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建安神医传 > 第十七节:结为亲家
    (一)

    六月转眼即逝,盛夏即将到来。

    火热的太阳直直地照射在通往陈留的官道上,路上的沙土很是干燥,人踩在上面,几乎都感受得到它的滚热。官路的两边是一片片小树林,从林间传来刺耳的蝉声,正值烈日当头,空中弥漫着灼热,那树荫缩小得都藏不住正常孩童的影子。

    他和一群粮草兵们走在官道上。

    为首的粮草兵是一个老人。老人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神采奕奕,他有一头白发,胡须又长又顺,面上却也不显老。他里穿一件深青色衣袍,外套一件无袖的破衣甲,腰间挂了个金箍铃,左手拎着一只灰色的行医木箱,身后背一只篓子,那篓子里时不时传出婴儿的哭声。

    跟在老人左边的是一个沉默的中年壮汉,那壮汉一瞧便知是个武艺高强之人,他背上有一柄象鼻刀。

    跟在老人右边的是一个孩童,约模十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肤色黝黑,看上去分外好动,总是问来问去,也不稍停。

    这三个人后面还跟有两名士兵,那两名士兵初看像是一对兄弟,细看却各是不同。两名士兵都是中年人,魁梧黧黑,皆是一身褐色皮甲,然而左边的个头稍高却略显胖些,右边的个头稍矮却显得瘦些。

    百余名的粮草兵们跟在他们后面,那群人的木屐有点破损,他们却浑然没有在意。五名粮草兵推着五辆辎重车,余下的人把他们护在中间。

    辎重车上载有一些干粮和被服。干粮被单独放在一辆车上,有一辆专门载有四名伤员。虽然已经看不出他们伤在哪里,不过依照老人的要求,还是乖乖呆在车上。

    这一路走来,他就目不转眼地盯着老人看,终于引起老人的注意。

    老人转头,好奇道:“张医师似乎有事要问老朽?”

    他尴尬地笑道:“实在唐突,刚才未曾来得及问老医师是何许人也?”

    老人轻拍脑门,恍然地笑起来,拱手道:“倒是老朽迷糊,也没报出自己的姓名。老朽姓华,名佗,字元化,沛国谯县人。”

    他连忙还礼道:“鄙人姓张,名机,字仲景,南阳郡涅阳县人。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华前辈还是直唤鄙人的字罢。”

    ——这支粮草兵,赫然便是华佗等人。

    华佗顿了一下,“呵呵”地一笑,“那老朽也不甚推辞,——仲景。”张机听罢一笑,客气地再还礼。

    “张叔叔,为甚么你要去陈留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张机望去,是那个年纪不大的孩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张机还未开口,华佗便道:“你哟,总是这样喜欢插嘴的,再敢如此没礼节,小心为师可以罚你了。”他抬头对张机介绍道:“他是老朽的顽徒,乳名小童。”

    “小童还有正经的名字!”孩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顶嘴,“小子姓庞名林,荆州人士!”他立即站好,小小的身子带着士族的礼仪,正正经经地向张机弯腰。

    华佗瞪大了眼睛,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看向小童的眼神仿佛是他中了邪。

    黄忠“哈哈”笑道:“华神医,这回你瞧走眼了罢。”华佗听罢,哭笑不得。

    “卫汛哥哥,你要去的地方正好是小童的家乡,不如等结束后再一起回去罢?”小童得意地一笑,跑到卫汛身边。

    卫汛坐在一辆辎重车上,被小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他讷讷道:“可是,可是陈留现在不太平,本来……本来……”在众人的面前,他实在不好说出,他根本就不想去的意愿。好不容易凝聚出来的轻松气氛被自己的话打破,卫汛满脸惶恐,垂头不敢再开口。

    他身边的粮草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好休息罢,不会有事的。”

    卫汛努力放松,挤出一张笑脸回应他。

    “你从刚才便有提到陈留不太平,陈留到底有多不太平?”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一惊,寻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曹七,曹八瞪他一眼,却又不反驳。

    卫汛心下一紧,低声道:“唉,这,不好说……”

    “有甚么不好说的?”华佗带着鼓励的眼神看向他,“吾等皆是要去陈留县的,不若你先告知那里的情形罢,也好让大伙儿有个准备。”粮草兵们暗中点头,却也不动声色,只是竖起耳朵细听。

    卫汛叹了一口气,只得道:“也不瞒各位,司州之事想必众人也有所耳闻罢?”

