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来》 俺的固定活定地点 : 卫风官方论坛: http://fengbaobao.5d6d.com/ 鲜网专栏地址: http://209.133.27.104/BIG5/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077969 卫风百度贴吧: http://tieba.baidu.com/f?kw=%CE%C0%B7%E7 现有作品列表 戏梦系列:《戏梦辉月版》《戏梦NP版》《戏梦行云版》《幼学记事》《桃之夭夭》《翔(第一部)》《翔(第二部,即将开填)》 穿越系列:《笑忘书》《冷香》《凡尘(已出版,更名为《并箸成欢》)》《仙剑问情》《天外飞仙》《清风拂面(新连载)》 网游系列:《挽剑》《一剑(挽剑前传)》《铸剑》《重爱》《葱姜传奇》《倾国倾城(完)》 暗黑同人四部曲:《流年》《空城》《人间》《誓言(完,番外更新中)》 鬼月系列:《鬼眼(第一部)》 古风系列:《匕首的故事(九宣篇)》《天敌猫鼠同人(坑)》 寒系列:《遇鬼记》《竹君子》《木石缘》《古镜妖(坑)》《惊天剑(未动笔)》 短篇系列:《家教》《醒月公子》《情书》《晚餐》《短文,无题,练笔》 《梦.幻.影(火王同人)》《笑闹小天堂》《网游小品文》 《阳光灿烂》《月影同人之最初的爱,最後的爱》 《武侠同人之——但愿人长久》等 言情作品:《青蛇(完出版)》《书中游(完出版)》《静思(完出版)》《星之海(完出版)》《埃及艳后(完出版)》《钗头凤(完)》《盘丝洞38号(完结)》 作品介绍: 《戏梦》: 上:究竟是否黄粱一梦,飞天也不清楚,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来到仙人上界,成为三殿之一。为了维持生命不灭,也为了有能力保护周遭之人,飞天选择了成年,释放自身的力量。当力量释放後,原本身体的记忆也逐渐清晰──对辉月真的是爱?对杨行云真的是恨?然而在他脑中浮现的影子,却是行云这陌生的人……飞天混淆了,这不是他的身体,但面对前尘往事他却痛得不能自已。到底他是真的穿越,抑或过去的二十一年才是他的梦? 下:再次在梧桐城巧遇杨行云,飞天终于明白临别之际,为何心中独有杨行云的翩翩身影。杨行云不甘的询问,那些错乱翻飞的记忆,编织出一幕幕的前尘。杨行云当初悲凉的箫声,现在飞天感同身受,重新找回彼此之後,让他对爱义无反顾!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场惊心动魄──杨行云坠城,两人死别?!前尘如雪,旧恨如梦。梦终有醒时,回首处,却已惘然…… 《冷香系列》: 《相见欢》:一场车祸後醒来,他成为身处冷宫的男宠──白风。对於与自己相依的男宠明宇,他甚是感激,也决定好好努力活下去。但人算不如天算,他被旁人诬陷盗用库中官银,惨遭杖打,幸而皇帝明察秋毫,救了他一条小命。从冷宫移往思礼斋、宣德宫,甚至成为皇后,白风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却和明宇越离越远。他成了皇帝的人,他为皇帝扮黑脸重整内务,却引来杀身之祸!而这一切事件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谁…… 《问君心》:死里逃生,白风被两个陌生人救出宫廷。由二人口中得知,原来自己的这副身子并非真正的白风,而是「代替者」──宁莞。不想再理会什麽皇宫、伤害和谎言,白风决定顺势,跟随姚钧与尽欢一同「回家」。本以为摆脱「白风」过去的他,却发现「宁莞」的过去竟与明宇相关,而龙成天对他也不肯罢休,随之而来…… 《定风波》:江南行,琅州,桃花汛。和那年那场很快消融的雪一起没了痕迹的明宇,在白风以为可以渐渐淡忘之时,又忽然出现,白衣飘摇,踏水而来。三人正式照过面。白风、明宇选择珍藏过往,龙成天对欺骗白风虽深感抱歉,但依旧一往无前。不料,回到宫中的白风因为阴寒之气反扑,镇日咳血不止!拖拖沓沓爱情,粉饰太平的三个人,是否身不由已的结束…… 《并箸成欢》(网络版名为《凡尘》): 上:江宁,从死人堆中被盛世尘救出的孩子──来自千百年後的灵魂。他改名为「盛宁」,成了盛世尘的第三个弟子。盛宁胸无大志,只愿成为一名好厨师,博得盛世尘的赞赏。但盛世尘不慎练功走火入魔,将二人师徒的界限打破……渴望已久的暗恋转为明恋,盛宁不由自主戏假情真。然而当盛世尘恢复时,那个虚幻美好的世界却飞快的散灭……这段心情,要怎麽放下?曲终,是否一定人散? 下:安静平和,日复一日,盛宁不想再受情感之累,只想把往事留在原处,努力寻找光亮。而一次意外烫伤,让他忆起当年的噩梦──落到身上的剑、陌生的小师弟,还有那人波澜不惊的神情,依旧原处纠缠。过去的记忆像火舌在皮肤上舔动,凌迟、煎熬著他。当盛宁决定再次离去时,盛世尘竟然出现了,甚至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著……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是否能再次复原弥合?举案齐眉、成双成欢? 《飞天戏梦》(《戏梦》NP结局): 上:自从恋人在他面前死去,他本以为,一切就划上了休止符。帝都三殿之一的飞天,已经不在了。他现在是龙子霏,龙族的银龙。两百年後,他终究还是为了那个名字,重游旧地。本以为早已经时过境迁,却在恋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後,伤痛清晰如昨。明明已经撕心裂肺,万念俱灰地痛过一回,但没料到这回,让他失去更多…… 下:没有能力留住行云,没有办法抵抗辉月。爱情的灰飞烟灭,让飞天由帝都狼狈离开。 白江紫海的隐龙谷,安详美丽的幻境。飞天发现自己竟是雌雄同体的银龙族。就算有平舟悉心的呵护,但孩子仍不足月就破壳而出,让飞天根本没时间去细细思考和忧伤……他与行云的爱恨纠缠,与辉月的恩义难分,与平舟的相知相处,是否水过无痕,当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剑情缘》: 对不应该的对象怀抱著不应有的爱意,剑平用著「天下一剑」的ID,逃入虚拟世界之中,藉著游戏,抛开现实的空虚与失落、以及一段彷佛上了锁、怎麽也无法看清的记忆。然而,游戏中表面平静的友谊,在一次宝物的争夺之中破碎殆尽,神秘的千羽却在此时靠近他。究竟他抱的究竟是什麽企图?剑平来不及深思,许多的无奈、尔虞我诈、欺骗背叛,已使他疲於招架,让他再度遭受寂寞的侵袭……难道曾经相濡以沫,却终究还是不得不相忘於江湖? 《挽剑重归》: 自刎删号的一剑,重新练级的挽剑,不知道为什麽,那个始终让他有点敬畏的人,千羽,总是能找得到他──想远离人群、却不甘寂寞的他。他看著他,保护著他,陪著他为他曾遭受的背叛伤害予以反击,并对他说了……喜欢。不果的暗恋逐渐淡忘。从游戏中的相处相知,发展到现实中的相恋相依,然而,尘封的感情,失落的记忆,林剑平早已忘却的过去,却又与千羽习习相关?他们之间的纠缠羁绊,早在游戏开始之前,就缓缓驶动……? 《铸剑忆情》: 他得到了所爱,却又患得患失,两颗心似乎贴在一起跳动著,但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失了什麽东西。有些过去无法重来,有些片段却纷至沓来,剑平想知道更多……但是,又对真相有些莫名的惧意。无法控制,无法摆脱,他与千羽遗失的从前,记忆的断层逐渐拼凑完整。剑可以重铸,那爱呢? 《静思》: 嗯?顺治有什么了不起?董鄂到底迷人在哪里?孝庄太后也不一定就那么难搞定嘛。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不用干活就有钱拿的好职业,在现代没找到,莫名其妙穿越之后倒是找到了一份。……失宠的妃子……这真是一份有保障而没有前途的希罕职业啊……俺不想失业,所以俺要在这里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当好差站好岗。只要没什么变数……但是,生活里避开不开的,就是变数啊…… 《青蛇》: 我是一条蛇,青色的,全长不详,腰围不详,嘴里有多少颗牙……咳,这属于蛇的隐私,不可以在这么大庭广众的地方说。做为一条蛇精,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三不想嫁人谈恋爱。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你越不想什么,往往就越会碰见什么。这个人,这段情,究竟是劫是缘难以论断。总之,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幸福嘛……肯定也会有的…… 《星之海》: 命运象强盗,一样样剥夺你拥有的珍宝,然而纵然相隔一光年的距离,我们的心却仍在一起。一如光年的遥远,一往情深的想念…… 《盘丝洞38号》: 当一个人变成一只蜘蛛,怎么办? 当你辛苦修炼,却面对道士和尚们的逼迫,又怎么办? 爱你的与你爱的人,如何选择?这是个千古难题。 桃花观,盘丝洞,三十八号的悲喜故事。 阿福上架了! 阿福上架了。 自从开更以来,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俺也从回帖中看到了各位的细心和鼓励,还有很中肯的批评建议,这都是我的财富。作者跟读者是共同成长的,感谢你们给予我的养分。写字到今天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希望以后大家还可以继续齐心协力走下去。阿福我会用心写,用力写,我保证~~~撒下花花,俺感激涕零不知所云…… (PS:请大家不要擅改动改编或写后续以及其他形式的番外哦~~=3=) 小评福运来 听说评论会定时被系统清掉,在这里保存下吧。 BY绿茶之好 这篇文,距离第一次看的时候已经有很久了,一直想为阿福写点什么,手指敲到键盘上总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今天,看到新章,似乎阿福正款款而来,袅娜娉婷。写点评论作为阿福与固皇子的新婚之贺吧。 福运来这个很简单,代妹入宫,小宫女在宫中琐事。既然身处世界最尊贵也是最污秽之地,阿福所见所遇却也并不让人惊奇,黑格尔说,阳光底下无新事。在这个时空已经被穿成了筛子的年代,穿越,宫斗,已经是过于司空见惯的事情,并不稀奇。 在起点看文,无论是主频还是女频,大部分读者追求的不过是个爽字。一个主角塑造得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是看他能不能给读者这种‘爽’的感觉。如何从一本书中得到这种感觉,这自然是凭着所谓的‘代入感’。代入感分两种,第一种,就是读者在看文中不自觉地代入主角的角色,身临其境,体会主角在书中的境遇。第二种便是随事物发展而产生或欣喜或愤怒或心焦等情绪,当然不代入人物角色。 不同的是,主频中的代入感多是第一种,而女频中许多则是第二种。 我在看福运来时,所谓的代入感却并不是很强烈。如果一定要归结,应该放在第二种。似乎是旁观者,也更像是看史书时,静静地翻阅,静静地看其中人物的悲喜。有种淡淡的疏远,又有种淡淡的亲近。 这种感觉,在我看网络小说时,几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而福运来却给了我曾经看红楼时的心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惊喜。 福运来给我的感觉,不类似以往地任何一篇,在看以前很多文时,当中主角嬉笑怒骂,我亦或高兴或愤怒。代入感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不可谓不强烈。但看福运来时,却完全不是这样,阿福被母亲兄长舍弃,我虽有淡淡的揪心,但不会愤怒,阿福与固皇子相处融洽,我会不自觉地会心一笑,但却不会兴奋。这种体验,很难用言语来表明,其中的妙处,好比是做了一个温馨的好梦,感觉很好,但说的嘴边,又似乎忘了,只剩下浮光掠影的几个剪影。迦叶拈花微笑,大概就是这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境。 卫风大人的文,我从很久之前便追了,就言情来看,这篇福运来确实可以说是上乘之作,如果能保持这种水准,极有可能成为我心中最好看的小说。 这文的好处,在我看来,最好无过于‘言情’,女频中虽大多是言情,其中缠mian悱恻,爱恨情仇者比比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女频中的爱恨似乎足以撼动天地人心。可惜,过犹不及,无论是宫斗家斗还是种田都市,女频中的言情似乎都有一个‘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毛病。所有这些都没有达到‘言情’的终极境界。所以,这些文章,在我看来,当时哪怕再过激烈,再过缠mian,看完过后无非是过眼云烟。偶尔能想起其中的某个情节,但主角们的面目却总是模糊。 ‘言情’的最高境界,这篇文章已经显现出些许端倪。 那究竟什么才是言情的最高境界呢。我当然给不出什么标准答案,但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一段话,我却是深有同感。 静安先生曾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 情,必沁人心脾。景,必豁人耳目,辞,必脱口而出。这是写词写诗的评论标准,但小说,尤其是写以情为本的‘言情小说’能达到第一条的‘沁人心脾’已经是难能可贵。 在我看来,这本福运来,确实让我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阿福与固皇子的感情也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没有太过激烈的爱恨,这篇文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了,留下淡淡嫩嫩的草色。 红楼为什么能感人,这是个很奇怪的命题,似乎曹雪芹叶不过是写了些大宅门中的日常琐事,人情往来,宝玉跟黛玉之间的爱情似乎也没有要死要活。至少跟现在的言情小说比起来,这两人的感情互动完全就不够看。可为什么,红楼会风靡这么多年,红楼之后再无红楼了呢。 也许,红楼就是达到了那种言情沁人心脾的境界,体现了某种符合中国传统的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审美趣味吧。 再次感叹一声,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啊。 请卫风大人继续这么从容不迫,温柔敦厚下去吧。 如玉 因为写的不长不短的于是叫半长评,看着有点别扭……凑合吧TT BY-275℃の火焰 ======================================================== 虽然指明了试探了鼻息,但是我仍然觉得阿固还活着,突然想写点什么,关于那个一直温和的男子 其实谁都知道,太后不可能毫无准备的威胁他们,阿固出手与否,其实对于全局而言并没有很大的影响,反而只是会赔上自己而已 但是他仍然做了其实就他而言最不该做的那个选择 之前的韬光养晦也好,示弱以敌也好,一时间全部付之东流 但是正因此,让我们看到了那个真正的李固,不是皇子,不是王爷,只是个爱着自己的妻子的男人 从初见那个透露出寂寞的少年,到那个笑得纯真的孩子,再到那个偶尔会和自己弟弟拈酸吃醋的男人,其实一直觉得遇到阿固才是阿福幸福的伊始 不用去想宫廷的诡诈,他们在自己的天地过着自己平凡幸福的生活,做着单纯的夫妻 偶尔有担心,有操心,有烦心,但是确实那么的开心 曾经以为这种平淡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做个闲散王爷王妃,心里只计较着柴米油盐 只是有些事终究不能逃避开来 宫斗,联姻,这两件事似乎永远是分不开的 三公主可以为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的生命像太后妥协,但是阿固却不能 因为比起生命,尊严更加重要 即使知道拒绝的代价是自己与妻子的性命甚至牵连上更多的人,但是阿固做不出背叛自己父亲的事情 哪怕那个父亲和他并不是那么亲密 比起说什么忠君爱国的大思想,我觉得阿固只是个爱着自己父亲的孩子,明知道得不到回应也会固执的付出的孩子 都说阿固,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他不仅有玉的温润华美,更有着玉碎的决绝与尖利 再来简单说说阿福 阿福在我的眼中一直算是个幸运的女子 她的幸运与所经历的事情无关,而是那份淡然 不像大多的穿越女那样,没有想要“发明创造”什么,也没有成为“才女”,她只是平平淡淡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不争不恼,不卑不亢 直到遇到阿固 他们之前的感情谈不上甜蜜,却如涓涓细流,让人回味无穷 其实我也想过,如果不是阿固的话会怎样,但是我想不出 在那个世界里不会有第二个李固,也不会有第二个阿福 失去李固,我不知道阿福还能爱上怎样的男人,却知道绝对没有人能取代李固在阿福心里的位置 失去李固,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一句苦涩的空谈 言念君子,温其。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第一次写书评,写的不好的地方还请见谅…… 大橙子生日快乐,附橙子娘的卡文道歉信~ 昨天卡文了呀,卡的死死的。写完第二更回头一看,比豆腐渣还零散,还无味。俺绝不愿意让大家吃豆腐渣的—— 所以。。 今天大橙子生日。。 BB今天没办法保证能更多少啦,但俺会尽量。 两年前的今天俺被一把锃亮的的手术刀 剖开鸟肚子,取出了圆滚滚滴大橙子…… 一晃眼,这孩子已经会在拉臭臭时说“呸呸呸,好臭臭了”(他也不想想臭也是他自己拉的嘛~~) 真是那个啥,对,时光如水,日月如梭啊TOT~~ 为大橙子收集生日祝福~~ BB来挥手,大家一起预备,唱! “恭祝你富寿与天齐,恭祝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呀……恭喜你!” 小小广告哦 重生后第一件事做什么呢?去玩《商海争霸》,从此享受最华丽的第二次人生! 充值送月票,免费得高V,大礼疯狂拿,起点币数不清,尽在商海争霸! 呃,这个俺还没玩,不过得先支持一下哈。俺玩的模拟经营类游戏包括主题医院凯撒模拟城市还有模拟人生,这种商业类网页类的倒还真没接触过。。 http://game.qidian.com/game/shzb/100406/index.htm 新坑开挖了,欢迎跳坑 书名:活色生仙 书号:1598470 http://www.qidian.com/Book/1598470.aspx 欢迎跳坑,嘿嘿嘿,挥着铲子偷笑~~小步爬过~~ 8月20号周五晚上七点半 名家访谈 俺8月20号周五晚上七点半参加起点名家访谈,欢迎大家一起来~~http://chat./sjg/index.aspx?id=10700 盘丝洞简体已出版~·~ 出版公告 《盘丝洞38号》全文字数:386千字,定价:45.00元,由“悦读纪”-北京阅读纪文化公司策划推出,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11年1月4日全国上市,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有售。为了便于大家购书,经“悦读纪”同意,将各地经销代理书店电话、地址公布如下。 出版版本结尾与网络版繁体版有不同~~且有番外~~~扭扭扭~~ 悦读纪-开维文化全国经销商名录(修订版) 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均有销售 北京市 北京中宏文苑图书发行有限公司010-65026014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204号 北京锦瑟闻香图书有限公司010-65032622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甲201号 北京现代文化公司010-65026014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253号 北京昊跃得(原友谊明光书店)010-65067449北京市甜水园图书市场丙119 北京片石书坊图书有限责任公司010-65032622北京市朝阳区甜水园北里16号楼233号 北京小魔女书店010-51667157北京市朝阳区北苑路5号黄金苑3号楼1门101 当当网上书店 卓越网上书店 广西省 南宁三希堂图书发行社0771-5516170广西南宁市图书批销市场金湖路53-320 广西柳州新悦书社0772-3112271/3037009柳州屏山大道306号图书批发市场 桂林前进书店0773-2866119桂林市滨江文化市场A11号 重庆市 重庆聚知书店023-67051880重庆市菜园坝书刊市场B区44号 重庆夏山书店023-67051616重庆市菜园坝市场A区58号 四川省 四川蜀天文化028-66918858成都市犁花街2号四川书市1楼27-28号 四川新闻书局028-83179529成都市犁花街8号图书市场二楼45号 贵州省 贵阳艺海图书发行有限公司0851-5983003贵阳市遵义路312号批发市场50号 天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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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拐角那里有个人影迅速的闪没了。 那人不会是在跟踪她吧? 她用力拍了两下门:“娘,哥哥,开门!” 隔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人应了一声:“谁?” “哥,是我,阿福!”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霍然被打开,一只手把阿福拉进门里,砰的一声又重重的关上了院门! “阿福!你怎么回来了啊!” 见到一年多没回家的妹妹,哥哥朱平贵的脸上竟然全是惶急意外愕然,一点喜出望外的神色都没有。他比上次阿福见他时又长高了一点,肩膀更宽了,看起来完全是个有担当的青年人的样子,朱家的人个子都不矮,但阿福却例外,连小她两岁的阿喜个子都比她高了大半头了,她却还是维持着圆圆矮矮的样子不曾再长高过。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街上人那么少,大白天……” “唉,别说这些了,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现在回来做什么?快快,我送你出去,你快回山上去!”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我走了大半天路,先给我口水喝呀。” 朱平贵充耳不闻,急火火的要拉着她出门,忽然又停下来:“不行不行,你得换身儿衣服!” “哥!” 阿福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到一个穿青布衣裙的妇人站在门边,眼睛一亮:“娘,哥这是怎么了?阿喜呢?” 妇人挥了挥手,拦住了朱平贵。他手里正捧着一件自己的长衫硬要往阿福身上披。 “现在走不妥,城门那里许进不许出,她进来容易,出去就不易了。先进屋来,等到天黑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出去。” 娘这么一说,阿福也想起来,进城门的时候,守门兵丁是往她脸上打量了好几眼,看的比平时仔细的多,但那会儿她饥渴交迫,一心急着想回家,也没有注意这些。 “娘,到底怎么了?阿喜去哪儿了?”阿福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哥的表现,娘的神情,都象是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一样。 阿福的娘只有三十来岁,头发乌黑浓密,皮肤白皙,杏眼小口,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阿福却长的象早早过世的爹,嘴大而眼小,圆圆的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额头,圆圆的手指头——阿福无数次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简直象个萝卜……” 好在萝卜不大缨子长,阿福的头发倒是随了娘,长的又黑又密又长,皮肤也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的看不见,整个人活象一个肥圆白嫩的大馒头……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呢……”娘的神情忧虑:“难道你在山上就一点儿没听说采选的事?” 采选? 采选,知道——就是皇帝打着义正辞严的名号,强征良家女子到后宫去,长的好的那就是小老婆,长的不好的那就是当牛做马……怪不得街上这样人心惶惶,跟遭了强盗一样。可不是强盗吗?皇帝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强盗了,抢了你你还没处说理去。 阿福呆呆的摇头:“没听说……” “那你怎么偏偏这时候回家来啊!” 阿福忽然跳了起来:“阿喜呢?阿喜是不是已经被抓走了!” “小声些!”哥哥冲上来捂她的嘴:“你要让人都听见你回家来了?” 娘摇头,脸上露出一点愧疚的样子:“阿喜嫁人了,就是昨天晚上抬走的。” 嫁,嫁人! 阿福的嘴巴大张,别说塞个鸡蛋了,就是塞个鹅蛋也塞得进去。 阿喜才十三啊,阿福的印象里这个小妹妹还是胖嘟嘟的爱吃手指头,闹着要掐邻家墙头的花,结果被花枝的刺刮了手一路哭回家的小孩子啊! “这次连十岁的小姑娘都……”娘摇摇头:“你妹妹十三了,当然更躲不掉,只好匆匆把她嫁掉了。” 娘一边说,一边抹起泪来。阿福自动自觉的拿手绢给她擦脸,一时倒忘了自己又饥又饿又累,天不亮就动身下山,走了大半天的路才到家。 “这样赶着嫁,官府人不会找麻烦么?”阿福隐约知道这种采选期间是不允许女子急着定亲嫁人的。 “给里正和差役塞了钱,说是早定过亲的,这才让阿喜躲过了一劫……”娘的声音很低,脸也侧向一边。 早定过亲?可是他们这一带的里正不是什么好货色,没那么容易说话。再说,附近远近的人也都知道,瞒不过人吧…… 阿福忽然想起来:“阿喜嫁的什么人?” 娘和平贵哥互相看看对方,哥把头转开,阿福娘不敢看阿福的表情:“就是……刘家!” 阿福的感觉象是当头挨了一棒:“刘家?哪个刘家?” 不会是……同阿福定亲的,刘昱书家吧? 那是他爹还活着的时候替阿福和刘家订的一门亲,阿福以前还常到刘家去玩,刘家比朱家房子大,还有使女和帮佣,刘昱书小小年纪一副大人相,说话一板一眼,头上扎着书生巾,喊她总是连名带姓的“朱平福朱平福”,后来被他娘教训过,改口喊:“平福妹妹。” “刘昱书?” 阿福喃喃的吐出这三个字,看看阿娘,阿娘心虚状。 再看哥哥,哥哥羞愧状。 娘为难的说:“阿福,这事儿是对不住你,可是火烧眉毛了,要不这么办,实在是……只好让阿喜顶了你的名嫁了……” 阿福呆站了半晌,缓缓吐了口气,坐了下来,觉得身上真是一点儿劲也没有。 “这样啊……” 阿福一直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要做刘家妇,和刘昱书那个有点呆气,但是心地很好的家伙一起过日子……阿福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长的很,嗯,玉树临风虽然还说不上,可是念了十来年的书,书卷气是十足十的有。 阿喜嫁了他的话,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的娘人很好,奶奶也很好,他爹严厉了点,早年当过官,可是对孩子还是很宽容的。刘昱书是独子,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是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婆家。 “那也……没办法。”阿福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谁让这事儿赶上了呢,一进宫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放出来,总不能真让阿喜被征了去……” 要是,当时上山去的是阿喜,那现在…… 其实本来上山去的,应该是阿喜。 他们家境从爹去世后,每况愈下,小酱菜铺子仅够糊口,偏偏娘病了,街头的杨婆子来说,有个道姑,住山上清修的,想找个小丫头做活,本来看中的阿喜,但娘说阿喜小,最后,去的是阿福。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好事,永远轮到阿喜,遇到坏事时,总是自己顶替了她。 阿福真的怀疑,自己和阿喜,到底谁才是娘亲生的?难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娘抹了一会儿泪,又问:“你怎么会现在下山来?” 阿福呆呆的说:“我师傅不见了,已经快一个月了,送米送柴的那个人也不来了,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东西……” “不见了?” “嗯。” 说是师傅,其实就是主家,阿福名义上是徒弟,但实际上就是使女。这位道姑年纪不大,阿福只知道她俗家姓王。前些天她只交待一声要下山,也没让阿福跟随,就上了一辆牛车走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定期来送米送柴的人不知道怎么也不来了,已经断了粮,阿福将屋子收拾一下,锁了门,先回家来再做打算。可是没想到……一回来,却遇着这样的境况。 “平贵啊,你带上钱,阿福不能留在家里……” 她的话被打断了。 门被拍的砰砰响,有人在外面吆喝着:“快开门!快快开门!” 还有人在说:“没错,看见他家女儿了。不是那个昨天嫁了的,是另一个!” 娘和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阿福却迟钝一些,才想明白门外的人在说什么,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 宫女的故事…… ==如无意外不会当上妃子啦啥的。。咳。 二 离家 就算再想当只鸵鸟把头缩起来,这门还是不得不开的。 里正的嘴脸看起来十足让人厌恶,身后跟着两个穿绿衣的人,阿福娘紧紧抱着阿福,虽然她也在不停的发抖。 阿福倒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最离奇的就算是今天了。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简直让她应接不暇。 “这家有两个女儿,昨日嫁了一个,这是另一个。” 里正翻着册子:“朱氏二女,生于天景十八年,没错。昨天出嫁的是朱家的长女。” 朱氏二女? 阿福慢慢回过神来。 是啊,阿喜比她个高儿,脸盘瘦,许多街坊总弄错,觉得她才是朱家的大女儿。 而且阿喜是用她的名字出嫁的。 “他叔,阿,我这个女儿她给人做婢女,是签了五年契约的,这约还没满的……论理,是不能征选的啊。” “哦?”里正的脸上的笑意看和阿福娘和朱平贵都心里发凉:“那主家是谁?把身契拿出来看看。” 呵,阿福突然明白了。里正当然知道她才是老大,所以他才这样说。不管怎么样,看样朱家都得出一个女儿了。对了,里正家也只有一个女儿,不知道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当初写的那份契纸是一式两份的,朱家是有一份。但是契纸上写的当然是阿福的名字,不是阿喜的。可是,里正刚才话里已经敲定了,阿福嫁人了,那就算拿出那份契纸来,也没有办法。除非再告诉他们,昨天嫁人的不是长女是二女,那阿福才能脱身。 娘会这样说吗?哥哥会这样说吗? 阿福并不抱希望,她看看娘,又看看哥哥。 阿福是她娘生的,但是阿喜和哥哥不是。娘不是原配,爹的原配生了朱平贵之后身体极差,当时朱家的家境还好,娘是当奴婢被买来的,后来生了阿福之后,爹原来的妻子生阿喜死了…… 说起来,阿福的娘要是偏心苛刻前头人留下的儿女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可阿福的娘偏不是这样,有好吃的,新衣裳,那都是尽着朱平贵和阿喜,阿福从来都得排尽后头。要是阿喜做错了事,那挨骂的一定是阿福,谁让她没看好妹妹?过年的时候,阿喜裁两身新衣裳,那阿福肯定只有一身。阿喜个头高,早就长过了阿福,阿福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没有余钱,娘给阿喜做了两身,一身红一身绿,没给阿福做,只把去年给阿喜做,但是阿喜不爱穿的一身儿衣裳给阿福穿。 哥哥平时对她们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隔一层还是隔一层,这个时候哥哥会做什么选择,阿福想也不用想。 至于娘……阿福不止一次想,这个娘好象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才是后娘生的,要不就是街上拾来的。 况且,阿喜嫁都已经嫁了,难道把她再从刘家拉回来让她进宫吗? 阿福扯扯裙幅站起来,里正指着她跟那两个绿袍人说:“二位瞧瞧,是个齐全姑娘吧?手又巧,心又细,远近提起来都是满口的夸。” 那两个人看起来年纪都暧mei,应该不年轻了,但是脸白无须,站在那儿的时候不象一般男人那样抬头昂胸,他们的肩膀和胸都有点微微含着……和里正,还有平贵哥一比,他们……少了阳刚气。 ——是宦官! 他们看人的眼光也让人觉得不舒服,眼睛并没睁大,眼皮也没抬起,但是目光却显的又阴又利,往阿福全身上下扫一眼,微微点头,一个字也没说。 里正的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看到那人点头,又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嘿,朱家姑娘,你这就收拾一下,咱就动身吧。” 平贵哥还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给堵了回去:“我说平贵你也看见了,前面那想带着女儿跑掉的老孙家,一家人的屁股可都给打烂了。别说咱是平头百姓,就是那一二品的大官,采选使到家,那还不是得按规矩来?别多耽误啦,让闺女收拾一下,快和这两位走吧。” 阿福娘拉着阿福,紧紧的攥着她的袖子,虽然没有嚎啕大哭,眼泪却象断线珠子一样,扑籁籁的落。 娘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平贵哥也没说话。他甚至没敢和阿福对视。 哥大概是有愧。 娘也是。 事情做都做了,现在落个欺骗的罪名,也实在划不来。反正,两个女儿,注定是得出一个。 “嗨,朱家嫂子,你看看,你这有什么好不开的?这闺女去吃皇粮当差,不比做人婢女要强?再说,你不知道,人家家知道女儿要应选进宫,那还欢天喜地呢,保不齐让贵人看中了,一朝飞上枝头,那全家可跟着鸡犬升天啊!” 鸡犬升天?阿福肚里嘀咕,升天是好事?那你自己怎么不快升天去? 屋里的气氛十分怪异,母亲的泪眼,哥哥的沉默,里正的威逼,还有那两个宫使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阿福忽然开口说话了。 她喊了一声娘。 阿福的娘一边抹泪,一边殷切的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那是阿福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娘做饭的时候大概有点心不在焉,菜咸了。阿福默默的就着汤饼吃完,里正守着门口,大概是生怕她跑了。阿福娘瞪着他说了句:“你家的金凤,你就舍得送她也进宫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这一去,还……” 里正脸上的神情有点难堪,有点恼怒:“阿福娘,谁让你家姑娘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了?这户册上有多少适龄姑娘待选,又不是我更改的是不?” 娘又说了句:“早凑够了人,你家金凤就能免去征选了?” 里正眼角的筋跳了一跳,没再应声。 阿福娘收拾了个包袱,里面那几件,其实还是阿喜的衣裳。阿福已经离家很久,家里没有她什么衣服。 “哥,有件事……”阿福想和哥哥说一声,离开山上的时候,她把师傅平时挺珍视的那个小箱子收在一个稳妥的地方,怕万一有贼闯了门——可是那两个绿袍人已经又走了过来催促,里正只恨不得上来推搡她催逼她快些上路,阿福只来及说:“好好照应家里,不用挂心我。有机会我会托人送信回来的。” 娘只是扶着门框哭。 阿福转头看看她,嘴动了一下:“多保重身体。” 她说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娘的哭声大。 阿福想,娘是真的舍不得她的。 真的。 但是她似乎活在自己的奇异的道德规范中,她始终没有一点要松口说出阿喜的事情来的样子。 阿福记得小时候,不知道是堂姑还是表姑妈来家,指桑骂槐的数落娘。娘出身不好,没嫁妆,连纺布持家这些也都比不上原来的大娘。 那个姑娘指着阿福说:“你的女儿就吃的圆润白胖,我大嫂的姑娘就瘦成这样——” 阿喜是天生的瓜子脸,怎么吃好的也是不胖的。 阿福跟着那两个绿衣人走到街口,上了一辆牛车。车里已经有两个姑娘坐在那儿,天黑下来,可是街巷的两边却没有亮起灯。四处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阿福抱紧那个单薄的小包袱,没有去看左右的人。 牛车动了起来,轧轧的响着,朝前驶去。 ———————— 冬天真是添膘的时节啊==~~ 三 夜雾 街上没有什么声音,阿福起先还偷偷从窗子没拦紧的缝里朝外偷看了两眼,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判断出来,一直在向东走。 可不是得向东么?皇城在东面啊。 车子中途停过一次,又上来一个姑娘。牛车里空间不大,她再上来后几乎没位置容身,阿福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又向里挪挪,阿福也又朝里挤了挤,她才坐了下来。 四个女孩子排排坐着,虽然彼此贴的很近,可是却没一个出声说话的。 新上来的这个女孩子头上擦着头油,是味道很重的香味,阿福鼻子灵,让那个味儿给呛的头晕目眩。车子最后停下画时,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骨碌下车的,扶着车辕大口的吸气。 有人过来吆喝她们,院子里象这样的车还停着几辆,四周是沉沉的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雾,院子外面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这个大院就象个荒岛,孤零零的浮在水中央。 阿福抱着薄薄的小包袱,跟其他人一起被领进去,走廊又深又长,灯笼的纸旧了,黄乎乎的一点光照不太远,走廊深的看不见底。在前面领路的女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阿福在绣坊里学过几个月,一眼能认出来这是上好的平绸布,没光泽,颜色也不鲜亮,但穿着非常舒服,又不易掉色起皱,一般人真穿不起。 衣服式样……也没见过,是宫里的人吧? 阿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这样可以让她更有底气,不那么害怕。 经过的屋子都闭着门,有的窗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来,有的则是黑沉沉的一片。 袖子忽然一紧,阿福有点诧异的转过头,有只手牵住了她的袖子。 同车的一个女孩子,有点胆怯的朝她点个头。 阿福没出声,前面那个女人推开一扇门:“你们今晚就先睡这里,明日一早进宫。” 原来这里还不是宫里。 “都老实些。要是犯了什么错,不光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家人。” 那个女人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但是四个女孩子没有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她走了之后,四个女孩子一个一个的进了屋。 屋里简陋的很,不过很干净。桌上有油灯,靠墙边叠放着几套卧具,阿福默不作声脱下鞋子,揉了揉脚。今天走了很多路,又遇到这么多事,实在撑不住了。 “这怎么睡啊……”那个擦了许多头油的女孩子抱怨,她身量苗条,比阿福高了一头,有一种豆蔻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清秀与稚气揉和在一起的风韵。 大概她没睡过通铺吧。 阿福在桌上的水罐里倒出一碗水喝,水是凉的,身体在车里困坐之后,突然凉水滑下肚,阿福打个寒噤,忽然很想解手。 虽然有抱怨,但女孩子们还是很快各自铺好了位置,躺了下来。这个陌生的院子,浓重的夜雾,还有四周的安静,都是一种无言的,巨大的威慑。没离开过家门,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小姑娘们,也本能的知道要谨言慎行。 幸好那个头油很重的女孩子没睡阿福旁边,她抢了靠窗的位置。阿福睡的靠里,脚头处的架子后面就是马桶。 阿福没什么余暇去害怕担忧,她很快睡着了。 她太累了。 阿福在梦里,看到娘对自己笑,笑的很好看,拿了好多新衣服让她挑,让她试。阿喜也很好,端着好吃的喊姐姐……阿福还梦到自己要出嫁了,刘昱书穿着红袍骑着马来迎亲,阿福在梦里笑了,很开心。 然后有人把她推醒了:“喂,喂,起来了!” 阿福翻了个身,睁开眼。 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正急匆匆的系裙带:“外面有人喊了,让都出去。” 阿福昨天晚上没有脱衣服,把薄被一掀就爬起来。辫子辫的很紧也不必再梳头,用发绳把辫子盘子起来,从茶壶里倒出水来往脸上浇了一把。 院子里站了很多姑娘,有的年纪大些,有的看起来比阿福还要稚气。阿福自己长的就只象十岁左右的样子。 也怪不得,娘急着把阿喜嫁了,听说以前也有采选,那是要十四岁到十八九岁的姑娘,可是现在连这么小的小姑娘都躲不过。 这么小,去那种地方做活,能行么? 所有人都出来之后,按高矮年纪把人排开。阿福顶着阿喜的年纪,,又是张娃娃脸,和一些小姑娘分在了一处,昨天同车来的三个姑娘则分在别处。有人过来领着她们继续走。 阿福完全没有方向感,虽然天亮了,雾还没散,她们就这么呆呆的,不安的跟着领路的人。他们出了院子,踏上铺着青石板的一条路。路两旁栽着树,远处的景物都被雾隔着看不清,四周很安静,让人有种行走在旷野里的错觉。 茫然,又惶恐。 阿福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她们被赶羊似的赶进一间大屋,脱了衣裳被长相凶恶严厉的老女人逐个检查,然后再赶进一个池子里去洗头洗澡。乱哄哄的,有的女孩子跌倒了,还有人水进了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害怕,发抖,慌乱,可是没什么人尖叫。周围的安静让人好象,叫不出声来。 这份安静伴随了阿福很久。 与她后来经历的一切相比,安静是这座皇宫给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的感触。 这里的生与死,日与夜,都那样安静,静的让人压抑,让人几乎要发疯。 等她们从池子里出来,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收走了,摆在那里的是粗白布的衣衫和红棉绫的裙子。看起来虽然不象有人穿过,可是颜色却已经陈旧,阿福想或许是这些布料在做成衣服之前,已经在仓库里积了很久。那裙子的红色象是落过水一样,沉沉的,不鲜活。 换好衣服的女孩子们又被赶出来,这又是一个大院子。这里似乎就是一个一个的院子,规格大小都一样,门窗廊柱也都一样,就连抬起头看到的天,都一样是四方形,窄窄的。 一个中年宦官站在前面给这些小宫女训话,他的声音虽然有点尖,但并不刺耳,只是听起来毫无感情,平平的。他讲了一长篇话,阿福只记住了要听话这一条。 然后几个穿着灰布裙的中年女人过来,捧着册子在前头念名字。 点名点了六十多个,阿福没数准,总之不到七十个。 有人问:“有识字的,站左边去。” 阿福舔了一下唇,起来就没有喝过水,现在觉得嘴干的很。 她是识字的,但是识的不多。 要不要,站过去呢? 识字的话,应该算是一项本事,或许要干的活要轻松一点。 但是阿福忽然记起来在山上的时候,师傅说的话。 师傅说,其实不识字不看书的话,烦恼反而要少。 阿福犹豫了,不过就在她犹豫的功夫,陆陆续续几个女孩子出去,站到了左边。阿福晚了一步,上面那人又说:“学过针绣女工的,眼灵手巧的,站过来。” 这一次站过去的又多了些,几乎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家都会做针线活儿的,不过有人手巧些,有人笨些。 阿福也会,可做的不算好。跟人学几天,后来都靠自己琢磨。 但是她这么犹豫的功夫,时机又过去了。 “会莳花弄草的,站那边去。” 阿福精神一振,这个她这两年可没少干!在山上师傅常带着她种些花草,倒也让她学了不少东西。 她走出队列,站到另一边去。 有个女孩子忽然怯生生的问:“我……我家种地,种庄稼,可花没种过……” 阿福觉得她很有趣,上头的人挥一下手,于是她也快步走了过来,站在阿福旁边。 识字的那些小姑娘已经被人领走,就在上面的人又问有没有厨艺上好的时候,她们也被归拢起来,带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四 进宫 带领她们的是一位徐夫人。 阿福不知道她有没有嫁过人,看起来,不象嫁过人的样子,但是却被叫做夫人——后来阿福才知道夫人不过是宫中对女官的一种称呼,其实徐夫人本来就姓徐,她也的确没有嫁过人。 她们待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皇宫,是在皇宫靠西北边缘的地方。这一片也归属皇城,但是这一片旧房子里住的都是她们这样刚刚征纳来的小姑娘。 住的依旧是通铺,她们一共十来个人都住在一个屋子里,阿福忽然想,那些因为绣活儿好而被集中到另一处去的女孩子,人数可比她们这边多多了,难道也都住在一起吗? 到了新地方,小姑娘们都害怕,吃饭时也都不出声,吃的很快。天黑下来,去解手就不敢单独去,要叫同伴一起。阿福左右看看,这屋里的女孩子都比她小。 阿福十四岁半了,过年十五,可是册子上誉的名字应该是阿喜,阿喜是十三,虚岁。 看着屋里的其他女孩子,差不多都是十岁上下的,阿福比别人大了好几岁,竟然一点也不显。 “嗯,你叫什么?” 上午那个问庄稼不庄稼的女孩子凑过来。一脸想找人说话,又有点儿小心翼翼怕事的表情。 “我姓朱,嗯,家里人喊我阿福。” “我叫姜杏。”她在阿福旁边坐下来:“我娘怀我的时候啊,突然想吃杏,吃了两个,就把我生了,所以我就叫杏儿。” 阿福想笑,这丫头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上午那么多小姑娘在一块儿,独她一个敢出声问话的。 “不知道那些比咱们大的姐姐们是住哪儿,我们同村还有一个桂花姐也一起挑来了,她比我大三岁。出来时我娘还哭着说让她多照应我呢,可谁想根本不在一处。” 她仰起脸:“我听说,在宫里当差,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不过,会不会挨打?” 阿福苦笑。 这个,谁也说不好。 阿福想起来,她虽然是给师傅当婢女,但是真没挨过一指头的打。师傅待人冷冷的,可没打骂过人。山上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耳背。还有两个老妈子,一共就这么简单,后来两个老妈子烤火差点烧了屋子,被师傅逐走了,又换了一个也整天不说话的韩嫂子来,力气却很大,劈柴烧火洗衣样样能干,阿福就做些屋里的活。 “早点睡吧,你也听见了,明天得早起。” 天气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早上是最冷的时候,爬起来了手脚凉浸浸的。衣裙薄,但没有谁敢提出来能不能再给件夹衣穿。大木盆里浸了抹布,她们挽起裙子干活儿,把屋里屋外擦个通透敞亮,姜杏儿大概觉得只有阿福这么一个熟人,挨在她身边儿两个人一块儿擦地板,后来又擦柱子。肚子一块饿的咕咕响。好不容易干完,每人一碗薄粥两个馒头,馒头又冷又硬,阿福把馒头掰了泡粥碗里吃,能暖和软和些。旁边姜杏有样儿学样儿,也泡着吃。 吃完了就开始背宫规,上面的人念一句,她们跟着诵一句,宫规其实不长。可是很拗口,阿福努力的记住。下晌一起穿过院子出了门,在一个不大的花园里拔草。 拔草的时候没人盯着她们,大家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脚都还算麻利的。 姜杏的手正要揪起一丛细叶子的时候,阿福赶紧拦住她。 “怎么啦?” “这是兰草。” “兰草不是草?” 阿福想,姜杏以前大概真的从来没弄过花草的。 “这个叫兰花。” “哦。”姜杏儿话扯远了:“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叶子。你家种花吗?” 阿福想,我家是不种的,但要解释起来,就要说很多话了。 所以她含糊的嗯了一声。 太阳暖暖的照在这里,有些花已经长出了花苞,阿福想,如果就这么和花草打交道,当个十几二十年差,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就在她刚刚这样想的同一时间,忽然一声尖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姜杏儿蹲在那儿正翻土,吓的一屁股坐到了泥里。 其实那声音应该离的很远,但实在叫的太惨,阿福觉得那声音简直象把刀子,直直的从耳朵眼捅进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的。 阿福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姜杏儿抱着肩膀直哆嗦,旁边的人个个面带惊恐。 不是以前就没听过喊叫痛呼,但是,阿福想,听到隔壁妇人生孩子,一脚踏进鬼门关,叫的都没有这么惨。 徐夫人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走过来,那个女人穿着鸦青色的宫装,梳着髻,脸上敷了粉,也画了眉,比徐夫人还要严肃。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小姑娘们看一眼,就又匆匆走了。徐夫人把阿福她们召集起来,拔草终止,她们又返回那个小院子。 没有人说不许议论,但的确没有一个人提起那声音。 一天里的第二餐,是混了豆的蒸饭和腌菜。阿福有点吃不下去,虽然很累很饿。 拔过草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阿福想说话,但是不知道和谁说。 而且,别人都不说。 阿福做了恶梦,梦里的情景记不清楚了,一个接一个的,让她睡不踏实,忽然听到嘤嘤的哭泣声,阿福猛然惊醒。 不是梦里的声音,是有人在哭。 睡在她里面的那个女孩子坐在枕头旁边,捂着脸。月光从窗隙中照进来,屋里并不显的太暗。 “你怎么了?”刚醒,阿福的嗓子有点哑。 她吓一跳,一边抹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解释什么。 阿福没听清她说什么,但是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尿床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福想了想,让她把褥单拿下来,褥子拿到屋外去晾,褥单洗一洗。 这个孩子大概刚十岁,阿福帮她从屋后面找了盆,舀了缸里的水一起洗,尽量不发出太响的声音,拧干水,再晾起来。绳子上还晾着她们白天用的抹布。 “我,以前不……”她期期艾艾的想解释,阿福只说:“快睡吧,你和我盖一条被,明天还得早起。” “我叫洪淑秀。”她说。 阿福也说了名字,她红着脸说:“阿福姐,你……别跟旁人说。” “嗯。” 也许是白天吓着了,也可能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或是晚饭的咸菜让人口干,多喝了水。 阿福记得那天的月亮倒映在木盆里,破碎的,银亮的。 过了两天,徐夫人开始让她们背诵出宫规来,背不出来的要挨打,还没有晚饭吃。 阿福背出来了,姜杏儿和洪淑秀却都挨了打。 阿福想,这是因为自己毕竟大几岁的关系,能明白宫规讲的什么意思,在师傅那里的时候也写过字,看过书,所以背下来不难。但对美杏儿了洪淑秀来说,大概要难的多。 除了阿福,还有一个姑娘全背了出来,晚上只有她们两个坐在那里,吃饭。 不知道原因,这顿饭反而丰盛了一些,饭里掺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炖的萝卜,还有一碗汤。 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小声说:“你叫阿福是吗?我听见别人这么叫你。我叫慧珍,陈慧珍。” 她皮肤很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长相虽然不是特别美,但很恬静,尤其是笑的时候。 她说:“我家里一直种花养花,我爹娘本来以为我进了宫是服侍贵人呢,没想以还是伺弄花草。对了,你家里做什么呢?” 阿福咽下一口饭:“卖酱菜。” “啊,那你没有跟管厨饪的人走啊?” 其实酱菜啊……阿福可真不喜欢。 因为好长时间总吃酱菜,还是腌的最差的,不好卖的那种。 咸的发苦。 过了小半月,出了一件事。 好几个女孩子头上染上虱子了,也说不清是谁传给谁的,徐夫人发现之后,脸色很不好看。那天晚上就让人来给她们剪头发,用一种苦而臭的药汁洗头。 一个姓胡的女孩子在老宫人举起剪刀来的时候,忽然大声尖叫,一把推开那个人朝外跑。 屋里一下子乱了套,慌乱中不知道碰在什么地方了,阿福的手背破了。地下是没打扫的被踩的狼藉不堪的剪断了头发。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留在屋里,面面相觑。 最后那个女孩子没再回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被送回家了?或者,打发到别处去了? 其他人的头发都被剪了,阿福的头发被剪到了耳朵下缘,陈慧珍拿着扎头发的丝绳在那儿默默落泪。 阿福只安慰她:“会再长长的。” 阿福不那么爱美。虽然以前在家也听说过为了治虱子治头癞有人把头发剪短或是刮光的,但是没想到没落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没染上……”她还是委屈,她挺爱惜容貌的,头发平时也都梳的特别整齐。 “哎,你说,那个胡家姑娘,她去哪儿了?” 阿福摇摇头。 这样单调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她们除了负责管教的徐夫人,还见过一位林夫人,她教她们穿衣,梳头,行礼,走路……教导许多东西。 在宫中昂头挺胸大步走路那是贵人的权利,她们走路时须要视线下垂,不可东张西望,步子要轻,裙幅不可扬起…… 她们也去别的地方打扫过,去别的花园里拔草。贵人从来没见过,只见过比她们大的宫人,还有宦官。 陈慧珍纳闷,晚上躺下了还说:“怎么一个贵人也没有见过?” 洪淑秀小声说:“贵人……长什么样?” 她为了怕再出岔子,晚上都不敢喝水了,再渴也不敢喝。 姜杏儿也插了句:“贵人啊,一定长的好看呗。我们村东头有个王善人家,她家娶的媳妇可俊了,穿的也好。” 陈慧珍笑,带着点不以为然:“村里头的媳妇儿,能俊哪儿去啊,” 阿福听的很认真。 眼前的生活,还算安定。但是这份安定,随时都会失去。 ———— 前面的这些生活比较平吧。。嗯。。。。。 五 德福宫 改变就在夏天正炎热的季节到来了。 徐夫人将这些已经初有宫女雏形的小姑娘召集了,告诉她们,自己能教她们的就是这么多,从明天起她们就要分派去不同地方当差。 姜杏儿睡觉前一个劲儿的祝祷,念念有辞眉头紧皱简直象着了魔,大概她家里人平时就这个样子的。洪淑秀紧张的僵硬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阿福也觉得惶恐,但是阿福想,她们年纪小,又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不会一上来就去伺候贵人之类,多半,还是给大的宫女打下手,跑腿打杂干些边角活计。又或者,象徐夫人那样的有身份的女官,也需要小宫女来伺候吧?这么一想,倒不觉得紧张了。 “阿福姐,你不怕吗?” “怕什么?” “要是,要是……”洪淑秀嘴笨说不出来,不过阿福明白她的意思。 “怕也没用,快睡吧。要是熬的精神不好了,明天要分派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派到苦差呢。” “啊,对!”屋里一众不安的女孩子立刻全体进入了急着入眠的状态。过了半晌,洪淑秀用可怜的焦急的声音说:“阿福姐,我睡不着怎么办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唉声叹气声。 阿福忽然想笑,急着想睡的时候偏偏睡不着,真是件让人犯愁的事情啊。 早上大家梳妆的时间都比平时长了些,陈慧珍的手巧,头发还没有长太长,但辫成辫子还成。辫子分做两股,辫好之后贴着鬓边扭出花样盘起,乌黑的头发衬着白皙的脸颊,显的份外娇俏。衣裳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她却把腰束的更紧些,因而更加窈窕。 十来个女孩子站成一排,天气渐热起来,灼热的阳光晒的肩膀象是要化了一样。阿福额上出了汗,但不敢伸手去拭。 快到中午的时候,决定她们未来命运的人来了。 徐夫人陪着一个穿紫棠色的宫装,年纪更长,气质更加沉稳的女人过来,她站的要靠后半步。 “这是柳夫人。” 阿福她们一起行礼:“拜见柳夫人。” “嗯,不用多礼了,都把头抬起来。”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阿福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那位柳夫人相貌丽,不怒自威,年轻时必定是位美女,现在仍是风韵动人。她的目光缓缓扫视过这些女孩子,看到阿福的时候,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把手都抬起来。” 阿福她们抬起手,手心朝上。 “反过掌。” 一一细看过之后,柳夫人和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徐夫人捧出她们的名册来,一一勾画。 女孩子们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个个屏息凝神的等着。 阿福身旁站的是洪淑秀,再过去是陈慧珍。阿福眼角的余光瞧见洪淑秀紧张的两手紧紧攥在一起,而陈慧珍看起来平静如常,再仔细看,发现她的手也微微发抖。 徐夫人清清嗓子,开始分派这些女孩子的去处。前头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去香沉苑。前些天徐夫人已经讲过,香沉苑就是宫中种植花卉之处。后宫中用的新鲜花卉十有八九都是出自那里。然后念到另外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她们被分去成安殿,主要职责仍然是照管花圃。 也许事到临头,怕也无用,阿福反而坦然了。 接着是她们剩下的四个人了。 陈慧珍抬起头来,望着徐夫人手中的名册。她的神情也很平静,但是阿福能感觉到她的期盼之情有多么殷切。 陈慧珍和阿福的想法不一样。她眼睛里,有一种要证明自己,要向上游挣扎的愿望。 “陈慧珍,洪淑秀,从明日起在玉岚宫当差。朱玉喜,姜杏儿,你们两人收拾了东西,随柳夫人去。” 阿福她们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一人两件衣裳而已。入宫时带的衣裳,贴身的留着,外面的在宫里却是穿不着,只是谁也不舍得将那些从家中带来的旧衣扔了。 “阿福,杏儿,恭喜你们了,跟着柳夫人,将来一定有出息。” 阿福点头和陈慧珍她们道别。这么些天的相处,多少是有感情的。 “保重。” “你们也保重。” 阿福她们跟着那位柳夫人出了院子。阿福回头看,她们住了许多天的那个院子,和其他院子看起来已经分不开了,一样的朱门,一样的乌瓦。 一样的院子里,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个象她们一样的女孩子曾经在这里度过她们的时光。她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福抱紧了包袱,离开这个院子,她们才算真的进宫了。 太阳很大,没走多远,身上的汗都快要湿透衣裳。 好在她们进了一扇深色的门之后,就拐进了一条回廊。头上有瓦檐遮挡,阿福吁了口气。旁边姜杏儿的脸也热的通红,满头大汗。 一道道回廊,庭院里盛开着鲜花,微风吹过脸颊,这里仍旧安静,阿福觉得,皇宫里的夏天的正午,似乎少了些什么。 对,没有知了的叫声。 宫里的蝉,大概是贵人嫌吵,所以早早的都粘了去。 有人同他们迎面走过来,柳夫人站住脚,来人朝她微微一揖,阿福她们不敢抬头。那女子和柳夫人显然关系极熟,声音并不拘束:“柳夫人这是从哪里来?哟,这两个是新进宫的?” “是啊。” “真是两个有造化的,跟着你,将来一准儿出息。” 柳夫人问她:“你这是往哪里去?” “去玉西宫送东西。” 阿福微微抬起头,那个女子穿着和徐夫人一样的绿衣裙,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捧着深色的漆盒。 皇宫真大,阿福不记得自己到底经过了多少道门户,她只能记下这一路来的大概方向,如果现在让她再按原路回去,她一定认不出来。这里的宫墙,宫道,回廊,还有门窗,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似的。 柳夫人最后终于将她们带进了一座宫院里。靠宫殿后侧方一排矮房子,隐在树后,不仔细看会以为这里只有一道墙。柳夫人叫了一个宫女进来。 “绿盈,你带她们两个去洗脸换衣裳吃饭,然后让她们先和刘润一起照料池子边的花。” “是,夫人。” 绿盈看起来十六七岁,脸白白嫩嫩的,一副老实而沉默的样子。 柳夫人转过脸来,看着阿福和杏儿。杏儿有点瑟缩,垂着头,下巴都快抵到胸前了。 “好好学,不要多话,有不会的就问绿盈。” 等柳夫人走了,绿盈过来挨个儿看她们俩:“嗯,都叫什么名字?” 姜杏儿说了,阿福说:“我姓朱,绿盈姐姐叫我阿福好了。” “嗯,倒是个好名字。看着也是一副有福之相。”绿盈拍拍手:“来,我们先去吃饭。” 姜杏儿眨眨眼:“不洗脸换衣裳吗?”汗湿的衣裳穿在身上不怎么舒服。 “我这儿还没衣服给你们穿呢。”绿盈笑起来很明快:“吃完饭我去找管库的给你们领衣裳来。” 阿福问:“绿盈姐姐,这儿是哪里啊?” 绿盈停下脚步:“你们还不知道?这里是德福宫西殿,以后,可得小心做事别犯错,知道了么?” 阿福和杏儿一起答了声:“知道。” 德福宫啊? 原来,这里是太后住的地方。 阿福和杏儿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整天嘴里说着贵人贵人的,没想到一下子,就到了离贵人这样近的地方。 “你们,还不快走?” “是!” 六 绿豆糕 刘润是个小宦官,阿福她们一上来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说话声音并没有到阿福家中去采选的那两个绿衣宦官那样阴恻恻的,但比起平贵哥来,当然显的尖细。 姜杏儿好奇的问:“你进宫多久了?” 他说:“到今过年就十年整了。” “啊!这么久了!”姜杏儿眼睛睁的大大的:“那你多大进的宫啊?” “六岁。”他不想多说,姜杏儿不太会看人眼色,阿福暗暗拉了她一把不让她再问。 六岁的孩子被送进宫做宦官,这其中的辛酸痛楚不是一句话能道的尽。 阿福觉得她们进宫已经算得上不幸,但是与刘润比起来,她们又幸运太多了。 “那我们都要做些什么?还请这位哥哥多多指点教导。” 十六岁的刘润看起来瘦瘦的,很清秀,若是换上阿福她们这样的裙装,那就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宦官。他看看阿福又看看姜杏儿,忽然笑了。 “不用害怕,德福宫里不比别处,我也不会对你们朝打暮骂。手脚勤快些,少听少说多做事。” 为什么她和姜杏儿看起来不如陈慧珍那样秀外慧中,却能给挑中了来顶德福宫的优差—— 大概是觉得她们刚过来,要做的事情也简单,只是把开败的花朵和萎残的枝叶修剪下来,小剪刀由刘润交给她们两个,用完了再交还给他。剪下的枝叶集中装在一个筐里,要带到外面去处理。 “为什么不直接埋土里啊?”姜杏儿不解。 刘润耐性很好,解释给她听:“有的叶子上可能有病虫,要是埋的近,或许会再让这些花草的根茎染上病。” “哦……”杏儿点头:“就和我们老家,病死的鸡要埋远些省得让其他鸡也生瘟一样道理。”刘润点点头:“对了,就是这样。” 他的平静温和,多少让两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心情渐渐也平复下来。 刘润看看她们两个人热的通红的脸,指着水盆让她们洗过手,拿出一个粗瓷碟子来,里面有两块点心。 姜杏儿看看点心,又看看他。 “吃吧。” 阿福和杏儿互相看了一眼,道了谢,一人拿了一块。 杏儿先咬了一大口:“好吃!” 阿福闻了闻,这点心有一股绿豆香,颜色也是淡绿的,制成了五瓣花形状,十分精致可爱。 “嗯,这个是梅花绿豆糕,太后赏下来的。” “太,太后赏的啊!”姜杏儿肃然起敬,两手捧着点心,活象捧着樽佛像似的。 阿福直接想到的却是,这点心什么时候做出来的?会不会已经放置很久了?有没有变质的可能?还有,不知道有没有人先试吃过,触摸过……卫不卫生啊? 刘润看她不吃,温和的说:“没关系,吃吧。这样的赏赐常有的,以后你们也会有。“ 阿福点点头,托着点心咬了一口。这糕点味道很好,甜而不腻,几乎不用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的确,这块梅花绿豆糕只是个开始, 后来阿福她们陆续还吃到过其他点心,荷叶蒸糕,香瓜饼,盐叶酥卷……不过阿福一直觉得,第一天吃到的那块绿豆糕的美味,无以伦比。是后来的任何佳肴美点都比不上的。 绿盈没有食言,很快替她们每人领来了新衣裳,不是可着身材做的,裙子长,上裳也肥大了一些,绿盈拿了针线给她们,阿福把裙腰摺进去缝起来,而不是用剪刀把多余的部分剪去。毕竟她们可能还会长高——虽然阿福长高的可能性不高了,姜杏儿总是要长身材的。衣服留有余地,将来就算再长高了还能接着穿。 “阿福姐,你的女红做的也真好。”姜杏儿十分羡慕,她自己缝了几针,歪歪扭扭。在家的时候没太做过,现在还真有些费难。 “没事,等下我帮你。” “谢谢你阿福姐。” “你和我客气什么。” 绿盈看了一眼针脚,有些意外:“手艺不错,都赶上针工坊的了。” 阿福低下头,笑笑继续补。 “学过?” “嗯,跟街坊学过两天。” “行,那赶明儿我有什么要缝补的活计还得麻烦你呢。” 阿福还是笑着点头。 话少说,多做事。 晚上竟然吃到了很大一碗白米饭,还有炖的烂烂的肉和菜。杏儿净拣那肥的大块的吃,阿福吃了两块,大概很久没吃着肉了,觉得有些腻的难受。到了半夜杏儿就闹起肚子来,一连起来几次。幸好这屋就她们两人,不然肯定要把旁人也吵醒。早上的时候她看起来憔悴的厉害,站都站不稳了。 “你还是歇着吧,等下我替你把饭端来。” “那怎么能行……” “你要是一头栽在地下了,那事儿就更大了。没关系,我去找刘润,活儿又不重,你躺着吧。” 她去的早,刘润刚收拾停当,只看见她就问起来,阿福解释说她拉了肚子,刘润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内监也在这里照管。刘润看准了一朵丁香色的重瓣茶花,用竹剪撷下来,用小盘盛着。 阿福好奇的看着他又照样剪下其他几朵花,有杜鹃,有凌波花,还有两种阿福叫不上名来,只知道都很好看。剪下来的花交给一个宫女捧走,刘润说:“那是供贵人梳头用的。再准备一些插瓶的。池子这边花多,但不算有什么景。德福宫东边园子的花池假山更好,你见了就知道,那边的花都是留着赏玩的,和这边用处不一样。那边是姚内官管着,这边主要是我在打理,以前有位涂夫人……”他说到这里,忽然住嘴不说了。 阿福用心记住刘润说的每句话,他没说的,自己也绝不多问半个字。 他脱口而出的半句,以前的涂夫人是怎么回事,阿福绝不让自己去好奇。 本来,阿福昨天也想了,这边花园这么大,刘润一个小宦官和几个老内监照管,感觉是有些怪异。大概之前那位涂夫人和这边花园有关系,但是……大概她有什么不妥当吧。 在宫里,有的话绝不能多说。 阿福手脚麻利勤快,这边的差事暂了就去领饭,把她和杏儿的一起提回来。德福宫里有小厨房,不过阿福她们的饭食却还需去大膳房领。食盒沉甸甸的,阿福往回走时,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阿福。” “慧珍?” 陈慧珍手里也提着一个食盒,远远朝她笑笑,匆匆跟着身旁的人一起走了。 陈慧珍和洪淑秀去的是玉岚宫,阿福恍惚记得玉岚宫住着一位夫人,一名公主还有个年幼的小皇子。 不知道其他人过的怎么样…… 阿福加快了步子朝回走,德福宫的前殿影影绰绰,华服丽影,隐隐听到笑语欢声传来,显的十分和乐融融。 七 缝补 绿盈专管伺候太后梳头的事,其他时候清闲的多,看着阿福和姜杏儿两个都是老实孩子,倒教给她们不少事情,也说了一些掌故。阿福问起玉岚宫,她也爽快说了。 “玉岚宫住的是宣夫人。她入宫时曾经得宠过,后来生下三公主封的美人。三公主十分聪明伶俐,玉雪可爱,皇上十分疼爱她。后来宣美人又生下了哲皇子,晋为夫人,入住玉岚宫的。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初进宫时认识的两个同伴,现在分派到玉岚宫,上晌领饭的时候碰见了。” “哦。”绿盈点点头:“大概是哲皇子身边添人了。” 伺候皇子,不知道是不是很辛苦。 阿福给姜杏儿泡了一壶茶,绿盈顺手端过来倒了一杯,茶水颜色浅绿,喝起来微酸带甘,不是茶叶冲泡的。 “这是什么茶?” “杏儿昨天吃多了油腻,拉肚子,我在园子里揪了几片草叶子回来,碾碎冲了水让她喝的。” “哟,园子里还有药草?” “也不是草药,就是早先在外头的时候,听人说这个能治泻肚子……”阿福越说声越低:“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效。” 外头有人喊了一声:“绿盈,你在屋里么?”便推门走进来。 阿福站起身来。 进来的这个宫女人明显没有声音美。刚才在外面问话的那一声,声音又软又糯,但是本人却圆胖了一些,腰身看起来——就没腰身。 “太后娘娘刚才说,把那套翡翠头面找出来给三公主。” “啊,这就来。”绿盈放下茶杯要跟她一起出去,那个宫女正要走,忽然转过头来:“我听说柳夫人带回来两个小姑娘,就是她们吗?” 姜杏儿躺在那里睡的昏昏沉沉的,阿福朝她微微屈膝:“见过姐姐,姐姐喊我阿福就是。” “嗯,我是紫玫。” 阿神乖巧的说了一句:“紫玫姐姐,以后请你多多教导提点。” 紫玫点个头,神态有些冷漠,和红盈两个人去了。 到晚上杏儿总算好多了,虽然饭里也有肉,可是她却一块也不敢碰了,扒着饭就着茶吃了。 “常听人说人穷志短,我这倒好,穷命,肠子细,吃了好的都容不下。” 阿福很想笑,硬忍住了。 大概真有这个原因吧。 “以后慢慢就好了。” “谢谢你阿福。” “好啦,这些就别说了。” 第二天刘润看她们一起等在那里,也没多说什么。 炎热的夏天,德福宫里却显的花木深深,多少抵消几分暑意。绿盈对她们还算照顾,天天不忘给她们留一份绿豆汤在屋里,有时候还能喝到难得的冰镇过了的酸梅汤。 但阿福知道并非所有的宫女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有天遇到姜淑秀,她说起那些同住一屋,但是分到香沉苑去的女孩子,还是许多个人挤在一个屋一个铺上,每天的活儿多的做不完,还经常挨骂挨罚。 “还有,我们虽然还没有俸禄,但是她们肯定也领不到几文……” 阿福不敢让她再说,冲她摇手。 “我知道……”她压低声音:“你又不是别人嘛。” “你们最近过的怎么样?活儿累不累?有没有受打骂?” “还好,慧珍姐挺照顾我的,她聪明嘛,有她提点我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儿。宣夫人脾气很好,三公主也挺好……就是哲皇子,”她忽然换了话题:“反正我就是干点杂活儿,送东西,洒扫庭院什么的。” 阿福觉得,这种安静的,和花花草草打交道的日子,和以前在山上的生活区别不大。但是……山上可以看到广阔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自在。这里的天空,是四方的,被严严实实的框起来的。说话不能高声,走路也要轻巧,连最傻气的淑秀都渐渐变的规矩起来。阿福有些好奇她是怎么这样快的改变了,但是同时又隐约觉得,最好不要去探究原因比较好。 但是杏儿却听说了原因,当然立刻告诉了阿福。玉岚宫挨着北苑,有一个也是刚进宫的小宫女因为说话不慎,被杖责二十,大概暗伤重,虽然当时还能说话,可是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淑秀好象和那个小宫女是同乡呢,一定吓坏了。”杏儿缩缩头:“幸好我们在德福宫,太后她是好人。” 太后是好人吗? 阿福也不知道,她们还没见过太后。干的都是些低微的杂活儿,离贵人的距离远的很。 但是,太后当年也曾经是后宫中无数美人中的一个。她能力压群芳,笑到最后——当然,太后现在也许是善良的。 杏儿今天热心的帮阿福揽了个活计。刘润的袖子被花枝勾破了一个口子,杏儿主动热情的表示她们来帮他补上。 当然,杏儿那手针线活,还是献丑不如藏拙的好。 她笑的很谄媚,把那件蓝灰的外衣递给阿福:“阿福姐,麻烦你……洗脸洗脚水我去打!我去领饭!你就帮我……” “你啊。” 她就算不说,阿福也会补的,刘润对她们很照顾的。 刘润啊…… 阿福想起他,觉得心情很复杂。 宫女或许还有离开的一天,等待那遥遥无期的皇帝的开恩,让这些被禁锢了自由,消磨了青春的女子能够离开皇城。但是刘润他们别无选择。 阿福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滴血珠渗出来,迅速在那蓝灰的衣料上晕出一个暗红的圆圈。 啊,糟糕!这种浅颜色的衣裳沾了血可不好洗!要是搓洗的太厉害,那上头蓝灰的颜色也会脱掉,衣服灰一块白一块可就不能看了! 阿福皱着眉头,除了皂角,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 阿福在针线筐里翻了翻,还有一团浅灰的线,大约是丝的,看起来有点柔和的亮光。 阿福对着光看看,在光线下头这线看起来象一团烟雾似的,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好绣什么花样。 嗯,盖起来,应该不难办,天黑前能干完。天黑之后就不方便了,蜡烛珍贵,油灯有烟气熏眼,看不清不说,时间稍长一些眼睛特别难受。 好吧,开工。 阿福看看外面的天色,希望天黑前一定完工! 太阳快落山,屋里已经暗了许多。杏儿端了她们的晚饭来,第一眼就看到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那件衣裳。 “啊,已经缝好了?” 她把衣服抖开看,又展平了摸,眼睛越瞪越大:“这,这补的……阿福!你手艺真好!这补的天衣无缝啊!” 干了半下午活儿饿的不得了的阿福狠狠咬了一口麦饼,含混不清的说:“补过的是左襟,你看右襟看什么?” 八 赏花会 上 杏儿捧着那衣服左看右看,有点疑惑:“这个,摸着象补过,看着……” “嗯,还可以么?” 阿福自我感觉,这活计做的还算完美。 “阿福姐,你这一手真该去针工坊。” 针工坊有什么好?从早做到晚,个个都早早熬坏了眼。阿福虽然不知道宫里的针工坊,但是以前她去和人学手艺的绣坊,那里的绣娘都用尽一切办法保养眼睛,但仍然一个一个过早的熬坏了。 杏儿高高兴兴捧着那衣服去还给刘润,阿福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绿盈和红锦进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那个神情总是很冷淡的紫玫。 阿福急忙站起来:“姐姐们好,吃过饭没有?” “我们吃过了,你快吃吧。” 绿盈和红锦住在东屋,但紫玫并不住这屋,她又常在太后屋里上夜,贴身伺候,阿福和她碰着面的次数并不多。虽然她看起来冷淡,但是也没有什么冷言恶语。 三个人进了东屋,说话声音很小,阿福很快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正准备把食盒还回去,杏儿进来了,站在门坎那里,神情并不象出去时那么雀跃。 “回来了?刘宦者怎么说?” 应该是满意的吧?那滴血已经被丝线都盖住了,不特地趴上去,也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阿福姐……”杏儿笑的很心虚,又特别讨好:“那个,嗯……” 阿福想了想:“是不是你告诉他是你补的?那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你揽的事嘛,我替你补是承你的情。” “嗯……”姜杏儿果然把头低下去。 阿福觉得有点奇怪。 宦官是什么人,姜杏儿虽然年纪不大可也不会一点儿不知道。话说,虽然阿福总把杏儿她们看成小姑娘,可是和杏儿差不多大的阿喜都已经嫁作刘家妇了,杏儿当然也不会什么都不懂的—— 她总不会对刘润有什么想法……所以才想在他面前营造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形象,隐瞒补衣服的人其实不是她。 但是杏儿把背在身后的手一拿出来,阿福惊讶的瞪大了眼。 杏儿吞吞吐吐:“这些,都……都要麻烦……” 阿福顿时觉得眼前发黑,眼前这包衣服,都快有姜杏儿半人高了!她到底,她……刘润…… 阿福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杏儿瞅着她的表情,也不敢吭声。 阿福再打量那硕大衣服包,这么多衣服,肯定不是刘润一个人的! “你揽的事,那你就慢慢补吧。” 姜杏儿哀嚎:“阿福姐,我错了!你千万要帮我的忙……” 门帘一掀,紫玫神情冷漠,不悦的说:“你们学没学过规矩?吵嚷什么?” 姜杏儿吓的脸色发白。她就是怕紫玫,或许因为紫玫总是冷脸冷语,阿福急忙认错赔罪。 被紫玫这么一训,杏儿也不敢再说什么,自己愁眉苦脑瞅着那堆衣裳,扒了半天针线篮子,找了最粗的一根针出来,纫上了线,一针一针的做起来。阿福趁着天时暖和提水把头发洗了,回来一看,她皱着眉头瞅着眼倒是一副专注的样子。再看一眼她手里的活计,那是条裤子,上面破的地方已经缝起了大半,那副扭曲狰狞的样子活象裤子上头爬了条大蜈蚣。 阿福摇摇头,补成这样可真是……还不如不补的好。 不过刚才已经说了不帮她——也总得让她长点记性别胡乱揽事才好。 阿福到一边去擦头发,任凭杏儿一个人在那里忙活。直到阿福晾干了头发睡下,杏儿还没有吹熄灯。 “快睡吧……”阿福撩起帐子,低声说:“小心明早起不来。” “嗯,我缝完这针就睡。” 阿福摇摇头,照她看那衣服要按杏儿这补法补完了,穿上了也实在丢人…… “明天我帮你慢慢做,你快睡吧。” “嗯,就睡。” 看她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阿福吓唬了她一句:“灯光要是把紫玫姐姐引来了,那……” 果然杏儿马上跳起身来,把手里的衣裳针线胡乱一堆:“我这就睡。” 那堆衣服阿福和杏儿一起动手,补了两天半才算补完。杏儿的手艺大有长进——或者人有许多时候做出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成就来,多半是逼出来的。杏儿也是如此,虽然一开始那手艺还不能见人,阿福又拆了重新补过。但是补到最后一件的时候,虽然离阿福的差距还远着,但比起她自己一开初的水平,那已经进步极大。 刘润单独和阿福道谢,又赞她补的好。阿福眨眨眼,刘润微微笑:“杏儿毛毛糙糙的,后来姚内官他们那几件衣服,能看出是两个人补的,那个针脚粗疏的应该才是杏儿补的吧?” 阿福低下头,有点不大好意思。 “收拾好这里,我们得到东边去帮忙。” 啊? “明天太后召新晋的美人们来赏花,人是很多的,德福宫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那边要好好收拾一番,我们都要去帮忙。” “新晋的美人啊?” 杏儿凑过来:“对啊,我也听说了。阿福姐,就是和我们一起进宫的人啊。不过人家出身好,生的也好,所以咱进宫是伺候人的,人家进宫是被人伺候的,命好唷。” 命好吗? 阿福可一点也不觉得羡慕那些美人。 “明天人生不够,你们可能也要跟着伺候,可不要犯错了。”刘润提点她们。 “嗯,知道了,多谢你啊刘润哥。”杏儿甜甜的说。 阿福喊了她一眼,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揣测有了更多依据。 杏儿啊,刘润是俊秀,待人是和气——可是,宫女和宦官,这…… 阿福没说什么,抓紧弯下腰去干活。 不知不觉,阿福也有些心不在焉。 赏花会吗? 有很多美人——那,也会有很多是非吧?花开一季,固然是要争奇斗艳。那些美人,为了自己这如花的青春年纪,应该也会极力的踩低对方而让自己能脱颖而出吧? 阿福有点惶恐。 赏花会上,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就算会出事……应该也不会殃及她这小小池鱼吧? 可惜,大概阿福没有诚心祈祷,所以老天这一次,并没有让她如愿。 赏花会,还真的赏出事来了。 八 赏花会 中 刘润说的没错,第二天德福宫果然格外热闹,从一早所有人都爬起身来,洒扫,整理。不是说平时就不用心,但是今天所有人都好象格外的有干劲儿。德福宫中鲜花似锦,绿柳成行,阿福擦了一把汗,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晨间的凉爽似乎一刹那都被阳光烤热了,一切都显得灿亮明艳起来,阿福和杏儿逮着空子急急忙忙往嘴里塞早饭的时候,绿盈正给自己梳头,瞅见阿福,急忙说:“阿福,过来搭个手。” “哦!” 阿福走过去,绿盈示意她把盛头油的瓶子拧开。 阿福忍不住笑:“绿盈姐也忙晕头了,怎么不先打开。” 绿盈一手拈着头发,一手拿着梳子,忙的没空回话。 绿盈梳头最拿手,不光在德福宫是头挑,整个皇宫之中能赛过她的也不多,头发梳的又快又好,样式也多。 “来,我帮你也梳一个。” “啊,不用了绿盈姐,来不及了。” “没关系,来得及,客人也得吃完了早饭才来,饿着肚子来,赏花也赏不进去啊。” 她把阿福按在凳子上,手指灵巧的把阿福的发绳解开。 “嗯,头发不错嘛。”绿盈由衷的说:“柔软浓密,还漆黑漆黑的,可惜短了些,不然啊,要梳起来根本用不着装假髻的。” 阿福笑笑。 绿盈用指将她的头发分开,利落的辫起挽上,从自己的妆奁里拿了一对翠绿的丝绳给她系上。 “哟,衬着脸儿象个小团子似的。”绿盈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今天可得格外当心,忙是忙,但不能出错的。出一次错……” 阿福点点头:“我知道,绿盈姐。” “你挺懂事的……”绿盈想了想:“今天你跟着我吧。” “啊?”阿福愣了下,早上有人吩咐她们今天在花园里站班伺候,茶房的人忙不过来她们也要给帮忙。 “你就跟着我吧。”绿盈点下头:“帮我捧盒子就行了,轻省些。” 绿盈既然发了话,阿福当然不能不听。 姜杏儿果然被叫去提茶水了。阿福在心里默默算算,花园里已经摆下了十来张案几,这是双人几,那也就是说最少有三十多个人要喝茶水啊。 那今天来的大概不止新晋的美人吧? 绿盈把一只捧盒交给阿福,小声嘱咐:“不要出声,不要乱动,站完就算当好差了。” 阿福很紧张。 知道太后跟见到太后是两回事。 有人说后宫里地位最高的是皇后,阿福想,皇后才不是最大。 最大的,是太后。 皇后还要讨好皇帝,可太后可是皇帝的娘。皇后可能会被废,可是太后不会。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皇后不一定能成为太后,但是太后的地位,基本上是无人可以动摇的。 环佩叮咚,香风微袭。 阿福十分想抬头看看太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仍然牢牢谨记绿盈的叮嘱,没抬起头来。 不过她虽然垂着头,只看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方,眼睛的余光还是扫过,从身前经过的人。 绣着繁复工丽的缠枝花朵,那裙摆就象一汪水,一掠,而过。 淡淡的香,说不上来的好闻。 阿福知道太后要用香,一定是最上品的,八成不会是自己闻到过的寻常花香气。 是檀香,还是龙涎?阿福对这个知道的不多。她乖乖跟在绿盈身后,穿过前庭。那些美人都已经到了,三三两两的站在花间池畔,太后驾临,她们一起行礼。 “都免礼吧,今儿天气好,衬着花儿也娇,人也俏。”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清朗平和,那些美人齐声说:“谢太后。” 所谓莺声呖呖,应如是。 那些美人的打扮差不多,穿着宫中现在最时兴的窄袖罗衣和碎花薄绡百褶裙,一层层的薄绡边缘有着波浪似的微褶卷纹,走动间裙幅轻摆,仿佛一层层微风拂过水面荡起的波纹浪花。 很漂亮,很有韵味。 这样的裙子,得用多少绡纱?一丈根本不够,三丈说不定都勉强,这还是质量最最上乘的贡品绢缎……阿福在心里算算,这样的一条裙子,就够自己家里人吃一年的吧?没准儿是能吃个好几年的。 这些姑娘在家中时肯定也不会穿如此奢华糜费的衣饰吧?裙子是到了宫中才新做的。 阿福小小的不平了一下,不过,穿着漂亮裙子,在人前风光的生活,阿福知道那肯定不适合自己。 一想到这儿,那点小小的不平就平复了。 太后说的没错,的确是花娇人俏,赏心悦目。粉色,樱桃色,鹅黄,杏子色,秋香色,玉色,葱黄,青莲色……那么多的颜色,各各分明,灿烂绚丽。 阿福还看到柳夫人,她也站在一旁。柳夫人是太后身旁极得力的女官,站在另一侧的是韩夫人。这两位都不管花木上的事,阿福想起那天刘润还提过一位涂夫人,只是没有说下去。 太后居中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说:“怎么阿馨这个丫头没来?我不是叫她一起过来么?难道不成最近甜汤吃的多,把我的话一起吃到肚里忘了不成?” 韩夫人站在下首微笑说:“三公主哪里会忘,可是发了太后的脾气,所以不肯来。” “发了脾气?”太后来了兴致。 “三公主说太后不是想请她赏花,是请新美人们顺带捎上她,她不想沾人家的光才能赏赏名花,所以不肯来。” “哎哟哟,这孩子嘛,说她懂事,她倒给我使起小性子来了。”太后呵呵笑,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阿福也听得出来,那位三公主也只是跟太后耍花枪撒娇而已。果然太后说:“好好,那韩菊啊,你和柳叶两个人一起去,请咱们三公主来赏花,跟她讲,是我特地请她来,不是沾了旁人的光。” 韩夫人答应一声,和柳夫人两人一起去了。太后忽然想了起来,又说:“固儿那孩子今儿身体怎么样?” 两位管事夫人一去,其他人答话并不敢那么随便。 “天气这样好,别让他老关屋子里,让他也来吧,不赏花,听听这风声鸟鸣,闻闻这花香也好。” 有人应声去了。 没过多久三公主到了,阿福对这位公主是闻名已久,却是头一次当面看见。这位公主的确有她嚣张和恃宠而骄的本钱。那皮肤好的,阿福想到以前听过的肤如凝脂这句话,却一直没有见过那样的真人是什么样。 这位三公主的肌肤,绝对是完美无瑕!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女,可以养出这样的一身细嫩娇贵来。相形之下,她眉目如画秀发如云的姿容,虽然也称得上容色逼人,底下那些新进宫美人却也有可胜得过她的,但肌肤差她极远。就好象画者作画,用一张上品玉版纸和一张黄草纸,就算画一模一样的东西在上面,那差距是天壤之别。 “哟,三公主,三催四请方才请动,真是贵客啊。” “哎呀太后娘娘,我还以为您把我抛到脑后去了,正在玉岚宫伤心呢。”三公主敛衽一礼,娇嗔着挤到太后身斜坐下,往太后身上揉搓着:“您看您看,这眼圈儿还是红的,擦粉都没盖住。我琢磨着啊,这一次有这么多千伶百俐的新人进了宫,太后有了人陪伴说话解决,一定想不起来我了……” 太后显然非常受用,笑着拧她的腮。 三公主转头看看下面席上坐的美人:“这就是这次新晋的美人了?果然都是人才出众啊。” 接着又有人来,虽然没见过,但是阿福想,一定是太后刚才特意让人去请的那人。看装束是位皇子,仍未成年。废话,要是成年了当然不能还住在后宫里,除非他是太子——而据阿福所知,现在皇帝并没有立太子,皇后去世几年,后宫现在只有几名夫人,大家分庭抗礼谁也压不过谁去。 阿福怔了一下。 这是她进宫以来,看到的第一个男子——不算上刘润。 少年年纪不大,大概十三四岁,和阿福她们算是差不多大。他身后跟随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和刘润一样宦官打扮的,一个是穿着圆领直裰长袍系着书生巾的,这打扮无论如何不会是个宦者。 “固儿,今儿天气好,又不算太热,正好叫你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太后发话了,声音里满是慈和:“哟,小韦素也来了,正好,今天人倒齐全。” 两个少年一起行礼,声音清朗:“拜见太后。” 还没有变声的少年的嗓音听起来实在很动听,太后笑的更欢悦了。 三公主站起身走过来,笑盈盈的朝他走过去,柔声说:“是啊,固弟,今天天气还好,没那么热。来,你坐这边,咱们俩坐一块儿。” 三公主挽着那个少年皇子的手,亲亲热热的入了席。 离的更近些,阿福也看的更清楚些。 这位少年皇子身形瘦颀,皮肤白的有些缺乏血色,就象一张上等宣纸似的白,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健康气色。穿着青色的袍服,更显的脸色白里透青。但他眉眼生的特别好看,阿福几乎看呆了,那眉毛就象画上画人像的眉毛一样,淡淡的,显的清雅。睫毛很长,眼睛里象是蒙着一层雾气,象是秋天早晨山间的湖泊,明明水是清澈见底的,却因为这层雾的遮掩,而一下子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阿福不敢再看,头垂下去,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漆盒上。 嗯,漆盒上雕的花纹十分精致华贵,是鸟儿,但不是凤凰,当然更不是孔雀。阿福想了好一会儿,她让自己认真的去思索,好不再冲动的抬头去偷看那位苍白的皇子。 啊,是了,是朱雀。 她正有些欣喜自己认出了这只鸟来,这场赏花会,好戏已经开锣了。 八 赏花会 下 这些美人还都没有封号,虽然统称为美人,但和真正的美人,还有好几级的差距。她们中有的已经伴驾侍寝过,有的却还没有见过皇帝的面。 天渐渐热起来,阿福站的地方原来晒不到太阳,但是日影偏移,大半身体都被阳光照着,绿盈朝她招了下手,阿福趋前两步,绿盈打开盒子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又把盒子盖上。 阿福眼尖,看到瓶子上的笺纸写着生津雪露丹。 绿盈把瓶子递给紫玫,紫玫服侍太后含了一颗,瓶子收进怀中。 下面美人们来赴赏花宴,却个个不是空手来的,按着座次一个一个的向太后奉上薄礼——自然,到了太后这位置上,不是什么珠玉财宝能够打动的,但是众美人的礼物却都非常雅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准备的。头一个于美人送上的是手绘的观音像,那观音看起来,倒与太后的眉目有几分相像,不知道是真巧还是假巧。太后虽然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纪了,看上去雍容华贵,仍然端丽如三十许。 于美人生的小巧婀娜,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说这观音是一日梦中所见,醒来所绘。恰逢太后邀宴,所以特意赶着裱了送来。太后微笑着说:“也是一番心意。”命人收起,又赐酒一杯,于美人忙谦逊说粗陋涂鸦不成敬意,接了酒饮了,脸上微微晕红,退回入座。 这一下先声夺人,有了于美人的这幅观音像,后面的绣品,丝帕,如意绦,绢扎花还有手抄佛经都不显的很出彩了。十来位美人各有各的美,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三公主时而插几句话,时而又靠着太后喁喁细语几句,逗的太后十分开怀。 皇子李固和他身旁那个叫韦素的少年却一直都很安静,李固的神情很冷淡,对眼前的繁花似锦美人如玉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韦素一直坐在他身旁,除了替他斟了一次茶,也没有说过话。 这两个人看起来与德福宫这锦秀馨香的场面格格不入,可是太后却象是对李固多有偏爱,并不因为他不象三公主一样亲近讨好就忽视了他,还吩咐人将自己席上的点心果品给李固端到他席上去。 最后是排在末座的一位吕美人,她身上的衣裳是豆绿色的,并不很鲜妍,尤其是和其他美人那色彩艳亮的服饰相比,有种落魄黯淡的的感觉。 她两手空空,袖里怀里也不象是掖带着什么礼物的样子。等所有人都已经献过礼物之后她才上前来,盈盈拜倒,声音却很动听:“吕珂拜见太后。” 别人纵然是抄佛经绣手帕也有件礼物,这无关贵贱,要只有她空着手,也说不过去。 果然她接下去说:“小女愚笨,并无礼物。不过记得一首家乡小曲,或可博太后一笑。” 其他人的神情各异,显然没料到这位吕美人倒有惊人之举。这么一来,倒又比其他人显的出挑了。 阿福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象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副貌似融洽的行乐图,繁花,名园,美酒,仕女,书画,词曲…… 她有些恍惚,听到太后说:“呀,这也很好。雅坐无趣,有曲子听倒解闷。不过今日未备乐师,丝竹管弦一概没有呵。” 三公主微笑着,端着杯坐在李固旁边,接了句:“何必丝竹乱耳管弦扰心,只清唱更好。” “好好,那就唱吧。” 吕美人微微昂起头,她身量不矮,或许不够纤窈,但是这样一站,却另有一股落落不群的大方自在。 阿福也有些好奇,在山上时,也常听着师傅抚琴按弦,和着山风松涛,令人意驰神醉。 吕美人拣了一根牙箸,轻轻敲在碟边,叮的一声,清晰明脆。她声音清丽柔婉,吐字似乎连成了一道线,却又字字清晰明白,阿福却只听到了开头一句,就象一道雷劈在头顶,整个人僵的一动不能动。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忽然当啷一声响,阿福吓的三魂七魄急忙回壳,还以为自己没捧住盒子摔了东西。可是低下头一看,自己呆虽呆,可没失手,盒子还好好的捧在自己手里呢。 那,那摔了什么? 阿福往席上看,三公主正不悦的站起身来拂拭衣裳,一旁的宫女也急忙替李固擦拭。装酒的瓷壶翻倒在桌上,里头深红的而打翻了东西的人——是杏儿! 阿福一颗心几乎不会跳了,杏儿呆呆的抬着手站在一旁,好象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公主扯着被红色酒液翻污的衣袖,眉头皱的紧紧的,韩夫人急忙命一旁的宫女收拾,眉毛都要竖了起来,向两旁的人低声喝道:“还愣着作什么?把这丫头拖下去!” 杏儿如梦如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语无伦次的说:“夫人!夫人饶了我!不是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倒茶,没碰着酒壶……” 三公主看她一眼,对韩夫人说:“算了,看她也是刚进宫不久,夫人不要罚她了。” 阿福重重的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紧张的她都忘了要呼吸。 三公主要不说这句话,杏儿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韩夫人说:“还不多谢三公主宽宥之恩?” 杏儿还呆,旁边宫女推她一把,她又惊慌的叩起头来:“多谢三公主,多谢三公主饶恕。多谢夫人,多谢公主……” 真是吓坏了。 阿福定定神,不必担忧杏儿,可是,刚才她听到的那几句曲词,却又一下子又兜到眼前耳边来了。 是不是听错了? 不,没错。阿福可以确定。 那么,是巧合吧?只是碰巧了,才一样的。 阿福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一点头绪都整不出来。 这个世界,明明没有秦皇汉武,没有唐诗宋词,没有……阿福上辈子知道的任何历史啊! 可是这首词,吕美人唱的这四句词,是从哪里来的呢? 韩夫人伺候三公主去更衣,李固站起身来,声音冷冷的说:“太后见谅,我想先回去了。” “哦?”太后意外:“怎么?你身体不适么?” “这里人多我头晕,天也热。”他神态一直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浓重的疲倦厌烦,对太后也不见软化讨好些,太后却一点都不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什么怠慢不敬,忙说:“既然这样,那你回去歇着吧,喝些解暑汤,下午的课就不要去上了。” 这么一岔,吕美人尴尬的站在那儿,站不是坐不是的。太后让人好生送李固回去,三公主也不在,赏花宴上一时冷了场。 阿福现在并不关心其他,她只反来复去的想,吕美人下面是不是还有四句词?那四句,是不是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吕美人她……怎么会这词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福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滚来滚去,她以为自己早忘了上辈子的一切了,叫还魂也好,叫转世也好,叫穿越也好——上一世的生命结束了,这一世开始了,只是她没有喝那碗传说中的孟婆熬的汤,所以才记得原来的一切吧? 可是,她已经想要把那些都忘记,好好开始,踏实的过好这辈子了,也这样过了十来年了,可突然又听到了这曲词,那些不安,那些迷惑,那些混乱……又全涌上了头顶。 阿福的目光不受自己控制,在吕美人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哪一处都不放过,她真想冲过去问个究竟——可是她却只能让自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 这两天都带儿子去医院了~~~唉,我宁愿是我自己生病。还好,挂水的效果明显,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九 太平殿 上 等三公主更衣回来,场面重新热闹起来,然而吕美人的好时机已经过去了,那支被打断的曲子没能让她打动太后,却让一众同来赏花的美人对她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心理。等到过了一会儿三公主提议雅坐无趣,传花行令饮酒的时候,美人们不管真高兴假高兴,大家都比刚来时放得开了,不那么拘束,有两个都唱了曲,另外当场作诗的也有一个,还有几个讲笑话的,甚至还有一个跳舞的,那身段腰身,花间风前翩翩起舞,意态动人,婀娜多姿。吕美人只说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笑话,用过午饭,天更热了,太后也倦了,才散了场。 阿福一夜都没有睡着。一半是因为杏儿虽然因为三公主的话而躲过大难,但是仍然被韩夫人罚跪了一下午,到晚上两个膝盖红肿不堪,人也站不起来了。阿福打了水替她敷着,杏儿两眼红肿,当着人不敢哭,回了屋里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个没完。 “阿福姐,我真的没碰着那酒壶……” 阿福叹口气,现在心里乱的很也不知道怎么劝她。 当时那旁边离酒壶最近的就是三个人,三公主,固皇子,还有杏儿。要不是杏儿,那就是另外两个打翻的了。但是那两个人—— 如果当时酒壶没碰翻,就能听到吕美人再唱出下面几句来了吧? 这个酒壶翻的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杏儿今天已经很累,受了惊吓,又跪了一下午,喝了阿福请绿盈帮忙留下来的绿豆解暑汤,就沉沉的睡了,阿福也觉得累,可是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身上的汗出个没完,口干舌燥,脑子里很乱,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阿福爬起来倒水喝,杏儿听到声响,也模模糊糊出声:“阿福姐,我也要喝。” 阿福喝了几口,又拿只碗倒了水端给杏儿。 杏儿喝的太快差点呛着,放下碗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其实不过是拿我当幌子,我知道是谁打翻了壶的!” 阿福一愣,回过头来:“嗯?” “肯定是那个瞎……”杏儿咽下那个字,又改口说:“那个固皇子打翻的。” “是他?”阿福纳闷了,那位固皇子看起来冷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关心,打翻酒壶这种事不可能是他会做的事吧? 杏儿抬起头,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对了,阿福姐你不知道。今天茶房的人告诉我,固皇子眼睛看不见的。” 看不见? 阿福本能的反驳:“不可能!” “这事宫里都知道的……”杏儿打个呵欠重新躺了下去:“不过绿盈姐姐她们不说,姐姐你又不大和别人来往,所以不知道。当年皇后生下固皇子就去世了,过了好久才有人发现固皇子眼睛是瞧不见东西的……” 阿福觉得今天的意外,一桩连着一桩。 那双美丽的眼睛,竟然是看不见东西的? 一点都看不出来…… 阿福的注意力从吕美人唱的词上头,转移到这位固皇子身上来。 但是仔细想,他的身边一直有人,来的时候有宫女和那个韦素在身旁,三公主和他一起入座的……对了,他不看见太后的方向,如何行礼的呢?是身旁的人提醒了他还是,对了,太后先出声招呼的他。 阿福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明吗? 阿福觉得有点心酸。 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一片黑暗,或远或近的声音……也许,比惶恐更鲜明的感觉,是孤寂吧? 表面上太后宠爱他,三公主和他好象也是一副姐弟情深的样子——但是实际上,所有人都在他心里喊他瞎皇子吧? 他的世界,旁人走不进去。 而别人的世界,他也走不进来。 阿福闭上眼。 漆黑……一片漆黑。 这个包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抹虚无的脆弱的思绪。 从哪里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地方? 这个世界同自己所知的世界,是同一个吗?又或者,吕美人和自己,是不是一样来历? 阿福在黑暗里苦苦思索,然后恍惚着,她又看到自己从高处坠下的一刻,下方的有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拉力,坠地一瞬间,身体和意志一起碎裂,然后世界象是停了电,一瞬间全黑了。 阿福身体抽搐着醒过来,脸上湿湿的,眼睛又酸又热。 她扯过枕边的手帕擦眼睛。 很久没做这个恶梦了。 刚刚出生,知道自己又拥有了一次生命,可是在幼小的婴儿身体里面,却并不觉得欣喜和期待。反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起死亡时候的情景。 小时候的阿福不爱哭,也不爱动——阿福后来想起来,总是觉得,也许母亲和她不那么亲密,也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自己不象一个女儿。 象阿喜,象昨天见过的三公主那样撒娇,她做不来,她对待朱家母亲的态度,和她们不一样。 俗话说,会哭的小孩儿有糖吃,这句话,很有道理。 天还没亮,月光透过窗棂,清冷的斑驳的光撒在地下。阿福看着那些清冷的光影发呆。 今天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也太冲击了。 旁边床上杏儿轻声呻吟,大概腿实在很疼。阿福仔细想想,园子里的花草,有没有什么对消肿是有帮助的,明天帮杏儿敷一下——说起来,阿福觉得杏儿这次实在有点倒霉,她一直那样说,大概那个酒壶真的不是她碰翻的。 要是自己没被绿盈姐叫去帮忙,那么碰翻酒壶的责任,可能就得自己来担了…… 不是说兴灾乐祸,不过阿福真的觉得,一直不走运,遇到坏事躲不开遇到好事赶不上的自己,或许运气比以前,稍好了一些。 正冒出这个念头,杏儿又轻轻呻吟了一声,阿福刚抬起一点点头的好心情,又扑通落了下去。 阿福下床过去看,杏儿两手紧紧抱着自己,被子没有盖好,腿蜷着,人是一种蜷缩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阿福想替她把被子盖好,一伸手就知道坏了。 杏儿发起高烧了。 估计刚才哼哼就是因为烧的难受,可阿福却还以为是膝盖疼所以梦里哼两声。 她急忙在屋里翻,绿盈倒给过她两粒药丸,去风清热毒的,越急越忙乱,好不容易翻出来,倒了水给杏儿喂药。杏儿烧的迷迷糊糊的,阿福舀了水来,替她脱了衣服擦身,折腾了半夜,也许那药真的有效,也或许阿福的擦身起了作用,天亮时杏儿烧退了。一面愧疚的朝阿福道谢,但是她根本爬不起来,试了一下,连挪都没挪动一下。 “没事儿,你躺着吧,今天也就是收拾收拾,绿盈姐那里我去说一声。” 阿福和绿盈说的时候没说杏儿发烧,只说昨天跪的,腿伤了。绿盈点点头:“她算运气好的了,那你今天就要多辛劳一点。” 阿福点头。 杏儿这还算运气好? 也许吧,要是三公主没说那句话,大概杏儿现在已经不是躺在床上养病了—— 结果今天的活儿格外的多! 也是,昨天有人游了园子,自然要收拾的地方多。残花败叶要剪了去,被误踩的花草要修护,踏实的土要重新翻过……姚内官那里人手不够,刘润和阿福他们干完了西边的活又去东边帮忙。 正忙着,忽然院门口有人拍了两下手,又比了个手势,刘润扯了阿福一把,所有在干活的立刻全都退到墙沿,然后一字跪开。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从阿福前面不远经过,所以阿福看到一角黑色的袍子。 黑色为贵——阿福还看到迈步时露出来的足尖,穿着高头云履,鞋口有金色的丝绣,太快看不清花纹,只觉得黑金交映的那一抹重色深深印在了眼睛里,拔都拔不出。 能穿这鞋的只有皇帝。 说起来阿福进宫这么久了,这倒是头一次遇见皇帝。更正,是遇,没有见,见鞋不能算见吧? 等皇帝进了太后的日常起居的东莱阁,阿福她们才被暗示先退下去。 好在活干的差不多了,这忙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饭的功夫,阿福肚子空空,一想杏儿不知道有没有吃上东西,心里不免有些牵挂。 ———————— 儿子好多了,能吃能睡能玩。。。终于松一大口气。 空城第五次修稿了,修的我想死。。。 九 太平殿 中 皇帝没走他她们也不敢动一动,生怕挡了路碍了眼,又怕如果上头有吩咐应答不及时,幸好站在墙下能挡一挡太阳,没有那么热。站到阿福都觉得腿酸脚麻的时候,终于皇帝从里面出来,他们哗哗的齐齐又都矮一截,跪成一行。 阿福心里不是不悲哀的。 他们这些宫女,宦官……其实在这些贵人的眼中,大概根本不能算是人吧? 阿福松一口气,继续干活,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手上都是泥也没法抹拭,汗进了眼,腌的生疼。 阿福蹲下来,用袖子拭泪。 刘润用身体遮住别人的视线,低声问:“你怎么了?快起来?” “汗进了眼了……”阿福吸吸鼻子,声音有点干哑。 刘润松口气——在宫里面,他们这些人,不但没有笑的权利,也没有哭的自由。 “你到那边歇一歇去吧。” “没事儿,这就差不多了。” 阿福站起来,起的猛,头有点晕。抬起头,白花花的日光照的眼前也一阵阵的恍惚起来。 “阿福,你过来一下。” 紫玫站在廊下朝她招了招手。阿福朝她走过去。紫玫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先去洗把脸,换件衣裳。” 阿福点个头,走路的时候都有点打飘,回到屋里杏儿早就吃过了,还给她在碗下面扣了两个粗馍。阿福顾不上吃,灌了好几口水,又狠狠的洗了一把脸,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活气儿了。 “阿福姐,下午我就能……” “你还是躺着吧。”阿福一口把杏儿的话堵了回去。 “你不歇一会儿又干嘛去?” “紫玫姐叫我过去。” “哦。”杏儿马上老实了。她有点怕紫玫。 阿福绕过回廊,紫玫那屋门开着,桌上放着两个打点好的包袱。 阿福一时没想好是迈步进去还是先招呼一声再进,紫玫转头看看她,招了一下手:“进来。” 紫玫在德福宫数得上的大宫女里是最不貌不其扬的一个,平时脸又冷,平时大家说起来,都说她将来一定是要接柳夫人韩夫人的班的——虽然还没接上,但是派头已经摆出来了。 紫玫说的话大出阿福的意料之外:“你把你的东西也收拾一下——今儿后晌跟我去太平殿。” 阿福没明白,重复了一下:“太平殿?” “嗯,你昨天也见了,固皇子身旁没什么得用的人伺候,用太后娘娘的话说‘提不起放不下,没个拿得出手的’……” 阿福脑袋空空的,没什么想法。 固皇子…… 明明昨天也只看了匆匆的几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牢牢的,连他头上拢发的玉冠的颜色都那样清晰的象就在眼前一样。 阿福觉得自己大概还在昨晚交错混乱的梦里没醒,就这么晕晕乎乎的点完头,再晕晕乎乎的回屋去收拾东西。 说实在的,小包袱比刚进德福宫的时候鼓了一点点,杏儿一听说她要走,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还没说话,泪珠子就叭嗒叭嗒的掉。 “阿,阿福姐,你要走了我怎么办啊……要不我也跟你一块儿去?你跟紫玫姐说说,我们一块儿过去?” 阿福也觉得鼻子发酸,忽然间又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太平殿……听起来,怎么就那么让人觉得心里头硌着什么似的,就是太平不起来呢? 阿福让杏儿弄的也不舍起来,其实,太后又不知道阿福是哪根葱,也肯定不会点她的名让她过去太平殿伺候。应该是吩咐了紫玫,然后紫玫又选中了阿福,被挑中的应该还不止她一个。 杏儿和阿福手拉手去找紫玫,紫玫正和红锦说话,红锦的眼圈儿红红的,听阿福努力镇定的把话说完,红锦声音发堵:“这两个孩子,一块儿进宫的……要不,就让她们一块儿过去吧,也互相有个照应。咱们也是一年进的宫啊,这么多年,一晃就过来了……” 事情出奇的顺利,杏儿居然还欢天喜地,庆幸着她们不用分开,扯着阿福就回去打包袱。阿福这会儿考虑的却多了。 德福宫的活儿不算重,她们一向只用做花木上的事情,到了太平殿,就不一定了。而且,德福宫的柳夫人也好,绿盈她们几个管着她们小宫的姐姐也好,都是很和气很照应人的,可太平殿的管事会不会也这样好呢?说到底阿福和杏儿还没挨过打——可是从洪淑秀和陈慧珍那里传来的消息,她们两个多少都挨过了,管事夫人的罚也好,大的宫女的人欺负也好,这些都难免的。 阿福看了杏儿一眼,没把话说出来。 杏儿乐的美滋滋的在收拾她的东西,连压窗纱的那块石头都想装进包袱里头带走。阿福愁了一会儿,看她那副小鸟搬窝的样儿,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嗯,最惊喜的一件事,莫过于她们在门口的几人的队列中,看到了刘润。 刘润也看到了她们,不引人注目的,微微抿了下唇。 她们过去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仍然从来时那扇边门出去,阿福忍不住回头看看,不过除了一带宫墙宫瓦,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太平殿…… 离德福宫并不远,阿福一肚子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的心事还没来及梳理,就已经到了地方。 太平殿听起来很大气,嗯,看起来也算大气,就是与德福宫相比,地方小了些,殿阁旧了些,人少了些。庭院里的花木大概很久无人精心打理——不是没打理,只是打理的不那么精心,所以看起来绝不象德福宫的花木那样规整精神,但是看起来葱郁浓荫,有一种自由自在的蓬勃劲头儿。 “且在这儿等着,我去回禀殿下。” 服饰与柳夫人韩夫人相类,但是看起来要苍老得多的女子对她们说。紫玫客气的躬身:“见过杨夫人。以后还请夫人多照顾提点。” “紫玫姑娘客气了。” 阿福她们等在廊下,听着屋里面的声音,细微,平缓,从容……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可是那声音在这夏日的燠热午后听起来,就象潺潺的一股清泉,让人觉得心神渐渐安定下来,浮燥散的无影无踪。 杨夫人又出来说:“都进来见过殿下。” 阿福她们跟在紫玫身后,进了太平殿。 九 太平殿 下 阿福她们进了门。虽然他们不应该抬头,阿福还是飞快的打量了一眼。 大概刚从炎热的外面进到屋子里,这里给阿福的第一印象就是骤然包裹住全身的凉意。 再朝里阿福就没胆子偷看了,四名宫女四名内侍一起跪下:“拜见固皇子。” 没听到固皇子出声,还是那位杨夫人说:“你们都是太后调教出来的,规矩自然不用我多说。我也相信必然都是得力的人才指派到太平殿来——以后心里要装着这一条,说的做的想的,可都别给德福宫抹了黑。” 这杨夫人好厉害。阿福没抬头,进宫这些日子实在长进不少,最长进的就是这个膝盖,都跪出茧子来了。 这话绝不夸张,一开始跪的破皮红肿,破的了皮再结痂,痂再掉了再红肿——如此这般,茧子生出来的很快。 身体总是比脑袋,更快一步适应环境。 杨夫人这话,一下子就打掉了刚才阿福心里转过的侥幸念头。怎么说,她们都是太后拨过来的,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太平殿这边总不好把太后特意拨给孙子使唤的得力人都弄去干洗马桶挖土搬石这样的活计,打狗也得看主人对不对?但杨夫人这么一说,似乎他们要是犯点错有点怠慢,那不止是不敬固皇子,简直是往太后脸上抹黑—— 杨夫人让他们逐个报上名来,阿福声音平平稳稳,不高不低的说了。 阿福耳朵尖,听到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 他还在看书? 杨夫人又开口说话,阿福急忙定下神认真听着。 这位杨夫人和柳夫人韩夫人明显不是一个作派,以后日子恐怕不好混。 不是说柳夫人韩夫人就不厉害了,这些能在后宫混到管事夫人地位的人没有一个是软柿子。但是德福宫是太后的地盘啊,山中有老虎的地方,当然没有别的称大王。可是太平殿不一样,只有一个固皇子,还眼睛不便。这位杨夫人的地位好比镇山太岁,自然不会任人糊弄。 果然,最后他们连紫玫在内的一共八个人,连一个好差事也没捞着。紫玫是太后身边极得力的宫女,到了这里只能去理一理固皇子的衣裳,别的事都不用插手。杨夫人还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说她得好好的用心。 她们住的屋子也不是德福宫里那样了,屋子小而窄,窗子小,杏儿一进屋就傻了眼,然后摸了摸泛潮的似乎都能捏出水的被褥,冲着阿福哭丧了脸:“阿福姐……”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笑:“看你,非说要跟过来,后悔了吧?现在可回不去啦。” 杏儿一甩小包袱:“谁后悔了!” “没后悔就行。” 说实在的,阿福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德福宫什么都是最好的,还有绿盈罩着,把她们当小的照顾。可是到了这,两眼一抹黑,紫玫看来是没啥指望了,还是靠自己吧。 第二天一早两个给发去洗刷东偏殿,从里干到外,累的两个小丫头腰都直不起来。 阿福情知道这是下马威,所以咬紧了牙,宁愿再累点儿,头一关得闯过去。杏儿也知道就算再苦,哭哭啼啼也没用。再说,她们在太平殿这里也不算苦差了。 杏儿自己就说:“总比发到下三门去好,人家能受,我们也能受。就算我留在德福宫,就我一个人,那也不比在这里好。” 下三门差不多就是苦役局了,最脏最累的活计都归那里头,粗笨的和犯了错的宫人被发到那里去——只听说有发去的,没听说有一个回来的。 其实,阿福想,在太平殿,也不是太糟。 太平殿,是真的名符其实,很太平。 几天下来,阿福也看出不少事。固皇子整天连门也很少出,太平殿也没有什么客人。日子是真太平,安静的白天也象晚上一样。 如果固皇子眼睛不是…… 当然,阿福知道,这种事没有如果。 杏儿摸摸脸:“我黑了吧?” 说实话,是黑了。不过阿福说:“比我白啊,没黑嘛。” “那肯定瘦了。” “好象……”阿福真没看出来她瘦了。 好象后面没下文,好象胖了还是瘦了?这个完全可以让杏儿自己发挥想象补上。 杏儿咬了一口饼,对阿福小声说:“紫玫姐早上好象被杨夫人训了。” “你听见了?” “我不是有意听的……就是正好听到那么两句。” 阿福和她头靠头:“为什么啊?” “嫌她熏香熏的味呛了。”杏儿说:“杨夫人说话……我有一半听不明白的,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话。” “杨夫人念过书。” 杏儿小声说:“看起来那么瘦,训起人来嗓门可大啦。” 嗯……阿福可以理解,杨夫人训人时和平时的精神气儿不是一个水准。平时象木头,一要训人的时候,那就是木头浇了猛火油…… 也是,阿福想,得理解她。这辈子也没嫁人,她年纪也不小了,过了这几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日子了,不趁这会儿训人,将来想训也训不了啊。 “阿福姐,我觉得,过几年,我们要不出宫,留在宫里做个人夫人,也挺好啊。” 阿福意外的转头看她:“为什么?”杏儿不是一直惦记要出宫的吗? “唉,我也说不清,可我觉得,当夫人,挺不错的。” 阿福瞅瞅她,又咬了一口饼:“你呀,再长两个脑袋,再说吧。” “再长脑袋?”杏儿说:“你是说我笨吧?我可以学啊,上次不是听人说了嘛,有什么,事定成来着?” 有志者事竟成。 阿福咬着饼笑。 行,有个盼头儿也好。 阿福干活象以前一样卖力,不过心里隐隐也有了个盼头。 她盼的和杏儿不一样。说不上来谁盼的东西更遥远。 也许杏儿的盼头遥远,她的近。 不不,杏儿的盼头可以达到,她的……恐怕到不了。 中午时贵人午睡,她们没那个福气睡。领东西的差事她们做不来,送东西的差事还轮不着,就做针线。大些的宫女指派的,还有她们自己的。袜子破了得补,鞋底磨薄了,找些杂布来,再找些浆糊,要做鞋,得先打鞋底。这是门手艺,杏儿不会,阿福做这个做的很好,在家娘没有空,阿喜和她的鞋都是她做的。 阿喜……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刘家待她好吧?刘昱书待她也好吧? “阿福姐,你真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啊。” 阿福笑笑,忽然想起件事,抬头说:“你可不许再给我揽事,我帮你打鞋底可以,可不会再帮你帮别人!” 这话有点拗口,不过杏儿陪着笑说:“当然不会啊。” 鞋面儿上可以扎花,但是这会儿阿福手指直哆嗦,裁剪还行,绣花针绝对捏不稳。 上午干的活儿有点多。 新鞋一做好,杏儿就赶紧套上了脚,在屋里走了好几步。 “怎么样?大小合适吗?” “好舒服!”杏儿用力踩了两下,又跳了两下,喜孜孜的说:“阿福姐,将来谁娶你,真有福,能穿这么软和合脚的鞋。” “去,谁跟人似的,就看重这么双鞋了。” 可是真别说,还真有人,就看重这双鞋了。 杏儿踩了水,鞋湿了,就搭在石头边儿,光着脚继续拔墙跟儿的草。 “早知道一开始就该把鞋脱了再干活儿的。这些草拔了也会再长,怎么也拔不完。” “天冷了,你让它们长,也长不出来。” 两个人都低着头干活儿,冷不防身后有人问:“这鞋,谁的?” 阿福抬起头,瘦干干的杨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们身后了,手轻轻拎着那只还滴水的鞋。 两个人一起行礼:“见过夫人。” 杏儿大着胆子:“是我的鞋。夫人,我不是有意思把鞋晾这儿,因为刚才干活儿弄湿了,所以……” “你自己做的?” 阿福抬起头:“回夫人,是我做的。” “嗯,手艺不错。”杨夫人看看鞋底,又看看鞋口:“特地学过?” “在家时做过。” “嗯。”杨夫人把鞋子又轻轻放下,掏出手绢擦手。 她走了,两个小姑娘才松口气。 “呼——”杏儿松口气:“吓我一跳。” “没事儿,没事。”阿福说,不过她也有点紧张。杨夫人看人的眼光真利——就是心里没鬼也被看的心虚起来。柳夫人欠缺她的这份气势,韩夫人呢,又没有她的心计。 第二天阿福就被杨夫人单叫了去,让她以后不必做杂活,先照着鞋样,做两双单鞋出来。 “不必花哨,舒服最好。” 杨夫人没说鞋是给谁做的。可是这宫里的男式鞋子,还能是给谁做的呢? 十 固皇子 上 “这鞋子,是给……做的吧?” 杏儿说到中间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变低了。 她终于知道要小心了,阿福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心酸还是欣喜。 在这宫里不小心是不行的。阿福看杏儿,好象在看自己的另一个妹妹一样。和阿喜不同,阿喜虽然在家时也依赖阿福,但是更多的时候她会找娘。阿福摸摸她的头:“嗯,你帮我把线在水里浸一浸,再阴干,我要用。” 杏儿高高兴兴的去浸线了,能帮上忙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有用处。而且,这是给贵人做的鞋啊!说不定这鞋一交上去,自己和阿福姐就不用做这些粗重活计,也不用整天穿着这种老气难看的绿颜色衣裳,杏儿觉得这身衣服的颜色真象自己家乡河汊里的老蛤蟆一样,那么丑,绿的那么暗沉。 杏儿看见过,宣夫人身旁的大宫女,穿着银红宫装,领口束着雪白的丝绢,绢上通常会绣着不一样的花纹,好看极了。杏儿想,要是自己也能穿那么一身衣裳,那领口一定要绣上一大朵杏花,用最好的丝线绣! 杨夫人给阿福的是最好的材料,不过阿福只选了贵人们不爱穿用的棉布出来。打浆子的时候打的既不稠也不稀,捶布时也特意的下功夫,最后是鞋面,阿福以前给阿喜绣过莲花鞋面儿还有白兔子鞋面儿,这些花纹当然都不适合绣在这双鞋上。也给哥哥朱平贵做过鞋,不过那是素面的,不用扎花。 阿福不知道宫里有什么花样是忌讳,有心想去找紫玫打听,结果紫玫偏偏不在,和她同屋的另一个从德福宫过来的宫女也没在屋里。 于是阿福最后交给杨夫人的,是素面青布鞋两双。 杨夫人仔细看过,没说什么,就让阿福依旧去做事情。 杏儿守在园门边,小声问:“怎么样?怎么样?夫人说什么?” 阿福摇摇头,心里也有点悬悬的:“什么也没说。” 杏儿扁着嘴,小声抱怨:“我就说那鞋面太素了,就绷了一圈线什么也没绣,夫人怎么可能看得上眼嘛……” “好了,干活吧。” 阿福昨天夜里睡得晚,她把鞋口反复揉搓,搓的软软的了。 搓鞋时她想了些事。 想到前一世,得到一双崭新的,红色的小皮鞋,高兴的很,新鞋很快把脚磨破了,还舍不得脱,忍痛也要穿着。 真笨啊,为了那点虚荣,连路都走不了了。 其实一双好鞋,重要的不是它是不是漂亮,而是穿着是不是合脚舒服。 阿福平静的干活,吃饭,补衣服,补帐子。太平殿给她们的帐子上有破洞,不知道是虫吃还是鼠咬的,前两天没发现,结果两个人都被蚊子叮了。阿福趁着吃过饭有空,把帐子简单补了起来。外面天气不好,闷热的很,一丝风都没有,杏儿提了水来两个人都简单的冲了澡,然后吹灭烛火睡觉。 半夜里的时候,阿福被惊醒了。 一道闪电,接着是一道惊雷。 阿福穿鞋下地,急忙去销上了窗子。大风扯得窗扇格吱格吱响,窗户颤的好象随时都会被刮走。 屋里漆黑,又一道强烈的电光亮起,隔着窗子依然将屋里映的惨白一片。 阿福胆子并不小,起码以前她没怕过打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雷声太响了,每一声好象都敲在胸口,敲的她坐立难安。 急雨落了下来,哗哗的雨声霎时间将空白的耳朵灌的满满的。 “啊,下雨了。”杏儿从帐子里伸头出来:“下下也好,能凉快些。” 阿福摇摇头。 热了许多天,下场雨是好事。但是,这雨太急太大了…… 久旱逢甘霖是喜事,久旱逢暴雨可算不上。 阿福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杏儿打个呵欠:“睡吧……好在没晾什么东西在外面。那些花打坏也就打坏吧,明天起来再说。” 是啊,那些花……恐怕明天一定是狼狈不堪惨不忍睹了。 阿福再倒回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几圈,杏儿的声音低低的传来:“阿福姐,你也睡不着?” “嗯。” “咱们挤挤吧,我也觉得今天这雷打的真让人心慌。” 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枕头挤一挤并在一起,杏儿嘻嘻笑着钻进阿福帐子里来。 “阿福姐。” “嗯?” “你想家吗?” 阿福有些迷惘,脑子里似乎有些想法和情绪,但又抓不住。 “有点想。” “我可想家了,我想我娘,想我弟弟,想我家大黄……” 大黄是条狗,杏儿家养着看家的。 “还想我们姜家村头那棵大槐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见着不。” 虽然这样说,杏儿并不怎么悲伤,也许思乡的情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累积起来,现在的杏儿,还没有那样浓的乡愁。 说着说着话,两个人都睡着了。 这雨足足下了一夜,到天亮时还是倾盆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因为下着大雨不用干活,杏儿倒是很高兴,可以偷上一天懒了。她找了根绒绳出来:“阿福姐,咱们翻绳吧?” “好。” 翻绳戏每个女孩子都会的,只是有人手巧翻的多,有人手笨容易出错。 来回翻了一会儿,低着头脖子都酸了,阿福先停下手:“不翻了,趁下雨做点活计吧。你上次不是说让我给你绣杏花的吗?” “哦,好!”杏儿兴高采烈把汗巾翻出来:“绣在这头吧。线我都预备好了。” 那是一把颜色很嫩的丝线,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哪里来的线?” “跟紫玫姐要的。” 阿福有些讶异:“你不是怕她么?” “其实……紫玫姐人还好啊,而且咱们一块儿从德福宫过来,她是大的,当然得照应咱们你说是不是?” 阿福用弓子把汗巾绷起来,拈起线来看看:“还粗,再劈作两股好。” “哦。” 杏儿老老实实的在那里择线,外面有人喊了声:“阿福在屋里吗?” 阿福怔了一下,把弓子放下,过去打开门。 门外面是太平殿的宫女佳蓉,点个头说:“夫人叫你这就过去,锦书阁。” “好,我这便去,劳烦姐姐了。” 佳蓉点个头,没多说什么就去了。 “夫人喊你什么事呢?”杏儿好奇的问。 “去了才知道啊。” 锦书阁靠太平殿后头,平时她们不用来打扫。阿福撑着伞匆匆走到回廊下,把伞收了,再掸一掸溅到身上的水,上身还好,裙子和鞋湿了大块。 两个宦官站在门前,其中一个竟然是刘润! 虽然大家都在太平殿,可是这几天都没见到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眼光在阿福身上停了一下。 他脸色平和从容,这么看来,杨夫人找她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阿福朝他点个头,跟在他身后一起朝里走。锦书阁是两层,上了楼梯,迎面一股墨香花香。迎面的架子上除了书,还供着一盆兰草,葱绿的叶子间探出嫩黄的花朵来。 透过这绿叶黄花,阿福看到帘子那头,有人端坐在书案前。 刘润轻声说:“殿下,夫人,阿福来了。” 阿福隔着帘子行礼,杨夫人说:“起来吧。”又对固皇子说:“殿下,这就是那个做鞋的小宫女。” —————— 对不起大家,更的少了。。这两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今天着了凉,连着跑了好几趟厕所。。。 十 固皇子 中 外面雨声哗哗的响着,隔着帘子,那种潮冷的湿意一阵阵的透进来。只是一夜之间,昨天的暑气全给浇灭了,阿福穿的单衫,站在那里就觉得身上发冷。 固皇子眼睛不是看不到东西吗?他能看书吗? 他坐的安然,手指尖似乎在手里的竹片上轻轻移动。 啊,字是刻在竹片上的,所以他可以用手指来“看”。 阿福不敢大声喘气,规规矩矩的站着,杨夫人隔了半天才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 阿福低声回答了,她当然说的是阿喜的年纪,就算说自己的,怕也没有人信。杨夫人点点头,忽然又问了句:“识字吗?” 阿福犹豫了一下:“认得几个字,能写自己名字。” 这话说的阿福自认为是可圈可点,可进可退,果然杨夫人也很满意,接下来撂了一句:“你以后就在东院当差吧。” 阿福愣了一下,东院,固皇子起居就在东院啊。 一下子从最底下的打杂丫头变成近身的,阿福张张嘴,居然说了句:“我和杏儿一起的……” “就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姜杏儿?也好,让她一起过来吧。” 阿福觉得这真是天上掉了个大饼下来,咣当一声把人给砸的晕头转向。 说不上心里到底怎么个滋味,阿福下楼的时候觉得自己跟踩在棉花堆里似的。 刘润低声和她说了句:“路上当心。”把她的伞递过来。 阿福深一脚浅一脚的回来了,一会儿想着杨夫人的话,一会儿又想起洪淑秀说起的那个因为茶热了就被迁怒打死的小宫女,一会儿又想起透过帘子看到的那个人。 那双鞋他穿了吗?合脚吗? 阿福觉得自己好象成了一个汽球,飘飘然然的,一直到杏儿睁大眼问她真的真的吗,她才回过神来。 “嗯,杏儿……”对不住三个字阿福还没来得及说,杏儿就扑上来紧紧搂住了她:“阿福姐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个人不管自己去过好日子的!” 阿福下面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离贵人近,当然意味着活儿轻,事少,好处多,人都是想往高处走的,杏儿也不例外。阿福想,自己大概是个异类。她一开始想的就是老老实实的干活儿,不出头也不揽事,能盼个好时机被放出去就行了。出头会被人盯上,揽事会被人惦记甚至记恨。自己要是站的高了,那同样想站高的人,一定会想法子把自己掀下去,踩下去…… 可是杏儿才不想这么多,她高兴的很。她想着她能不再穿这老蛤蟆绿的衣服了,能把头发整的光亮亮的,还能戴绒花,不但一天能吃饱饱的两顿饭,还能吃着上好的点心——而且,还离贵人更近了。这么一想,杏儿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贵人似的,起码沾上了贵气。 去了东院,就不是人人都能吆五喝六的小丫头了,保不齐别人就会很客气的喊自己一声杏儿姐姐。 还有,刘润大概也不会总是对自己冷着远着了。 杏儿想的开心,嘿嘿笑出声来。不过她转头看看阿福,阿福好象并不太开心的样子。坐在那儿,又拿起杏儿央告她绣的那条汗巾来。不知道为什么,杏儿心里刚才的高兴也褪了很多。 这是阿福挣来的,阿福懂事,阿福手巧,阿福是城里的姑娘比她懂的多比她聪明的多。 杏儿忽然想,当时柳夫人去那个小院儿挑人的时候,要不是自己紧挨着阿福站着,要是站在阿福身边的是洪淑秀,那可能被挑到德福宫的就不是自己了,现在能去皇子身边伺候的也不是自己。 “对了,线呢?”阿福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来抬头问。 杏儿胡乱摸了两把,线让她坐屁股底下了。 阿福没停手,雨一直下,她就一直在绣。一枝杏花不到天黑就绣好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杏儿把那条汗巾系了起来,那朵杏花就在腰侧垂着,隐隐约约的。 大雨还在下,可是阿福和杏儿却冒着大雨,把她们的家当又换了个地方。 她们又搬到东院了。刘润打着伞给她们帮忙,屋子比她们的上一间屋可是好上不少,虽然一看也是很久没整修过的老房子,窗框上的漆都掉了不少,但是这里比原来的屋子大了一倍,窗子大,顶梁高,一进去就让人觉得心里宽敞起来了。 这间屋里也只住她们两个人,把东西放一放。饭已经有人提了来,也是白饭和两碗菜,杏儿吃的格外香,其实这菜和她们在西院小窄屋里吃的一样没什么不同,但也许是屋子好了,饭也显的好吃了。阿福没吃下去多少,饭蒸的过头了,加的水又太多。菜有点咸,倒是喝了好几杯茶。 “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杏儿销窗子时说了句。 外面的雨依旧哗哗的下着。 “再下就过了,旱就旱死,涝又涝死。”杏儿小声抱怨:“我记得有一次连下了一个月雨,家里都没有吃的了。” 阿福夜里听着雨声,倒没有因为换了床就睡不好。 她睡的很沉,还做了好几个梦,梦里的情形光怪陆离的,醒来后只觉得很茫然,一点也没有记住梦中都遇到了什么人和事。 在太平殿东院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佳蓉来叫她们一起收拾屋子。当然,她们收拾的是外屋,寝室轮不到她们下手。即使是外屋,也让阿福和杏儿大开眼界。阿福站在门槛外边发了一会儿呆,汗湿的手里紧紧抓着抹布。 这屋子显的精致而优雅,没有阿福见过的德福宫太后的起居之所那样浓丽锦绣,相比较起来这里更加清新素洁,靠屋角的大花瓶里插的也不是鲜花而是数枝细长的白竹草,草茎挺拔,草叶尖细,高矮不齐的几枝草显的错落而挺拔,靠近前能闻到淡淡的青涩的香。 杏儿好奇的想看看内室什么样,不过她也看不见什么,有帘子挡住,内室更暗。 佳蓉先示范过,再让她们动手,自己在一旁看着。阿福和杏儿不敢大意,手脚麻利轻快的按佳蓉的吩咐掸尘抹拭,佳蓉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了。以后每天这个时辰你们过来。殿下上午不会回来,一般是在锦书阁那边。所以不用赶着慌着,细细的清扫。屋里的一线一纸都不可轻易挪动位置,明白么?” 最后三个字她提高了嗓门,阿福立刻点头,杏儿愣了一下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固皇子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屋里要是突然挪动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东西,一定会…… 佳蓉满意的点点头,这两个丫头倒都是挺老实的。虽然固皇子眼睛看不到,长相如何没有关系。但是就佳蓉来看,自然是长的本本份份的好。阿福和杏儿都还是没长的圆脸盘,身量也矮,佳蓉一早上就判断出来,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妥。 +++++++ 好冷好冷,据说明天更冷。。。开空调就觉得燥热,不开手指就冻的冰凉。。 十 固皇子 下 在抹到书案时,阿福心里微微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就算固皇子能用指尖替代眼睛读书,可是写字是绝对没办法了,这样好的一张紫檀书案……对他来说也意义不大吧?也许他拥有世上的一切,但是却终生无法看到自己所拥有的。 书案一边摆着笔山砚台,阿福拂灰时,却看到一只玲珑晶莹的玉石镇纸,形态是一只仰颈朝天的……大白鹅。 真是很别致啊。 佳蓉走过来,看到让阿福注目的那只镇纸,抿嘴一笑:“这个是三公主送给殿下的,鹅肚子下还刻着字呢。” 佳蓉拿起镇纸,让阿福看了一眼鹅肚子底下的刻字。 好吧,上面的字很小的,但是阿福的眼力还不错,头两行可看清楚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阿福呆呆的站在那儿,好在她手里的抹布并没有戏剧化的脱手掉下来,然后再唿一声盖到自己的脚背上。 这诗就阿福上辈子四岁的时候就会背了,自认为这个绝不可能记错。 这个,这个世界到底和自己来的那个世界有什么联系呢?为什么历史不同,朝代不同,甚至连地域都不相同,却有这样相似度高达百分百的诗词冒出来? 是不是,来到这个世界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阿福的手有点抖,用若无其事,带着点好奇的声音说:“这鹅可真漂亮,后面的诗也是殿下自己写的吗?” 佳蓉一挑眉毛:“这是三公主赠予殿下的生辰贺礼,诗也是三公主写的,那年三公主可才五岁呢,殿下很是喜欢。这是凉玉的,夏天把玩最相宜。可是因为殿下喜欢,所以冬天也摆着。” 三公主? 阿福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位明艳照人的三公主的形象,似乎是叫李馨吧? “你认得字?”佳蓉问她。 阿福定定神:“在家的时候,哥哥教过我写自己名字……” “哦。”佳蓉点点头,她看起来很随和,问了一下阿福兄弟姐妹几个,家里做什么营生之类的闲话。杏儿在一旁支着耳朵听着。 虽然阿福话是这样说,但杏儿觉得,阿福认识的字肯定不是三两个,说不定说她们村头念了三年书的那个二柱都没有阿福认的字多。 阿福好象有点恍惚。 杏儿偷偷的拉扯她袖子,阿福回过头来看她,神气有些迷惘,好象还没从一个长久的梦里醒来一样。 “阿福姐?” 阿福眨眨眼,好象清醒了些:“什么事?” “没事,活儿干完了,我们走吧?” “哦,好。” 还没醒,杏儿对自己点点头。 可能是阿福姐还没习惯。突然来到东院,杏儿也觉得没习惯,走路恨不得踮起脚跟来,说话绝不敢大声。当初徐夫人训练她们说话时,让她们把蜡烛放在嘴巴前面,说话时不能乱喷气让蜡烛晃动,当然更不能吹熄。要是晃动了就要被饿一餐饭的。用徐夫人的话说: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吗?那就饿一顿,饿的没力气了就好。听说别的院子有训练方法,有的是把一张薄纸挡在口鼻前,说话时不可以有唾沫星溅到纸上,也不可以让纸颤动。 阿福心里想的什么,杏儿这个小脑袋想破了也不可能猜的出来。 阿福在想三公主,还有那位吕美人。 这两个人,一定可以给她心中的疑惑予以解释。 阿福想知道,三公主怎么知道这首咏鹅诗,吕美人怎么会唱生查子。这两个问题打着圈儿在她脑子里反复来回,就是不肯走。 阿福觉得自己都要魔症了。 中午吃的菜好,杏儿几乎要啃盘子,直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佳蓉笑笑:“这菜性凉,殿下一筷子也没动,便宜你们两个小丫头了。” “啊,这是殿下的菜啊。”杏儿的表情活象想把已经咽下肚那些菜再掏出来仔细端详膜拜一样,阿福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浮在脸上的那样的,是真正的笑容。 说实话,现在问阿福她们刚才吃了什么菜,阿福真的说不出来。盘子也被杏儿刮的干干净净,看不出什么端倪。 好象是藕,又好象不是……阿福苦恼了。 下午她们佳蓉带她们又去了锦书阁,不过这次没上楼,在楼下打扫。地方本来也不脏,连浮灰也没瞧见,活儿份外轻松,佳蓉还拿了两块桂花糖给她们一人一块。 杏儿一边接,一边小声问这糖吃了会不会犯了规矩。佳蓉一笑:“不会,殿下不爱吃这些,我和佳蕙几个都怕吃坏了牙,你们要喜欢就都吃了吧。” 来来往往的,就是没见紫玫,阿福顺口问了一句,佳蓉有些漫不经心似的说:“她啊,她受了风寒,所以没出屋子。你们在德福宫,和紫玫很熟了?” 杏儿忙摇头:“没有,紫玫姐……看起来很严……” 严后面的字她忘了,光听人这么说过,记的不牢。 “严肃。”阿福给她补上。 “对,严肃,绿盈姐更和气。” 佳蓉笑笑,看起来也很和气,又把一些太平殿的规矩忌讳讲给她们听。 到了下午,因为下雨的关系,屋里黑沉沉的,简直象是已经到了晚上,佳蓉交给阿福活计,是一副袜子,说是夫人吩咐让阿福做的。一看又是副男人袜子,杏儿被佳蓉叫去帮忙抬箱子,下雨枕席都凉潮,要把厚一些的夹被找出来。 阿福做了几针,屋里暗看不清楚,她把窗子开了一线想借点光,可是一开窗,风雨就肆无忌惮的朝里灌,远远看到院门开了,有人撑着伞快步进来,阿福看着其中一个身形有些熟,好象是陈慧珍,只是离的远又下着雨看不清楚,等她们到了廊下收起伞终于能看清了,可不就是她。 阿福的心怦怦跳,很想找陈慧珍打听三公主李馨的事情,看着她手里捧着盒子,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受差遣来送东西的,绝不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况且宫规本来就不许不同院子的宫女宦官互相间随便走动的。 阿福掩了窗户坐下来,再做起活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没缝几针线缠了个死结,不得不拆了再重新缝过。没多会儿又听见远远的隐约的动静,阿福把窗户开了条细缝朝那边看,陈慧珍她们已经出来,却是空着手的,佳蓉送她们到了院门口,又撑着伞回来。 杏儿不一会儿也回来了,进门就把鞋子脱了晾着:“都到门口了,一脚又踩到了水洼边上,不知道一晚上能不能干,我没别的鞋替换了。阿福姐,要不回来你的先借我穿穿。” 阿福和她脚差不多大,凑和着也能穿。 “你不是抬箱子吗?怎么到外头踩水去了?” “嗳,刚才慧珍来过呢。三公主打发她们送了今年的新橘来,我看见她了,穿的戴的都是新的,看样子好象挺风光的。” “哦。”阿福低下头继续做手里的活计。布也是先过了水的,不象一般的袜子那样两片对拼起来,袜底有一道线脚。阿福剪布的时候已经留出整片布做袜底。上好的本色布,摸着又柔软又温暖,要是配那双新纳好的鞋……一定很舒服。 第二天雨小了些,上午当差,过了午阿福已经赶着把袜子做好,带子也打好了,用块帕子包着给佳蓉送了过去。佳蓉正赶着要出门,接了袜子也没有细看,连着帕子一块儿拿去了。阿福想和她说,要有什么去玉岚宫跑腿的差事,自己可以去,也没来得及说。 院子里的花被两天的大雨打的都不成样子,一片凌乱的花瓣叶子半浸在泥水里,阿福想,明天要是雨停,收拾这些,可够忙一通的。 身后有人喊:“阿福。”转过头来,紫玫扶着房门,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进了屋。 这屋里有一股不太新鲜的气味,床有些不大平整,紫玫刚才大约是躺着的。 “紫玫姐,有事么?”看她脸色发白,阿福问:“你身体好些了么?” 紫玫没答她的话,却问:“你怎么到东院来了?” “哦,杨夫人把我和杏儿一起拨过来了,或许是这边人手不够吧。” “人手不够?”紫玫嘴角微微一撇,有些尖酸怨怼的神气,一闪而过,看着阿福说:“你也算老实谨慎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阿福抿一抿嘴,没接话。 紫玫还想说什么,佳蓉却在门外说:“谁在屋里头?” 阿福看看紫玫,应了一声。 佳蓉站门口没进来:“阿福过来,正找你。” “哦。”阿福站起身:“紫玫姐,那你歇着,我去了。” 十一 美差 上 佳蓉叫阿福的确是有事。 一个美差落在了阿福头上,杨夫人钦点的,阿福以后就专做鞋袜。至于衣服,那些自然有针工坊的按季按制的送来,倒不用太平殿的人自己动手。