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风云梦 > 第一章 错的是谁
    巍巍青山,承载千年风雪方能见其峻险;渺渺流云,历尽万载日落依然轻烟如故。

    蓝天白云之下,一座陡耸的山峰浴着明媚的阳光,昂然而立。

    此山名为碧戈山,绵延伟煌不知几何,山势陡险,绝壁林立,顶峰常年云雾缭绕,幻如仙境。得天独厚的条件,孕育了无数奇花异草,因猛兽横行,故连终年在山上采药为生的人也谈之色变,惟有望顶兴叹。

    毕竟时光荏苒,再多的草药也禁不起长时间的连续消耗,越来越少的收获让这批采药人的生活愈加艰难,凡是身体健壮的纷纷另谋生路,有的做了铁匠,有的成了樵夫,有的依旧还是靠山吃山,只不过已由采药变成了放养牲口。而那些上了年纪,身体已不再硬朗的老人,惟有闲在家中,虚以度日,只能偶尔远远仰望那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顶峰,那片他们心中仅存的圣地。

    但也还有些寻不到其他出路,或者舍不得离开养育了他们几十年的大山,依旧还隔三岔五进山,只是贫瘠的大山,已承载不起他们的药筐。

    药筐越来越轻,心却越来越沉。

    齐开正是其中一员。

    在村里其他孩子还在父母的荫羽下无忧度日时,他就背起了几乎有他一半身高的药筐跟着其他采药人进山了。几年的采药生涯,并没有让他的体格更健壮,只有身体谦虚地长高了少许。瘦弱的身体,让他在强壮的同龄人中抬不起头。

    这是个以武为尊的时代,魔法与武技分庭抗礼的鼎盛时期,早在数百年前一代天纵之才武极真君挥剑斩下魔法领袖斯库尔头颅的一瞬间便与滚滚逝水一去不返。此后几十年,武之一道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整片大陆,魔法的余烬终于在世人眼前化作零零星火,飞灰湮灭。

    时间若倒退到两百年前,齐开说不定有可能成为一名魔法师。但在现在这个时代里,他只有一个身份:废人。

    五年前,正值齐开六岁之时,他体内武脉毫无觉醒的迹象。当时,村长并未断言,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道:当下武脉未醒,等两年再看吧。

    于是,上有两位加起来一百多岁老人的六岁孩子担起了家庭的重担,背起了沉重的药筐,加入了采药的洪流,浩浩荡荡进了山。

    终于将碧戈山上下了七百多次后,八岁的他满怀希望再次找到了村长。幽黯的光芒一闪即逝,他从村长沉默不语的暗示中读到了什么。这一次,他默然以对,再次背起了药筐,这一背,又是三年。

    就连三岁小孩也在父母的叮嘱下知道,若八岁武脉还未觉醒,就算以后觉醒了,也无法再修习武技,因为八岁之后,筋脉开始闭合,到了十岁,便有神药,也于事无补。

    于是在他八岁时,就面临着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是继续采药,还是另谋他路?

    村中有传言,筋脉闭合者,气血不畅,体虚多疾,有史以来,齐开是第二个。第一个已在他人生的第二十五个年头里,走完了他痛苦而漫长的一生。

    齐开心知,虽然流言言过其实,但以自己这种身体状况,能谋到一个什么出路?有哪行不需要强壮的身体?何况,就算是放养牲口,也得要有好脚力。

    但采药就不同:累了,休息一下,继续前进,只要到了山上,便是靠经验和碰运气的时候了。往往运气好的时候,采到一棵名贵的草药便能维持好一段时间不用再进山。

    两者一比,优劣自见分晓。

    齐开成了为数不多依旧地坚持的采药人,山顶那片禁地的神秘面纱也随之被一点一点揭开。

    这座山顶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的大山,年代久远的已无从考证。

    站在山脚下,视线仅及山腰,嶙峋峭壁,乱石丛生,偶尔可见其间零星散落着几抹微不可见的绿色。

    一颗石头突然松动,滚滚坠下山崖,良久,才听哗啦一声回音。齐开立刻收了脚,将身体紧贴崖壁,心脏咚咚作响中,大口地喘息着。半晌,长长出了口气后,他才抬头凝望左上方峭壁,浊热的汗珠倏地从眼帘滑过。