    粮草兵们个个都露出迷茫的神色,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对于这群往常只知下田种地的农夫来说,怎么会关心这等大事来?倒是张机听罢,突然道:“老夫倒是听到了一些,说是西凉刺吏马腾将军久居凉州,年初不久便入来长安,想朝见陛下,他们驻军于霸桥,只因李傕将军拒其请求,便与侍中马宇、左中郎将刘范、谏议大夫种劭、中郎将杜禀等人合兵进攻李傕将军。两军相持多日,与马腾将军同据凉州的镇西将军韩遂闻知,带兵至长安为其和解,但随即与马腾将军等人全攻李傕将军。两军大战于长安以西五十里的长平观,李傕将军的从子李利与樊稠、郭汜等将军大败凉州军,马腾和韩遂这两将军便逃回凉州,后来朝廷既往不咎,封马腾将军为安狄将军,韩遂将军为安降将军——想来是安抚罢。”

    卫汛听得连连点头道:“是啊,张医师说的不错——司州经此一战后,更加破败,似吾等人,即使家境不错,也难以保命,无奈之下只得决定南下,听闻刘荆州治理的荆州很是太平。”

    小童翘起嘴巴,听到赞美荆州的话很是开心。他兴致勃勃地问道:“那卫大哥也可以北上呀,为甚么不北上,去往冀州那里?袁州牧大人治理得也好罢?”

    卫汛道:“冀州那里虽然太平,然而袁州牧与他家弟弟相处不好,且又与幽州公孙将军不合,即便现在是停战之时,但难保……想来想去,还是荆州最太平。”

    华佗敲了小童的脑袋,低斥道:“就数你最多话。”

    小童刚要反驳,却被华佗一瞪,不敢再吱出声来。

    “你还没说重点哪。”张机问,“陈留怎么不太平?”

    卫汛道:“听闻吕将军袭击兖州,汛路过陈留,正巧赶上战乱。吕军杀死曹使君帐下的李乾大人,李乾大人之子李整继承他父亲的数千部曲,成其为领袖,决定为报父仇。吾等差点在那里被杀,幸得李乾大人的侄子李典将军救助,这才有命来到雍丘。唉,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还得回去,只怕……”卫汛一脸的低落。

    张机道:“不妨事的,到时咱们注意便罢。”

    小童问张机:“张叔叔,那你为甚么要去陈留呀?”

    张机笑道:“倒也没甚么,只是想趁着还年轻,出门游历一番,好为将来打算。”他看了看粮草兵们,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你们又是为谁送输送物资?”

    华佗摇了摇头道:“本来是输送物资来的,只是中途与主军失散了,将军留话让众人去往陈留与他会合。”他望向卫汛,突然问:“你可在陈留见过一支粮草兵,主将大概是一个年轻男子,有二十名亲兵在他附近,而且粮草兵多为伤兵?”

    卫汛摇头道:“不曾见过。”

    张机道:“到时候注意一下便是。”

    “这,这也好。”说罢,华佗等人继续赶路。

    (二)

    “哇——”一个婴儿的哭声啼出,在这万籁沉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嘹亮。

    张机一惊,正奇怪哪里有婴儿的哭叫声时,但见华佗把他身后的篓子放下,从中抱出来一个婴儿。

    那婴儿似乎才几个月大,头上长了几疏毛发,已睁开了眼,因为不被晒的原故,肤色倒还是白嫩。他一点儿也不胖,有点瘦弱,一双眼睛很大,此时他正张开小嘴儿使劲地哭叫,并露出两颗白白的大门牙。

    张机呆呆道:“华前辈,这是……?”他实在无法相信,一支粮草兵里竟然还有比小童更年幼的小家伙。

    无怪张机吃惊,关于征兵的年龄,自秦汉建立以来早有规定——凡出生男子无论贵贱,一生从十七岁至六十岁为止,要服役三次,需两年一个月,分三次服役:守卫首都一年,为正卒;戍守边疆一年,为戍卒;服役本郡一个月,称更卒。

    华佗他们这支粮草兵是属于更卒一类。

    然而无论他们是属于哪一类征兵,军队里都不应该出现例外。

    所以,当初张机在发现小童也是征兵的一员后,心中便暗自惊诧不已,如今又多出来一个根本就不会走路的孩子出来,如何不让他目瞪口呆?

