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白河风云 > 第一卷 第一章
    第一章金宝耍赖

    农历正月十五这天,四季青大队在小学校里的新春庆典活动达到了高潮。

    诸位请看,小学校的大操场里已经布满了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姑娘和小伙,而四面八方的人们仍然一溜带串的从小学的后门向进涌流。学校操场好似一个贪吃者的肠胃,虽然已经吃得很多,却对送进来的食物照收不拒。

    蜿蜒小路上的行人,远远就望见学校围墙里面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竖起的一面三角形状的红旗,在早春料峭的寒风里忽啦啦的飘舞。

    当地习俗,哪个村子要是在正月过年时节有“走高桥”、“耍社火”或者“唱秦腔”之类的大型娱乐活动,便在腊月时光于活动场地的一棵大树或一根高杆上擎起一面彩旗,使人一望而知。于是人们奔走相告,哪村哪堡过年有“社火”,哪堡哪村新春有“柳木腿”。所谓“柳木腿”者,是当地人对“高桥”的一种俗称。

    操场里,换上了年节新装的人们,三个一摊儿,五个一堆儿,笑逐颜开地在啦呱闲话。老汉老婆以及中年人多是谈论去年腊月年终决分的话题,哪个队劳动日值高,哪个队劳动值低,谁家分钱多,谁家分钱少,等等、等等;小伙子和姑娘们则常常目光摇曳,察视远方,寻觅着知己和伙伴;最不安顺的是那些毛头小子,他们满场子你追我赶,嬉笑打闹,在人群里穿来窜去。

    卖饸饹的,炒荞粉的,卖瓜子花生以及卖甘蔗卖纸烟的小商贩们,散落在操场四周。

    操场西边一架篮球杆下,停放着一副剃头担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剃头匠一边跛着脚,一边围着剃头担子打转,右手颤抖地指着一个剃成光葫芦头的矮个小伙儿,声声谴责。

    “剃了头你不给钱,你这是喝醉了酒不认酒钱么!”

    “你刚才大喊大叫:有钱没钱,剃、剃个光头过年。等我剃了头,你却问我要、要钱,你这是瞎子算卦,说话不算话!”剃光头的小伙虽然说话有些结巴,却振振有词。

    “你叫大家看,这头剃的多光多净,连一根毛毛都不剩,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这人咋谁的鬼都想搞!”

    “你说剃的光剃的净,狗、尿花,自己夸!”

    “我认得你这小伙子,你是八队的牛金宝,外号‘秤锤’,‘虼蚤王’。今后,你想叫我再给你剃头,墙上挂帘子——没门!”

    “我也认得你,你是一队的李双喜,外号‘地不平’。你不给我剃头咧我就一辈子长毛子?离了王八……鼓也响,离了马尿……河也涨!”

    吃饭尝汤,听话听音,牛金宝也不是十分愚笨之人,听李双喜说今后再想剃头没门咧,言外之意今天这钱可以赖过去了。于是,一只手在光葫芦头上抚摸着,两眼盯着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们,想瞅个空子溜之大吉。谁知他刚迈开半步,却被一只握紧了拳头的胳膊横档在他的胸前。

    牛金宝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生产队的队长龙天雷,旁边还站着副队长虎贵斌,心里不由一颤。

    龙天雷中等个头,三十四、五岁年纪,他有个大名叫龙为民,是解放初村里办冬学时,教冬学的先生给他起的。但是他那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人们把乳名“天雷”已经叫习惯了,“龙为民”的名字就没有叫得出,只有在乡上、区上开会签名时,“龙为民”三个字才能派上用场。龙天雷两道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牛金宝,厉声说道:“金宝,把剃头的钱给人家,再甭丢咱八队的人咧!”

    牛金宝强辩:“他刚喊着说有……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我本来是要留‘洋……洋楼’,现在成了光头!我把钱给他能成,叫他给我赔……赔洋楼!剃个光葫芦脎(1),把我冻得牙打牙!”牛金宝说着,还真的上下牙关嗑磕碰碰起来。

    龙天雷吼道:“你是脊背上背的鼓——寻锤打呢!”龙天雷瞅着牛金宝,一脸威严。牛金宝赶忙从制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毛钱来,递给李双喜。

    李双喜说:“一毛五!”

