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河风云 > 第一卷 第六章
    第六章三妇戏金宝

    自从龙天雷在老碗会上与社员们约法三章之后,每逢饲养室的上工铃声敲响,彪家寨的村民们就纷纷从家里出来,涌往村外,奔向田间地头。男劳力活路比较复杂,诸如过土、铡草、送粪、扬粪、犁地、剁地、看水等等,因此,干活地点也比较分散。而妇女们的活路相对单一,干起活来常常是大兵团式的作战,故而问题也最多。所以每当上工铃敲过之后,龙天雷就提着饲养室里的马蹄表首先赶到地头,一是看谁迟到,二是掌握一部分妇女给小孩喂奶的时间。这天,妇女们的活路是给畦梁已经打好还未栽西红柿苗的地里抬粪,出村门往右一拐,隔着一条大路,就是今年的西红柿基地了。

    农历二月,时令已近春分,太阳十分慷慨地把它的光和热洒向人间,大地一片温暖。空气也格外清新,看得清南山上起起伏伏的脉线,看得清东塬上蜿蜒曲折的小路。机井周围和道路两旁新长了叶子的树木一抹青翠,时而有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路畔的野花、野草,亦不甘寂寞,伸枝展叶,吐蕊放香,一并打扮美丽的春天。

    这一晌地,南北特长,和彪家寨村几乎一样长短。东西也很宽,总面积不下于十亩,对于蔬菜队来说,西红柿是一种重要作物,产量高,价钱好,是生产队的主要收入之一,因此,每个生产队都非常重视西红柿的种植。一般情况下,先年十月份包谷收获之后,就要将栽种西红柿的地撂成靠地,让其休养生息。腊月里,将从马房里起出的马粪、牛粪施上一次。待到来年开春畦梁打好之后,西红柿苗栽种前夕,再将肥力最好的猪圈粪给畦子里厚厚的铺上一层。

    这晌地的北头,是一个堆积如山的大粪堆,六、七个男劳力围着它给妇女们的竹筐、竹笼里拆粪。妇女们俩人抬一个竹笼或者竹筐,负责一个通畦,由地的这头抬到地的那头,将粪在畦子里倒成一堆儿。立即,在那里负责扬粪的几个男劳力,就有一个奔了过来,用铁锨把这一小堆儿粪扬撒开来,使其均匀地覆盖在畦子里。妇女们用扁担抬着一筐粪忽闪忽闪着过去,又悠悠荡荡抬着空筐回来,南来北往,如同穿梭。

    一个空筐被装满之后,两个妇女迅即抬走,耐不得寂寞的牛金宝对胡有林说道:“胡先生,你给咱胡、胡说乱谝一会儿么!”

    胡有林说:“你这小伙子咋说不了话!你说说一会儿咱就说一会儿,你说谝一会儿咱就谝一会儿,咋能是胡说乱谝呢!胡说乱谝是个啥话吗?”

    牛金宝说:“你姓胡么,你说的话就是胡……胡说。”

    胡有林说:“好好好,我就给咱胡说。夜个黑了刚睡下,听见院子有响动,我急忙起来打开房门一看,院子里有一只野兔,我摸了个秤锤向野兔砸了过去,野兔一下子就不动了,我心想,这一下有肉吃了,等我走到跟前一看,那里是野兔,原来是个虼蚤王!”

    牛金宝见胡有林又编排他,骂道:“胡先生,你真是狗……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边说,一边顺手捡起一个土块儿向着胡先生要扔,胡先生吓得撂下铁锨,慌忙逃窜,在场的都笑了起来。

    龙天雷突然发现,在十米开外的地方,龙天霞坐在一条畦梁上,跟前放着一个竹筐。龙天雷忙问:“天霞,你咋一个人?这半天咋还在那里坐着呢?”

    龙天霞说:“我跟槐英嫂子一块抬呢,槐英嫂子还没来么!”

    龙天雷不由眉头一皱:“嗯?她咋还没来?她没来你也算干着,你一筐粪也不抬,坐到那里,给你工分咋记呢?”接着又面向金宝:“金宝,你把树上靠的那个杠子拿过来,跟天霞抬粪。”

    牛金宝说:“那槐英嫂子来了咋办?”