    小童惊呼一声:“云弟弟又哭了?”

    华佗责怪地瞪他一眼,熟稔道:“他若不是饿了便是又尿布了——哦,果然。你们先等会。”说罢,他从一辆辎重车上取出一块干净的布片,抱着华云朝路边的小树林走去。

    树林中,华佗帮华云的尿布换上新的,而用过了的他便折断一根树枝,直接挖了个坑,把它埋在地里——别瞧他一把年纪,这却是他经常要做的事情,见怪不怪。

    当华佗再出现在粮草们的眼中,张机瞅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已然乖巧地睡下。他终于不得不开口道:

    “朝廷有明确规定,未满弱冠者不能从兵,然而……”为何军中却多出这么两个根本就没达到年龄要求的士兵出来?

    华佗一愣,接着重重地叹气:“说是不满弱冠者及六十岁以上的老者皆不能从兵,然而……”世道变了,如今战乱太多,有身份的人早已不去理会这些。

    张机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华佗苦笑道:“幸好吾等也只是负责运输物资的粮草兵,倒也没有那么苛刻的要求。”有些话他实在不好说出口,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儿。毕竟,谁敢说,当今的征兵制度早已不同以往,只要是活人,能够充数的,不管老幼,上头要招募士兵的话就得一律去应征。

    华佗轻哄华云,爱怜地看着他,见他睡得真香,嘴角不由地露出一丝笑容。

    张机见状,忍不住地问:“这是你家的?多大啦?”

    “嗯,老朽为他取名华云,快十个月啦。”

    “哦?没有乳名么?——有乳名的话倒是好养活。”

    “呵呵,这倒没有想过。”

    “能让仲景抱抱么?”

    华佗一笑,刚准备把华云递送到张机怀里,不想华云似乎闻到陌生的味道,死死地拽住华佗的前襟,虽是闭着一双小眼睛,但他的嘴巴却一撅,似有要哭的冲动。

    华佗连忙把华云搂在怀里,退后一步,小声道:“哎哟,这个小家伙,大约不喜被不熟悉的人抱去,不然定是要哭的。”

    张机好奇道:“哦?他会哭?”

    华佗道:“这个小家伙哟,也不知道怎么的,陌生人一抱他,他便要哭,就连老朽内人也不例外。这不,实在没法子,才带他从军的。”

    “从军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小家伙没吃过苦罢?”张机的眼中露出一抹心疼。

    华佗好笑道:“他才这么点儿大,怎么吃苦?倒是整天呆在那篓子里睡觉,闲逸得连老朽都要妒忌了。真是奇怪,那么长时间了,他还真是一点事也没有。”

    “那便好。”张机笑了笑,喃喃自语道,“一见这个小娃娃,便能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仲景离家时小女才满月不久,也不知她现在如何。”

    小童耳尖,立即问:“张叔叔有个女儿?”

    “小童,不许这么没大没小!你怎么说话的!”华佗再次敲了他的小脑袋。

    张机倒是没介意,只是“哈哈”地一笑:“是啊,你张叔叔有一个女儿哩,大概比云娃子还小,她是新年里才出生的。”

    “哦,那她比云儿要小上两个月。”华佗道。

    “是啊,他俩人年纪倒也相仿。”张机用开玩笑般的口吻,说道,“若是将来有缘,一起作个伴倒也是一段佳话。”

    华佗“咦”了一声:“都说传男不传女,难不成仲景是想让你家女儿继承你的医术不成?”

    张机一愣,半晌才改口道:“……继不继承倒是无所谓,等她长大些再看罢。”张机越想越想笑,突然道,“仲景突然期待他们长大后的情景了,也不知到时候是谁家的孩子更加出色?”

    华佗听罢心下一动,低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华云,心想,这的确不失为一件趣事。

    “华先生,还是快些赶路罢。”跟在一旁的曹八瞪了一眼听得入迷的曹七,不得不提醒。再这般聊下去,哪里还有军队的威严存在。

    华佗和张机听罢,立即噤声。一支粮草兵们闭紧嘴巴,急速向前走去。

    近了。

    离陈留县近了。

    离陈留县更近了。

    眼见漫长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一个小黑点,疑是那陈留县城的城门,众人的心不由地雀跃而紧张起来,可是——

    小童忽然叫起来:“啊,看那边!”

