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清辉漾漾。然而此时山谷中却煞气滔天，血腥之气熏人欲呕。
不管王平的武器多么另类可笑，此时在前锋各部士兵的欢呼声中，他已经是魏延不容忽视的存在了。虽然刚才混战时魏延表现英勇，以一敌百，然而自己亦受创不轻，尤其是右肋的刀伤，虽然未及腑内，但是仍流血不止，疼痛非常。
但是眼前的形势不容得魏延稍延迟，自己麾下本有五千人，然而为杨仪所陷，又中费祎奸计，自己的嫡系部队不过身边的数十人。能够挣扎至今，也全凭借这股士气，一旦自己被击垮，那几十人恐怕会在片刻之内被数千的敌军所淹没。
不容迟疑！不要迟疑！不会迟疑！
想到此处，魏延再无疑虑。大喝一声，闪电向前，双手长枪犹如两条神龙般向王平飞掠而至。虽然王平刚刚与魏延面对面的时候稍有紧张，然而此时动起手来，一点也不含糊。见到魏延突然暴起，王平脚下用力，踩实马步，一板一眼，好似平日练功一般。然而手中铁铲却也摆动飞快。
周围诸人只听见一连串“叮叮……叮叮……”金铁相撞的声音，视线却根本捕捉不到二人的武器轨迹。身躯高大威猛的魏延仿佛飘飞鸿毛般随风而舞，而身材短小单薄的王平却脚踏实地，承受抵挡着来自前后左右不同方向的攻击。虽然情形有些诡异，然而士兵们已经顾不得了，众人早已忘记了欢呼，两位将军的战斗方式让众人大开眼界，就连身后观战的各部将军也不自觉地放开马绳，向前移动，力求看得更加真切。
短短数十回合，众人却看得眼花缭乱，诸将更是为王平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想到若是自己不知能接下魏延几招？虽然潜意识里暗自比量，但是却没有几人真心想去试上一试。
这时只见魏延左手向前刺出，右手回转画圈，身子却向后跳了三尺余。王平也不追击，双铲摆了个架势，然后对魏延道：“你先去换过武器吧，我没法追击的。”说完也不顾魏延回答，自顾自地低头拔出双脚。这时众人才发现不知道何时王平的双脚竟然已经陷入地面半尺！
魏延见他如此磊落，心中顿时对他改观，“原本我以为无人可望及我之项背，现在想来倒是我有眼无珠了。”手中双枪经过刚才与那“怪兵器”数十回合的硬碰硬，枪尖经过如此磨损，如今已经不堪再用了。抛弃手中兵器，转身欲向自家士兵换过再战。
此时，异变突起！
魏延刚刚回过头来，只听见又破风声由远而至，下意识地就地一滚，只听见“当——”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自己刚才所站之处赫然插着一把飞枪，枪的前端竟然入土半尺有余！
以众欺寡下，仍然暗箭伤人！魏延一生刀头舐血，虽然此时深知行军打仗不比江湖仇杀，不再讲究单打独斗的个人勇武，但是魏延又何曾吃过这种亏？回头怒视王平，见王平也是四处张望，一脸疑惑，知道他也不知其事。
“哪个苕货戳拐！我搞邪了你!”
