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紧张，秦峷迅速把酒喝了，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说。于是又诚诚恳恳地说：“张老师，我十分希望能进这个实验室读您的研究生，并且会努力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还有，如果不对的地方希望你多多批评，促使我进步。”
老狐狸眉毛一挑，作出惊讶的样子，说：“哦？！那怎么实验室整天都看不见你的人影？”
太出乎秦峷意外了，不过一句套话，真套出老狐狸的质问来。他瞳孔放大，手心冒汗，脑袋里电光火石就是搜不出个标准答案来。
“嗯？”老狐狸拉长了声音。秦峷一屏气，说：“我没有笔记本电脑，在实验室也没有电脑用，可是工作要用到电脑······”
老狐狸笑着的脸沉下来，眉毛翘起老高，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配台电脑喽？”
还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的秦峷就猛然被这样将了一军，脑子真是乱成一团麻，在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赶紧说：“不是的，不是这样啊的。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会经常去实验室的。”
汗都出来了。秦峷这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可怕。他想，终于看到了狐狸尾巴。
老狐狸得意地笑，说：“那好啊，看你后面的表现喽！”
秦峷感到不寒而栗，他以为面对的是一个可以袒露自己的慈祥长者，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
人就会察言观色。人就会欺软怕硬。人就会趋利避害。人就会近亲远疏。他不会因为你善良，你聪明，你能干，就慷慨地帮助你，无私地为你着想。
一言一行之间都在无形地较量，你输了，你软弱，你妥协，他就会轻视你，欺负你，利用你，通过你得到他做人的优越和快乐。
如果你懂得亲近，懂得建立感情的纽带，同时知道公平较量的法则，那么在他利用你的同时他才会为你所用，他取得他的价值，你达到你的目的。
或者你拥有他无法忽视的光环和能力，兴许他会因欣赏或需要，跨过那一道道法则，成为你的良师益友。
敬完一圈，壶中酒已尽。本来担心自己喝不完，担心自己会醉，结果不知不觉突破了极限。还算清醒。
杯盘狼藉，宴席已近尾声，大家坐在那里闲唠。老狐狸就是个“语霸”，只听他一个人跟说书先生似的抑扬顿挫，象形拟声，忽而哈哈大笑，转瞬横眉怒目，那叫一个说不尽道不完。
倏忽十点光景，服务生来提醒下班了，他才意犹未尽地点头：“好好好，说完就走。”
秦峷忽而觉得自己异常地清醒，醉意不在，睡意也不见，隐约看见繁华背后的荒凉，听见欢笑之中的哭泣。
快要睡着的各位抖起精神，听他最后一段结束语。咳，还是太长了，大概十来分钟后，他意犹未尽地说：“来，最后举杯，大家都空了杯中酒。”
第二天，秦峷去了实验室，老狐狸又不在。徐姐叫他去录指纹，以后好进出。他顺带问了下作息时间表，侯姐说一个星期放一天假，其他时候每天早八点到晚九点。
秦峷皱了皱眉，想工作都是八小时制，你还真当研究生是“全日制”啊，岂不是卖身给你了。
他又问什么时候放寒假。侯姐说具体时间老板安排，大概有两个星期的样子吧。秦峷说，我实习都没开始呢，可不可以先走，待这里也没事干。侯姐板着面孔说，理论上是不行的，不过你可以给老板写申请。
写申请？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是活腻了找死的做法。秦峷叹口气，反过来想，这样也好，趁着研究生阶段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不下苦功夫怎么出成果。
左边实验室坐满了，他在右边实验室收拾了一个空置的角落，坐那儿看专业书。看了一个小时后头晕脑胀，眼睛发花，只觉得想吐。
姜志宇和纪郁欢都没来，秦峷想自己是不是太小心翼翼了。他们不是也一直没来实验室吗？连昨晚的年夜宴都没去！
可是不能比啊，人家是混个毕业设计就走人的，他秦峷还得多待三年，留下不好印象，后面的日子得有多难过。
孙尚有笔记本电脑，不过他大多数时间盘踞在休息室里，冯磊工作忙很少来，位置常常空着。休息室有空调，沙发椅，大桌面，还有那么多人一起聊天，应该是很爽的吧。
他偶尔也跑出来，在秦峷那个实验室捡块地儿，一边听《忐忑》一边盘弄他那些药材。