    牛金宝说:“没、没有咧!”说毕,拧着脖子,就要往外挤。

    龙天雷又喝斥了一声:“不行,没有钱你就在这儿劳动,来了剃头的你给洗头。双喜,等他洗够五个头再放他走!”

    牛金宝说:“那就叫、叫我再搜一遍,看还有没有。”说着把手又塞进裤子口袋摸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个五分钱硬币,往剃头担子的一个框里一扔,从围着的人圈里钻了出去。

    人群里有人说:“这小伙儿咋是个赖皮货!”

    一直背操着手的虎贵斌说:“双喜,今后要看客下面,对那些二道毛、二赖子、二混子,要先交钱,后量盐,等交了钱再给他剃头!”

    李双喜叹了一口气说:“唉,人没尾巴,比驴难认!”

    龙天雷和他的副手虎贵斌走出人群,他的副手——一个身材颇高,留着光头的汉子,他是八队管生产的队长,二人一边在操场转悠,一边谈论着新一年生产上的打算。

    提起牛金宝,彪家寨人都能说上来他的几个故事呢。

    牛金宝小时候,母亲让他到货郎担子胡先生家里去买几样花线,牛金宝怕忘了,就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红线、蓝线、月白线,红线、蓝线、月白线……”结果在村道里跑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等他起来后拍打了身上的尘土,却再也想不起要买什么线了,只好回去又问了一遍。第二次在街道里恰好遇见胡先生,胡先生叫了一声金宝,问他干啥去呀。金宝说买线去呀,胡先生问都买啥线,金宝两只眼睛翻得“卜噔卜噔”的,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那一年牛金宝七岁。牛金宝十岁的时候,上小学二年级。一天晚饭后,他爹牛大夯叫他把语文课本拿来,要检查他认字认得咋样。牛大夯年轻时,在一家杂货铺里当过两年“相公”(2),淘得三五百字。牛大夯翻到又有文字又有图画的一页,指着图画下面的“西红柿”三个字问道:“这几个字咋念?”

    牛金宝用老师教的普通话读道:“番茄。”当地人有把西红柿称作番茄的,生产队长虎贵斌让妇女们摘西红柿时,就喊着“摘番茄”,牛金宝受虎贵斌影响,也把西红柿叫番茄。牛大夯吼道:“三个字怎么读了两个字?”牛金宝依然用普通话念道:“吃番茄了。”三个字又变成了四个字,牛大夯气得把牙咬得咯噔响,狠狠地抽了牛金宝一个耳光,脑子里只出现了一个念头:这小子不是读书的料,只能打牛后半截子,等二年级念满,能认得钱、认得布票、粮票就行了!

    牛金宝比虎贵魁大好几岁,但是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溜级了几次,后来就和虎贵魁在一个班了。有一天下课了,牛金宝和虎贵魁一块去上厕所,牛金宝直嚷嚷腿畔疼,到厕所解开裤子一看,原来有一只小毛虫爬在他的腿上。当时,他们语文课本上刚学了李白的《赠汪伦》那首诗,虎贵魁就灵机一动,把《赠汪伦》使劲儿地阉割了一番,念道:金宝乘舟将欲行,忽然觉得牛牛疼,解开裤子看一看,原来有个毛毛虫。厕所里的同学都被逗笑了,牛金宝却被气哭了,把虎贵魁告到班主任老师那里。老师说虎贵魁对大诗人太不尊重了,罚他把李白的诗在本子上抄写三十遍,免得他今后胡改乱念。

    另一架篮球杆下,一对年轻人躬腰站在一个戴着瓜皮帽子的小摊贩跟前,架子车上堆放着装有瓜子花生的布袋。

    姑娘问:“瓜子儿一斤多少钱?”

    小摊贩答:“八毛钱一斤。”

    姑娘说:“给我称三毛钱的。”

    瓜皮帽子老汉拿起盘子称,用手在半截口袋里抓了几把称将起来。称好后,便倒在姑娘展开的一方花手帕上。

    姑娘将包着瓜子儿的手帕递到小伙子面前说:“贵武哥,你多抓些,多吃些,一会儿踩柳木腿就有精神咧!”

