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河风云 > 第一卷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水淹看水人

    晚饭过后,牛金宝和贾苗条一人扛着一把铁锨走出村南门的时候,一轮明月刚刚从东方升起,银辉洒满了整个夜空,也笼罩着整个田野。田垄、菜苗、阡陌小道都好像披上了一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

    “苗条,队里不是派你勤奋哥看水,咋……咋又换成你了?”

    “俺哥闲事多,谁知道他下午跑到哪里去了!刚才回来,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吃饭呢,饭一吃还要睡一觉,叫我先来看着,随后再来换我。”

    “你哥办法稠,时常捞外快呢!”

    “胡说哩,他能捞个啥外快!”

    “咱俩合伙看一股水还是分……分两股水看?”

    “银宝说,让你浇大辣子,让我浇莲花白?”

    “咱先浇大辣子,后……后浇莲花白也是一样的。俩人要是合看一股水,能说话,不瞌睡。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不行,我和天霞一块看过一次,水太大,渠里盛不下,到处走水,反而把人忙的,还不如一人看一股好!”

    牛金宝也知道一口马达井的水都是分两股,一人看一股。只是他想和苗条在一块儿看,如果苗条同意,两个人能说话,不寂寞,走点水也不算啥大事。要不,半夜三更,一个人守着一片地,急得人心慌哩。现在苗条说不行,那就只好按她的意见办。两人来到村子西南角的马达井上,牛金宝说:“苗条,刚吃了饭,咱先歇一会儿,等一会儿再开水泵。”说着,把铁锨往地上一放,就势在掀把上坐了下来。

    贾苗条说:“咱就慢慢浇吧,要不,队长来了,说咱不按时开水泵,扣咱工分哩!”

    牛金宝说:“也就是天雷爱管事,你稍微有点儿差错,他就黑着脸,噘着嘴,训你几句。你看人家贵斌,看见一点问题也……也不说,对人和和气气的。”

    贾苗条说:“看你说的,人家天雷哥是正队长,贵斌大是副队长,正队长当然要多操心。话再说回来,生产队要是没个硬梆干部,社员就乱套咧,到年底大家都分不上钱。你还记得不,前几年是贵斌大跟贵丽她爸当队长,镇不住,咱队里的生产老是搞不上去。贵斌大联系了一些社员,给大队写了一封‘人民来信’,把天雷哥从大队要回来了,咱队里这几年生产才慢慢上去咧!”

    牛金宝说:“噢,我想起来了,天雷哥原来是大队面……面粉厂的厂长。”

    贾苗条说:“就是的,大队本来不放,可咱队里一封又一封的‘人民来信’,大队只好放了。”

    牛金宝说:“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咋……咋恁清楚?”

    贾苗条说:“俺爸是贫协组长,我听俺爸说的。”

    牛金宝说:“嗳,我咋老听你把贵斌叫大,可是贵魁、贵茂、贵武、贵发,跟贵斌都……都是一个辈份,你咋叫哥呢?”

    贾苗条说:“我也不知道,乡党辈份,胡乱安撴!甭说咧,快开水泵么!”

    牛金宝说:“急啥呢,再谝一会儿么!”

    “你不开我开!”贾苗条走到井台边缘的电杆跟前,用手去推闸刀的洁白、光滑的陶瓷手把儿,却被已经站了起来的牛金宝抓住了她的手,笑着说:“我开我开,你到底是团员呢,这么积极的。不过女娃不敢跟电……电打交道,女人是阴性,电是阳性,阴阳相吸哩!”说着自己把闸刀推了上去,电杆下边的马达立即轰轰隆隆地转了起来,水泵也马上进入工作状态,一股清亮亮的井水从木碗粗的橡胶管里喷薄而出,通过铁皮簸箕又急急地流向水槽。水槽前端有一个一砖来宽的豁口,豁口外边向左向右各有一条水渠,从水槽里出去的水就自然分成两股各奔东西。为了使两股水的大小、多少基本上分匀,在豁口处放着一块城砖,称为分水砖。牛金宝看了看东西两边的水渠,对贾苗条说:“我这一股水咋……咋这么大,你那一股水咋那么小?”