    众人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只见前方不远的路旁,有好几名行人坐在树下睡觉。

    华佗和张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似乎感觉到一丝不安。

    卫汛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突然揪紧衣服,直直地盯向远处。

    曹七和曹八主动向华佗请示,上前去查看。

    粮草兵们停下脚步,不知所云。

    良久,曹七和曹八小跑回来,一脸的难看。

    华佗皱眉地问:“那边儿怎么回事?”

    曹七看了一眼曹八,曹八上前道:“华先生,那边的人似乎中了暑……”

    中暑!华佗和张机心中同时一惊:莫非是……!

    华佗眯起了眼睛:“老朽先去看一看。”

    张机立即道:“你们别过去。”

    说罢,华佗和张机同时向前方走去。

    (三)

    官道。

    热,太热,真的太热,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热的天。

    汗水流淌得像是在河里玩过水似的,几乎都把衣服浸湿,那味道真不好闻。干燥的热风吹过,更是让人累得无法动弹,于是乎,三名路人便这样约好,一起靠在树下乘凉去。

    感受着夏日里的一丝凉风,他们眯着眼睛就这般躺下,浑身像是化成了软泥,再也使不出劲来。

    一名清瘦的年轻人双眼闭上,嘴巴大张,使劲地喘气,活像一条从水里被捞上来挣扎不已的鱼。

    一名农夫用手抹掉挂在额头上的汗水,笑道:“瞧你这样儿,莫不是热坏了罢?”

    那年轻人只管休息,也不睁开眼,根本就不理睬他。

    那农夫自顾自地笑了半晌,见同伴不搭理他,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真的太热了。三名路人感觉还不够凉快,只觉浑身一直在冒热气,他们丝毫不觉得这很反常,毕竟只要稍稍抬头,他们就能看到那让耀眼得无法让人睁眼的太阳,这么热的天,附近也没有甚么水,又没有甚么风,闷热,应该是正常的事情罢?

    四名路人昏昏欲睡,他们不由地闭上眼睛,一股睡意涌上来,他们想睡下去,可是又睡不下。闷,很闷,真的很闷,闷得透不过气来。他们恨不得脱去身上的衣物,然而当其中一名人真的扯去一件外衣后,他又突然得冷。

    真是奇怪,为甚么会觉得冷?那人眼眸微微睁开,只觉眼前一阵模糊。他想睡,又觉得冷,他蜷缩起来,又觉得热,在这又热又冷的徘徊中,他突然觉得呼吸是那么痛苦。热时,呼吸顺了,冷时,呼吸艰难,鼻子不透气。

    模模糊糊之间,他好像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影朝他走来。

    你们是谁?他以为他说出了声,然而——

    “他们是怎么回事?算是晕迷么?”一个白发的老者问。

    “许是中暑了罢,但瞧着又不像,莫非真的是……”另一个声音似乎要年轻许多。

    你们是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在质问他们,可他生气地发现,那两个人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这下可不好,似乎都得了那病。”老者的话很隐晦。

    “华前辈,您现在要给他们医治么?……”另一个声音不赞成道,“不若把他们全带走罢?前边不远便是陈留县,不如进城去,仲景有一朋友正巧在那,去那里医治不是更方便么?”

    “这可不好。吾等身份比较特殊,可不能冒然进城。若是遇上那里在打仗,可便不好办了。”老者道,“还是在此处医治一下罢,好在都是初期症状,若是久了怕是不好。唉,这一路走来,怎么就有人感染上这病呢?”

    “谁让兖州起了蝗灾呢,这不是很正常的么?”另一个声音忧郁道,“就不知道若是这病严重了该怎么办?华前辈您可有办法?”

    他没听再听到那个老者的回答,只是听到一个苍老的叹气声。

    良久,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扶好罢。”

    一阵沉默,他感到自己被一个人扶起,端正地靠在树上。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头颅被一根细长的针刺入,他闷哼了一声,有人压制他,使他无法动弹。这还没完,感受到头顶的刺痛后,紧接着,他的颈椎、双臂、大姆指、膝盖分别被针刺入。他挣扎,用力地挣扎,想摆脱那种疼痛感,然而他却反抗不了,只能忍住。

    快放开!很疼!他在呐喊。

    他的疼痛一直在持续,他微微地皱眉,忍不住地轻声低泣。

    他想睁开眼,却又睁不开。他感觉自己的疼痛处似乎有粘稠的东西流出来,——那是血么?别再让它流出来了!他恼怒地想,你们究竟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甚么要这般待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浑身都麻木了。

