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河风云 > 第一卷 第八章
    第八章做客柳树林

    胡有林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在坑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好一阵工夫,才到了柳树林。这里所说的柳树林指柳树林村,柳树林村因村前村后村左村右村里村外栽满了柳树而得名。远远看去,只见柳树不见村。在柳树林村北不远的地方,便是自西向东的白河,站在村口可以看见河里的船只和渡河人的身影。很早以前,柳林村也许就是白河的河床,或者是白河发怒泛滥时水沙外溢的缘故,柳树林一带地土多沙,水位亦高,用手刨挖个小坑就可见水。所以,这里的柳树除了一部分是人们所栽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栓过羊的柳木橛,赶过牛的柳树条在地上见土而活的。因而,好些柳树的树身歪歪扭扭,树枝儿弯弯曲曲,不过,在密如细雨、柔如发丝的柳条儿装衬下,倒别有一番韵味。

    胡有林五十年代初做小买卖时曾经游街串乡,对方圆十里各村堡寨的路径都非常熟悉。他先走了牛家坡和马家弯,给龙忠印的两家亲戚报了丧,待到进了柳树林时,他的心里不由一沉,在这里来不光是报丧,还有个任务,要说服和龙天雷执气而回了娘家的余槐英。今天能不能把余槐英叫回彪家寨,能否凯旋而归,是对他这个说书先生的一个考验。胡先生看见一家门口坐着几个老汉老婆在啦呱闲话,急忙跳下自行车,问余槐英她娘家是哪个门。一个驼背老汉站了起来,指着胡有林说:“你不是彪家寨的胡先生吗?”胡先生定睛看时,原来是在庙会上说书时认识的背锅子老王,于是打了招呼,说明了来意。背锅老王给他指点着说,门口拴着一只山羊的那个砖砌门楼,就是余槐英娘家。

    当胡有林推开余槐英娘家街门的时候,余槐英正在院子里剁猪草,她见胡有林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先是感到意外,后来就猜出了七、八分,但还是放下菜刀,上前问道:“先生大,你咋来咧?”

    胡有林把自行车靠墙放下,说:“你先叫大缓口气么!”说着在台沿上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来,从腰带里抽出烟袋,在烟袋杆上系着的烟包里挖出一锅子烟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镰火石准备拼火,余槐英从窗台上拿过火柴递给胡有林。胡有林将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反客为主,问余槐英:“屋里就你一个人,你爸你妈呢?”

    我爸我妈还有我兄弟、兄弟媳妇都上工去了。”余槐英说着,从厨房端来一搪瓷缸子茶水,放在胡有林跟前的小桌上,同时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

    胡有林说:“你五爷老了!”并注意瞅着余槐英看她的反应。

    余槐英用右手拉着左臂的袖头,从眼睛上抹了过去,并说:“我就知道我五爷不行了,昨天早饭后上工的时候,我从我五爷家门口过,俺六娘从家里出来,问我屋里有没有豆腐,说五爷心里烧乎乎的,想吃些凉调豆腐,前天我刚好称了一块豆腐,就回去取了送到六大家,我看五爷的脸黄的跟表一样,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当时心里就想,五爷怕是耐磨不了几天了!”

    “我到柳树林就是专门接你来了,你给你爸你妈打个招呼,跟大一块回!”胡有林说。

    “我不回去,”余槐英干脆地说,“我就是因为给五爷送豆腐上工去迟了,你看天雷那样子,脸吊的比驴脸还长,手摇的像拨浪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我,故意丢我的人呢,五爷老了,我不去吊孝,看谁丢谁的人呢!”

    胡有林“吧嗒”了两口烟,郑重地说:“槐英,你要把这两个事情分清,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你迟到了他让你回去那是因为他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了制度,他咋能不执行呢?你五爷死了,要入殓,要下葬,你是孙子媳妇,你不回去说不过去,乡党笑话呢!”

    余槐英瞅着胡有林,反问道:“那我问你,他在地里丢我的人咋就不怕乡党笑话?逮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呢!”

    胡有林挥舞着旱烟袋说:“我刚说咧,这是两码事情么!他是一队之长,他在会上宣布的制度,他咋能不带头执行呢?你迟到了,他要是不叫你回去,以后要是别人迟到了,他还能管吗?还能执行那个制度吗?要是不执行,咱八队的生产今后就没办法搞上去,社员都会看样子,变得松松垮垮的。要是执行,别人就会问他,你老婆迟到了,你咋不惩罚呢?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你想,他有话说么?他说不出来,因为他自己给自己奤夿底下支了砖!”

    余槐英说:“他是一队之长,我是一家之长,五爷的丧事我不参加,叫他跟他儿参加去!”

    胡有林把身子往后仰了仰,微笑着说:“你这不成了‘抬杠’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把烟灰在小桌的腿上磕掉,接着说,“槐英,你没当过领导,你不知道当领导的难处,你看过‘辕门斩子’没有?今年过年城里的移风社在学校操场里演戏你没看?杨延景把他的亲儿子杨宗保绑在辕门之外要斩首示众,为啥呢?他爸派他领兵去打穆柯寨,他被穆桂英打败咧,还和穆桂英成了亲,犯了军法么!杨延景他妈佘太君来给孙儿求情,你想得起杨延景给他妈说的啥话?”

    余槐英微笑着说:“我这脑子混,看过去记不下!”

