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车上误认偷钱汉
公共汽车把香泥母女在糜家桥甩下站以后，又上来十多个乘客，车厢顿即变得拥挤不堪。那个卷发女人被挤得和龙天语挨在一起。一个是穿着新鲜、打扮时髦的城市里的妙龄女郎，一个是邋里邋遢、脏里脏兮的叫花子模样，简直就像一盆鲜花靠在一个垃圾筐旁。那卷发女人唯恐龙天语的土气吹到她的粉面上，不时地用小花手帕在她的鼻子前边煽来煽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分头梳得十分光滑的小伙子挤到了他们中间。车到一站，从后门下去了两个乘客，却又上来了五、六个壮汉，车厢里更加拥挤。这个铁制的家伙好像并不理会人们被挤得缩着脖子、被挤得扭着腰的狼狈情状，照例飞快地颠跑。“分头”好像忍受不了这番拥挤，又从龙天语和卷发女人之间“拔”了出去。片刻工夫，卷发女人杀猪般喊了起来：“啊，钱！谁把我的钱偷去了！还有粮票，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啊！”那女人一边喊着，一边把手塞在呢绒外套的口袋里，好像那样摸着，钱和粮票就可以出来似的。
穿着制服、留着分头的小伙子立即喊道：“大家提高警惕，车上有小偷！”又用手指着龙天语说，“你偷了多少钱，拿出来！”
龙天语说：“我哪里偷钱了？！”
这时，车到站了，“分头”对卷发女人说：“大姐，把他抓住，向他要钱，没错！我到站了，管不了了！”说着，用力挤到后门跟前，匆匆下车。
卷发女人抓着龙天语的衣领说：“你把钱还给我！”
龙天语说：“你凭啥说我拿了你的钱？”
卷发女人说：“刚才那个小伙儿说是你偷的！”
龙天语说：“他说是我偷的，你就相信，你听过没听过‘贼喊捉贼’这话？”
女人愣了一下，但是，她不会相信龙天语的话，衣服穿得那么整洁、分头理得那么漂亮、头发梳得那么光滑的小伙子怎么会是一个小偷？而眼前这位穿着破棉袄、勒着烂麻绳、好像几天没洗脸的人才是活脱脱的一个小偷啊!
女人说：“我不信，我看你是小偷！”并向前边喊，“售票员，让司机把车停下来，抓小偷！”
扎着两个短辫的女售票员向司机说：“赵师，有人把钱丢了，车上有小偷！”
司机说：“那就照老方子抓药！”
一个好心的老汉看着龙天语说：“小伙子，你要是拿了钱，就给人家。不然的话，车开到派出所去，你要吃亏；大家也跟着带灾——都走不了。”
一个妇女应和着说：“就是的，车要开到派出所就麻烦了，我还有事急着进城呢！”
龙天语说：“可我真正没有偷钱！”
一个中年汉子说：“只怕黑狗偷了油，要砸白狗头！”
……
公共汽车又往前行驶了片刻，忽然右拐进了一个巷子。再向左拐进了一座大院，汽车在院落绕行一周缓缓停下。售票员向车上所有乘客喊道：“汽车现在开到了马家湾派出所，大家下车，一个都不能走，由派出所同志抓小偷！”
售票员拿起票夹，开了车门，自己首先下了车，走到派出所大门跟前，把院门紧紧关闭，好像她就是这个院落的主人。司机和乘客们也纷纷下车，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七、八个穿警查服装的公安人员，售票员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说：“杨所长，给你们又有‘生意’做了，这回可能是条大鱼呢？这个妇女进城去买自行车，”售票员指着卷发女人，“身上装了三百块钱，在汽车上一下子就被小偷掏光了！”
卷发女人指着龙天语说：“就是他，就是这个穿烂棉袄、戴旧毡帽的叫花子，还有二十斤粮票一块儿被偷了！”
龙天语刚才在汽车上的时候还完全满不在乎，认为自己反正没偷钱，走得端，行得正，不怕谁说是反革命。现在一看进了派出所，不免有些紧张；“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凭啥说是我偷了你的钱？”
卷发女人向众人挥了挥手：“叫大家看，叫大家看谁的样子像小偷！”
龙天语说：“碾谷要碾出米来，说话要说出理来，你说我偷了你的钱，要拿出证据来。咋能靠看样子，就是因为看样子，早把小偷放跑了！”
杨所长和那几个公安人员都围了上来。一个彪形大汉走到龙天语跟前，威严地说：“小伙子，把钱掏出来！”
龙天语摊开两手，诚恳地说：“警察同志，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偷钱！”
彪形大汉并不理会他说的话，两手将他勒着的麻绳扯开，往地上一扔。然后一只手伸进龙天语的棉袄从下边衫子的口袋里一把掏出一叠人民币来，接着将手伸进另一只口袋里，又是一沓摞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那大汉怒不可遏，一拳过去击在龙天语的胸口，龙天语被打了个趔趄，大声说：“我不是小偷，你们不能拿着和尚当秃子打！”
龙天语向院子里的警察们瞥了一眼，大声说道：“这钱不是我偷的，我是给生产队办事去呀！”
一个瘦条条警察说：“我看这家伙是鸭子煮了七十二滚，肉烂了嘴还硬！”
另一个微微显胖的公安说：“小伙子，好好承认，争取从宽处理，可不要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个年纪轻点儿地说：“先拘留一个月。”
另一个年长一点儿地说：“偷那么多钱，至少得拘留三个月！”
龙天语心里懊恼地想，这派出所怎么是十八罗汉乱点头，不知哪位是真神！
汽车司机看到卷发女人的钱有了着落，便上车发动了引擎。女售票员向着院子喊道：“其他乘客可以上车了，汽车马上就要开动！”