    龙天雷说:“你甭管她:她来了再说。”

    牛金宝放下铁锨,拿来杠子准备和龙天霞抬粪。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女的还比男的个子高,二人就为谁走前谁走后争执起来,争来争去,还是金宝走在前边。年轻媳妇就开金宝的玩笑:“金宝,你咋成了妇女代表!”

    “金宝,你应该走到后头,走到后头老想看天霞的白脸蛋,脚底下就来得欢,抬粪就抬得快了!”

    “金宝,你让人家贵武和天霞抬么,你咋插了一杠子?”

    牛金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嘿嘿嘿”地笑着。

    一个媳妇说:‘槐英咋到这一阵子还没来?”

    另一个小声说:“人家是队长的老婆,人家怕什么?咱要是来迟一分钟,就扣你工分!”

    先前那个就说:“咱今天就看着,队长要是不扣他老婆的工分,咱明儿个也来迟些!”

    就在这时候,余槐英肩上扛着一条扁担赶到了地头。

    龙天雷听天霞说余槐英还没有来,肚子里就憋了一股子气,心想,自上次老碗会以后,上工还没有人迟到过,这不能不说是他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了约法三章的结果。你槐英不带头执行还罢,怎么反而破坏我这个制度?待到往村门口那儿瞅了一会仍不见人,肚子里的气就有了三分。过了一阵,又向村门口望了一回,还是不见余槐英的影子,那气就有了六分。待到看见几个年轻媳妇一边偷偷看他,一边小声叽叽咕咕的时候,肚子里的气就有了八分。这会儿看着余槐英扛着扁担嘴里还“呲咩呲咩”地笑,一副大不咧咧的样子,心里就十分生气。他把拆得满满的一掀粪狠劲儿地倒在一个粪筐以后,就直起腰,瞅着余槐英,挥着右手说:“回去,回去!”

    余槐英不由愣了一下,但还是解释道:“我知道我来迟了,我来迟了有原因呢!”

    这时候,粪堆旁边有三四个粪筐都已经拆满了粪,但是那几个妇女不急着抬走,他们要看着龙天雷今天如何发落自己的老婆。听到余槐英说她来迟是有原因的,有人就轻声地“哧哧”笑了起来。

    龙天雷气愤地说:“原因?谁来迟了都有原因,今天不说原因,啥原因也不顶用!马蹄表在杨树下边放着,”龙天雷指着路畔的一棵树说,“你去看看你迟到了多长时间!还有,这些人围在粪堆跟前看你,你要是不回去,耽误了的活也要从你名下扣工分!”

    余槐英真是有口难辩,自己来迟了有原因也不能讲?不讲就不讲!把扁担往地上一摔,指着龙天雷说:“不挣你这烂工分了!你多亏当了个小队长,你要是当个法官,就是个浆子官!”说毕,拧转身子,雄纠纠气昂昂地往村里走去,威武得像奔赴刑场英勇就义的巾帼英雄。周围的几个妇女,纷纷抬起自己的粪筐向大田走去,一边还小声议论着。

    “队长今天动真格的了!”

    “甭看他在地里这么歪的,只怕回去了没有好果子吃!”

    ……

    余槐英走后不久,三十出头的大队电工陈栓狗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一只脚踩在脚踏子上,一只脚踩在路畔的楞坎上,他掀了掀头上的鸭舌帽,对着地头的龙天雷喊道:“龙队长,大队召开队长会呢,你把活撂下,赶紧往大队走,沈书记广播了三遍,没见你人影!”

    龙天雷说:“栓狗,俺队里喇叭不响了,你给修一下么!”

    电工说:“沈书记叫我来叫你,我急急忙忙没带脚扣嘛!下午我专门来一趟,你赶紧来,坐到我车子后头,我把你捎到大队。”

    龙天雷把铁锨插在粪堆上,用手拍打身上的尘土。

    胡有林对陈栓狗说:“‘高压杆’,来谝一会儿,着急做啥呢?”