    贵武抓了一把瓜子儿,笑着说:“我一会儿踩柳木腿,靠的是早晨吃的那一老碗饺子,指望你那一点瓜子,能吃到哪里去?”

    姑娘噘起小嘴,皱起柳眉,拧过身子,不悦地说:“嗯,你就没听人说过,瓜子儿吃不饱是人个心么!我还有心给你买瓜子,你有啥心呢?”

    贵武忙笑着说:“好妹子呢,我给你买,我给你买糖吃!”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二毛钱,在卖货老汉跟前买了糖,分给姑娘一半。两人口里含着香甜似蜜的水果糖,还不停地嗑着瓜子儿,幸福地向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走去,边走边啦瓜闲话。

    “贵武哥,你今天是不是又扮演孙猴子?”

    “天霞,你怎么看不起孙悟空,那是‘齐天大圣’呢!大前年中央首长还写过一首诗赞扬他,说是‘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我不是看不起孙悟空,我是不愿意你扮演那个猴头猴脑的样子!凭你这长相,扮个白面书生没有问题么!”

    “可是,我要是扮演白蛇传里的许仙,扮演白娘子的就是三队的香香,我要是扮演春生,扮演梁秋燕的就是五队的爱爱,你愿意不愿意?谁叫你不会踩柳木腿呢?”

    “你不给我教么,你要是给我教会了,你当许仙,我就扮白娘子;你当梁山伯,我就当祝英台;你当春生,我就……”

    “好了好了,你听,大队广播点名呢,我赶紧往大队去呀!还要化装,还要绑腿,得一阵子呢!”虎贵武说完,把手里的糖和瓜子儿一股脑儿交给龙天霞,急匆匆拔脚走了。

    日上三竿,太阳毫不吝惜地把金光洒向大地,整个操场里暖洋洋的。

    北墙根下是另外一番世界,一个戴着火车头帽子、年近五旬的胡姓汉子靠墙而坐,正在给大伙儿说书。因为他能说三国,道列国,评水浒,讲西游,能识文断字,所以邻里乡党称他“胡先生”;因为说书时,听的人围成个圆圈,他自然而然地被包在中间,因此人们又送他一个外号“人馅子”。

    你听,胡先生正在抑扬顿挫地津津乐道:“话说唐僧师徒四人日行夜宿,餐风饮露。忽一日来到一个地方,但见重山迭迭,险峰林立,山间有千尺大蟒,道旁有万丈长蛇,那大蟒个个吐妖雾,那长蛇条条吐怪风,唐僧不由一惊,跌下马来……”

    “人馅子,你说书光会说老一套!”牛金宝踅了过来,他不管胡先生正讲得神采飞扬,也不管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就大声嚷嚷,“不是奸臣害……害忠良,就是相公招姑娘;不是宋江杀死闫……闫婆惜,就是孙悟空打败了杨二郎,你也说……说一段新的么!”

    今天前来看戏看高桥的可不光是四季青大队的社员,上三村、下三村、左三村、右三村的人都有啊!胡先生对牛金宝当众呼他“人馅子”的不敬之词显然不满,他刚才也听说了牛金宝剃头赖钱的事,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拔出插在腰带里的旱烟锅,一边在烟袋杆上吊着的烟包里装烟,一边说道:

    “好,咱就按小伙子的意见办,咱今天不说脏唐,也不说臭汉,不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也不说武松杀死潘金莲,说一段四季青热热闹闹过年,虼蚤王清清白白赖钱……”

    牛金宝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个灯笼,撂了一句“狗嘴里吐……吐不出象牙”,便猴急狗疯似地溜了。

    那些听书正听得热闹却被败了兴的小伙子们,望着牛金宝的背影,不满地喊着他的外号:

    “秤锤!”

    “虼蚤王!”

    “结沟子!”