不过这些小东西,象发带绦子佩饰袜子之类,外面送来的却总不是那么称心,杨夫人对阿福的态度挺温和,一点没有疾言厉色,说她做的鞋子袜子都不错,以后就专做这些。 阿福有点愣愣的,一时没想起来应该赶紧表态,先谢谢领导栽培,再表忠心发誓愿,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领导信任。不过她呆呆的样子倒让杨夫人很喜欢,觉得这孩子肯干又老实,居然还破天荒的和颜悦色起来,让人拿了两个小银锞和一对耳扣给她。 回去后佳蓉笑吟吟的说以后就是好姐妹了,还拿了一身儿衣裳过来,说是新的没穿过就小了,给阿福穿正合身,还让阿福这就试试。 阿福觉得实在盛情难却,把外面的裙褂脱了,换上佳蓉拿来的这件。嫩嫩的水红色衬着白白的脸儿,整个人一下子亮了起来。佳蓉微笑着看着她,阿福长的就象她的名字,圆润,有福气的样子。杏儿也是差不多的脸盘,但是比起阿福,显的呆了一点,乡下姑娘嘛。阿福到底是城里长大的,透着一股让人喜欢的老实气。说起来,德福宫这次到太平殿来的四个宫女,两个大的,白香已经被杨夫人明升暗降的弄出去了,紫玫也不足为虑,剩下的两个小姑娘根本就是刚进宫的小白菜,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么? 佳蓉越想越是放心。 德福宫里的宫女,大大小小全是阿福这种脸蛋的。 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惯喜好。虽然太后自己是生着一张瓜子脸的,虽然上了年纪,那皮肉仍然细嫩,看起来风韵犹佳。 阿福看着佳蓉在那儿微笑,明显是走神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心情大好的佳蓉给杏儿也找了一件衣裳穿,这件衣服不知道是哪件做的,料子很薄,不过的确是上等好绸缎,杏儿见了那衣裳恨不得就扑上来抢了去,不用人催,自己连忙就脱了身上的绿裙子试衣裳。褂子裙子是淡淡的鹅黄色,佳蓉拍巴掌一笑:“这下可真成了枚杏儿了。” 杏儿小心翼翼的转了一圈儿,自己看看袖子又看看裙摆,那神情别提多么虔诚了。 阿福晚上躺在床上,脑袋可没闲着,纠结的把吕美人和三公主扯到一块儿比较来比较去,得出的结论是,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现在自己都没法儿去找她们问个究竟。三公主如果对她不满,伸个小指头就能碾死她。吕美人虽然刚进宫没有根基,可是她毕竟也是被人伺候的,是皇帝后宫预备役里的一名美人。 再说,阿福想,如果知道她们和自己,是一个地方来的,又怎么样?难道还能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开个茶话会,回忆回忆从前,再畅想一下将来?还是三个人可以组成一个穿越同盟军,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福可没有那么天真。如果三公主李馨也是穿越来的,那么那天她听到吕美人唱生查子的时候,就…… 就该怎么样呢? 阿福忽然想,那个酒壶,如果不是固皇子打翻的,也不是杏儿打翻的,那就是三公主自己打翻的。 她是因为意外吗?还有,有心为之? 阿福忽然打个了寒噤,把薄被拢紧了一点。 夜里凉。 这场大雨终于停了,在太平殿里也能听到一点外头的消息,京城内外有人家房倒了,有的地被淹了,阿福倒不是太挂心家里,因为知道家里的房虽然旧,却是爹在世的时候翻盖过的,这场雨不会怎么样。杏儿挂心了两天,可是担心也是白担心,又没有消息。 阿福她们的活儿又多起来,虽然粗重活不用干了,但是帮着佳蓉把柜里的衣裳拿出来晒,还有因为下雨而受了潮的书,也都搬到太阳下来去去潮气。 阿福用把一本本书在太阳底下摊开,然后坐在一旁守着,今天有些风,不能让风把书给吹跑了。 阿福疑惑,这些普通的书,并非那些在竹片上刻出来的有凹痕的字,固皇子要怎么看书? “有韦公子啊,韦公子念书那声音,好听的很。”佳蓉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种闪亮的光彩,即使容色并不是很动人,但是因为这点亮,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和平时都不同。 阿福觉得自己好象窥视了旁人的秘密,急忙低下头去。 韦……公子? 哦,记得,那个人好象叫韦素,在德福宫的赏花宴那天见过。 阿福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也是瘦瘦的,惊鸿一瞥能记住的,就是这个人站在固皇子身后时,腰背挺的特别直,不象阿福平时在宫里见的人,大家全低着头缩着肩,见不见人都矮三分。 这是当然的事情,他不是这宫里面的奴婢,他是大臣的儿子,将来,应该也会做官,当然不用这么卑躬屈膝。 阿福把书页翻过去,争取让所有书页都能被太阳晒到,去去霉气。 摸着那纸张的时候,阿福有点恋恋不舍。 上辈子,纸可没有这么金贵,生活中处处都是纸制品,一天浪费掉许多也从来不觉得心疼。这时代可不一样,连上茅厕的草纸都是按张领来的,用起来还粗粗刺刺的……咳,其他方面更就不用说了。阿福以前在家里,朱平贵是兴致勃勃的教过她写自己名字,可那是用柴棒在地下划的。在山上的时候,师傅也教过阿福写字,可那也是沾了水在桌上写的,等她确定阿福写的字还算端正之后,才给她纸笔让她代抄经卷。 阿福实在忍不住,看看左右无人,低下头来看着翻开的那页书。 不看不知道! 阿福刚才把书摊开时并没注意这是什么书,一低头发现,居然是本……小说!! 太震惊了! 那,看起来沉静的不象个少年人的固皇子,还有怎么看都是一本正经的韦公子,他们也会看这种讲游侠儿快意恩仇视律法于无物的小说杂谈?他们在一起,不是应该讨论正经学问,或者,吟诗作赋,或者,讨论什么国家大事吗? 虽然书写的不好,比起阿福记忆中的那些精彩又经典的小说差得远,可是依旧吸引了很久没有过“看书”这种精神享受的阿福。 也许她享受的不是看这本书,而是看书这件事本身。 阿福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没有变成现在的阿福时候,那个喜欢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在别人悲喜离合的故事中流自己眼泪的多愁善感的女生。 现在的阿福……很少做梦,脚踏实地的一天一天过着日子。曾经想着嫁为刘家妇,安份踏实的生活下去。现在则想着好好在宫里活下去,吃饱穿暖不惹事,太太平平熬到出宫。兴许那时候她年纪也不是很大,能攒一笔养老的钱,说不定,还能嫁个人。不要很有钱,也不必有才华或是长的特别英俊潇洒,老老实实的最好。 这书写的真烂,老旧又单调的套话,英雄惜英雄,英雄救美人,英雄赤手空拳闯天下,一文钱都不用带,这英雄吃什么喝什么?难道餐风饮露?换洗衣服也不带,难道十年不换衣服?那把绝世名剑就更夸张了,时隐时现,不用时就消失,要用时就凭空拔出…… 阿福实在没忍住,嘿嘿的笑了两声。 身后有人问:“你笑什么?” 十一 美差 中 阿福吓一跳,原本蹲在那里的,结果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所以说…… 人不能得意,得意也不能忘形,真的。 忘形的后果,就是没人打没人骂,阿福自己摔屁股墩摔的自己生疼生疼。 阿福赶紧爬起来,不知道固皇子和韦素两个人什么时候站到她后面来的。 匆匆的行一个礼,即使匆忙,阿福这个礼行的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你刚才笑什么?”韦素又问了一次。他大概正处在变声期,声音不是孩子的清脆也不是成人的声音,有点哑,听起来并不严厉,倒是有几分兴味。 “回,回公子……”阿福定定神:“只是想起一个老家的笑话……” 在这宫里,哭或笑的自由都不是自己的。今天这事,说不好,保不齐就是个大罪过。 “什么笑话?”果然韦素又追问了一句。 笑话,笑话……阿福觉得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这么空过!她就象是站在了一间空屋门口,急忙想从这屋里掏出东西却什么也摸不出来! “就是……”阿福干巴巴的说:“就是说,包子和米饭打架,包子身强力壮,把米饭打趴了。米饭叫了帮手去找场子,结果路遇肉丸,就把肉丸狠揍了一顿,扬长而去,甩话说,就算脱了衣服也照样认识你,照打不误……” 一阵风吹过来,栏杆边小桌上摆的几本书,摊开的书页被吹的哗啦啦的作响。 固皇子沉默,韦素也沉默着。阿福觉得嗓子里干涩的简直象是噎了一团烂茅草。 这什么笑话啊——这两个人可不是能随便唬弄得罪的,搞不好,今天要掉半条命!可是刚刚脑子里就只抓着了这么一个还算得上是笑话的,这还是因为早起吃了南瓜馅儿的包子恐怕才记得。 过了半晌,忽然韦素哈哈笑了起来,连固皇子也唇角上扬,一张沉静如画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仿佛是微风吹拂过的一池春水,涟漪荡漾,美不胜收。 敢情这两位是才反应过来啊—— 阿福肚里嘀咕,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点儿。 “我说,这,这包子脱衣服……哈哈哈,是肉丸,敢情儿这还是个肉包子!” 韦素笑的前仰后合,全没了贵公子的风范。固皇子听他笑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才摆了一下手:“行了,你的风寒还没好,小心再咳嗽。”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没退。 “你认识字,是吧?”固皇子问。 阿福谨慎的说:“认识少少几个。” 韦素一边拭眼角一边问:“嗯,你刚才在瞧书?书上的字能认识吗?” 这个人怎么这样多嘴呢?固皇子才是阿福的大BOSS,但他是看不到阿福刚才在盯着书页看的。 “认识……几个。” 韦素点点头,招了一下手,远远的在花墙那边的两个小宦官走过来,他们动作麻利把手里捧的垫子放在一旁花坛边的石凳上。而固皇子好象眼睛根本不盲一样,很准确的,很自在的,坐了下来。 “念念吧。”固皇子说。 呃? 阿福试探着把那本书拿起来:“念这个?” “嗯,念吧。” 阿福捏把冷汗,认真的从这页开头开始看。 “只见场中那大汉,身高九尺,身宽体阔,手持一柄宝剑,寒光闪闪,腾挪之际却又极灵活,两人只一个照面,也不多言便交上了手……” 这是一段很激烈的打斗,可是被阿福听起来又和软又平缓的声音念起来,感觉十分怪异。韦素又忍不住笑,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笑的那么失态。 阿福尴尬的停下来,韦素止了笑,问:“怎么不念了?” 阿福寻思着你笑的这么碜人还要问别人?不过当然她不能这样说,只能说:“下面的字……不认识。” 韦素不知道信了这句话没有,但也没有让她再继续念下去。 “已经难得了。”他转头问固皇子:“你觉得呢?” 阿福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 阳光炽烈,韦素和固皇子都是典型的书生样子,一个长的白,另一个更白。固皇子的皮肤白的几乎象瓷器,不,象玉器,那么晶莹,仿佛镀着一层水晶的膜,光华四射。要是没有阳光,大概这种没有血色的白看起来绝没有这么动人。 阿福又把头低下去。 韦素说:“好了,终于有件有点儿意思的事儿了。我说,这个丫头不错,我来不了的时候,就让她给你念书,你觉得如何?” 固皇子微微笑着,看起来脾气极好的样子:“你的嗓子好好养着吧,我听杨嬷嬷说了,这时候要是坏了嗓子,一辈子就跟个破锣似的再也好不了。我这里没事,你不用挂心。至于这个丫头嘛,虽然识字不多,可是说说笑话也能解闷,对吧?” 固皇子是真的笑了:“也好。” 阿福莫名其妙的,又兼上一个差事了。 ——给固皇子念书。 韦素那天走时,又问她:“你那肉包子的笑话,还没有没?” 阿福傻傻的摇头。 韦素不知道想到什么,兴许是又想到刚才那个笑话,笑着一步三摇的走了。 等佳蓉知道这个信儿,杨夫人也知道了。 阿福有点局促的站在杨夫人面前,这次杨夫人的审视就认真的多了。 “你能念书?” “不,不太能。”阿福小声说。 “算了算了,既然韦公子这样说,殿下也同意了,那白天就到锦书阁伺候吧。不过,书房那地方,一纸一墨都不可擅动,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最后半句话她拖了长音。 “我一定谨慎,绝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 “给我添麻烦,倒没什么……”杨夫人仔细看看阿福,似乎要重新认识她一样,挥挥手:“你去吧。” 阿福觉得最近换差事换的自己都目不暇接了,地位也是坐火箭似的直线上升。她和杏儿两个,都让这巨大的变化弄的反应不过来,晚上坐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杏儿先说:“阿福姐,恭喜你……” 阿福苦笑,还不知道是喜是悲呢。 第二天白天她就去锦书阁,刘润守在门前,朝她微微笑。阿福想想头回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来着?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雨很大。 另一个小宦官上楼去取东西,就刘润一个人在楼下,阿福小声问他:“固皇子脾气怎么样?” 刘润声音也轻:“没见他打骂过人。” 不过他们来的时候都短,就算有什么坏,也看不出来。 阿福上楼时颇有些凄凄惨惨的,好象这不是上楼是上刑场一样。 到了楼上,固皇子也已经到了,佳蕙站在一旁,见她过来,指着一旁的小杌子。 阿福走过去坐下,然后看到身旁案上摆着两册书。 固皇子坐在窗前,衣裳一种淡淡的雪青,衬着整个人象假的一样:“念吧。”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瞅着这个人,觉得他象假的。不过假人可不会说话。 每天睁开眼都能看到晨光,新一天开始,有时候会觉得厌倦,不知道生活要这样拖到哪一天。 可是阿福觉得,自己虽然是宫女,李固是皇子。可是李固却不如自己活的幸福。 “……帷中流熠耀,庭前华紫兰……” 佳蕙站在一旁,阿福的声音温软柔和,象是一股淡淡的微风。 十一 美差 下 这事儿虽然没被传的太平殿上下皆知,但是很快所有人也都知道了。连杨夫人也特意来了两回听了阿福念书。杨夫人以前当然也听韦素念过书的,但韦素念书,那是读书人的念法,讲究个抑扬顿挫,有时候念两句,还会和固皇子一起研讨两句,说的都是杨夫人听不大明白的话,让人觉得不可接近。阿福念书很……和韦素很不同。大概是在山上和师傅一起念过经,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柔和平静的意味,哪怕是念很枯燥的文章,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般。哪怕你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也依然觉得很有意思,想继续听下去。 所以阿福这个差事,居然还极顺利的,长期的当了下来。不但当下来了,而且当的如鱼得水,惬意非常,名利双收……呃,扯远了。 阿福不念书的时候,就做做针线。固皇子的鞋袜里衣,都是出自阿福之手。 杏儿曾经很好奇的偷偷问:“固皇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什么样的人?阿福想了想:“好人。” “嗟,这什么话啊。” 杏儿想,不是好人,难道能说殿下是坏人? 阿福却想,好人这两个字,不能随便给呢。 前一世,男生们一提起被发好人卡,就忍不住要泪流满面。但是在这里,这个皇宫里,能称得上好人两个字的,可真是不多。 不过,好人是好人,就是…… 阿福想想,有时候和固皇子在一处,常出些意外的事情。 就象——昨天下午,明明天气很冷,外面起了风,固皇子却非要出门到花园里去散步。正好,杨夫人又不在,没人能劝说。 八成他就是趁杨夫人不在,才提的这个要求。杨夫人要在的时候,他可是规矩呢! 就好象……大人不在家中,想要自由自在离经叛道一回的小孩子。可是这个离经叛道,也实在离不多远叛不到什么地步,顶多就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做一点小小的,不合宜的事情。 阿福冒出个念头,他总不会是,青春叛逆期到了吧? 话说,好象也差不多。阿福上辈子看的书里也是说,男孩子的叛逆期来的早,十三四就差不多。现在的固皇子,可不就是那个年纪了么! 既然镇山太岁杨夫人不在,她们也拦不了,只好给他穿裹厚些,到外面去走了走。其实阿福觉得,天气冷倒不是问题,出来走走还能适应适应冷空气,减少得风寒的机率呢。 当然,这话她不能说的。 佳蓉跟在固皇子身后,亦步亦趋,三步一叹五步一劝,总之是十分尽职尽责的想劝他回屋去。固皇子倒是神情轻松,到了望秋亭的时候要上台阶,佳蓉扶了一把,固皇子却说:“不用扶。”自己就稳稳的迈步上了台阶。 这个人,还真不把自己当盲人啊。 当然了,太平殿里的一草一木他大概都熟记方位,这台阶有几阶他心里恐怕也数了不知多少遍了。 李固在亭子里坐下,亭子里原来没开窗,李亭让人开了两扇,佳蓉不大乐意,知道李固看不见,只开了一扇,另一扇只推开了条缝。李固坐在那里,很安静的样子,风从窗子吹进来,他鬓边的发丝被吹的轻轻的飘动。 佳蓉劝:“殿下还是回屋里坐吧,要是杨夫人知道了……”下面的话她没说,不过意思是显而易见。 这是拿着杨夫人来管着固皇子了。 阿福觉得佳蓉有点拿大。杨夫人是夫人,可是固皇子是皇子啊。 固皇子点点头,但没站起来:“你去把我床头的那个香包取来。” 佳蓉点个头,吩咐阿福他们当心,就匆匆去了。阿福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望秋亭旁边栽着松柏树,虽然天冷,可是亭子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松柏。 阿福轻轻眯眼,不知道是外面松柏树的香,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你说,天会不会下雪?” 阿福朝窗外看看,天色有些阴下来了。 “十有八九,看样会下的。” “见过雪吗?” “见过,这几年京城冬天都下了好大的雪。”有一年天冷,水井都冻上了。 “雪白吗?” 这话换个人问阿福肯定要觉得是个神经病,不过眼前这个人问,而且神情显的很……认真。 他是认真的在问。 他根本除了黑色,对别的什么颜色都没有概念。 雪很白,但是他看不到。 “嗯,其实,我听人说,雪本来是透明的,没有颜色,但是被光照了,就变成白的了?” “真的?”固皇子想了想,又说:“你就是会异想天开,没有颜色,那成什么样子。” 阿福噎了一下,心想这是自己活该,难道和古代人讲光折射吗?就是个明眼人都未必能讲清楚,何况这个人是盲的。 亭子里就站了阿福,刘润和另一个叫崔岭的小宦官在外头守着,固皇子说:“你到我跟前来。” 阿福不明所以,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些。” 难道要打人? 不,不会的。 从来没听说过固皇子对人动过手。 阿福又站前一大步,现在离着固皇子就一步远了。 固皇子抬起手来,他虽然坐着,可是抬起手就碰到了阿福的下巴。 阿福吓了一跳,硬忍着的,站着没动。 碰的也不重,也不疼。 “嗯,你比我想的还要高一点点。”固皇子的手缓缓抬起,再落下来,掌心轻轻靠在阿福的头顶:“头发很密。”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倒挺软的,和我想的一样。” 要是换个男人这么又动手又摸头的,阿福非得大叫非礼不可!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是不一样的。 他看书时是用手指代替眼睛,或是用耳朵代替眼睛的。 就当,他是在打量自己吧。 阿福抿着嘴,屏着息,站着一动没动。 “嗯,眉毛不浓……鼻子肉了点,不过常言说,鼻头肉肉的好,活到九十九呢。” 他的动作很轻,弄的阿福有点痒痒的,又不好躲,心里觉得既有些惶恐,又有点好笑。 谁说鼻头长的肉就能活九十九?阿福爹不就是早早的去了?别说九十九,就是四十九也没有啊。 不过,阿福不太记得了,爹的鼻子肉吗? 时间隔久了,阿福当时也真没有注意,就是阿福爹还在世的时候,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对着阿福的时候就更少了。阿福使劲儿的想,好象,爹的鼻子也并不肉。 她出神的时候,固皇子的手指尖轻轻触到了她的嘴唇上。 阿福惊了一下,本能的朝后缩。固皇子的指尖在空中停滞了一下,也缓缓的缩了回去。 “我还以为你的嘴唇是薄薄的呢。” 他就说了这么句,也没再往下说,阿福也没出声。 外面脚步声响,佳蓉回来了。 —————— 这更是补昨天的啦。。。 十二 冬天 一 阿福觉得有些不安。 是的,固皇子眼睛不好,用手代眼,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但是也不见他摸过别人啊。 阿福安定下来之后,托人朝家里捎过口信,家里也回口信说一切都好。这一切都好四个字并不能让阿福放心。哥哥娶了嫂子没有?娘的旧病有没有发过?阿喜在刘家过的如何?这些她都不知道。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阿福又给固皇子做了两双厚底的鞋子,絮的棉花又软又暖,还打了几双毛袜子,太平殿的其他宫女也都学着织起这种袜子来,杏儿也学着织了一双 只是没有阿福织的那么好,针脚不够匀,阿福织的那袜子,看着让人想把脸贴上去而不是把脚。 “阿福姐,你手艺真巧。”杏儿感慨:“不进针工坊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阿福可不觉得。 正因为她不是专业的女红宫女,所以杏儿她们才惊叹她的手艺好。如果她是专业的,那肯定不管做多好大家都认为——这是应该的嘛,你是专业的做不好专业的东西那才不象话。 就象她会读书一样,其实一开始进宫时被挑出去的识字的小宫女一定念的比她好。 所以阿福觉得自己轮到这样的优差和优待,并不是自己比别人优秀很多,而是因为,运气好? 运气这种东西——总算让自己赶上了? 阿福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运气,好事总轮不到自己。但是从进宫后,好象慢慢开始好转了。也许是坏运气以前都用完了,所以现在生活开始向光明的平坦的方向前进了? 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相比于外界的暗潮涌动危机重重,太平殿可以说——比德福宫还适合养老。虽然固皇子是已故的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可是哪朝哪代,也没有眼盲的皇子当上过皇帝。所以固皇子地位,就显的超然而微妙了。他有名份,有才学,有背景,可是他却没有登上九五至尊位置的可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新晋美人中已经有一个被发到下三门去了,大概这辈子咸鱼翻身的机率不超过两成。有两个得了封号,一个就是那次赏花宴上见过的于美人,现在得称于才人。还有一位白良人,据说颇得圣宠。但是阿福一直念念不忘的吕美人,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动静。 不过阿福有种预感,吕美人即使没动静,那也是一时蛰伏。 果然让阿福猜中了,没过几天,就听说吕美人的消息了。 吕美人现在真成了吕美人了,不象以前,对各位新入宫的宫人统称美人,而是真正的,美人的份位,犹在那位先声夺人的于才人之上。那话怎么说来着?后来居上,果然有理,这可不就是后来居上了么? 但是吕美人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她对前头人来说算是后浪,可她身后,还有无数的后浪等着她呢。 阿福摇摇头。 她替别人操什么心?人家走高空钢丝那是人家愿意,自己一个小小宫女,做好伺候人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宫中最短暂的就是这种荣光,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子的姿色。说实在的,即使是在宫女中,你也找不着歪眼斜眼的丑八怪——都是挑了又挑捡了又捡的,有痣,有胎记,有疤痕,有体臭……这些全都会在一开始被刷下去。 “怎么不念了?” 阿福回过神,自己刚才翻页的时候竟然出了神,净顾胡思乱想了。 “算了,不用念了。”固皇子换了个姿势靠着,外面正下着雪,未到掌灯时分,屋里已经燃起了香烛。 “你有兄弟姐妹么?” 阿福轻声说:“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固皇子脸上似乎有点淡淡的笑,也或许没有,是烛影摇动所以看不清楚。 “我前面,也应该有三个哥哥。” 应该有。 也就是说其实没有。 阿福知道,他之前三个皇子都夭折了。 这时代孩子本来就不易养活,所以所有人都要尽力生孩子,阿福还知道,有人家生了七个,却一个都没能活下来的惨事。 沉默了一会儿,固皇子问:“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哥哥啊……”阿福想起朱平贵的样子:“哥哥很孝顺母亲,以前父亲在的时候他也念过书,父亲去了之后,就照顾家里的铺子,奉养母亲,还要管着我和妹妹,是个好哥哥。” “哦。妹妹呢?” 阿福迟疑了一下。 妹妹啊…… “妹妹爱撒娇,喜欢吃甜的。糖也贵,娘也说怕她牙坏了,不让她吃,她偷偷吃,一有空就央哥哥给她带糖回来。街上卖的糖有的熬的粗,吃起来不怎么好吃。有次过年买了些好糖,做了面果子什么的,睡到半夜里家里人忽然听到悉悉簌簌响,还以为闹耗子了,起来点灯一看,原来阿喜在偷吃预备过年待客的果子呢。”阿福想起来,忍不住笑笑:“她嫁人了……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在家的时候因为她是最小的,所以家里人全让着她,她年纪又不大,到了婆家,不知道能不能侍奉公婆操持家务。” “你还没有嫁人,妹妹先嫁了?” “嗯……”阿福不想多说这事。 她想起刘昱书在阳光下显的羞涩又温柔的笑容。虽然谈不上爱上他,不过心里也会觉得微微发酸。 阿喜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是个好人,会好好对待阿喜的。 “宫里皇子公主不少,但是……我觉得,相处时并没有你说的兄弟姐妹那种感觉。”固皇子没有再说。 佳蓉再端茶进来,阿福和固皇子仿佛有一种默契,刚才的话题便搁下来,阿福重新开始念书。 其实要以阿福的眼光来看,这些书并不适合休闲消遣,不是太枯燥就是太严肃,有两个话本小说之类的话,又写的实在太……阿福总觉得憋的很内伤,神怪类的太虚无缥缈了。虽然书的整体水平不让人满意,但数量是让人太满意了。太平殿的藏书不少,一本本挨着读,估计也可以读个好些年。 阿福从屋里退出来,寒风扑到脸上,一瞬间皮肤绷的紧紧的。雪片无声的飘落。 阿福抬起头,这是进宫后的第一个冬天。 —————— 啊啊,,又开始改稿地狱了。。我不怕写字,我就怕改稿,,感觉七痨八伤的,怎么改都不满意。。。 十二 冬天二 远远的,阿福看到刘润和杏儿在回廊下说话,杏儿低着头,离着很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然后刘润转身走开了,杏儿还站在原地不动。 阿福走过去,杏儿抬起头来,阿福吃了一惊,杏儿脸上全是泪水。 她忙把杏儿拉到屋角处,左右看看,掏出手帕给她擦干净脸。 “怎么了?你和他斗嘴了?” 杏儿摇摇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阿福拉着她回屋。她现在这样待在外头让人看见不行。 无论阿福怎么问,杏儿什么也不肯说。 “喝点热茶,你睡会儿吧。” 阿福把茶递给她,转过身去铺床。 “阿福姐。” “嗯?” 阿福的手停下来,不过没有转身。 “我跟刘润说,我不想出宫,将来我想做管事夫人……” “我送给他袜子。” “他没要。” 送袜子的意思,阿福明白。 她慢慢直起腰,转过身来。 这和她给固皇子织袜子做袜子不是一回事。袜子这种东西,只能做给家里人,或者是,象阿福这样,奴婢做给主子。 但是杏儿送刘润袜子…… 阿福慢慢走过去,抱着杏儿。 “阿福姐……”杏儿的脸埋在她身上,声音变的闷闷的:“我心里难受。” “乖。”阿福揽着她:“他不要,是他没福气,将来他会后悔的。” “会吗?” 杏儿好象抓住了一点希望,抬起头来。 “会。将来他会知道他错过了杏儿这么好的姑娘……” 刘润,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是不愿意耽误杏儿。虽然宦官与宫女的感情,这宫里不是没有,据说连杨夫人,当初都有一个相好。但是那毕竟是假的。 也许他…… 阿福想不出来。 杏儿大概哭累了,脱了鞋上chuang,阿福替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 外面雪还下着,起了风,碎雪扑的窗纸上,飒飒的轻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从心里冒出来,然后又沉下去。 阿福闭上眼,抬起手来。 指尖先触到鬓边,然后缓缓的移动,毛茸茸的眉,软软薄薄的眼皮下面是眼珠……鼻子的确肉肉的,嘴唇是有点厚。 阿福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但是,她没试过,在黑暗中想象自己的模样。 她们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早梅开了,被雪一映,花瓣象玉雕的,还很香。 阿福想折两枝插瓶,退开两步正仔细端详这株梅树,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身后喊她:“阿福!” 阿福回过头来,佳蕙正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阿福交待了杏儿一句,朝佳蕙过去。 “怎么了佳蕙姐?” 佳蕙一张脸绷的紧紧的,说:“你跟我来。” 她的脸色让阿福有点不安,一路上什么也没说,等进了正屋的门,就看见地下一片水还没收拾净,不知道摔了什么。佳蓉不在屋里,让阿福有点意外。 佳蓉在太平殿固皇子面前的地位,打个比方说,就象红楼里头,袭人在贾宝玉面前的地位差不多,她是大丫头,太平殿里除了固皇子,能压她一头的只有杨夫人。 这种时候,别人不在,她也该在。 “进去吧,殿下心情不好。” 阿福也不知道这个心情不好该做何解释,慢慢朝前迈一步。 内室她没进来过。 她只在西屋,在锦书阁服侍。 地下铺着厚厚的毯子,把足音吸的一干二净。固皇子趿着鞋坐在榻边,他只套着件单袍,还没系腰间的带子。 阿福进的动静虽然轻,他却抬起头来,脸朝着这个方向,眼睛却没有焦距,那双眼睛象蒙上了一层重雾一样。他的头发散着,乌黑的,披在身上,看起来清秀的象个姑娘。 阿福施礼,轻声唤:“殿下。” 固皇子没吱声,站起来,张开手。 阿福自动的走过去替他把袍带系好,然后再拿起长衣,罩衣,一样一样替他穿好。 “殿下今天还出门么?雪停了,西面园子里梅花开了两株,我刚才过去瞧了,香的很,不折两枝回来香香屋子真可惜。” 阿福说着话,已经扶固皇子坐下,替他把头发梳拢,插上簪子。 没人和她说刚才固皇子发什么脾气,阿福也没敢问。佳蓉明显是受了排揎,不知道有没有责打。 应该不会的吧—— 阿福直觉得不会。 镜子里固皇子的脸上有种沮丧的怒色,渐渐的消退了。阿福适时的问:“早上不知道是甜粥还是咸粥,要是有香面团子就更好了。” 固皇子终于开了口:“有什么好?” “嗯,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我爹还在世,有一次下雪,我爹回来的晚,到了家,从口袋里掏出两团白白的,我还以为是团的雪球呢,原来是赤豆面团子,外面沾了白色的粉面儿,咬下去一股甜香味儿。后来看到点心铺子里卖,不光有豆面的,还有别的味儿别的馅儿的,可是有点贵,没舍得买过。” 固皇子问:“象雪球一样?” “嗯,咬起来软软的,外头沾的面儿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发干,不香。少了呢,里面的团子又粘牙……” 固皇子一点头:“御膳房会不会做?让他们做了送来。” “那可是托了殿下的福了。”阿福微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加轻快平和:“我可想了好久了,要是能再吃上一个,这整个冬天肯定都有好运气。” 快乐的情绪是有传染力的,固皇子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完全看不出愠色。梳洗完毕了,早膳也摆上了桌,虽然没有阿福说的那种团子,但是热气腾腾香喷喷的,也很引人食欲。 阿福侍候了一半早饭,瞅空子出来。去园子的时候鞋上沾了雪,进了屋暖和,鞋子里觉得潮乎乎的,不知道是出的汗还是外面的雪化了水浸进去。 刚才看到固皇子要发怒的样子,阿福并没觉得害怕。 大概是心理年龄比他大不少,阿福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象个发脾气的孩子。 因为天阴下雪的关系,杨夫人已经两天没让他出屋子,连锦书阁也没去,就算是条小狗,总关在屋里也会闷出火来。 撤了饭桌,阿福问:“殿下今天想听什么书?” 固皇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找找架子上,要是没有就去锦书阁找找,要有菜谱食记的,拿本来消遣。我记得韦素拿来过几本的,一直撂着也没功夫理会。” 食记?阿福心里嘀咕着,不会是让自己早上说的团子,把固皇子的馋筋勾上来了吧? 屋里没有,阿福得去锦书阁找。 她掀帘子出来,就看见佳蓉站在门外头,脸色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寒气有些发青,冷冰冰的看着她。 “佳蓉姐。” 佳蓉倒是笑了,不过那笑意看起来跟大冬天掺了冰碴子似的井水一样,凉透人心:“阿福,你可真本事啊。” 阿福静静看着她:“不过是尽力尽心罢了。” 不知道怎么着,阿福想起一句话,有人浮上来,就会有人被挤的沉下去。 佳蓉一定不想沉下去。 但是那些浮上去的,真的就是交了好运吗? —————— 又过了一年啊,真感慨。 祝大家圣诞快乐! 愿我们都不要虚度时光。 开了个新坑,重生文,在鲜那边,有想看耽美的朋友可以移步过去。 十二 冬天 三 太平殿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对阿福和佳蓉两个人来说,变化极大。 佳蓉被调离了太平殿,去膳坊做事,品级倒升了一级,也不大不小是个管事宫女了。 杏儿还羡慕了半天,和佳蕙一说,佳蕙却摇摇头。 “佳蓉一夜没合眼,早起来两眼跟烂杏一样。你觉得品级升了是好事么?” 杏儿点头。 “有句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膳坊里的管事宫女少说二三十名,负责宫室饮膳之事。上面还有内官,坊官,正官,事多繁杂。佳蓉在太平殿四年,除了殿下和杨夫人她服过谁?将来的日子……” 阿福默默的做着针线。她绣了一个香囊,把前两天刚开的早梅花花瓣装在了里头,正在收带尾。 这就叫明升暗降,阿福不会以为自己这么有本事挤掉佳蓉。她被遣走,一是她年纪大了的确升一级也说得过去,二是她已经渐渐不服杨夫人的管束,明里暗里没少仗固皇子的势抬高自己。或许她以为将来自己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留下来,就算王妃没份,做个娘子,内女,总是十成里六七分的把握。 可惜她道行比杨夫人差多了。 固皇子身旁,佳蓉和佳蕙呆的最久,原本也只有她们两个在内室伺候。佳蓉一去,空出的缺紫玫没轮着,却让阿福补上了。 “太平殿已经是宫里难得太平的地方了,别的地方还不知道怎么样……” 佳蕙没有佳蓉那么要强,但她细心,对杨夫人也一向恭顺…… 阿福想,要在太平殿久待,这一点一定得明白,不然死了也得咬着舌头没地方去诉冤。 但杨夫人并不是奶娘出身,她是凭靠什么?从紫玫的事上看,她也不是太后那条线上的人。 阿福想不明白,把线咬断,拿小剪子把绒面剪平,又拿小刷子刮起细茸毛。 杏儿凑过来看:“好漂亮——好香!” 那一股香就在鼻头飘,但用力去嗅,又没有了。 “给殿下的?” “嗯,这梅花能一直香到初夏,白撂在雪里泥里太可惜了。” 杏儿小声说:“那,能不能……给我也……” 阿福呵呵笑:“你自己没长手啊?动不了针线?花瓣这里还有,你自己做个香囊装起来不就得了?” 杏儿就笑,跟小老鼠惦记灯油似的:“我这手笨嘛。” “行,明天找点布,给你做。” 杏儿能把心思挪开当然好,她要老惦记刘润,那只能钻进死胡同了。 可是明天并没有做成。 杨夫人遣走佳蓉的事情没避人,这也避不了,宫墙再高挡不住人的眼和耳。第二天就不约而同有人送宫女过来,且说了,都是调教好的,一准上手就能伺候,绝不添乱添事,让固皇子将就着用。 这一送就是四个。 阿福在障屏后头,杏儿在廊下偷偷给她使眼色,比划着让她看。 阿福透过障屏的抠花往外看,站在外面的四个宫女里,排头的那一个一头乌发,相貌着实不错,却是个熟人。 陈慧珍。 这么着,她是被宣夫人送来的了? 但是随即外面杨夫人和另一个管事的女人说话,原来不是宣夫人的意思,却是三公主的意思。另外三个人,分别各是几位夫人送来的。 佳蕙看了一眼,贴过来声音细的不能再细,把那三个人原来的主子是谁说了。 阿福仔细听着,除了宣夫人,还有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分别各送了一个人过来。 阿福只这么看她们的相貌神情,就知道都不是什么面瓜角色。 为什么陈慧珍也在里头呢?虽然按岁数说,她不算太小,但是论起资历,进宫还不满一年呢。难道三公主觉得她特别出挑,特别送得出手? 怪不得杏儿让她看,原来是来看陈慧珍的。 阿福回屋去,没多会儿,杏儿也进来了,搓着手就往炭盆前头凑。 “好冷好冷,鼻子都要冻掉了。”杏儿说:“好在屋里暖。往年我们在家,屋漏风,跟外头一样的冷,被子也不暖,睡到半夜会冻醒。” “谁让你在外头站半天,看见了就回来呗。” 杏儿小声说:“你也看见她了吧?我听人说,其他人都是送来当差的,她算是撵来的。好象是三公主嫌她服侍哲皇子不好。” “啊?”阿福倒茶的手顿了下:“你听谁说的?” “嗳,听说听说,听谁说才不要紧。” 阿福点点头:“这倒是。” 不过服侍不好,不是打板子惩戒贬走,而是送到太平殿来。 事关那位三公主,阿福就会想多些。 小宫女叫蕊香的来喊阿福,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蕊香也是今年进宫的,不过当时没和她们分派在一处受管教,一张脸稚气未脱,每次阿福见她小小个子却要装大人样的老成就觉得心酸。 从十来岁到三四十岁这段时间,宫女最好的时光都泡在宫里了,真正的成长,也是在宫墙里。有好些人,大概没来及长大就已经凋零。 谁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能离开?或者,总遇不着放出,就总也走不了。 宫里放人没有定数,有时候遇着灾年,宫里说要省用度,就会赶一批老弱病残走。那时候放人不是恩典,每个人手里只有一点钱,还有人就两身衣裳,出去了也就是饿死。 下晌阿福在固皇子跟前的时候,杨夫人领那四个新来的宫女过来了。 杨夫人躬身行礼,低声说:“殿下,这四个人,留两个在东院?” 固皇子手里把玩着一只温玉球,声音听起来冷冷的:“我就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人跟前晃悠。” 杨夫人又是一躬身,平时她也是谨守礼规,但是今天特别严肃,阿福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眼皮也不抬。 “是,那就先在西院当差。” 在西院,基本是没可能见着固皇子的。他的一应起居都在东边的锦书阁,宁中阁和华昌轩,中间一道门卡住,太平殿的人习惯了称这边为东院,那边为西院。 等杨夫人带她们出去了,固皇子信手把玉球放在桌上,佳惠急忙收起。 佳蓉那天就打破了东西,她可不想再被杨夫人揪着。 固皇子脸色不太好看,阿福轻声说:“殿下,我找着本食记,年深日久了,恐怕过时了呢,还念么?” “人一天三顿,吃来吃去还不是五谷菜蔬,那有什么过时的说法。”固皇子脸色缓和些:“念吧。” 那食记是一个姓顾的人写的,此人家有恒产,不做官不经商,整天挖空心思琢磨饮食,然后记述下来。阿福念了一篇如何做饼的,又念了一篇那主人试吃狗肉,忽然听到咕噜一声响。阿福抬起头来,很不可思议的…… 固皇子脸上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大大方方的摸着肚子说:“这个空着肚子听不合适。佳蕙,端些点心来。” 阿福特别想笑,硬掐着手忍着,继续朝下念。 ———————— 儿子今天在柜子前滑倒,他胖爹不肯抱他起来,他气的趴那儿哭着拍地,拍的啪啪作响……我实在忍不住,大笑。 儿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 愿大家都能够快乐。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上 以后若是冬天看书,切记不要看食记。 阿福把这话在心里默念几遍,要把这句话牢牢记住。 写食记的人描述的那些生动鲜活的色香味,成功的勾动了读的还有听的人,舌头和肠胃一起快乐的运动起来,肚子咕噜咕噜的搅动,舌头一个劲儿的分泌唾液——阿福也不例外。 而且几天下来,阿福有了新发现。 一,人在嘴馋时嘴里分泌出的唾液,好象有点甜又有点酸,很淡的味道。 二,阿福发现自己的脸,似乎,好象,大概是,又变圆了。 好吧,本来就是圆脸,最近虽然吃多了点,动了少了点,脸又胖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福掰着手指算,最近他们一边读书一边实践,吃了不少东西。阿福印象最深的是吃了一次鸡汁豆腐皮虾肉卷,那味道……鲜的让人想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固皇子从开始读食记起,就对吃萌发了无比强烈的兴趣,大概,眼睛看不到,所以听觉,嗅觉,乃至触觉和味觉,都比平常人要灵敏起来了! 还有鱼头脍冬瓜——好在冬瓜这季节有,所以固皇子说要弄这个来吃,也还能办到。 阿福想想,下次要是看到和黄瓜有关的什么菜,万万不能念。不然白勾起馋虫来,这时候却没地找黄瓜去,那可不是这时节的菜。 还有各种点心,阿福最喜欢那一口酥,香香酥酥的,一口一个,这名字起的真形象。固皇子也对那个赞不绝口,指定那个要常备在屋里,随吃随取。还有杏仁茶,又甜又烫,喝一口咽下去,那股杏仁的奶香好象从每个毛孔透出来。 阿福吸吸口水……这个冬天吃的多动的少,可以预见等到穿春衫的时候,自己一定圆滚滚的象水桶一样。 阿福合上镜盒。现在她的小箱子里也不少的东西,绒花,耳坠子,香包,银簪子——好吧,其实这些家当不算什么。 杏儿还没回来,雪没化也没什么事做,大概又去找蕊香说话去了。阿福想趁这会儿没事把头洗洗,可是天实在太冷,不想去提水。 “阿福,你在屋里吗?” 阿福愣了一下,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了门。 陈慧珍站在门外,朝她微微一笑。 院里积雪未销,一片白皑皑的清冷颜色,衬着她一张脸特别秀丽。 “我都过来几天了,也没找你说说话,你不生我气吧?” 生气? 阿福转身,把茶端给她:“你刚来,当然不方便乱走了。怎么样?还习惯吗?” 陈慧珍急忙起身把茶接过去,又坐下:“这里清静,也没什么活计做。我闲着无事绣了块帕子,算是一点心意,你可别嫌弃。” 那是块碧缃色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枝玉兰花,倒是很清雅精致。阿福急忙道谢,又说不敢当,两个人推让扰攘完了,才重又坐下。 “屋子冷不冷?” 阿福和她聊来聊去都不过是些闲话,一句敏感的都没有。就是吃的好不好,衣服好不好,今年雪大,又说起院墙那里的几株梅花。 陈慧珍也相当沉得住气,聊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告辞。阿福要送,她说:“就两步路,有什么可送的,再说外头冷,你别出来了。” 她前脚走后脚杏儿进来了:“咦,有客啊。” 桌上两个茶杯。 “嗯,慧珍来坐了一会儿。” “她啊……”杏儿凑过来:“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 杏儿眨眨眼:“她是想来东院吧?” 阿福说:“你又知道了?人家告诉你了?” “这还用人告诉?西院有什么好?谁不巴着想来西院啊。”杏儿顿了一下:“阿福姐,你会帮她吗?” 阿福只一笑,把茶杯收拾了。 杏儿跟在她身后,她向前她也向前,她向后她也向后:“她倒眼快耳尖,这么两天就知道你在固皇子面前正得用了,要不就不会来找你了。” “杏儿,你不喜欢她?” “也不是不喜欢。”杏儿嘟着嘴:“她看人的时候,嗯,那种眼神我不喜欢。感觉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样的。” 杏儿的直觉敏锐之极。 阿福笑笑:“你放心,别说她没开口,就是开了口,我又不是杨夫人,哪有那个本事调人呢。” “可是,别人都说,我是沾姐姐的光才过来的。” 这句姐姐让阿福愣了下,有点恍神。 阿喜…… 阿喜也总是这么喊她。 不知道阿喜现在过的还好吗? 杏儿打开点心盒盖,里面整齐的码着九个小贝壳样子的点心。 “这是什么?” “一口酥,殿下赏的,你尝尝。” 杏儿马上捏了放嘴里:“好香!真酥……好吃!”她又看看阿福:“你没拿她待客啊?” “没。”阿福那会儿真没想起来招待陈慧珍吃点心。 杏儿笑的得意起来:“嘿,我就知道姐你还是和我亲嘛。” 从阿福姐变成姐姐,又变成姐,杏儿叫的是越来越亲了。 阿福也拿了一块儿,放进嘴里。 旧雪未消,新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太平殿里多了四个新人,宁静中倒也有些小小波澜。先是几位夫人,美人轮流过来关心了一番固皇子,又不动声色的敲打了杨夫人。宣夫人倒没来,三公主来了,笑嘻嘻的陪固皇子说了一上午的话,后来兴致来了又要找琴弹琴。但天气阴沉,琴声发涩,有些让人扫兴。 三公主前脚刚走,太平殿来了位不速之客。 说起来倒也巧,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公主的同母弟弟哲皇子。 阿福本来听说过,哲皇子不过十一岁,心里想着那来的肯定是个小孩儿了,可是等人通报了,哲皇子大步进来,阿福立马傻了眼。 这个,比她高一个半头的,人高马大活象个大男人的,就是,就是哲皇子? 天哪,这孩子平时吃的是什么?难道是化肥激素不成? 哲皇子披着一件锦面紫貂裘,急冲冲的进屋,匆匆朝固皇子一揖手:“见过大哥。” “哲弟不用多礼,坐吧。”固皇子语气温和,但是阿福却能听出一股疏离的意味来。固皇子对着三公主的时候那是真正的语气温和,耐心十足。但对着哲皇子,似乎就只是一点客套情分。 “天冷,哲弟怎么这会儿想起来看我?” ———————— 嗓子疼。。。。咳。。。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中 哲皇子忽然站了起来,两步走到固皇子身前,沉声说:“大哥,弟弟有一事求你。” 固皇子微微意外,身体微微朝后仰,似乎不太习惯这样和人接近:“哲弟有什么事情?愚兄又能帮上什么忙?” “前些天馨姐送来的宫女……” “阿哲!” 阿福转过头,三公主竟然自己掀帘子进了屋。 哲皇子的表情顿时象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下来,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三公主似笑非笑,明艳的脸庞上有一层戾气,让人看了不由得心惊:“我刚才喊你一起来,你说没有空不想出门。怎么我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 哲皇子唯唯诺诺,他不比三公矮,但是在三公主面前,恨不能把自己的缩了再缩,一直沉到脚底下去。 阿福听说哲皇子脾气不好,谁都不服,可就是三公主能吃住他,这个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一见他这个同母姐姐就象老鼠见猫,别提多老实了。 三公主刺了他两句,也没揭破他来这里是为什么事儿。八成三公主没走远,看着哲皇子摸上太平殿的门,又急匆匆的赶来杀了他回马枪。 这一对姐弟走了之后,固皇子先是笑了,可是阿福觉得那笑意有些无力。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试着去推开窗子。 当然他推不开,窗子销上了。 佳蕙轻声问:“殿下可是觉得气闷吗?” 他摇摇头,有些意兴索的放下手来,也没有说要开窗子。 他一身苍色的袍服衬着身后粉白的墙,看起来仿若一张画。 那样的好看,可是又很孤单。 阿福去取书,步音在长长的回廊里显的很空旷。 经过庭院转角时,阿福忽然俯身抓了一把雪团紧,用力掷向庭中那棵树。 扑的一声响正砸在树身,树枝摇晃着,雪粉簌簌的落下来。 下午阿福念了几页书,停下来喝水润喉。固皇子眯着眼半靠在罗汉榻上,他的手腕很细,薄薄的一层皮包裹着骨节,肤色很白。 阿福觉得他睡着了,轻轻合上书。 “我要是也有个亲弟弟,亲姐姐,就好了。能说笑,能打闹,能有个人管着你,惦记你……” 阿福没吭声,她不会说那种“三公主就是你的姐妹,哲皇子就是你的弟弟,大家都是手足”那样的话,固皇子也绝不需要听那种冠冕堂皇的安慰空话。 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 阿福低声说:“我和我哥哥妹妹,也不是一个娘生的。” 固皇子的脸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睁开。 阿福知道他听着,就说下去:“哥哥妹妹是大娘生的,我娘是买来的奴婢,后来大娘去了,爹也去了。其实,平时大家都一样和气的,哥哥疼阿喜也疼我,娘也是……不过为了不让说闲话,娘没偏疼过我,有好东西都先尽着阿喜。哥哥倒是对我们都一样的。” “其实,还是不一样的。我若犯了错,娘就罚跪罚打,从不姑息。阿喜要是犯了错,娘一定好言安慰,说不是阿喜的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照顾管好她。人家要个丫头去做活,娘让我去。宫里征纳采选了,娘让阿喜嫁了人……” 阿福觉得自己是不介意的。 因为她两世为人,虽然前世的印象大多数都模糊了,可是她一开始也没有在这一世的娘身上寻找母爱。但是人的心就是这样的,东西没有不要紧,少也不要紧,可要是瞅着旁人得到的比自己多,就会觉得不公了。 “小时候我带阿喜一起玩,她跌了,邻居还有说是我害的。那个邻居看不起我娘的出身,连带看不起我,她们说,阿喜的娘当初带来的嫁妆,将来是要给阿喜出阁陪送用的。她们说我们母女一定是盼着阿喜活不大,好把她的嫁妆占了……我不是没想过,要是这世上没我,或是没阿喜,都好。虽然那念头只是一瞬间,可是也很卑劣了。我也想,要是阿喜和我是一个娘生的,那一切烦恼也就都没有了。” 当然了,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娘说,都是命,命中无时莫强求。” 阿福低下头不说了。 忽然固皇子的手伸过来,在榻边摸索了两下,稳稳的握住了阿福的手。 他果然不象刚才那样消沉,落落寡欢的神气从脸上消去了。 阿福本来也就是想让他不再想着三公主和哲皇子姐弟俩的,可是说着说着,自己却真的难过起来了。 “没事,我没什么事。长这么大也没怎么饿着冻着过。” 固皇子重重的又握了一下,才放开手。 佳蕙端茶过来,嘴角弯弯的。固皇子问:“送三公主他们回去了?” “嗯。”佳蕙说:“小文他们说,玉岚宫一关门,就听见三公主教训哲皇子,哲皇子叫的那个惨啊。” “他过来做什么?话也只说了一半。” 侍蕙显然是知情的,但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固皇子再三问,她才说:“前几天三公主送来那个宫女,原是伺候哲皇子的。宣夫人不太喜欢她,三公主就送给到咱们这里来了。刚才哲皇子来,八成是想讨她回去吧……这是奴婢瞎猜的,或许不是。” 这个或许不过是佳蕙谨慎才补上的,其实这事也不算秘密了,玉岚宫的事太平殿多多少少也都听说了一些。 只是阿福没想到,陈慧珍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哲皇子顶着被三公主收拾的险跑来要把她讨回去?真是……看不出来啊。 固皇子也好奇了:“是么?就是那天四个宫女里的?” “是,姓陈。” 固皇子想了想:“倒没有印象。” 佳蕙说:“说话声音软乎乎的。长的也不错。” 太平殿人形容起人来都很有特点,先说声音,再说长相。 固皇子先笑:“长的是该不错,不然阿哲不会跑到我跟前来要人。” “听说他还在宣夫人面前顶砖打旋的磨矶呢,不过宣夫人再宠他,这回是铁了心没松口。” 固皇子点点头:“这是自然。” 自然什么他没说,不过阿福想,连固皇子身边还没有那种“暖床”功用的女人,哲皇子虽然个子大,可是年纪只好算个儿童,连少年还算不上,这种事情是太早了些。 阿福有点出神。 哲皇子很看重陈慧珍吗?那,慧珍来找她,到底是想回玉岚宫去,还是想到固皇子身边来呢? 阿福有点糊涂了,也许先前她和杏儿的猜测都错了。 —————— 喉咙肿的厉害。。。抱抱大家。。。泪奔。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下 屋里门窗紧闭,难免会有些炭气和其他气味,所以要时时熏香。即使如此,从屋里出来,阿福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带着雪味儿的空气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甘甜,在屋里人很萎靡,到了屋外一下子就感觉清朗起来了。 早起来两个人忙而不乱,阿福梳好了头,杏儿看见自己肩膀上掉了两根头发,随手捏起来丢进炭盆里。 阿福看她小心翼翼的揭开镜袱,从墨盒里拿出一小段眉墨来,对着铜镜仔细的描画眉毛,微微惊讶,站在那里看了几眼。 杏儿什么时候…… 杏儿把眉毛描长了,顾镜自赏,似乎很满意。阿福看着,倒觉得那一对眉毛末梢上挑,并不衬她的脸型。而且杏儿原来眉淡肤白,看起来很可爱,这一对眉毛画的浓了,就好象一幅渲染粉桃画上,突然伸出了两根枯柴枝,突兀之极,整张脸就只能看到这对眉毛了。 杏儿转头问:“好看么?” “你哪儿来的墨?” 托人买的么?阿福知道那些小宦官常与出宫的采办们打交道,宫女们要用脂粉墨黛什么的都请他们帮忙。 “嗯?慧珍给我的。” “哦?”这什么时候的事,阿福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们都画呢。”杏儿拿了一朵 雪青的绒花别在发间,看了看,又拔下来扔在盒里,拿了一朵大红的戴上。 阿福摇摇头:“你收了人家的的礼物,要是人家有事求你呢?” “这算什么礼物?况且还是她用过的呢。”杏儿说:“你没看慧珍的盒子,她有一对嵌红宝石的簪花呢。而且她还会往身上洒香露,或者是洒在帕子上头。”杏儿从袖里摸出块手帕:“喏,这也是她给我的。上面洒了好几滴香露呢,你闻闻,香不香?” 阿福初时还以为只是阿杏自己有变化,可是再仔细看,好象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一些新来的宫女的影响,除了佳蕙和阿福,其他人或是头发换了个样子梳,或是涂了颜色比平时鲜艳的口脂,还有人大概是往荷包里塞了香草香丸之类的,走过时裙角摆动,带起一阵隐约的香风。 好象一夜间,清寂的太平殿忽然染了些玫瑰色泽。 真是新人新气象啊。 阿福感慨之极。 天寒,韦素来的少,三公主倒是多来了几趟,每次都带些新巧精致的礼物来,其中就有一串贝壳羽毛的风铃。挂了起来,风吹着羽毛,贝壳轻轻互撞,发出叮叮呼呼的声音,清脆悦耳。皇子道了谢收下,阿福十成里有八成能确定,三公主应该是和她一个来历的。 即使阿福克制自己不去和她说话,但是目光每落到她身上,心里就有点异样的感觉。怀中揣着一个秘密,无人可以说。看着三公主明媚的笑脸,阿福发起怔来。 “咦?你怎么了?”三公主常来常往,也知道阿福这个人。 “啊,我在想,这铃真好听。” 三公主一笑:“这个挂在檐下,不拘谁都能听着。只要一听着叮叮的响,就知道外头又起风了。要是风小就响的轻,风大,那就响成一片了。” 她转头对固皇子说:“对了,你可知道,昨日有位宫人受幸,得了个封号玉美人?” “我哪有你的你消息灵通。” “是啊。那次赏花会上没见这人,好象那天是偶染风寒才没去赴会。我还没有见过呢,只听说确有倾城倾国之姿……”她顿了一下,慢悠悠的说:“有几分当年元皇后的品貌呢。” 固皇子手里的茶碗盖落回茶盏上,佳蕙急忙把茶盏接过来,扯了帕子替他拭去滴在身上几滴茶水。 固皇子没说话,三公主小坐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元皇后?那不就是固皇子的生母吗? 阿福看他坐在那里,半晌一动都没有动。那双眼睛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走不进去。 阿福听着风铃叮叮,叮叮的响,忽然觉得这声音如此无聊,惹人烦恼。 三公主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太平殿里这股玫瑰色的旋风还未成气候,就劈头盖脸的被打压下来。 晚间杨夫人把她们召集起来,阿福和佳蕙几个人待遇好些,站在屋里,其他的那些宫女宦官站在廊下,一阵北风吹来,吹的人瑟瑟发抖。杨夫人将她们训诫一番,特别点出两个小宦官为了烤火险些烧了床账,每人罚了五板子,大冷的天扒去了衣裳,就在庭中打了起来,那木杖一端圆,握在手中,一端扁是用来行刑罚。一下一下的,啪啪的声音象是抽在每个人脸上心上。天冷,皮冻的紧,不过两下臀就破了,血点溅在雪里,红白交映鲜明,让人触目惊心。然后又指出两个小宫女衣容不整,在滴水檐外罚跪,并扣了一个月的月钱。 杨夫人发作完,又容色又缓和下来,夸了几句佳蕙服侍用心,赏了她一个袄一个裙,阿福也跟着沾光,得了一件袄子。 杨夫人这是分明杀鸡儆猴,不但敲打她们,更是敲打那四个新来的。 阿福暗自警醒,自己决不能忘形,不然杨夫人这冷面虎那是说吃人就吃人的。 杏儿也给吓的不轻,晚上睡的不安稳,惊醒两回,挤到阿福床上来一起睡。 她身子凉,一进被窝带进一股冷意,阿福朝里挪挪,让出一半被子给她,两个人并头躺着,杏儿小声说:“阿福姐,你身上真暖。” 阿福眯着眼应了一声。 “我觉得我可能做不了管事夫人了……” “怎么?” “我不识字。”她靠的近了一些:“哪个管事夫人不识字呢?起码自己得记下来宫人名册,会看账会写信……” “嗯,我听说杨夫人,好象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读书知礼,进宫就是女官的……和咱们不一样。”阿福含含糊糊的说。 “阿福姐,你能教我识字不?” 阿福昏昏沉沉的说:“有话儿明儿再说……” 杏儿不再出声,滴漏一声一声的。外头的雪光映在窗子上,太平殿的夜,依然静谧。 —————— 难受死了,这次感冒怎么这么重。。鼻子里象塞了十斤棉花,头疼,憋闷,眼睛疼头疼喉咙疼…… 十四 病 上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受了些惊,出汗又吹了风,又或是夜里面杏儿掀被来同睡着了凉,一早阿福想过来,只觉得头沉沉的。 杏儿在她头上一摸:“哎呀,这么烫!” 阿福苦笑,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在外面的时候,每年冬天也总会得一次半次的风寒, 到了宫里看来也不例外。 “我,我去回杨夫人,请御医来给你瞧瞧吧?” “不用……”阿福眼皮沉的厉害,强打精神说:“你给我弄碗姜汤喝,我躺着养会儿就行。” 杏儿答应一声出去,过了没多会儿果然弄了一碗姜汤来。因为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太后说御膳房的饭菜送了来再端上桌,等入口时早已凉透,在几位夫人的宫院都设了小灶间,想吃热茶热饭可是随时举火烧煮,要不然这姜汤也没这么容易得来。 阿福把满满一大碗热汤喝下去,蒙被盖头睡了一觉,到了午后并没发汗见轻,倒是周身发沉,烧的更加厉害。杏儿急的满屋乱转,只能跑去找旁人讨主意。晚间杨夫人来看了一次,交付给杏儿几粒丸药,杏儿找了热水来给阿福送服下去,这一夜阿福就没有睡的踏实,辗转反侧,一时冷一时热的。早上来了人给阿福把了脉,也只说是外感风寒,开了汤药。阿福的热一直到第三天才退下去,可是却又咳嗽的厉害起来,白天还稍好些,晚上简直咳的难以入睡,杏儿忙前忙后,既要当差又要照顾病人,眼见着脸就瘦了一圈儿,倒让阿福十分过意不去,心里也焦急不堪。病虽然没加重,可是却又迟迟不见轻,再拖的话,杨夫人只怕会把她迁出去——阿福是知道永寿堂那个地方的,虽然叫永寿,可是因为有病迁过去的宫人宦官,迁去的多,却不是个个都能齐全回来。 阿福下不了床,睡的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忽然有人轻声唤她。阿福心里明白,可是身子太沉,挣扎不起来。那人伸手推她。 “阿福,醒醒。” “你……刘润?” 阿福用力眨了下眼,没看错,就是他。 “你……怎么来了?” 阿福的嗓子哑的不成样了,一句整话都说不了。 刘润看了一眼门外,低下头来飞快的说:“这个给你,我明天再来。”他把一个纸包塞进阿福手里,迟疑了一下,他又说:“可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福一怔,可是脑子转的慢,还没反应过来要问这是什么意思,刘润如同来的时候那样,又匆匆的开门出去。 阿福看看手里的东西,纸里包的是一把灰扑扑,药草研碎磨的药末儿。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阿福想起他刚才说话的语气神态,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虽然是躺着,还觉得头晕目眩,连忙紧紧闭上了眼。 这种事只有以前在电视电影里看过,怎么猜,也猜不着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看看药包,吃还是不吃? 阿福没思索太久,总之现在病没起色是事实,刘润没有必要害她。 伸手从床头拿过一个茶杯,伸长手臂摸着了茶壶,颤抖着倒了杯水。那个药末儿闻起来并不刺鼻,阿福把药末儿倒进嘴里,用力咽下。嗓子肿着,只觉得那药末儿好象黏在上腭和咽喉处,涩涩的,急忙喝水,茶水半凉了,猛一喝下去,阿福机伶伶打了两个寒噤,无力的倒了回去,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刚才的事情,越想越心惊。阿福只觉得脑子里塞满了烂草,扎扎戳戳的疼,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药有问题?是谁的问题? 杏儿过了一会儿回来,脚下小心翼翼,如临大敌般端着一碗药进来:“阿福姐,吃药了。” 阿福嗯了一声。杏儿把药放在桌上,过来扶她坐起,还放个枕头在背后让她靠着。 “你身上怎么样?觉得好点儿了吗?” 阿福摇摇头。 “来,喝药吧。” 酱色的药汤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嘴里心里一起发苦。阿福皱起眉头,杏儿看看她:“喝吧,不喝病怎么能好。” “不想喝。” 杏儿也有些苦恼:“药哪有不苦的,那,我拿果脯来给你压一压?” 阿福接过药碗,杏儿转身去柜子里找杏脯,阿福只喝了一口,侧过身将药倒在床头与墙壁之间。药汁沿着床腿淌下去,无声无息。反正这屋里已经一股子药气,污浊不堪,再多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杏儿转过头来的时候,药只剩下两口了,阿福摇着头:“不喝了。” “好吧,反正剩的不多了。”杏儿把果脯盒子递过来,阿福拿了一块含在嘴里。 “杏儿,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你看,你又瘦了。” “我没事。”她也伸手从盒里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等你病好了,记得多弄点糕饼谢谢我。” 阿福仔细看着她的脸,杏儿看起来与往常并没有太大不同,不过眼睛下面微微的发青,这两天的确辛苦,晚上又睡不好。 阿福一肚子的疑惑,又偏偏得不到解答。 第二天刘润果然又趁屋里没人的空档来了。杏儿这个时候去煎药,屋里只有阿福自己。 “昨天的药你吃了吗?” “嗯。” 刘润又摸出一个同昨天一样的纸包来给她。 “前天我过来,你睡着,我替你把了下脉。” “你……懂医术?”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学过一点皮毛。”刘润说:“你的药对症,但是其中少了一味要紧的,这样喝下去,再喝十天半个月病也不一定好得了……”他站起身来,顺手替阿福掖了把被子:“自己多小心。” 佳蕙和其他几个宫女来看过她,也不过是说两句话就出去了,以免过了病气大家都麻烦。 陈慧珍也来了一次,她穿着件水红的袄子,腰间系着葱黄的裙带,头发梳的光滑齐整,看起来格外精神。相比之下,阿福一脸病容,声音嘶哑,蓬头垢面,实在狼狈。 “哎,别起来别起来。”慧珍忙紧走两步按住阿福:“你快躺着吧。” “真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还劳烦你们来看我。” “看你说的,这还不是应该的。”陈慧珍陪她说了几句话,也就起来告辞。 阿福看她走了,闭上眼,今天见过的人的面孔轮流在脑子里闪过。 刘润的话让她知道,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虽然不是要毒害她的性命,但是希望她能病久些,拖长些…… 这种事,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自己,究竟挡了谁的路,碍了谁的眼? 一时间,似乎人人都有可能,又似乎人人都不会。 -———————————— 俺病,阿福也陪俺病……好吧,真的只是凑巧,俺绝不是借着阿福来发泄自己的怨念。。。。 感冒轻了点,昨天晚上太难受了。 十四 病 下 刘润来的时候,发现阿福沉静依旧,没有着急着向他问东问西,问他为什么药里少了药材,问这事情是谁做下的,问刘润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刘润松一口气。 因为她没问。 可是心里又隐隐的觉得失落。 因为她,没问。 刘润一直觉得,阿福不象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看起来和杏儿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个子,却有着一种沉静的温柔的力量,让人觉得她非常可靠……非常安全。 是的,安全。 刘润走出那个院子,冬日的冷风吹的他鼻尖发红。 靠近她的时候,刘润常常想起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者,没那么久。 他以为自己都快忘了。 那时候母亲温柔美丽,不肯让他吃太多糖果糕饼怕他坏了牙。 那时候他什么都有。 无忧无虑。 刘润眨眨眼,似乎那里从来没有湿润过。 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现在只拥有不完整的自己。 刘润迈开步,象往常一样,平静的走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阿福看着刘润走了。 她知道刘润一定能告诉她些什么。 刘润的眼睛,那双安静的眼睛,似乎总在默默注视着身周发生的一切。 不过她没有问。 这次病倒,只让阿福明白了一件事。 她太软弱,也太天真了。 不管敌人是谁一样。 这里就是这样的。 杏儿搓着手进来,她把提盒放在桌上:“阿福姐,今天有鸡汤,我给你要了一碗。” “是吗?”阿福坐起身:“你一说我还真馋了。” 杏儿笑盈盈的给她装了一碗,阿福接过来,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听说里面放了人参的。”阿福说:“不知道是给殿下还是给夫人预备的,反正现成的便宜咱不占是傻子。” 汤很汤,阿福舀了一勺小口的喝了,杏儿在一边看着,眼睛里露出渴望的光亮。 阿福很熟悉这种目光,阿喜想要什么东西时,就会这么瞅着那东西。 “来,你也尝尝。” 杏儿摇摇头:“不要了……你快吃吧,吃了病能快好。” 她显然还想说什么,不过又没有说出来。 “怎么了?”阿福轻声问:“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她说:“不过,今天杨夫人,把慧珍调到东院了。” “什么?” “因为你病了,她说她能给固皇子读书,杨夫人竟然同意了。” 阿福似乎并不太意外:“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她就会过去……” 杏儿停下来,阿福和她同时听见了什么动静。 很远,关着门窗,又有风,听不清楚。 阿福和杏儿惊讶的对视了一眼,杏儿说:“我去看看。” 阿福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去。” 直觉那不是好事。 杏儿回头看她一眼,那神情很迷茫。 “等下也会听说的,现在别过去,万一有人乱发火撒气怎么办。” “哦。”但是杏儿还是坐的不是很安生,看样子外面的事让她很关心。 “算了,想去就去吧。”阿福放开了手。 阿杏犹犹豫豫的站起来,又坐下了:“算了,外面也冷。” 阿福慢慢的,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那碗鸡汤放在那儿,上面油很厚,渐渐变成了一层黄色的膜,腻腻的。 不用她们出去,消息自己也会传进来的,是蕊香来说的。 “夫人又打人板子了,这个月还没过,都第二回了……”蕊香的脸色发白。 “打的谁?” “丽夫人送来的那个宫女。” 杏儿好象松了口气似的。如果不留神,就不会发现她神情细微的变化。 “那怎么这么吵嚷,打人不都是……”不许出声这四个字杏儿没说出来。 “嗯,她说她冤枉,还扯着别人……算了,不说那些,反正啊,那些夫人调教出来的,都不是省油灯。”蕊香坐到床沿:“阿福姐你好些了吗?” “嗯,快好了。” 蕊香笑着说:“你答应我教我绣那个花样的,可不能赖的。” 阿福摇摇头:“不会的。” 一切看上去象往常一样。 阿福安静的养病。等她终于康复,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消失了很久的韦素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早上进了宫。阿福几乎以为这个人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销声匿迹了,再看到他时愣了一下,然后才矮身行礼:“见过韦公子。” “咦?你瘦了。” “是吗?”阿福摸摸脸:“得了场风寒,刚好。” “我说呢。”韦素摇摇头:“这个天冷的很,可得当心。” “是啊,病了一次,可得了不少教训。” 他们在走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 杨夫人迎面走来,微微颔首:“韦公子来了。” 韦素笑嘻嘻的一揖手:“夫人好。” “来了就好,殿下可惦记你呢。这次去了这么久啊?” “是啊,先回的双寄,陪祖父母待了段时候,后来又去了七贺的外祖父母那里,折腾下来,回来的路上还一场接一场的下雪,路特别的难走。” 杨夫人微微笑,难得看到她有那样温和表情:“怪不得,一脸风霜的样子。” “啊!”韦素的两手啪一声捂到了脸上:“很丑么?很老么?” 他那副样子让阿福忽然想到一副名叫“呐喊”的名画,她用力掐自己的手心忍住笑。 杨夫人也给逗的前仰后合,阿福突然发现她笑起来,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原来那严肃的线条全被温柔取代了,原来杨夫人也是如此秀美的一个女子。 “你啊……”杨夫人觉察自己有些失态,用袖子掩住口,清清嗓子,转向阿福:“你养好了?” “是,多谢夫人关怀照顾,我都好了。” “以后要用心当差。” “是夫人。” 阿福直起身,望着杨夫人离开的背影。长长的回廊,清冷的庭院,深色的漆柱与回栏,杨夫人深色的衣摆拖曳在地下。那背影显的修长窕窈,腰肢格外苗条。 “走吧。”韦素说。 “嗯。” 韦素在别人面前端的高高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他对阿福很和气,阿福也奇怪,对着他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紧张。 感觉不是一个刚认识的人,而是认识了很久的人一样。 至于第一印象……不算赏花会的话,阿福就记得自己摔的莫名其妙的那个屁股墩儿。 后来很久之后,她问韦素那是为什么。 他说,我见你第一眼,就想着,我要是有个妹妹,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 俺好多啦,,抱抱大家。。 就是还在咳嗽。。 零九年过去了,我觉得很舍不得。 虚度了很多时光,希望新的一年,我们大家都过的更加充实精彩。 新年快乐! 十五 过年 一 阿福重新走进这间屋子,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一切似乎还是原来那样,可是,好象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起了什么变化。 阿福打量了一下,自以为发现了改变的原因。 垂帐和窗纸都换过了,新换上帐纱垂幔的是一种浓丽的深红色,既喜庆又不刺眼。 是啊,要过年了,辞旧迎新,这间屋子应该是已经彻底的打扫过了。 固皇子坐在窗边,手里摸索着几枚棋子,面前摆着棋盘。 “咦?你早知道我要来?摆下阵势等我了?” 固皇子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把棋子一放,站了起来:“我算着你也该回来了。” “险些回不来呢,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想留我过了年再来的,我说那可不成了,得误多少功课,一听这话他们才放人,不然你今儿还等不着我。” “呸,给你点面子就当自己了不得了。”固皇子轻松的说他:“你以为自己是香饽饽么?来,杀两盘!” 韦素大步走过去坐下:“嘿,看我杀杀你的威风!叫你看不起人。” 固皇子眼睛不方便,所以韦素每走一步都会说出来自己的棋子落在了什么位置。固皇子微微思索,便说出来自己落子在什么位置。这样下棋,得记心极好才行。阿福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们下棋,开始觉得新奇,时间稍长了一些就觉得韦素实在占了很大便宜。 韦素一抬头,看见她站在一旁,比初见面时瘦了许多,虽然脸盘还是圆圆的,可是下巴却尖了出来,可见这场病实在不轻。 “你站的不累么?坐下吧?”他指指一边的小锦墩。 固皇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转过脸来,但到底没有转,说:“嗯,病都好了吗?” “承蒙殿下关心,都好了。” 阿福搬过小墩子坐下,他们下的很快,没有一局拖个半天的习惯,固皇子落败,韦素胜了四子半,得意洋洋的说:“早知道就跟你打赌要采金了,现在赢也也只能白开心一下。” 白开心难道不是开心吗? 明明看上去是个很……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形象的清贵公子,一张口却象市井鄙夫,让人忍不住发噱。 但是阿福觉得亲切。 她以前生活中,身边都是这样的人,锱铢必较,爱占小便宜,可是没什么坏心,大家相处起来很轻松。 “嗳,我听说,过了年皇子们都要进学,你呢?” “我都什么年纪,难道还跟小弟弟们坐一起念书?那也太笑话了。” 他们说着话,韦素说:“我去瞧瞧那盆兰花,快半年没见它了,别已经让你给摧残至死了。” 隔着一道幔子,固皇子忽然伸过手来,准确的盖住了阿福正在收拾棋子的手。 阿福吃了一惊,随即想到他一定是听到棋子的声响才能判断出她的手在什么位置上的。 她轻声问:“殿下?” “你嗓子还有些哑。” “其实已经好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喝了口冷风咳了几声,所以今天听起来会这样……” 固皇子另一只手抬起来,他的指尖触到了阿福的鼻子,指腹就蹭到了她的嘴唇。阿福本能的抿起嘴,下面的话也就不说了。 好在只是这一下,他的手就缩回去了:“是瘦了。” 这话说的淡淡的,不过阿福却觉得挺窝心的。 今天一早起来有两三个人都说她瘦了,不过到这时候听到这句淡淡的陈述,却比听到前面那几句加起来都觉得心里熨帖。 外面有脚步声响,阿福有些心不在焉,以为是韦素回来了,结果帘子一动,进来的却是陈慧珍。 她穿着一件稍瘦的紫色袄子,下面是撒花百摺裙,她一进来,阿福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的香气,非兰非麝,清雅之极。 “殿下。”她行过礼,看到阿福站那里,手里还端着棋盒,微笑着说:“阿福,你病刚才好,还是我来收拾吧。” 佳蕙一掀帘子进来:“慧珍,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慧珍的动作僵了一下,说:“我收拾了这个就去。” 佳蕙语气虽然不重但却很坚定:“你这就过去吧,要连这个都不能收拾,那她也太有没用了。” 慧珍把手里的几枚棋子慢慢放下,退了出去。 阿福弯下腰把棋子拢进匣子里头,递给佳蕙。 “你病的可真是时候,越是要忙,你偏偏一声不响就躺下了,等我这里一五一十的都齐全了,你又好了。”佳蕙小声说,伸指头在她头上戳了一下。阿福嘻嘻笑,一边揉头一边说:“又不是我自己想病的。佳蕙姐,我绣两条好手绢给你用吧?”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赖。” “不赖。” “不赖什么?” 韦素走过来,右手手指微微捻动,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我好象听到绣好看的手绢?这怎么能没我的份?” 佳蕙对他倒不大敢玩笑,阿福说:“没说什么手绢,是您听错了。” 韦素扯扯自己耳朵:“我听错了?我今年十五又不是五十了,怎么现在耳朵就不好使了。” “您有十五?” “哎,怎么,不信啊?” “不是,我以为您比殿下小呢。” “怎么会,我可是他表哥。”韦素拍拍固皇子的肩膀:“是不是,固表弟?” 固皇子摇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出了一趟远门,怎么性子还是这样,没见有什么长进。” “谁说的,我可学了不少本事。”韦素说:“我还下了一次田呢,跟农人一起收豆子。” “收豆子?”固皇子来了兴致:“怎么收?” “啊,说来,得先准备一个筐,豆子是被豆荚包着的,豆荚长在枝上,原来是青色,捏上去有点脆嫩,等熟透了就干了,黄黄的硬硬的,这时候就……” 阿福和佳蕙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又好笑又无奈的表情,那两个种甲的门外汉兴致勃勃的说的正起劲,全不管她们。 佳蕙把她叫到一边,打开柜子拿了一个布包给她。 “这是?” “这是以前人家送我的,补药。”佳蕙说:“你看看你,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还打飘呢,可得好好将养。” 两个人靠窗挤着坐下来,阿福顺手拿起针线筐里的兰结绦子:“对了,佳蕙姐,你不喜欢慧珍?” “她?”佳蕙轻笑了一声:“对了,你给我看看这个绦子,我总是打不好,一扯就开。我见你有个,结的好生精致。” “我那是一根线结出来的,不是两根对拼起来的。” “哦,怪不得,我觉得这里总是系不紧。” “哎,你还没说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佳蕙把绦子放下,转过身来,预备好好教教这个丫头。 在宫里,有的事,一定要懂。 ————————————— 俺的感觉好多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哟! 十五 过年 二 “阿福啊,你能看书识字,比我强。那你也该知道一个词儿吧?入乡随俗,是不是?到什么地方,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太出格了,是不行的。” “嗯。” “你看她的样子,象是来做婢女的吗?”佳蕙从线筐里翻出一根长的丝带递给阿福:“她的打扮,说话,作派,都是奔着要做人上人去的。可是她心太高,人却站不了那么高,想向上,就得踩着身旁的人,才能让自己更高点,那谁又愿意被踩下去呢?” 佳蕙没有再多说,阿福抿了下嘴,手指灵巧的给丝带打结。 佳蕙这话,是说的慧珍,不过,也可算是对她的敲打吧。 阿福并不觉得慧珍的追求是错的,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呢? 但是,也许慧珍的做法,过分了。 “虽然说她现在也算是太平殿的人,可是谁又敢认真使唤她,你说是不是?” 阿福已经把绦子结成了一朵祥云的样子,虽然只有一圈,看起来已经有模有样了。 “里面再结一圈,然后再对着系……就行了。” “你可真巧。” 阿福低下头一笑。 民家过年就已经够热闹了,提前许多天开始准备。腊月二十三小年儿,扫房掸尘,连梁上和砖缝都彻底打扫干净,据说,要把一年的陈秽疫丁都扫出去。阿福病着的时候,太平殿上上下下已经把这个都忙活完了,过了午太平殿忙碌着贴上了红窗贴,门贴,阿福分得的活计是贴书房这里的。佳蕙给她一叠各种剪纸花样儿,春燕穿柳,凤戏牡丹,狮子绣球,五蝠捧寿……在家的时候也贴,可是哪有这么多精致的花样。阿福贴的高兴起来,贴完了之后,远远的退到书架后头。真的奇怪,只是多了那么几张窗花,整间屋子看起来却比平时鲜活了不少。 还剩了几张,阿福和佳蕙说了一声,回了自己屋,也在这窗上贴了几张。还剩下三四张的样子。 刘润那屋子,应该也没有贴吧? 阿福把剪纸夹在纸里包好,出了屋朝后面走,绕过一排花墙,远远看到刘润他们住的屋子。 门虚掩着,阿福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有人在屋里吗?” 屋里似乎有人低低的嗯了一声,阿福犹豫了一下,听着不象是刘润。 她轻轻一推门,屋里很暗,窗子放着,帘子也垂着,看着从早上就没开窗子。阿福看了一眼,里屋床上好象睡着人,床前一双青口布鞋。阿福有点意外,又有点不安。刘润看来不在,这躺床上的人应该是他同屋的叫庆和的宦者,不知道他是不是生了病……所以大白天睡在屋里。 阿福想了想,脚步轻悄的又退出来,将门照刚才那样关好。 窗花明天再送来也不晚,或是回来直接去锦书阁交给刘润好了。 她把心里那些疑惑盖住,韦素中午留下来吃饭,佳蕙带着几个小宫女张罗着,阿福也跟着打下手帮忙。她虽然以前没有服侍过固皇子进膳,不过平时在一起吃点心什么的,也知道怎么做,韦素席桌上四个菜,固皇子面前是八个菜,不过他吃的很少,佳蕙侍立一旁,用一双长的乌木镶银箸替固皇子将菜挟到碗中。 等饭桌撤下去上了茶,阿福正要退出去,韦素对她招了下手:“来来来,我听说你们这些日子可是读了不少好书,而且还边读边吃,惬意非凡呢。” 阿福一听他说话就想笑,回说:“因为最近天冷,所以读了几本食记……” “嗯。”韦素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册子来:“我这些天在路上,没什么空暇,不过写了两篇游记,记下了一些沿途的风物,回头你读两篇来听听。” 阿福愣了一下:“我不过是暂代一时,既然韦公子您回来了,那……” 原来陪读可是韦素的差事,人家两个在一起才能研讨学问,自己只会鹦鹉学舌——还常遇见不会读的字需要停下来请教固皇子。 “拿着。” 固皇子声音很轻,他捧着茶盏,那双象上蒙了雾的眼睛显的格外水润,口角噙着一丝笑意,阿福能看出他很高兴,比平时情绪都高。 韦素拿着册子的手又朝前递了一点,阿福犹豫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册子是厚桑纸的皮,不薄不厚,上头带着韦素的体温,摸上去有种让人眷恋的温软。 “念哪篇呢?” “翻到哪儿,就念哪儿吧。” 固皇子也点头。 阿福硬着头皮翻开,念书这事,韦素可是做了许多年了,阿福觉得自己那不标准的发音和过于平缓的声调肯定会被他笑话。 真是鲁班面前耍大斧。 册子一下就翻在一页上头。 阿福从头开始念:“溪很浅,可以清楚的看到水底的石子,大大小小都有,不知道它们已经在河里沉睡了多久,也许还将这样安静的沉睡下去。我忽然想,如果我也是其中一颗,也不错。” 固皇子轻声一笑,阿福看看韦素,他有些出神,好象又想起了那时候的情景一样。 阿福再继续向下读:“冬天的暖阳照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山林如此静谧,许多人愿意躲入其中,避世终老。我想,我要是老了,就在这里盖一间屋,每天懒懒的晒太阳。” 固皇子又笑了一声,插了句话:“你就是懒,也难怪舅舅总是怒其不争。” “我又不是长子,怕什么。我要是太勤快了,我那位大哥该多不放心啊。” 固皇子这次没有笑。 阿福从这句轻松的话里听出许多并不那么轻松的东西。 外面有脚步声,很急,从靠东的夹道那边过去。 是跑过去的。 杨夫人最厌恶人毛手毛脚,这人是谁?为什么跑的这样快? 阿福清清嗓子,继续向下念书。 不要多管闲事。 韦素要走时,忽然停下来:“啊,我倒忘了。” 他又伸手到袖子里去摸。阿福觉得他的袖子简直象百宝袋一样应有尽有。 他摸出一个小布口袋,把里头的东西倒在桌上。 是石头。 圆滑的卵石,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固皇子伸手摸着一颗小的:“石头?” “嗯,在那里河里捡的。”韦素笑着说:“来来来,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礼轻情义重,我大老远把它们从双寄背回来的。这不是要过年了么,这就算我的节礼吧。” “你也太……”固皇子看样子是忍着没把吝啬二字说出口,笑着说了句:“省那么钱都填哪儿去了?” “嘿,钱这东西嘛,谁也不会嫌多的。” 固皇子摸索着,在石头里面挑出一颗很鼓很圆,乍一看有些象包子状的,叫阿福过去:“来,见者有份,也分你一颗。” 韦素瞪起眼:“哎,你当着我的面拿我的东西做人情啊?” “什么你的?你已经送给了我,就是我的。我要高兴送人,你可管不着。” 阿福把那颗石头收下,紧紧攥着。 真实在,沉甸甸的一颗。 她回屋的时候,远远看到有穿着灰衣的宦者进了西院。 怎么了? 宫里面的人都不喜欢那灰袍子,那是内府里最让人讨厌的一群人,他们掌管刑责的事,犯了事的宫女宦官送到那里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们怎么来了? —————————— 今天朋友生日,被硬拉去吃饭唱歌,我的嗓子象公鸭嗓一样~~~~ 好累的说,本来今天想多写点的,可是实在支持不住了。 抱抱大家,天气很冷都要注意身体啊。 十五 过年 三 阿福进屋换了件衣裳,洗了手,耳朵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听着门又响了,掀开窗缝朝外看。 只一眼阿福就愣在那儿,那几个人正朝外走,杨夫人也站在回廊下面看着。抬出去一个被卷儿,里面包着什么,阿福就是再迟钝也想出来了。 她的手攥的太紧,指尖发白。放下窗户之后觉得指头都麻了。 等了一会儿杏儿也回来了,脸色发白:“阿福姐,西院……死了个人。” “是谁?” “是丽夫人送来的那个宫女,暴病,说早上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就说头疼,一下子栽地下就过去了……” 阿福点点头。 那三个姑娘都很漂亮,不过阿福连名字都记不清楚。 不熟悉,似乎那种惶慌的感觉就少了许多。 “真的,杨夫人都不让说,马上过年了,突然死人,太不吉利。说不让殿下知道的,谁要乱说,一定饶不了谁。” 阿福跟着点头,其实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这上头。 她也没想什么,只是傻傻的发了会儿呆。 杏儿说:“慧珍还和她住一屋呢,上次慧珍已经调过一次屋了,和她住一层的那个打了板子之后也抬走了。这一个又……我说,她是不是身上带煞啊?怎么走到哪儿哪出事。” 阿福一听这话里还有别的原因似的,就问了一句。 “嗯,说是她原来在玉岚宫的时候,好象也有点什么事,我也知道的不多嘛。”杏儿把头凑过来,小声说:“淑秀原来不是跟她一起嘛,后来淑秀摔了一跤之后,两个人也分开了。” “淑秀现在还在玉岚宫吗?” “你还不知道?”杏儿好象有点大惊小怪:“淑秀不在那里了。” “哦?” “淑秀被宣夫人拨去给一个新封的美人使唤了,比慧珍来我们这里来早呢。” 阿福是真的不知道。她每天就是当差,不当差的时候就闷在屋里做活,不象杏儿一样,一有空就和小宫女们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有话说。 杏儿从怀里摸出一杆笔来,讨好的对阿福笑:“阿福姐,喏,我找了只笔,你教我认字啊。” “哪来的笔?” “跟人要的嘛。” 阿福接过来,是只用旧的笔。 她蘸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杏字。 “这是杏,就是你的名字。” “啊。” 杏儿认真的盯着那个字,手跟着那笔划认真的描了一遍。 “这就是,我的名字啊。” “嗯。” “阿福你姐你的名字怎么写?” 阿福在那旁边,又写了个福字。 杏儿看了看,笑了:“你的这个字难写,道道太多。”又看看自己那个杏字:“嗯,我这个挺好看的。” 她拿笔蘸水在旁边学写,倒也学的有模有样,不算很歪斜,就是下面的那个口字,画了个囫轮圆,怎么看也不是四方的。 不过杏儿自己说,她喜欢圆一些,方方的看着不好看。 这个……阿福想,随她高兴吧。 杏儿学了她的名字,学了从一到十的数字,还学了日月年人上下这些常见的字,她聪明,学的很快,两天学了几十个字,一有空儿就用手指点点划划,右手划在左手上,还很有兴致的又用左手试着,在右手上写划。 阿福把那红窗贴给刘润送去,他们站在廊下说话。 “还要不要我帮忙给贴了?”阿福指着那剪纸细致的地方:“手一重就给扯破了。那天中午我来过一回,你不在屋里,你同屋的是不是生了病?我看他躺在床上。” 刘润顿了一下,说:“不是,他就是打了个盹。这个我能贴,要说细心,我觉得我比你还强的,你服不服气?” 阿福一笑,想起刘润以前教她掰花芽,她掰坏好几个。其实刘润真是很细心的一个人。 “是,你是比我强。”阿福顿了一下,说:“杏儿最近在学识字,学的可上心了。” “是么。”刘润这话真是要多淡有多淡,阿福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事儿真叫尴尬的,如果刘润和杏儿是普通的一对朋友,阿福什么话都能说的,可是刘润是宦官,杏儿对他的那份好感,把自己憋的那样,阿福看着,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回去了。” “你等一下。” 刘润进屋拿了个布包出来递给她,小小的巴掌大:“这里面是一些清嗓子的药,你要还是每天那样读书,就晚上睡觉时吃一粒,天太冷,你病才好得小心些,还有……自己多当心,遇事多想想。” “嗯。” 阿福回去把那个布包打开来,里面还有纸包,约摸三四十粒药。阿福找了个空的匣子装上,把那块布叠了收起来预备哪天再还刘润。 布上也有点药香气,阿福忽然想起来,刘润从哪儿弄的药? 上一次病着,这一次也没想起来问他。 就算刘润在宫里人熟,但是也不能这么隔三岔五的就来一遭,时候长了,别是要给他惹麻烦的。 晚上临睡时阿福吃了一粒那个药丸,结果晚上真没咳嗽,第二天起来自己也觉得清爽。她去锦书阁的时候,韦素远远就看到她了,笑眯眯的站那儿等她过去。 “韦公子。” “嗯。”韦素披着一件纯白的貂裘斗篷,那样子真称得上丰神如玉,佳蕙端着一个盒子过来,笑吟吟的行过礼:“韦公子今儿又来喝我们的茶了?昨天倒是得了好茶叶,等下正好沏给您和公子一起尝尝。” 她上楼去了,韦素却掏出个东西来给阿福:“这个给你。” 阿福有点意外,没接:“这是?” “你不是说你咳嗽嘛,这个就对你的症,我让药房的人给配的,天天晚上睡觉时候吃一粒,总比干咳强。这个一次不能配太多,你吃完了再和我说声。” 阿福心里已经预感,接过来一闻,果然和刘润给她的那个差不多成色,味道一样,就是颗粒儿比刘润给的那个大些均匀些。 “这个,叫个什么名堂啊?” “叫清平丸。” “名字倒风雅。” “什么呀,清痰平咳的,简称就叫清平丸了。” 刘润的药阿福就收的挺自在,韦素的这个,阿福就觉得有些烫手了。 说起来,昨天还收了他一块儿石头呢——难道是因为要过年了,所以总是在收礼? +++++++++ 哄儿子睡觉结果我也眯着了,爬起来刷牙洗脸才想起自己居然还没更新。。。。 抱抱大家。。。 十五 过年 四 一忙起来,就觉得时间过的好快。 转个眼,年就到跟前了。 阿福她们都发下来了一身新衣,是红滟滟的颜色,象五月里太阳底下的石榴花的颜色。杏儿捧着新袄新裙,恨不得马上就穿上身,晚上睡觉时就把衣裳放在枕头边。 “这么好看的颜色,我以前只见王善人家的媳妇穿过,那还是她成亲的好衣裳呢。真好看……” “嗯,宫里头的布帛,当然比外面多,也比外面的好。” 袄大了些,裙子也长了些。这也是自然,本来是做给大宫女的衣裳,做为节下的恩赏,才到她们手里。还有红通通的大朵的绒花。 年三十那天一早起来,杏儿用了比平多许多的头油,戴上新绒花,还拿剪子小心的修了眉毛和鬓边的头发。阿福闻着屋里一股桂花头油的味,她也穿了新衣裳,大概病了一场,裙带系的好之后,在镜前照照,衣服有点虚荡荡的,不过还是一张圆圆脸。刘海长了,有点盖眼,等杏儿用完了剪子,阿福也把自己的刘海修了修。旧年的一切都要留在过去,剪头洗澡这些事都要在旧年做完,把一年的旧灰积秽都洗掉。 阿福过去的时候时候不算晚,固皇子也刚起身梳洗过,小宫女捧着镜子,佳蕙半跪在那儿替他把另一只靴子穿上。 “殿下。”阿福屈身行礼。 固皇子笑着点头:“来了?” “嗯。” 阿福过去帮手,替他理正腰带,把托在盘子里的玉佩,荷包,带饰,一样一样的佩好。今天与平常不同,有大宴,太后,皇帝,那些夫人们,皇子公主们,皇亲,朝臣,命妇……这种时候,不能有一点瑕疵纰漏。 “今天宴会人必多,可是跟去的人却不能多……”佳蕙转过头:“阿福,你和我,我们跟去,外头叫上刘润和庆文,再有韦公子照应,就妥当了。” 阿福心里有点没谱,那种大场合她可从来没去过,旁的不说,就是贵人的服色,虽然记得认得,到时候乍一见了,万一行错礼有什么差错,那可糟糕。 不过阿福点完头,就不去想这事了。 她就是这种性格,惶恐归惶恐,可是越有压力越是出水准。上辈子哪回考试都是这样,考试前担心那是一回事,开考后的挥洒自如那是另一回事。这算是另一种应试人才吧,每次考试,总是比自己的平时成绩好些。 大宴设在纯元宫,阿福出了太平殿,往回望一眼,再朝左边望一眼——那边是德福宫的后墙了。 这么多天没有出过一次门,就在太平殿里头,来来回回,方寸之间。时光就这样消磨过去,一点波浪也没有泛起,让人觉得心惊。 阿福她们跟着步辇走。这宫里头的皇子公主,有这个特权坐步辇的只有固皇子一人,但是这个特权——阿福想,情愿一辈子都用自己两条腿走路,天涯海角也不嫌远。 也胜过永远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不知道光明,不知道颜色,不知道风霜雨雪。 步辇停在纯元宫门口,韦素今天没有陪着,阿福在后面跟随,固皇子搭着庆文的手,一步一步走的异常稳当。上台阶,进殿门,阿福他们四个紧紧跟随。有穿着同样红色袍子的宦官过来,行了礼,引固皇子入座。 座位离大殿中间的御座最近。 固皇子刚落座,三公主,哲皇子和宣夫人一同来了。阿福久闻宣夫人之名,却是头次见到。宣夫人并未过来,她穿着一件褐底暗红纹的袍服,头上梳着高髻,别着五凤展翅的一只步摇,除此之外,还有两枚玉簪一朵应节的宝石珠花,别的再没装饰,看起来不觉得华贵,倒让阿福觉得很——简朴。 对,就是简朴。 阿福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后宫美人的打扮越须要谨慎,什么不能戴什么不能穿分毫错不得,反而没有平时那样花枝招展风qing动人。但是宣夫人……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安静。哲皇子过来和固皇子招呼,还匆忙的扫了阿福她们一眼,略有些失望,说了两句话就回到宣夫人身旁去坐着。 三公主十分招人注目,她的一身华丽金红色宫装恍如一只招摇的凤凰,头上一颗鸽卵大的明珠异彩闪烁,阿福暗暗评估一下,只怕那一颗珠子就价值连城。她明眸雪肤,笑语如珠,就算是瑞夫人丽夫人还有一众后宫嫔妃都来了,也压不下她的风头。怪不得说宣夫人因为生下这个女儿才有今天的地位,这话绝对有理。 一眼看过去,满眼佳丽,最漂亮的不是她,最耀眼的却是她。我要是皇帝,肯定也更喜欢又聪明又漂亮的这个女儿——更何况三公主还很善解人意,会讨人喜欢。 瑞夫人长相秀美,五官就象画上去的一样,她穿的衣裳规制与宣夫人相同,就是颜色不一样。而丽夫人则要年轻的多了,相貌也更美。她的儿子信皇子还小,紧紧跟在她裙角边,走路还不太稳当,是个极可爱的娃娃。 人活着的必须品其实很少,但所有人都想拥有更多。皇帝要这么多女人,阿福很怀疑他能认得全他睡过的女人么? 固皇子轻声说:“茶。” 佳蕙去取东西,阿福躬身端了茶递给他。 固皇子接过去,没喝:“你刚才在想什么?” “嗯?” “我说了两声你才听到。” “哦,我在看夫人们那边。” 他点头,中肯的说了句:“很香。刚才过去的是丽夫人吧?” “她没出声啊?你怎么知道?” “丽夫人用的香味道更浓,而且她走路的时候脚步轻盈,与旁人不同。” “你知道?”阿福讶异。 “你们走路我都听的出来。” 厉害。 他忽然微微抬起头,低声说:“陛下与太后来了。” 阿福微微一怔之后,她轻轻闭上眼,用心倾听,后殿的确传来声响,鼓声咚咚咚响了三声,然后脚步声更加清晰起来。很多人在走动,有女子的环佩叮咚声,人呼吸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眼前很黑,但是耳边的一切听起来是那样的清晰而丰富,那些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阿福睁开眼,扶着固皇子站起身,然后拜倒下去。 皇帝与太后坐了下来,他们才能平身,然后再次落坐。 阿福眼尖的在纷纷落座的,靠西面的那些女人中间,看到了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吕美人,她穿着一件说不上来颜色的,红的有点偏紫的衣裳。按说紫色是少有的贵重颜色,但她那件紫衣裳象是要染红的没染好,和蓝色混了一样。 佳蕙已经回来,宴会也正式开始了。 ———————— 俺的感冒要好了,可儿子变成了鼻涕宝宝一只——不肯吃药,很烦燥。。555~~ 十五 过年 五 阿福没在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看过夜景。 在这个时代,本来也没有什么夜景好看,除非看星看月看远山如墨—— 但是今夜不同,此处不同。 一道道的门户,一重重的帘幕,一层层的长阶,一片片的锦绣…… 殿中红毡上绣着无边祥云,舞伎的裙子象霞光一样飘摆。还有那霓彩一样的飘带,旋转间,仿佛首尾相衔,浑然无缝…… 华灯初照,盛世风liu。 整个皇城,成了一片不夜城。从大殿望出去,就象一片琉璃仙境。 丝竹之声似乎就从远处连绵的灯火深处传来,笛音清亮,弦声柔雅,就象一汪水,一道光,一缕风…… 阿福怔怔的站着,原来佳蕙点她来,她还是有些不甘愿的,现在却都变成了心甘情愿。 钟磬声,锣鼓声,喧天匝地,绵绵而来。 明明置身热闹繁华的宫殿里,阿福却一下子,好象回到了山上。 和师傅一起住在山上的岁月,对阿福来说,既新奇,又快活。要做的活儿不多,别人觉得山上清苦寂寞,但是阿福却觉得那是一片丰富的天地。山上的花,树,草,虫,兽,鸟……连山间的溪,石,风……都那样让人惊艳,难以忘怀。 知道这个时代是一回事,真正看到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这种感动和震撼,不是看看书,或是听人述说描绘所能体会到的。 这个时代的宏丽,这个时代的繁华。 阿福这种感觉,很怪。 一时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是个旁观者。 可是一时又觉得自己就是这副盛世绘卷上的一点颜色,一道线条,一抹景致…… 这种感觉,真是很奇妙。 幕布扯了起来,居然还有一出串场皮影戏,热闹喜庆。阿福顾着席上,凉菜热下去,热菜端上桌来。凉酒烫暖了再斟进杯里,固皇子看不到,不过能听得到。他端坐着,手里端着酒杯。皮影戏极短,也就一盏茶的功夫。然后伎人们退了下去,乐声也停了。 太后微微笑着说:“年饭年年吃,来来去去总都是一样的菜。” 皇帝接了一句:“人团圆,吃什么倒不要紧。” 阿福这还是头一次……嗯,看见皇帝的正脸。 要说看到了什么,老实说,什么也没看到。 皇帝那身儿衣服太扎人眼了,镶金錾银,镶宝锦绣,正红明黄玄黑三种颜色浓艳之极,还有那垂珠的冠冕,又把脸挡了一半。听着声音当然是一派威严,而且年纪不大,阿福想,太后看起来也就象三四十岁的人,脸那个白嫩啊,比自己家的娘还要年轻。皇帝看起来也年轻,倒让人不敢相信他有固皇子三公主这么大的孩子——虽说这时候的人成亲早,十来岁就当爹当妈,三十开外就当了祖父外祖父的也常见,可阿福就是觉得,挺别扭的。 太后和皇帝发了话,在座的又齐齐举杯共饮。酒过三巡之后,场面显的活络了不少。太后召信皇子到跟前来,笑着喂他吃糖糕。三公主端酒敬给皇帝,笑语如珠,有宗亲过来说话串酒,偌大宫殿济济上千人,一时间竟然喧扰如菜场集市。 不过仔细看,这种热闹是刻意的,极有分寸的,那些笑容……那些亲热…… 这就象是一出戏,人人都要认真出演。人人都是最佳演员,安份的,圆满的扮演自己的角色。从皇帝太后,到阿福她们这些宫女宦官,人人都尽职尽责。 人人都在工作。 到他们这一席来的不多,阿福一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袍服的人走近前,却是个大熟人。 “韦公子?” “哟,你也来了。” 固皇子也听到他的声音,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怎么会。”韦素说:“这等场面错过了那多可惜,再说我要不来,你多寂寞啊。” 固皇子笑着,两个人碰了一下杯,各自喝了一口。 阿福有些好奇的打量他,韦素这身衣裳没有多么华贵,可是却比平时的衣饰显的凝重肃然,似乎,整个人一下子凭空长大了好几岁,不再象个少年,而象一个成年人一般。 看这两个人站一起,似乎外面的那些喧闹,和他们都不相关。 正这么琢磨,有一个穿酱色的袍子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到了近前一揖礼:“固皇子殿下。” 固皇子客气的说:“舅舅不用多礼。” 韦素笑嘻嘻的说:“爹,你老不用亲自过来,我原想陪着固皇子去你那儿呢。” 原来这是韦素的爹啊,还是固皇子的舅舅! 不过在皇宫这种地方,长幼与尊卑一向是难以界定的关系。 “于礼不合。”这位韦家舅舅说起话来一板一眼,面色沉肃,为人端正,这种一板一眼的性格看起来真是……让人奇怪他怎么会有韦素这样一个儿子呢? 固皇子与韦大人寒喧,韦素却低声问她:“你们来时吃了什么没有?” “吃了,吃了几块糕垫着肚子呢。” “那就好。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吧?” “是啊。”阿福觉得肚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里既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话,乱糟糟的缠在一起,该怎么说。 韦大人说了几句话,不多,就和来时一样突兀的走了,顺手把韦素也一并揪走。这一对父子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是站在一起,又奇异的让人觉得……也挺顺眼的。 固皇子…… 这一席可真落寞啊,除了韦素父子俩人,还有三公主过来转了一圈,就没有什么别的亲朋戚友的过来。 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宦官走过来,低声说:“殿下,陛下召您过去说话。” 换了别人,当然阿福他们得贴身跟着,但是这是皇帝相召,阿福她们就只能看着固皇子点头应诺,扶着那个宦官的手跟他一起向御座走过去。阿福看着,固皇子行礼,皇帝问话,固皇子回答,皇帝赐酒,太后关怀安慰的样子…… 这哪象是一家人,分明还是各自扮演着各自角色的一群演员。 阿福在太平殿这些时间,除了中秋那一次节宴,皇帝与固皇子是一次面也没见过的,固皇子去太后殿的次数也不超过一个巴掌。 中秋宴那会儿还是佳蓉和佳蕙随身服侍,阿福没有见识,想必一定也是一场繁华盛宴。 那边,固皇子已经对答完毕,又由那个宦官引路回来,佳蕙急忙迎上去,不着痕迹的引着固皇子归座入席。 —————— 天气好冷== 十五 过年 六 阿福百忙中终于逮着空子,看到了皇帝的长相。 真是不容易。说起来,虽然皇帝是大BOSS,但是在宫里劳作几十年的人,没见过皇帝的大有人在。 皇帝长的……阿福形容不上来。 惊鸿一瞥,只能说挺威严,算是好看。但是那种九五至尊的派头让人不敢直视。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纯粹是一种气势。阿福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太后呢,还依稀是阿福记忆中的模样,身穿大朝服,戴着凤冠,看起来这身打扮绝不轻松,上了年纪的人,头上顶着这么重的首饰头冠,脖子能吃得消么? 夜色浓重,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出了大殿,冷风吹在脸上,暖热的肌肤被冷风一激,指尖鼻尖都冻的刺痛起来。 宴会的后半截,阿福根本就什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没注意到。眼前一片缭乱,耳中一片嘈杂。出来被风一吹,人打个激灵,猛然间好象从一个旧梦中醒过来一样。 这种似真似幻的感觉,就象小时候,爹和哥带她们去看社戏,戏台上热闹喧嚣,花花绿绿。其实看戏看到后来,小孩子早就困了,戏台上演的什么,只是映进眼里,其实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那都是什么样的故事。远远的,看一场热闹,其实在回去的途中,就会把它们全都淡忘,只留下一片俗艳斑驳的色块,缓缓的沉进记忆中。 当然,皇宫盛宴与社戏不同。 这里人人都在演戏,人人也都在看戏。有人是主角,有人是配角。 宣夫人携着哲皇子一起上了她的步辇,三公主往这边看了一眼,忽然让人把她的软轿停下来,拎着裙摆轻盈的跳过轿栏,清清脆脆的喊了声:“等一下。” 固皇子已经上了车辇,还没有走。 三公主凑到固皇子耳边,声音很低的说了两句话。阿福离的算是最近,所以清楚的听到一句:“太后刚才说,过了年要替你指婚呢,好象心里都有了人选了。”三公主笑嘻嘻的转身又跑了回去,宣夫人一行起驾先走了。 固皇子被这个消息震住了,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 阿福也愣了一下,不过她想的,应该和固皇子完全不同。 固皇子一定在想他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吧?脾气是不是温柔?相处起来是不是和睦?还有,他们会不会恩爱……等等此类。 但阿福想的却是,固皇子要是指了婚,那就不能继续住在宫里了——那他是会被赐一块封地,远离京城,还是,皇帝会体恤他年纪不大,眼睛又不方便,给他在京城开府? 紧接着,自己,还有现在太平殿这些伺候的人,该何去何从呢?是会被一起带走,还是,留在这里,再被指配给其他贵人使唤? 三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象是往平静的河面扔下了一块巨石,阿福看到佳蕙的神情也不一样了,恐怕心里也是浪涛汹涌吧? 其实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茫然无措。 阿福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佳蕙服侍的久,她应该会留下的。但是如果固皇子娶妻了,那女主人会不会对佳蕙另有处置呢?还有杨夫人…… 说起来,他们都是攀援在固皇子这棵大树上的草藤,现在这棵树要挪位置,那她们必然也不可能如往日一样。 回到太平殿,已经过了子时,进了大门,庭院里的石灯都亮着,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显的如此安详。 阿福慢慢的吐了一口气,一直紧张的情绪终于微微松懈下来。 从去赴宴,精神就一直高度紧张,怕出错。现在回来了,才终于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 固皇子从听到三公主告诉他的消息之后就一直沉默,杨夫人迎上来,问晚宴如何,唤人替固皇子脱下袍服,取下玉冠,他都一直一声不响。平时固皇子的眼睛虽然也没有焦距,却不会让人觉得如此失神。但是他现在就坐在那里任人摆布,神情一片茫然,眼珠也呆呆的,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他……不高兴成亲? 佳蕙领着小宫女服侍固皇子洗漱安寝,阿福放下帷幕,缓缓退了出来。走到门口,杨夫人却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只能乖乖走过去。 “夫人。” “今晚,可顺利吗?” 阿福琢磨,这问题杨夫人平素都应该问佳蕙才对吧?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不回答:“是,一切顺利。陛下赐了酒,还见了韦公子和他的父亲。” “那殿下怎么好象不大高兴?” 杨夫人您老人家真是长了一双慧眼……阿福的头低下去,没出声。 “说吧。” 阿福琢磨,就算自己不说,杨夫人马上也可以问佳蕙,这也不是一件不能说的事。 “临来时,三公主和殿下说了句话。或许,殿下是因为这个,所以有些牵挂。” “什么话?” “三公主说,太后似乎有意在年后为殿下……指婚。” 杨夫人也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杨夫人才说:“知道了,你回去吧。不当说的话不要乱说。” “是。” 阿福当然不会乱说,先不说这事儿还没确定,就算确定了,也没有底下人议论的份。 她回到屋里,杏儿和蕊香,还有小宫女岳春和瑞云正围着炭盆说笑,地下扔了一地的花生瓜子壳,还有桔子皮之类,阿福从屋外进来,暖烘烘的热气往脸上一冲,眼睛顿时觉得有点模糊,连忙眨了两下。 “阿福姐你回来了。” 杏儿急忙倒了杯热茶端过来:“外头可冷不冷?快快,跟我们说说大宴上的热闹。” 其他三个人也都笑着帮腔,个个一脸好奇羡慕。 阿福倒挺羡慕她们,不用当差,自己姐妹几个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可有多自在? 刚才那场盛宴……要让阿福形容描述,她还真是说不出来。 “阿福姐,你见到皇上了吗?皇上长什么样儿?”瑞云好奇的问。 “皇上啊,远远看见一眼。” “快说快说。”几张嘴叽叽喳喳的吵嚷起来。 “嗯,很威严……”阿福发现自己的词汇量实在贫乏:“就是远远看一眼啊,我也没看清楚。” “哎呀,再说说嘛。陛下有多高,嗯,眼睛是什么样的?说话……是什么样儿?” 问的人懵懂,被问的人一样懵懂啊。 阿福真想抱头疾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那么远远的瞄一眼,能说出什么来? 吵吵攘攘一会儿,岳春比较有眼色,打圆场说:“阿福当了一天差,一定累了。咱们在屋里又烤火又吃喝,坐了这么半夜我还累的不行,更何况她?岁也守过了,咱们回屋睡去吧。虽然是过年,可是要是明天当差瞌睡了,夫人也不会纵容的。” 这样一说,蕊香和瑞云也就顺势起来,要帮着收拾打扫。杏儿说:“这个不能扫,是福气财气,一扫就扫没了,就留着吧。” 杏儿送她们出门,阿福一头扑在床上,累的一动也不想动。 __________________ 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乱码,改之。。。 十六 指婚 “阿福姐,起来,这脸也不洗脚也不洗怎么睡?” 阿福嗯了一声,没动。 “再晚也没有热水了,就这一壶,咱俩一块儿洗了吧。” 阿福硬撑着爬起来,杏儿让她先洗脸,阿福也没推让。她脸上不用脂粉,洗完水也不脏。洗脚的时候两个人就一个盆儿洗了。阿福脸生的圆润,脚也是一样,圆圆白白的,看起来就象两节剥了泥去了皮的胖藕,脚趾肉也多,杏儿的脚瘦,两个人四只脚踩在一个盆里,互相踩踩搓搓,杏儿说:“人说脚肉有福呢。” “做鞋费布才是真的。”阿福说:“小时候娘就抱怨我,都是作鞋,妹妹要只费两尺布,我就得多用出一大截来。” “这才好。”杏儿说:“我们村里老人说,人生下来,该吃多少该用多少那是天定的,手脚脸盘儿长的比别人丰润,那就是有财有福之相。阿福姐,就冲这脚,你也肯定是富贵命。” 阿福也听人这么说过,不过没往心里去。 还有什么富贵命?不过是个宫女。 刚才听说的那消息,阿福倒是一点都没想跟杏儿说。这一说,得扯出多少话来,阿福现在累的恨不得一觉睡死别再醒来了。 况且,告诉了杏儿,也就等于告诉了蕊香,这两位脾气相投,无话不谈。蕊香可是个大嘴巴,话说,不用一天,太平殿里估计就都知道了。 阿福倒回床上,长长的呻吟了一声,觉得自己的下半shen都要散了,杏儿又挤了过来,把炭盆也挪到床前头。 “阿福姐,你累了?” “嗯……”比平时站的久,又紧张,阿福迷迷糊糊的。 “你说,过年的恩赏,我们会不会也……” 阿福隐隐约约听见她又说了话,只是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就已经沉入梦乡。 正月初一,这头一天却不象后世一般能大家都能睡个懒觉,连固皇子也是一大早起来,得去德福宫请安说话。就算平时太后体恤固皇子不方便过去,但是新年头一天,满宫里所有人都要去,他当然也不能免。 阿福站在廊下时佳蕙走过来:“发什么呆呢?” “我想……要是能睡个懒觉,就好了。” “呸,真是个懒丫头。快进来。想睡懒觉?别说咱们这辈子是伺候人的命。就是被人伺候的,又有几个能睡懒觉的!”佳蕙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小声说:“就算太后娘娘,除去病了不算,一年到头,哪天不是卯时即起的?” 阿福吐吐舌头,跟她一起进去帮忙。 这倒也是……这年头的女人,除了青楼瓦舍里那种经营夜间生意的,还真就没有一个能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 想跟上辈子那样,一觉睡到大中午,真是……咳,兴许只能做梦时幻想一下了。 佳蕙细心嘱咐阿福他们几个好好伺候,跟随固皇子去德福宫,要细心照应着,喝茶,用点心,进膳,该注意什么都交代了。阿福一一记下,固皇子披上斗篷出来,步辇也已经齐备。 饶是阿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德福宫里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还是一下子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各位夫人,美人,皇子,公主,还有命妇们,她们带的下人……和昨晚的大宴又不同,怎么说那也是官方活动,皇帝也在,这会儿皇帝不在,可以称为家庭聚会——好吧,这个家庭,是太大了一点儿,难为太后要记住这么多人脸人名。 说实在的,太后也不容易,身为太后,除了生病时,连个懒觉也没得睡。 大概这个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梦想,这辈子是没法儿实现了。 固皇子和哲皇子一席,还有昨天阿福只匆匆见了一面的嘉皇子和端皇子。信皇子跟他母亲待在一起。 阿福一眼看到,三公主正坐在太后身边。剥了半个橘子,正你一瓣我一瓣的吃的热闹。 对这位三公主,阿福心里感觉很复杂,总是觉得她和自己来自同一地方,是同伴,又觉得……她与自己距离甚远,她是天之骄女,自己只是路旁野草。 太后召固皇子,拉着他手说话。虽然保养的好,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和年轻人说话时,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姿态——嗯,老气横秋。 阿福就站在固皇子身后两步远,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太后又招了手,女眷里有一位贵夫人缓缓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葛紫的裙装,额前戴着一枚小手指肚大的明珠。一个看起来很腼腆的女孩儿跟在她身后,穿着一身银红衫子,面庞小巧,脸上看起来红通通的,有点邻家女孩儿的甜美青涩。 “来,见一见,这是会阳候夫人,这位是其阳候的掌上明珠。” 那两个女子一起裣衽施礼:“殿下有礼。 固皇子似乎有一点意外,不过礼数周全的微微转过身:“夫人有礼,请不必客气。” 那位会阳候夫人但笑不语,太后却招手让她女儿上前来:“青沅也长大了,上次见她,好象还没灯台高呢。” 会阳候夫人笑着说:“太后说的是,这一年她是长高了不少,人也显的瘦了。” 太后笑着,一手拉着那位青沅小姐,一手又牵起固皇子:“你们小时候见过面的。那会儿青沅进宫来和你三妹妹作伴,你身上又不好,也在我跟前,那会儿我们还没迁到德福宫来呢。” 固皇子点了一下头:“是,孙儿记得,那时候太后还在住在文华宫,那里的花园不及德福宫大。” “嗯,一转眼儿,小孩子都长成少年人了,岁月不饶人啊。” 不知道固皇子有没有感觉,阿福都看出来了。太后的意思没有任何遮掩,就是在做媒啊! 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阿福家的街坊胡婶子就爱好这个,开始还是替人从中说合说合,后来家也不理了,整天走街串巷的,专业说媒。 阿福的预感分毫不差,尽管当事人双方——固皇子和那位青沅姑娘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太后和会阳候夫人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们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笑容,好象彼此都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和满足。青沅姑娘垂着头一语不发,固皇子在开始的局促过后,落落大方站在那里,别人的投注目光是善意,是恶意,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嗯,不知道这位青沅姑娘怎么想的。可是阿福觉得…… 她挺幸运的。 真的。 这时代的女人,嫁人是头等大事,所嫁非人,那么会一生不幸。如果嫁的是个好男人,懂得照顾,体恤妻子…… 固皇子虽然眼睛不是很方便,可是嫁给他,这位青沅姑娘一定会幸福的。 阿福的预感半点没错。还没出正月,太后已经作主,将会阳候的家的三女儿贺青沅指给了固皇子。 佳蕙私下里和阿福说,这位青沅姑娘她也知道的,脾气很好,很安静的一位小姐,谦和娴静。佳蕙说:“太后果然是很疼惜我们殿下的,这是门好亲事。会阳候和候夫人也都是宽厚的人。” 阿福点点头,也觉得心里放松不少。 未来的主母是个好脾气的人,总比是个夜叉星要来的好多了。她宽厚了,下面的人才能轻松些,过的好些。 杨夫人的表现对此也十分欣慰,虽然婚期未定,但是杨夫人已经忙碌起来了。即使是一个普通人要结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皇子。定亲的手续又长又繁琐,各种礼节把人绕的头晕眼花。 阿福捧着一匣新书进屋的时候,固皇子正坐在窗前。立春之后,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屋里却还烧着炭盆,暖融融的热气迎面扑来。 阿福轻轻把书放下:“殿下,书局的人又送了新书来。” “唔。” 要是往常,固皇子一定会先问是什么书,今天却没有问,阿福再斟茶来,固皇子忽然出声:“她……是什么样子?” 阿福并不觉得意外。 固皇子心里一定不象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宁静。结婚是人生大事,从此以后,生活就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阿福有点紧张,坐了下来:“青沅小姐……她比奴婢高些,人很苗条。嗯,皮肤白皙……” 固皇子要知道别人的长相,大概只能用手指试探着摸索,要了解那个人,只能通过语言交流。但是既然没有机会让他去探索青沅的长相,也没有过什么语言交流,当然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看着脾气很好,人一定也极好的……和殿下一定处得来。” “是么?” 固皇子的神色好象并不欢喜。 阿福觉得嗓子发干,也想不出什么祝福,或是夸赞的话来了。 她并不觉得高兴。 刚才,形容青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舌头象长刺一样,微微发疼。 佳蕙推门进来,阿福转头看,她脸色发白,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 “佳蕙姐?” 佳蕙象是被惊醒一样,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刚才,有人来报讯……” “什么事?”阿福紧张起来。看起来不象是好事。 “贺小姐,病亡了。” 十六 指婚二 阿福转过头,她看到固皇子安然的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他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儿,阿福都以为他一定没听清佳蕙说的那句话的时候,他轻声问:“是什么病?” “说是……肠症。” 隔了一会儿,固皇子说了句:“知道了,你去吧。” 佳蕙向阿福使了个“要仔细当心”的眼色,缓缓退出去。 阿福看着固皇子,他平静的说:“不是说来了新书吗?都是什么书?” 阿福把匣子打开,把里头的书一本本拿出来,念出书名。 “莳花集?那是什么?” 阿福把那一本单取出来,先放到固皇子手上。 “挺厚的。” “里头应该写了一些种花植草的事情。殿下要听吗?” “念吧。”固皇子托着书,阿福伸手去取。 不知道是谁没有拿稳,书掉下来,落在椅子边。 固皇子的手握着阿福的手。 “殿下……” “许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阿福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她没有把手缩回来。 “我是谁,谁是我?身外的一切,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 阿福不知道要说什么。 固皇子的手指冰冷,牢牢抓着她的手。 阿福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生下来,面对的就是一个未知的,黑暗的,充满危险的世界,自己会不会象固皇子这样,仍然坚强的成长,坦然应对这一切。 他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他的父亲——是皇帝。皇帝没有时间陪伴一个眼盲的儿子,不会教他说话,走路,不会去了解他是否快乐。 阿福想,虽然自己和娘,和哥哥与阿喜都不亲,但是毕竟,他们陪伴了她的成长,他们养活了她,照顾了她。哥哥曾经背着她过桥过河,娘曾经细心的给她梳过头发,缝过鞋袜。还有爹,他去的太早了……他在时,阿福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憾。没有锦衣玉食,可是快乐却不少半分。 固皇子,他什么都有——可是又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就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 固皇子转过头,阿福看到他眉宇间一点一点漾开的郁色,还有茫然。 “虽然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是从太后指婚,我也很期待的。有一个妻子,还有,将来会有孩子,他们和我血脉相连,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他们,会和他们一起,教他们说话,和他们一起吃一天两餐饭……我总不会再是一个人。” 阿福想,真的,这位青沅姑娘太福薄了。 不然,她将来一定会过的很好,很幸福的。 固皇子,和阿福以前订亲的那个刘昱书,都算是这个时代的好男人了。 “殿下,大概是,你与贺小姐,没有缘份。这也强求不来,可是殿下将来还是会取妻的,不是青沅小姐,也还会有别人。您一定会有好多孩子,他们会围着你喊爹,吵吵闹闹让你一天到晚不得安生。说不定殿下到时候,还会嫌生的太多了呢。” “不会。”固皇子断然否定。 “会。”阿福加重语气:“你是没经历过。小孩子满屋乱窜,嗷嗷叫,撕坏书本,打碎瓷器,你想睡他偏要玩,你想干正事他拼命捣蛋……” 话题就这样偏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阿福算是成功的,毕竟固皇子脸上不再那样沉郁,注意力被转移开了,他说阿福说的情形一定不对,阿福说,对不对的,你将来会知道。 还没有正式下定,会阳候之女就已经病亡。杏儿她们未免也唠叨几句,那位贺小姐没福气,做不了皇子夫人。蕊香最精刮,心里小盘算一划拉,说要是下了定,聘礼过去人没了的话,那聘礼也是不好向回讨的,八成全跟着贺小姐一起埋土里去。 也不能说她们没有同情心,毕竟她们又不认识贺青沅,就算阿福,除了担心固皇子之外,对贺青沅豆蔻年华就红颜凋零,也只是觉得有些惋惜。 杨夫人吩咐下来,让大家对这事儿不要再提,就当没有过指婚一事。以免招惹殿下不快。太平殿里自然人人听话,可惜有一个杨夫人管不着的,偏要把这事提了又提。 此人当然就是韦素。他一知道这事儿,跑来找固皇子喝酒,还喝的酩酊大醉,杨夫人给气的直哆嗦,恨不得把喝成烂泥似的那个不速之客给扔到太平殿大门外面去。固皇子也喝了不少,不过他酒品挺好,不撒泼话也不多,扶到床上灌了点酽汤就睡觉去了。韦素醉成这样也出不了宫,也留在太平殿住了一晚。 不知道是不是这么醉一场发泄了心中郁气,固皇子又恢复如初。就是韦素被杨夫人念叨了好些天。 过了清明,天气一天天的暖起来,太平殿庭院里繁花如锦,一片春意盎然。 阿福她们脱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春装,杏儿的个头儿不知不觉间已经比阿福高出了一些,她喜欢用宽的束带将腰紧紧束住,整个人显的十分婀娜。她手里没攒下什么钱,都变成了身上的行头了,耳坠子,水粉,口脂,串花,还有簪子中,虽然还都不算是特别上等的值钱东西。阿福有时看不过去也会说她两句,不过人各有志,小姑娘爱美也是人之常情,也许再过两年她就知道该收收心把钱攒起来。岳春她们几个也都是这样漫散着花钱,不独是杏儿一个。只有阿福觉得,大概自己的心态一点不象小姑娘,所以反而显得她成了不合群的异类了。不过杨夫人却喜欢阿福这一点,说她质朴。 过了午,固皇子歇了中觉起来,阿福念了两页书,外头远远的能听到嬉闹说笑的声音,固皇子问:“外头她们在做什么?” “嗯,八成是在踢键子。” “你怎么不去?” 阿福不太好意思:“我踢不好,总是被笑话。” 天气不错,春风吹进屋里,拂面轻柔融暖,固皇子心情也好:“咱们也出去走走。” 锦书阁后头有一大片花树,走在花下,风吹过来,细碎的花瓣簌簌的飘落下来,粉的颜色褪成了白,就象一场春雪。 固皇子伸出手,有两片花瓣就落在他的掌心里。 “年年花开,年年花谢。” “是啊,花儿谢了结果,五月里就有樱桃吃了。” 固皇子一笑:“我倒不知道你嘴巴这么馋。今年要有好樱桃,你就多吃些。” 阿福笑着答应了一声。固皇子翻过手,那两片花瓣落下,被风吹走了。 六月里,太后又替固皇子另指了一桩亲事,定的是尚书司马应之女,年十五,单名一个芸字。这事立即就得开始操办起来,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六。 夏天还没过完,这位司马芸姑娘又染了时疫,一病不起,没拖几天就殁了。 —————— 咳,贺姑娘,司马姑娘,你们的戏份是少了点……那啥,贺姑娘怎么说还露了一小面儿,司马姑娘这面儿都没露…… 十六 指婚 三 杨夫人接连惩罚了两个多嘴的宫女,一个被打了二十杖,现在还趴在床上爬不起来,另一个直接赶到下三门去洗衣了。但她的铁腕只镇慑太平殿里上上下下一干人,太平殿以外,她是无能为力的。 固皇子“克母克妻”一说不胫而走,传的沸沸扬扬。就连先前被送到德福宫来的那个暴病而亡的宫女的事,也被人与这事联系在了一起。 那几个宫女被送来太平殿做什么,傻子都知道。宫里宫外,人们窃窃私语。只要与固皇子沾上边的女人,一定会遇到不幸。 而太平殿里,却是一片诡异的宁静。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笑,连树上的蝉都被一一粘去,过去的那个夏天,沉闷的让人想要发疯。 阿福后来都不是太喜欢夏天,大概是因为,在这个没有空调和冰箱的时代,她又多了一条讨厌夏天的理由。 寂静,沉闷。 活力和水份源源不断的从身体里蒸发掉。 佳蕙病了一场,杏儿也拉了好几天肚子,杨夫人整天阴沉着脸…… 阿福叹口气,从冰笼里取出凉茶来,斟了一杯。碧绿的茶色映着羊脂玉盏,上面的雕花都从里到外透出一种水似的颜色来。不多时功夫,杯上就蒙上一层细密的雾似的水珠。 阿福掀开帘子,端茶进去。 固皇子转过头来:“阿福?” “殿下,喝杯茶解解暑吧。立了秋了,天儿还这么热。” 固皇子没有伸手来接,阿福把托盘放下,把茶端给固皇子。 “先放着吧。” 阿福把茶放在案头。固皇子的手指在刻了字的竹书上缓缓游移。这竹版书是三公主命人新送了来的,说是给固皇子消遣。也许三公主的心思,比别人都细致。阿福曾经试着读过,竹片上的字迹清丽娟秀,应该是三公主自己写上又命人篆刻的。 上面的故事,阿福似曾相识。只是替换了年代背景。 阿福现在一点儿都不怀疑,三公主,的确和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 阿福扫过固皇子正在阅读的那张竹片。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长眠…… 固皇子轻声说:“你看过这些吗?” 阿福顿了一下:“这是三公主新送来的吧?” “嗯,很有意思。你读一读。” 阿福应了一声,把那竹片拿起来。 “……当你在宁静的早晨醒来,我是俐落疾飞的鸟, 我是夜晚闪烁是星星。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 三公主的心思,真是与别人都不相同。 别人躲着避着不提的事情,她却就这么正正的,写下来,送过来。 生,与死。 这是个千古难题。 其实阿福觉得,三公主的作法,比杨夫人要强。 伤口捂着盖着,并不能痊愈。 如果拔出脓血,上药包扎,这,应该才是正确的处置。 那些外面的窃窃私语,固皇子不会不知道。 “克妻”一说,或许还不会让他如此痛苦。 但是,“克母”呢? 这个时代女人分娩,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阿福知道,固皇子对已经早逝的母亲有多少孺慕,多少怀念。 他对亲情的渴望有多深,克母这两个字对他的伤害就有多深。 “阿福,人死之后,归于何方?” “殿下,这个只能事到临头的那一天,我们才会知道。” 又过一会儿,固皇子把竹片拢了,阿福收进匣子里头。 凉茶已经不凉了,固皇子端起茶来没有喝,微微低下头闻了闻茶香。 有些事,大概只能自己想通。宽慰的话太后,杨夫人那里并没少说,但是能不能听进去,那就是当事人自己的事情。 “把窗子开开。” 阿福走过去把窗子全都打开,窗纱放下压住。 “出去走走。” 阿福一怔,急忙应了一声,转身要吩咐外面的人时,固皇子说:“不用喊他们了,从后面出去吧。” “……是。” 阿福只到后面园子来收拾过两次,此后就没再来过。这里没有栽什么花,树长的极高,林荫森森,和前殿的敞亮严谨截然不同。 “没想到,太平殿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没来过?” “嗯,刚来的时候打扫庭院,整理林木,可是这边没得吩咐,就没来过。后来天天当差事,也没功夫四处看看。” “我也有阵子没来了。从前不光韦素,还有他哥哥韦启,我们三个常在一处。后来韦启成亲授官,就没有再来过。韦素以后,大概也不能常来了……你看那边壁上,是不是有兵器?” 阿福转过头,靠假山的亭子里,是悬挂着几样兵器,刀与剑,还有长戟长枪。 “把那把剑拿过来给我。” 阿福应了一声,心里有点疑惑。 那把剑掂起来极沉,阿福愣了一下,仔细看,那剑鞘不是皮革的,看起来不是铜就是铁的,长长的一柄剑,阿福提起来,退了一步,觉得头重脚轻的。 “拿不动吗?” “来了。” 阿福两手托着有点吃力,干脆挟抱着,把那剑这么抱了过来。 “殿下要的这是个吗?” 固皇子伸手过来,一手轻轻将剑提了起来。 “当年我们三个人,韦素习枪,韦启练刀。师傅说我体弱,让我习练剑法。说起来,习武之后,倒真的很少病痛,平时也觉得身轻体健得多了。” 阿福可没想到固皇子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样,内里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阿福倒没服侍过固皇子入浴,不知道他身上不是也象脸上生的这么显的削瘦。 固皇子地手在剑柄上轻轻抚mo,摸到剑柄下垂的丝绦长穗时,手微微顿了一下。 “我们三人一起学武,韦素不够刻苦,我只是纯为了强身,韦启比我们两个都强,可是最后我们在一起练武时,我……目盲不便,误伤了他。他养了半月的伤,后来他成亲,再也没有来过。我想,他或许是有些怪我。” “殿下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吗?” “没有……韦素说他并没有为这事记恨,我想他还是介意的。不然,不会一次也不再来。” “那殿下也没有再请他来吗?” 固皇子轻轻的,摇了摇头。 “殿下,有时候我们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对方的心意,往往是背道而驰,完全想到两条岔道上去了。” 固皇子持剑站了一会儿,让阿福再把剑放回原处。 “阿福,你想出去走走么?” “殿下想去哪里?要备步辇吗?” “我说的是,去更远的地方。” 阿福脚步停了一下:“殿下是说,出宫?” “阿馨说,这个世道,大的很。世上的人,也多的很。有时候我们觉得心里头,身边的烦难事,大的象天一样。其实若是走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看,听一听,或许这些烦难就象柳絮一样,轻飘飘的就散了。我想,她说的有道理。我一直在猜想韦启的想法,其实,我更应该当面去问问他,也为我误伤的他的事情,朝他道个歉才是。” 阿福只顾点头,然后又想起自己点头固皇子看不见,问了一声:“殿下难道想现在就去?” 心里突然觉得松快多了。固皇子没象她想的那样消沉积郁,这比什么都好。哪怕他只是想去探访旧日故交,就算他想去再远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情,阿福也只想拍手叫好。 他母亲的死,贺小姐与司马小姐两位的病亡,并不是他的责任,没人有那个资格,把这断为他的罪,让他背负起来。就算是他自己,也不应该。 —————————— 嗯,俺家阿固有文有武,嘿嘿。。。。 十七 韦府 阿福完全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又看到了宫外的天空,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了。 这么说是夸张了一些,但阿福在进入皇城的时候真的想过,自己会在里面待十来年,甚至几十年,或许,一生都没有再从那里走出来的希望。 是啊,走出来。 被抬出来,丢出来,甚至……别的方式不算在内。 车帘垂着,细细的纱帘可以挡住外面的视线,但是从里面看外面,却还依稀可见。街道,行人,熟悉的嘈杂的声音,车轮轧在青石道上。这里是内城,街道宽敞安静,没有阿福以前住的外城不一样。 皇子出宫绝对没有阿福想的那样繁琐而艰难,固皇子只是对杨夫人说了声:“夫人通知一下郑内使,明天我要出宫一趟。” 杨夫人大大的意外了,在她那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庞上看到惊讶的神情,这种机会真是少之又少。不过可惜只是短短一瞬间,杨夫人就颔首应诺,问了句:“不知殿下想去哪里?” “去韦侍郎府上。” “是。” 他们出宣平门的时候,阿福透过窗纱的帘子,朝远处看。 天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了。 阿福其实很想下车,自己走路去韦府。但是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外头。 进宫才只一年吧?可是感觉象过了很久很久一样,外面的世界,象是另一个世界。这些嘈杂的声音,一瞬间象决堤的水一样把耳朵都灌满了。 阿福抱着膝朝外看,半天都没舍得眨一下眼,佳蕙轻声说:“想家了吧?” 阿福回过头:“佳蕙姐,你家在哪里?” “我不是京城人氏……也没有家了。” 阿福愣了下。 佳蕙淡淡的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征采进宫的。我很小的时候,家乡遭了水灾,家里人也不在了,转卖了几遭,后来被官坊的人收下来,再后来就在宫里当差了。你还有个家可想,我倒是不用。” 阿福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得到的很少,可是其实,我们拥有的已经不少了。 韦府离皇宫并不远,阿福在心里算着,也就一顿饭的功夫,他们的马车就到了韦府门口。 固皇子扶着小宦官元庆的手下的马车。韦府的大门关着,佳蕙走过去站在固皇子身旁,站在马车另一侧的刘润过去叩门。 侧门开了条缝,有人探出头来,刘润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人看了一眼马车,立刻转回头去喊了一声,片刻之后,大门开了。 阿福本以为韦府的人是知道他们来的,但就这样看,似乎韦府的人全无准备,并没有周全的待客应对。 快步从府中迎出来的,倒是他们的老熟人——韦素。 固皇子的表现……和在太平殿时不同。 在太平殿时,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连一块小毯子也不会改变放置的方位,桌椅器物更加不会变动,固皇子行走举止间,完全看不出他眼盲。但是现在是个新地方。 虽然他的表现依然镇定自若,身上穿的那件石青色常服熨帖规整。不过阿福就是知道,他心里一定不象表面上这样踏实。 讲不出理由,也不需要理由,阿福就是知道,并且十分笃定。 韦素也十分惊讶:“你可真是……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怎么?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 “去你的!”韦素哈哈大笑,异常爽朗。看得出他的惊讶是真的,但是欣喜很快涌上来,取代了惊讶! 他握着固皇子的手走进府门,他步子轻捷稳捷,走的并不快。固皇子抬起头,和他并肩而行。 侍郎府的前厅是这时代典型的官宦宅邸的样式,回廊环绕,廊柱上的漆色已经旧了,转过影壁之后,眼前豁然开阔,有人正步履匆匆从正厅迎了出来。那是韦侍郎,阿福见过他。这人看起来四十来岁年纪,保养极好,穿着素青的袍子,阿福能看出来他一定是刚换上的衣裳。他形容清矍,阿福总觉得他和自己上次见他时有些不一样。当然,那天是晚上,在宫宴上,还是冬日,人人正装峨冠,比现在肿了不是一圈,而且宴会里那浮华的绚丽,大概多少也让人的形象看起来有些扭曲变形。 固皇子坐下后,韦府的丫环端茶上来。 阿福看着她们低眉敛容的恭顺姿态,可以看出韦府治家很严,丫环与家仆训练有素。 阿福觉得大家都是同行,虽然供职的地方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韦素笑嘻嘻的说:“上回你来的时候,还没这张案子高呢,一转眼这么多年了。”韦侍郎呵斥他:“说话没个正形。去,让人叫你哥哥回来。”又转头对固皇子说:“中午一块儿用饭,你还是不吃牛羊肉么?” 对自己儿子横眉冷目,对别人家的孩子就变成慈眉善目了,这时代的人好象都是这作派……对了,固皇子是他外甥,这还算是亲戚。 “去后头见见你舅母吧,她也总惦记你的,只是平时难得见一次面。” 阿福觉得韦侍郎这句话大有水份,真想见的话,应该是可以见到的。总不会有什么人从中作梗不让他们相见吧? 刘润他们留在前头,阿福与佳蕙跟随固皇子一起去了后宅,韦夫人看上去端庄秀丽,一点儿看不出象是有韦素这么大儿子的样子。阿福一想,韦素上头还有个哥,还已经成了亲,那也就是这说,这位年轻的夫人不久就要当奶奶了—— 她神态克制,虽然也激动,眼里有水光,但是仍然维持着端庄矜持的姿态,问起固皇子的日常起居,还让人取了两套衣裳来,都是日常的样子,料子手工都好,说是做给他穿的。 走廊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外头的丫鬟传报说:“大少爷回来了。” 湘妃竹帘掀起,一个人大步进了屋。 这人身上似乎带进一阵风来,存在感强的让人难以忽视。 固皇子扶着椅子,缓缓的站了起来。 他头发浓黑,身上还穿着玄黑的官服,脸上微微有些汗意,很英俊。和韦素相貌很象,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韦素有一种风liu倜傥的气派,看起来象是什么都不在乎。这个人却让人觉得端肃认真。 “殿下。” 他揖礼下去,固皇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发颤:“免礼。” 十七 韦府下 午饭之后,阿福她们被留在廊上,而固皇子和韦素韦启去了韦素住的院子。 午饭时并没见到韦启的妻子,据说她身体极为不好,一步也不出屋,需要卧床休养。韦夫人身旁的大丫环陪着佳蕙说话,阿福招手叫刘润过来,两人站在花坛边。 “昨天就想和你说来着。”刘润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布包,接过来,不用打开阿福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沉甸甸的,是阿福把自己的月俸兑成了两锭银——得说清楚,这时候大家习惯说的金,其实是铜。阿福也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弄明白的,某某人起程离开京城去外地做官之类,亲友赠的程仪,两百金,听起来好多啊!其实呢,也就是铜钱,够个路费还有到了地方简单安下家来,租个住处之类,要是大手大脚的挥霍绝对是不够的。还有勾栏……咳,这个当然是听说的,当红的姑娘一曲百金,那也是铜……绝对不是一百两黄金。 “怎么?没送出去?” “不是,我托的人没找到你家。” “啊?”阿福愣了。 “在街上问了,你家已经搬走了,新住的地方却打听不着,也没时间再细问,得回宫交差事怕误时辰。” 阿福愣了,握着钱慢慢坐下来。 家里怎么会搬了?也没有信儿捎来,她……家里人为什么要搬家?搬去哪儿了?再怎么说,那里也是祖业,没有随便转卖弃置的道理。再说,家里一直依靠开酱菜店维持生计的,这一搬走,生活有着落么? 震惊过后是慢慢泛上来的惶恐。 家,没有了? 自己,该怎么办? 阿福以为自己对那个家没有太多归属感的。可是,真到了失去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镇定。 就象风筝,飞的再高再远,还是有根线牵在地上。可那线要是断了呢? 刘润低声安慰她:“不要紧。