    太阳还很高,热辣辣地悬在头顶。此时,无风无荫,连光秃秃的山壁也散发着灼人的热意。

    青山,蓝天,白云,唯独缺那徐徐的清风。如果此时不是趴在峭壁上,而且还背着药篓,齐开一定会到山顶的那片雾气蒙蒙的森林里摘果纳凉。

    萨伦斯村民口口相传着,山顶之上十分凶险,蛇虫猛兽多不计数,稍一不留神,便会送了命。如果运气不好,遇见了残暴的焰魔,劝你还是尽快自我了结,免得几日后,被人在山腰发现你四肢不全、惨不忍睹的尸体,用一句诅咒人的话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死无全尸。

    如果你感兴趣,相信村东被纱布包裹地像木乃伊似的采药人光棍王二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会看到他下半身空空荡荡的衣服,然后他用已经变成兔唇的三瓣嘴告诉你村里人已经熟的不能再熟,关于他自己的英勇事迹:数十天前,他是如何凭借机智,毅然在凶残地野兽爪下装死,成为第一个成功从焰魔爪下生还的人。当然,有两个前提,你不是个胆小的人和能听得懂他模糊不清的发音。

    但在齐开看来,与其说它是一头凶狠残暴的野兽,倒不如说它是一个伟大而可怜地母亲、妻子。

    唯独也只有齐开知道,山顶西南方的一处洞穴中,除了静静躺着的公狼尸体外,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所谓焰魔,不过是一只上了道行且发了狂的赤狼。

    那是无数次上山采药中的一次,齐开险些被摇晃的山体震下悬崖,心想莫不是山体要塌了?于是再也不敢多待,小心地沿着峭壁往上爬,试图寻找安全的庇难处。那次,他亲眼见证了一个陌生人将正在安享午后的赤狼一家几乎赶尽杀绝。

    透体而出的蓝光显示着他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武灵。

    武灵,武之灵魂。凡到了这个级别,无一不拥有极为强横的实力。若是一般的赤狼,不消片刻,便会成为他手上散发着暖暖热量的内丹。但他并没有成功,只不过因为他犯了一个不能算错的错误。

    在一个仅以百年道行的公狼为首的小家庭里,通常情况下,自然以一家之主最为棘手。百年道行的赤狼,和比低他一级的武将已不遑多让,说来着实已不弱。但谁曾想,另一头母狼竟有近三百年的道行。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就他身为武灵的身份来说,绝不会娶一个比自己高一级别的武道为妻。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只要把公狼解决了,剩下的母狼便不足为惧。可笑的是,正是这头母狼,要了他的性命。

    闪转腾挪间,不出片刻,被他一拳轰在腰上的公狼发出一声惨嚎后,一直将狼崽护在身后的母狼突然仰天长啸。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暗道这母狼开始拼命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声长中气十足,且绵绵不绝,震的耳朵发麻,脑中嗡嗡作响。

    悲怆的厉啸远远传开,周遭野兽闻之无不惊惶逃窜,偌大的山林瞬间如水沸腾。片刻后,长啸止,山林间静的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声音。

    他始终认为兽类能将天地能量化为己用只是一个传说,但当他亲眼见到时,却依旧感觉那么不真实。他不甘心,他以为母狼只不过是头变异的赤狼,恰巧拥有了火焰的能力而已。

    事实证明,他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在肩上突然多出三道火辣辣的伤口之后,他才明白,这是只至少有两三百年道行的赤狼。两百多年的时光,足以让任何兽类拥有思维。

    它不顾一切地冲向强大的武灵,甚至无暇顾及身后仅出生一个月的孩子。

    赤狼忠贞,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所以当武灵将公狼杀死后,它才会发狂。

    最让武灵想不通的是,一头近三百年道行的母狼怎么甘心屈服于只有百年道行的公狼?

