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河风云 > 第一卷 第五章
    第五章有银划鸿沟

    彪家寨坐南向北,是一个典型的城堡式村寨。村北口,下有城门洞,上有城门楼;门洞镶有两扇大门,门扇宽六尺,高一丈,几道三寸宽的铁板条上,钉着一排排拳头大的泡钉。城门楼屋面和大房屋面相似,屋脊的两面均为坡形,只是坡形的弧度比一般房屋的弧度要大,看起来更有艺术性。屋脊的两端分别竖立着一只用方砖雕塑而成的凤凰,似在相向而鸣。城门楼门脸上,开有水桶大小的两个圆洞,犹如人的眼睛一般。站在城门楼上,顺着窟窿往外观看,东西马路上的过往车辆和行人历历在目,马路对面神树村的情景也尽收眼底。村子南头早先有一座菩萨庙,村人期盼神灵保佑全村人的平安,一年四季香火不断。解放后破除迷信,人们将庙宇拆除,并在庙的背墙上开了一个土门,以适应人们劳动出入之便。

    彪家寨人的早饭时间大体一致。每逢饭时,人们不约而同地端着一碗操有咸菜或是酸菜的包谷糁稀饭,在自家门口一蹲,一边吃着一边和隔壁、对门拉着闲话,算是双重享受。也有讲究一点的,菜不往碗里操,而是在碟子里盛着,再放上一个烤得焦黄的包谷面馒头或是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块锅盔,碟子就放在自己前边的地上或是门口的一块石墩上。

    这天早饭时,队长龙天雷匆匆扒完最后一口饭,将空碗往门墩上一放,两拳半握并相交成一个喇叭状,搭在嘴边,向着街道南北喊了起来:“两头的社员往这里集中一下,咱们开个会!”

    龙天雷穿着一件黑色的镶有拉链的中式棉袄,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一双乌亮的眼睛不乏精明。

    待两头的人都端着饭碗靠拢到村子中央,各自找一块儿空地蹲下来以后,龙天雷清了一下嗓子,放声说道:“今天是咱们六五年的第一次老碗会,有几件事情要在会上讲一下。”说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写了几行字的巴掌大的一片纸,向人群扫视了一眼,“首先一件,我把上工半个多月来的情况总结一下。有些社员不能按时上工,主要表现在一些妇女身上,人家都到地里半天咧,她才提个粪笼,拿着个小锄慢腾腾地从屋里出来。你注意看去,就是那几个上工迟的人,只说下工铃一响,比谁都往回跑得快!真个是上工像拉纤,下工像射箭。另有一些人,磨洋工现象严重,这主要表现在一些小伙子身上,比如说扬粪,人家一堆儿粪很快就扬完了,他呢,成半晌拄着个铁锨站到那里,好像铁锨有病咧,他给铁锨号脉呢!”吃饭的人堆里有人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咱们第八生产队去年的劳动日值是两块零六分钱,在全大队排第三名。在决分会上我曾经说过,六五年咱们一个劳动日要达到两块二毛钱以上,争取排到第二名,但是,照咱们现在这样干下去,恐怕第三名也保不住了!”龙天雷边说边挥舞着一只手,“一队去年一个劳动日是两块三毛钱,三队去年一个劳动日是两块一毛八,有些人光看人家劳动日值高,为啥不看人家在地里咋干呢!人常说,人不哄地,地不哄人,男也勤,女也勤,谷如黄金棉如银……”

    “哎呀糟糕!”忽然一个瘦条条个子的小伙儿叫了一声。

    龙天雷瞅了一眼小伙子,说道:“勤奋,正开会呢,你耍啥怪呢?”

    蹲在不远处的贾勤奋连忙端着饭碗和菜碟子站了起来,往龙天雷跟前走了两步,辩解道:“队长,不是我耍怪呢,一个麻雀儿给我弝到菜碟子咧,你看你看!”一边说,一边又往树上瞅,大榆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叫着,贾勤奋嘴里“号式号式”地吆喝着,下边还弹着一只脚。

    爱凑热闹的胡先生端着碗也站了起来,看着瘦条条小伙子说道:“‘米、田、共’,这是好事么!”