下次他们再出宫采办的时候,我再托他去打听打听。” “嗯……” 刘润坐下来:“你别想太多,最近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京城一片太平,你家人迁居应该是遇到了好事情,不多时一定能打听着你家的消息的。” 阿福点点头,找不到朱家,但还可以去找刘家。阿喜嫁入了刘家,自然还可以去刘家打听。 阿福只是担心,因为喜事而搬迁,也不会轻易卖家传的宅子啊。 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佳蕙让她一起喝茶,她就呆呆的接过茶一口喝了,幸好天热,茶水倒不热,不然非得狠狠烫一下不行。 佳蕙问:“刘润和你说什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回来魂儿丢了?” “我前些天……托他找人,往家里捎点钱。” “是嘛?家里怎么样?” “没找到……那个采办的内官回来说,我家搬了,不知道搬哪儿去了。” 佳蕙拍着她的手背轻声说:“怪不得你……不要担心,应该没什么事儿的,再托人打听打听。对了,和你一起进宫的人里头,有没有住的近的,能不能也托人问问?” 阿福摇了摇头:“没有……一进宫就打散了,互相不清楚各自都在哪处当差,再说,她们也不会知道外头的事。我想,下次再有人出宫,托人去我妹子嫁的那家去问问看……” “那就好,你不用担心,应该没事的。”佳蕙安慰了她几句,把话岔开了,指着一边架子上的绣活儿让她评评。阿福哪有那个心情,随口说了几句。 “殿下出来了。” 阿福急忙跟着佳蕙站起身来,固皇子看起来平静从容,淡淡的说:“回宫吧。” 阿福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这时也猜不出固皇子的心情如何。不象是很糟,可是也不是很好。象是被什么事苦恼,又象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事情一样,复杂到难以捉摸。 马车走的很平稳,阿福忍不住掀起一角车帘,朝西北方向看去。 这举动不合适,但是佳蕙心里不忍,并没拦阻她。 没家的感受……她比谁都体会的深。 在宫里的时候,她也总是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看。 那是家的方向。 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可是…… 那里现在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在这个快要结束的夏季,阿福却觉得身上发冷。 佳蕙看了一眼天色:“快下雨了。” 阿福的眼睛看着外面,天快黑了,街上没有多少人,大都行色匆匆。阿福觉得心里一片茫然,揣在袖子里的铜钱沉甸甸的,坠的她的心情也跟着向下沉。 马车拐过街角的时候,阿福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家店铺,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有人正从铺子里出来将要上车。就这么一闪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了。阿福心里有事,看了一眼也没在意,闷闷的垂下头来,把手绢扯的皱成一团。走出去老远,阿福忽然探出头去,扒着车窗朝后看。 “怎么了?” 已经看不到什么了,阿福缩回来,摇摇头说:“刚才,好象看到认识的人了。” 佳蕙关切的问:“是你家人么?” “不是……” 也许是看错了,不过,刚才那个店铺门口要上马车的女子,那个侧影清秀淡雅,仿佛画上仕女一般……阿福觉得,那人好象是师傅。 想起这事来,阿福心里有些不踏实。 师傅回到山上,若是见不着她,大概会去朱家寻找吧?但是自己已经进了宫了,跟师傅签的工契到这时当然已经期满…… 闪电的光照的车里骤然亮起,阿福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一串闷声雷滚过,接着又是一道闪电,比刚才那道还亮。 豆大的雨点打在车顶,啪啪的响声起先还稀疏,逐渐密集起来,最后连成了一片。马车赶的更急了,还好离宫门已经不远,阿福她们下车时,里面的人撑着伞迎上来,簇拥着固皇子向里走。雨下的紧,虽然几步路就到了回廊下,裙脚和鞋袜已经都湿透了。 阿福脚下没留神,险些绊倒,旁边一人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阿福低声道谢,刘润轻声说:“多当心些。”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抿了下唇,快步和元庆一同走了。 ———————— 昨晚俺家网坏了。。刚刚修好。。啵,这是昨天的。。。 十八 绢花 上 大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两天,阿福也跟着天气一样都提不起精神来,病恹恹的,做事没劲儿,吃饭不香。杏儿以为她是苦夏,讨了药茶来给她喝,也不见起色。 这样的阿福站在杨夫人面前的时候,虽然强打精神,可是看起来还是比平时显的黯淡沉默了许多。 看看旁边,佳蕙,在西院一直没怎么见到的紫玫,另一个常在杨夫人身边随侍的海芳,甚至还有陈慧珍和瑞夫人送来的那个宫女。太平殿的大宫女,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杨夫人端坐在那儿,把她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阿福时,眉头皱了下: “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阿福倒没有什么想隐瞒杨夫人的意思——有的话不该说,有的话却应该说。尤其在这种领导主动问起来的时候,就算不能挣好印象也不能让她误会不是么? 果然,杨夫人听了阿福遇到的事情,果然没有责怪她,安慰了几句。阿福注意到杨夫人桌上有个打开的大盒子,里面放着数枝新造的绢纱宫花,有斜点梅,重杜鹃,白玉兰这样淡雅的,还有醉海棠和金牡丹这样浓艳的,精致工丽,挤簇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杨夫人一笑,把盒子拿了起来:“你们都来挑一枝。” 佳蕙在这里算是大宫女,隐隐有头领的架式,先说:“夫人平时送的,赏的就不少了,这些花都是上好的,夫人留着自己戴,送别人都好。” “我是戴不着这些了。这是今天针工坊新送来的,来,一人挑一枝吧,也都打扮的鲜亮些,虽然太平殿不比别的地方,可大家一个个的也不能都整天邋里邋遢,让人看着灰头土脸的吧?” 众人屈膝道了谢,佳蕙先上去,她挑了一枝仙绿兰。 杨夫人问:“挑这个,是因为暗合你的名字?” 佳蕙点头应是。 紫玫挑了一朵木芙蓉,杨夫人也问了句:“是喜欢芙蓉花?” 紫玫不冷不热的说:“芙蓉无香,却可入药,可染织,用途极多。” 杨夫人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其他人也都过去挑过。陈慧珍挑的是一朵金边牡丹,是满盒子里头最鲜艳富丽的一朵。 轮到阿福时,她低头看盒子里头还剩下的绢花,挑了一枝红石榴。 倒也没什么理由,就是心情与天气都如此阴暗沉闷,看到这一抹红艳艳的亮色,就觉得心情似乎也好了一点。 杨夫人问:“怎么挑了石榴?” 阿福寻思着这个理由就不能直接和杨夫人这样说了。 “旁的花,开了就谢了。石榴花落之后会结出果实来,供人品尝享用,不光是朵花而已。” 阿福这样说也不算是说谎,她以前就很喜欢石榴花,也喜欢吃石榴的。 杨夫人沉吟片刻,微微一笑:“说的是。” 她把那朵花拿了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阿福的头发,将那朵石榴花替她簪在发上,退后一步看看:“不错,很合适。”又对其他人说:“把花都戴上吧。我要去德福宫请安,你们跟着一起来吧。” 外头雨还很大,阿福和佳蕙撑一把伞,到了德福宫时还是难免湿了鞋,脚下湿湿凉凉感觉极不舒服。 德福宫,阿福好长段时间没来了。宫殿在雨中显的静默而肃穆,和阿福记忆中的景象不太一样。 阿福她们等在廊下,佳蕙的神情象是在为什么事心烦意乱,阿福看她一眼,心里暗暗奇怪,没见过佳蕙这样心神不定过,她一向沉稳。 阿福抬起手,摸摸鬓边那朵石榴花,杨夫人把她们都带来德福宫作什么?天气又这么糟…… 红锦从殿内出来,朝她们轻声说:“太后召见。” 阿福有些意外,几个人迅速互相替对方整理一下衣襟裙裾,没什么不整齐不端正的地方,才一个接一个站成一列,缓步进殿。 太后坐在殿中,旁边还有一位美人做陪,杨夫人站在一旁。 阿福没敢多看,她们一起齐齐拜倒,向太后问安。太后听起来声音清和,心情似乎不错:“都起来吧。” 阿福按着裙子,站起身后就合手垂头,眼睛盯着脚尖。太后是极讲究规矩的人,阿福她刚被分到德福宫来时,红锦就指点过她一些规矩上的事。虽然都是细节,但是有许多事情,恰恰细节就是最重要的。在后宫生活,也没什么大事要事,大家天天磨矶在一起,可不就得讲究细节么? “都抬起头来。” 站着的宫女们慢慢抬头,不过抬头可不等于抬眼。 “嗯,还是你会调理人,一个个水葱儿似的。” 杨夫人声音里带着笑意回话:“太后谬赞了,奴婢可不敢掠人之美。这里头,有宣夫人送来的,何美人送来的,还有两个是太后赏下的呢。” 太后看见紫玫,点了点头:“紫玫在太平殿,当差还尽心吧?” “紫玫姑娘很是谨慎,十分尽心。” “那就好。” 杨夫人捧起攒盒,太后拈了一粒桃仁:“还有谁是德福宫过去的?我可认不全。” 杨夫人回头示意,阿福朝前迈了半步,屈膝行礼:“回太后的话,奴婢是和紫玫一起从德福宫到太平殿去当差的。” 太后笑容慈祥,从头至脚仔细打量她,招了招手:“来,近前来。” 阿福朝前走了几步,离太后还有三步远时停下。 “再过来些。我上了年纪,眼力可不怎么好了,离的远,看不清。” 阿福心里忐忑,又朝前两步,头垂着。 杨夫人拉过阿福的手,太后仔细看看,又看了脸,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绢花上。 “这是……石榴啊?” “是啊,”杨夫人轻声说:“这孩子自己挑的,说是花落结实,有花有果的好。” 太后笑着点头:“嗯,石榴百子,是好。”又问:“叫什么啊?” 杨夫人替她答:“叫朱喜,不过平时都喊她小名阿福。身家清白,能识文写字,平时在固殿下跟前伺候十分尽心。” 太后看起来更喜欢了:“嗯,姓好,名好,人也好。” 阿福有点摸不着头脑,又不能表现出来。杨夫人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阿福连忙跪下。 “是个好孩子,以后也要尽心服侍你家殿下也是。” 阿福急忙说:“承蒙太后教诲,奴婢日后一定安守本分,尽心尽力。” 太后笑了:“是啊,既得尽心,也得尽力。” ———————— 啵,俺们阿福,嘿嘿~~~~福来运转。。。。 十八 绢花 下 阿福的脸先红后白,但是站在她对面的那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宫女,却是一派平静,那张脸上别说表情了,就是眼睛,半天也没有眨一下。 “给姑娘道喜。” 阿福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急忙说:“两位别折煞我,我哪儿当的起。” “当的起。”这两个宫女都穿灰色,在宫里头最让人眼睛发疼心口发紧的就是这灰色的宫装,宦官宫女,穿着灰衣的,遇见了总没有好事。 左边那个宫女说:“老身姓韩,这一位是孙姐姐。我们两个,来和姑娘说一说规矩。” 阿福低下头:“请两位指点。” 说实在的,一直到现在,阿福也没省过神儿来,比她漂亮能干出身好的宫女,太后怎么一个也没看上,反而就选中了她? 昨天从德福宫出来,杨夫人就将其他人遣退,留了她一个,开头一句和刚才那两个老宫女说的一模一样:“给姑娘道喜了。” 阿福心里隐约的危险预感一下子成了真,当时就象根柱子似的傻在杨夫人面前了。 以前发现自己穿越后,下的那些决心,给自己的忠告,虽然好些记不清了,可是有一条阿福绝对没忘。 那句话是,宁为乞丐妻,不做富人妾。 可是现在…… 她能说,我不要做妾么? “不要不好意思。”杨夫人显然误会了她的沉默:“你这孩子,我看了很久,觉得你又细心,又稳当,年纪比殿下小一岁正合适。这是好事儿,不要惶恐害怕。殿下是你天天都见着的,待人有多和气你也知道。难得你又投了太后的缘,原来太后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名份的。刚才却已经嘱咐了我,报给内府,阿福,等内府记了档,你就是七品的娘子。阿福啊,你这可是一步登天啊。” 阿福肚里呐喊:我不想登行不行? 杨夫人拉着她的手,阿福木木的跟着坐下来。 “我从宫女熬到现在,不过是七品的掌事,虽然得人尊称一声夫人,可是这和贵人的夫人品级可是不一样。夫人那可是二品的贵人。” 阿福觉得自己脑子里全是浆糊,肚子里全是棉花,舌根底下全是黄连,苦的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声。 可是这个宫里面的人,没有哭的自由。别说是她,就算是杨夫人刚才提到的,正二品的贵人夫人,她们敢无故落一滴泪试试? 杨夫人又拉又哄又劝又捧,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阿福虽然一直没吭声,但杨夫人显然非常满意——老实好,老实代表着,不会去挑战杨夫人在太平殿的权威,不会触碰她的利益和体面。 不能不说,最后太后也看中阿福,杨夫人是很欣喜的。 阿福出了杨夫人的屋子,惊讶的发现,这件事虽然刚刚发生,但似乎,已经不是一件秘密的事情。起码太平殿上上下下,对于她们被带到德福宫去做什么,都有了自己的揣测,这揣测还与事实已经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接近,有的人甚至直接得出了结论。蕊香她们几个小的已经偷偷过来向阿福道喜了,紧接着德福宫的赏赐和杨夫人的贺礼来了,太后赏了锦缎,首饰,这些东西都供在阿福现在的床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中间 一柄金如意。 杏儿一改平时的多话,反常的沉默起来。大概她也和阿福一样,觉得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就象一个梦似的不真实。 是啊,阿福就是觉得不真实。 她想离这所皇宫远远的,却在今天被告之,她的盘算落空了。她已经不可能象自己设想中的那样,攒些钱,再磨练磨练针绣手艺之类的,熬到出宫去过踏实安定的日子。 杏儿不知道想什么,小心翼翼的把那枝阿福摘下来放在妆镜前的红石榴绢花捧起来看,然后,又递到阿福面前。 阿福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顺手把绢花接了过来。 杏儿小声说了句:“阿福姐……你做了贵人,那,我还是跟着服侍你吧?” 阿福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好象有点空落落的,又有些倦意:“我也不知道,要看杨夫人安排。” “可是夫人一定也会听你的。” 阿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么累,这么烦躁。 杏儿大概也看出来了,没有再说话。 手里的石榴花仿佛有着灼烫的温度,让阿福觉得指尖发疼。 要是自己没挑这朵花,那事情会完全不一样吧? 雨还没有停,阿福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和杏儿,刚到太平殿来。 原来才只一年的时间,可是怎么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一样。 上半夜阿福没睡着,她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好多事印象都已经模糊了。繁华的街道,拥挤的人群,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规律的一日日重复着的生活……后来睡着了,感觉只是打了个盹,天就亮了,然后,来了教导她规矩的人。 坐,站,走,这些都不用再教,说话,称呼,她们讲一遍阿福也就记得了。她们虽然并没板着脸,可是那副肃然的神情,看的阿福心里发慌。她不是没有准备的,袖子里笼了两枚簪子,是昨天太后赏的和杨夫人赠的东西里头的,趁着那两人停下来喝茶的功夫,打开手绢包,一人送了一枚。她们也收了,但脸色依旧是那样,让人心里没底。阿福想,也许没有房间折腾她,已经是塞的礼物起作用了。 可是这规矩教到最后一项,却让阿福诧异到了极点。 姓孙的那个老宫女,又拿出了一本册子来。 阿福以为还是什么宫规训诫,老老实实站着。 “你过来。” 阿福走到跟前,那人翻开册子:“时间紧,这些事本该好好教你。你先自己看吧。” 阿福看了一眼,册子上画着两个人,一个男,一个女,没穿衣服,正在…… 好吧,这其实不算什么。上辈子比这更加活色生香的也看过。这张图上的人体比例失调,面目怪异,除了清晰的让人看到了他们的身体和动作,谈不上任何美感或是……其他。 姓韩的宫女见阿福只看了一眼,低声劝了句:“这没什么好害臊的。你是要服侍皇子人了,这些事理当知道。况且……固皇子眼睛不便,以前也没有房里人伺候,你若再不通晓人事……” 阿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那两个人的。她们说,明天还要过来。阿福只觉得没有比这消息更让她郁闷的事情了。 “阿福。” 她有点意外的回过头,刘润站在廊下。雨丝将庭院的颜色染的深暗朦胧,看上去象是一张绘在旧纸上的画。 刘润走过来,端详了一刻:“刚才是不是受气了?” 阿福觉得喉咙口微微的发堵,被刘润这样一问,刚才压抑的委屈现在好象都泛上来了。 “那些在宫待久了的人……”刘润只说了半句,轻声说:“别想了,自己得看开些。” 刘润是从昨天到现在见到的人里,唯一没和她说恭喜的。 阿福越想忍着,越觉得眼眶酸热。 刘润了解她,所以,他才不说恭喜的话吧? “殿下让你过去。” 阿福意外:“殿下?” 她几乎忘了,他…… 这件事件的另一个主角。 阿福一直纠缠在要当小老婆,要失去自由这件事上,可是却把事情的要点给忽略了。 固皇子……他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他是否也是不情愿的? 该怎么去见他呢? ———————— 抱大家,2009年终女频的优秀作品作者评选开始了。俺滴38号也有参选,请大家把票票投下来吧。。。 http://mm.qidian.com/ply/20100107/VoteBook_g.aspx这是活动页面 十九 梳子 “嗯……我,这就过去。” 刘润和她没走往常的绕过庭院的回廊,而是从后头走。阿福明白原因——虽然她不是什么新娘子,可是这会儿固皇子让她去相见,被人知道,总是不好。 屋还是那间屋,人也还是那个人。可是阿福进屋的时候,却感觉着……心情全然不同了。 固皇子喜欢坐在窗子前头,阿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风雨声可以听的更清晰入耳。 屋里面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人都打发出去的。 “殿下。”即使没有人,礼也要行。阿福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偷省。固皇子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说:“起来吧。”顿了顿又说:“你过来些。” 阿福慢慢走到跟前,固皇子伸出手来,他的手掌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带着一点柔白的光润。阿福要想了想才明白固皇子的意思,犹豫着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并没没有过肢体接触,有时候固皇子散步,上桥,去亭子里的时候,阿福也会扶一把。但那时和现在,是不同的。 那时候固皇子在阿福心目中的印象,是一个抽象的形象。只是渐渐从“主子”这两个符号字,变成一张画上纸上的人像。无论是符号也好,人像也好,都是没有真实性别的。 阿福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这样强烈的感觉到,固皇子是一个男子,而她,是个女人。两个人在一起,不仅仅是主仆的关系。 “你别担心,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固皇子轻声说:“她们这会儿都不会进来的,你坐下吧。” 阿福缓缓在圆凳上坐了下来。窗子开着,庭院里的几竿竹子被雨水洗的碧绿青翠,雨滴打在竹叶上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听着让人觉得心里慢慢的就沉静下来了。 “阿福,你信命吗?” 信不信? 按说,这种东西不该信,可是阿福又觉得,自己现在坐在这里,说来说去,大概也逃不过一个命字。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也许,信了好。这样,有什么不顺遂的,都可以推说那是命里注定。” 固皇子唇边泛起笑意:“你说的对。我有时候也不信……不过现在,我突然觉得,该信的还是得信一下。” 顿了一下,他说:“杨夫人和柳夫人来过,和我说了……” 说了什么,他不必点出来两个人也是心知肚明。 “我很高兴。”他声音又轻又柔和,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很高兴。杨夫人说,这真是缘分。你平时就很好,又偏巧拣了那朵石榴花,太后还喜欢你的名字。” 阿福没出声。 固皇子半仰起头,他脸上的笑容如和风一般温煦:“刚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我觉得太后是急了,乱点鸳鸯谱。因为我两次指婚都没有成,所以想了这个办法,或许她也觉得我的命格太硬,克人。也可能太后觉得我的年纪不小,即使不成亲,身边也要纳人。” 阿福依旧没出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固皇子看起来也并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他只是在叙述。 “我没想过……不,是没想过,会这样快。一时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觉得似乎有些难过,又有点气愤,唯独没有欣喜。如果,我真的象传言说的那样,命格太硬,克母克妻……” “殿下,”阿福打断了他的话:“那些是无稽之谈。” “是啊,但是也有句老话说,许多事宁可信其有。如果真是那样儿,我不就又害了人了吗?杨夫人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个有缘的人,一定福泽绵长,绝对不会象前两次一样——我才知道人已经择定了。” 他转过头来,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可是那专注的温柔的神情还是让阿福觉得微微心悸。 “夫人说了,我才知道是你。” 阿福觉得手心在冒汗。她想把手抽回来,不过固皇子没有放开。 “听到的时候我觉得意外,然后,过了一会儿觉得,很高兴。”固皇子声音很低,脸庞微微泛红了:“知道是你,不是别人的时候……” 阿福冒出一句:“我长的不美的……” 固皇子轻轻笑了一声。 “我刚才,坐在这儿,想了很多,然后让刘润去请你来。我想,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阿福抬起头来:“什么话?” “你愿意吗?” 阿福怔住了。 固皇子认真的问她:“你愿意,在我身旁,生活下去吗?” 如果换一个人来问,你愿意接受吗?阿福的回答一定是,不愿意。 可是,为什么……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问她这话,阿福却说不出话来。 “我……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心里总是很舒服。”固皇子的脸色越来越红,他的手掌心也在出汗,阿福察觉到了。 “你知道的,我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眼睛还看不到,没有什么本事……大概我只有这么一个身份,还算是我的长处。”固皇子神情从容,但是声音却有些不太稳。 “殿下的长处很多,宽厚,博学,还会剑术……”阿福轻声说:“是我配不上殿下。” “不,配得上。”固皇子握着她的手用上了力:“可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去和夫人,和太后说……” 阿福忽然有些微的感动。 因为眼前这个皇族少年涨红的脸,还有,他认真的话语。 “殿下,我从小,就对自己说,宁为乞丐妻,不为富人妾。” 固皇子神情有细微的变化,但是安静的听阿福说下去。 “我和殿下说过吧?我的母亲,就是由婢,到妾,然后做了当家人。她名不正,则言不顺,人无完人,想在旁人眼中活出个样儿来,真不容易,哪怕厚待嫡女刻薄亲女,还是两面不讨好。我不恨娘,我只是可怜她。我们家是小门小户,还没有什么纷争。我知道富人家的妾是什么样的,她们活的很累。男人只有一个,却有好几个女人争抢,妻与妾你伤害我,我伤害你。嫡庶,宠爱,子嗣,家产……我不想伤害人,也不想被人伤害。我以前想,嫁一个老实的人,没什么余钱娶妾的,过踏踏实实的日子……后来进了宫,不知道何年得出,我又想,学点手艺,攒点钱,将来出去了,自己给自己养老。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做旁人的妾……” 这些话,是不该说的。 阿福知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来了。 也许,是不想骗他。 也可能,是不想伤害他。 固皇子的手,慢慢的松开。 “原来……你是不愿意的。” 阿福仔细的端详他。固皇子脸上的红晕慢慢淡了,褪尽了,变的纸一样白。 阿福觉得胸口,莫名的难受。 不想伤害他的。 可是,还是伤害了。 外面的雨声紧了起来,阿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脖子上象系了根绳子,让她喘气,也似乎很艰难。 “你……先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固皇子头力向窗子,阿福只能看见他的头发,背影。 他的头发很好,乌黑整齐,头上系着一顶青玉冠,身上穿的袍服刺绣极精致。不是平时常穿的常服。 他……是让人认真的帮他梳头更衣过,在这里等她的吗? 阿福站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 固皇子轻声说:“等一等。” 阿福回过头。 他从袖子里摸出样用锦帕包着的东西:“想送给你的……差些忘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阿福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低声说:“我,不能收。” “拿着吧。” 固皇子的手递出来,不收回去。 阿福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打开锦帕包,里面是柄玳瑁象牙梳子。 “这个……是我母后留下的。” “我想送给你。” 停了一刻,阿福又听到他说:“这件事情,我会和太后,还有杨夫人说,是我不喜欢你……不会勉强你的,不用担心。” 阿福现在担心的,不是那些。 手里这柄梳子,沉甸甸的。阿福觉得,这柄梳子,重的让她握不住。 “你去吧。” —————————— 可怜的小固固,,摸摸。 俺儿子从早到晚的骚扰俺。。就他睡了俺的思路最顺畅。。。要把他关在门外不许他进来吧,俺又狠不下心。。。 抱,俺要回贴,不许霸王俺。 十九 梳子 下 阿福低着头朝外走,被大雨一浇,才想起自己没撑伞。回头看,那伞就在门廊沿下放着。 她折回去拿伞,就这么几步路,头发肩膀都已经被雨淋湿,裙幅拖着,沉的很。 可是有只手比她先一步,将伞拿了起来。 “刘润?” 刘润握着伞柄,看着阿福,脸上全是不赞同的神情。 阿福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在屋里说的话被他听到了,还是因为自己懵懂莽撞的淋雨,他才有这样的神情,伸手去接那把伞。 刘润没把伞给她,反而把她伸过去的手用力握住,大步扯着着她又进了殿内。 “殿下恕罪,小人有句话不吐不快。” 固皇子站在帷幕后,阿福只能看到他袍角背影。 “什么话?”固皇子低声问。 “殿下若是真的喜欢阿福,请今天就纳她。若是殿下向太后禀告此事不成,阿福一定性命难保。” 阿福不知道是怕是冷,瑟瑟发抖。 刘润说的,她没有想到。 固皇子忽然转过身来,绕过帷幕。 阿福呆呆的看着他。 固皇子神情从容平静,但是脸上一点闪亮的水迹,却是没来及拭净的泪痕。 “你说什么?” 刘润跪了下来:“殿下,刚才小人守在殿外,听到了殿下与阿福的言语。殿下睿智,一定明白阿福走不得。” “不会的……”阿福声音发抖,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她觉得这话自己肯定也不会相信。 如果她嫁不成固皇子,就会死吗? 太后和杨夫人不会放过她吗? 固皇子的目光没有焦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润低声说:“殿下一定听说过当年的荷夫人吧?就算是荷夫人犯了忌讳,也不免被赐身死,更何况阿福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 固皇子忽然抬起手:“不用说了。” 阿福怔怔的看着刘润,又看看固皇子。 荷妃是谁?刘润又怎么知道,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阿福觉得……此刻的刘润,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以前的沉默安静就合四个字“韬光养晦”,今天怎么会做出这样强出头的事来? “阿福是傻子,殿下却是明白人。”刘润好象要把平时攒的话都说完一样,一开了口就滔滔不绝:“阿福不是不喜欢殿下,她也只是从小见了作妾人的苦,心里害怕。” 固皇子脸上露出微微的疑惑,但是更多的,却似乎是一层期冀:“你怎知道,她的心思?” “殿下问没问过,她心里喜欢不喜欢殿下?” 阿福好象当头挨了一棒,脸顿时涨的通红,转头去瞪刘润。刘润根本不在意她的举动反应:“殿下愿不愿意现在问?”不等固皇子出声,刘润问阿福:“阿福,那我现在当着固皇子的面问你,你不喜欢殿下,是不是?” 阿福望着刘润,刘润面容平静,还紧紧抓着她一只手没松开。 “你看着殿下,你跟殿下说,你不喜欢他,说啊。” 阿福觉得喉咙象是被谁掐住了一样,要说一个不字,何等容易,可是,就是说不出来。 等了一刻,屋里始终静的可闻落针,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响着,阿福什么也没说。“既然不是不喜欢,那何苦为难自己,也让殿下伤心呢?” “刘润你……” “阿福,你不肯作妾,但是世上总是先有妻,后有妾的,殿下无妻,你也不算做妾啊。” 阿福气的倒想笑,这什么歪理? 固皇子点头说:“是,刘润此言有理!” 有理个头!简直岂有此理! 固皇子朝前走了一步,刘润站了起来,拉着阿福的手朝前轻轻一送,阿福不知怎么的,脚底下就站不稳,身体朝前栽,结果正正好好分毫不差的扑在固皇子身上。 “阿福啊,殿下一日不娶妻,你就一日不是妾。如果殿下要娶妻,你那时候再抽身走人也不迟啊。” 阿福实在忍不住:“刘润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刘润正色说:“阿福,我是为你好。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算明天不丢掉性命,说不定就生不如死,下场更凄惨。我入宫比你久,懂的比你多,你听我一句,我不会害你。” 他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字象是敲进人心里,阿福想起从开始遇到他,刘润一直对她照顾有加,那次生病他寻的药,还有后来那一瓶清平丸…… “你和殿下好好说话。阿福,人不能太自私,什么事都只想着自己。你也替殿下想一想吧。”他又转向固皇子:“殿下,你若是纵容她,其实是害了她。” 刘润说完这话,慢慢退出去,将两扇门合拢关闭。 殿中重又剩下了阿福和固皇子两个人。 安静了片刻,阿福忽然重重的打了个喷嚏,连转头都没来及,唾沫星子喷了固皇子一身。 “殿下恕罪,我……”阿福急忙扯了帕子想给他擦拭。 固皇子握住她的手:“你怎么这样湿?淋了雨?” 阿福迟了一步发现,她的帕子也是湿的,非但没把固皇子的脸擦干,反倒越抹越湿。 “你换件衣裳。”固皇子挽着她的手进了内室,阿福到屏风后把湿衣服脱下来,从柜里顺手拿了一件固皇子的常服披上。 刚才离开屋子时,她只觉得大概永远不会再进来,心被什么东西扯的沉沉的朝下坠,自己却不明白。现在局面被刘润弄的乱糟糟,可是心里却觉得比刚才轻松了不少。 那把梳子她一直握的牢牢的,梳齿陷进掌心,可是阿福并不觉得疼。 一点儿也不疼。 固皇子站在屏风一侧,等她出来,立刻紧紧握住她的手,似乎怕稍松一松,她就会消失不见。 “殿下。”阿福声音有点颤,却不是因为湿冷。 固皇子的手缓缓上移,掠过她的手臂,肩颈,轻轻落在她的面颊上。 “阿福……我第一次触摸你容貌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温暖,柔软,温暖,象是……冬天的阳光一样。” “刚才刘润问的,可以不算数。我再问你一次。你不喜欢我,是吗?” 阿福望着他认真的神情。 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端详他。 阿福说不上来,到底如何形容他。感觉象是第一次相见,又觉得,已经相处了很久,彼此象是对方的一部分那么熟悉。 不喜欢吗? “既然不是否认,那你对我,也如我对你一样吗?” 阿福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出声了。 “我也……喜欢你。” 喜欢你。 不是皇子,不是殿下,只是你。 刹那间阿福觉得胸口酸楚和甜意杂糅在一起,忧虑与欣喜紧紧交缠,无论如何也拆分不开。 喜欢,原来就是这样不由自主。 就是这既觉得满足,又想要落泪的心情。 —————————— 大家不要霸王俺啦。。看文是大家的快乐,看回贴是俺的快乐。。 让咱们同乐同乐吧。。 二十 喜事 这宫里,就没有什么能瞒住人。固皇子摒退身边的人,难道自己在屋里枯坐大半天?好吧……其实这事儿,大家也没什么可说道的。毕竟名份已定,固皇子想和阿福说两句私话,纵然有点逾矩,也没谁那么不识趣的要跳出来指责两句——连杨夫人都只是笑着看阿福,看得她抬不起头来。 “孙韩两位没为难你吧?”杨夫人问。 “没有。” 没为难,最起码没故意折腾她。这两位脸冷的很,但都不是容嬷嬷式的人物。或许是,但她们对阿福还算友善的。 “嗯,她们两位在宫中的时间可算是久远的了。”杨夫人说:“我进宫时,教我规矩的可是她们。” “啊,”阿福真是意外了:“是么?” 那可真是资深前辈啊! 在宫里待了多久了?几十年?阿福忽然打个哆嗦。 “殿下……嗯,也很高兴。”杨夫人摸摸阿福的头发:“你是个好孩子,记得以后也要尽心服侍殿下,知道吗?” “是,夫人……”阿福的声音象蚊子哼哼。 “好啦,去吧。” 阿福出了门,觉得脚底下发浮发飘。 很不真实的感觉。 要……要嫁人了? 从今以后,自己的生命里就有另一个人参予进来了? 阿福捂着脸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手往外伸,接了一手的雨,然后湿湿的又按在脸上。 凉。 可是温度没降下去。 阿福觉得,很惶恐。 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的惶恐。 还有,刚才……互相表白了。 固皇子那容光焕发的脸庞…… 还有,按在嘴唇上的手指…… 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可是心跳的好快,脸好烫。 阿福的手从脸上移开,捂着胸口。 真的,要接受吗? 以后该怎么生活,怎么面对那个人?怎么……躺在一张床上入睡,再醒来,怎么办…… 阿福茫然的看向庭院。 没人能告诉她。 自己的路,只能自己一步步的向前走。 阿福给自己绣过嫁妆。 因为她不比阿喜,阿喜的娘的嫁妆是要留给她的,阿福没有什么,首饰,衣料,钱……都没有。 正因为这个,她得自己一点一点的做,绣。 是哥给她出的钱,买了红绸。她自己裁,自己缝,自己绣……尽管对未来也茫然,可是,并没有现在这样的惶恐。因为知道嫁的是谁,因为知道未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那件嫁衣,不知道现在在哪里?阿喜成亲的时候,穿了吧?应该是穿了。阿喜没有准备这些东西,匆忙出嫁应该也没处买,那件精致的嫁衣,绣了大半个月的盖头,还有,枕罩,手帕,荷包……那些东西,现在都在哪里呢? 阿福慢慢平静下来。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会怎么样,那些零碎东西,也实在顾不上了。 在哪里,也不重要了。 她,现在要嫁人了。 可是没有婚礼,没有迎亲,没有拜堂,没有吹鼓琐呐,没有嫁衣…… 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阿福换上一身新衣,粉嫩嫩的颜色,给她梳头是佳蕙和海芳。不象平时那样只梳个偏髻或是辫子,而是高高的簪花髻。海芳不大爱出声,也忍不住夸了句:“阿福,你这头发真好,我梳了这么多头,没见过这样好的头发。” 阿福对着镜子看看:“海芳姐你手艺真好。” “那也要有你这样的好头发啊。”海芳说:“假髻啊撑子啊全不用,连油都不用怎么抹,蘸些水就梳好了。真是……好头发啊。那些夫人美人们,会嫉妒死的。” 阿福不知道说什么,佳蕙要替她绞脸修眉毛的时候,阿福朝后缩了一下。 “哎,别怕,不会很疼的。” “真的……不要了。” 佳蕙想一想:“脸不能不绞,眉毛可以不修。” 她很坚持,不过的确不是太疼。阿福看着铜镜里,映出来的那张脸庞,红通通的,不知道是因为害羞了,还是因为绞脸的时候那细微的疼痛。 因为阿福的坚持,没有涂粉,但是嘴上擦了口脂,佳蕙用小指头,细细的把红色在阿福的唇上涂匀。为了要看清楚,桌边放了两个烛台,跃动的烛光倒映在阿福眼里,那眼睛……就象夜里的水潭,盈盈的,柔和的光。佳蕙心里本来有些疙瘩,这时候却突然一下子觉得,阿福这丫头,好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气韵与眼神,都和原来那安生守拙的样子不一样了。 “行啦,过去吧。”佳蕙小声笑着说:“夫人在那边忙活,我们在这边忙活。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赶明儿你可得好好的谢谢我们才是。” 阿福抿着唇,微微一笑。 粉色的宫装是双层莲心领子,显的脖颈修长,肩膀圆润优美,长长的裙幅柔软轻盈,曳地如水,身形也显着纤秀高挑了。额发全梳了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天然的秀眉没有描画,舒展而端丽。她并没戴多少首饰,只在髻前绾着象牙玳瑁梳,耳后斜斜的一枝串珠香楠步摇。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却不象昨日的那般模样了。 仿佛藏于蚌中的珍珠,撬开了灰硬的陋壳,突然间迸发的光华令人目眩沉醉。 没有盖头,佳蕙和海芳扶着她,小丫头们在外头探头探脑,杏儿也在其中。她看着阿福,眼睛都没有眨。 她朝前走,雨还下着,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的摇晃,穗子晃着灯影,让人觉得仿佛回廊与庭院都动了起来。 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进了内室,阿福在榻边坐下,海芳她们退后几步,在榻前站成一排,盈盈施礼:“给姑娘道喜。” 阿福轻声说:“各位免礼。” 宫女们脸上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笑容退下去,轻轻合上门。 阿福有些恍惚,屋里的熏香气味和平时不同,甜甜软软的。 ……不是百合,不是龙涎,也不是檀香。 她环视了一眼,帐子换成了一顶枣红的春燕锦花帐,连帐钩都换成了喜鹊登梅的镏金新式样,在烛光下看上去崭新闪亮。 她的视线垂下来,床单也是新的,大朵团花喜庆精致。 阿福的手指在团花绣纹上轻轻摩挲,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 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看大家的回贴,觉得很快乐很快乐。 天气很冷,大家要注意身体。 唔,大家觉得,阿福阿固的洞房,谁会主动呢。。。 二十 喜事 二 阿福站起来之前,固皇子已经走到了榻边。 “殿下……” 固皇子穿着一件黑底红丝团龙纹的袍子,看起来真是精神抖擞……好吧,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露这个与固皇子关系不大,他又不种地。嗯,他乡遇故知,这个也困难了点。金榜题名时对他来说也是白瞎,所以,四大喜里他唯一的能体会的,正在体会的,也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阿福这时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恨不能挣脱身体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翻个跟斗再折回来。嗯,人生四大喜,好象都是对男性来说的吧?毕竟这个金榜题名时肯定不是轮到女人身上。这个洞房花烛夜……这个…… 呃,这件宫装的领子,有点大……所以,肩膀露出来的,有点多。 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固皇子这会儿已经反手掩上了门,居然还上了闩,然后,坐到了榻边,就在阿福的旁边。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没有花轿,没有吹吹打打,没有红嫁衣没有盖头,更没有拜天地喝交杯酒,所以阿福一点也没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这种自觉。 不过看固皇子坐在那里不动,是不是,他也紧张? 阿福总算定下神,这一定下来,就想起杨夫人对她说的话。 固皇子,以前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这个伺候,当然是要打上引号的。 固皇子,眼睛不方便。 固皇子……嗯,阿福总结一下,杨夫人的意思就是,固皇子还是童子鸡,在这方面纯洁如白纸,所以阿福应该迁就,热情,主动,体贴…… 这个…… 阿福抬起头来。 知道他看不到她,所以不好意思这些情绪,很没必要。 反正害臊脸红他也看不到,手足无措他也看不到。 阿福一面这样安慰自己,一面心里微微发酸,可是居然还有点想笑。 真奇怪。 这种古怪复杂的情绪,上辈子加这辈子,算起来都是第一次。 阿福伸出手去,缓缓盖在固皇子的手背上。 自己的人生道路,以后就要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了。 “殿下。” 固皇子的手反过来握着她的手。 阿福觉得心跳的极快。该说什么?这事儿她也没经验。杨夫人说的那些话大而化之,只有形式没内容——再说了,杨夫人自己还是未嫁之身,她的建议靠不靠谱还值得推敲呢。 固皇子另只手,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递过来。 阿福接过来。 是块红绸,镶边坠角,上头是合huan并蒂金线刺绣,两尺见方……很端正,很……喜气,阿福翻过来看看,应该是城中有名的绣坊买的。盖头这种东西,虽然一向要出阁的女儿自己绣,但是,也有不少手艺不精的姑娘家,又不想因为这个落褒贬,会在街上采买。 “阿福,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里头,今天,我娶妻,成亲……没有鼓乐,不能拜堂,太委屈你了。” “别的东西,不能有……就算强求来了,也是害了你。可是,盖头,总不能少。” 是啊,这是一方红盖头。 阿福绣过,不是给自己,是给邻家姐姐出门时帮忙绣的。那位姐姐女红是没得说,但是要绣盖头时,却生了大病,所以,阿福替她把没绣完的那一半绣完了。 “这是,哪儿来的?” “我让韦素带来的。”固皇子的手轻轻沿着盖头摸索:“我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好看。”阿福点头:“很好看。” “你……喜欢吗?” 阿福轻声说:“喜欢,很喜欢。” 固皇子笑了:“来,盖上吧。” 红艳艳的盖头,罩在头上。 拿在手里的时候,没觉得这么沉。大概是今天的发髻不适合蒙盖头,感觉……这一方并不大的红绸盖头,分量这么重。 “盖上了吗?” “嗯。” “那,我要掀了。” 隔着盖头看外头,是一片朦胧的红。这是上好的绸缎料子,细密沉厚,也把外面的一切遮挡的严严实实,烛盏也好,帐帷也好,人也好……一切都是。 就象人们平时,闭上眼,仰起头,对着太阳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浓艳的红色。 也许,人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视野里,也是这样的混沌朦胧。 固皇子的手慢慢伸过来,阿福看见他的指尖,摸索着,扯住盖头的一角,缓缓的掀起来。 盖头慢慢的掀起,阿福一点点看到他的手,衣袖,肩膀…… 然后是他的脸庞。 带着憧憬的微笑,羞涩的欢喜,不安的期冀…… 阿福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明还是刚才那个人,一直都是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这样看起来,好象,又是一个全新的人,值得她认真的,全神贯注的端详,在心里一笔一笔的描绘下来,刻镂下来,永远也不能将这个瞬间,将这张脸庞忘却。 最后轻轻提手,盖头被整个揭了下来。 阿福心中莫名的酸楚,脸庞滚烫发热,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要决堤流淌下来。 “阿福。” “殿下……” “不,叫我的名字……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叫我的名字。” 李固?阿福觉得这个名字,好象没有殿下两个字亲切。而且,她现在也不敢出声,她怕她嘴唇再动一动,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喊你阿福,你喊我阿固,好不好?”他露出象孩子似的,纯稚的笑意:“连太后都没这么喊过我……” “嗯。”阿福硬憋住泪,轻声喊:“阿固。” 固皇子重重的点头:“阿福。” 阿福紧紧咬住嘴唇,固皇子手伸过来,阿福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 “我在这儿。” 固皇子的手指无限温存的,轻轻触摸她的脸庞。 红烛淌泪,香雾旖ni。 阿福想,不哭,不要哭。 “阿福,我真想……看看你。” “只看一眼就行,我会牢牢记住,绝对不会淡忘……” 阿福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热烫的泪水滴在了李固的手上,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阿福,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 读了绿茶之好给俺的长评,很感动。 所以,为了这个长评,今天双更。 这是一更。。。 二十 喜事 三 阿福靠过去,头轻轻放在他肩膀上。 唔,得小心避开不要压扁了发型—— 一辈子,听起来,遥远而漫长。 但是,其实时间最公平不过,不知不觉,就流逝过去很多。 阿福恍惚间想起自己的上一世,还有,这一世的前十来年…… 她摇摇头。 人们总说,男人的话不能信,那些甜言蜜语他自己一转身就会忘记。 但是阿福却相信,李固的认真。 案上红烛爆了一声响,火光一亮,接着又暗下来。 “今天点的蜡烛,不要熄掉。”李固轻声说:“我听人说,要一直烧到天亮的。” “嗯。” 阿福看着那暖黄的光昏…… 他们总不能就这么坐到天亮的。 过了半晌,李固轻声说:“啊,险些忘了,案上有茶壶吧?” “有的……你渴吗?” “倒两杯。” 阿福端起壶来,倒了两杯。 不是茶,是酒。 淡淡的红,闻着好香。 “这是酒?” “是啊,是西域来的蒲桃酒。” 阿福有些感慨。 红葡萄酒啊……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感觉,有一种时空交迭的错乱感觉。 “合卺酒,一定要喝。” 阿福把茶杯递给李固一杯,另一杯自己端着。 手臂相缠,阿福和李固,都向前微微倾身,喝下杯中酒。 甜中带涩,甘中带酸……一杯酒,回味甘长。 交颈合卺……合卺本身已经寓意吉祥和合,而酒…… 也许是喻义着天长地久。 葡萄酒不会醉人的,更何况只是这么一小杯。阿福替他拭了拭唇角,把两个空杯放置在一旁。 酒香与薰香的气息交濡混蒸,弥漫在屋子里,让人有一种薰然欲醉的薄晕。 回过头,阿福伸出手。 目标,李固的腰带。 这活儿阿福不是头一次干,从前……以前服侍他更衣,午睡的时候,也一样要替他宽衣解带……咳,但那时候心无杂念,和现在的情形可不大一样。 现在是……嗯,心有杂念。 可是她的手被按住了。 李固的脸红红的:“那个,你是姑娘家。这种时候,应该……我来……” 你会么?阿福怀疑的很。这位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从小都不是自己穿脱衣服,他会替别人,脱,衣,服? 事实证明,阿福把别人低估了。 李固的手刚一伸过来,阿福就整个人都僵硬了。固皇子的手碰到了,呃,她的胸部…… 好吧,也许阿福的胸部是她全身上下发育的最符合她年纪的部位了。 “我,不是故意的……” 阿福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脸烫的都要冒烟了:“没,没关系……” 这叫什么和什么啊!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诡异的情形和对话? 这是新婚之夜吧? 啊?是吧? 那他们要做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对吧? 怎么他们俩好象大人不在家,偷看禁书的小孩子一样……又心虚,又发颤,还又……嗯,期待? 李固的手放在她的腰上,顺着她的腰身朝后抚过去,阿福忍着笑——没办法,她怕痒。李固摸着腰带接扣处,小心翼翼的松开暗结。 夏天的衣裙单薄,腰带一松,那滑溜溜的料子一下子散开滑下来,阿福瞪着眼——虽然下雨,可是还是夏末的天气,这件宫装里面不能穿亵衣,只有一条白丝绢的肚兜兜……不比一张纸厚多少。 李固的指尖触到她温热的,光滑柔软的肌肤,就跟触到了火炭似的,整个人一下子也僵在那里了。 好吧,难道他们现在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阿福叹口气……她得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他看不到看不到,深呼吸,鼓起勇气把手伸过去,这次李固没动,阿福顺利的把他的腰带也解开了,脱掉了他外面的袍子。 两个人都跟红皮萝卜一样,阿福一边在心里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一边把帐子放了下来。 两个人规矩的不能再规矩的并排坐在床头。阿福觉得呼进呼出的都是热气,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难为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太色了吧? 可是这全身发热的情形,好象,好象挺符合一个形容色狼的用词:欲那个焚身啊…… 偷看旁边,李固也是一样,红通通…… 要镇定,要镇定!自己虽然也没吃过猪肉,可上辈子没少看过猪走。该怎么办,一二三,了解的清清楚楚,大概比李固要了解的清楚。而且杨夫人不也说了么,李固一来腼腆二来也没经验三来……嗯,总之,自己应该主动一点。女追男隔层纱……这都什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福……”李固的声音有点抖。 “嗯?” “今天用的香……好象不大,不大……” 阿福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这香从来没闻过,这种甜甜的,让人闻着很放松身上又很热的,这个,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宫廷,秘香? 就是能催……那个情的? 被子底下,两个人,离的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谁在靠近谁,总之,是靠近了。 手牵手。 肩并肩。 嗯,嘴碰嘴…… 一朵花儿遇到一只蜜蜂。 一把锁终于与钥匙相逢。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结合在一起。 温软滑腻肌肤,馥郁浓艳的香气…… 帐子外头,红烛淌了一案的喜泪,灼灼的燃烧。 窗子外头,雨疏风紧,细细密密的一张网,笼罩在温情的天地之间。 ———————— 一章大床…… 哈哈哈…… 其实有人会说,这是典型的关灯放帐子派H。。。 但是我觉得,含蓄的,才是美的。。。。 好吧,俺承认是俺无能。。 常看文的一定知道,要在俺这里吃到辣肉火锅,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有肉汤就行了……冬天应该多喝汤,大鱼大肉不敢说有,但这个冬天会让大家多多喝点汤的。。 二十一 新人 早上阿福先醒过来。 她每天都是这个时辰醒,不早不晚,毫无偏差。 只是,刚醒来的时候,有一会儿很恍惚。 天还未亮,帐子里更暗些。 不是睡熟的那个枕头,不是常盖的那被子,不是自己的那张床…… 阿福轻轻侧过头,看着睡在一个枕上的李固。 其他东西都不是自己的,但是这个人……从今天起,却是自己的了。 丈夫…… 阿福眨眨眼,在心里默念着这个称谓。 人生真是奇妙。 两个原来不相关的人,一下子变成这样亲密的人。甚至,比父母,比兄弟姐妹都要亲近。 阿福看着他,嗯,醒着的时候显的老成,睡着了看起来稚气的多,就是个少年人的样子,眉毛舒展,睫毛浓密,嘴唇颜色是淡淡的。咦?以前没留意,原来他的下巴上也会有胡髭?不多,也不浓,刚冒出点茬来。 是软还是硬呢? 阿福想,伸手去蹭一蹭就知道了。 可是,会蹭醒他的…… 也许视线也有重量? 或者是,阿福转头侧身的动静把李固扰醒了。 他的睫毛动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真好看——并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有点雾蒙蒙水汪汪的,就象初秋的山野间,弥漫着淡淡水烟气的湖面。 阿福觉得一阵心酸。 为什么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却偏偏看不见东西? “阿福?”他有些不确定的轻声问,刚醒来声音有点沙哑。 “嗯,阿固。” 阿福的手伸过去,在被底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都没动,也没出声。就这么静静的躺着。 “真象做梦一样……”他轻声说:“我不会还在梦中吧?” 阿福心中既怜惜,又觉得好笑,把他的手拉过来,轻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疼吗?疼就不是梦。” 李固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阿福微笑着,看着他。 “该起来了吧?” “嗯。” 话虽这么说,可是两个人都没动。 “是该起了。” “没关系……”李固连耳朵脖子也红了:“她们今天不会先进来……会等我们唤了再……” 李固平时可也是早睡早起作息良好的,阿福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今天为什么没人来服侍起身,咳,这个原因…… 大概从古至今,新婚的第一天,都会允许人多睡一会儿吧? “你渴不渴?” 李固先是说:“不渴。” 阿福揉揉鼻子:“我有点渴了。” 倒茶也不用下床,床头边就有暖罩,里面的茶水虽然过了夜,可是并不凉。阿福倒了一杯来递到李固唇边,他有点不大好意思,低头把茶喝了。阿福也没换杯子,又倒了一杯自己喝。 “啊,对了。”李固忽然想起:“你看看床头,是不是有个匣子?” 阿福伸出手,撩开帐子一角。昨天来并没有注意看这张喜床。床头雕着花瓶,花瓶里插着莲花莲蓬,大约有连生贵子的寓意。床格扇上还雕着和合二仙,床围和卷蓬顶都镂琢精美,流云五福…… 阿福在架子上果然看到一个匣子,金丝楠木的匣子个头儿不大,摸到手里却沉甸甸的。 “看到了?” “嗯。” 阿福抱着匣子,趴在枕边。 “打开吧。” 里头是一个个打着绳络的红色绢包袋。阿福拿起一个来,入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钱币。 “这是?” 李固微微笑:“你是新人,别人来贺喜,你要发人赏钱的。我让人备了些。” 阿福可没想到这个,被他一说才恍悟,还有这么一回事。 她是没什么钱的,也没有准备。 可是他却替她想着了,也准备了。 “我有好些东西,平时都压在箱子里,也不知道都放霉了压坏了没有。”李固象个急于献宝的小孩子,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扳着手指说:“太后赏的,父皇给的,还有……母后留给我的……林林总总的,我也记不清有多少东西,都放在后头几间屋子里。等回来,有空时你理一理,挑一挑,看有什么喜欢的拿出来摆放使用。我记得光是记那些东西就记了好些册子,回来……” 阿福替他披上衣裳,一边系衣带一边说:“好了,我知道了。不用急,日子长着呢。” 李固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的对,日子长着呢,不急。” 唔,他的意思是,那些东西,阿福可以任意处置使用? 这可不是夫妻财产共有的时代,更何况,阿福的名份只是一个妾,李固就算一分钱不给她,也是天经地义的。 这个人啊…… 阿福有点出神。 在这个世界,从小到大这些年来,还没有谁这样对她好过。 把自己的一切都拿出来,和她共享。想替她打算,要让她快活。 阿福没叫人进来,先替他穿好长衫裤袜,外面的袍子倒不忙穿,她自己的衣裳这屋里却没有,总不能再穿昨晚那一身。 李固自己拢拢头发,察觉到她的情绪,低声问:“怎么了?” 阿福悄声说:“这屋里没我的衣裳……” 李固微微笑:“那就没办法了,叫人进来吧,她们该有预备。” 他拍了一下手,果然外面传来脚步声响,佳蕙在门外说:“殿下与娘子要起身了么?” 娘子? 阿福觉得这个头衔,听起来真古怪。 而且,昨天她还是伺候人的人,今天却一下子变成了被人伺候的人,心里不是不觉得异样的。 “唔,进来吧。” 门从外面被推开,佳蕙与其他几位宫女鱼贯而入,捧着衣裳,巾帕,水盆和镜盒等物。打起帘子,佳蕙服侍李固穿戴,另一个宫女果然拿来了一套新的裙服给阿福。 被人伺候穿衣,阿福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过这衣服和她以前穿的不一样,腰带长绦叠衬翻裾,她一个人还真弄不来。隔着一道屏风,李固倒是已经收拾好了,佳蕙服侍他净面梳洗。 阿福想自己梳洗也办不到,她的衣裳和过去穿的全然不同了,过去是窄袖,现在是宽袖,自然宽袖比窄袖美,但是行动极为不便。而且现在在梳的发型,她也不会。 那宫女给她挽了一个垂花髻,留两绺发垂在身前,发梢垂着小珍珠坠,捧花过来的是岳春,一朵重生粉芍药花盛在盘中,阿福看花时,岳春朝她极快的笑笑。 花簪在发髻正中,衬着嫩生生的脸,水盈盈的眼,乌鸦鸦的发,阿福望着镜子,有点不认识镜中的自己。 —————————— 粉嫩嫩的俏丽阿福。。嘻嘻。。。 要回贴要回贴。。扭扭~~ 二十一 新人 二 等两个人都收拾妥当,宫女们排成一排,齐齐向两个人道喜。阿福心想幸好李固给她预备了喜袋赏钱,不然就这么空口白话的让人免礼,实在也不象样。 佳蕙笑嘻嘻的把赏钱派了,自己也揣了一份:“殿下,娘子,早起夫人说了,先去给太后请安,回来再用朝食——说不定太后娘娘高兴,就留人在德福宫用膳说话儿了。” 要见太后啊……可不是么,换是一般人娶个老婆纳个妾,妈不在了爹没有空,奶奶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阿福见佳蕙笑容有点古怪,心里一动:“除了拜见太后,今天还要见什么人?” 佳蕙冲她眨眨眼:“奴婢只知道殿下与娘子得先去德福宫。至于在德福宫会不会又遇见哪位向太后请安的贵人……奴婢也就不清楚了。” 这么说,恐怕还有别人在太后宫里…… 嗯,也不奇怪。李固名声不好,现在虽然不是正式娶妻,可是等着看新鲜热闹的人应该不少。 步辇就停在台阶下,阿福扶着刘润的手下来。 一天之前还是伺候人的人,一天之后变成了被伺候的人。 坐步辇的感觉……不好不坏,阿福想,大概她得再多坐几回才能适应。 雨已经停了,天气晴朗凉爽。被雨水洗过的树叶不似从前浓密,但是颜色更加青翠,被阳光一照,闪闪发光犹如宝石一般。阿福稍落后半步,和固皇子一起进了德福宫的正殿。这里比往日热闹些,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女子娇声说笑,莺声呖呖。 宫女打起帘子,通传了一声:“固皇子殿下到。” 一屋子的脂粉香气,红红翠翠,坐着站着的,着实不少人,不知这些人今日是凑巧了,还是特意赶来看热闹。 阿福心里不太痛快,一早起来的好心情一进屋子就不翼而飞。 这些人心里怎么评判他和她? 她们是来看纳了妾的李固,还是来看命硬的不怕克妻之名被纳的她? 李固与阿福拜向向太后问安,太后笑呵呵的,心情极极好的让他们起来,又让人端了凳子靠近她摆了,让李固坐下。 “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早早起身,今天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睡了个饱。” 李固嘴唇微抿,看起来有点淡然的笑意,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解释。 阿福垂头站在一旁,太后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嗯,你以后可要好生服侍你家主子。” 阿福点头应诺:“是,妾身谨记在心。” 太后笑的欣慰,阿福默默垂下头。四周的女人纷纷打趣,有的同李固玩笑,有的便说两句吉祥话。阿福一半心神听她们说话,一半心神却 奴婢也好,侍妾也好……在太后她们的眼中,李固还是主子,她还是…… 她们不承认,他和她,是夫妻。 阿福觉得胸口闷闷的,透气不畅。也许是屋子里香气袭人,空气不够流通。也许是裙带系的有些紧,勒住了胸口。 接下来,太后也好,各位美人也好,纷纷拿出见面礼来。早上阿福刚打赏过别人,一转眼倒又补回来不少。太后出手自然是大方的,别的不说,就太后亲自给她套上的那串手珠,阿福估摸着,自己若是一直做宫女,一辈子的俸禄都加上也换不来这串香木珠。 三公主李馨也来了,她笑盈盈的先给太后请安,又给李固道喜,也预备了见面礼,宣夫人的礼是两匹缎两匹绢两副头面首饰,三公主自己的礼是一副赤金缠丝镯子,太后犹自嗔怪她“小气”。 果然如佳蕙所料,太后留李固用了饭再去,李固说回去还有汤药要喝,是太医新开的补养方子,太后也没有强留:“服药得按时,自是误不得。那你们就先回去吧。” 从德福宫出来,阿福有点疑惑:“那汤药……饭后才喝吧?” 李固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声说:“我若留在太后那里用饭,你只能站着服侍。” 阿福微微怔忡,两个人并肩坐在步辇上头——这原是给一个人乘的,所以显的略挤窄一些,阿福可以清晰的闻到他身上清凉温润的气息。他的脸上表情淡然,可是握着她的那只手却温暖坚定。 是啊…… 夜来好梦容易醒。不管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是他的妻了…… 可,其实不是的。 别人不承认。 她是妾,是奴婢…… “父皇不在宫中,去了行宫避暑。”李固说:“过了这几天,我带你去行宫住几天。” “不得皇上宣召,宫中众人是不能擅往行宫的吧?”阿福记得听过这条规矩。 “过几日太后会去,我们和她老人家同行。这一去,得住到中秋节前头再回来。”李固放低声音:“行宫那边自在,没这么多人,规矩也宽,你好好轻松些日子。” 阿福低声答应着。 “我知道,好些规矩你还不习惯,还有宫里的一些情形,忌讳,这些都得心中有数。趁着出去避暑的空儿我把我知道和你说说,你可得记住。” 阿福想起件事:“你说的行宫,是建在晏山的那座行宫吗?” “唔,就是那一座。山中有泉,比京城凉快的多,以前我也年年去,去年因为有事碍搁了就没去。” 阿福点点头。她头次知道晏山的行宫,是师傅告诉她的。她们当时住在离山半山,周围不远有两家道观一座庙宇,师傅和外人从不往来,所以能说话的人也就是阿福了。 回太平殿用饭阿福倒不必站着服侍,饭桌摆上来固皇子就吩咐不用人在跟前伺候,阿福坐在他右手边,挟他爱吃的菜放在他碗中。或许是真饿了,阿福和李固的饭量都比平时多增了,只觉得肚里空空,吃的也快。待放下碗筷了,才感觉到肚子里塞的结结实实,一点空隙都没留下。 杨夫人让海芳过来告之阿福,她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固皇子卧房的西侧,若是这会儿有空便过去看一看,还有什么短的缺的,也好让人再收拾。 阿福觉得可有可无,李固却颇有兴致:“来,我和你一起去瞧瞧。” 屋子里面三间,两间大些,一间耳房。窗上糊着新纱。阿福不知道这屋子原来做什么用的,进了屋,迎面看到案上的瓶里插着新折来的花,花瓣上还有不知道是露珠还是水珠,给这屋子添了一抹亮色。 ++++++++ 今天晕车了,晕晕乎乎写字效率不高。。 二十一 新人 三 别人的婚姻,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每个人的情形都不同。 阿福曾经想过,她以后成了亲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但是眼下的情形,与她的设想差着很远。 她以为她会嫁给刘昱书。 她以为她会操持家务服侍翁姑。 她以为她…… 但是那些都没实现。 她现在正和李固两个人……算账。 没错,就是算账。 起因是李固问了她一句:“你有多少私房了?可都搬到这屋来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福真得好好点点算算她现在有多少私房积蓄。 真是不点不知道,阿福没料到就是短短两天的时间,她已经算是小有家底了。虽然……基本上全都是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衣裳,布匹,首饰。 李固比阿福还有兴致,吩咐人把东西分类收起来,还让阿福找个册子记下,也好心里有数,找起来也好找。 阿福自己找了本簿子记下来,李固点一样她写一样,然后再让人装进箱柜里头。都收拾完弄完宫女端茶上来,天已经过午,李固精神抖擞,连中觉都不歇了。 海芳过来传说,阿福身边按例得有两个宫女两个太监服侍。杨夫人让海芳来问一声,是就在太平殿挑补了给她用,还是再从别处拨来。 阿福说:“倒不用去拨调别处的,太平殿里人就不少,熟的总比陌生的强。” 李固点头说:“这倒是的,我刚才倒没想起这事。你有合心意的人选么?有的话就告诉海芳,让她去禀告一声夫人拨到你屋里使唤。” 合心意的人选?阿福一点没犹豫:“我觉得刘润很好,你肯割爱么?” 李固笑笑:“你和我分什么?就算他到你跟前听差,难道我就不能差他做事了?” “嗯,”阿福微微抿起唇,笑意浅浅的浮起来。 如果说在这宫里阿福现在全心的信任谁,那……嗯,刘润大概能排上第一,连李固都还要靠边站站呢。 “可是,这才有一个呢。”李固说:“宫女呢?” 阿福犹豫起来。 她熟悉的里头,象佳蕙海芳这样的大宫女,她肯定是不能挑的。 小宫女……她熟的几个,不过是常到屋里和杏儿一起厮混的。岳春嘴巴太快,蕊香性子也不沉稳,相比起来,瑞云还好些……沉稳,心细。 不了解的不能用,了解不深的不敢用,了解太深的…… 杏儿…… 阿福摇摇头。 她说了刘润和瑞云的名字,指定了这两个人,其他的就请杨夫人拨人过来。 过了午天气闷热起来,阿福拿了把扇子替李固打扇,这活计她平时本来做熟了的,李固却伸过手来:“扇子给我。” 阿福不明所以,把扇子递了给他。这是一把上好的绢丝纨扇,莹白的绢面看去一点疏孔也没有,均匀紧密,透过扇面看的东西象是隔着一层雾似的。扇面上绣着一枝兰草,翠叶黄花,极是素洁。李固接过扇子,在手里比量两下,竟然拉过阿福,给她扇起凉来。 阿福吃惊的按住她手想把扇子拿回来,李固不给她。 “你给我打了那么多次,我给你扇就使不得?” “不是啊……”阿福轻声说:“要让人看到,怎么办?” “这不是没人在么。”他微笑说:“要听到有人来,我就把扇还你了。” 阿福没办法,松开了手。李固心满意足的象是捡到了一个鼓鼓的大钱袋一样,扇的分外卖力。 不过……他扇的,稍有一点偏。 阿福心里忽然发软。 明明扇子扇的是凉爽的风,可是脸却慢慢的热了。 这个做了他丈夫的男子,还是个大孩子…… 十来岁,大概还有童心。 阿福微微朝后仰一点,让那风正扇在脸颊旁。 李固得意洋洋:“娘子,我扇的好不好?” 这个娘子,是阿福现在的身份……可是在阿福的上辈子的历史中,这个称呼,就是丈夫曾经对妻子的称呼。 阿福点头:“很好啊,很凉爽。” 李固更加卖力,把扇子扇的唰唰的响,袍子宽大的衣袖也跟着摇摆。 远远听着有脚步声,阿福忙把扇子拿回来。 “殿下,娘子,我领人过来了。” 阿福笑着说:“有劳你了,这么热的天来回几趟。” 海芳笑着说并不辛苦,阿福才看到跟在她后头的人。 第一眼当然先看到刘润,他穿着水绿的圆领衣服,衣裳颜色灰淡不起眼,可是他人却如竹秀逸。 行完礼抬头的时候,他朝阿福注目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隐约的笑意。 站在他旁边的小太监阿福见过,只是叫不上名来,该是在西院当差的,身量不高,圆圆的脸。两名宫女越前一步来行礼问安,左边的是瑞云,右边的让阿福大吃一惊。 是紫玫。 ……杨夫人怎么会把紫玫拨给她使?按这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紫玫是服侍过太后的,是头等宫女。可阿福不过是小小的,半主半奴的身份,岳春这种三四等的小宫女到她这里来正合适,可紫玫来就是贬降了。 一进宫当差时敬而远之的前辈,称之为姐的人,突然变成自己的侍女,阿福心里觉得好生别扭。 “紫玫……”那声姐是不能喊了:“夫人怎么……拨了你过来?我这里事儿少,怕委屈了你。” 紫玫又是一福:“娘子不必担忧,是我向夫人陈情,想过来服侍娘子的,只要娘子不嫌我粗笨不堪驱使就好。” 李固点点头:“唔,既然这样,就留下来吧。”他拦起阿福的手:“走吧。” 阿福只能匆匆朝刘润说了句:“你来安排人吧。”就紧随着李固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巧了还是杨夫人的安排,这间屋子的门坎极低,李固进出倒也没什么不方便。 “走慢些。”阿福问:“这是去哪儿?”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阿福跟他转了几个弯子,穿过回廊。走的快,阿福头上沁汗,也有点喘。 锦书阁后头的偏厅里安安静静,靠墙摆着几只柜子,阿福看着里头似乎都是些书和纸。 固皇子打开柜门,摸索了几下,取出一只箱子来。一尺长,半尺宽,高大概是七八寸。 “坐下来。” 他把箱子搬过来放在桌上,看起来份量颇重。 “刚才点的那些东西,都是别人给你的。这个,是我给你的。打开看看。 盒子分了四层,一格一格的。 阿福每开一格,都觉得眼睛与脑子一起不够使了。 每一格里,满满的都是珠宝。阿福从来没见过如此多,如此贵重的珍稀奇珍,就这样毫无预兆的一下子堆到了眼前。璀璨的宝石,圆润的珍珠,象枝头刚被雨水洗过的叶子一样绿的翠玉……五光十色,珠光宝气。 “我知道你不象别的人那样在意这些。”李固的脸蹭过来,和她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可是我觉得,你值得这天下极好的……这些是我母后留下的来的一些东西,那把梳子,原来也是和这些放在一起的……你喜欢吗?” 阿福承认,自己绝对不是清高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类人。看到这些哪一件拿出去都价值不菲的珠宝,她不是不喜欢的。 可是,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它们全加起来堆在一块儿,好象还没有李固说的这几句话份量更重,更可贵,更让人……感动。 对女人来说,有一句话绝对不会没听过。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李固的唇在她耳垂边蹭蹭,阿福戴了一对小珠子耳坠,李固促狭的轻轻咬着耳坠扯了一下:“喂,我送了你东西,你也得回送吧?” 阿福微微偏过脸来,看着他。 那双眼黑幽幽的,雾蒙蒙的。 “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送……” “小气。”李固故意皱眉:“又没有要你送什么金银财宝。” 阿福抿嘴笑:“那我回来裁两件新衣,还请殿下赏光收下。” “好,我等着。” ———————————— 本章把应该出场的瑞云名字一手误打成了岳春,咳,已经改过了。 不行!我要早睡! 明天我一定要早睡! 啵大家。。请拍下乃们的爪印,给俺回贴。。。 二十二 羹汤 阿福在屋里歇了一会儿,李固大概真倦了,已经过了午睡的时辰,倚在凉榻上便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看刘润在花窗外面朝她微微招手,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屋里我看了一下,倒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地方。倘若不忙,我就在内府报备一声,明天出宫去。” 阿福点点头。 刘润知道她心里挂念家人,她现在……嫁了人,更急切的想和家里人通个消息。刘润要替她找人,只能到阿喜现在的婆家去找。 “说起来,那家倒和你是本家。”阿福低声把刘昱书家住在哪里,家里两间铺子在哪儿也都说了,刘润用心记下,又安慰她:“你放心,明天宫门一开我就走,整整一天功夫,一定找得到。你这也是喜事,家里知道了也肯定替你高兴的。” 阿福点点头:“我上次托你捎的……” 刘润摇头:“你身份不同,以前能捎的东西,现在却不能捎了,你明白吗?要想送些什么回去,起码得让殿下知道才成,杨夫人那边……” “什么?” “也没什么。”刘润说:“她喜欢你人老实,凡事不会和她争。你现在是新人……根基未稳,也的确不急着和她争……” 阿福低声说:“她还能当几年差?也该养老去了。” “养老?”刘润笑了:“她会愿意去荼荣堂那种地方?” 做掌事女官,威风八面。一去了荼荣堂…… “对了,小厨房的人刚才来说,刚才送来的鱼极好,问想要怎么个吃法。” 阿福诧异:“这事儿问我?” “可不是问你啊。”刘润说:“以前不问也没关系,现在情形不同,怕谁吃的不合意了他们落不是。” 阿福笑笑,这倒也是,小厨房的人也是想着谨慎无大错。 “唔,回来我去看看,说起鱼,倒真是好久没吃着了……” 并不是在京城吃不着鱼。没进宫的时候,鲜鱼贵,家里除了待客,平时是不吃的。进了宫,虽然没饿着,可是精贵的菜肴当然也没福吃着。 阿福正要说话,来人禀报三公主来了。 不等阿福迎出去,李馨已经进来了。她笑容明艳,午后闷热,只穿着绢衣薄裙,轻盈的一层蝉翼纱披在身上,窕窈动人,看起来风大一些就能吹走似的。 “见过公主。” “啊,别多礼。”李馨伸手扶住她:“你现在还是新人呢,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咦?这会儿不晌不夜的,他怎么睡上了?” 阿福说:“请公主这边坐吧,殿下他也睡了一会儿,快该醒了。” 宫女捧茶过来,阿福吩咐她切了冰镇的瓜来。李馨摇手说不用:“我才吃了来的,喝口水就行。”又问她:“我刚进来时听到在说什么厨房不厨房的?” 阿福点头:“是,今天有鱼,我正想着一会儿去看看,怎么吃合适。” 李馨来了精神:“极好,我也喜欢吃鱼的。你这是……”她笑着说:“要洗手做羹汤啊?你这人能干,厨艺想来也好。我今天算来着了,回来我不走了,哺食就在这用,尝尝你的手艺怎么样。” 阿福谦虚一句:“只会做粗茶淡饭,恐怕不合公主的口味。” “嗳,合不合我的没关系,合上哥哥的就行。”李馨推她快去:“我就坐这儿等着了。” 李固声音在内室问:“等什么?” 他新睡刚醒,声音有点低沉。 阿福还没说话,李馨抢着说:“朱娘子说,要下厨做羹汤呢。” 李固披着件天青纱袍,也没穿鞋,踏着双木屐出来,脚下“咯嗒咯嗒”的响:“下厨?阿福你还会做厨活?” 阿福觉得好笑:“女孩子在家哪有不学下厨的?”话刚说完就想起阿喜烧的那惨不忍睹的饭…… 好吧,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厨的。阿喜怕弄粗了手,熏黑了脸,油烟气沾上头发,拿菜刀都不肯握实,三个手指头捏着刀柄,切一根萝卜倒比阿福绣一朵花还费难。 李固的神情又惊又喜又期待,加上李馨撺掇,阿福换了件衣裳就往小厨房去,李固李馨两个人跟要看什么西洋景似的跟着,不过到了小厨房外头,到底还是给拦在外头了,小厨房管事儿的只是让人去问一声贵人想怎么吃鱼,想不到把贵人招到这里来了。阿福转过身,旁边的粗使宫女拿了干净围裙替她系上,阿福用布帕将头发裹起来,扎了个结,系的结结实实的。 “你们二位就回去吧。”阿福一边拢袖子一边说:“一来这里火烧油煎的,二来,你们先不要看,等我把饭菜端去了,那方才觉得惊喜不是?” 李馨点头说:“有道理。” 到底把他们劝走了。 阿福可有好久没下过厨了,小厨房里的家伙锅灶也不熟。粗粗看一眼,只觉得这里收拾的倒很干净。 “把鱼捞出来吧。” 这个是正头戏,先料理了它再说。 到了用哺食的的钟点,李固和李馨两人都有点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一声:“传膳。”两个人急匆匆就先入座了。阿福换了衣裳,又整了整头发,领着人送饭菜进来。 凉拌小菜固然可口,两个人却都在等热菜端上来。 烩三鲜,青沫煎腰花,香叶鸡,就着新米饭,饭粒晶莹的都透出一股玉青的水色来,热气腾腾的香,那是夏末秋初一片稻花的香气。 接着便是今天的鱼。金丝鱼丸,鱼皮卷菜芯,最后是一道鱼头汤。 金丝鱼丸吃起来清润柔腻,鱼皮卷儿有一种脆脆的口感,鱼头汤烧的极鲜,一点腥味儿也尝不出来。因为李馨在,阿福没有坐下吃饭,只是站在李固身旁替他挟菜盛汤。最后三样菜本来量也不多,被两个人吃的盘底空空,汤喝的一滴不剩,三公主往后一靠,懒洋洋的说:“糟,肚子盛不下了,好涨。” 阿福说:“不打紧,汤水一下子就落肚了。再走动走动消化消化就没事。” “这个金丝……是鸡蛋做的?” 阿福点头:“是,把鸡蛋摊薄煎成金黄,再切成细细的丝……” “你这厨艺,可不是粗茶淡饭的水平啊。”李馨赞叹:“我看大厨房专供父皇膳食的,也不过如此。这鸡蛋丝看起来金灿灿的,比头发丝儿粗不了多少,光这一手儿你就不用谦虚了。” 李固笑的见牙不见眼,仿佛受夸的人是他似的,下巴都高高的扬起来。 “那鱼皮卷儿微酸可口,真是不错。汤一点也不腥。” 阿福说:“用油炸姜,汤好时捞出来,还放了一勺羊乳。” “羊乳膻的很,鱼又腥,两样遇一起,倒好吃的不得了。” 李固恍然:“鱼与羊,岂不是一个鲜字?” 李馨点头,回味了一会儿,端上了茶却忽然说:“唉,可惜这么巧手蕙心的一个人,被你先下手为强了。要不然我非抢了回去不可,那就天天都有这等好汤喝了。” 李固得意洋洋:“你想喝汤只管过来喝就是,难道太平殿还短你一双筷子不成?” ———————————— 明明想早睡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磨蹭一会儿居然比昨天还晚了!吃吃喝喝再去会儿WC,时间过的飞快~~~ +_+ 今天很受伤,我撞伤了腿大橙子夹伤了手。。5555~~~~~~~~泪奔~~~~~娘俩都伤了。 但仔细一想,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要是我伤了手,不能打字,大橙子伤了腿不能乱跑著去玩,那就更悲惨了。。。 二十三 乐音 夕阳将落,西边天际一片金红色,栏杆廊柱尽被染遍。 李馨刚才吃的热了,额头上出一层细密汗珠,衬着红扑扑的脸和精致的五官,整个显得异常娇艳。她卷起袖子,笑着说:“好,今天这顿不能白吃,我来投桃报李!”李固大喜,急忙吩咐人拿琴箫到水榭去。 阿福吃了一碗饭喝了几口汤,漱过口就也跟着过去。佳蕙捧着一把曲项琵琶,现在也叫胡琴。和后世的直项琵琶不同。佳蕙手里这一把是紫檀螺钿曲项飞凤双缠彩云的样式,琴身镶着深红宝石,在夕阳照耀下,那宝石的光晕仿佛是要烧起来的火焰,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啊,总是有杂事,也好久没弹了。” 李馨把琵琶接过去,按弦试了试音,弃了拨子,佳蕙替她将玳瑁拨甲一个个的戴好,李馨抬头朝阿福一笑:“以前喜欢玩儿这个,好久没碰了。” 阿福一笑:“洗耳恭听。” 李固则接过了那管箫。箫管极长,玉制,深碧的的颜色仿佛是一竿经雪老竹,箫孔处有几点红渍,象是滴上去的血滴一样。 “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凑一块儿了。”李馨坐在石台上,手指轻点,疏淡而清朗的几个单音,让人心神缓缓的沉下来。 李固的唇轻轻嘬起。 一线箫音,浑然从容的轻轻传来,就象平静的林间,吹来的一阵东风。 飒飒水波随风而动,起伏澹澹。 阿福觉得肌肤都随着那箫音而鼓战起来。微微眯上眼,似乎有人正从山林深处走来,山莽莽,林苍苍,那人的身形若隐若现…… 这曲子阿福听过。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阿福觉得微微晕眩,神绪神魂仿佛要被那箫音摇动着带着飘浮起来。她定了定神,往窗前站了一步,夕阳的红光照在脸上,微微的热。 琵琶声忽然加了进来,叮的一声轻响,就象石下滴泉,落进平静的水面,陡然打破了山林间的宁静。 箫音微微沉下,仿佛那缓缓走来的人被这水声惊动,吸引,转头去看。 他的步子依旧从缓,但是却带上了寻幽觅胜的期待之意。 水声一滴一滴,渐汇成涓涓细流,流淌不断。水声潺潺,箫声扬起来,变的轻快,仿佛豁然开朗,见着一片水光。 阿福有些明白,为什么要到水边来奏曲听曲。 水面疏朗平旷,四面来风,令人心神安然宁定。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琵琶声如水花飞迸,撒珠溅玉一样欢快,让人的心也跟着跳的欢快了起来。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曲子和从前听过的旋律相仿,但又不尽相同。 阿福靠着窗扇,望着李固。 他垂着眼帘,神情从容宁静,仿佛身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有那宛转悠扬的乐音。 箫声曲折低回,带着茫然之音,仿佛是迷失了路径,不知何去何从。 李馨忽然站了起来,五指齐划,琵琶声陡然激越清昂,如裂帛如碎冰,仿佛一线银瀑从天而降,飞龙直落,声势磅礴,天地无色! 阿福被震的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窗棂。 不尽落瀑,仿佛滔滔天河之水落入世间,不见来时,不见归处! 箫音陡然拔高,就如山风罡烈,受水势鼓舞着,吹卷着,水声风声浑然一体,迎面袭来,穿透人的身体,荡涤人的思绪!阿福觉得身后的板壁窗扇一起震动起来,绝不是她的错觉,乐音一波一波的扩散,阿福眼角的余光看到水面上也起了鳞鳞细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从前只听人说,天籁之音,沉悦淳然。声闻十里,振聋发聩! 李馨脸颊火红,手指挥弹的快的阿福已经看不清她的动作,玉似的手指挥洒间就象阿福见的那绝品的重瓣雪牡丹,晶莹剔透浑然绝美,玳瑁拨甲彩光剔透璨灿夺目,一圈圈光环如虹如蝶。 她忽然停下手来,反手将两幅袖子一扯一撕,嗤嗤轻响,断袖如素翼凤蝶一样翩然落地。 箫声却没有停歇,宛转柔润,愈吹愈是让人心驰神移。 李馨喘了两口气,忽然踢掉木屐,一撩裙幅踏上了圆桌。旋身扭腰,衣裙飘曳,巾带飞舞。她一手支着琴头,反手拨划,姿态曼妙仿佛天女起舞。 琵琶乐声重新响起,刹那间灌满双耳,如急风骤雨泼浇而来。 她腰肢如风中扬柳,扭摆仰俯,十指齐舞,快弹捻挑,点挞按拨,阿福痴痴的看着她,眼睛不舍得眨动一下! 什么叫天籁之音,人间绝响!这样的曲音只想让人扑倒在地顶礼膜拜,又想大哭一场,就此离了这凡尘俗世。 箫音高高的荡了起来,浩瀚天上之水,奔流到海不复还,滔滔人世流光,只见逝去无从留!李馨脚掌弓起,整个人只以脚尖驻抵在桌面上,整个人旋转起来。展臂反弹,整个人如一只飞翔的凤鸟翔燕……神女飞天,彩云飞旋,仿佛翱翔于九天之上,一往无前! 她旋转的越来越快,箫声琵琶之声如怒涛卷霜雪,狂风席流云,呜咽咆哮,撼天动地,仿佛要击碎尘世喧嚣! 阿福觉得自己身体与神魂里面挤满了这要摧破灵魂的乐音,胸腔随着共鸣震颤,却绝不感到苦楚,而是无尽欢欣,无尽畅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爱恨悲欢,淋漓尽致! 陡然间一声脆响,琴声戛然而止。李馨身形静止在原处,双臂伸张,俯身仰颈,姿态美不可言。 箫音若断若继,仿佛有些伤感。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幽然空谷,有那样一个人,干净,澄澈……温文如玉,和煦如风。 阿福的泪珠滚落下来,吟育涵咏,曼声而歌,反复唱着最后一句。 只愿感叹,天道无情,时光无情,昔日伊人,今不复见。 今日犹记,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二十四 淑人 远远的,忽然有人击掌。 阿福转过头,穿着玄墨色袍服,戴着卷纱冠冕的男子缓缓击掌,迈步行来。宫人太监纷纷拜倒。 李固站了起来,李馨也从圆桌上下来,阿福扶了她一把,感觉她的身体颤个不停。 “拜见父皇。” 阿福跟着拜倒,皇帝落座,声音温和:“别拜了,起来吧。想不到今日有这等耳福,你们两个都懒怠,好久没让朕好好听曲了。馨儿,你这一曲堪称天魔妙舞了,” 李固没说什么,李馨却说:“我们倒天天有闲,父皇却没那么多功夫陪我们弄这些。” 她虽然强撑着站着,但是身体的颤抖人人都看出来了。皇帝说:“你刚才舞的太猛了吧?快快坐下。” “不是……”李馨脸色发白,脸上都是汗,看着叫人怜惜:“我吃的多了,又动的猛了……歇一歇就没事。” 皇帝又是摇头又是笑:“你啊……也是大姑娘了,还跟小孩儿一样。”他又对李固说:“你也坐吧。” 这下水榭里只有阿福站着了。 “这个就是你新纳的娘子?” 阿福盈盈伏身:“妾朱氏拜见皇上。” “免礼。听起来,你这孩子也是读过书的?” “昔日在家中曾经跟兄长学过两年,识得几个字。” “识得几个字?这是谦辞了。若不解诗词之意,刚才那几句吟唱也不能和他们的乐音合和相融。从前他们合奏我也听过,挥洒得开,却不能收放自如。你么……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倒是定音落幕,不错。” 阿福轻声说:“皇上谬赞,乐音歌吟发自真心,先得要感动了自己,方才能打动别人。妾也不知道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若有妙处,那也是因为固殿下和公主殿下的乐音先打动了妾,才能不由自主,发声相和。” “好,好!”皇帝欣然说:“好一个不由自主,倒是个有心人。” 李馨喝了一口茶,轻声说:“不光有慧心,还有巧手呢,刚才我们用的膳食就是她做的,一条鱼做了三个吃法。” “哦?三个吃法?” 李馨说:“嗯,鱼肉刮下来做了丸子,鱼皮裁开卷了菜芯,胡瓜还有芸豆丝儿,吃起来又酸又鲜甜,鱼头烧了汤,汤里还放了一匙羊乳呢。” “哦?” “鱼与羊,可不是鲜么。” 皇帝呵呵笑:“听你这样一说,朕都想尝一尝了。” 李馨笑着说:“没啦,都让我和哥吃光了。父皇要想吃,明儿请趁早。” 皇帝只是点点头,看起来对李馨的玩笑全盘受落,没有分毫不悦。 “你觉得好些了?” “好多了。”她掩口笑:“刚才觉得肚里的东西都要倒出来了,幸好忍住了。要是真在这水榭亭台处大吐一气,那真是斯文扫地焚琴煮鹤,估计我哥这辈子都不要来这地方了。” “下次可别这样莽撞。朕刚才让人给玉岚宫送了今年新呈的红果,那个也消食,你回来记得吃些。” “那个酸的。” “不酸,朕尝过了。” 这样的对话有如寻常人家的父女一样亲昵自然,看来宫中人都说,三公主最得圣宠此言不虚。 皇帝转过头来对李固说:“也给太平殿备了一小筐。” 李固规矩的说:“谢父皇。” 嗯,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不同。女儿是贴身小棉袄,儿子越长和父亲的关系越尴尬。 “那你们刚才吃饱喝足就跑来玩琴弄箫?怪不得我远远听着曲子过来,好象倒听出来了一点腥气呢。” “噫,那可不是我们吃下肚的味,”三公主指指窗外池水:“水逢夏便有水腥气,可与我们不相干。” 阿福觉得三公主怪不得招人疼,皇帝疼,太后疼,李固也喜欢她。这样明艳无媚兰心慧质多才多艺又伶俐讨喜的姑娘,谁能不喜欢? 阿福想起刚才那一曲琵琶舞,依然觉得心旌摇曳,衣袂飘飘裙带漫舞……好象从前看过的敦煌壁画,飞天。 太美好了……美好的不真实。 “阿福,你会不会用红果做点心?” 阿福想了想:“会做两样,不过宫中御厨想必也都会的。” “阿福?”皇帝头次听到这名字:“这名字谁取的?” “是先父所取,是愿儿女福泽延绵不断之意。” “这是她小名,大名也有意思,是个喜字。” “嗯,为人父母,自然都盼孩子好。大俗就是大雅嘛,这名字不错。” 李馨打蛇随棍上:“父皇,他们昨日办了喜事,今天去向太后请安,大家都有礼物相赠。父皇你怎么可以两手空空呢?这未免说不过去。” 阿福相信后宫里想向皇帝讨赏的女人一定多的皇帝数都数不过来,但是能成功讨到,并且让皇帝掏的心甘情愿的,可真是为数不多。就算他太后老娘讨,都未必有三公主李馨讨的这么顺理成章振振有词,而且皇帝还特别受用。 “好好,这见面礼自然要送。”皇帝清清嗓子,转过头来:“朱氏温良恭谨,品貌端庄,着内府,朱氏进为五品淑人。” 李馨笑盈盈的推了阿福一把:“哎呀呀,父皇今天难得大方,这竹杠算是敲着了!阿福,快谢恩啊!” 李固愕然之后也欣喜:“阿福,还不快谢恩。” 阿福愣了一下,急忙跪下谢恩。 从微贱的宫女,变成七品的娘子,又变成五品的淑人……阿福想起以前听人念叨,做官从七品熬到从五品,花了十八年的光阴。可是现在呢?不过是短短两天…… 天色不早,皇帝与三公主去了之后,太平殿诸人纷纷向李固与阿福道喜,热闹非凡,人人喜气洋洋。李固又开了一次赏钱,这真是上下同乐。 到了晚间阿福还没回过神来,坐在镜台前发愣,紫玫端了一个白水洗玛瑙碟子进来,碟子里盛着红艳艳的山楂。她先屈膝:“给主子道喜。”才将碟子放下。 “殿下呢?” “殿下正在沐浴。奴婢吩咐给主子也备下了水。” 阿福点点头,紫玫过来替她拆开发髻,梳顺头发。 阿福顺手拈了一粒山楂,轻轻咬了一口。 甜中带酸,回味绵长。 —————— 二更鸟。。。 嗯哪,阿福就是运气好。。。 现在大家大概知道我为啥把这文起名叫福运来了。。 ^_^ 牙疼了几天,我还以为是上火,现在才明白我是又长牙了! 二十五 说来话长一 两个人静静的躺在帐子里,刚才又做了一番“激烈运动”,阿福平复着呼吸,感觉心跳也渐渐恢复正常速度。 “三公主殿下……今天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 李固唔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她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了,今天在德福宫你没听到人说这个么?” 似乎听到了一句,但是阿福没有在意。或者说,她当时太紧张了,就算听到了也没记住。 “皇家娶妇易,嫁女难……”李固轻声说:“前朝由盛转衰的崇礼之乱,还有后来的三齐宫变,可不都是驸马之祸?所以本朝的驸马郡马……说穿了,哪怕有口饭吃的良家子弟都不愿意做。” 阿福对这个所知不多,轻声问他缘由。 “公主出嫁之后,就要迁到皇城西承恩坊的公主府去,驸马就住在承恩坊后头的别馆,不但不能离开京城,就是平素要出别馆,也有重重阻碍。与自己家人分隔两处不能尽孝团聚,与公主一个月也只能见着两回,要受承恩坊的人重重刁难管束,见面说了什么话都有人听着,连晚上也……先帝的妹妹,我的一位姑母,嫁了一位崔姓驸马,平日日子实在太闻,这位崔驸马与同住别馆的一位王驸马两个在一起喝酒,酒后抱怨了几句,第二天……一个被赐毒酒,一个被关了起来终身不得出,我那位姑母,没过半年也就病逝了,唉……馨儿再不情愿,也已经年纪不小了,父皇与太后再疼她,她也得嫁人啊。” 李固长长的叹息声让阿福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看起来天之骄女,光彩辉煌的三公主李馨,未来的命运竟然如此悲惨?听起来这哪象夫妻过日子,简直就是一起坐牢的两个囚犯一样!皇家怎么能如此对待亲生公主?就算是为防前朝之祸重演,这种作为也太过份了。 “都是如此么?没有例外的?” “本朝自太祖开国一向如此,就我所知,没有例外……历代虽有公主不愿嫁人而出家的,可是在道观尼庵里的一辈子,与公主府里的一辈子相比起来,也没有自在到哪里去……”李固不愿多谈,说:“睡吧。” 阿福心里发冷,不由得朝李固身边努力凑的更近了一些。 听起来,身为皇家公主的未来,甚至不及自己。 虽然,自己也是生活在一个看起来金碧辉煌的大笼子里面,没有什么自由。 可是最起码,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 而且,他们现在能这样近的,相互依偎在一起。 七品,或是五品,阿福觉得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不同。这两样本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皇子之妾,五品高些,七品低些,五品的待遇自然要高……可是阿福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第二天阿福早早就醒了,梳洗过之后,李固兴致勃勃去练剑,阿福去准备朝食。分派给她的小太监就是与刘润关系不错的庆和,人机灵,不多话,手脚麻利。 阿福用昨天剩下的米饭做了一些锅巴,香喷喷脆生生的,就稀饭不错,李固练了剑回来,胃口大开的吃了大半盘子,想起来一件事,问她:“怎么没见刘润?”不等阿福回答他自己便想了起来:“哦,他昨天和我说今天出宫去。” 阿福把切开的咸蛋挑了一些放在李固的稀饭里:“嗯,是为了我家里的事情。上次托人出宫送信的时候,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搬了……也没能找到。” “这是理所应该的。”李固说:“你昨天若说是为了这事,我就让刘润带些礼物去了。” “这不急,先找着他们再说。刘润今天会去我妹妹的夫家打听消息。” 身份改变了之后,不是说可以从此享清福了,阿福觉得正相反,要劳心劳力的事情反而多了!跟紫玫在一起合计了一番,阿福觉得自己脑子完全不够用了!皇帝太后生辰,宫中有头有脸的夫人美人皇子公主们生辰,个个不能少了生辰贺礼。一年几大节几小节,该有的祭礼贡礼一样不能少。就算有杨夫人在,阿福也不能把自己当个摆设,任事都撒开不管。阿福忽然觉得自己被升了级也有坏处,虽然说福利待遇也跟着长,可是毕竟现在还没见着东西。活多了事多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 要不是紫玫,这些事让她自己记,就算弄个随身历记着,恐怕也记不住。 如果是上辈子,工作中忘记什么事,大概会被老板训,扣薪水,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是皇宫,错一步,可能就会掉脑袋。再严重点,会掉全家人甚至诛连三族九族之类大家一起没命。 阿福觉得后背凉凉的。 这工作高收益,可是也高风险,能有作为成功上位者寥寥无几,就说德福宫的那位慈祥太后娘娘,她的鸾凤屏风宝座底下,也肯定堆满累累白骨。 太阳很好,阿福却打个了寒噤。 过了午她就等着刘润回来,庆和替她到东阳门去探看。申时已过,庆和气喘吁吁回来:“主,主子,刘润哥回来了。” 阿福心头一跳,手里正在打的那个络子一下子引错了线,结废了。 刘润随后进来,他脸也没洗衣裳也没换,大约是走了很远的路,脸色发红。 “你先坐下歇歇,瑞云,去倒茶来。” 瑞云答应着出去,庆和也很有眼色的退了两步,站到了门外。 “茶倒不忙喝。”刘润说:“我今天去了刘家,打听到了你家中的消息了。” “没……见着我家人吗?” “时间来不及,再不回来就进不得宫门了。”刘润说:“你家里人迁住到城外乡下去了。” “啊?为什么?” 阿福家在城外是有几亩田的,田边还有两间茅草屋子,那是父亲还在时置办下来地,图的是有口活粮不必日日提着袋子去买米买面,但是那地一直是由一个朱家的远房亲戚租住的,每年给他们送粮来。 “这事,说来话长。” —————————— 不知不觉,腊八都过了,一年又一年的,真快啊。。 俺要回贴! 二十五 说来话长 二 阿福直觉着,刘润带来的,应该不是好消息——但也不至于很坏,不然刘润这时候大概会先告诉她,要稳住气,不要急不要慌。 “说起来,这事的起因还在你的妹子身上。” “阿喜?她……过的好吗?你在刘家见着她了吗?” “没有见着。” 阿福愣了。 “你妹子已经与家人一起到乡下去了。我去的时候先没有说自己是宫里的人,只说是朱家的亲戚,找不着他们家了,才到刘家去打听消息。他们家的人爱搭不理,后来,那家的……”刘润看她一眼:“你妹子的相公回来了,他倒很和气,和我说了了你们家迁走的事,别的他也没多说。然后我给了刘家的帮佣一些钱,那个妇人和我说的很详尽。似乎一开始,他父母亲很不喜欢你妹子。” “嗯……”阿福点点头,阿喜其实长的比她好,而且有嫁妆。按说,刘家应该更满意才对。这一下调包,其实刘家并无损失。 “你妹子与公婆合不来,常常顶撞婆母。刘家的大姑娘回门时有身孕,和她吵了一架之后,回去就小产,刘家与刘家的亲家都十分不满,你妹子下厨时又……” “下厨又怎么了?”阿福紧张的欠起身。虽然阿喜在厨艺上不怎么样,可是也绝不致于把糖和盐弄错,油和醋不分。 “她烧了灶房不算,刘家的另几间房舍也受波及。”刘润说:“老实说,今天我看到的刘家,看起来还没收拾出样子,家什庭院都十分凌乱……” “阿喜她肯定不是有意的啊。” 她没那么大胆,阿福知道。要说小心眼儿她是当仁不让,可是放火烧房……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她的公婆不是这样想的。你母亲听说这消息之后特地赶上门去赔罪,刘家那位大姑姐的丈夫与你哥哥口角争执,推搡中,那人摔倒跌断了腿……” “啊!” 有的时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堆叠在一起,越滚越快,成了一个大雪球,造成的破坏性后果,谁也想不到…… “我母亲他们卖了房子店铺,搬到乡下去……就是因为这个?” “是,断了腿的那人不依不饶的,刘家的人还执意要休掉你妹子,后来这休书是没有写,但是你妹子跟你母亲和兄长一起回去了,然后离城去了乡下。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阿福呆呆的坐着,半天才吁出一口气。 “真没想到……不过一年多的功夫,怎么……出了这么多事情。啊,你奔波一天了,快歇着去吧,今天真是麻烦你……” “这倒也没什么辛苦,我离了刘家后就去了你家原来的住的地方,那房子虽然已经转手,但买主还没进去住,店铺改成了一家布匹店,你想怎么处置?若是要赎买回来……” 阿福摇摇头:“这个先不急。我还不知道母亲……还有哥哥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在乡下的情形。总得都了解清楚了,相互通气,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想怎么……” “是,我也知道,所以今天没有立即去和新房主店主去攀谈。虽然是住熟了的地方,可是或许,我想换个新地方住,也不是坏事。树挪死,人挪活。” 他说话含蓄,阿福明白,阿喜出了这事儿,刘家恐怕很难回去,在娘家一带恐怕也已经被传的名声不好,不管以后做什么打算,回老家去住,未必是一条最好的路。 李固在门边不知道站了多久,阿福抬起头才看见他,扶着椅子站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 阿福走过去,轻轻挽着他的手,两个人进了屋坐下。 “你都听到了?” “唔。”李固把她的两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 阿福低下头,李固不大见太阳,手掌显的白皙修长。阿福从前,一贯在心里当他是个小弟弟。虽然现在他成了自己的丈夫,可是她心里,一直觉得他需要她照顾。 唯有此时,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他的手掌这样坚定,他可以支撑她,保护她,让她可以放心依靠。 “不用担心,房子店铺可以赎回来的,你妹子大概是年纪还小,做事情冲动。有了这回教训,应该以后会懂事许多。” 阿福轻声说:“但愿如此。不知道刘家那边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要不,下次我请韦素找人帮忙去说合,想必事情不至于到夫妻分离的那一步。” “那不成了咱……以势压人了?” 李固愣了下:“是么?那……过日子得你情我愿才行,这个……唔,再想别的办法吧。“ 阿福其实心里明白,这世道天生就是这样,就算不让韦素去说合,只要刘润把自己现在的地位一说,刘家恐怕也不得不服气低头。 可就如李固说的,这事不象别的事,夫妻过日子得你情我愿。不是安插个人手或是和人打一门官司那样简单。 感情这东西,最复杂难办。 “没写休书,或许是刘家不想把事情做绝?” “不知道……” 阿福觉得有些疲倦,头靠过去,倚在李固肩膀上。 “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他们一定过的都很好……阿喜从小就是母亲宠着惯着的,哥哥和我也都容着让着,或许不该这么忍,这么让,要不然她的脾气可能会好些,做事也更有分寸点。” 李固的声音从容和缓,阿福觉得自己渐渐镇定下来。 “我一直觉得我和家里人不算亲,可是今天听刘润说这些,也不知道怎么着,这么揪心。” “看你说的,再不亲近也是亲人。”李固拉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阿福扶了扶鬓花,又替李固理了一下衣襟:“去哪儿?” “你跟我去。” 阿福和他就这么手挽着手,沿着长廊走出去,庆和与元庆两个跟着。他们名字有些相象,却都是本名,和阿福一样,因为名字喜气吉祥,进宫后都没有再改。阿福到现在还总是弄不清他们两个的名字,常会叫错。不过元庆进宫早,伺候李固也有好几年。庆和才进宫一两年,没有完全失去少年那种品格气质,变的象其他小太监一样暮气沉沉的,或是油滑谄媚的样子。 长长的回廊一眼望过去似乎没有尽头,走廊两旁花木扶疏,阿福往旁边的小湖里看,湖岸边柳树底下还系着一条小舟,不知道是摆在那里好看,还是真预备着要划进湖里采菱花派用场。阿福以前也没读过什么诗词,但柳下系舟这词儿却有印象。 “看什么呢?” “那边……湖边有条小船。” “你想坐船?” “不是,”阿福摇摇头:“就是觉得挺好玩。我从小到大没坐过船,地道的旱鸭子。” “我也没坐过。”李固和她继续朝前走:“改天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去试试。反正刘润会水,掉进湖里也有人救。” 阿福哧的笑出声来,李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真不容易,总算是笑了。” —————— 牙啊牙…… 乃可不可以缩回去不要长咩?? 唉,今天早上醒来唉声叹气,恨大胖不该把我吵醒。我做梦正做到精彩处要旁观三美男H呢。。。。结果在脱衣前就醒了。。。。呜呜呜。 二十六 丹凤殿 他们转的弯极多,阿福几乎要迷失方向,处处都是花树,抬头可见飞檐画角。阿福只能判断出他们已经出了太平殿很远了。阿福睁着眼睛尚且晕头转向,李固却象对这条路很熟,仿佛走过许多次一样,哪里停,转里转一清二楚。 穿过一扇月圆门,前面又是一个花园,层层的浓绿一重重的向远处延伸开去,花朵盛开灿烂,如一大匹展开的绿底提花锦绸,花园的那一边是一座宫殿,比阿福见过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灿烂耀眼,美仑美央。太阳映在那金色的琉璃瓦上,廊柱栏杆门窗全是朱红,红的那么纯 她的呼吸屏住了几秒钟,听到李固问她:“美吗?” 阿福重重点头,然后又急忙说:“真美,这是哪里?” “这是丹凤殿……”李固轻声说,似乎是怕吵醒了什么:“是我母后以前住的地方。” 他拉着她再朝前走:“我没事儿时,会到这儿来转转,坐一会儿,再回去,所以路都走熟了,怎么走都不会磕着绊着。” “他们说后宫最美的就是这里,母后去了,父皇没再让人住这里,也没有锁起来,这里还是天天有人收拾着,父皇有时候也会来坐一会儿,母后喜欢花,这里的花园也是宫里最好最美的。” 他们沿着回廊走,李固的手轻轻摸在柱子上:“他们说这每根柱子上雕的凤都不一样,父皇对母后,真的倾注了他所有的……” 阿福仰头看着柱子上那耀眼的凤凰图纹,这火艳艳的凤凰,还留在这柱子上面。 但是这宫殿的女人,早就香魂缈缈无处寻了。 “来,咱们进去。” 阿福看着门关的严严的,但是李固过去的时候,门就从里头打开了,一个中年宦官沉默的站到一旁去,一声没出。 李固朝里迈步,阿福急忙跟上。 “母后去了,当时丹凤殿的人有的殉了,有的就留下来,继续照管这里。”李固一步一步朝里走。地下的墨色石砖亮的可以照出人影,帐幔低垂,锦绣寂静。 这里真的很美,只是没有生气。 没有主人的房子,就象是没电的电视机一样,再怎么精致,也只是个灰暗的空壳子,曾经的活色生香都被离去的人带走了,只剩下残影供人凭吊。 “其实我来这儿,只是一种习惯。”李固轻声说:“母后已经不在这里,这儿将来终究会有一位新主人,不是父皇的妃子,也可能会是……将来我哪位弟弟的皇后妃子。母后的遗物我都妥善收存好的……在这里站着,我只是会想,母后她原来也曾经站在这里,从那进走过,住在这殿阁之中,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离她更近了些。” “有时候,四处走走,其实……心情自然就舒畅多了,比闷在屋子里好,对吧?” 李固觉得自己其实不会安慰人,说了这么半天,好象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说出来。阿福家中事情烦心,自己本该让她更开心才是。 不过,阿福却明白他的意思,也的确觉得心情舒畅多了。 他们站在丹凤殿的台阶朝下头看的时候,繁花如锦就在脚下铺展开来,远处的亭台楼阁如在画中。 刚才还扰人烦忧的麻烦,似乎变的遥远而渺小,不值一顾。 李固低声说:“你要有什么烦忧的事,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扛着,也跟我说说。就算我没什么好主意帮你排解,但总能陪你解解闷。心里的话说出来,人总会舒服一些。烦难的事有人分担,总会觉得身上轻松一些。你的性子……今天要是我没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吧?” 阿福让他说的耳根发烫,十分难为情。 “哪有……我多半,还是会和你说的。” “不是多半,是一定要和我说。” 阿福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声,觉得自己身上烫的都要烧起来了。 李固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紧迫盯人的招数并不一定要眼睛看得见才能使出来。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庭院里的花树哗哗的作响,脚下花园里的绿叶翻出碧涛,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下台阶的时候阿福扶着李固,他手上忽然用了一把力,把阿福紧紧抱着,两个人在楼梯上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李固的唇在阿福的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啾的一下,就贴在了她的鼻子上。 “啊!”阿福发出低低的声音,然后李固的唇向下滑,蹭过她的鼻尖,人中的部位。阿福的肌肤上有一层细细的小茸毛,触感好的不得了,虽然以前听人家说鼻尖人中这里的茸毛是姑娘才有的,成了亲的女人就没了,但李固的唇一路蹭过去,还是觉得唇上被蹭的痒痒滑滑的,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好。 最后,吻的晕晕乎乎的两个人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从丹凤殿出来的,阿福觉得自己脸臊的没处放,虽然是在楼梯夹道避着人的,但是这还是大白天,万一让人看见,这宫里没什么秘密,一定会被很多人知道的…… 而且,李固他……嗯,很会调情…… 李固这时想的却是……明明记着那个高度应该是阿福的嘴唇的,怎么会是鼻子了呢?啊,是了,她今天一定没穿高底的屐子,所以自己弄错了高度了,这么一来,第一下才会亲到鼻子上去…… 他们再手牵手走回来,都出了一身的汗,洗一个痛快澡。瑞云一边替她挽头发一边说:“这天气真热的人受不了,您现在洗了,等会儿一进厨房再出来,还不又是一身汗。” “出出汗,也没什么坏处,等晚间再洗一回就是了。” 阿福带着瑞云往小厨房去,小厨房也设在东院里,但是隔了一道夹墙,墙这边阔朗安静,墙那边却是一片忙碌。 不过今天阿福来的早些,这边灶上没差事的人大概都找地方乘凉去了,就一个茶炉子还摆在门外面,有个胖胖的宫女守着炉子打盹。 瑞云推开门,似乎愣了一下,喝问一声:“谁?”快步朝里赶。阿福愣了下,她只看到后面那扇小门还在晃悠,瑞云追了出去。 灶房里有人没什么,可这人一见来人就跑,那就大不寻常。阿福转头看了一眼灶房里头,粗略一眼扫过去,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再看一次,她的目光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 这章我磨矶了十来分钟,实在想不出题目来了,暂无题吧,大家想到好题目告诉俺,俺把这无题二字再换下。 今天带儿子去娘家了,大橙子很给面子,吃好玩好把姥姥姥爷哄的也很好。。。就是太兴奋了,回来的路上俺们娘俩一起在出租车上睡着了。。。 二十七 阴谋 阿福下厨之后,她用的东西就与别人的分开来,刀铲勺叉这些整齐的挂在一旁,调味佐料也是一套全新的装在细瓷罐子里。阿福自己下厨的习惯,盐瓶子总是放在第一个,现在摆在第三个的位置上头了。 也有可能是厨房的人打扫的时候挪换的位置,可是现在这个时候……阿福伸手把瓶子拿了起来。 瑞云从外头回来了:“主子,没追上。到后廊上见不着人影了。” “不用追,反正跑不出太平殿去。”阿福说:“你去叫管厨房的人来。” 管厨房的女人姓孙,三十开外,看起来十分殷勤,可是行过礼,不等阿福开口,自己先喋喋不休的说起来,阿福还以为路上瑞云和她说什么了,结果听到后面才明白过她是为自己分辩,解释自己不在厨房并非偷懒去了,而是去大厨房分领东西,还特意让身后跟的小宫女把领来的两只筐的菜给阿福看。 “孙姐姐不必着急,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我是想问,下午总得有人看守厨房吧?那人呢?” 孙宫人急忙唤人来,刚才在外面守茶炉的那个胖胖的宫女和刘润一起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阿福意外的问。 “我本来想来提热水的。”他简单的问:“怎么回事?” 阿福把那个盐瓶子递给他:“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别的东西。” 刘润揭开瓶子闻闻,又舔了舔:“有点酸味,里头肯定加了别的东西进去。” 孙宫人和那个胖宫女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并不是为了一时厨房没人的小事,孙宫人还好,那个胖宫女吓的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你没看到,有什么人进了厨房吗?” “没……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就,我就太乏了,就迷糊了一会儿……” 孙宫人气恨恨的看着她:“住嘴,你这蠢丫头!这就是你的错!淑人,您要罚就罚她!” 刘润不愿当着她们的面多说什么,阿福吩咐瑞云再准备一份新的盐醋和其他佐料来,砧板锅盆也都另行换过,先将饭菜做好,庆和与瑞云提着食盒,刘润与阿福落后一步。 “你知道……里头是什么?” 刘润看她一眼:“大概知道,不过未必一定准。殿下才刚吩咐过我,以后若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不能隐瞒他。这事还是到了他面前一起说吧,省的我还要说两次。” 阿福一愣,随即看到刘润脸上带着笑意。 阿福心里一松,想必被加进去的东西不是太要紧,所以刘润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 御膳坊掌管着宫里的大大小小的膳房,里头的争斗阿福也有所耳闻,做的好好的菜肴吃到嘴里时突然极咸极苦起来,自然是一翻鸡飞狗跳的折腾。好在这种乱子都闹不大,至少不会闹到皇帝太后还有几位身份贵重的夫人那里去。可是阿福并不是专做这个的人,只不过现在新婚甜蜜,手痒痒的想试着做饭菜给李固吃…… 用过哺食,阿福左右,把刚才在厨房的事和李固说了,刘润从袖里把那个装盐的小瓶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李固面前。 李固拿起那个瓶子,手指似乎很用力,他直接问: “这里头是什么?” 和阿福的态度不一样,李固的脸色马上就难看起来。 “回禀殿下,刚才殿下用膳时,我已经去了一趟御药房,找人验过。里头的药物并不怎么罕见,宫里很多夫人美人都可能会拿得到。不会对人的身体有太大伤损,适量服食倒有些助兴催情的作用……不过这药不可多用,亦不可常用——食的多了,久了,据说……就算能生下孩子,多半不会齐全。”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李固的脸色倒比刚才平静了。可是这平静让人那么不安。 她立刻伸过手去握住了李固的手。 不健全在别人听起来也许并不是特别严重,但是对李固来说,这是他最大的痛处。 “查!是什么人放的,给我查清楚!” 阿福紧紧握着他的手,感觉李固整个人都在发颤! “殿下,殿下,请勿急躁。”刘润仍然缓声轻语:“虽然下药之人居心叵测,可是因为被淑人撞见,所以此事已然不成,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异动,殿下暂不必为此急火伤身。殿下是皇长子,现在纳了淑人,或许不用太久就会诞下皇长孙来,嫡长嫡长,既是嫡又是长,就象世宗朝的时候,可不就是皇孙承继大统……这事情才是许多人不愿见到的。只是找到今天下药这人,其实是治标不治本。” 阿福听着刘润说的话,但是心思却全在李固身上。 她现在觉得有人下药的事情并不可怕。 她怕的是李固气出个好歹来,或是,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刘润声音轻,语调缓,一翻话说的宛转周全,李固静静坐了半晌,忽然转头对阿福说:“你吓着没有?” 阿福忙说:“没有。我没看到什么,是瑞云看到好象有人从后门出去的。” 李固的手被她攥的紧紧的,指尖都泛白了,阿福急忙松手,可是李固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阿福,你怨不怨我?嫁了个无用丈夫,既不能给你正式的名份,不能让你开心,甚至连护你周全都做不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你受多少委屈,我也都看不见……” “你别胡说,”阿福低声说:“这种被人背后算计的事,就算后脑勺也长了眼睛,那也是防不胜防。平民人家里,要生了两个儿子,哪怕只有两亩的水田旱田茅草屋分家时也要争上一争的,更何况是在宫里头。” 李固摇摇头,他的神情虽然极力克制,还是露出激愤悲怆来:“我为什么生下来就看不到东西?母后又为什么早早的病逝,宫里头比我大的比我小的皇子,夭折了不知道多少,难道个个都是先天体弱胎里病弱?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不放心,还是要逼我。” “轻声些。”阿福伸手掩住他口,心里头感觉有只手在揪扯,一跳一跳的疼。 那种既心酸,又悲凉的感觉。 并不是因为自己。 而是因为李固。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没有母亲照拂,一个人在这个步步刀尖的处处算计的宫廷里长大…… 他那么渴望亲人。 他们成亲的时候,他比她还要郑重,还要期待,还要小心翼翼。他对她好…… 阿福甚至后悔,刚才就不应该听刘润的,这件事本不该告诉李固才对…… 李固觉得胸口憋闷,这口气他忍了这么些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已经糟到这个地步了,什么希望也没有!可是他不能容忍,他才刚刚触摸到手边的幸福,就马上有人要来毁坏!他的妻子,他未来的孩子,那些人的手伸的太长了! 一滴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好象不是水滴,而是炉膛里迸出的火星,烫的他全身都跟着抖了一下。 李固伸手去触摸她的脸,有点不确定的喊: “阿福?” —————————————— 今天更晚啦。。。 我得长个教训,要想好好写字,就得把门关起来不让大橙子进,今晚他很不乖,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 我被打断了N回,哪怕他睡了我还是觉得感觉乱糟糟理不顺。。 啵~~~大家注意身体,好象又有寒流来了。 话说,我的牙~~~555,不知道还得折磨我多久啊~~ 二十八 阴谋 二 “阿福,你别怕……别害怕。相信我,”他抬起手来,有点慌乱的摸着阿福脸庞。 “没事,真的,我没事。”阿福摇头,自己用袖子抹拭了脸颊和眼睛:“我不是害怕。阿固。” 我只是心疼你,这句话阿福没有说出来。 她想起刘润,抬头看的时候,刘润早已经识趣的退出去了。阿福回过头来,吸吸鼻子说:“阿固,别人不想让我们过得好,我们为这个悲伤忧愤,只会让那些人正中下怀。他们不想我们好,我们偏要过的好,他们不想我们有孩子,我们偏要生下聪明漂亮的孩子来,气死他们才好!我们过的越好,他们就越难过!你说是不是!” 李固怔怔的,脸上重新有了光彩:“是,你说的对。咱们要好好的过,要生一堆孩子!” 呃,他的重点怎么放在后一句了?合着说了这么些句,他老兄就听进去了这句啊? 阿福的小脸儿变成囧字状,不过好歹李固的心情是好多了。 畅想了美好未来,还得回到现实问题上来。 “其实这事我以前没遇到过,也不是很懂该怎么办,殿下说呢?是不是与杨夫人商量一下,她一定会有对策。” “是,太平殿的篱笆看来是得扎紧点了。”李固点头赞同。 阿福故意问他:“殿下扎过篱笆吗?” 李固愣了下,终于笑了:“没扎过也总得学着做啊,我现在也是成了家的人了。既然成了家,就得立业,养活妻儿。你可知道,那天我去见韦启,他和我说了什么?” 阿福自然不知。 “韦启跟我说,他从没怪过我。可是他对我很失望,因为我还没有变成一个有担当的人。对自己负责,对自己身旁的人负责。那天他还问我,若我有了妻子,能不能爱她护她一生平安?我这一生,究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关在屋子里的,除了伤春悲秋没别的活法的瞎子,还是要好好的活着,能对别人对自己踏踏实实说一句,我无愧于心。” 呵……阿福意外之极,又觉得感动,这个韦启,能对皇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谓推心置腹了。不是真的重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她又想起那天在韦府只短短见了一面的男子。虽然是兄弟,可是他与韦素完全不同。韦素一副风liu倜傥的样子,可是韦启却让人感觉……有如磐石大树,坚毅挺拔。 “那天他和我说的话,就象当头棒喝一般。我浑浑噩噩的过了那么些年,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将来要做什么事,要做什么样的人——眼疾并非懦弱的借口,韦启这样说的时候,我真觉得象是一记耳光刮在脸上,羞愧的无地自容。还有今天的事情,一样让我觉得,自己那样无能。韦启的话让我想了很久,可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否则,今天的事,只怕也不会发生。” 阿福轻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责?我们年纪还都不算大,圣人亦言,三十而立,你我尚不足二十,还需要经历学习许多,不要这样苛求自己。” 李固摇了摇头:“不。我们不苛求自己,可是别人难道还会等着我们经了事学了乖再来对付我们吗?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们刚刚成婚不过两三天,他们就已经急不可待要下手了。” 阿福没说什么。 她不是不后怕的。 天色暗下来,四处黑暗里仿佛伺伏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窥伺他们。 阿福投进李固怀里,李固的双臂紧紧抱着她。 似乎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面对一切险阻都不能惧怕后退的勇气。 夕阳映红了窗纱,也映红了李固的脸。 他的皮肤白皙,现在看起来是一种暖融融的金红色,眼睛里象是有片水一样,柔光潋潋。 他这样温柔,把责任总是归咎于自己。 阿福在心里叹气,拉着他的手,取过一杯茶给他。 “我不渴。” “喝吧。”阿福说:“我渴了,一起喝。” 晚风拂来,他们一只手互相握着,另一只手都端着茶杯。 阿福看着窗子外头,夕阳余辉,淡淡的涂抹在殿阁上和庭院里,眼前的一切象是一幅略微陈旧的古画。 如果生活就如画儿一样安静和美,就好了。 阿福把杯里的茶喝完。 其实需要成长的不止是李固,还有她自己。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阿福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德福宫的花园里见到李固。 那时候她可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嫁给他,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要请杨夫人过来吗?” “唔。” 虽然答应着,却没有动弹,也没说话。 这一刻的安谧让人舍不得打破。 “阿福。” “嗯?” “再念段儿书吧。这几天忙忙碌碌中,好几天没听你念书了。” 阿福点点头:“好,念哪段?” “随便哪段都行。”李固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我就是想听你的声音。” 阿福起身到书架旁翻了一下,取了一本书,翻开来,靠在他膝边轻声诵读。 “云廊山幽静深远,远远望去,两座山峰之间的云仿若一架桥梁,也许神仙可以踏着这云彩搭就的桥,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去访春探友。远远望去山已经很近,走过去却还要小半日的功夫……” 夕阳落了下去,屋里光线转暗,阿福看不清纸页上的字,住了口。 李固问了声:“天黑了么?” “是啊。” “掌灯……请杨夫人过来吧。” 杨夫人却已经知道了。 大概太平殿里发生的大小事情,没有能瞒过她的眼睛的。她过来的时候穿着黛绿宫装,只有海芳挑着灯笼跟她一起过来。阿福站起身来,论品级是她高,但是杨夫人服侍李固这么多年,情份不薄。 她坐了下来开门见山的说:“下午的事情,我要向殿下请罪。是我管束不严,未能恪尽职守,有失察之罪。下手的人已经查出来了,请问殿下要如何处置?” 阿福抬起头,没想到杨夫人的动作这样快。 “怎样查到的?” “是同住一屋的人告发的,也在她枕头里搜到了另外一小包药末。” 阿福忍不住问:“是谁?” —————————————— 今天带儿子洗澡去了,洗的头晕脑胀,一出来歪歪扭扭差点不会走了~~ 俺怎么又晚睡了~~~不行!明天一定要早更早睡! 二十八 阴谋 三 被杨夫人叫进来回话的是杏儿,她穿着件雪青色衣裳,挽着双鬟,一进门就结结实实跪倒了。 这几天没有见她,看起来象是瘦了。 “回禀殿下,淑人,杨夫人。”杏儿口齿清晰的说:“下午我见着陈慧珍出去,她不走前院,却从后廊绕过去,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脸色很不好看,象是急慌慌的样子,还往床边转了圈掖了什么东西,又忙忙的出去了。我有些疑心,翻了一下,找着这个东西,不敢自己拿主意,就先来回了夫人了。” 杨夫人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黄纸包来,递给阿福。 阿福接过来看看,李固伸过手来,阿福把黄纸包放在他手中。 李固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杏儿急忙摇头:“奴婢不知道,也没敢打开看。” 李固轻轻点了一下头,把药包放在桌上,杨夫人让她出去,接着两个宦官带着陈慧珍进来。她脸色苍白,神情却没有特别慌张惧怕。阿福说不上来为什么,一看到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觉得心里头憋着一股气。 从下午到这会儿积聚的惊吓,怒火,难过的情绪,现在好象开了锅的水似的,要把盖子都冲顶开了。 杨夫人沉声问:“你下午去小厨房做了什么?谁指使的你?药从哪里来的?” 陈慧珍不慌不忙:“夫人,您问的话,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我下午并未去小厨房,也不知道您说的药是什么药,指使二字,更无从谈起。” “好一张利口。”杨夫人指指那个放回桌上的药包:“物证人证都有,你还想狡言抵赖?”吩咐人:“把她拖到后面去,先关起来,要好好仔细看管,不能跑了,更不能死了。” 陈慧珍跪直了身:“且慢。夫人,捉贼拿赃这话不假,我也没法子证明这纸包不是我的。可是,又有谁能说这纸包是我的?这么小的东西夹在袖子里荷包里谁不能夹带?谁见着这东西是从我身上现翻出来的,我心服口服。要不然……” 杨夫人脸色铁青,这种事不宜张扬,正要让人拖她下去,李固手指在案面上轻轻叩了一下:“让那个宫女进来和她当面说吧。” 杨夫人没违逆他的意思,让传杏儿进来。 两个人都跪着,杏儿看起来倒有些沉默畏缩,陈慧珍倒抬起了头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 “原来夫人说的证人就是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和夫人禀告的?” 杏儿小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是说,这东西就出在我和你住的屋里,那有谁看到是从我的床上翻出来的?只有你自己看到,你自己一张嘴说的吧?”陈慧珍抬起头来,毫不避让的说:“夫人,难道她就不会贼喊捉贼吗?” “你胡说!”杏儿的声音也高起来:“这两日你都不对头,今天下午别人趁凉的时候你偏偏出去,还不走前院,从后廊上绕路?” “你跟着我去了?你亲眼看见我去厨房了?我明明是嫌屋里闷热,绕过后廊到池子边树下去乘了一会儿凉。”陈慧珍脸一扬:“从头到尾不过是她说的,她见的。她说的话就这么可信?那我来问你,杏儿,这黄纸包是什么人交给你,让你想办法放到殿下和淑人的膳食里的?下午我出去到后廊边池子那乘凉去,你又去了哪里?” 杏儿不防她这么一问,愕然之后,脸涨的通红,怒冲冲结巴巴的说:“你,你还反咬一口!” “你不用砌词推搪。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下午这会儿厨房没人值守你肯定打听着了,趁我一出门你就去了小厨房下药,却不料被瑞云撞见了,你没被当场逮住,却知道这事儿一定会追查,所以才想起栽赃给我的吧?我回屋时看你脸色就不太对劲。你还假意翻了我的床铺,又恶人先告状去找夫人诬陷告发我!哼,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可以陷我入罪,你自己逃脱罪责了吗?” 杏儿瞪圆了脸,身体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气愤抖的厉害,重重的磕头说:“殿下,淑人,杨夫人,这个人太会狡辩,请夫人不要相信她!我从进了宫就和阿福姐,不,是和淑人在一起,我的为人,淑人最清楚。我从德福宫到太平殿来,一直都没和她分开过。陈慧珍可不一样……” 不得不说,杏儿的辩解也十分有理。 她的确一直和我一样,出了太后的门就进了太平殿的门,经历单纯简单。如果说有人在背后指使,那么由玉岚宫来的陈慧珍更为可疑。 “你的为人?你的为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陈慧珍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小嘴儿挺灵巧,想扯着淑人的情份给自己开脱?淑人从进宫和你在一起,一样是小宫女,可是你从头到尾就只会拖后腿找麻烦,都是淑人照应你,你何曾替淑人做过一件半件的事情?就是现在这份好差,也是淑人替你求的杨夫人你才顶过来的吧?” 杏儿脸色发白,反驳说:“你不用朝我泼污水,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你说你去池子边乘凉谁看到了?那纸包也的的确确是从你的枕罩子里头翻出来的,你抵不了赖!” “你说是从我枕罩里翻出来的,又有谁看到了?”陈慧珍咄咄逼人的说,忽然转过头来朝着阿福磕了个头:“淑人,有件事埋在我心里许久了,我一直顾念一起进宫,同屋相处的情份,没有说出来,可是姜杏儿她心毒手辣,我不犯她,她却不放过我,我也不能不说出来了。淑人还记得您冬天生的那场大病吗?” 她这话一出口,杏儿顿时变了脸色,张口结舌,难掩惶急之色。 阿福镇定的看着她:“怎么?” “其实淑人那病不过是小小风寒,吃几剂药就能好。可是却病了快一个月才有起色,身体也亏损不少,淑人就不觉得奇怪么?御医诊脉没错,开方没错,淑人也小心将养,为什么病却迟迟不好?” “不不,淑人,你不要听她的……”杏儿的话被陈慧珍一声冷笑打断:“淑人的病一直不好,那是因为药没服对!有人嫉妒你际遇好心细手巧,有意将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材给拿掉了!姜杏儿,当时你和淑人同屋居住,她的起居饮食汤药都是你料理的,这件事儿,你怎么说?” “你,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我还没说是你,你自己就先跳出来要把这臭鞋扣自己头上了。”陈慧珍言辞锋利:“当时我看你煎药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却没有细想!后来有一天终于瞅着空子把你从药材中取出来,又埋在假山石那里的东西掘出来看了。你心里嫉恨淑人,不愿她的病好,一心想要谋害于她!”陈慧珍看着已经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姜杏儿,冷冷的说:“那时候你就包藏祸心。现在淑人成了贵人,成了主子,你自然心里更是愤恨不忿,又想打别的主意。那时候你偷留下来埋藏起来的药材,我还都留着,就在我箱子边上的那个布包里。夫人若不信我的话,派人取来,让姜杏儿自己看一看!” ———————————————— 好的,今天早睡有望!OYO~ 俺要回贴回贴。。。 二十八 阴谋 四 看着脸色惨白的杏儿,陈慧珍不轻不重的又添了一句:“姜杏儿,有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害人终害己,你是自找的。要不是你今天想害我,我原也不想把这事说出来。” 她又朝李固和阿福叩了个头:“殿下,淑人,我早知道她不妥却没有说出来,我也有过错。那时候我只觉得,淑人她吉人天象,身体已经渐愈,想是杏儿良心发现没有再做那样的事情,又顾念姐妹之情,才一直隐瞒不报。若我知道姑息只能养奸,反而让她今天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来,我是万万不敢包庇她的!” 阿福望了她们一眼,并没有说话。 前后一盏茶功夫,元庆就进来了,把手里托的东西呈给杨夫人。 杨夫人打开纸包,手朝前伸了一下,示意杏儿自己看里头包的东西。 杏儿低低的呻吟了一声,整个人都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刚才第一次进门时,她还偷偷的朝阿福望过来,似乎是有些讨好和乞求的意思,第二次进来的时候,就是想看不敢看了。 这一回,她彻底塌下去了。 阿福……阿福…… 杏儿茫然的想,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 真的,她也害怕,也后悔,时时会感到心悸,也想过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怎么办……阿福成了淑人,并没有点她来伺候,她一面有点埋怨,一面又自己担惊受怕…… 现在,终于完了。 全完了。 她说:“不是……不是我,我没下毒……” 可是她的声音含糊不清,自己都听不清楚。 她只是偷藏起了那时候的药材。 可是现在说这个,已经没用了。 只有自己那时候在弄这些药,只有自己能藏起这些药不被任何人知道。陈慧珍她,她居然把自己埋下的药又挖出来,还收藏着。 她从那时候起就握住自己这个把柄了,可是到现在才说。 杏儿转过头去,陈慧珍也刚巧转过视线来看她。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看她的时候,象在看一个死人。 阿福看了一下那包里的药材,没有霉,但是也肯定不能再吃了。陈慧珍大概把它们放在哪里晒过,不然埋在土里再挖出来,一定不会保存的这样好。 “你可真是个有心人啊。” 陈慧珍的态度完全没了刚才的强硬,声音低下去,看起来极恭敬的说:“慧珍自知有罪,请淑人惩治。” “你是有罪。”李固插了一句:“不过并非这件事情的瞒报之罪,而是今天下药谋害这桩罪。” 陈慧珍飞快的抬起头:“殿下,此事是杏儿诬陷,她……” “下午厨房没人值守这事儿,你为什么知道呢?你特意打听的吗?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李固淡淡的问出这句话来,陈慧珍顿时愣了下,她正想张口说什么的时候,李固又指着桌上那个药包:“你说这个不是你的东西,是她栽赃你的,那你也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了?那你怎么会说杏儿做的事是天理不容?你知道药包里是什么东西,对吧?” “不不,我只是听夫人说此事严重……” 阿福心里叹息,疲倦的摇了摇头:“慧珍,后面假山池子那儿,今天翻过土,今天上午元庆就和殿下说了,把池底的淤泥挖出来填在花根下当肥土,所以今天让我们不要到后园子里去,我和殿下今天散步去的是丹凤殿。你去池子边乘凉,觉得那儿好闻么?你穿的绣鞋底子上,沾没沾着那里的湿泥?你把鞋子脱下来,翻过来看看,自己闻一闻,有没有池子底的淤泥味?” 杨夫人脸色难看的要命,死死盯着陈慧珍,但这事终于还是审了个明白,陈慧珍的鞋底还是很干净,灰尘是有,可是仍然透着底布的颜色,再明白不过了。 杨夫人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把她拖出去……” 李固问:“夫人要将她如何处置?” “自然是好好拷问是谁指使她……” 这种事情…… 李固叹了口气:“我记得,她是宣夫人送来的吧?” 杨夫人怔了下:“正是。” “把她送回去交给玉岚宫处置吧。” 杨夫人站起身来,躬身应诺,随即唤人来将一动不动脸若死灰的陈慧珍拖了下去。 杏儿抬起头,看了一眼阿福,又飞快的低了下去。 “殿下,淑人,姜杏儿如何处置?” “夫人熟谙宫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杨夫人又应了一声,杏儿不用人来拉扯,自己爬了起来,低着头跟着宫人退了出去。 李固抓着她的手,紧紧攥着。 “别想了,”他低声说:“别再想了。” “那次汤药的事情,我早就觉察了。”阿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修的整整齐齐的,小指上戴了一个玉石戒指。她的手指肉肉的,不是书上写的那种纤美的柔荑。可是李固表现的很喜欢,他喜欢握着她的手…… “但我一直没问过她,是不是她在我的药里做了手脚。可是后来我待她也再不象从前了,咱们成亲前,她说能不能继续在我身边,服侍我,我没有答应她。” 李固恨恨的说:“你太姑息她了,不该这么一直忍着。” “我不是没想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甚至刚才,我都想问她一声,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终究没有问。无论杏儿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理由,阿福想,那都不重要了。与事实相比,理由已经无关紧要。 “我想对杨夫人说一声,对她处置还是宽一些。毕竟……这次的事情,她告发陈慧珍,也算是有点小功劳。” 但是无论如何,杏儿是不会留在太平殿了。 两个人躺了下来都睡不着,李固拉着她的手,肩膀挨着她的肩。 “阿福。” “嗯?” “为那种人伤神不值得。她没把你当姐妹过,你看,她出来告发陈慧珍的时候也毫不犹豫。这样的人,我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只要自己能往上走,把别人当垫脚石的时候眼都不会眨一下。” “嗯。我刚进宫跟着一位徐夫人学规矩,当时姜杏儿还和陈慧珍,都在一处的……”现在说这些没意义,可是阿福就是想说点什么,沉默不语的话,觉得胸口憋的更难受,喉咙也一样,总想说点什么——不管什么,都会舒服一点。 ———————————— 啵,努力看看今天能不能二更,尽管二更的字数肯定也不会很多。。 撒花花,大橙子可以数到二十了,哦耶! 二十九 出宫? 他们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的,总之,阿福觉得已经过了三更。 说了很多话,早上醒来时都记不清到底说了多少,可是胸口却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固也醒了,他躺在那里的样子很安详,睫毛微微动,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片迷蒙的眼眸让阿福凑过去在他眼角边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李固伸出手来,轻轻抚mo她的脸,到了鼻子那里时,手指顺势不轻不重的刮了她一下。 阿福就笑起来,然后也回刮了他一下。 李固也笑了。 窗外传来鸟鸣声,宛转清脆。李固没有养鸟,这些鸟儿应该栖息在后头树上的,清晨它们也醒来了。 “真早,再躺会儿吧。” “你真懒,没听说过么,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 “我不吃虫。” 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这样的话,阿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她这么一笑,外面的宫女肯定可以听到他们已经醒了,倒不好再赖床,阿福扯过衣裳披着,喊人进来。 新的一天,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李固领着她去给太后请安。不知道太平殿的消息太后老人家有没有耳闻,但她表现一如往常,热乎乎的拉着李固又说了一堆话, 然后三公主李馨也来了。 阿福觉得她的脸色好象比平时显的苍白一些,也可能是未施脂粉的缘故。头发梳了一个回风髻,穿着一件樱草色的宫装,下系白绢宽幅裙,显的人比衣瘦,不过精神还好。 “太后娘娘。” 她还没拜倒,太后已经一脸心疼的命人搀起来,让她坐在身边,拉着她手问:“不是说你着了凉么?你看,脸色这么苍白,不舒服就好生歇着,又过来做什么。” “我想太后娘娘了啊。”李馨娇娇软软的说了句:“太后娘娘就不想我么?” “想,想哟,你这丫头。”太后一边笑一边叹息:“唉,你啊,哀家哪会不疼你,是疼不过来啊。” 丽夫人坐在下首椅上,手里一柄缃竹绢丝绣团扇掩住半边脸。她的确是个美人,一张脸就如早晨带露初开的芙蓉花,一点看不出她已经育有一子,也无怪后宫美人现在隐约以她为首了。 “是啊,三公主真是可人疼啊,大家看看,三公主一来,太后娘娘可不把我们都抛到脑后去不闻不问啦。” 殿里响起一片笑语声,太后也笑指着丽夫人说:“你就一张利嘴。你看看你,阿馨还是小孩子,你们可都是大人了,哪还能和孩子争宠啊。” 不知道哪位美人插了一句:“三公主也将及笈,太后这样疼她,一定会给她挑个好驸马呢。” 殿下的气氛似乎有片刻凝滞,随后一切如常,太后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拍拍李馨的手背:“是啊……我还有些舍不得。” 李馨心里怎么想阿福不知道,不过她却很配合的一顿足一扭头:“不嘛,我才不嫁,我要服侍陪伴太后与父皇一辈子。” “傻丫头,女儿大了总要出门的。” 阿福望着李馨,眼里露出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怜惜。 不管她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同仁,但是她做为公主的黄金时代,已经到了末端,眼看……就要开始绝对不美好的另一段人生。 阿福承认,她是被李固所说的公主与驸马那种形同幽禁的苦闷生涯所触动了。除了衣食无忧,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 就是一般人也不会满足于这样的人生,自由,快乐,爱情,幸福……这些没有谁不想要。可是身为天之娇女,皇帝的掌上明珠,却完全没有权利去追求这些。 阿福觉得,李馨的命运,比自己要差多了。 提起这个话题的阿福不知是谁,不过李馨的脸色看起来比进来时还要再白上三分,简直都快白里透青了。 太后最后淡淡的说了句:“阿馨也还没到岁数,哀家还想多留她几年呢。” 美人堆里又有人冒了一句:“可是三公主不嫁,后头的妹妹们……当年大公主出嫁时,也就比现在三公主大半岁。” 殿里的气氛表面上仍然融洽,可是阿福不知是热还是压抑,额角鼻尖都出汗了。 出来后李固拿手帕,替她擦了擦汗,阿福紧张的左右看,并没有人注意。 