    原来,陈栓狗人高马大,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高压杆”。

    陈栓狗听胡有林叫他外号,也不示弱,他下了车子,把自行车调了个头,看着胡有林说:“胡先生,你不知道,我早晨起来的有点急,把裤子穿错了,穿的是媳妇的裤子,我赶紧回去换呀!”在场的人都轰然笑了。陈栓狗的话,是门神里卷着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那还是解放前的一个冬天,胡有林和龙天雷相约,天不明就要挑着担子去姚家庙卖菜,把菜批发给城里的菜贩子。有一日,天都亮了,胡先生的菜还没卖完,周围的人,都瞅着胡有林看,有人还“呲咩呲咩”地笑。这时候已经卖完了萝卜挑着空筐过来的龙天雷不由惊叫了一声:“有林大,你咋把俺娘的裤子穿来了?”

    胡有林往下看时,我的天呀,下身是一件绿臻臻的棉裤,棉袄下边还吊着个红裤带头。那时候,男人女人都穿大裆裤,胡有林的媳妇又是高挑挑个子,他穿着媳妇的棉裤,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等知道了自己穿着媳妇的绿棉裤时,胡有林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剩下的半筐菜不卖了,要和龙天雷回家去。龙天雷让胡有林先回,自己给他把剩下的菜卖了,胡有林坚决不让,要龙天雷给他做伴,而且要龙天雷走在前边,给他挡住人们的视线。这件事,人们时不时都会提起,开心地笑上几声。

    胡有林说:“这崽娃子,没大没小的,见了叔不叫,还要砸叔的洋炮!”

    龙天雷走到路边,又拧过头来,对牛银宝说:“银宝,我开会去了,你贵斌大在那头扬粪呢,这边拆粪的事,你跟胡先生招呼着。一会儿你把这马蹄表送到饲养室去。”牛银宝答应了,龙天雷就坐在陈栓狗的自行车衣架上往大队去了。

    龙天雷走了还没有一袋烟工夫,牛银宝就下令:“大家歇一会,缓口气!”

    牛银宝还在上中学的时候,看到他爸牛大夯凭着一样刀剑药,东家叫,西家请,既吃了好饭好菜,还捎带着挣几个零花钱,觉得跟药打交道是有利可图的事情。因此,初中毕业以后,上了医药化工学校,后来分配在一家药房抓药。六二年困难时期,国家机关精兵简政,银宝也嫌城里吃不饱,于是自愿报名回乡务农。因为腿脚还勤快,龙天雷和虎贵斌就商量把男劳力分成两个组,叫牛银宝当了个组长,另外一个组长是胡有林。常常是干活的时候,别人还没累,当组长的牛银宝先累了。

    一个年轻媳妇看着银宝说:“‘标准件’,叫俺妇女回去给娃吃奶去!”

    牛银宝个子不高不低,人不胖不瘦,脸不黑不白,说话声音不粗不细,村里人根据他这“八不”的特点,给他起了个外号:标准件。

    “标准件”牛银宝说:“不行不行,给娃吃奶还没到时间呢,现在是叫你缓口气!”

    霎那工夫,地里的人都来到地畔,妇女们把扁担横在畦梁上,就往扁担上一坐;男劳力们把铁锨放倒,屁股就坐在铁锨把上。妇女们在东边围坐了一大片,男人们散坐在西边。

    牛金宝肩上扛着杠子走了过来,说道:“谁跟我来狼……狼吃娃呢?”

    牛银宝说:“来啥狼吃娃呢?稍微歇一下就干活呀,一会儿大家开始干咧,你的狼把娃只吃吃不完!”

    虎贵魁看着牛金宝笑着问道:“金宝,你知得道结沟子吃饸饹的故事?”

    牛金宝说:“贵魁,你也算咱村里文……文化人,结是嘴结呢,咋能叫结勾……沟子呢?你说,叫我听是啥……啥故事?”

