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河风云 > 第一卷 第十章
    第九章龙虎送五爷

    龙忠印父亲去世第三天时,祭奠活动达到了高潮。

    门口的大白杨树上,高高地挂着一对做工精致非常漂亮的缨箩,从三丈多高的树股上直吊到接近地面,看上去十分壮观,人们美其名曰“白蟒穿天”。街门两旁的沿墙上靠着大大小小的花圈,对面的两棵榆树上系着一条长绳,上面挂满了亲友乡党送来的白绫、白布和黑纱。一顶红色布幔上绣有“龙凤呈祥”金字的花轿停放在街道中央,轿身前有张牙舞爪的龙头,轿身后有鳞片斑驳的龙尾。龙忠印等孝子贤孙一律穿着打到膝盖的白色孝服,拄着丧把在轿前长长地跪成两行。倘有亲朋带着祭礼进入村口,街门外一张方桌旁边坐着的几位吹鼓手立即奏乐吹打起来,直至来客进到屋里在灵堂前祭奠之后方才停息。若是哭哭啼啼的女亲,便有两个准备好的女傧相上前搀扶,一路进门,来到灵堂前面。院子里搭有凉棚,灵堂就设在院子离后边大房不远的地方。在灵前主持祭奠的喝礼生将祭礼放在一个托盘之上,再交于来宾。亲戚跪于灵前,手捧托盘,庄重地、缓慢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喝礼生便拿腔拿调、抑扬顿挫地喝起礼来——即大声地将客人的祭礼报于账房、逝者之灵及院落里的人们知晓。祭奠完毕,就起身坐在灵前一侧的凳子上放声啼哭,凳子上坐着的和软垫上跪着的女孝子也一齐跟着陪同哭泣。片刻,站在旁边的几个女傧相就开始了工作,你劝劝这个,我劝劝那个,良言开导,好语安慰,女孝子们这才擦眼拭泪,慢慢地止住抽泣。

    这一阵跪在灵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早有人告诉喝礼生胡有林这是龙忠印他姑的儿子,胡有林就像演古装戏的秦腔演员念白一样,拉着声调唱喝起来:

    姚家庙,姚外甥,缨箩一副通上天,香蜡一对赛旗杆。

    黄表一叠赛席片,香炉一个赛蒲篮。

    富强粉饼干薄又脆,白皮点心大又圆。

    金枣南糖味道好,芝麻酥糖香又甜。

    带霜柿饼软又黏,南山核桃滚蛋蛋。

    外甥祭礼真不少,三参八果十六盘。

    孝子贤孙——祭奠!

    随着胡先生最后一声吆喝,跪在灵堂前边两旁的孝子们便和来宾一道伏下身子,有节奏地连磕三个响头。姚家庙的外甥祭奠完毕,便有人招呼他坐到方桌跟前喝茶。

    身穿中山服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沈忠远走进院子,肩膀上挂着一个布袋,手里拿着一沓麻纸。正在用抹布擦桌子的贾勤奋说:“嗳呀,沈书记来了!沈书记,你今天给咱抬大头,咋样?”

    沈忠远微笑着说:“不要说抬大头,就是背大头都没问题,咱是农民,啥活都能干!”

    胡有林招呼沈忠远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并递过一杯茶水,看着瘦条条个子贾勤奋说:“勤奋,你今天这话没说到像上,要说干出力活,你恐怕还比不上沈书记呢!咱彪家寨和神树村有四条扁担,你知道都是谁?”

    “啥?四条扁担?扁担就是扁担么,咋是谁?”贾勤奋莫名其妙。

    “看,你不知道吧!”胡有林说,“解放前和解放初,彪家寨和神树村的人,经常天不明就挑着菜到姚家庙去批发,咱彪家寨的我和天雷,神树村的他和沈忠厚,四个人都是挑着一百多斤重的担子,天不明一块儿走,菜卖完了一路回来。所以被村里人称作‘四条扁担’。甭说挑担子,装满小麦的二百斤重的麻袋都扛过!你小伙子比不过!”

    沈忠远站了起来:“有空了再说闲话,叫我先给老人把香上了!”他把麻纸交给胡有林,走到灵堂前面,从桌上的香筒里抽出几支香,在燃烧着的蜡烛上点着,待把香插在香炉里之后,两手抱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

    胡有林招呼说:“忠远,再喝些茶!”

    沈忠远说:“不了,我到外边去找忠印和天雷,还有个事情!”又对贾勤奋说,“勤奋,最近还到哪里乱逛来没有?”

    贾勤奋说:“没有啊!”