虽然他们是……咳,合法关系,但是被人看到总是不好。 不过,李固找位置是越来越准确了,她穿着高底手就向上移一寸多,穿软底鞋子就往下移。 “太后娘娘很疼三公主的,应该……会替她择一门好的婚配吧?或者,不会让她这么快出嫁?” 李固只是摇摇头:“太后和父皇越疼她,其他人只会越容不下她。她得宠,不止她一人,宣夫人和哲皇弟也……” 阿福轻轻应答:“我明白。” 一荣俱荣。 “你先回去吧,”李固把那块给她拭过汗的手帕又很自然的掖回袖中:“我去找韦启说话,他今日在左官署,你自己用饭不用等我。” “好。” “嗯,”李固好象还要说什么,不过也许是没好意思在这里说,扶着元庆的手上了步辇。这边阿福看着他的背影,好象也有点舍不得。 硬让自己扭过头转过身来。 他们又不是谈恋爱谈的要死要活的现代少年少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阿福也说不上来,总之,她觉得自己如果和李固如胶似膝,似乎有点奇怪。 而且,也不合这时代对女人的妇德的约束条规。 李固不在,阿福对亲自下厨也没有兴致,紫玫咐吩下去,清粥小菜炒饭糕饼都端了上来,满当当的一桌,阿福就动了几样。 大概在德福宫光闻脂粉气就闻饱了。谁说秀色不可餐?阿福觉得自己要是再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大概现在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成亲这几天都腻在一起,突然一分开,总觉得一个人空落落的。 李固当然不应该整天困在房里,韦启一看就是个有志向有本事的,和他多交往交往,应该也可以让人心胸开阔多增阅历。 李固应该去找他啊,这是正常社交活动嘛。 可是阿福就是觉得……一个人不自在了。 原来这么快就适应了两个人生活。 原来这么快就感觉一个人这样孤单了。 阿福突然想到一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习惯了他,所以…… 如果,会失去,那该如何? 在成亲之前阿福不是没想过,但那时候没有得到。没得到的时候想失去,怎么可能会有真实的感觉?那只是一种构想,沙盘推演。 真实永远比想象更加美丽。 也,更加残酷。 “淑人。” 阿福回过头,看见刘润站在那里。 “进来吧,有事吗?” —————————— 牙……呜呜…… 早睡果然比晚睡好处多呢。起码。。精神好多了,代谢好象也改善了一点。。。。 三十 出宫 一 刘润并没有跟她行礼什么的,有别人看着的时候他的规矩自然让人挑不出错。但没人的时候,阿福也不喜欢他不讲那些礼节。 刘润待她是不同的。 比起她哥哥朱平贵,刘润更象她的兄弟一样。 “不是旁的事。”刘润说:“刚才去领了腰牌,今天能出宫。把要捎的东西给我,今天我赶快一些,出城去你家。” “啊,可是你今天能回来么?”阿福不由转过头看了一眼,太阳都升起老高了。 “赶的快些,天黑前应该可以回城。我出宫时和宫门口的人再打个招呼,理应无妨。” 阿福急急进屋拿出个小包袱来。东西是已经备好的。给娘和阿喜的各是两块料子两根簪,给哥哥也是两件衣裳还有头巾一顶,钱却先不敢带。 “你路上多当心,出城不比在城里,路上别遇着什么沟坎或是强人······” “行了,你就放心吧,一般的强人我还不放在眼里。”刘润翻了一下包袱,重系起来负载肩上:“到你家说什么我心里有数。” “好。”阿福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飞快的说:“其实,原和刘家有过婚约的···是我,可是征采时阿喜先嫁过去,我进了宫···” 她担心刘润对这件事不甚知晓,如果到了朱家说话说岔了,倒不如自己先告诉他,好让他心里有数。没想到刘润说:“我已经知道,你放心吧。” 已经知道? 阿福目送他出去,心里猜想多半是在刘家的时候已经打听着这事了。也是,刘家的人既然对阿喜不满,那这换亲之事,应该会说出来。 对了···李固也还不知道这事。 虽然不是很要紧的事,不过,要不要也先和他说一声呢? 阿福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阿福回屋里去,她答应了给李固裁的衣裳只刚挑出了料子。量身这一步倒是可以省却,阿福对他的身材尺寸···唔,都是夫妻了嘛,即使不是了如指掌,也是绝对肚里有数。 紫玫替她打下手,瑞云扯开料子,轻声赞了一句:“这真是好料子。” “唔,你也懂这个?” 瑞云老实的摇头:“不太懂,可是这么厚密,又轻软,喏,在阳光底下还亮着,自然是好料子。” 她拈着布边,不赶用手去摸布面。阿福量好了尺寸,拿粉块划出了线来,操起剪子就绞。 嚓嚓的声音在屋里显得很清楚。 阿福听到脚步声,接着外头的宫女回了声:“杨夫人来了。” 阿福快要剪到头,没敢抬头,宫人打起帘子,杨夫人已经走进来。 紫玫迎上去说话,阿福一剪到了头,布料分成两片。轻盈的分别滑下落在榻上。 “夫人来了,快坐。瑞云倒茶去。” “淑人不必客气。”杨夫人凑近前:“这是做衣裳:给殿下的?” “是,做两件汗衫。” 杨夫人噙着笑点头:“唔,你的手是桥的,女红厨飪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这样说完,她又急忙补了一句:“淑人真是多才。” 前一句还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后一句就赶紧摆平身份。 阿福现在的品级比杨夫人是高,不过她也无意在杨夫人面前摆这个格。 “胡乱剪几下子,左右殿下也不会穿到外头去。” 杨夫人点点头,说:“按殿下的吩咐,那两人已经处置了。” “哦?”阿福抬起头来:“怎么发落的?” “杏儿打了四十板子撵去去做了浣衣奴。陈慧珍已经遣回玉岚宫,宣夫人应自有决断···” “恩。”阿福点头:“有劳夫人了。” “不敢当。” 三十一 小相公 你哭了? “哪有”阿福不好意思的抹了下眼:“这叫喜泪,不叫哭” “早知道你这么想出去,我早就……” “别说话了,你要不要泡一会澡?”阿福凑过去闻闻他:“你闻闻你身上的味儿。” 老实说,不好闻。 酒菜的味道,还有,身上肯定出了汗,闻起来象…唔,腌酱菜。 阿福微微笑,这味儿倒是亲切。以前屋里屋外都是这个味儿,虽然家与铺子是分开的,可是家里就是人人身上都能闻到一股酱菜味儿,阿喜极讨厌这个味道,所以总是把娘给她的零用钱都买了带香味儿的东西来遮掩。 她们,怎么样了呢? 刘润还没有回来… 李固泡在大澡桶里,头枕在桶边。阿福替他揉揉头,舀水冲去皂沫,用干布吸去水份,拿阔齿梳子轻轻替他梳通头。 她有些心不在焉,头早梳的通透了顺溜了,还是一下下在梳,净梳那一股。 李固湿的手从桶里抽出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你什么呆呢 “哦…我想着,刘润该回来了。要不,进不了宫门了。”阿福把他头先用布包了,舀水浇在他肩膀上:“今天他出城,去乡下我娘家了” 李固恍然:“原来为这个。就他一个去的?” “嗯。 李固不想让她心里存事儿,故意问她些早就知道的。家里现在几口人,哥哥现在做什么营生之类,这么一说,阿福倒又惦记起,不知道朱平贵现在做什么营生,铺子已经转了手,乡下人估计都是自家腌渍点菜吃,酱菜铺子是开不起来了。可朱平贵没下过田也没学过别的手艺,他做什么营生,阿福也实在想不出来。 李固没话找话问她:“你哥哪年生人? “哥属小龙的 “嗯,那比韦启小一岁。你妹子呢? “她属猴。”阿福停下手:“唉,他们两个才是同胞嫡亲,虽然大多数时候哥都能一碗水端平,可我这人小肚鸡肠,总惦记他端不平的那几回。 李固拍拍胸:“不怕,你要觉得亏得慌,我给你当哥。 “你给我当哥…阿福好歹忍住了下半句话,她本想说,你也并不比我大多少。 “来,叫声哥哥听听。 阿福推他一把:“快洗吧。 “诶,别不好意思,叫吧,又没别人听见。 他的脸凑过来,带着水汽热气,阿福只觉得脸被这热气蒸的又潮又热。 “好啦,叫一声,就一声,叫呀… 阿福觉得脸烫的厉害:“你才多大点儿,就想当人哥哥。 可是李固自己也品出味儿来了:“阿福,你不是属猴的?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的… “怎么不是? 李固记得杨夫人说过,他们属相是相合的,阿福是属猴的啊。 “我属羊。 李固一滑,整个人朝桶里坠,阿福急忙扯住他胳膊。 “你当心些。 “这么说,你和我同年? 阿福咬咬嘴唇,这事儿反正是迟早都得告诉他的。 “嗯,登记簿子的人按着阿喜的名登的,其实是我进来当的差…阿喜属猴,我当然… 李固没管她心里忐忑,急着问了句:“你几月生的? “腊月 腊月快到头了,正是最冷的时候 李固一下子放松下来:“那就好。我还生怕你比我大了呢,虽然我们是一年人,可你月份比我小。 阿福可没想到他惦记的是这事,却不是自己担忧的身份的问题 “这个大小…有什么关系? 李固一挑眉,看起来那张画似的脸顿时活泛起来,显得特别有神采,阿福倒看愣了。 “这关系大了,要是你月份比我还大,我不成了小相公了吗! 阿福愣了一下,小相公这词儿她是听过的,可是万万没想到李固在宫里也会说出这个来,回过神就噗的一声笑出来。 外头元庆说:“殿下,刘润回来了。 阿福算着也该回来了,再不回来宫门一关就真进不来了。 “好,我这便出来。”李固在桶里站起来,倒显得比阿福还急。 “你慢些,小心滑倒了。 阿福替他披上袍子,李固趿了木屐子就出来了,刘润站在外头,看起来风尘仆仆。 “殿下,淑人。 阿福扶着李固坐了下来,李固点个头:“别多礼了,快说正经的,这边有人都惦记了一天了。 刘润就笑了笑,对阿福说:“上次打听着地方,中午的时候就找到淑人的家了。家中一切都好,也不算穷,我朱家大哥说说,上次折卖房子的钱,其实刘家也没有收下,刘家姑奶奶和姑爷也就是为了一口气,知道这边卖了宅子铺子也很过意不去,不过因为在乡下住着也清静,所以才一直住着的。“刘润拿出一个小布包来:“这里头是朱家娘子托我捎给淑人的。 阿福急忙接过来,布帕里报的是个五彩线绣的喜上眉梢的荷包,底下缀的是个福字坠。虽然都不是好料子,可是确实娘的手工。阿福本来觉得自己对朱家都淡淡的不是特别挂念,起码没像别的宫女似的常在晚上想家想的哭醒。可是一见这东西,顿时觉得两眼酸热。 “我娘她,知道我现在… 刘润说,“朱家娘子说,能做皇子身边的人,那是天大的福份恩典,让淑人谨慎当心,安守本分..不要想家。 阿福还等着听,可是刘润已经说完了。 “就这几句? “时间不够,我先解释了一番我的来由,又讲了淑人的境况,又得赶着回来,想必朱家娘子是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的。 阿福想,这就是刘润想当然了。 就算她在家,她娘和她说的话也不多。 不过摸着手里的荷包,阿福也觉得心里好像踏实的多了。知道自驾搬了地方之后那个空落落的地方,又填上了些东西。 李固问家里房舍如何,生计如何的时候,阿福急忙打起精神也跟着听。 “院子挺大的,前后五间房,还有雇着一个庄子里的婆子洗衣烧火,日子过的并不苦。朱大哥正在寻摸门路,说虽然是有积蓄有几亩田,总是要有点进钱才好,不然岂不坐吃山空。 阿福点点头,刘润说话那是笔削春秋,回来得仔细问问他到底怎么样。 一天遇的事儿太多,一放下心事,阿福也打了两个呵欠,李固说::“早些睡吧,明天去德福宫,还得和太后说出宫的事情呢。 阿福一觉睡的死沉死沉的,早上隐约觉得,是该起身的时辰了,却觉得眼皮沉重,一股懒劲儿缠上来,眼睛就是不想睁。 李固倒是醒了,摸着就上来咯吱她。阿福先是躲,后是忍,最后一边笑一边还手也去咯吱他,昨天虽然累,可是遇着的都是好事儿。一是找着了家里人,二是李固和她能搬出这皇宫去住。 “行了,再不起耽误时辰了。李固停下手来,说起拉阿福还是吃亏。这个搔人痒痒算是短兵相接,和眼睛方便不方便的关系不好,阿福手软脚软的,这个倒真拼不过李固。 她揭开帐子叫人进来,两个人漱洗梳头更衣,先去德福宫请安。晨雾未散,太阳只在东边远远露出泛白天光,阿福看着身旁这个姿态安详的少年,忽然有一种感觉在心里慢慢泛开。既温和,又平实…还隐隐带着些甜蜜期待。 太后宫里一如往常,该来的人也差不多都到了。太后出来后众人请安。 宫人搬张凳子靠太后跟前放了,李固坐了下来,阿福在一旁陪侍。太后问李固有没有睡好,又问最近胃口如何。李固笑着说都好,还特别说了阿福昨晚给他熬了一道汤,味道极好。太后便笑吟吟的问阿福是什么汤。 “只是一道冬瓜鸡汤,夏季炎热,所以煮开后撇去了油,点了些醋。 “嗯,听着就用了心的。 李固还没来及和太后说他向皇帝请封出宫之事,太后却招了招手,一个并非宫中女眷,穿着紫棠色命妇装束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体形倒是很富态,头上装着假髻,看起来整个人份量十足。 “这位是蒋侯爷家的二夫人,按辈分,你还得叫一声表姨娘,来来,见一见。 表姨娘? 这么一大早的…命妇进宫来倒是奇怪,是太后特意召来说话的吧?一边请安请见的总得等太后用过朝食之后。 李固神情一动,规矩的起了神问安,那位蒋夫人急忙还礼,连说不敢当。 按亲戚算李固是晚辈,但李固是皇子,她是臣子之妻,所以这个礼真是各行各的。 阿福本以为这样的正经场合没自己什么事,那位蒋夫人却眼一转,问:“这位是朱淑人吧?果然太后挑的人就是没的说,模样气派都是好的。 太后一笑:“她就是人老实些罢了,哪当得起你这样夸。 这么一来阿福也给她见:“拜见夫人。 “哎哟,快起快起,我可当不得。 “怎么当不得。”太后说:“论辈分,你是长辈。论品级,你是三品命妇,她的礼你怎么当不得了?当得! 阿福规矩的再站到一旁,就听太后问那位蒋夫人:“你家琴丫头呢?怎么没带她一起进宫来?都有一年没见了,小姑娘该长成大闺女了,再见着说不定我都认不出来了。” 三十二 只是 这场景,太后这笑容,说的这话,怎么都这么熟的啊! 阿福简直郁闷的想嗷嗷叫!太后怎么就不能消停一阵子! 这位蒋家小姐又被太后看上了?那,要真是再指给了李固,那自己…… 刘润当时怎么诳她来着?没妻就不算妾,可是自己这才成亲几天,好日子这就到头了? 蒋夫人坦然自若的说:“琴丫头定了亲啦,就是左护都尉的二儿子,定的是十月里的好日子,现在拘在家里正再教她些规矩。唉,以前太心软了,惯的她没个样子,要做人家媳妇了,却不学不行哪。”蒋夫人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刚才在宫门前倒看到阮夫人的车子,还有她家女儿,出落的一副好模样儿啊,就是人腼腆了些,说句话脸就红了,怎么她们还没到么?” “多半是来探丽夫人的。”太后神情淡淡的,阿福也没想到蒋夫人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颗已经提到喉咙口的心扑通一声又落回肚子里。 太后与瑞夫人更亲近些,对丽夫人的态度不冷不热, 殿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阿福觉自己现在有点神经过敏,只要一听到人提起谁谁家有女儿,就本能的全身绷得紧紧的,好像听到的不是人家家里有女儿,而是人家家中有个活阎王一样。 是啊,会催命的。 阿福不知道,如果李固真的娶了妻,自己该怎么办? 这些天的幸福生活,就像光彩夺目的肥皂泡,那么轻盈快乐,那么……脆弱虚幻。 一触到现实的棱角,就破碎了。 自己终究不是他的妻子。 手指尖被碰了一下。 阿福垂下目光,李固的手在椅子边搭着,缓缓的移动。阿福不出声,他只知道她站在一旁,但是不知道她的准确方位。 阿福缓缓把手指朝他靠近,两个人的指尖半藏在衣袖下,借身体和椅子挡着,触到了一起。 然后,李固握住了她的手。 握的紧紧的。 就在这个全是人的,当着太后的面的宫殿里。 李固就这么紧紧的握着她的手,阿福忽然觉得,那些人,声音,气味……都在一一淡去,这里,只剩下他和自己而已。 “我不会娶妻的。”李固握着她的手,这样说。 他握的很用力。阿福相信,如果他的眼睛能看得到,一定会深深的注视她说这句话。 “可是,皇上和太后,总会让你娶的。” “我不是克妻吗?”李固居然笑了:“那就一直克下去好了。” 阿福几乎想对他翻白眼。虽然很感动。这人为了对自己好,名声是彻底不要了。但是这个克妻又不是他想克就能克得了的,前两次的事情大概就是巧合加意外凑到了一起去了,以后再定亲的话未必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没关系,以前的我们无心,以后的,可以想办法。” 这种事还可以想办法?阿福直想挠头,难道要求神拜佛让李固定亲的姑娘都生个小病,吓的他们不敢嫁过来? 阿福想,菩萨不管人祈福,那么多人求福也没见谁求着……可不降福菩萨也是菩萨,朝菩萨乞求别人倒霉招灾显然更加不对头。 “回去吧,今天人太多,过了午我来和太后说。” 阿福轻声问:“太后不会舍不得你走吧?” 李固哧的一声笑,看起来脸上有几分少年人的俏皮,不过说的话却带着点心酸。 “怎么会,你知道太后姓什么?” 阿福想了想:“太后娘家姓王。” “我母后姓韦啊。” 阿福忽然想了起来:“瑞夫人也姓王……” “嗯。” 阿福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懂,可是却知道即使一个姓的一家子还不见得是一条心,这姓偶不一样,就更不会一条心了。 可要是这样,太后平时对李固的那些关心难道都是表面功夫了?阿福暗暗咋舌,她可以一直觉得太后对李固很呵护关爱的。 阿福肚子里的猜测没说出来,那位阮夫人带着女儿去见丽夫人,会不会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毕竟,虽然李固自己没可能做太子,将来做皇帝,可是如果得到他的支持,那丽夫人的儿子…… 夏季快要过去,吹在脸上的风有些干热。 阿福的那只手一直被李固紧紧握住。在这个皇帝都不能光明正大和皇后妃子手拉手的年代,李固这样拉着她的手,却不会被人指责。 也许,这是有所失,有所得吧。 因为李固眼睛不方便,她牵他的手可以光明正大。 因为李固眼睛不方便,所以可以从宫女升到五品淑人。 阿福牵着他的手,觉得胸口一阵酸,一阵甜。 在这宫里乱纷纷的千头万绪的事情,居心各异的人……这绝不是阿福一心想要的生活。她最初的想法简单的很,少听少说多做活,嫁一个本份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她看着路旁石板缝里探出头来的一根小草。 如果把这根草,突然移进一个黄金做的花盆里,它会一如既往的好好生长吗? 阿福摇摇头。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阿福站住脚,她听见隐约的声音……像是,哭喊的声音。 李固却没停下,阿福跟着她继续朝前走,却忍不住回头看。 远远的,宫道那边,有个女子被人拖走,嘴已经被塞住了,披散着头,珠翠零落,华衣凌乱…… 只眨眼下的功夫,那些人已经出了定安门。 惊鸿一瞥,阿福却看着那个女子的相貌——那不是曾经唱过一句生查子的吕珂吕美人吗? “怎么了?” 李固停下来问她。 “那边……定安门那边……” 阿福没去过那边。 “那边是内府的地方。”李固顿了一下:“若我没记错,应该是慎律司。” 内府啊…… 阿福远远望着,一道墙,墙的这边富贵锦绣,那边却是人人谈而色变的地方。 吕美人犯了什么事阿福不知道,但她知道,凡是到了那地方的,不死也得脱层皮,能翻身的少之又少。 “是你认识的人吗?” 阿福愣了下,明白过来李固肯定也听见动静了。 “见过一次,是位美人,姓吕……” 李固点了点头,阿福知道这不是自己能管的闲事。 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三十二 只是二 这场景,太后这笑容,说的这话,怎么都这么熟的啊! 阿福简直郁闷的想嗷嗷叫!太后怎么就不能消停一阵子! 这位蒋家小姐又被太后看上了?那,要真是再指给了李固,那自己…… 刘润当时怎么诳她来着?没妻就不算妾,可是自己这才成亲几天,好日子这就到头了? 蒋夫人坦然自若的说:“琴丫头定了亲啦,就是左护都尉的二儿子,定的是十月里的好日子,现在拘在家里正再教她些规矩。唉,以前太心软了,惯的她没个样子,要做人家媳妇了,却不学不行哪。”蒋夫人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刚才在宫门前倒看到阮夫人的车子,还有她家女儿,出落的一副好模样儿啊,就是人腼腆了些,说句话脸就红了,怎么她们还没到么?” “多半是来探丽夫人的。”太后神情淡淡的,阿福也没想到蒋夫人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颗已经提到喉咙口的心扑通一声又落回肚子里。 太后与瑞夫人更亲近些,对丽夫人的态度不冷不热, 殿里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阿福觉自己现在有点神经过敏,只要一听到人提起谁谁家有女儿,就本能的全身绷得紧紧的,好像听到的不是人家家里有女儿,而是人家家中有个活阎王一样。 是啊,会催命的。 阿福不知道,如果李固真的娶了妻,自己该怎么办? 这些天的幸福生活,就像光彩夺目的肥皂泡,那么轻盈快乐,那么……脆弱虚幻。 一触到现实的棱角,就破碎了。 自己终究不是他的妻子。 手指尖被碰了一下。 阿福垂下目光,李固的手在椅子边搭着,缓缓的移动。阿福不出声,他只知道她站在一旁,但是不知道她的准确方位。 阿福缓缓把手指朝他靠近,两个人的指尖半藏在衣袖下,借身体和椅子挡着,触到了一起。 然后,李固握住了她的手。 握的紧紧的。 就在这个全是人的,当着太后的面的宫殿里。 李固就这么紧紧的握着她的手,阿福忽然觉得,那些人,声音,气味……都在一一淡去,这里,只剩下他和自己而已。 “我不会娶妻的。”李固握着她的手,这样说。 他握的很用力。阿福相信,如果他的眼睛能看得到,一定会深深的注视她说这句话。 “可是,皇上和太后,总会让你娶的。” “我不是克妻吗?”李固居然笑了:“那就一直克下去好了。” 阿福几乎想对他翻白眼。虽然很感动。这人为了对自己好,名声是彻底不要了。但是这个克妻又不是他想克就能克得了的,前两次的事情大概就是巧合加意外凑到了一起去了,以后再定亲的话未必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没关系,以前的我们无心,以后的,可以想办法。” 这种事还可以想办法?阿福直想挠头,难道要求神拜佛让李固定亲的姑娘都生个小病,吓的他们不敢嫁过来? 阿福想,菩萨不管人祈福,那么多人求福也没见谁求着……可不降福菩萨也是菩萨,朝菩萨乞求别人倒霉招灾显然更加不对头。 “回去吧,今天人太多,过了午我来和太后说。” 阿福轻声问:“太后不会舍不得你走吧?” 李固哧的一声笑,看起来脸上有几分少年人的俏皮,不过说的话却带着点心酸。 “怎么会,你知道太后姓什么?” 阿福想了想:“太后娘家姓王。” “我母后姓韦啊。” 阿福忽然想了起来:“瑞夫人也姓王……” “嗯。” 阿福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懂,可是却知道即使一个姓的一家子还不见得是一条心,这姓偶不一样,就更不会一条心了。 可要是这样,太后平时对李固的那些关心难道都是表面功夫了?阿福暗暗咋舌,她可以一直觉得太后对李固很呵护关爱的。 阿福肚子里的猜测没说出来,那位阮夫人带着女儿去见丽夫人,会不会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毕竟,虽然李固自己没可能做太子,将来做皇帝,可是如果得到他的支持,那丽夫人的儿子…… 夏季快要过去,吹在脸上的风有些干热。 阿福的那只手一直被李固紧紧握住。在这个皇帝都不能光明正大和皇后妃子手拉手的年代,李固这样拉着她的手,却不会被人指责。 也许,这是有所失,有所得吧。 因为李固眼睛不方便,她牵他的手可以光明正大。 因为李固眼睛不方便,所以可以从宫女升到五品淑人。 阿福牵着他的手,觉得胸口一阵酸,一阵甜。 在这宫里乱纷纷的千头万绪的事情,居心各异的人……这绝不是阿福一心想要的生活。她最初的想法简单的很,少听少说多做活,嫁一个本份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她看着路旁石板缝里探出头来的一根小草。 如果把这根草,突然移进一个黄金做的花盆里,它会一如既往的好好生长吗? 阿福摇摇头。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阿福站住脚,她听见隐约的声音……像是,哭喊的声音。 李固却没停下,阿福跟着她继续朝前走,却忍不住回头看。 远远的,宫道那边,有个女子被人拖走,嘴已经被塞住了,披散着头,珠翠零落,华衣凌乱…… 只眨眼下的功夫,那些人已经出了定安门。 惊鸿一瞥,阿福却看着那个女子的相貌——那不是曾经唱过一句生查子的吕珂吕美人吗? “怎么了?” 李固停下来问她。 “那边……定安门那边……” 阿福没去过那边。 “那边是内府的地方。”李固顿了一下:“若我没记错,应该是慎律司。” 内府啊…… 阿福远远望着,一道墙,墙的这边富贵锦绣,那边却是人人谈而色变的地方。 吕美人犯了什么事阿福不知道,但她知道,凡是到了那地方的,不死也得脱层皮,能翻身的少之又少。 “是你认识的人吗?” 阿福愣了下,明白过来李固肯定也听见动静了。 “见过一次,是位美人,姓吕……” 李固点了点头,阿福知道这不是自己能管的闲事。 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三十三 这是一个问题 “我笨得很,这种事想了半天就猜不着大概,你倒一说一个准。” “这有什么难猜的,后宫的事能做主的人不多,太多,宣夫人,瑞夫人,丽夫人。、太后不会为这种小事出手,宣夫人一向是菩萨做派,最近几日说是又病着,瑞夫人和丽夫人两个人里,你说哪个会做这事呢?” “让你一说好像这是件很简单的事。”那自然不是平时比较稳重的瑞夫人。 “这是自然,不过吕美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算拔尖,丽夫人就算出手,应该会对付玉美人才对,她才更得圣宠。吕美人多半是受池鱼之殃。”刘润三言两语把事情说的再简单不过,阿福简直佩服的要五体投地。 “刘润啊,不是我说,你在太平殿有点可惜材料,要是在云台当差,一定会像高正官那样,震慑六宫八面威风。” 刘润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你这是损我还是夸我?高正官的日子过的可不轻松,起的最高睡下的最晚,刚过三十老的像四十多了。” 阿福想想,的确如此。她只见过高正官两次,离得近的一次就是那次过年时的大宴上,远远瞧见的。 “到了那个位置上,要么自己熬死,要么别人把你整死,没一个能全身而退的。”刘润笑着说:“我现在这差事可有多好。殿下重情义,我将来养老不愁,再收个小徒弟,老来有人给端饭倒水,就成了。” “你就这么点儿出息啊。”阿福口气是轻松的,但是心里却觉得酸楚。 刘润没说过家里怎么样,大概也是没家了。就算有家,有兄弟,将来他有了年纪不能呢个做活,出宫去养老,寻常人家又有谁愿意养个太监兄弟,太监叔伯呢? 阿福点头:“嗯,我有饭吃,决不让你喝粥。” 这话说的口气就像开玩笑一样,淡淡的,阿福还笑着说的。 刘润顿了一下,说:“那我先谢谢你了。要不咱们立个字据,要是你反悔了,我也好有个凭据说理。” 阿福实在忍不住,趴桌上哈哈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外面有人问了一声,接着瑞云紫玫的声音一起说:“拜见三公主。” 帘子掀开,李馨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宫装,头松松挽了个落花髻,除了一对碧绿的水滴似的耳坠,身上一件饰物都没有,愈显得整个人如出水芙蓉。 “我怎么听说,要立什么字据?” 阿福有点意外,站起来施礼:“公主请坐。” 而刘润,早就规矩的不能再规矩,侍立在一旁了。 阿福只是抿嘴一笑,李馨也没纠缠这个字据的问题。 “你在屋里做什么呢?” “也没什么,做了件汗衫。” “唔,我听说你手艺是很好的。” “不过是大家包涵,没挑我的毛病。”紫玫捧茶进来,阿福端给李馨。 “我听说,皇兄要出宫开府了?” 消息很灵通嘛。 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反正不出两天全宫上下都会知道。 “是。皇上已经应了,后日应该就会有旨意。” 李馨点点头说:“那就先恭喜你们了。出去了逍遥自在,不用在这里,长辈多贵人多。” 阿福低下头没说话。 “我备了点礼物,算是恭贺你和固哥哥了。”跟着李馨的宫女将捧着的盒子放在桌上:“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李馨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我还真羡慕你啊。” 阿福辞谢她的礼物,对于李馨说羡慕她的事,阿福就当没有听到。 该怎么说呢,论出身,李馨和她那是天壤之别。 论将来的命运……恐怕李馨还不如她。 推辞不掉,阿福收下了盒子。 “我是离得近,来的最快。”李馨一笑:“我也不多留了,皇兄回来替我和他说一声。”李馨没拖泥带水,送完礼物就告辞了。 阿福送了三公主回来,刘润轻声说:“可惜三公主是女儿身。” “唔?” 刘润说:“别的得了消息的人,也都会有贺礼相送的,你就打开柜子等着装好了。” 刘润果然没说错,三公主之后,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这些后宫排位靠前的都纷纷遣人送礼,阿福光陪笑收礼就收到脸酸手软。 好在后半段李固回来了,由他接手继续这份收礼工作。 收礼,有时也是痛苦的。 这些礼,都不能白收啊,须要一笔笔清楚记下来谁送的,送了什么,将来……总有还礼的时候。 咱不是奉行“礼尚往来”“礼仪之邦”还有“礼多人不怪”的金玉良言么?可是阿福现在想一想已经觉得头痛,这些礼物,都未必是实用东西,却得好好收管,放在仓库里招灰喂虫子……又不能轻易拿来借花献佛转送别人,等到你给旁人回礼时候又得费心思想着什么礼物适合那人身份,应该送多薄多厚…… 浪费啊!真是资源浪费! 当然也有实用的礼物,比如送给李固的上好纸笔研墨,这些都算是日用文具,比什么摆设之类的强。布料么,也可以留着慢慢裁衣裳——真是慢慢裁,阿福算了一下,光是今天收到的布匹丝绢绸缎,要只是她和李固两个人穿……好吧,未来二十年,他们可以不用逛绸布店成衣店! 紫玫帮着阿福一并整理登记,直弄到天黑,阿福直起腰一抬头,几乎同时通奸自己脖子处的骨头跟着响起来。 “啊……” “扭着了?”李固也听见了,一手伸过来,阿福把自己的手交给他,缓缓吐了口气:“没有,没扭着,就是低头时候长了点。我饿了。” 她前后两句不大搭,李固却马上吩咐:“呈膳呈膳,忙晕了头了,我也饿的不行了。” “这就算差不多了吧?” “嗯,宫里数得着的,这册子上都记了。”刘润点头说:“至于皇上和太后的赏赐,那是官面上的,绝不是这些小打小闹。” 阿福想,这些东西也不是小打小闹啊,她以前可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同时这么些珍稀宝贝共处一室,而且这些东西,还差不多算她的……嗯,起码一半算她的吧? 其实就算没这些,光李固成亲后给她的那只箱子,阿福已经是身家极为丰厚了。这些韦皇后本身就有许多嫁妆,成了皇后之后有封邑,还有别人的礼物与皇帝的馈赠赏赐,虽然她不在世了,可是那封邑收入皇帝并未收回,还是都归李固所有…… 说起来,李固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可是要论资财…… 阿福眨眨眼。 为什么她没有激动的大喘气翻白眼呢? 为什么她如此淡然呢? 阿福自己都为自己的淡定感到纳闷了。 这么多的财宝,这么多的钱!皇后的封邑收入,还有李固自己以后的封邑%突然变成了那么那么有钱的人…… 吃饭的时候,阿福的纳闷让李固也注意上了。 “阿福,你想什么呢?” “啊?” “帮我盛汤啊。” “哦……” 光顾出神了。 阿福装了满满一碗汤递给李固。 “我就是……以前穷惯了的,不怕你笑我啊,我一直长到十二岁,才有一副银耳坠子,害怕丢了舍不得戴。可是一下午,突然有了这么多东西,我觉得,我该很欢喜,欢喜的疯狂才对啊……” 李固刚喝了一口汤,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幸好他转过了头,不然这一桌子饭菜都不能要了。 “疯……哈哈哈,你,你可真是有意思。” “你当心呛着。”阿福急忙把汤碗接过来放下,摸了帕子替他擦拭:“有这么好笑么?我就是穷人出身啊。” “可你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啊。”李固握着她擦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清俊的脸容上有一种几乎的骄傲自得的神采,仿佛他夸的是自己一样:“若是,咱们也不会如今日一般了。” 阿福的脸噌的就红了! 啊啊啊,现在还是用餐时间好不好?这种时候说这样的额话……多,多不合适啊。 再说,阿福觉得自己也没他说的这么好啊。自己的本质就是一小市民,心愿就是三餐不愁有穿有住,钱财这种东西,当然没有人会讨厌啊。自己也不是没幻想过,如果有了钱,如果有了很多钱,如果…… 如果有了很多钱…… 那又怎么样呢? 阿福的手指,轻轻游移在李固的脸上。 他的脸庞还是少年的样子,还没有成年人那样的坚毅。 “阿福。” “嗯?” “我生的如何?” 阿福有点好笑,李固以前似乎对这个毫不关心,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可有点怪异,可是她挺坦率的说: “很好看。” 阿福觉得,他好像一天比一天更顺眼,更耐看。 饭桌撤了下去,浴水备好了。 阿福把袖子挽了,准备替他擦背。 以前李固也有近身服侍的人,不过自从成亲之后,这些都是她接了过去。 他们谁也没有明确的说,很自然的就由她来照顾他了。 李固坐在桶中,热气熏腾,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水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慢慢的红起来,越来越红。 阿福有点疑惑,伸手进桶里又试了一下:“水热么?”轻轻搅了一下:“不热啊。” 李固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声音很小的说了一句:“一起洗吧?” 这句话声音很小,可阿福听着,却像轰隆隆打了个雷,把她劈的……那个,外焦里嫩,呃……或者说,是措手不及? 一起洗一起洗一起洗…… 那什么,鸳鸯浴,这……是不是,太刺激了一点! 李固的脸红的好像马上就能烧起来了,还补充了一句:“可以……省事,省水……” 省水…… 省水…… 阿福想,还有比这更不靠谱的理由么?他们就缺这点洗澡水么? 阿福嘴巴张了一下,可是没说话。她的语言功能好像短时间内生了,某种障碍…… 拒绝还是同意,这是个问题! 三十四 洗澡 那什么,阿福觉得李固的话就够昏的了,她自己愕然,羞恼,思索……种种之后冒出来的一句话,更是昏的不能再昏了。 “那你,你先把脸转过去。” 呸呸!阿福话说完就在心里朝自己狠啐了两下。 她说的这是什么啊! 他就是把两眼对着她瞪过来,能看见什么?能看见她一根头吗? 阿福觉得,坏了,肯定是被李固的这个意外要求弄的她头都晕了。 可是对于阿福同样昏头的回答,李固不但没有表现出被戳到痛处,暴露出了缺陷的恼怒,反而露出几乎是与惊喜同时迸的傻笑:“好好,。我转过去……” 两个傻子。 阿福一边在肚里念叨,别扭的要死。 虽然李固已经转过身去了——就算他不转过去他能看到什么?重点也不是他能看到什么啊! 这个桶不小,可以说,装两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好吧,现在不是桶大桶小的问题…… 阿福安慰自己,解着衣带的手哆嗦的像得了疟疾似的,解了半天才解开那个结。 “要我帮忙吗?” 阿福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烧起来了,全身滚烫:“不,不用!” 李固安静的坐在那儿等着。 阿福再把裙子解掉,可是肚兜和里裤实在是没那个勇气脱掉,扶着桶边从另一端踩进桶里。 桶很大,真的,别说再进一个阿福,再进三五个都能装得下。 两个人各据了桶的一端,李固脸上露出阿福从来没见过的,傻呵呵的笑容,笑的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倒是咧的大大的。 这人真是她认识的,一直从容淡定斯文儒雅的皇子李固吧? 咳,好吧,阿福得承认,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从容淡定斯文儒雅的。 少部分时候…… “我替你洗头吧?” 呃? 阿福觉得今天晚上……实在,实在是…… “你,帮,我?” 他会吗?这位殿下从小到大,头都是归别人洗的,他连自己的头都没洗过……会帮别人洗吗? 李固用力点了两下头,还把一边的皂角香膏抓了一把在手里:“来来,我帮你洗。” 阿福摸了摸自己的头,有点担心要是真交给他,自己等下会不会变秃子? “别害怕,我会给你好好洗的!” 他那兴奋劲简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吧,反正水都下了,这个头,就由他吧。 阿福战战兢兢:“你……轻一点。” 打湿了头,李固把她的头掬在手里。 很柔软,浸了水而显得更有份量。 让阿福很意外,应该从来没做过这些事的李固,手法出奇的温柔,指端和指腹从两鬓开始打着圈儿的搓*揉,带着花香味的皂角膏缓缓的浸润进丝里面,李固轻声说:“虽然我看不到,不过,阿福的头一定是最好看的,又浓密,又柔软,又光滑。” 阿福半倚在桶边上,侧着头任他摆弄。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会说坦言蜜语了。” 李固微笑着抬起头,他的脸颊上溅上了水珠,看起来有种平时没有的稚气可爱。天早就黑下来,屏风那一边的几上摆着莲花形烛台,上头的八支蜡烛都已经点亮,火焰温柔的颤抖着,光团柔和明亮。烛光映着半透明的五彩丝绣牡丹竖屏,光影如幻如梦。阿福觉得这一刻的情景安谧柔美的不可思议。 头太长,得分做三次洗。上端,中间,末梢。虽然他没做过,但是却记得住别人是怎么替他洗的, 李固接着说:“我帮你擦背吧?” 阿福一手挽着头挤水,愣了一下:“不用了……” “别客气。” “真的不用了……” 李固拿了一块软布巾,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我保证不做别的,也不行吗?” 阿福已经很淡定了——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泡在一个木桶里,嗯,什么该做的事也都做过,害羞的话也不是没说过…… “那你轻点。” 那块小布巾慢慢的替她擦背。 从脖子开始,他的手劲不轻不重的,阿福拼命催眠自己,就当背后是平时替她搓洗的瑞云紫玫好了,没有什么不同! 的确,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阿福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似乎一点点风吹草动在这里都会变成惊涛骇浪。 李固擦的格外仔细,阿福扶着桶边的手越握越紧,身体也觉得越来越热。 “来,你来帮我擦吧。” 李固停了下来,然后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 阿福默默的接过布巾,李固慢慢的转身,桶里的水因为他们的动作而动荡起来。烛光映在水面上,隐约的晃动的波光鳞影又倒映在墙上,梁上,还有,他们的身上。 阿福轻轻替他擦,从上至下。 颈项,肩膀,手臂,腋下,后背…… 擦到腰边的时候,李固的手在水里握住了她的。 阿福没动,也没出声。 李固侧过身,低头,唇轻轻贴在她光裸的手臂上。 柔软的肌肤一瞬间绷紧了,肌肤上冒出敏感的小疙瘩,阿福突然间很明白一个此的意思。 战栗。 是的,就是战栗。 阿福的另一只手抬起来,**的手指沿着李固的肩颈,脸庞滑动,她的动作很缓慢,很仔细。 李固的唇轻轻印在她的嘴唇上。 一片幽暗的,像梦境似的光影里。 刚才那些顾忌,想法,羞涩,似乎都融化在了水里,渐渐变淡褪去了。 阿福眯起眼,看不清楚东西之后触觉,嗅觉,甚至听觉,都变得那样敏感。 李固在水中抱住她。 阿福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水下面,两个人的肌肤不可避免的,触到一起。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是**,可是,不止这些。 水仿佛成了一道屏障,围成这样一个小小的桶中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只有他们两个。 水又仿佛是一个媒介,将他和她的感觉牵系在一起。 阿福感觉着,他们的呼吸,心跳,甚至肌肤的感觉,心中的悸动,都在此时,并合在一起,这样的融洽,这样的和谐,这样的一致。 李固的抚摸,在水的下头,变的那样柔和充满怜惜的意味。 身体的重量一半被水承担去了,那种触不到底,飘飘然然的感觉……很陌生。身体在水中承受的压力,又令触摸与拥抱的感觉与平时完全不同。 阿福无法再靠在桶边上,她觉得一切都那样动荡不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绕上了李固的脖子,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一条湿湿的水迹,从桶边延伸到床边,被烛光照的亮亮的。 肚兜湿了水,轻薄的料子变的沉重,坠在身上,裹在身上。李固抱着她,手从她身后绕过,解开肚兜上的带子。 阿福的头和他的头在水中纠缠在一起,看起来恍如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李固的脸红红的,阿福的脸也是红红的。 这样的接触,这样的体验,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全新的。 害羞,可是,又很期待。 肚兜被解掉了。 李固把块布料拿开,顺手搭在床头上。 然后,过了一会儿,又一条湿答答的白绢里裤被顺手搭载了那旁边。湿透了水的布料是一种轻盈透明的样子,像夏天枝头那晶莹的蝉翼一般。 隔着一道屏风,蜡烛燃的正旺,亮亮的烛焰映着屋里一片恬然的柔光,屏风上娇艳的牡丹在晚风里悠然的开着,外面的卷帘纱幕都放了下来,长穗低垂。 地下一路延伸的那条水渍缓缓的在水磨石砖地上蔓延开来,仿佛是深山峰领处徘徊流动的云霭,那样轻盈,那样写意。 床榻都让他们弄的湿漉漉的,可是到最后也说不清楚是水还是汗,阿福软弱无力,侧躺在那里,枕着李固的一条胳膊。 得让人来换了凉席枕席……浴桶还没收拾,还有,地下的水,不收拾不行,不然晚上没法子睡。 可是,让人进来,看到这屋里的情形,这么,这多让人难为情。 阿福叹口气。 不知道电视小说里那些……嗯,那些缠绵缱绻的场景之后,男女主角都是怎么收拾善后的? 她刚撑起来一点,李固的手臂就饶上来:“别动……”他的声音也有点含含糊糊的沙哑:“你不累么?” 阿福很想翻白眼。 累!怎么不累? 可是累也不能就这么躺着啊,这成什么事。 她叹口气:“你也挪一挪,总得把床上弄了,再让人进来收拾了浴桶什么的……” 李固坐起来:“你躺着,我来。” “不敢劳动殿下。”最后一个字阿福拖着长长的音,有点嗔意。 她才把湿的枕席卷起来扔到一边,又从柜中取出一套枕席。李固帮着搭手,两个重将席子铺在榻上,阿福放下了帐子,将床榻遮得严严实实之后,李固才唤人进来。 从帐子外面看不到里头,可是从里面却是可以隐约的看到外头。 阿福躺在那儿一动不敢动,虽然……虽然就算不动,进来收拾的人也肯定知道他们刚才干了什么好事。 等人都退了出去,门也被重新关上,李固轻声问:“你生气了?” “没。”阿福侧过身去背对着他。 “你别气,阿福,别生我的气……”李固的声音极尽温柔小心:“下次咱们……” “没下次了!” 一次就丢够脸了。 一想到不知道那些宫人会怎么议论,他们……咳,阿福都觉得明天没脸出去见人。弄的一地水,洗个澡洗到了床上……多难为情。 李固的脸轻轻贴在她的颈后,手指在她还湿的间轻轻抚动。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笑了,笑的阿福又是羞又是恼。 “有什么好笑!” “是是,不好笑。我给你赔不是。可是阿福,我怎么觉得,偶尔这么一回,也不赖。”他的嘴唇贴到阿福的耳边,很近,轻声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是一对偷情的人?嗯?” 他最后那个嗯字拖了一点音,听起来有点顽皮,还……很性感。 阿福嘴上呸了一声,可是……呃,内心深处,却怎么觉得,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呢? 而且,而且……有句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难道这偷来的东西,就是吃着特别香? 三十五 乱纷纷 不是我们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 一夜之间,风云突转。 丽夫人倒了下去,玉美人升了起来。 这在宫里并不鲜见,或者应该说,这种事,应该很常见。 后宫里有许多美女,她们有美貌,有青春,有才学…… 她们都觉得自己只缺运气和机会。 阿福在德福宫里看到玉美人的时候,觉得非常戏剧化。 是的,就是很戏剧化。 虽然玉美人很有名气,连李馨也提起过她,说她非常的得宠,甚至有点当年李固母亲元皇后那种趋势,可是阿福没想到,她有如此美丽。 阿福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似乎看过的所有形容美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但是,又觉得那些完全抽象的词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女子的样子。 怪不得丽美人要对付她……怪不得那天自信明艳的李馨也会提起她。 这种美丽,是所有女人的敌人。 阿福早上听说丽夫人的事情时还觉得讶异不可能。丽夫人很有手段,她能歌善舞,风情万种,从才人良人美人然后成为夫人,生下了一个皇子。这就是她的资历,她的成就,她的地位该算是比较稳固的。宫里没有皇后,几位夫人各有千秋。 然而丽夫人毕竟年轻,她沉不住气,她要先将威胁铲除。 可是那个威胁反过来将她踢了下去。 宫里传的最快的是什么? 是消息。 宫里最危险的是什么? 还是消息。 丽夫人想了一个陷阱,但是踏进去的不是玉美人而是吕美人。而玉美人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丽夫人载了。 阿福想,其实,她们的争斗,就像在牌桌上斗大小,看谁的牌大,谁的技巧更好,谁更沉得住气,谁能诈倒对方。 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谁的牌大。 这个牌,就是皇帝的宠爱。 皇帝爱你的时候,你就有一把王牌,遇谁都能拿下。 皇帝不爱你了,那你就算想死死赖在桌上,也会被人硬拖离场。 阿福穿着一件浅绿衣裳,真巧,玉美人穿的也是一件浅绿的衣裳。 如果不穿同样的衣服,大概还不会让人产生联想与比较的想法。而且还巧,她们是一前一后进来的。 玉美人人如其名,就如同羊脂美玉雕就的美人。但是当众人不自觉的把目光再投向阿福的时候…… 很奇怪,平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小小的淑人非常不起眼。时下的美女们都是瓜子脸,尖下巴,阿福从头到脚没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尖瘦,她是圆润的,像粒过年时沾满了雪白米粉的芋圆子。没人把她当成一个合格的对手。 不是没人站在玉美人身旁过,如果穿都穿红,那玉美人就像红珊瑚,和她同样穿红的人则像杂碗装的鸡血。如果都穿黄,那玉美人也是一朵倾国牡丹,而同样穿黄的人只像一朵开残的黄线菊。 阿福穿着绿色衣裙站的离她又不远,女人们的目光,瞄来瞄去。 真是奇怪,阿福还是那个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放心踏实的样子,依然很圆润,目光和笑容,很温顺。 她一点儿没有比玉美人比的凋残下去,平时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不是说她比玉美人漂亮……只是…… 好吧,李馨看到的这一幕的时候在想,不同类型,压根儿不能放一块儿比,一个是艺术品……一个是,嗯,日用品,不具可比性。 李馨也看到了玉美人。 她不喜欢她。 好吧,任何一个女人要去喜欢一个比自己还美丽的女人都有点困难的。而且,这个女人还和宣夫人是对手。 目前没对上,可是将来一定会对上。 皇帝的女人很多,皇帝只有一个。 玉美人看起来楚楚动人,不过她再楚楚动人也动不了德福宫里这些女人,谁不知道谁啊?能把荣宠一时的丽夫人斗垮,这个女人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 李馨走近阿福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到她有点不同。 阿福还是小宫女的时候李馨就觉得她不错。现在阿福等于盛了她的小嫂子,她觉得阿福真是不错。 但是她从来没觉得阿福漂亮,只是觉得她顺眼,什么时候看,都挺顺眼。 可是怎么连李馨自己站在玉美人身边都觉得呼吸感觉到压力的时候,阿福偏偏还这么自在呢? 对,如果固皇兄在这里,一定也自在。 他肯定不会受玉美人影响,因为……玉美人再美,和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李馨突然笑了。 阿福奇怪的看着她,打完招呼之后,李馨先是沉默,然后突然就笑。 好吧,花枝乱颤这个词就是为她这样的美人而设的, “阿福。” “嗯?” “你和固皇兄真般配。” 这句话真怪,可是怎么说也是句好话,阿福向她微微笑。 然后玉美人朝她们走了过来,先向李馨微微屈膝:“三公主。” “不必多礼。”李馨很客气,但也很冷淡的点了下头。玉美人又转向阿福:“这位是朱淑人了吧?” 阿福和她品级相同,但是辈分不同,所以得朝她行个礼:“玉美人。” “早就听说朱淑人,今天才见得。” 阿福想,你说了我的台词,我说什么? 玉美人笑的极温柔,就像鲜花初绽似的漂亮。 可惜阿福满脑子里都被“金枝欲孽”四个大字完全占据了,实在对她生不出好感来。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天真。 可是在这座皇宫里,每一张漂亮的面孔下都不可能存在“天真”两个字。 太后出来了。 大家恭敬整齐的向太后请安。 阿福觉得她们也有点像百官上朝,参拜皇帝。大家各按品级派系站好,当然,太后的偏爱很固定。 她唤了李馨和阿福上前去,破天荒没有先和李馨说话。 “唉,树长大了要分杈,小鸟养大了要分窝……”太后看起来颇为不舍,轻轻拍了两下阿福的手:“出去了,可要好生服侍你家殿下。” “是,阿福谨遵太后教诲。” 太后抬眼看了一眼殿中,似乎刚注意玉美人,吩咐人:“给玉美人搬张椅子,有了身子的人,可不能久站着。” 太后似乎也不待见玉美人。 当然,婆媳是对头。 阿福一出德福宫,就长长的喘了口气。 屋里各种脂粉香,头油香,实在香的她鼻子消受不了。 阿福自己脸上不喜欢涂粉,头上也不喜欢擦油。梳头的时候她有时用橘皮油,有时候就用泡的花水,那些香气异常浓郁的桂花油茉莉油她一概不擦,更不喜欢把一张脸涂的粉白,说话的时候都怕粉会扑簌簌掉下来。 玉美人就在前方不远上了步辇,她所居的承恩宫与德福宫一东一西,车辇旁又有一个侍立的宫女,替她理好裙脚,又扶了一把靠垫。 她一抬起头来,阿福就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 很久没见着了,洪淑秀的样子与从前也不同了。 她身着靛青宫装,下系白裙,显得十分苗条,脸庞净白清秀,头挽着双髻,插戴着小簇绒花。 阿福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她旧时模样。但是那个在初入宫的时候因为尿了床而慌乱,在训育的院子里默然胆怯的小姑娘,形貌已经完全模糊了。 与这个看起来沉稳干练的宫女的样子,完全无法印合。 三公主在后面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玉美人的步辇远去:“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她的声音很低,不过阿福离的近,听的清楚。 这句词……好像前一世听过的,很有名的句子。 但也许她记错了。经典的话也许不止那个世界有。 这里也有相似相近的。 李馨问:“喂,你觉得她美不美?” 阿福诚实的点头:“很美,我没见过比她更美的” 虽然李馨也是个美人,但是阿福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完全没必要。 李馨说:“是啊,我也觉得她美,可是每次见到她,我都想到了画皮。”她转过头来:“你听过画皮的故事吗?” 阿福僵硬的摇摇头。 “白天是绝世美女,到了晚上,却把整张人皮剥下来,用彩笔细细描绘的女鬼啊……”李馨凑近她,小声说:“很恐怖的,怕不怕?” 阿福觉得自己的脸皮很僵硬。 画皮不可怕,眼前的李馨公主似乎更可怕一点。 这个世界,也有画皮的传说故事? 阿福对自己说,巧合,也是巧合。 不这样说怎么办?难道她要和李馨来个相见欢吗? 相见是见了,欢可未必啊。 阿福觉得有点头疼,可是没想到太平殿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她! “这……这……孩子……” 玉白锦袍包着粉雕玉琢似的娃娃,正坐在椅上,泪涟涟的揪着李固的衣襟不放。 李固忙乱的冲门口方向点了下头,苦笑着说:“尽早有人将信弟送了过来,说是先安置在太平殿……” 阿福是听说丽夫人被暂羁进了内府慎律司等待落,多半是凶多吉少。就算保住性命,份位也一定保不住了。信皇子自然不能独留在上悦殿。可是皇帝怎么会将这孩子交给李固来照顾? “他从来就一直哭个不停……”李固狼狈的说:“怎么哄也哄不好,你说,他是不是畏生?” 阿福走过去,仔细端详这个孩子。 很漂亮的娃娃,皮肤细如凝脂,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似的,长睫毛小嘴巴,完全继承了丽夫人的好容貌,大概是受了惊吓,突然从熟悉的地方被带离,又见不着熟人。 “他乳母和近身照顾的人呢?” 李固摊了下手:“也都是待罪之身,想念的乳母还未派下来。不过,这还是也不吃奶了……”他忽然想起:“他是不是饿了?” 李固这句话可没说错,朝食摆上来,阿福特意弄了些鸡蛋羹喂给信皇子,那孩子只有第一口吃的犹豫,后面是一口接一口,把大半碗鸡蛋羹吃了个干干净净。 果然是饿了啊。 吃完了鸡蛋,小嘴一抹,信皇子小脸皱起来:“呜哇,我要母亲……” 阿福抚额叹气。 真是个烫手山芋啊,皇帝怎么就把这个麻烦丢给他们呢。 三十六 童子尿 宫里可以照顾信皇子的人很多,随便找找都比太平殿的人要合适。 比如太后的德福宫,比如宣夫人的玉岚宫,再比如瑞夫人那里,放哪里都是又合情又合理……当然,不是说放在太平殿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了…… 阿福觉得头痛,可是比头痛更重要的是她得先哄好怀里这个小皇子。 信皇子很不好哄,虽然教养不错,撒泼打滚嗷嗷嚎叫这类的招数没学会,可是哭到噎气哽声都不带停一停,不知道平时丽夫人都怎么哄的他,一直到过了午,这孩子实在累了,杨夫人赶了来把他结果去,哄了又哄才睡着了。 李固抹抹头上的汗:“这还多亏了夫人。” 杨夫人摇摇头:“殿下,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信皇子在这里,若好,那是应当。若不好,殿下就是动辄得咎,赶紧想个法子送他走了才好。” 李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早上高正官把人送过来时我也愣了,又不能当时回绝。父皇究竟如何想的,会把他交托到我这里来?明明太后和几位膝下有子的夫人照顾弟弟总是比我合适的多……” 不管怎么说,趁着信皇子睡了,李固阿福两个总算是能清静一会儿。太平殿里人是不少,可是会照顾小孩子的却挑不出几个来。再说,也不放心啊。万一磕着碰着一点儿,那就满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你也睡一会儿吧,”阿福轻声说:“不然等他醒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李固苦笑:“让人去内府说一声,要么把他的乳娘放出来,要么再派两个乳母或是教养女官来,我原先觉得自己可不笨,怎么今天觉得自己这么无用呢?” 阿福又好气又好笑:“你只管放一百个心,这件事儿连皇上都干不来,你不会,也不算丢人。” 李固回过味儿来,猛的点头:“这倒是!父皇虽然文武全才,无所不能……咳,这件事情上恐怕他也没什么能为。” 皇帝不会哄孩子,这很正常。 皇帝的主要指责不是哄孩子嘛,当然,皇子也不是。 阿福朝屏风那边望了一眼,杨夫人把海芳留了下来看护信皇子,隔着那架牡丹绣屏,可以看到信皇子睡相恬然,睡着的小孩子都是天使! 可惜事情总是两面性的,等睁开眼之后天使就拍拍翅膀飞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恶魔在人间。 李固被魔音穿耳一上午,也着实撑不住,阿福也疲倦可是精神却亢奋——可能是今天经受的刺激实在多了点。 她把那件做好了洗好的的新汗衫放在李固的枕头边,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 相比李固送她的那些珍稀宝贝,她的回礼实在是太……轻薄了。 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轻薄,但这件汗衫实在是……又轻又薄。 阿福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哇哇的啼哭声。 哪来的小孩儿在哭……好困,不想动…… 自己才刚嫁人,还没生孩子呢,嗯,这哭声和她没关系,没有关系…… 可惜并不因为她这么琢磨,那哭声就消失了,正相反,那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阿福睁开眼,现实的一切又真切的跳到眼前来了。 “淑人,这……”海芳一头是汗,头也给抓乱了,一边紫玫也是干看着帮不上忙,信皇子人小力气可不小,吃饱喝足睡够了之后,折腾的劲头儿也更足了,海芳根本保不住他。 唉,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阿福手脚麻利把衣衫整理好,从海芳手里把信皇子接过来。 信皇子哭的自己一身是汗,这是个恶性循环,越哭越暴躁不安,嗓子和眼睛还都疼,越不安越疼他就越要哭。 “瑞云,你去端一杯蜂蜜水来。紫玫,你去取信皇子的衣物来替换,今天闷热,身上这些早就汗湿了。”阿福一手抱着信皇子,伸手在床头摸了两下,从李固的衣裳里头摸出一只小小的冷玉蝉来给信皇子握在手里。那冷玉蝉雕琢的玲珑剔透,蝉须蝉翼都纤毫毕现,蝉身看上去是半透明的,信皇子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住了,哭声一歇,阿福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看看,小蝉跑到你手上喽,你摸摸,小蝉凉凉的吧?” 玩着玉蝉,喝着蜂蜜水换了衣裳,阿福又让人拧了巾帕替他擦了脸,脖子和手,信皇子终于不再口口声声喊着要找母亲,李固受了这个启,喊了佳蕙来让她去开库房取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玩意儿来,像布老虎之类的,因为装在箱中,到现在依然保存完好,但是也不能立刻给孩子玩,须要洗晒整理,不过还找出一些木刻的玩具来,小猴子小马小狗之类,这些用干净的布擦过倒是可以马上就拿来逗孩子。有只圆圆的木球上面刷着彩漆,在地下滚动时出骨碌骨碌的声音,信皇子靠着自己两条小短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冲那只木球就追过去了,海芳和瑞云急忙追上去怕他摔倒。 呼……太好了,总算是不哭了。 李固也送了口气,转过头轻声说:“衣裳……很舒服。辛苦你了。” 阿福怔了下才想起新汗衫的事情,看着他已经穿上了,外面套了件天青色的对襟常服,刚才一翻忙乱也没系带子,雪白的汗衫没有半点赘饰,领口处阿福用银色的线抿了一道细万字纹,与外面的天青色常服相叠衬,看起来整个人简洁素雅。 阿福伸手替他理了一下头,睡了午觉起来头有些散乱,可是满屋的人却都手忙脚乱,也顾不上替他整理。 那只木球又被信皇子推的朝这边滚过来,正好在碰到李固的木屐时停下。 信皇子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额上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脸红扑扑的像只大苹果,别提多可爱了。 麻烦什么的,阿福现在不去想。 只是……孩子真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啊。即使是哭闹不休的时候,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不过信皇子的母亲…… 丽夫人只怕凶多吉少。 阿福看着这孩子的目光里充满自己没有掘的怜悯。 在这里说不上谁是恶人谁是受害者,后宫的女人们都是这样的,为了一个目标相互倾轧。丽夫人落到现在的境地固然可怜,但是之前被丽夫人打压陷害的其他人……她们就不可怜吗?就算今天玉美人春风得意是胜利者,可是花无千日红,她能保证自己能得宠多久? 后宫的生存法则,真的很残酷。 信皇子蹲下去想捡拾木球,可是球被他的手指一碰,朝椅子后头滚了过去,信皇子的手没抓住球,倒是把李固的脚抓个了正着。 李固给吓了一跳,小孩子的手抓到没穿布袜的脚上,有点痒,不过信皇子却似乎觉得这只脚比那彩色的木球还有意思,抓着就不打算放了。 李固笑嘻嘻的把自己弟弟从脚边捞起来,胖胖的,软软的,带着股奶香味儿……唔,不对,什么东西打翻了?从肚子到腰到腿,热乎乎的感觉一下子蔓延开来…… “你这坏小子!我这刚换的新衣裳你居然给我尿上了!” 阿福一看,可不是!信皇子刚才喝的蜂蜜水估计一点没浪费,全浇在李固身上了。 “不要紧不要紧,这童子的尿,是去病的药。浇一浇也是去霉气的。” 佳蓉急忙张罗拿衣裳来给李固换。李固闻着自己身上也没什么难闻的气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到屏风后头,阿福替他把湿了的衣裳换下来。外头信皇子又开始追逐那个木球,瑞云她们看护着,阿福侧转过头望向外面,隔着一层纱屏隐约的人影。 李固忽然轻轻握住她正在忙碌的手,低声说:“我们也生一个吧?” 三十七 关于误会 而太平殿里面,却完全另一个样子了。 阿福抚着胸口,眼圈微微红。 “原来……你叫太医来问这个,我刚才还以为……” 李固点点头:“是我没说清楚,倒让你和杨夫人都担了心事。我只是想,如若我的残疾……” 阿福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 “笨蛋。你心里不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李固面色尴尬,大概从小到大,身为皇子的他从来没有被别人用笨蛋这词称呼过吧。 笨蛋当然不是个好词,固皇子也清楚。 可是他听着这句笨蛋,感觉如同天籁纶音,那叫一个舒服,那叫一个心旷神怡啊…… 好吧,李固当然不是有受虐倾向,他只是刚听到太医向他保证,他眼睛的缺陷并不会再流传给他将来的孩子,所以心情特别好。所以阿福这会儿说他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可是我看到太医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阿福很想在他头上重重的敲几下砸几下。 不告诉她他的顾虑,反而让她更担心了。 “对不起。”李固拉着她的手,阿福靠了过去,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看到太医的时候,在外面等候的时候,那么漫长的,等待的煎熬,阿福从没有哪个时候,这么明白自己的内心。 如果说在新婚那天晚上李固给她蒙盖头遮盖头的时候她是感动,在德福宫知道太后又要给李固娶妻,那时感觉到的是茫然和惶恐,那么此时她心里的感觉,和原来都不一样。 她是真的担心,自己会这样失去他。 不是地位,不是身份,不是安定的生活,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陪伴。 阿福仰起头,李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仿佛他已经做了父亲,他已经有了一个自己渴望的大家庭,有自己挚爱的妻儿,有深深的牵绊…… 阿福从前还以为自己会和刘昱书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小日子,从知道自己要给皇子当妾那天就总觉得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一开始总没想到感情这上头。 她想的更多是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世界里生活。 感情……或是说,爱情,太奢侈了。 她不去想,不敢想。 可是,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都是我不好,下次有什么事,一定会和你商量的。” 阿福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我才不相信,你下次要是觉得有什么事让我知道了我会担心,你肯定还会隐瞒的。” 李固的脸有点红。 阿福说的话不能说没道理。要是知道说给对方听会多一个忧虑,以他的脾气当然是不会说了。 “旁人都说,夫妻要共患难相扶持,难道你现在,还把我看成一个外人吗?” 呃,这话是有点酸,阿福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就说出来了,可是李固的表情却像是大暑天吃了冰西瓜,表情那叫一个……咳……阿福形容不上来,总之,很高兴,很愉悦,很幸福快乐的表情…… 好吧,肉麻的话,偶尔说一次,也没关系。 他高兴的话,偶尔两次,三次也行。 阿福笑眯眯的抿着嘴,从开着的窗子朝外看,紫玫和瑞云远不是信皇子的对手,那只挂在廊下只可观不可玩的鹦鹉已经让她们取了下来,信皇子拿着一朵不知道从哪个枝头折下来的鲜花,正颤颤的想用花去戳鹦鹉头上的凤头。 太阳很大,信皇子身上穿着一件粉紫色缎子袍子,皮肤雪白,眼大口小,胖悠悠肉乎乎的,真是可爱。 阿福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要是真生个像这样的孩子,那……似乎,也不错。 可是看到孩子,难免会想到母亲。 皇帝把这个孩子往太平殿一丢,宫里其他人也不闻不问了。 丽夫人,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呢? 阿福以前从来不去关心这些事,这次是破天荒的关注起来。 皇帝的旨意终于颁了下来,李固封王赐府,新家在明德门外长丰坊,不是新宅子,盖了已经十几年,前面有一任主人,是皇帝的叔叔辈。这位王爷无后,宅子已经空置数年,须重整一番才能正式迁进去。 阿福终于见着阔别多日的韦素了。 不为别的,因为皇帝点的王府詹事,就是他。 阿福一边觉得是个熟人,高兴。一边又替他担忧。王府詹事对一般人来说,算是个好差事,但是当了这个差,对他将来的前程,只怕并没好处。 皇子现在年纪都不大,要争夺储争位还得几年。李固又是全无希望的,所以就算被归为这一派,也不算太糟糕,将来应该不会被新皇帝穿小鞋。 她的忧色被韦素一眼看出来了,一问她担忧的原因,韦素顿时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就是不当这个詹事,凭我和他的关系,我就不是他这派的人了么?” 阿福顿时回过味来了。 对哦,本来就是姑表兄弟,这关系切也切不开的,还用避什么避? “本来我以为,这詹事会给大哥先当当。”韦素用扇子敲敲手心:“你还不高兴什么?一起说了吧?” 阿福声音有点低,不太好意思:“詹事只有七品啊……” “唉,我不嫌官小,你倒多操多少心。”韦素笑吟吟的说:“我性子本来就不爱拘束,官大官小对我倒没什么。当这个詹事一不用对上司溜须拍马,二不用和同僚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嗯,听说朱淑人厨艺极好,我混吃混喝外加中饱私囊一下,相比阿固也不会和我认真计较。这等美差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阿福终于笑了。 也对,韦素是个很不羁的家伙,别人求的未必是他要的。他的哥哥按部就班,一步一步的踏上仕途,可是韦素看起来并不想走那条路。 李固站在门口说:“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韦素说:“我正向朱淑人说好话呢,巴结一下未来的顶头上司和上司的夫人。” 李固笑着说:“你快滚进来吧。” 韦素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脚,有点狐疑的朝另一个方向看。 隔着一大丛花,他看不到什么,只是说:“我怎么听到小孩儿的声音?” “嗯,你没听错,信皇子现在暂时住在这里。” 韦素有些惊讶,他是隐约听说了一些丽夫人的消息,却没想到信皇子会安置在太平殿。 宫女端茶上来,阿福说:“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固皇子早上就吃了一点东西,现在想必得吃些点心。” 韦素笑容满面:“你快去吧。” 阿福前脚走,韦素就靠过来,要是李固能看到他一眼贼兮兮的笑容,一定会顿起防范之心。 可是他看不到。 “这些天宫里的事真不少,哎,我来时倒听说另一件新鲜事,你想不想听?” 李固有些好奇:“什么事?” 韦素看他一眼,李固成亲以来,和以前显得有些不同,别人或许看不出,但韦素和他算是知交,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显得开朗多了。以前也不是阴郁,但是年纪不大总是一股沉重的老气,太端正太斯文了。自从有了阿福之后,却显得开朗多了,笑容多了。这人的笑容一多,整张脸整个人看起来都跟着明亮起来了。 韦素端起茶喝了一口,把刚才想说的话也跟着茶水一起咽下去了,再张口时说:“你那新宅子的原主人,我听说可也是位痴情人啊。” “是么?” “是啊,这位王爷只有一位嫡妻,十分恩爱。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都早早嫁了人,他也没有纳过妾,所以王爷夫妻两个故世之后,这府邸便一直空置着了。我知道那处宅子,可算是一处好地方,有个极大的花园,亭台池榭格局不俗,你一定喜欢。” 李固微笑着点了点头:“嗯,阿福也一定喜欢。” 三十七 关于误会 二 而太平殿里面,却完全另一个样子了。 阿福抚着胸口,眼圈微微红。 “原来……你叫太医来问这个,我刚才还以为……” 李固点点头:“是我没说清楚,倒让你和杨夫人都担了心事。我只是想,如若我的残疾……” 阿福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 “笨蛋。你心里不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李固面色尴尬,大概从小到大,身为皇子的他从来没有被别人用笨蛋这词称呼过吧。 笨蛋当然不是个好词,固皇子也清楚。 可是他听着这句笨蛋,感觉如同天籁纶音,那叫一个舒服,那叫一个心旷神怡啊…… 好吧,李固当然不是有受虐倾向,他只是刚听到太医向他保证,他眼睛的缺陷并不会再流传给他将来的孩子,所以心情特别好。所以阿福这会儿说他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可是我看到太医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阿福很想在他头上重重的敲几下砸几下。 不告诉她他的顾虑,反而让她更担心了。 “对不起。”李固拉着她的手,阿福靠了过去,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看到太医的时候,在外面等候的时候,那么漫长的,等待的煎熬,阿福从没有哪个时候,这么明白自己的内心。 如果说在新婚那天晚上李固给她蒙盖头遮盖头的时候她是感动,在德福宫知道太后又要给李固娶妻,那时感觉到的是茫然和惶恐,那么此时她心里的感觉,和原来都不一样。 她是真的担心,自己会这样失去他。 不是地位,不是身份,不是安定的生活,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陪伴。 阿福仰起头,李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仿佛他已经做了父亲,他已经有了一个自己渴望的大家庭,有自己挚爱的妻儿,有深深的牵绊…… 阿福从前还以为自己会和刘昱书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小日子,从知道自己要给皇子当妾那天就总觉得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一开始总没想到感情这上头。 她想的更多是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世界里生活。 感情……或是说,爱情,太奢侈了。 她不去想,不敢想。 可是,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都是我不好,下次有什么事,一定会和你商量的。” 阿福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我才不相信,你下次要是觉得有什么事让我知道了我会担心,你肯定还会隐瞒的。” 李固的脸有点红。 阿福说的话不能说没道理。要是知道说给对方听会多一个忧虑,以他的脾气当然是不会说了。 “旁人都说,夫妻要共患难相扶持,难道你现在,还把我看成一个外人吗?” 呃,这话是有点酸,阿福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就说出来了,可是李固的表情却像是大暑天吃了冰西瓜,表情那叫一个……咳……阿福形容不上来,总之,很高兴,很愉悦,很幸福快乐的表情…… 好吧,肉麻的话,偶尔说一次,也没关系。 他高兴的话,偶尔两次,三次也行。 阿福笑眯眯的抿着嘴,从开着的窗子朝外看,紫玫和瑞云远不是信皇子的对手,那只挂在廊下只可观不可玩的鹦鹉已经让她们取了下来,信皇子拿着一朵不知道从哪个枝头折下来的鲜花,正颤颤的想用花去戳鹦鹉头上的凤头。 太阳很大,信皇子身上穿着一件粉紫色缎子袍子,皮肤雪白,眼大口小,胖悠悠肉乎乎的,真是可爱。 阿福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要是真生个像这样的孩子,那……似乎,也不错。 可是看到孩子,难免会想到母亲。 皇帝把这个孩子往太平殿一丢,宫里其他人也不闻不问了。 丽夫人,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呢? 阿福以前从来不去关心这些事,这次是破天荒的关注起来。 皇帝的旨意终于颁了下来,李固封王赐府,新家在明德门外长丰坊,不是新宅子,盖了已经十几年,前面有一任主人,是皇帝的叔叔辈。这位王爷无后,宅子已经空置数年,须重整一番才能正式迁进去。 阿福终于见着阔别多日的韦素了。 不为别的,因为皇帝点的王府詹事,就是他。 阿福一边觉得是个熟人,高兴。一边又替他担忧。王府詹事对一般人来说,算是个好差事,但是当了这个差,对他将来的前程,只怕并没好处。 皇子现在年纪都不大,要争夺储争位还得几年。李固又是全无希望的,所以就算被归为这一派,也不算太糟糕,将来应该不会被新皇帝穿小鞋。 她的忧色被韦素一眼看出来了,一问她担忧的原因,韦素顿时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就是不当这个詹事,凭我和他的关系,我就不是他这派的人了么?” 阿福顿时回过味来了。 对哦,本来就是姑表兄弟,这关系切也切不开的,还用避什么避? “本来我以为,这詹事会给大哥先当当。”韦素用扇子敲敲手心:“你还不高兴什么?一起说了吧?” 阿福声音有点低,不太好意思:“詹事只有七品啊……” “唉,我不嫌官小,你倒多操多少心。”韦素笑吟吟的说:“我性子本来就不爱拘束,官大官小对我倒没什么。当这个詹事一不用对上司溜须拍马,二不用和同僚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嗯,听说朱淑人厨艺极好,我混吃混喝外加中饱私囊一下,相比阿固也不会和我认真计较。这等美差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阿福终于笑了。 也对,韦素是个很不羁的家伙,别人求的未必是他要的。他的哥哥按部就班,一步一步的踏上仕途,可是韦素看起来并不想走那条路。 李固站在门口说:“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韦素说:“我正向朱淑人说好话呢,巴结一下未来的顶头上司和上司的夫人。” 李固笑着说:“你快滚进来吧。” 韦素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脚,有点狐疑的朝另一个方向看。 隔着一大丛花,他看不到什么,只是说:“我怎么听到小孩儿的声音?” “嗯,你没听错,信皇子现在暂时住在这里。” 韦素有些惊讶,他是隐约听说了一些丽夫人的消息,却没想到信皇子会安置在太平殿。 宫女端茶上来,阿福说:“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固皇子早上就吃了一点东西,现在想必得吃些点心。” 韦素笑容满面:“你快去吧。” 阿福前脚走,韦素就靠过来,要是李固能看到他一眼贼兮兮的笑容,一定会顿起防范之心。 可是他看不到。 “这些天宫里的事真不少,哎,我来时倒听说另一件新鲜事,你想不想听?” 李固有些好奇:“什么事?” 韦素看他一眼,李固成亲以来,和以前显得有些不同,别人或许看不出,但韦素和他算是知交,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显得开朗多了。以前也不是阴郁,但是年纪不大总是一股沉重的老气,太端正太斯文了。自从有了阿福之后,却显得开朗多了,笑容多了。这人的笑容一多,整张脸整个人看起来都跟着明亮起来了。 韦素端起茶喝了一口,把刚才想说的话也跟着茶水一起咽下去了,再张口时说:“你那新宅子的原主人,我听说可也是位痴情人啊。” “是么?” “是啊,这位王爷只有一位嫡妻,十分恩爱。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都早早嫁了人,他也没有纳过妾,所以王爷夫妻两个故世之后,这府邸便一直空置着了。我知道那处宅子,可算是一处好地方,有个极大的花园,亭台池榭格局不俗,你一定喜欢。” 李固微笑着点了点头:“嗯,阿福也一定喜欢。” 三十七 关于误会 三 这个世界上,有钱有势的人,除了不能买日月时光真情生命,大概都别的东西都能买来。 但是……咳,这个,生孩子嘛,当然不是摆在店铺里,男娃女娃各一箱,有黑有白胖瘦不同任人挑选的。 阿福一声不吭,把手里的衣带系好。 “一个不够,嗯,男孩也好,女孩儿也很好。我们各生一个……不过,只有一个的话,没人作伴,不如,各生两吧?” 阿福觉得嗓子痒……努力压制,咳嗽了两声。 不是骂他异想天开,这位是她丈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时代的丈夫,同时也是掌着衣食财产大权的领导。 当然了,阿福知道,就算自己劈头盖脸给他一顿好骂,李固肯定是不介意的。 但其他人是一定介意的,不但要介,还要大介特介! 阿福系好衣带,还是没忍住,伸出两指,隔着单衣夹住他腰上一块肉,轻轻一扭—— 很好,李固嘴角那充满希冀的梦幻的幸福的微笑,一下子就扭曲了。 很好,胸口舒服多了。 阿福想,不能讲理的时候,暴力也是很有用处的。当年看大话西游的时候,春三十娘叫过奶妈痛扁一顿,再回过头来时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身心愉悦啊。 李固被扭了一把倒一点不生气,转而和阿福一起琢磨,为什么皇帝要把信皇子安置在太平殿,打算安置多久的问题。 “也许,等对丽夫人的处置一出来,信皇子就会托给别人照料了。” 但是,不可能再由丽夫人来照料。 不是亲娘,那这孩子…… 阿福转头朝外看,信皇子追着球,咯咯笑着。 他已经沉浸在这短暂的快乐里,暂时忘了他的母亲,他的乳母,他所生活的熟悉的宫殿…… 阿福越来越觉得,这宫里面看起来特别华丽尊贵体面的皇子公主们,其实,好像还没有她活的轻松快活。 她看着外面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突然……已经开始舍不得。 舍不得把他送到旁人手里去,舍不得他离开母亲的羽翼,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个人吃人的宫廷里活下去。 他的哭闹,带来的麻烦那些都想浮云一样风一吹就会散去。 但他的笑声,清脆的像流淌的泉水一样,萦绕在耳边,久久不会消失。 一直到晚上,阿福都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 可能这种感情,是女性的天性吧? 虽然信皇子不是她的孩子,甚至,抱来只有短短一天,阿福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喜欢他,不舍得他受伤,不愿意听到他啼哭,想让他开开心心过日子。 但是这个孩子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被收养的孤儿啊。 他也是皇子,他是李固的弟弟。虽然他的母亲被关进内府,现在生死不明。 阿福叹口气,又翻了一个身,还是睡不着。 李固轻声问:“不要胡思乱想了,快睡吧。” “你都说了胡思乱想……也就是我自己没法控制啊,那些想法总是会往脑袋里面钻。” “别想了,想也没用。” 李固之前没和信皇子亲近过,哲皇子也和他不亲热,偶尔来一趟,因为他性子喜欢安静,而哲皇子静不下来,所以李固根本也不知道兄弟应该如何相处。 好吧,就算知道,信皇子这么小的孩子,用兄弟相处的办法也套不上去。 那就是个小孩子。 李固白天抱着他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孩子……是弟弟。 但,如果阿福生下他们的孩子,那……不管是男是女,也一定这样软嫩天真,可爱透顶。不,也许比这还可爱乖巧。 一想到这个,李固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两边咧,他自己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想,说不定就像听到书上写的那样,嘴巴要咧到耳朵根了。 男孩儿的话,他就教他读书,教他练剑。女孩儿的话,就由阿福来,教她女红,教她厨纫……总之,李固简直等不及了!他们会围着他甜甜的喊爹爹,会揪着他的衣襟撒娇,有什么高兴的事烦心的事都和他说,他们是和他,还有阿福,会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会相亲相爱的在一起生活…… 他想要个孩子,现在就想要! 可是兴致勃勃的给自己树立了目标,并且想立刻开始为之努力的固皇子殿下,在禄山之爪要伸出去的一瞬间,忽然想要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他的眼疾,会不会……也延续到孩子的身上? 他的手伸出去的时候是热的,但是放下来的时候,温度却已经降下来了。 阿福并不知道身旁这人在想什么,一天的疲倦,终于让她沉沉入睡了。 可李固,却在他日与夜并无不同的黑暗世界中,苦苦思索那个问题。 他以前没有问过太医这方面的事情。 可是他简直迫不及待的想要这天亮起来,然后马上去把太医院中最高明的太医传来,把这件事情彻彻底底仔仔细细的问个清楚! 早上两个人起身之后,进来服侍的人已经见怪不怪。 朱淑人没精打采?这不奇怪。 皇子殿下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这更不奇怪。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咳,只有来回话的杨夫人十分隐晦的点了一句,要李固保重身体……那个,适可而止…… 李固压根儿没听出来她的暗示,就算听出来了也绝不在乎,他梳洗过头一件事就是传太医! 杨夫人吃了一惊,以为他身体不适:“殿下……哪里不适?” 须知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是个个全才,有的外伤接骨拿手,有的看内症擅长,有的看儿科老练……自然,宫中女人多,看妇科的太医也有许多位。 李固愣了下,让杨夫人彻底把事情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了! 什么病不能坦率说?头痛腹痛腰痛风寒或是……那些都是可以一句话就说出来的,或是,干脆就说,请某某太医来就好。 可李固他迟疑什么?杨夫人立刻在心里下了一个论断。 隐疾! 李固以前可没有什么隐疾,杨夫人完全明白清楚!那,一有了房中人,就冒出来的隐疾,还能是哪方面? 杨夫人脸色一变,让端茶进来的阿福倒也吃惊不小。 向来镇定从容的杨夫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殿下放心,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杨夫人简直是步履匆忙的急急而去,平时仪态端庄,现在却惶惶难安。阿福纳闷的紧,再看李固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怎么了?” “没……没事。”李固扶着桌角,慢慢坐下来。 “没事。”他又说了一遍。 没事才怪。 三十八 忐忑 阿福回到太平殿,似乎并没有人察觉她悄悄离开又回来。紫玫只以为她是累了,所以歇了一会儿觉,并且给她备下香汤沐浴。阿福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她总觉得刚才那个地方的气息还站在她的头里和皮肤里,那种纠缠的,死亡的气息。 瑞云端着一盏茶过来,隔着屏风看见阿福坐在浴桶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动,提声问:“主子,可好了?” 她是怕阿福困意上来,在桶里就盹着了。阿福慢慢抬起头,定定神:“好了。” 瑞云端茶过去,服侍她穿衣,擦头,阿福喝了两口茶,问她:“紫玫呢?” 瑞云替她把头挽起来:“主子忘了,你叫姊妹姐姐去给信皇子殿下收拾屋子,把那些玩具都整了理了摆进去。” “啊……一累,忘了。” 其实是吩咐紫玫时想的是刘润叫她出去的事,所以脑子里乱乱的。 “其实,主子,信皇子殿下,恐怕在咱们这里也住不久吧?” 阿福一惊,转头问:“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她这么一转,一丛头就滑了下来。瑞云用梳子把头梳拢在一起:“主子,咱们不是眼见就要搬出去宫去了吗?屋子收拾好了,信皇子也住不得几天了啊。” 原来她是从这事上说的。 这倒也没有说错。 宫外的府邸要整理,并非翻盖,所以一个来月,差不多重阳之前他们就可以迁出去了。 瑞云往外看一眼:“主子,好像殿下他们回来了。” 阿福站起来,她看见元庆扶着李固的一只手缓缓走近,身后跟着几名宫人,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孩子。 “多喝了两杯……”李固朝她点了一下头,眼圈脸庞都红红的,看起来是喝的不少。阿福一面唤人去端醒酒汤,一面抬头看后面的那几个宫人。信皇子被一个妇人打扮的宫人抱着,阿福打量她的时候,李固轻声说:“这是张氏,照料信皇子。” 张氏身后的几个宫人朝阿福行礼,张氏等她们行过礼,将信皇子交身旁的人抱着,跪倒朝阿福拜了一拜:“见过朱淑人。” “起来吧。” 阿福点个头,瑞云拿了赏封给她们。接了赏,她们又谢了一回。 阿福把信皇子接过来,小孩子熬不了夜,已经睡的很沉,脸上红扑扑的,就像秋天的大苹果搬可爱。脖子挂着的长命锁,还有用金链子挂着的一颗白玉花生。那个花生大概睡前拿着把玩,现在被他自己握在手中,阿福怕他扯花生连带的链子勒着自己脖子,轻轻从他手中把花生取了出来,再把他递给张氏,吩咐紫玫带他去睡,再安顿下张氏几人。 “信弟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了。”李固苦笑着说:“父皇把我们召了去,用了膳,喝了酒,说了几句兄友弟恭的道理,又嘱咐我好好教管他……就算我们出宫开府,也要带着他一起出去了。” 阿福又惊又喜:“真的?” 其实她当然知道李固不会骗她,皇帝更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 只是突然心里牵挂的事情一下子变成了现实,还是自己期望的那样,一时间难以相信,需要他再确实的保证一下。 “是真的……”李固点点头,扶着额角笑,不过笑意已经不是那种为难的苦笑:“虽然说信皇弟他还不懂什么叫兄友弟恭,可我懂啊。唉,这孩子以后,可真是……”李固摇摇头:“又打不得又骂不得,得好好照料着不能生病……唉,着实不好办。” 是啊…… 阿福也想到了。 是啊,虽然她舍不得,不放心这孩子交到别人的手里落不着好,可在自己手里,自己就能照看好了? 一瞬间,阿福突然有点理解自己的娘了。 她对阿喜的娇纵宠爱,也就是因为不是亲生,所以才不能打不能骂,好吃好喝尽供着,自己的孩子若是与这孩子有了争执,那当然得偏着那没亲娘疼的——就是这样,还是有人说闲话。 而现在,李固和她也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名义上是弟弟不错,可是才一岁多点的孩子,吃喝拉撒都得人照管。阿福突然有种给人当了后娘的感觉…… “在想什么?”李固没听着她出声,欠起身来问。 醒酒茶端上来,阿福捧着递给他。 “我刚才就是觉得……怎么好象突然盛了人家后娘了……” 李固捧着茶盏笑的肩膀直抖,险些把茶泼出来:“还别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突然就当了爹了。” 阿福可不觉得好笑。 这叫什么事。信皇子有爹,跟没有一样。有娘……也马上就要失去了。而今天晚上,他的亲爹亲娘分别对李固和阿福两个人托付和这个孩子。 唉…… 李固的笑意渐渐收了,茶也没喝,就把茶盏放下来,握住阿福的手:“你不要想太多。父皇把他交给我们,也是为他好。怕交给旁人……不尽心。没了丽夫人,这孩子不管在宫里哪一处养大,只怕都要受人白眼,遭人冷落。我们带他出宫去的话,自己府里到底人少,事少,是非少……不管别人怎么看,咱们好好待他,问心无愧就是了。” 阿福点点头:“你说的是,尽心就是了。” “只是,要辛苦你了。” “我哪有什么辛苦,皇上不是还派了乳母来了吗,我也没什么要做的。” “你说是这么说……”李固没接着说下去。 阿福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对人从不藏奸。从她之前给自己做鞋的时候就能拼出来。她说要好好待信皇子,那一定是会尽心的待他好的。 李固抱住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沐浴后的香气,摸着她的头,还潮潮的,暖暖的。 刚才皇帝问他愿不愿意照看抚养信皇子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皇帝倒也欣慰,说他虽然还无正妻,但是身边那个淑人也很稳妥。又吩咐他一些,已经是大人,分封开府之后要如何立身处事的话。 可是现在……李固怎么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很不愿意有旁人把阿福的心意分了去。 哪怕那是他弟弟,哪怕那只是个小娃娃,那也不行…… 阿福想了想,还是把刚才的事说了出来。 “什么?你去见了丽夫人?” “嗳,是她托人捎了信来,我想了想,就去了……你放心,没旁人看见的。信皇子交给你照看,还是丽夫人被羁押之前恳求的皇上。丽夫人就是托我,以后还好好照看这个孩子。” 李固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对她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先问过我,不可自己擅作主张……这次的事情,不止是后宫的事。如果不是丽夫人的两个兄长在西南……”他没接着说:“若是被人知道你牵扯进去,麻烦就缠上来了,你可知道?” 阿福低声说:“我知道了。” 李固放缓声音:“我不是怪你,只是这趟水太深太混,你一个不好就会陷了进去的,到时候我要是求不得你,可怎么好?” 阿福也觉得不安,又觉得羞愧:“害你担心,我下次一定不冒冒失失的。” “你也不是冒失,就是……宫里的事情你懂的不多。”李固轻轻抚摸她的头:“好在咱们马上要出去了。” 是的,他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阿福从来没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期待。 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宫廷。就算不能完全脱离关系,可是,出宫去,有个自己的窝,不用大,也不要有很多人,她和李固,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安安分分的…… 三十八 忐忑 二 阿福回到太平殿,似乎并没有人察觉她悄悄离开又回来。紫玫只以为她是累了,所以歇了一会儿觉,并且给她备下香汤沐浴。阿福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她总觉得刚才那个地方的气息还站在她的头里和皮肤里,那种纠缠的,死亡的气息。 瑞云端着一盏茶过来,隔着屏风看见阿福坐在浴桶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动,提声问:“主子,可好了?” 她是怕阿福困意上来,在桶里就盹着了。阿福慢慢抬起头,定定神:“好了。” 瑞云端茶过去,服侍她穿衣,擦头,阿福喝了两口茶,问她:“紫玫呢?” 瑞云替她把头挽起来:“主子忘了,你叫姊妹姐姐去给信皇子殿下收拾屋子,把那些玩具都整了理了摆进去。” “啊……一累,忘了。” 其实是吩咐紫玫时想的是刘润叫她出去的事,所以脑子里乱乱的。 “其实,主子,信皇子殿下,恐怕在咱们这里也住不久吧?” 阿福一惊,转头问:“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她这么一转,一丛头就滑了下来。瑞云用梳子把头梳拢在一起:“主子,咱们不是眼见就要搬出去宫去了吗?屋子收拾好了,信皇子也住不得几天了啊。” 原来她是从这事上说的。 这倒也没有说错。 宫外的府邸要整理,并非翻盖,所以一个来月,差不多重阳之前他们就可以迁出去了。 瑞云往外看一眼:“主子,好像殿下他们回来了。” 阿福站起来,她看见元庆扶着李固的一只手缓缓走近,身后跟着几名宫人,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孩子。 “多喝了两杯……”李固朝她点了一下头,眼圈脸庞都红红的,看起来是喝的不少。阿福一面唤人去端醒酒汤,一面抬头看后面的那几个宫人。信皇子被一个妇人打扮的宫人抱着,阿福打量她的时候,李固轻声说:“这是张氏,照料信皇子。” 张氏身后的几个宫人朝阿福行礼,张氏等她们行过礼,将信皇子交身旁的人抱着,跪倒朝阿福拜了一拜:“见过朱淑人。” “起来吧。” 阿福点个头,瑞云拿了赏封给她们。接了赏,她们又谢了一回。 阿福把信皇子接过来,小孩子熬不了夜,已经睡的很沉,脸上红扑扑的,就像秋天的大苹果搬可爱。脖子挂着的长命锁,还有用金链子挂着的一颗白玉花生。那个花生大概睡前拿着把玩,现在被他自己握在手中,阿福怕他扯花生连带的链子勒着自己脖子,轻轻从他手中把花生取了出来,再把他递给张氏,吩咐紫玫带他去睡,再安顿下张氏几人。 “信弟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了。”李固苦笑着说:“父皇把我们召了去,用了膳,喝了酒,说了几句兄友弟恭的道理,又嘱咐我好好教管他……就算我们出宫开府,也要带着他一起出去了。” 阿福又惊又喜:“真的?” 其实她当然知道李固不会骗她,皇帝更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 只是突然心里牵挂的事情一下子变成了现实,还是自己期望的那样,一时间难以相信,需要他再确实的保证一下。 “是真的……”李固点点头,扶着额角笑,不过笑意已经不是那种为难的苦笑:“虽然说信皇弟他还不懂什么叫兄友弟恭,可我懂啊。唉,这孩子以后,可真是……”李固摇摇头:“又打不得又骂不得,得好好照料着不能生病……唉,着实不好办。” 是啊…… 阿福也想到了。 是啊,虽然她舍不得,不放心这孩子交到别人的手里落不着好,可在自己手里,自己就能照看好了? 一瞬间,阿福突然有点理解自己的娘了。 她对阿喜的娇纵宠爱,也就是因为不是亲生,所以才不能打不能骂,好吃好喝尽供着,自己的孩子若是与这孩子有了争执,那当然得偏着那没亲娘疼的——就是这样,还是有人说闲话。 而现在,李固和她也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名义上是弟弟不错,可是才一岁多点的孩子,吃喝拉撒都得人照管。阿福突然有种给人当了后娘的感觉…… “在想什么?”李固没听着她出声,欠起身来问。 醒酒茶端上来,阿福捧着递给他。 “我刚才就是觉得……怎么好象突然盛了人家后娘了……” 李固捧着茶盏笑的肩膀直抖,险些把茶泼出来:“还别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突然就当了爹了。” 阿福可不觉得好笑。 这叫什么事。信皇子有爹,跟没有一样。有娘……也马上就要失去了。而今天晚上,他的亲爹亲娘分别对李固和阿福两个人托付和这个孩子。 唉…… 李固的笑意渐渐收了,茶也没喝,就把茶盏放下来,握住阿福的手:“你不要想太多。父皇把他交给我们,也是为他好。怕交给旁人……不尽心。没了丽夫人,这孩子不管在宫里哪一处养大,只怕都要受人白眼,遭人冷落。我们带他出宫去的话,自己府里到底人少,事少,是非少……不管别人怎么看,咱们好好待他,问心无愧就是了。” 阿福点点头:“你说的是,尽心就是了。” “只是,要辛苦你了。” “我哪有什么辛苦,皇上不是还派了乳母来了吗,我也没什么要做的。” “你说是这么说……”李固没接着说下去。 阿福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对人从不藏奸。从她之前给自己做鞋的时候就能拼出来。她说要好好待信皇子,那一定是会尽心的待他好的。 李固抱住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沐浴后的香气,摸着她的头,还潮潮的,暖暖的。 刚才皇帝问他愿不愿意照看抚养信皇子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皇帝倒也欣慰,说他虽然还无正妻,但是身边那个淑人也很稳妥。又吩咐他一些,已经是大人,分封开府之后要如何立身处事的话。 可是现在……李固怎么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很不愿意有旁人把阿福的心意分了去。 哪怕那是他弟弟,哪怕那只是个小娃娃,那也不行…… 阿福想了想,还是把刚才的事说了出来。 “什么?你去见了丽夫人?” “嗳,是她托人捎了信来,我想了想,就去了……你放心,没旁人看见的。信皇子交给你照看,还是丽夫人被羁押之前恳求的皇上。丽夫人就是托我,以后还好好照看这个孩子。” 李固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对她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先问过我,不可自己擅作主张……这次的事情,不止是后宫的事。如果不是丽夫人的两个兄长在西南……”他没接着说:“若是被人知道你牵扯进去,麻烦就缠上来了,你可知道?” 阿福低声说:“我知道了。” 李固放缓声音:“我不是怪你,只是这趟水太深太混,你一个不好就会陷了进去的,到时候我要是求不得你,可怎么好?” 阿福也觉得不安,又觉得羞愧:“害你担心,我下次一定不冒冒失失的。” “你也不是冒失,就是……宫里的事情你懂的不多。”李固轻轻抚摸她的头:“好在咱们马上要出去了。” 是的,他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阿福从来没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期待。 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宫廷。就算不能完全脱离关系,可是,出宫去,有个自己的窝,不用大,也不要有很多人,她和李固,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安安分分的…… 三十九 新居 一 韦素来了几趟,拿了那间府邸的图样来,和李固阿福三个讨论这一处怎么收拾,那一处怎么整理。 宅子后面果然有很大的花园,阿福看着图样上描的亭台楼榭,轩室房舍,已经有点神不守舍,恨不得现在就搬出去住了才好。 信皇子在她怀里,大概瞅着那张图很新鲜,老是伸手想抓,阿福怕他扯破了纸,从盘里拿了一个李子给他。那李子熟的透了,红彤彤的透出艳紫色来,放在盘子里,一屋子都是那种果子的甜蜜熟美的香气。信皇子果然很喜欢,拿着李子,也不去扯那张纸了。 阿福再看那张图,园子里有个很大的池子,靠水边的敞轩李固和韦素都打定主意要把那里弄成消闲的去处,摆几匣书,搁一张长案,靠水浸出设张凉榻,夏天再没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阿福也很想往,夏天午后在那样的地方睡个午觉,四周浓荫匝地,蝉静无声。垂柳长长的枝叶垂到池塘的水面上…… “这旁边空出来的一片是什么?” 韦素看了看,她指的是涂上花园旁边的一片空白:“这里啊……原来是老王爷想盖个戏台,养几个伶人的。后来王妃不乐意,便空着没有动过,我去看过,地方围了起来,好久没人收拾,树也长野了,草都快有半人高了。怎么?你想做什么用么?” 阿福一时没想着,李固说:“倘若理出来,能不能骑马?” “骑马的话,地方倒又小了,而且那几株老树也可惜了。” 阿福笑着说:“我以前在外面,也种过花草什么的。一进宫还打理这些,可是就没种过庄稼瓜果。不如就让人整一整,找些瓜种果树什么的额栽上,平时浇浇水松松土权作活动筋骨,秋天还能吃些瓜果鲜菜。” 李固和韦素是一叠声的说好。李固纯是因为阿福喜欢,韦素却笑逐颜开:“好好!极好,这点子不错,多种些,不但自己能吃,还能送送亲朋。” 阿福忍不住揭穿他:“尤其是不能少了韦詹事的那一份是吧?” 韦素摸着下巴笑:“咳,我也不是来者不拒的,那些歪瓜裂枣的就不用想着我了。” 阿福实在让这人的厚脸皮弄的啼笑皆非,手指刮脸羞他,韦素只是得意洋洋。信皇子一手抱着香李,一手学着阿福,冲着韦素刮小脸。阿福一愣,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指着韦素说:“你看你看,连不到两岁的小娃都知道你这人脸皮忒厚了!” 韦素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笑着说:“怪不得说谁养的孩子向着谁。信皇子这就和朱淑人一条心了?” 李固笑着说:“说正经的,咱们是住东院的正厅正房,还是住西院的宜心斋?” 韦素说:“按说,该住正房的。不过,老王爷上了年岁嫌东院房子太高院子太旷,后来的那些年月都是住在西院宜心斋的。我看过,那里一点不比正房差,房舍更精巧,陈设也好,消夏也好过冬也好两下都方便。我看了看,那里的器物一样都不须置换,洒扫一下就直接可以住进去了。” 阿福被他说的心痒痒,在图上一点点找到宜心斋,那里地方不如东院的阔大,可是正像韦素说的,日常起居,这里更让人觉得温馨从容。 李固看不到图,也听的按捺不住,转头说:“要不,和内府说声,明天咱们去转一转去?” 阿福连忙点头,韦素也说:“你们自己去转转也好,到底要在哪处起居,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拿主意,对了,出了宜心斋的西院门,就是后头的花园了,这倒比住东院更要方便。 阿福以前看过的后头。以前十来年过的也是穷日子,大户人家的宅子也不曾见。现在才明白,花园当然不止宅子后头有,庭院里,院子之间也有花池假山,但也只是略作点缀,也对了开窗借景。 韦素在图上指给她看:“还有,从宜心斋出去,你看,一直朝东南,这一片的树生的茂密,都长了许多年的树了,夏天走在树下小径上都觉得背上森寒,一点点光都透不下来。后头有堆石假山,我前天去的时候,在那儿走了一走,抬头望远,幽静非常,还以为自己是到了深山之中。这片宅子着实是好啊。” 阿福一边向往,一边有些担心:“这么大宅子,就算韦素也一块儿住,咱们也才四个人……啊,对了,还有杨夫人,可这也少,住着不觉得太空太大了吗?” “空?”韦素笑:“你问问他,空的了么?” 李固却想着刚才阿福说的“咱们只有四个人”,显然是把信皇子也算在自己人里了,没拿他当外人。 李固觉得心坎里温温软软的,韦素问上他,才回过神来:“空不了的,王府里的护卫,杂役,奴婢还有宦官加起来肯定有一二百。” “一,二百?” 阿福知道肯定少不了有人伺候,但一二百……也实在多了点吧?这光月银,一个月就得出多少去?现在太平殿人也不少,可是,哪些人都是内府养着,是皇帝开工钱的,他们一出去了,可不得自己给人薪水? 得,还没搬迁,阿福已经开始心疼钱袋了。 “一二百只怕还说少了。”韦素摇摇头:“人多了不好,回来和内府说说,别弄些老弱病残都丢给你,既做不了活又闲生是非。捡顶用的,一个是一个,这可是要紧事,不能可着内府那些人的意思来。” 阿福说:“韦詹事达人,这事儿得归着你管吧?” “这得早说,要不,让杨夫人去说,也成。得在他们拨人之前就说,不然等人划过去了,却不能再也退回去了。” 说着谈这,李固与阿福都无限期待。 宫中看起来,一片太平。玉美人晋为夫人,丽夫人贬为宫奴,第二日即病亡。 阿福听刘润说完,什么也没说,就呆呆的出了一会神,问:“她的后事……” “太后吩咐内府料理了。” 阿福点点头,转朝窗外看。信皇子正在院子里头,乳母张氏抱着他揪了一片枝头的叶子,信皇子咯咯笑,又响又脆,看起来那样的欢快,无忧无虑。 三十九 新居 二 阿福在信皇子的衣物里找了又找,翻出一件素青的袍子来给他穿上。又找了一条月白带子,替他系在腰间。那些金玉锦绣的佩饰替他摘了下来,只留着长命锁和那枚花生还带着。 算是,替他的母亲穿一回孝。 只能如此了。 虽然光明正大的让他替母亲穿孝,也不算是过错。但是宁愿时时小心,不能让人挑出一点错处来。 信皇子有时会玩的开心,有时候却睁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四处看,仿佛在寻找。 他的母亲,他熟悉的那些面孔。 找不到的时候,他也会哭,也会脾气,做什么都不耐烦。 可是阿福知道,他的记忆是很模糊的。 他终究会慢慢的忘记一切,接受新的生活。 阿福已经记不清丽夫人原来的相貌是什么样了,她有些怅然。 如果将来信皇子要问她,他母亲的相貌如何,性情怎么样,她要怎么和他说呢? 下个两场雨,天气终于放晴之后,李固和阿福,去看他们的新家。 这新家非常好找,那条街上,只有这一家。 出了明德门,进了长丰坊。这里住的多半是高官贵爵皇室宗亲,街面干净安静,没有什么小商小贩,也没什么店铺,马蹄声,车轮声。信皇子咿咿呀呀的说出他自己十分认真的,而别人不明白的语言。 阿福把他抱在膝上,李固揽着她的肩膀。 阿福有种错觉……他们就是一家三口,正要搬家,现在去看新房子。 事实上,也差不多。 他们在那座新府邸的门前停了下来,大门是紧闭着的,院墙中隐隐有人声传来。 “内府的匠人正在赶工休整。”韦素说。 他们从角门进去,李固虽然看不到,却依旧露出有些惊喜的神情,大概……人的心情,会让他感受到许多平时忽略的感觉,声音,气味,周围的人的情绪…… 阿福只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安恬宁静啊。 已经是老房子了,虽然可以看出修整过,但是老房子就是老房子,就算窗子柱子门廊栏杆上都上了新漆,贴上新的窗纸窗纱,屋瓦翻铺,杂草清过,地板平整铺修……但是,那种留在骨子里的沉淀的时光的痕迹,并不能就此抹去。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阿福停下脚步,闭上眼。 真的,不用眼睛看,也知道,这里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 睁开眼,朝里看。 一重重的门户,一重重庭院,一眼望不到头。 阿福这会忽然想起自己住了十来年的朱家。 他们家境连小康也算不上,一进院子,就看到一间堂屋,左右耳房,还有东西厢房。娘是住堂屋的,哥住左边,她和阿喜住西边。整个院子就这么小,一目了然,要不了十步就从院门就到堂屋门前,再转三五步就是厢房。就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在别的屋里也都能听见……三五步就是厢房。谁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在别的屋里也都能听见……整个家,从院角起,直走也好斜走也好,就算转个圈,也要不了百步。 可是这里……阿福朝前望,从他们站的地方到外仪门,这就得有个百步了吧? 阿福抱着信皇子的手哆嗦了一下,转头问韦素:“你上次来这里察看,是怎么看的?” 韦素嘿嘿笑:“用两脚走啊,不过险些打起泡来。放心,我知道你们肯定没那力气把整个府走一圈下来,一早叫你准备了软兜。” 他抬抬手,果然有人把两乘粗杠软兜抬了过来。 李固负手而立,微微笑:“很好,想的果然周到” 韦素也笑:“那是,我可是王府的詹事啊,怎么能不替主子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呢?” 阿福转过脸去忍笑,小声对信皇子说:“乖乖啊,你可不要跟这两个人学,假的让人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韦素嘴角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很是斯文的笑容变得怪异起来。 他瞪阿福,阿福只是蹭着信皇子瞅他笑。 “二位主子,请上软兜吧” 阿福抱着信皇子坐上去,软兜晃晃悠悠,刚开始阿福坐的有点不稳。韦素在前引路,外仪门,外穿厅,内仪门,内仪厅,阿福把信皇子抱的有些紧,他扭了几下,可阿福不敢松手。 过内仪厅后还有一道穿堂,然后才是王府正堂。阿福看到院中摆着两排数只大缸,缸里修剪的整齐的榕树长的碧青茂盛,地下青石砖是水磨的,沿石阶上去就是正堂。堂前的旧匾额已经取了下来,新的却还未挂上去,原来挂匾额处有着明显的印痕。 这一路走过来,不远不近。阿福琢磨着,自己要是穿高底紧绊绣鞋,从大门一路走到这里,也就没法儿再走了,除非换鞋。 “咱们就先不进屋了,里头还一股漆味儿呢。” 韦素指着东边的院子侧门:“这边出去有个小花园,花园里还有个亭子,旧名玲珑。殿下觉得还要不要改一改?” 李固摇摇头:“名字极好……不必改了。” 那扇侧门闭拢着的,阿福看不到那边的花园和亭子是什么模样,但是从院墙的上缘看过去,那边花木浓密,隐约能听到潺潺水声。阿福有点恍惚,许多年前,这宅院是有主人的,那时候,大概主人会趁着闲时,在花园里坐一会儿,走几步。 似见旧时月,玲珑窗扇开。 当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这些亭台楼阁却还沉默的,又迎接一拨新主人。 他们粗略看了正房,阿福只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喜欢。这里太……怎么说呢,让人觉得太严肃,也许正合王府主人,一家之长的气派。可是阿福不喜欢。 “穿过花园去,那边是书房。再过去,后头是两间讲书的厅堂,旧时曾在这里请过先生教课读书,先生的住处顺着侧门边的那条路一直走过去就是了。前头还有个小武场,再过去是杂房。”韦素已经来过不止一次,把这儿里里外外都算是看的清道的明。 “来,转过去,过了这穿堂,哎哎,别走夹道,再过西边这道门。” 西边也是七进院落,这边已经全是内宅面貌,格局没有东边那样肃然规整,显得更加精致而闲适,正适合人坐卧起居。过了垂花门,上了抄手游廊,抬头看时,梁上有描花彩绘的图纹,花鸟,山水……这些显然还都未来得及再翻整,漆色陈旧,有许多地方整块漆都脱落了。 “前头就是宜心斋。” 软兜停了下来,阿福两脚踩到地上时,一下子没能站稳,韦素从旁扶了她一把。 大概是刚才晃晃悠悠的一路把腿都晃软了。 所以说啊,大户人家在自己家里从这院去那院还要坐车,只靠两只脚走实在是……咳,很能锻炼人的身体和毅力。阿福一边感慨,一边拿出小布老虎来哄信皇子。他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是好奇。 宜心斋前有一大片花丛。已经到了夏天的尾声,花儿不多,看过去是一片绿肥红瘦的情形。韦素把信皇子接过去抱着,总算让阿福的两只手解放出来暂时歇息一会儿。这会儿她有些后悔,早上出来时没让瑞云或是海芳跟着了,这小家伙虽然说不算胖,可是抱久了两个膀子实在是吃不消。 太阳金灿灿的光照在屋瓦上,宜心斋显得那样的明朗温柔,院子里的翠竹红叶疏密错落的,映入眼帘。夏天快要过去,蝉声在树荫下消失,感觉吹在脸上的是金色的西风。阳光在这时候特别的浓烈,照在脸上身上。阿福轻轻闭上眼,感觉花朵与树叶,草与泥土的方向气息一起柔和在阳光和卫风里舒卷弥散,显得沉静而浓郁。 三十九 新居 三 福运来5200 迁居的那天是立秋。 虽然说是立秋,但是秋意并不浓重,暑热还极厉害,天没亮时李固和阿福就起身梳洗,东西是早就已经理好了的,大半都搬过去了,太平殿决定要带出去的人也已经分拨过去,阿福他们一早起来,李固先去拜别皇帝,再同阿福一起去德福宫拜别太后。本来不用这么赶,只是这时候的风俗,搬新居要正午之前就迁过去,正午时要点鞭炮洒酒祭,即使是皇子开府,也是要按这习俗来的,总不会有人想给自己乔迁头一天就找不吉利。 阿福对这风俗是半点都不反对的,能早早离宫,她已经盼了好些天,别说要正午之前了,就算要赶在日出之前就迁出去,让她半夜摸黑搬家她也乐意。 李固穿着一身正式礼服,戴着玉龙冠,这衣裳一重包一重,刚刚穿上额上已经沁汗,阿福踮起脚给他擦拭。信皇子也已经起身,乳母张氏牵着他过来。之所以不抱,是因为这孩子也穿着一身一式一样的和李固相同的皇子冠服,只不过颜色不太相同,而且大小尺寸全缩了水。 阿福今天穿的也是五品的淑人装束。黛蓝衣裙,头上绾着高髻,戴着簪钗珠花,信皇子一见阿福就两眼亮,呀呀叫着扑过来。阿福弯下腰把他抱起来,乳母急忙赶过来,要把他接过去抱。这礼服一弄乱,可不是一点仪表小事,要去见皇上的,衣服乱一点,往大了说也是不敬。阿福也不敢抱实了他,毕竟自己这礼服也是怕皱的。 阿福和信皇子的称呼有点乱,李固说,就让他叫嫂子好了,可是阿福并非皇子正妻,这声嫂子要是叫实了,保不齐会被人找麻烦。阿福称呼信皇子一般就是皇子,殿下,李固也听的不太顺,但是阿福如果真敢对信皇子直呼其名,那也糟糕。就算李固,当着别人的面,阿福也是得称他殿下的啊。 有个词叫,有名无实。可是阿福现在……唔,处于有实无名状态。究竟哪种更麻烦,这倒也不必细究。 去向皇上拜别,乳母张氏可以跟去,阿福却不用跟去了。信皇子却不太乐意,扯着阿福不肯放手。小孩子最敏感,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一准齐的明白。丽夫人逝去,虽然没有一个人和他明说——就算说了,他现在也不能明白。可是阿福却觉得,这孩子有些细微的不同。也许,冥冥中他已经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所以他要母亲的话,说的越来越少,和阿福在一起时,近来一次也没有说过。取而代之的,却变成了对阿福的依恋,要好吃的,也要找阿福,睡醒了,也要找阿福,弄的李固心里都有点酸溜溜不对味。 “好生跟你哥哥去,见了你们父皇就回来,咱们就搬新家去了。新家就是那个有池子有花的大院子,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不知道信皇子听明白几成,不过到底是乖乖的跟李固和张氏去了。 很喜欢那个院子的可不止信皇子,阿福自己也喜欢的不得了。那天去看新宅,一见到那个宜心斋,两脚就走不动了。 那真的……不华丽,也没有特别的奇巧,可是就是让人觉得放松,踏实。阿福之前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房子是什么样的,要多大,要什么装饰,要什么样的窗子格子加什么摆设。可是看到宜心斋的时候,阿福心里就转着一个念头: 就是它。 用不着多华丽多宽敞,这是种的地方,有家的感觉。让人第一眼看到了,就喜欢,就想在这儿停留下来。 就是这样的一间院子。冬取暖夏乘凉,春秋赏花赏月…… 那天阿福可真舍不得回来的,把宜心斋里里外外都看遍了,时间已经不早得回宫,连那个大花园也没有去转,只隔着花墙瞅了两眼,花木深深,一眼看不到尽头! 唉,太豪奢了。 阿福心里没来由的不安。 大概是穷日子过惯了,在太平殿虽说也华贵锦绣,可是毕竟这里是皇宫,不是自己当家作主,怎么也不算过分。 以后……总算可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不用时刻担心受别人的摆布看管,要自在的多了。 只要太后不再狠,还要再给李固指个老婆。 阿福心里明白,李固已经开府,正妻位子空悬着,总不是那么回事,肯定……早晚会有人坐上这个位置的。但是,那毕竟还没有生…… 没生之前,就捂着脑袋,先好好的过吧。总不能因为将来总有一天要老死,那现在就什么也不干就给自己刨个坑当墓穴准备着了。 阿福脸上也出了些汗,不过她皮肤本来白细,没擦什么粉,出了汗也就拿汗巾拭拭,过了多半个时辰,李固和信皇子便回来了。 大件东西早搬过去了,屋里的陈设还有李固在锦书阁的书也已经搬走,光那些书就搬了两天,装了十几辆车。宜心斋近旁也有小书房,没有锦书阁这么大,可是也敞亮静雅,那些书里,就显得空荡荡的了。别说摆设,连几案什么的都搬走不少,不是说内府不能给全配上新的,而是旧的用熟用惯了,李固熟悉,阿福看着也顺眼。 信皇子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仔细看眼睫毛那里也湿,不像汗,倒像泪。 阿福再回头看李固,他眼圈也是红的,不过不怎么显。 在皇上那哭了? 也是……就算做样子抹姜汁,也得哭哭啊。至于信皇子跟着哭,也好理解,他哥哥都哭,小孩子一害怕嘴一撇,也跟着掉金豆,这也正常。 再去拜别太后时,这回红眼圈的轮到太后了。三公主在一旁劝着,眼圈也红红的。太后的表现,阿福看着只觉得情真意切,但是,又丝毫不失太后应有的高贵风范。宫里的人,个个都得有演技。三公主李馨倒是真的落泪了,握着李固的手的时候嘴唇直颤。阿福真担心她会哭出声来。 李固走了以后,她大概连个放松的地方也没有了吧?其他的公主,各亲各的妈,皇子们就更不用说了。 李固劝她:“你别难过,出明德门到我那儿拢共要不了一顿饭的功夫,你想我了只管去住,让阿福跟你专收拾一个院子,爱住多久住多久 李馨扑哧一笑:“好,这是你说的。我一准儿去,住到你烦透了再算 马车驶出明德门的时候,阿福忍不住,挑开车帘朝后看。 朱漆的大门里头看起来辉煌灿烂。 阿福再转头看看天。 李固握着她手,轻声问:“想什么呢?” “有点高兴,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可也有点惶恐……” 李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用担心,以后有我 “嗯……”阿福靠在他肩上:“我进宫的时候,心里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就算一个劲儿跟自己说,好好的做事,好好的活着。我想着,这宫门一进去,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出来……” 李固笑着说:“你可没想到,会遇到我吧?” “嗯,稀里糊涂的就被你骗到了手,现在想想还觉得当时真该多端端架子的 她说的玩笑话,不过李固却没玩笑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负你 阿福微微一笑。 马车磷磷的驶动,被风吹开一角的车帘忽闪忽闪的,可是时时看见一眼远处瓦蓝的天。福运来 三十九 新居 四 虽然确定了要住宜心斋,但是迁居进来的祭酒却是要在正堂摆。一重重的大门都打开了,阿福跪在李固旁边,旁边信皇子也跪在一个小蒲盘上,先洒三杯祭酒,祭天祭地祭宅神,再起来揭了门封。李固眼睛不方便,这种时候女人不能上前,是韦素在旁递酒,再扶他的手去揭的红封。 进了正堂后,将从宫带来的土洒在正堂门前的石阶前,水洒在正堂正屋之后。 一旁内府派来的掌事大声念起祝祷的吉词,远远的,大门外放起鞭炮来。阿福替信皇子掩着耳朵怕惊了他,这孩子可是一点不怕,眼睛骨碌碌的四处瞅,还扭着想朝大门外挣,看来对鞭炮的动静声响大感兴趣。到底是男孩子,胆气壮活力旺。 阿福是一直对鞭炮这东西没好印象的,外面放的热火朝天,心里只是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喜悦,但这和鞭炮没什么关系。 满院子的人,黑压压一片,果然上次韦素说二百还是说少了的。那么些人,齐齐的跪拜王府主人,阿福这会儿想的绝不是人人平等啊,人多是非多啊,而是头一样先想,这么多人……这每个人得开多少工钱啊,王府会不会破产? 话说,府里有这么多活儿,需要这么多人干吗? 阿福想了想,唉,没办法,大概还需要不少人。比如守门,搁着现代,那就两个保安就可以了,配上防盗大门电子监控,一点不难。这时代却不一样,看家护院不只是说说而已,那是要实打实的人手的,白天看门的晚上巡夜的……还有厨房,连主人带仆人上上下下这么多,采买的做饭的……这就要不少。再来说清洁打扫,别的不说,没有抽水马桶的这个年代光倒马桶就是安排专门人手…… 咳,家大业大人必然多…… 回到屋里阿福先给李固把那身大礼服换下来交给佳蕙,自己也在瑞云帮手之下把衣服也换了,髻却不能拆。有的没的,迁新居晚上都要摆宴,亲朋好友要来庆祝。他们的亲朋好友是不多,亲不用说了,都在宫里不会来的,不在宫里的,那就是远亲,也不会来。这些不算呢,算来算去也只有韦素他们家,既是亲也是友,都占着了。李固曾经提了一次,要不要请朱家的人来,阿福只微微愕然,就拒绝了。 “于礼不合的……” 一个礼字,说出来轻飘飘,可是重的压死人。 就算阿福今天做了皇子夫人,可朱家的人,不被内府和禀礼司衙的人折腾个小半月,也不能让他们到公共场合以皇家外戚的身份见人。 更何况阿福只是淑人。 这样的场合,朱家人是不能来的。 阿福心里不是不别扭的。 可是怎么办呢?自己都算是……妾身未明啊。 好吧,妾身已明。 但是妾……通奴婢。奴婢的家人,就能摆上台面了吗? 刘润从外头进来,捧着册子放在案上。 “殿下,淑人,花名册送过来了。” 阿福顺口问一句:“我们府里,上下多少人口?” 刘润眼都不眨就报了上来:“二百八十六。” 得,数字还挺吉利。还好,没有三百。 李固趿着木屐过来了,好像一出了宫,连他的脚步声听起来都松快多了。 “这么多人?”李固也有点意外:“我记得,韦素家统共不到一百。” 刘润说:“殿下,这不能比。韦家院子才多大?再说,他们家还没有宦官呢。” 这倒也是,李固也泄了气。 不过弄花名册什么的这些事先不着急,晚上的宴会得先安排。这不是在宫中,阿福随便弄几个菜对付一顿的时候。而且,怎么说也是这王府的头一顿饭,还是宴客,自然不能马虎。 阿福和现在管厨事的于婆子一起商量几句,定下来菜单,佳蕙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看样是有话想说,阿福点过头让于婆子出去。 “什么事?” 要说居养体,移养气,这话绝对没错。阿福本来就够稳重,现在身份不同,隐隐然有她的威严,绝不是当时初到太平殿的小宫女模样。 “淑人坐卧起居……是在厢房吗?” 阿福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的坐卧起居和殿下在一处。” 佳蕙眨下眼,脸色未变:“那杨夫人那里若是问起……” “杨夫人若问,你就说,我住的是宜心斋的正房,不是王府的正房,没相干的,杨夫人自然明白。” 佳蕙盈盈屈膝:“是,淑人。” “晚上要宴客,殿下说就在池边听雨阁摆宴,你看着人好生收拾。” 佳蕙应诺出去了。 阿福揉揉额角。 自己当家,事情就多了。 虽然外面有韦素,里面有刘润紫玫,但是自己经验不足,想要面面俱到恐怕还是不成的。杨夫人管家倒应该有一手,内院的人事安排可以先交给她。外院的事自己就不用插手,也不该插手。 反正自己的本意也不是要当什么总管。 韦家的人申正二刻时到的,韦大人,韦夫人,韦启,韦素当然不算,他从昨天已经搬进这儿来住了,就在宜心斋前头的院子,自己拣了个敞轩处,那地方名字也有趣,叫一步轩。就是原来的旧名未改,韦素洋洋得意,说就喜欢这个一步,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很合他的脾性。 阿福看他一眼。 韦素总是表现的很浪荡不羁似的,他肚里也有真才实学,但是也许是因为他是次子,上头已经有了个出色的哥哥,他对自己的放任……大概也和这种“老二心态”有很大关系。 李固开他玩笑:“你还给自己挑了个好地方呢,过穿堂就是东院,要办事少走许多路。” 不过韦素也不会天天住在府里,他毕竟还有自己家,又没有娶妻…… 对了,韦素,也快该娶妻了吧? 韦大人仍然一派严肃模样,韦夫人却很是和气,阿福招待她进内堂,两人相互问候,杨夫人也过来向韦夫人问安,有事寒喧扰攘一番,杨夫人问韦夫人,怎么不见韦启的妻子。 韦夫人含笑说:“她有了身子了,不便前来。” 阿福和杨夫人一起说恭喜,韦夫人说话和气,还跟阿福说起收拾屋子的事情来,老房子里防蛀防潮什么的都得当心。 到了开宴入席的时候,阿福犹豫了一下,露骨拉着她的手却一点没犹豫。 “别管那些身份礼节,反正没有外人。” 韦夫人也点头说:“是啊,不是在宫中,淑人只管坐,没人挑礼的。” 连杨夫人都不反对,阿福也入了席,就坐在李固旁边的圆凳上。毕竟,她要照顾李固只是个最好的理由。 听雨阁四面的窗子都敞着,池塘水面上一层荷绿颜色,花已半残,小小莲蓬在绿叶间隐约可见,风从水面上吹来,令人神清气爽。 阿福将斟满的酒杯递到李固手中,两个人的手指互相触到对方。 只是短短的一下触碰,可是互相传递着长久而真实的温暖。 四十 新烦恼 晚上要入睡前,还把记得把米洒在枕边,躺下后数数到九十九再起身来,接着再躺下。这些事都是事先有人叮咛过的,不会忘记。 等到再躺下来,这次才可以放心睡了。 可是劳碌一天,两个人到这时候居然都不困了。 “不知道信……”阿福顿了一下:“阿信他睡了没。” “他一倒下就呼呼的跟小猪一样,任哪儿都能睡着。” 阿信……感觉好怪,上辈子,好像有一部挺有名的日本励志电视剧,女主角就叫阿信,是个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典型人物。现在突然让阿信老太太变成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奶娃娃……阿福实在有点不适应。 “阿福,你喜欢这新家吗?” “嗯,喜欢。” 当然喜欢,这两个字阿福说的是特别由衷。太平殿那里算不得是家,阿福对那里从来就没有归属感。说实在的,谁对皇宫有归属感?也许皇上和太后有,其他的人…… 说实话的,皇帝要把皇宫当家,这个家未免太大了一点,估计家里人的长相名姓,皇上都不能一一知晓呢。这说的当然不包括宦官与宫女,单是后宫的美人们,皇上就肯定认不全。 两人聊一会儿天,睡意还没上来,倒是聊的口渴起来,阿福也没叫人,自己下床去倒了两杯茶来。两个人抱着茶杯靠着床头坐在一起,听着院子里的花树被风吹的轻轻作响,竹影映在窗纱上,这种安逸闲适,月影竹声的生活,阿福一时觉得……很不真实。 “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躺着说话,就是容易口干。” 阿福头靠在他肩膀上:“那你现在还说?” 李固一笑:“我们这不是又坐起来了么?” “睡不着……”阿福的手指在李固手心画圈圈:“还是觉得不像真的,不敢相信咱们已经搬出来了,还觉得是在宫里头,做什么事都得走一步看三步,处处小心……” “在公里,谁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做事?就算是太后,想修葺宫殿,朝上还有人说天时不当,又说库中无钱呢。父皇那里,也有起居官时刻的盯着,要想舒服过日子,难哪。” 李固在宫里的时间比阿福那是要长久,对宫里的无奈体会更深。 阿福只知道宫女宦官们过的辛苦,看来当主子们的也不轻松。说的也是,上面的位置是有限的,下面努力的人可是数不过来,想不被人挤下去,自然轻松不了。就像玉美人和丽夫人的斗法……丽夫人肯定也是这样斗倒了别人上来的,而现在她又被玉美人,嗯,现在该说是玉夫人,给斗了下去。 “得,说这些干什么,说点高兴的。”李固笑了笑:“前些日子忙,今天也顾不上。韦素跟我说后面还有个石砌的演武场,我倒要把剑法再拾起来练一练。好久不摸,手都生了。” “好,有空也教我几招。” 阿福本来是顺口一说,没想到李固马上摇头:“不成,你练这个做什么?挺苦的,没的练粗了手划破了皮。” “唉,我不是觉得那个也能强身健体么?” “要练这个有别的套路,像太后练的梅华拳就不错,那个你可以学学,我请人来教你。” 太后还会练拳?阿福惊诧了。 “你不要笑看太后,她是将门出身,现在自然是尊容颐养,可是听说做姑娘的时候,也有一手好枪法呢。” 这可真是……阿福心目中太后那就是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妇人老太太呢,没想到太后居然也是深藏不露。 宫里头人人都不简单哪。 李固放低了声音说:“对了,韦素和你提了吗?出了侧门,隔半条街有栋宅子,三进院子,地方幽静,主人家只要回乡,房子要出手。要是你母亲兄长他们愿意的话,搬进去正合适,住的近有个照应,你要回去也方便。” 说到这个阿福就沉默了。 “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个先不急。再说,有句话说的挺好,亲戚之间,远了香,近了臭。” 李固说:“还有这一说?不过也是,住的近了难免勺把碰锅边。不过阿福,你在家里不太顺心是一回事,可是你家里人也知道你跟了我,这出宫开府的事,大概也会听说的,你总不能和他们不见面吧?” “不是不见面……就是不知道怎么说。”阿福难得的苦恼起来:“早先的时候,觉得慢慢说这事比较好。现在呢,又觉得没早说,现在才说不太好……” 李固就笑了,本来绕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挠了她两下:“行了,快别想了,这有什么大不了,难道你娘还能为这个训你一顿不成?你们家里的事情就算复杂一点,能有宫里面复杂吗?” 这倒是,和李固那个家庭的复杂关系比,阿福家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矛盾。宫里头那明枪暗箭的都过来了,家里的锅碗瓢盆儿也好应对。 不过阿福这是一厢情愿了……她没往另一个方向想想,有时候锅碗瓢盆的麻烦,比明枪暗箭的算计还难对付着呢。 兴许是前一天累了,第二天整个宅子的人起的都比平时稍晚一些。只是稍晚,也没有晚到哪里去,最起码太阳还没升起来,不算是睡了懒觉。 阿福觉得嗓子有点痛,多半是昨天晚上话说的太多。 搬了新家,事情还一堆,忙的快要脚不沾地。其实阿福的忙,倒不是忙在别处,而是照顾一个李固,照看一个李信,再加上韦素时不时插一下话,要说实在的事,她倒没忙着几桩。外面的事她不用管,里面的事情有杨夫人,再不济,好些事情刘润就给料理了,不用她费什么心。 李信小朋友很争气,现在除了妈妈,哥哥,肉肉,球球,抱抱这些词语,另多了一个——嫂子。搬过来之后,李固还是教他改口喊阿福嫂子,这个音对小孩子来说有点难,但是李信一点不含糊,教了一遍就会,会了之后就扯着阿福的裙角不松手了,要吃也是喊嫂子,要喝也是喊嫂子,哪怕抱着的球滚跑了,还是喊嫂子,喊的李固脸色青,手还没刚搭到阿福肩膀上,李信就嫂子嫂子的追过来了。 玉夫人没进宫前,丽夫人相貌是宫里拔尖的,儿子随娘,李信的相貌也着实让人爱不释手,如珠似宝,玉雪可爱,就算是大哭大闹的时候也可爱的不行,再加上那身锦绣衣裳,这孩子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穿着一身烟紫色的家常纱衫,下摆上已经沾了好几个泥印子,伸出手来甜甜喊着让抱抱,真是让人无法抵御。 要让阿福自己说,这可是桩甜蜜的折磨。 但是有一件事,也是别人不能代劳的。 就是阿福的家事。 四十 新烦恼 二 晚上要入睡前,还把记得把米洒在枕边,躺下后数数到九十九再起身来,接着再躺下。这些事都是事先有人叮咛过的,不会忘记。 等到再躺下来,这次才可以放心睡了。 可是劳碌一天,两个人到这时候居然都不困了。 “不知道信……”阿福顿了一下:“阿信他睡了没。” “他一倒下就呼呼的跟小猪一样,任哪儿都能睡着。” 阿信……感觉好怪,上辈子,好像有一部挺有名的日本励志电视剧,女主角就叫阿信,是个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典型人物。现在突然让阿信老太太变成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奶娃娃……阿福实在有点不适应。 “阿福,你喜欢这新家吗?” “嗯,喜欢。” 当然喜欢,这两个字阿福说的是特别由衷。太平殿那里算不得是家,阿福对那里从来就没有归属感。说实在的,谁对皇宫有归属感?也许皇上和太后有,其他的人…… 说实话的,皇帝要把皇宫当家,这个家未免太大了一点,估计家里人的长相名姓,皇上都不能一一知晓呢。这说的当然不包括宦官与宫女,单是后宫的美人们,皇上就肯定认不全。 两人聊一会儿天,睡意还没上来,倒是聊的口渴起来,阿福也没叫人,自己下床去倒了两杯茶来。两个人抱着茶杯靠着床头坐在一起,听着院子里的花树被风吹的轻轻作响,竹影映在窗纱上,这种安逸闲适,月影竹声的生活,阿福一时觉得……很不真实。 “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躺着说话,就是容易口干。” 阿福头靠在他肩膀上:“那你现在还说?” 李固一笑:“我们这不是又坐起来了么?” “睡不着……”阿福的手指在李固手心画圈圈:“还是觉得不像真的,不敢相信咱们已经搬出来了,还觉得是在宫里头,做什么事都得走一步看三步,处处小心……” “在公里,谁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做事?就算是太后,想修葺宫殿,朝上还有人说天时不当,又说库中无钱呢。父皇那里,也有起居官时刻的盯着,要想舒服过日子,难哪。” 李固在宫里的时间比阿福那是要长久,对宫里的无奈体会更深。 阿福只知道宫女宦官们过的辛苦,看来当主子们的也不轻松。说的也是,上面的位置是有限的,下面努力的人可是数不过来,想不被人挤下去,自然轻松不了。就像玉美人和丽夫人的斗法……丽夫人肯定也是这样斗倒了别人上来的,而现在她又被玉美人,嗯,现在该说是玉夫人,给斗了下去。 “得,说这些干什么,说点高兴的。”李固笑了笑:“前些日子忙,今天也顾不上。韦素跟我说后面还有个石砌的演武场,我倒要把剑法再拾起来练一练。好久不摸,手都生了。” “好,有空也教我几招。” 阿福本来是顺口一说,没想到李固马上摇头:“不成,你练这个做什么?挺苦的,没的练粗了手划破了皮。” “唉,我不是觉得那个也能强身健体么?” “要练这个有别的套路,像太后练的梅华拳就不错,那个你可以学学,我请人来教你。” 太后还会练拳?阿福惊诧了。 “你不要笑看太后,她是将门出身,现在自然是尊容颐养,可是听说做姑娘的时候,也有一手好枪法呢。” 这可真是……阿福心目中太后那就是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妇人老太太呢,没想到太后居然也是深藏不露。 宫里头人人都不简单哪。 李固放低了声音说:“对了,韦素和你提了吗?出了侧门,隔半条街有栋宅子,三进院子,地方幽静,主人家只要回乡,房子要出手。要是你母亲兄长他们愿意的话,搬进去正合适,住的近有个照应,你要回去也方便。” 说到这个阿福就沉默了。 “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个先不急。再说,有句话说的挺好,亲戚之间,远了香,近了臭。” 李固说:“还有这一说?不过也是,住的近了难免勺把碰锅边。不过阿福,你在家里不太顺心是一回事,可是你家里人也知道你跟了我,这出宫开府的事,大概也会听说的,你总不能和他们不见面吧?” “不是不见面……就是不知道怎么说。”阿福难得的苦恼起来:“早先的时候,觉得慢慢说这事比较好。现在呢,又觉得没早说,现在才说不太好……” 李固就笑了,本来绕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挠了她两下:“行了,快别想了,这有什么大不了,难道你娘还能为这个训你一顿不成?你们家里的事情就算复杂一点,能有宫里面复杂吗?” 这倒是,和李固那个家庭的复杂关系比,阿福家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矛盾。宫里头那明枪暗箭的都过来了,家里的锅碗瓢盆儿也好应对。 不过阿福这是一厢情愿了……她没往另一个方向想想,有时候锅碗瓢盆的麻烦,比明枪暗箭的算计还难对付着呢。 兴许是前一天累了,第二天整个宅子的人起的都比平时稍晚一些。只是稍晚,也没有晚到哪里去,最起码太阳还没升起来,不算是睡了懒觉。 阿福觉得嗓子有点痛,多半是昨天晚上话说的太多。 搬了新家,事情还一堆,忙的快要脚不沾地。其实阿福的忙,倒不是忙在别处,而是照顾一个李固,照看一个李信,再加上韦素时不时插一下话,要说实在的事,她倒没忙着几桩。外面的事她不用管,里面的事情有杨夫人,再不济,好些事情刘润就给料理了,不用她费什么心。 李信小朋友很争气,现在除了妈妈,哥哥,肉肉,球球,抱抱这些词语,另多了一个——嫂子。搬过来之后,李固还是教他改口喊阿福嫂子,这个音对小孩子来说有点难,但是李信一点不含糊,教了一遍就会,会了之后就扯着阿福的裙角不松手了,要吃也是喊嫂子,要喝也是喊嫂子,哪怕抱着的球滚跑了,还是喊嫂子,喊的李固脸色青,手还没刚搭到阿福肩膀上,李信就嫂子嫂子的追过来了。 玉夫人没进宫前,丽夫人相貌是宫里拔尖的,儿子随娘,李信的相貌也着实让人爱不释手,如珠似宝,玉雪可爱,就算是大哭大闹的时候也可爱的不行,再加上那身锦绣衣裳,这孩子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穿着一身烟紫色的家常纱衫,下摆上已经沾了好几个泥印子,伸出手来甜甜喊着让抱抱,真是让人无法抵御。 要让阿福自己说,这可是桩甜蜜的折磨。 但是有一件事,也是别人不能代劳的。 就是阿福的家事。 四十 哥哥 阿福看着缓缓走进屋里来的人,几乎觉得……似乎隔了大半辈子的光阴。 其实,不过短短的一年多时间。 朱平贵也看见了那个缓缓站起身来的女子。 这是阿福吗? 朱平贵印象中的阿福……是胖胖矮矮其貌不扬的样子,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确实一个亭亭而立的女子,依稀是阿福的模样,可是阿福,阿福她可没有这么…… 朱平贵的目光落在阿福的脸颊旁边。因为阿福刚站了起来,耳朵上的衔珠双鱼水晶坠子来回打着晃,看起来璀璨灵动,就如同银光闪闪的真的鱼儿在那里游动着。 朱平贵读过的书不多,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戏里头唱烂了的花容月貌什么的,都用不上来……反正,还是那个人,可是,又不是那个人了。 “哥哥。”阿福轻声说:“一向可好吗?” 还是她,还是阿福妹妹。 朱平贵陡然间回过神来,刘润在一旁示意他向正中坐的那人行礼。 朱平贵一时没意识到,坐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堂堂皇子,这偌大的一座王府的王爷。 他听说这位新王爷眼睛是盲的,坐在那里的那人,年纪又轻,看起来穿的并不怎么富贵,只是一袭青布衫,也没有像他所见过的富贵人那样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甚至那双眼,都像秋天凝在草叶上的露珠子似的,一点不像个…… 他……他可和自己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比他另一个妹夫刘昱书看起来年纪还轻,还更像读了很多书的文腼模样。 “拜见王爷!”朱平贵重重的跪下去,阿福一怔,没等她上前,李固已经抬起手来:“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一边刘润就将朱平贵给扶了起来。 “阿福,你们兄妹许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在一旁碍着事了。” “嗯……”阿福点了点头,李固扶着元庆的手缓缓出去。 他的身影已经不见,朱平贵才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阿福……不,淑人,那就是王爷吗?” “是啊。这儿没别人,你也别叫我淑人了。” 朱平贵有点回不过神儿:“哦,怎么王爷这么年轻啊……” 阿福满怀心事也让这句话逗的一笑:“哥,谁规定王爷就得是老头子啊?” 朱平贵有点尴尬:“那不戏里都这么演的么……王爷都是一把胡子。” 阿福没和他纠结这个问题:“哥,家里还好吧?” “好,都挺好的。” 说完这两句话,屋里又沉默了。 刘润默默的端了两盏茶过来,朱平贵忙站起身推辞,说是不敢当。 阿福仔细的打量他,朱平贵比以前显得黑了,也壮实了些,还……显得稳重了一点。也许挫折会加人的成长。分别的这一年多朱家生了太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压在他的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阿福还是先开了口:“哥,住在城外还习惯么?” “还好,一开始觉得气闷,不过我和庄里人一起在附近收些生丝棉花什么的,赚的不多,也够生活的。” 阿福低头想了想:“那就好,不过老屋和老铺,毕竟是家传的基业,就这么扔了,实在可惜。” 朱平贵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盘出老屋和铺子,得的钱还在娘手里没有动……只不过因为阿喜的事,娘怕人言可畏,所以宁愿住乡下。” “阿喜……还好吧?刘家到底怎么说的?” 朱平贵含糊起来:“刘家那边……就是没消气。”他抬头看着阿福,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其实当时抬过去,拜天地之前,刘家都以为娶得是你……” “什么?”阿福意外之极:“你们,没和刘家先商量好啊?” “事出突然,娘和阿喜的意思是……娘说,还是朱刘两家结亲,阿喜的嫁妆更多,生的也可人喜爱,拜了堂就是夫妻了,刘家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到底是娘说还是阿喜说啊?阿福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刘家伯父的脾气直。别人下棋要赢了他他一点儿不介意,可要是出了棋想反悔,他可会暴跳如雷的。事情一揭穿,他一定要圣骑的,这对阿喜不好,事先如果和刘家商量一下,想来救人如救火,刘家也……” 刘家会不会同意?也许会,也许……不会吧。 娘,也许是怕说出来之后刘家不同意,这事儿就做不成了,所以才想隐瞒的吧?可是这嫁女儿和卖酱菜又不一样,酱菜买回来,吃了完事了。可阿喜嫁过去,要过几十年的日子,以欺骗为始,后面的路怎么会走的顺呢?刘家伯父一挑剔,阿喜再一娇气起来,也难怪……处不好。 对了,还没有写婚书,那肯定也没有拜过刘家的祠堂。 这可真糟糕。 对刘家来说这事儿影响没那么糟糕,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男方不吃亏。