秦峷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就跟过去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看都不看秦峷，斜着眼很“专业”地说：“这是十字花科的。”秦峷追问道：“具体叫什么名称，有啥用来着？”他一言不发，秦峷还当他是在考虑，等在一边。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孙尚捣鼓了一会儿，旁若无人地出去了。出去了！剩下秦峷一个人在《忐忑》的音乐中凌乱。
到第三天秦峷再也扛不住了，这简直就是画地为牢嘛。老狐狸又不来，他把自己困在这里活受罪干嘛！孙尚不也是经常不在么？
他实在找不出事情干，老师又没安排课题，没有师姐带着做实验，没有电脑。总不能做些跟专业无关的事吧，万一老狐狸来了抓到，那就真不好了。
周五开组会，实验室的传统之一，必须参加。连姜志宇和纪郁欢都来了。在职的冯磊也到了。可见此事的庄严肃穆。
会议室里一张长办公桌，老板坐在对门的首位置上。他对面的两张椅子又空出来，博士都挤在后端，硕士坐中间，本科生坐靠墙的一溜凳子。
孙尚挨老狐狸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又钻到桌子底下帮他把电脑电源插上。
老狐狸交叉十指，瞧着二郎腿，仰靠在沙发上，把头扭来扭去地做颈部运动。突然幽幽地问：“姜志宇还有那个—哦纪郁欢都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了一声。老狐狸接着说：“我还以为不来了呢，实验室都看不到你们人。既然要在我这里实习，就得守规矩。你们的事情自己都不上心，我就更懒得操那个心了。”
秦峷心里咯噔咯噔跳，想老狐狸果然是有仇必报，这次没点我说明对我的印象是好了点。
他懒洋洋地扫了一圈，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又问：“晓佩怎么没来？”侯姐郑重地答道：“哦，她说遇到堵车了，马上到。”
老狐狸发出哂笑，说：“她呀，是迟到惯了的。本科的时候上我课就迟到，研究生的时候还迟到。哼，因为这事扣她课程成绩，她还老大不乐意。这种人不迟到个几分钟，心里就不舒服。你说几分钟的事，既然知道可能会堵车，提前出发不就行了。好了，我们不等她了，开始。谁先来？”
侯姐上去做审稿报告，没到五分钟门“吱嘎”一声开了，徐姐缩着头就进来了。老狐狸晃着脑袋说：“来了啊，刚才正说你呢。”徐姐一脸茫然，底下有窃窃笑声。
组会真的很无聊，秦峷刚开始还认真地听，但又一点听不进去。眼睛酸，脖子麻，讲稿人单调的声音如同催眠曲。
他扫了一眼整个会议室，发现几乎没一个人在听。大家要么在看文件，要么在玩手机，要么就是打瞌睡。老狐狸也不例外，一会儿闭目养神，一会儿看看电脑，时不时地才会瞅上两眼。
接着他就会问：“大家听完了，有什么意见？”全场低头，默不作声，空气犹如被冻住了。然后他就说：“好，那我来说。”
他历数诸如英文单词错啦，介词不恰当啊，格式不一致啊，斜体没有啊这类的小毛病，还说：“都多少次了，作为研究生还犯这种低级错误，太不应该了。”
在回复审稿意见中，徐姐以几篇文献为依据，说明自己的方法没有错，拒绝修改。他就问：“你引用的是什么文献？低档次的杂志没有说服力的。”“都是一区二区的。”“一两篇文献说明不了问题的，你得尊重大多数。”“看了十几篇，都是这样的。”“有些文献年份早，条件所限所以就发表了，还用人家以前的老技术当然不行了。”“我看的都是近五年的文献。”
老狐狸滞了一会儿，提高声调说：“人家既然提出来，肯定还是有一定依据的。又不是什么难事，让你改就改一下，不就结了。你的目的是让论文发表，不是跟审稿人打口水战。你会引文献，他也能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情就没完了。我们不是没有过教训，你杨师兄那会儿还不是这样，拖了几个月，最后还不是服软，编辑才给通过了。”
反正秦峷就没发现哪个人上去不挨批的，没大毛病的挑小毛病，没小毛病的吹毛求疵，再不行了就是揪生活里的辫子。所以所有人都唯唯诺诺，避免和他发生冲突。
工作都汇报完了，老狐狸说：“好，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后几个新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巡视一圈，又问：“大家还有什么事没？”又是全场安静。“好，那散会。”马上窸窸窣窣，众人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