“不要脸，扎台子！”
“你个孤老，老子挖哒你滴祖坟吧！”
“哪个货色龟孙儿，丢你爷爷滴脸面呦！”
见到自家大将被如此欺负，魏延的兵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出言喝骂，一时间荆州话、蜀地话皆粉墨登场，更有将两家话糅合一起的集大成者。前锋营的诸人听见后，虽然有的听不懂，不过料想绝无好话，是以纷纷动嘴还击，只是心底里也感觉理亏，虽然人数虽多，但是在气势上矮了一头。
你来我往下，就又各自动起手来，一时间杀声震天，一场混战就要再起。
“大家住手！”就在此时，一声断喝阻止了将要开始的厮杀。魏延见到众人又安静下来，看了看天上明月，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麾下硕果仅存的数十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但是如今回乡望月确实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魏延深深吸了几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周围一拱手，大声说道：“诸位将军请容我一言。”见到诸人皆露出倾听的神色，继续说道：“诸位皆言奉皇名而讨我，然而我魏延承认我平日欺众傲人，却不敢承认叛国之罪。魏延得知丞相死讯并不比诸位稍晚，倘若我真有叛变之心，自五丈原前临阵倒戈，然后引贼入室，将布置方略皆和盘托出，想必有什么结果，诸位心中是清楚的。”
魏延身为前军主帅，说出此言，绝非危言耸听。如果真如魏延所说，魏军在熟识汉军布置下悍然进攻，自然无人能够与司马懿抗衡，届时北伐军损兵折将事小，稍不留意即有全军覆没之余。北伐军几乎集合大汉之精锐，如此一来国本动摇，则社稷危矣！众人在害怕恐惧的同时，亦知此次事情皆由争权而起，一时间对魏延不免心有戚戚。
只听见魏延继续说道：“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是有人蒙蔽圣上，魏延我也认命了。此次我为诸位所围，魏延知道失败身死在所难免，但是一时气愤不过，挟众反抗。此次想来，魏延本无生理，就算胜负未知，然而……死的都是我大汉将士……这不过是，不过是一出闹剧而已。
“虽然厚颜无耻，但是魏延还是有一个请求。在下任由处置，但是……但是我部下诸人皆是为我胁迫而来，他们本不愿反抗天兵，只是惧惮我之权势，违心抗命尔。还望诸军明察，赦免他们罪状，即便不能再次从军，但是他们在我大汉也有家人，还望诸位大人放他们回家……平日里多有得罪，魏延也在此给各位赔罪了……”说完之后，更是倒泰山、倾玉柱地对着各部将军的方向跪拜下去，一连叩了数个响头。
强项的魏延终于低头，而且在话语间将罪责全部承揽，更是为了自己的部下婉转恳求，以至于低声下气。诸人印象中的魏延心高气傲，何曾有如此姿态？前锋诸人本与魏延并无深怨，只为迫胁而来，就连陈式也只是按照杨仪指示，夺取军权而已。此时见到魏延如此，或许出于对于武将穷途末路的共鸣，皆感到一股莫名的伤感。魏延军的诸人更是泣不成声、如丧考妣，亦有出声阻止魏延、喝骂诸将之人。
“不过各位如若连这个要求也无法答应，那怨不得，今日咱们就在此鱼死网破吧！”话音一转，魏延又恢复昔日的强硬姿态，站起身来，捡起被扔掉的双枪，大有睥睨天下的态势。
“魏将军，你放心，只要你乖乖俯首认罪，你的士兵绝不会有事。我袁綝以人格向你担保！”前将军袁綝越众而出道。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偏将军臣爨习却觑的真切，刚才那飞枪便是这袁綝所为。此时见到他唱念做打，声色俱佳，虽然心中鄙夷，但是也知道不是场合，只是在心中默默念诵：“汉人真是虚伪。”
“对，对！袁将军所言甚是，我等也可担保！”一时间诸将纷纷出口保证。
魏延望着信誓旦旦的诸人，却不见能够话事的马岱、费祎等人张口，是以也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费祎略一思索，瞟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马岱，又向着陈式方向望了望，正巧与陈式的目光相撞。看着陈式对自己点了点头，费祎这才放马向前。对着魏延道：“魏将军，只要尔等放弃抵抗，在下也可以力保魏延军诸人的安全。这也是我与陈将军、马将军……的共同意见。”听见费祎擅自将自己拉进来，马岱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出言反对。费祎见此，也只当他默认了。
