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金瓦红墙，一样的四方的天，一样青白的砖，一样厚重的门，还有一样沉闷的空气。
明明一切同五年前一模一样，但如今，怀亲王看着这片从小生长的禁宫高墙，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倒也是，这里已经完全属于别人了，早就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怀亲王望了望自己宫苑的方向，一水的金色瓦片，根本望不到头。
前面的太监在引路，每一个转弯，每一步台阶，每一处大门，都停下来做指引。完全当自己是个陌生的人了啊，其实这里的每一处，早就熟记于心，哪里还用别人来指。
皇兄，呵呵，也只是这么叫了，如此防着自己，哪里还有半分兄弟的样子。
“怀亲王觐见——”太监拉着长长的调子高声通报。
怀亲王抬头，远远看到了大殿前面身着黄袍的人影，面容不清，但那气势丝毫不减。后面，黑压压的跟着一片人，太监、侍卫、大臣，混成一片，分将不开。
怀亲王不敢怠慢，跟着前面的太监加快了脚步顺着青石台阶一步步接近着那个身影。不及到他脚边，怀亲王便双膝跪地对着皇上行了大礼。
“臣弟叩见皇兄，皇兄万岁。”
皇上眼神柔和，上前去双手扶了怀亲王起身。“快起快起。多年未见，就不拘这礼了。”
“正是因为与皇兄多年未见，才正要给皇兄好好行礼。”怀亲王满怀恭敬的语气，再加上有些激动的神情，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景象。
“知你今天会来，夜里备了酒席，今日就不必出宫了，朕叫人收拾了你以前的宫苑，就在那里歇下罢。”皇上双手扶着怀亲王的肩膀，也是一副激动的样子看着他。
“谢皇兄体恤。”怀亲王提了声调，说着就要下跪谢恩，被皇上硬生生的拉了起来。
“这又是作何，都说了不必拘礼，先入大堂说事罢。”说罢，皇上在前，怀亲王在后便入了大殿。
皇上屏退了众人，连王公公也只准守在外面。
皇上上了座，怀亲王才敢坐在下面，
“哎，众人都在，难免束手束脚的不痛快，如今他们都退了，咱们兄弟也能好好说说话了。”皇上说着，示意请茶，怀亲王这才端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
“朕听说，连州城气候与京城大不相同，夏季潮热，冬季干冷，海风也极大，不比京城温暖和煦，住在那里可还适应？”
怀亲王心中一动，赶忙说“起初倒也不适应，现如今倒也习惯了，那里海风虽大，但海景最美，乘风破浪，最为惬意。”
皇上眯了眼，瞧着一脸满足的怀亲王，心中冷笑。看来，真如黄杉所言，如今的怀亲王真是失了心性的闲散之人了。
怀亲王见皇上不发话，转了话题问道“不知皇兄近来身体可好？”
皇上有些无奈的说道“朕还能是什么样子，有那一朝的大臣整日吵嚷着，能好到哪里。倒是不如你会修身养性，养些花花草草，正是再舒适不过了。”
怀亲王心中一沉，果然，黄杉还是将所有的都通报给了皇兄。
怀亲王脑中迅速回想了一遍当日自己与黄杉的对话。应该没有什么错漏，自己若是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只怕皇兄现在就不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和自己说话了罢。
想到这里，怀亲王不由得心中一寒。
“怎么了？怎么不答话？”皇上眼神一凛，盯着垂头不语的怀亲王问道。
“啊，正是方才皇兄提起花草之事，臣弟想起好不容易育活的牡丹还在院里没收，连州城午后返潮，不知那帮下人记不记得收回去。”怀亲王不好意思的笑笑，面上透着几分着急。
“你啊，说你痴，你倒真疯魔了，朕这里刚巧有新进攻的西番莲，你若喜欢那些就赐给你了。”皇上嘴角一挑，带着几分嘲笑的意味。
“多谢皇兄！”怀亲王激动地又对着皇上拜了一拜。
皇上看着伏在地上的男子，面上冷笑。曾经给他天下都不要，如今几株花就打发了，从前对他的担心，真是白费了。