    …………

    “咚咚咚,锵锵锵……”一阵雄壮悦耳的锣鼓声从官道上传来,人们知道,柳木腿就要来了。娃娃们和爱看热闹的女人们从操场向小学的后门外涌去,直至赶到锣鼓队的跟前,再陪着表演队伍一块儿返回学校,为的是在这难得的一年一度的春节里要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踩着高桥的演出队伍离得更近,看得更清,时间上处得更长。

    这条官道的主干道为东西走向,在大队部这个地方成了三叉路,分别向南向北延伸了二百多米之后又向西折去,形如一架巨型弹弓。四季青大队的四个自然村,彪家寨和神树村位于弹弓手把的两旁,天石堡和魏家庄位于弓架的两侧,四个村就形成了一个梯形模样,而四季青小学就在彪家寨和大队部之间的路畔。官道以北大约一站路的地方,有一条小河,自西向东,流声淙淙,水色清清,远远看去,好似一条雪白缎带,故曰白河。我们的主人公以及他们的邻里乡党,就生活在白河岸边的平川地上。

    四季青大队是一个蔬菜队,在白河公社的生产排名数一数二。去年年,劳动日值最高的生产队已经达到两块三毛钱,最低的也分到了一块六毛多,因此,大队请城里剧团移风社来乡下演出,以示庆祝。从正月初十直演到十五,每日午时开始,先加演两场折子戏,然后再演一出本戏,诸如《二进宫》、《铡美案》、《九件衣》、《梁秋燕》等等。今天是元宵佳节,演戏之前,还要表演走高桥。

    走高桥是天石堡人的传统艺术,远在旧社会,天石堡人的踩高桥就闻名于十里八乡。其特点有三:一是高,柳木腿长足足八尺,踩腿人无需费力,一屁股可坐在高高的墙头;二是腿多,大约有八、九十副,每每表演之时,队首已经到了小学后门,而队尾才刚刚出了大队部,前后有一里多路,浩浩荡荡,甚为壮观;三是箱底丰,天石堡柳木腿的箱底有专人管理,每年都要添制十几套新的戏装,将那些旧的、烂的、颜色不鲜艳的一律淘汰。

    “来了来了!”随着人群里的一声呼叫,随着“咚咚锵锵”的锣鼓声的逼近,“孙悟空”第一个从小学后门闯了进来,吓得围在近前的人连连后退,他却在人们让开的一条狭道上挥舞着金箍棒又跳又跑。片刻,他踩着的两条柳木腿交叉站定,握着金箍棒的左手搭于后背,右手反转作躬于眉梢,两只眼珠在眼眶里“卟噔卟噔”地翻转,活脱脱猴子遥望远山的形象。有人就用手指点着议论,你看你看,那是八队虎贵武扮演的孙悟空,神气得很!

    紧跟着孙悟空进来的是一个“胖婆娘”,脸擦得很白,脸蛋两边各有一陀圆圆的红胭脂,头发梳到脑后,扎成一个硬橛橛,两只耳朵上分别吊着一个红嫣嫣的辣椒。她右手握着一把小茶壶,走路时一边闪着,一边跳着,不断地把茶壶里的水向挤在跟前的人们喷洒,围观的人们怕水淋湿而不敢近前。原来“孙悟空”和“胖婆娘”是整个高桥队伍的开路先锋,使人们围成的圈子不会越来越小。接着就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进入场地,凡在一块表演的就是一出戏文,像打柴劝弟、苏三起解、纣王宠妲己,杀庙、断桥、游西湖……“孙悟空”和那个“胖婆娘”已经打圆了场地,锣鼓队在场地中间起劲儿地敲击,柳木腿们就随着鼓点的节奏走着、跳着、表演者。周围的观众一边仰着头聚精会神地观看,一边还指指点点地议论。有的是丈夫向妻子讲解戏文的内容,有的是儿子向母亲叙说这个角色或那个角色是谁扮演。胡先生向他身边的两个中年妇女讲说,那个戴着长胡子、衣角掖在腰间、手里拿着一把马刀的,是大队沈书记扮演“杀庙”中的韩琪,那个画成花脸、穿着红袍的是他外甥牛二水扮演的殷纣王,那个打扮得妖妖艳艳走着小步的旦角是二队会计李昌焕扮演的妲己。纣王一会儿跳在妲己的左边,一会儿又跳在她的右边,不停地用一把折叠式纸扇给他的爱妃煽凉。

    人们看得好生热闹,不时地有人喝彩,却急坏了舞台上幕后即将演出话剧的几个青年人。高桥表演之后,就要开演秦腔大戏,戏前要加演一出小话剧,他们已经换了衣裳化了装,去看不去看,急得团团转。尤其是李香泥,她穿着一件斜襟天蓝色紧身棉袄,咖啡色裤子,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纱巾;脸上施了一层薄粉,又淡淡地涂着胭脂,眉如柳叶,口若桃花,一双长辫子又黑又亮。她的心早已飞到表演高桥的场地上,却又因为化了装而不好意思挤到人群跟前,于是便联络和她搭档演出话剧的龙天语。