    虎贵魁说:“叫‘结沟子’叫习惯了,没有骂你的意思。有一个结沟子去逛庙会,在饸饹摊前坐下来要吃饸饹,卖饸饹的给他调辣子时,他说少……少,一连说了不知道多少个‘少’,卖饸饹的就一个劲地给他调,等到辣子调得跟饸饹的多少差不多了,他那后半句才出来了,原来是:少……少来一点儿!结果,辣子调的太多,把结沟子的舌头差一点给辣掉了!”在座的都笑了起来,笑得牛金宝面红耳赤。

    龙天语说:“这个问题也要一分为二来看,结沟子有吃亏的时候,也有占便宜的时候。有一个结沟子开了一家眼镜铺子,有一天来了个买眼镜的老汉,老汉拿起一副眼镜,一边看一边问价钱,结沟子伸出两个手指头,同时也说出了‘二’字,而且把‘二’字接着说了五、六遍,那买眼镜的老汉瞅着结沟子觉得很是好笑,却不小心把眼镜掉到了地上,打了个稀巴烂。卖眼镜的结沟子赶忙说,二——二百块钱。其实那眼镜是二十块钱,结沟子一看眼镜打了,就说成二百块钱了!”在座的又笑了起来。

    牛金宝很是高兴,看着虎贵魁说:“咋样,‘锅盔’?结沟子也有结、结沟子的好处吧!”“锅盔”、“贵魁”读音相近,就成了贵魁的外号。

    龙天语对虎贵魁说:“市话剧院演的《龙马精神》,再演一个星期就收场了,咱什么时候赶紧去看一回!”

    虎贵魁说:“哪天下午放工以后,咱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一个小时就到了么!哎,今儿个咋不见贵茂?”

    牛金宝说:“嗨,贵茂和天勤、勤奋吃大馍呢——三个人在马号里铡草呢!哎,咱能不能给队长提、提个建议,今后,六点钟就收工。你看人家工人,太阳都、都多高了才上班,太阳还没落人家又回来咧,咱农民天一亮就、就上工,天黑了才下工。要不,就光给咱青年人实行这办法!”

    胡先生不悦,从嘴里抽出烟袋比划着说:“金宝,你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光给你青年人实行这办法,青年比谁脎圆?比谁尿得高?你看你们才从学校回来的一些青年人,制服不脱,洋楼不落,见把不捉,意见生多!”

    虎贵魁说:“制服不脱是没穿烂,洋楼不落是不习惯!”

    牛金宝接嘴:“见把不捉是少……少锻炼,意见蛮多是看……看不惯!”

    忽然,妇女们那里爆发出一阵震耳的轰笑,把牛金宝那两句顺口溜淹没得模模糊糊,牛金宝觉得大煞风景,用手指着妇女们生气地说:“甭喊咧!吱唎咋啦的,就像鸟窝戳、戳了一扁担!三个婆娘一台戏,你这些婆娘能顶得上七……七八台戏,把人耳朵都震聋了!”

    虎贵斌的媳妇——三十七八岁的殷宝秀忽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指着牛金宝骂道:“你这小伙子是个二百五,除了几个姑娘,在这儿坐的你不是叫娘就是叫嫂子,还有叫婆的,你把谁叫婆娘呢?”

    几个年轻媳妇也喊了起来:“虼蚤王,你把谁叫婆娘呢?”

    殷宝秀见有人支持她,从地上捞起扁担向牛金宝挥了过去,吓得牛金宝慌忙逃窜,一边往后退一边说:“叫个婆娘咋咧些?婆娘就……就是女人的意思么!”

    姚美莲说:“你个碎怂嘴还硬呢!宝秀、彩娥、丁香,来把这碎怂‘公’了!”

    牛金宝今天可算是碰到钉子上了,姚美莲可不是平处卧的,连她的男人虎老七都要怕她三分。姚美莲前些年一直风流成性,晚上串门有时三更半夜才回家,虎老七气愤不过,有一次就动了拳脚。姚美莲不甘心虎老七的管制,就用上吊以死相挟。但是,她又怕一旦吊上去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就糟了。于是她在上吊前,先对麻绳——这要人命的工具做了技术性的处理:用剪刀将麻绳剪上一个豁口,小拇指头粗细的绳子,豁口地方只有一根火柴棒粗细了,把馍篮子从挂钩上取下来,将绳子挽成脸盆大小的一个环,往勾搭上一挂。又取来一个小凳子,站上去后把头往绳环里一伸,同时用脚把板凳猛地蹬开,身子被吊了上去,但是紧接着又摔了下来,因为绳子从豁口那地方断了。好在距离地面不高,姚美莲身上,既无青伤,也无红伤。一个月内,连续上吊两次,两次均安然无恙。村里不知情者,说是姚美莲命大,有神保佑,是神给她把绳弄断了,因此,村里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绳爱断。虽然那麻绳爱断,虽然姚美莲毫发无损,然而虎老七却是庙台上长草——慌了神,从此再也不敢对老婆拳脚相加了。