下一瞬，皇上便换了一副怜惜无奈的样子，忙摆手让怀亲王起身“不过是些花罢了，你若是喜欢，只管在朕宫里挑，都赐予你。”
怀亲王再谢，才又坐了回去。
“这次来，带了多少人啊？”皇上轻描淡写的问着。
“就三个，两个伺候的，一个护卫”怀亲王也是轻声答道。
皇上诧异“怎么只这些？这哪里伺候的来，朕再给你指派些好的，虽说不能领兵，但好歹也需人保护着，再给你拨些护卫，堂堂王爷，只带一个护卫，你也真放心。”
怀亲王有些羞赧道“谢皇兄为臣弟思虑，这几年臣弟久居府宅，也不甚外出，养了护卫也是白养，就那么几个都留下看护府宅了，所以没有带出来。”
“来人。”皇上提声。
“奴才在”王公公迅速从门外进来。
“把你手下带着的小琼子，还有小景子都拨去给怀亲王，再挑二十个精明能干的侍卫，也去侍奉王爷。”看着怀亲王有些惊异又带着感激的表情，皇上的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满足感。
“奴才遵命。”王公公脸上堆笑答应着。
皇上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朕让你们收拾的地方可收拾妥当了？”
“回皇上话，昨日就都妥当了。”
“行，下去罢。”皇上头一点，王公公又悄声的出了殿。
“皇兄，二十个……”怀亲王见王公公退了，便开口想劝。
“哎，你这是要去云州城，一路上山拦水阻，多些人，朕也放心。”不容置喙的决定，怀亲王再没有多言。
二人聊了许久，看似无关痛痒的话题，怀亲王却一直绷紧了精神，不过是兄弟之间的对话，也因为身份相差的悬殊而变了味道。
绝对的权力，这就是皇上拥有的最锋利的武器。
因为他的一句话，自己从位高权重的王爷变成罪臣，苦守边海五年，也因为他的一句话，自己再被重用，重回故乡。
怀亲王知道，从云州城回来，自己又只能是连州城的闲散王爷，被遗弃边海整日花草伴身。
皇上并不是顾念兄弟情谊召他回宫，并不是怜他辛苦免他罪责，当初的种种，所以，他现在的尊贵，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赏赐。
黄杉那话问错了，不是自己耿耿于怀，最忘不了的人，正是皇上。
侍卫也好，太监也好，还是为了自己重新收拾出来的宫苑，不过是方便监视而已。自己府里的那帮眼线看烦了、遣散了，终究还是落得被重重监视的下场。
如此一想，还是清贫些好，还是荒芜些好，再大的海风，也没有人情凉薄。
怀亲王随着皇上夜饮，没有朝中重臣的陪伴，也不是妃嫔齐聚的宫宴，只不过是自己和皇上，还有一些曾经伺候自己的奴才下人。自己不过是罪臣，哪里值得皇兄为他大摆筵席，陪着宫女太监，怀亲王饮着为自己接风洗尘的美酒。
装着满心欢喜、感激不尽，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宫中美酒太烈，怀亲王支持不住，终于醉倒在了酒席之上。
主角睡去，配角主动离了场，只剩下皇上对着怀亲王伏下去的身影，兀自酌饮。
他口中断断续续念着“别怪皇兄……不得已……都是不得已……先皇也是，都是，不得已……你也是，你……”
“你说……”皇上拽了怀亲王的衣领，左右摇晃着“你说，你到底……恨不恨朕……你说！你起来！你说！”
不耐烦有人打扰，怀亲王嘟囔了一句什么，继续伏身睡去。
“皇上，您醉了，奴才扶您歇了吧。”王公公在旁劝道。
皇上没有动，目不转睛盯着怀亲王，神色复杂。
王公公见皇上不动，继续劝道“皇上，奴才知道怀亲王来您高兴，但今日就歇了罢，怀亲王醉酒，老在这趴着也怕着凉啊。”
“对！”皇上拍案而起“朕！是高兴！”王公公赶忙上前去扶有些摇晃的皇上。
“朕……是高兴……哈哈……是高兴！”皇上的声音在大殿散去，几个奴才入了内，扶着怀亲王上轿回宫。
方才热闹的酒席留下了些残羹剩饭，不一会儿，宫女们便入内打扫，杯盏相碰的声音清脆可闻，夜凉如水，冰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