    有人开始把他身上的针一一取出,他感觉那阵痛渐渐消失,直到没有。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有力气睁开眼了。

    他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的两个人是谁?他这才发现自己说不出声来。

    “你醒了!”一个声音说,是那个年轻的声音。

    “仲景,你好好照顾他,老朽这边也快结束了。”老者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视线终于清晰了,他看清了。在他面前微笑地帮他拭去身上汗水的人是一个中年人,身材高挑,肤色微白,一张消瘦的面庞上有一对浓浓的粗眉,粗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盯住他,露出一丝笑容。他背着一个篓子,身穿一件白色衣裳。

    “你终于醒啦。”那个中年人对他道,“你们哟,果然是中了暑,若不及时医治,定会因为过热而丢其性命的——别瞧这中暑只是小事而已。”

    他愣愣地看着中年人,干着嗓子道:“是你救的?”

    “这倒不是。喏,看到那边的人了么,便是他救的。”中年人喂了他一口水喝。

    他把目光转了过去,只看到一个老人的身影。那老人的身边放有一只打开的木箱,那木箱里装的是医师用的工具。他也是背着一个篓子,身穿一件青色衣袍,却外套一件无袖的衣甲,他的腰间挂了一个金箍铃,发出悦耳的铃铛声响。

    他只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中年人身上。中年人向他一笑,他不由地问:“这,咱们几个真是中了暑么?”

    中年人尴尬地笑一声,点头道:“是啊,你们中暑了。”

    他听罢心下犹豫,却又不敢多问。

    中年人问:“你们是打哪来的呀,也不知道进城歇息,这次是赶巧遇上咱俩,若是晚来一步,……”

    晚来一步又怎么样?中年人没说,他也没再追问。他尴尬地把目光转向远处的老者,低低道:“吾等是从司州过来的,准备去荆州投靠亲戚去。”

    “你们也要去荆州?”中年人的声音相当惊讶。

    他抬头,看向中年人,却见他“咳”了一声:“那这一路不好走罢?”

    “是哪,不好走。”他愁苦地叹了一声,“这,现在到处都是战乱,能走到这里也算是幸运的了,你不知道哇,俺们几个同乡,刚出来时可是几百口人哪,说给别人听都还不信,可是能到达这里的顶多才十几个人。”

    中年人沉默了许久,才问:“那你们还有发生过中暑的事么?”

    他努力回想一下,才道:“有的,但不多。他们中了暑后大约都在陈留县城逗留着呢。俺们这几个人,实在没法再呆在那儿,这才先出了城。”

    “哦?城里发生甚么事啦?”中年人一脸震惊。

    他摇头道:“都在打仗呢。幸好,像每天中午或是傍晚他们是休战的,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中年人问:“只有中午或是傍晚才是安全的么?”

    他点了点头,又感觉一股困意。

    中年人的笑声响起:“兄弟,你可别睡下,若是遇上贼儿可是不妙了,快醒醒。”

    他摇了摇头道:“倒是宁可遇上贼儿,也好过遇上官兵,至少贼儿只是偷去财物,比那官兵要人命强得多。”说罢,他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又听到老者的声音:“就这般把他们放在路边不管好么?”

    “倒不会出事的。放心罢。”那个年轻的声音道,“华前辈,快些走罢,不然过了中午可便不好去了。”

    “是啊,这便走罢。”

    俩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是了,再往前走,便是陈留县。

    (四)

    晌午之时,华佗等人终于抵达陈留县。

    “总算挺过来啦!这一路上说来也够顺顺利利的,实在不应该再奢求更多。”华佗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地对众人笑道,“不知道曹将军他们会在哪里等咱们呢?”

