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的老家原是在距燕然南五六百里的地方的一个小村子。
村中人靠种田为生，生活平静得近乎死板。村中人大多都是在村子刚建起便住在这里的人的后代，惟有苏音的家不是。
苏家三代之前并不是这村里的人，只是在五十几年前才搬了进来，和周围人一样，也靠种田过活。
苏音的曾祖父刚来那一年，常常将妻儿留在村里，自己往山里跑，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回来。
这苏音的曾祖父是厚道之人，虽从不与村人说自己上山的原因，可村中朴实的村人也从没有一刻怀疑过他。
就这么跑了足有一年，便不再进山了。偶尔会去一趟，也是一两天便回。之后似有个规矩传下来，苏音的祖父，以及她的父亲都遵从这规矩，每隔十年都要进山一趟。
直到苏音这一代。
那一天晚上，苏音独个儿跑到村外小河的上游捉鱼，傍晚时看见村中冒出大片红光来，飞跑回村子时，却几乎见不到一个活人了。
吓傻了的苏音只一味地冲回自家去，在烧塌了的房子的空隙里，她见着了奄奄一息的父亲。父亲不让她费力救自己，只告诉她立刻上山，去某个秘密的地方，看看他们的剑还在不在。
十岁的苏音发了疯一样往山上跑去，甚至忘了夜里山路的恐怖。跑到一半时，前面传来脚步声，女孩吓得飞快地躲到了树丛里。在黑暗中，她看见了那个人。
他左手抱着柄式样古怪的剑，另一手还提着一柄剑，雪亮的剑锋上还有血渍在隐隐流动。
月光在一瞬间穿过树的枝杈照下来，照在那人刀削般锋利的脸上。女孩在树丛里拼命掩住了嘴，强迫自己没有叫出声来。等那人走后，她飞跑上山，找到了那个地方，却只见着了空着的剑架。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她似是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下山回到村子时，父亲已死了，身下一块保存完好的木板上，是他用血草草写下的秘密，关于那柄名为『歌』的剑。
之后，无家可归的苏音先到了离村子最近的燕然城，在城里她见人便问有关这个人和那柄丢失了的剑的事。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柄剑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也幸好，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并没有人相信她的话，而更多的人都对这么一个小女孩的话不屑于顾。
在燕然打听不到，她便摸上渡船去了别的城。她甚至还去过远在中陆的国都。
可终究是年龄小，这许多地方带给她的新奇远比报仇给她的动力要强大得多。她还记得要找那个人和那柄剑，可世界之大，她一个小女孩子，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便找到。
半个多月之前，她在隔了三个月之后又蹭船跑回了燕然。只因有个姓弦的女孩告诉她，有个人这几天会来这里，而他会帮她找回她的『歌』。
苏音坐在甄梓对面，垂着小脑袋，洗得黑亮的长发系成松松的辫子歪在肩上，换上了一身新买来的浅葱色衣裙，衬着一张白皙灵秀的小脸，粉妆玉砌般的可爱。
她用那亮堂的金色嗓音轻轻地讲述着过往的一切，沉稳得让人看不出她竟是已在市井最低层滚了三年的野丫头。她几乎什么都做过，偷东西，乞讨，打架，骂街，不断地在城市之间流浪、打听、寻找，居然就这么健健康康地长到了十三岁。
甄梓觉得最奇异的是，这三年来，她一直在询问那柄剑和那个人，竟没有被那人灭口。是不屑于这个小女孩的话，还是觉得没有人会相信她？毕竟，那柄『歌』本身就是这贯穿了六百年时空的重重迷雾中，隐藏的一个最难解的谜。
这样一柄剑，会那么轻易就被人得到么？而且还是从那么一个普通的地方得到的，谁会信呢？
苏音记不得那人确切的长相。月光虽然明亮，可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在惊惧至极点时，一切都会变得模糊，并且难以记起了。但小女孩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那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认得出。
最后甄梓问她，到底是怎样从人群里认出自己来的。小女孩指着他的剑，笑道：『我认得它啊！』甄梓狐疑地看着她，道：『不可能！』苏音老道地耸耸肩，道：『这世上的名剑，我差不多都认识的！阿梓哥哥既然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喽！』她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甄梓不由摇头苦笑，心里却升起一丝警惕来。也许女孩是能认出剑的，但这许多人之中，寻一柄剑可是要比找一个人还难。除非有人在暗中指点她。
是弦舞月么？
甄梓在心里粗算了下时间，弦舞月离开已快有两个月了。苏音说她是半个月之前见到那个姓弦的女孩的，以这个弦姓女孩一句话便咬准了他的脾性，应该就是弦舞月无疑。暗中指点的人，应该也是她吧！
可她为什么不出来相见？难道……甄梓吸了口气，沉默下来，神情有些飘忽，也没发现对面小女孩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正在不停地打量自己。
那个姓弦的女子虽是这样告诉苏音的，可小女孩却无法不怀疑。这个穿白衣的少年当真是一个听剑师么？当真能帮她找到她的剑么？他看起来都不如她认识的那些乞儿们壮。不过他很好看就是了。苏音在肚子里偷偷地乐，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和他一比，她那些脏兮兮的乞儿朋友都得惭愧死。可是他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忧伤，那双黑漆漆的眼也似是蒙了层雾一般。
