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听剑 > 五、开舞日 四
    琴音一起,上下两层皆静了下来,二十几个人全沉浸在这舒缓的乐音里,甚至都不知船开动了,一个个止杯停筷,专注于那乐音之中。整条船上,怕只有甄梓一个保持着神志的清明。不过却没人知道,他之所以不听乐音,竟是在肚子里大生闷气呢。

    越近花神庙,岸上人越少。原本花舞会规定画舫巡游必须到花神庙前才可返回,但许多画舫都不会遵这规矩,因花神庙已是城郊,河面虽宽了许多,但游人却也少了许多,哪个戏班也不愿让自己排演的好戏演在空处。

    甄梓垂着头,拿眼瞄着舱内其他五人。翁子昂旁边坐着一个华服微胖的老人,束发银冠,一脸和气的笑意,眼底却隐有精芒涌动。甄梓觉着这老人似在哪里见过的,却一时又想不起。

    下席的四个人中,甄梓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弋风。方脸的弋风正沉浸在乐音里,显然没能认出这个扮成了女子的“凶手”。但甄梓却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另外三人一个着青衣,精瘦的身材,一张长长的马脸。一个面皮微紫,身材矮胖,握杯的手粗壮有力,指节上结了厚厚一层老茧。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的是一个老者,身量极高,阔大的身架却极瘦,整个人都罩在一件淡黄的袍子里,袍领子高高立起,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本就是侧身对着甄梓,这领子将脸一挡,甄梓更看不出他的样貌了。只是觉着这身量熟得很,竟让他一见之下,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寒意来。

    两曲结束,韩烟抬起头来,烟一样的眼淡淡地回转四顾。

    翁子昂和上首那老人最先从乐音中回过神来,不由鼓掌称赞。韩烟笑了声“过誉了”。翁子昂朝侍立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飞快地跑开,然后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到了宴桌旁。

    翁子昂笑道:“还请姑娘过来小饮一杯如何?”

    韩烟抿嘴轻笑道;“翁庄主相请,怎敢不从。只是小女子酒力浅蒲,还望诸位杯下留情!”她朝甄梓使了眼色,甄梓装作没看见,弯腰将琴套上,依旧站在一边。韩烟便吃吃笑道:“小女孩子,不懂礼貌,见笑了!”

    “哪里哪里!”翁子昂上下打量了甄梓一番,抚掌笑道:“这位可是烟姑娘的姐妹?却是少见的清丽啊!”

    “翁庄主此言,莫不是说小女子貌相粗俗?”韩烟回眸嗔道。

    “哪敢!”翁子昂连连摇头。“烟姑娘姿容艳绝天下,江湖中人哪个不知!”他这番话虽粗俗直白,听来却真切得很,直惹得其他几人不住地笑。

    韩烟抿嘴笑道:“那是小女子新买的婢子,手法颇精灵,以后稍加调教,也许会有惊人之艺的!”

    “那是自然!”旁边那老人点头道,“烟姑娘的弟子,怎会有差!”

    “哟,陆老先生也这般会说话,可真是想不到!”韩烟趣道。甄梓听她提到那老人之名,不由一愕,“陆老先生”,是不是之前在盛乐着常错压制昆吾的那个陆老先生?

    想到常错,甄梓心里陡然一寒,再看向那立着衣领的老人,却不是常错又是谁?唐昆竟料错了,常错虽失败离开,却并未惹恼了那陆老先生。看他与那老人同座一桌,虽不苟言笑,却显是当上客对待的。那弋华曾说除了甄梓外再无更高深的听剑师入城,原来却是因他与那陆老先生同路,是以无人质疑。

    甄梓一颗心直往最深处沉下去。就算这船上所有人都认不出他,这常错定然是认得出来的。而自己此刻难控灵识之力,一旦拼斗起来,可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更何况还有另三个弋华两家的人。若再加上那个也许会对自己存有恨意的陆老先生,自己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

    甄梓急收束灵识之力,连剑灵都嘌了声,生怕露出端倪被他认出。

    而韩烟显然不知道甄梓与常错间的纠葛,她与其他五人频频举杯,却总不见常错动动杯子。便不由浅笑着举杯过去,道:“不知这位老先生,为何这般沉默?难道不满于小女子的琴音么?”

    “烟姑娘可莫要逼他!”陆老先生在另一边呵呵笑道,“这位常老先生可是听剑师,前阵子失了手,正懊恼呢!说是要禁酒三年的。老夫也劝过几回,不顶事啊!”

    果然见常错抬头略表了份歉意,韩烟便收回手去,轻笑道:“却不知为何而失手?看老先生年岁不小,在听剑之术上的浸淫早该精至巅峰了吧?”

    “可不是!”陆老先生笑道:“若非此次失手,常老已是极位听剑师了!”

    “好了不得!”韩烟夸张地掩口惊叹。

    那边弋风接口道:“能令常老先生失手之人,这世上还有几个?”