    贾勤奋见胡先生喊他的外号,两眼瞪着胡先生,不满地说:“好事?来来来,胡先生,你把这雀儿屎吃了!”

    提起贾勤奋的外号,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可以和牛金宝并肩比美。首先,贾勤奋小时候生过癞疮,头顶只拃着数得清的几根毛毛,头皮泛着红光,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二百瓦”。于是,贾勤奋就常常给头上戴一顶帽子。可是有一次早操之后,虎贵魁给两个同学说,贾勤奋的帽子里有五张电影票。那两个同学上去一把将勤奋的帽子扯了下来,贾勤奋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在地上拣帽子。这样的恶作剧又出现两次之后,贾勤奋就不再戴帽子了,而是常常不等那几根毛毛长得二、三分长就把它剃光。

    其次,贾勤奋从小就贪吃,每走到人前,要是看见人家手里拿着个红苕或者包谷棒什么的,都要抢过去给他掰半截。有时,看见人家嘴动,就说吃啥好的,给我吃些。那年上小学三年级,放寒假了,他和虎贵魁、龙天语、虎贵茂、牛金宝几个人都到南坡的麦地里挑荠菜,虎贵魁见贾勤奋离他最近,就问:“勤奋,你爱吃‘米、田、共’不?”

    贾勤奋想,‘米、田、共’一定是用米做的,一定还粘着糖,有甜味儿,就说:“爱吃。”

    虎贵魁说:“你把眼睛闭上,把嘴张开。”

    贾勤奋心想能吃到好东西,于是就表现得很听话,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把嘴张得大大的。虎贵魁就给贾勤奋嘴里放了东西,贾勤奋用牙一咬,又涩又苦,吐出来一看,原来是雁粪。贾勤奋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虎贵魁,虎贵魁却不急不躁,拉着贾勤奋的袖子在地上蹲了下来,在没有麦苗的空地上用指头由上到下写了“米、田、共”三个字。

    虎贵魁说:“念!”

    贾勤奋说:“米、田、共。”

    虎贵魁说:“分开念是‘米、田、共’,合到一块是啥字?”

    贾勤奋摇头。龙天语、虎贵茂都围了过来,看着地上说,这是“大粪”的“粪”字么!

    虎贵魁看着贾勤奋说:“对么!你说你爱吃‘米、田、共’,不怪我么!”

    从此,贾勤奋“米、田、共”的外号就传开了。

    这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等他小学毕业的时候,又增添了一个外号。那一年,他跟着他爸贾有银和牛金宝给蔬菜公司去送菜,当时,蔬菜公司给农民的优惠待遇,就是给送菜的人管一顿饭。由于饭堂里没有馍了,只剩下半盆大米稀饭,他们三个人把半盆稀饭喝光了。喝得贾勤奋肚子胀得有一拃高,村里人见了,说他像个怀娃婆,就给他又起了个外号:八个月。

    胡先生说:“你碟子的好东西我咋能吃呢!我知道你嫌我叫你“米、田、共”了,米、田、共咋,米、田、共多文明的,又没叫你八个月!呃——这是老天送给你的,这一下,你就名副其实了。

    贾勤奋仍然瞪着眼,不解地问:“啥意思?”

    胡先生左手端着碗,右手挥舞着筷子,有板有眼地说:“你不是叫‘假噙粪’吗,把这个雀儿屎吃到嘴里,就成了‘真噙粪’,就是名副其实!”

    人们不由轰然笑了起来。被笑红了脸的贾勤奋反戈一击:“你这家伙,见空儿就点豆子!可惜牛不知自己牴角弯,马不知自己脸面长。周瑜他爸周计都死了几天了,你还不赶紧吊孝去!”