    “天语,咱也看柳木腿去!”她看着龙天语,求他。

    “你去看吧,你化装得蛮好的,红是红,白是白,你看我这脸,红得象猴屁股,”龙天语说。

    “其实红了好,红也是美!”李香泥一边说着,一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要是嫌红,也好办,来——”说着走到化装台前,拿起粉盒里的绒团,弹了弹,在龙天语的脸上轻轻擦拭了一番,那原本英俊的面庞白里透红,红里泛白。

    龙天语补了妆,仍然没有去看柳木腿的意思,他心里想,姑娘家想去看热闹,很正常;自己一个大男人,脸上化得五抹六道的,在人堆里挤什么,岂不给人以招摇过市的感觉。再说,高桥收场之后,话剧就要立即开演,他要和其他几个演员把布景摆好,把道具检查一番,他不想让自己编写的这个话剧在演出时出现一丁点纰漏。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香泥,李香泥只好一个人低埋着头,一手抚胸,迈着小巧的步子向操场中央去了。

    尽管李香泥轻悄悄地走到了看高桥的人群跟前,还是吸引来了无数的视线。有好些人不看柳木腿的表演,却一眼眼瞅着李香泥,直瞅得她脸上热辣辣,眉眼羞答答。

    牛金宝在人群里磨蹭了半天,不曾获得一件猎物。忽而发现李香泥向人群走来,浑身就来了劲儿,他对李香泥垂涎已久。这女子不要说是四季青大队的一枝花,就是在白河公社,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品,加上今日又浓装艳抹,简直比柳木腿上那个梁秋艳还要妩媚三分!牛金宝顾不上多想,脚下已经不由自己,他三蹭两蹭钻出人堆,不知不觉就挤到了李香泥的后边。

    牛金宝见李香泥脖子上披着一条红艳艳的纱巾,从后边看那纱巾平展展的样子,牛金宝料想这纱巾仅仅是在脖子上披着而前边的两个头儿不曾系在一块儿。“不打不成交!”牛金宝想到了这句俗语。他伸出右手,从纱巾底部的三角处直往上伸,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纱巾轻轻一抽,纱巾就在手里了。他急忙两手将纱巾揉成一团,装在制服裤子的口袋里。

    李香泥感觉衣服动了一下,低头看时,纱巾已不翼而飞,回头见牛金宝站在身后,知道这家伙不是好菜,生气地问:

    “把我纱巾呢?”

    “红……配绿,狗……都羞!有人给你收了!”牛金宝结结巴巴地说,同时两眼直直地瞅着李香泥那漂亮的脸蛋儿。

    “你认得颜色不,这棉袄是蓝的,哪是绿的!”李香泥训斥说。

    “反正蓝颜色跟绿颜色差……差不多!”牛金宝狡辩。

    “狗羞我呢,那就是狗给我收了!”李香泥毫不示弱。

    “那你问狗要去!”牛金宝两臂交于胸前,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

    “把纱巾给人家姑娘么,人家娃一会儿还要演节目呢!”人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着牛金宝说。

    “看我干啥,我又没拿,谁见我……我拿来咧!”牛金宝背着牛头不认脏,“吃河水长大的,管……管得宽!”牛金宝嘴里嘟囔着,溜到一边去了。

    那个中年汉子看着牛金宝的背影啐了一口,愤愤地说:“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

    一个青年妇女说:“歪脖子树!秤锤高的个子,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

    李香泥见牛金宝拿走了自己的纱巾,本欲上前追赶讨要,奈何牛金宝胡穿乱窜,三弯两拐就不见了人影。转念一想,柳木腿表演的时间都很短,在场地上转上几圈就结束了,话剧开演在即,哪有功夫和这赖子瞎磨叨!何况最近在八队排练话剧时,见过这个家伙在天语家门口伸头探脑的,还听到有人喊他“结沟子”。反正你是彪家寨人,看你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