    贾苗条说:“辣子地离井远,莲花白地离井近,水流到地里大小就一样了。哎呦,你看你,一点亏都不吃!”

    牛金宝有点不好意思了,却来了个放屁拉板凳,替自己遮羞,说道:“不……不是我怕吃亏,我是怕水渠里盛不下,到处走水,把……把水糟蹋了!”说着两人扛着铁锨,分别顺着水渠往地里去了。

    牛金宝沿着水渠一直向东走了百米左右,水渠向南来了个硬拐弯,就到了辣子地。这一绞辣子地特别长,一直通到和邻村地界相接的地方。一条水渠贯通辣子地的南北,水渠两边是东西走向的辣子畦。西边半绞地的菜畦沿着水渠的口子都开着,水自然而然地流满一畦之后,牛金宝就用铁锨改水,把堵在水渠中央的一段土梁拆起来,堵在刚才浇满了那一畦地的豁口上。这是一大绞地,菜畦很长,水流到头又流满需要一阵儿功夫。浇了几畦之后,牛金宝就有点不耐烦,他想戳通几个菜畦,到贾苗条那里去。于是用铁锨在几个畦梁中间剁了个豁口,一共戳通了八个畦子,心想渠水把这些串通了的畦子流满那可得一个时辰。人真是万物之灵,牛金宝虽然没有上过中学,没有学过物理上关于连通器的原理,可他还是能知道畦梁之间剁个豁口,那水就能流满豁口两边的菜畦。

    牛金宝把铁锨扎在渠梁上,拔脚向贾苗条那里走去,要到莲花白地,需要经过西红柿地,黑油油的西红柿蔓长得十分茂盛,在竹杆搭的架上爬得快有一人高了。刚到地边,金宝不禁冒出一个念头:且慢,待我和她开个玩笑再说。于是,他蹲了下来,左手捏着鼻子,嘴一张一张“咩、咩”地学羊叫,右手提着脖子下边长有喉结地方的皮肉,一抖一抖的,使那“咩——咩——”的叫声一高一低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如同真的羊叫一般。

    贾苗条正聚精会神地改水,忽然听见西红柿地里传来“咩、咩”的羊叫声,心里就有些胆怯。要是在白天,两只羊、三只羊也没啥害怕的。可这是夜晚,寂静无人,听着那颤动着的羊的叫声,好像是谁家的小娃在哭叫似的。他站在一条畦梁上,往东边的辣子地里瞅了瞅,想看金宝在不在,但是刚好有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就扯着嗓门喊了起来:“金宝哥——”。金宝知道姑娘害怕了,但是,他又不能在西红柿地里给她答应,依然停一会儿,学羊叫一会儿。贾苗条叫不应金宝,心里更是害怕。求援无望,只好在地上抓起一个胡基疙瘩,向“羊”叫的地方扔了过去。果然听不到叫声了,但是心里的害怕并没有消除,于是,清了清喉咙,唱歌为自己壮胆:

    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花儿磨盘大。

    不怕风吹和浪打,我们永远离不开它。

    唱了一段歌,居然,再没有听见羊的叫声,贾苗条好生高兴。她想,一定是她的歌声吓跑了那只没有回家的羊,拟或是她的歌声悠扬动听,那只羊再不好意思凄凄惨惨地叫了。学羊叫的金宝确实没有再叫,原来牛金宝从来没有听过贾苗条唱歌,没想到她的嗓音这么脆,歌声这么甜!他从西红柿地边绕到井台上,顺着水渠走到辣子地里,那七八畦辣子地刚好积满了流水。他三下五除二改了口子,又戳通了十个畦梁,把铁锨往地上一扎,又向莲花白地里走去。心想,苗条啊苗条,看来你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一只羊就把你吓成那样,要是来个鬼,还不把你的魂吓掉!还没走到莲花白地里,金宝就喊了起来:“苗条,苗条!”

    贾苗条拧过头来:“金宝哥,我刚叫你,你咋不答应?刚才把人吓的!”

    金宝说:“啥事情把你吓的?”

    苗条说:“不知道是谁家的羊,在番茄地里‘咩、咩’地叫,有时候那叫声就像谁家娃哭一样,把人吓的!”