懂得忧伤的人都是很好的人。苏音想，他在帮着自己，那么自己也该做出关心的样子来才对。
她故意碰掉了筷子，让甄梓从沉默中回过神来，一眼便见着了自己满脸的关切。甄梓果然如她预料中一样，摇着头淡淡一笑，问：『你怎么会认得那么多剑？』『家里有剑谱哦！那么厚的一个本子，纸页子都黄啦！』苏音拿手比划着，却在肚子里乐不可支。
下午下过一场急雨。入夜时，天又晴了起来。
秋雨之后，空气里添了份寒冽的气息，可城中却喧闹不减。只因明天便是开舞日，这之前的一夜，各戏班伶人自然要加紧排演舞乐，以求得明晚的开舞日巡河夜演中夺得头彩，赚得一个好名头出来。
刚刚上灯，苏音便一阵软磨硬泡地拖了甄梓从店中出来，跟在人流里往息河边涌去。息河便是明晚花舫巡河夜演的正场，此刻两岸正热闹非凡。
这杨桐花舞的开舞日最热闹的就是这息河上的花舫夜游。
舫上舞乐飘扬，彩灯映着船下息河的水，或明月当空，或秋雨斜飞，都掩不住那水光流转宛若梦幻的妙景。到得那时，河岸两边都会聚满了观舞的人，内外两城皆是喧闹声震天的响。即便是在这前夜，围观者的吵闹声仍足以传遍整座城去。
甄梓已被挤得晕头胀脑，那小姑娘苏音却仍是劲头十足，毫不客气地推挤旁边的人。有时推得急了，引来人一句骂声，她便以十句回骂顶回去。她三年来一直就在市井中打滚，两片嘴唇早磨得刀一样利了，只说得那满脸气愤的人哼哼着转回头去，想是不愿与她一般见识。
『这是个蛮丫头！』剑灵絮絮地道。
『嗯！』甄梓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嘿嘿，这等场面小甄该是从未见过，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剑灵笑道。
『我宁可永远也不长这见识！』甄梓头疼不已，一只手被拖进了人群里，虽觉着是拉住了女孩的手，却偏偏见不到那她的影子。他使劲往外一拽，便拽了个女人出来，却不是苏音。被拽出来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涂满脂粉的妖艳脸上神情暖昧。
『抱歉！我只是……』甄梓红了脸，忙不迭松开手跟连连对方赔礼。
那女人却吃吃地笑出了声，扭着裹在绫罗叠翠的衣裙里的细腰，水袖一甩，一只手竟抚了上来，娇笑道：『哟，这么大胆的小哥儿，姐姐我还是头一次见哪！瞧瞧，生得多好看！快过来，要姐姐我疼你一疼！』一边说着，两条白花花的手臂便蛇一样探出了水粉色的水袖，径直缠了过来。
甄梓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慌忙伸手要推开她，手底下突然摸到一团温软，那女人笑得更妖媚了，『啧啧，小冤家，你在摸哪里哟！』一只滑腻腻的手在甄梓脸上捏了一把，甄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碰到了她什么地方，两只手却已是动也不敢动了。那女人只是笑，见他纹丝不动，竟又缠了过来。身边又有人吃吃地笑道：『姐姐寻到宝贝了？可不要独吞哦！』声音未落，便是又一条手臂缠了上来。
甄梓更是如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也不敢动上一下，眼里只看见四条白花花的手臂在身前晃来晃去，一股脂粉味道直冲鼻端。
『小甄还是快走些为妙！』剑灵挪揶地笑。
『那野丫头还在里面！』甄梓在灵识内恼火不已，『老头子你鬼笑个什么？』正手足无措，却听两个女人一先一后发出两声尖叫，随即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亮起来：『臭婆娘，也不瞧瞧你们那副烂德性。满脸的粉都有一尺厚啦，还想碰我哥哥？信不信本小姐打烂你们两张丑脸？滚开啦！』四条大白蛇终于不在眼前，甄梓艰难地出了口气，转脸看去，见苏音正两手叉着腰，瞪着杏仁样的眼，一副蛮横至极点的样子。
『小丫头片子，嘴皮子倒利！你哥？哼哼，跟老娘抢男人，你还早了十年！』最先过来的那女子尖叫着，伸出手便要抓她。
苏音动作飞快，猛一弯腰窜到女人肚子下面，一头就顶了上去。女人嚎叫着仰面倒在地上，苏音回头，两只眼狠狠地剜了另个女人一下，那女人见势不妙，拿袖子掩了面便溜进了人群。
苏音一把拖过甄梓的手，『哥哥这边走啦！』她在前面边跑边笑，直笑得甄梓一张脸红到耳朵根儿。
跑到一座院墙的阴影里，两人停下来，苏音笑得直不起腰，两只手噼哩啪啦地打着墙壁。
『还笑什么？』甄梓板着脸冷声道。
苏音抬头瞄了他一眼，虽乖乖闭了嘴，一双圆溜溜的眼里却仍有掩不住的笑意，半晌之后才道：『阿梓哥哥可真好玩！你没见过这些人么？她们都缠上来了，你怎么不跑呀？』甄梓一阵气闷，『哼』了一声也没言语。
『燕然到处都有这种婆娘啊，哥哥你不知道么？燕然可是花都哦！』小丫头一脸坏笑，『这时候，那些婆娘几乎都会跑到街上来，看热闹啊，找乐子什么的！』她一摊手，嘿嘿笑道：『见怪不怪啦！』肚子里却想着，他原来是这么样一个人么？连那些女人都不知道怎么应对呢！不过，也刚好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吧！
『回去了！』甄梓转身就往前走。
『走错啦，那边是颜坊呀！』苏音一把拖住他，『颜坊里可全是那样的婆娘，阿梓哥哥进去可就出不来喽！』『你都在胡说个什么？』甄梓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哪有胡说！』苏音耸耸肩，『我说得难道不是实话么？哥哥你应付得了那群女人么？』甄梓摇头苦笑道：『你倒是经验丰富！』小女孩又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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