    胡有林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水,放下杯子又拿起烟袋,说道:“这一板桄桄乱弹好得很,我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听着。”胡有林说着说着,不觉进入了戏剧角色,从坐着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好像他就是舞台上的杨延景,好像余槐英娘家的院子就是戏台,好像手里的烟袋就是一口宝剑,居然挥舞着小声唱了起来:

    娘不记双梁城敌兵犯界,直杀得宋营里雪消冰开。

    宋王爷当殿上挂娘为帅,我的父先行官前把路开,

    兵行在黑桃园扎下营寨,与胡儿打一仗败回营来。

    我的娘听一言肝胆气坏,把我父推营外要斩头来。

    那时节把你儿个个吓坏,跪倒了八个子两个裙衩。

    清早间直跪到日落西海,我的娘坐宝帐双目如呆。

    虽然间允了情军法犹在,捆一绳打四十赶出营来。

    娘啊,那时间怎不念我父年迈,犯律条斩宗保该也不该?

    胡有林唱完“哈哈”笑了起来,摇着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余槐英从厨房端来热水瓶,给胡有林缸子里又倒了些水,说:“先生大,你这声还好,小时候咋不去学唱戏呢!”

    胡有林说:“啥事都有个引进,咱没有人引进么!再说,我妈下世早,我爸就守我一个儿,我要是走了,我爸扳辘辘浇地连个看水的人都没有!槐英,你刚才听咧,杨延景要斩他儿子,佘太君要斩他丈夫,都是因为犯了军令,所以,你上工去迟到了,天雷按生产队制度,惩罚你要你回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啥!”

    余槐英说:“杨延景要斩杨宗保,那是古时候的事么!”

    胡有林说:“嗨,今是古,古是今,古今社会不一样,道理是一模一样的!”

    余槐英仍旧强辩:“‘辕门斩子’那是演戏呢嘛!”

    胡有林仍然耐心地说:“欸,人常说,出在世上,演在戏上。戏上演的,也都是世上有的。”

    余槐英说:“有林大,你回去,我不回去!”说着拿起菜刀剁起猪草来。

    胡有林纳闷了,我胡先生七七七、八八八说了那么多,这余槐英莫非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是个枸木根,不但不听劝,还竟然下起了逐客令。他想起了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故事,诸葛亮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东吴那么多惧怕百万大军、一心降曹的文臣谋士都说转了过来,愿意合力抗曹,我一个说书先生就攻不下个农家妇女?不行,我得从另一条路上攻打。胡有林又拿起烟袋,装烟点火吸了几口之后说道:“你要是真不听我劝,我也就走呀!不过,我得给你把话说清,把行子挑开,如果我把你叫不回去,彪家寨没有人再来叫你。天雷为队里的事忙得团团转,走不开;你的娃还小,来不了。村里乡党看我胡先生都说不转你谁还敢上这场子?你自己再掂量掂量,你住到娘家划得来?天雷说今年年终决分一个劳动日要达到两块二毛钱,你耽搁一天,就要比别人少挣两块二,再住几天,就把一条缎被面子不见咧!”

    胡有林站了起来,走到余槐英跟前,小声而神秘兮兮地说:“不要说你在娘家住六、七天,三天以后,你注意观察一下你兄弟、你兄弟媳妇是啥脸色,看跟你夜个才来时候一样不一样?你要是敢在你娘家住个十天八天,你兄弟媳妇要是不跟你妈打锤,我把‘胡’字颠倒写!为啥呢?一个人只有一份口粮嘛,你住到这儿吃谁的呢?人常说,娘家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胡有林说罢,有意识地对余槐英察言观色,只见余槐英刚才紧绷的脸放松了一些,带着气“咚咚咚”剁猪草的刀也放缓了许多,她看了一眼胡有林,却没有说话。

    胡有林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又走到余槐英跟前,微微弯腰,声音不大却很郑重地说:“你昨天从地里走了以后,大队召开了一个紧急干部会,你知道啥事吗?齐家堡电线落地,把一个八岁的小学生打死了。所以公社要求各队齐齐把线路检查一遍,把老化了的电线一律换掉。一个八岁的娃突然一下就没有了,你说可惜不可惜!听说他妈哭得死去活来!还有,五队的黑狗你知道不?黑狗跟他媳妇都上工去了,黑狗他妈在屋里看娃呢,老婆一会儿没注意,寻不见娃咧,原来把娃跌到窨子里头咧!”

    余槐英忙问:“娃几岁咧?摔得要紧不?”

    胡有林说:“三岁了,正匪着呢!听人说把娃摔得头疼,医院说是脑震荡。哎,多亏是跌到窨子咧,要是跌到井呢,就没娃的命咧!”

    胡先生到底是胡先生,一席话说得余槐英心里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耀强今年七岁,耀进三岁,耀丽不到两岁,都是要人管的时候,自己把三个娃撇到屋里住到娘家,万一娃有个闪失,自己还咋着活呀?唉,跟谁执气呢,还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槐英呀槐英,你咋这么糊涂的,胡先生来叫你你还不回去,你把弓拉得那么硬干啥呀!胡先生来叫,这就是个台阶,如果不踩着这台阶下,等胡先生走了,没有台阶了,你踩什么,你咋回去呀!还不如落个顺水人情,于是说:“先生大,今天是你来了,我听你的,跟你回去!要是别人来,他那怕把嘴皮磨破我也不回去,不过,你也要把天雷批评一顿,他今后不能对我生冷噌噘!”

    胡有林见余槐英答应回去,心里有说不出地高兴,就说:“那是肯定的,我回去也要批评他呢!你去给你爸你妈打个招呼,咱就走!”

    余槐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把门一锁,跟地里过的时候,把钥匙给我妈就行了!”

    胡先生推了自行车,二人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