    常错终于叹了一声,开口道:“自然有的,上天着顾,无法可想啊!”他的语音里有着说不出的落寞,更有着深深的恨意。

    “说到上天着顾,在下倒想起一人!”弋风对面那生着马脸的中年人转头看向翁子昂道:“翁庄主要怎样替咱们作主?”

    “自然是找他出来,交给甄家,让他们对江湖人作个交待!”

    “若他抵死不认呢?在下日间见过他,问时便是百般的抵赖!”弋风咬牙道。

    “有常老先生在,他可抵不了!”那个身材矮胖的人冷笑道,“若非常老先生,我等也还看不出,竟是听剑师下的手!”

    “有辱听剑一脉啊!”常错慨叹。

    翁子昂抬手笑道:“席间不谈这事,还是饮酒欢笑要紧!烟姑娘来此,又不是听我们几个江湖人吵嚷这些的!诸位以为如何?”

    “那是自然!”其他四人呵呵笑道,常错又垂下头去,幽幽地叹了一声。

    翁子昂又举杯,笑道:“翁某敬烟姑娘一杯!”

    “庄主已敬过小女子数杯了,该小女子敬庄主了!”韩烟吃吃笑着,举杯碰过去。却听得“铮”的一声弦响,韩烟手一抖,杯子惊落在桌上,其余六人齐齐看向悄立于一旁的那个“婢子”。

    韩烟心下一叹,也不待众人开口,便即站起来急走到他身边,叱道:“抱个琴都不会,枉我刚刚还夸你手法精灵!下去,下去吧,可别在这儿丢人!”

    她口中虽利,眼中神色却是又惊又忧,并且站的位置也刚好令得众人不能细看见甄梓脸上的神情。

    甄梓怒气难抑,但见她连使眼色,也知道自己不能立刻发作,只得强压着怒火,转身便往楼梯处走去。

    翁子昂却笑道:“烟姑娘何必与一婢子动怒呢?慢慢调教便是了!”

    “翁庄主真是好肚量!”韩烟回首嫣然道。

    “却不知烟姑娘何时得到如此姿容的姑娘的?”弋风插口道,一双眼却有意无意地上下打量起甄梓来。

    “哦,怎么了?”韩烟娇笑道,“弋三当家的连这个也好奇?若不然,小女子便将她送你如何?”她笑得颇有些挪揶之意,听得其他几人都不住窃笑。

    弋风只摇头笑道:“这等人物,弋某可养不起!”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慢慢道:“好一双慑人精神的眼!不知是烟姑娘刻意瞒骗,抑或是连姑娘都骗过了?”

    “什么?”韩烟一愣。

    弋风瞟了一眼常错,回转到甄梓身上的目光已然如刀,“执剑的手去捧琴,自然精灵不起来!”他挺直脊背靠在椅子上,冷笑道:“小公子傲然气慨,怎地却扮作了女儿身?真真令人想像不到!”

    甄梓霍然回头,眼中怒气已盛至极点。

    韩烟惊呼一声倒跌出几步,急急地道:“难,难道她是……”

    “甄家的小公子,确是俊朗非凡的人物。不想扮作女子,也是这般好看!”常错呵呵笑着回过头来,神情阴笃地看向他,“甄小公子来此,可是要以御剑之术击杀我等?”

    “我的天!”韩烟惊叫连连,跌坐到椅子上,掩着胸呼道:“下午时见她在街口站着,怪可怜见的,才领回去。怎么会,怎么会是……翁庄主明鉴,小女子可不是有意要包藏他的,小女子真是不知道!您也见着了,这般样貌,谁会想到他竟是男人?”

    “韩烟姐,你怎么……”甄梓低呼了一声。

    韩烟神色更慌张,竟耸着肩靠向了翁子昂,“别过来!我拿你当姐妹看待,你竟,你竟……你竟然是男儿身……小女子岂不是……”她摸出绢帕掩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偶尔露出指缝间的那双冷凝的眼,却让甄梓如雷轰顶一般,惊怒不已。

    那双烟一样的眼里已没了刚刚的担忧之色,除了冷漠的不屑笑意之外,还有着怜悯。那是操纵者对被操纵者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怜悯,怜悯这个轻信他人的笨蛋。甄梓可以不看见其他的神情,但那怜悯之色却刀一样刺进他心里,几乎要把他一颗心穿透。

    她不是说,要帮自己的么?难道她从头到尾都是在作戏?

    也许这一路下来,身边遇着的人都太好心了,反倒让他忽略了这江湖上更多的诡谲善变。

    甄梓不知道那样一个温言细语的女子,为何会在一转身间便恶言相向。他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一切掩饰得滴水不露。他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看起来可以相信的人,会在背后反咬一口。

    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甚至见都未见过的人,都可以在一见面便咬定他杀了人。那么,那些他认识的人呢?韩烟可以,别人是不是也可以?

    这就是他所不知道的江湖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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