    沈忠远说:“没有就好!前天半夜里,七队的二懒把人家杨家湾大队的小卖部偷了,昨天,派出所就把人抓了。青年人,不但要勤奋,还要本分,二懒光想吃香的,喝辣的,又怕出力,现在只能在四堵墙里头吃黑馍了,派出所说要关六个月。”

    贾勤奋说:“沈书记,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啊!”

    沈忠远笑着说:“也不要求你做个大大的良民,只要你能安分守己做个小小的良民就行了!”

    贾勤奋转守为攻:“沈书记,你布袋子里装的啥好东西?”

    沈忠远回答:“被面,大红颜色的缎子被面。不过,你我都没有资格享用,因为这是奖励给孝敬公婆的好媳妇的!”说着,向门外走去,院子里还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招手致意。

    沈忠远来到街道,在孝子队伍里找到龙忠印和龙天雷,问了他们的起灵时间,龙忠印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要起灵。沈忠远说因为龙忠印的老婆阮芝兰一贯孝敬公婆,大队今天要给她披红,要表彰她,看这个事放在起灵前、下葬前还是下葬后。龙天雷说,他们第八生产队也有所表示,那就放在一块吧,待棺木下葬之后,坟墓起好了,鼓乐手还要奏三回戏,就放在奏戏之前。

    沈忠远说:“也好,这个时候神树村的人也来看戏,顺便也受受教育。”又面向龙忠印说,“起灵之后,我把咱伯抬一会儿,送上一段路。大队还有个事,我得去一趟,赶坟墓全好的时候,我就过来了。”

    龙忠印说:“你忙你的,抬灵柩有的是人!”

    胡有林仰头望了一眼,由于隔着凉棚的布幔,太阳好似掉到了水盆一般有些模糊,但是却能看来它的位置已在正南,于是拉长音调喊了一声:起灵!立即男女孝子哭声响成一片,鞭炮声噼里啪啦,鼓乐手们的皮鼓、铜器、弦索也一齐响了起来。待到几个壮汉将灵柩放入花轿人们抬起的时候,哭声又是一阵大作。男孝子走在灵柩的前边,他们一手提着丧把,一手抓着前边人的孝衫,埋着头哭喊,队列最前边被人搀扶着的龙忠印扛着引魂幡跌跌撞撞地哭嚎。胡有林走在花轿的旁边,忽前忽后,一会儿招呼这个慢一点儿,一会儿叮咛那个小心点儿,要大家步调一致,保持平稳。女孝子们跟在灵柩的龙尾之后,一条长长的绳索把她们串连了起来,个个面部都有一块孝纱。她们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扶着脸部或者下巴,虽然哭声有高有低,眼泪有多有少,却是一例地头不肯抬,眼不肯睁。灵柩已抬出村外,孝子的队尾还在龙忠印家门口。贾有银提着五谷斗,走几步撒一把米粒,走几步撒一把纸钱。

    沈忠远在换了一个比较瘦弱的小伙子抬了百十米远灵柩之后,又被小伙子换了回来,他向人们招了招手,撒腿向大队部去了。

    沈忠远到大队部的时候,会计魏有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在财务办公室等他。魏有良中等身材,留着一头短发,不,不是一头,他和副大队长赵来运一样,额头上边有一块月牙形阵地,明光发亮,毫发未生。所以,人们把赵来运叫“大博士”,把他叫“小博士”。沈忠远端过热水瓶,给杯子里倒了水,在魏有良的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有良,准备的咋样了?”

    魏有良说:“准备了五十块,还差三十!”

    沈忠远说:“那不行呀,有良!到今天下午,你借大队的八十块钱就整整五天了!按咱们的财务制度规定,借钱超过五天不还的,按挪用公费对待。去年冬天在党校学习的时候,陈区长曾经在大会上讲,挪用公费,等同贪污。”沈忠远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既然是借,总是要还,咱何必拖延几天落个挪用公费、落个贪污呢?”

    魏有良叹了一口气,手搔着“月牙”说:“哎,本来,我前年结婚时的帐还没有还完,就不应该买自行车。我媳妇天天嘟囔,今儿个说你看人家一队的谁谁,晚上收工以后,用自行车把媳妇一带,到九阳厂的福利区看电影去了;明儿个又说你看人家五队的某某用自行车带着媳妇进城逛去咧!结婚的时候,我媳妇就提出来要个自行车,买不起,借口说没有卡片,等有了卡片再买。半个月前,她娘家妈来了,给送了一张卡片,说是公社给大队分了一张自行车卡片。蛤蟆滩大队是粮棉队,穷得很,去年一个劳动日一毛二分钱,家家都是透支户,谁家有钱买自行车,所以就把卡片送来了。”魏有良把两手一摊,苦笑着说,“所以,这一回不买说不过去了!”