    “哈哈哈!”牛金宝大笑起来,“我以为是个狼呢,才是一只羊,一只羊就把你吓……吓成那个样子了!”

    苗条说:“多亏我用胡基疙瘩往番茄地里撇了一阵子,又唱了一首歌,才把羊吓走了!”

    “哈哈哈……”牛金宝又笑了起来,“你这歌声作用真大,把羊吓……吓跑了,把我引来了!”贾苗条也不由得抿着嘴儿笑了。金宝又说,“苗条,你那歌唱得好呢,你给咱再……再唱一个!”

    苗条说:“没人的时候,我胡唱呢,有人我就唱不了咧!”

    金宝走到苗条跟前:“来,我替你改水,你给咱唱……唱歌儿!”说着,一手来抓苗条的锨把,另一只手抓住苗条的胳膊要苗条把铁锨放开。

    苗条连忙退了两步说:“我自己改,我自己改,你快改你水去,小心走水着!”

    金宝见苗条不放手,只好自己松手,并说:“你甭管我,我有神仙替……替我改呢!”说着,圪蹴在一个畦梁上,又说,“苗条,你唱不唱?你再不唱,我走呀,停……停一会儿羊再叫唤看你咋办!”

    听了金宝的话,贾苗条真的有些害怕,她望了一眼黑幽幽的西红柿地,央求说:“哎呀金宝哥,你不要吓我么!等你一会儿过去在辣子地里改水的时候,我再唱!”说着,改了水,把铁锨插在地上。

    听着苗条那软绵绵的话语,月光下看着苗条高高耸起的胸脯,牛金宝就有些按耐不住,他站起来走到苗条身后,猛地将她抱住,耍赖说:“你……你不答应唱歌,我就不放开你!”

    贾苗条被牛金宝抱住,先是惊吓了一跳,很快就镇定下来,平静地说:“金宝哥,你把我放开,我有重要话给你说!”

    其实,金宝让苗条唱歌儿,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非一定要听她的歌声,他不过是借着要她唱歌之名,可以待在这里不走,可以和她嬉戏,可以纠缠着她。听苗条说有重要的话对他说,他紧紧抱着她身子的两条胳膊立马松开。心想,姑娘对小伙子有重要的话要说,这无疑是一个信号,无疑是谈婚论嫁的前兆。于是,他两腿微微岔开,两臂下垂,抬头仰望着苗条,好像一个在岗职工,准备聆听上级领导指示似的。

    贾苗条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牛金宝。

    牛金宝像期待女菩萨赐福似的,乞求说:“说啊,有啥重……重要的话快说啊!”他瞥了一眼菜畦,又说,“等一下,这一畦水流到头了,叫我把水一改你……你再说!”他拿过铁锨,三两下就改了水,把铁锨扎在畦梁上,迅步走到苗条跟前,好像犯了错误的学生见了老师似的,两脚并拢,两臂下垂,双手贴着大腿,恭恭敬敬地站着。

    贾苗条把她的衣襟往下扽了扽,对牛金宝说:“金宝哥,有几句话,我早想给你说,没有机会,今天晚上咱俩在一块看水,正好有时间。”

    牛金宝把两手拿了上来,揉来搓去地说:“就是,你看,这天多好,不热不冷,又安静,天上还……还有月亮。”

    贾苗条说:“你甭说话着!”

    “好好好,我不说,你说你说!”牛金宝把手臂放了下来。

    “金宝哥,你知得到咱村里有些人看不起你,该把你叫哥的,不叫哥,提起你时只说你的外号……”

    “我知道,有些人见我个子低,说话结……结巴,看不起我,不是叫我秤锤、虼蚤王,就、就叫我结沟子!贵武、贵盛、天霞、贵丽都把我没叫过哥!只有你苗条心里有……有我这个哥!”