    曹八听罢,和曹七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附和地干笑了一声。曹八吱唔道:“进了城问人便可知道。”

    “说的也是。”华佗点头。

    众人抬头看了看前方,却见那高大坚固的城门半开,城门口居然没有任何士兵把守,城楼上也没有竖旗,不远处的烽火台上亦没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进进出出,它像是在告诉众人,它是一座空城。

    “城门口竟然没人守。”张机以为自己眼花。

    小童听罢,更是夸张地揉了揉眼睛,才惊呼道:“的确没人。”

    众人面面相觑。

    “进城罢。”华佗不确定道,“听说只有中午或是傍晚才没人看管。”

    华佗带头,黄忠在后,小童小跑上前,张机无奈地叹一口气,也跟了过去。曹七和曹八回头,示意粮草兵们齐齐跟上。

    眼见越来越靠近城门,众人心中开始警惕,他们悄悄地四下观望。

    “你们是干甚么的!”一个声音果然响起来,众人寻声望去。

    猛然地抬头一看,陈留县的城楼上突然出现一支士兵。这支士兵个个神色冷然,身穿绣有“曹”字的衣甲,外套一件白色布衣,头扎白布条,举箭正对他们。

    若是没有弄错,那群士兵定是曹军。

    不是敌人,而是同伴,曹七和曹八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见他们还是满脸敌意地对着自己,尤其是他们举着弓箭,让人实在舒服不起来,于是,曹七大声道:“吾等是曹使君的士兵——曹使君帐下鹰扬校尉曹洪的粮草兵。”

    对方狐疑地看了看,一个青年士兵大喝道:“甚么粮草兵!哪来的粮草兵!”

    华佗连忙道:“吾等是鹰扬校尉曹将军帐下的粮草兵,特意为运输物资而来,但是吾等经过襄邑县时,不幸与主军失散!曹将军留话让咱们去陈留与他汇合。——难道他们没来过么?你们没见过他么?”

    那青年士兵冷笑道:“一派胡言!甚么曹将军?这里可没甚么曹将军!”说罢,他转头对身旁的同伴道,“别对他们客气——”

    “且慢!”曹八立即大叫,“小将是鹰扬校尉曹洪将军的亲兵!这是他的信物!”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出来。众人一瞧,只见他手里握有一枚用草绳挂起来的五铢钱。那五铢钱外圆内方,原本在钱的下方该用篆字铸出的“五铢”却硬生生地被刻成“曹洪”二字,委实叫人哭笑不得。

    “哎呀,果然是鹰扬校尉的人,请恕在下眼拙。”那青年士兵看罢,命令士兵收起武器,一脸惊喜。

    “这回可信了罢?可否让吾等进城?”曹八微笑地收起信物。

    “好,好!”那人道,“快进。”

    华佗等人终于顺利地进了城。

    陈留县城里静悄悄的,各户人家都关紧屋子,走在街市,左右张望,也丝毫不见县城的热闹,真是冷清!耳边听不到熟悉的嘈杂声,路边倒有几名行人累了,坐在树下乘凉。华佗一惊,见他们皆是双眸紧闭,气喘吁吁,刚想上前查看,便听到一个声音道:

    “下官李整。”是那个青年士兵的声音。

    只见一个身披白衣、头戴白布的青年士兵带头朝他们走来。那青年士兵身材挺拔,面色沉稳,约有及冠之龄。华佗见他有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双黯淡的眸子,不由道:“郁结于心会使人疲惫,大人还是放心宽为好。老朽姓华名佗,是鹰扬校尉曹将军帐下的粮草兵。”

    李整客气地一笑,拱手道:“华先生。”

    “先生之称可不敢当,老朽只是一名医师。”华佗望了望远处的人,“他们这是怎么回事?这城里似乎……?”

    李整叹气道:“华医师,一路过来,想必你也听说了罢。”

    华佗没有回答,倒是曹七嘴快道:“倒是听说了一些,不过也不大清楚。”

    李整便道:“前不久吕飞将偷袭兖州,曹使君派家父回陈留安抚民众,只因家父在陈留颇有名望,且又有几千宾客,那吕飞将便派出他的使臣,别驾薛兰、治中李封前来陈留劝降家父,家父当然不同意,于是双方便这般打了起来。”说罢,他的眼泪流了出来,继续道,“家父年事已高,前一阵子大战薛兰时被他斩杀!如今在下披白衣扎白布,继承家父生前留下的数千部曲,与众人守城戴孝,誓为家父报仇雪恨!”

    “大哥。”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

    华佗望去,便见李整身边有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身披白衣,头扎白布,身足稍少,面庞青涩,双眼通红。看他装束竟也是个士兵,只是瞧他的年龄,决计没有弱冠。

    “他是……?”华佗不由地问出了声。

    李整笑道:“此子是在下的从弟,从小偏爱学武,他名唤李典。”

    李典也不怕生,在众人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拱手道:“将军,这便要为他们安排住处么?”