    听到姚美莲的召唤,虎贵魁的媳妇孟彩娥见虎贵魁一眼眼往这边瞅,没敢动身。虎贵斌的媳妇殷宝秀和龙天诚的媳妇范丁香边答应边笑着跑了过去,牛金宝这下慌了,加快了往后退的脚步,忽然被畦梁绊倒,殷宝秀和范丁香趁势上前。贵斌媳妇个头高,劲也大,两只手分别提着金宝的两只腿腕子,金宝就成了倒栽葱,殷宝秀和范丁香一人提着金宝的一只胳膊,把牛金宝平抬了起来。贵斌媳妇说:“走,把这碎怂豁个壳篓!”姚美莲和范丁香就按照贵斌媳妇的指挥,抬着牛金宝向路畔走了过去。

    现在的年轻人多已不知壳篓为何物,豁壳篓又是什么意思。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及更早一些时候,壳篓是西北地区农人们的一种用来浇水的工具,其状如桶,上大下小,在上边相对应的两边各打两孔,穿进绳索,均丈余长,绳端装有手把。在涝池或水泉的两边各放一个凳子,浇地的人坐在凳子上,双手握住手把,弯腰并将绳放松,壳篓便进入水里。然后二人一齐身子后仰,同时拽着手把用力拉扯,将壳篓向一边豁去,满满一壳篓水被倒入涝池或水泉岸边的水池里,顺着水渠向庄稼地里流去。豁壳篓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二人需配合默契。

    牛金宝被三个妇人抬着,吱咩缭乱地叫唤,到了路畔一棵碗口粗细的杨树跟前,三个妇人调换了位置,殷宝秀一手抓着牛金宝的一只手腕,一手抓着牛金宝的裤腿;姚美莲和范丁香分别抓着金宝的另一只手和脚腕。三个人齐声喊着一二三,就将金宝像豁壳篓一样向杨树上甩去,金宝的屁股就被一下又一下地撞在白杨树的树身上。地里的妇女和男人们都往路边看,也都嘻嘻哈哈地笑着。

    金宝的屁股在杨树上撞了七、八下之后,姚美莲问:“秤锤,今后还骚,情不?还叫婆娘不?”

    牛金宝依旧说:“叫婆娘也不是骂人,婆娘就……就是女人的意思么!”

    姚美莲说:“你嘴还硬呢?把这碎怂给‘公’了!”

    于是三人把金宝放到地上,殷宝秀压着金宝的两只手,范丁香压着金宝的两只脚。姚美莲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金宝的裤带,两手将金宝的裤腿给劲一拽,金宝的大裆裤就被拉了下来,把裤腰那头往金宝头上一套,用裤带在脖子上缠了两圈,把裤带头打成个死结。殷宝秀和范丁香看金宝裤头被顶得像撑了一把伞,先是掩面而笑,接着就跑开了。姚美莲举起一只手,照着金宝裤头鼓起的地方抽了一下,并说:“乍这么高的干啥呀!”然后也笑着跑入人群里去了。

    牛金宝伸手在脖子上解裤带,那裤带被绑成了死疙瘩,解了几下尚未解开。胡有林走了过来,帮着金宝把裤带解开。金宝起身,边穿裤子边梗着脖子说:“叫胡先生评理,看我说的那两个字是……是不是骂人呢?”牛金宝心有余悸,再也不敢提“婆娘”了,而是用“两个字”来代替。

    胡先生从腰带里抽出烟带,站在妇女们的前边,好像给学生讲课似的,比划着讲了起来:“其实,叫‘婆娘’也没有叫错,这个称呼也是有说法的,女的在没有结婚以前,是‘姑且’住在娘家,姑且是啥意思,就是暂且、暂时的意思,像天霞、苗条、贵丽这些没结婚的女娃,就叫姑娘;等到结婚以后,今天熬娘家、明天熬娘家,又住婆家又住娘家,所以就叫婆娘,像宝秀、水仙、槐英都可以列在这一类;等到上了年龄,成年活月都不熬娘家去,直至老到婆家,所以叫老婆。像刚才的姚美莲,像金宝他妈,天勤他妈都是老婆了!不过,对于金宝来说,这样叫就失礼了,因为这些妇女里面,你不是叫娘,就是叫嫂子,还有的是叫‘婆’呢,怎么能‘婆娘’‘婆娘’的喊呢?”