可阿喜不同了。她没正妻的名分,却有了已嫁一次的事实众所周知,这样她将来可怎么办?没出嫁的姑娘是金子,嫁了人的媳妇是银子,可是阿喜连个妻都算不上,难道算是给人做了一回妾又做了弃妇?那她的名声可不全毁了么? 唉…… 刘润提了句:“淑人,留饭吧?” “不敢不敢。”朱平贵一下子站起来,又变成了刚进门时的拘束模样:“天不早了,趁天没黑我还得赶着出城呢,不然回不去了。” 刘润笑容可掬:“你不必见外,今晚就在府里住一夜,明天一早让人送你回去也不迟。淑人与兄长这么久没见,哪能就说这么几句话,茶饭不用就要告辞的道理?这到哪儿都说不过去啊。” 阿福跟着点点头,还没说话,外面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小人影歪歪扭扭的迈进了门,朝着阿福就扑过来。 “阿福——” 奶声奶气的李信把阿福这两个字喊的字正腔圆,阿福伸手就将他抱了起来,乳母张氏跟着进来,急的拍胸口顺气:“哎哟,小祖宗,您可吓死我了,哪能跑这么快,磕着碰着怎么好?” 阿福笑着说了句:“不要紧的,小孩子摔摔打打才能长大呢。” 张氏不敢和她顶,唯唯诺诺的站到一旁,但是肚里却嘀咕,反正不是你的孩儿,摔着碰着你也不心疼——也不想一想,皇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能一样么? 李信伸手想去揪阿福的耳坠子,阿福偏过头,这孩子揪起来没轻没重,可真让人吃不消。李信对那鱼形的坠子也没有太大兴趣,搂着阿福的脖子说:“阿福,饭!” 李信小皇子殿下饿了,他的语言简单直白,要嫂子喂吃饭! 其实他以前吃饭并没特别要求阿福来喂,可是看阿福喂李固两次之后,这孩子开始心理不平衡了。不患寡患不均,小孩子尤其这样理解,喂了他,那为什么不喂我?阿福要不喂,他就能咬着牙不吃饭。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盛了定例了,现在只要一到用饭的时辰,李信殿下就自动的跑来找阿福。连这个称呼,也学着李固喊了,李固喊阿福,他也跟着喊起阿福来了。不过,这孩子虽然很小,但是趋吉避凶的本能很强悍,当着李固都是喊嫂子,李固不在时才大模大样的喊阿福名字。 “这……” 朱平贵很意外,小声问:“王爷这么年轻,儿子倒这么大了?” 刘润咳嗽一声:“这是王爷的弟弟,信皇子殿下。” “哦哦……”朱平贵连忙点头。 这小孩儿还真好看,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机灵的孩子啊。这龙子凤孙啊,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哥哥,那就一块儿用饭吧?” “不不不,”朱平贵连忙推辞:“我随便吃点儿就行,那个,我和这位刘内官一起吃,就挺好。和王爷,还有皇子殿下同桌,那肯定不成。” 按规矩,是不成。不过没有人管着,倒也不用认真计较。 阿福说:“哥哥不是外人,不用客气的。” “真的不用,”朱平贵很坦然的说:“要是和王爷坐一桌,我肯定浑身不自在,坐也坐不好吃也吃不好……还不如让我和刘内官一块儿,我们还能说得来。” 阿福有点疑惑的看着刘润。 她怎么不知道刘润这么容易和人说得来?他平时虽然不和人交恶,可也没见他贱人就热情结纳啊? “淑人不必担心,您去陪王爷吧,再不去,信皇子殿下可要饿坏了。” 阿福没有再勉强朱平贵。 可是,心里不是不惆怅的。 虽然以前和哥哥也不是特别亲近,毕竟……有阿喜在,阿喜和他更好些,撒娇什么的,阿福可做不来。 但是,今天这见面,朱平贵一口一个淑人,还是让阿福觉得失落。 以前那简单的兄妹关系,以后是不会再拥有了。 不过,刘润今天只带朱平贵一个来,比直接让母亲和阿喜一起过来要好些,要是今天母亲和阿喜一起来了……情形又会怎么样呢? 当然,她们总会来的,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面了。 母亲现在好吗?身体不知道石头康健如昔。阿喜……她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四十一 母 妹 一 阿福的担心算是白担心了,昨天见着朱平贵还惦记母亲与阿喜如何了,结果一大早 天刚亮,阿喜与娘雇着辆大车,就已经到了王府的侧门前了。 阿福正替李固梳整头,用的就是那柄李固送她的……嗯,定情梳子。 一听瑞云回说门口有两个妇人,自称是她母亲妹妹,阿福的手就慢慢停下来了。 李固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扬声吩咐瑞云:“请朱夫人朱姑娘到西花厅。” 瑞云答应一声去了,李固指尖在她手掌上轻轻摩挲两下:“见家里人有什么好胆怯?该是她们怯你才对。” 阿福把他的头挽了起来,手指异常灵活,口气有点赌气:“我不和你说。” 李固低声笑一声:“你不说,我怎么能明白?” 阿福把一根老竹兰花簪替他绾上,揭去搭在他肩上的覆巾,才低声说:“娘是买妾填房,我是妾生女,阿喜是大娘生的,打小我不觉得,爹在的时候待我们都一样。爹一不在,娘马上自己再低一头,我也跟着低了两头……要不这么着,阿喜在夫家也不会闯大祸了。” “今日她得和你低头了,怎么着,你受一礼也该当的。” “算了吧,我才不图受礼,不添堵就好。娘惯会抹眼泪,有理也抹没理也要淌三行,茶说不定不用,帕子一定要备上两三条。”阿福对镜子看看自己,把早上紫玫替她戴上的双鸾双衔寿桃镂花镶红宝石的钗子摘下,换了碧玉簪,再看看深航,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才说:“我娘我妹,你就不用见了,好生在屋里哄孩子吧。” 李固一笑,拱手说:“是,谨遵娘子吩咐。” 阿福很想白他一眼,这个人越来越没有当初那副芝兰秀佩金堂玉马的气派了。 呃,所以说,距离产生美——两口子都睡到一个被窝里了,要有你打呼他脚臭之类的小毛病也就都掩盖不住了,哪还美的起来。 可是阿福看着他,气派虽然没有了,距离也没有了,是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却越来越甜蜜踏实。 有他撑着,阿福觉得自己也底气十足了。 到了西花厅门前,这股底气都没消。 紫玫跟着阿福进了西花厅。 她知道阿福出身不过平民人家,屋里两个既然是娘家母亲和妹子,向来不会很富贵,不过进屋看时,那个上了年纪的穿着的确不怎么富贵,可是那个年纪轻的却是一身大红绣缎衣裳,头上戴着左右四根重花金簪,还有两鬓各一团的红绢纱花。别说紫玫吃了一惊,就是阿福也诧异的脚下一顿,还以为哪里跑出一只花锦鸡来。阿福头上除了一根金铰链缠外,就是那枝碧玉簪了,连步摇都没戴,身上也就是一件藕荷色的斜襟宫装,下头是白纱阔摆的裙子,和阿喜一比,真是素的不能再素简的不能再简了。 阿福还没有迈步,另一边也来了人。 杨夫人来了。 她穿着一身青莲色宫装,脸容肃穆,阿福对她向来十分敬重,先招呼了一声:“夫人来了。” 杨夫人却下巴扬起,朗声说:“淑人与会家人,我须在场。” 她平时对阿福和李固两个人没上没下的说话举止一概不问,今天突然冒了出来,阿福心里微微一热,说:“是我思虑不周。夫人请进。” 杨夫人昂着头先进了花厅里,坐在右边头一个椅子上。。 紫玫被杨夫人的举动弄的愣了神,回过神来急忙搬了个圆给阿福,却放在恰局中的位置上,离那母女两人近些。看起来是不如杨夫人坐椅子更气派有地位。 阿福打量母亲,她看起来也比一年前分别时候显得苍老了一些,眼角额头上的皱纹都显得更深了,穿的还是一件旧时做的衣裳。这衣裳质料还好,平时阿福娘也是不会穿的,也就是过节见客时穿穿。 被杨夫人那双不怒自威的眼一扫,阿福娘朱氏和阿喜两个的胆气就缩了一截,照着刚才进来时那个长的挺好看的内官的吩咐,屈膝说:“见过淑人。” 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屈膝行礼,阿福觉得心口像有个钩子猛的扯住了向下揪拽,刚想起身,一旁杨夫人不紧不慢的说:“免礼,设座吧。” 一旁小丫头又搬过来两个圆凳。 阿福目光从朱氏的身上移到阿喜身上,顿时觉得两眼刺的像小针扎的一样,急忙又把目光移回来。 她记忆中的阿喜原来的形象早已经淡薄了,去山上两年多,中间只回过一次家,和阿喜也没说上几句话。印象中,那个清秀伶俐的小姑娘的形貌慢慢淡去,留下的是这个看起来光鲜艳丽到刺眼的形象。 丫鬟奉茶上来,平时家中用的,不过青瓷白瓷,今天端上来的却是彩描填漆富贵牡丹的盖碗。这碗阿福见是见过,可还是头一次见杨夫人真拿出来喝茶。 阿福觉得鼻子微微酸,不过这可不是因为见了亲娘了。 说实在的,这个亲娘实在不够亲。 杨夫人实在是个妙人,阿福能与李固相识,是因为她,能相伴,也是因为她,能最后被太后肯和李固相守也是因为她。现在她不知道怎么应对,杨夫人就不动声色的来给她撑场面。 但杨夫人怎么知道她娘家人来的?是刘润去搬的救兵还是李固递的消息?阿福一时猜不着,可是猜不着又有关系? 茶端上来了,朱氏与阿喜当然不能喝,那茶热了些,就是端在手里也嫌热,但几案离得远,又不能走过去把茶先放下等下再喝,一直捧在手中,秋老虎的天气,一会儿额上就出了汗。这倒不是杨夫人或是茶房的人存心,而是从李固入夏以来贪凉拉过一次肚子,什么凉饮冰瓜酸梅汤都在太平殿绝迹,自然更不会在新王府再现踪迹。平时饮得喝的统统都是热的。立秋了更热,反正递到李固手上的时候绝对不烫不凉就行。这是杨夫人的严令。所以今天上来的这也是热茶。 阿福的娘朱氏还好,阿喜的粉却擦的有点多,额上一出汗便用帕子去抹,三抹两不抹粉就花了。她本来画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蛾眉,颜色浓,结果一晕……简直不能看了。 四十一 母 妹 二 杨夫人点个头,一旁海兰便过来说:“朱姑娘,天时热,随我去洗把脸吧。” 海兰与海芳一样是杨夫人亲手调教出来的, 阿喜虽然来时胆气十足,现在却莫名的缩了不知多少截下去。这屋里哪个人的饰也没有她多,粉没有她重,衣裳没有她鲜亮,可是个个都比她更像贵人。 不,原本……这些人就都是贵人。 自己就是再装饰粉饰,也比不过。 她看了朱氏一眼,起身随海兰出去。 转了不知道几个弯,满眼的花树亭台也看不过来,海兰领着她进了一间房,让小丫头倒水预备,轻声说:“我服侍朱姑娘净面吧。” “不用不用。” 阿喜挽起袖子,就着水盆洗脸。那盆清水没洗两下就成了一锅面汤了。不等她抬起头小丫头又换了一只盆上来,继续洗。 洗干净的脸的阿喜倒还是一张清秀脸,看起来比刚才顺眼多了。 海兰示意一旁的小姑娘把面脂和粉盒什么的捧给她,阿喜摇了摇头。 刚才进门的时候阿福看不清她,她却看清楚了那个姐姐。 在她印象中既不灵巧与不秀美的阿福,现在却有了一股说不出来画不出来的样子,好看,让人觉得……既好看,却又不能随意去亲近。 还有,别的不说,就是这洗脸用的盆,两旁铸花,黄澄澄明晃晃,自己也从来没见过。 阿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不如阿福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当她知道阿福定了个好婆家而自己没有的时候,埋怨过爹。但这种事埋怨也没有用。 后来这门亲事还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一转眼,阿福已经成了这王府里的贵人了。 阿喜看着镜子里面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她觉得有无数只尖尖的小刺在胸口不停的戳刺,火灼似的疼。 她一个妾生的,她凭什么?她出身不如自己,生得不如自己,又没有嫁妆,连她自己亲娘都不喜她! 嫡庶嫡庶,她是嫡阿福是庶,她天生就该比自己低一等,要不是亲娘后来病了心慈心软把阿福娘的卖身契烧掉,而是把这娘俩一起卖了的话…… 阿喜把头上的金簪饰摘下来收起。她进来一会儿,起码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说贵人就会戴很多的金银珠宝在头上的,也不是越贵气就要戴的越多。阿福一样不戴也照样坐在那里,自己偏偏得向她屈膝行礼。 刘家人处处觉得自己不如阿福!她一个妾生女,摆不上台面,却惯会装老实耍聪明!这王府里的人,当然都是她的人,自然帮着她要踩压自己! 阿喜觉得自己这辈子如果有一个仇人,那不是刘家的公婆和大姑姐,而是阿福! 她和她的娘,两个人都不存在这世上就好了!阿福娘抢了自己的爹去,阿福有样学样装着大方懂事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阿福的娘由婢为妾,阿福也和她娘一式一样的,由婢子再做人的妾! 阿喜把头抬的高高的。 她有什么可傲的?还拿着架子让自己给她行礼? 一旁海兰看她对着镜子怔,轻声说:“朱姑娘?可是有什么……” “没事,我好了。” 这位洗去了粉妆的朱家姑娘,让海兰心中不喜。 阿福就算是五品的淑人,平时对她们犹为客气,不当人处,随口一声烦劳姐姐,又或是,这事我不明白,还请姐姐指点相助,对她们从不拿大,不卑不亢,让人觉得可亲可近。但这位朱家姑娘,秀丽窈窕倒有过之,但是眼神闪烁,眉宇间有一股……戾气。 没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似乎是求不得,怨憎恨…… 海兰跟随杨夫人许多,论心灵手巧不如海芳,对于看人辨事比海芳却要明白。杨夫人知道她不打算嫁人,倒是悉心栽培她。 海兰想起当年的佳蓉佳蕙,还有前些时日的杏儿,陈慧珍,她们都有心有所求,而且求不得。杨夫人把佳蓉明升实降的踢出太平殿之后,曾经跟海兰说过,人不能贪,佳蓉针纫女红心计就好,但是就是心计太好了。 后来朱淑人和瑞云在厨房遇到下药的人,从而扯出姜杏儿和陈慧珍来。杨夫人命人杖责姜杏儿之前,问她怎么知道煎的药中哪味要紧,从而把那味药藏起的时候,姜杏儿说,是去膳房找泥炉药罐的时候,佳蓉正好见了,和她说起话来,问是给谁熬药,生的什么病,又看了药材之后告诉她的。 海兰摇摇头。 就像夫人说的:有些事,可去不会去做,但却不可以不懂。在这个宫里,不是你与人为善就行了,你什么也不做,可是挡了别人的路,就别想独善其身。佳蓉离开太平殿当然不是阿福害的,但是她的位置被阿福顶去了,那么她就把一大半仇恨记在了阿福的身上,或许就当是她害了自己的仇人,逮着个机会,就要暗示挑唆,恨不得陷人于死地。 海兰觉得,这位朱家的二姑娘,就有些像佳蓉陈慧珍她们一样的人物——只是那种感觉,让海兰觉得像。 她们笑的时候,眼睛不笑。 更何况这位阿喜姑娘连脸上都不笑,论段数比佳蓉陈慧珍她们是要差多了。 阿喜随海兰出去之后,阿福轻声问朱氏:“娘……一向可好?在乡下住的惯吗?” 朱氏点个头:“都挺好的,乡里静。昨天一夜你哥……都没有回去,我们心中挂念,所以天没亮就赶着过来。” “他昨天用饭留下来住了一宿,只是天时晚了没法送信到城外去。”阿福一琢磨,要从城外赶着过来,那肯定半夜就得起来了,保不齐这娘俩担心朱平贵,一夜都没睡。阿喜那个妆八成也是摸黑凑着灯画的,怪不得白天看起来这么怪异。 杨夫人说:“朱夫人还没用朝食吧?淑人也还饿着。”顿了一下,对阿福说:“淑人还是去服侍殿下吧,朱夫人和朱姑娘这里有我陪着,等用完朝食,淑人不妨陪朱夫人到花园儿里逛逛。” 阿福看着朱氏,她心里想亲近她,可是她不知道怎么亲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话。她们虽然是亲母女,可是似乎从来没有亲热的交过心说过话…… 屋外脚步声响,阿喜与海兰回来了。阿福抬起头,阿喜的目光也正好投注到她身上。 阿福怔了一下。 一瞬间,洗尽铅华的阿喜让她觉得,曾经的那个妹妹又回来了。 可是阿喜那冷漠的,世故的神情,却比刚才还叫人觉得陌生。 在刘家的那段生活,完全磨掉了阿喜性子中柔软的,或者说是天真可爱的那部分,现在站在阿福面前的,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女人。 但是她随即低下头去,看起来很恭顺的坐在了朱氏的身旁,惊鸿一瞥的怨憎的目光,似乎完全是阿福的错觉。 四十一 母 妹 三 阿福进门时,李固和李信两个一大一小头凑在一起坐在一张椅子中,不知道在说什么。听到脚步声,李固抬起头,微微一笑:“回来了?” 阿福点点头,李信两只胖手已经伸了出来:“嫂子,抱——” 阿福把他接过来,饭桌已经摆好,张氏过来想把李信接过去,这小子居然把头一转,压根儿理都不理。 “淑人,你看这……” “没关系,我喂他好了。” 桌子不大,桌子底下,阿福和李固两个人的膝盖都挨在了一起。 “我还以为,你会陪你母亲妹妹一起用饭。” “没有……我还没进门,杨夫人就到了。话没说两句,就打我回来了。”阿福低声说:“不过娘看起来还好,阿喜也没什么不好,既然见到,我也就放心了。” 熬的喷香的南瓜小米粥,南瓜都熬化了,舀起一勺来黏黏香香的,入口即化,李信吃蛋羹,李固喝粥,阿福喂完了李信自己方才舀粥喝,掰了半块脆脆的香米煎饼就粥,填饱肚子。她有心事,粥熬的火候如何,煎饼是不是酥脆适口,她却一点也没有品尝出来。 另一边,杨夫人命人摆上饭,款待朱氏和阿喜。碗盏碟著都精致非凡,比阿福李固他们那桌还显得有富贵气象。 朱氏与阿喜从未见过这样的排场,进食时颇为拘谨。再加上杨夫人陪客,一举一动都异常端庄高雅,朱氏越是紧张,偏偏勺子捧着碗沿出清晰的声响。 杨夫人还没什么反应,阿喜先投过来一瞥,看的朱氏越心慌。 其实,虽然朱平贵一夜没回去,朱氏并没有怎么挂心。昨天朱平贵和那个刘内官一起离家时也说了,若是天晚赶不回来,就在城里住一晚。但是阿喜却从他们走了就坐立不安,一直说本该同朱平贵一块儿去才对…… 朱氏有些出神。 阿喜她,怎么不像别人说的,吃一堑长一智呢?受了教训,也没有变得稳重柔顺些,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提起刘家人来不是阴沉沉的咒骂一通就是摔摔打打,几次下来朱氏也不敢再提。 这种情形,从那个姓刘的内官第一次登门时,就变得越严重了。那刘内官说阿福成了皇子房里人,还拿出了礼物。朱氏心里一面惶惶然,一面又有些欣喜。不知道这个做皇子房里人到底是福是祸,阿福能不能讨得皇子欢心呢?不过,能跟了皇子,那可就不是伺候人的宫女了,而是被人伺候的人了,朱氏总算可以放下一半心事。 可是阿喜见了礼物的反应和朱氏全然不同,她那时脸色就十分阴沉,咄咄逼人的问了刘内官一串话,那些话是她该问的么?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刘内官虽然和气,可是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不可轻慢,阿喜却…… 唉…… “饭可合口?” “啊,合口,合口。”朱氏搁下碗,回杨夫人的问话。阿喜也放下碗筷,细声细气的说:“多谢夫人招待。” 杨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就命人撤下饭桌。 “两位赶路辛苦,请至后面厢房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就请吩咐。” 杨夫人叮嘱了海兰几句,就先行离去,穿过庭院,绕过回廊,远远看到李固和阿福手挽着手从屋里出来。 这放在别的夫妻身上都大为不妥的事情,放在这两个人身上确实再自然不过了。信皇子被张氏抱着跟在后头。 阿福也看到了她,急忙招呼了一声:“夫人来了。” 杨夫人走了过来,先跟李固行礼,然后问阿福:“淑人想如何招待娘家人?” 阿福转头看了一眼李固,有些犹豫的说:“见也见过了,别的也没什么话要说了。我猜我娘在王府多半很不自在,留她住下她也不会习惯的。夫人安排人送她们和我哥哥一起回去吧。” “也好。”杨夫人说:“头一次见面上门,不好让人空手走,我去打点几样礼物。” 李固握着阿福的手,感觉到她的心情低落,轻声说:“你舍不得?” 阿福苦笑:“真奇怪,没见着的时候很想见,见着了,又没有话说,彼此你看我,我看你,连对视都不自然,一问一答生硬的要命……” “是太久没见了吧,以后常来往常走动,就好了。” “不是的,我在家时,和娘也没有多少话说。” 李固握着她的手,缓步向前,一直上了桥,桥上铺的是木板,人走过去脚步声响十分清晰。 “其实我想问她,我记得她肩膀以前常疼,想问问她现在还疼吗,有没有看过郎中开过药。还想问她,阿喜对她好不好,她现在日子过的顺不顺心……可是这些都问不出来。以前虽然也不亲近,可总还是一家人。现在相见,说话,都像是陌生人似的。” 阿福心里积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李固只是安静的聆听,并不打断她,也没有插话。 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胸口那股闷气也散了一大半,阿福停了下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到自己刚才喋喋不休的自怨自艾,颇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自己给自己找个理由说:“太阳晒的脸都烫了。” 李固抬起手来,手背在她脸颊边蹭了一下,微笑着点头:“是热,去前头亭子里歇一歇。” 李信趴在栏杆边看池子里游鱼,张氏紧紧牵着他不敢松手,唯恐他掉到水里去了。小丫头捧了鱼食过来,撒下去,引得一片鱼儿都游到这边来争食,阳光照在水面上,一片闪亮的水光里夹杂着鱼儿们挤挤挨挨的背脊,李信小朋友兴奋的喊:“鱼!鱼!”一边喊一边伸长手臂想朝外探身。 刘润远远的过来,元庆跟在他身后,过来禀告过朱家三口已经送走了。阿福正端壶倒茶,闻言微微顿了下,说:“知道了。” 李固知道她这桩心事难以开释,也不再提起这事。 立秋之后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阳光没有那样炽热,风吹在脸上显得干干的,带着一股凉意。 阿福与李固两个人像是新奇的小孩子,把王府的每一处都转遍了,天天都有新奇的现。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其他的事,但是因为对新生活的热情和憧憬在影响着,所以一点点细微的地方都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韦素这个掌事当的十分舒服,用阿福的话来形容就是光吃不用干,给个神仙都不换。没什么差事做,干领着一分俸禄,天天不是逗鸟就是下棋,还拉着李固练了几回剑。阿福不懂剑术,看不出好赖,可是看一回就担心一回,总看着那兵刃上的寒光闪烁划动令人心惊,总怕一个失手,韦素就把李固伤了,或是李固一个收不住把韦素伤了——好在两样情况都没有生。这两个人的默契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练武,对方的动作和心态,自己的套路和喜好,彼此都一清二楚,阿福一明白了这一点,居然心里还有点吃味,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话: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背背山啊…… 咳,当然,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给掐下去了。可掐是掐了,一看到韦素和李固笑呵呵在一起,韦素还喜欢勾肩搭背的没个正形,阿福就老想笑,忍不住时就赶紧把脸扭过去。 花园里不光有石榴,还有一架葡萄,这葡萄当时种下大概只是有了看的,可阿福从现这一架葡萄开始,就天天盼着挂果。有之果之后,又天天盼着果快些熟。可是等了又等,外头卖的葡萄早上了市,这些葡萄还是青青的颜色。 刘润看她总惦记这个,笑着说:“这是不会变色的葡萄,其实早就熟了,不信让人摘一串下来你尝尝。” 阿福将信将疑,葡萄架高,刘润让人把镰刀绑在长竿上,弄了几串下来,果然皮薄汁多,甜甜的早就熟了。 “这个都摘下来吧,别老挂在上头了,引的鸟都来啄坏了。”韦素也拎了一串葡萄咬着吃,点头说:“倒是真甜。我说,留几串好的,中秋宴的时候带宫里去,也让太后皇上尝一尝,这可是自家院子里长的东西,吃个有趣。” 阿福正拿着布老虎逗李信,抬起头来一想:“呀,还有几天就中秋了!我可都给忘了个干净。” “没事,中秋宴摆在德福宫的,皇上一般都只露个脸儿,太后做主,还有就是后宫的人坐在一起聚一聚,再赏些月饼,年年都一样,没什么过头。” 出宫来的日子过的太悠闲了,其实统共没多久,可是想起在宫中的时光,阿福都觉得那些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皇上,太后,夫人,美人,皇子,公主…… 对了,这些日子没见三公主李馨,不知道她近来如何? 阿福这么一说,李固和韦素的神情都不太轻松。 “怎么?三公主她……” “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她的亲事年内就要定下来了。”韦素沉默了一下就笑眯眯的说:“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能娶到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公主啊。” 阿福还没说话,门外有人通报:“殿下,三公主殿下来了,已经进了大门了。” 四十二 垒石 李馨进来时,脸上倒是满面笑容,阿福却觉得……那笑容看起来,怎么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这样形容不恰当,不过,李固的感觉和她如出一辙,虽然他目不能视,可是李馨笑吟吟的打过招呼坐下,李馨问:“哥哥这些天住的可顺心啊?” 李固没答她却问:“你这些天过的可顺心?” 他们兄妹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但是关系却近,李固完全不用跟她讲面子话客气话。阿福接过紫玫端的茶盏,示意她们都退下去,自己将茶捧给客人。 “好,怎么不好。”李馨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是瞅着窗外的眼神异常尖锐:“太后现在不张罗着给我寻驸马了。” 李固接过阿福端的茶杯:“这不是好事吗?” “可是皇上露了点口风,可能要拿我去和亲。” 李固愕然抬头,手里的杯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下,打了个粉碎。 “你不用意外,我自己倒觉得,和亲也好,招驸马也好,反正都是嫁人嘛,嫁谁不是一样……对了,听说你们的花园不错,阿福啊,领我一块儿逛逛去,回来饭就在花园里吃吧。” 阿福脑袋里也净绕着“和亲”两个字打圈圈呢。和亲,这个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就是皇帝把自己家的女儿,侄女儿,或是亲戚家的女孩儿,大臣家的女孩儿嫁给外族人,再多多的配送嫁妆,安抚人家不要找自己麻烦,今天打明天打大家都过不了好日子,和,当然是和平,亲,就是指姻亲了…… 可是阿福不知道这个朝代也存在和亲的事,刚才从李馨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她第一次听说。 “和亲……是去西域?”李固轻声问。 李馨摇头:“你也真是……一出了宫,就对朝上的事漠不关心了?” 李固苦笑着说:“你知道,我从前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李馨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是是是,你是隐士高人,不问红尘俗事。不是西域,或许……是西南吧。” “西南?项族?”李固脸色变的异常难看:“那怎么能成!那里净是雾瘴毒虫,项族人与……” “唉,别说了,又不一定成事。”李馨摆摆手:“再说,就算我们在这儿抱怨又有什么用?我倒觉得,去项族也未必是一件顶糟糕的事情,比起在承恩坊的公主府圈一辈子,说不定出去反而要好多了。” “胡说!” 李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阿福朝前踏了半步,轻轻挽住他的手。 “好啦,我今天就是想来散散心,倒成了看你的脸色了。”李馨也放软了口气:“咱们好好乐呵一天吧,反正不管是和亲,还是要住进公主府,那都是来日方长的事儿。” 揣着心事,谁也玩不痛快。阿福打起精神,带李馨把花园里的好景致都看了一遍,李馨倒是啧啧称赞:“真是一处好地方,我都想住下来了。” 李固轻声说:“你喜欢,只管住。” “唔……”李馨低头喝汤,也没再说别的。用了饭,随她同来的掌事夫人与宫女就开始催促。李馨倒没有恋恋不舍,只说下回还来,把那葡萄石榴别都吃完了,多少想着给她留点,就上车回去。阿福送她上了车,回过头去,李固已经把韦素揪进屋了。 “我怎么没听说,现在还要对项族和亲了?” 李固的声音响,多半是刚才的气憋着,现在才一吐为快,韦素的声音却很低,两个人在屋里说了半晌话。阿福坐在廊下,一边绣手里的活计,一边等着他们聊完。天都擦了黑,掌灯时分韦素才从屋里出来。 阿福放下绣活儿,朝前迎了一步:“韦詹事,我可有事儿请教呢。” 她口气虽然显得轻松,可韦素却只能对她挤出苦笑:“朱淑人,我可已经费了半天唇舌,现在真是口干舌燥。你要想问什么,只管进去问王爷吧。” 阿福拿他没辙,李固在屋里听见他们说话,说了句:“阿福,你进来吧。” 阿福掀帘进去,李固靠在椅中,脸上是疲倦而无奈的神情。 阿福站在他身旁,手轻轻按在他眉心处的位置上。那里皱起来的纹路慢慢被她的手指抚平。李固伸手揽住她的腰,头靠在她的怀里。 “怎么了?” “没什么……” 阿福想,要是只为了李馨的事,那气也气过了,气消了也不该这么沮丧,韦素那家伙嘴上没把门的,指定还说了别的什么事情,才让李固露出现在这样疲惫而倦怠的神情来的。 阿福轻声说:“你不和我说,我更担心。” 李固抬起头来,阿福伸手理了一下他鬓边的头:“不是说过夫妻一体吗?你有什么烦难的事,就说出来,我或许不能帮你出什么主意,可是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闷着要舒服些。” 李固点点头,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听说西南不稳,三任抚边大员过去,一个半年病故,另两个,一个是处事不当被问了罪,另一个半夜里被人摘去了脑袋。项族人与咱们的仇结的很深,不是十年几十年的事,从太祖起兵立国之时,与项族人就结下了仇怨。这么些年,虽然大的战事没有,可是却也没消停过。这一回,事态真是很糟,偏偏这些年年景都不好,一年旱一年涝,还有合义三郡地震……韦素的父亲掌管户部,对这个知道的最清楚。国库里已经没什么钱了,赈济都不够。要是想和项族打一仗,根本没有一点钱粮……” 阿福轻轻顺着抚摸李固的后背。 虽然因为目盲无法接触政事,但是李固仍然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所以,刚才韦素和我说,和亲的事,在朝上有人提出来的。可是,最糟的是,和亲只怕也无法化解项族人的仇恨与野心。况且,北边现在也不稳,每到秋时,袄圯族也蠢蠢欲动……” 天下大事,阿福一向觉得那些离自己极远。 可是,就像坐在井里的青蛙,试着爬到井口朝外张望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广大,又那样的危险。 原来这个世界不是太平盛世,原来这个国家有这样多的内忧外患。 阿福低声说:“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帮不上你,连怎么劝你,都不知道。”阿福握着他的手:“我没什么见识,读的书也不多……” “别说你,韦素,还有我,我们这些男人都没有办法,反而让妇孺担忧……” “韦素他刚才看起来也……不好受。” “是,他曾经想投军,可是韦夫人不同意。” 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有一个当娘的愿意让儿子去军中流血拼杀。 “他现在不是当了王府詹事吗?” “他不去成军中,韦夫人希望他就留在京城,在她眼皮底下最好,最让她放心,可是韦素今年才多大?二十都没有,难道一辈子就混吃混喝,浑浑噩噩的过?” 平时看韦素虽然总是笑嘻嘻的,阿福虽然不知道他的志向是从军,可是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绝不是个安定的性子,不会乐于关在一个院子里,整天睁开眼闭上眼都做同样的事,吃了睡睡了吃。这样的生活,就算过十年二十年,也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得见……”李固说:“我也愿意去军中,去北关,去西南,都好……而不是坐在这座王府中,安享太平富贵。” 他仰起头来,阿福看着他的神情,心里也像压了一块千钧重的石头。 她懂得太少,她做不了什么,只能站在他的身旁,让他不觉得孤寂。 如果她是官家小姐,如果她有背景有学识,她应该能够帮到他更多。 那天之后,李固也常与韦素在一起说话,韦素还不知从哪找了一张大大的地图上,铺在案上,李固看不到,韦素一点点讲给他听,西南如何,北关如何,他听的异常认真。 阿福看着那张图,却想了个办法,找了刘润来帮忙,用一张大的案子承托着,砌土堆石,有的地方挖深有的地方垒高,还垫了棉覆了布,按着那张图弄出一个立体的地形模型来。虽然做的粗糙,但是这东西摆在李固面前时,却让他深深惊愕。他可以用手触摸高起山脉,凹下的河川,他可以丈量从京城到西南的距离。 他反复摸着西南那一片地方,那里全是山,一座连一座,一片连一片。他还触摸到了北方,虽然对于袄圯,以及其他关外蛮族的地形概况阿福他们从图上看不出端倪,可是李固摸着那北关要塞所在的山峰所在时,整个人像是凝固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动都没动。 “阿固……” 阿福有些担心,轻轻从身后抱住他的腰。 “没事,我没事。”李固侧过身来,手扶上腰间,覆在阿福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滚热,头靠过来埋在阿福的颈间,声音显得含糊而沉闷了:“谢谢你……我真高兴。” 阿福也觉得鼻子酸:“没事……我瞎鼓捣着弄的,刘润帮了大忙了。可是做的还不很像。那地图画的粗略,我们仿的更不像,这山啊河啊的指不定都移了位错了向了……” 她下面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有个人将她的嘴唇用一种最温存的方式,给堵了起来。 “阿福。” “唔?”脸红心跳的把脸埋在他胸前,阿福觉得自己腿都软了…… “过些天,我带你去南山骑马吧……” “我不会啊。” “我教你……” “嗯。” 案头的瓶里插着几枝花,香气静静的在屋里飘散。 阿福在心里祈望。 她本来不信神佛,这一刻却无比虔诚:希望他平安快乐,希望这世间没有灾祸离乱,希望他们……就沉醉在此刻,不会离分。 四十三 来客 一 做好的那个山河地理模型就摆在宜心斋后头的空屋子里,下面的托案太大,摆不进小书斋里去。 韦素见了之后也是啧啧称奇,特意跑来问阿福,怎么想起做这个东西。 “谁教你的?” 教?也没有你教……不过,阿福想,多少是受了上辈子记忆的影响,才做出这个来的。 “因为阿固眼睛不方便,你指在地图删的地方,他看不见,所以……” 韦素一边瞅着那个模型,一边捏着下巴嘿嘿笑。大好少年,却刻意笑的那么油滑猥琐,看起来无比怪异。阿福觉得拳头痒痒的,真想一拳……捣上去! “嗯,这样一来可方便多了。”韦素已经和李固讨论起来:“那天我说的,你不是不明白么?现在可该明白了吧?西南的山路有多难走,你摸着了吧?要在这样的山上开出路来,本身就艰难之极。我听说,西南镇军拨了三万军士,足足干了一年半,开出一条只有十五里的路来,最宽处只有四尺,最窄处只有一尺半,开出一条只有十五里的路来,最宽处只有四尺,最窄处只有一尺半,只能走一个人……我们的兵士又没有项人那种猴子似的身手……你再摸摸下面这大河,河水奔腾涌,舟船是别想从顶上过,河上的桥也只是几条绳索而已。我们想过对岸艰难,项人要过来可容易,顺绳攀缘的度跟人小步快跑似的……” 阿福坐在一旁不出声,听他们两个在这里谈论,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纸上谈兵了。 窗外紫玫轻轻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回头看一眼李固,他的神情专注,那种认真的神态…… 忘了在那儿听说,有人说,不管是什么人,认真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尊敬,还有…… 阿福掀帘出门,轻声问:“什么事?” 紫玫的声音也很轻:“朱姑娘来了,想见淑人。” 阿福怔了一下,才明白这个朱姑娘是指阿喜。 “就她自己?” “还有个小丫头跟着她……淑人要见她吗?” “夫人今天进宫是吧?” “是啊。” 阿福进屋的时候,阿喜很快站起身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素花棉绫夹衣,头梳成双髻,笑容满面,看起来仍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样。可是阿福心里微微一沉,步子也迟缓了一下,才迈进门里。 她可不敢奢望阿喜是返璞归真了。与上次来时截然相反的装束和神情,只能证明……阿喜今天,必定有所求。 否则,她为什么要巴巴跑来,还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她的笑容并未让阿福觉得心情轻松愉快,阿福反而觉得心里微微难受。 以前的阿喜虽然也会任性一些,不懂事的话也没少说,可是她没有什么很深的心机,抢枪衣服夺些糖果也算不上害人。 可是现在阿喜的笑容,只让她觉得难过而已。 现在就连最后的天真,阿喜也没有了。 当然,阿喜要,相处起来反而会轻松的多。因为这样一来,阿福不用心软,她怎么对别人,也就可以怎么对阿喜了。 “姐姐!”阿喜盈盈一屈膝,手已经伸过来,拉住了阿福的手:“好些天没见,我都想你了!” “母亲可好?哥哥好吗?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我不是一个人啊。”阿喜指指一边:“我带着小栓呢。” 阿福的目光投过去。 那个怯生生的穿蓝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儿就站那儿呆呆看着阿福,阿喜让她行礼她好像也没听见。她长的黑黑的,看起来也就**岁的样子,要不是头上扎了小辫子,看起来真跟个男孩儿一样。不过眼睛倒是又黑又亮的,盯着阿福好奇的看。 一个小姑娘叫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不过乡下取名总是为了好养活,越贱的名越是压得住。这个栓字,明显是个好意思,大概家里人也是为了拴住她,好好长大不被病祟所害,才取的这个名字。 “这孩子挺笨的,不过庄里面也找不着什么好的了,她干活儿挺勤快。” “嗯,年纪还小,大了就懂事了。” “母亲怎么放心让你赶这么远的路进城来?” 阿喜一笑,阿福能看出她脸上还是施了脂粉的。阿福的眼力今非昔比,在宫里待久了,虽然自己不用,对脂粉的好坏还是有些判断力。宫里的夫人和美人,用的是宫里内制的脂粉,自然是上等的货色,擦在脸上轻薄服帖,又香又匀又不会轻易脱妆。次一等的,也有自己制,也有托人从外面买的。京城里有名的铺子就那么两三家而已,阿喜用的显然就是其中一家出的。一盒粉差不多要一贯,一贯半钱,可决不便宜。以现在朱家的家境来说,阿喜用这个粉,未免奢侈了。 “嗳,也就再赶这一次,咱们家又搬回来了。” “赎回老宅了?”阿福极其意外。 “不是……在荷香巷找了一栋屋,这几天就搬回来。” “荷香巷?” “嗯,在平惠坊。” 在外城,但是那地方的屋比原来阿福家住的房子应该还贵的。 “在城外住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回来了?” “什么好好的……”阿喜沉下脸来嘟囔了一句,随即又笑盈盈的说:“姐姐现在是贵人,我们住乡下,一来不体面,二来也来往不便啊。住到城里来,有个照应多好?姐姐要回家也方便,我们要过来探望也方便啊。” 她这一口一个姐姐,叫的阿福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以前哪会这么口口声声的说好听的?差不多的时候总是喊她阿福的。 “听说王府的花园很大……上次来的匆忙,没见着,今天姐姐要是不忙的话,容我多玩两天,好好见识见识,可好?” 阿福看了她一眼,还未说话,一旁紫玫轻声说:“淑人,这于礼不合,杨夫人回来是不依的。” “咦,我们姐妹说话,要你来多嘴多舌?”阿喜似笑非笑的看了紫玫一眼:“我可听说了,我姐姐是淑人,是有品级的诰命。那个杨夫人只不过是个管事妇人,姐姐为什么要看她的脸色?” 阿福淡淡的说:“紫玫说的是于礼不合,杨夫人也是依礼而行。要留你住下也不是不行,只是需母亲陪同你住,还需王爷同意允许方可。你用过饭,自有人送你回家去。” “姐姐……”阿喜满脸娇嗔的神情,那种讨好之意也太刻意了:“咱们分别这么久,你都不想我么?我可很惦记你的,再说……” 阿福摇了摇头:“阿喜,你已经嫁进刘家,行事说话当懂得分寸礼节。就算你未嫁,那待嫁之女更该贞静守礼,安于闺阁,哪有带个小丫头就随便乱跑的?传出去,这名声可不要了?” 阿喜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似乎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姐姐,你别再提起刘家了。” 阿福不急不慢,坐了下来。丫鬟端茶过来,紫玫捧茶给阿福,也端了一盏给阿喜,又从几上攒心梅花三彩漆盒,招呼那个叫小栓的小丫头:“来,过来吃果子。” 漆盒里摆着松子饴糖等物,那个小栓起先不敢动,紫玫抓了一把糖给她,她看了一眼阿喜,然后才伸出手来接。 她伸出手,袖子滑下去,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有些青紫淤肿,紫玫看的清楚,不动声色。 “怎么能不提呢。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虽然都年少气盛难免怄气,可是路总得往宽了走,可不能自己钻死胡同。刘家是好好人家……” 阿喜打断她的话:“刘家算得上什么好人家了?明明就刻薄的很。明明有使唤的婆子,还得让新媳妇下厨做活,这还不算,不管做的好歹,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真是欺负人……” 阿福知道,这时候的习俗如此,好多人加娶了媳妇,头三年都要狠狠刹她的威风,让她立规矩干活计,为了以后好管教相处……再说,操持家务,伺候公婆,本来就是儿媳妇该做的事啊……嫁了人当了媳妇,哪能和在家当姑奶奶一样?人家娶了儿媳妇是要踏实过日子的,自然希望娶来的人捱得穷,受得苦,可不是请她去享福…… 不过,刘家与朱家关系不同,应该不会对阿喜多过苛责才对。 “那你想如何呢?” 阿福这话问出来,阿喜顿时一改容色,又露出了笑容:“姐姐如今是贵人,咱们家也该和过去不同了啊。反正刘家也没有婚书与我……我以后好如何……还没想好,可是刘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她虽然是笑着,但是最后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充满决绝的意味。 阿福暗暗摇头。 看来这门亲事结的实在不应该。好好的亲家,变成了和仇家一样了。 “那刘家的意思呢?” “哼,他们的意思?”阿喜露出讥嘲的表情:“管他们什么意思。”不过看到阿福的神情,又改了口说:“他们是巴不得我不回去的,刘家上上下下,从刘友贵到看门儿的老头儿没有一个说我好的,我走了他们肯定要放炮洗地好生高兴高兴。” 听着她直呼刘昱书父亲的名字,阿福已经连叹气都懒得动弹了。 四十三 来客 二 “再说,刘家的人也肯定不想让我回去……” 阿福没出声。 再和她说下去,也是白费工夫。 阿福没有自己找虐的喜好,推脱了阿喜出了门,阿福转头就吩咐紫玫:“以后她再一个人来,就不用告知我了。” “是。” 紫玫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的表情,就像阿福平时吩咐她做其他事情一样应诺。 里面那位朱姑娘,和自己王府中的这位朱淑人不是一个娘生的,而且,看起来关系不是一般的不好。 紫玫看了一眼屋里,隔着窗子,那位阿喜姑娘正在训斥那个小丫头小栓。 她这样的人,紫玫见得多了。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心想往高处走,觉得别人都可以让自己踩在脚下,谁都没有自己聪明。 这样的人,总是死的最快。 阿福觉得自己的手上似乎也染上了阿喜身上的那股脂粉味。闻起来很香,留存的时间也长,可是阿福不喜欢这种太浓烈的味儿。 她回去的时候,李固和韦素还绕着那个模型打转,不过这回不在西南,又绕到北边去了。北边更加荒凉,漫长的平原山川,生活在北方荒野上的那些关外民族都极强悍,女人都可以跨马射箭…… 阿福透着窗纱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李固皱着眉,韦素也收起了他平时吊儿郎当的那一套,两个人认真的讨论。 也许李固的看法只是没出过门的书生之见,很幼稚,也许韦素这辈子也没机会上战场,可是他们仍然这样的认真的,一点一点的向对方讲述自己的见解,然后聆听对方的建议。 阿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人物,那些外族,国家大事,那些都离她非常遥远…… 可是忽然间她明白过来,无数个小人物组成了这个国家,如果这个国家危难了,小人物也不能幸免于难。覆巢之下无完卵…… 两个人说得口干舌燥去摸茶杯,可是杯里已经空了,壶里也空了。 阿福在外面忍不住笑,敲了敲窗框:“二位,别闭门造车,出来到花园里转转换换脑子,回来再继续琢磨这事,有时候,想不通的事要换个方向想,对不对?” 韦素推开窗子:“换个方向?” “是啊。”阿福只是随口一说,主要是想让这两个人放松一下。谈正事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谈起来就没个完,饭总要吃,觉也是要睡的,适当的放松一下也十分必要。 “你不是说想吃葡萄吗?我让人摘了几串,洗干净了,摆好了等你去。” 李固从屋里出来,他走的很慢。对王府他还不够熟悉,宜心斋这附近稍好一些,要是去花园一个人就不成了,得有人扶着他,引领着他才行。 “好,那就一起去吃葡萄吧。” 韦素却还对阿福刚才说的话耿耿于怀,三人在葡萄架下头坐下来,他还惦记着:“阿福,你说,换个方向想,怎么换?” 阿福忍不住笑:“这也想不到吗?就是,比如你现在是从西向东走,走不通,那你就试着从东面倒回来朝西走啊。” “可是我不在东面,怎么从东面走?” 大概是刚才两个人谈的太投入,所以韦素的脑袋也跟着僵掉了。 “唉,打个比方说,你说项人不好对付,我们的兵去西南和他们打是没胜算的。但是有没有别人能打过西南人的呢?我们能不能借一借力?或者项人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合的地方呢?说不定二头领想坐大头领的位子,三头领想吃掉四头领的人马……这些我不懂,就是打个比方。” 韦素一下子愣在那里,愕然的张着嘴,半个咬破的葡萄挂在他嘴边,整个人好像石化了一样。 “韦素,韦素?” 韦素突然嗷的一声跳了起来,阿福吃惊的看着他,旁边李固的神情也不对了,他露出想笑,又好像很惊讶的神情。 “阿固,韦素怎么了?” 李固抢着问:“阿福,你说的话,从哪儿听来的?” “没从哪儿听来啊。”阿福莫名其妙:“我们绣花啊,打络子啊,如果线不好绕,那就从另一角开始绣,把线头藏起来不让人看出为就好。” 要是绳不够长,就再接一段。要是总想着怎么用一尺长的线打出三尺线才能打的络子来,那想破头也不会成功的嘛。” “对对对,你说的对!” 阿福疑惑的说:“难道项族真有大仇人?而且还头领不合?” 李固忍不住笑,韦素一摊手,神情怠懒,笑的贼兮兮的:“没有,那种事情我这个投置闲散的小詹事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阿福你真聪明,我们两个想了一上午净在想怎么越过天险,怎么克服地形险阻,却没像你说的,换个方向想。” 丫头捧水盆过来,阿福洗了手,揪了一颗葡萄,细细的撕了皮递到李固嘴边,他张嘴吃了葡萄,阿福才说:“所以我才说,你们该换换脑子啊。” 韦素把嘴里的葡萄咽下去,皮和核都没吐,一看就知道他心不在焉。 “要是真的可就好了,可以收买啊,分化啊,挑拨离间啊,刺杀下毒啊……” 阿福骇笑,韦素可真是……一旦卡在思路上的那个钉子被拔掉,马上想出一堆堆的坏主意来。好吧,对敌人来说是坏主意,对自己人来说当然是妙策良方。 “你刚才出去,是谁来了?”李固轻声问。他也在剥葡萄的皮,剥好了就这么递过来,阿福看了一眼韦素,那位正在喃喃自语神情狂热。阿福有点不好意思,张嘴把李固递过来的葡萄吃了。 “嗯,我妹……” “她一个人来的?” “嗯。刚才我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她呀……”阿福摇摇头,手上倒是一点不耽误,又剥了一颗葡萄喂给李固。 “喂,你们就别刺激我了,”韦素终于兴奋够了,坐了下来揪葡萄吃托,暮光看上去十分哀怨:“我可还是孤家寡人呢,你们就这么卿卿我我的……” 李固没理会他,问阿福:“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的事?” 麻烦?可不是么。 真是个麻烦啊。 阿福笑笑,接过他剥好的葡萄放嘴里:“没事,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四十四 中秋 一 阿喜绝对不笨,她自己又来了两次,被打的说辞虽然不同,但敷衍之意就算她是笨蛋也能明白过来。 阿福且顾不上她的事,中秋那一天他们进宫赴宴。 她穿什么衣服是有讲究的,过节,大宴这样的正式场合,阿福虽然不用穿命妇的品服,但也绝不能逾礼穿戴。阿福上了一层薄薄的宫粉,对着镜子描好了眉毛,再涂了一点口脂。盛在白玉小圆盒里口脂是一种让人心悦欢喜的绯红色,也可以当胭脂擦脸。阿福可不喜欢把一张好好的脸上擦上两块高原红活像猴屁屁一样,管它是不是流行,她实在是接受不来。 穿戴好了,李固在屏风那边喊了一声:“阿福,你来替我系这带子吧。” 阿福应了一声过去,替他将衣带系好。李固缓缓转身,微笑着问:“如何?” “俊逸不凡啊,啧啧,”阿福笑着说:“小女子的眼睛都给迷花了。” 这话真不是恭维,李固身段好,穿什么都好看。穿常服系头巾时像个俊书生,穿正服戴冠时,那种天家气派皇子风范从头到脚尽展无遗。阿福是越看越爱,忍不住伸出去手去,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小官人,怎么生的恁好看啊。” 李固也笑,一边笑一边脸还有点红起来。阿福有时候说话他真是爱听,说的人心里痒痒的,又软又暖,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来,你转过去。” “嗯?” 阿福有些疑惑的转过身。 李固的手摸索着搭在她的肩上。阿福觉得颈间微微一凉,李固将握在掌心的一颗珠子给她戴在了颈间,阿福伸手摸了一下,明珠温润柔滑,用银丝串过了系着。 “喜欢吗?” “嗯……” “你戴着一定能够好看,珠圆玉润,特别衬你……我也真想看一眼。” 阿福转过身来,握着他的手:“你用手看。” 李固顺势朝前,环住阿福把她拥住。 “嗳,当心,别把我的头蹭乱了。” “乱了……就再梳吧……” “可不好这样,佳蕙马上就过来……” 两个人腻在一起来。阿福直起身的时候,现嘴上擦的胭脂沾了一些在李固的脸颊边了,拿了帕子替他擦拭,再看看穿衣镜里,好在头没乱,口脂晕开了一些,倒也不用再涂。 他们进了宫,先去拜见太后。德福宫里又是女眷群集,一片花团锦簇。太后看见李固进来,笑咪咪的说:“哟,可算想起我老婆子来了。我还当你们光顾自己过小日子,把咱们都忘了呢。” 三公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莲花的宫装,头梳成飞仙髻,这髻显得人身材更高挑窈窕,薄施脂粉,明艳端方,正倚在太后一旁冲阿福他们笑。 一边宫女摆下垫子,李馨也起身避开,李固与阿福一起给太后行礼问安。 “快起来吧,快让我瞧瞧……唔,这气色倒是好,不过,怎么像是瘦了些?是不是出去了,住的不习惯?”太后仔细打量李固,关切的问:“要是不惯可不要瞒着,跟祖母说实话。” “挺好的。”李固摸摸脸:“没瘦,或许是这几天看书看的入神,吃的不多。” “府里厨子怎么样?吃的合口不合口?要不,让内府给拨膳房几个人过去?” “不用,皇祖母,我们挺好的,阿福手艺就不错,我们还带了些东西来孝敬皇祖母。” 阿福接过紫玫手里的提盒,捧了过去。 “这是府里结的葡萄,这是阿福做的瓜瓤馅的月饼,给皇祖母赏个鲜。” 葡萄是洗过的,碧青可爱柔润生光,就像翡翠绿玉一样。月饼是阿福亲手做的,却是学的书上的法子,没加一点荤油,瓜瓤本就甜,也没有再加糖,太后一见就笑了,果然当时就让人端着尝了一口,笑着点头:“嗯,清淡不腻,一股瓜香,挺好挺好。”赞了阿福一句:“是个灵巧孩子。” 阿福忙说:“这法子是殿下读的书的,试着做,做的不好。头一次做的我们自己吃了,这是二次的。” 太后说笑了一阵,就赶人了:“行了,你去云台吧,你父皇也很惦记你。我们这边拜月可没有你们什么事儿,你们就只管喝酒赏月就是了。” 李固笑着告辞,阿福心里很舍不得,可是又不能跟着他去,连送一步也不行。 她望着李固的背影,李馨凑了过来,小声问:“怎么?才分开这会儿就舍不得了?” 阿福低声答:“公主不要取笑。”转过身来,低眉顺眼朝后站。 李馨还跟着她:“哟,不好意思啦?好,我不说了。等下拜月的时候你跟着——“她指了一下:“跟着那边的岳王妃后头拜。” “嗯,我知道,来时有人和我说过。” “咦?谁说的?韦素?” “不是,是我身边的刘润。” 李馨想了想:“哦,我记得,他原来在固皇兄身边,现在伺候你啊?” “嗯,他人细心周到,经常提点我事情。” 有宫女端茶过来,阿福接在手里。她看见宣夫人坐在不远处,她端正的样子看起来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擦着粉,也显得不服帖。 和坐的不远的,那些年轻貌美的新人比,她可是旧人中的旧人。 正想着,玉夫人来了。 她的声势并不显得特别大,可是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穿着件桃红的宫装,长长的裙幅拖曳在地上,整个人行走间看起来轻盈的像在水上飘着一样。这种别人穿着俗不可耐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是艳光四射,就像一颗璀璨的宝石。因为有孕在身的关系,她没有十分妆扮,裙装宽松也没有系紧绦带,衣袂飘飘纱袖摇摆,平心而论,真是很美。 要是目光能杀人,这会儿玉夫人肯定是千疮百孔死无全尸。这屋里面除了太后,其他的女人可都是…… 阿福的目光顿住了。 跟在玉夫人后头,显得黯然无色的那个女子,那不是吕美人吗? 她,还活着啊? 阿福想了想,有点明白。吕美人前脚进了内府,隔天玉美人就把丽夫人整倒了,吕美人自然可以出来。 她也上了脂粉,但整个人都显得并没有什么光彩,跟在玉夫人身后,那存在感简直淡薄的让人感觉不到。 “嗯?”李馨小声对阿福说:“你看她,风光吧?这人生的好,心也跟着大,我可听说,她和皇上央告,想搬进丹凤殿呢。” “真的?” “真真假假谁知道呢,反正她没搬进去就是了。丹凤殿是一个象征,先皇后住过的地方……有这么容易搬进去吗?当年的丽夫人也受宠,可也没能搬进去啊。” 玉夫人行至跟前,要给太后问安,人还没蹲下身去,太后已经了话:“罢啦,不用行礼了,你有身子了,坐下吧。” “谢太后。” 玉夫人的声音,就算是女人听起来,也有一种骨酥筋软的感觉。乖乖,这要是男的听见,可不迷个死。 吕美人跟着坐在一旁,宫女侍立身后。一个面生,另一个就是洪淑秀。 没过多会儿,时辰便到了。宫眷命妇们分别列了位置,祭案就设在德福宫花园中。一人唱诺,太后领着众人拜月祈愿。阿福跪在人丛中,叩下去,再抬起头来,看着夜空中一轮皓月圆如冰盘,皎洁明朗,心里那些繁杂思绪,渐渐都散的无影无踪了。 这世上有神明吗? 也许,有吧? 这轮月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见证了多少人的离合悲欢。 阿福双手合十,闭起了眼诚心祝祷。 拜月之后便开宴了,李馨扯了阿福一把,将她拉倒自己身边来坐下。席面是一人一个小桌,按高低品级不同桌上的膳食规格也不一样。阿福有两样点心四个碟子,一个酒壶一个杯。器具精巧,可是看着……咳,不像是让人能吃饱的样子。 阿福一手按着袖子,一手提起壶来给自己斟上了酒。花园里热闹之极,说笑声,远远传来的丝竹鼓乐声,宫女们如穿花蝴蝶一样来回走动上酒上菜,太后先举杯,底下人都跟着直起身来,饮了一杯。 李馨放下杯,轻声笑着问:“阿福,你这颗珠子可不错啊,哪儿来的?” 阿福抬手摸摸颈间那颗明珠,半隐在衣领中并不打眼。李馨也是凑近了才看到。 “是我皇兄赠的吧?”李馨凑近过来亲热的说:“这样的好珠子不多见,我娘有一串珠子,平时不大常戴,还没有你这个又大颜色又好呢。” 阿福心里一边欢喜,一边对自己叮咛要低调要低调。 “哪能呢。再说,这也只有一颗。” “有一颗还不够啊?” 一列舞妓姗姗而来,立于场中,身姿娟秀轻盈,腰肢都十分纤细。乐声一起,舞妓翩翩起舞,袖如流云,裙若白浪。 阿福掰了一块月饼,咬了一口,是桂花糖馅的。 李固现在多半也在宴席上吧? 不知道他吃的东西合口不合口? 舞妓的纱袖从眼前飘掠而过,阿福看见对面席上,玉夫人似乎心思并没在舞乐上,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思虑什么事情。 四十四 中秋 二 酒宴很好,舞乐也好,但是阿福对这样的场面不怎么热衷。 “更衣,去不去?”李馨站起身来。 “好。” 阿福想了一下便答应下来,起身随她一同走,出了侧门。 李馨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哎唷,闷死了,坐半天一动不动,那些唱的都是陈词滥调,跳的也都是老一套的,年年如此,了无新意。” 阿福掩口笑:“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的。” “你是头一次看,才会这样想。年年都是拜月舞开场,然后是清月曲,太平调,最后是丰祭舞压轴,你看,次序我都背下来了。” 紫玫跟了过来,李馨的宫女也跟随在后。 “干脆不要回去了,里头东西也不好吃,我可想你上次做的鱼丸子了,你再做一回给我尝尝?” “现在?”阿福惊异,这什么时候啊,李馨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来吧来吧……”李馨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还能吃着几回。反正中秋宴年年都这么会事儿,太后才不管我们溜不溜席呢。大不了就说我觉得不胜酒力,拉你出来帮我做碗酸汤。” “好吧,”阿福终于点了点头:“那我给你多多的搁些醋在里头——不知道德福宫小厨房有没有鲜鱼?” “没有就让他们到御膳房去要一条呗。” 李馨的话果然没有白说,今天宴上的菜肴都不是小厨房预备的,所以鲜鱼这种平时会有的东西今天却没有领过来。李馨打人去御膳房要鱼,那人忙不迭的答应着去了,过不多时果然拎着一个竹筒回来,里面三条鲜鱼,后面还跟着一个宫女,端着一个细竹筐。 “公主,淑人,鱼取来了,还有些做鱼的配头佐料……” 后面那个宫女一照面,阿福怔了一下。 居然是佳蓉。 佳蓉看见阿福神情也有些意外,屈膝说:“见过公主,淑人。” 李馨自然是认识她的,点头说:“随便让谁来送都一样的,你倒跑了来。” “今天忙着大宴,人手不足,我这会儿偏巧没什么事。” 咳,当然,往德福宫送东西,有事儿也得说没事儿。 佳蓉的为人,阿福还是知道的,具体形容一下就是很会来事,凡是能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活计她是不会让给别人的。 “好,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们这里不用帮忙。” 佳蓉这边一走,李馨就凑了过来:“喂,你和她不对付吧?” “嗯?” “谁不知道她一心盼着能和固皇兄那个……咳,”下面的话她还未出阁说不出口,但意思大家都能领会:“结果她反而被撵出了太平殿,最后得了好果子的是你。” 阿福瞅她一眼:“让让啊,别溅你一身血。” 看她提着鱼要杀,李馨还真的忙不迭退了一步。她的衣裳料子贵着呢,今天头次上身,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阿福也就这么一说,小厨房里打杂的灶上的婆子自然不能让贵人亲手杀鱼,忙不迭的接了过去剖肚子扣腮刮鳞,麻利的把鱼整治好了放在砧板上。 李馨站在门口看:“嗯。这可真是任人鱼肉了。” 阿福朝她一笑,挑了把趁手的刀,将鱼肉先片了下来,没用刀剁,用捶的将肉捶软,去刺,加了蛋清和调好的料汁拌匀,一个个挤成丸下锅。用了小半个时辰,做出一锅汤来,盛到碗中,青瓷碗里雪白的鱼丸洁白可爱,再撒上些芫荽,绿莹莹的嫩叶衬着清汤白丸子更显得诱人。 “你总不能就在这吃吧?” 李馨身旁的宫女捧了碗说:“公主,不如去亭子吃吧,那儿幽静。” “也好。” 亭子里风清月朗,比花园那边又清静。离得不远,隐约可以听见那边传来的丝竹声和人声。 “你不吃?” “不了。”闻味就闻饱了。其实阿福不太喜欢做鱼,麻烦。不过……李馨难得开一次口,又不是天天做,偶尔做一回倒没关系。 李馨也没跟她客气,舀了鱼丸送进嘴里。 “唔……这才叫吃东西呢,席上那些凉浸浸的东西吃下去也不舒服,还要就着那么弄的脂粉头油味儿下饭,实在让人不舒服。” 阿福正趴在栏杆边看花儿:“你也不喜欢那味儿?” “谁喜欢啊?一个两个还好,一堆凑在一起……嗯,还好是在花园里,要是在正殿里宴饮,那能把人都熏晕过去。” 阿福虽然洗过了手,总还闻着手指上有股鱼腥气,或许是心理作用。李馨问:“信皇弟在你们府上听话吗?” “嗯,挺调皮的,不过并不难带,大部分时候还都挺乖。” “那不乖的时候什么时候呢?” 阿福想起李信撒娇哭闹要下池子去捉锦鲤的样子,不知道李信这会儿睡了没,要在往常,这会儿是已经睡了。可是今天那边也有宴,李固眼睛不便不好照看他,他的乳母不能上那样的场合上去。唔,想必刘润会将他照料好的。 月亮高悬在头顶,花园里洒下一片明晃晃的清光。李馨吃饱喝足,坐在阿福旁边,轻声说:“在这里听那边的乐声,倒是动听,对了,刚才拜月时,你祈愿了没有?” “嗯。” 李馨笑笑,也没问她祈求什么:“我也许了个心愿,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圆。” 阿福问:“你许的什么愿?” 李馨正要说话,忽然远远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重物堕地之声,接着便是女子的尖叫。 阿福一怔,李馨已经站了起来:“浅如,去看看。” 她身边那个宫女就答应了一声,快步沿着石子路走过去。 “没事,八成是谁扭了脚。”紫玫说话给她们宽心。 可扭脚会摔这么重叫这么响吗? 阿福心里有些忐忑。 隐隐约约,阿福觉得这肯定是一桩麻烦事。 果然是麻烦事,她们这边回去入席,浅如也已经回来了,低声和李馨说了两句话。 李馨脸上不动容,凑过来对阿福小声说:“玉夫人摔了。” 真糟! 这个麻烦可不小。 她们没见玉夫人再回来,宴席上自太后以下,个个都开始心神不宁。玉夫人是新贵,现在在皇上眼前红的紫,谁摔着不好,偏摔着她,这事儿绝对不会善了。 正琢磨,太后忽然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红锦走了过来,轻声说:“三公主,朱淑人,太后召见。” 阿福与李馨对望了一眼,李馨在前,阿福随后,盗了太后身前一起屈膝行了礼。 “你们两个,刚才做什么去了?” 李馨望了一眼太后,那张脸上的粉像是一层寒霜一样挂着。 “回皇祖母,刚才我觉得酒有些上头,所以央烦朱淑人替我在小厨房做了一碗鱼丸酸汤醒酒来着。” 太后看了一眼阿福,那目光不复平时的温煦,像刀子一样令人不安:“是么?” “是。” 太后眯起眼,没再说什么,李馨扯了阿福一把,退到一旁。 “糟糕的事……”李馨叹口气:“我们刚才也在花园里……” 阿福很快就明白这事情糟在什么地方了,玉夫人现在安置在德福宫后头,太医进进出出,只怕这一跤着实跌的不轻。平常人摔重了要担心骨折,可玉夫人是有身孕的。而且,据玉夫人被人现了扶回来时所说,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没瞧见是谁,但是听到了环佩作响。 那么当时离席的人——只怕都脱不了嫌疑。 这些人都包括了谁? 阿福和李馨,还有她们的丫鬟是离席不在的,瑞夫人也恰好起身去更衣了,也不在席中,还有两位美人,一位良人,几个宫女…… 太后的恼怒可以想象,这是在她的地头出的事,如若玉夫人真有万一,太后在皇帝面前也是颜面扫地。所以当李馨平时那样得宠,刚才都遭了太后的迁怒质问。 阿福和李馨互看了一眼,真是无妄之灾啊。 李馨轻声说:“真对不住,要不是我非要你做汤……” “没事,咱们一直在一块儿,彼此都能替对方作证的。” 李馨苦笑:“话虽这么说,但是……” 但是这宫里的事,哪有清是清白是白的? 哪怕李馨贵为公主…… 太医匆匆走来向太后禀报情形,阿福虽然听不清太医说了什么,可是一看太后瞬间阴沉下来的神情,就知道玉美人的情形不妙了。 李馨也猜出来了,喃喃的说了句:“真是福无双至。” 阿福轻声安慰:“别担心,咱们是实话实说,又没做亏心事。”她顺口说了句:“玉美人身边跟从的人呢?两个宫女怎么一个都不在?” 李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没错……这事儿可蹊跷。” 蹊跷不蹊跷的,这事儿……真是麻烦啊。 中秋宴散了,阿福倒也没被留难,但是她们当时不在席上的几个人,都在太后那里挂了号了,那…… 阿福怏怏的出了德福宫,刚走到开阳门口,就听到人唤她: “淑人。” “阿福。” 李固的声音比刘润的慢了半拍,因为刘润可以看到阿福过来,李固却是听到他出声之后才知道阿福已经出来了。 月光下,李固站在门边,恬静而沉稳。阿福紧走了两步,两手握住了李固伸过来的手。 刘润在一旁挑着灯笼。阿福望了一眼,不见李信和张氏,刘润明白她想什么,说:“信皇子睡了,张妈妈抱着他在车上。” 阿福点了点头,李固问:“你还好么?” “嗯。” 李固挽着她的手,低声说:“我们先回家,有事回去再说。” 回家…… 这两个字让阿福觉得纷乱惶恐的心思一下子就都沉淀下来。 是的,他们回家。 回他们的家。 那里可以遮风避雨,给他们温暖,让他们觉得安全…… 那里是一个可以休憩的港湾。 四十五 中秋 三 有人遇事,会当时怕的要死应对失当,转过头来后悔不已,可后悔也晚了。也有的人是当时挺镇静应对得宜,回来之后才觉得更害怕的。 阿福就是后一种。 张氏抱着信皇子在后一辆车上,阿福李固上了前一辆。上车时也好好的,车走起来之后,阿福就开始抖颤。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车子颠的起伏,后来现不关人家车子的事,车子走的还是挺稳的,晃是晃可不颠。 是她自己两股战战抖个不停。 “别怕。”李固握着她两手,用力的阿福都觉得有点疼:“没事儿的” “你也听说了?” “唔。” “三公主唤我一同去了厨房,说想吃上回那鱼丸,我做了给她吃,就在花园亭子那里,听见玉夫人的叫喊声……后来,太后喊我们问话,脸色很不好……” “太后未必是疑心你们,或是想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阿福定定神,同样的安慰的话,自己对自己说就没什么效力,可李固说了就觉得心里莫名的踏实。 “嗯,其实我和三公主在一起,还有紫玫和她身边的浅如跟着……倒不怕话说不清楚……” “太后也就是迁怒,在德福宫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是节下,她面子上抹不开,因为李馨素来亲近才作几句,你也是跟着被波及到的,不用担心,等太后消了这股气,肯定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阿福点点头,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特别清晰,答答,答答。 这样的安静,让人有些微微心慌,阿福没话找话的说了句:“玉夫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固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宫中……又要不太平了。” 到了府门口,下车时,阿福一眼看到杨夫人,她正立于门内一侧,翘以盼,目光中隐约流露出焦急之色。看到李固与阿福下车时,太一下子松弛下来,向前两步来迎:“殿下,淑人。” “杨夫人,您怎么在此相迎?” 宫中生的事不会传这样快吧? 杨夫人微微摇一摇头。 阿福看出她有话不想在这里说,等进了宜心斋,杨夫人才说了句:“刚才得了个消息,迁州一带地震了,想必现在消息也已经到了宫里。” 李固脱口问:“可严重么?” “详情还不清楚。” “夫人是从何得知?” “快马飞报来的消息,韦侍郎那里得知了,韦素捎来的消息,递过话他又赶回去了。” 真是个糟糕的消息,不过宫里现在为了玉夫人的事情乱成一团,这个消息皇帝有没有得知尚不清楚。 杨夫人看看他两人的神情,有些疑虑:“殿下和淑人还不知道这消息?” 阿福摇头。 杨夫人还以为宫中已经得了消息,这良人归来时才面色难看。 这个节,过的实在糟糕。 阿福简单的说了句:“玉夫人在德福宫花园时跌倒……恐怕已经小产了,她说是有人推她,只是没看清是谁……” 杨夫人的脸色顿时比刚才还要难看。 对她们这些人来说,后宫的是非当然比远处的地震更来的震动。远方的灾难和身边的险恶,当然更近的那个更加切身相关。 不是他们凉薄。 远方的地震要不了他们的命,但身边这些阴谋算计着实说不准。 张氏抱着李信一路跟进来,阿福看了他一眼,在乳母怀里睡的沉沉的,小脸红扑扑的像苹果一般。 “先安置他睡吧。” “是。” 李信的小手揪着张氏的袖子,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母亲。 阿福怔了下,转头看的时候,他并没醒,该是梦呓。 虽然白天已经不再说要找母亲的话,但是……也许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是不会真正遗忘他的母亲的。 阿福安静的躺着,熄了灯之后庭院愈静,听着窗外有秋虫唧鸣。夏虫的鸣叫声令人能感受到一种生趣,秋天的时候再听到,明明还是一样的虫鸣,却感觉到一种来日无多的凄凉。 多事之秋,这个词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 阿福虽然躺的有些酸乏,却忍着没翻身,怕惊动李固。 可是却听着枕边人叹了一声:“你也没睡着?” 阿福苦笑,是啊,这样的晚上,他肯定也睡不着。 李固伸过手臂,阿福就势枕在他肩膀上。隔着绡帐,可以看到窗子上一片略带银色的光辉。 “我想一件事。”李固说。 阿福有些紧张,马上问:“什么事?” 天灵灵地灵灵,不要又是什么坏事。 李固说:“我今天没吃月饼。” 阿福被弄的一愣,捶了他肩膀一下。 真是的,居然郑重其事的说了这么句话,害她还紧张的要命。 “阿福,你往年的中秋,都怎么过的?” “嗯?”阿福想了想:“在家的时候,就蒸了月饼做几道菜,一家人一起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倒不讲究什么男不拜月之类的,哥也就和我们娘三一道吃吃菜说说话……在山上过了一次,和师傅一块儿。进了宫过了一回,那会儿也了月饼的……还有就是这回了——哪回都没有这回过的这样惊心动魄。” “山上?” “哦……”阿福想起来,好像自己没和李固讲过山上的事。 “我师傅她是个道姑啦,相貌挺美的,她想找个小姑娘帮着做些细致活计,我签了工契的,陪着她在山上住。” “是么?日子一定很苦吧?” 李固的手在她的肩上轻抚了两下。 “也不苦,师傅住在离山的半山腰,周围有两家道观,一座庙宇,离得不太远有个很后面开了一小块地种些菜蔬,师傅读经写字,我就做些轻活儿。师傅不怎么管束我,还让我替她抄经。春天的时候,我没事做,把离山能玩的地方都玩了个遍,离我们住的不远,后面有道山涧,溪泉飞瀑,景致很美。那山涧石壁上有个天然的洞穴来着,被青藤什么的盖住了洞口,是张大叔家的二小子告诉我的,一般人就是走到跟前都看不见……” 李固在昏暗中微笑:“是么?那等春天的时候,你带我去那里踏青吧。” 四十六 中秋 四 阿福想着在山上的时候……师傅离开了,她下山的时候,就将师傅让她好好保管的箱子,藏在那个石洞里了。是二小子告诉她怎么踩着石头爬上去的,那个石洞离地约莫有一丈高了,阿福爬的很是吃力,然后又用结好的绳结把箱子吊上去。箱子并不太沉,阿福没打开看。她估摸着多半是师傅的一些细软之物。 可是,师傅她去了哪里呢? 那回在街上惊鸿一瞥见的那人,是不是她呢?虽然当时只是匆匆的看了一眼,不怎么清楚,可是真的挺像的,侧面看清丽文雅,但是没有穿道装。 若还能见着师傅,阿福一定要向她解释自己不是有意逃跑的,实在是断了粮没办法才下山,结果被带走成了宫女,没办法再回去。还有,得把人家的东西还了…… 阿福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借了她的东西她总记不清,也就忘了讨还。可是若欠了别人的什么,那是怎么都忘不掉的。 瑞云昨天没有随她们进宫,阿福坐在榻边替李信缝秋褂,瑞云一边拈线,一边轻声说:“淑人,昨天朱姑娘又来了。” 阿福没抬头:“来做什么?” “送了一篮菜果,还有一包月饼来。海芳姐说了您与殿下俱不在府中,留她吃了茶,杨夫人送了她两匹布一对银镯子一对梅花银簪打人送了她回去。” 阿福就点了下头。 昨天折腾了一天,身体疲累倒是其次,阿福挂心着宫里的事,一早李固差刘润与元庆去了内府,支领东西,也顺便可以打听下消息。 刘润机敏元庆稳重,两个人都十分可靠。阿福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已经吩咐了,刘润一回来就让他立刻到宜心斋来。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上的活也慢了些。 李固练了剑法回来,一头一身都是汗,衣裳后头都让汗浸湿了。阿福急忙放下活计,一边吩咐人准备热水,一边替他擦汗。 “今天怎么练的这么久?”阿福轻声抱怨了一句:“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来的,练剑也不是一天的功夫啊。朝食早已经备好了,你总不回来。” 李固接过帕子自己抹了两下,脸上透出一种健康的潮红:“今天使顺了手,就收不住多练了一会儿,明天不这样了。” “嗯,你去沐浴,我吩咐他们摆饭。” 刘润他们到底也没有带来什么要紧的消息,只是确定了玉夫人小产已成事实,而皇上召群臣于正殿议事,不用说也是为了迁州地震的事情。入夏以来皇帝起居都在云台,召见臣子也是在云台的偏殿,这次却在前宫的正殿朝会,可见这次地震灾情必然非同一般。 一想到这个,阿福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朝食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尤其是一碟黄金糕,是小米磨面和糯米粉,蜜糖一起和面蒸好,切片后以油煎,色泽金黄,不负黄金二字。还有咸粥,甜粥,点心,羊乳……可谓丰富之极。 李固沐浴出来,也换上了软锦细纱的常服,闻着香气,说了句:“可真饿了。” 阿福吃的不多,喝了半碗粥,就专心照料李固用膳,替他递糕饼,添碗盛粥。 “你怎么了?吃的这样少。” “我不像你,练了半天剑,自然有胃口啊。”阿福说:“我不怎么饿。” “嗳……” 阿福又捏了一块黄金糕吃了,有意让咀嚼声响一些:“好了,真吃不下。” 李固笑笑,这才放过她。 刘润进来,递了一张单子,是今天在内府领来的瓜果之类,都是时鲜,还有新熟栗子,因为已过中秋,夏例中的冰块就不再列于单上。等到时令入冬,炭薪之类就会再按月分。 阿福把单子再交回给他,刘润轻声说:“太后似乎凤体微恙……” 病的真不是时候啊。 “内府的人说的?” “还记得上次去太平殿的常太医么?刚才遇着他了,听啊提了一句。似是昨天晚上,因为玉夫人小产,皇上震怒,听说言辞间数次提及了瑞夫人……后来太后晕厥,又传了太医,宫里的人只怕昨晚没几个能睡的踏实。今日一早,德福宫的柳夫人去玉岚宫传太后的口谕,说是太后凤体不适,需要静养,所以昨天中秋宴上的事情由宣夫人主持查处……” 啊?阿福坐起身,微微怔忡:“这事怎么扯上了宣夫人呢?” 宣夫人要怎么查这事呢?一边是当红得宠的玉夫人,一边是太后庇护的瑞夫人……况且当时在花园的人并不止瑞夫人一个,那些美人,良人,还有来往服侍的宫女宦官们不是少数,皇帝怎么查也没查就先作起瑞夫人来了? 后宫的事情,向来难说的准。 刘润说:“你就不用担心了,不会牵连到你的。” “嗯。”阿福点点头,这汪水太深太混,也不知会如何了解。还有李馨,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阿福算是身在局外,她和宣夫人却不可能袖手旁观不沾麻烦的。 刘润穿着浅灰色的服色,腰系绿带,阿福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似的,相貌也显得更清秀。 阿福看着他,心里百味杂集。 既有种信赖敬重的感觉,又替他惋惜感叹。 “怎么了?想什么?” 阿福把话岔开:“看到单子上有新栗子,正琢磨着在呢么吃。” 刘润一笑:“新栗子做糕很鲜。” “我倒想试一试栗子炖鸡,或是煮栗子粥……唔,刘润你知道糖炒栗子么?” “这倒是未曾尝过。” “嗯,回来我教给灶房的做法,一起尝尝鲜。” 李固进来,韦素跟在他身后,笑着问:“尝什么鲜?可不能少了我啊。” “在说栗子,淑人说有种糖炒的做法。” 韦素虽然言笑晏晏,可是阿福看出他眉间忧色。点头说:“你们说话吧,我去吩咐人整治栗子去。” 迁州遭了灾,韦素父亲掌管户部,赈济,防疫,拨调钱粮这些事情,一定很艰劳吧……也难怪韦素跟着愁眉不展。 阿福仰起头,庭院上方是一块瓦蓝的晴空。 四十七 秋日 宫里有新的消息传来。 瑞夫人触怒皇上,被贬为美人。太后迁居东苑静养,瑞夫人随驾同往。 东苑,听起来很有意境的一个名字。 实际上……也的确是个有意境的地方。 那里是前朝遗宫,还曾有诗曰:回望云溪烟柳东,四时美景各不同。可那是曾经。百多年前,太祖不喜那处宫殿的颓败之势,于开平七年始建现在的皇城,开平十五年迁入,从此那座遗宫只留有少数宫人杂役打扫留守,人们称其为东苑。 那里鄙弃已久,就算没有狐鸣鬼哭,长草也能埋到人腰。能住人的宫院实际只剩下东苑靠繁河近的那座知易宫。 太后这一迁居,与放逐无异。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石头投入了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 可是奇异的是,宫中朝上反而比平时要安静的多,不光御史没有就此进言,连号称王半朝的太后胞兄左丞相王滨都没有就此一句话。 眨眼间,风云变幻。 阿福已经不会单纯的认为,后宫的事,只是后宫女人的事。玉夫人据说出身平民,也是上次采征纳选时进的宫,除了皇帝她没有别的依仗。 上次玉夫人跌倒这件事的幕后真相,也许内情比人们一直猜想的还要复杂深沉。 皇帝看来是决意要对王家下手,但是,是打算削弱还是连根拔起……阿福猜不到。 王家根深叶茂,绝不是用什么雷霆手段可以连根扫除的,除非皇帝打算一下子清掉半个朝廷,再撤换六成地方官吏。 一场秋雨之后,遍地落叶,秋风肃杀。 阿福恍惚感觉到,似乎十来年前经历过的那段动荡又要来了。那是皇帝登基之时的腥风血雨,京城笼罩在一片腥红色的恐怖之中,余悸缠绕在人们心头,久久不散。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不光宫中,朝中,府里,连街上的店铺,似乎都有三四成闭了门歇业,阿福听紫玫说,光是平时的谢家巷,鹿鸣街这些热闹所在,差不多快有一半的铺子挂出了东主有事,暂歇停业的牌子。京城的这些铺子,背后多是达官贵人操持。他们的消息灵通,这种闭门歇业的举措像是高高挂起的信号灯,阿福尽管在府中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院墙外传来的清冷与恐惧。与王府相距不远的几座宅邸,原来晴日里常可听到丝竹悠扬,又或是唱曲唱戏的声音远远传来,阿福与李固有时花园中漫步时听到,便会驻足细细聆听。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些声响全都没有了。 韦素与李固两个人谈话时声音很低,阿福只听到依稀的一些只字片语。皇帝另差了武将去北关替换左相王滨所荐的部将朱承道。还有其他一些消息,阿福听的似懂非懂。 秋雨之后,园中的枫叶渐次转红。风紧时,有的叶子便被吹落,在风中打转,不知该往何处去。 阿福不知道这股狂风,会吹到什么时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能躲得过吗? 那种丰富而鲜明的颜色,若在平时,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吧? 可是现在阿福看着,只觉得那颜色似血。 她的手抬起来,轻轻按住那颗明珠。 韦素后来和她说,她才知道这颗明珠来历不凡,亦是李固母亲的遗物。当时元后册封所用的吉服凤冠那些自不必说,这颗明珠就是皇帝从贡品中亲自挑拣了给元后镶额饰用的。虽然最后因为凤冠压额,这明珠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元后一直珍藏…… 太阳大,可是风却凉。珠子贴着肌肤,那种感觉柔润凉滑。 阿福没仔细看过李固送与自己的那些华饰珍宝,那些东西当然精巧贵重,但是也只是精巧贵重而已。 李固有次问她,怎么那些饰她似乎都不怎么戴?难道不喜欢? 阿福微笑说,她不习惯头上戴的沉甸甸的感觉。 这理由是一方面,不过不是全部。 对她来说……李固送给她的最珍贵的不是那些珍宝,而是他的情意。 他对母亲的追思,对阿福的爱意,对未来的期许…… 阿福绕过曲桥,李固坐在亭子里,手按在一块竹板书上。 这竹板书还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上头的字刻的隽秀清晰,李固可以以指辨字,替目读书。不过这种方法很累,有时候也会辨错。 阿福走过去,把竹板一抽:“你在读什么书?怎么这样入神?” 李固微微笑,他穿着一件青莲色白云纹乡的夹袍,略显单薄:“玉珠记。” “嗯?”阿福记得他不太喜欢这种戏词的,才子佳人,结缘,误会,最后花好月圆,好人永远会得到好报,恶人一定被治了罪。 “闲来无事,其实戏中也有好故事好曲词,只是人民只在意热闹,把这些都给忽略了。” 阿福牵他手扯他站起来:“手这么凉,你穿的太少了,连件斗篷长衣都不加,元庆呢?我得好好问他,这差事怎么当的?” “不怪他,是我让他去书斋取书去了,再说,亭子后面也有人守着,我要用人喊一声就得。” “石头凉,别在这里坐了。”阿福轻挽着他的手朝回走:“今天风凉,晚上我们吃一回羊肉吧,你说好不好?炖的老汤,里面放山药胡萝卜,再挤些面鱼……嗯,点几滴辣油,吃的热热的,回来我跟韦素说,让他留下一同用饭。” “好。”李固当然点头赞同。 阿福指点着园中景物,阿固看不到,阿福就一样一样的说给他听。虽然她总觉得自己形容的不确切,用词也不够好,更谈不上文采华美,可是李固却听的十分入迷,阿福说到前面一排枫树转红时,李固听着飒飒的风吹叶动声响,点头说:“这叶子定然是脆薄,不然风吹过不会这样的沙沙响。” 阿福说:“你等一等,我去摘一片。” 她只顾看着枝头,一脚踩滑,觉得脚踝刀割似的疼,“啊”的一声已经叫出来。 李固吃了一惊,急着就朝这边过来:“阿福,阿福,你怎么样!” 下了石子路,高一脚地一脚的还有绿苔,路极不好走,阿福扶着树身,急声喊:“我没事,你别过来!” 李固哪里肯听,步子又急又快,还有一步远时差点绊倒,阿福急忙伸手去扶。 李固紧紧握着她肩膀:“你怎么了?伤哪儿了?嗯?怎么了?” “没有是,就是崴了脚。”阿福嗔怪他:“你过来做什么?你要摔一下可比我这一下重得多。” 李固蹲下身去,手轻轻摸索着盖在她脚面了:“哪只脚?” “右脚。” 李固摸到她的脚腕,阿福这一下扭的不轻,咬着牙忍疼:“都说没事拉,又没破皮,也没伤着骨。” “扭着筋也不是好玩的。” 李固扶着她缓缓走回石子路上。 刚才为了要清净,两个人都没带人出来,这回可好,想叫人都叫不应。 “没事儿,我能走的。” 李固哪里肯听她的,想了想,说:“我背你。” “嗳?”阿福好奇之极:“你背我?” “嗯,反正路不远,我背你回去。你给我指道就行了。” 阿福骇笑:“你……你会背么?”她这时候倒没想到李固应该不应该背她的事。 反正李固没把自己当王爷看,更从来没有把阿福视作婢妾过。 “我背过李信的。”李固说。 这可不一样好不好!那背着小孩儿闹着玩和背大人能一样么?更何况阿福觉得自己份量可不算轻。 李固蹲下来:“来,上来。” 阿福摇头,虽然这会儿花园里没人……可是…… “快上来吧。”李固催她:“就算背不好,也不会把你摔着的。” 阿福拗不过他,小心翼翼的伏在他背上,手紧紧攀着他的脖子。李固抚着她的腿,站起来朝前走。 阿福先前觉得晃荡,心中忐忑。李固没背过人,也得找一找感觉。后来就走的稳多了。他走路从来都不快,步子一步一步迈的很稳。阿福指点着:“好啦,拐左边。”他便朝左拐。 阿福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侧过头看他。金色的阳光在他脸颊上投下睫毛的阴影,看起来就像缺了心的弦月弧。 阿福的呼吸吹在他耳朵旁,眼看着李固的脸颊耳根脖子渐渐红起来,简直都快要赶上枝头灿烂燃烧的红枫叶。 “喂,你脸红什么啊?”阿福明知故问,说话间嘴唇都要触到他的耳廓了。李固的耳朵生的薄嫩,耳廓上可以看见一层淡细茸毛,被太阳一照,就跟一层金色的晕光一样,说不出的可爱。 李固只觉得麻麻痒痒的,半边身体都快不听使唤了,索性站住了脚:“你别闹,不然摔着你。” 阿福忙陪笑:“好好,我不闹。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和你刚才看的那个玉珠记同名。” “哦?不是一回事?” “不是。”阿福说的是上辈子看过的一本书,一个外古人写的中国侦探悬疑故事,中间一节叫作玉珠串。美丽的三公主临水赏月丢失了贵重的玉珠串项链,一个姓狄的官员剥丝抽茧,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而那价值连城的玉珠串,却原来一开始就进入了人们的眼帘,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这故事阿福以前很喜欢,记的很清楚。 李固想了想,把阿福前头说的细节都想到了,却猜不到那玉珠串能在哪里,无奈的摇了摇头哦。 “嗯,就是一开始,从河中捞上来的那人身上带着的呀。” “可是他身上并无……”李固脚步慢下来,嘴唇半张,似是想到了什么。 阿福轻声笑:“是啦,就是那算盘。他贪婪想独吞珠串,所以将珠子串成了算盘珠。”她说了这句,关切的问:“累不累,放我下来吧,前面就到啦。” “已经要到了,还下来做什么。”李固把她往上托一托,继续朝前走。他额上出了一层汗珠,背上也潮热了。 “就算再远再难的路,我也能背着你,一起走。” 就算再远再难的路,只要和他一起,阿福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四十七 秋日 二 宫里有新的消息传来。 瑞夫人触怒皇上,被贬为美人。太后迁居东苑静养,瑞夫人随驾同往。 东苑,听起来很有意境的一个名字。 实际上……也的确是个有意境的地方。 那里是前朝遗宫,还曾有诗曰:回望云溪烟柳东,四时美景各不同。可那是曾经。百多年前,太祖不喜那处宫殿的颓败之势,于开平七年始建现在的皇城,开平十五年迁入,从此那座遗宫只留有少数宫人杂役打扫留守,人们称其为东苑。 那里鄙弃已久,就算没有狐鸣鬼哭,长草也能埋到人腰。能住人的宫院实际只剩下东苑靠繁河近的那座知易宫。 太后这一迁居,与放逐无异。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石头投入了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 可是奇异的是,宫中朝上反而比平时要安静的多,不光御史没有就此进言,连号称王半朝的太后胞兄左丞相王滨都没有就此一句话。 眨眼间,风云变幻。 阿福已经不会单纯的认为,后宫的事,只是后宫女人的事。玉夫人据说出身平民,也是上次采征纳选时进的宫,除了皇帝她没有别的依仗。 上次玉夫人跌倒这件事的幕后真相,也许内情比人们一直猜想的还要复杂深沉。 皇帝看来是决意要对王家下手,但是,是打算削弱还是连根拔起……阿福猜不到。 王家根深叶茂,绝不是用什么雷霆手段可以连根扫除的,除非皇帝打算一下子清掉半个朝廷,再撤换六成地方官吏。 一场秋雨之后,遍地落叶,秋风肃杀。 阿福恍惚感觉到,似乎十来年前经历过的那段动荡又要来了。那是皇帝登基之时的腥风血雨,京城笼罩在一片腥红色的恐怖之中,余悸缠绕在人们心头,久久不散。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不光宫中,朝中,府里,连街上的店铺,似乎都有三四成闭了门歇业,阿福听紫玫说,光是平时的谢家巷,鹿鸣街这些热闹所在,差不多快有一半的铺子挂出了东主有事,暂歇停业的牌子。京城的这些铺子,背后多是达官贵人操持。他们的消息灵通,这种闭门歇业的举措像是高高挂起的信号灯,阿福尽管在府中足不出户,也能感觉到院墙外传来的清冷与恐惧。与王府相距不远的几座宅邸,原来晴日里常可听到丝竹悠扬,又或是唱曲唱戏的声音远远传来,阿福与李固有时花园中漫步时听到,便会驻足细细聆听。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些声响全都没有了。 韦素与李固两个人谈话时声音很低,阿福只听到依稀的一些只字片语。皇帝另差了武将去北关替换左相王滨所荐的部将朱承道。还有其他一些消息,阿福听的似懂非懂。 秋雨之后,园中的枫叶渐次转红。风紧时,有的叶子便被吹落,在风中打转,不知该往何处去。 阿福不知道这股狂风,会吹到什么时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能躲得过吗? 那种丰富而鲜明的颜色,若在平时,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吧? 可是现在阿福看着,只觉得那颜色似血。 她的手抬起来,轻轻按住那颗明珠。 韦素后来和她说,她才知道这颗明珠来历不凡,亦是李固母亲的遗物。当时元后册封所用的吉服凤冠那些自不必说,这颗明珠就是皇帝从贡品中亲自挑拣了给元后镶额饰用的。虽然最后因为凤冠压额,这明珠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元后一直珍藏…… 太阳大,可是风却凉。珠子贴着肌肤,那种感觉柔润凉滑。 阿福没仔细看过李固送与自己的那些华饰珍宝,那些东西当然精巧贵重,但是也只是精巧贵重而已。 李固有次问她,怎么那些饰她似乎都不怎么戴?难道不喜欢? 阿福微笑说,她不习惯头上戴的沉甸甸的感觉。 这理由是一方面,不过不是全部。 对她来说……李固送给她的最珍贵的不是那些珍宝,而是他的情意。 他对母亲的追思,对阿福的爱意,对未来的期许…… 阿福绕过曲桥,李固坐在亭子里,手按在一块竹板书上。 这竹板书还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上头的字刻的隽秀清晰,李固可以以指辨字,替目读书。不过这种方法很累,有时候也会辨错。 阿福走过去,把竹板一抽:“你在读什么书?怎么这样入神?” 李固微微笑,他穿着一件青莲色白云纹乡的夹袍,略显单薄:“玉珠记。” “嗯?”阿福记得他不太喜欢这种戏词的,才子佳人,结缘,误会,最后花好月圆,好人永远会得到好报,恶人一定被治了罪。 “闲来无事,其实戏中也有好故事好曲词,只是人民只在意热闹,把这些都给忽略了。” 阿福牵他手扯他站起来:“手这么凉,你穿的太少了,连件斗篷长衣都不加,元庆呢?我得好好问他,这差事怎么当的?” “不怪他,是我让他去书斋取书去了,再说,亭子后面也有人守着,我要用人喊一声就得。” “石头凉,别在这里坐了。”阿福轻挽着他的手朝回走:“今天风凉,晚上我们吃一回羊肉吧,你说好不好?炖的老汤,里面放山药胡萝卜,再挤些面鱼……嗯,点几滴辣油,吃的热热的,回来我跟韦素说,让他留下一同用饭。” “好。”李固当然点头赞同。 阿福指点着园中景物,阿固看不到,阿福就一样一样的说给他听。虽然她总觉得自己形容的不确切,用词也不够好,更谈不上文采华美,可是李固却听的十分入迷,阿福说到前面一排枫树转红时,李固听着飒飒的风吹叶动声响,点头说:“这叶子定然是脆薄,不然风吹过不会这样的沙沙响。” 阿福说:“你等一等,我去摘一片。” 她只顾看着枝头,一脚踩滑,觉得脚踝刀割似的疼,“啊”的一声已经叫出来。 李固吃了一惊,急着就朝这边过来:“阿福,阿福,你怎么样!” 下了石子路,高一脚地一脚的还有绿苔,路极不好走,阿福扶着树身,急声喊:“我没事,你别过来!” 李固哪里肯听,步子又急又快,还有一步远时差点绊倒,阿福急忙伸手去扶。 李固紧紧握着她肩膀:“你怎么了?伤哪儿了?嗯?怎么了?” “没有是,就是崴了脚。”阿福嗔怪他:“你过来做什么?你要摔一下可比我这一下重得多。” 李固蹲下身去,手轻轻摸索着盖在她脚面了:“哪只脚?” “右脚。” 李固摸到她的脚腕,阿福这一下扭的不轻,咬着牙忍疼:“都说没事拉,又没破皮,也没伤着骨。” “扭着筋也不是好玩的。” 李固扶着她缓缓走回石子路上。 刚才为了要清净,两个人都没带人出来,这回可好,想叫人都叫不应。 “没事儿,我能走的。” 李固哪里肯听她的,想了想,说:“我背你。” “嗳?”阿福好奇之极:“你背我?” “嗯,反正路不远,我背你回去。你给我指道就行了。” 阿福骇笑:“你……你会背么?”她这时候倒没想到李固应该不应该背她的事。 反正李固没把自己当王爷看,更从来没有把阿福视作婢妾过。 “我背过李信的。”李固说。 这可不一样好不好!那背着小孩儿闹着玩和背大人能一样么?更何况阿福觉得自己份量可不算轻。 李固蹲下来:“来,上来。” 阿福摇头,虽然这会儿花园里没人……可是…… “快上来吧。”李固催她:“就算背不好,也不会把你摔着的。” 阿福拗不过他,小心翼翼的伏在他背上,手紧紧攀着他的脖子。李固抚着她的腿,站起来朝前走。 阿福先前觉得晃荡,心中忐忑。李固没背过人,也得找一找感觉。后来就走的稳多了。他走路从来都不快,步子一步一步迈的很稳。阿福指点着:“好啦,拐左边。”他便朝左拐。 阿福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侧过头看他。金色的阳光在他脸颊上投下睫毛的阴影,看起来就像缺了心的弦月弧。 阿福的呼吸吹在他耳朵旁,眼看着李固的脸颊耳根脖子渐渐红起来,简直都快要赶上枝头灿烂燃烧的红枫叶。 “喂,你脸红什么啊?”阿福明知故问,说话间嘴唇都要触到他的耳廓了。李固的耳朵生的薄嫩,耳廓上可以看见一层淡细茸毛,被太阳一照,就跟一层金色的晕光一样,说不出的可爱。 李固只觉得麻麻痒痒的,半边身体都快不听使唤了,索性站住了脚:“你别闹,不然摔着你。” 阿福忙陪笑:“好好,我不闹。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和你刚才看的那个玉珠记同名。” “哦?不是一回事?” “不是。”阿福说的是上辈子看过的一本书,一个外古人写的中国侦探悬疑故事,中间一节叫作玉珠串。美丽的三公主临水赏月丢失了贵重的玉珠串项链,一个姓狄的官员剥丝抽茧,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而那价值连城的玉珠串,却原来一开始就进入了人们的眼帘,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这故事阿福以前很喜欢,记的很清楚。 李固想了想,把阿福前头说的细节都想到了,却猜不到那玉珠串能在哪里,无奈的摇了摇头哦。 “嗯,就是一开始,从河中捞上来的那人身上带着的呀。” “可是他身上并无……”李固脚步慢下来,嘴唇半张,似是想到了什么。 阿福轻声笑:“是啦,就是那算盘。他贪婪想独吞珠串,所以将珠子串成了算盘珠。”她说了这句,关切的问:“累不累,放我下来吧,前面就到啦。” “已经要到了,还下来做什么。”李固把她往上托一托,继续朝前走。他额上出了一层汗珠,背上也潮热了。 “就算再远再难的路,我也能背着你,一起走。” 就算再远再难的路,只要和他一起,阿福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四十七 秋日 三 阿喜看起来比上次相见还要老实柔顺,朱氏有点忐忑不安。 虽然她看上去平静,但是阿福怎么说也是她闺女,她待阿福不那么亲,不代表阿福对她不够了解。 奇怪,阿福现在不当她们是天大麻烦了。 大概因为与现在李固与韦素担忧的事情比起来,她所要担忧的这一切,都太浅薄琐碎了吧。 “母亲不要客气,妹妹也坐吧,别多礼了。” 阿福款款落座,丫鬟奉茶上来。 阿福也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刮了两下。 以前她还觉得奇怪,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茶杯不离手,来客见人头一件事都要倒茶。 现在她捧着茶,一声不吭,好像那杯茶特比好喝,是琼浆玉液一样。 朱氏轻声说:“多日不见,挺挂念的……听你妹妹说,太来了几回,你都不在府中……” 阿福唔了一声,既没说自己忙什么了,也没问阿喜是不是找她有什么事情。 朱氏抿了下嘴,转头有些犹疑的看了一眼阿喜。不过阿喜的神情异常坚定,用眼神催促她。 “是这样儿的……我们在后街那处的房子,因为买的仓促,所以,嗯,西墙北墙都在返潮,需得雇人整修。这么一来,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修好的。现在咱们也……” 阿福点个头:“买的仓促是不好。” 她终于接了话,朱氏松了口气:“所以,我们……” “嗯,要搬回城外去住么?”阿福点个头:“这倒也是个办法。毕竟城外的房子也是咱家的,也整治过住了这么些日子了,秋天里乡下需要照应的地方也不少。这也不用母亲和妹妹特意过来说,差小丫头来说一声就行了,或是让哥哥来与我说一声就行了。是不是车子不齐备?这也好办,我打人送你们回去收拾出城吧。” 朱氏下面的话给阿福堵额再也说不出来。 阿喜明显的急了,刚才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姐,城外又穷又冷,冬天特别难熬,你怎么……你王府这么大地方,不如我们搬来这里住吧!” 阿福睁大眼,有些讶异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不等阿喜再出声,阿福摇头说:“这是不合礼数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惹你笑话不说,传出去实在丢人。” 阿喜被噎了一下,不过阿喜已经张了口,朱氏犹豫了一下,说:“有什么合不合礼数的,亲戚间……” 阿福站了起来,脸容凝肃:“母亲快别这样说。王府的亲戚,那是未来的王妃和王妃娘家也算得上,母亲,要是你的娘家还有人,他们能说是平贵哥哥的舅舅,找上门来要你照应么?阿喜妹妹能认这亲戚么?” 朱氏也被噎了。 阿福定定气,她也不想对朱氏这样说。 揭朱氏的疮疤也是戳她自己的痛处。 可是要让阿喜如愿以偿搬进来,那难受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家里现在也算宽裕,如果觉得乡下那里住的也不拾忆,不妨先赁居,我让人帮你们找一处向阳的,绝对不阴不潮的地方,你们就先回去收拾吧。”阿福招一下手,紫玫走出来,朝朱氏阿喜微笑着说:“朱夫人,朱姑娘,我送二位出去。” 阿喜霍的站起身来,瞪了紫玫,又转头看阿福,阿福觉得自己都听到她咬牙的声音了、 阿喜胸口起伏,忽然又重重的坐了下去:“我不走!三番两次来你不见我,现在一见又要赶我走!我就不走!你觉得你嫁了王爷就了不得了,变成金凤凰了?你连娘家都不要了?要没朱家哪来的你?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快来人啊,都来看看,这就要把亲娘妹妹都扫地出门啊!” 阿福摇摇头,吩咐:“请杨夫人来一趟吧。”又对朱氏说:“母亲陪妹妹先回去吧,赁房子的事我这就让人去办。” 她说完话就转身朝外走,阿喜腾的又跳起身来,可是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到底没敢上来拉扯她。这么停一下,阿福已经出了门。 阿福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她一开始就该去请杨夫人来才对。 不过她没想到,阿喜现在可不比从前。少女时候的她还有矜持会害羞,可是怎么嫁到刘家再回来,好的没学到一点,泼赖的刁妇作派倒是学着了。 阿福摇摇头。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倒不用再夹夹掖掖躲躲藏藏的。 杨夫人来的很快,冷着脸不言不语的样子,镇的阿喜当时就一声不敢吭了。朱氏根本没敢抬头看她,脸涨的红红的,两个人被杨夫人冷冰冰的打了。 紫玫过来,跟杨夫人说了赁房子的事情,杨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办。”她看着紫玫:“今天这事儿,不许随便议论。” “是,夫人,我一定约束她们。” 王府里没什么秘密。阿喜的嗓门又大,听见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要人不议论……那也不大容易。就算杨夫人和紫玫她们能管的住当面,人家背地里要靠着墙角咬耳朵,她们也管不着。 晚上熄了灯,几个小丫头睡在通铺上头,难免就会小声的说起白天的事来。 “是么?淑人的那个妹子真那样说啊?” “可不是,二丫听的真真的。” “哎唷……淑人挺和气的,她妹怎么是这样?” “不是一个娘生的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老家有个秀才,秀才娘子就整天作家里那个妾,她生的儿子也和妾生的儿子天天的不消停……” 旁边一个人插了句:“快别说了,让人听见可吃不了兜着走呢。睡吧。” 阿福也没睡着。 她的心事分作两半,一半想着今天白天刘润带她看的地道口,一半想着阿喜与朱氏今天来做客时的样子。 朱氏明显也不赞同阿喜,只是不能不来。 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喜不能再这样利用朱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李固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白天的事情她也听说了。朱氏和阿喜想要搬进来,王府并非容不下。虽然说起来的确于礼不合,但是…… “阿福。” “嗯?” “想个法子将你的母亲接来府中吧,现在这样……她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吧?”更主要的是,阿福不好受。 李固以前听到感同身受这个词,但是他以前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感觉。 阿福的为难和无奈,他现在却感同身受了。 “嗯,不太好办……”阿福的头枕在他肩膀上:“睡吧,明天再说。” 阿福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她好像忘了件事。 哦,忘了和李固说密道的事…… 这个不急,等刘润探明白了再说……对了,得叮嘱刘润千万小心,这种密道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或是别的危险…… 四十七 秋日 四 外朝中因为迁州地震的事,各种立场派系的人争执的如火如荼。 后宫因为玉夫人跌倒小产一事,也是风声鹤唳。 为了这些事,阿福与李固也得低调做人,就进宫就给太后请了一回安,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表示要替太后侍疾以尽孙辈的孝道。可是太后有疾没疾还是一说,这种时候太后也不愿意节外生枝。阿福倒是在太后榻前见了瑞夫人。 对这个因为是太后娘家人才能进为夫人的女子,阿福一直很陌生,她从来不多话,也不与后宫其他女眷有多少往来,如果没人说,真看不出她和太后是一家的。太后言笑爽利,她默不作声。太后喜欢热闹,喜欢人围绕,喜欢宴会这样的场合,她去每到这样的时候都像融进了水缸里的一滴水,连个声儿影儿都找不着…她所出的一子一女,女儿一岁半的时候夭折,邺皇子则体弱多病,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三百天似乎卧床的,名副其实的药罐子。阿福进宫这么久,这位皇子是一次也没有见过。 她在太后床前侍疾,未施脂粉,容颜虽然不显得很憔悴,可怎么看也没有出众姿色。如果没有太后,凭这个资质绝对当不了夫人。把她和那鲜艳夺目的玉夫人放在一起比一比,是男人都会偏爱玉夫人的。 出了德福宫,阿福还得去探望一下玉夫人。虽然很不熟,可这是礼节。不过玉夫人并不见客,出来说话的宫女不是旁人,倒是阿福的熟人洪淑秀。她看起来瘦了一些,但两眼亮的异常,看样子是熬到困极反而精神的反常了。 阿福上辈子有过这样的经历,洪淑秀看到她,倒是微微笑了一下。这一下……让阿福想起那个晚上,她不知所措的泪眼。宫里是一个会改变所有人的地方,变好或是变糟,没谁说的准。 “阿福姐……”她停住口,笑笑:“不,该称您朱淑人了。” “没关系,旧时的称呼听着亲切。” “嗯,夫人她从醒来一直沉郁不振,也不见客的,就是……皇上来了,也不肯说一句话的。宫里来探望的不少,她一个没见,倒不是对您有什么……” “我知道。其实我也是因为礼制才来的,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夫人要是都见,那也无法养病了。” “嗯,”淑秀转头看了一眼,忽然飞快的在阿福耳边低声说:“你最近别进宫了,不太平。” 阿福有点意外的看她,但淑秀已经转身出了门。 她话说的又快声音又轻,就是站在门旁的紫玫也没听到什么。她看到没看到阿福不清楚,但是紫玫这个人在宫里待的时日久了,什么事情不该看到什么话不该说她比阿福还要清楚。 “淑人,回去吧?” “嗯,王爷呢?” “王爷还没有回来,元庆刚才来传话,说是因为皇上还在议事,王爷还在云台等皇上召见,一时回不来,让我们先回府去。” 阿福点点头,她朝东边看去。 遥遥的,一座座宫殿楼阁挡住她的视线,在这里看不到云台。 “回去吧。” 京城的街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不管是宫中的贵人小产还是远方的州府地震,京城的人的日子过的还是照旧一样。阿福一回到府里,杨夫人就过来了。 “夫人来了?快坐。” 阿福欠一欠身。虽然现在她品级高于杨夫人,可是不管怎么说,她年纪轻,对于杨夫人,阿福心中有一种敬意。 她的年纪,她的为人,她的阅历,这些都值得阿福敬重她,向她请教学习。 “太后……还好么?” “太后气色还好,只是……心绪还不太好。” 杨夫人就明了的点点头:“玉夫人呢?” “没见着,身体是无大碍了,但是探病的人一概都不见。” 杨夫人没说什么。 “夫人……这次的事情,我看不大明白。” 杨夫人看她一眼,回了一下手,海芳与紫玫就都守到门口去了。帘子也放了下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也知道太后娘家姓王,太后的父亲虽然过了世,可她长兄可是号称王半朝啊,常言说,店大欺客,反过来,客大也欺店啊……” 阿福虽然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不算太懂,但杨夫人说的话她还是明白的。 皇帝这是对王家不满,所以借题挥了么?太后动不得,就朝瑞夫人难。 当时花园里不在席前的人可不少,单揪着瑞夫人不放…… “那,宣夫人又为什么也被牵涉其中呢?” “这,恐怕就是玉夫人心思了。你看,我们王爷虽然是年纪居长,但是问鼎无望。不算他的话,哲皇子就是居长了……” 唉……真是复杂。但是把宣夫人推到火山口上这一招实在很毒辣。皇上与太后,她总要得罪一个。弄不好,就是两边一起得罪。这对宣夫人自己,对哲皇子,都大大不利。 阿福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宫里这些事情,总让人觉得脑细胞不够用。 杨夫人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淑人不必担忧,置身事外就好。礼数也尽到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要再进宫了。” 不要进宫这话,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淑秀和杨夫人的说法一样……杨夫人说的自然是金玉良言。可是淑秀那时候冒险提醒她一句……这份情…… 阿福送走杨夫人,屋子里很安静,李信被张氏抱去花园里了。 她想起初进宫的时候,帮洪淑秀洗被单,两个人合盖一条被子的事。 那些事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在宫里的一年,抵平常的十年啊。 初入宫时的小姑娘,每个都在那样压抑残酷的环境下被迫快成长,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生长的方向是对是错。 杏儿与慧珍已经掉了下去,淑秀现在看似风光…… 说起来,最幸运的,是自己吧? 虽然将来……不知道李固是否会出现一位正妻。 阿福握起手。 拥有现在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 那句多事之秋,一语成谶。 地震的事还没料理完,北边乱了。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异族最常选择的劫掠的季节。北方的严冬残酷的掠夺人的生机,被自然逼迫的关外蛮族就想从关内掠夺他们需要的一切。 而西南的局势,听说也并不安稳。 韦素和李固说起这些事来,气的快要拍碎桌子。阿福隔着窗子听他在骂人。虽然没提名提姓……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共御外敌,还兀自窝里斗的欢!生怕对方抢了功压了自己一头……” “户部的钱粮只有这么一点,上次水灾已经大伤元气,都快不出官员的俸禄了。那些人光知道要银,要粮。可是要赈灾,就没有军费,总不能让迁州的人全死绝了好省他们的心吧?把我爹逼得着急上火都快要吐血了……” “凭什么年年修关隘,还是年年被扫的那么惨?钱都哪去了?关隘白修了?就算再把钱支过去,也只会和前年一样……” 阿福先前还担心他这样说话如若被人知道会惹祸上身,但是越听,越是心惊。 原来……情势有这么惨了? 在宫中只看到一片太平景象,宫眷们争妍争宠,处处花团锦簇。 这些事,以前没听说,并不代表它们就都没生…… 阿福叹口气,自己端茶进去。 说这么多话,嘴一定干。 又不放心让别人来递茶送水,哪怕有一个半个字漏出去,估计都是大麻烦。阿福用了最保险的做法,紫玫和刘润把守外头,她自己照应屋里。 “歇会吧,喝口茶。” 韦素在窗前走来走去,动个不停。李固坐在椅中,又安静过头。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变成好友的。 阿福端了一盏茶给韦素,另一盏给李固。 “韦詹事达人,您的活计这些天都推给杨夫人和刘润干,您自己可是落得清闲了。” 韦素勉强一笑,喝了一口茶。 “唔,这什么茶?” “八宝茶,可以清火的。” 这在前世很常见,但这里的人还没有这样喝过。 里头除了茶叶,还加了冰糖、枸杞、红枣和竹沥,口感是暖而清甜的。 韦素笑着问李固:“这又是哪本书上瞧来的?” “这个我却不知道了,该是阿福自己寻摸出来的。” 阿福是想这两个人轻松一下的,所以说:“我看着他们在后头晒菜干,铺了一地。詹事大人要是有空也去瞧瞧,好歹露个脸,别让人觉得你对府里事都不闻不问哪。” 韦素心虚的问:“晒什么菜干?” 阿福眨眨眼:“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了,到了冬天要吃鲜菜可没那么容易,除了窖里储藏些,当然还得晒些菜干了,王府上上下下也几百张嘴,这么些人到了冬天总不能吃啃硬馍馍酱疙瘩啊。” 韦素连忙点头:“很是,应该晒。我记得有年冬天,顿顿都是油腻,一点素菜没有,吃的人都倒了胃了——在哪儿晒的?我去看看去。” “在后头那片空地,靠进边那块儿地方。”阿福说:“那地方大,靠着井择洗也方便,沥了水就直接挂架子上晾晒了。你去看看,还缺什么菜不,让他们多买些回来一起晒。” 李固也来了兴致:“一块儿去瞧瞧吧。” 阿福挽着李固手走在前头,韦素在后头有些好奇的问:“阿福,你没进宫时,冬天都吃什么?” 阿福一笑:“有什么吃什么呗,萝卜白菜豆芽豆腐转着吃,我们家就是开酱菜铺子的,所以家里最不缺酱菜了。富人家没菜还能吃肉,我们哪有那个福气吃肉吃到倒胃呢。” 韦素点头。李固问:“那宫里冬天吃的素菜,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啊。” “那些怕是从南边用船运来的,到了京城的价比肉可要贵呢,而且又少。” 府里要储的菜不是个小数目,所以还没转过假山,就听见空地那边人声喧扰,干的正热闹。 四十八 得偿心愿 一早起来,阿福的眼皮就在跳。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但是两只一起跳呢? 阿福被跳的心神不宁,而且,用了好几种办法都没有能止住。掀眼皮也好,瞪眼望天也好,用手一直按着也好,就是跳个没停。 然后,她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皮要跳了。 阿喜和朱氏又来了。 她们一进门,阿福的眼皮倒是突然一下子不跳了。 刚才跳的霍霍的,突然静下来,阿福倒有点不习惯。 这次倒没有空手来。这母女俩的确下乡去了一趟,只是没有在那里多待,她们的房子修整也快,一来一去带修房子,麻利的可以称得上高效了。 她们从乡下带了些新采摘的瓜菜来,这是个好理由。 可是阿福这次连假装笑容的好心情都没有。 这母女俩一点不敏感,这种不安定的时候,待在乡下远比待在城里更安全。 可……阿福又什么都不能跟她们说。 现在的情形山雨欲来之前的奇异宁静时刻,连风声都听不大。 看着阿喜脸上那样浅白的烦恼,阿福突然觉得,什么事都不懂,有时候,也挺幸福的。 对上次的不快,阿福没提,朱氏当然更不会提,阿福问了些乡下的事情,朱氏答的很谨慎,乡下还没有被城里的紧张气氛所影响,农人们一样繁忙,忙着收割,忙着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王府这些天晒菜,买煤购炭,上上下下也都没有闲着。不管风云怎么变幻,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李固跟阿福说:“不管皇上是不是要拔掉王家,又或是……你都不要太害怕。” 阿福点头:“我不怕,我们可不姓王。” 李固就笑笑,有点自嘲:“想不到缺陷和无能,有时候也会成一张护身符。” “呸,你又胡说什么。”阿福伸手咯吱他,李固平时很稳重,可是阿福却知道他怕痒,尤其是腰侧腋下,挠一把他就笑的喘不上气来。 “你怎么无能了?你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强多了。”李固笑的厉害,牢牢捉住阿福的手把她拉进怀里,阿福坐在他腿上:“人太完美了会遭天妒的,老天爷看你又聪明,人品又好,生的又俊,才让你小小的有点缺陷呢,你不要胡说八道。” “唔?”虽然阿福说的话很有奉承之嫌,可是相爱的人之间,对方说的一句情话可抵黄金万两的珍贵了。李固先是忍不住笑,默默脸颊,又小声问:“我生的……嗯,真的……” 阿福也忍不住笑:“是,俊的不得了,小女子从未见过比王爷更俊更儒雅的人物呢。” 李固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可是马上又想起什么似的板起脸来,搂在阿福腰上的手威胁的收紧:“喂,这么说,你见过很多男子了?” 阿福一怔,呃,这……呃,李固吃醋? “没有没有……”阿福急忙摇手:“哪有见过几个。” 李固还是不满意:“既然没见过几个,那你还说没见过比我更出众的……分明就是哄我……” 知道他的话玩笑成分居多,阿福还是哭笑不得。 看来这说奉承话,真是门大学问,自己没认真研究学习过,以后好ishibuyao乱说话的好。 阿福回过神,看到朱氏正有些不安的朝她微笑。 阿福也跟着微微一笑,其实朱氏后面的絮叨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她对朱氏的感觉很奇怪。 一方面,朱氏是亲生母亲。可是阿福还有着前世的记忆,她对朱氏的感情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母亲的感情……但是毕竟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彼此是亲人,他们在一个桌上吃,一个屋檐下住,要说阿福对原来的家没有归属感,这话不对。 可是…… 生活中总也充满着失望。 阿福隐约听到什么声音。 王府中总是很安静的,有时候安静的让人觉得自己正在下沉,沉到深深的水中。 偶尔有些欢声笑语,那多半是李信带来的快乐。 但这不一样。 这声音刚听到的时候还很遥远,渐渐的,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楚,充满压抑与不安定。过了一刻,刘润快步走进来,阿福站起身。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么多天的平静,酝酿着风暴,终于要来了吗? 刘润来不及行礼,匆忙的低声说:“定山军把守了府门。” 阿福觉得耳边嗡了一声响,她一手扶住椅子把手。 定山军不是京城守军,当然更不是禁军。 定山军一向驻守北关的,统军的就是那个被皇帝调拨回来的朱承道。 这人怎么会来的这么快?宫中变故才几日,恐怕皇帝的圣旨还在半路上,他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京城,而且,就这样进到城里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突然出现,还可以用潜踪匿迹解释。但是一支军队从北关来到京城,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地方,州府,百姓,守军,都没有消息,这不是诡异二字可以解释的情况。 一定……有什么更大的变故,在京城之外生了! “皇宫……如何了?” 刘润微微摇头。 阿福知道自己问的不对,皇宫离的很远,刘润现在又不能出去,当然不会知道皇宫的情形。 “王爷那儿……你和我一块儿过去吧。” 李固已经迈步走了进来,元庆与杨夫人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阿福怔怔的朝前迈了一步,扶住了李固的手。 李固的神情平和从容,与平时无异。 他在阿福的手背上轻轻怕了两下:“别怕,没事儿的。” 阿福定定神,才觉背上出了一层汗,冷涔涔的很不好受。 定山军如果控制了京城……下一步呢? 阿福在心中安慰自己,李固母亲韦家的势力并不算是与王家对立,李固又是不可能竞逐皇位的,左相应该不会对他们下手。 可是,这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不是这样呢? 皇帝现在情形如何了呢?定山军能轻而易举的控制王府,但皇宫有禁卫,有重重宫门的防护…… 明天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阿喜站了起来,盈盈的朝李固施礼。她的头虽然微微低下,可是眼睛却直直的盯着李固。 “拜见王爷。” 阿福打了个寒噤,阿喜的声音又甜又软,腻的吓人。 李固心不在焉的说了句:“免礼。” 他把阿福的两只手一起合握在掌中,阿福的指尖凉凉的,李固心中酸楚,可是他……做不了别的。 “你后悔么?” 他问的没头没尾,可阿福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不,我不后悔。” 如果没嫁给他,还是一个普通宫女,也许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可是如果没嫁给他,也不会拥有那样多的欢悦,不会拥有那样的幸福。 不会拥有……爱。 阿福觉得自己的手慢慢的热起来,她轻声说:“我不后悔。” 李固慢慢的笑了。 他的轻松平和也感染了阿福。 是的,他们在一起。 未来如何,身边总有这个人相伴相依。 被忽视在一旁的阿喜咬着下唇,盯着阿福死死看了几眼,又转头看李固。 这个男子…… 虽然知道他目盲,可是他生的真是好!那么清俊,那么洁净,进来时身上带着一种香味儿,阿喜说不上来,那香味儿不像是花香,很清,若有若无……好像,有些像有次去庙里,在那儿闻到的一股什么香味儿。 还有,他的头巾上,缀着那么漂亮的明珠!他的袍子那样精致,就算是街坊最巧手的绣娘恐怕也绣不出那样的花样。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像别的瞎子那样浑浊翻白让人厌恶害怕。他…… 杨夫人问刘润:“情形究竟如何?” “正门外有大约百余兵士,侧门角门也有人看守。还有,他们把着两旁街口不许进出,刚才想出去的都拦下来了……看来,暂时并没有要对我们不利的意思。” 杨夫人点了下头,吩咐门外的海芳:“约束府中众人,不许乱走,不许出声。哪个胆敢违令,家法惩处。”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话音说的斩钉截铁,海芳应诺一声,转身离去。 屋里还没感觉的,也只有阿喜一个了。朱氏虽然不懂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但她的阅历比阿喜强多了,阿福他们低声的谈话,还有笼罩在厅里的惶恐不宁,她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危机迫近人们压抑紧张的情绪。 她走近了一步,小声对阿福说:“淑人,这……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们就先告辞了。” 阿福苦笑。 朱氏她们早不来晚不来,偏今天来。若是刚才不一个劲儿东拉西扯早早离去,或许都可以脱身——现在却是欲走无门了。 看着一旁的阿喜,她的面容上露出来的神情,活脱四个字就形容出来了。 春心萌动! 阿福实在很无语。 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阿喜居然就感觉不到什么? 李固是生的很好。可以想象,当年的元后一定是绝代佳人,才能令皇帝如此钟情挚爱,也令李固遗传到了秀雅俊逸的好相貌。可是就算李固生的貌比潘安胜过宋玉,这种时候…… 她看中的,是李固这个人,还是作为王爷,代表了荣华富贵的权势地位的这个符号? “母亲与妹妹,就留下一同用饭吧。” 用了饭之后,能不能离去,也还另说。 阿福想,也许定山军的兵变在某种程度上,成全了阿喜。 她想要留在王府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四十九 重见太后 王府里的用度并不匮乏,虽然被围了起来,马也被拉走了,可是倒夜香的车子还能进来,总算让所有人都放下心事。 怎么说……也没把人逼到脸面扫地的份上,事态就不算太糟糕。 其实被人围了府门,脸面也根本已经扫在地上了。可是阿福记得早年听人说,皇帝登基时抄自己兄弟的家,男女老幼都赶到一个院子里住着,吃喝不知道有没有,可是那一院子的便溺恶臭气……真到了那一步,那做人基本的尊严就都给踩的粉粉碎的一点不剩了。 阿福和李固在池子上亭子边,阿福掰了半个馒头,碾碎了喂鱼。馒头渣撒下去,鱼儿们一群集了来,在水面上争食,水声扑簌簌的响。 “咦,人都快没饭吃了,还给鱼吃?” 阿福笑笑,不让心里的沉重从语里带出来:“哪能饿着。饭是尽够,仓里的米吃过冬天也够。就是……过几天恐怕菜不大够。” 李固说:“你不是晒了干菜吗?” “好吧,那也只好拿出来吃。”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围府不会长久的围下去,王府与外界隔绝不通消息,但外面一定不会太平。 或是王家赢,或是皇帝压服得住……总之,要不了几天。 朱氏明白她们的处境不妙,阿喜却不知道她们现在留在王府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也好,阿福怕她一知道,说不定又疯。平时闹点乱子也就算了,这个时候倘若再闹,很可能要掉脑袋——还不光是她自己的脑袋。 被围了三天,眼见着的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连刘润脸上都多了明显的黑眼圈出来。唔,阿福想起早上看到的阿喜,她的脸倒好像圆润了一些。 阿福抬起头向远处看,庭院深深,一眼望不到头。一层一层的秋浸染开来如一张明丽的画卷,安详宁静。 可惜匆匆走开的元庆把这画面给破坏了。 “王爷,外面来了人。” 李固并不慌乱,淡淡的问:“什么事情?” “说是……太后回来了,请王爷和淑人进宫说话。” 太后回来了? 那皇帝呢? 阿福手一滑,还有半个没有搓开的馒头掉进了水里,锦鲤们一下子全凑了上去,好些嘴巴一起要在那块馒头上。 不去行不行? ……自然是不行的。 阿福换上正装,佳蕙没有跟着李固,倒是海芳跟着,阿福这边就挑了紫玫——到底也是德福宫出来的,就算不图打听着什么消息,心里稍稍踏实点。然后还有刘润和元庆跟从。 阿福走到府门口上车时,心里头那种惴惴难安的感觉怎么也压不住,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一定面无人色。 车前车后都站着定山军,他们的衣甲是黑褐色的,手里拄的枪,枪头在阳光下有雪亮的寒光,冷冷的目光带着冷漠和腾腾杀气。 处之泰然这话只能说说,事情真到了眼前,还是会害怕。 放下车帘子,车子朝前走了起来。 李固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阿福,别怕。” 阿福靠过去,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 不过车子开始有些颠晃,阿福就把头抬了起来。 不为别的,要是鬓边在李固肩膀上多蹭几下,髻就会给蹭毛了。 阿福觉得有点可悲,也许这一去就没命,可是现在还得顾着型。 阿福的手里出了不少汗,她懒得拿帕子,就这么在坐垫上抓了两下。 大概图穷匕见,时穷节显,她本来就不是个讲究的性格,现在更觉得可有可无。 街上静的怕人,阿福从车帘的缝隙朝外看,家家门户紧闭,有的府宅门前,也如他们王府一般有人把守着。 王府离皇宫本来不远,走了不多久,就停下来,有人掀开车帘,毫不客气的朝里扫了一眼,冷冷的说:“放行。” 宫里人少了不少,阿福下了车,扶着李固的手朝里走。宫道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安静的让人心悸。太后依旧居于德福宫。阿福抬起头看了一眼宫院门口匾额上的字,扶着李固过门坎,轻声说:“王爷当心。” 李固挽着她的手,轻声说:“你也当心。” 红锦从里面迎出来,她看起来瘦了不少,圆润的脸庞一没了肉,显得特别憔悴,即使上了脂粉也无法遮掩。 阿福轻声招呼她一句:“红锦姐姐,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红锦躬下身去:“淑人客气了。见过王爷,淑人,请随我来。” 阿福握着李固的手紧了一紧,良人随红锦进了偏殿,屋里已然有人在那里等候,散坐在几张靠边的椅子上,阿福看了过去,多半不认识。她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样的不安神情来。。有两个气度不凡的女人单坐在一起,正在低声说话,离的远,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阿福扶李固坐下,自己侍立在一旁。偏殿里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气息,但是却已经没了往日那种宁定的感觉。阿福心里乱糟糟的,转着许多个念头,她在想,不知道皇帝如何了——死活不知。 还有其他人,宣夫人,瑞夫人,哲皇子,李馨…… 遥遥听到细碎杂沓的脚步声响,香风袭人,环佩叮咚,宫女们簇拥着太后进来。数日未见,太后却显得容光焕,仿佛年轻了数岁一样,穿着一件深紫的宫装,华贵瑞丽,凤目顾盼,不怒自威。瑞夫人就跟在她身后,唔,现在该称瑞美人了。她仍然是老样子,垂敛容,一副温顺的模样。 殿中人纷纷跪下行礼,阿福扶着李固也跪了下来。阿福关切的看着李固,他的神情淡定从容,让阿福的心也跟着踏实了一些。 “都免礼吧。”太后朝阿福他们两人招了招手:“过来。” 她拉起李固的手,十分慈和的说:“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到了秋天总是易生虚火,脾胃不振,今年怎么样?” 李固温和的说:“劳皇祖母担心,孙儿今年还好。皇祖母身体可大好了吧?孙儿未能在皇祖母身旁跟随侍奉,实是不孝。” 太后唔了一声:“还就是那样吧,东苑倒是很清静,只是一早一晚的风凉些。” 宫人搬了凳子来,李固斜身坐下,恭谨不失分寸的问:“孙儿也有数日未见父皇了,不知……” 太后不等他问完,便直接的说:“你父皇身体不适,需要好生调养,不能费思劳神,你也不要去扰他。” 李固只能答了句:“是。” 太后病好了,轮到皇帝病了。 可是……皇帝这病还能不能好?是干脆退位禅让呢,还是会……一病不起,直接驾崩? 太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外头宫人禀报:“三公主来了。” 太后淡然的说:“让她进来吧。” 李馨在门口略停了一下,阿福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穿了一件秋香绿的宫装,衣裳显得异常单薄,似乎风大一点就能把她整个人都吹走了一样。 她盈盈上前,跪下行礼:“拜见太后。” 太后带着一点笑,对李固说:“你在王府住的可习惯么?” “劳太后惦念,孙儿过的很好,闲时在花园里走走转转,倒是很清静。” “嗯,这就好。”太后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问李固近来读了什么书,吃的合不合口,内府制的秋装有没有送过去,把李馨晾在一旁。阿福垂下的视线,看见李馨扶在地下的手,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淡淡的让李馨起来。天凉,地下的石砖更凉,李馨衣裳单薄,跪了这么一会儿想是腿麻,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 阿福不敢看她,老老实实垂着头只看自己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她只是觉得冷,风好像从墙角窗缝门隙中钻进来,无孔不入,吹的人身上冷冷的留不住一丝暖意。 有一位夫人被太后召近身前,刚才进来的时候,她和另一位夫人坐在一起的,明显与其他人身份不同。 太后笑吟吟的和她聊了几句家常,十分随和,阿福听出来了,这位夫人该是王家人,不然不会同太后说起王家的家长里短来,又是五少爷最近读什么书了,又说起二少爷家里新添了个小囡,连名字还未取。 太后轻轻拍了两下李固的手背:“你也是大人了,分了府过日子,没有个女主人可不行。可巧的很,你容妹妹今年也整十五了,前些天刚从隆安老家过来抵京,你们小时候也见过面的,脾气也相投,她性子和顺,与你再相配不过。” 阿福觉得太后那悦耳的声音像是越来越远,吐出来的字像是一下一下的针尖扎在她的皮肤上。 她定了定神,听到李固说:“……王容是好姑娘,自然该寻一门好亲事。我身有残疾,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立于朝堂之上,也不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胸无大志,不能良配。皇祖母虽然是一番好意,孙儿却不能领受。” 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胡说什么。你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王容嫁了你,自然是尊贵娇养的皇子夫人,难道不是极好的亲事吗?先前说的那两家,原是他们姑娘自己没福气,王容和你小时候就相识,又是青梅竹马,又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也没有了!” 五十 此时此刻 太后的语气已经越来越重,李固却只是说:“太后拳拳关爱之意,孙儿尽领。孙儿畸零之人,不敢误了王姑娘的终身,还请太后为其另择良配。” 太后手里把手里的茶碗缓缓放下。 殿里静的令人心悸,阿福心里反而不怕了。袖管中的手握着李固的一只手。 李固不肯向太后低头,固然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对太后的作为不能苟同,便更重要的,却是因为阿福。 她觉得胸口压了几天的闷气一直子全散了出去,生死在这时候,反而成了小事。 也许,不止是几天。 或许从她嫁李固的那天起,太就一直有种身在云雾中的感觉。尽管幸福。可是飘飘然的不踏实。 现在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必去猜想,去揣测。 太后放下茶杯端坐,一旁柳夫人站了出来,肃容说:“淑人朱氏,原系冒名顶替征纳入宫,妖言惑主,善嫉贪利,杖四十,交内府查审。” 阿福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一面觉得荒唐,一面又担心李固,可是她来不及说什么做什么,两个宦官抢过来一把抓着她,李固霍然起身,阿福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砰砰两下,赶上来抓她的人已经被踢飞了出去,两个人跌成一团。屋里的贵女命妇惊呼四起,花容失色,有两个已经软倒,余人纷纷退避,撞歪了桌带倒了凳子,倒让阿福他们两个身周空出一片地方来。唯独李馨还站在那里,扶着柱子微微抖。 “好……好的很!” 太后不怒反笑:“你倒是动上手了!你当德福宫是什么地方?反了你了!” 反正都豁出去了,李固一手将阿福紧紧搂在身旁,淡然的说:“上为之,下效之。皇祖母对孙儿有怨气,倒不用冲着旁人来。” 太后脸色铁青,一拍桌案:“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时间许多侍卫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出现在偏殿里,分作两拨,一拨护着太后等人退后,一拨朝着李固和阿福逼过来。 看来太后是早有预备,一言不合立刻翻脸。 李固虽然有武艺,可是毕竟眼睛看不到,再说,好汉敌不过人多。 他们现在身陷宫中,就算能跑出德福宫,可是却出不了这座皇宫。 也许今天他们就要一起死了。 阿福觉得特别坦然。 她一直觉得,活的很好,哪怕活的卑微,活的压抑,活的不自由。也要活下去。这个想法跟随了她很久。 但今天她忽然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 李固赤手空拳,那些侍卫的剑都拔出来了。 阿福拉了一把李固,他们朝后两步退到了柱子边。 门已经堵住了,不可能冲出去。 如果李固眼睛方便……如果他没有带阿福这么个累赘……如果他刚才没有驳回太后的提议…… 这是**裸的拉拢,结姻亲是多么直接有力的手段,他只要一点头,从此就站到了王家的一边,背弃了他的父皇,背弃了他姓氏的骄傲,背弃了他对阿福许下的诺言。 一生一世的诺言。 这个头要点下去,极容易。 可是,李固连犹豫都没有犹豫。 点了头就能好好的活下去,最起码,可以保有现在的尊贵荣养。 可是……有的时候,放弃了做人的底线,像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还不如死掉。 人们常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要懂得见机行事,要懂得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拿来出卖,名誉,朋友,友情,爱…… 但是,有的时候,试着,坚持下去。也许你会觉得,坚持的滋味,比放弃,保全,忍受……要痛快舒服的多。 那些侍卫不是刚才被推开的两个宦官可比,刚才李固能把那两人踢飞出去,一是他们没防备,靠的又近,二是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功夫。 可是,这些侍卫不同,他们有剑,他们目光锐利,他们……严阵以待。 一个人扑上来,两个人扑上来。金刃劈空的风声,拳脚相交的沉闷声响。李固把阿福掩在身后,他轻声说:“闭上眼。” 阿福应了一声,却仍然把眼睁得大大的。 她紧紧盯着李固,要抓紧这最后的时候,多看他一眼。 他的冠落了在地下,被踩的变了形,上头镶的玉块与珍珠都被踩碎。头散落下来,形容狼狈,左支右绌。 可是阿福觉得,他看起来,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时候的样子。 那样清俊的,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了一脸。 阿福不怕死,可是,她现在觉得,舍不得。 她舍不得李固死。 他得到的太少了,他的生命不该如此短暂。 阿福多希望,他能活下去……活下去,得到幸福…… 哪怕没有她。 哪怕,他以后再也不记得她。 都好……怎么都好。 耳边的人声变得混乱而嘈杂,有什么东西迸溅开,溅在她的脸上,溅到她的眼睛里,吧她的视野染成了一片腥红模糊。 有谁的手抓着她,阿福愣愣的不知道挣扎。李固的身体……就在她眼前,软软的倒了下去。他最后,似乎想转过头来。 或许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可能,是最后一眼。 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颓然的倒向一旁。阿福想抱住他……这样摔倒,得摔的多疼。可是,她动不了,她怎么都动不了。 耳旁的声音,渐渐的,一点点的远离,终于,这世界像忽然断了电,黑了天,静的怕人。 她连声音都不出来。 她死死抓着李固的那只手被硬掰开,指甲翻了过来的一瞬间阿福毫无知觉,手臂被人反绞着,按着她跪下来,她也不理会。 她只是看着李固。 他倒在那里,脸上身上都有血。凌乱的黑盖在他的脸上,阿福想靠近他,想扶起他,想抱着他,地下那么凉,他该多冷…… 时间像是放缓了的电影镜头,一秒,就此凝固。 有人走过来探他的鼻息,抓着他抬起来,要把他搬走。阿福突然间迸出猛力,一下子蹿了出去,身后抓着她的人只觉得手里一震,抓着的人就已经不在手里,只撕下来半幅袖子。 阿福猛地扑在李固身上,她狰狞的想把他抢回来,势若疯狂。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的身体还是暖和温热的!谁也不能带走他! 谁也不能拆开他们。 回过神来的侍卫赶上来,一人横过肘重重击在阿福后脑枕部,阿福晃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晕厥了过去。侍卫把她拉开,太后已经气的抖:“反了!都反了!把她给我拖出去,乱杖打死!” 李馨朝前一步,在太后身前直直跪下来:“太后!太后请息怒!朱氏的死活无足轻重,太后千万别气伤了身子啊。” 太后一脚将她踢翻,徐夫人却也近前说了句话,她声音小,身旁的人都没听清楚她跟太后说了句什么。 太后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徐夫人朝侍卫挥了一下手。阿福被拖出了门,她的髻也早散了,曾经那么美丽的秀沾了血,沾了尘,凌乱的拖在地下,一直远去。 三公主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太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那一脚踢的着实不轻。 太后坐了下来,掸了掸袖子,神情虽然并不显得气急败坏,可是到底也没有刚才那样从容不迫。 李固也被人抬了出去,三公主关切的望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太后不冷不热的问她:“你来做什么?” 三公主急忙跪下来叩了个头:“太后,我母亲烧的实在厉害,已经人事不知。求太后,宣个御医替我母亲看一看吧。” 宫变那日母亲受了惊,弟弟和父皇一起被定山军的人带走了,现在李馨连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亲当时昏了过去,然后便起高热,一直说胡话,喊皇上,喊儿子,李馨实在没有办法,明知道太后这里希望也渺茫,可仍然要来求一次。 宣夫人尽管木讷,可却是个好母亲,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孩子,可是谁能知道,明天会生什么事情呢?尽管别人看他们是高高在上,可是他们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前途。 李馨跪在那里,太后总不话,她心中惊惶恐惧悲愤交集。玉岚宫的宫女宦官一些死了,一些也被带走关起来。没有药,食物也难以下咽…… 太后没有亲生儿子,皇帝的生母也早已去世,他登基之后尊先皇皇后为太后,对她一向优容客气,可是太后却总是不知足。 李馨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控制不住,连抬手拭抹都不敢。 从高高的云端一朝跌入深渊,娇贵的三公主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宣夫人……前几日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太后语气听起来很温和:“我迁居东苑的时候,都不见她去侍疾,想是我这老婆子实在碍她的眼。” 李馨觉得两个肩膀上像是压上了两座山,整个人感觉到沉重和疼痛。 她膝行向前,如往昔一般,仰起头:“太后,母亲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馨儿替母后认错赔礼。太后,馨儿还想替哲皇弟讨个恩典。那位王容姑娘我也见过,她品貌出众,家世不凡,哲弟也已经不小,若是他能有幸娶到王容姑娘这样好的一位妻子,将一定能收束心性,好好上进,也教……教太后和我母亲不必为他操心了。” 太后怔了一下,戴着指套的手指轻轻托起李馨的脸庞。 尽管憔悴忧急,这张少女的脸庞依旧明艳动人,如珠似宝。 黄金镂花的指套工丽精巧,贴在肌肤上凉冰冰的,尖端仿佛随时会刺进皮肤里,李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太后看着她,忽然笑了。 五十 此时此刻 二 太后的语气已经越来越重,李固却只是说:“太后拳拳关爱之意,孙儿尽领。孙儿畸零之人,不敢误了王姑娘的终身,还请太后为其另择良配。” 太后手里把手里的茶碗缓缓放下。 殿里静的令人心悸,阿福心里反而不怕了。袖管中的手握着李固的一只手。 李固不肯向太后低头,固然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对太后的作为不能苟同,便更重要的,却是因为阿福。 她觉得胸口压了几天的闷气一直子全散了出去,生死在这时候,反而成了小事。 也许,不止是几天。 或许从她嫁李固的那天起,太就一直有种身在云雾中的感觉。尽管幸福。可是飘飘然的不踏实。 现在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必去猜想,去揣测。 太后放下茶杯端坐,一旁柳夫人站了出来,肃容说:“淑人朱氏,原系冒名顶替征纳入宫,妖言惑主,善嫉贪利,杖四十,交内府查审。” 阿福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一面觉得荒唐,一面又担心李固,可是她来不及说什么做什么,两个宦官抢过来一把抓着她,李固霍然起身,阿福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砰砰两下,赶上来抓她的人已经被踢飞了出去,两个人跌成一团。屋里的贵女命妇惊呼四起,花容失色,有两个已经软倒,余人纷纷退避,撞歪了桌带倒了凳子,倒让阿福他们两个身周空出一片地方来。唯独李馨还站在那里,扶着柱子微微抖。 “好……好的很!” 太后不怒反笑:“你倒是动上手了!你当德福宫是什么地方?反了你了!” 反正都豁出去了,李固一手将阿福紧紧搂在身旁,淡然的说:“上为之,下效之。皇祖母对孙儿有怨气,倒不用冲着旁人来。” 太后脸色铁青,一拍桌案:“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时间许多侍卫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出现在偏殿里,分作两拨,一拨护着太后等人退后,一拨朝着李固和阿福逼过来。 看来太后是早有预备,一言不合立刻翻脸。 李固虽然有武艺,可是毕竟眼睛看不到,再说,好汉敌不过人多。 他们现在身陷宫中,就算能跑出德福宫,可是却出不了这座皇宫。 也许今天他们就要一起死了。 阿福觉得特别坦然。 她一直觉得,活的很好,哪怕活的卑微,活的压抑,活的不自由。也要活下去。这个想法跟随了她很久。 但今天她忽然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 李固赤手空拳,那些侍卫的剑都拔出来了。 阿福拉了一把李固,他们朝后两步退到了柱子边。 门已经堵住了,不可能冲出去。 如果李固眼睛方便……如果他没有带阿福这么个累赘……如果他刚才没有驳回太后的提议…… 这是**裸的拉拢,结姻亲是多么直接有力的手段,他只要一点头,从此就站到了王家的一边,背弃了他的父皇,背弃了他姓氏的骄傲,背弃了他对阿福许下的诺言。 一生一世的诺言。 这个头要点下去,极容易。 可是,李固连犹豫都没有犹豫。 点了头就能好好的活下去,最起码,可以保有现在的尊贵荣养。 可是……有的时候,放弃了做人的底线,像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还不如死掉。 人们常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要懂得见机行事,要懂得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拿来出卖,名誉,朋友,友情,爱…… 但是,有的时候,试着,坚持下去。也许你会觉得,坚持的滋味,比放弃,保全,忍受……要痛快舒服的多。 那些侍卫不是刚才被推开的两个宦官可比,刚才李固能把那两人踢飞出去,一是他们没防备,靠的又近,二是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功夫。 可是,这些侍卫不同,他们有剑,他们目光锐利,他们……严阵以待。 一个人扑上来,两个人扑上来。金刃劈空的风声,拳脚相交的沉闷声响。李固把阿福掩在身后,他轻声说:“闭上眼。” 阿福应了一声,却仍然把眼睁得大大的。 她紧紧盯着李固,要抓紧这最后的时候,多看他一眼。 他的冠落了在地下,被踩的变了形,上头镶的玉块与珍珠都被踩碎。头散落下来,形容狼狈,左支右绌。 可是阿福觉得,他看起来,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时候的样子。 那样清俊的,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了一脸。 阿福不怕死,可是,她现在觉得,舍不得。 她舍不得李固死。 他得到的太少了,他的生命不该如此短暂。 阿福多希望,他能活下去……活下去,得到幸福…… 哪怕没有她。 哪怕,他以后再也不记得她。 都好……怎么都好。 耳边的人声变得混乱而嘈杂,有什么东西迸溅开,溅在她的脸上,溅到她的眼睛里,吧她的视野染成了一片腥红模糊。 有谁的手抓着她,阿福愣愣的不知道挣扎。李固的身体……就在她眼前,软软的倒了下去。他最后,似乎想转过头来。 或许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可能,是最后一眼。 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颓然的倒向一旁。阿福想抱住他……这样摔倒,得摔的多疼。可是,她动不了,她怎么都动不了。 耳旁的声音,渐渐的,一点点的远离,终于,这世界像忽然断了电,黑了天,静的怕人。 她连声音都不出来。 她死死抓着李固的那只手被硬掰开,指甲翻了过来的一瞬间阿福毫无知觉,手臂被人反绞着,按着她跪下来,她也不理会。 她只是看着李固。 他倒在那里,脸上身上都有血。凌乱的黑盖在他的脸上,阿福想靠近他,想扶起他,想抱着他,地下那么凉,他该多冷…… 时间像是放缓了的电影镜头,一秒,就此凝固。 有人走过来探他的鼻息,抓着他抬起来,要把他搬走。阿福突然间迸出猛力,一下子蹿了出去,身后抓着她的人只觉得手里一震,抓着的人就已经不在手里,只撕下来半幅袖子。 阿福猛地扑在李固身上,她狰狞的想把他抢回来,势若疯狂。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的身体还是暖和温热的!谁也不能带走他! 谁也不能拆开他们。 回过神来的侍卫赶上来,一人横过肘重重击在阿福后脑枕部,阿福晃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晕厥了过去。侍卫把她拉开,太后已经气的抖:“反了!都反了!把她给我拖出去,乱杖打死!” 李馨朝前一步,在太后身前直直跪下来:“太后!太后请息怒!朱氏的死活无足轻重,太后千万别气伤了身子啊。” 太后一脚将她踢翻,徐夫人却也近前说了句话,她声音小,身旁的人都没听清楚她跟太后说了句什么。 太后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徐夫人朝侍卫挥了一下手。阿福被拖出了门,她的髻也早散了,曾经那么美丽的秀沾了血,沾了尘,凌乱的拖在地下,一直远去。 三公主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太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那一脚踢的着实不轻。 太后坐了下来,掸了掸袖子,神情虽然并不显得气急败坏,可是到底也没有刚才那样从容不迫。 李固也被人抬了出去,三公主关切的望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太后不冷不热的问她:“你来做什么?” 三公主急忙跪下来叩了个头:“太后,我母亲烧的实在厉害,已经人事不知。求太后,宣个御医替我母亲看一看吧。” 宫变那日母亲受了惊,弟弟和父皇一起被定山军的人带走了,现在李馨连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亲当时昏了过去,然后便起高热,一直说胡话,喊皇上,喊儿子,李馨实在没有办法,明知道太后这里希望也渺茫,可仍然要来求一次。 宣夫人尽管木讷,可却是个好母亲,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孩子,可是谁能知道,明天会生什么事情呢?尽管别人看他们是高高在上,可是他们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前途。 李馨跪在那里,太后总不话,她心中惊惶恐惧悲愤交集。玉岚宫的宫女宦官一些死了,一些也被带走关起来。没有药,食物也难以下咽…… 太后没有亲生儿子,皇帝的生母也早已去世,他登基之后尊先皇皇后为太后,对她一向优容客气,可是太后却总是不知足。 李馨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控制不住,连抬手拭抹都不敢。 从高高的云端一朝跌入深渊,娇贵的三公主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宣夫人……前几日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太后语气听起来很温和:“我迁居东苑的时候,都不见她去侍疾,想是我这老婆子实在碍她的眼。” 李馨觉得两个肩膀上像是压上了两座山,整个人感觉到沉重和疼痛。 她膝行向前,如往昔一般,仰起头:“太后,母亲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馨儿替母后认错赔礼。太后,馨儿还想替哲皇弟讨个恩典。那位王容姑娘我也见过,她品貌出众,家世不凡,哲弟也已经不小,若是他能有幸娶到王容姑娘这样好的一位妻子,将一定能收束心性,好好上进,也教……教太后和我母亲不必为他操心了。” 太后怔了一下,戴着指套的手指轻轻托起李馨的脸庞。 尽管憔悴忧急,这张少女的脸庞依旧明艳动人,如珠似宝。 黄金镂花的指套工丽精巧,贴在肌肤上凉冰冰的,尖端仿佛随时会刺进皮肤里,李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太后看着她,忽然笑了。 五十一 柳暗花明 洗澡时也没有别人过来服侍,李固亲自挽起袖子,虽然搓背的时候手——难免偏到别处去揩揩油,舀水洗头的时候又总是舀偏,可是服侍人和被服侍的那个从头笑到了尾,一点都没觉得不方便。阿福从头到脚想了个彻底,洗完了头散出一股清新的皂香,不要说别人闻着怎么样了,就是自己,也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轻盈。 等阿福脚都泡皱了从里屋出来,外面摆了一大桌吃食,香的阿福觉得自己喉咙里有只手,正急不可待的要把所有食物全拽到肚里去! 阿福只了一惊,难道这么些天的冷饭硬馍的吃下来,人竟然得了馋痨了? 阿福以前就听说过馋痨这种病,不是形容人嘴馋,而是的确是一种病,见了吃的简直像没命一样的往嘴里猛填猛塞,连嚼都顾不上嚼,那好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样不把自己噎死绝不罢休。据那些人形容,也不是自己想吃,而是觉得喉咙自己会往下吸,往下拉一样,东西一进嘴,自己就滑下喉咙里,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我也还没吃,咱们一块儿吃吧。” 阿福不等他说完,稳稳的朝那儿一坐,抓着糕饼就往嘴里填。这一顿好吃啊,犹如狂风卷残云,李固才不过摸着碗端起粥来喝着两口,听着阿福吃的快,轻声说了句:“慢些吃,小心噎到,喝口稀的。” 阿福哪里顾得上说话,她现在觉得听说的那话极有道理,不是她自己想吃,而是她肚子里仿佛有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样,有着巨大的吸力,那种恐怖的空虚和急切的馋饿感觉,让阿福什么都顾不上。要是平时吃东西,她自然先顾着李固李信,他们吃的差不多阿福才能放下心填自己的肚子。李固虽然瞧不见,可是阿福动作那么急那么快,碰的碗儿盏儿都叮当的响,他的脸色越来越诧异,随即心中却跟着酸楚起来。 这几天为了宫里不太平,他听了刘润几人的劝,内府虽然苦,可是相比外头却太平多了,现在谁也顾不上那头,与其出来了涉险,倒不如在里安全。可是那里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吃也没有的吃,穿也没得穿。刚才下去一遭,出来了半天还是觉得身上阴冷阴冷的。他本来也不觉得饿,现在更是觉得满腹心酸怜惜歉疚,一点东西也塞不下。 阿福终于停下手来,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抬眼一看桌,面前靠她近的几个碟子竟然都空空的盘里只剩下一点点食物残渣了。阿福给吓了一跳,一时竟然难以相信这些东西全是自己吃下去的,而且看着空盘子,阿福竟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才都吃了些什么,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味道。 李固的手轻轻按在她手背上:“这些天,太苦了你了。” “也不是……” 虽然说吃的不好,可是也没饿到哪里去。一日两餐,还是勉强能吃个饱的,决不至于饿成这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有时候年景不好,艺坛两顿还不能保证全是干的呢。那也没见什么时候饿成这样过啊。 她抹了抹嘴,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一个嗝,一边讶异,一边难为情:“呃,这些东西,都是我吃的?” 李固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手软的像团棉花,他自己心里也软的像棉花一样:“够不够?再让他们端些来。” “不用不用,够了够了。” 阿福又喝了满满一碗的香米粥,才算了结了这顿早饭。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觉得自己结实的像只河马——不,简直像只大象!每一步下去都结结实实的,阿福甚至觉得自己都听见砰砰的脚步声响了。 她摸摸涨满的肚子,呃,还有小肚子。 在牢里待了这些天,倒是没减点膘。 她瞄了李固一眼,好在这个丈夫不在乎她体态无核,她瘦成赵飞燕也好,胖成杨玉环也好,对他来讲,都一样!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李固说她身上软软的肉乎乎的更舒服……可见胖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福放下心事,不过,腰间的系带,却觉得勒的紧了,悄悄的又放宽了一些。 热热的洗了澡,又吃了热饭,阿福觉得额前颈后都微微的冒汗,披了件斗篷和李固坐在亭子里,听他一一讲述这些天的经历。 李固怕她担心,避重就轻,一点没提自己的伤势,还有被囚禁时的忧急,把那些一句话带过去,便说起皇上调集三地三军勤王,定山军统领朱承道被副将所杀,余人不再听王系子弟调派,并未大动刀兵便将京城重夺了回来。王滨等人被擒,余人或有反抗被杀,还有几个漏网逃走的正在缉捕。 “那宫里呢?太后……” 李固顿了一下:“我与父皇脱困之后,太后现在暂居在秋瑞堂……” 秋瑞堂,那不是冷宫么? 虽然有个瑞字,可是那里一般住的都是前朝的一些旧宫人,还有犯错被黜的宫人美人,那种地方虽然阿福未曾去过,但那里的境况却也能猜测出几分来。 “其他人呢?我们府里呢?” “府里没事,定山军虽然有一小股在城中作乱,不过只是在城东,内城没有什么。” 李固说:“其实父皇对王家……嗯,早有提防,只是没料到太后与王滨下手奇快,定山军又是奇兵突至,你放心,现在没有事了。” 阿福怔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总觉得,挺恍惚的,老怕这是个梦。” “没事。”李固轻轻搂住她,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阿福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我不是害怕……不,其实是害怕。我怕和你天人永隔,再也不能见到。当时在德福宫里,我一点儿不怕,我觉得,咱们要是一块儿死了,那也没什么,那样也挺好。后来再想,我就后悔了。我情愿你向太后屈服,我情愿我被关起来,被杖责……只要你没受伤,你不要死……” 李固的唇贴在她的耳边:“看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阿福微微抬起头,李固说:“我事后也后悔了。当时面对太后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多想,可是后来心里那样难过。我不后悔自己会死,我虽然没有大出息,可我决不会向乱臣贼子低头屈从。但是我一个要气节风骨坚持,那都没事。可我还有一个你。因为我而让你跟着受苦受罪,却只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胡说。” 阿福的手指轻轻搁在他的唇边:“什么叫成全你自己?你不肯听太后的,另娶她家的女儿,我很高兴的。” 李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阿福伸到唇边来的那只手,轻轻的,一根根吻过她的指尖指腹。 日头渐渐移了方向,照在两个人身上,那样浅浅的金色,照的人身上暖,心中烫。 五十一 柳暗花明 二 洗澡时也没有别人过来服侍,李固亲自挽起袖子,虽然搓背的时候手——难免偏到别处去揩揩油,舀水洗头的时候又总是舀偏,可是服侍人和被服侍的那个从头笑到了尾,一点都没觉得不方便。阿福从头到脚想了个彻底,洗完了头散出一股清新的皂香,不要说别人闻着怎么样了,就是自己,也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轻盈。 等阿福脚都泡皱了从里屋出来,外面摆了一大桌吃食,香的阿福觉得自己喉咙里有只手,正急不可待的要把所有食物全拽到肚里去! 阿福只了一惊,难道这么些天的冷饭硬馍的吃下来,人竟然得了馋痨了? 阿福以前就听说过馋痨这种病,不是形容人嘴馋,而是的确是一种病,见了吃的简直像没命一样的往嘴里猛填猛塞,连嚼都顾不上嚼,那好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样不把自己噎死绝不罢休。据那些人形容,也不是自己想吃,而是觉得喉咙自己会往下吸,往下拉一样,东西一进嘴,自己就滑下喉咙里,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我也还没吃,咱们一块儿吃吧。” 阿福不等他说完,稳稳的朝那儿一坐,抓着糕饼就往嘴里填。这一顿好吃啊,犹如狂风卷残云,李固才不过摸着碗端起粥来喝着两口,听着阿福吃的快,轻声说了句:“慢些吃,小心噎到,喝口稀的。” 阿福哪里顾得上说话,她现在觉得听说的那话极有道理,不是她自己想吃,而是她肚子里仿佛有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样,有着巨大的吸力,那种恐怖的空虚和急切的馋饿感觉,让阿福什么都顾不上。要是平时吃东西,她自然先顾着李固李信,他们吃的差不多阿福才能放下心填自己的肚子。李固虽然瞧不见,可是阿福动作那么急那么快,碰的碗儿盏儿都叮当的响,他的脸色越来越诧异,随即心中却跟着酸楚起来。 这几天为了宫里不太平,他听了刘润几人的劝,内府虽然苦,可是相比外头却太平多了,现在谁也顾不上那头,与其出来了涉险,倒不如在里安全。可是那里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吃也没有的吃,穿也没得穿。刚才下去一遭,出来了半天还是觉得身上阴冷阴冷的。他本来也不觉得饿,现在更是觉得满腹心酸怜惜歉疚,一点东西也塞不下。 阿福终于停下手来,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抬眼一看桌,面前靠她近的几个碟子竟然都空空的盘里只剩下一点点食物残渣了。阿福给吓了一跳,一时竟然难以相信这些东西全是自己吃下去的,而且看着空盘子,阿福竟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才都吃了些什么,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味道。 李固的手轻轻按在她手背上:“这些天,太苦了你了。” “也不是……” 虽然说吃的不好,可是也没饿到哪里去。一日两餐,还是勉强能吃个饱的,决不至于饿成这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有时候年景不好,艺坛两顿还不能保证全是干的呢。那也没见什么时候饿成这样过啊。 她抹了抹嘴,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一个嗝,一边讶异,一边难为情:“呃,这些东西,都是我吃的?” 李固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手软的像团棉花,他自己心里也软的像棉花一样:“够不够?再让他们端些来。” “不用不用,够了够了。” 阿福又喝了满满一碗的香米粥,才算了结了这顿早饭。站起来走路的时候,觉得自己结实的像只河马——不,简直像只大象!每一步下去都结结实实的,阿福甚至觉得自己都听见砰砰的脚步声响了。 她摸摸涨满的肚子,呃,还有小肚子。 在牢里待了这些天,倒是没减点膘。 她瞄了李固一眼,好在这个丈夫不在乎她体态无核,她瘦成赵飞燕也好,胖成杨玉环也好,对他来讲,都一样!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李固说她身上软软的肉乎乎的更舒服……可见胖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福放下心事,不过,腰间的系带,却觉得勒的紧了,悄悄的又放宽了一些。 热热的洗了澡,又吃了热饭,阿福觉得额前颈后都微微的冒汗,披了件斗篷和李固坐在亭子里,听他一一讲述这些天的经历。 李固怕她担心,避重就轻,一点没提自己的伤势,还有被囚禁时的忧急,把那些一句话带过去,便说起皇上调集三地三军勤王,定山军统领朱承道被副将所杀,余人不再听王系子弟调派,并未大动刀兵便将京城重夺了回来。王滨等人被擒,余人或有反抗被杀,还有几个漏网逃走的正在缉捕。 “那宫里呢?太后……” 李固顿了一下:“我与父皇脱困之后,太后现在暂居在秋瑞堂……” 秋瑞堂,那不是冷宫么? 虽然有个瑞字,可是那里一般住的都是前朝的一些旧宫人,还有犯错被黜的宫人美人,那种地方虽然阿福未曾去过,但那里的境况却也能猜测出几分来。 “其他人呢?我们府里呢?” “府里没事,定山军虽然有一小股在城中作乱,不过只是在城东,内城没有什么。” 李固说:“其实父皇对王家……嗯,早有提防,只是没料到太后与王滨下手奇快,定山军又是奇兵突至,你放心,现在没有事了。” 阿福怔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总觉得,挺恍惚的,老怕这是个梦。” “没事。”李固轻轻搂住她,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阿福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我不是害怕……不,其实是害怕。我怕和你天人永隔,再也不能见到。当时在德福宫里,我一点儿不怕,我觉得,咱们要是一块儿死了,那也没什么,那样也挺好。后来再想,我就后悔了。我情愿你向太后屈服,我情愿我被关起来,被杖责……只要你没受伤,你不要死……” 李固的唇贴在她的耳边:“看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阿福微微抬起头,李固说:“我事后也后悔了。当时面对太后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多想,可是后来心里那样难过。我不后悔自己会死,我虽然没有大出息,可我决不会向乱臣贼子低头屈从。但是我一个要气节风骨坚持,那都没事。可我还有一个你。因为我而让你跟着受苦受罪,却只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胡说。” 阿福的手指轻轻搁在他的唇边:“什么叫成全你自己?你不肯听太后的,另娶她家的女儿,我很高兴的。” 李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阿福伸到唇边来的那只手,轻轻的,一根根吻过她的指尖指腹。 日头渐渐移了方向,照在两个人身上,那样浅浅的金色,照的人身上暖,心中烫。 元宵节小番外 元宵节在京城这里又叫作花灯节,京城四条街,平安坊东义坊万第坊和桥坊,每到这时候,早早的便开了灯市,离正日子还有三日,宫中下令取下了宵禁,人们可自在的上街去观赏花灯,猜字谜,看杂耍,吃汤团,过和桥,放河灯……热闹欢娱难以尽数。李固的成王府按照王公贵族们的习俗,在街口花了一座花灯牌坊,上面各式绢花纸灯花团锦簇,正中间挂着一盏走马灯,上头的六幅彩绘栩栩如生,灯一点起来,热气熏腾,走马灯滴溜溜的转,上头的人与景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层次深浅鲜明丰富,更兼等的上头下方都有金银色箔纸扎花,中间的六角孔隙将灯中的光亮散射出来,亮晶晶的碎光如萤火齐飞,又似碎星匝地,灯在转,景在转,这流光飞火也在转着,引的一群人在下头流连观赏,啧啧称赞。 阿福与李固携着手在一旁,他们今天穿的与普通富户无异,阿福只用块帆布包头,别的银簪。李固穿着青布直裰,两口子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几个侍卫也换了便装在人群中看热闹。 “只是听你形容,就知道这花灯也美的紧了。”李固轻声说:“想必实物实景一定是美不胜收。” 可惜他看不到,不过,语气中却也不觉得多遗憾。 街上可称是火树银花,光彩辉煌,各处的花灯都各有千秋,有武将家扎的骏马扬蹄,那灯和真马一般大小,长鬃勇烈,几可乱真。有书香世家门前那灯便扎的雅致,四角方灯,上面字迹挺拔隽秀。简单写着的诗句讲的是祖上的事迹,有文人士子便驻足停观,摇头吟诵。 “嗯,咱们再朝前走走。”阿福手里还拿着一盏河灯,李固手中也有一盏。上头那花灯是她亲自设计动手,加上几个大丫鬟帮手一起做了出来,构思既巧,做工又精,一扎了起来点了烛火,府里人一片欢腾,纷纷说今年的花灯状元就出在咱们王府了。 这盏小河灯却是阿福和李固自己动的手,没要别人帮忙。削竹篾什么的,李固自己来,糊纸染色扎花是阿福来,最后将写了心愿的木条放进灯里,灯底涂了些蜡,以期这河灯能漂的更远,能将这许下的祈愿传的更远。 河边已经有了不少人在放灯,侍卫替他们占了一块柳树下的稍平坦的地方。阿福扶李固蹲下,轻声说:“你先放。” “你先吧。” 阿福一笑,也不和他再让,两手举起灯,低声祝祷,然后将灯轻轻放在河水里。灯晃了两晃,稳稳的顺水飘去。 “来。该你了。” 李固笑了笑,拿了起灯来,过了一刻,也将手中的灯放了下去。 一盏莲花,一盏圆灯,在水里漫漫漂浮,竟然极巧的,就挨在了一起。阿福怔怔的看着那两盏灯挤挨在一起,相伴相连的朝远处飘去,混进了一大群的灯海中,再也看不清楚了。 但愿上天保佑,让我们两人永如今日。 李固握着她手。轻声说:“回去吧。” “嗯。” 愿上天保佑,愿天上月永圆,愿人间永团圆。 五十二心愿得偿 也许人生之所以要有苦难,是提醒人们去珍惜幸福。 倘若没有这一场变故,阿福觉得,自己不会像现在这样懂得平安二字的宝贵。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在一起。 阿福在能照到阳光的窗子底下睡了一觉,太阳渐渐西沉,风也凉了起来。 李固问她,想要做什么?阿福点头说,想回去。 回家去。 这座宫殿华丽而冰冷,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隐约的冷漠的血腥气,让人坐立难安。 李固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们回去。我去和父皇说一声,我们这就走。反正这里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府里头,他们也一定极担心。” 阿福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紫玫与海芳也回来了,那天德福宫生变之后她们两个也被拘起来,关在空屋子里,倒也没吃什么苦头,只是憔悴的厉害,紫玫的脸庞本是圆圆的,现在那种圆润不见了,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海芳倒还好,但眼睛深深陷了下去。一见阿福,两个人都无声的哭了起来。 “别哭……这不是没事儿了吗?” 紫玫先收住泪:“是,淑人说的对。” 海芳说:“我服侍淑人梳头更衣吧。” 阿福点点头。 太平殿里空荡荡的,紫玫出去一会儿,搬了一套妆奁进来,海芳替她把头一一梳顺。 阿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好像过去那些天并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心中隐秘的伤痛,却镌刻在那里,抹之不去。 那盒子里有不少珠宝饰,阿福也不知道紫玫是从哪儿拿来的,盒盖打开之后,阿福看着摆的整齐的一层簪环,伸手轻轻拿起一枝玉簪。这簪子玉质极好,有一种剔透的水光。紫玫看出她的疑惑,轻声说:“这个不知道是谁搁在前头的,或许是刘润拿来给淑人用的吧。” “是么?” 刘润又是从哪儿拿来的呢? 海芳顺口说:“淑人这些天受了不少委屈……头得用些油才好,不然显得枯了。” “枯了吗?” 阿福自己摸了一下,并没有感觉。 “并没有多严重,大概是吃睡都不好,又不能常洗的关系。” “嗯。” 髻梳好,阿福从袖里掏出那颗珠子来。她的衣裳里外都换过,这个是她又从衣上拆下来的。珠子在手掌心轻轻的颤动,阿福提着裙子站起来,紫玫替她系上披风。 门外面,刘润的声音说:“淑人,皇上召见,请您去云台。” 阿福转过头:“皇上召见我?” “是。” 阿福怔忡着,点点头:“好,我就来。” 阿福还从来没有去过云台。 云台就是云台宫,只是建在高处。去云台要爬长长的阶梯,阿福仰头看,感觉自己的髻沉沉的向后坠。 阿福爬这台阶爬的十分吃力,不知道平时那些来云台伴驾的美人,夫人,她们怎么上这台阶的?或许她们自有动力,并不以此为苦,反而体会到快乐吧。 四周每隔一丈就有持戈的禁卫相对而立,阿福几乎不敢看他们。 这些天,宫里一定没少死人。 如果说往日就很安静,那么现在宫中的静默带着一种近乎死亡的沉寂,连偶尔吹过的风声,都会让人突然心悸。 爬上那长长的台阶之后,眼前是一片平阔的石台,几乎像是一片小广场了。穿过这里,对面的宫殿还有长阶。阿福爬的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紫玫她们不能跟来,刘润过来扶了她一把:“当心。” “嗯。” 刘润扶着她的手腕,微微怔住了。 阿福转头看他,刘润脸上露出茫然中透着欣慰,沉静中又有些伤感的表情。 “怎么了?” 刘润微微一笑:“快走吧,不能让皇上等。面圣之后我们就可以回王府了。” 我们这两个字,让阿福听着会心一笑。 是的。 幸好大家都活着,这就够了。 刘润在宫殿门口停下来,阿福只身跟着一个宦官向里走。过了回廊,到了殿门口,有人通报,通传的声音一声一声传进去,一直传向宫殿的深处。然后又一声一声传出来,阿福于是轻提裙摆,迈步进去。 她有一种穿越了时光的感觉。 是的,她本来就是穿越了时光来到这个世界的。 可是,这会儿太的感觉特别强烈。也许是因为夕阳将落,金红的光映在墙上,地上,也映在天上的云朵上,这一刻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有一种怀念的陈旧。 云台处于皇城的前后分界之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皇城一侧烟波浩渺的落云湖。长廊的墙上绘着古色古香的彩色壁绘,人物衣冠鲜明,面目栩栩如生。 就像在眼前缓缓绽开的,一轴历史的画卷。 高正官迎出来,让阿福进殿里去。阿福微微点头致谢,高正官还了一礼。他气度从容,已经人到中年,举手投足言谈之间都有一种文人的气质,丝毫不像个伺候人的奴才,倒像是堂皇立于朝堂上的大臣。 阿福走进去,正殿里更加空旷,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 她看见李固站在一旁,可惜在皇帝面前不能说话,李固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 阿福盈盈拜下去:“淑人朱氏,拜见陛下。” “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阿福缓缓起身,垂而立。 “我听说,你在征纳入宫之时,是冒名顶进的?” 阿福应了一声:“是。” 她答的很坦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在宫女之中这种情况并非没有。有的人家不愿女儿进宫,有时也会行顶替之举。她是没有办法,当时里正与内官的威逼,不答应的话一家都会遭祸。 皇帝又说:“你顶的是自己妹妹?” 太后与皇帝都知道……这当然也并不奇怪。 阿福还是应了一声:“是。” “顶的好。” 呃? 皇帝接着说:“这也算是……错有错着吧,既然你和阿固有缘分,怎么都会相遇的。” ……道理就是掌握在有权的人手里。 太后当权,就说她是图谋不轨。皇帝当权,又说是缘分所致。 一旁宦官出前一步:“朱氏听旨。” 阿福跪了下来。 “淑人朱氏,虽系平民庶女,然知礼重孝,性行淑厚,入宫以来恭俭持重,谦而益光,德仪兼备,规言矩行……”这么长长的一篇话,阿福听着直蒙,直到最后一句:“着令朱氏为成王夫人,即日册封完礼。” 成王?阿福要过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成王就是李固。 成王夫人…… 她惊愕的抬起头来,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太不真实,旁边高正官提醒了一句:“朱夫人,谢恩吧。” 李固也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与阿福一起拜了下去:“谢父皇恩典。” 她现在,也可以称皇帝为父皇了——她不是奴婢侍妾身份,而盛了皇帝的儿媳了? 她是李固的妻子了? 一瞬间,阿福本能的在自己腿上又拧了一把! 疼!真疼! 五十二 心愿得偿 这就,这就从妾变成妻了? 阿福站起来之后,皇帝又说的话她可一句都没听进去,整个跟在云里雾里一样。 自己过日子是一回事,可是没有那个名分…… 就是不一样啊。 当然,她也可以清高的说,我们有真情就够了,名分这种东西不重要。 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谁能说这东西不重要? 不重要的话阿福就不会一直心中忐忑。 不重要的话就不会在任何公众场合李固站着,而她作为侍妾,身份只比婢高一点。 不重要的话,就不会被人明里暗里的小看贬低…… 阿福几乎要哭出来。 事实上,她也的确哭出来了。 眼泪一流出来她就知道不对劲,急忙去擦。可是,越擦却流的越多了! 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阿福连忙跪下。 皇帝却很通情达理,没等她开口便说:“太高兴了,这是喜泪,朕知道,你们回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李固扶了她一把,阿福说:“多谢皇上宽宥。” 皇上一笑:“还忘了改口?现在该叫父皇的。” 阿福忙不迭的点头,带着泪又笑,脸上乱糟糟的。 李固也向皇帝深揖一礼:“父皇,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皇帝挥了一下手,李固和阿福从殿中退出来。 啊…… 现在的心情和进去时全然不一样了! 金红色的夕阳看起来如此温暖,李固脸上也有融融的光晕,那样柔和,那样俊逸……那样让人心醉。 阿福忽然笑出声来。 李固小声说她:“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阿福才不计较他一个皇子居然说起市井小儿的俚语来,拉着他的手说:“现在我能和你并肩走了。” 以前不是没有并肩走过,可那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让人看见。 就算现在良人同走还要落后小半步,那是因为男尊女卑的关系,却不再因为他是主,她是婢。 阿福觉得心情仿佛像展开了翅膀的小鸟,轻快之极,既想仰天高喊几声,又想狂奔蹦跳,原来幸福真能这样的浓烈,让人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又欢喜癫狂,情难自已! 李固也笑了起来,两人倒走的不快,沿着廊道缓缓穿过中庭,白石铺的廊道两旁有浅浅的水池,水光清朗,令人心旷神怡。 阿福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是你恳求皇上的吧?” 李固挽着她手:“那也要父皇对你赞赏,才会同意啊。嗯,我说了不少好话,说你照顾李信尽心,对我更好。在太后那里的时候,我们两个是要死在一起也不愿意答应太后的条件的……” 是啊。 幸福来的并不那样容易。磨难之后,风收雨住,云破天开,那一抹碧青的天光,才更令人觉得珍贵无比。 阿福瞅着并美人注意他们,翻过手来,飞快的在李固手背上咬了一下,她咬的很轻,李固只觉得微微麻痒,并不觉得疼。他笑吟吟的转过身,虽然看不到,但是阿福整个人鲜活的气息,这样亲切而真实。 他们在一起。 风吹在脸上,泪痕干了,显得紧紧的绷的很难受。 阿福说:“等我一等。”她在水池边蹲下身来,投了帕子在池子里浸湿了,拧了水,把脸擦了擦。李固拢着手,靠在一旁柱子上。阿福抬头起,他似有所觉,就朝着阿福的方向微微一笑。 嗯,虽然他看不到—— 阿福也冲他笑了笑。她想……这也许就是心有灵犀吧。 夕阳斜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平台上回廊上的灯柱都已经点起,石灯铜棱,灯光晕黄而温暖。 阿福擦净了脸,站起身来:“走吧。” 平台那端,一个人缓缓的拾阶而上,渐渐露出头顶,面庞,然后整个人都上了平台。 阿福怔了下。 那个人也看到了站在这里的他们两人。 李馨。 李固听到了来人衣裳窸窣的动静,还有环佩互撞的叮当脆响。 “是谁?” “是三公主。” 李固点了点头,李馨怔忡之后,缓步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身旁铜灯的光亮照在她脸上身上,阿福忽然想起一个词,烟笼芍药。 芍药花是极美的,有的重瓣名品芍药美艳并不下于牡丹。暮烟沉沉,花香沉酣……那是一副多美的景致。 “固王兄,阿福。” 李固点个头,淡淡的纠正她:“你以后可不能喊她名字得称她嫂子了。适才父皇下了旨,阿福现在已经是皇子夫人了。” 李馨那有些僵硬的笑容变成了讶然:“是么?这……这可真是恭喜啊……” 阿福看她并不像是多么高兴的样子,心中微微奇怪。 太后已经失势,按说三公主也该高兴才是。毕竟她母亲在玉夫人小产的事情上,可算是狠狠得罪了瑞夫人和太后的,所以那天在德福宫,太后才会让她那样难堪。可是李馨现在的神情,比那天去见太后时,也并不显得轻松多少。 李固问她:“是父皇召见么?” 李馨微微摇头,然后似乎才想起李固看不见,低声说:“不是的,是我来求见父皇。“ 李固没说别的,只说:“刚才我出来时,涂将军与吕校检都在里面,恐怕父皇一时还没有功夫。” 李馨说:“没事……我侯着就是了。王兄,嫂子,你们这要回去么?” “是啊,离府多日了。”阿福答了一句。 她不是不敏感,李固对李馨说话的语气,神情,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有一种冷漠的疏离感。 这是怎么了? 李固和李馨她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甚笃,不是旁人可比。 可是李固现在的表情,都不是生分二字能涵括得了的。 他们有了什么别扭? 还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元庆上了石阶,朝他们迎过来,手里托着一件李固的斗篷。 “王爷,淑人,咱们这就回去了吧?车已经备好了。” 李固点点头,又正经的纠正了一次元庆:“父皇下了旨,以后不要喊淑人,要称夫人了。” 元庆一怔,接着就笑得合不拢嘴,扑通跪下来,麻利的叩头:“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李固笑着摇摇头,阿福说:“快起来——我现在两手空空,你就是叩了头我也没赏钱给你。” 元庆说:“夫人心地仁厚,待人好,我这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可不是图赏钱。” 李固点了下头,一本正经的说:“好,既你这么说,那回府开赏钱,你这份就免了。” 他一向不大说笑,可见现在的心情极好,不然才不会和元庆就在云台里开起玩笑来。 元庆苦着脸说:“千万别呀!王爷,那我那话收回来行不行?” 李馨低声说了句:“那王兄与嫂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她转身离开,李固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五十二 心愿得偿二 这就,这就从妾变成妻了? 阿福站起来之后,皇帝又说的话她可一句都没听进去,整个跟在云里雾里一样。 自己过日子是一回事,可是没有那个名分…… 就是不一样啊。 当然,她也可以清高的说,我们有真情就够了,名分这种东西不重要。 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谁能说这东西不重要? 不重要的话阿福就不会一直心中忐忑。 不重要的话就不会在任何公众场合李固站着,而她作为侍妾,身份只比婢高一点。 不重要的话,就不会被人明里暗里的小看贬低…… 阿福几乎要哭出来。 事实上,她也的确哭出来了。 眼泪一流出来她就知道不对劲,急忙去擦。可是,越擦却流的越多了! 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阿福连忙跪下。 皇帝却很通情达理,没等她开口便说:“太高兴了,这是喜泪,朕知道,你们回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李固扶了她一把,阿福说:“多谢皇上宽宥。” 皇上一笑:“还忘了改口?现在该叫父皇的。” 阿福忙不迭的点头,带着泪又笑,脸上乱糟糟的。 李固也向皇帝深揖一礼:“父皇,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皇帝挥了一下手,李固和阿福从殿中退出来。 啊…… 现在的心情和进去时全然不一样了! 金红色的夕阳看起来如此温暖,李固脸上也有融融的光晕,那样柔和,那样俊逸……那样让人心醉。 阿福忽然笑出声来。 李固小声说她:“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阿福才不计较他一个皇子居然说起市井小儿的俚语来,拉着他的手说:“现在我能和你并肩走了。” 以前不是没有并肩走过,可那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让人看见。 就算现在良人同走还要落后小半步,那是因为男尊女卑的关系,却不再因为他是主,她是婢。 阿福觉得心情仿佛像展开了翅膀的小鸟,轻快之极,既想仰天高喊几声,又想狂奔蹦跳,原来幸福真能这样的浓烈,让人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又欢喜癫狂,情难自已! 李固也笑了起来,两人倒走的不快,沿着廊道缓缓穿过中庭,白石铺的廊道两旁有浅浅的水池,水光清朗,令人心旷神怡。 阿福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是你恳求皇上的吧?” 李固挽着她手:“那也要父皇对你赞赏,才会同意啊。嗯,我说了不少好话,说你照顾李信尽心,对我更好。在太后那里的时候,我们两个是要死在一起也不愿意答应太后的条件的……” 是啊。 幸福来的并不那样容易。磨难之后,风收雨住,云破天开,那一抹碧青的天光,才更令人觉得珍贵无比。 阿福瞅着并美人注意他们,翻过手来,飞快的在李固手背上咬了一下,她咬的很轻,李固只觉得微微麻痒,并不觉得疼。他笑吟吟的转过身,虽然看不到,但是阿福整个人鲜活的气息,这样亲切而真实。 他们在一起。 风吹在脸上,泪痕干了,显得紧紧的绷的很难受。 阿福说:“等我一等。”她在水池边蹲下身来,投了帕子在池子里浸湿了,拧了水,把脸擦了擦。李固拢着手,靠在一旁柱子上。阿福抬头起,他似有所觉,就朝着阿福的方向微微一笑。 嗯,虽然他看不到—— 阿福也冲他笑了笑。她想……这也许就是心有灵犀吧。 夕阳斜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平台上回廊上的灯柱都已经点起,石灯铜棱,灯光晕黄而温暖。 阿福擦净了脸,站起身来:“走吧。” 平台那端,一个人缓缓的拾阶而上,渐渐露出头顶,面庞,然后整个人都上了平台。 阿福怔了下。 那个人也看到了站在这里的他们两人。 李馨。 李固听到了来人衣裳窸窣的动静,还有环佩互撞的叮当脆响。 “是谁?” “是三公主。” 李固点了点头,李馨怔忡之后,缓步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身旁铜灯的光亮照在她脸上身上,阿福忽然想起一个词,烟笼芍药。 芍药花是极美的,有的重瓣名品芍药美艳并不下于牡丹。暮烟沉沉,花香沉酣……那是一副多美的景致。 “固王兄,阿福。” 李固点个头,淡淡的纠正她:“你以后可不能喊她名字得称她嫂子了。适才父皇下了旨,阿福现在已经是皇子夫人了。” 李馨那有些僵硬的笑容变成了讶然:“是么?这……这可真是恭喜啊……” 阿福看她并不像是多么高兴的样子,心中微微奇怪。 太后已经失势,按说三公主也该高兴才是。毕竟她母亲在玉夫人小产的事情上,可算是狠狠得罪了瑞夫人和太后的,所以那天在德福宫,太后才会让她那样难堪。可是李馨现在的神情,比那天去见太后时,也并不显得轻松多少。 李固问她:“是父皇召见么?” 李馨微微摇头,然后似乎才想起李固看不见,低声说:“不是的,是我来求见父皇。“ 李固没说别的,只说:“刚才我出来时,涂将军与吕校检都在里面,恐怕父皇一时还没有功夫。” 李馨说:“没事……我侯着就是了。王兄,嫂子,你们这要回去么?” “是啊,离府多日了。”阿福答了一句。 她不是不敏感,李固对李馨说话的语气,神情,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有一种冷漠的疏离感。 这是怎么了? 李固和李馨她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甚笃,不是旁人可比。 可是李固现在的表情,都不是生分二字能涵括得了的。 他们有了什么别扭? 还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元庆上了石阶,朝他们迎过来,手里托着一件李固的斗篷。 “王爷,淑人,咱们这就回去了吧?车已经备好了。” 李固点点头,又正经的纠正了一次元庆:“父皇下了旨,以后不要喊淑人,要称夫人了。” 元庆一怔,接着就笑得合不拢嘴,扑通跪下来,麻利的叩头:“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李固笑着摇摇头,阿福说:“快起来——我现在两手空空,你就是叩了头我也没赏钱给你。” 元庆说:“夫人心地仁厚,待人好,我这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可不是图赏钱。” 李固点了下头,一本正经的说:“好,既你这么说,那回府开赏钱,你这份就免了。” 他一向不大说笑,可见现在的心情极好,不然才不会和元庆就在云台里开起玩笑来。 元庆苦着脸说:“千万别呀!王爷,那我那话收回来行不行?” 李馨低声说了句:“那王兄与嫂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她转身离开,李固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五十三 家事 阿福醒来时看着帐顶,一时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帐子上头,一片细碎的晕光。 她坐起身来,把头朝后拢了拢。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外头有人应了一身:“夫人,辰时了。” 阿福只记得自己在回来的马车上睡着了,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府,怎么躺到床上的也都不知道。 居然已经辰时了,从昨天酉时睡到这时候——可真是睡了场大觉啊。 “啊,我这就起来。” 外面瑞云打起帐帘,小丫头捧水盆巾帕漱盂鱼贯进来。阿福低下头,身上的衣裳也换过了,细细的白绢质地,轻薄柔软。阿福用手指捻了一下,紫玫碰过衣裳来给她穿上。阿福张开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怪哉,住了这么多天的内府的地牢,非但没瘦,腰身真的胖出一圈儿来。 阿福有点奇怪的摸摸小肚子,摇了摇头。 紫玫端过捧盒,里面是各色折枝菊花:“夫人,戴枝花吧?” 阿福最不喜欢戴花,摇了摇头。 “戴一枝吧,添喜气呀。” 阿福在盒子里翻了一下,挑了一枝小的:“这个吧。” 紫玫替她将头梳好,院子里有鸟儿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显得吵。阿福指了下窗子,瑞云会意的走过去把窗子推开。庭中的树叶已经全都成了金黄色,地下也密密的布了一层。瑞云轻声说:“王爷怕吵醒了夫人,所以没让人来扫叶子。” “挺好的。”阿福觉得不扫去,虽然有点杂乱,可是深黄浅黄的叶子落在还透着青色的草叶上,显得那样斑斓热闹。 记得在山上的时候,一到这样的秋天,阿福就特别的高兴,一诺微那时候,差不多满山好吃的东西都熟了。阿福记得在她用裙子采一兜的野枣子野莓子,野莓子酸酸甜甜的,水特别多,野枣子就干干的,皮薄,核大,不怎么好吃,可是看见那熟的透了红红的累累的垂珠样,就忍不住想摘。兜了一兜回去,野莓子挤破了,汁染在裙子上,那是洗不掉的,一条裙子就这么废了,不过师傅也没训斥她,反而摸了一颗莓子也尝了,笑着说:甜。 阿福想的出神,李固的手缓缓的摸过来放在她腰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想起在山上的时候,这个时候真是好季节。冬天的时候躲躲的积了柴,然后一下雪就不出门了,在屋里围着炭盆,我替师傅抄经文。炭盆里可以埋吃的,花生拉,芋头啦,红薯拉……用火钳夹出来,一剥皮,满屋都是香的。” 李固笑着说:“你若喜欢,咱们也到山上去住。” 阿福摇摇头:“我就是说说,你哪能出城。” “怎么不能?我们在城外也有庄子,你喜欢的额话,明天我们就到庄子上去住。” “当真?”阿福眼睛一亮。 雕栏玉砌是好,可对她来说,朴实的地方住着更安心更踏实。 “自然是,说起来从那庄子去你以前住过的离山也不远,约莫小半天就走到了,骑马更快。我跟你去爬山去,如何?” 李固说起爬山,也很向往的样子。阿福想了一下,前山一直到半山腰山路都算平缓,即使李固也能上得去,当即点头:“好!” 两个人携着手来到正堂之前,分左右坐下来。整王府的人,男女分开了整齐的站在院中,虽然黑压压的一片,可是严肃安静,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杨夫人站在最前头。阿福的目光缓缓扫视过面前的人群,有的面孔熟识,有的却从来没见过—— 韦素在旁高高的道了一声:“给成王及夫人见礼。” 自杨夫人以下,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拜见王爷,拜见夫人,给夫人道喜——一叩!” 阿福只能看见一院子的背脊,她有些不知所措。 “二叩!” 人们又抬起头,又叩下去。 这是皇子夫人才有的地位和权势,阿福是淑人的时候……可没经历过这些。 “三叩!” 李固轻轻拍抚她的手背,无声的安慰让她很快平静下来,朗声说:“免礼,都起来吧。” 杨夫人缓缓上前,深深裣衽屈膝:“夫人大喜。” 李固说:“就别多礼了,礼太多了,反而显得生分。” 杨夫人不赞同的说:“王爷,礼不可废。皇上已经下了旨,内府也已经正式将夫人的名字记入宗谱玉蝶,这可是整个王府的大事,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 要让杨夫人讲起道理来,她能讲上一天一夜都神采奕奕,李固忙说:“请韦詹事和杨夫人一起,按等将赏封开了吧。还有,这个月都双份月钱。” 下头的人纷纷露出欢容,齐齐的又说:“谢王爷赏,谢夫人赏!” 李固携了阿福的手站起来:“行了,前些时日都提心吊胆的,也难为大家,这也就算是压惊了吧。” 朝食已经摆在屋里,碗碟盆盏静静的搁满了一桌,晶莹的碧水色细瓷就像绿玉杯盏一样晶莹。乳母将李信也抱来了,几天没有见,这孩子看起来瘦了好些,圆润的小脸有了一点清秀的轮廓,穿着雪锦细绢的衣裳,外面是亮紫的比甲。眼睛湿湿的,又黑又亮,用一种迷茫的,委屈的神情看着阿福,似乎想朝她扑过来,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又止足不前。 阿福觉得心口有个地方,暖暖的,湿润的,渐渐膨胀酵。 她蹲下身张开手,轻声喊:“阿信,来。” “到嫂子这儿来。来啊,阿信。” 张氏把他放在地下,轻声说:“殿下,你看,嫂子不是回来了么?你不是整天要找哥哥找嫂子的吗?” 他慢慢迈了一步,摇摇晃晃的。 阿福朝他鼓励的笑一笑。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一头扑进阿福的怀里,两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裳。他没出声,也没有哭,那水光莹然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阿福觉得心头酸酸的。 虽然说他不懂事,可是亲近的人忽然就消失了,那么多天见不到也没有消息。这让他有多不安……阿福从他的眼神中就能体会得到。 “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回来了,以后不会丢下你的,嗯?”阿福抱起来他轻声说:“明天我们去乡下住,好不好?乡下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们去爬山去。” 不知道他明白不明白爬山的意思,可是静静的看了阿福一会儿之后,他缓缓的点了头。 阿福抬起头,有人站在厅门外的回廊上。 穿深碧色绸衫的是她母亲朱氏,穿浅黄衣裳的是阿喜。 五十三 家事 二 阿福醒来时看着帐顶,一时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帐子上头,一片细碎的晕光。 她坐起身来,把头朝后拢了拢。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外头有人应了一身:“夫人,辰时了。” 阿福只记得自己在回来的马车上睡着了,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府,怎么躺到床上的也都不知道。 居然已经辰时了,从昨天酉时睡到这时候——可真是睡了场大觉啊。 “啊,我这就起来。” 外面瑞云打起帐帘,小丫头捧水盆巾帕漱盂鱼贯进来。阿福低下头,身上的衣裳也换过了,细细的白绢质地,轻薄柔软。阿福用手指捻了一下,紫玫碰过衣裳来给她穿上。阿福张开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怪哉,住了这么多天的内府的地牢,非但没瘦,腰身真的胖出一圈儿来。 阿福有点奇怪的摸摸小肚子,摇了摇头。 紫玫端过捧盒,里面是各色折枝菊花:“夫人,戴枝花吧?” 阿福最不喜欢戴花,摇了摇头。 “戴一枝吧,添喜气呀。” 阿福在盒子里翻了一下,挑了一枝小的:“这个吧。” 紫玫替她将头梳好,院子里有鸟儿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显得吵。阿福指了下窗子,瑞云会意的走过去把窗子推开。庭中的树叶已经全都成了金黄色,地下也密密的布了一层。瑞云轻声说:“王爷怕吵醒了夫人,所以没让人来扫叶子。” “挺好的。”阿福觉得不扫去,虽然有点杂乱,可是深黄浅黄的叶子落在还透着青色的草叶上,显得那样斑斓热闹。 记得在山上的时候,一到这样的秋天,阿福就特别的高兴,一诺微那时候,差不多满山好吃的东西都熟了。阿福记得在她用裙子采一兜的野枣子野莓子,野莓子酸酸甜甜的,水特别多,野枣子就干干的,皮薄,核大,不怎么好吃,可是看见那熟的透了红红的累累的垂珠样,就忍不住想摘。兜了一兜回去,野莓子挤破了,汁染在裙子上,那是洗不掉的,一条裙子就这么废了,不过师傅也没训斥她,反而摸了一颗莓子也尝了,笑着说:甜。 阿福想的出神,李固的手缓缓的摸过来放在她腰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想起在山上的时候,这个时候真是好季节。冬天的时候躲躲的积了柴,然后一下雪就不出门了,在屋里围着炭盆,我替师傅抄经文。炭盆里可以埋吃的,花生拉,芋头啦,红薯拉……用火钳夹出来,一剥皮,满屋都是香的。” 李固笑着说:“你若喜欢,咱们也到山上去住。” 阿福摇摇头:“我就是说说,你哪能出城。” “怎么不能?我们在城外也有庄子,你喜欢的额话,明天我们就到庄子上去住。” “当真?”阿福眼睛一亮。 雕栏玉砌是好,可对她来说,朴实的地方住着更安心更踏实。 “自然是,说起来从那庄子去你以前住过的离山也不远,约莫小半天就走到了,骑马更快。我跟你去爬山去,如何?” 李固说起爬山,也很向往的样子。阿福想了一下,前山一直到半山腰山路都算平缓,即使李固也能上得去,当即点头:“好!” 两个人携着手来到正堂之前,分左右坐下来。整王府的人,男女分开了整齐的站在院中,虽然黑压压的一片,可是严肃安静,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杨夫人站在最前头。阿福的目光缓缓扫视过面前的人群,有的面孔熟识,有的却从来没见过—— 韦素在旁高高的道了一声:“给成王及夫人见礼。” 自杨夫人以下,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拜见王爷,拜见夫人,给夫人道喜——一叩!” 阿福只能看见一院子的背脊,她有些不知所措。 “二叩!” 人们又抬起头,又叩下去。 这是皇子夫人才有的地位和权势,阿福是淑人的时候……可没经历过这些。 “三叩!” 李固轻轻拍抚她的手背,无声的安慰让她很快平静下来,朗声说:“免礼,都起来吧。” 杨夫人缓缓上前,深深裣衽屈膝:“夫人大喜。” 李固说:“就别多礼了,礼太多了,反而显得生分。” 杨夫人不赞同的说:“王爷,礼不可废。皇上已经下了旨,内府也已经正式将夫人的名字记入宗谱玉蝶,这可是整个王府的大事,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 要让杨夫人讲起道理来,她能讲上一天一夜都神采奕奕,李固忙说:“请韦詹事和杨夫人一起,按等将赏封开了吧。还有,这个月都双份月钱。” 下头的人纷纷露出欢容,齐齐的又说:“谢王爷赏,谢夫人赏!” 李固携了阿福的手站起来:“行了,前些时日都提心吊胆的,也难为大家,这也就算是压惊了吧。” 朝食已经摆在屋里,碗碟盆盏静静的搁满了一桌,晶莹的碧水色细瓷就像绿玉杯盏一样晶莹。乳母将李信也抱来了,几天没有见,这孩子看起来瘦了好些,圆润的小脸有了一点清秀的轮廓,穿着雪锦细绢的衣裳,外面是亮紫的比甲。眼睛湿湿的,又黑又亮,用一种迷茫的,委屈的神情看着阿福,似乎想朝她扑过来,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又止足不前。 阿福觉得心口有个地方,暖暖的,湿润的,渐渐膨胀酵。 她蹲下身张开手,轻声喊:“阿信,来。” “到嫂子这儿来。来啊,阿信。” 张氏把他放在地下,轻声说:“殿下,你看,嫂子不是回来了么?你不是整天要找哥哥找嫂子的吗?” 他慢慢迈了一步,摇摇晃晃的。 阿福朝他鼓励的笑一笑。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一头扑进阿福的怀里,两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裳。他没出声,也没有哭,那水光莹然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阿福觉得心头酸酸的。 虽然说他不懂事,可是亲近的人忽然就消失了,那么多天见不到也没有消息。这让他有多不安……阿福从他的眼神中就能体会得到。 “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回来了,以后不会丢下你的,嗯?”阿福抱起来他轻声说:“明天我们去乡下住,好不好?乡下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们去爬山去。” 不知道他明白不明白爬山的意思,可是静静的看了阿福一会儿之后,他缓缓的点了头。 阿福抬起头,有人站在厅门外的回廊上。 穿深碧色绸衫的是她母亲朱氏,穿浅黄衣裳的是阿喜。 五十三 家事 三 阿福醒来时看着帐顶,一时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帐子上头,一片细碎的晕光。 她坐起身来,把头朝后拢了拢。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外头有人应了一身:“夫人,辰时了。” 阿福只记得自己在回来的马车上睡着了,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府,怎么躺到床上的也都不知道。 居然已经辰时了,从昨天酉时睡到这时候——可真是睡了场大觉啊。 “啊,我这就起来。” 外面瑞云打起帐帘,小丫头捧水盆巾帕漱盂鱼贯进来。阿福低下头,身上的衣裳也换过了,细细的白绢质地,轻薄柔软。阿福用手指捻了一下,紫玫碰过衣裳来给她穿上。阿福张开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怪哉,住了这么多天的内府的地牢,非但没瘦,腰身真的胖出一圈儿来。 阿福有点奇怪的摸摸小肚子,摇了摇头。 紫玫端过捧盒,里面是各色折枝菊花:“夫人,戴枝花吧?” 阿福最不喜欢戴花,摇了摇头。 “戴一枝吧,添喜气呀。” 阿福在盒子里翻了一下,挑了一枝小的:“这个吧。” 紫玫替她将头梳好,院子里有鸟儿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显得吵。阿福指了下窗子,瑞云会意的走过去把窗子推开。庭中的树叶已经全都成了金黄色,地下也密密的布了一层。瑞云轻声说:“王爷怕吵醒了夫人,所以没让人来扫叶子。” “挺好的。”阿福觉得不扫去,虽然有点杂乱,可是深黄浅黄的叶子落在还透着青色的草叶上,显得那样斑斓热闹。 记得在山上的时候,一到这样的秋天,阿福就特别的高兴,一诺微那时候,差不多满山好吃的东西都熟了。阿福记得在她用裙子采一兜的野枣子野莓子,野莓子酸酸甜甜的,水特别多,野枣子就干干的,皮薄,核大,不怎么好吃,可是看见那熟的透了红红的累累的垂珠样,就忍不住想摘。兜了一兜回去,野莓子挤破了,汁染在裙子上,那是洗不掉的,一条裙子就这么废了,不过师傅也没训斥她,反而摸了一颗莓子也尝了,笑着说:甜。 阿福想的出神,李固的手缓缓的摸过来放在她腰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想起在山上的时候,这个时候真是好季节。冬天的时候躲躲的积了柴,然后一下雪就不出门了,在屋里围着炭盆,我替师傅抄经文。炭盆里可以埋吃的,花生拉,芋头啦,红薯拉……用火钳夹出来,一剥皮,满屋都是香的。” 李固笑着说:“你若喜欢,咱们也到山上去住。” 阿福摇摇头:“我就是说说,你哪能出城。” “怎么不能?我们在城外也有庄子,你喜欢的额话,明天我们就到庄子上去住。” “当真?”阿福眼睛一亮。 雕栏玉砌是好,可对她来说,朴实的地方住着更安心更踏实。 “自然是,说起来从那庄子去你以前住过的离山也不远,约莫小半天就走到了,骑马更快。我跟你去爬山去,如何?” 李固说起爬山,也很向往的样子。阿福想了一下,前山一直到半山腰山路都算平缓,即使李固也能上得去,当即点头:“好!” 两个人携着手来到正堂之前,分左右坐下来。整王府的人,男女分开了整齐的站在院中,虽然黑压压的一片,可是严肃安静,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杨夫人站在最前头。阿福的目光缓缓扫视过面前的人群,有的面孔熟识,有的却从来没见过—— 韦素在旁高高的道了一声:“给成王及夫人见礼。” 自杨夫人以下,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拜见王爷,拜见夫人,给夫人道喜——一叩!” 阿福只能看见一院子的背脊,她有些不知所措。 “二叩!” 人们又抬起头,又叩下去。 这是皇子夫人才有的地位和权势,阿福是淑人的时候……可没经历过这些。 “三叩!” 李固轻轻拍抚她的手背,无声的安慰让她很快平静下来,朗声说:“免礼,都起来吧。” 杨夫人缓缓上前,深深裣衽屈膝:“夫人大喜。” 李固说:“就别多礼了,礼太多了,反而显得生分。” 杨夫人不赞同的说:“王爷,礼不可废。皇上已经下了旨,内府也已经正式将夫人的名字记入宗谱玉蝶,这可是整个王府的大事,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 要让杨夫人讲起道理来,她能讲上一天一夜都神采奕奕,李固忙说:“请韦詹事和杨夫人一起,按等将赏封开了吧。还有,这个月都双份月钱。” 下头的人纷纷露出欢容,齐齐的又说:“谢王爷赏,谢夫人赏!” 李固携了阿福的手站起来:“行了,前些时日都提心吊胆的,也难为大家,这也就算是压惊了吧。” 朝食已经摆在屋里,碗碟盆盏静静的搁满了一桌,晶莹的碧水色细瓷就像绿玉杯盏一样晶莹。乳母将李信也抱来了,几天没有见,这孩子看起来瘦了好些,圆润的小脸有了一点清秀的轮廓,穿着雪锦细绢的衣裳,外面是亮紫的比甲。眼睛湿湿的,又黑又亮,用一种迷茫的,委屈的神情看着阿福,似乎想朝她扑过来,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又止足不前。 阿福觉得心口有个地方,暖暖的,湿润的,渐渐膨胀酵。 她蹲下身张开手,轻声喊:“阿信,来。” “到嫂子这儿来。来啊,阿信。” 张氏把他放在地下,轻声说:“殿下,你看,嫂子不是回来了么?你不是整天要找哥哥找嫂子的吗?” 他慢慢迈了一步,摇摇晃晃的。 阿福朝他鼓励的笑一笑。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一头扑进阿福的怀里,两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裳。他没出声,也没有哭,那水光莹然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阿福觉得心头酸酸的。 虽然说他不懂事,可是亲近的人忽然就消失了,那么多天见不到也没有消息。这让他有多不安……阿福从他的眼神中就能体会得到。 “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回来了,以后不会丢下你的,嗯?”阿福抱起来他轻声说:“明天我们去乡下住,好不好?乡下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们去爬山去。” 不知道他明白不明白爬山的意思,可是静静的看了阿福一会儿之后,他缓缓的点了头。 阿福抬起头,有人站在厅门外的回廊上。 穿深碧色绸衫的是她母亲朱氏,穿浅黄衣裳的是阿喜。 五十三 家事 四 张氏好说歹说哄走了李信,这个奶娘做的很知进退。毕竟现在李信用不着吃奶,奶娘并一定非得是她。她主要就是个保姆。在王府中,李固与阿福自然她要讨好的。阿福觉得她对李信还是很尽心的,也不象阿福知道的其他皇子公主的奶娘那样觉得自己有了皇子做倚仗就不知深浅了。 杨夫人找过来,二话不说就先请罪。 阿福有点懵懂,这还什么没什么呢,杨夫人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王爷与夫人这几天不在,我就抽着空子和朱夫人朱姑娘讲了一讲礼仪。朱夫人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很体谅我的难处,所以……但是朱姑娘么,说着没用,我又不能打她……” 阿福算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今天朱氏那番挺通情达理的话,原来根子在杨夫这儿呢。 至于阿喜,她前十几年没人和她说过道理。后面几十年……大概再说道理也没有用了吧?这就象树儿苗儿长,根儿长歪了,那枝啊干啊的再长不可能长的齐。 杨夫人突然来这么一出,阿.福肯定不可能怪罪她的。别说人家杨夫人没做错什么,就算做错了,那出发点也是好的啊。要是杨夫人能把阿喜教的懂规矩知进退,阿福可真想抱着杨夫人喊一声亲娘啊。 “所以,我听王爷一说想去庄子上,倒也有了个主意……” 杨夫人很少给人出什么主意,可.要出主意肯定是好主意。阿福急忙说:“您快说,什么主意?” 杨夫人含蓄的一笑:“夫人现在.是正经主子,一品夫人,和我说话还这么客气……嗯,其实王爷分府,名下有三两个庄子的,一个离京城近点儿,土地肥沃,院子也大。夫人要是喜欢,咱们也可以去那儿住。还有一个庄子远一些,也偏一些,有田地还有山地,嗯,我记得内府的册子上写的清楚,还有,咱们出宫那天,那庄子的管事也来拜过主子。” 阿福只记得是有庄子,可是这些天也没顾上庄子.的事情。 “那夫人的意思是?” “朱姑娘不是不肯走么?我觉得,她不走,也好,以免夫.人你念及姐妹亲情,时常惦念……”阿福想,杨夫人这纯属睁大眼说瞎话,她和阿喜十年二十年不见面恐怕也不会惦念上,不过她知道杨夫人下面的话一定更值得期待:“不如这样,我们迁到庄子上去,请朱夫人和朱姑娘一道去。一来么,乡下养人,住三个月,叫回城都不肯呢。二来么……”杨夫人笑笑:“朱姑娘也可以静静心,我呢,腾出空儿来好好跟她亲近亲近。” 咳,这个亲近…… 阿福十分赞成! 这个亲近……嗯,到了荒山野岭远近只有他们一家.的地方,阿喜是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让外人看笑话了,杨夫人只要一将朱氏这块大石头搬开,阿喜就不足为虑,凭杨夫人的功力,满可以把她当面团,想怎么揉怎么揉,爱怎么捏怎么捏。 连一边李固听.着杨夫人这么阴人不见血的话,也笑眯眯的一脸赞同:“夫人说的是。那么就和宫里通报一声,明儿就走吧。今天可就得开始收拾,要住上两三个月,可就得下雪了。” 杨夫人微微一笑,不掩得意:“这个不用王爷与夫人操心,大毛衣服厚丝帐子连银霜炭我都备好了,只等装车就能走人——” 阿福奇怪了:“夫人未卜先知?还是王爷先说了要下乡去?” 杨夫人叹口气:“倒不是为那个才收拾的——” 阿福不明白,李固却微微笑了,阿福问了他才说:“只怕是因为咱们一去不回,夫人才让人收拾的。” 阿福明白了:这是替抄家做准备还是替逃难做的准备啊? 算啦,反正已经雨过天晴了,不管是替什么准备的,这都正好派上用场了。 杨夫人说:“是了,咱们出城,还有一个人想跟着同行的。唔,不是咱们府里的。” “唔?”阿福好奇。杨夫人一步也出门,认识的除了府里的就是宫里的人了。 “就是那位,常太医。” 阿福愣了下,常太医,听着这样耳熟。 然后突然想了起来!啊,常太医,那不就是上次杨夫人弄错了那回事请来的太医吗? “常太医要出城?干嘛还跟咱们搭伴?” 杨夫人有点不太自然,阿福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下来。等杨夫人一走,阿福突然间就想通了。 杨夫人是不是还误会着哪! 那天那个误会李固是立刻就跟她分说明白了,可是杨夫人恐怕到了现在还不明白啊!她提出让常太医跟着,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个,嗯……觉得乡下清静,想治什么不好让人知道的病也可以放开了口的治? 这么一想,阿福忽然觉得,明明是凉爽的秋日,可是她的头上怎么一个劲儿的朝外面冒细汗呢! 有些事,是误会不得的!可是,要解释,还真不知道如何下嘴! 而且,你下了嘴,别人就一定会信吗? 好吧,反正不急在一时,常太医要跟就跟着吧,反正他是心知肚明李固到底向他请教了什么的。 阿福摸摸自己微凸的小肚子…… 这个月月事来了没有啊? 阿福琢磨了一回,她的月事不太准,刚进宫的时候有三个月没来……那估计是太紧张了,又吃不好睡不好的。 常太医是看男科的?妇科他会不会看?就算不会,那开剂补药给人吃吃总会吧? 阿福总结一下,带个大夫有好处没坏处。到了乡下要找大夫肯定不方便,庄里倘若上下人等有个头疼脑热,不用出门儿就能看病了——这么说很有必要买些药材一起带走,有大夫没有药那也治不了病。 到底杨夫人走的桥多,吃的盐多……想的事情也多。阿福觉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有很多事情,年轻人想不到,杨夫人就能想到。比如,出门带个医生,就很好——虽然这个医生到底治什么的,大家还都含糊着。 好吧,治什么就别想了——再想阿福就得再回屋换身衣裳去了。 都汗湿了不换不行。 换衣服时阿福又摸摸小肚子,还捏了一把。 奇怪,明明是长出了肥肉,可是怎么捏不起来?不是软绵绵的一层软而喧的皮皮加脂肪吗? 阿福拍了两下,没太在意,拿起干爽的衣裳穿上。 不过,到了乡下庄子里,可不能象在王府里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要这势头发展下去,自己变成一头胖……那个,指日可待,养三个月,到过年时正好出栏,一刀宰了过个肥年。 好,初步目标,先把小肚子减了再说。 +++++++++++++++++++++ 来来来!开盘口啦! 大家来投下票,认为阿福会生小阿福的请投1,认为会生小阿固的请投2,认为她是纯吃胖长了小肚子就……啊啊,不要冲俺投砖头~~~泪奔~~~ 扭扭,今天带大橙子去打预防针,进了社区医院他还左瞅右瞅懵懂不知大祸将至。结果我办手续时人家说,你们月底再来吧——得,让他躲过一劫。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早晚还是要挨这一扎的~~~ 五十四 山居 王府上下齐心协力,当然——不是全走,除了李固,阿福和李信这标准的一家三口之外,朱氏阿喜要带,杨夫人当然也是要去的,还有她特别点名的常太医。另外,用顺手的贴身的人也都去,紫玫瑞云,元庆和庆和这哥俩到现在我也分不清,当然,刘润是一定不能少,还有李信的乳娘张氏,贴身大丫头银宝,还有小丫鬟小宦官,赶车的,看家护院的侍卫,拉拉杂杂好一列人马,嗯……车马。 这么一列人马……嗯,车马,上了街之后那不招眼是不可能的,阿喜在后头车里似乎并不怎么安分,所以出门没走多远,杨夫人就叫了一回停车,把朱氏换到另一辆车里和海芳她们一起坐,她顶了朱氏的位子去和阿喜一块儿坐。 这样一换,一路就省心多了。 可是阿福没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她一直挺好的,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之后吃的香睡的好,没晕过车晕过船——嗯,她还没坐过船。可是以前她不晕车啊。现在可好,车走没多远就觉得胸口那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挨到出城,还记得敲了敲车板,一头探出窗子就吐了起来。 李固一惊,也不管会不会吐到他身上,抢着把阿福抱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真丢人啊。 阿福抹抹嘴,车帘一掀,紫玫掀帘进来了,手里捧着个细口铜壶,瑞云端着杯子,阿福急忙接过来漱嘴,喘过一口气来才说:“早知道今天早上就不吃这么多了,这不还没颠,就吐出来了。” 她的胃口这几天是好的很,几乎是翻了一倍,塞这么多下去,很难不晕车啊。 紫玫服侍她喝了茶,又从车壁格子里拿出一个小柳条筐,筐边还缀着蓝色素花布,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喜欢。揭开一看,里面垫着一层纸,装的都是挂着一层白霜的干制梅脯杏脯。 “我原以为夫人坐车不晕吐的,所以也没说,您要觉得闷了就吃两颗。” 李固连连点头:“是,要是不舒服就说,停下来歇歇再走不迟。” 结果这车队再上路时,度又放慢一倍……本来要按平常度,过了午就能到的,结果这都快天黑了,才隐隐约约看见一溜门墙。 阿福望了望,这里……刚才没注意,地势已经比来路要高了,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暮色四合,旷野茫茫,除了眼前靠山的房子,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家了。 站在这里,不由得让人感觉到一种苍茫和落寞的感觉。 乡下的白天是很好的……晚上……嗯,其实也不错,就是太黑了点。 这个庄子,看起来地盘比王府还大。 当然了,乡下地方就是大,拉起墙来想圈多少圈多少,连半个山都圈了别人也没什么办法。在城里可不行,台阶多了一阶,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阿福知道他们王府可以用七阶,这是王府的地位所定。一品的,比如从呢干净的左相王滨,只能五阶。 阿福有些晕晕乎乎的,下晌的车里已经眯了一觉,枕着李固的腿,盖着细丝棉被子,一直睡到下车时,瑞云已经把大氅拿了出来,兜头兜脸就把她裹上了,阿福小声抗议:“我看不见路了。” “刚睡醒可不能让冷风吹。” 李固也了话,阿福老实下来。 她觉得自己脚下的确打飘,中午停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她怕再吐,就吃了一点点,结果下午还是吐了,就是那梅脯杏脯倒是吃的很舒服,平时她可不喜欢这些零嘴儿,可是晕车劲儿一犯上来倒觉得挺好吃的,李固自己也得人扶,一手还扶着她。 阿福一手被他扶着,一手还牢牢抱着那个装着梅脯杏脯的筐子。不知道的,一准以为那里头一定是整个王府最值钱的东西! 山庄里有管事,也有仆人,只是人数不算太多,阿福从头到尾就记得那管事的脸特别黑,在黑暗里一站,穿的又是深色衣服,除了一双反光的眼睛,其他什么都让人看不见,乍一瞧还以为是山间的野兽呢。阿福以前在山上住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她有点迷迷糊糊的,睡的半醒不醒。平时不会这样爱困,总听人说睡不醒的冬三月,冬天没事做,三个月都想睡觉,难道现在就开始冬一月了? 阿福他们进屋坐下,庄里的房子自然不可能雕梁画栋,可是建的格外高大结实,那柱子粗的……阿福瞅了下,没判断出来是这柱子粗还是自己的腰比较粗。 “小人庞德用,拜见王爷,拜见夫人。” 李固声音平和:“起来吧。” 在灯下看这人依旧是长的很黑,个子还挺高,他起来后还是垂着头回话的,就是垂着头也显得比站在一旁的刘润高出好些来,说起话来有点瓮声瓮气的。 阿福晕晕乎乎的,李固和庞德用说了几句,就带着阿福朝后面走。山里的气息和城里当然不一样,不是城里的气息就难闻,但是绝没有山上这样好闻。各种树的香,草的香,甚至泥土也香。在城里除了烟火气,唔……似乎还是烟火气息。 院墙极高,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呜呜的响,阿福抬起头,天上的星星已经一颗颗亮起,既遥远,又璀璨。 感觉一下子又回到自己在山上那时候的时光了。 刚一上山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山野里太阳一落,四处黑咕隆咚的,风吹的像狼嚎——山上的确有狼,还曾经拖走山民家的家畜。 晚上睡觉那薄薄的墙让人觉得特别不结实,风一大,门窗房顶似乎都在摇晃…… 当然,他们现在住的庄子盖的牢靠无比。要摇晃,刮大风是不大可能的,龙卷风么……那比较难遇上。 屋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热气朝脸上一冲,阿福顿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真不顶用,这才坐了一天车,就累成这样子。” 李固扶着她,两个人一个是困的不行一个是眼睛根本不好,走起路来不分彼此——你扶我我挽你的。 “你就是在内府那些天坏了身子,虽然看着没瘦,可是内里虚。”李固说:“明天让常太医给你把把脉,正经开些补药吃,来时那些药杨夫人都捎上了,足足塞了三车。” 第二天阿福早上起来神清气爽的,推开窗子朝后一望,忍不住啊一声叫出声来。 “怎么了?” 阿福指着窗外,又想起李固看不到:“后面的山……真高啊。这么突然一看,就跟要倒下来似的!” 李固微笑着说:“是么?我也听说这庄子依山而建。这一座是香炉山,与离山极近,可以说两山相夹,据说中间有一条窄路,抬头只见一线天。” 阿福有点纳闷:“你知道?” “书上说的。” “哦。”他读的,不,是听的书,真多。 李固还没起身,穿着雪白的里衣拥被而坐,黑色的头垂着……咳,这么看可真是雌雄莫辨的美人一枚啊。阿福笑眯眯的转头看他几眼,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这到了新居的头一天都睡了懒觉。可是山里的白天真的不冷,太阳照在后面那高耸的山峰上,满山的松柏树都是碧青颜色,偶尔有黄色,红色的叶子夹杂其中,阿福托着腮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儿窗外,又看了一会儿屋里……嗯,这才给李固拿衣服。 两人穿衣整带的时候,李固的手轻轻搭在阿福肩膀上,他倒没忘昨天临睡时说的话:“等下就叫常太医过来。” “知道了,又不是生了什么病。不用这样急着找大夫。” “这可拖不得。我以前听说,有位武将,疆场上多次受过伤,可是也都没一回事,后来有次过寿,一杯就下去人就吐了血,后来太医说,底子早耗光掏干了,能撑到这已经很……” “打住,打住,我看还不行吗?” 李固满意的点了下头:“嗯,这就好,用过朝食就请常太医过来吧。” 阿福还想好好看看这个院子,可李固净惦记大夫的事。 不过,倒过来想一想,李固受了伤之后,也不知道身体虚不虚,应该让常太医一起给他也看一看,有病治病没病进补,也是件好事。这么一想,阿福也挺高兴的等着常太医来了。 常太医没来,杨夫人先来了,她换了件深紫色的秋装,头梳了一个沉香髻,看起来好像显得年轻了几岁一样。阿福倒真的没有关心过杨夫人今年是多少岁了。平时总觉得她特别稳重,现在一想,杨夫人顶多四十来岁吧?可能还不到。一开始阿福见她她总是一板一眼的,打扮的也老相。 “见过王爷,夫人。昨晚歇的还好么?” 李固微笑着说:“风挺大的,听着倒也睡的踏实。” 杨夫人点下头:“那就好,夫人,朱夫人与朱姑娘也已经安置妥当了。朱夫人就住在东院,朱姑娘住在后头的半山斋。” “半山斋?” 杨夫人一笑:“那里清静,朱姑娘必然喜欢。” 她就是不喜欢恐怕也不行吧? 早饭摆了上来,杨夫人这家搬的——连昨天朝食那套细瓷碗盏一样一拉的都带了来,里面摆的除了寻常吃食,还有一碟香气扑鼻的栗粉糕,杨夫人说那是用刚下来的新栗子做的,庄上本来已经在盘点收成,要运进京城给王府送去,这下倒好,省的一来一回的折腾了。 张氏把李信抱了来,小家伙儿裹着一身锦缎,领口雪白的风毛映着可爱的红彤彤的小脸,阿福冲他一招手,小家伙就挣下地来,笑逐颜开就奔阿福扑过来了。 五十五 喜讯 一 阿福掰了那栗粉糕喂给李信,你一口我一口,吃的很香。李固嘴边带着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特别踏实。以往到了不熟悉的地方,心里总是很难真正放松下来的,在熟悉的地方,不用人扶,门在哪儿,桌在哪儿,回廊几步长,台阶有多高,他心中都是有数的。盗了陌生地方,总是不肯多动多言。但是现在却又不一样,听着外面啾啾鸟鸣,山风轻拂带来松柏树的香气,阿福轻声哄李信吃东西,李信含糊的咿呀声和笑声,调羹牙箸捧着碗盏清脆的叮当声——许多的声音,在他的身周汇成一片丰富而宁定的世界。粥热,喝的急了些,额上出了一层汗。 “对不住了,一下子吃说这么多,还有两块,你和阿信一人一块?” 李固摇头笑了:“我还不至于和你们抢吃的,喜欢这个让给厨房再做就是了。” 阿福毫不客气,盘里仅剩的两块栗粉糕,她和李信一人一块,吃的眉开眼笑。 李信嘴边都是饼渣,阿福替他一一擦去。转头看到李固唇边也有喝粥留下的印子,并且微微把脸转着朝这个方向,下巴还抬起来了一点点,阿福忍住笑,像对待李信那样,给李固也擦拭嘴角。 门外面阳光灿烂,阿福从门口向外望,庄子的地势高些,虽然有围墙,仍然可以看见远处的风景,远远的山林,山地,似乎还有一条亮带子似的河流蜿蜒而过。阿福想了想,这条河,应该就是从离山淌过来的那一条吧? 阿福知道这条河,她在河边洗过衣服,夏天的时候,河边有一种清甜的气息,那种气息无法形容,和平地上的河边,井水的味道都不一样,也许这是因为那是山上的泉水,所以有一种特别干净的味道。 常太医挟着他的小包,微微猫着腰从回廊那边走过来。他没带徒弟,阿福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常太医是内府指定给他们的,还是杨夫人点名要来的——毕竟,在太医院里不管按什么数,都数不着常太医这一号人物啊。 阿福坐了下来,常太医的岁数……要是阿福的爹活着,也许良人差不多大,所以杨夫人也没怎么讲究,阿福没回避,坐在一旁看常太医给李固切脉问诊还解开他的衣裳看了一下曾经受的伤。伤愈合的很好,李固说,抬手,或是走路,都不觉得疼。但是常太医还是不同意他现在就像往常一样练剑:“起码再过半个月,您再摸剑柄也不晚。” 杨夫人立刻说:“常医官说的是,王爷不可冒险。” 基本上杨夫人这句话一说,李固就没什么希望能偷偷练剑去了。阿福忍着笑,除非他拿鸡毛掸子在屋里过干瘾,还决不能让除了阿福之外的任何人看见才行。 李固的表情不是很高兴,不过他没反驳常太医的话,庆和替他把袖子捋下来,杨夫人说:“请常太医也替夫人看一看吧,恐怕前些日子失于调养,昨天夫人在路上还觉得很不舒服。” 常太医笑呵呵的说了声好。 阿福坐下来,把手放在那块细绸布的垫子上。 常太医的手指有点微微凉,阿福平静的注视着他的面容,离得近可以看见,常太医脸上的笑纹很深,大概在宫里总是需要笑脸迎人,所以即使他不笑的时候那两道“八”字似的纹路,也让他看起来有点笑容挂在脸上一样。 常太医诊完一只手,说:“请夫人换手。” 杨夫人原来的表情并不怎么郑重,常太医这样一说,她朝前半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脸上的纹路里看出阿福的脉象来。 常太医很镇静,好像那锥子似的目光不是对着他的。 阿福有点恍惚,她看到常太医笑了,对杨夫人拱手说:“恭喜王爷,恭喜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 阿福觉得这个说话的人站在很远的地方,他说的话,她听到了,可是听的不清楚。或者说,她不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 杨夫人的下一个反应谁也没想到,她一把揪住了常太医的胳膊,把他从凳子上扯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不不,你再诊一次!可万万不要弄错!” 常太医并不生气,只是样子很狼狈,阿福慢慢站起身来,常太医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看起来他也有些乱。阿福想,他摇头或许是表示不用再诊一次,点头是向杨夫人确定他刚才就没有诊断出错,但是杨夫人可一点也冷静不下来。 李固这时候说话了,他坐在一旁,静静的说:“常医官,再诊一次吧。” 他了话,杨夫人愣了下,慢慢松开了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常太医抚平了襟口,笑眯眯的又坐了下来,然后再替阿福诊脉。 李固在抖。 阿福感觉到了。 他的手扶在膝上,可能因为腿在抖。所以他整个人都在轻微的抖动。杨夫人紧张的好像屏住了气,阿福本来是不紧张的,这一刻却觉得——她的心好像不会跳了。 要是常太医说他刚才诊错了,怎么办? 那李固和杨夫人该有多失望? 阿福转头看着李固,他的身体微微向前探,脸上没有表情——阿福知道他紧张。 因为自己也紧张。 真奇妙。 本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不相关的人,就像沙滩上的两粒沙子。 可是,原来陌生的两个人,却可以变成彼此的枕边人,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愿意把自己的一碗粥分一半给对方,还有……有孩子。 他和她,两个人的孩子。 那个孩子也许会长的像李固,也许会像阿福。也许,和两个人都像。她,或者是他,会一点点成长起来,小小的,软软的,然后,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学会喊爹爹和娘,是……他们两个人生命的延续…… 常太医把手收回去,阿福听见他说:“确准没错,夫人有喜了,已经三个多月了,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之所以说是听见,是因为,阿福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常太医,杨夫人,李固……他们的身形都被泪水变成了一片模糊,然后,热热的泪水从眼里流下来,她看见李固朝她伸过手来,阿福的手颤抖着伸过去。 两个人的手在空中碰触到彼此,然后,紧紧的握在一起。 五十五 喜讯 二 李固的拥抱这样紧。 阿福觉得一瞬间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思绪也洗成了一片空白。她紧紧的也抱着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外面的阳光,带着初冬的晴朗,那样艳丽炫目——阿福很快闭起了眼,泪水又从眼角流下来。 阳光太亮了…… 李固轻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阿福恍惚的答应了一声。 这时候他们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杨夫人在说什么,很急的,阿福慢慢松开手,转过头看她。 杨夫人的嘴唇张翕,阿福听见她说:“夫人,你可不能流眼泪,啊,流眼泪很伤元气的。这可是好事啊,天大的喜事,夫人该高兴才对。” 阿福抹了把脸:“嗯……是高兴。” 李固也在脸上抹了一把,他牵着阿福的一只手,牢牢的,不放开。 杨夫人自己眼睛里也有着晶莹的泪光,这屋里最镇定的就是常太医了,连一旁站着的海芳和瑞云眼圈里都跟着红。 阿福轻声说:“多谢你了,常医官。” 常太医笑呵呵的说:“夫人不必客气,从今往后可要好生保养着,算起来这孩子明年六月就降生了,唔,住在这山庄里正合适,又清静,比城里又敞亮。嗯,要是想回城中,最好再多待些时日,虽然夫人脉象很稳妥,能不冒险自然还是……” 杨夫人说:“是,是,常医官说的对。住城外自然好。” 就算住城外不如城内好,恐怕杨夫人也不会再放心让阿福回城里去了。想起昨天一路的颠簸,觉得后怕的可不止是阿福一个人——李固握着她的手的力气突然变大了,阿福知道两个人九成九是想到一起去了。 常医官和杨夫人是怎么出去的,阿福也不知道。李固的手慢慢抬起一点,掌心轻轻贴在她的肚子上。 阿福的手盖着他的手背。 “我还以为是我胖了……” “要是早知道……我绝不能让你们待在内府里……”李固低声说。 你们?我们?阿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止是自己,人称也从单数变成了复数。 这种感觉,真奇妙。 在自己身体里,已经有了两个心跳了吧? 这个孩子……虽然还很小,大概,有土豆大?还是有花生大? 可是,给人的震撼,却……却像…… 却像…… 阿福说不出来。 也许,新生命的震撼,用什么语言都无法描述。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啊……” 李固俯下身来,将脸颊贴在她的肚子上面。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在德福宫的事。要是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孩子,我……我一定不会跟太后硬顶下去,我知道,即使我们两个那天命丧德福宫,你也不会怪我。虽然之前我没有问过你,可我就是知道。但是,若是,若是我们的孩子,那天……要是他受一点损伤,要是他……他有什么不测的话,阿福,我,我们……” 他没说下去,阿福也不愿意他说下去。 是啊。 如果只有他们俩,那么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 可那时候已经有这个孩子了。 “啊,不说这些了。”李固抹了一下脸:“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儿。阿福,你觉得这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嗯?”阿福怔了一下:“这个……我也不晓得啊。” “猜一猜,你觉得呢?” 阿福想了又想,为难的说:“实在想不出来。” 李固环抱着她,两个人一起坐在榻上。 “嗯,不要紧。我听人说,这个生男生女,是有预兆的。比如,做梦就是一种。要是梦见满眼的花,那多半是个姑娘。要是梦到什么果啊谷啊的,多半是小子。” “哦……”阿福听的认真,但是想了一想,又为难起来:“要是……” “什么?” “要是我记不住做了什么梦,怎么办?” 李固愣了一下,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你啊——”弹完了他也没什么好办法:“那你就用心记,认真记。” 这个是用心,认真,就能记得住的吗?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全是没什么意义的傻话。 瑞云和紫玫在外间听着里头两人说的话,瑞云咬着手绢笑,紫玫小声说:“你笑什么?” 瑞云对她很是敬重,两个人也颇为亲近:“没什么……紫玫姐,人是不是高兴过头了,就这么疯疯傻傻的啊?” 紫玫笑笑:“谁知道啊,多半是吧。” 瑞云两手合什,由衷的说:“老天爷保佑,夫人好人有好报,一定会生个大胖子里李固问阿福:“你口渴不渴?” 阿福摇头。 李固摸索着把一张毯子盖在她腿上。 大大敞开的窗子外头,有青山,有白云,有晴朗的天,明媚的光与影,风与云。 李固看不到,可是,他的嘴角一直向上扬着,整张面庞看起来容光焕。也许所有的美景,没有映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映在他的心里。 “阿福。” “嗯?” “你说我们……嗯,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 阿福说:“现在就取?是不是早了?”男女也不知道啊。 李固兴致勃勃的说:“不早了,我们可以取两个名字,到时候不管生男生女都能用得着。” 阿福觉得他们俩真傻,可是嘴唇也一直翘着,脸颊都觉得微微酸了,还是收不住。胸口仿佛有一团面,掺了酵母在里面,正在慢慢的酵,膨胀,充满了整个胸口,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异常满足。很奇怪,快乐的飘飘然的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牢靠,非常安全踏实。 李固已经提出来两三个备选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说的都是男孩儿的名字。 阿福有些微的担心,要是……生男生女这回事真是说不准,要是到时候生的女孩儿,李固会不会很失望? 可是接着李固又接连说了好几个女孩儿的名字,都是既好听,又有寓意的。 于是阿福又有点拿不定主意,难道他更喜欢女儿? 思索了一会儿,阿福决定放弃。 算了,反正是男是女由不得她,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瑞云打起帘子:“杨夫人来了。” 阿福坐直身,杨夫人已经走了进来,两眼微红,肯定也在外头哭过。 她深深矮下身去行了一礼:“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李固笑呵呵的说:“杨夫人来的正好,我正想说,今天全庄都加菜,赏钱。” 杨夫人说:“是,我这就吩咐下去。还有一事想回禀王爷,宫里刚才有人来传话,王爷是不是出来见一见?” 李固拍拍阿福肩膀:“你歇着,我去去就来。” 五十六 冬日 一 宫里来人传了话,然后带回了阿福有孕的消息。第二天,宫中的大批赏赐就送到了山庄。 阿福问李固宫中来人说了什么,李固只是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就是说过年的事情。” “过年不是还早么?” “是,但是今年……因为太后不理事,还有些事情我也能帮得上忙。你就留在山庄中静养吧,天这样冷,来回颠簸太受罪了。” 多半是因为左相的缘故,抓了一批杀了一批关了一大批的官员,所以朝上和后宫现在人手严重不足吧?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是阿福知道,这一次政变实在是大伤元气的。 “太后呢?” “太后么……在宫中静养,过了年可能要去景慈观。” 啊……景慈观也是皇家所建,算得上是宫中女子的养老之所,先皇去世后,无子的夫人,美人,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曾经的掌事宫人,都会被打到那里,太后若去那里——那也就是终身囚禁的下场了。 阿福有些唏嘘。 他们周围的人都围绕着权力汲汲营营,没有权力的向往权力,有权力的不但想保住现在所有的一切,还渴望更多。 “其他的王家人呢?” “皇上应该自有安排。”李固没有告诉阿福李馨现在的境况。 李固也极想帮这个妹妹一把,可是她在皇帝被困时所做的选择…… 李固想,若是与李馨易地而处,他会做什么选择?母亲的性命,弟弟的安危……李馨是个女子,不能强求她为了气节做出最残酷的选择。 可阿福还是问了句:“对了,三公主现在怎么样?宣夫人他们应该没事吧?” “唔……这个他们倒没有说。” 阿福小声抱怨:“她也没写封信么?” 李固忙说起别的,把这件事岔了开去。 山庄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阿福除外。 山庄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阿福除外。 山庄里每个人都在数着日子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生——这个阿福也一样。 或许这样说,嗯,有点以偏概全。 起码就有少少的那么几个,不是特别的欢喜雀跃。 阿福想自己做件小衣服,小襁褓,可是杨夫人咬死了牙不同意,说是有孕的人不拿剪子不拿针,把阿福闷的不行。原来每天她给李固念书,现在也被杨夫人用既费眼说话又伤元气阻止了。阿福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圈养了囤肉舔膘的……那个,养到过年一定变得肥头大耳,又肥又壮…… 好吧,别人怕身材走型,一多半是怕被丈夫嫌弃……不过对阿福来说,这一条可以不必担心,反正李固瞧不见,越胖他还说手感越好…… 阿福这一胎怀的很是结实。在德福宫惊吓过,在内府拘禁过,前后多少风波,这孩子一直乖的很,也许就是出城来的时候在路上被颠着了,阿福就吐了那么一次,其他时候能耗吃又能睡,一点妊娠反应都没有—— 她从道旁揪了一片草叶,已经泛草干枯,不像青绿的时候那样柔软,摸起来是干脆,轻轻折一下,应该就会断了。 李固轻声问:“怎么了?” “嗯,冬天了。” 这两天天气像是在蕴雪,天阴沉沉的,风并不大,也不特别冷。李固穿着一件葛色绸面的貂裘,风领竖起来,衬着一张脸说不出的俊秀,明明是冬日,却让人觉得暖暖的温文。 “好像要下雪了。”阿福说:“得吩咐人把柴啊炭啊的备好。” “这个不必你操心。”李固说:“你只管好自己就行。” 又来了…… 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问,只要吃好喝好睡好—— 阿福一边在心里叹气,可一边又觉得……幸福的冒起小泡泡来。 很甜蜜。 她没想过,没奢望过,可以有这样的甜蜜。 少时曾经憧憬过,嫁人,持家,生子,平顺而安稳,那是生活……那并不是幸福快乐。 是的,人们每一天都在生活。 可是幸福与快乐,和平安的生活并非一回事。 李固每天都会陪着阿福在庄里走一圈。看的时候已经觉得很大,真的走起来,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这个庄子顶得上十个八个王府了,而且山上不比城中,这里的草木不像城里那样精致而文弱。山上的石头也好,树也好,水也好,都显得那样鲜活泼辣,没有仔细的修剪,也没有人精心照管,可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生长的无拘无束。而人到了这里,似乎也沾染了这种生命力。连李固的脸颊都不似往常清瘦,显得略略丰润了一点。 “累不累,回去吧?” 阿福点下头。 再向后,就是…… 阿喜住的地方拉。 阿福往那儿看,隔着远远的树丛,能看到一角屋檐。 杨夫人把阿喜安置在那里,形同软禁。每天有人送饭,可是阿喜想要从那里出来却不容易。杨夫人的原话是:“朱姑娘需要静静心,学好了规矩自然就可出门了。可若是规矩没学好,反而在山上住的性情更散漫了,那可不美。” 阿福有时候觉得心中不忍,可是杨夫人毫不动摇:“夫人,朱姑娘要是还那样性情,将来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未必能讨好翁姑,相夫教子。要是夫人现在心软,那不是对她好,是在害她了。” 朱夫人也跟着帮腔:“阿福啊,杨夫人说的是,阿喜就是太不懂人情世故,又性子娇纵了些,所以也才刘家闯了祸的。杨夫人是宫里的老人了,由她来教导阿喜,那是再好不过——要是她改了性子,将来能踏实过日子,将来我到了地下,也能见你父亲和大娘啊,要不然的话,我可跟他们怎么说呢?” 脸上微微一凉,阿福仰起头来。 铅色的云层看起来沉沉的压在庄后山峰的顶上,碎雪打着旋儿落下来。 “真下雪了。” 李固揽着她的腰:“快回去吧。” 屋里地龙烧的极暖,瑞云替阿福脱去外面的大衣裳,将手炉捧了来,又端了热热的红枣茶来。李固脱了大衣裳,闻着枣茶甜热的香气,笑着说:“给我也倒一盏来。” 紫玫过来说:“夫人去里间坐吧,比外头暖和。刚才杨夫人还来问过呢,夫人出门走走使得,可是时间也别长了。” “我也没觉得累。整天都不动,也就早晚出去走走。刚才回来时下雪了。” 紫玫看了外面天色:“只怕这雪不小呢。咱们房子不怕,不知道周围那些农家的茅舍草屋能经得住这样的大雪不。” 晚上雪下的大了,风也紧了起来,窗纸簌簌的响。李固和阿福相依靠在床头,李固轻轻替她梳理头,一把秀握起来光华丰润,让人爱不释手。 阿福靠着他打了个呵欠,轻声说:“睡吧。” 五十六 冬日 二 说是要睡,灯还燃着,欠起身就能吹灭,可是两个人谁也没动。 “这一下雪,只怕路不好走。” 阿福想,不走正好。 李固唔了一声:“雪停再走。” “雪停了路更难走。” 她这句话接的急,李固回过味来,笑眯眯的说:“舍不得我啊?” 阿福本来想说谁舍不得谁,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这一去,难道要让我自己在荒山野岭的过年?” 李固也有些为难。 要说把阿福一个人撇下,他是绝不情愿的。 可是皇帝的宣召,他也不能不去。 这样一来,弄不好真的变成他在宫中过年,阿福在城外庄子上过年了。 “我会回来的。等那边的事情一了结,我就赶回来,咱们一块儿过年。” 阿福叹了口气,头靠在他怀里面:“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傻瓜阿福。”李固的手指轻轻拨弄她的长:“你现在的身子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路上颠一些,大人没什么,可是孩子经受不起啊。” 阿福心里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该舍不得还是照样舍不得啊。 莫名的就想哭,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李固听到她哽咽的声音,有些慌张的说:“别哭,诶,你别哭啊,不是说这会儿不能哭么?我答应你,过年前一定回来,好不好?不会去太久的……”他顿了一下,轻声说:“我也舍不得你的,我想每天都陪着你,每天听你说话,摸摸我们的宝宝是不是又长大了一些,看他什么时候会动……” 可是皇命难违啊,尤其是在刚生过政变的敏感时刻。 阿福有点不讲理,牢牢抱着他的腰:“你不许走。” 李固苦笑,又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甜意。 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她在哪儿,他的家就在哪儿。离了她,只怕他也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阿福以前没这么爱缠人,也没有这么爱哭的。 大概,有了孩子的女人,就不一样了吧。 杨夫人特意嘱咐过他的,现在阿福与往日不同,她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不管多任性多荒唐,就算是无理取闹,那也绝对是有理的,务必逆来顺受,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呃,当然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但是意思李固绝对已经领会了。 李固抱着阿福说了一大篇的好话,都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细语隅隅,轻声呢喃。外面的风紧雪大,却更西安的屋里暖意融融。阿福难过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在他衣裳上把眼泪蹭了,小声说:“你给我唱个歌。” “呃?”李固愣了。 杨夫人说的,说好听的,体贴入微……可没说还要载歌载舞彩衣娱妻啊。 “你给我唱一个嘛。”阿福小声说:“你都会吹箫,吹的还那么好,肯定也会唱歌儿的。” 李固为难的说:“真没有唱过啊……” “那就哼个曲儿也行。”阿福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你这一去要好些天,嗯,我会想你……孩子也会想你的。你就权当是唱曲你儿子女儿睡觉好了。” 李固觉得汗都要下来了,想了又想,轻声唱:“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就唱了这么一句,李固自己的脸先红了。阿福愣了下,小声嘀咕:“你打哪儿学的?” 李固小声说:“不记得听谁唱过了……不好听吧?算了,我……” “好听。接着唱啊。”阿福的头蹭了两下,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李固觉得汗冒的更凶了,没办法,想了想又接着唱:“……要媳妇做啥?点灯,说话儿,做伴儿——明儿早起来梳小辫。” 阿福哧的一声笑:“将来说不定你儿子就会这么跟你要媳妇呢。” 李固看她喜欢,倒也松一口气。 要媳妇做啥?点灯说话,吹灯作伴…… 还有,梳小辫。 他以前听,只觉得这歌谣子挺有趣,就记在了心,可是倒没有仔细想过。这后面一半说的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其实说起来,夫妻之间也就是这么简单,说话,作伴……结相伴,白头到老。 等到了他是老公公,她是老婆婆的时候,眼也花,头也白,齿也脱,那时候依旧和现在一样,白天说话,晚上作伴。 “再唱个吧。” “还,还唱?” “嗯。” 李固搜肠刮肚,又想了一个听过的曲。 “风外甥,橹娘舅……摇进庄,吃老酒……” 阿福咯咯笑了:“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李固挠头:“好像是以前身边的小宦官哼过。” “嗯,接着唱。” 李固张了张嘴,阿福等着听,却没听着声。 李固的脸在烛光下红的像搽了一层大红胭脂,很忸怩的说:“后面忘了。” 阿福狐疑唔了一声,李固说:“真忘了……当时听的也不真切。”他灵机一动,说:“你给我唱一个吧……” 阿福吃吃笑,头批了一肩:“我也不会。” “你一定会,嗯,有空时也唱给咱们孩子听啊。” 李固听见阿福清清嗓子,声音低柔如水,说:“我也不会唱歌,有个歌也会前一半儿。” 阿福抿嘴笑笑,轻声唱:“晴日里,风光好,郎上桥,姐上桥,桥下水波摇,风吹裙带缠郎腰,相逢笑,相逢好,相别又要下了桥……两边眼泪落珠抛……” 她声音柔软,李固觉得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似的,问:“后面呢?” 阿福无辜的说:“不记得了。” 李固觉得这话说一半,曲唱一半,饭吃一半从中掐断,实在是件让人郁闷的事情。可是刚才自己也只唱了一半,倒也没法抱怨阿福。 他紧紧拥着怀里的妻子,心中只想着,若是她能变成手掌般大,就藏在袖中,藏在怀中,走到哪里都能带着,一时也不要离分,那可有多好。 屋外风雪愈来愈紧,映上窗上的昏黄灯光不久便灭了。深院寂静,空山苍莽。 五十六 冬日 三 似乎随着李固一走,天气也显得更冷了。刘润与佳蕙跟着李固一起离开了庄子,杨夫人把阿福看的严严实实的,似乎她最想做的事是拿重重棉毡做一个套子,把阿福装进去,密不透风的封存起来。 阿福低声的和刘润说:“我等着你们一起回来过年。” 刘润一笑,他身架搁在那里,穿着棉袍也丝毫不显得臃肿,笑的时候露出结白整齐的牙齿:“你放心,我一定把王爷好好儿的带回来。” 送走了李固,庄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人人都没了主心骨,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阿福懒洋洋的,外头下了雪,她也不能再到院子里去,杨夫人看她实在闷的很,睡了午觉起来,叫了瑞云紫玫,还请了朱氏来陪阿福玩字牌,这种牌不管是宫里头还是民间,女人们消遣时都会玩,输赢的也只是些小钱。朱氏有两日没见阿福了,她掀帘进来,桌还没有支起来,阿福脚上趿着一双夹棉的扁头鞋子,抬头看见她,有些意外。朱氏犹豫了一下,才把怀里头用布包着的东西拿出来,递给阿福。 “这是什么?” 阿福一面问一面把那个布包打开,里头是一双小鞋子,平平放在手掌上,纳的又喧又软的底子,鞋帮扎着花,鞋头是精致的五彩线缝的小老虎头,绣的极精致,阿福愣了一下,手指慢慢摸着那小老虎额头上威风凛凛的“王”字,抬头看了一眼朱氏。 朱氏穿着一件秋色的对襟翻毛袄子,头上挽着髻,戴着点翠的花开富贵钗,过去曾经劳苦的生活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深的痕迹。 阿福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有一件她弄脏了衣裳,也是这么个雪天,朱氏让她把衣服脱了,没有多余的衣裳穿,只能裹在杯子里头窝在炕上。朱氏从屋外端了一盆水进来洗那衣裳,手冻的通红,实在受不了,就将伸近炭盆去烤一下,手上的水珠滴到盆里的热炭上面,嗤嗤的响,腾起细细的烟,然后她再接着洗。 阿福心里觉得微微酸,轻声说:“谢谢母亲了。” 朱氏把那块包鞋的布慢慢拿起来,低着头叠好:“嗯……我听他们说,王府要是生了世子,郡主,那衣裳鞋子都是有定规的。也不知道这个做了能不能穿,瞎做的……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阿福点了下头:“小孩子……不用太讲究的,等……到时候,我一定给他穿上。” 紫玫捧着牌正要进来,看着朱氏在屋里,便悄悄的又站了回去,听着屋里头并没再说什么,等了一等,才说了一声:“夫人,朱夫人,桌子支在哪边?” 阿福说:“支在西边屋里吧。” 阿福坐在垫了一层棉垫一层皮毛的椅子里,热的额头上微微沁汗。瑞云打牌很是小心,几乎从来没有出错过牌,紫玫算牌也是极在行的,朱氏有点心不在焉,接连出错了几张,,一旁的丫头也跟着笑,替她数着钱交给另外三家。阿福也打的不太好,但是打这个牌的确时间消磨的快,中间丫鬟端着莲子汤上来,阿福一盏,朱氏一盏。瑞云过来服侍阿福,替她在前襟上垫上帕子,挨着碗试了试并不烫了,递给阿福。朱氏接过碗,倒没吃,她看着阿福。怀孕这些日子,光见肚子大起来,脸上手上倒还是原样,看起来,就和当时离家进宫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朱氏记得送走了阿福之后,她回屋里一个人哭了许久,越哭越觉得伤心,只想着,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这个女儿。 她还记得小时候阿福喊娘的时候,她心里那么高兴—— 好像一转眼,她就长大了。小孩子长的真是快,就像风里吹吹,一夜间就长大了一样。昨天觉得她还是小姑娘……天气热,阿福有次把头挽在头顶,还折了两朵百日红插在辫里,回过头来笑。天气热,她的脸红扑扑的,笑容娇艳可爱,眼睛里亮亮的,一闪…… 她都没有注意她的女儿什么时候长大的。 她……她的心思都用在了阿喜的身上了?也许是…… 阿喜……阿喜她没有教好,落了个坏名声,被刘家变相的休了回来。她对着阿喜很小心,不敢高声说话,对着阿福……也一样。 朱氏有点迷惑,舀起一勺汤,看着调羹里那煮的软烂膨胀的莲子,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朱夫人尝尝啊,看看合不合口。”紫玫笑着说:“最近我们夫人不太爱甜的东西,所以这个里头也没敢多搁冰糖。” 朱夫人吃了一口,说:“嗯,很好。” 可是直到咽下去,她好像也没有尝出甜味儿来。 张氏把李信抱了进来,进了屋才给他揭掉外面的大氅和兜帽。阿福有些讶异:“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外头不冷么?” 李信到了山庄处处都觉得新奇,下了雪更是如此,可是张氏怕外头天寒地冷的,万一磕了碰了,又或是冻着了,那都是天大的麻烦,所以总拘着不肯让他出去。 “他一直闹着要来找夫人……” 阿福也极惦记他,可是从知道她怀了身孕,杨夫人就不再让她抱李信了,哪怕只是看着李信跑跑玩玩,也是如临大敌。 “信殿下还小,不知道轻重,万一夫人因为这个碰着跌着也不玩的。” 阿福笑着张开双臂揽着李信,却不敢把他抱起来了。 李信一张小脸儿雪白粉嫩,笑容甜如蜜糖,看的阿福心都要化了。 嗯,李信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可以想见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标致风流的英俊少年郎。 “嫂子……想你……” 阿福觉得心里一软,跟着一酸,真想把他抱起来好好亲近。 这孩子讲话很少能讲一句,可是这想你两个字说的特别清楚,可见他在心里一定已经盘旋了很久,没见她的时候,大概也已经说过很多遍想念的话了。 李信乌溜溜的眼睛显得像浸了水的葡萄珠一样湿湿亮亮的:“嫂子……” 阿福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示意瑞云抱他起来坐好。 “阿信吃不吃莲子汤?” 李信毫不客气:“吃!” 阿福把莲子汤端起,一勺勺喂给他。 朱氏坐在那儿看着,像是痴了一样,呆呆的出神。 五十六 冬日 四 紫玫在阿福房里铺了一张小榻上夜,阿福虽然一开始不适应,但若是炕热了夜间口渴,又或是因为肚子胀想起夜,还真的是离不了人。紫玫人稳重,晚上睡的警醒,差不多阿福一动她就能醒。 阿福宽了衣裳上床,紫玫也就在靠西墙的榻上躺下,听着阿福翻了两个身,轻声:“夫人睡不着么?” “嗯。” “要不要吃口茶?” “不用,我不渴。”阿福的手无意识的揉搓枕头,朱氏给她的那双小虎头鞋已经交给紫玫收了起来,但是那细密的针脚纹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指尖上久久不散,屋里还有一枝烛没有熄,听着外头呜呜的风声刮的那样紧,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驰踏踢,声势让人觉得心惊。 阿福说:“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紫玫嗯了一声。 “王爷在城里,这会儿想必也歇下了……不知道他是就近宿在宫里了,还是回了咱王府。” 紫玫想了想:“住在宫里虽然方便,可是难免会有人讲闲话的,王爷素来持重,应该是回王府歇着的。” “嗯,太平殿前些天还去看了一回,虽然还是老样子,可是没有人住的屋子,就是显得冷暗。” 紫玫有些出神,想着她从德福宫到太平殿,又到了成王府的经历——她算是德福宫当时几个大宫女里头境况最好的一个了吧?红锦跟着太后,不是死,也不会活的太好。绿盈和白芸从那回事之后就再没了消息,怕是已经不在了……她跟的主子也险些被那场变故给害了,可是吉人天相,现在不但化险为夷,还正了名分,又有了身孕。紫玫想,要是生下位士子来,自己帮着照料,或许就会像曾经的杨夫人与王爷一样,杨夫人也不是奶娘,但是也是教养宫人出身的。要是生一位郡主,那也很好……阿福性子好,从来不打骂人,王爷心地脾气也好……她心里想着事,嘴上说:“听说恐怕过两天还要下雪的,要进出城是更加不便了。” 阿福听着熏笼里头炭块儿轻微的裂响,她不喜欢这种热熏熏的炭气,最近也都没有用什么香。 李固这会儿肯定也躺下了吧?他睡着了么?累不累?他有没有想她? 一定想了……想她,也想孩子。 “嗯。阿喜这几天还好么?” 紫玫说:“杨夫人每天过去一个时辰给她讲规矩,还有管事婆子看着教着,那屋子虽偏,屋里也有炕,一应炭火衣裳吃食都周到,夫人不必为这个挂心。” 阿福只是想着今天朱氏的神情,递完鞋子后,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想说什么呢?是不是想说阿喜的事情? 其实阿喜对朱氏殊无敬意,朱氏对她也总是有些战战兢兢的赔小心的样子。两个人看起来也并不像母女——可阿福自己和朱氏,也没有亲近到哪里去。 “宫中只说让王爷去,没提阿信的事情?” 紫玫轻声说:“大约天冷,怕小孩子禁不住。” 恐怕是皇上都想不起这孩子来了吧? 宫里的事,向来人走茶凉。丽夫人没了,这孩子几乎没人管了。这过年的大宴,也没有提让这孩子回去的事情。阿福想的心里微微酸,心里默默的说,就算自己生了孩子,也绝不会对李信厚此薄彼。 紫玫又说了两句闲话,还问起阿福明天想吃什么。 阿福却有点恍惚。 朱氏当年是怎么想的呢?把阿喜看的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重要。 她是不是也对阿喜抱着一种怜惜的补偿的心态?和自己现在对李信的感情……是一样的吗? 有句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可是阿福还是猜不着,朱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阿福辗转反侧,紫玫觉得她似是有了困意,起来倒了杯热水——只是白水,阿福喝了两口润润喉咙,再躺了下来。 她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定,手轻轻抚摸着肚腹,过了好一会儿才模糊睡去。 她睡的不沉,肚子已经渐渐沉,隔一会儿便会翻个身,不是朝左就是朝右,只是不能平卧。紫玫也没有睡实,今晚的风声听起来似乎特别不同——虽然都该是一样的,可是总让人觉得有一种肃杀之意。紫玫模模糊糊的想,这风这样紧,庄户人家的屋顶倘若没压实盖稳,只怕整个房顶都能给掀了去。 还有,屋里炕烧的太热,赶明儿得和人说一声,降一降才好。或是端些水放在屋里,省的太干了,人会上火。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廊下有脚步声。 紫玫身子一顿,轻手轻脚翻身坐了起来。阿福裹着戏水鸳鸯的锦被,面朝着里,这会儿好不容易睡实了。 紫玫听见轻轻的叩门声,虽然轻,却又急又快。 她披衣起来,端了壁架上的灯,到了外间才问:“是谁?” 庆和在外面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说:“紫玫姐,你开一下门。” 紫玫来不及多问,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条缝。寒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得她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外间睡两个小丫头也被惊醒,只是看见紫玫端着灯站在那里,元庆并没进来,只说:“紫玫姐,你看。” 紫玫看元庆也只穿着小袄,却好像全不觉得冷似的。他伸出手,朝着斜北的方向指去。 本来应该是漆黑的夜空,可是那个方向却有着通红的光亮,将半天边都映成了一种异样的紫红颜色。那光亮仿佛还在扩大,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给照亮一样,那不详的红光让人觉得连天都要烧起来了。 那边是京城的方向。 离天亮还早着,现在才刚过三更,无论如何……再说太阳也不会从那方向升起。 一阵狂风吹过来,紫玫手里的灯烛焰跳了两下,扑的一声熄灭了。紫玫手一抖,屋里阿福的声音问:“外头怎么了?” 紫玫只觉得嘴唇干两腿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后背上原来一些热涔涔的汗意,现在全化成了刺骨的森寒。 五十七 寒雪 一 “夫人,床铺好了,再睡会儿吧,天还没亮。” 阿福摇了摇头。 杨夫人不容反驳的说:“您担心王爷,我也担心,可是夫人,您更该先保重自己的身体——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天边那红光让人心惊胆战,如果是一把小火,那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亮。 这样大的火…… 阿福坐立难安,一时间什么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杨夫人强硬的过来,把她搀起来,硬架到床边。 “我替夫人宽衣?” 阿福摇摇头,她坐到床边,脱掉大毛斗篷躺了下来。 杨夫人把被子替她掖好:“我就在这儿陪着夫人,您不用担心。天一亮我就让人去打探消息。” 阿福的嘴唇抿的紧紧的,不过杨夫人刚才让人给她喝的红枣茶里还掺了一些安神的东西,屋里的热气再一熏,她就沉沉的睡了过去,比刚才没吵醒之前睡的还沉。 杨夫人走到外间,常太医坐在椅子里,头扭过去看着天边红色的半边天空,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往常那种讨好的,略带点猥琐意味的神情。他望着外头,轻声说:“夫人,只怕我们也得快做准备——天亮之前最好。” “给夫人喝这个真的不会损伤她的身子么?” 常太医摇头,说话的度比平时快了许多:“让夫人继续熬夜忧虑下去,我敢说肯定比吃点这个药睡一觉的伤害要大多了。” 杨夫人点了下头。 她经历的事情更多,包括先皇去世时那场皇位之争,还有更近的这一场外戚与皇帝的争夺。也许山庄里其他惊醒的人只觉得这是一场火灾,可是杨夫人却看到的是血光。 她有些担忧的转头看了一眼内室——她知道又陷入沉睡的阿福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被惊醒时,看到那天光,脸上因为水面和暖热而泛起的红润一下子褪的精光。 如果是又一次政变……或者,大火之后会生什么样的政变—— 杨夫人一把掐住了常太医的胳膊。她的手指细而瘦,平时总是有一种优雅的感觉,现在却让常太医觉得像尖利的鸡爪一样,难以挣脱,手臂被掐的生疼。 “一定要保护好夫人和小世子!”杨夫人已经把阿福腹中未出生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小主子——李固现在在城里,下落不明,生死不明……有可能,再也回不来!所以一定要保住阿福和孩子! 杨夫人在宫中多年,一颗心早就磨的坚硬无比,只要认准了一个目标,就算付出再大的牺牲,她也一定要成功!哪怕——这牺牲是自己,或是别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推开后窗,积雪的山峰在夜色下像是一根石雕的柱子,冰冷,坚硬。 “常太医,恐怕今晚有些事得劳烦你了。” 常太医哆嗦了一下,他还来不及庆幸自己今晚不在京城中,就陷入了新的恐惧之中。 这火……也许,也会烧到这城外的山庄里来。 如果朝局再有反复的话…… 杨夫人关上窗子,转过身来。她整个人都冷冰冰的,像是一尊瓷器:“出了山庄后门,绕过去……有道深涧,过了吊桥涧那边有个院子。” 杨夫人转过头来说:“撤了吊桥,再没路能过去——后面那山峰陡的很爬不上人。现在还看不见路,天亮之后我会让夫人先住过去,常太医,你也一起过去,照料夫人的身体。” 没等他出声,杨夫人利索的吩咐瑞云和紫玫收拾整理东西,一条条指令被传出去,整个山庄都醒了过来,人们无声的忙乱着,远远望着斜北方的京城。灼热的火光仿佛是燃在每个人心里,疼痛而恐惧,每个人都不知道—— 明天会怎么样。 粮食,药材,棉被,炭…… 天还没有亮,杨夫人已经让人把东西都6续搬过去,但是安排谁服侍,杨夫人却着实犹豫了一下。 侍女的话,她身旁的海芳海兰,阿福身边的紫玫瑞云都是好姑娘,能干,懂事,聪明。可是只有几个姑娘却不够。 杨夫人想,如果刘润在……他是个非常能干的人。 但是他随王爷一起走了,现在……生死不知。 杨夫人揉揉额角,积雪遍地的夜晚并没有那样黑暗,天地间被白雪映的有一种朦胧清冷的光亮。这种光亮和京城那边的火光映在一起,洁白的雪地和院墙看起来有一种音乐的红。这红色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紫玫守在阿福身侧,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灾祸总在人们最没防备的时候降临。 阿福觉得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的,似乎她不是躺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绳索编就的吊床上一样。她想睁开眼睛,但是却醒不过来。 身周有人在小声说话,她能感觉到那些人的不安,她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浓雾,一时近,一时远。 阿福又陷入了沉睡。 她见到了李固,穿着一身杏黄长衫,走在夏日的绿茵下,他似乎现了她,阿福都差点忘了他其实看不到。她朝他笑。 李固和她说话,可是阿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 她想朝他走近,可是怎么也走不过去,仿佛两个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障壁,她觉得她也朝前走,但却现李固离她越来越远。 背部一阵轻微的痉挛,阿福忽然间睁开了眼。 刚睁开看到的东西似乎有一种浅蓝色,天空,云朵,积雪……一切都带着一种莹莹的浅蓝。 她这是在哪儿? 阿福现自己被人抬着,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与毛坯大氅,头上还罩着风帽,睁开眼可以看到天——她不是在屋里! “夫人,别动……我们这就进屋了。” 阿福想转头的时候,杨夫人声音轻快的说:“进了屋我和您细说。” 阿福不知道杨夫人把她带到了哪儿,不过她看见那被冰雪覆盖的山峰,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山风吹着她头上的风帽翅边不停的颤动。 阿福几乎觉得昨天晚上她听到看到的那火光都是自己的幻觉,是一场梦一样。 不过,她眼角的余光看到,盖在身上的锦被,被风吹过后,原本洁净的雪白的被边上,已经落了一层细微的黑尘——那是被大火烧过的焦土,风将它们吹散,带到四方——带到阿福的眼前。 小院隐在几块巨石后面,从来的方向除了树与石头什么也看不到。这里是建造山庄时顺带建造的院子,隐蔽而又清静,当时山庄主人,一位侯爷的儿子曾经在这里读了四年半的书。只要一撤涧上的吊桥,住在这小小山坳里的人除非插翅才能飞离。 同样,外面的人也不可能进来。 五十七 寒雪 二 阿福的手指上沾了一点那黑色的细灰,窗上,门槛上,还有院子里的雪……白雪上一层阴影似的黑色焦尘,让人的心也跟着蒙上了阴影。 阿福隔着窗子,看着元庆等人将米粮,火炭搬入院侧的空房,慢慢转过头来。杨夫人安慰她:“夫人不必担忧,只是担心庄中要扫尘,怕有什么扰攘到了夫人,所以先在这里清清静静住几日。” 阿福摇摇头:“杨夫人,你不用和我说这个,我不是傻子……城中一定出了大事,王爷不知道现在安危如何。要是我没孩子,这会儿我绝不会安安稳稳的坐在这儿,一个人躲起来……”她语气平静,静的让杨夫人心里都没有底。 若是阿福惊慌,哭泣,吵着闹着要去寻找李固……杨夫人反而会觉得更正常些吧? 可是,阿福的平静与坦率,也让杨夫人把原来那些宽慰的话,全都省了。 “夫人,天不亮我已经差人去京城打听消息了。搬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不知道皇上,太后,还有王家……等一有了消息,自然会先来禀告夫人的。” 阿福点了一下头。 她不是不恐慌,可是她完好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腹中的孩子似乎还在安静的沉睡着,阿福轻轻抚摸隆起的腹部。 “夫人先梳洗,再用朝食吧。我已经让人去接朱夫人了。” 阿福点了一下头。 紫玫捧进水盆来,刚烧沸的热水舀进铜盆中,这院子背后也有一眼井,虽然下雪,但井水并没上冻。 阿福坐在窗边,听着屋外面的动静,杨夫人不放心,就陪在她身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们都在等待,等着消息传来。 院门打开,朱夫人有些惊疑不定的打量这个小院子,她披着青绿斗篷,穿着厚雪鞋,院子不大,几步就进了屋子。 “阿福。” “母亲……” 阿福忽然觉得刚才绷得紧紧的自己,忽然间松懈了一下,她站起来,只觉得眼泪就要随着话语一起流泻出来了。 朱氏赶着走了一步,紧紧握住了阿福的手,扶着她坐了下来:“阿福啊,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可得多想想孩子,不是还没消息吗?可不要自己吓自己。” 阿福点点头:“嗯,母亲……用过饭了吗?” 朱氏拂了一下头:“还没用,和你一块儿用饭吧。” 朝食端上来,不及平时那样丰盛,但若只阿福和朱氏两个人用饭,那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 阿福喝了半碗粥,朱氏劝了几句,她又多喝了几口。 她在等待消息,可她又觉得害怕。 如果得到的消息不是她想听到的…… 朱氏却显得很镇定,她端了一小筐核桃来,一边用小夹子捏核桃,一边有滋有味的和阿福唠家常。杨夫人在一旁看了朱氏一眼,对她的镇静感到意外和欣喜。不过再一想,朱氏年纪和她差不多,早就守了寡,也是经过事儿的,以前对她的那平庸无能的印象,倒是由此好转了许多。 阿福手中把玩着那柄象牙玳瑁梳子,听着朱氏钳核桃清晰的咔咔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清脆,而且,让人的心神缓缓的安定下来。 “母亲刚才说什么?” 刚才朱氏说话,她跟着点头,却没怎么注意朱氏说了什么。 朱氏微笑,没再继续刚才话题,转而捏起一块剥的很完整的核桃仁:“你尝尝,味儿好不好?” 阿福嚼着核桃。核桃的香味儿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外面忽然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响。 阿福怔了一下,转头朝外看。 隔着窗子看不清什么,但是可以听到有人进了院子。 杨夫人一掀帘子走了出去,阿福只觉得一阵巨大的恐慌从头顶直灌下来,朱氏抬头看见阿福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微微抖,扔下手中的核桃,伸长手臂把她抱进了怀里。 “阿福乖,不害怕……不要害怕,娘在这儿呢,啊,不怕,不怕……” 朱氏只觉得怀里的阿福身体瑟瑟抖,握着她的手,指尖也是冰冰凉。朱氏在她虎口上掐了几下,疼痛让阿福回过神来。 “还没听着消息,你不要先自己吓唬自己啊。” 阿福定一定神,点头说:“母亲说的对。” 她只是……克制不住。 上一次的变故与分离,让她的感情变得清晰明了,可是单子却似乎也变小了。她试着想站起来,却觉得腿脚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对朱氏说:“母亲扶我一把。” 朱氏不想让她到外头去,可是看着她的脸色,劝阻的话却也就咽了下去,扶着她站了起来。 阿福扶着腰,朱氏替她掀起帘子。门外头元庆正和杨夫人说话,他一定跑了很远的路,裤腿和衣襟上都是雪泥,脸上冻出两团红,说话间口鼻都在朝外喷出白气。 “什么?看到了蛮人?”杨夫人瞠目结舌:“这,这不可能。” “夫人,的确没有看错的。前年不是午门献俘么,我见过的,袄圯人那头剃的奇怪还编着小辫,身上穿裹着兽皮麻布……” 蛮人? 杨夫人问出了阿福的疑惑:“有多少人?他们……他们……” “哪里敢走近了,远远的看到便不敢再过去了!逃过来的人说,昨晚上有人给袄圯人打开了京城北门,大火就从那里一路捎过来,皇城也盛了火海,到现在还在烧着没有熄灭……” 阿福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响,脑口空荡荡的。 杨夫人和庆和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十分遥远,她听到他们说话,心中只想着,蛮人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么?怎么毫无预兆就到了京城?又是谁,打开了京城的大门?皇宫到底怎么样了? 李固呢?他活着吗?他在哪里? 朱氏扶着她,让她坐了下来。 “阿福,阿福,你可别自己吓自己,这不是没见着王爷吗?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不会有事的。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个儿……” 阿福身子微微抖,两手紧紧握着梳子,梳齿都陷进了她的皮肤里,她一点也没有觉得疼。 是的,李固一定不会有事! 他一定活着! 五十七 寒雪 三 张氏将李信也抱了来,这孩子还不懂得出了什么事,盗了小院里,倒是看什么都新鲜,见了阿福更是欢喜。 山庄人人心上都压着千钧巨石,虽然自身在城外山间,安全暂时无虞,可是却有许多人的亲眷是在城里的,像朱氏就惦记着朱平贵,张氏也惦记着她的家人,庄子里人心浮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惶恐气息。京城的大火据说还没有熄,只是白天离的远已经看不到火光。大风吹来的焦尘飞灰让人觉得呛的厉害,鼻腔里都变的黑黑的。 阿福搂着李信,眼巴巴看着窗外。山庄里有两个护卫换了衣裳再去打探消息,现在还没有回来。过了午天又阴了下来,一阵风吹过脸庞,阿福伸出手,零落的碎雪落在她的手掌上,微微的凉,瞬间融成了水珠。 李信用手指蘸了一下那水滴,还用舌头舔了一下指尖,小声说:“嫂子……” 阿福转头看他,李信又把湿的指尖凑到阿福嘴边,示意她也尝尝。 这孩子…… 阿福觉得已经麻木的知觉似乎找回来一点,摸着他圆胖的小脸轻声问:“阿信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心?” “吃!” 李信小皇子说这个字格外字正腔圆。 阿福吩咐瑞云端些点心来,瑞云出去,很快端了两个碟子一壶热茶进来。那茶是热腾腾的杏仁茶,两个碟子里一碟是核桃酥,一碟是碗茶糕。阿福掰了糕喂给李信,糕热,这孩子含了一口糕,半张着小嘴朝外呼热气。 阿福喝了两口热茶,李信抓了一块糕递到阿福嘴边:“嫂子,吃。” 阿福吃了半块糕。 核桃酥是捶酥了的,捏的劲大一些就碎成了渣,李信两手都抓的黏糊糊的,阿福让人拧了热手巾来给他擦手。 外面不知道怎么样——这个小院子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外面就算有战火,也烧不到这里来。 阿福隐约听到有人在外头说话,声音小说的又快,她听不清楚。 她心里也知道……如果是好事情,那不必避着她说。 杨夫人掀帘子走了进来,看着阿福的神情,怔了一下,走近了几步,轻声说:“夫人,刚才有消息说,看见不远处也有火起,只怕是蛮人过来,先将吊桥撤下吧。” 阿福抬起头。 杨夫人话里的意思她明白。 这个小院子能容纳的不过是他们有限的几个人,断无可能让整个山庄的人都避过来。其他人,他们要么就散进山里,要么就只能呢个找些菜窖地窖的藏身—— 阿福只觉得世事这样无常难测,明明前一天还是好好的,一转眼,灾祸与分离就已经迫到了眼前。 “可是进城去的人,不是还没回来吗?”阿福艰难的说:“再等一等,也许他们就回来了。” 杨夫人没有说话,沉默了一刻,轻声说:“最多等到天黑,天黑前他们要是能回来……” 她转身出来,因为下雪天色阴沉,天……已经快黑了。 门一开,寒风夹杂雪花扑在脸上,杨夫人打了个寒噤。 阿福搂着李信,这孩子吃饱喝足,全无心事的打起了盹,张氏想把他接过去,阿福没松手,扯过一旁的大氅包住他。 她说不清是不放心,怕李信冻着。还是自己需要一点实在的重量,来告诉自己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在做什么事。 一颗心,好像在别处跳动。 遥远,茫然,悲喜不由自己。 朱氏知道情形不对,说不好,恐怕……命都要保不住。 她远远的朝前面望,隔着山涧,阿喜还在庄子里头。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也照料了她这么些年。阿喜她……朱氏绞着帕子,总不能就这样看着阿喜一无所知的待在外头。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小院不过四五间房,要说挤一挤,多一个阿喜还是能容得下的。她想先和杨夫人或是阿福说一声,但是阿福那里心乱如麻,忐忑不安。杨夫人却又已经回庄里去照管料理。 她把斗篷系的紧了些,推开院门出去。元庆守在门旁,朝前一步,看见是朱氏,停下来问:“朱夫人?有什么事?” 朱氏抿了下嘴,说:“有件要紧的东西忘了拿,我去取过来。” 元庆犹豫了一下:“朱夫人,蛮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到咱庄上,不要紧的身外之物还是不要取了。” 朱氏摇摇头没和他再说就朝桥上走,元庆不敢硬拦。 吊桥上的雪已经被扫掉,但是走上去摇摇晃晃,风紧雪大,朱氏心里慌,不敢走快,好不容易走到那一端踏上了实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阿福有些迷迷糊糊的,和李信一起睡着了。她昨夜里没睡好,今天太过担心又没有午睡,困倦乏力,又惊又怕,睡也睡不稳。紫玫掀门帘看了一眼,没敢惊动,转身出门,又进了西屋。 常太医正把搬来的药材分装包好,看见她进来,点个头说:“紫玫姑娘,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没事,刚刚看见睡着了。” 常太医点点头:“夫人这一胎还算稳当……夫人也算遇变不惊了。” 紫玫轻声问:“常医官……您说,京城,能保得住吗?” 常太医停下手来,苦笑着说:“紫玫姑娘,您问我也是白问……我哪知道啊。” “您总比我们知道的多些啊。” 常太医吁了口气:“看昨天夜里那火势,就算烧了没有整个城,也得有大半个。冬天起火,风助火势……就算今天下一点雪,恐怕也于事无补——” 他不说乱,只说火,紫玫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犹抱一丝希望:“房烧了,人没事就好啊……” 可是这火如何烧起来的?紫玫与常太医这时候都在想,京城的局势本来已经十分复杂,经过王滨和太后联手动的这一场宫变,皇帝的威信大受打击,禁军损失严重,而进京勤王的兵马和定山军也都已经各自遣返原来驻地? 还有,蛮人? 他们是怎么出现的?他们…… 紫玫几乎把手帕绞断了,常太医劝了一句:“紫玫姑娘,你现在可得好生照料夫人……外头的事,尽管忧急也是白费力气,先做好手边的事情比什么都强。” 紫玫振作了些,点点头。忽然听着外头轧轧的声响,紫玫听杨夫人说了要撤了吊桥以保平安,他们搬来的粮食足够现在这几个人吃过这个冬天的,避一时之祸不成问题。 紫玫进出门来,院门这时候也被打开,进来的人一身黑漆漆的,眼睛精光四射,活像年画里地狱中的恶鬼,紫玫腿一软,一跤跌倒,坐倒在门框边。 五十七 寒雪 四 那人转过头来,沉声说:“紫玫?你这是怎么了?” 这,这鬼还知道她名字。紫玫只觉得一瞬间背脊上全是冷汗,想大叫,想起身逃跑,可是既喊不出来,也动弹不了!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而院门处又走过了几个同样黑漆漆的人来。 紫玫只听着那人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响,在她面前停住。 “紫玫,夫人呢?你快去禀报夫人,王爷回来了!” 什么?王爷?回来了? 紫玫定定神,壮着胆子抬头打量,那人虽然面目身体都黑漆漆的,可是仔细看,紫玫觉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刘,刘润……”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实在是刚才太害怕,又被刘润的奇怪样子吓的很了,可是她的声音却让刘润想岔了,一把揪着她肩膀把人提了起来:“夫人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夫人没事……睡,睡着了。”紫玫浑身抖,又是喜,又是怕,又是急,要不是刘润揪着她,她一定早瘫了:“你怎么,弄的这个鬼样?吓死人了。 刘润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看着身上手上的黑,他也愣了下,转身走过去扶住他之后进门的那人:“王爷,夫人没事。您先擦把脸,别这样子把夫人吓着了。” 阿福睫毛颤动,慢慢睁开了眼。 一旁紫玫小声说:“夫人醒了?” 阿福点点头,李信卧在她的身旁,脸睡的红扑扑的,还没有醒来。 紫玫说:“夫人看谁回来了?” 冬天午后睡觉总是让人不舒服,睡的既不解乏,醒来还是很没精神。 阿福抬起头,又揉揉眼,几乎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李固已经洗过脸梳了头,又换了件布袍,他站在床前,阿福抬起手,指尖要触到他的时候,又有些犹疑。紫玫轻声说:“夫人,王爷回来了,您可放心了吧” 阿福的手再朝前探,一把握住了李固的两手。 “阿福,我回来了。” 李固展开手臂,紧紧将她抱在怀中。这一日一夜如此漫长,他几乎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再回到她身旁,再也不能拥抱她。现在柔软而温暖的触觉美好的不似真实,李固从没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诚心的在心中祷告:“谢谢苍天,让我们还得团聚。” 阿福嘴唇微微哆嗦,身体颤抖的像风中的一片叶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紫玫退了半步,掀起帘子,走到屋外来。 她的心中也涨满喜悦,李固这一回来,他们仿佛也有了主心骨,就算外头再乱,也不似先前般怕了。 她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谢天谢地,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阿福的手胡乱的摸索着李固,明明看不见的是李固,她是看得见的,可是她却慌乱的,用这种笨办法来给自己一份真实感。头,额头,脸庞,肩膀…… 他好好的,他没有受伤,他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李固拉着她的手掌,翻过来,唇轻轻吻在她的掌心:“教你担心了……” 阿福捧起他的脸,唇轻轻印在他的嘴唇上。 李固的唇干燥温热,虽然梳洗过,身上犹带着一股经了火的焦尘的气味。 李固紧紧抱着她,吻的又重又密。