    华佗连忙道:“有劳。”他吩咐曹七和曹八带领粮草兵们跟去李典,自己却留下来。黄忠看了一眼华佗,停下的脚步又走动起来,跟在粮草兵们身后。小童一见李典时就是眼睛一亮,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李典朝他一笑,他便乐呵呵地跟在他后面,轻轻地叫唤:“李典哥哥。”

    张机走到卫汛身边,低声道:“你先随他们去住处歇息,别急,抽个空儿,老夫带你去朋友家里,到时候让他派人护你去荆州罢。”

    “那你呢?”卫汛紧张地问。

    张机看了一眼华佗,笑道:“自然是留在这里。你也知道的,这里有人‘中暑’。”

    “别去。”卫汛脱口而出,半晌才反应过来,神色很是懊恼。

    “这可不行,若是不管他们,可会违背医师的职责哪。”张机摇了摇头。

    卫汛小声道:“甚么是医师职责?做医师的总被人瞧不起,连农夫也会嘲笑他。不是所有的医师都如你们那般,偶尔不管,也是一件好事,况且这陈留城里有多少人中暑?光凭你们两个人,能治得过来么?若是治不过来,他们肯定是要骂你们的,这又是何苦?”

    “难道要放任他们不管么?”张机打断他的话,严肃道:“医师之责,便是要医治天下病,解救病人苦,无论结果如何,医师总要去救他们的,你也不必多说,你看看华前辈的样子罢,一瞧便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计较这些。”

    卫汛垂下头,他终还是跟着粮草兵们离开。再回头,他看了一眼华佗和张机,见到的是他们和往常一般忙碌的身影。

    (五)

    李整见华佗并未离去,眼中颇为惊讶。

    张机朝他礼貌地下拜,跟随在华佗的身旁。

    “你们这是要去哪?为何……”他还是问出了声。

    华佗回头,拱手道:“李大人,老朽是一名医师,眼中可容不得人生病。您也瞧见了罢,这县城甚是冷清,许久也不见路人,就是偶尔看到几名行人,也多半是靠在树下在乘凉。”

    张机附和地点头。他张望四周,低声道:“李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些人看似感觉闷热,在乘凉,可是事实上他们都得了病——唉,这病不好说。”

    李整一惊,失声道:“他们得了病?甚么病?”

    张机示直直地盯住他,示意他小声些,吐出两个字:“伤寒。”

    伤寒!李整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沉声道:“确定么?”

    “很确定。”华佗慢慢地点头,他建议道:“李大人,这事可别声张,若是被心有人听见,恐怕会引起不便,对外就说是‘中暑’即可。”

    “也好,若说是‘中暑’便不会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李整沉吟半晌,又道:“依在下看来,这县城里有数十名中暑之人,在下原以为他们只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所以并未在意,如今多亏有华医师提点,这才免去一场祸乱。——那,这便让你们悄悄地为他们医治一番,如何?”

    华佗忙道:“理应的,理应的。”

    言罢,众人分开行动。李整不动声色,带人巡逻陈留县城,并暗中留意“中暑”之人在何地方。华佗和张机相视一笑,朝眼前正在乘凉的人走去。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何时,烈阳变成晚霞,蓝蓝的天空变成了红红的黄昏。

    张机擦去额头的汗珠,终于可以完全放下心来,再回头一瞧那华佗在收拾行医木箱的双手,不禁对他的医术无比赞叹。

    果真不愧为神医。张机不由地回想一个下午,华佗为人施针的娴熟,那绝对不是平常医师可以做得到的,那必须要有耐久的体力、聚集的注意力以久毫不动摇的集中力。给多少人施针了呢,张机已经记不清了,但华佗却为这么多人下针后仍旧没有一丝疲惫。

    “这回可算是舒心了。”华佗仰起头,伸了伸脖子,不禁感慨地笑了起来。

    “多亏有华医师,若不是您娴熟的手腕,怕不会那么快便能医好所有人。”李整带人走过来,“天色渐晚,你二人可别在外逗留。”

    华佗和张机听罢,回礼道:“多谢李大人提醒。”俩人一同随李整等人前往粮草兵们的落脚处。

    “哇——”华云的哭声突然响起来。华佗连忙把他身后的篓子放下,在一片瞠目结舌中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出来。

    李整结结巴巴道:“这里、这里怎么会有……”

    华佗尴尬地一笑,只管把华云搂在怀里,哄他入睡。

    等华佗重新背起篓子后,李整沉默片刻,便当没有看过,继续带人向前走。

    “华前辈的医术真是了不得哪。”眼见华云又睡了过去,张机感叹,“云娃娃的模样真是讨人喜欢,仲影一见便喜欢得紧,总是想起自己的小女来,哎,您倒是说说,若是将来有一天他们在一起长大,会是如何?华前辈,不知上次提的事您有想过么?”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华佗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道:“甚么事?”