    沈忠远也笑了,站起来,打着手势,仍然笑着:“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你甭见怪,这就叫打肿脸皮充胖子!”

    魏有良站了起来,跺着脚,甩着手说:“哎呀,沈书记,你说得对得很!可是,这个胖子不装还不行,所以就戳下窟窿了!”

    沈忠远在地上踱了几步,看着魏有良说:“买了也就买了,把猪卖了,年终决分了,咱给人把账还了就行了。只要咱不胡来,也没有他谁说的啥。”

    魏有良又搔着头,说:“把队里跑遍了,三家借了五十块钱,一家比一家可怜,钱难借得很!”

    沈忠远说:“卖点儿粮食不就有钱了!”

    魏有良说:“不行,粮食也紧张!”

    沈忠远笑了:“原来你魏有良也没有粮!”

    魏有良恍然明白,腼腆地笑着说:“书记开玩笑了!”

    沈忠远沉吟了一下说:“下午我给你拿三十块钱,今天无论如何把你借条抽了。”

    魏有良看着沈忠远,感激地说:“那好那好,谢谢沈书记!”说毕,二人就离开了大队。

    走出大队部,沈忠远好像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四季青大队是市、区的先进大队,四季青大队的党支部是区和公社的先进党支部,沈忠远本人是省级劳动模范,因此,他不能让自己手下干部犯错误,出问题。如果你的下属这个有错误,那个有问题,你那个先进大队怎么给人说,你那个先进党支部怎么给人讲,他们先进在什么地方?这些上台时间不长的年轻人,你不把他抓紧点,犯了错误,对谁都没有好处。

    一阵暖风吹来,沈忠远心里暖洋洋的,他加快了脚步,直奔彪家寨村东龙忠印父亲的墓地。新坟刚刚全起,新鲜潮湿的黄土堆成了一个圆锥体,扬魂幡已插在坟顶,纸幡儿在微风中飘曳。孝男孝女们在墓前跪成了个扇形,彪家寨和神树村看热闹的人们把这里围得满满当当,鼓乐手们依然吹奏着祭灵哀乐。

    龙天雷见沈忠远来了,迎上前去,说道:“沈书记,你来得刚好,开始吧!”

    沈忠远说:“你不是还要代表你们第八生产队么!”

    龙天雷说:“阮芝兰是我本族个娘,我说得多了也不好。你一个人讲吧,把我们队代表了。”沈忠远说:“行,你叫鼓乐停下来,叫大家静下来。把被面交给两个妇女。”

    龙天雷向鼓乐队摇了摇手,示意他们停下来,两手握成一个喇叭状,搭在嘴上喊道:“大家静一下,最后还有一出热闹戏:张连卖布。唱戏之前,由沈书记给大家讲话。”

    有人鼓掌,沈忠远挥手阻止。他站在一个畦梁上,左手插腰,右手比划着说:“大家都累得时间长了,我也不多说,枣核扯板——两(鉤)句。今天借这个机会,要表彰多年来一直孝敬公婆的好媳妇阮芝兰,关于阮芝兰孝敬公婆的事例,大家要比我掌握得多,在这里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孝敬父母、孝敬公婆是咱们中国人的美德,希望第八生产队,还有第七生产队以及我们整个四季青大队出现更多的孝顺媳妇。第八生产队队委会和大队队委会分别给阮芝兰准备了一条红缎被面,现在就给阮芝兰披红。”众人“哗哗”地鼓起掌声。两个妇女拿着红缎被面,走到跪着的阮芝兰跟前,将她扶起,将叠成扁担宽的被面从肩上斜披下去,从左肩上下去的在右腋下挽成一个结,从右肩上下去的在左腋下挽成一个结,两条红被面在胸前交叉成一个十字。阮芝兰仍由两个妇女搀扶着,面向大伙儿,缓缓地鞠了三个躬,就又在坟前跪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孝男孝女们几天来沉浸在丧痛之中,为了缓解他们的悲哀情绪的缘故,胡有林有意识最后安排了一出眉户戏《张连卖布》。张连卖布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因经常赌博,输了钱把家里好些物件都卖掉了,当妻子追问他这些东西的下落时,张连强词夺理,胡乱搪塞,唱词幽默诙谐,让人忍俊不禁。曲调婉转悠扬,十分动听。沈忠远向龙忠印、龙天雷打招呼告别,二人说家里备有酒菜,再三挽留。沈忠远说大队还有事情,下午必须按时去,他回家随便吃些什么就行了,匆匆离开。

    直到张连卖布唱完,孝男孝女和执事们才纷纷往龙忠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