    一个月的时间显然不能让一个刚生育的母狼的身体机能恢复到最佳状态,所以它拼着近三百年的道行,将内丹吐出散化再强行吸收。这么做的后果只有一个,它将无法再凝聚内丹,往后的岁月里,它的道行不仅不能再寸进半分,反而会因为内丹的消失而慢慢流失,直至变成一头普通的赤狼。

    它不计代价地疯狂吸收,只为获得足够的力量将眼前的仇敌碎尸万段。

    武灵怒目圆瞪,眼睁睁看着赤狼将内丹吸收。

    并非他人格高尚,不愿乘狼之危,而是赤红色的内丹散发出的热量太过恐怖,炙热的高温,使周围三丈的林木顷刻化为灰烬。等他回过神来再想逃时,却察觉背后一阵焦灼:他逃的快,熊熊燃烧的狼爪却更快。

    他只能回身格挡,但匆忙之间回身的他怎么能承受得住身形暴涨的母狼一击?

    他喷血抛飞,还未起身,两只炽热的狼爪竟又已扑至。

    他终于感到心胆俱裂,但后悔之意,毕竟已来得太晚。若是在母狼刚刚发狂之时纵足狂奔而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为什么人只会在犯了错误后后悔莫及,而不能在未犯下错之前三思而行?

    有所虑,才有所惧。当恐惧超过了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便不再畏惧。所以,在死亡的威胁下,他已不再恐惧,被激起的血性瞬间湮灭了理智。

    他全力一击。血性和死亡的双重激发下,他甚至感到困了他数十年的瓶颈有了丝丝松动。

    一招既出,他嘴角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就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到自豪,也许,这招的威力足以傲视天下武灵。

    这完全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招式,因为他已全然放弃防守,将毕身元力融入这最后的一击之中。

    一击既出,蓝光瞬间大盛,磅礴的气势轰然而出,只见山林之中,顿时风雷色变,天摇地颤。

    武灵是个分水岭,突破武将后的明显不同便是能借天地能量为己用,攻击力自然也更上一个台阶。但近三百年的赤狼又岂是好对付的?

    在被狼爪击中的同时,他携着万钧雷电的铁拳也轰然而至,只是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母狼突地一扭身,原本打在狼腰上的一拳竟生生打在了狼头之上。

    齐开只觉一道晴空霹雳,大脑一片空白,天地间刹那只剩无数流萤,惊慌乱蹿。

    铜头铁骨豆腐腰,狼头之坚硬已不用多说。

    但一名武灵的临死反扑岂能等闲视耳?

    他挣扎着站起来,隐约看到狼头已碎,魁梧的身躯终于轰然倒下。

    短暂却惊天动地的一战!

    前一刻还威势惊人的武灵,此时竟已化作一具死尸。

    即便尊如武灵,死后又与常人何异?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难道人生只是一场空、一场梦?

    难道人生不是一场空、一场梦?

    此时正值酷热之季,山林间凉风习习,但齐开却突然感到冰冷刺骨,就连身体都不可抑止地颤抖。

    虽然他为他们感到悲哀,但不论是武灵还是赤狼,生前都带给他太大的压力,只消他们尚有一口气在,便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小命,所以他不敢贸然上前查探。但倒下的武灵和赤狼却又似千娇百媚、玉赤横陈的情人,即使她未发出邀请,但她的万种风情本身就已是种欲拒还迎的邀请,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能抵挡的了这种最原始的本能诱惑?