    说到话剧演出,这里我们不能不提两个重要角色,一位叫虎贵魁,一位就是龙天语。虎贵魁一九六二年高中毕业,名落孙山,曾有几天时间闭门不出,向隅而泣。心里想,难道我虎贵魁今生休矣,这一生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一生都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日里都要架着锄头出去,扛着镢头回来?不,那不行!我虎贵魁今生今世绝不能干这打牛后半截的营生!话是这样说,心是这样想,然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你现在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你不当农民你干什么?你想进工厂当工人,没有指标,就是有指标,只怕磨盘大的雨点子也淋不到自己头上,早被大队小队的干部子女或者贫农下中农把指标占去了,谁叫自己的家是中农成份呢!你想去公社干个公差吃个轻省饭,那更是端着梯子上天,连门都没有!他在炕上一连躺了五天,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条好门道来。于是,就又后悔上了高中,可是,不上高中又能上什么?他是按照初中毕业时流传的那首顺口溜指明的方向报了志愿的,顺口溜是这样说的:考地质爬山,考电业上杆,上师范实可怜,上高中才能坐高官,没想到高中毕业之后却彻底回到农村来了。

    直到第六天,虎贵魁才悟出一条只需耍嘴而不需费力的谋生之路。这天下午的傍晚时分,牛金宝他爸牛大夯来找虎贵魁父亲虎铁嘴,说是他要在后边盖大房,牛金宝母亲不让他盖,要请虎铁嘴去说话。原来牛金宝家共守着三间厦房,前几年老两口分了家,牛大夯和二儿银宝过着,老婆和大儿金宝过着。虎贵魁答应牛大夯,等他爸从地里回来后告诉他,让他晚上去牛家说话。

    晚饭过后,牛大夯家里左等右等不见虎铁嘴的面,刚要让儿子银宝去看,虎贵魁进了门,说他爸突然间肚子疼来不了,今天晚上这话他来说。牛大夯眼睛瞪得鸡蛋大,说你是刚从学校回来个碎娃,能当中间人说话?虎贵魁拍着胸脯,说这话我要是说不了,从你家门里爬着出去!牛大夯见虎贵魁十分自信的样子,也就无话可说,叫银宝把金宝和他妈叫了过来。

    其实,做中间说话人对于虎贵魁来说,并不是非常陌生的事。虎贵魁父亲虎老五平日里给人说是料非在四季青大队是有点名声的。不管双方矛盾多大,积怨多深,只要虎老五到场,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因此,人们送他了个外号叫虎铁嘴。话说到中间的时候,主人家就把酒菜端上来,一般都是四个凉菜一壶酒,随后是臊子面。如果是彪家寨和神树村的人来请他,他就带着虎贵魁,为的是能多吃一份饭。虎贵魁耳濡目染,渐渐悟出了当中间说话人的路数。当然,这是虎贵魁还小的时候,后来他上了中学,也就不好意思去了。

    在虎贵魁看来,做中间说话人并不很难。矛盾双方无非是利害问题,先拿出一个方案来,不行就换一个方案;还不行,就再换一个。这样多换几次,利益逐渐均衡,难说话的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牛大夯提出在后边盖大房不能说不对,但庄基地是两家的,金宝他妈反对也不能说错。虎贵魁提出让牛大夯给老婆补偿一百块钱,牛大夯同意,但老婆不愿意。加到一百五、一百八以至于加到二百块钱,牛金宝他妈还是不肯同意。虎贵魁就又提出一个方案,他说金宝也已经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你娘们俩不能老守着那两间厦房过日子,过几年也要盖大房,要给金宝娶媳妇,干脆一家在后边盖,一家在前边盖。在后边盖的,不能贴住后背墙,要给两家留有厕所;在前边盖的,也不能挨住沿墙,要给两家留有打猪圈地方。两家的房都要留有一米宽的过道,无论是上厕所或者喂猪都畅通无阻,这个方案被两家四口人都乐意接受了。