    众人又是一场轰笑。原来,三国演义里写周瑜气量狭窄,病危时曾叹息说,既生瑜,何生亮!文化程度有限地胡先生对这句话囫囵吞枣,说书时就给人讲成了周瑜他爸叫周既,诸葛亮他爸叫诸葛何,后来这话就成了他的一个笑柄。

    龙天雷趁着笑声渐渐变小的时候,急忙拍了几下巴掌,对着大伙儿喊道:“好了好了,咱们言归正传。刚才我讲了上工存在的问题,下面我提几点要求。”龙天雷瞄了一眼他左手掌里的那个提纲,接着说,“一、按时上工。上工铃声响了以后,十分钟以内必须赶到地头,超过了十分钟,扣一分工。超过十五分钟才到地里的,对不起,你回去,今天没有你的活。二、有定额的活要保证质量,没有定额的活要保证数量。比如说,剁谷草根是个定额活,但你不能为了图快把谷草根剁得有一榨长,或者有些根剁都没剁就混了进去。跟犁打胡基是个没有定额的活,你不能地犁完了,满地还是娃脎大的胡基(1)疙瘩子。第三,给娃吃奶的妇女不论上午还是下午,只留半个小时时间,有的人成晌午把个胸脯头儿吊到娃嘴上,你算是上工呢还是看娃呢?这三条,希望大家今后都能遵守,大家看能不能做到?”龙天雷最后一句问话提高了音调,社员们都已经把饭吃完,齐声回答:“能!”

    龙天雷接着说:“能做到就好,做不到就得扣工分,到时候可不要怪我当队长的翻脸不认人——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了!”

    “还有一件事,”龙天雷继续说,“各家的猪圈粪,已经验了等级,最近用车送到地里了,下面由会计把各家各户的猪粪等级、车数和钱数公布一下。”龙天雷说着,往四下里瞅,当他看见会计就在他左边不远的地方蹲着时,叫道:“六大,你现在给大家公布吧!”

    会计龙忠印站了起来。龙忠印人瘦而高,五十开外,虽然留着光头,但遮不住脸上的文气。他上身穿着一件中式黑色棉袄,外面系着一条青色腰带,手里拿着一叠帐纸,不紧不慢地说:“我把猪圈粪的情况公布一下。和往年一样,各家各户的猪圈粪经队委会验收时划等分级,一共四个等级。一级每车两块四毛钱,二级每车两块二,三级每车两块,四级每车一块八。帐公布以后,没有问题的,中午饭时带着印章到办公室领钱,有问题的,可以到我这儿查对,具体账目如下:龙天雷二十一车,二级,四十六块二毛钱;虎贵斌,十八车,二级,三十九块六毛钱;龙忠印,十九车,二级,四十一块八毛钱;胡有林,十八车,一级,四十三块二毛钱;牛银宝,二十车,一级,四十八块钱;贾有银,二十六车,四级,四十六块八毛钱;龙天诚,一级,二十二车,五十二块八毛钱……”

    蹲在地上的贾有银一直耐着性子听龙忠印公布帐,待龙忠印说了“账目公布完毕”的时候,他的肺都要气炸了。全队三十七、八户人家,猪圈粪都是一级二级,连个三级都没有,而他一家却是四级,这粪的等级是怎么评的?这不是有意欺侮人吗?他把饭碗用力往地上一蹾,忽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龙天雷:“天雷,你这个猪粪是咋评的?全队连个三级都没有,给我一家评个四级,这不是作践我吗?”

    龙天雷说:“有银大,你先不要生气。关于你家这个猪圈粪,那一天队委会验收的时候,大家还费了一番功夫。也曾考虑到全队都是一级二级,就只有你一家是四级,看能不能争取评上个三级。因此,当绕着村子把各家各户的猪圈粪验完之后,又来到你家后墙外边,用镢头在粪堆上又挖开五、六个地方,咋着看,都质量太差。”龙天雷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人家的猪圈粪都是圈里垫的土,已经沤过了,黑乎乎的,只有你家那粪,挖开以后简直是白茬,甚至还有黄土疙瘩子,所以斟酌再三,队委会成员一致同意给你家猪粪评个四级。”

    贾有银说:“队委会验收各家猪粪,贫协应该参加,我是贫协组长,为啥没有叫我参加?”