    张机干笑地一声,小声道“不知小女能否和云娃娃攀个亲家?”

    华佗瞪大了眼睛,问道:“仲景为何有如此想法?”

    “云娃娃是华前辈之子,以后定是要继承您的医术!以华前辈的为人,不难想像出云娃娃将来会是何等高明的医师!既然为同行,且吾二人各有一儿一女,不如结个亲家,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张机尴尬道:“仲景也只是一时胡话,若是华前辈不喜,便当这是一场玩笑,不必当真。”

    华佗听罢,苦笑道:“这,还真不知如何说才好。这云儿,说来也只是老朽的养子,老朽之儿名唤华沸,他是呆在家里哩。”

    张机脸一红,再也不敢多话,只打哈哈道:“倒是仲景唐突了!”

    华佗轻笑一声,却道:“虽不好为沸儿作主,但若真成亲家,也是好事。”

    “口说无凭!这是仲景为小女打造的玉佩,不如当作定亲之物。”张机听罢大喜,立即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玉佩。

    华佗接过玉佩,细下打量,但见那玉佩质感细滑,正面刻有“颜”字。不由道:“颜?张颜么?这是你小女的闺名么?”

    张机道:“是哩,也不过是随口起的名字,女儿家么,就别太多讲究的。”

    华佗笑了一笑,上上下下摸索一番,摸出一个东西出来。张机接过,细下一看,却是个玉钗。那玉钗似针非针,做工相当精致,钗头是一朵荷花状,花蕊看上去像一个“华”字,钗杆细长得像根针。

    华佗道:“这是老朽内人的东西,本不想带在身上,这回倒是有了用处。”

    “华前辈,你果然风趣。”张机一笑,把它收入了怀中。

    这般说着,俩人这才发现,自己已到陈留县的军营中。

    “师傅,你可算回来了!”一个身影撞进华佗怀里,华佗一接,看也不看来人,便敲了敲那身影的脑袋:“徒儿,你还是这般没规矩。”

    “哎哟”的熟悉声传来,小童抬头,捂住脑袋,不依道:“师傅——”

    “华神医。”这边小童的话还未说完,那边黄忠便低声道:“华神医,您过来,有事要与你说。”说罢,他请华佗往里面走。

    粮草兵们见那两个人走进一座空的帐篷内,都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情,只有小童独自在一旁生闷声,谁也不理。

    卫汛见到张机,神色露出一丝激动。他上前了一步,又停下脚步。

    “你且随来。”张机好笑地走到卫汛身边,他指一处角落。

    卫汛跟在张机身后。

    “张医师。”卫汛首先开口,他一脸的犹豫,声音有点胆怯。张机并未停下脚步,他面带微笑地聆听。

    “张先生。”卫汛又喊了一声,停下脚步。

    张机转过身,问:“怎么不跟来?”

    卫汛摇头道:“已经不需要了。”

    张机问:“为甚么不需要?你不是想去荆州么?”

    “这,大概已不用去那里。”卫汛低头,想了一下措辞,才道:“今日听闻张先生的一番话,让汛不得不反复思量。如今汛无以依靠,也不想去遥远的荆州避难,若是张医师缺一名药侍的话,您看汛合不合适?”说罢,他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张机惊讶半晌,才道:“老夫的医术可比之华前辈,如何?”

    卫汛道:“华神医的医术虽然高明,然而今天却是您对汛说出那番话来的。”

    张机笑道:“你这人也倒知趣。也罢,如若你不嫌弃,便随老夫先游历一番罢,只是若是害怕吃苦,为师可要赶你出门的。”

    卫汛听罢激动道:“不敢。”

    随即,他跪头,表示愿意。

    张机扶他,表示同意。

    俩人的身份由不久前的路人转变为现在的师徒,一想到这里,他们都不由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