    虎贵魁一炮打响,十分得意。于是让父亲从“说话人”的岗位上退下来,今后这些事由他包揽。而且他改变了规矩,谁今后请他说话,给他拨一个劳动日,矛盾双方一般都是两家人,一家拨一个劳动日,两家就是两个,这样虎贵魁总能用一个晚上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换取别人两天的劳动报酬。当然,也有些矛盾复杂尖锐的事情,话难说,一个晚上拿不下来,第二天就再用一个晚上,总比在地里风吹雨淋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强得多了!虎贵魁给人“说话”的事,很快就在彪家寨传开了,于是,人们有了自己解决不了的矛盾就找虎贵魁,而且,觉得虎贵魁的不管饭、给他账上拨劳动日,比他爸的管饭办法还好,一是少了麻烦,二是管饭要买菜买肉买酒,需要拿出现钱来。那时候,人们手头紧得什么似的,花几块钱请人吃饭,心里得嘀咕半天呢!至于虎贵魁为什么不收钱而要劳动日,这是因为当时一般生产队都有规定,劳动日不单单可以分钱,还可以带粮,比如说,一个劳动日带二两粮,一年如果挣了三百六十个劳动日,到年终的时候,还可以分得七十二斤粮呢!

    一传十,十传百,虎贵魁“说话”的事传遍了四季青大队,也传到了十里八乡。人们有了解不开的纠纷,就来找虎贵魁,但是,不是彪家寨人,劳动日没办法转让,虎贵魁就收取现金,在生产队再买劳动日。

    有一次,神树村的刘老三和麻老四有过节,他们相信生姜还是老的辣,请虎老五去“说话”,被虎贵魁知道了,把他爸美美地训了一顿。虎老五从此偃旗息鼓再也不肯出山了!虎贵魁做的是排难说和的事,有人就把虎贵魁叫“和事佬”。“和事佬”的名声越来越大,一次,距彪家寨十里之远的孟家庄请他去说事,村里的孟云老汉见虎贵魁个头不低,而且能说会道,料想这后生将来定非池中之物,在征得女儿同意之后,当面许亲。虎贵魁见孟彩娥脸蛋儿白白净净,身材苗苗条条,也就欣然应允,于一九四六年冬天,用花轿将孟彩娥迎娶到彪家寨。

    龙天语比虎贵魁晚一年高中毕业,也是没有登上龙虎榜。不过他不像虎贵魁那样悲观,无论是上初中还是上高中,他的作文总是写得洋洋洒洒、淋淋漓漓,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夸奖和同学们的喝彩。一个语文老师带二到三个班的语文课,常常把他的作文在一班读了在二班读,二班读了又在三班读,因此,中学时代他的文章写得好就已小有名气。当得知不曾被高等学府录取的消息之后,他静静地躺在炕上,父亲坐在炕边安慰他,说是没考上就没考上,天下的农民多得很哩。父亲走了以后,他心里想,我不是有志于文学嘛?回到农村也好,正好可以深入生活积累素材啊!

    回乡一年多天,龙天语将生活中感动了自己的人和事创作了几则短篇小说,寄到当地的一家杂志社去了,然而,那些寄出的稿件,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写话剧,自己编,自己演。”有一天他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并去找虎贵魁商量。二人一拍即合,虎贵魁满心欢喜,并鼎力支持。“这样好,村里的青年人也就有了活动了!”虎贵魁说。

    龙天语和虎贵魁从记事起就一块儿玩尿泥,一块儿“摔碗破”,一块儿去白河捞鱼,一块儿去地里摘豆角。乃至上学念书,天语起来早,就去贵魁家门口喊贵魁;贵魁起来早,就在天语家门口等天语。待吃过饭后去学校时,常常是贵魁给天语掰半个烤红苕,天语给贵魁分一截烧玉米棒。放学回家路上,两人常常在一个楞坎上写作业。天语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吵过架,贵魁和村里的小伙伴也骂过仗,但是,他们两个之间,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摩擦,总是如鱼随水,形影不离。乃至天语高中毕业返乡之后,白天,常常在生产队一块劳作,晚间,二人不是在天语的住房,就是在贵魁的寝室,谈读过的书,回忆看过的电影,讨论小说写作,海阔天空,无所不说。贵魁家在村南头,天语家在村中腰,每每谈至夜半更深之时,不论是贵魁送天语,还是天语送贵魁,待已送到门口,似乎谈兴未尽,仍然不愿离去,或是在门口接着刚才的内容继续谈论,或是又进屋里坐下来重找话题。一日晚间,贵魁送天语至家,已是半夜子时,满天星斗,但二人谈兴正浓,又进到天语屋里,分坐于方桌两侧,依旧高谈阔论。约有两个时辰,贵魁告辞,天语又将其送至村南头,在门口叙扯了一会儿,只觉冷风嗖嗖,于是再进入贵魁房间,聊有一小时左右,天语告辞,贵魁要送,天语笑着说:“算了,难道咱俩真成了笑话里的那两个胆小鬼?你送我,我送你,直送到公鸡打鸣,东方发白!”而这种情况已不知有几。

