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娃老婆闹事
每天早晨，彪家寨起床最早的要数生产队长虎贵斌了，他从家里出来以后，便圪蹴在街门外边的碌碡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一边脑子里谋划着当日的活路及用工的安排。不过，随着他家那厚实的街门发出“吱扭”声响的时候，龙天雷也从家里出来了。他首先仰头望天，察看天气是阴是晴，然后就蹲在家门口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上。两家是斜对门，距离不远，无需谁靠近谁就可以打招呼。两个人还没有说上几句话，牛银宝家的门也就响了，牛银宝一边扣着制服上衣的纽子，一边向村中间走来。然后，三个人就走出村南门，龙天雷在前，虎贵斌和牛银宝在后，三个人好像三架战斗机组成的一个方阵，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在彪家寨村子周围所有地块上巡视一番，根据各种作物生长的现状及地表的墒势情况再安排当天的活路。这是彪家寨主要领导人多年来形成的一项不约而同的制度，人们称他们为“三驾马车”。三个人首先来到村南的一片西葫芦地里，西葫芦长得十分茂盛，一根根大拇指粗细的茎杆顶着碗口大小碧绿的叶片，重重叠叠，密密繁繁，瓜沟里的土地已经基本上被它们遮严。
虎贵斌说：“这是大前天浇了水的，已经晒了两天，今天锄起来刚好。银宝，今儿个派十个妇女锄西葫芦。”牛银宝点头答应。
龙天雷说：“下一次浇水的时候，加些尿粪灌进去，争取早点儿上市，抢个好价钱！”说毕，三人又往西走，和西葫芦地块紧连着的是辣子地盘。三个人沿着东边半绞地由北向南，看着西边那半绞地被戳得乱七八糟的畦梁子，龙天雷不由得皱起眉头。再往前走，只见东边半扇地走水了五、六畦子，有的辣苗被水冲得歪七裂八，有的全身躺倒在地。接着看到的是前边那块坟地，那个老坟旁边有箩面笸篮大小一块地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用再向前走，因为已经可以看到辣子地浇到了什么地方，半扇地浇了有二分之一的样子。龙天雷问：“银宝，辣子地里这水是谁看的？”
牛银宝说：“是金宝看的。”
龙天雷说：“这金宝咋看的水？整整一夜，把这一绞地浇完都没有问题，他咋连半绞地都没有浇下，把水浇到哪里去了？”
虎贵斌说：“你看那阵势嘛，好像是睡觉来咧，畦梁子戳一个再戳一个，满地里戳得乱七八糟！老坟跟前本来是擀面杖粗细的一个洞，现在有磨盘大，还不是把水浇到瞎墓壳郎里头咧！”
龙天雷气冲冲地说：“这小伙子咋这么懒的！这么马虎的！”又指着牛银宝说，“银宝，把金宝的活给停了，就说我说的，给他没有活！”停了一会儿又问，“夜个黑开了几个马达？”
银宝说：“五眼机井，三个井上的马达都开着呢！”
龙天雷说：“要都是像金宝这样子，生产队早烂完咧！”
三个人环绕着彪家寨周围的地块齐齐地走了一遭，对各项活路已经心中有数。当他们回到村子时，社员们已经聚集在村道，等候队长和组长给他们安排今天的任务。银宝给两个妇女组的组长和男劳力们分别安排了活路，准备回家取工具，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的牛金宝在旁边说道：“银宝，你把我忘了！”
银宝说：“不是忘了，给你没有活！”
牛金宝心里明白给他停活的原因，他本也不愿多干活，但是，那要出于他自己高兴和自愿，不能别人说不让他干就不干。停一天就要少挣一个劳动日，就要比别人少分两块钱，我为啥不干呢！听了银宝的话，急忙往回走，他要去搬他妈这个救兵了。