    “我觉得,个子低、说话结巴不是主要原因,主要还是你自己说话做事的问题。比如,你见了贵魁哥,老远就喊‘锅盔’,见了俺勤奋哥就喊‘八个月’,有林大都五十岁的人咧,你见了就叫‘人馅子’,你说,人家咋能不叫你秤锤,咋能不叫你虼蚤王?另一方面,你有个毛病,好像十冬腊月生的,爱动(冻)手动(冻)脚。走到姑娘娃跟前,不是把人家毛辫拽一下,就是把人家手拧一下,你说,这样能做啥,就长高了,长胖了?等一下,我先把水一改。”

    “我改我改!”金宝说着,去拿铁锨,却被苗条先拿到了手里。

    苗条说:“水还是我来改,你改你的毛病吧!”说着改了水。

    金宝说:“我改,我改!”

    苗条说:“最不好的,是今年过年看柳木腿的时候,把三队李香泥的纱巾给人家弄走了。闹得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你牛金宝!”

    “没人给我说媳妇,我只好自……自己寻媳妇么!”牛金宝振振有词。

    贾苗条扑哧笑了:“你那叫寻媳妇?别人都说你是耍流氓呢!”

    “那咋是耍流氓,我又没跟人家……”

    “人常说门当户对,”贾苗条知道他要说啥,打断了他的话,“寻媳妇也要瞅合适的象,那李香泥身材也好,模样也好,是白河公社的一枝花,又是高中毕业,只怕工人她也看不上,你在她身上打啥卦呢!”

    “谁说工人她看不上,天语是个农民,她……她都能看上!哎,咱不说人家外村人,先说咱村的。人常说,‘好姑娘不出村’,你说你,想……想不想出村?”

    “我觉得‘好姑娘不出村’这话不对,好姑娘才应该出村,出了村才有挑头!嗳,你快过去改水,小心走水了着!”

    “你放心,我刚过来的时候戳……戳通了十个畦子呢!你也想出村,出村有啥好?周围都、都、都是些棉粮队,一个劳动日分不下一块钱,有的队一个劳动日才两毛钱,有咱……”

    “金宝哥,金宝哥……”辣子地那边传来了喊声。金宝一听是银宝在喊他,话没说完,拨脚就走。银宝虽然是他的兄弟,可银宝当的组长,经常检查活路质量,批评人不留情面,包括他金宝在内。

    他刚走到辣子地,银宝就责问他:“你正看水呢,跑那边干啥去咧?”

    金宝用手搔了搔头:“我……我去弝了一泡屎。”

    银宝说:“黑更半夜的,到处都是茅房,还用胡跑呢!咱妈叫我给你端了一茶壶水,拿了一个馍。说着,把茶壶放在一个畦梁上,把茶壶盖翻了个过儿,把馍放在茶壶盖上。

    银宝见金宝把那么多畦梁子都戳断了,就又来了气:“你咋戳开这么多畦梁子?这还能把地浇好!”

    金宝说:“我知道,刚才是想去弝屎,要不然我也不戳通畦梁子!”

    牛银宝一脸不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着走了。

    当银宝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以后,金宝先把茶壶上的那个馍夹咸菜三下五除二地送进了肚里,又喝了半壶开水。吃饱了,喝足了,瞌睡也跟着来了,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感觉身子困顿得很。应该睡一会了,白天用架子车到城里拉了一趟粪,来回跑了将近三十里,半下午回来,心想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戳通了十几个畦梁子,觉得这样还不行,又走到马达井边的水槽跟前,把分水砖向东移动了有一虎口宽,让大部分水都向莲花白地里流去,嘴里还嘟囔着:贾苗条,叫你唱歌你不唱,还要嫁到外村去,你先来个劳动改造吧!他妈的,河里无鱼虾也贵,红眼姑娘成宝贝,你贾苗条也不过是个假苗条,圆嘟嘟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金宝回到辣子地,在还未浇水的东半绞地里,找了一块比较平整的畦子,头往畦梁上一枕,放心地睡了起来。