阿福觉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身体软软的靠着他,手紧紧揪着李固的衣裳。热的呼吸交濡在一起,像是要着起火一样。 一旁睡着的小李信手脚动弹了一下,可是正沉浸于狂喜中的良人都没注意。他揉揉眼,扯了扯阿福的衣襟:“嫂子,尿尿……” 阿福如梦初醒,将李固推开一点,转过头来,李信正趴在那儿仰起脸,一手牢牢扯着她的衣裳,眼睛乌溜溜圆溜溜的盯着她和李固看。 虽然这孩子看不懂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可是阿福还是臊的脸通红,外头紫玫听见动静,进来抱起李信去外屋把他尿尿,李固在床边坐了下来,阿福刚刚睡醒还没有穿外面的衣裳,李固抱住她,阿福身形娇小,整个人依过去,像是嵌在他怀里那样契合。 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是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必说。 他回来了,他平平安安。阿福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最大的幸福,上苍实在待她太好太好。胸中甜蜜与悲辛混在一起,甜意慢慢变重,那一丝悲伤渐渐的变淡,再变淡,最后,只留下一点微苦的余味,反而衬着这甜意更加的珍贵而甘美。 “你没有受伤吧?” 明明已经确认过了,还是问了傻话。 李固说:“我很好——你呢?孩子好不好?” “好着呢,”阿福的脸颊贴着他的下巴,她刚睡醒,脸是热乎乎的,他虽然擦洗过,肌肤却还带着外头的凉意。阿福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常太医说他挺结实的。” 话题未落,她的肚子里忽然动了一下。 就像鱼缸里的一条小鱼儿,滑溜溜的调皮的游过,尾巴甩在鱼缸壁上激起来的动静。轻,快,不注意的话几乎就察觉不出来。阿福怔了,李固也怔住了。 “刚才是……”李固没往下说。 阿福想说,可能是,嗯,肠动吧?可是,不像……不是的。 她能感觉出来,不一样,不是那种肚肠在动的感觉。 “是,是孩子在动?” 阿福觉得眼眶烫,她抿紧了唇,重重点头:“嗯!” 刚才重逢时没流的泪,现在却一下子淌了出来。 李固的另一只手也紧紧的贴了上来,一手按着一边,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真的?真的?再动一下,乖孩子,再动一下。” 阿福带着泪笑出声来,捶了他一下:“你让动就动啊?才不听你的呢。” 李固板起脸,可是唇角的笑意怎么也遮掩不住:“我是他亲爹,他敢不听话,反了他了!赶明生下来我一定好好揍他屁股。” 屋外天已经黑了,屋里也暗下来,该掌灯了。 阿福望了一眼天色,狂喜之后,忧虑又爬上心头。 “阿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有,蛮人……会不会打到我们庄上?城里怎么样?皇宫现在怎么样?” 五十八围炉夜话一 李固硬撑着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困乏的支撑不住,阿福让他躺了下来,一出来,紫玫端了个托盘来:“咦?夫人,王爷呢?” “太累了,睡了。” 紫玫说:“那这碗面我端出去吧,给那位护送王爷回来的高公子吃吧,那人那样子饭量挺大的。夫人,三公主也来了。” “三公主?” “就在西屋呢。” 阿福掀帘子进去,讶异的看着床上躺的人,她万万想不到,跟着李固一起回来的,竟然还有这位金枝玉叶。 李馨的脸上的黑灰已经被擦干净了,额角刮了一道口子,天冷,已经收了口,血痕也不是特别明显。 “脚也伤了,腿也有伤。”紫玫说:“真是的……我这就端水,夫人要是不方面,就叫刘润帮手,给殿下也拾掇拾掇。殿下光擦了脸,怕吓着夫人了,总该洗一洗脚吧,也能好好歇歇。” 阿福掀开被子看了看,李馨的脚下缠着白布,向来金枝玉叶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加上下雪,路实在难走。 他们是怎么从城中逃出来的? 阿福站在屋里,她披着一件厚厚的绸面皮袍子,屋里热烘烘的,她觉得背上有点冒汗。 刘润应该回来了,紫玫刚才提起的高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瑞云虽然又端了一盆水进来,刘润跟在她身后。他颊上也有浅浅的伤,似乎是蹭在什么树枝尖石上,本来清秀的面容看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凌厉之气。 也不知道着,一看到他,阿福心里踏实了不少,扶着门框微微笑了笑。 刘润端水进屋,阿福跟了进来。 李固睡的沉沉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疲倦之后全然放松的神情。 阿福掀起被角,他脚上的袜子脏兮兮的,阿福试着想褪,一下还褪不下来。 刘润用热水浸了布巾,阿福接过来替李固捂上。 李固动了一下,并没有醒。 阿福把袜子捂湿了,缓缓的再向下褪,轻声问:“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刘润轻声说:“你忘了么?我们在夹道后头假山那里……” 密道。 阿福咽下惊呼:“那个,你后来又探过了?” “哪里有探过。”刘润苦笑:“这是逼的没办法了,点一根柴枝照着亮,跌跌撞撞的,地道很长,出路是在一座空弃的屋子里头,幸好离城门已经很近、城里火头一起,北风再刮着,整条街都烧了起来,袄圯人都冲着皇城去了,城门处并没有严加把守,也有别的百姓朝外冲,袄圯人站的高在那里放箭……” 阿福的呼吸都顿住了,刘润低声说:“佳蓉和我们一同出来,在那里被人冲散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 阿福手下一抖,手劲重了一点,李固跟着动了一下。 脚上有伤,血凝固了才粘住了袜子。 阿福用热手巾一遍一遍的擦着,捂着李固的双脚。 “三公主怎么和你们在一起?” “王爷临出宫时三公主来找他的,说是有事情想同他商量,又不能在那样的地方说,所以同王爷一同回了王府。” “她,怎么能在宫外过夜?” 刘润摇头:“太后不问事,瑞夫人跟着失了势,宣夫人又一直病着没好,宫里乱糟糟的,谁还来管这样的小事。况且现在说——也是万幸她跟着我们出来了,不然……” 阿福替李固擦上药,用干净的白布把他的教缠了起来。 “皇宫,全烧了?” “烧了,不光皇宫,我们的王府也……大半个城……” “那,皇上呢?禁军都去哪儿了?” 刘润摇头:“那些事,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皇上若是突围,也许从平元门走,或许还能走的脱。” “你也快歇歇吧。” 刘润和李固李馨一样走了那么远的路,肯定又累又困,可是李固和李馨能倒头就睡,刘润却不行。 短短的一天一夜漫长的就像过了整整一年。 刘润点头答应着,他也已经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端着水盆出去,步子都像拖着沉沉的重负,一步一拖的。 院子外面又传来轧轧的声响,吊桥终于撤了下来。阿福忽然想,杨夫人直说,这桥要撤下。可没有说,这桥撤下之后要怎么再连上外面。 要是连不上,他们这些人岂不是都困死在这里了吗? 阿福知道自己是胡思乱想,这桥当年能连上,以后自然也能连上。 ……只是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 雪越落越紧,不知道能不能扑熄京城的大火。 阿福回到屋里,李固沉沉的睡着。 阿福坐在他旁边,轻轻握着他放在被外面的手。 外面是一片乱世,这个小院子里,却有着暂时的宁定。 阿福听着西屋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 是几声模糊的梦呓,不知道李馨梦见了什么。 这样的世道,阿福却觉得心里有着宁静的满足。 只要心里搁着一个人,只要和他在一起。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觉得害怕,只要他在。 就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和她,还有孩子。 雪下的越来越紧,阿福又听着有人说话,她站起来,瑞云掀帘子进来:“夫人。” “谁在外头?” “是朱姑娘。” “阿喜?” “朱夫人刚才把她也带过来了,杨夫人说请朱姑娘,朱夫人,还有我和紫玫姐挤一挤,住在左边那间屋里,朱夫人倒是通情达理,可是朱姑娘不乐意。” 阿福笑了笑,现在听到阿喜使这样的性子,倒是觉得挺喜气的。人人都困苦难熬,担惊受怕,唯独她还这么鲜活。 “你让紫玫,嗯,不,请杨夫人和她说,觉得屋里窄不爱住啊,让她住灶房柴堆里去,那儿就住她自己,肯定宽敞暖和,她一定住的惬意。” 瑞云扑哧一笑,里还有海芳海兰呢,张氏和信殿下一间……她总不能去和元庆刘润他们住一间去吧……要不就让她蹲院子里,只要她不怕冷就行。”阿福说着话自己也想笑,顿了一下想起来:“刚才刘润提起一位高公子,是什么人啊?以前没听过。” “嗯,刘润哥提了一句,是他们出城时乱中一起冲出来的,彼此照应着一路过来,也是世家子弟,好像是太府寺高正卿家的侄儿还是堂侄儿的……” “嗯。”阿福点了一下头。瑞云轻声说:“那我去传话了。” 这间小院子,不管原主人是想建来读书,还是想避祸的,都正好成全了李固阿福他们。庄里的人……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杨夫人给他们分了一些财物和一些干粮,只能让他们各奔前程。留在山庄未必是福,逃出去各奔生路也未必是祸。 屋里头拢着炭盆,盆里埋下了花生和芋头,紫玫用火钳子往外拨了拨,吹吹灰,一股熟香味儿弥漫开来。 倒不是她们想要聚在一起,而是要省灯油蜡烛,也省了炭火。 阿福闻着那香,只觉得嘴里的馋涎实在忍不住,紫玫烫的哎哟,剥出花生来在手里捧着,吹去花生仁儿外面的红衣,递给阿福,杨夫人跟着说了句:“夫人尝尝,可别吃多了,这火烧火燎的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再说也要睡了,吃多了容易存食儿” 山间风声一阵紧过一阵的,屋里几个人轻声说话,音乐听见那边屋里朱氏和阿喜还在说话,阿喜声音高,絮絮叨叨的不知道都在抱怨些什么。 杨夫人摇了摇头:“这规矩学了好些天,都白学了。” 阿福说:“她不见我母亲,还收敛些。一见着母亲,那就得了理仗了势,非闹得不可开交才算。” 杨夫人点了下头:“对了,她要是觉得四个人挤,我那屋倒是三个人,让她和海芳换一换好了。” 只怕阿喜才不肯换呢。 阿福笑眯眯的喝着茶吃着花生,焦焦的脆脆的,香喷喷的。 李固没回来时她担着心事吃东西也没胃口,现在觉得这几粒花生真是无以伦比的美味,吃的满脸带笑。 紫玫和瑞云两人在那里做活儿,一个缝小褂,一个缝的肚兜。瑞云还递过来,就着灯亮让阿福看:“夫人,您看这花扎的还行么?” 阿福骇笑,这上头绣的竟然是蝎子,蛇,壁虎,蜈蚣还有蟾蜍,这不是五毒么?这东西怎么绣在孩子的衣物上呢? “这,我以前倒没见人把这个绣在衣服上啊?” “嗳,这就是你年轻不懂了。”杨夫人也就手看了一眼:“这五毒聚财,又辟邪……”杨夫人说了两句,忽然回过味来:“小世子小郡主出生的时候,端午可过啦,你绣的这个只能等下一年的端午再穿了。” 瑞云笑笑:“我倒忘了……就是以前看到一个鲜亮的花样子,觉得特别精致,这会儿就忍不住绣上了。” 阿福说:“没事儿,留着吧,头年赶不上节来年再穿,也不浪费。” 杨夫人的手在花纹上面摩挲两下:“嗯,小姑娘眼力好,手也巧,我是不行喽。当年我也是一把好手的。” 紫玫说:“夫人现在也该好好指点我们一下啊,就像这个肚兜,夫人要不说,我们只以为一年到头都能穿呢。” 杨夫人笑笑,不无得意的说:“要说经的见的,我是比你们多些……” 她忽然转过头朝西屋看,阿福她们跟着看过去,李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脸色苍白,扶着门框幽幽的看着众人。 “三公主——” 杨夫人忙起身来行礼,紫玫瑞云她们也跟着拜下去,李馨茫然的看着坐在那里的阿福,又看着伏低了身的人,嘴唇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五十八 围炉夜话 一 五十八围炉夜话一 李固硬撑着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困乏的支撑不住,阿福让他躺了下来,一出来,紫玫端了个托盘来:“咦?夫人,王爷呢?” “太累了,睡了。” 紫玫说:“那这碗面我端出去吧,给那位护送王爷回来的高公子吃吧,那人看样子饭量挺大的。夫人,三公主也来了。” “三公主?” “就在西屋呢。” 阿福掀帘子进去,讶异的看着床上躺的人,她万万想不到,跟着李固一起回来的,竟然还有这位金枝玉叶。 李馨的脸上的黑灰已经被擦干净了,额角刮了一道口子,天冷,已经收了口,血痕也不是特别明显。 “脚也伤了,腿也有伤。”紫玫说:“真是的……我这就端水,夫人要是不方便,就叫刘润帮手,给殿下也拾掇拾掇。殿下光擦了脸。怕吓着夫人了,总该洗一洗脚吧,也能好好歇歇。” 阿福掀开被子看了看,李馨的脚上缠着白布,想来金枝玉叶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加上下雪,路实在难走。 他们是怎么从城中逃出来的? 阿福站在屋里,她披着一件厚厚的绸面皮袍子,屋里热烘烘的,她觉得背上有点冒汗。 刘润应该也回来了,紫玫刚才提起的高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瑞云果然又端了一盆水进来,刘润跟在她身后。他颊上也有浅浅的伤,似乎是蹭在什么树枝尖石上,本来清秀的面容看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凌厉之气。 也不知道着,一看到他,阿福心里踏实了不少,扶着门框微微笑了笑。 刘润端水进屋,阿福跟了进来。 李固睡的沉沉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疲倦之后全然放松的神情。 阿福掀起被角,他脚上的袜子脏兮兮的,阿福试着想褪,一下还褪不下来。 刘润用热水浸了布巾,阿福接过来替李固焐上。 李固动了一下,并没有醒。 阿福把袜子焐湿了,缓缓的再向下褪,轻声问:“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刘润轻声说:“你忘了么?我们在夹道后头假山那里……” 密道。 阿福咽下惊呼:“那个,你后来又探过了?” “哪里有探过。”刘润苦笑:“这是逼的没办法了。点一根柴枝照着亮,跌跌撞撞的,地道很长,出路是在一座空弃的屋子里头,幸好离城门已经很近。城里火头一起,北风再刮着,整条街都烧了起来,祆圯人都冲着皇城去了,城门处并没有严加把守,也有别的百姓朝外冲,祆圯人站的高在那里放箭……” 阿福的呼吸都顿住了,刘润低声说:“佳蓉和我们一同出来,在那里被人冲散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 阿福手下一抖,手劲重了一点,李固跟着动了一下。 脚上有伤,血凝固了才粘住了袜子。 阿福用热手巾一遍一遍的擦着,焐着李固的双脚。 “三公主怎么和你们在一起?” “王爷临出宫时三公主来找他的,说是有事情想同他商量,又不能在那样的地方说,所以同王爷一同回了王府。” “她。怎么能在宫外过夜?” 刘润摇头:“太后不问事,瑞夫人跟着失了势,宣夫人又一直病着没好,宫里乱糟糟的,谁还来管这样的小事。况且现在说——也是万幸她跟着我们出来了,不然……” 阿福替李固擦上药,用干净的白布把他的脚缠了起来。 “皇宫,全烧了?” “烧了,不光皇宫,我们的王府也……大半个城……” “那,皇上呢?禁军都去哪儿了?” 刘润摇头:“那些事,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皇上若是突围,也许从平元门走,或许还能走的脱。” “你也快歇歇吧。” 刘润和李固李馨一样走了那么远的路,肯定又累又困,可是李固和李馨能倒头就睡,刘润却不行。 短短的一天一夜漫长的就象过了整整一年。 刘润点头答应着,他也已经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端着水盆出去,步子都象拖着沉沉的重负,一步一拖的。 院子外面又传来轧轧的声响,吊桥终于撤了下来。阿福忽然想,杨夫人只说,这桥要撤下。可没有说,这桥撤下之后要怎么再连上外面。 要是连不上,他们这些人岂不是都困死在这里了吗? 阿福知道自己是胡思乱想,这桥当年能连上,以后自然也能连上。 ……只是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 雪越落越紧,不知道能不能扑熄京城的大火。 阿福回到屋里,李固沉沉的睡着。 阿福坐在他旁边,轻轻握着他放在被外面的手。 外面是一片乱世,这个小院子里,却有着暂时的宁定。 阿福听着西屋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 是几声模糊的梦呓,不知道李馨梦见了什么。 这样的世道,阿福却觉得心里有着宁静的满足。 只要心里搁着一个人,只要和他在一起。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觉得害怕。 只要他在。 就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和她,还有孩子。 雪下的越来越紧,阿福又听着有人说话,她站起来,瑞云掀帘子进来:“夫人。” “谁在外头?” “是朱姑娘。” “阿喜?” “朱夫人刚才把她也带过来了,杨夫人说请朱姑娘,朱夫人,还有我和紫玫姐挤一挤,住在左边那间屋里,朱夫人倒是通情达理,可是朱姑娘不乐意。” 阿福笑了笑,现在听到阿喜使这样的性子。倒是觉得挺喜气的。人人都困苦难熬,担惊受怕,唯独她还这么鲜活。 “你让紫玫,嗯,不,请杨夫人和她说,觉得屋里窄不爱住啊,让她住灶房柴堆里去,那儿就住她自己,肯定宽敞暖和,她一定住的惬意。” 瑞云扑哧一笑。小声说:“夫人,您还真会说笑。” “我可不是说笑,是说真的。就这么几间屋,杨夫人那间屋里还有海芳海兰呢,张氏和信殿下一间……她总不能去和元庆刘润他们住一间去吧……要不就让她蹲院子里,只要她不怕冷就行。”阿福说着话自己也想笑,顿了一下想了起来:“刚才刘润提起一位高公子,是什么人啊?以前没听过。” “嗯,刘润哥提了一句,是他们出城时乱中一起冲出来的,彼此照应着一路过来,也是世家子弟,好象是太府寺高正卿家的侄儿还是堂侄儿的……” “嗯。”阿福点了一下头。瑞云轻声说:“那我去传话了。” 这间小院子,不管原主人是想建来读书,还是想避祸的,都正好成全了李固阿福他们。庄里的人……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杨夫人给他们分了财物和一些干粮,只能让他们各奔前程。留在山庄未必是福,逃出去各奔生路也未必是祸。 屋里头拢着炭盆,盆里埋下了花生和芋头,紫玫用火钳子往外拨了拨,吹吹灰,一股熟香味儿弥漫开来。 倒不是她们想要聚在一起,而是要省灯油蜡烛,也省了炭火。 阿福闻着那香,只觉得嘴里的馋涎实在忍不住,紫玫烫的哎哟,剥出花生来在手里捧着,吹去花生仁儿外面的红衣,递给阿福,杨夫人跟着说了句:“夫人尝尝,可别吃多了,这火烧火燎的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再说也要睡了,吃多了容易存食儿。” 山间风声一阵紧过一阵的,屋里几个人轻声说话。隐约听见那边屋里朱氏和阿喜还在说话,阿喜声音高,絮絮叨叨的不知道都在抱怨些什么。 杨夫人摇了摇头:“这规矩学了好些天,都白学了。” 阿福说:“她不见我母亲,还收敛些。一见我母亲,那就得了理仗了势,非闹得不可开交才算。” 杨夫人点了下头:“对了,她要是觉得四个人挤,我那屋倒是三个人,让她和海芳换一换好了。” 只怕阿喜才不肯换呢。 阿福笑mimi的喝着茶吃着花生,焦焦的脆脆的,香喷喷的。李固没回来时她担着心事吃东西也没胃口,现在觉得这几粒花生真是无以伦比的美味,吃的满脸带笑。 紫玫和瑞云两个在那里做活儿,一个缝小褂,一个缝的肚兜。瑞云还递过来,就着灯亮让阿福看:“夫人,您看这花扎的还行么?” 阿福骇笑,这上头绣的竟然是蝎子,蛇,壁虎,蜈蚣还有蟾蜍,这不是五毒么?这东西怎么绣在孩子的衣物上呢? “这……我以前倒没见人把这个绣在衣服上啊?” “嗳,这就是你年轻不懂了。”杨夫人也就手看了一眼:“这五毒聚财,又避邪……”杨夫人说了两句,忽然回过味来:“小世子小郡主出生的时候,端午可过啦,你绣的这个只能等下一年的端午再穿了。” 瑞云笑笑:“我倒忘了……就是以前看到一个鲜亮的花样子,觉得特别精致,这会儿就忍不住绣上了。” 阿福说:“没事儿,留着吧,头年赶不上节来年再穿,也不浪费。” 杨夫人的手在花纹上面摩挲两下:“嗯,小姑娘眼力好,手也巧,我是不行喽。当年我也是一把好手的。” 紫玫说:“夫人现在也该好好指点我们一下啊,就象这个肚兜,夫人要不说,我们只以为一年到头都能穿呢。” 杨夫人笑笑,不无得意的说:“要说经的见的,我是比你们多些……” 她忽然转过头朝西屋看,阿福她们跟着看过去,李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脸色苍白,扶着门框幽幽的看着众人。 “三公主——” 杨夫人忙起身来行礼,紫玫瑞云她们也跟着拜下去,李馨茫然的看着坐在那里的阿福,又看着伏低了身的人,嘴唇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 我也想烤火,我也想吃花生,我还想吃烤红薯~~话说一到这会儿就饿。。 那啥,BB抱大橙子,谢谢大家的票票哟~~ 五十八 围炉夜话 二 阿福其实第一反应也想站起来。 她当然不用站,她现在是李馨的嫂子——身份同等,辈分她为长。 做宫女的反应根深蒂固,就算在杨夫人她们面前有主子的款,但是见了李馨,第一反应就是站起来行礼——毕竟,她成了皇子夫人之后,这还是正面的头一次和李馨在一起。 李馨瘦多了,娇俏的脸庞瘦的只有巴掌大,阿福招了招手:“快过来,你饿不饿?让她们给你弄点吃的吧?” 李馨靠着阿福坐下来,她走路不那么方便,裹着白布的脚有点一瘸一瘸的,紫玫端了杯茶过来,李馨鼻子动一下:“什么味道这么香?” “芋头。”阿福把剥了皮的芋头递给她:“蘸点糖更好吃。” “这就挺好了。” 李馨的动作看起来依旧优雅,可是一个拳头大的芋头竟然眨眼间就消失了。阿福眨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看了灵异片。 李馨手按着胸口,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一把抓了阿福面前的茶都灌了下去,努力伸了两下脖子,才缓过气来。 “嗳,这个容易噎着的。” 阿福劝了这么半句,李馨已经又抓起一个芋头了,含含糊糊的说“我两天没吃了。” 紫玫默默的低头剥芋头,剥好了就放在李馨面前。紫玫给她又了一碗茶来。 李馨把火盆里扒出来的芋头全都吃了下去,才捧着茶盏慢慢的喝了两口茶。屋里热,茶也热,她脸上浮起一层桃花似的红晕。阿福不禁有些替她庆幸。李馨实在是个很美的美人,如果她没有误打误撞跟着李固出城来,而是留在城中,遇到蛮人——那会有什么际遇阿福真是想都不敢想。 “阿馨,”阿福试探着问:“你们……看到蛮人了吗?” 屋里明明这样暖和,李馨却打了个寒噤,手里的茶杯一晃,茶水险些泼出来。 阿福急忙握着她的手。 李馨缓缓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远远……看见,隔着火光,看不真……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人的惨叫声。箭飞过来,在空中拉直了作响,就像谁在吹哨子,那声音能把耳朵和脑袋一起撕裂。就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姑娘也在往城门处挤,一支箭就那么飞来,把她给钉在了城门上……” 杨夫人一怔,急忙说:“三公主吓坏了,好好养会儿神吧。夫人也不要多想这些东西,咱们现在安全着呢,蛮人过不来,夫人呢千万不要担忧伤神才好。” 阿福知道杨夫人是怕她忧思伤了身体,点了点头,李馨被杨夫人这么一岔也回国神来:“嗯……我不说了,嫂子,你这地方还真好,是不是当时建山庄的人就用来避难的?” “这个可不晓得,也许是为了这里幽静,据说那位侯爷的儿子在这里读过四年书。瑞云说院子后面转个弯就有瀑布,现在已经上了冻,吃水倒是方便的很,敲一块冰下来就行。若是夏天,自然很凉爽……”杨夫人把话岔了开去:“天太冷,夫人来了就没出屋子,这屋前屋后怎么样她还没见过呢。” 李馨压低声音:“我们这里生活取暖做饭……外面不会看到?” 瑞云小声说:“看不到的。我们白天试过,这灶房的烟道不知道怎么砌的,在外面就看不到哪里出烟。而且吊桥撤了之后,那几块把我们这里挡的严严实实,就算站在对岸看也看不到这院子,公主只管放心好了。” 真是……阿福也不由得想赞叹一声,这可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当年建这山庄的人未尝没有想拿这里避乱的意思吧?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炉里的炭火轻轻的爆裂作响,外头风大雪紧,呼呼的乱着,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望着炭火出神。 李馨忽然直起了身,仿佛受了什么惊吓,阿福转头望她,她却说:“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门就被外头拍的砰砰响:“开开门!” 屋里几人都有些出其不意,但是最初的一惊过后就都放下心来。 虽然夜里有人敲门是惊悚了些,但是幸好来的人大家都知道。 阿喜。 阿福甚至琢磨了下,难道屋里人都做过些亏心事?不是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么? 其实,就算没做过亏心事,眼下这种风声鹤唳的境况,要不心惊也不可能。 瑞云看看杨夫人,过去拔开门闩打开了门。 阿喜挟着风雪一起进门,倒真是声势不凡。 杨夫人不待她开口,站起身来说:“朱姑娘,三公主在此,还不快来拜见。” 阿喜脸上通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她刚从风雪里走过来,八成不是热的。 她愣愣的把屋里的人都看了圈儿,视线落到李馨的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李馨没有带衣裳来,她起身来穿的是阿福让人给她备的自己的一件鹅黄缎袄,做了之后阿福的肚子已经有些隆起,这袄一次也没有穿过。灯下头这颜色如金色珍珠般明艳,可李馨的人又比衣裳要华贵多了。 杨夫人意有所指:“朱姑娘,这规矩学了许多天了,不会行个礼都不会吧?” 阿喜知道和杨夫人没什么说的,看了一眼阿福。 李馨不着痕迹的看完杨夫人的一脸严肃,又看了看阿福脸上淡淡的无奈。 她仔细打量了阿喜两眼,身上穿的也是绸缎袄子,下面是青莲色的皮褂裙,头还是姑娘打扮,但是眉宇间那种尖酸的带着怔忡的神气把容貌的清秀都给破坏了。 看来不是杨夫人要给这位新嫂子没脸,而是这个朱姑娘需要降服一下。 李馨坐直了身,端庄秀雅,那副金枝玉叶的气派实在让人不能不心折。阿喜在一屋认得环视下,无可奈何的拜了下去。李馨从容的说:“这位是朱姑娘?快请起来不用多礼。” 阿喜肚子里抱怨,要真不想让她多礼,她拜下去之前就该先说,拜完了才说不用多礼顶什么用啊?再说,她拜下时阿福就坐在李馨身侧,等也受了她的礼——阿喜最受不了的还是这个。 李馨嘴角噙笑,落落大方的说:“初次相会,本该有见面礼的,只是现在都在难中,也只好厚着脸皮就这么混过去了。” 杨夫人微笑躬身:“三公主太客气了。” 门上又传来剥啄声,这次进来的却是朱氏。她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阿喜,又看看屋里众人。她没见过李馨,但是这一层里能和阿福并排做的。 李馨一知道这是阿福的母亲,可不敢让她也拜下去,忙说:“朱夫人不必多礼,说起来,我也是在嫂子这里避难。紫玫,快给朱夫人看座上茶。”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屋里六七个女人,都能演两三台戏了。外头又是风雪,又是动乱不定,可是这屋里头大家却好像掩起耳朵自欺欺人的过起太平日子来了。 朱氏客气之后还是斜着坐了,李馨和她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家常。杨夫人在旁问过李馨的脚还疼不疼?又说:“公主来的仓促,正好让我身边的海芳先服侍公主,她做事也还算细心妥当。晚上让她在西屋里上夜吧。” 阿喜在一旁憋的难受,可是又插不上话。她虽然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可是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四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头睡过觉。可是从屋里冲出来跑来找阿福,让冷风一吹,她倒也不像刚才那么气冲顶门——这里还有位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也得挤在这样的屋子里——刚才朱氏和她说外头起了兵祸,来了蛮子——蛮子这字眼阿喜从来都觉得离着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怎么会一下子就跑到了家门口来?那要真是遇着了蛮子,那……听说蛮子是会吃小孩的,一个女人要跟很多人睡,阿喜是越想越害怕,倒把刚才计较住宿的事情抛开了。 她的气慢慢消下去,朱氏说了一会儿话,还是不放心阿喜,怕她说出什么不知好歹的话来,说:“时候不早了,阿福,公主,也该早点安歇。” “是,母亲和妹妹也早些睡吧。” 朱氏与阿喜出去,从这屋门到那屋门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院子里积了一层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阿福一眼看到刘润站在院门边正在掩门,像是从外头回来。 这么大雪的夜里他去外头做什么? 刘润也没提防正好屋门开了,屋里屋外的人打个对脸儿,都愣了。 杨夫人低声问:“怎么这会儿出去?我不是说过谁都不许出院门么?被人从对岸看见怎么办?” 刘润看了看,在场除了杨夫人都是姑娘,阿福还有身孕,紫玫细心的站在阿福身体前侧,替她挡了门外的寒风。 “刚才听得,前面似乎有动静,所以出去探看了一下。天黑雪大风也紧,我很小心,不会被人看见。” 杨夫人的注意力被他的话给岔开了:“你看见什么了?” 刘润望了一眼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杨夫人会过意来,说:“大家都各自回屋,早些安置吧。不要出声——也最好别点灯了。” 朱氏唯唯诺诺,有些担忧的拉着阿喜回屋。李馨她们回了屋里,刘润也跟了进来,门一关上,刘润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咱们庄里来了人了。” “你看到了?”李馨的眼睛睁圆了。 “不,没有,但是听着动静不对。下午我们赶回来时,蛮人的大队人马还在城中烧杀掳掠,小股才出城搜寻。天气坏,城外油水远不如城里,我们原想着天气不好他们该折回城里去。可是这些人却可能听说这里有所大庄子,所以奔这里来了——雪大,他们多半就在庄里要过夜了。刚才听到的声响似乎是在杀畜取肉烹食。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蛮人来了?就在一涧之隔的,他们的庄子里? 事到临头,阿福却不觉得心中不安。 不安有什么用?蛮人已经到了家里了。 “我们须得小心,这雪不停,又是晚上还好些。盗了白天,一定要千万小心,不可高声言语,不要到外面石屏那里去,举火做事要当心。” 李馨看了一眼屋里的灯:“灯火也最好别点了吧?” 刘润犹豫了一下:“虽然有石头屏障,但最好还是不点。要么,就移低一些,光亮也不那样明显。” 紫玫端着灯,想了一想,放到了阿福所坐的宽背长椅后头,屋里一下子暗下来。 屋里很静,风吹着窗棂门窗出轻微的咯嗒咯嗒的声响。 五十九 严寒 刘润最终也没有告诉阿福。 其实说不说,都一样。 会与皇帝对立,宁肯打开城门放蛮子进城玉石俱焚的人呢,还会有谁呢? 阿福确切来说,并不算这个时代的。她的人生观和道德观,也与此时的人有不同。对于忠君二字,她没有什么太深感触。可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心平气和的看待京城之乱。 王家和皇帝的争斗,那是他们的事,可是放蛮子进城,害的是全程百姓。 因为一己之私,拉全城的人陪葬——如果说还有人比烧杀掳掠的蛮人更丧心病狂,那一定非王家人莫属。 阿福吃了半盏茶,听着外面朱氏和瑞云说话,虽然声音都不高,可是屋子小,人挤迫,谁打个喷嚏一院子的人都听见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朱氏问:“瑞云姑娘可见着我家阿喜了?” 瑞云奇怪的说:“阿喜姑娘?她没来我们这屋啊,夫人找她?” 朱氏低声说:“刚才她说头痒,要烧水洗头。我没说帮她,她说她自己提雪烧水去——可是这一会儿,怎么都没有见着她?” 阿福也暗暗纳闷,这里只有这么点大,出了院后,后面没几步就是个小瀑布,而前面的石头那里是没有人去的——外面天寒地冻,阿喜难道为了和朱氏赌气就甘愿在外面挨冻不成? “屋后我去看了,没人……”朱氏的声音有点抖。 瑞云也愣了:“是不是……她生您的气,故意躲起来了?” “她能躲哪儿去啊?”朱氏慌了:“总不能……哪里有冰窟窿她掉下去了?” 瑞云的话也没底气:“这……该不会的,唔,我陪您老再出去找找看。多半阿喜姑娘是赌了气躲气来了,您先甭着急。” 阿福听着她们开门出去,过了盏茶时分又回来,这会儿朱氏倒不吭声了,瑞云念叨着:“怎么会呢?怎么能不在呢?这里又没有别的出路……” 阿喜真的不见了? 紫玫也听着外面说的话,轻轻按着阿福的手:“夫人,我出去看看。” 紫玫掀起帘子出去,阿福靠得近些,听见她问:“朱夫人,阿喜姑娘她的确说是要去端雪烧水去?” “是啊,她还拎着桶出去的啊。” “那桶呢,你们见着了吗?” 一语提醒了朱氏和瑞云两个,刚才两人可都没注意桶的事情。紫玫说:“我陪你们一同去看看。人多,找起来更省事。” 阿福心不在焉,李固进屋来,她还只怔怔出神。 干燥微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李固轻声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没什么。” 李固捧起她的脸颊:“从前还说我,现在你也藏着话不说了。” 阿福回过神,想起以前为这个和李固差点争执起来,低声说:“真的没什么,阿喜和母亲好像又拌了嘴,躲了出去,紫玫瑞云正帮她找人呢。” 李固与阿福的看法一样:“她能躲哪儿去?早上元庆陪我将院子和后面都转了,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人的。” 可等到紫玫她们三人再回来,所有人都轻松不起来了。 阿喜,的的确确是不见了。 她拎出去的那只桶子也不见了。 吊桥也断了,阿喜又没长翅膀,难道她还能飞了不成? 阿福看了一眼刘润站在前头,李馨和高英杰两个也来了他身后。 阿福忽然猜,难道不成这小院子也有暗道不成?这……这也实在不太像。 阿福看了一眼刘润,她什么都不用说刘润都明白她在想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李固问:“前面看过了?” “看过,前面的雪从我们来就一直没有再踩过,脚印都盖住了。她要去前面,一定会留下脚印的。” 现在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阿喜丢了,只是除了朱氏悲戚焦急,其他人都只是疑惑至极:“阿喜又不会功夫,如果说高英杰刘润这样的人突然不见了,大家还会猜测他们会不会从瀑布那里或是后面山壁那里想法子离开——那也不容易,陡峭是一回事,关键是现在冻得结结实实,别说人了,就算有苍蝇侥幸没冻死,飞上去也不可能站住。” 李馨沉吟片刻,轻声说:“咱们在这里是避难,朱姑娘自己也明白,她该当不会乱走。我猜……她就是出去想捧些雪回来烧水洗头——但是就在取雪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 杨夫人说:“难不成,真有雪窟窿,咱们都没找见?” 高英杰说:“倒是听说过……有人在水田里干着干着活,突然就不见了,底下有洞巨把人漏了下去,可是再来找就找不见那洞在哪儿。这底下,莫不是也有雪窝子?” 朱氏失声说:“莫不是……那可怎么好?那,那就是说她找不回来了?” 阿福轻声安慰:“母亲别急,就这么大点地方,又只是院子后头几十步地方,咱们现在把雪都扫了,一定能找得着阿喜。” 朱氏捂着嘴,眼泪流个没完:“我对不住大姐……对不起爷……平贵也不知道下落,现在阿喜也……我没保住朱家的血脉——” 阿福没听出来,杨夫人却皱了下眉头,连李固都面露不快。 难道阿福就不是朱家血脉了?阿福现在不但是皇子夫人,而且还身怀有孕,朱氏这话,怎么说的让人心里头这么不痛快。 除了阿福和李信和李固三个在屋里,其他人都出去寻找阿喜。在屋里可以听到一片细微均匀的刷刷的扫雪声。 “阿喜……” “不会有事儿的。” “真要掉进雪窝,她也会叫吧?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朱氏的喊声:“阿喜!阿喜啊!” 阿福一惊,听着朱氏只是惊并不是大放悲声哭天抢地,想来阿喜是没有死。 果然,听着脚步声杂乱接近,一众人又都拥进门来。 小院小小的格局让过去讲究身份地位上下尊卑的人们似乎把那些礼数规矩全抛开了,要放在以前,杨夫人是绝不会允许宫人们这样没分寸规矩又喜怒形于颜色的。可是现在连杨夫人自己的步子也顾不上讲究。朱氏紧紧拉着阿喜的手走了进来,阿喜披头散,脚上的鞋也掉了一只,却把皮裙撕了一块裹着脚的。她衣裳勾破了数处,狼狈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李固刘润他们从城中逃出来的样子。 “阿喜,你刚才去哪儿了。把我们都急坏了。” 阿喜略低了头,嘴边带着一点笑,看起来就像是做了什么好事等着人夸奖的小孩一样,而且这种得意中又带着些腼腆。 “我……我刚才在瀑布底下那里想敲一块冰——” 李馨插了句:“朱姑娘,你拿什么敲的啊?那附近我可看过,没石头的。” 阿喜噎了一下,声音略微小了点,语调也不是搞搞朝上扬起的那样了。 “我用桶……” 用桶砸?她是想破冰,还是想砸桶泄愤啊? 估计这句话在所有人心里都绕了一圈,杨夫人说:“朱姑娘,后来如何了?” 这句话显然让阿喜舒畅了不少,接着说:“结果没砸两下,那一层盖着雪的地方,冰就滑下了一层来,哗啦哗啦的朝下掉,差点砸着我,我躲着冰,不知道怎么着眼前一暗,就钻进身后一个洞里头了。” 刘润补充了一句:“那洞夹在两块石之间,朱姑娘也是误打误撞的一头闯了进去,上头石壁上的冰碴和树上的碎雪跟着滑下来把那洞口又遮住了大半,也没有看到朱姑娘的脚印什么的,所以刚才我们都没找到她。” 阿喜又有些得得意了:“那个洞挺深的,我往里走了一段儿,越走越暗,看不见光。我也不知道那洞通往哪里,路又难走——我的鞋就让石尖给刮了去,漏进地缝里够不着了。我只好撕了块裙子包着脚,朝回走。” 原来不是他们找着了阿喜,而是阿喜自己出来的啊。 李馨说:“那石洞我看了几眼,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极有可能是山庄主人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只是时日久了,后人都不知道,咱们就更不清楚了。” 突然现这一条后路,怪不得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洋洋的喜气。蛮子守着前山,京城附近这样乱,这个小院好像就是挂在狼嘴边的肉,颤巍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蛮人现——虽然这条路不知道通向哪里,可是终究是一条生路。 就好像阿福前世看的电影电视里,一群人被困孤岛,突然飘来一条船,或是扎成了一只木筏——牢靠不牢靠是一方面,关键是,这是一个希望。 高英杰说:“等回来预备预备,我和刘润先去探上一探,果然常言说的好,天无绝人之路!” 阿福也跟着高兴了一会儿,摸着肚子:“大家这会儿在瓦面都冻的不轻,煮些姜汤,一人喝个一碗祛祛寒。” 李馨有些疑惑:“咦,我怎么这一点儿也没觉得冷呢?” 高兴的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乐呵呵的,身上也暖和和的,自然不觉得寒冻之苦了。 一群人又散开各干各的,有去烧水的有去烧汤的有去准备东西的——既然要去探地洞,自然绳子火把还有些必须的东西得准备齐全。唯有朱氏还紧紧拉着阿喜的手,脸上的神情既是欣慰又是悲苦,嘴里轻声念叨。阿喜这会儿心情极好,也没像平时一样嫌朱氏絮烦,任朱氏拉着手也没有想挣开。 阿福看着,没来由的觉得一点失落。 阿喜没事,她当然也松一口气。可是……朱氏对阿喜这种形于外的关切,阿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五十九 严寒 二 刘润最终也没有告诉阿福。 其实说不说,都一样。 会与皇帝对立,宁肯打开城门放蛮子进城玉石俱焚的人呢,还会有谁呢? 阿福确切来说,并不算这个时代的。她的人生观和道德观,也与此时的人有不同。对于忠君二字,她没有什么太深感触。可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心平气和的看待京城之乱。 王家和皇帝的争斗,那是他们的事,可是放蛮子进城,害的是全程百姓。 因为一己之私,拉全城的人陪葬——如果说还有人比烧杀掳掠的蛮人更丧心病狂,那一定非王家人莫属。 阿福吃了半盏茶,听着外面朱氏和瑞云说话,虽然声音都不高,可是屋子小,人挤迫,谁打个喷嚏一院子的人都听见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朱氏问:“瑞云姑娘可见着我家阿喜了?” 瑞云奇怪的说:“阿喜姑娘?她没来我们这屋啊,夫人找她?” 朱氏低声说:“刚才她说头痒,要烧水洗头。我没说帮她,她说她自己提雪烧水去——可是这一会儿,怎么都没有见着她?” 阿福也暗暗纳闷,这里只有这么点大,出了院后,后面没几步就是个小瀑布,而前面的石头那里是没有人去的——外面天寒地冻,阿喜难道为了和朱氏赌气就甘愿在外面挨冻不成? “屋后我去看了,没人……”朱氏的声音有点抖。 瑞云也愣了:“是不是……她生您的气,故意躲起来了?” “她能躲哪儿去啊?”朱氏慌了:“总不能……哪里有冰窟窿她掉下去了?” 瑞云的话也没底气:“这……该不会的,唔,我陪您老再出去找找看。多半阿喜姑娘是赌了气躲气来了,您先甭着急。” 阿福听着她们开门出去,过了盏茶时分又回来,这会儿朱氏倒不吭声了,瑞云念叨着:“怎么会呢?怎么能不在呢?这里又没有别的出路……” 阿喜真的不见了? 紫玫也听着外面说的话,轻轻按着阿福的手:“夫人,我出去看看。” 紫玫掀起帘子出去,阿福靠得近些,听见她问:“朱夫人,阿喜姑娘她的确说是要去端雪烧水去?” “是啊,她还拎着桶出去的啊。” “那桶呢,你们见着了吗?” 一语提醒了朱氏和瑞云两个,刚才两人可都没注意桶的事情。紫玫说:“我陪你们一同去看看。人多,找起来更省事。” 阿福心不在焉,李固进屋来,她还只怔怔出神。 干燥微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李固轻声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没什么。” 李固捧起她的脸颊:“从前还说我,现在你也藏着话不说了。” 阿福回过神,想起以前为这个和李固差点争执起来,低声说:“真的没什么,阿喜和母亲好像又拌了嘴,躲了出去,紫玫瑞云正帮她找人呢。” 李固与阿福的看法一样:“她能躲哪儿去?早上元庆陪我将院子和后面都转了,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人的。” 可等到紫玫她们三人再回来,所有人都轻松不起来了。 阿喜,的的确确是不见了。 她拎出去的那只桶子也不见了。 吊桥也断了,阿喜又没长翅膀,难道她还能飞了不成? 阿福看了一眼刘润站在前头,李馨和高英杰两个也来了他身后。 阿福忽然猜,难道不成这小院子也有暗道不成?这……这也实在不太像。 阿福看了一眼刘润,她什么都不用说刘润都明白她在想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李固问:“前面看过了?” “看过,前面的雪从我们来就一直没有再踩过,脚印都盖住了。她要去前面,一定会留下脚印的。” 现在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阿喜丢了,只是除了朱氏悲戚焦急,其他人都只是疑惑至极:“阿喜又不会功夫,如果说高英杰刘润这样的人突然不见了,大家还会猜测他们会不会从瀑布那里或是后面山壁那里想法子离开——那也不容易,陡峭是一回事,关键是现在冻得结结实实,别说人了,就算有苍蝇侥幸没冻死,飞上去也不可能站住。” 李馨沉吟片刻,轻声说:“咱们在这里是避难,朱姑娘自己也明白,她该当不会乱走。我猜……她就是出去想捧些雪回来烧水洗头——但是就在取雪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 杨夫人说:“难不成,真有雪窟窿,咱们都没找见?” 高英杰说:“倒是听说过……有人在水田里干着干着活,突然就不见了,底下有洞巨把人漏了下去,可是再来找就找不见那洞在哪儿。这底下,莫不是也有雪窝子?” 朱氏失声说:“莫不是……那可怎么好?那,那就是说她找不回来了?” 阿福轻声安慰:“母亲别急,就这么大点地方,又只是院子后头几十步地方,咱们现在把雪都扫了,一定能找得着阿喜。” 朱氏捂着嘴,眼泪流个没完:“我对不住大姐……对不起爷……平贵也不知道下落,现在阿喜也……我没保住朱家的血脉——” 阿福没听出来,杨夫人却皱了下眉头,连李固都面露不快。 难道阿福就不是朱家血脉了?阿福现在不但是皇子夫人,而且还身怀有孕,朱氏这话,怎么说的让人心里头这么不痛快。 除了阿福和李信和李固三个在屋里,其他人都出去寻找阿喜。在屋里可以听到一片细微均匀的刷刷的扫雪声。 “阿喜……” “不会有事儿的。” “真要掉进雪窝,她也会叫吧?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朱氏的喊声:“阿喜!阿喜啊!” 阿福一惊,听着朱氏只是惊并不是大放悲声哭天抢地,想来阿喜是没有死。 果然,听着脚步声杂乱接近,一众人又都拥进门来。 小院小小的格局让过去讲究身份地位上下尊卑的人们似乎把那些礼数规矩全抛开了,要放在以前,杨夫人是绝不会允许宫人们这样没分寸规矩又喜怒形于颜色的。可是现在连杨夫人自己的步子也顾不上讲究。朱氏紧紧拉着阿喜的手走了进来,阿喜披头散,脚上的鞋也掉了一只,却把皮裙撕了一块裹着脚的。她衣裳勾破了数处,狼狈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李固刘润他们从城中逃出来的样子。 “阿喜,你刚才去哪儿了。把我们都急坏了。” 阿喜略低了头,嘴边带着一点笑,看起来就像是做了什么好事等着人夸奖的小孩一样,而且这种得意中又带着些腼腆。 “我……我刚才在瀑布底下那里想敲一块冰——” 李馨插了句:“朱姑娘,你拿什么敲的啊?那附近我可看过,没石头的。” 阿喜噎了一下,声音略微小了点,语调也不是搞搞朝上扬起的那样了。 “我用桶……” 用桶砸?她是想破冰,还是想砸桶泄愤啊? 估计这句话在所有人心里都绕了一圈,杨夫人说:“朱姑娘,后来如何了?” 这句话显然让阿喜舒畅了不少,接着说:“结果没砸两下,那一层盖着雪的地方,冰就滑下了一层来,哗啦哗啦的朝下掉,差点砸着我,我躲着冰,不知道怎么着眼前一暗,就钻进身后一个洞里头了。” 刘润补充了一句:“那洞夹在两块石之间,朱姑娘也是误打误撞的一头闯了进去,上头石壁上的冰碴和树上的碎雪跟着滑下来把那洞口又遮住了大半,也没有看到朱姑娘的脚印什么的,所以刚才我们都没找到她。” 阿喜又有些得得意了:“那个洞挺深的,我往里走了一段儿,越走越暗,看不见光。我也不知道那洞通往哪里,路又难走——我的鞋就让石尖给刮了去,漏进地缝里够不着了。我只好撕了块裙子包着脚,朝回走。” 原来不是他们找着了阿喜,而是阿喜自己出来的啊。 李馨说:“那石洞我看了几眼,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极有可能是山庄主人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只是时日久了,后人都不知道,咱们就更不清楚了。” 突然现这一条后路,怪不得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洋洋的喜气。蛮子守着前山,京城附近这样乱,这个小院好像就是挂在狼嘴边的肉,颤巍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蛮人现——虽然这条路不知道通向哪里,可是终究是一条生路。 就好像阿福前世看的电影电视里,一群人被困孤岛,突然飘来一条船,或是扎成了一只木筏——牢靠不牢靠是一方面,关键是,这是一个希望。 高英杰说:“等回来预备预备,我和刘润先去探上一探,果然常言说的好,天无绝人之路!” 阿福也跟着高兴了一会儿,摸着肚子:“大家这会儿在瓦面都冻的不轻,煮些姜汤,一人喝个一碗祛祛寒。” 李馨有些疑惑:“咦,我怎么这一点儿也没觉得冷呢?” 高兴的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乐呵呵的,身上也暖和和的,自然不觉得寒冻之苦了。 一群人又散开各干各的,有去烧水的有去烧汤的有去准备东西的——既然要去探地洞,自然绳子火把还有些必须的东西得准备齐全。唯有朱氏还紧紧拉着阿喜的手,脸上的神情既是欣慰又是悲苦,嘴里轻声念叨。阿喜这会儿心情极好,也没像平时一样嫌朱氏絮烦,任朱氏拉着手也没有想挣开。 阿福看着,没来由的觉得一点失落。 阿喜没事,她当然也松一口气。可是……朱氏对阿喜这种形于外的关切,阿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六十 过年 一 “你不要放在心上。” “唔?” “嗯,朱夫人……还有阿喜姑娘……” 阿福笑笑:“我早就习惯了,娘对我也不是不关心,就是不如对阿喜那么关心而已。” 李固轻轻抚摸她的头,阿福的头特别柔软浓密,又不像别人那样喜欢用许多的油梳髻。李固记得以前佳蓉喜欢用香气扑鼻的头油,离得远远的就可以知道她过来——就算没听到,闻也闻到了。李固反而不喜欢那种异常浓烈的味道,有时候闻多了,吃不下饭。 而佳蕙就不同…… 佳蕙…… 李固沉默着坐下,阿福看到他露出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神情——沉重,悲悯…… “怎么了?” “佳蕙……” 阿福一下子明白过来。 佳蕙只能是凶多吉少——阿福轻轻揽住他。 李固对佳蕙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可是佳蕙温柔体贴,细心周到,连阿福都当她是一个大姐姐,一个家里人一样,她与佳蕙处的时间还短,李固与佳蕙的感情自然更深。 佳蕙在京城也没有亲人,即使侥幸从蛮人的箭下逃生,她又能去哪儿呢? 天气仍然一天冷似一天,刘润他们每天都去探寻那个新现的洞穴,把特别狭窄的部分拓宽一些,把难走的地方用小石块垫一垫。虽然天冷,洞窄而黑,但是每天都在不断的向前推进。雪早已经停了,可是山前庄子里的蛮人并没有要一时退走的迹象,阿福甚至猜想他们是不是打算待到春暖花开冰消雪融时再走? 满院子都是忙人,就李固阿福和李信三个闲着。两个人极有耐心的教导起李信来,教他数数,教他背诗——李信聪明的紧,眉眼越长越俊秀,穿着锦绣华服,越衬的人玉雪可爱。虽然名义上是兄长嫂子和幼弟,但是两个人似乎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年越来越近,他们没鞭炮,也没有什么年货,只找出些红纸来剪窗花写春联。阿福却觉得,哪年都没有今年过年的气氛浓厚。 到了三十这一天,小院已经收拾的完全变了样子。窗上剪着各式剪的纸花,全五福,年年有余,麒麟送子,寿星献桃——各人把自己会剪的花样都剪了出来,连阿喜都剪了两幅,一副是喜上眉梢,一副是桃李夭夭——两个都剪着花团锦簇,养父人呢私下和阿福一起说话,脸上虽然没什么笑容,可眼中都是笑意:“阿喜姑娘是春心萌动了,剪的可都是这一路的画。” 阿福低下头,虽然她也挺想笑,可是又知道不能笑出来。 杨夫人说:“对了,开头我以为阿喜姑娘已为人妇,可是现在近了,熟了,才现她仍是处子。” 一说起这个来,阿福纵然是已经成了亲怀了孩子,还是忍不住脸红。是,她是个现代人的灵魂,可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在她身上砸下的烙印也极深,房闱之事,还有一些私隐之事,都是能做不能说。关起门来夫妻间怎么情趣都没关系,可是开开门大家都是相敬如宾,手也不牵一下,口中更是只字不提。 杨夫人露出一抹笑容,这笑容——阿福前世做学生,宿舍里女生私下里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说一些让自己都脸红的话题。这辈子,有些叔伯家的婶娘伯娘也偶尔会窃窃私语,还时不时的相互取笑——这种事生在别人身上,由别人说出这些话来都不奇怪,可是一向规矩到刻板的杨夫人说出这样的话,让阿福觉得非常的膈应——咳,效果简直有些惊悚了。 “阿喜姑娘既然和刘家的那位公子做的只是挂名夫妻,那和刘家闹翻也怪不得她。刘家都没把她当媳妇儿看待,物不平则鸣,阿喜姑娘只要好好教,还是能懂事的。” 阿福有点不好的预感,杨夫人这话听起来好像…… “夫人难道是想给阿喜……做媒吗?” 杨夫人只是笑,阿福也不好再问。 春联已经贴了起来,阿福扶着腰,微微抬起头来,红纸不是上好的,堂屋门口的字是李固亲手写的——阿福替他掌着笔,紫玫则在一边拎着纸,每写完一个字便将纸往上抽。 “年年顺景财源广,岁岁平安福寿多。”虽然字写的并不是那样秀美,可是横平竖直,阿福不知道李固练字的时候多艰辛,只觉得看着这短短的上下联,就觉得眼眶微微酸热,心中既觉得骄傲,又觉得疼惜。横批是国泰民安。 如果说上下联写的都是家常过日子的话,横批也未必见得出奇,可是确是李固自己心中的所愿所想,是他的祈愿希望。 ——这这是阿福的期望。 这也应该是所有人的期望。 有时候一说起国泰民安这句话来,往往会觉得离自己遥远,这句话被说太多次,所以反而觉得它不具有什么现实意义。但经历了离乱之事,才会加倍的体会到国泰民安的含义。国泰,则民安。他们这个小院子短短的太平并非真正的太平安定,这安定不过是暂时偷来的,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 阿福把春联反复看了好几遍,慢慢咀嚼话中之意,杨夫人系着围裙从灶间出来,朝她们招了下手:“院子里冷,夫人快进屋去。” 阿福笑笑,瑞云怕她跌倒,一直在一旁扶住她。 杨夫人手上沾满了面粉,灶屋里热热闹闹的,连李馨,朱氏和阿喜都在帮忙包饺子。李馨人最灵巧聪慧,可是包饺子这种事,作为天之骄女金枝玉叶却从来没历练过。包出来的靠着案板一溜儿——东倒西歪睡了一片。阿喜包的却很不错,元宝的,弯月的,扁船的——样子都神气漂亮,光是饺子边儿的花样就捏了数种,麦浪的万字的麻花的沿平的……她以前也喜欢琢磨这些吃喝上的事情,饺子她自己便爱吃,自然在这上头花了不少心思。阿福手比她巧,可是做这个就不如她了。 和好的肉馅是用腊肉,腌菜和白菜一起调的,吃的人多,馅也调了一大盆,面案上竹匾里摆好的都是包好的饺子。阿福洗了手,帮着也包了几个。 “今天说不定就可以把那条道给探通了。”海兰小声说:“他们说好像那洞的方向是朝东南去——东南那山是不是叫离山?” 朱氏正捏着饺子的褶,闻言看了阿福一眼。 阿福点头说:“是离山,我还在离山住过段时间。离山那边风景也美,山势不及这边陡峭。”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屋子人现在也不用讲究谁是主谁是仆谁是客,团团围着炭火坐着说话守岁。阿福的位置铺陈的最舒服最暖和,手边还有红枣花生核桃与南瓜子,阿信坐在他旁边,杨夫人她们挖空心思做了吃的,油炸的小点心,上头沾着芝麻,嚼起来脆脆的香喷喷的,有焦叶儿,甜味和椒盐的都有。有果子棒,其实也就是炸熟的面棒,那个微甜,越嚼越香。还有用花生芝麻做的酥糖,捶的很薄很脆,酥的都不用嚼,甚至捏的力气稍大一些就会把糖捏碎了。 众人围炉而坐,门窗紧闭,帘子帷幕都放了下来,屋里破例点了两盏灯,人人穿的厚实暖和花色鲜亮,看起来好生热闹。 李馨微笑着说:“我还是头一次这样过年——枯坐着多没趣儿,大家也别拘束。这些天过的都像一家子人一样。不如这样,咱们来行令吧,击鼓传花好不好?传到的人得讲个笑话说个故事,好不好?” 阿福注意到她讲这话的时候,似乎看了高英杰——似乎还不止一眼。 阿福笑着点头赞同,没有鼓,将铜盆翻过来,花便从阿福的妆盒里拿了一枝红色的绒花出来,刘润笑着说:“这鼓还是我来敲吧。” 他拿了两根筷子,在手中一顿,轻快的很有节奏感的磕了两下盆沿,笑着说:“花鼓一催春风疾。”侧过身去不看众人,手高抬轻落,当当当的敲了起来。花从李固手中传起,他递给阿福,阿福又递给李馨,一路的传了下去,传到杨夫人手里时,卡的一响,鼓声停止了。众人都笑起来,连阿喜都咬着根果子棒瞅着杨夫人笑,海兰海芳与杨夫人情同母女,这时候却半点同情心都没有,笑着起哄,非要杨夫人讲个笑话不可。杨夫人有些为难——要背宫规,三五万字都不在话下,要说笑话——三五十字都为难的很。紫玫打圆场:“夫人说个故事也行。” 杨夫人想了想:“好吧,我便说个笑话。这还是我没进宫的时候听来的,已经很旧啦,也记得不那么全。就是从来有个贾某人,家中贫穷,有次过年,实在没有吃的,就向邻人借了一只鸡蛋,等转过来年,他去还那只鸡蛋,邻人却非要他还十只不可,这贾某自然不肯。那邻人说:我的鸡蛋若不是借了你,现在早已经孵出小鸡,又长成大鸡,再继续生蛋,你算算能生多少?只要你十只已经是十分便宜你了。这人气急了找了旁人来评理,评理的人说,你把鸡蛋收回去,还他一粒谷子就好。那邻人又不干了,评理人说,春种一粒谷,秋收万斛粟,人家这一粒谷子给了你,你种了下去,可收多少谷?这些谷再种下去,又可收多少谷?说万斛还是说少了呢,你家子子孙孙将来可以都靠这粒谷过活,你说你是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杨夫人这笑话很老了,可众人依然十分捧场,笑的前仰后合。海兰捧了一杯茶,笑着说:“夫人口渴了。快喝口吧。” 杨夫人喝了一口茶坐下来,刘润也笑过了,又说:“春满乾坤又一年。”说罢接着翘起鼓来。 六十 过年 二 原本众人都还有些拘束,可连平时最严谨的杨夫人都说了笑话,其他人也就都敢说敢笑了。刘润敲的鼓点极为动听,快慢错落交插,一时疾一时缓,绒花在各人手中怀中传来抛去。李信在张氏怀中抱着,看着众人玩的高兴,也乐的咯咯直笑。那花好巧不巧的,正传到张氏面前,被李信一把抓到手里,鼓声恰在这里停了。众人一愣,接着哄堂大笑。李信被大人们笑的莫名其妙,小胖手紧紧攥着绒花,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阿福说:“这个不算,再重新传过吧。”为了把花从李信手里夺下来还费了点力气,还是李馨抓了一把花生给他,才把花给换了过来。 接着花转过一圈,传到李固的手中又巧巧又停了下来。李固手里拿着花递不出去,笑的很有些腼腆,阿福摸着肚子,越看他那样子越是觉得好笑又欢喜。不知是屋里热还是李固不好意思,脸上显得红红的跟擦了胭脂一样,阿福推他一把:“来来,讲故事讲笑话都行。” “我可不知道什么笑话……” “王爷,连杨夫人都讲了。”元庆笑着说,李固一向待人温和宽容,所以元庆刘润也根本不惧怕他:“您随便讲一个,好笑不好笑都不要紧。” 海兰手脚更快,已经倒了一杯茶塞到了李固的手里头:“王爷请讲吧,我们洗耳恭听。” 李固想了想,他能记得的就是韦素跟他曾经讲过的几个笑话而已。 “说是从前有个人过年贴门神,先贴了左扇再贴右扇,怕贴的不一般高,告诉儿子,你要是看着贴高了,就说财,要是低了,就说平安。等他贴好后问儿子如何,儿子思索良久,答:既没财,也不平安。” 他讲完了,底下的人就捂嘴窃笑,倒不是他的笑话好笑,其实都是老笑话,可是李固平时可是主子,是王爷,这会儿带着点忸怩的神情讲这样的笑话,本身就让人忍俊不禁。元庆强忍着笑:“王爷讲的极好。” 李固松了口气,急忙喝了口茶坐下来。别人只顾笑,连阿福也在笑,李固却想起以前韦素和他讲这笑话的时候,讲完了两个人还说,这人实在不会教孩子,将来他俩弱有孩子,绝对不能教的这样木呆蠢笨。 仿佛讲那些话就在昨天——可是一转眼,他已经要有孩子了。他心爱的妻子,他全心全意期盼的孩子——可是韦素现在却生死不知。李固尽管知道他身手好办法也多,应该能逃出条生路……可是一颗心悬在那里终究踏实不下来。怕阿福担心,他平日也并不提起——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全知全能的神明?若是有,神明又能否听见人的心声? 李固听着鼓声又起,屋子里众人欢声笑语,听起来似乎无忧无虑,心中默默祝祷,但愿这世间太平,但愿所有人都能得享安宁欢乐。 花这次停在海芳手里,她大大方方站起来说不会讲笑话,元庆起哄让她唱一支家乡的小调。说是很久以前听她唱过,海芳也不推辞,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唱了一支采茶调。海芳有一把好嗓子,一小调唱的婉转动听,就像枝头的百灵鸟儿清脆的啼鸣。阿福听的入神,海芳家乡该是在南方,那里的山上该有青郁的茶树,填空湛蓝,白云悠然,茶树一行行一株株,穿着蓝布衣裳的采茶少女嘻嘻哈哈的穿行其间—— 这美丽的情景就如画卷一样,海芳的脸上露出怀念的惆怅的神情,似乎也微微伤怀。不过那神情只是一瞬间,她唱完了曲,笑了笑坐下来。 阿福无意中转头,李馨捧着茶杯,似乎正在出神,可阿福还是敏锐的捕捉到,她的目光似乎刚刚从另一个方向收回来。 高英杰那个方向。 阿福一时间冒出个八卦的想法:李馨是不是……对这位高公子有意思? 不过这想法一冒头就被她自己狠狠一把掐灭。 李固和刘润都说过,高英杰算得上李馨的救命恩人,他们几个是患难之交,所以这个陌生人才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李馨以前又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宫外的男子,一定是觉得新奇,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对高英杰特别关注起来。 热热闹闹的守岁,传花,说笑。大家都放开了身份之别,女子们坐一起小声说笑,连阿喜都讲了一个笑话。阿福和李信因为困倦,早早的上了床。张氏安置了李信,瑞云服侍阿福躺下,放下帐子。阿福侧卧着,听着外屋里头隐约的人声,李固也走了进来,在炕边坐下。 阿福握着他一只手,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外头又不缺我一个,我来陪你。” 阿福唇角弯了弯,觉得这句淡淡的话听起来比什么情浓的蜜语甜言都来的让人欢喜。 “刘润和我说,他们已经要探到出口了,还有一段特别狭窄,侧身过都有些费难……刘润倒是可以过去。” “嗯,他瘦啊。” 阿福没有接着说什么,探到出路是好事,但是阿福却没有办法离开,爬高上低,弯腰匍匐,这些平时没什么的事情,现在阿福却完全办不到。 这条路,也许可以让别人离开这里。 阿福却不能。 也许,得等她生下孩子——不过谁知道那时候这世道是什么样子?出去了,就真的好吗?也许,还不如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安全。 阿福以前没有这样的胆小。 可是,也许是怀了孕,所以胆子一下子变小了,患得患失,想的比从前多了一倍,她现在步子迈的慢而稳,坐下或是站起来都格外当心,连说话的声气都变柔了。 别人能感觉到她在改变。阿福自己的感觉尤为强烈。 李固忽然低声笑,阿福问:“你笑什么?” “刚才我说的那笑话啊……那孩子可是笨笨的,将来咱们的孩子,可不能教成那么笨的样子啊。” 阿福撇了下嘴:“因为有个笨爹,孩子才笨的啊。将来……咱们孩子要是笨笨的,那定是因为他们爹爹就不聪明。” 李固嘿嘿傻笑,嗯了两声,也不知道他是赞同阿福说的,还是自己另有想法。 夜已深,外头守岁的人也各自回去了。李固和阿福两个迷迷糊糊的,走了困,一时没睡着。阿福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阿固。” “嗯?” “阿馨她……”阿福觉得自己这想法真是挺无聊的:“嗯。你说,她会不会对高公子有……” “有什么?” 阿福硬着头皮说:“有点意思。” 李固说:“什么意思……”他马上明白过来,先是惊讶,然后追问了句:“你怎么这样想?你看到什么了?” 其实也没看到什么。 阿福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李固却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其实,若不是今年出这些事情,阿馨原也该择配的。她也是大姑娘了,你当嫂子的替她操心这个,也是分内的事。你看高兄合适?说起来,他的门第人品也都还好……” “不不不,”阿福简直一头黑线,这怎么成了她的意思了?她可从来没做过媒人也不想做媒人。这世上什么人最不好做?媒人保人绝对是不能做的。人家倘若两两有情成就好事,也认为是自己有缘分,媒人是没什么功劳的。可若是处的不好,甚至成了怨偶,那见着媒人就像见着谋财害命的大丑人呢一样,恨不得眼里射火箭射刀子,非把媒人戳个臭死不可。 “过了年,立了春,这天气就会渐渐暖和起来了……”李固数着日子:“阿福,你觉得,咱们会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姑娘?” 阿福打个呵欠,小声说:“这我可不知道。不如你自己问问他?” 李固居然真的朝下滑,弯着腰缩着身,脸贴到了阿福的肚子上。阿福只穿着件又薄又软的亵衣,肚兜也没有系。李固的脸和手只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贴在她腹上。 阿福先是觉得痒痒的很想笑,李固低声在被窝里说话,阿福静下心来,听到他在说:“宝贝,我是你爹爹,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你要好好的,好好的长,爹爹等你出生,爹爹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阿福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淌下泪来。 这里的人是含蓄的,可是听起来淡淡的话语里,却有着真挚浓郁的东西。 那样的珍贵。 等李固再躺平回来,阿福轻声问:“他们……是不是都想出去?” 李固想了想:“高英杰他……一定是不甘心困局在此的,他的家人尚在城中,所以探路的事情他比谁都要焦急。别的人也都各有牵挂,就是你母亲,也是时时惦记你哥哥安危的。” 阿福点点头。 是的,这里暂时安全,可是没有自由,也无法得知亲人的讯息——如果能有法子安全离开,离蛮人越远越好,去查探寻找亲人的下落,他们当然都想离开。 李固低声说:“我们却不一样,你现在经不起离开行路的艰辛,我们……只怕得在这里迎接孩子的降世了。” 是的,如果无法回到山庄,阿福也一定不能由那条曲折的地道离开。 可只要他们不分开,一家人平平安安,在哪里生活,活血都不重要。 李固从身后环抱着她,阿福沉沉的睡去。 夜空静谧,星月满天。微茫遥远的星光闪烁着,就如同人民在逆境中永不放弃的希望。 六十 过年 三 过了年,初二日一早,刘润与高英杰一道又一次钻进了地道里,阿福扶着瑞云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石隙间的洞口,心中觉得特别茫然。她一回过头,现李馨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比她离那处地道更近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之色,山崖边的小瀑布被冻得结结实实,那硬邦邦的冰雪仿佛一条长玉挂,颜色质地与其说像是玉,不如说更像阿福上辈子记忆中的那种老式的雪花膏瓶子的质地。 “阿馨,外头冷,回屋吧。”阿福轻声说:“不用担心,他们又不是头一次去,这次一定会将整条地道都探明白。” 李馨有点恍惚的说:“这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阿福问:“你说什么?” 李馨回过神,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只是,他们这一出去,也不知能不能探听明白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平安的回来。说不定,我们这个藏身之处反而会因此暴露。” 这个,阿福他们也想到过,但是却不能因为担心,就此窝在这里不出去——这里并非一个可以长久的平安的住下去的地方。现在之所以大家有一种:与其出去探路离开不如安守在这里等待蛮人离开的想法,那是因为还有粮食,有水,有炭火。这种暂时的平安给你们一种想要苟且偷安的愿望。 阿福转头看,李信正缠着李固,要他抱…… 阿福有一种感觉,李信对李固和她……似乎是把失去父亲母亲的感觉在他们身上找回。 李馨和杨夫人一块儿站在山墙那边小声说话,声音很低,阿福只能看到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她朝李固和李信走过去,李信不知道从哪儿把年夜晚上传的那朵绒花又揪了出来,正在手里把玩,李固抱着他原地站着不敢乱动,他并不怕碰着摔着自己,但是李信在他怀里抱着他不能轻率。 阿福走过去,李信脆脆的喊了声:“嫂子。”拿着花的手伸的直直的,身子朝阿福探过来。 阿福没办法抱他。 李信也没有一定让她抱,而是把手里的那朵花,就插在了阿福的头里。乌黑的头,白皙的脸,阿福披着一件杏子红的斗篷——这是还是内府上回送来的衣裳里面的一件。这是淑人的服色,虽然阿福现在已经是夫人,可是一直到他们离城的时候,内府还没有来得及将皇子夫人的服饰按规制赶好送来。 天气比前两天暖和了一些,太阳出来,照在山峰上,冰雪萤光灿然,亮的耀眼。阿福眯起眼朝高处看。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把头低下来等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太阳却又钻进了云层里头,往远处看,山峰之间有一层浓浓的云雾,浓的化不开。 他们坐在一起,做完了可以做的事,海芳瑞云紫玫在玩投枚,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拿剥下来的花生壳朝一个方口瓶子里面投,赌的就是花生仁,只是为了打时间和取乐。毕竟院子太小,能做的事情也太少。阿喜在一边看着她们玩,似乎有些羡慕。海芳她们没开口邀,阿喜也不好自己过去表示要玩。 她投枚准头不够,阿福记得以前她们和街坊家的女孩儿们一起玩儿,阿喜总是输,输了就会赌气,还得朱氏安慰哄劝才好。山风吹过来,挂在墙边的干辣椒轻轻的晃动。 大家嘴上都不提,可是都在悬心刘润和高英杰。 过了午,李馨在屋里坐不住,阿福听到她在窗前摆弄挂穗,穗结下有小小的铃铛,叮叮的响。她还在屋里走来走去,坐下,再站起,再走。阿福也悬心,她斜靠在炕边,恹恹欲睡,可是又睡不着。 一直到快天黑时,那个洞口处重新有了动静,刘润先从里头钻了出来,接着是高英杰。 刘润第一句话就说:“蛮子在撤,苏定师领着东安军,还有西五军,在成关把蛮子打的很惨,杀了他们两万多人,他们再舍不得这花花世界,也已经开始退了,要不然就要被全歼在此,再也回不去关外。” 屋里人听他说话时基本上都把呼吸屏住了,等他说完,不约而同长长短短的吐口气,杨夫人合十祝祷:“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阿喜急着问了句:“那我们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前面庄里还有蛮子吗?” “蛮子是在退,我们出去之后,那一端的出口是在离山中坡,我们眼看着山下面蛮子的人马经过。只是没有绕到前头去,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难怪他们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是蛮子退走的消息终究给了众人莫大的鼓舞和希望,大家都松了口气,兴高采烈起来。杨夫人忙挥了挥手:“不许高声!若是前头还有蛮人,这可不是惹祸么!” 尽管这么说,可是杨夫人自己也是满面笑容,拍拍手说:“海芳,海兰,今天是好日子,中午加菜。” 刘润和高英杰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喝一口水,他的脸上头上都是脏污,嘴唇干的裂了道口子,看起来那样憔悴,刘润淡然的目光看到阿福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李固也微微笑着,他是最镇定的一个,小李信不知道众人在为什么事高兴,可是欢快这种情绪是有感染性的,他也高兴起来,手用力的挥舞着,嘴里咿咿啊啊说着含义不明的话语。孩子的快乐更加简单,更加直接。李固鬓边有一缕头滑了下来垂在脸颊边,他的眼珠幽黑,眉梢唇角有一种似乎要飞起来的轻松愉悦。阿福心中只想着:总算是过去了,她不求富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晚饭似乎每个人都吃的很多,阿福也多喝了半碗汤,觉得肚子胀的很,李固说:“陪你走走。” 他们披上斗篷,出了院门朝后面走。后头的雪已经扫的很干净,地冻的很硬,阿福和李固彼此搀扶着,走的很慢。天已经黑下来,四周有雪光,倒也不显得太暗。天上依旧有云,看不到月亮。 阿福觉得他们两个真有意思,一个是挺着大肚子走路不太稳,一个是眼睛看不到,扶着对方,也被对方搀扶。 “再过十年,五十年,我们还是这样,吃完饭,一起走。你扶着我,我扶着你。” 李固的声音很轻。阿福朝前迈着步子,轻轻的说:“好。” 阿福轻轻踮起脚,在李固唇边亲了一下。她的肚子贴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孩子似乎轻轻的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挥了一下手还是踢了一下脚,这一下动静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很玄妙,用言语说不出来那种心情和感受。 李固轻轻揽住她,阿福听到他的心跳声。 就在他的胸口,那一块地方,下面充满了生命里的跳动,一下一下,一声一声。 三天之后,确定前面庄子的蛮子也已经退了个干净,他们忙碌起来,开始重新将吊桥连起。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可汗死绳索已经牵好,在铺系桥上的木板时,阿福却忽然觉得惶恐起来。李固握着她手轻声说:“不要担心。” 阿福也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但心情并没有放松。 她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就是很担心。 杨夫人告诉她,前面只怕被蛮子糟蹋的够呛,先让人整理了,李固和阿福再迁回去好些,李固也是这个意思,阿福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杨夫人争执,瑞云留下来服侍她,其他人沿着桥离开,李馨与杨夫人也去了,隔着院门阿福也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热闹了一些日子的小院忽然间空旷安静下来,李信摇摇摆摆的走过来拉住阿福的裙摆,奶声奶气的喊:“嫂子。” 阿福温柔的微微俯下身摸了一下他的脸。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阿福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每样东西,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惆怅的怀恋。虽然住在这里的日子也是危机四伏,但是大家却那样亲近。朱氏也待她亲近了许多,阿喜也听话乖顺了许多。可是这一段短暂的时光终究是结束了。 那些人应该走过了桥,新铺的桥板,每一块都非常扎实稳当,人踩在上面咚咚的响。声音越来越远,他们走了。 阿福和李固靠着坐在一起,李信趴在她膝头,对她的肚子明显很有兴趣。阿福和李固说一会儿话,沉沉的睡去,她最近特别渴睡,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 人一少了,时间显得特别长,短短几天阿福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一样,他们终于可以迁回去,元庆走在最后,将院门掩好。刘润和瑞云一左一右扶着阿福走过那吊桥。桥踩上去摇摇晃晃的让人心里没底,刘润说让她不要朝下看,可他不说还好,一说了阿福却忍不住要朝桥下边瞅,涧极深,两边的石壁极陡,看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瑞云说:“夫人闭起眼睛吧,就当自己在走平地,有我们在,可不会让夫人滑着跌着。” 阿福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桥的那端,脚踩到实地,心却还悬着。她转过头,李固正走到桥中,元庆与海芳也扶着他。他们走的也很慢,每一步好像都触到阿福心上,等李固也下了桥,阿福才松了一口气,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腿都软了,出了好多汗。 六十一 余波 一 庄子的情形,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蛮人除了没有拆屋子拆院墙——其他什么都没存下,精美的瓷器都成了碎片,帐子幔子都扯了下来,践踏的脏污不堪,窗子破了,门也脱掉了,屋里桌椅木器都破损了,那些把玩陈设,字画书籍更是一件不存——虽然紫玫元庆他们已经简单的收拾整理过,可是一眼望去,仍是满地的凄凉不堪。庄子里人早就散了,偌大的庄园只有他们几人。阿福敏锐的看到台阶上还有一点血渍,让人只觉得那颜色那样的鲜明,令人触目惊心。 阿福觉得微微的晕眩恶心,急忙转过头去。 “夫人,屋里整理过,先进屋吧,外头有风。” 阿福点点头,扶着李固的手进了屋。堂屋摆着桌椅条案还算整齐,内室也铺了枕褥坐垫,炕烧了起来,屋里暖融融的,熏炉中撒了一把木百合屑,香气清雅。 瑞云端了茶进来,轻声问:“王爷,夫人,高公子来辞行。” “辞行?” 阿福极其意外,李固握了下她的手,站起身来:“高公子惦记家人,他到此时再走,已经很顾念情义了。” 阿福一下子醒过神来!可不是!高家人现在生死不明,高英杰怎么可能不回去? “可是……现在无车无马,他怎么回城?天黑前能到么?”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转身出去。 阿福环顾四周,这屋里显得空荡荡的,她端起茶杯来,忽然怔住。 她想起朱平贵……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他在哪里呢? 她正想这个,朱氏来了。 紫玫招呼她坐,朱氏脸上难掩焦虑:“阿福,是不是……能托人进城去看看现在城里是个什么情形了,你哥哥他……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阿福点了下头:“王爷这就回来,我就和他说。” 朱氏点点头,阿福说:“母亲不用急慌,哥哥该没有事的。” 这话她说的干巴巴的,自己都不怎么信。 朱平贵能不能躲这劫过,谁能说得准? 天色渐渐黑下来,李固坐在那里有些心神不定,阿福敏感的注意到,刘润也不在庄里。 她问了起来,李固说:“他与高英杰一起进城去了。皇宫的情形,还有,你哥哥的下落,我都托给他了。等明天他回来,我们就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 阿福握住李固的手。 他自然也担心皇帝的安危。 阿福现在身子沉重,吃了一点东西,就困倦的支撑不住。李固守在她身旁,阿福沉沉睡去,这一觉特别沉,而且,似乎做了好几个梦,光怪6离,睁开眼后完全不记得梦中情景,窗子上透出淡青的天光,四周特别的宁静。阿福想了一想,才记起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小院,而是回到了庄子里头。 李固躺在她身边,侧身卧着,一条手臂横过来揽着阿福,被窝里暖融融的。阿福一动,他也醒了过来。 “醒了?口渴不渴?” 阿福轻轻嗯了一声,李固眼睛不便,但是动作很轻,欠起身在床头摸着了暖套茶杯,阿福在身后垫了个枕头,自己倒了杯茶吃了,又给李固也倒了一杯。两个人都蓬头散,李固的头有些凌乱的披在肩膀上背上,依旧清俊,不过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会让人觉得像个女孩子了。 阿福想要起身穿衣,微微一动,觉得喉头被什么一冲,伏在炕边干呕了两声,却也没吐出什么来。 “没事吧?”李固紧张的问了句,神情满是焦虑,又喊:“来人。” 外头紫玫答应了一声,阿福摆了摆手说:“我没事。杨夫人也说过,清晨犯干呕也是常事。” 李固还是不放心,等杨夫人也过来了,说阿福这情形很正常,他才微微松了口气。阿福一时觉得好笑,李固很少这样紧张。但是一时又觉得感动,握着他的手半晌没说话。 刘润过了午便回来了,他不知在哪儿找了一匹马,所以才回来的快。 阿福和李固都十分紧张,一边吩咐人端热水热茶热饭来,一边巴巴的等着刘润说话。 “城中情形很不好,大火肆虐,京城西北尤其凄惨,房舍人家几乎十不存一。东城稍好些,我们王府东院也被火势波及,好在西院还保住了。现在东安军把守着京城,我见着了一个副将姓余,他应承可以替我们看护王府,以防有饥民趁乱生事。皇上也安然无恙,变起当晚皇上便离了京城,现在圣驾在西五军中,暂驻于九关一带,想来不日便会回转京城。” 李固欣慰之极,笑着点头:“辛苦你了。” 刘润说:“至于夫人的兄长,我却没有打探到。他们原来住的那处街上被烧的厉害,没剩下什么,也没有什么人,打听不着消息。” 朱氏已经赶了过来,就在门外边,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急忙伸手扶住墙。阿福心也一沉,可是人总是这样,没亲眼见着最坏的结果,总是会想方设法将事情朝好处圆。 刘润这些天奔波辛苦,人憔悴了许多,眼里布满红丝,嘴唇也裂了口子。李固和阿福命他快吃了饭去休息,刘润也实在支撑不住,交待了两句别的情形便退了出来,刚走到院门处便被李馨拦了下来。天气冷,她用一块锦帕包住大半头,别着银簪,看起来没有往日的贵气明艳,倒有几分普通人家女孩儿的温婉之气。 刘润行了礼,哑着嗓子问:“三公主有何吩咐?” 李馨也没和他兜圈子——她也知道刘润这个人机警非凡,和他兜圈子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徒然浪费彼此的时间。 “高公子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你可知道他的情形?他去哪儿了?” 刘润点了点头:“高公子和我进城之后就分开了,不过我从余副将那里倒知道一点消息,高公子家中的人,只怕是都不在了。因为他家住的那一街,好像就没有跑出一个活口来,蛮人在那里烧杀抢掠,纵马行凶——我们进城的路上,高公子似乎自己心里也有了最坏的打算,他既然没回来,那么多半是去了西五军投军,追杀蛮人,替家人报仇。” 李馨一下子呆住了:“他……投军去了?” 刘润说:“有没有去我也不清楚,只是他的确这样说过。” 李馨的脸变得煞白。蛮人的可怕,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惊惧之意并不少。虽然现在蛮子退走,可是仍然凶残好斗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 同样脸色苍白的,还有站在门旁的紫玫,只是刘润与李馨都没有留意她。 朱氏心情沉重,阿福也跟着担忧。她和朱平贵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这么多年来兄妹之情也并不淡薄。朱氏说要去小佛堂拜菩萨,拉了阿喜一同去,阿福便说:“我也去吧,拜上一拜,上柱香。” 不知道蛮人是不是也对佛祖菩萨有敬重之心,山庄里处处遭劫,只有这里还保存完好,佛像,香案,香炉,连帐幔也没有动过。朱氏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祝祷,阿喜跪在她一侧,阿福身子沉重,跪不下来,便在一旁燃了香,心里默念:“单元佛祖保佑,平贵哥平安无事。” 三人从佛堂里出来,朱氏跪着久了腿脚有些麻,阿喜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相依着走出门。阿福有些微微出神,瑞云扶着她缓步跟在后头出来。阿福被冷风一吹,也觉得有些微微不适,腿脚酸软无力,全靠瑞云扶持着才勉强走回去,一躺了下来,便再也不想动弹。 大难终于过去,可是战乱留下的创痛却不是那样容易抚平。 虽然自身得以保全,可是亲人朋友——却可能再也不能见着面了。 一想到世上也许从此就没了这个人,想要看到他,想要再听到他说话是再也不能,阿福便觉得眼眶酸热,眼泪再难抑制。 许多旧时事情纷纷的翻倒出来洒在眼前。 朱平贵对她并没有特别亏待。要是铺子赚了钱,买的糖一定是两包。衣料也是如此,虽然阿福记得他只扯过一次衣料子回来,却是她和阿喜一人一快。 这个人没有什么大本事,可是父亲去了之后他却是朱家的顶梁柱,是朱氏阿喜阿福的主心骨。 她迷糊一会儿又想一会儿,心中难以安定,连李固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有听见。直到李固坐到炕边揽住她。 阿福握着他的手,觉得心里莫名的就踏实了许多。她紧紧抓着李固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样。 李固轻声安慰:“你不要太担心,忧思伤神伤身。现在不是还没有找到么?你可不要自己净往坏处想。” 阿福点点头:“嗯……我也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是总是忍不住。 李固要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张氏把李信抱过来。这孩子已经会自己爬炕,揪着褥子机敏灵活的翻了下来,冲着阿福甜甜的一笑,阿福顺势夸了一句:“阿信真是了不起。”他的小脸儿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儿。 “阿信是聪明,不过咱们将来的孩子一定也不差。要是生个男孩儿,正好和阿信一起作伴念书。要是生个女孩儿,一定可爱非常。” 一连数天,天气都极冷,刘润又进城去两次,带来的消息都并不怎么好。因为房舍被烧,许多侥幸保命活下来的人,却又要经历冻饿之灾,城门边已经抬出不少冻饿倒毙的人,京城中的官员本来没剩几个,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李固脸色沉重,那种肃然忧虑让阿福也跟着不安。 六十一 余波 二 正月十五日,阿福和杨夫人她们一起动手,蒸面灯,扎火炮,滚元宵。这个节过的冷冷清清,院子空旷,人却寥落,都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热闹的气氛,与过年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大家知道蛮人就在近侧,反而能够团在一起,苦中作乐。现在蛮人走了,留下满地疮痍,阿福听人说,一年兵乱十年苦。京城被狠狠的重创,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十年……都未必能恢复元气。 面灯蒸好,十二只摆出来,杨夫人细看了看,笑着说:“今年好,雨水旺,收成该不错。” 蒸熟的面灯一字摆开,有四五只里头都有浅浅的一汪水。人们蒸面灯要么六只,要么十二只,看面灯的凹洼里有无积水来预测天气。若是面灯全干干的,人们便觉得今年难免会旱,多半会早些引渠打井。有积了水,看看是排第几只的灯里有水,便认为哪个月份雨水充足。 阿福不知道这种办法是不是科学,但是小时候也看母亲在家中蒸过,面里揉了猪油与糖,捏出莲花,鱼儿,南瓜重重形状来,上笼蒸熟,倒进一点油,点上一根线芯,就这样点成了灯,摆在桌上,或是穿了绳提在手中,好看好玩,点过了瘾再将灯吃掉。 到了晚上,每人一碗元宵端上来,雪白可爱的元宵浮在碗中,李固拿调羹舀了一只,没有吃,又放下来。 他转头向窗外,虽然看不到,可是风声呼啸,却是声声入耳。 张氏抱着李信,阿福喂他也吃了一只。因为糯米面性黏不易消化,所以只喂了这一个就让张氏哄他吃饭,自己扶着桌边慢慢起身,移到李固身旁,挨着他坐下。 “不想吃?” 李固笑意苦涩:“我们在这里还有元宵吃,可是京城和附近的百姓……” 阿福握着他的手,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阿福轻声说:“我刚才和杨夫人一起蒸了灯,就放在案上还没有点呢,等下咱们一起点。” 李固点点头,没再说刚才的话。 他们也帮不了谁。 蛮人把庄里能吃能用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也都砸了毁了。他们只够自己糊口,无力周济旁人。 阿福舀了一个元宵喂给李固,轻声说:“咬开,等一下再咽,烫。” 自己也吃了一个。 可是本应该软糯黏甜的元宵现在吃起来有一种隐约的苦涩味,粘在舌头上齿腭上嘴唇上,让人觉得既吐不出,也咽不下。 “将来……一切都会好的。”李固反过来安慰她,阿福点点头,喝了一口汤,才把元宵咽了下去。 面灯点了起来,火苗轻轻颤抖着,散着橘黄色的温暖的光芒。李信咯咯笑,想伸手去抓,张氏握着他的手不许他去碰,只让他远远看着,弄的小家伙很不高兴,嘟着嘴巴。杨夫人的目光从李信身上移到李固阿福的身上,小夫妻两个相互依偎,一起吃了一碗元宵,那情景看的人心头微微软。 老天还是开眼的,让他们躲过了灾劫。过了这个冬天,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惊怖,动荡。灾难……都会过去的。 他们能活下来,也一定能撑的过去。 朱氏和阿喜隔着一道镂花木屏风坐在另一张桌上,朱氏面带愁容,阿喜却不时的转过头朝屏风那边看。 隔着屏风上的孔隙,她可以看到李固的侧脸。 他生的很好,虽然比前些天瘦了许多——可是好像更好看了。 阿喜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当时自己没嫁到刘昱书家去,进宫的是她…… 没和李固接触过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在后山小院那样近的相处,皇帝的儿子,却那样斯文温和,说话的声音……就像有只小猫的爪子在皮肤上轻轻抓搔。 阿福不是没察觉阿喜频频朝这边看。 但是今天怎么说都是过节,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更扫兴的话。 从前过元宵节,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是极热闹的。而现在阿福抬头时看到廊檐下挂的几盏灯笼,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她低下头握着李固的手,移动着手里的纸捻,逐一将剩下的几盏灯也都点亮了。 “这灯要亮到什么时候?” “里面的油会烧一会儿的。” 李固忽然转头,他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外面风声呼啸,或许是他听错了。但是并不是听错,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人的脚步声,似乎还有话语声。元庆飞快的穿过庭院朝这边跑来,远远的已经喊了一声:“王爷,夫人——皇上圣驾已经到了门外了!” 阿福愕然的站起身来,她没有站稳,晃了一下,李固在旁边扶住她。 “你说什么?” 元庆重复了一次:“王爷,夫人,皇上已经到了庄前了,请王爷快出去迎接吧!” “不用了。” 遥遥的,有个声音这么说。 从上次离开云台,阿福没听过皇帝的声音,现在在夜里忽然听到,只觉得非常陌生。那声音已经到了院门口,大概元庆一路进来,皇帝已经走了进来。 “天黑,风又冷,还出去迎什么?难道他不迎,朕自己就不能进来了?” 皇帝来的太快,快的让人都回不过神来,提着灯的内侍都被皇帝甩在了后头。他披着一件黑貂裘斗篷,进屋的时候带着一股寒意一起刮进来,局中坐下。李固和阿福与众人跪了下来行礼,阿福身子沉重,跪的不稳,皇帝抬了下手,跟在他身后的高正官急忙说:“快将夫人搀起来。” 皇帝和颜悦色的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李固答了句:“常医官说,总得到五月底。” 皇帝点点头。 阿福领着其他人退下去的时候,匆匆的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在阿福记忆中原本的样子已经模糊了,现在看起来,只觉得他极瘦,一双眼却极为有神,在灯下显得格外锋锐,整个人——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以前皇帝也气势非凡,但是那时候看起来更温和含蓄,不像现在,那些圆润都耗去了,只剩下了嶙峋的筋骨。 阿福想,也许这就是天子之威吧? 阿喜凑过来问阿福:“姐,那就是皇帝啊?” 阿福点点头,没顾上理她。 高正官走了过来,朝阿福微微躬身:“夫人。” “高正官不必多礼。”阿福问:“怎么皇上会这个时候过来?事先也没有说一声,我们也好准备接迎。” “这一路是从九关过来的,皇上也是一个时辰前才说暂不去东苑,折转朝这边来的。” 东苑啊…… 高正官看出阿福的疑惑:“东苑荒僻,所以并未遭蛮人洗劫,比起其他行宫,东苑离京城最近。” 阿福点了点头:“高正官,您不是外人,我也不用说客气话,现在庄里的吃穿用度都不够,皇上……” “夫人不必多虑,我们随行带了供给。军士就驻扎在庄外,皇上今晚的宿处……” 阿福说:“主院空着,高正官这就让人收拾收拾吧。” 高正官答应了一声,远远的,挑着灯笼的人缓缓走来,前面是两个宦官,后面有个披着深色连帽斗篷的女子,步态从容,逶迤而来。高正官退到一旁,阿福知道是皇帝的女人,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 或许,是玉夫人?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是跟在皇帝身边的? 那个女子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把兜帽掀了,轻声说:“阿福,你还好么?” 阿福扶着瑞云的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女人她认识的,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她,一瞬间眼前似乎涌起层层迷雾,让她觉得茫然而疑惑。 这是她的曾经的师傅,那位道装打扮的,住在离山的女人。 分别后阿福曾经多少次想起她,惦记她,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一个情形下见到她。 她和以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住在离山的时候她总是着青衫,梳道髻,不施脂粉,虚静淡薄。可现在她虽然只是淡扫蛾眉轻施粉黛,整个人却有一种难言的光彩。这种光彩不属于淡泊出尘的修行人呢,而是世俗的,实实在在的。 阿福觉得心怦怦直跳,隐约间,她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她这个师傅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 高正官低声说:“这位是王美人。” 阿福回过神来,以她的品级不用对美人行礼,只是微微颔。 王美人还以一笑,轻声说:“有没有热水?太冷了,我想洗一把脸。” “有……请随我来。” 阿福没领她去别处,而是回了自己那屋。整个庄子里现在也只有那里还能待人,有热炕有热水,别的院落都还没整理出来,荒凉的能养野狐。 紫玫打了水来,她把外面的斗篷解了,俯身掬水洗脸。热水拍在脸上,让她的脸带上一点红晕。她看起来年轻极了,阿福以前从来没问过她多大年纪,顶多只是暗暗好奇。她擦了脸,紫玫捧了面脂铅粉过来请她匀妆。 阿福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心中的疑惑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你看见我,肯定吓了一跳吧?” 阿福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我还总觉得你是小孩子。”王美人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柔声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六十二 迎春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暖风吹来的并不全是柔暖的春意。 李固的担心也成真了。 疫病。 尽管李固来的信中说的淡然,可是阿福也听到了别的消息,山庄遣散的下人6续回来了一些,阿福和瑞云在园中散步,想歇一会儿,瑞云去取养身茶,阿福听见不远处有人小声说“一日城门抬出尸,队列前后相接,络绎不断。” 阿福心里咯噔一声,那小声说话的人没留意四周,只是说:“也不知这病是怎么过人的,许是水不干净,也或许是京城前段死的人太多,气息都不干净了……幸好我们庄子离城远,又清净。” “可是咱王爷在城里……” “嘘,这可不能乱说。”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屋里的,脚像踩在棉花里,坐下来之后还是心神不定。 她前脚进屋,瑞云也回来了,略有些担忧的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就是热了。” 瑞云松了口气:“可不是,今天是热。”她手里还端着茶,走了一圈,已经微凉了:“我再去换热的来。” “不用了。” 阿福接过来,尝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味来,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盏。 她帮不上他什么忙——阿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抖,瑞云把茶盏接过去,阿福就紧紧攥着手,深深吸气。 恐惧像是火苗,舔的心在疼痛,疼的她不得不坐直身,大口吸气。 “夫人,夫人?”瑞云有些慌,虽然阿福说热,可是一下子出这么些汗…… “我没事。” 阿福定定神,不安在血管里涌动,可是她不能慌。 外面传来脚步声,匆忙凌乱,有人喊着:“夫人,夫人!”声气很急,一路赶过来。瑞云有些意外的转头朝外看。阿福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知道外面来人为何这样慌乱——可是又怕,怕外面如果带来的是坏消息,是不是他…… “夫人,夫人,王爷回来了!” 阿福心里一突,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紫玫笑嘻嘻的进来,后面李固扶着元庆的手上了台阶,一脚迈进了屋门。 阿福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李固外面还披着一件厚斗篷,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精神好,人瘦了一圈,颧骨都微微突起来,眼睛却显得比以前更深更黑。阿福朝前走了一步又停步,瑞云小声说:“夫人当心身子。” 李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阿福的手抬起,正好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 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李固的确回来了! 他握着阿福的手,先问:“你怎么样?孩子好不好?”没等阿福说话,忽然他又缩回手,有些匆忙的说:“我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脏,你等我,我去洗脸换了衣裳再过来。” 阿福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死死拉住他。 是他回来了!他好好的。 阿福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要胀的裂开了,又是欢喜,又是悲辛。刚才那脚步声,她只以为是什么坏消息——这时候的疫病,染上一个就死一个,任你是天潢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瘟疫找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出声,可是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就淌下来,热热的在脸上奔流。 杨夫人两步赶了过去:“夫人可别哭,伤身子。王爷回来是好事——这一路风尘仆仆的,王爷快洗把脸换个衣服,再回来有多少话尽够说。” 李固朝她笑笑,杨夫人见着他也欢喜,可这事上头却不含糊。瑞云扶着阿福,阿福只觉得时间过的那样慢,她还转头问了瑞云一声:“王爷是真回来了?不是咱们听错了,看错了吧?” 瑞云扑哧笑出声:“夫人,就是看错也只有一个人看错的,咱们两个看错不了。再说,难道杨夫人紫玫姐姐也看错,满院子的人也都看错?王爷是回来了,好好的一点儿不缺,夫人可不用担心的睡不着觉了。” 阿福又想哭一场又想尽情的笑,清清嗓子镇定下来,瞥了瑞云一眼:“我几时睡不着觉了?” 瑞云怕再打趣下去,夫人的脸皮薄经不住,肚里嘀咕:睡不着的话,那晚上长吁短叹的是谁?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一样的又是谁啊? 李固不止洗了脸,从头到脚都用皂豆搓了,身上也从里到外换了一套,来不及擦干头就匆匆出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他,舍不得眨眼。李固穿着夹袍,散着裤脚,赤着脚趿着双棉底墨灰色布鞋,头湿漉漉的披着,上头细密的水珠亮晶晶的沾着一层,显得整个人清俊明朗。 阿福的手握住他的手,一旁伺候的人知机的退了下去。 两个人肩并肩挨着,坐在榻边,半晌都没说话。阿福只觉得心里轻飘飘的胀满了欣喜快活,李固也是一样。 外面的风轻轻吹,太阳照在窗子上,暖融融,亮堂堂的。 过了好一会儿,阿福才说:“你瘦了。” “嗯,你倒胖了。”李固语调轻松:“手摸起来更软了,肉肉的。” 阿福很想掐他一把拧他一下,可是终究舍不得。 “怎么这么突然……前天信里也没有说要回来。”阿福下半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还走吗?” 李固点点头:“明天走。” 他说的声音也低,可是又不能不说。 阿福心里缓缓静下来,头靠在他肩膀上:“我让人煮了面,做了小菜,你……” 李固的唇轻轻靠上来。 阿福觉得脸一下来就热起来,李固刚喝过茶,舌尖唇上带着青涩泛着甘香的水汽。 “我想你……” 阿福脸通红,喘息急促,脸贴着他的脸,也分不清谁的体温更高。 “我也……想你。” “孩子好不好?有没有折腾你?” “挺乖的……”阿福拉着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李固的脸贴了上来,轻声说:“孩子,爹爹回来了。” 阿福抿着嘴笑:“夫人说……多半是男孩儿。” “女孩儿也好,女孩儿乖。”李固轻声说:“我都喜欢。” 阿福看着他漆黑的顶,低声问:“你……很忙吧?怎么有空回来的?” “嗯,还好。” 瘦成这样,能算还好? 阿福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微微酸疼。 “面好了,趁热吃,要不就泡糊了。” 面汤烫,李固吃的不快,阿福托着腮坐在一旁看他吃。 一肚子里都是话,可是却说不出来。 不安就像怀里揣着的炭火,无论怎么忍,都压不灭,挥不走,不管过多久,那煎熬都在。 要是他能不走,就好了…… 阿福摇摇头,看他吃完一碗:“再添一碗吧?” “不了。”李固抹过嘴,喝了半盏茶。 “城里……怎么样?” “还好,现在粮也有,药也有……” 李固避重就轻,阿福也没有追问。 李固的性子,真是一直都没有变啊。 但凡他觉得她会担心的事,就都隐瞒不说。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可是她从别处得到消息,只会更担惊受怕。 屋里很安静,碗盏摆在那里还没收走,食物的香气静静弥漫,窗上明朗的阳光,花枝的疏影映在窗纸上,风一吹,枝叶在颤,影子也在摇动。 阿福静静的靠在他身边,李固抱着她,两个人就这样靠一起。 相聚的时光这样珍贵。 阿福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开。 “对了,韦素他没事。” “真的?” “嗯,他现在就在京里我们府中,腿上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不过郎中说,好好养着,以后走路什么的都没妨碍。” 阿福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韦家其他人呢?” 李固声音艰涩:“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启哥他去了军中。” 阿福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我没事……舅舅在城破时死了,舅母随后就上了吊……韦素对我说,他伤一养好,也去从军。这笔血债,自然要记在蛮人的头上。” “不过,你兄长,还没有消息。房子虽然没烧掉,却也被抢过了,我想他多半是逃到别处去了。” 阿福没出声。 朱平贵只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暂时瞒着朱氏和阿喜的好,没消息,总比坏消息要好一些,没有消息,总还存有一些希望。 阿福想问他疫症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徘徊了几次还是咽了回去。李固虽然尽力在笑,但眉宇间还是有一股隐隐的忧急之色。 她这么无力,一点忙也帮不上,总不能再拖后腿。 起码,不能让他再替她操心。 他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不是在她身边陪伴,在家里躲着的小男人。 他有他做的事情。 时间过的那样快,阿福眼睁睁看太阳一点点朝西边落下去,天边被染得一片红,最后那红色也隐没了,天上有了星星。 阿福紧紧搂着李固不撒手,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他们絮絮的说话,其实许多话在信里都写过,可是现在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说。 她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她。 别人都没来打扰,大概知道他们相聚如此短暂,李馨没来,李信没来,朱氏阿喜他们也都没来。李固就将杨夫人和常医官叫了来问话,又嘱咐他们一些话。 李固和常医官说话时,杨夫人也低声对阿福说:“夫人……你现在身子重,不可与王爷太亲近了。” 阿福勾着头,低声说:“我知道……” 杨夫人这话说的实在……她挺着大肚子呢,哪会和李固…… 那边常医官不知说了什么,李固声音提高了些:“当真?” 阿福与杨夫人都转头看过去。 常医官说:“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七八分总有。” 六十二 迎春 二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暖风吹来的并不全是柔暖的春意。 李固的担心也成真了。 疫病。 尽管李固来的信中说的淡然,可是阿福也听到了别的消息,山庄遣散的下人6续回来了一些,阿福和瑞云在园中散步,想歇一会儿,瑞云去取养身茶,阿福听见不远处有人小声说“一日城门抬出尸,队列前后相接,络绎不断。” 阿福心里咯噔一声,那小声说话的人没留意四周,只是说:“也不知这病是怎么过人的,许是水不干净,也或许是京城前段死的人太多,气息都不干净了……幸好我们庄子离城远,又清净。” “可是咱王爷在城里……” “嘘,这可不能乱说。”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屋里的,脚像踩在棉花里,坐下来之后还是心神不定。 她前脚进屋,瑞云也回来了,略有些担忧的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就是热了。” 瑞云松了口气:“可不是,今天是热。”她手里还端着茶,走了一圈,已经微凉了:“我再去换热的来。” “不用了。” 阿福接过来,尝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味来,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盏。 她帮不上他什么忙——阿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抖,瑞云把茶盏接过去,阿福就紧紧攥着手,深深吸气。 恐惧像是火苗,舔的心在疼痛,疼的她不得不坐直身,大口吸气。 “夫人,夫人?”瑞云有些慌,虽然阿福说热,可是一下子出这么些汗…… “我没事。” 阿福定定神,不安在血管里涌动,可是她不能慌。 外面传来脚步声,匆忙凌乱,有人喊着:“夫人,夫人!”声气很急,一路赶过来。瑞云有些意外的转头朝外看。阿福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知道外面来人为何这样慌乱——可是又怕,怕外面如果带来的是坏消息,是不是他…… “夫人,夫人,王爷回来了!” 阿福心里一突,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紫玫笑嘻嘻的进来,后面李固扶着元庆的手上了台阶,一脚迈进了屋门。 阿福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李固外面还披着一件厚斗篷,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精神好,人瘦了一圈,颧骨都微微突起来,眼睛却显得比以前更深更黑。阿福朝前走了一步又停步,瑞云小声说:“夫人当心身子。” 李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阿福的手抬起,正好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 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李固的确回来了! 他握着阿福的手,先问:“你怎么样?孩子好不好?”没等阿福说话,忽然他又缩回手,有些匆忙的说:“我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脏,你等我,我去洗脸换了衣裳再过来。” 阿福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死死拉住他。 是他回来了!他好好的。 阿福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要胀的裂开了,又是欢喜,又是悲辛。刚才那脚步声,她只以为是什么坏消息——这时候的疫病,染上一个就死一个,任你是天潢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瘟疫找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出声,可是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就淌下来,热热的在脸上奔流。 杨夫人两步赶了过去:“夫人可别哭,伤身子。王爷回来是好事——这一路风尘仆仆的,王爷快洗把脸换个衣服,再回来有多少话尽够说。” 李固朝她笑笑,杨夫人见着他也欢喜,可这事上头却不含糊。瑞云扶着阿福,阿福只觉得时间过的那样慢,她还转头问了瑞云一声:“王爷是真回来了?不是咱们听错了,看错了吧?” 瑞云扑哧笑出声:“夫人,就是看错也只有一个人看错的,咱们两个看错不了。再说,难道杨夫人紫玫姐姐也看错,满院子的人也都看错?王爷是回来了,好好的一点儿不缺,夫人可不用担心的睡不着觉了。” 阿福又想哭一场又想尽情的笑,清清嗓子镇定下来,瞥了瑞云一眼:“我几时睡不着觉了?” 瑞云怕再打趣下去,夫人的脸皮薄经不住,肚里嘀咕:睡不着的话,那晚上长吁短叹的是谁?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一样的又是谁啊? 李固不止洗了脸,从头到脚都用皂豆搓了,身上也从里到外换了一套,来不及擦干头就匆匆出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他,舍不得眨眼。李固穿着夹袍,散着裤脚,赤着脚趿着双棉底墨灰色布鞋,头湿漉漉的披着,上头细密的水珠亮晶晶的沾着一层,显得整个人清俊明朗。 阿福的手握住他的手,一旁伺候的人知机的退了下去。 两个人肩并肩挨着,坐在榻边,半晌都没说话。阿福只觉得心里轻飘飘的胀满了欣喜快活,李固也是一样。 外面的风轻轻吹,太阳照在窗子上,暖融融,亮堂堂的。 过了好一会儿,阿福才说:“你瘦了。” “嗯,你倒胖了。”李固语调轻松:“手摸起来更软了,肉肉的。” 阿福很想掐他一把拧他一下,可是终究舍不得。 “怎么这么突然……前天信里也没有说要回来。”阿福下半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还走吗?” 李固点点头:“明天走。” 他说的声音也低,可是又不能不说。 阿福心里缓缓静下来,头靠在他肩膀上:“我让人煮了面,做了小菜,你……” 李固的唇轻轻靠上来。 阿福觉得脸一下来就热起来,李固刚喝过茶,舌尖唇上带着青涩泛着甘香的水汽。 “我想你……” 阿福脸通红,喘息急促,脸贴着他的脸,也分不清谁的体温更高。 “我也……想你。” “孩子好不好?有没有折腾你?” “挺乖的……”阿福拉着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李固的脸贴了上来,轻声说:“孩子,爹爹回来了。” 阿福抿着嘴笑:“夫人说……多半是男孩儿。” “女孩儿也好,女孩儿乖。”李固轻声说:“我都喜欢。” 阿福看着他漆黑的顶,低声问:“你……很忙吧?怎么有空回来的?” “嗯,还好。” 瘦成这样,能算还好? 阿福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微微酸疼。 “面好了,趁热吃,要不就泡糊了。” 面汤烫,李固吃的不快,阿福托着腮坐在一旁看他吃。 一肚子里都是话,可是却说不出来。 不安就像怀里揣着的炭火,无论怎么忍,都压不灭,挥不走,不管过多久,那煎熬都在。 要是他能不走,就好了…… 阿福摇摇头,看他吃完一碗:“再添一碗吧?” “不了。”李固抹过嘴,喝了半盏茶。 “城里……怎么样?” “还好,现在粮也有,药也有……” 李固避重就轻,阿福也没有追问。 李固的性子,真是一直都没有变啊。 但凡他觉得她会担心的事,就都隐瞒不说。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可是她从别处得到消息,只会更担惊受怕。 屋里很安静,碗盏摆在那里还没收走,食物的香气静静弥漫,窗上明朗的阳光,花枝的疏影映在窗纸上,风一吹,枝叶在颤,影子也在摇动。 阿福静静的靠在他身边,李固抱着她,两个人就这样靠一起。 相聚的时光这样珍贵。 阿福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开。 “对了,韦素他没事。” “真的?” “嗯,他现在就在京里我们府中,腿上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不过郎中说,好好养着,以后走路什么的都没妨碍。” 阿福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韦家其他人呢?” 李固声音艰涩:“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启哥他去了军中。” 阿福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我没事……舅舅在城破时死了,舅母随后就上了吊……韦素对我说,他伤一养好,也去从军。这笔血债,自然要记在蛮人的头上。” “不过,你兄长,还没有消息。房子虽然没烧掉,却也被抢过了,我想他多半是逃到别处去了。” 阿福没出声。 朱平贵只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暂时瞒着朱氏和阿喜的好,没消息,总比坏消息要好一些,没有消息,总还存有一些希望。 阿福想问他疫症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徘徊了几次还是咽了回去。李固虽然尽力在笑,但眉宇间还是有一股隐隐的忧急之色。 她这么无力,一点忙也帮不上,总不能再拖后腿。 起码,不能让他再替她操心。 他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不是在她身边陪伴,在家里躲着的小男人。 他有他做的事情。 时间过的那样快,阿福眼睁睁看太阳一点点朝西边落下去,天边被染得一片红,最后那红色也隐没了,天上有了星星。 阿福紧紧搂着李固不撒手,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他们絮絮的说话,其实许多话在信里都写过,可是现在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说。 她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她。 别人都没来打扰,大概知道他们相聚如此短暂,李馨没来,李信没来,朱氏阿喜他们也都没来。李固就将杨夫人和常医官叫了来问话,又嘱咐他们一些话。 李固和常医官说话时,杨夫人也低声对阿福说:“夫人……你现在身子重,不可与王爷太亲近了。” 阿福勾着头,低声说:“我知道……” 杨夫人这话说的实在……她挺着大肚子呢,哪会和李固…… 那边常医官不知说了什么,李固声音提高了些:“当真?” 阿福与杨夫人都转头看过去。 常医官说:“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七八分总有。” 六十二 迎春 三 天擦了黑,阿福又吃了一餐,瘦肉粥,配着脆脆的腌黄瓜,微酸的,可口清爽。连李信也跟着要吃,张氏也喂了他半碗。一重重的门户锁了起来,紫玫端了灯进来,轻声说:“夫人,要不上炕吧,炕上暖和,坐一会儿消了食便安歇了好。” 阿福点点头,把外面的厚衣裳脱了,就穿个夹袄上炕靠着大枕头坐着,紫玫说:“”我和瑞云两个上夜,我在里间她在外间,夫人要茶水要解手都方便。紫玫坐在炕沿上,凑过头来看:“夫人这是给王爷写信?” “嗯……” 阿福的字写的也算端整,李固看不见,信是得让别人来念的,所以什么我想你我晚上睡不踏实之类的话是不能写的。说了下庄里的大概,自己一切都好,倒是李信小家伙的趣事儿着实写了几件。雪化冰融,雪下头的草叶儿已经有了碧绿的颜色,刘润抱着李信在后院里转了一圈儿,居然拔了些野菜回来,一冬没吃着什么带颜色的菜,上上下下都觉得稀罕,凉调的阿福没吃着,菜团子是吃着了。 她写着满满一页纸,提起来吹了吹掸下来,轻轻折起:“明天让人送去吧。” 紫玫笑着接过去:“夫人不在上面弄点花儿粉儿的一起送去么?” 阿福白她一眼:“我不弄。” 瑞云捂着嘴偷笑,李固随信送花儿来这事庄里无人不知,阿福又一高兴把花儿戴头上了,这下子——大家取笑不着李固,他不在嘛。就是在,估计敢笑王爷的人也没有。而阿福一向性子好,不管是做淑人的时候还是成了夫人之后,也没见打过谁骂过谁训过谁,所以瑞云紫玫她们都敢跟她玩笑。 “嫂子。” 阿福抬头,李馨披着衣裳,掀帘子进来。 “你怎么来了?”时候可已经不早了。 “我想和嫂子一块儿睡,说说话……”李馨微微垂下头:“我一个人……怪闷的。” 阿福心里跟着一软,朝炕里挪挪:“快上来,地下冷。” 李馨坐在她旁边,嘴角微微扬起,那个笑意显得很单薄。紫玫拉了一把瑞云,两人退到了外间。 帘子放了下来,瑞云低声说:“三公主……也怪可怜的,宣夫人和哲皇子一下子都不在了……” 紫玫比她大几岁,经的多,见的多,心肠也刚硬的多。 没了母亲弟弟也算不得太可怜,毕竟她还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王爷的妹妹,一样锦衣玉食的——再怎么着,也比她们这些奴婢要强。 紫玫低下头去做针线——只是手微微有些抖。 李馨瘦了整整一圈,阿福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不会说话,可是你若不保养自己,就要瘦成*人干儿了。” 李馨摇摇头:“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以前的事儿。哲弟出生在八月,花园里的花香气很浓,我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心里那么高兴。母亲性子平和,一开始我写字,弹琵琶,都是母亲手把手教我的……我,我实在不相信,皇宫就这么烧了,母亲和弟弟……再也不在这世上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空中的某一个点,眼圈是红的,眼里却没有泪水。 阿福不知道她是痛到了极处哭不出来,还是夜里躲在被子里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想哭就哭吧……”阿福轻轻揽住她:“哭出来,就好了。哭过了,咱的路还得向前走……” 李馨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乌黑的头披散着,阿福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绷的紧紧的,然后,肩膀微微抖动。 极度压抑的哽咽声,像是受伤的兽,痛到极处才出来的声音。 阿福觉得鼻子酸,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抹了下自己的眼眶:“哭吧,哭吧。” 人们常劝解别人,别哭,别哭。可是憋在心里的创痛,往往会积郁成疾。 哭出来吧。 让悲伤淌走,才能给心里腾出地方,容装以后的生活,迎接以后的快乐。 “我就是……想着,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要是我那天晚上没出宫,和母亲弟弟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总能听见阿哲在我耳旁说话,他还是个孩子,我再也不能带他去放风筝,教他读书,陪他写字……母亲不让他喝酒,说他年纪还不够。他缠过我我也没答应——早知道……早知道的话,我一定偷偷瞒下来,也让他喝一回酒……” 阿福拿袖子抹着眼,也说不出话来。 “乱军里面,连他们的尸身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寻……母亲她,她一辈子不容易,为着我们姐弟,她隐忍寂寞,晚上一个人对着灯,闷久了,连白日里都没有什么话。前些日子她病的那么凶,还死死拉着我,不让我去太后那里恳求,我却还是去了……可母亲的病却一直也没有好起来。我自作聪明,我以为我是救人,其实是害了母亲和哲弟。可是母亲她一点儿也没怪我……他们不该遇到那样的事,不该这么早早的就走……撇下我一个人,再也看不见他们,我好想她,想弟弟,可是我找不到他们了,没有地方能找到……想再说一句话也不行,想让母亲训我也不能,想再和哲弟一起玩闹说话也不能够……” 桌上的灯盏,烛焰静静燃烧,烛泪一滴滴的滚落凝结。 阿福想不起宣夫人的样子,对她的印象很淡漠。 但她是李馨和李哲的好母亲。 “嫂子……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 阿福抬起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去转世投胎了吧?” “那,我母亲,还有哲弟,他们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做母子吧?哲弟不懂事,要是有母亲照看着,才能不闯祸不心慌……” 阿福替她把头抚顺:“嗯。你也要好好的,省的他们还要为你担心,走的不心安。” 李馨哭的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眉头紧皱,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阿福躺在那儿却睡不着。 失去至亲,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就算李馨也有上辈子的记忆,是再世为人,也不代表她对这一世的亲人就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宣夫人生她养她爱护她…… 阿福想起朱氏,想起死的很早的父亲,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六十二 迎春 四 李馨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正屋,屋外回廊上台阶上庭院里,都站着穿着深色衣甲的士兵,有一种沉默压抑的气氛。 她抬了一下手,守在门外的元庆微微躬着身走过来,脚底下轻悄的像猫一样。 “父皇在里面?” “回三公主,是。” 曾经在他们身上变淡的规矩,又浓浓的兜了回来。 李馨点点头:“替我通报一声。” 元庆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去了。 他不能进屋,去通报的是刘润。 过了一会儿,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跟在他身侧。李馨倚着墙站在门边。她也瘦了许多,阿福的衣裳她穿着有些短,也有些宽。 “父皇让你进去。” 李馨点点头,朝屋里走。 擦肩而过时李固低声说:“别任性啊。” 李馨没出声,门帘掀起来,她就进了屋。 李固站在门外,一时没动。他的眼睛看不到,耳力就比一般人要好。庄子里的墙厚,屋里人说话声音也不高,他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屋里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 李固松了口气。 李馨曾经的选择让她失宠,如果没有接下来的这一场动荡,也许她的下半生全都要在冷落抑郁中度过。经过这一场变故,父皇的心肠硬了许多,但……也有些地方柔软了。毕竟,宣夫人与李哲,他们—— 屋里传来李馨的哭声,细细的,像是勒在人脖子上的细丝,疼痛,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宣夫人与李哲在逃离皇城的路上,已经死了。 李固不是不难过,他想着李哲,过去他也常回来看他,带来些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也不管李固是不是也喜欢,就一股脑儿的都塞给他。 元庆迎上来,李固扶着他的手缓缓向前走。 他看不到,但是,他对自己要走的路,自己要去的方向,一点都不迷茫。 他听到阿福轻柔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一种阳光微光的感觉。从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是如此。 她在和瑞云说话:“吩咐人多准备两个炭盆送主屋。” 瑞云老没人住,总是少股人气,清冷。”阿福顿了一下,说:“是不是有人来了?” 瑞云来开门了,垂手说:“王爷回来了。” 阿福站起身来,李固从外头进来,脸被冷风吹着,有点微微的红。这种红跟热出来的红不一样,冷风吹的红是亮的,而热逼出来的红是潮的。 “手这么冷。” 阿福把手炉塞进他手里,拉着他在炕边坐下,又端了盏热茶来。她刚才送走了王美人,当着人,两个人谁也没提过去的那段经历。不知道高正官看出多少,不过那种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会烂在肚子里的,这点阿福懂,不然他不会在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宣夫人她们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阿福实在不知道,师傅年纪老大一把,怎么从道姑变成了皇帝身边的美人的。这简直比变戏法还神奇。 不过阿福也猜到一点,她和王美人以前有旧缘,说不定王美人以前和皇帝也有旧缘,这话虽能说的准呢?话本传奇里的故事永远都没有真实生的事情来的离奇。 她正琢磨怎么和李固说王美人的事,李固接过茶盏放下,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阿福,有件事,很对不住你。” 对不住她? “我明天,和父皇回京城。” 阿福怔住了:“回京城?” “是,现在京城一片凌乱,不下大力气,恐怕很难恢复。百姓的衣,食,住……还有许多的事情,而偏偏现在最缺人手,父皇也头疼的很。我没和你商量,就已经对父皇说了,我虽然无能,可是也愿替他分忧,替百姓做些事,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 阿福坐在他身旁:“这是好事,可说不上对不起我。” “可是,你现在有身子,我却要……” 阿福手按在他的眉头,把那里因为情急而挤出的皱褶抚平:“没关系,我又不是泥捏纸扎的,有这么些人照应我,我好的很。你要做正经事,这是要紧的。想做就去做,我虽然帮不上你的忙,可也决不会拖你后腿。” 对李固的想法,阿福不说全理解,可也明白个**成的。他这些天都心神不宁,他不愿意自己苟安,而坐视京城百姓受苦。没有机会时他只能抑郁,现在有了机会…… 阿福摸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从小女人的角度来说,她很想李固留下来陪伴她,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要他在,阿福就觉得头顶这片天是稳当当的,心里也有底气。可就算是上辈子,那时代女人地位那么高,也没有谁是怀了孩子就让老公也不要上班工作,就整天在家陪着自己。 忘了听谁说过,男人像鸟,总要在外面飞的,只要记得回家就成。老圈着,成了笼中鸟,那也不是男人了。 “你去吧,我在家等你,杨夫人和我母亲都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固握着她的手,半晌没说一个字。 “真的,想着外面的人没吃没喝冻饿交迫,咱们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实。你去吧,只当是,给咱们,给孩子积福。再说,咱们享着百姓供奉的富贵,为百姓做事,也是应该的啊。” 阿福低声说话,虽然心里也有点凄惶,但是却也有一点欣悦。 她喜欢的,她托付终身的,不是个没担当的窝囊的人。 “明天,你就和皇上走么?” “嗯。” “我让人给你收拾行李罢……元庆和刘润跟你去妥当吗?要不,跟杨夫人说一声,把海芳海兰也带去?” “不必,女人在这种时候是处处不便的,元庆和庆和跟我走就好,刘润你留着,他有功夫又有成算,庄子里有他和杨夫人照应,我也很放心。” 两个人互相攥着对方的手,依偎在一起。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阿福想嘱咐他爱惜身体,定时吃饭,不要受凉不要受累,要勤传信回来……李固想叮咛她不要操心多想,好好保养,太医开的养胎汤膳要喝,行动间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碰着磕着…… 可是,又觉得,其实什么话也不用说。 “还有,”李固想起来:“三妹的事情,你要费些心。宣夫人与哲弟在起火那夜……亡于乱中,三妹也已经知道了。你平时照看她,劝解些,别让她想不开。” “宣夫人母子……” 阿福也有些难过,虽然不是很亲近,但总是认识的人啊。哲皇子笑的时候特别没心机,眼睛眯起来,让人印象很深。骄纵难免,根本还是个大孩子—— 阿福点点头:“我记得了——她还留在庄里?不随皇上去东苑么?” “东苑只有一座知易宫能住,还不知道那里究竟如何,她还是留在庄中好,我看父皇也是这个意思。我到了京城自然住咱们王府里,你不用担心。” 打了水来两个人梳洗了睡下,熄了灯,阿福还是忍不住心里慌,紧紧靠着李固,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安全感。 阿福觉得,自己变得胆小了。以前在离山上住,狼啸声被风吹来,一时远一时近,那会儿她顶了窗闩了门都睡的踏踏实实。可是从进宫——不,是从有了孩子,她的胆子就越变越小,哪怕落个树叶,或是忽然一声门响都让她觉得心悸不安。 也许怀了孕的女人,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女人,是妻子,更是母亲。 阿福觉得自己没以前那么乐天知命了,反而多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前没什么好失去,所以什么都不计较。现在却不一样,如果人有要伤害她的丈夫,孩子,要损害她的家,她敢豁出去拼命,绝不会手软。 两个人心里都有事,听着窗外的风声,这一夜睡的并不算踏实。阿福身子重了,一夜要翻几次身,有时还要起夜,她起来一回李固也跟着起来一回,阿福有时也很过意不去。 天刚亮阿福就醒了,周围不似往日宁静,远远的,有许多人在走动。 厚衣裳都找了出来打包好,还有一些常吃的丸药,防风丸益气丸都已经装好,阿福嘱咐了元庆他们好些话,李固最后抱了抱她,在她颊边轻吻了下:“你多保重,别挂心我。” 阿福忍着泪说:“你也是。” “不要送我了,外头冷。” 阿福扶着门看李固走远,只觉得心里像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的难受。杨夫人扶着她的手回屋,劝她:“夫人不必挂心,现在大乱已经平定了,王爷必会一路顺利平安的。多半一开春,王爷就能回来了。” 大队人马要开拔上路,阿福问了句:“王美人呢?也走了吗?” “这是自然的。”杨夫人神情有一丝怪异,阿福并未注意。杨夫人已经转开了话题:“王爷给皇上说了,讨了八名功夫极好的禁卫军留下,不然庄子太大人手太少,实在不怎么稳当。夫人,要请三公主一起过来用饭么?” 阿福点头:“请她过来吧,我一个人吃饭也没有意思,想必她也是。” 皇上走了,别人倒还没什么,只是阿喜特别失落,过来听到这消息,闷了半晌没说话。 六十三 烦扰一 阿福虽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九成九是件好事,不然李固一直隐忧重重的脸上不会露出那样欣喜的神情。 阿福心里暗暗替他高兴,杨夫人又拉着她唠唠叨叨的嘱咐,又说给李固收拾了什么行李什么东西,阿福全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笑眯眯的只管答应。杨夫人也看出她心不在焉,肚子里叹口气,可是也替她欢喜。 这些天阿福虽然照常吃喝照常说笑,可是杨夫人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现在李固一回来,她立刻跟脱笼的小鸟似的欢腾。 杨夫人抬起手来,轻轻摸了下她的鬓。 她手抬起来就晓得自己是逾礼了,阿福是夫人,是主子。可是阿福被她这么慈爱的摸了两下头,笑了笑,眼圈竟然有点红红的:“夫人……多亏有你一直陪着我,照看我,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朱氏养她这么些年,杨夫人和她的交情不过一年多,可是阿福却觉得杨夫人更可亲可敬。吃穿用住行,哪一样都是杨夫人打点的妥妥当当,她什么心也不必操。想一想,哪个出了嫁的人能过这样的舒服日子?不用在公婆跟前服侍立规矩,不用妯娌间勾心斗角,不用操持家务打点内外,还有,李固的……阿福觉得,似乎前些年生活亏欠她的,一次性全都补给了她。 李固和常医官越说越兴奋,阿福听出些端倪,常医官说的是,这种疫症他的家乡以前曾经过一次,并且那时候有老郎中已经开出了能防治这疫症的方子。 李固和常医官两个人起身去了书房,刘润也跟了去,阿福和杨夫人替李固收拾衣物。天气暖了起来,厚衣裳渐渐穿不着了,今年这样的境况不要指望内府做衣裳,把去年秋天的衣裳拿出来改一改,现在穿倒正合适。瑞云和紫玫也一起动手,瑞云有些不明白:“夫人呢,为何要把袖子收窄?” “你的袖子不也是窄的?他现在要做事情,整天出出入入的,宽袖子等于累赘。” 瑞云一想果然是这个理,又担心:“可是……王爷穿的品服常服都有定规的,这一改,别人笑话是小事,万一有人要生事,说王爷失了体统什么的,这可是大事。” “现在哪还有那功夫。”阿福抿嘴一笑:“那天晚上皇上来你没见,皇上的袖子也是改窄了的。那会儿我看见了没留心这个,这会儿才想起来。在外头时时要骑马,写字,做事,窄袖可要俐落的多了。” 瑞云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不吭声的低头改袖子去了。 既然皇上都这么穿了,自家王爷也跟着这样穿,肯定没大错。 阿福被杨夫人半哄半劝的赶上炕,李固还没回来—— 她睡的不怎么踏实,外屋里瑞云她们还在做针线,声音压的很低。阿福迷糊了一阵,忽然觉得被子褥子都动了一下,李固躺了下来,身上带着一阵凉意。阿福朝他靠过去,李固轻声说:“且等等,我身上暖一些再抱你。” 阿福含含糊糊的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过了……” 阿福清醒了点:“你什么时候走?” 李固也苦笑了:“城里是多……五更我就起身。” 屋里帐幔低垂,烛影昏然。没有熏香,可是阿福的头散在枕头上,有一种清新柔暖的味道。李固伸出手,缓缓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 柔绵轻薄的亵衣贴在她香暖光滑的肌肤上,李固的手搭在她身前,阿福蜷着身窝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说:“我舍不得你。” 李固又何尝舍得离开她? 这些天在王府里,吃的东西仿佛没有味道,晚上躺在下来,再疲倦也总是觉得睡不踏实。 而现在躺在她身旁,就觉得心里一下就安定下来。就像……船儿终于进了港,鸟儿倦极归巢。 这才是家—— 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有亲人在的地方。 她,还有孩子。 “常医官……给你的办法有用么?” “有!”李固冲口而出,急忙压低了声音说:“常医官明天和我一同进城,这次的疫症他没有亲见,但是据病的人症状来看,和他早年经过的那场很相似。太医院还有两名医官在,陈太医和蒋太医都没有办法……只是,他若随我走了,你……” “我没关系的,还有刘润在,他也懂医理能诊胎会开方配药的,你别担心。” 阿福枕着他的一只胳膊,耳边可以听到李固的脉动声,一下一下的,沉稳均匀。 她困的厉害,虽然想打起精神和他多说几句话——觉什么时候都能睡,可是李固天不亮就要走了。 拼命让自己清醒些,可是阿福还是觉得意识越来越沉重。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可是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阿福摸了一下身旁的位置,还是暖暖的。 李固刚走吗? 窗外面,天已经朦朦亮,鸟儿早早醒来,吱吱喳喳的吵闹。 阿福抱着李固枕过的那个枕头,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可还有一点淡淡的甜。 紫玫悄悄进来,掀起帐子。她听见了一点动静才进来的,掀起帐子来就看到阿福一双眼水雾浮动,眼圈红红的,紫玫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自己养过的兔子。 “夫人……要喝口茶么?” 阿福点点头,小声问:“王爷几时走的?也不叫我。” “王爷走了一会儿了,夫人睡的沉,王爷也不许叫。” 阿福一早上都无精打采的,李馨过来陪她说话,瑞云掀帘子进来:“夫人,公主,朱夫人和朱姑娘来了。” 朱氏和阿喜一前一后进屋来,朱氏要向李馨问安她摇头笑着说:“免了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讲那些虚礼。”阿喜也就顺理成章跟着没行礼。 阿福一看她的神情,心里就有点嘀咕。以前阿喜要磨着朱氏给她买什么东西,就总是这个表情。可是再看朱氏,神情却很坦然,坐下来问阿福觉得身子怎么样,又说起李固来去匆匆的事。外面流传的疫症的话朱氏也听到了,不过阿福现在是双身子,特别不能劳神忧心,朱氏在她面前提都没提。倒是阿福自己说出来,常医官跟着李固一起进城去,若真是他以前经过的病症,那可真是得谢天谢地的大好事。 朱氏跟着念了声佛,却又担心的问:“可是,常医官要走了,你的身子怎么办?谁来照看你?这荒山野地也没处请别的郎中去啊?” 她的关切也是真心实意的,阿福笑笑:“母亲不用担心,我身边的刘润也略通医术的,有他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阿喜终于找着机会说:“他一个宦官能济什么事?姐姐,你在这里住着,要什么都没有,也没人照应,不如……我们搬进城去吧?” “进城?”阿福疑惑了:“你想进城去?” “城里总不像乡下似的,什么都没有。你看,吃的来来去去就那几样,这天都暖了也没有地方买布裁衣裳。姐姐如果要生产,这里也没有稳婆大夫,不如进城去……” 朱氏瞪她一眼,阿喜刚才要跟她过来时可没流露出要搬进城里住的意思。 这岂是说搬就搬的?京城现在还是一片混乱,更何况还有疫症流行,庄里下人私底下都在讨论,说现在能住在城外实在是一件幸事,这不懂事的丫头居然说要搬去城里? “妹妹想是不知道,城里现在有疫症,万万去不得。”阿福把手里的茶盏放下:“若是妹妹觉得住在城外不便,可是先搬回城里去住,家里的宅子只是遭了抢,倒是没有被烧掉。不过恐怕要妹妹一个人搬回去了,母亲还得照应我,倒是走不开。” 阿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阿福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母亲怎么说也是生过孩子的,这庄里论起来,倒还真缺不了母亲在这里。