得到话事人作了保证，魏延抬眼在各部将军的面上扫过，于费祎、陈式、马岱三人时停了一停，仔细的看了看，这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肌肉。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浑身浴血、仍然眼中含泪的麾下兄弟，灿然一笑，道：“小的们，既然可以不死，那回去就好好做个农民。来世我等再找个山头，自立为王……我这个头头不称职，不值得你们追随，来世头头就在你们中选吧！到时候我给你们牵马坠蹬，水里火里，悉听遵命！哈哈……”说完径自用手中双枪|刺进自己喉咙。
众人见到魏延所言话语，一时间心如刀绞，本还在认真听着，谁想魏延突然动手？
在这一刻，魏延心中突然前所未有的空明，生平种种，仿佛看戏一般，在眼前晃过。想到自己任侠一生，坦坦荡荡，未曾曲意阿附他人，未曾说过违心之语，不由得有些自豪。随即又突然想到自己为盗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害得众多无辜之人家破人亡……又想到虽然自己一直不容于大汉朝廷这个官僚团体，但是先帝刘备、丞相诸葛亮对自己未曾有过一句怨言，此时此刻，魏延倒是生平第一次有些后悔了……
“将军……”
“头儿……”
魏延军众见到魏延自刎，一时间悲痛欲绝，也不顾人群阻隔，全力拥挤着，穿透人群后相继拥上来抱住魏延倒下的身躯，更有人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扯下布条，试图为魏延止血，然而那枪尖在与王平对战时即已驽钝，魏延这一下全凭蛮力刺进，伤口比锐器所伤更大，此时无医无药，单凭布条就想要止血，谈何容易？众人能做的只能看着怀中尸体渐渐变冷……
在悲痛稍加冷却后，愤怒、绝望、嗜血等情感爆炸开来。魏延军的众人痛恨这些党同伐异的大人们，痛恨这朝纲败坏的大汉，痛恨这月亮，恨天、恨地！也不知是谁先怒喝而起，指着各部将军大骂，随后众人纷起，出声附和。更有冲动者捡起武器，就要拼命……
见到魏延自刎后，各部士兵在自家将军整合下各归其位，包围圈本已散去大半。此时见到魏延军众人有反抗态势，虽然魏延军只剩得几十人，但是众人仍然被魏延杀得心有余悸，不用自家将军吩咐，就又聚拢起来……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这时候魏延军中有人出声喝止操持武器的众人。那人两鬓花白，很有些年岁，想是魏延军的“老兵”。只听见他对余下众人道：“将军含冤受辱，被诬以造反的罪名，如今寻了短见，并不是力所不敌……”
本来魏延军破口大骂时，费祎、陈式首当其冲，受到最多“招待”。而今那老兵说到魏延被“诬赖”时，眼睛毫不掩饰地等着费祎。明知如此，但是费祎心中本感觉对魏延有愧，如今虽然被特殊仇恨，内外焦煎下也不好反驳，是以只是苦笑了之，也挥手阻止了身边欲呵斥的亲兵。
只听见那老兵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等更不可做出混账事，来坐实将军的罪名……
“我今年亦四十有余，本来还有三个儿子，不过也都在这几年中死在魏军手里了。虽然将军让我等回去好好做人，但是如今我无依无靠，这军营就是我的家，可是而今……而今……”说到这里，老兵眼泪潺潺而下，本来怒火中烧的众人也沉默下来，感同身受下眼睛也不由得湿润了，就连包围军也停止动作，静静的听着。
如今世道不比从前，丞相近年来接连兴兵伐魏，不说家家户户皆有战死者，但是也是十有八|九，这老兵所阐述之事未必但此一家，心有感触下，众人皆想起家人倚门待归的情景，心中不由得更加念家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老兵的声音糅合进这月色中，飘飘忽忽，似乎无处不在“……我算的上是孤魂野鬼了，但是你们，还有你们……”老兵的手指先是点着身边的众人，又越过众人肩头指了指包围军，继续说道：“你们都有家人的，如今大军入蜀，只要再等等就能见到家人了，相比之下，你们还愿意再次丢掉性命吗？”
老人的一番话使得众人前所未有的思念家人，情绪也在这不知不觉间平息。举起的兵器也被放下。看到士兵们平息下来，众将官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魏延，终于死了！
但是，关于这片巴蜀大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