金宝回到家，见他妈手里拿一个馍正在吃，金宝说：“妈，你银宝不给我派活！”
金宝他妈嘴里刚咬了一口馍，听了金宝的话，把嘴里正吃的馍又吐了出来，脖子一扭说：“嗯？银宝吃了豹子胆咧，他凭啥不给你派活？走，寻他去，管不了别人还管不了他咧！”
金宝他妈名叫魏晓柿，但是一般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姓，说起她时，或者说“金宝他妈”，或者叫她的外号“娃老婆”。这个外号是个矛盾体，因为她个头小，只有八、九岁孩子的身量；而年龄已五十开外，脸上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婆。这个外号，不是彪家寨人的发明，而是一个外乡人给她起的。去年夏天普查人口时，普查人口的工作人员小夏在彪家寨召开的群众大会上宣讲普查人口的意义及注意事项，宣讲完毕，小夏让大家发言提问没有弄清的问题。小夏一边听发言，一边在小本本上做记录。至于发言人姓甚名谁她并不认识，因此，就根据当时发言人的特点记在小本本上。比如说那人穿了件蓝短袖，小夏就在本子上写下“蓝短袖”三个字，后边写上她的发言简要；如果发言者留了个小平头，小夏就在发言内容前边写下“小平头”几个字，待到魏晓柿发言时，小夏看这老婆个头很小，像个小娃，于是就写了“娃老婆”几个字。后来，小本本被几个年轻人看到了，话就传到了魏晓柿的耳朵里。魏晓柿一怒之下，找到了小夏的住处，疾言厉色，把小夏训斥了一通。小夏从学校一毕业，走上社会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到农村普查人口，涉世未深，年龄又轻，待魏晓柿找上门来，方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实实欠妥。于是只好将魏晓柿左一个大妈右一个大妈地叫着，向她承认错误，赔情道歉。但魏晓柿仍不解恨，临走时，见院子铁丝绳上搭着一件印有牡丹花的枕巾，就顺手牵羊揣在怀里拿走了，作为小夏丑化她形象的赔偿。从此，金宝他妈就有了一个外号——娃老婆。
我们可不能小瞧金宝他妈这个矮个子女人，她能把有本事的男人斗败，能把大个子丈夫拿软得发烧发冷。一九六零年公社化的时候，社员们都在生产队的食堂里吃饭。金宝家一共四口人，金宝、银宝和他的父亲母亲，有时是金宝他爸牛大夯去打饭，有时是金宝他妈去打饭，常常是金宝他妈打回来的饭比金宝他爸打回来的饭要多。吃食堂时，食堂炊事员按各家各户的人数多少舀饭，一个人半瓢，两个人一瓢，牛金宝家四口人，刚好是两瓢饭。但是，打好的饭从窗口里递出来以后，金宝他妈又把饭从门里端了进去，对食堂管理员说饭没打够，管理员说四个人刚好两瓢怎么没打够？金宝他妈就说瓢没舀满，今天打的饭没有昨天的饭多，硬要给她再添些，你不添她就不走。管理员闲这婆娘待在食堂里太烦人，就多少又给添一些。这样三番五次之后，炊事员只要见是这碎个子女人来打饭，那瓢就舀得满满当当，再也不敢马虎了——因为这女人太难缠。
待饭打回来以后，这家人的分饭也很有特色。不管是牛大夯还是魏晓柿，是谁把饭从食堂打回来，谁就掌勺分饭，好像是对他（她）付出了劳动的一种权力上的酬谢。分饭时，饭盆放在中央，周围放四只大老碗。牛大夯个子高大，身材魁梧，一顿饭吃上三老碗才能饱肚，至不行也得吃上两碗，何况食堂里的饭总是稀不浪荡的，所以分饭时常常要给自己多分些。魏晓柿虽然个头矮小，但肠胃消化功能似乎很好，饭量并不小，因此，对牛大夯的分饭就有意见。于是到她分饭的时候，给她和金宝、银宝舀些稠的，剩下稀光汤给牛大夯倒在碗里。久而久之，两人就经常吵吵闹闹、叮叮咚咚了，以至于魏晓柿提出要分家。牛大夯不愿意，魏晓柿就寻死觅活，每当村道里一街两行的人吃饭时，就披头散发地往村外跑，边跑边喊，牛大夯，我不活了，你再也甭想见我咧。金宝银宝，你俩要想见你妈，就到南门外头机井里来寻我……街道里那么多人，哪能看着老婆去跳井，张三拦，李四挡，加上金宝银宝在后边撵，她连村也出不了，哪里能跳了井？这样闹腾了几次，牛大夯无法可想，只好请来村干部，将这个家一分为二，两个儿子一人一个，大儿金宝随母，小儿银宝随父。