    话休絮烦,柳木腿已经偃旗息鼓。鸣锣开道打先锋的孙悟空已跨入大队部的门坎,甩后压阵的殷纣王也踏出了小学校的后门,锣鼓家伙咚咚锵锵之声渐去渐远。

    舞台上已经人来人往,几个勤杂人员又是挪椅子,又是搬凳子。大队电工陈拴狗——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把用红绸裹着的麦克风话筒扶高、压低,又扶高,用弯着中指的关节轻轻敲着,直到舞台两边电杆上的高音喇叭传出“噔噔”的回音。不一会儿,清脆嘹亮的弦索之音和铜器都响了起来,代替了刚才走高桥时粗犷雄浑的锣鼓傢伙声。

    人们开始骚动,靠在北墙根下的,散落在操场四周的以及篮球杆周围的人们,统统向舞台跟前流动。呼儿唤女的,喊爹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模样俊俏、打扮得齐整的姑娘从幕后走到前台,她对舞台两侧的文武场面摆了摆手,铜器和弦索立即停了下来,然后对着麦克风亮着嗓音说道:“四季青大队的社员们,兄弟社队的乡亲们,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刚才大家看了精彩的高桥表演,下面由城里剧团移风社演出大型秦腔剧《周仁回府》,秦腔开演之前,先由四季青大队的几个青年人演出独幕话剧《跟谁恋爱》,作者四季青大队龙天语,主演虎贵魁、龙天语、李香泥。下面演出开始。”说完,轻轻一躬,转身飘然而去。下面有人议论:那女子是四季青大队的一枝花,叫李香泥。

    《跟谁恋爱》的故事情节是:青年女子林少华幼时由父母做主,和姑家的表兄定了娃娃亲,但是当她成年之后,和同村小伙儿高大鹏谈起恋爱,而林少华的父母坚决反对,剧情就围绕着这样一个故事展开。龙天语扮演高大鹏,李香泥扮演林少华,虎贵魁演的是林少华的父亲。

    话剧愈演愈热闹,人们不禁喝彩起来。扮演林少华父亲的虎贵魁从弯腰走路的姿势,到擦火点烟的动作,以及生气时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形象,都让人忍俊不禁。龙天语扮演的高大鹏,英俊潇洒,声音宏亮,吐字清晰,把一个令人爱慕的青年表演得淋漓尽致。至于李香泥扮演的林少华,更是让戏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她好像受过专业训练似的,眉毛眼睛会说话,抬手动脚都是戏,把一个美丽活泼的农村姑娘敢爱敢恨的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话剧演到高潮时,却出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差错。有一段姑娘和父亲争执的情节,父亲说:你和高家的事行不通!女儿说:我就是要跟高大鹏!然而不知是由于过度紧张,还是演员心有所想,李香泥竟然把“我就是要跟高大鹏”说成了“我就是要跟龙天语!”

    我的天哪,台上台下一时哗然!当一些老年人还稀里糊涂看得不明不白之时,反应灵敏的青年人却起了哄,打呼哨的打呼哨,拍倒好的拍倒好,台下的观众混乱不堪。李香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头发一奓一奓的,脸上热辣辣地烫。

    “哦——李香泥想给龙天语当媳妇!”光葫芦头牛金宝拉着长声喊了起来,居然没有结巴。

    “龙天语——李香泥——”台下许多青年人跟着大喊大叫。

    李香泥羞愧难当,辫子一甩,双手捂着脸颊,跌跌撞撞地向台后跑去。天哪,只恐举起千江水,难洗女儿脸上羞!

    戏演砸了!

    注:

    (1)脎:读sá,当地人俗称头为脎。

    (2)相公:旧时一些地方称被雇佣的店员为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