    胡先生上前一步,说道:“‘鸭蛋’,你听我说……”

    贾有银头顶没有头发,下巴上不生胡须,加之上大下小,看上去像个鸭蛋,所以村里人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外号。

    “你把谁叫‘鸭蛋’呢?你把谁叫‘鸭蛋’呢?”贾有银因为猪粪等级的事十分生气,听胡有林叫他外号犹如火上浇油,迁怒于胡有林,他往前抢了两步,嘴里发出连珠炮似地质问。

    “失礼失礼!”胡先生双手抱拳,连连打拱,表示歉意。他意识到这一阵不是叫人外号的时候,于是改口道,“有银,你听我说,那一天验粪的时候,天雷派人去叫你,勤奋他妈说你进城去了。由于你没在,所以天雷就叫两个组长参加上,因此,我也就跟着呢。那一天我还开了个玩笑,贾勤奋家这粪也是假的,咋提三级呀!如果提成三级,害怕明年家家都没有好粪了,生产队就难办咧!人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咱农民种庄稼靠的就是粪么!如果家家的猪圈粪都是些假猪粪,咱还能种出真庄稼来?所以最后确定给你家猪粪的四级不变!”胡先生说话的时候,一会儿右臂挥动,一会儿左手指指点点,好像乐队指挥一样。

    贾勤奋说:“胡先生,你胡嘞嘞个啥?一天就会拿人家谁的名字做文章!”接着又转向贾有银说,“爸,四级就四级,有啥大不了的事情,走,回家!”一边把贾有银的碗从地上捡起,和他的碗摞在一块儿,一手端碗,一手把他爸往回掀。贾有银觉得他还没有出多少气,心里愤愤不平。但胡先生前前后后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自己似乎无什么再讲。于是在贾勤奋推了他几下脊背之后,就借坡下驴,趁势回家了。

    一回到家里,贾有银就指着贾勤奋说:“你这娃糟糕得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黄土给粪里头愣掺啥呢?人家都是一级二级,就咱评了个四级,丢人不丢人?”说毕,圪蹴到廊檐台上生闷气。

    贾勤奋站在贾有银的面前说:“爸,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我呢!你把帐也不算一下,就怨这怨那的!我刚才把公布的猪粪帐齐齐听了一遍,领钱最多的是天诚家,五十二块八毛钱,其次是银宝家,四十八块钱,咱家第三,四十六块八毛钱,够可以了吧!咱要算领钱多少,管他评几级啥事,他爱评几级评几级!”

    贾有银说:“看你说的,我好懒是个贫协组长,叫别人还说咱给粪里头掺黄土,我这个贫协想赖钱呢!哎,赢了一只猫,丢了一头牛!”

    贾勤奋说:“好我的爸哩,你老是记着你是贫协组长,怕人说闲话,人家龙天雷咋不考虑你是贫协,给你把猪粪从四级提到二级?”

    贾有银说:“你倒说的屁话!四级要是随便能提成二级,只怕明年猪粪都变成黄土咧!”

    这时候,勤奋他妈也从外边回来了。勤奋说:“人常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看其他人的面子,难道不应该看你这贫协组长的面子?”

    勤奋他妈说:“就是么,有天理有国法还有人情!你把贵斌问一下,看那一天验收猪粪的时候,到底是队委会多数人意见还是他龙天雷一手遮天?”

    贾有银说:“胡有林刚才在会上把情况都说了,还有啥要问的?”

    勤奋他妈说:“你就那么相信胡有林的?谁不知道胡有林能说会道,一口能说出二十四个莲花不少一个瓣,说不定他是照龙天雷的眼色行事呢!”

    贾有银说:“哎哟,这是个啥事,谁看谁的眼色呢!”贾有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在他的心里,却和龙天雷之间划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这时候,从饲养室传来了宏亮的上工铃声,贾有银从窗台上拿起小锄出了街门。

    注:

    (1)胡基:即土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