母子二人来到街道，看见银宝，娃老婆恶声恶气地问：“银宝，你个狗日的，当了芝麻大个官就不认人了，你凭啥不给金宝派活呢？”
胡有林对牛大夯说：“牛哥，嫂子骂你呢！”
牛大夯说：“骂银宝呢！”
胡有林说：“她说银宝是‘狗日的’，那不是把你说成狗咧！”
牛大夯说：“去去去！”
娃老婆指着银宝说：“你说话，为啥不给金宝派活？”
银宝本来想把昨天晚上金宝看水的情况抖噜出来，可是，他对他妈太了解了，他妈根本就不是省油的灯，他从来就不是他妈的对手，于是就来了个一推六二五：“不是我不给他派活，队长不叫给他派！”
娃老婆朝前走了几步，临近龙天雷喊了起来：“天雷，为啥不给俺娃派活呢？俺不是彪家寨人?俺不是八队社员？地是大家的，人人都有一份，凭啥不让俺娃挣工分？”
龙天雷说：“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只怪人家井深，不怨自己绳短！”龙天雷挥着手说：“你到辣子地里去转一圈，看你娃夜黑里浇的啥水，按时间算应该浇一绞多地，你娃连半绞地都没浇完，把畦梁子戳得乱七八糟，辣子苗东倒西歪！把水都放到瞎墓壳郎子里头去了！哼，磕了一个头，放了三个屁！”
娃老婆说：“他夜黑里把水没看好，你扣他工分么，为啥不准他上工要停他的活呢！”
龙天雷指着娃老婆说：“扣他的工分？我给你明说呢，给他一分工都不记！”
娃老婆说：“你说啥？一分工都不记，俺娃看了一夜水，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咧！你一分工都不记，真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还说恶汉没力气；坐轿的不知抬轿的苦，还说抬轿的是二百五！”
龙天雷指着娃老婆说：“谁是饿汉，谁是饱汉？谁是抬轿的，谁是坐轿的？这些话你少胡说！”
牛金宝用手指着龙天雷：“胡说咧，你把谁牙筋挑了！猫急上树，兔急咬人，狗急跳墙，人……人急了胡说么!”
虎贵茂说：“金宝不简单哩，简直像个卖瓦盆的，一套一套的！”
龙天雷对着娃老婆说：“你让我给金宝把工分记上，行。我问你，你娃把水放到瞎墓壳郎子里头去了，这个水咋赔？抗旱这么紧的，耽误了整整一夜时间咋办？”
娃老婆说：“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你现在光说，给俺娃夜黑里看水的工分记还是不记？”
龙天雷说：“不记!”
娃老婆说：“叫俺娃今儿个上工不上？”
龙天雷说：“不上！”
娃老婆把金宝的手一拉，愤愤地说：“走，寻大队去，我不信就没有讲理的地方！”
牛金宝指着龙天雷说：“到大队告……告你去呀！”
龙天雷也不示弱，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说：“爱到哪里告到哪里告，缰绳放开，尽你马儿跑！”
这边，有人劝龙天雷；“算了算了，金宝是个二百五，你生啥气呢？”
那边，有人劝娃老婆：“对了对了，扣一天两天工分也不是多大事情，何必寻大队呢！”硬是把金宝他妈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