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益乃败军之将，而且是第二次败在同一个人身上。
古时，有秦穆公容孟明视两次败于晋国，第二仗也是被俘，第三次，孟明视帅白乙丙、西乞术知耻而后勇，三年后助秦克晋。
秦穆公容孟明视被百姓传为佳话，孟明视奋起之勇也广为流传。
但，韩益毕竟不是孟明视，皇上也称不上秦穆公。
韩益不敢奢望皇上还像上次一般几句话就原谅了自己，还送了一些宝贝作为安抚。但在他心里，还是希望皇上可以给他再留个机会，或者，留给韩家一个机会。
但皇上，却有另一番计较。多年以来，韩益虽然尽忠职守，为国为家做出不少贡献。但其脾性孤傲、狡诈，居着自己位高权重，做过不少僭越无礼之事，不仅开罪了不少官员，就连自己，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皇上从前想着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所以就对他一再纵容忍让。但近年来，边疆的动乱始终平定不了，南方的贼匪也灭之不尽，皇上也不是第一次感叹，韩益毕竟是年老了。
今年忽然蹦出来的慕容光，本来想尽快解决了不留后患，就派了韩益去剿，没想到，两次，都败了下来。而这次，居然还让对方给生擒了。
慕容光不过是一介商旅，哪里有这个能耐！皇上再一次怀疑了韩益的价值。
而想到韩江，皇上鼻中一嗤，那个就更是个绣花枕头了。非但没有其父的城府，就连其兄长的一半骁勇也不及。没有监视控制了慕容光，最后，还是于战场上自戕。
韩益瞒着这些细节，皇上不是不知道，那些不敬的言论，明显动摇的军心，还有对慕容光一众人的宽容怜悯，即使归了朝廷，也足够治他个死罪了。
但是，要是严惩，那些言官肯定又会啰嗦上个没完，百姓也会有怨言。这时，就应该想个周全的方法。
从云州城到京城，本也没有多远。但怀亲王走来，却觉得怎么比来时的路更长，相反，韩益看着一步步缩小的距离，日益紧张起来。
慕容光那边，正好借着这段时间来补充军需，而且安泰的伤也是个问题，又不能将他随便抛下，就是条件允许，怕是子车靖和安泰也不答应。
所以，在这段时间中，安泰的伤就成了子车靖如今最紧要的一件事了。
抬头，韩益看着熟悉的城楼牌匾，嗓子紧了紧，眼眶似有要湿的意思，却被生生的压制了下来。
怀亲王觉察出了韩益的异状，转了马头，走到韩益的身边。
“韩大将军，前面再走，就该进城了。”不用说明了，韩益也明白怀亲王的关心之意。
韩益缓缓合上了眼，定了定神，沉着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走罢。”
城就在眼前了，没有不进的道理。
命侍卫通报了，士兵们在前面开着路。街道上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时不时抬起头伸着脖子好奇的打量着。
走在前面的就是怀亲王了，看起来也就是个舞文弄墨的闲散王爷样。而韩大将军却在马车里，根本看不到颜面。
“听说韩大将军这回成了俘虏，竟然还要王爷去接回来呐！”一百姓悄着声议论。
“可不，要说也奇了，韩大将军是什么人，竟然两次都败在慕容光手里，啧啧啧。”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哪有不怕老的，你看韩大将军如今都多大岁数了，要我看，败不在今天就是明天。”
“老有什么，败有什么，能让王爷去迎，多大面子啊！前段时间，那个大人，败了一次，皇上就拉出去斩了，哪有个求情的？”
“是是是，看那天回来的狼狈样子，哪有马车坐啊。”
“我看也不是韩大将军体力不支，是打了败仗，不好意思见人，才躲在马车里的罢！”
玩笑的一句话，逗笑了身边看热闹的众人。王爷的队伍走了，方才嬉笑的众人又有了新的话题，茶余饭后，都在奋力的营造着一天中最为悠闲的时刻。
韩益忽然开始羡慕起这些人来，这些自己曾经称为贱民的群体，这些曾让自己百般看不起的升斗小民。
他们每日奉献着简单的劳力，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吃着最普通的饭菜，住着最普通、甚至不能称之为宅子的房屋，以低级简单的事物而乐，也拥有着最为简单的忧愁。
非生死攸关、非刀口浪尖、非千钧一发。
而自己，从站在那个至高的位置开始，就失去了这一切。
他有些厌倦了，不想再为着谁鞍前马后了，想回到老家，种几亩田，或者雇人去种，带着亲密老小，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也将拥有简单的幸福，和简单的烦恼。
韩益微微一笑，若此次，皇上肯留他一命，他就告老还乡，也去试试过普通人的生活。
正想着，窗外传来了怀亲王的声音“韩大将军，前面就是南门了，将军下车罢。”
韩益心一沉，从沉思中把他一把拉起，他几乎都要忘了，这一切，只能是皇上饶了他以后。这一切，对他来说，太过奢侈。
眼前的布帘被掀起，韩益躬着身子从马车里出来。抬头看着红墙金瓦的围城，进进出出多少年，这样苍凉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侍奉的人都被安排在其他处落脚，祁古带着众侍卫和他们二人往里面走。因为有祁古在，倒是省去了其他很多麻烦的步骤。
解了甲，卸了武器，祁古就带着二人往正殿后走。
祁古在前面边走边说“皇上在书房，本是想着在正殿去迎王爷和将军的，但午后又南方的情报传来，所以皇上还在处理政务。”
怀亲王开口“皇兄日理万机，今日身体可好？”
“皇上龙体晚安，如今将军和王爷都平安回来了，皇上定会更加高兴的。”祁古接了话，恭敬的回着。
“哦？这么说来，可是有什么事让皇兄高兴吗？”怀亲王听着心下疑惑，祁古不是这几日跟着自己吗，怎么会知晓宫中的事。
“王爷不知道？南方霍乱的贼匪如今大有销声匿迹之象，皇上自然高兴了。”
原来是南方之事，不过怎么都好。只要皇兄心情愉悦，就不能太为难二人，怀亲王想到皇上多疑阴鸷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
怀亲王和祁古这么一句句的聊着，韩益却在一旁沉默着，和从前的倨傲比，韩益倒是多了一份坦然。
一步步，终于近了。
祁古向二人一拜，便进去通报，皇上立刻就传了。
二人快步进殿，跪地行大礼“皇上（兄）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起快起，来人，赐座。”皇上的神情愉悦，看来祁古说的是真的。
“老臣……不敢。”说着，韩益跪地不起。
“韩将军，今日，权当和朕聊聊天，战场上的事，还是改日再聊罢。”皇上手摆了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韩益一愣，皇上这样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同样疑惑的还有怀亲王，难道皇上是顾及着自己，才不谈政事的吗？
“坐。”皇上看着发愣的二人，又一次命道。
杳杳的茶气缓缓升起，瓷杯烫手，韩益却一直紧紧的握在手中。他想要开口的请求，也不知道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