    再说贾勤奋,一觉睡醒,发现月光已经从窗户射了进来,知道月亮已经西斜,该是后半夜了。本来苗条让十一、二点去换她,却一觉就睡到了后半夜。急忙一骨碌爬起来,穿了衣裳,开门向村外走去。五月里的夜晚显得特别宁静,除了机井上的马达在不停地欢快地歌唱以外,别无声息。天上飘着淡淡的云彩,月亮忽隐忽现,忽明忽暗。一阵微风吹过,凉飕飕的,贾勤奋抖擞了一下精神,迈着他的长腿径直来到马达井上。他首先关心的是分水砖放得怎样,在不在水槽豁口的中间,两股水是否匀分。待到看见那分水砖多一半在东少一半在西,往东去的水渠里只有胳膊粗细的一股涓涓细流,往西去的水渠是一股粗壮的流势湍急的渠水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嘴里不由得骂着,这狗日的金宝,真正是牛角上抹油,又奸又滑,给他的水放那么小,给苗条的水放这么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分水砖使劲儿地提了起来,又狠狠地放了下去。两股水的流势完全相反了,东去的汹涌澎湃似一条银龙在水渠里奔腾着,西去的却只有擀面杖粗细似一条草蛇在慢慢地蜿蜒爬行。他本来想到牛金宝那里去走一趟,给狗怂撂上几句。后来一想算了,给他小子把水放大,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勤奋来到苗条看水的莲花白地里,苗条埋怨说:“哥,你咋到这一阵儿才来,现在都几点了!”

    “也就是十一二点。”

    “我不信,你看月亮都跑到哪里去了,肯定有三点嘛四点咧!我明儿个给咱妈说你呢!”

    “你给咱妈说,咱妈把我看两眼半!你甭给咱妈说,哥给你几块钱,你给你扯几尺花花布做衫子穿!”

    “你给我几块钱?”

    “三块。”

    “不行,三块钱不得够,至少五块钱才能扯一件衣裳!”

    “你再问咱妈要几块钱么!不说咧,你快回吧。嗳,我看这莲花白快浇完了,浇完了浇啥呢?”

    “银宝说浇完了叫把水往茄子地里改呢!”

    “你也不操心分水砖,金宝给他把水放了胳膊细一股,剩下的水都流过来了!”

    “怪啥水这么大的,刚把口子改好,那一畦水就流到头了!忽儿一畦子,忽儿一畦子,这半天把我忙的!”