于是，除了龙天语和那个卷发女人，乘客们陆续上了汽车。一个警察开了大门，汽车便忽地冲出院落。龙天语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面前的几位警察诚恳地说：“同志，我确实不是小偷，我是四季青大队的社员，叫龙天语，我带钱到城里给生产队买电线去呀！”
彪形大汉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强辩什么？小李，把铐子拿来，把这个小偷也铐在树上！”他向一个矮个警察说。
“慢！”在一旁观看了好一会动静的杨所长挥着手说。
这半天，站在旁边细心观察的杨所长心里一直在盘算，在分析，那女同志丢了三百块钱，而从这小伙儿身上搜出来的钱多得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还有偷别人的钱，那钱不会这么整齐。于是向卷发女人问道：“你刚才说你丢了三百块钱，二十斤粮票，钱和粮票在一块装着吗？”
女人说：“三百块钱和二十斤粮票都在一个信封里装着。”
杨所长向着彪形大汉说：“大刘，查查这小伙儿身上有没有粮票。”
于是大刘走进龙天语，在他上身和裤子的口袋里搜来拣去，再没有发现什么，向着杨所长摇了摇头。
杨所长又问龙天语：“你说你去给生产队买电线，带了多少钱？”
龙天语说：“一千块，整整一千块。”
杨所长面向大刘：“数一数那些钱，看一共是多少。”
大刘把手里的钱大约一半交给矮个小李，示意他点数，自己拿着一沓也数了起来。数完，大刘报了个数：四百七十块；小李报了五百一十块，杨所长口算了一下，对龙天语说：“小伙子，这钱和你说的数字不一样么，说明不是你的钱。”
龙天语说：“就是一千，就是我的！”
杨所长对二人说再数一遍，小李说数过了，是五百三十元，刚才数错了。
杨所长向着龙天语问道：“小伙子，你既然是给生产队办事，穿这么烂干什么，为什么要装扮成乞丐的样子？”
龙天语说：“我怕把生产队的钱丢了，故意穿的破棉袄，勒的烂麻绳，心想就没人偷我了。”
杨所长笑了笑：“是的，没人偷你了。可你想没想到，你穿得这么烂，有人会把你当成小偷？”
龙天语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杨所长说：“这就是你今天失误的地方，你打幌子，人家卖酒，给小偷造成了可乘之机！当然，现在我们也不能断定说你是小偷，也不能断定说你不是小偷！你是那个生产队的，因何事由带款外出，让生产队来人拿着证明信到派出所领人！”
杨所长倒剪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看着大刘说：“这个事情就这么办，让生产队来领人，我在所里守着。其他人就按刚才咱们会上的安排办。”
“好！”大刘对另外几个人说，“咱们就各执其使。”众人散开。
“小李，”杨所长叫住了矮个警察，“把铐在树上的那个年轻人再盘问盘问，如果确系初犯，问题又不大，叫写个检查把人放了，重在教育么！”小李点了点头离开了。
龙天语向杨所长跟前走了两步，问道：“所长，那我的证明信咋来呢？”
杨所长走到一个窗台跟前，拿起电话，向龙天语问道：“你们四季青大队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龙天语敲了敲脑门说：“可能是六局四二七九。”
杨所长拨通了电话，随之问道：“喂，四季青大队吗？找一下你们大队干部。你就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好好好。你们大队有个龙天语吗？噢，是第八队的团分支书记。你让第八队来人带上大队的证明信，上边写清龙天语今天外出任务，身上带钱没有，带多少，到马家湾派出所来。那当然，肯定是有事情。”
杨所长放下电话，对龙天语和卷发女人说：“你们就在这儿等着，等四季青大队送证明信的人来了以后再说。”说毕，进办公室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虎贵魁急急火火地进了派出所，把证明信交给了杨所长，向所长说明龙天语身上带有一千块钱，是给生产队去买电线的。杨所长于是让龙天语和虎贵魁一块儿走了。
卷发女人见龙天语就要走出派出所大门，不由得两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杨所长说：“人家不是小偷，派出所不能给人家硬栽罪名。今天你也有责任，以貌取人，放走了一条大鱼捞了一网虾。你现在回去，你的钱和粮票只能等抓了那个小偷以后才能追回来！”卷发女人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开了派出所……
龙天语听到那女人的哭声，又折了回来，对卷发女人说：“你也不要哭了，今天那个小偷我已经认准了，过几天我专门到这一路车上来找他，把他抓到派出所来，你的钱就有着落了。”
卷发女人止住了哭声，一脸惊愕，是她害得他来到派出所，被冤枉还挨了打。他怎么没有恨她却还愿意给她抓小偷，她流着眼泪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龙天语赶上虎贵魁，对贵魁说已经离城不远了，干脆走着去。
虎贵魁说：“勤奋被贵茂的蜜蜂蛰得鼻青眼肿，九阳机械厂追究马达的人把他没认出来，算是弄拙成巧；你怕人偷钱装成乞丐的样子却被当成了小偷，可谓弄巧成拙。古人说得好，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龙天语说：“是啊，谁能想到刚开剃头店，就遇见串脸胡！”
二人说着笑着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