    齐开再废物,却始终还是个人,也最终没能抵挡住这赤条条的诱惑。

    武灵仰天而倒,巨大的伤口从胸口一直拖到腹部,汩汩的鲜血已渐冷。赤狼倒在三丈开外,狼头血肉模糊,生死不明。

    一个是身材魁梧的大汉,另一个是体长两米的赤狼。单从两者的距离就可看出,这最后一击的力道究竟有多么大。

    齐开仔细瞧了瞧武灵:两条卧蚕眉压在紧闭的眼睛上,宽而大似牛的鼻子,四方脸上覆着短须,阔厚而棱角分明的下巴使他看起来更为坚毅。看了五官,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到了伤口上,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连伤口边卷着的碎肉都能看的一清二楚。齐开只看了一眼,便觉胃里痉挛抽搐,胸腹间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一本被鲜血浸透的青灰色的薄册静静地贴在血淋淋的伤口边,若赤狼的攻击再向旁边移一掌,现在齐开看到的恐怕就只有一堆纸屑。

    无论如何,这本册子最终还是逃过了一劫,完整地呈现在了齐开眼前。

    齐开虽然心下好奇,但毕竟是死人的东西,他的心里终究有点发怵。这个时候,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一名武灵身上的东西,再不济,又怎么会差?虽然是死人的东西,但毕竟有可能是好东西。

    再者,以武灵现在的状态来说,自己也算不得强取豪夺,自己不拿走,难道让它在这深山老林里陪着它主人的尸体日益腐烂么?何况还有许多闻腥而来的野兽,就算自己不拿,相信很快便会被野兽们撕个粉碎。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将册子表面的血迹在一旁干净的草地上蹭掉,才强忍着心头的不适硬塞进怀里。

    赤狼毕竟还未死,只是体表熊熊燃烧的火焰已渐熄渐灭。

    齐开虽然害怕它,却也不希望它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去。凝视着奄奄一息的赤狼,他甚至有些忿然,牛鼻子武灵凭什么杀了它们?它们安然地享受着一家三口的乐趣有错吗?为什么突然间家破狼亡?

    人果然是世间最恶毒的生物。

    齐开竟然有些同情赤狼。

    它虽然还活着,但明显已出气多,进气少。

    赤狼见又出现一个人,以为是那名武灵的同伙,不由悲嗥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后,最终颓然倒地,凄然呜咽,狼目最终缓缓闭阖,再度隐于模糊的血肉中。

    即使它已快断气,但这几下挣扎仍旧吓的齐开连滚带爬,直到躲到一棵十丈外的大树后。他只觉口干舌燥,浑身乏力,轰然作响的心脏似乎堵在了嗓眼,让他呼吸已有些困难。又仿佛大病了一场,倚坐在树后好半天他才渐渐缓过神来。

    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齐开竟然再次转身折回。

    这种时候,平常人恨不得身上多长两条腿,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齐开却感觉刚才赤狼倒下时的那一声呜咽既凄凉又悲怆,如末路的英雄不得不接受命运无情的安排。

    齐开不是英雄,也并尝过末路的滋味,但他却知道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悲愤,辛酸。

    因为他时常感到悲愤,辛酸,却又无可奈何。

    它本身没有任何过错,为何今日无缘无故遭到灭顶之灾?

    众生平等,我的命是命,它的命难道就不是命?难道就因为我怕死,所以它就该死?

    两天后,赤狼不再龇牙裂目,似已认可了齐开的所作所为。只是它额头正中那个恐怖的凹坑让它看起来狰狞可怖,成了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记。但它再可怕,始终是一只狼崽的母亲。而它看向狼崽安定的眼神,也让齐开感到安心。

    数月后,山顶突然凭空出现一只浑身浴火的凶兽,专屠人类。

    赤狼一家,终于没有被赶尽杀绝。

    但赤狼最后毕竟发了狂,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凶兽焰魔。

    他一时的不忍虽拯救了赤狼一家,却带来了一个困扰了他数一生的问题: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人类为了更好的生存而他处取用,这本无可厚非;赤狼因为家庭成员被杀而仇视人类,这在动物弱肉强食的本性中也理所当然。既然人是对的,狼也是对的,那么错的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