    “我刚才把分水砖从放咧。叫他金宝也忙一阵子,你从井边过时,不要再挪动。”苗条答应了一声,就扭身回去了。

    牛金宝在地里躺下来以后,酣然入睡,一会儿工夫就进入梦乡。他做梦自己在大队看电影,看见李香泥也站在后边看,和春节看柳木腿时一样,李香泥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纱巾。他走上前去,站在李香泥的旁边,先是轻轻地把右手挨住李香泥的左手,见李香泥没有什么反应,就又大着胆子握住李香泥的手指,并且抚摸着搓动着李香泥那光滑柔嫩的肌肤。但是,忽然有两个警察模样的人,一人手里端着一杆枪向他冲了过来,一个好像是龙天语但却比龙天语高,一个好像是虎贵魁但却比虎贵魁胖。金宝拔腿就跑,跑了一阵子,他钻进路畔的一块包谷地里,在地里绕了几遭就躺了下来。包谷地里好像都是皮球大的胡基疙瘩,垫得他腰酸背痛。后来又听见那两个警察在路边喊:“虼蚤王,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开枪了!”他妈的,这警察怎么一点儿都不讲文明,竟然喊我的外号!于是,他从包谷地里爬起来接着跑,跑着跑着,前边出现了一道河。河水波浪滚滚,牛金宝正在犹豫,忽然听见后边又有人喊:捉活的!而且不光是那两个警察,好像还有李香泥,还有四季青大队好多男女。于是,他不再犹豫,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他在河里挣扎着往前跑,听到岸上有人喊:开枪,开枪!真奇怪,警察的枪好像和竹杆一样是个直筒子,射出来的子弹和鸡蛋一模一样,纷纷落在河里,落在他的身旁。于是他就往下蹲,想把自己藏在水里。这一蹲可不得了,脚底下好像有一个洞,身子马上往下陷,水一下就淹到了脖子上,又冰又凉,吓得他“救命呀救命”喊了起来。牛金宝在喊声中惊醒过来,我的天呀,水渠里的水流到他睡觉的这一畦子地里了。畦子里已经积满了水,弄得他浑身上下都是泥。他举目望去,朦朦胧胧的月光下,距他两丈多远的地方,有一只白兔卧在地里,心里不由一阵窃喜,常听人说“有湿有得”,他总是不明白它的含义,今天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原来,身上被弄湿倒霉的时候,也是能得到东西的时候。谢天谢地,现在要得到的是一只兔子,从它那洁白如雪的颜色看,好像是一只家兔而不是野兔。不管他是家兔还是野兔,只要有肉。还是过年时候吃了几蛋儿肉,三个月还没见过肉面呢!他拿起铁锨,迈着大而轻快的步子走了上去。那兔子好像是在睡眠,静静地卧在那里。看着离兔子还有三两步远的时候,他举起铁锨,快步上前,狠劲儿砸了下去,只听“哐啷”一声,两只手臂被震得又麻又疼。牛金宝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银宝给他送来的茶壶一下子被砸成了碎片。“这把他的!”金宝嘴里嘟囔着,“一个茶壶两块钱,看一夜水挣八分工,还买不下一个茶壶哩,倒霉倒霉!”谁说有湿有得!牛金宝一脸懊恼,他往水渠看时,好家伙,渠里的水有铁桶般粗壮,水都溢到渠沿上了,到处走水。他急忙向刚才打通畦子的那个地方走去,不知道那里会走水成什么样子!到了那里一看,怪了,睡觉前戳开的那十几个畦子,到现在还没有流满,一座老坟跟前,却传来“哗哗哗”的流水声。他踩着泥水到坟地跟前一看,天哪,那里有脸盆大小的一个窟窿,水“咕咚咕咚”直往里边流,我的妈呀,这是个填不满的瞎墓壳郎,不知道有多少水都流到里边去了!他赶紧用铁锨改了口子,断了向坟地流水的水源。怪事情,我把分水砖挪了以后,水小得很,现在怎么这么大?一定是贾勤奋捣的鬼。他往莲花白地那边瞅时,看不太清,却听贾勤奋正在唱秦腔,牛金宝侧耳细听:

    你不要把自己当成诸葛,

    你不要把别人当成傻瓜。

    打墙的板儿翻上下,

    你不要把老子欺侮太扎!

    牛金宝心里纳闷,贾勤奋唱这几句戏文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针对我牛金宝?我看你贾勤奋屁股上照镜子,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想占我的便宜,墙上挂帘子,没门。他也看过戏,肚子里也装了一些唱词,他想唱几句还击勤奋,搜肠刮肚了半天,却连一句也想不出来。算了,这一会儿水大,改畦子忙不过来,衣裳又浸透了水,浑身冰凉,脑子里思谋着咋能回去换了衣裳。再去把分水砖挪一回,把水放小一点儿?不行,贾勤奋不是贾苗条,铁公鸡一毛不拔,哪能吃这个亏?再戳通几个畦子,也不行,水太大,容易把畦梁子到处冲垮。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当当当”,饲养室的钟声响了,这是夜晚加班看水的收工铃声,时间是凌晨四点,加班看水的人回去后还能再睡两个小时。牛金宝喜不自胜,这一夜总算熬到头了。

    钟声刚一敲响,贾勤奋立即扛着铁锨走到井台上,拉下了电杆上的闸刀,马达也即刻停止了轰鸣。牛金宝想先走一步,不想让贾勤奋看见他浑身泥水的狼狈模样,但是渠水还没有流完,估计还能浇四、五畦地,于是又戳通了四个畦梁,便扛上铁锨急急忙忙往回走。刚到地头,恰好勤奋也走了过来,月光下勤奋看金宝的衣裳怪模怪样,看不清,往跟前走了几步,见金宝从上到下满身泥水,不由得笑着说:“嗳呀金宝,你穿了一身呢子,牛大哥鸟枪换炮咧!”

    金宝说:“你少放屁,都是招了你的祸咧!”

    勤奋说:“呃,咋能怪我呢!我把你掀倒了!?只怪自己,还想挣工分,还想睡大觉!”

    牛金宝不想恋战——他实在冻得受不了。他甩开贾勤奋,大步流星地头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