    牛金宝说:“对对对,你……你是批理之人。”

    姚美莲说:“哎,金宝,刚看你那个‘本钱’还不小,赶紧给你寻个媳妇么!”

    殷宝秀说:“就是么,寻个姑娘,先订婚,后照相,引到城里逛一逛!”

    牛金宝说:“我咋不想找呢?你都听过那……那个顺口溜么:一工二干三教员,饿死不跟庄稼汉!你看玄不玄,人家硬饿死都、都不跟咱农民!”

    胡先生说:“哎,顺口溜也有些夸张么,贵魁天诚不是都把媳妇娶下咧,听说贵茂也把媳妇订下了!哎,丁香,这长时间咋不见你家天诚呢?”

    范丁香说:“兰州的哥有病,他看去了!”

    一个年轻媳妇说:“金宝就是个子低,说话结巴,其实长得还端眉正眼的。”

    范丁香说:“金宝条件太高了!”

    胡有林说:“金宝条件不高,只要尾巴揭起是个母的就行!”

    牛金宝瞪了一眼胡有林:“去去去,猪八戒的嘴!”

    范丁香说:“咋不高呢,听人说你找姑娘的条件是:白毛女的身材吴琼花的腿,柯湘的眼睛阿庆嫂的嘴!这条件还不高?恐怕全中国也难找!”

    牛金宝站了起来,两手一摊,急忙解释:“这……这话我说过,是开……开玩笑呢,大家千……千万不要当真!其实我的条件是,只……只要长得跟水仙嫂子差不多就行了!”牛金宝因为情急,结得更厉害了,说毕又坐了下来。

    孟彩娥撇着嘴说:“水仙嫂子跟画儿上的人一样,还说他条件不高,就他那秤锤个子,还想找个媳妇呢!”

    殷宝秀说:“那也难说,丑人自有丑人爱,烂锅自有烂锅盖!”

    牛金宝说:“胡先生,我看没有队长还美,今儿个上午两个队长都没在这儿,你看多热闹,比你讲的那《水浒传》上的还热闹!”

    胡有林说:“对着哩,要是《水浒传》的作者把咱今天这事写到书上,这一回书的题目就是‘龙天雷惩罚余槐英,三妇人戏耍牛金宝’!哈哈哈……”胡有林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着向男人群里走了过去,突然又回过头来说,“不过,金宝,要是没有队长,妇女们把你一天大概能‘公’个五六回,到了年终,一个劳动日恐怕分不下一毛钱,咱明年就只西北风了!哈哈哈……”

    就在这时候,在地南头扬粪的虎贵斌到北头来了,他的妻子殷宝秀悄悄地在人背后坐了下来。虎贵斌说:“今天精神咋那么大,有精神给咱多抬两筐粪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绺二指宽的纸条,卷成喇叭状,又走到胡先生跟前,胡先生从烟包里捏了一撮烟丝,给虎贵斌装到喇叭筒里,虎贵斌将喇叭口拧了两下,擦火点着抽了起来。

    一个妇女对虎贵斌说:“贵斌大,你知道为啥精神那么大?这就是男女混杂,干活不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虎贵斌说:“那好,明儿个把你跟你娃他爸专门分配到一块儿干活,你俩白天黑夜给咱干!”

    那个妇女说:“那不行,俺俩在一块儿光嚷仗呢!”

    虎贵斌抽了一支烟,对银宝说:“银宝,休息一会儿就行了,叫开始!”说着,站起来往南头走去。

    银宝也站起来,对着大伙儿喊:“休息到此结束,开始干活!”

    男女劳力,各就其位,干活开始了。牛银宝走到路畔的白杨树下,提起马蹄表往饲养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