妹妹想回城的话,我这就让人护送你回去。不过现在京城乱的很,也无处买粮买菜……” 阿喜急忙摇手:“我可没说要自己回去——姐姐,若是京城不便,那,你难道不能搬到那行宫去住吗?” 行宫?阿喜恍然——阿喜不是真想念京城吧?她一开始想的应该就是行宫。 行宫有什么好?阿福听说过,东苑宫室破败,许多宫院里草都能淹人,钻出狐狸野鼠野猫之类的来一点也不奇怪。 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值得阿喜这么向往? 李馨刚才本来没留意,听到阿喜提起行宫二字,忍不住想翻白眼。 朱家的两个女儿真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阿福就这么懂事知礼,一举一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儿来。阿喜就让人想狠狠的踹上两脚抽上一顿。人笨不怕,可怕的是笨人自作聪明,那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杨夫人从外间进来,海芳跟在她身后,端着个针线篮子,脸上带着笑意:“朱姑娘不知道所以才这样说,我们王爷是已经分封开府的,夫人自然没有再住到宫中的道理。况且东苑行宫荒置已久,恐怕还没有庄子里住的舒服,样样都齐全。”杨夫人笑着,挺亲热的对阿喜说:“朱姑娘可是在庄子里住的腻烦了?这也好办,夫人不说了么,朱姑娘想去哪儿,我们派人护送就是。正好今天有人要去京城,不如顺路送了姑娘去?” 阿喜本能的朝后缩了一下,猛摇头说:“不去!我不要去!” 六十三 烦扰二 杨夫人丢给她一个“不想被扔出去就老实点”的目光。阿喜单怵她,顿时老实了许多。 本来还觉得这姑娘好好调教一番也不错,毕竟在后山住的那些日子,阿喜也算乖顺懂事。现在想想,大概是那时候危机重重,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所以阿喜也老实的很。可是现在一出来,又故态复萌了。 若不是现在外面形势还这样坏,杨夫人还真想一脚把她踢出庄去。 紫玫低下头,默不作声。 阿喜这样的姑娘她也见多,只想着荣华富贵有万般好,觉得自己只是没机遇,不然一样飞上枝头做凤凰,典型的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紫玫在宫里的时间久,在德福宫里,日子已经比别处好过许多。可就算宫里的女人做到皇后,太后,又怎么样呢?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大院子,一夜一夜的捱过去,多少富贵尊荣都抵不掉长夜凄清。 杨夫人已经岔开了话:“夫人上次说的菜地,已经开出来了,就在后面坡上一点,有三四亩的样子,菜种也有。刚才我让他们翻地,顺便把花园和另外几个院子里的地平一平。” 朱氏问:“平地?” 杨夫人解释:“蛮人在的时候,八成以为咱们会把值钱东西埋在院子里,所以到处挖的一坑连一坑的,咱们现在住的三个院子已经平过了,可是还有好些地方没来得及平,趁这机会一起平掉。还有几间房连墙都被拆了。” 朱氏这才明白,她前日经过一间院子门也看到里面挖的坑坑洼洼的,好好的花圃也挖成了个大坑,还以为是正经挖来有什么用处的,原来还是蛮人做的孽。 “不过,倒也有人家是把值钱东西埋在花底下院子里的。”朱氏感慨的说:“藏在屋里总不放心,埋了起来倒是妥当的多。” 杨夫人抿嘴一笑:“再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命金贵。只要人平安,钱财这些身外物舍了也罢。” 可阿喜心里却琢磨着,蛮人来的时候,杨夫人显然已经命人将庄子里的金银细软藏起来了,既然不是埋在地下,也不是夹在墙里,那又是藏在哪儿的? 外头有人说:“夫人,东苑派人来了。” 阿福楞了一下,杨夫人掀帘子出去,阿福听见她问:“派了谁来?有什么事?” “送了些日常用度过来,还有些补品药材,是指名赐给三公主和夫人的。” 送东西来的也是位内官,看起来与杨夫人相识,阿福可不认识他,那人行了礼,命人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打开。 送来的几箱东西除了绸缎绢纱布匹料子,几大盒补品,一些药材,还有指名给李馨和阿福的两套头面饰。阿福看着端端正正的摆在盒子里的镶珠的大凤钗,精致是精致,华美是华美,可是这会儿不年不节的送这么套饰给她,有什么意思?杨夫人倒是笑逐颜开,对阿福说:“恭喜夫人,这是一品夫人的头面钗子,您看,平常凤钗哪里能尾分七股?也不能镶这样的珠子。皇后的品级才分九股呢。” 阿福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朱氏也凑了过来:“这是……这金凤也真是好看的紧,这珠子也好。” 杨夫人说:“夫人虽然是一品夫人了,可是服饰穿戴一应用度,还都是淑人的。内府当时没来得及送来,京城就乱了起来……这些过后了少不得都补上。” 阿福对这些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杨夫人替她在意。 不过想想也是,在什么庙里念什么经,既然到了那个位置上,穿戴用度自然得有那个样子,这不是自己讲究不讲究的事情,这是传统,往大了说,是礼制,阿福可没有逆反心理非得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除了这凤钗,还有一些簪环钏戒,另一只盒子里装的是如意,一柄赤金珊瑚如意,一柄白玉如意。与阿福这边的欣喜不同,李馨见了那套素银镶珠和白玉,青玉的饰,看了两眼,意兴阑珊的合上盖子放到一边。阿福只当这素饰又勾起她的伤心事,海芳这些天被杨夫人指派了服侍李馨,见状忙低声:“公主可是累了?” 李馨点点头,海芳扶她到一旁坐下。阿喜跟着旁边,瞅瞅阿福那边的盒子又瞅瞅李馨这边的盒子,只觉得一双眼不够使,满屋子的珠光宝气。尤其是盒子里那只据说是一品夫人戴的金凤钗,她转头看了一眼朱氏间那只包金,凤头凤身小的看不出来的钗子,心里面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怔怔站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 “这些不当吃喝的东西就收起来吧。”阿福叹口气,都是平时用不着的东西,她现在怀着孕更加用不着,还得小心保管,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麻烦——好处就当是给自己的私房积蓄又添了重量——要是自己生了儿子,好些东西倒是可以送给儿媳妇。要是有女儿,那就给女儿当陪嫁好了…… 呃,阿福回过神来,觉自己想的有点远…… 孩子还没有出生呢,自己就想着他或是她将来婚娶成家的事情了。 东西一一清点过登册,阿福把那几匹布料交了给杨夫人:“这天气一天天热了,大家身上穿的还是厚衣裳,让人把这裁了,一人一件两件的,也好替换。” 杨夫人翻看了下:“夫人,这都是上好的,您该留着自己穿才是。” “那里不是还有几匹吗?裁了我的,还能再做些小衣裳。” 杨夫人笑着说:“那我就替他们谢谢夫人了。” “嗯,这两匹给我母亲和阿喜也裁两件吧,回来让人送过去。” 两匹上好的宫缎绸绢摆在桌上,料子沉甸甸的,摸起来柔滑舒服,阿喜先是喜动颜色,可是又看一会儿,却板起了脸来,把布料一推,坐在一旁嘟起嘴来。 朱氏看她一眼:“你这又是怎么了?这料子还不合心?” “她得了那么些,才送了两匹过来,倒分给那些下人那么多!”阿喜越来越不甘:“再说,刚才我看到一个红的,那样子才好看,偏偏送来的不是黄就是绿。” 朱氏被杨夫人劝过开解过,现在可不是从前那样惯着她的毛病,点头说:“你不喜欢,那我就给退回去,反正旧衣还有两件,倒也不是没穿的。” 阿喜气呼呼的瞅着朱氏,却又怕她真把衣料都退回去,闷坐在一边也不出声了。 六十三 烦扰三 阿喜那边说的话自然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报给了杨夫人,她抿着嘴微微冷笑,喝了一口茶。 海兰寻思着,这才叫给脸不要呢。等外头稍微安定一点,肯定赶紧着要把这尊大神请走了再说。有这么个搅家精在,没的天天为这个生气烦心。 “夫人,各人尺寸量过了,衣裳也裁了,估摸明天就得“” “夫人可在屋里?” 杨夫人听着是刘润的声音,冲海兰点了下头。 海兰开了门,笑着说:“夫人在呢,刘润哥进来吧——可有什么事?” 刘润点下头:“我就不进去了,城里王爷派了人来。” 杨夫人有些讶异:“王爷派了人来?” 确切的说,是送了人来。 元庆领着人,赶着车来的,车帘一掀,里面下来的是个相貌很端丽的女子,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穿着件浅青碧色的宫装,头上绾着双圆髻。这种髻若梳的平了,也叫云髻。梳的高了,两团髻有点形似兔耳,也叫兔髻。鬓边簪着两朵半开的桃花。仔细看着杨夫人的目光锐利的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倒没先理她,问一旁的元庆:“你不在王爷身边好生当差,这会儿跑回来做什么?” 元庆小心翼翼的回话:“杨夫人,这是……皇上赐给王爷的宫人婉钰姑娘,王爷命小的送婉钰姑娘来,伺候夫人。” 杨夫人眼睛眯了一下,微笑着说:“原来是婉钰姑娘。” 婉钰手里拿这个小小的包袱,水汪汪的眼睛看了杨夫人一眼,盈盈的屈下膝去,声音娇柔犹胜其貌:“见过杨夫人。” 杨夫人扶她起来,这姑娘手上皮肤细嫩,和寻常宫人不同。 杨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婉钰抬起头来时,看到的还是杨夫人和蔼带笑意的脸庞:“姑娘是皇上所赐,如此多礼我可不敢当。有话进门再说吧,海兰,你替婉钰姑娘拿行李包袱,元庆,你这便回去向王爷复命吧,就说人已经送到了,让王爷放心。” 元庆心领神会,打了个躬:“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天时不早,我这就赶回城去了。” 海兰和一旁跟的小丫头帮婉钰拿着另两个包袱和铺盖卷,入手份量不重,看来细软等物是装在她自己拿的那包袱里。 婉钰不着痕迹的打量山庄,这里显得空落落的,门上还有很深的损伤,看样子蛮人洗劫京城时也并未漏过这座山庄。院落空旷,院墙极高,朝远处眺望,山坡上也房舍延绵。坐了一路车,路上不怎么好走,颠的她微微觉得恶心想吐,脚踩到了实地上还觉得虚浮。 进了一个小院,杨夫人说:“婉钰姑娘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山庄前阵子也遭了蛮人劫掠,东西不是太齐全,要委屈姑娘了。” 婉钰笑盈盈的说:“杨夫人太客气了。婉钰想先拜见夫人,给夫人请个安,还劳杨夫人替婉钰通禀。” 杨夫人的笑容看起来特别温和,一旁海兰低下头去。 “夫人身怀有孕,城中疫症流行,婉钰姑娘从京城来,须得好好梳洗,换了衣裳之后,我自然引你去拜见夫人,且不要心急。” 婉钰便应了,杨夫人吩咐海兰:“看婉钰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回我。” 海芳去提了一趟热水回来泡茶,山庄的生活单调沉闷,所以城里送来一个女子的事情现在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馨有些疑惑,端起茶来问了句:“这是新茶?” “回公主,就是前儿东苑送来的,南边天暖,这是今年头一批茶。” 李馨闻了闻那气息又把被子放下:“你见着了么?” 她的话说的没头没毛,海芳小声说:“没见着,不过听说是极标致的。” 李馨低下头看着茶杯。 这种事……不是没见过,可是还是让人觉得失望。 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与财产一样。阿福正怀孕,皇上在这时候赐给李固宫女——服侍?这服侍两个字,涵盖的意义也太广了。 “偏把她送来做什么,没的让人心烦。” 海兰想了想:“若是不将人送来,留在京城王爷身边。那夫人知道的时候,岂不更心烦?” “可是,现在不一样啊,万一嫂子要是心里烦乱,动了胎气呢?”李馨虽然不懂医术,可是人的心情对身体状态的作用是很关键的,尤其是阿福这时候。 海兰摇头说:“王爷对夫人该是很放心,才会将人送回来的。夫人宽厚豁达,不是那种会钻牛角尖的人。” 李馨摇摇头:“再看吧……” 她不像海兰那样把这件事想的这么容易。 这个宫女从哪儿冒出来的?是原来在东苑伺候的,还是在京城之难中侥幸活下来的?能让皇帝知道她的名字,然后赐给皇子,其人肯定不是平庸简单可以形容。 就算李固没有别的心思,阿福也并不介意她的存在……可是,这个人就能安分老实不生别的想法吗? 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李固送回来一个宫女的事情,阿福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杨夫人声音放的很轻,好像怕口气重了点儿把阿福吹跑吓倒了一样:“嗯,人现在安排在侧院住着,夫人不要理会她就好。” 阿福点点头。 她比杨夫人预想中的要冷静多了。 从嫁给李固的时候她就想到过,两个人的将来。 那时候她只是妾,她想过,李固将来会有妻。 后来她成了妻。 生活不是童话故事,不是公主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完结了的。 皇帝赏的宫女,或者说,是侍妾—— 阿福苦笑,李固的第一时间把人送来的举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当然,这个人,这件事自己可以完全不用管,杨夫人会处理的妥当。 这个婉钰不重要。 她身后的人才是不容忽视的。 “新衣裳裁好了,夫人要不要试试?” 阿福摸摸肚子,笑着摇了摇头:“不试了,反正都是个大肚婆。” “您看这颜色,我觉得水红色嫩,挺衬夫人。”瑞云把新做好的衣裳抖开一件,料子软滑垂顺,摸上去十分舒服。 阿福捻了一下料子,紫玫掀帘子进来,轻声说:“夫人,那位婉钰姑娘在院门外面,说要给夫人请安。” 阿福有些意外的直起身来,杨夫人的脸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六十三 烦扰四 “我去打了她。” “夫人不必动气,”阿福说:“让她进来好了。” “不成。”杨夫人眼里光芒一闪:“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再说,夫人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虽然她是皇上赐的,可是没名没份没职司,她以为她算哪个牌名上的人物。有我在,甭管谁都休想作耗。” 紫玫就笑着说:“是是,她是不算什么,夫人可不要为了她动气——”她用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您声音不要这么响,外面会听到的。” “听到就听到。”杨夫人才不怕她听到,在宫里头要是连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学不会,那也不能站到今天这位置上来。 杨夫人现在是全心全意的对阿福好。还住在后山那小院的时候,有天阿福和李固把她找了去,特意问起,杨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家里已经没人了,在宫里几十年,宫里就成了她的家。李固便说,那将来还要辛苦夫人再照看小世子小郡主,在王府里养老了。 宫里头的人,看起来只图眼前风光,可是人人都担心自己老了之后的下场。多少曾经荣耀过的红人,晚景凄惨难当。 李固这话一说,杨夫人觉得心里有一块儿一直摇摆不定的地方,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 虽然话是李固说的,可是杨夫人心里明白,男人就算心细,有好些事情也绝对想不到,这必定是阿福的意思。 杨夫人本来就死心塌地,可是现在更加贴心贴肺,真比朱氏还像阿福的亲娘。 她出门去,瑞云把手上的衣裳放下,扶阿福坐了。 “瑞云,你见着那位婉钰姑娘没有?她长的什么样子?”阿福还是蛮好奇的。 瑞云犹豫了下:“见过……不过不是这会儿见的,我早就见过她了。” “你在宫见过她?来,坐下说。” “好。”瑞云在一边斜着身坐下。天已经暖了,炕也不烧了,不过阿福现在身子越来越重,喜欢在炕上歪着靠着。 “我见她的时候……唔,那是前年冬天。” “前年啊?” “嗯,那会儿佳蕙姐姐差我去德福宫送东西,我和蕊香一道去的,回来时又顺道去西侧宫送东西,就在月华阁见到了她。” 阿福问:“她在那儿当差?” “嗯。” 那时候在月华阁住的,应该是进宫待封的美人。 “她跟的哪个美人,你可知道?” “这个却不清楚了,当时没说几句话,印象也不算深。出来的时候她送的我们,还包了两块点心给我们。这回又见着之后我觉得面善,才刚想起来这事儿。” “长的漂亮吧?” 瑞云坦率的说:“宫里面漂亮女子不值钱,到处都是,她也算不得很漂亮。” 阿福笑了:“你也不用为了让我安心特意贬低她。” “不是贬低她。”瑞云停下来听听外面的动静,隔着院子,实在听不清杨夫人她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夫人要是不信,可以把那个婉钰叫进来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嗯,反正比我漂亮。” 瑞云吃吃笑,她一向稳重,可是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夫人,您还介意这个?她就算能及得上那时候的玉夫人漂亮,可是对王爷来说有什么用啊?要说这世上男人不以貌取人的,那咱家王爷一定就是那样的人。” 阿福哭笑不得,这话可真是大实话,就算李固想以貌取人,他也得能取得了啊。 看来男人看不见也有一点好处,最起码出轨的机率可是大大缩水…… 阿福问她相貌漂亮不漂亮倒不是担心李固会不会中意她。而是……一个漂亮的宫女肯定要比一个相貌平常些的宫女要麻烦得多。一般长的漂亮些的人,总会有些自以为是,不甘平庸吧。如果她真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阿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这事儿倒也不急,静观其变吧。 婉钰换了一件衣裳,颜色极粉嫩,两重心字领,脸上施了脂粉,嘴唇上擦着一点殷红的胭脂,比昨天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起来明艳多了。杨夫人笑容满面的说:“婉钰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夫人已经歇下了,这会儿可没法儿见你。” 婉钰也笑盈盈的说:“我在这儿等一等好了,等夫人醒了我再拜见。” 杨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件衣裳真是体面,料子好,样子也好,瞧这边镶边,绣纹又细密,不知是哪个裁的?手艺当真巧。” 婉钰捻了捻袖子:“这个是临来时贵人赏的,一共两件,还得了两样饰。东西倒罢了,杨夫人不也说?就是体面二字难得。” 杨夫人说:“在这儿站等也不像个样子,婉钰姑娘先到我那院坐坐,我心里有好些事儿,说不得还得请教姑娘。” 婉钰忙说:“不敢当,杨夫人唤我婉钰就是了。” 杨夫人起居的院子就在阿福那院子的东侧,离着不远。屋里收拾的干净整齐,屋角花瓶里插着几枝干芦花,金黄的杆儿,雪白的花絮,带着一股山野闲趣。 “来来,坐下说。” 婉钰在下椅中斜身坐了,海芳含笑捧茶过来:“尝尝,这茶还是前儿东苑行宫差人送来的,夫人这阵儿不喝茶,就都赏了我们了。” 杨夫人问婉钰老家哪里,今年多大,怎么到的东苑,婉钰从容自若,答的滴水不漏。又问杨夫人:“一向听说成王夫人脾气性子都好,最是体贴怜下,想来定是个好相处的人?” 杨夫人笑着说:“夫人与王爷互敬互重,恩爱有加。婉钰姑娘没在这儿当过差,不知道耶不奇怪,时候久了就知道了。姑娘在哪处当差,我自会禀告夫人妥当安排,不知姑娘有什么拿手技艺?是针纫女红强些,还是厨纫烹调拿手?” 婉钰一笑:“我粗手笨脚,从进宫一向贴身服侍主子,就做些沏茶倒水的功夫,桌头案角的,别的倒不怎么精熟。” 到了用饭的时辰,婉钰便起身告辞。海芳送她出去,回来时,杨夫人正拈起粘在茶杯口的一片茶叶,指尖缓缓的摩挲。 “夫人……看起来这位婉钰姑娘,实在是个有心计的。” 杨夫人把那片茶叶弹开微笑着说:“她有的不过是点小聪明——比咱们夫人差着远呢。” 海芳有点迷惑——阿福看起来很温和,略有些钝钝的,并没与什么聪明的能让人看出来的地方。 杨夫人点一下头,说:“等你也懂了,你也就能接下我这摊子事儿了。去,看看厨房今天都什么菜,夫人的饭菜可得弄的可口些。” 六十四 仇人一 福运来5200 朱氏和阿喜也听说了这事。朱氏有些忧形于色,阿喜却不以为然:“不过是来了个宫女,伺候人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傻丫头,”朱氏说:“那是皇帝赐给王爷的,这怎么能一样。要伺候人,拨两个宦官也行啊,漂亮的宫女,而且只有一个……” 阿喜瞪大眼:“难道这个宫女是来做侍妾的?” “就是这个意思,虽然没有明说……” “凭什么……” 凭什么轮到一个宫女?论貌论辈分,也……该轮到她才是。 阿喜的话没接着说,朱氏也没留心在她的事情上,这会儿她满心里想的都是阿福该如何。 朱氏也是从婢,到妾,现在也算是朱家的主母了。这不是她特别有手腕,而是因为朱家的大娘先病弱,后病亡。 说起来,阿福的命,和她真像啊。 也是先婢,后妾,再成为夫人。可是阿福也不会什么手腕,是因为阿福运气极好。 朱氏没经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办法。回头一看阿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门去了。 阿喜揪住一个下人问那个新来的宫女的住处,山庄里的人自然知道她是夫人的妹妹,就把路指给了她。 阿喜憋着一股气过去,院门虚掩,院子比她和朱氏住的那个稍小一些,但是房子却要新一点——一个宫女住这么大的院子,阿喜觉得肚子里一股火旺旺的烧了起来。 她用力的推开了房门,屋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说:“是谁啊?”一边掀帘子出来。 阿喜楞了一下,婉钰也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打扮的不像下人,她倒一时想不出来这庄子里会有客人。 “你就是宫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婉钰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又怎么称呼?有话请坐下来慢慢说 阿喜坐了一下,婉钰陪坐一旁,微笑着说:“我叫婉钰?不敢请问姑娘芳名?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见教?” 她脸上是笑眯眯的,可是阿喜觉得她的话说的这么不对劲儿,就跟在软面团里藏了根针似的,微微露出针尖来,让你逮不着把柄,闹不好又要被狠狠扎一下。 “少来这套。我告诉你,甭管你心里琢磨什么好事儿,都趁早给我收了,不然,哼……”不然后面阿喜也不怎么会说了,不然我让你没好果子吃?不然我让你后悔莫及?好像都表达不出她的意思,索性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转身儿出了门,就留给摸不着头脑的婉钰一个背影。 阿喜来去匆匆跟一阵风似的,婉钰把门闩行了——成王爷身边没有妾的,这个,不用特意留心都知道。身边的丫头也都没有碰过,在城里伺候的不过是两个小宦官。若不是这样,她还不会被赐过来。 不过她也没想到,连成王爷的面儿都没瞧见,就给请上马车送到了乡下来。 她以前就见过成王的这位朱夫人,就是那一回,在云台。看起来……不过如此,不过是有几分运气。 而她的运气,也着实不坏。能在宫变,蛮人劫掠之中保住命,现在又被皇帝赐给成王…… 她的前程也是光明无限的,眼前不过是小小挫折。 阿喜怒冲冲的出来,那个女人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就让她心里冒火,她越走越快,几乎与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呀,朱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没事!” 海兰看她满面怒色,也笑了:“什么人惹姑娘生气了不是?要是下人淘气,姑娘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告诉杨夫人一声,让她惩治刁奴,给你出气好了 阿喜眼睛一亮:“这能成么?” 海兰心里微微警醒:“真有谁得罪了姑娘啊?” “那个婉什么的,杨夫人也能管?” 海兰怔了下:“哟,婉钰啊……她怎么得罪了姑娘了?” “哼,”她语气的改变阿喜自然听出来了,一甩袖子:“我不和你说了,我找我姐去 海兰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真是——乱糟糟的事情怎么都搅到一起去了? 她继续朝前走,进了阿喜刚才出来的院子,敲了敲房门。 “婉钰姑娘,可在屋里吗?” 婉钰过来开了门,她一扫海兰的打扮,就知道是不能得罪的大丫鬟。虽然离了宫中都不穿宫装,也不像在宫里似的插簪戴花,但是海兰身上穿着新料子新裁就的春衫,落落大方,相貌不甚美,嘴唇厚了一些,倒显得俏丽敦厚。 “我是服侍三公主的,三公主请婉钰姑娘过去说话 婉钰吃了一惊,三公主李馨也住这里她当然知道,按理说她也该去给三公主请安,可她却疏忽了。现在三公主主动来叫,她忙应了一声,对这镜子理了一下鬓衣裳,跟着海兰出来。 李馨坐在窗下,窗子敞着,外面的一枝桃花开的正艳,阳光穿过窗子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淡金的纱缕,海兰轻声说:“公主,婉钰来了 婉钰就算觉得自己姿色不错,站到李馨面前也得心服口服。她往前站了一步,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拜见公主 “唔李馨没有抬头,堪堪把字写完,才转过头来:“起来吧,你从东苑来?” “回公主话,是的 “父皇身体还好吗?” “皇上龙体康健 “嗯,有几位贵人侍驾?” 婉钰犹豫了一下,照实说了:“蛮人进城之后,后宫来得及逃出命来的不过十之一二。玉夫人现在住在东苑的迎香殿中,一直病体未愈,还有两三位美人随侍在皇上身旁 她知道宣夫人与哲皇子在乱军中失散,有人说看到宣夫人死了,有人说看到哲皇子也死了。玉夫人缠绵病榻一直没有起色,而有一位极陌生的王美人忽然出现在皇上身旁——宫中对此讳莫如深,似乎人人心中都藏着秘密,揣着猜测再去捉摸别人的心思。 “瑞夫人和邺皇子呢?” 李馨这样问当然不是关怀瑞夫人的意思。婉钰说:“奴婢不知,只是听传闻……” “嗯?” 李馨声音不高,婉钰觉得背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紧张的声音略微颤:“听说乱中失散……不知去向福运来 六十四 仇人二 阿福和杨夫人正拿着做好的小衣裳小襁褓正在比量。按阿福想的,生孩子的时候天已经热起来,襁褓不必做厚,薄薄的两层布,夹不夹棉都无所谓。杨夫人却说,再薄,也得絮一层棉里的,这个活不累,也不费力。阿福的好手艺倒是派上了用场,把薄薄的丝棉铺絮好,一点活儿干了十七八天,就这样,杨夫人还怕她伤神劳力了。 做好的襁褓,那绸布的面子在阳光下有一层柔亮的光晕,阿福捧着看,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小家伙儿大概也觉得天暖了,春来了,花开了,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时不时的踢一脚打一拳的,阿福琢磨,这挨揍还开心的,天底下也就是怀孩子的女人这时候的体会了,换个别的人别的时候,被踢了打了还笑哈哈的,那指定是脑子有毛病。 “阿喜去找婉钰?”阿福把手里的襁褓放下:“说什么了?” 杨夫人说:“那个婉钰是个不吃亏的,阿喜姑娘性子直,肯定在嘴头上没占着什么便宜,说是出来时气呼呼的。” 阿福笑笑:“这些做的都好,洗净晒干留着用吧,夫人还有事就去忙,用不着在这儿陪着我。” 杨夫人确实手头一堆事儿,站起来说:“要有事情就让人去叫我。” 阿福点点头。 肚子越来越大,她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 不怕养,怕的是生。 这时候的女人生孩子真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阿喜的亲娘,不就是生产时太亏损了,后来终于没调治好么? 她每天都在屋里院里走动,尽量不吃太多的会让自己和胎儿一起胖的补品和食物,以免到生的时候更费劲,其他的就没什么别的招儿了,顶多是让人留心找有经验的口碑好的稳婆——这本来应该是最简的事,因为蛮人在京城和附近劫掠屠戮而变得困难起来了。 “夫人,殿下来信了。” 阿福欠身坐起来,刘润进屋来将信交了给她。 他也换了新做的衣裳,灰色的衣裳本来显得人没有什么生气,可是衣领和袖边是浅蓝的颜色,一下子就将衣裳与人都提的亮了,毫无宦官的卑下之态。若是这样出去,他不说,别人定当以为他是个白面书生,绝想不到他是宦官。 阿福差不多见他一次就要在心里替他感叹一声。她接了信,瞧着刘润笑:“你好像又长高了?” “是么?这倒没留心。”刘润自己低头看看:“八成是减了棉衣,所以看着像是瘦高了。” 阿福也不确定:“也许是吧。” 她有点急着想拆开信封,结果越急手越笨,刘润伸手将信拿了过去,笑笑说:“还是我来拆吧。” 他将信取出来递给阿福。 从笔迹就能看出李固心情激动。 他平时的字已经难得能写端正,这信上的字迹更显得歪扭不平,墨迹淋漓。阿福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是喜事。 京城流行的疫症与常太医早年经过的果然是一种,一边防控隔离,一边下药治病,疫情现在已经得到了控制,有几个重病的百姓服了药之后已经略有好转,而且这两天京城没有新增的病患了。 阿福捧着信纸,由衷的说了句:“谢天谢地。” 这种时候也不用计较是这世上有没有神佛了,阿福真恨不得把自己能记得的神仙菩萨佛祖上帝都感谢一遍。 “好事?” “嗯!”阿福用力点头,看刘润站着,笑着说:“你还客气什么,又没别人,坐下吧。” 刘润坐在炕桌那边:“我来猜猜,是不是疫症的事情好转了。” 阿福知道他向来料事准,也不觉得意外:“是啊。多亏了常医官啊。” 刘润只是一笑。 阿福再朝后看,李固说等京城情势再稳定些,他就回来陪她,绝不会让她分娩时还独自一人。 阿福笑的甜甜的。 李固最后在信末提了一句那个婉钰的事,说是让人查了一下她的背景,此女是永兴郡万苍县人,家境殷实,生于天景十六年,但是其他的没查出什么来。李固让阿福别把她当回事,就当个普通奴婢使唤也成,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刚才我来的时候,那位婉钰姑娘似乎与拜见三公主了。” “是么?”阿福把信看了两边,爱惜的折了起来,收在她的小盒子里,放在枕头边。李固就算再忙再累再不便,也总是亲手给她写信。收到的信阿福都当珍宝一样收藏着:“她难道想从李馨身上着手?” 可是这路未免绕远了,她的最终目标是李固,去抱李馨的脚也不见得有什么眼见的好处。 “是三公主叫她过去的。”刘润拿起一件鹅黄细棉缎的小衣服,手伸进去撑开衣服细看,脸上带着一抹温雅的笑意,只是说的话不是那么温和:“三公主近来身上总带着股戾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福也略有所觉。 当初那个在太平殿水榭弹琵琶跳舞的明艳少女,现在变得苍白沉默,身上的棱角让靠近的人都能感觉得到锋锐。 “三公主应该是对宣夫人和哲皇子的死不能释怀。”刘润闲话家常似的说:“她的怨气疑虑,总得找处泄,不然,恐怕人要憋出病来。” 阿福点点头,就算身体不病,心里也会病啊。 “我也想过的,就算当时情势乱了,可是皇上能逃得出来,宣夫人和哲皇子倘若紧跟在皇上身边,应该也不会……说起来,连婉钰这样的普通宫女都能跟着禁军的马尾巴逃出条命来,宣夫人和哲皇子这样要紧的人物,怎么会没人护卫……” 刘润把那可爱的精致的小衣裳放下,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就是因为是要紧人物,所以乱中丧命的机率,反而比普通宫人高了不知多少。我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替她忧虑猜测这事情,只是让你心中有个底,平时多少再注意她些,免得她想什么,做什么,我们全然不知道,将来……若是她一步走错,殃及旁人,那就不好了。” 阿福慢慢的点了点头。 从前的相处,这么些天一起生活,共患难同起居,阿福对李馨不是没有情谊的。可是……皇家的是非,阿福弄不懂,也不想惹祸上身。 那么,李馨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潜在暗中的仇人呢…… 她在心中认定的仇人,又会是谁呢? 六十四 仇人三 “你也不要想去劝她了。”刘润摇摇头:“三公主这个人我总比你了解,她虽是女子,但性子刚硬,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劝不动她的。这事……她自己若不试了,做了,撞了墙,是不会回头的。” 阿福有点闷闷的。 李馨对她来说……意义不止是李固的妹妹这么简单。 其实皇家的兄弟姐妹感情未必有多亲厚,李固和李馨也不同母。但是李馨,阿福知道她和自己,多半是同一个世界来的。 这种微妙的感觉,她又没法儿和任何人说。 后窗外的花树在微风中摇动,映在地下,墙上,窗上的树影也在动。 外面又有脚步声,刘润站了起来,来人喜气洋洋,在门外便大声说:“夫人!夫人!大喜事!” 阿福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会儿会有什么喜事! 她要站起来下地,头微微有些晕眩,刘润伸过手来稳稳扶住了她。 “什么喜事?” 特意跑来传话的小丫头喜滋滋的说:“夫人兄长,朱家舅爷平安回来啦!” 阿福惊喜交集:“当真?” “已经进了山庄大门啦,正往夫人这边过来!” “啊,母亲那边知道了吗?” “已经有人去说了。” “快,请母亲也到我这边来,不,要不我出去……” “您就进屋坐好吧。”刘润拿了赏封给那个小丫头,院门处,已经有人进来了。 朱平贵看起来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头凌裸不齐,身上一件衣裳都看不出原本颜色了。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满心欢悦中升腾中浓浓心酸,眼眶一热:“哥哥受苦了……我真没想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朱平贵也神情激动,他想行礼问安,刘润已经一把扶住了他。 朱夫人拉着阿喜的手,踉跄着扑过来:“平贵啊……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阿喜也抹起泪来,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朱平贵眼圈红:“母亲,妹妹……”旁的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大家快坐下说话。哥哥这是从哪里来?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儿?蛮子来时你怎么从京里逃出来的?” 屋里乱糟糟的,朱家几个人说话七嘴八舌,人人都在说,语无伦次,似乎要把心里的积郁都泄出来。 还是阿福先镇定下来,抹了抹脸,笑着说:“看我,明明是好事,还哭个没完。母亲妹妹也别哭了,哥哥先去洗个脸换件衣裳,一看你就赶了远路的,肯定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赶着做汤面来,先垫一垫肚子,有多少话咱们都慢慢说。” 朱平贵也用袖子抹了下眼:“好,好。”他忽然想起来:“啊,还有一位史辉荣兄弟和我一同来的,逃出京城时我和他相互照应,这些天也多亏他……他还在外头。” 阿福吩咐人去请这人进来,一边问朱平贵:“他也是京城人氏?家住哪里?” 见朱平贵倒无妨,阿福和他是兄妹,倒不用太讲究规矩。但是这个史辉荣阿福就不方便见面。她退到内室,瑞云和紫玫放下帘子,阿喜也跟了进来。 “姐姐,那个宫女要来给王爷作妾?你可不要让她得逞了。这女人一看就不简单,将来一定会和你作对,对你不利的!” 阿福摸着下巴,说实话,阿喜难得一次说出这么有道理的中肯的话来。杨夫人也是这么对她讲的,不过,杨夫人并没有把这个婉钰太看在眼里。同样,阿福也并不重视她。 不过她的理由和杨夫人不一样。 杨夫人是因为看惯风浪,不把婉钰的小小手段放在眼里。 阿福则是因为……对李固有信心。 她拍拍榻边的位置:“坐下吧。” 外头脚步声响,下人引领那个史辉荣也走了进来。 隔着帘子阿福他们能看出个隐约的轮廓,这人个人不矮,侧着身,看不清脸容。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刚才心绪激动,这会儿定下神来,觉得有些疲累。阿喜却对外面那人有些好奇。史辉荣隔着帘子向阿福见过礼,又向朱氏问安。 这人……声音很悦耳,吐字清楚,低宛流畅,阿福觉得她的声音听的人觉得麻酥酥的,有些像——像大提琴的音色。 即使说着客套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语调动人,字字含情似的。 阿福琢磨着,这人要是在她原来那个世界,做个光笔主持,又或是解说……或者是去唱歌,都肯定前途光明。 阿喜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 不过那人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有人领朱平贵和史辉荣去梳洗更衣,阿喜便走到帘子外面来。朱氏的帕子都团的皱的,也说要去洗把脸,阿喜说:“我和母亲一同去。母亲,哥哥回来就不走了吧?可别再分开了,省的日夜悬心。” 朱氏点点头,阿福听着她们渐渐走远,阿喜还在问:“那个姓史的,是什么人啊?” 朱氏心不在焉的说:“听说也是官家子弟……好像说院门外还有一个随从侯着呢……” 杨夫人满面笑容的向阿福道喜,阿福摆了摆手说:“夫人不用再殷勤啦,我这会儿也没有红包。” “先记着,下回看赏时一起给了就行。” 杨夫人说笑着问:“夫人是自己用饭还是?” “母亲一定想和哥哥一起用饭的,还有许多话想说,那也不能把客人撇在一旁,我就不和他们一处吃了。夫人嘱咐厨房多做几个好菜,开坛酒,我就要两样小菜,喝些粥算了。” 杨夫人点头:“夫人可是累了吧?” “还真有点儿。” 小菜和热腾腾的粥端了上来,糟笋微酸爽脆,很开胃。胭色的鹅脯一片片铺在雪白的小碟子里,阿福喝了一碗粥,两样菜都吃了不少。 “前面如何了?” “舅爷好像喝多了些呢。” “是么?”阿福感慨了一句,放下筷子漱口净手:“要不是现在不能够,我也想喝一盅酒——以为已遭不测的兄长竟然平安回来了。我尚如此,哥哥想必心中更是感慨。对了,三公主这会儿吃过了吗?” “三公主似乎不是很有胃口,让厨房另做了一道汤一个菜,才端去。” 阿福点点头,窗外不知何时悄悄飘来了浮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朱平贵这一来,山庄里似乎一下子增了许多人气,热闹了起来。朱氏脸上有了欢容,连阿喜都跟着讨喜多了,小脸红扑扑的,头上簪着时令鲜花,穿着新裁制的春衫,脚步轻盈,身影在庭院花间仿佛小蝴蝶一般。 阿福身子越来越笨了,天气一热,动不动就出汗,日子一天比一天辛苦。 六十五 春愁一 暮春时节,草色深深。 有的花要谢了,有的花却正在盛开。 阿福坐在花园里的树底下,东苑行宫送来了一些瓜果,都是南方呈上来的贡品,倒没有拉下阿福和李馨的份例。 阿福不敢吃太多,大多都分给山庄里的其他人。别说朱氏阿喜朱平贵这样算客人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有份。 阳光渐渐炽烈,阿福的椅子也跟着树荫挪了位置,盖着一块薄毯正昏昏欲睡。瑞云坐在一旁做针线。 花园里有人在轻声说话,还传来了笑声。 瑞云不用抬头就听出这是阿喜在笑。 她会心情好真是少见。 就算夫人给她衣料饰,还有这些难得吃到的贡品瓜果都没见她露出笑脸来过。和一般人不一样,得到一个东西,就会付出一分感谢或是回报,阿喜姑娘不这样。她得到一个东西的时候,想的是,你手里还有十个,百的,都比这个好比这个强,你这不过是屋子里放不下的,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她完全不必感谢你。 这种心态,并不是少数人有。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瑞云想到小时候家乡经历的那场流民之乱,虽然坐在这样温暖的春日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流民们砸破他们的家的大门,抢走一切能抢走的东西。如果她家是为富不仁的人家,瑞云反而不会这样的愤恨和委屈——她家也不过是有十几亩田,养着两头猪十几只鸡的人家,家里人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辛辛苦苦,鸡蛋也舍不得吃,猪肉也是过年宰猪时能吃个一回—— 但是那些人不管这些的。 更让瑞云伤心的是,那些领头来砸他们家的,不是流民,是同村的人。那些嗯平时也都是她口中的叔伯大爷,可是…… 可是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你有,他们没有,这就是罪过。 就像现在。 夫人什么都有,阿喜姑娘就理所当然的怀恨在心。 好在朱夫人在表了态,反正城中的疫症已经差不多绝迹,等那个字一修缮好就搬回去,也用不了几天了。 阿弥托福,早走早好。 瑞云他们坐的地方隐蔽些,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是看不见她们的——中间隔着一排矮树,开满了紫紫红红的小花,花朵挤挤挨挨,枝叶密密实实,就算趴上去,恐怕也看不清树篱笆另一边的情形。 瑞云听到阿喜在说话,她的声音比平时跟她们讲话时那种刻薄的,拿腔拿调的声音可爱多了——虽然还是拿腔捏调。 “史大哥,你说话真有趣儿……” 还真有趣儿?阿喜姑娘您说话也真有趣儿……趣儿的瑞云打个哆嗦,寒毛直立,狠狠的把绣花针朝布面上扎下去——歪了。 阿福本来就是在迷糊,并没有睡着,阿喜一句话传过来,她也醒了。 瑞云朝她打手势,阿福迅清醒过来,也明白她的意图。 两个人静静坐着听树篱那边的对话。 史辉荣的声音是着实好听,尤其是现在,听起来简直像是蜜里调油——光听这声音都让树篱这边的阿福瑞云两人觉得手背上紧,那声音黏稠甜腻得让人难以招架。 “阿喜姑娘,难得如此春光。你看这花儿开的多好。” 阿喜的声音娇滴滴的:“史大哥,你说是我美……还是这花儿美?” 阿福瑞云同时打起哆嗦。 瑞云的脸都红了——这阿喜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在亲戚家中就和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这般,真是好不知羞。 阿福却先想着,娘喂,这种“奴与花孰美”的娇嗔派婉约派代表性问题还以为只是戏里诗里才有人问呢,想不到这会儿听着真人现场版…… 然后接着她才想到阿喜这么做实在不妥。 糟,可不能放任。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主仆两人很有默契,阿福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瑞云便轻手蹑脚的起来,朝那边走去。在宫中受过训练的宫女宦官们干起这偷偷摸摸的事来毫不为难。瑞云走到了十几步之外,才放重了脚步,亮开嗓门喊了声:“紫玫姐,你看这花开的不错,咱们折几枝回去插瓶吧?就是不太够,要不,再去那边看一看?” 至于紫玫在不在这里,这种花都被晒的有些蔫的了时候来折花插瓶合不合理这些就都不用去考虑了,因为树篱那头的人,已经脚步匆忙的朝相反方向仓皇而去。 阿福脸色不好看,瑞云垂着头不说话。 “回去吧……” 得早点打阿喜她们走了……还有这个姓史的,实在不是个庄重的人——这么评价已经极为客气了。 男子这样行径还可以拿出去自夸,谓之风流。可是阿喜呢?这是失足,这是罪过,这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名。就算他们还什么都来不及做,那也不成!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两人手都没拉着,可是这歪话只要一传出去,阿喜的名声立刻顶风臭十里,再传出十里之外,恐怕连私生子都生出来了。 这丫头就算不懂事,也不能这样…… 是啊,阿福冷静下来。 阿喜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就算没圆房,也不会这样…… 那,她难道是对姓史的有意思? 也是,史辉荣怎么说也比刘昱书优越,身高体昂,据说也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还有那么一把加了十斤蜜糖的桃花嗓子…… 阿喜要是看上他,似乎并不怎么奇怪。 史辉荣似乎可以给她一直向往的富贵生活,而且人物风流,合乎她的心意。 史辉荣呢?史辉荣怎么想的?他看上阿喜什么?不管从哪点来说,阿喜似乎都没有吸引世家子弟的地方。 啊,有……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 瑞云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了:“夫人……” 是啊,阿喜是成王爷的小姨子——有这点撑着,哪怕她是个麻皮疤眼黑胖子也能嫁出去,只要就此能攀上成王爷这棵大树。 阿福还是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如果冲着这一点,阿喜是绝对不愁嫁的。阿喜愁的是她嫁完了,随后产生的一串新的亲家,亲戚,关系,麻烦…… “不管怎么说,总得让阿喜姑娘先回家去的好。”瑞云小声建议。 “嗯。” 男未婚女未嫁,真搞出点什么来那可就…… 不管史辉荣是冲着阿喜哪一点来的,现在都绝不能让他们再接触了。 六十五 春愁二 阿福一点时间没浪费,回去就让人将朱氏请了来,把下午的事情用最简单含蓄的话描述了一遍。 朱氏顿时脸色白,握着阿福的手不自觉的用上了力气。 瑞云急忙递茶过来,不着痕迹的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这关系咱们家的名声……还有阿喜后半辈子的日子,母亲要拿定主意。” 朱氏已经拿定了主意。 走,越快越好! 不过,计划总是遇到意外,没等朱家三人离开,先走的是李馨。 早上起来没有任何征兆,阿福晚上腿抽筋了,她自己知道是多半是缺钙了,可是瑞云和紫玫却是吓的不轻,两个姑娘下半夜几乎没睡着,于是弄的阿福也没有怎么睡好。 起来洗脸梳头的时候,海兰进来了,朝阿福屈膝行礼:“夫人,三公主来了。” 阿福微笑着转头,瑞云怕她脖颈累头皮紧不舒服,几乎不梳什么繁复的型,今天梳的是燕髻,头分成若干股,缠以绳,再总归在一起,辫结处簪上几多拇指大的小花便成了,看起来极为温雅宜人,又不累着自己又体面不失礼。 三公主进来时,却是一身宫装打扮,头梳了高环髻,两侧斜插步摇,髻正中别着衔珠金凤钗,完全是在宫中要见人时候的标准打扮,与平时闲时样子全然不同。 阿福微微一怔,笑容慢慢沉淀下去。 “嫂子,这些日子承蒙你照看,小妹不胜感激。” 李馨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向阿福裣衽施了一礼,所有人都震惊了。 连阿福也是,她既没想起来让人拦住她不要行礼,一旁的人也没个回过神来的。 李馨微笑直起身来:“我总在嫂子这儿白吃白住也不成个体统。父皇既然已经回来,我也该住到行宫去,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已经不妥,今日就向嫂子辞行了。等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儿的出世,我一定再来,向嫂子道贺,讨喜面吃。” 李馨主意已定,连包袱都打好了。金银细软之物东苑近来的赏赐份例不少,她身上这身新宫装也是东苑行宫那边送来的。 阿福想起刘润说的话,果然一一对应上了。心像栓了铅块,一点点儿的往下坠。 李馨急着回去,自然是她认定了一个仇人,要回去报仇。 她的母亲,还有弟弟……两条命。 躲在这里山高皇帝远的过小日子,不是她的个性。 阿福没法儿说什么,李馨看起来很美……真的,可是,她给阿福的感觉,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以前的三公主李馨像一颗明珠,光芒四射,但是又很通透…… 现在阿福却完全看不穿她了。 她像一件经过雕琢的艺术品,更华美,更……复杂。 雕琢玉石需要刻刀。 雕琢人,则需要苦难。 李馨一路逃难来到山庄,母亲和弟弟的噩耗又随之而来,一时间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阿福很想说,忘掉那些,你的母亲和弟弟一定也不希望你沉浸在仇恨之中。你好好的生活才最重要……我们,或许来自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 可是,李馨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也许她就是怕阿福的劝阻,简短的告别之后,就转身出了门。阿福只来及说了一句:“若是遇到什么烦难的事,就回山庄来住着,这也是你家。” 李馨只是一笑,毫不留恋。 她带走了海兰和另两个小丫头,杨夫人安排了刘润和四个禁卫兵护送她前往行宫。现在京城附近还算太平——地广人稀的,许多逃难离开的人开始渐渐回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危险。 一众人一起阻拦阿福去送李馨,瑞云紫玫劝慰她——紫玫多少猜着一些,瑞云却不了解其中究竟,只说:“夫人别不舍得。姑嫂相得是好,可是三公主在咱们这儿住着确实不合体统嘛。夫人要是想她了,还能没有见面的机会?三公主也不是个薄情的,她不也说了,等夫人生了世子郡主,她要来吃喜面的啊。” 阿福觉得胸口闷的要死,她现在思绪又散又乱,就担心李馨这一去,没几天后就会传来一条消息——三公主暴卒,三公主病殁…… 阿福揪着袖子。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强硬些把三公主拦下来,不让她去。就算现在她会怨恨,可是自己是为了她好。 紫玫端茶过来:“夫人不用太担心。回去,是必然的,三公主自己也愿意回去。我还记得夫人和王爷刚成亲不久说过一句什么话,好像是说,快乐顺心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自己觉得好才是好。想吃甜的给咸的人家不乐,想走的人硬留着反而留成仇家。我记不清了,夫人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阿福勉强一笑,紫玫当然也是在安慰她。 是啊,她和李馨不是一类人。也许是穿越前就有区别了,也许穿越后的成长生活不同,李馨可以为了母亲和弟弟的仇恨不顾一切——阿福想,如果换了自己呢? 如果朱氏朱平贵被人暗算,死的不明不白…… 阿福惊讶的现,自己胸口因为这个假设而涌起的怒火与愤恨! 不!决不能放过那恶人!一定要查出真相,讨回公道! 她差点把杯中茶水泼到身上,然后才回过神来自己把假设当真了。 阿福缓缓吐口气。 虽然她是再世为人,可是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东西,并不因为你是穿越者,你有前世记忆,就与你绝缘。 你生活在这儿,你与他们是家人,你付出了,你也得到了…… 就算有缺憾,有偏颇,有抱怨,可亲人还是亲人。 任何人都不是命运的旁观者。 她现在,差不多理解李馨为什么要回去。 皇宫的危险她不会不懂不知道。 但是如果她不去,心口的这个伤疤也并不会消失,也许,十年,二十年,这件往事会变成一条毒蛇,盘踞在心口,时时将人咬的痛不欲生,成为她的终身之憾。 阿福的离愁与担忧还没收拾完,朱氏三口来了,他们也是来辞行的。 朱平贵没说别的,阿福也不确定他知道不知道阿喜和史辉荣的事。[网罗电子书:.Rbook.net] 不过,多半朱氏没告诉他,朱平贵不善作伪,要是他知道了,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六十五 春愁三 要送走朱氏三口——当然,主要是送走阿喜。这事阿福想了不是一天了,可是到了真送走的时候,心口还是空落落的难受。 就算不是亲人,也没人谁不喜欢欢聚一堂而喜欢曲终人散的。 同样觉得难受的还有阿喜。 从朱氏说要走的时候,她就开始使脸色,摔摔打打,最后更是说:“我不走!你们爱走自己走!” 朱氏只看她一眼,吩咐人加快度收拾东西。 她们本来没什么要收拾的,但是在山庄住着的时候,阿福给做的衣裳,给朱氏和阿喜戴的饰,一些日用的东西,这些都要收走。京城的房子虽然修缮了,但是被蛮人抢过,过日子还是有些不足,朱氏甚至并不虚假客气去跟杨夫人说要铁锅木盆之类的这些东西一起带走,杨夫人当然满口答应了。 阿喜又扯坏了一条上好的绢帕后,朱氏说:“你扯吧,都扯坏了,你回城也就不用使了。” 阿喜手顿了一下,果然没再继续扯。 她也想到了,离开了山庄,不光是没办法再和史辉荣相见了。 还有更重要的,更多的变化。 没有丫鬟下人服侍,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生活,没有绫罗绸缎金银饰,没有高床软卧锦被绣榻……当然,也更不会有南方来的皇家贡品瓜果了…… 阿喜的神情如丧考妣,可是这次连朱平贵都并不心软。 他说:“娘说的是,咱不该住妹妹家,乱时避祸不说,现在已经太平了,自该回自己家去。我堂堂男儿,怎么不能养活娘和阿喜?一家人一起赖在王府吃白食?别人不戳脊梁骨,我自己夜里也亏心睡不着觉!” 阿喜还想再说,朱平贵瞪了她一眼:“你现在越来越不像样子,名声已经坏了一次,现在京城乱过一回,别人多半不会再记得。你以后给我好好学学规矩!就算不做刘家妇,将来也要寻个好人家。有阿福在,你要嫁好人家也不是难事。可嫁了之后,你要再着三不着两的胡闹惹出是非来,我也不再姑息你!” 要说阿喜还对谁有惧怕,那非朱平贵莫属。以前她撒娇,惹祸,朱平贵都挺身而出护着她,可是这回连朱平贵也沉下脸,阿喜顿时无计可施。坐在屋里只觉得怀里揣着无数耗子,百爪挠心的滋味儿绝对难捱。朱氏看着她,她也没法儿给史辉荣送个信儿去。 他们要走人,那史辉荣当然也得走了——这一别,将来天南地北,重重相隔,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阿喜是知道的。 一别,可能就是永别。原来街口袁家的女儿,订了婚的男人去外地讨生活,三年毫无音讯,托人也打听不到,袁家姑娘不愿另嫁,要再等下去,可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谁知道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不管袁家女儿当时是解除了婚约另寻人家,还是干脆完婚跟那人一起去外地,都绝对比这样等下去要强吧? 可是阿喜心焦归心焦,朱氏把她看的死死的,朱平贵也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就算把屋里能摔的都摔碎能扯的都扯破,也是无济于事。 等到去向阿福告别时,根本没让她去,朱氏与朱平贵去了,而她直接在杨夫人的虎视眈眈下被送上了门口的马车。 阿喜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可是这时候她知道她哭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和她作对。以前朱平贵会帮她,她在刘家受了委屈时会挺身护她。可是现在他也不帮她,嫌她丢了朱家的脸。 阿喜枯坐在车里,她知道前面等她的肯定不是能舒服的,随心所欲生活的日子了。 车壁响了一声,阿喜没有留意,心里像打翻了油锅一样煎熬。 没过过久,啪的一声又响起来。 阿喜掀开车帘,不远处的树下有人探出身来朝她招手,身形又高,眉目又俊,不是史辉荣又是哪个? 阿喜又惊又喜又怕,真恨不得就从车窗里跳出去和他相会。可是她转头朝另一边看,杨夫人指派人就站在车前头,正在整理车辕上的攀绳。 史辉荣朝她摆了摆手,眉目含情,眼神分明是在示意她不要出声也不要妄动,接着他手一扬,一个纸团朝这边抛了过来。他抛的很准,阿喜抬手就接住了。车身晃动了一下,连着拉车的马也动了一下。 阿喜急忙在车前的人目光扫过来之前放下了车帘子。 阿喜手心里都是汗,急忙把那个纸团打开来看。 她识字不多,但是上头写的字她还是认识的。 纸上写的字很简单,阿喜都认识:三桥下车。 三桥是个地名,回城必经。那里是个路口,直走就去京城。 阿喜的心怦怦直跳。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史辉荣的意思。 史辉荣让她在三桥下车,那……肯定是不是为了相会说几句话。三桥是个大的岔道口,那里有茶棚,过桥的人多,也常需排在前面的车马行人后等一等。在那里倘若下车,然后……在那里转了方向走上别的岔道,那真是又方便又难以追查寻找。 史公子这是约她……私奔! 阿喜的脸腾的一下就热了。 虽然她嫁过人,可是刘昱书并未和她同房过,一直以礼相待。阿喜到现在,真正意义上还是个姑娘家,不是个妇人。 私奔这种事,邻居,街上,反正人们是不齿的。可是戏上又常有美貌小姐与风流才子花园私会,约定终身,最后…… 最后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啊。 阿喜紧紧攥住那纸条,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听着杨夫人的声音在和朱氏说话,已经到了近处,急忙把纸团塞进荷包里。 私奔这样的事她绝没想过。可是史辉荣他…… 阿喜又想起他英俊的面容,温柔可喜的言谈举止,还有刚才他冒险投来的纸团…… 他家世好,人更是好。撇开别的不说,光说相貌身段,阿喜见的男子中就没有胜过他的。那个王爷姐夫虽然生的也俊,可是却是瞎子。 要是和他相守终身,那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更何况,他也是官家子弟,自己呢,好歹也有个姐夫是王爷。要是自己和他走了,将来,将来两家人肯定也只能息事宁人把这事压下去,让他们成婚。 朱氏上车来,只见阿喜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促神慌。朱氏却只是以为她还在气着要走的事,万万料不到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朱平贵上了前头一辆车,马蹄声车轮声中,朱氏三口离开了这座山庄。 六十六 归来一 庄里一下子少了这么些人,阿福觉睡的也不太踏实。其实,多半是因为她的肚子太沉重,总得换姿势——自己翻身还不方便,所以瑞云和她一起歇了,要翻身时还得靠她帮忙。 天擦黑吃了一顿点心阿福就躺下了,夜太长,醒了一回也不过是起更,再醒来也才三更多。 起来到屏风后面去了一趟,再躺下来,瑞云问:“夫人口渴吗?” 阿福点点头,瑞云倒了盏温茶来递给她。阿福喝了两口,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来:“外面什么动静?” 瑞云先是没有留意,说:“没什么呀。” 阿福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不过,也或许是听错了。 她重又躺下,瑞云却留上了心。 没错,是有人在说话。 她躺在阿福外侧,耳中听见外间的紫玫也起来了,想必她也听到动静了。 瑞云有些不安,夜半能有什么事情? 上次夜半出事,是京城的大火。 她睡不着,又不敢乱动,紫玫也并没有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倒了水喝了就重又躺下。 杨夫人为了就近照料服侍阿福,院子离的极近,朱平贵的声音一高,那边就会听见,急的杨夫人眼里要冒火:“舅爷,小声些说话!夫人现在可经不得惊吓。” 朱平贵眼睛不知是急是气,熬的通红:“对不住,杨夫人。可是我来回找遍了找没有舍妹的踪迹,只好回来求助。这事情……这事情拖不得,一拖,恐怕就更难以收拾了。” 刘润递了杯水给他:“朱爷莫急,你也累的很了,坐下来歇口气。朱夫人呢?” “母亲先回城了……”朱平贵说话时字咬的极重,牙格格的响,刘润毫不怀疑,要是这会儿阿喜站在他面前,朱平贵能活活砸死她。 朱平贵先前不知道朱氏为什么急着要回城,可是阿喜在三桥那茶棚处借着说要去茅房,守在小门边的人等了又等她还不出来,这才现她不见了。朱氏又急又怒又怕,把史辉荣和阿喜的事对朱平贵一说,朱平贵当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总觉得要么是自己听错要么是朱氏搞错了。 可是,可是…… “朱爷下午都找了哪里?” 朱平贵定定神:“我们是要去京城,阿喜她……她要跑,肯定往另两条路上跑。那一条路朝北,北边现在正乱着,听说蛮子被打散了成了小股流窜,特别不太平。可南方很安定,他们一定是朝南走的,我带着人追出三四十里地……路上人的都仔细的看了找了,可是却找不着……” 刘润摇了摇头。 真是去私奔的话,阿喜和史辉荣必定不能光明正大在路上走。就算走上了去南边的路要么雇车,要么,就在繁河的河口雇船,直接南下。朱平贵这样找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刘润问了朱平贵几个问题,比如,阿喜还在时候的神态举止,当时那茶棚附近有什么不妥的人和事情,又问了他和史辉荣逃难时的大略情况,微微沉吟片刻:“朱爷,我倒觉得,他们其实……多半是往京城去了。” 朱平贵愕然:“往京城?” “嗯,朱爷想的原没错,他们要避开我们两家人,不去京城,北边又去不得,只能去南边。但是朱爷不也说过,你和史辉荣城破那日一起从城中逃出来的。也就是说,史辉荣若有根基,有家业,有固定的落脚之处,那也应该是在京城。他这人我照过两面,皮肤细嫩,声音柔婉,髭,眉,鬓,都修的整齐精致,这样的人不会习惯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生活。若问是他,在这个时候,多半还是会回京城,回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朱平贵连连点头:“是是,你说的有理!我怎么没想到!史辉荣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枉他还是大家公子出身……”他下面更不雅的咒骂在杨夫人面前不好出口,硬咽了下去。 “朱爷是情急之下也没有余暇想这么多……”刘润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朱爷不必急……若我没有料错,我们不用找他们,他们自会找我们。” 朱平贵一时没明白过来刘润的意思:“那就来不及了!那……” 要是阿喜真的,真的和姓史的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就是把她打死也白搭了! 要不是怕这个,朱平贵又何必这样急? “史辉荣的举止,作派,的确与一般人不一样,他是精致,讲究,但是并非世家公子才会如此讲究,还有一种人……” 朱平贵问:“什么人?” 刘润和杨夫人交换了个眼色,轻声说:“一些被从小培养的,靠脸面身段和嗓子讨生活的……” 朱平贵的脸色苍白:“你是说……戏子?” 刘润叹口气。 “若他真是大家公子,又何必要诱人出走呢?他去府上求亲,你和他是患难之交,也不会不同意吧?真是大家公子,也干不出这等……这等事情来。” 朱平贵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还没想到,要是史辉荣不是拐阿喜去和他相好,将来也不想去阿喜在一块儿……不,也许这人根本不叫史辉荣,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拐子,骗子,阿喜落到这种人手里,她,那她…… “朱爷且不要把事情想的最坏。阿喜姑娘年纪不算小,相貌也不算甚美,史辉荣该不是图色。朱家与他,也素无瓜葛,自然也不是为仇。那剩下的,就在情字,和财字上头了。” 财字,刘润的语气重了一点。 朱平贵咽了一口唾沫。 他明白刘润的意思,而且,他也觉得刘润说的极有道理。 那个史辉荣,八成就是个拍花子,挎篮子的……骗了女人绑了孩子去,一面跟那人家里讨钱,而且,有好些人给了钱之后,被绑了去的人还回不来,说不定便被杀了卖了…… 他想喝口水,可是手抬起来直哆嗦,握住了茶杯,里面的水都给晃了出来,泼在他的手上袖子上。 杨夫人轻声嘱咐了海芳两句。 海芳点头,轻声答应着退了出去,将院里和门上的人召过来,声音虽然低,语气却严厉。吩咐此事绝不能让阿福知道。底下人虽然不知道朱平贵这么急匆匆赶回来究竟为什么,也都知道这事肯定非同小可,一个个点头如鸡啄米。其中有人便猜,难道是京城又有了什么变故?或是朱夫人突染重症?也有隐约知道内情的,想到或是那位朱姑娘有什么不妥…… 海芳叹了口气,现在夫人身子重,这会儿若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保不齐就惊吓过度动了胎气,早产什么的都说不准…… 算一算,这大半年来经历了多少艰阻磨难。 唉,这日子,就不能真正太平顺心的吗? 六十六 归来二 刘润他们这里也没有闲坐着,一边派人连夜去京城,先打听有高门世家中姓史的里有没有史辉荣此人,杨夫人犹豫了下:“这事儿……要让王爷知道么?” 刘润点了下头:“那姓史的冲着谁?冲着朱爷,还是冲着你我?” 杨夫人被他一句话点醒,朱家连做饭的铁锅都没有,如果要出钱,自然得王府出。不能告诉阿福,那就须得让王爷知道。 “好,那便写封信送给王爷吧。”杨夫人叹口气,朱平贵的怒火渐渐消褪,转而担心起来:“这……麻烦王爷,能妥么?” 杨夫人摇摇头:“一家人莫说两家话,若是你没带姓史的来,他不知道你是王府亲戚,恐怕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朱姑娘身上了……事已至此,我们若不告诉王爷,要是歹人直接冲王府要钱而王爷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岂不更糟?” 朱平贵的脑袋低了下去。 派去京城的人已经出,朱平贵也被刘润和杨夫人劝着去睡一会儿,就算枯坐在这里坐到天明,事情也不会这么快出现转机。 对杨夫人和刘润来说,阿喜能不能找回来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事被阿福知道。 这好办。无论杨夫人也好,刘润也好,绝不会在言行上漏出马脚。 阿福身边的瑞云和紫玫还不知情,不过她们也是稳重少言的,不会乱打听乱说话。 这倒可以稍放下心。 至于朱平贵——杨夫人看了一眼刘润。 刘润站起身说:“一早我就陪朱舅爷回京城去。我想,他在庄里也待不住。” 杨夫人点点头,这就好。朱平贵只要不在,这事儿就能完全掩下来。 只是……还是不放心。 刘润说:“您也去歇着吧,明日可不能没有精神。我们走了之后,所有事情就都压您一个人身上了,夫人身体是头等大事——” 杨夫人点点头。 常医官不在,刘润再一走,庄里可再找不出懂医道的来了。好在,阿福的情况一直很稳当,这么两三天的功夫,应该没事。或者,去行宫讨个医官来。 “若夫人问起你……” 刘润一笑:“没事的,就说我去给常医官帮忙去了。” 杨夫人点点头,阿福不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这理由能说得过去。 结果第二天阿福根本没问起这事儿来,一早李信就缠着要听嫂子说故事,阿福笑眯眯的和他坐在廊下晒太阳,喝蜜茶,吃点心,讲了一个司马光砸缸,当然,人名是隐去的,朝代也是模糊的。杨夫人在一旁陪着,一边担心刘润的事,一边还说:“夫人可不要这样说,小孩子学东西最快,说不定一会儿就捡块石头去砸水缸去。” 阿福讪讪的笑,有点不大好意思,她会讲的故事不多,李信又小,总不能给他讲海的女儿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吧?他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关键他现在的年纪也听不懂那个啊。 不过念童谣这事是万无一失的,阿福教了两遍小燕子,李信就能跟着念,再多念几回就背了下来,阿福诧异又得意:“这孩子真是聪明。” 杨夫人也微笑,劝阿福说:“夫人歇一歇吧,别说话了。” 阿福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太不高兴了,又踢又打的好一番折腾,她也有点支持不住,瑞云和紫玫过来把她扶进了屋里。海芳过来请杨夫人去厨房看看菜色,转过弯来,杨夫人就问:“有什么消息了么?” 海芳摇摇头:“还没有。” 好消息,坏消息,都比没消息强。 杨夫人刚才强行振作的精神劲儿松懈了一大半儿,海芳说:“您趁这会儿歇歇吧,厨房已经预备的差不多了,我盯着就行。” 杨夫人点点头。 昨天晚上一通忙乱,她担忧着事情下半夜也没有睡实,疲倦现在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只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闭上眼好好歇一歇。 第三天傍晚刘润就回来。他眼睛净是红丝,显然离开的这段时间也是熬的不轻。杨夫人听到人禀报,失态的嚯的就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海芳忙赶上去扶住她:“您可慢着些,左右人都回来了,问话也不用急在一时。” 话虽这么说,海芳自己其实也是急着想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若是毫无进展,刘润应该不会回来。他既然回来,说明事情肯定有变化了。只是这变化是好是坏……她们心里都没底。 刘润迎上两双期盼的眼睛,微微一笑,低声说:“人已经回来了。” 杨夫人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脚下一个踉跄,海芳急忙扶住她。 “谢天谢地……总算没让成王府在京城也露这么一回脸。”杨夫人觉得全身力气都给抽空了,海芳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该好好去拜一拜佛。”杨夫人叹口气:“虽然这些日子风波不乱,可是毕竟还都能化险为夷了。”她看了眼刘润:“这次又辛苦你了。” 刘润只说:“这是我份内的事,您不必这样讲。” 杨夫人脸上露出几分伤感:“等夫人平安生下孩子……希望一切就能否极泰来,再也不要有这些事情。” “那,朱姑娘她……” “朱姑娘还好,只是受了些惊吓,情绪不稳。朱夫人他们商议之后,将朱姑娘暂送到京城南郊的善月庵中静养。” 杨夫人点头说:“正该如此。” 海芳却是知道善月庵那个地方的,那里与别的庵堂庙观不一样,善月庵不接待香客,院墙高深,大门紧锁,除了几名上了年纪的老尼会出来张罗米粮,庵中人与外人连一句话也说不着,一面也见不到。 就是本家亲人去了,等闲也见不着面。饶是这样,一般人还进不去呢。善月庵与皇家建的景慈观在京城的一南一北遥相辉映,说穿了,都是拘人不得自在的地方。 这回朱氏和朱平贵可是下了狠心了。 海芳想起阿喜最后在庄里那天穿着件白底桃红纹细缎的样子,不知道她现在缁衣布鞋,青灯古佛,日子该怎生过。 杨夫人又问:“那,姓史的那个人?捉到了没有?” 刘润摇了摇头:“这人油滑的很,我们的人查到地方再赶去,只找到了阿喜一个。据她讲,姓史的还有同伴,已经一起逃走了。” 杨夫人狠狠的说:“倒是便宜了他!” 这种人若不当场抓住,被他一逃,只怕再也捉不到他。 又不能张扬,受害的人家反而要尽力掩盖此事,只能便宜了那作恶的逍遥法外。 “此人还小名气的,早年登过台,有个花名叫“史玉良”,又称史三郎,后来班子散了不再唱,做起这些勾当来,人称勾魂史三,他是个中老手了,行事老辣油滑,虽然也有失风,却没真正栽过。” 海芳问“怎的就任这人横行了,没谁能惩治他?” 刘润只是一笑:“善有善得,恶有恶报,老天总是长着眼睛的。” 六十六 归来三 阿福这时绝想不到阿喜关进了尼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天气渐渐热起来,阿福越来越没精神,肚子变得硬硬的,不管是请来的婆子还是刘润,都说这是临产的征兆。 李信现在每天必做功课就是摸摸阿福的肚子。起先张氏不敢让他碰,怕他没轻没重,万一打一拳踢一脚,虽然他是小孩子,那也不轻。要是他跌倒再连累阿福,那就更糟糕。可是几次之后就现这孩子很小心,触摸阿福的时候,像是摸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一样——虽然孩子对他们宝贝的玩意儿也是又撕又扯又咬又踩的,可是李信似乎很明白,阿福的意义不同,她的肚子也不同。 她的肚子对大家来说都很珍贵,不能乱摸乱碰。 这孩子摸着阿福的肚子时,会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眼睛眯成了弯月牙儿。而且还会挺起小肚子,用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得意表情看周围的人。好想爱你个是在说,瞧,你们都不能摸,就我能摸! “这里面是小娃娃吗?” 阿福摸摸他的头:“是啊,是你的小侄子或是小侄女儿。” 李信还理解不了小侄子侄女儿的意思,山庄里没有比他小的小孩儿了,周围也没有人家,所以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阿福,一副好奇状。 不过,杨夫人这边却是有消息的。她派人给朱氏她们送了些粳米,鲜菜,瓜果,还有布匹等物,派去的人回来后告诉杨夫人,朱姑娘在尼庵里,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要托人朝外递信,结果第二天一早那信就摆在尼庵的主持面前了。支持派人来知会了朱家一声,朱氏和朱平贵都表示,人是交付给善月庵了,庙有庙规庵有庵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结果庵里三天没给朱喜吃饭,还让她抄经卷。 朱氏和朱平贵毫不心疼,似乎觉得这是极其轻微的惩罚似的。 人们的耐心与爱心,的确是会耗尽的。 刘润过了几天之后,才将这事告诉了阿福。 早晚要说的,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告诉阿福也无妨,反正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是说……那个史辉荣是专门的拐子?” “是啊。” “真是,看不出来啊……不过,他的声音的确很,”阿福顿了一下,形容不上来。不是单纯的好听,那天他和阿喜在花园的时候,阿福和瑞云听到他的声音,居然都一起觉得受不了。 “这种,他们是专门练过的。”刘润说:“我听说过,声音,目光,表情,都专门练过,很能迷惑人。” 阿福松了口气:“我们当时可能没看见人,所以只觉得声音让人怪不自在的。” 这么说起来,也不能全怪阿喜吧? 毕竟,对方如此专业,要人才有人才要技术有技术——而且还是团伙配合,一般被拐的小姑娘哪来足够的阅历去做正确判断呢? “你们怎么找着的人呢?” “这个么……韦素找的人也有他的门路。有的时候,捕快差役可没有三教九流的人好使。” “那,我娘和哥哥,怎么想起来送阿喜去庵堂呢?” 刘润微笑:“要不是当时我还在,朱姑娘说不定要被朱爷打死了。” 阿福想想,她只见过朱平贵和人打过一次架,那是有次她和阿喜回家的时候有个无赖子拦她们的路,朱平贵从后头上来,一拳头就把那人打倒了。 其实他不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不过牵扯到家人…… 阿喜这次是让他太失望气愤了吧? 刘润微笑着看她,那笑容显得有些神秘。 阿福先是一怔,接着便有所感觉,回头朝后看。李固扶着元庆的手,已经进了门。 阿福有一刻,觉得这是在梦里。 她经常在梦里见到这样的情形。 李固回来了,他朝她走过来,他抱着她,他和她说话。 可是每次,她醒来时,手中身边都是空的。 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再变成一个人的时候,那不止是一种孤独。 那是一种残缺的感觉。 就像,身体的一部分,心里有一块地方,被挖走了,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可以填补。 阿福迅捂住了嘴。 她不想哭出声来。 眼泪流下来,流过她的手背,流进她的指缝,嘴里好想爱你个尝到了咸咸涩涩的味道。 李固松下元庆的手,走了过来。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很稳。 没人指引方向,他却准确的走到了阿福面前。 阿福的手有些颤,搭住他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李固张开手臂抱着她——他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了,阿福的大肚子夹隔在他们中间。 “我回来了。” “嗯!”阿福哽咽着答应,紧紧抓着他,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消失一样。眼泪像决了堤的水一样向外汹涌流淌,阿福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也许——也许这是因为她太幸福了。草长莺飞,花朵在太阳下散着强烈的香气。头顶明晃晃的阳光晃的她眼睛疼。 “别哭,不要哭……” 李固松开她,手指有点笨拙的,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她的泪水沾在他的指尖上。 李固黑了,也瘦了。 看起来,更结实了。 以前的那种俊秀是阳春白雪,现在是历风霜后的柏木。 李固的手向下,轻轻搭在她的肚子上,俯下身去柔声说:“孩子,爹爹回来了。” 阿福的眼泪还没干,又哧的一声笑出来。 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真的听懂还是巧合,一脚就踢了上来。 越是临产,孩子动的其实越不如从前多,阿福是知道的,孩子的确不如以前动的多。这一下踢的可……真是时候啊。 李固欢喜无限,脸都贴了上去,又喊几声,可那位不知道是少爷还是小姐的却懒得再动了。 “就在这几天了吧?” “嗯。” 李固揽着她:“别怕,别害怕,我陪着你。” “我不怕。”阿福说。 这是真话。 他在,她的惧怕就飞了。 六十七 新生 阿福的苦难开始了。 朱氏一得了消息从城里赶了来,看到外孙子的头一眼就唰唰的淌眼泪,可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好,挺好的。” 李固在莫名的小小担心,现在还没法确定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孩子到底眼睛如何,当然,他相信这孩子一定是最健康的,不过——在没确定之前,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踏实。 至于阿福——呃……阿福觉得她这辈子邋遢的日子都赶在这两年了。宫变时在地牢被关的那段日子那是没办法,可现在…… 她不能下床,不能解开包头巾,不能开窗,不能洗澡,不能擦洗刷牙——三天没过阿福就觉得身上是一股馊臭味儿,可每个人还告诉她说完全没那回事儿。 还有吃的。 杨夫人恨不得把她当猪喂,别人一天两餐,她一天七八餐都不止,似乎刚把上一碗东西吃完,就有人问,还想喝点汤吧?还想吃点什么吗?或是直接就端了过来,有个鱼汤里拨着面疙瘩的饭,阿福闻着那味儿就实在不敢恭维,厨子做的好,可是还是有一种腥味儿。 “这得吃。”朱氏也站在杨夫人那边——事实上没一个人站在阿福这边的。 朱氏说:“鱼汤好,你既然想自己奶孩子,那就得吃鱼汤……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那可是腊月天,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奶水也不够,你爹想去城外,也没借到驴子什么的,就靠两条腿,走了一天才回来,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两条鱼回来,脸都冻青了——那鱼你爹,你大娘,你哥,谁都没吃,全是我一个人吃了的。你现在可倒好了,娇气什么?还嫌鱼腥?” 阿福苦着脸把鱼汤接过去。 当然腥了。 里面没放什么盐,但是却放了别的药材在里头,那股味道—— 阿福现在可不敢照镜子。里面的女人一定蓬头垢面惨不忍睹,而且,像她这样天天吃下去,天知道这个月子坐完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阿福就戳戳一旁儿子的小脸儿:“这可都为了你!” 一想到自己连擦澡都不行这孩子却可以洗的干干净净,阿福心理特别不平衡。 小家伙吐了个口水泡泡,吓的阿福不敢再戳。 她太怀念从前了——从前大家就是众星捧月,她是月。 现在……月亮转移了,她黯淡无光了。 阿福笑着,轻轻凑过脸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一下:“小月亮,我是你妈妈。” 李固问:“小月亮?你给儿子起的小名吗?” 阿福傻笑……跟儿子吃醋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儿。 李固接着问:“这明儿倒是很好听,叫起来也顺口,不如就叫这个吧?” 阿福的傻笑僵住了。 当然她知道小孩儿的小名不必讲究,有道是贱名好养,什么狗剩黑妞二丫子三小子,可是男孩儿叫月亮?小月亮?这,这实在不怎么…… “我就是随口叫叫——嗯,孩子的名字得皇上取吧?” 在平常人家,要是爷爷活着,那自然也是爷爷取。 “是,行宫已经派人送来了。不过满月之后再正式告诉旁人。”他让人把写着字的笺纸取来给阿福看:“满月时册世子的旨意也会一起。” 阿福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位皇爷爷给他的头一个孙子取了什么名字。 李誉。 阿福怔了一下。 不过,虽然阿福对上辈子的其他事不惦记,却还没忘了有个叫段誉的呆瓜王子。 他老爹也是王爷,他也是王世子——这个,阿福…… 书呆子儿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好。 “在想什么?” “我在想,将来儿子是不是个书呆子。” 李固微笑着轻轻抚摸着襁褓边——他总怕自己的手会误碰着孩子哪里,所以想亲近他也只摸襁褓。 阿福有点微微的心酸,听见他说:“你想的可真远。” 阿福轻轻握着他的手:“不远啦,小孩子长的很快,一岁两岁就会跑会说话,会喊爹,娘,会淘气会抓人——四五岁开蒙读书,到时候只怕你还嫌他长的太快呢。” 李固有些微微出神,小声说:“是么?” 帘子一掀,瑞云端着托盘进来,阿福脸色一苦,瑞云到了榻前,微微屈膝:“王爷,夫人。”她把托盘放下,把里头的汤羹端给阿福:“夫人,杨夫人说请你趁热吃。” “这又是什么?” “花生炖猪脚。”瑞云知道阿福吃这些少盐寡淡的东西已经吃腻了,低眉顺眼的劝了句:“常医官都说了,这个既可补气,又能下奶……” 阿福拿起来,硬着头皮往嘴里填。 李固坐在一边,如果他能视物,一定会爱怜无限的望着阿福和儿子。即使他看不到,他也可以听到。婴儿细匀的呼吸声,阿福吃东西的吞咽声,屋外面远远的人声……成王府上喜得贵子,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已经送了礼来。杨夫人在前面张罗,不然现在盯着阿福进补的可不会是瑞云了。 阿福越吃越快,反正越品味越难受,不如赶紧的都倒进喉咙里了事。 瑞云还劝着:“夫人别呛着,慢慢吃。” 阿福就怕越慢越吃不下去。好在花生嚼起来还是香喷喷的,没有盐也能凑合吃下去。 “韦素还说要来的,八成有什么事绊住了。”李固笑着说:“等他来了,见面礼可不能少给了。” 阿福苦着脸,觉得那花生猪脚的腻味儿还糊在嗓子眼儿,她不说话也没动弹,生怕自己一动,刚吃下的东西就要吐出来了。 外面隐隐传来人声,越来越清晰,隐隐有些不协之音。李固坐直了身,眉头微微皱起来。 “谁在外头?” 紫玫在外面答话:“回王爷,是……婉钰姑娘?” 李固愣了下,头转向阿福。 他不会是不记得这人了吧? 阿福轻声说:“就是皇上赐的那个宫人,你不是将她送回来了么?” “哦,她叫婉钰?”李固问:“她来做什么?” “婉钰姑娘说要来恭贺王爷夫人喜得贵子。” 阿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固却点点头:“好,她的心意我与夫人知道了,让她回去吧。” 六十七 新生二 阿福的苦难开始了。 朱氏一得了消息从城里赶了来,看到外孙子的头一眼就唰唰的淌眼泪,可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好,挺好的。” 李固在莫名的小小担心,现在还没法确定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孩子到底眼睛如何,当然,他相信这孩子一定是最健康的,不过——在没确定之前,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踏实。 至于阿福——呃……阿福觉得她这辈子邋遢的日子都赶在这两年了。宫变时在地牢被关的那段日子那是没办法,可现在…… 她不能下床,不能解开包头巾,不能开窗,不能洗澡,不能擦洗刷牙——三天没过阿福就觉得身上是一股馊臭味儿,可每个人还告诉她说完全没那回事儿。 还有吃的。 杨夫人恨不得把她当猪喂,别人一天两餐,她一天七八餐都不止,似乎刚把上一碗东西吃完,就有人问,还想喝点汤吧?还想吃点什么吗?或是直接就端了过来,有个鱼汤里拨着面疙瘩的饭,阿福闻着那味儿就实在不敢恭维,厨子做的好,可是还是有一种腥味儿。 “这得吃。”朱氏也站在杨夫人那边——事实上没一个人站在阿福这边的。 朱氏说:“鱼汤好,你既然想自己奶孩子,那就得吃鱼汤……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那可是腊月天,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奶水也不够,你爹想去城外,也没借到驴子什么的,就靠两条腿,走了一天才回来,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两条鱼回来,脸都冻青了——那鱼你爹,你大娘,你哥,谁都没吃,全是我一个人吃了的。你现在可倒好了,娇气什么?还嫌鱼腥?” 阿福苦着脸把鱼汤接过去。 当然腥了。 里面没放什么盐,但是却放了别的药材在里头,那股味道—— 阿福现在可不敢照镜子。里面的女人一定蓬头垢面惨不忍睹,而且,像她这样天天吃下去,天知道这个月子坐完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阿福就戳戳一旁儿子的小脸儿:“这可都为了你!” 一想到自己连擦澡都不行这孩子却可以洗的干干净净,阿福心理特别不平衡。 小家伙吐了个口水泡泡,吓的阿福不敢再戳。 她太怀念从前了——从前大家就是众星捧月,她是月。 现在……月亮转移了,她黯淡无光了。 阿福笑着,轻轻凑过脸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一下:“小月亮,我是你妈妈。” 李固问:“小月亮?你给儿子起的小名吗?” 阿福傻笑……跟儿子吃醋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儿。 李固接着问:“这明儿倒是很好听,叫起来也顺口,不如就叫这个吧?” 阿福的傻笑僵住了。 当然她知道小孩儿的小名不必讲究,有道是贱名好养,什么狗剩黑妞二丫子三小子,可是男孩儿叫月亮?小月亮?这,这实在不怎么…… “我就是随口叫叫——嗯,孩子的名字得皇上取吧?” 在平常人家,要是爷爷活着,那自然也是爷爷取。 “是,行宫已经派人送来了。不过满月之后再正式告诉旁人。”他让人把写着字的笺纸取来给阿福看:“满月时册世子的旨意也会一起。” 阿福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位皇爷爷给他的头一个孙子取了什么名字。 李誉。 阿福怔了一下。 不过,虽然阿福对上辈子的其他事不惦记,却还没忘了有个叫段誉的呆瓜王子。 他老爹也是王爷,他也是王世子——这个,阿福…… 书呆子儿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好。 “在想什么?” “我在想,将来儿子是不是个书呆子。” 李固微笑着轻轻抚摸着襁褓边——他总怕自己的手会误碰着孩子哪里,所以想亲近他也只摸襁褓。 阿福有点微微的心酸,听见他说:“你想的可真远。” 阿福轻轻握着他的手:“不远啦,小孩子长的很快,一岁两岁就会跑会说话,会喊爹,娘,会淘气会抓人——四五岁开蒙读书,到时候只怕你还嫌他长的太快呢。” 李固有些微微出神,小声说:“是么?” 帘子一掀,瑞云端着托盘进来,阿福脸色一苦,瑞云到了榻前,微微屈膝:“王爷,夫人。”她把托盘放下,把里头的汤羹端给阿福:“夫人,杨夫人说请你趁热吃。” “这又是什么?” “花生炖猪脚。”瑞云知道阿福吃这些少盐寡淡的东西已经吃腻了,低眉顺眼的劝了句:“常医官都说了,这个既可补气,又能下奶……” 阿福拿起来,硬着头皮往嘴里填。 李固坐在一边,如果他能视物,一定会爱怜无限的望着阿福和儿子。即使他看不到,他也可以听到。婴儿细匀的呼吸声,阿福吃东西的吞咽声,屋外面远远的人声……成王府上喜得贵子,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已经送了礼来。杨夫人在前面张罗,不然现在盯着阿福进补的可不会是瑞云了。 阿福越吃越快,反正越品味越难受,不如赶紧的都倒进喉咙里了事。 瑞云还劝着:“夫人别呛着,慢慢吃。” 阿福就怕越慢越吃不下去。好在花生嚼起来还是香喷喷的,没有盐也能凑合吃下去。 “韦素还说要来的,八成有什么事绊住了。”李固笑着说:“等他来了,见面礼可不能少给了。” 阿福苦着脸,觉得那花生猪脚的腻味儿还糊在嗓子眼儿,她不说话也没动弹,生怕自己一动,刚吃下的东西就要吐出来了。 外面隐隐传来人声,越来越清晰,隐隐有些不协之音。李固坐直了身,眉头微微皱起来。 “谁在外头?” 紫玫在外面答话:“回王爷,是……婉钰姑娘?” 李固愣了下,头转向阿福。 他不会是不记得这人了吧? 阿福轻声说:“就是皇上赐的那个宫人,你不是将她送回来了么?” “哦,她叫婉钰?”李固问:“她来做什么?” “婉钰姑娘说要来恭贺王爷夫人喜得贵子。” 阿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固却点点头:“好,她的心意我与夫人知道了,让她回去吧。” 六十七 新生三 福运来5200 阿福的苦难开始了。 朱氏一得了消息从城里赶了来,看到外孙子的头一眼就唰唰的淌眼泪,可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好,挺好的 李固在莫名的小小担心,现在还没法确定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孩子到底眼睛如何,当然,他相信这孩子一定是最健康的,不过——在没确定之前,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踏实。 至于阿福——呃……阿福觉得她这辈子邋遢的日子都赶在这两年了。宫变时在地牢被关的那段日子那是没办法,可现在…… 她不能下床,不能解开包头巾,不能开窗,不能洗澡,不能擦洗刷牙——三天没过阿福就觉得身上是一股馊臭味儿,可每个人还告诉她说完全没那回事儿。 还有吃的。 杨夫人恨不得把她当猪喂,别人一天两餐,她一天七八餐都不止,似乎刚把上一碗东西吃完,就有人问,还想喝点汤吧?还想吃点什么吗?或是直接就端了过来,有个鱼汤里拨着面疙瘩的饭,阿福闻着那味儿就实在不敢恭维,厨子做的好,可是还是有一种腥味儿。 “这得吃朱氏也站在杨夫人那边——事实上没一个人站在阿福这边的。 朱氏说:“鱼汤好,你既然想自己奶孩子,那就得吃鱼汤……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那可是腊月天,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奶水也不够,你爹想去城外,也没借到驴子什么的,就靠两条腿,走了一天才回来,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两条鱼回来,脸都冻青了——那鱼你爹,你大娘,你哥,谁都没吃,全是我一个人吃了的。你现在可倒好了,娇气什么?还嫌鱼腥?” 阿福苦着脸把鱼汤接过去。 当然腥了。 里面没放什么盐,但是却放了别的药材在里头,那股味道—— 阿福现在可不敢照镜子。里面的女人一定蓬头垢面惨不忍睹,而且,像她这样天天吃下去,天知道这个月子坐完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阿福就戳戳一旁儿子的小脸儿:“这可都为了你!” 一想到自己连擦澡都不行这孩子却可以洗的干干净净,阿福心理特别不平衡。 小家伙吐了个口水泡泡,吓的阿福不敢再戳。 她太怀念从前了——从前大家就是众星捧月,她是月。 现在……月亮转移了,她黯淡无光了。 阿福笑着,轻轻凑过脸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一下:“小月亮,我是你妈妈 李固问:“小月亮?你给儿子起的小名吗?” 阿福傻笑……跟儿子吃醋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儿。 李固接着问:“这明儿倒是很好听,叫起来也顺口,不如就叫这个吧?” 阿福的傻笑僵住了。 当然她知道小孩儿的小名不必讲究,有道是贱名好养,什么狗剩黑妞二丫子三小子,可是男孩儿叫月亮?小月亮?这,这实在不怎么…… “我就是随口叫叫——嗯,孩子的名字得皇上取吧?” 在平常人家,要是爷爷活着,那自然也是爷爷取。 “是,行宫已经派人送来了。不过满月之后再正式告诉旁人他让人把写着字的笺纸取来给阿福看:“满月时册世子的旨意也会一起 阿福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位皇爷爷给他的头一个孙子取了什么名字。 李誉。 阿福怔了一下。 不过,虽然阿福对上辈子的其他事不惦记,却还没忘了有个叫段誉的呆瓜王子。 他老爹也是王爷,他也是王世子——这个,阿福…… 书呆子儿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好。 “在想什么?” “我在想,将来儿子是不是个书呆子 李固微笑着轻轻抚摸着襁褓边——他总怕自己的手会误碰着孩子哪里,所以想亲近他也只摸襁褓。 阿福有点微微的心酸,听见他说:“你想的可真远 阿福轻轻握着他的手:“不远啦,小孩子长的很快,一岁两岁就会跑会说话,会喊爹,娘,会淘气会抓人——四五岁开蒙读书,到时候只怕你还嫌他长的太快呢 李固有些微微出神,小声说:“是么?” 帘子一掀,瑞云端着托盘进来,阿福脸色一苦,瑞云到了榻前,微微屈膝:“王爷,夫人她把托盘放下,把里头的汤羹端给阿福:“夫人,杨夫人说请你趁热吃 “这又是什么?” “花生炖猪脚瑞云知道阿福吃这些少盐寡淡的东西已经吃腻了,低眉顺眼的劝了句:“常医官都说了,这个既可补气,又能下奶……” 阿福拿起来,硬着头皮往嘴里填。 李固坐在一边,如果他能视物,一定会爱怜无限的望着阿福和儿子。即使他看不到,他也可以听到。婴儿细匀的呼吸声,阿福吃东西的吞咽声,屋外面远远的人声……成王府上喜得贵子,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已经送了礼来。杨夫人在前面张罗,不然现在盯着阿福进补的可不会是瑞云了。 阿福越吃越快,反正越品味越难受,不如赶紧的都倒进喉咙里了事。 瑞云还劝着:“夫人别呛着,慢慢吃 阿福就怕越慢越吃不下去。好在花生嚼起来还是香喷喷的,没有盐也能凑合吃下去。 “韦素还说要来的,八成有什么事绊住了李固笑着说:“等他来了,见面礼可不能少给了 阿福苦着脸,觉得那花生猪脚的腻味儿还糊在嗓子眼儿,她不说话也没动弹,生怕自己一动,刚吃下的东西就要吐出来了。 外面隐隐传来人声,越来越清晰,隐隐有些不协之音。李固坐直了身,眉头微微皱起来。 “谁在外头?” 紫玫在外面答话:“回王爷,是……婉钰姑娘?” 李固愣了下,头转向阿福。 他不会是不记得这人了吧? 阿福轻声说:“就是皇上赐的那个宫人,你不是将她送回来了么?” “哦,她叫婉钰?”李固问:“她来做什么?” “婉钰姑娘说要来恭贺王爷夫人喜得贵子 阿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固却点点头:“好,她的心意我与夫人知道了,让她回去吧福运来 六十八 不足一 说实在的,阿福觉得让李固起外心是难的很。 可是别人却不会这样想吧?皇子龙孙,哪有一夫一妻的?就算平时恩爱,妻子有了孕,坐产坐褥这些时候,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吧?皇帝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将这个婉钰赐来。李固也许并不一定要和这个婉钰怎么样,但是……皇帝这是不是也是在暗示阿福太专宠了呢? 想不明白,阿福也不想去想。总之她离狐媚这词儿相距何止十里八里! 儿子一哭,婆子丫头就忙碌开了,换了尿布擦拭过又重包上,递了过来阿福给他喂奶。软软的,肉肉的小身体抱在怀里,眼睛还没睁开,头在阿福胸前乱拱,等终于含住了,就开始用力的吸吮,脑门儿脖颈后面不多时就出了汗,可见吃的有多卖力。怪不得人常说,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吃奶的力气着实是不小。 阿福拿帕子替他拭汗。 李誉,李誉,阿福心里念叨。 这是大名,小名呢?难道叫小誉?誉儿?这么听起来倒想女孩儿名字。比如刚才出去那个,就叫婉钰—— 她想到这个的时候,李固也想到了,吩咐了一声:“回来看看府里的册子,有重了字和音的,就都改了吧。” 阿福琢磨着,那个婉钰姑娘,要是不叫婉钰了,该叫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婉钰改叫婉秋,瑞云特意跑来告诉阿福:“是杨夫人给她改的。” 阿福看瑞云小脸儿有点得意,笑着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啊。”瑞云在宫中时显得特别沉稳,在山庄住了这么久,倒是渐渐放得开一些了,阿福又是难得的好主子,从来不打骂欺压人,瑞云一颗心全向着她,自然怎么看婉钰怎么不顺眼:“就是当面她倒是笑着应的,听说回房去就关的死死的在屋里闷着呢。” 阿福瞅着屋里这会儿没别人,小声说:“瑞云,你去端盆热水来,让我擦擦身。” 瑞云唬了一跳:“夫人,这可不成!” “唉,我身上眼看就要臭了,这人脏了也会得病。再说,门窗都关的紧紧的,毛巾绞了水只擦一下,受不了风。” 瑞云先是咬死了不肯,阿福央告再三,她才让人去打了一盆水来端进来。外面的人倒没多问,只当是小孩子要用的。 瑞云死活不让阿福下榻,自己挽起袖子给她擦了身上,阿福还想洗头,这回瑞云是坚持不肯。她刚把水盆收了去,朱氏就进来了。 “母亲,坐。” 朱氏看看她的气色,阿福脸色红润,穿着件浅绿的衣裳,精神也好。 朱氏可不知道她这是刚擦过身所以显得神清气爽。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阿福身边的儿子,又坐到她身边来:“外面真是热闹的很,说起来——这也是皇帝的头一个孙子吧?” 阿福点头说:“是啊。” 朱氏有些感慨:“富在深山有远亲哪,好多人赶了远道儿来的,礼也重。你小时候,有相面的说你面相好,是有福之人。现在看来,说的的确有理啊。” 相面的为了多讨些赏钱,当然是什么好听说什么了。 朱氏略微踌躇,轻声说:“这些日子,来给你哥哥说亲的人家,也不少……” 阿福连连点头:“正是。自从武家搬离京城再也没了消息,哥哥的婚事也就耽误了。来提亲的是什么人家?” 朱氏苦笑:“正是要说这个。都是……咱们攀不上的人家。” 阿福怔了一下,明白过来。 阿福与朱氏声音都轻,怕吵醒了孩子。瑞云端茶进来,看着阿福神情不大愉悦,再看看朱氏,怕是朱氏看出来她们刚才做了什么事,心里微微虚。她退出屋子,站在门旁想听听屋里再说什么。 “那哥哥的意思呢?这是他的终身大事,自得他自己喜欢愿意才成。” “你哥哥也说……豪门大户咱攀不起。再说,武家那头儿没音讯,这亲也没有退定。我是想着,这要再耽误下去,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这倒也是啊。 武家那姑娘,阿福的印象已经模糊了,隐约记得是个很秀气的姑娘,不肯大声讲话,阿福和阿喜到她家与做过一回客,她还赠过她们一人一块手帕。后来他家惹了是非匆匆迁走,朱平贵的亲事就一直耽误了。 阿福想了想:“武家当时是迁到哪里去了?” 朱氏叹口气:“说是迁到酆郡,可是酆郡这么大,当时说的又不确切,上哪儿去寻呢。” “那,武家在京中,还有亲戚族人么?” “原来是有两房亲戚的,可是这一乱……也找不着人了。” 也就是说,真没有办法了。 这时候的人最重一个信字,没有退亲便另外聘嫁婚娶,就是官不纠律不裁,也会让人戳脊梁骨。 “我再想想法子,母亲不要担忧。武家那位姐姐,今年该十七,还是十八?” “十八了,到八月里就十九了。” “唔。”算是老大不小了,不知道武家现在如何,那位武姑娘会不会在南方已经嫁了人。 “阿福……”朱氏有些吞吞吐吐,想说话,又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就说。” “庄里那个婉什么的宫女,你,如何打算的?” 原来是这事儿,阿福笑笑:“母亲不用担心这个。” “我自是不担心她。王爷待你很好,这个我当然也看得出来,只是,你现在还在月子里头,不能服侍王爷,说起来也……” 她起个头阿福就知道后头她要说什么了,摆了摆手说:“母亲不用说了,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朱氏有点急了:“王爷是好,可是外人不知道,却多半会说是你嫉妒,所以……所以王爷身边儿才会一个人都没有。这可不是个事儿。你听我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身边的两个丫头就都不错的,心向着你,人也不像那有坏心歹意的,你好歹……” 瑞云在外面连忙捂住了嘴。 刚才不是明明在说夫人她哥哥的亲事么?怎么一转话头却说到了她们身上来了? 王爷是极好的,可是心里除了一个夫人谁也容不下,瑞云也从来没有要想过自己给王爷做小……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屋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朱氏便没再说,瑞云定定神,掀帘子进屋去帮阿福照料孩子。 六十八 不足二 等瑞云再退出去,阿福一边轻轻拍着儿子,一边说:“母亲,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朱氏脸也板了起来:“良药苦口,我是为你好……” 阿福闭着嘴唇。是,从小到大你都为了我好,为了我好,才把我送去给人做工。 为了我好,才总是让我像阿喜的婢女一样事事听她的。为了我好,才让阿喜嫁了人我进了宫—— 也许朱氏并不是为她好。 朱氏只要求阿福处处符合她的要求,她的道德标准。 这些话阿福很想说出来,不过,她最后只说:“母亲,你做过妾,你说,做妾的日子快活么?大娘是正妻,有了妾之后,她的日子快活么?既然让所有人都不快活,里子都挂不住,还要那薄薄的面子做什么?” 话说到这里,朱氏脸色难看的很。 外面却有人答了一句:“正是。” 元庆掀起帘子,李固走了进来。 朱氏站起身:“王爷。” “朱夫人不必多礼。”李固语气还算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客气了:“纳不纳妾,是我的私事,不用旁人操心。” 朱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些急切的想分辨:“王爷,阿福年轻……” “有时候做事妥当不妥当,和年纪没关系。”李固摇摇头:“这话希望以后朱夫人不要再提起,实在有什么想说的,就和我说。” 朱夫人哪里能和他说,她拿眼看阿福,阿福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儿子。 朱夫人只得硬着头皮说:“王爷身份贵重,阿福本来出身便差了一截,再被人指为妒妇……” “谁指了?”李固这三个字说的漠然:“让那指的人自己来跟我说。” 朱夫人差点被噎的晕过去。 阿福把儿子的襁褓拢了拢。她很想和朱氏亲近,可是,就是亲近不起来啊。 女人多了有什么好处?相嫉相恨相恶,倾轧手段残酷至极,没有孩子时要争宠,要害旁人的孩子。自己有了孩子自然更要谋夺家业…… 朱夫人在屋里站不住,十分狼狈的出去了。瑞云在后面说:“朱夫人慢走。”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种讽刺的意味。 李固在榻边坐了下来,握着阿福的手。 “不要怕。”他这么说:“那些事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阿福笑笑:“我没担心。” 孩子睡着了,睡颜恬然如天使。 也许世上最快乐无忧的人,就是这样的孩子。人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最快乐。 李固握着她的手,半天没有出声。 “你别生你母亲的气。” 这话,好像说反了。 阿福摇头:“没有,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人,她的想法我不赞同,但她是我母亲。而且……她的想法,应该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阿福已经习惯不去期待,这样,最后知道结果时就不会太失望。 可是——那是从前的她,不是现在的她。 以前的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也不用介意。 但是现在不同。 她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幸福。 李固,还是儿子。现在这个家…… 就算再艰难,也不会退缩。 而且,现在阿福也不觉得害怕。 因为李固和她在一起,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幸福,一起撑着这个家。 “父皇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写过一封信去,父皇知道我的心意,以后——不会再给我指人过来。” 阿福意外的问:“你写了信?信怎么写的?” 李固的笑容显得有些神秘,摇了摇头:“这个你就不必问了。” 午饭端上来,紫玫在一边照管孩子,阿福单吃她那份,李固没有胃口,摇摇头说:“给我端杯茶来。” 紫玫轻声劝:“天热,人不吃饭可不成。王爷多少吃一点,今天厨房烧了荷叶鸡。” “哦?”李固问:“已经有荷叶了?” “是,王爷尝尝。” 荷叶鸡闻着一股荷叶清香,阿福看着自己那碗色香味都没有的羹汤,叹口气。 忍吧,反正已经过了大半了。 李固打紫玫去外间取扇子来,一边把自己的盘子朝阿福的方向推了一点,小声说:“快吃。” 阿福瞅瞅晃动的帘子,飞快的夹了两块肉和一挟菜放进自己嘴里。 她正努力的嚼,紫玫已经进来了。 李固端着自己的碗小口吃饭,嘴边露出孩子气的笑,阿福也想笑,可是嘴里都是菜,不敢咧嘴。 就像趁大人不在恶作剧的顽童一样,两个人分享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这秘密,让人这样快乐。 紫玫看着阿福嘴角的油渍,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 唔……偷吃不要忘擦嘴,这可是句老话了,甚是有理。 有的时候,看到什么事要当没看到,听到什么话要当没听到。 难得糊涂嘛。 朱氏一个人坐在屋里,饭摆在桌上,她一动也没去动。 她是万万想不到李固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天下男子,哪有不喜三妻四妾的?就是原来后街开小茶楼的那个周老板,个人又矮,还生了许多麻子,家里还有一个妾…… 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转阴了,太阳躲进云里,屋里面闷得很。 朱氏推开窗子,院子里开着鲜艳的花,红黄白绿各色交杂,像是一匹展开的锦缎,在阳光下肆意铺展。 可是花无百日红,李固他现在没有想要别人,可是再过个三年五年,少年夫妻的新鲜劲儿亲热劲儿都没了,李固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这样说吗?到时候……他要是纳了别的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儿,阿福该怎么办? 阿福还是小,只顾着眼前恩爱,想不到以后。 朱氏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小丫头端茶进来,轻声劝:“夫人,天热也得吃些东西,不然喝些汤也是好的。” 朱氏摇头,她没胃口。 同样没胃口的还有连成王的面都没见着的婉秋姑娘。 庄子里人人心中都有盘算,对这位婉秋姑娘到底为什么来,会怎么做,将来又是什么样子,种种揣测流言都有。衣食住上头都没人刻薄她,可是她若想和谁说句话,那人有如看见了大麻风一样会转头就跑,躲不过的也只勉强招呼,便推说事多繁忙走开。婉秋想想,她有多久没和人正经说过话了? 饭送进屋来,两荤两素,还有饭和汤。小丫头端上饭来便退出去,一个字不多说。 婉秋端起碗来,又放下。 她才没有胃口,比同在山庄里的,离她不远处院子里的朱氏更没胃口。 朱氏担心阿福的将来。 她是担心自己的现在。 六十八 不足三 韦素终于从城里赶来了,一个照面,阿福几乎没认出他来。 杨夫人在一旁面色不愉,一巴掌就抽了上去:“你还记得我们啊?我还当你早把我们忘到脑后去了。” 韦素一边陪笑一边作揖:“看您老说的,王爷跑回来了,城里头的事儿可还没完呢,我要是也一起跑了来,那一摊子就扔着没人管了。” 他笑着朝李固阿福分别作揖:“见过王爷,夫人。”末了儿曲起手指头朝摇车里的小家伙儿也拜了拜:“见过小世子。” 阿福仔细打量他一眼,也黑了,可是倒没像李固一样瘦下去,倒好像壮实了许多,以前穿着长衫时,风流倜傥衣袂飘摆,现在却觉得长衫似乎都撑的鼓了些。不是胖。是……结实了。 “城里也没什么好带的,嗯,这个算见面礼吧。”韦素从怀里摸出一块玉来,温润莹泽,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杨夫人摇头说:“这不是你和启哥儿一人一块的么?快收起来,这还是你们祖父当年留下来的呢。”杨夫人对阿福解释:“当年韦家老太爷无意中得的,据说佩在身上可以辟邪明目,算是家传宝贝了。” 阿福忙说:“这可不能收,你送什么不成,非送这个。” 韦素就笑:“这有什么不行?要说家传,我哥那块传给他儿子就成,我这个人成天东奔西跑,要是摔了掉了,那不更是可惜?再说,我可是这孩子的伯父嘛——”他顿了下,李固说:“叔父。” “唉,咱们一年人嘛,我大哥那里我是当不了伯父啦,你这儿就让我当一回过过瘾。”又转头和阿福说:“当伯父哪能那么小家子气?我给你就收着,反正就这一块,赶明儿你再生老二老三老五老十的,我可再没得这样的东西送了。” 阿福忍不住笑,抱着儿子两个肩膀直打颤:“什么老五老十的,谁能生这么多。” 可是韦素到底还是把玉放下了。阿福让瑞云好生收起,心里想着,等过了这些时候,将来要么韦素成亲生孩子时,再把这玉还他。东西贵价不论,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自然还是要让韦家的子孙接着传下去的好。 “我出城的时候遇到朱兄。”韦素说:“他在街边找了个铺面,看来是打算接着做生意。” “哦?做什么生意?” “这个倒没来得及说,我在马上,他又赶着有事。不过他说,等满月酒的正日时一定赶来的。”他凑过来,笑眯眯的说:“来,小世子,让伯父抱抱……” 杨夫人不客气的一把揪住他:“你这身上手上脏的,快去更衣洗脸。” 韦素啊啊叫了两声:“让我先抱下过了瘾再去……” 养父人呢铁面无私:“不成!” 韦素跟着杨夫人从屋里出来,刚才那股胡闹的架势就收起了一多半。 杨夫人松开手,说:“跟我到那边去吧,你先歇会儿,等下还有的忙。” 韦素说:“我就知道我是劳碌命,在城里昏天黑夜,到这里还得接着干活。” “你还是王府詹事呢。”杨夫人说:“在其位,谋其政。这些活儿本来就该你干的。” 顿了下,杨夫人放软了声音说:“过去的事儿。 韦侍郎和夫人的追诰已经过了吧?韦侍郎是为国尽忠的,夫人又是节烈双全……韦家将来,可都要靠启哥儿和你两个人,你别太难过,万事朝宽处想。” 韦素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远远的,一个女子朝这边走来,韦素眯了一下眼,杨夫人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停。 韦素是认识她的。当时行宫把人送来,李固根本没见人就打了,韦素倒是安排车马时见了她一面。 “这不是那个婉钰么?” “现在叫婉秋了。”杨夫人说:“看起来也不太安分。” “要是看起来安份的,夫人您反而更不放心吧?” 杨夫人冷笑一声:“几天没见你,还这么猴精猴精的。” 韦素急忙陪笑:“您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要不,就打了她,省的碍眼。” “再等等吧,行宫那边虽是没什么动静,可我总觉得……”杨夫人摇摇头,没继续说:“刚才刘润还说有事情找你商议,你换了衣裳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让他过来找你。” 韦素洗过了穿上衣裳,头还湿漉漉的他也懒得擦,端起茶来喝了几口,正掰开一块酥叶子饼,刘润已经推门进来,微笑着一拱手:“韦詹事有礼。” 韦素一笑:“刘内官客气。” 刘润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叹口气说:“要有好戏看了。” “唔?”韦素刚咬了一块饼,不知道他这话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还记得那天我带人去找那位朱姑娘吧?” 韦素伸着脖子把饼咽下去,又灌了一口茶:“怎么不记得?不是说人找回来了么?” “人是找回来了,不过那个史三嘛……” “听说跑了?” “没有。”刘润说:“他还没跑出一里地就让老张虎的人逮住了,转了两圈儿没交到我手里。” “哦?”韦素也有点意外:“他还有靠山?” “来头不小,我让人盯着,一路往那边去了。” 刘润的手朝东边指了下,韦素会意,又摇了摇头:“那倒便宜了他。” “便宜?我看便宜不了。”刘润说:“行宫现在那边三个人,玉夫人,王美人,三公主……” 韦素插嘴:“才三个女人而已,以前宫里人不更多?” “这可不一样。玉夫人的手段,王美人的来历,三公主么……这会儿与平时不同,斗的只会更狠。” “嗯,这倒也是。”韦素举起杯来和刘润碰了下,喝了一口茶:“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刘润摇了摇头:“未必,那位王美人,与阿福,有旧。” 韦素好险一口茶要喷出来:“与阿福?” “那天王美人来我没有近前,听紫玫说的,她们从前一定见过,而且应该极熟。” 韦素瞥他一眼:“你就是弯弯的肠子多,既然阿福认识她,你问她去不就明白了。” 六十九 暑热一 满月那天阿福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感觉身上搓下来的泥没有一担也有三斤。满月宴席那天一早庄上便宾客盈门,阿福听着车马喧嚣声,觉得朱氏那句话真没有说错,的确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别说他们住在山边,就算搬到海岛上去,大概这个满月宴也会办的如今天一样热闹非凡。 洗完澡洗完头阿福觉得整个人轻了十来斤,穿衣时又费了些难——恐怕不合身。结果一套上,阿福现——胸部变紧了,腰部却变松了。一品夫人的衣裳到现在还是没有,幸好头面饰不缺。阿福今天也只需要露一面,男宾在外头,杨夫人在西院招待女眷,阿福要做的只是抱着儿子在两个地方都露个面就成。 阿福从做了夫人之后,还是头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她抱着儿子刚从后堂出来,前面几百双眼睛刷的一下全扫过来,阿福微微有些不自在,刻意放慢了步子走路。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寻,有估量……还有许多复杂不明的,无法判断的意味。 皇上的圣旨到了,骈三骊四,阿福和李固跪着接旨,刚满月的儿子也被杨夫人抱在怀中跪听。厅里院里的人无不肃然跪拜,宣过旨之后,皇帝的满月礼也一样样的抬进来让人过目,四周的人啧啧称赞,小声谈论那珊瑚如何,如意又怎样。其他人一都备了礼,玉夫人送了全套金器和布匹,李馨也有礼物送来,是一套白玉的长命锁和富贵镯。王美人送的要雅的多,是名笔名砚名墨名纸这些东西。 来的女眷中阿福几乎一个都不认识,杨夫人热情招徕,向阿福介绍,这是某侯夫人,这是某诰命夫人。但凡来的,个个都得向阿福行礼,顺便夸夸孩子。又是天庭饱满,又是眉清目秀,又是命格不凡,又是前途远大,阿福笑的嘴酸,好不容易杨夫人帮她解围,说了句:“小世子该喂奶了吧?”阿福才得以从那些人的热情包夹中退场,脸上身上都出了汗。 瑞云也有点狼狈,刚才人太拥护,她的鞋差点被人踩掉,袖子也给扯歪了。日头很毒,晒在地下白花花的,人一多,更显得热。 “夫人真走的及时,再不走啊,我看她们就该张口说订娃娃亲了。” 阿福深以为然,对杨夫人说:“她们若是对您提起来,可千万不要答应了。” 杨夫人见惯这种场面,耐性极好,笑眯眯的说:“咱们小世子,将来必定有好前途好媳妇,今天这些人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哪里配得上咱们。” 瑞云小声说:“那些夫人们脸上的粉涂的厚极了,命服又是好几曾的严实料子,一个个热成那样,倒是得让厨房预备解暑汤,香雪茶,凉巾帕这些东西,省的一时要用时手忙脚乱没处抓寻。” 杨夫人看看她:“瑞云这丫头倒是想的周到。” “哪儿是我想的。”瑞云说:“早上夫人就说,今天天热人多,得防备宾客中暑。” 阿福差庆和去前面看李固的情形,想必不会比她轻松到哪儿去。但是那些人名为庆贺满月而来,其实都是奔着李固来的——确切的说,是奔着成王这名头来。庆和机灵的很,不多时就回来,说:“前面还好,韦詹事在张罗,王爷说一会儿就回来。” 阿福累了一上午,连口水也没顾上喝,瑞云问她想吃什么,阿福摇头说:“素淡的——有咸味儿就行。” 瑞云忍着笑去了,端来了面条,浇着五色时蔬在上头,红绿黄白紫的菜丁看起来五色缤纷,吃起来更是清爽可口。 “厨房就这个最多,我让他们捞了条面条来,配上素浇头。夫人要觉得合口,就多吃些。” 阿福先喂了孩子,然后自己吃面。不知是太久没吃着正常的东西了,还是因为今天实在太累太饿,吃了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 “咦?你已经吃上了?” 阿福起身扶李固在桌边坐下:“累不累?”她闻到一点酒气:“喝了多少酒?” “只喝了三杯。”李固揉揉额角:“天气热,喝一点就觉得头晕。” 阿福忙吩咐人端解酒汤来,预备摆饭。李固摆摆手:“不用那么张罗,我没有胃口,你吃的什么?给我也来一份就得。” “素浇面。”阿福拿汤匙就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面汤给他尝。李固品了品:“唔,清淡可口,一点不腻。” “那给你也盛面条吧。” 李固握着她的手:“儿子呢?” “在里屋,睡了。” 阿福瞅着屋里没人的空档,轻轻凑过去在李固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快快的缩回来,就像初谈恋爱怕人撞见的小姑娘一样。李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脸慢慢的有点红。紫玫和瑞云端了面条小菜进来。看着李固脸上红,还觉得是酒劲冲的,紫玫说:“回来沏盏浓茶就好了。”阿福别过脸儿去偷笑,李固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并不心虚一样,在桌底下却紧紧抓着阿福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有点汗,潮潮的,热热的握在一起。 李固用完饭漱洗过,瑞云她们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们良人,儿子在一旁睡的极踏实,多半今天上午抱去见人,他也觉得累。 夫妻两个好久没亲近了,阿福胸口有些麻麻的痒,知道是胀奶,想脱开身去把衣裳换了,李固却没有松手。 阿福没擦脂粉,身上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清香,李固低声问:“你头上擦的什么?” “哪有擦什么……”阿福想了想:“是了,梳头时用的水里泡着茉莉花儿。” 李固微微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好香。” 两个人简单的很,可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跟千言万语一样,什么意思都有了。 他的气息热热吹在耳朵上,阿福半边身体酥软,李固又问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这会儿……行么……嗯?” 阿福有点结巴,脸上烫烫的热:“常医官说,说……” “说什么?” 阿福闭紧了嘴,不吭声。 李固过了片刻就明白过来,唇落下来在阿福唇上轻轻一触,接着整个人也俯了下来。 六十九 暑热二 (280加更) 阿福是头一次来东苑。 在她印象中东苑沧桑破旧,再想象的夸张点,大概快墙颓屋倾了。 其实全然不是。 东苑的确没有皇宫那样金碧辉煌。但毕竟是前朝遗宫,占地一点都不小,宫中的玉液池是和繁河水相通的。 虽然后来修缮过几次,但整体的墙,栋,房,梁,檐,还都是古旧的前朝样式,阿福倒觉得这种不张扬不奢侈的风格好,比较之下,京城的皇宫就显的偏于浮华。 等到了近处,就看得出来的确是陈旧沧桑了,就算新上漆,整过墙幔过地,那种陈旧感是骨子里的,盖不掉,刷不走。 张氏抱着李信,这孩子很有志气,和小侄子一比,他是奶娃娃要人抱,自己是叔叔,是大人,要和李固一样自己走。杨夫人跟着,怀里抱着李誉——他的小名还是变成了小月亮,没法子,李固坚持已见,非认为阿福就中意这名字,不顾她后来再三解释说自己随口喊喊并不是有心,李固就说:“随口喊的,才正是自己中意的呢。这名字有什么不好的?小月亮小月亮,挺好的。” 阿福回过神,他们站在知易宫外,高正官从里面迎出来,笑着向李固阿福行了礼:“成王爷,夫人,小世子,快进去吧,皇上可念叨了好几次哪。” 阿福的裙摆有些长,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多加小心。李信看着大人们屏息肃容,也跟着乖巧起来,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那位呼呼大睡的月亮小朋友,让他这个年纪就学会对皇帝必恭必敬,也着实有些太困难。 知易宫的宫室显的敞亮,虽然里面也有一种陈旧的气息在静静弥漫。 皇帝在偏殿见他们,阿福与李固拜了下去,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起来吧,来,孩子让我瞧瞧——这还是我头一个孙子呢。” 杨夫人将孩子交予阿福,阿福再走到皇帝身旁。 她头一次离皇帝这么近。 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一点也不大,不象有李固这么大的儿子,孙子都抱上了。他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李固的相貌和他不相象,他的轮廓更刚硬,李固的要柔和的多。 小月亮睡的很踏实,小脸红扑扑嫩生生的,眉毛疏淡,茸茸的头发很柔软服贴,身上带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儿。 “这小子真壮实。”皇帝夸了一句。 皇帝抱了一下就把孩子还给阿福——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宠了,再抱下去不但别人会多想,阿福还担心这个恐怕没抱过孩子的男人会把月亮弄哭弄醒。 不过一把孩子接回来阿福就大呼侥幸:托着小屁的手上感觉一热——尿了。 好在没尿皇帝身上。 高正官真是察颜观色的一把好手,一看阿福的表情,就殷勤的过来:“夫人请随我来。” 阿福朝皇帝施礼告退,随高正官出来,转了两个弯子,高正官推开一扇门:“夫人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阿福毫不客气:“麻烦高正官,我想要盆热水。” 热水很快送来,还有热茶与点心。杨夫人帮着阿福把尿布换了,阿福背过身,松开衣襟给儿子喂奶,杨夫人轻声说:“夫人,中午怕是赶不回去。” “嗯。” “要不要跟高正官说声,安排间房夫人好好休息一下?” “算了……”人生地不熟的,人也轻松不下来。 杨夫人点点头。也是,行宫的情形她们差不多两眼一抹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福把衣襟拢上,儿子又沉沉的睡了。杨夫人走过去推开了窗子,一丝风吹进来,帐幔微微晃动,阳光照在窗上,桌上,明晃晃的让人眼花。杨夫人没动桌上的点心,把早上预备好的糕饼拿出来,阿福吃了一块儿,喝了一点水。揽着儿子在榻上斜靠着养神,来的时候车子有些赶,阿福又久没出过门了,觉得骨头都颠的隐隐生疼。 她刚眯上眼,门忽然被推开了,杨夫人站起身来,进来那人穿着粉缎宫装,笑靥如花,招呼了一声:“杨夫人。” 杨夫人笑着行个礼:“三公主来了。”又转头说:“夫人,三公主来了。” 阿福要起来,李馨快步走到榻边按着她:“别起了,今天赶路很辛苦吧?你才刚出月子。”她低下头看阿福身畔的孩子,看的极入神,声音很轻:“真可爱……嫂子,他象你多些,不过额头和鼻子象我哥。” 阿福声音也低:“象我就成蒜头鼻啦,可不好看。” “嫂子是福相,有什么不好的。”李馨小声开玩笑:“再说,我哥又看不见,你就是天仙也白搭嘛。” 阿福怔了一下,李馨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点不妥,笑着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直起身来。 “你瘦了些。” “嗯……我住在后头枫溪阁,也是老房子了,一刮风听到屋顶房梁吱吱的响,真怕会塌下来。” 李馨找话题的功夫不是白给的,以前在太后跟前,不管真真假假,总是最得意最能讨好的一个,只要她肯,聊天是一件相当轻松愉快的事。 海兰跟着李馨过来的,与杨夫人别后重逢,两个人在门外轻声说话。杨夫人问她过的可习惯,海兰说:“还好。行宫这边人少,是非也少些……”海兰压低声音说:“就是,王美人和玉夫人……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少看少说。”杨夫人从海兰和海芳十岁进宫就一直将她们带在身边,要说不关心那是假的。可是宫中就是这样,跟了不同的主子,自己将来的路就由不得自己了。 海兰点点头。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杨夫人也没有多问她什么。 毕竟不是从前了。 李馨正和阿福聊的开心:“窗子后头有一片园子地,虽然说是杂草清过了,可是前天居然让我看到一株香瓜,结的小香瓜跟指肚那么大,青青的,我想等着它熟了摘下来吃,又怕先有地鼠来啃了去,也没有什么办法。” 阿福拍哄着儿子,小声说:“养猫。” 李馨点点头:“真的,我倒没想过。回来就让人找只猫来养。” 门外宫女传报:“玉夫人来了。” —————————— 。。。嗯。今天。。我想说,脸上起疙瘩也就算了,内分泌不好嘛,总晚睡。。 可是小腿上怎么也起了一个大疙瘩,还挺疼~~ 六十九 暑热三 通报时玉夫人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玉白色织锦宫装,容颜清减,仿佛弱不胜衣,走动间衣裙上的银色莲花纹若隐若现,那种清雅含蓄的风情仍如少女。头上也并没有梳繁复的宫髻,她往李馨身边一站,倒比李馨还显得清纯。 “玉夫人。”阿福站起身来,她只行半礼。 “见过夫人。”李馨也向她见了礼。 “啊,快别多礼,可别把孩子弄醒了。”玉夫人笑盈盈的走过来,也如李馨刚才一般俯身瞧孩子,不过她停顿的时间比李馨要长,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目光有些移不开似的:“他可真漂亮。” 玉夫人自己不久前曾经失去一个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她看着新生的婴儿,心情格外与别人不同。 阿福一想到这位绮年玉貌的玉夫人和李馨相差不到两岁,而已经是自己儿子的祖母辈,心里就觉得一阵膈应,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阿福说:“夫人请坐,劳您来探望实在不敢当。” “这是皇上的头一个孙子啊,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一提到时局,屋里闷下来。阿福拍着儿子,偶一抬头,玉夫人正转身吩咐她的宫女事情,李馨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些……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李馨拨了一只香蕉递过来,阿福接了,她想告诉自己刚才是看错。 不过…… 阿福咬了一口香蕉,觉看起来黄熟的黄蕉根本还生着,满嘴都是涩味。 “院子里花开的极好,咱们出去说话吧,省的在屋里扰了小世子安睡。” 阿福将襁褓拢了下,杨夫人过来看护,阿福便站了起来。 庭院里的树下有石桌石椅,虽然是暑天,还是体贴的垫了锦垫。李馨摆摆手:“我不用那个,坐的怪热的。嫂子你还是垫着吧,刚出月子,还是当心些好。” 玉夫人那身衣裳到了阳光下更显得光华灿烂,晶莹皎洁有如水晶,衣袂飘飘,就是丹青妙手也绘不出这时候她的美。 阿福遥遥望着,太阳正好,她只觉得心中微微冷。 玉夫人的美貌绝对可以倾国倾城,毫不夸张。 只是,让人觉得,很难捉摸,很难接近。 李馨问阿福:“怎么没寻个奶娘照料世子?你自己奶孩子?” 阿福点点头:“外面乱过,好的奶娘不好寻,寻来的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自己带着,也亲近。” 李馨点头说:“虽然不太合体统,不过现在确实不比平常时候。”顿了一下,李馨问:“你们什么时候搬回京城?” “在城外住的习惯了,我都没想过想回去。住山边很好,早上可以听到各种鸟儿啼鸣,山间的晨雾被吹来吹去的,太阳都升起来了还不散……” 李馨露出怀念的表情:“是啊……那里可真安静。” 阿福趁机说:“你也搬回来吧,跟皇上说一声,咱们住一起不好么?你不是也和你哥最合得来?住山庄里可有多舒服自在,还有你弟弟你侄子陪着你——将来就算要嫁人,选择上也自由得多不是?” 她是真的希望李馨回来,可李馨出了一会儿神,还是对阿福摇了摇头。 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四下里静悄悄的,庭院里长着的不知是棵什么树,枝叶间开着细小的花朵,静静的落下来,在地下铺了一层。 外面又有人通报:“王美人来了。” 阿福有些紧张,身体坐直了一些。 李馨同情的看了阿福一眼,小声说:“你今天清静不了,谁让我这侄子这样招人爱呢?” 阿福紧张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 王美人……这个王美人…… 阿福曾经为她担心了许久,可是再次见到她之后,阿福现自己一点也没有重逢的喜悦。 在山上的师傅,和现在的王美人,明明是同一个人,但是阿福却觉得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王美人穿着一身亮紫色宫装,这种颜色异常浓艳,一般人穿这颜色若是弄不好,会像是臃肿俗艳的大茄子一样。 可是王美人却压得住这颜色,整个人款款走来,仿佛行宫远近盛开的大丛大丛的杜鹃花,茂盛,艳丽,举止娴静,风貌楚楚。只这样,一点都看不出她比玉夫人大了好些岁,阿福曾经揣测过她该是三十上下的人了,或许还要更大一些,可是这样看,就与李馨阿福她们同样,仍然是在最好的岁月年华。 和她一比,玉夫人的那种倾城之貌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显得脆弱虚浮起来,就算五官更精致,可是风韵这东西真玄妙,形容不出,却感觉分明。王美人的丰姿就像扑天匝地盛开的杜鹃花,让那个人情不自禁的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 阿福定定神,站了起来,与王美人相互见了半礼,王美人又向玉夫人见了礼,玉夫人笑盈盈的招呼:“王姐姐也来了?快坐吧,今天的茶好,姐姐可是来的巧了。” 王美人微微一笑:“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她的话乍听没什么,细品却像是另有一种意味。她坐下来,宫女跪着替她理好裙摆。 阿福越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王美人问:“王爷与信殿下都不在?” 阿福应了句:“皇上留下他和王爷,现在都在前殿。” “哦,想是皇上想念他们了,要多说会话。”王美人微微一笑:“小世子呢?” “睡了,让人抱出来给您看看吧。” “让他好好睡吧,小孩子睡的香才长的好。” 阿福答话答的小心,比对着玉夫人时还要谨慎。 也许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王美人,比玉夫人还要危险的多。 这不用讲什么理由,就是直觉。 王美人端起茶来,浅浅的挨到唇边,似是喝了,不过杯中的茶并不见少。 只是一点浅浅的红痕留在杯子边上。 阿福忽然想起从前。 在山上的时候,她服侍着那个安静的女子。 在山上的她,唇上是不用胭脂的,所以杯上自然不会留下印痕。 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这种各自揣着心机装和睦的日子,别说阿福过不来,就是作为旁观者,她也觉得身上寒心中冷。 无论是华贵的皇宫,还是这古旧的东苑里,后宫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看着李馨脸上明艳的笑容,阿福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就是她的选择。 时时刻刻,天天年年,不能松懈,不能解脱。 七十 旧事一 福运来5200 阿福有些后悔,怎么也该先打听一下行宫的情形再过来。现在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是谁知道这一位美人一位夫人之间到底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阿福托辞说要回屋看孩子,李馨也跟着站起来:“这孩子我真是喜欢,怎么看也不够。嫂子,不如你们多住几天吧?” 阿福只说:“上了年纪的人常说,小孩子不要轻易换地方住 “啊,真可惜李馨似有所指的说:“行宫太冷清了,嫂子,我觉得父皇也一定很想我哥和阿信,说不定会留你们住下的 阿福在大太阳下居然打个寒战,这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住这里?阿福顿时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啊,我也只是说说李馨看她脸色不对,急忙解释:“我哥已经开府了,就算父皇想他,也不是不方便见面,不会留他在宫中住的。不过,阿信……” 阿福定定神,知道李馨说的有道理。 当时把李馨交给他们照顾,并没有什么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李信若不跟他们走,在后宫中只怕不明不白的就夭折了。 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皇帝的儿子死的死丢的丢,居然只剩下眼前这两个,一大一小。 大的眼睛还不便,小的…… 阿福觉得有些揪心,要把李馨送回这吃人的宫廷里来,她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里有谁真心疼爱他?能够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滴水不漏的保护他?只怕皇帝越看重他,他越危险。 两人进了屋,小月亮李誉恰好又该换尿布了。 阿福喂他奶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瞅阿福。 李馨轻轻捏着他的小手玩:“真软啊,好像没骨头 杨夫人说:“小孩子嘛,都这样儿的。到百天之后,就会硬实多了 阿福轻声问:“王美人……你知道多少啊?” 李馨声音也轻:“宫里人的说法是,他天景十五年就应选进宫了——” “天景十五年?”诧异的是杨夫人。 阿福转头看她,杨夫人忙告罪,阿福问:“十五年有什么不同?” “也没有什么杨夫人说:“不过……先头韦皇后,也是那年应选进宫的 阿福怔了一下。 李馨说:“我也听说过,这么说来,王美人实在是……比现在后宫里的美人夫人们都……” 阿福知道她想说什么,王美人论起来只怕比那些人资历都老。像后来的有地位的宣夫人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她们…… 阿福难以相信,王美人和李固的母亲竟然是同年进宫的人?那风情万种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已经半老徐娘了。 阿福有点出神,要是李固的母后还在,是不是,也是这样年轻漂亮啊?孙子都有了,可肌肤是光洁晶莹,眉目如画,有如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是,她既然进了宫,阿福又怎么会在宫外见到她呢?她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离山上?在阿福遇到她之前,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与阿福分离之后,她又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馨看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杨夫人,您认识她吗?按说,她要那么早就进了宫,您该见过吧?” 杨夫人摇摇头:“我当时不过是普通宫人,待选进宫的良家子和官宦之女们见的并不多。后来我到韦皇后身边伺候……可我的确从未见过这位王美人 李馨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真奇怪,应该有人知道的……” 是的,但是知道的人,也许早不在了,也许就在年前的动乱中死去了。 现在行宫的人,多半对以前的掌故不清楚。 静了一下,李馨像现新大6一样惊喜的说:“我听到他咽奶的咕咚声了,吃的真带劲儿 “嗯,男孩子是这样的 李馨有些失神,阿福敏锐的觉她必然是想起了弟弟李哲。 “不知皇上会赐宴么?” 李馨回过神来:“要赐也是王兄和李信有份,我们不必。你饿了么?饿了就传饭了,反正行宫这边吃的很乱,有人吃两餐有人吃三餐,厨房总备着 杨夫人往外看看:“玉夫人和王美人好像走了 阿福也看,真走了。 她本能的松了口气。 李馨说:“走了正好,咱们吃不用应付她们。嫂子,我们可有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我时时想起你做的鱼汤鱼丸 阿福也想起从前,只觉得那时的快乐有如一场盛夏的光影,迷幻,短暂,令人着迷。 阿福让人上前殿去打听,回来时果然说,皇上赐宴成王和信皇子。 饭菜摆上来,李馨吃完一碗饭还要再添,笑着说:“我好久没吃这么多了,今天倒觉得胃口好 阿福倒不如平时吃的踏实,每样菜尝了一点点,吃了一碗饭。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感觉到一种无法释怀的紧张。 李馨劝她歇一会儿中觉:“回来还要赶路回去,着实不近,路上又颠的很 阿福摇摇头:“睡不着。你呢?” “我也不睡,咱们多说会儿话吧屋里没有旁人,李馨低声问:“我看你以前是认识王美人的?” 阿福点点头,这个事情她没有瞒李固,也没打算瞒着李馨。 “我曾经在山上服侍一位道姑师傅,她姓王 李馨诧异之后,出了会儿神:“她……你……” 看样子这事情实在让人抓不着头绪。 “那会儿我什么也没多想,后来她有天离开再没回来,我又进了宫,想不到会在这时这里再见 李馨摇摇头:“这事情我对旁人不会说,嫂子你也别告诉旁人了,只怕……” “没别人知道的 “嗯李馨靠在凉榻一侧,看着阿福:“嫂子,你变漂亮了 “嗯?净说好听的 “不是,真的。我以前听人说,女人生完孩子,才是真正的女人了,这话真的不假 阿福笑笑。 李馨和她靠在一块儿,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和固皇兄亲近,可是现在觉得嫂子更亲 阿福想,也许……虽然李馨不知道,可她们毕竟同一个世界啊。 阿福曾想过要不要和李馨说破此事。 不过,说不说,似乎也都不重要。 远远的,宫院深处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听不真切。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 阿福侧头倾听,随口问:“什么人在唱?” 李馨说:“怨女啊 可不是么,宫里就是怨女多。 “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声音似远似近,庭院里风吹的花叶沙沙作响,阿福怔怔的听完,李馨打个呵欠:“唱的是鸟,又何尝不是在说人 是啊。 鸟如此,人亦如此。福运来 七十 旧事二 阿福也迷糊了一阵,感觉脸上有些微微的痒才醒了过来。 李固坐在榻边,手轻轻搁在她的额头上。 阿福一动,他就微笑了:“累不累?歇的好吗?” “没想睡的,不知怎么睡着了。”阿福在他身上闻到淡淡酒气:“喝酒了?” “没喝多少,陪父皇。” 李馨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阿福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儿子在她身旁睡的正香,小嘴边有可疑的水渍—— 嘻,流口水。 阿福靠着李固坐着,忽然想起一事:“阿信呢?阿信在哪里?” 李固感觉到她的惶然和情急:“别担心,没事儿的。他也睡了,就在西边屋里,他奶娘还有元庆守着呢。” 阿福松了口气,轻声说:“我……刚才担心,皇上是不是要把他留在这里。” “父皇没提这件事。”顿了一下,说:“就算……那也要他再大些,五岁,六岁,能读书能懂点事才行。” 看来皇帝也明白,把一个完全不会保护自己,别人欺负了也说不出来的孩子放在宫中,那真是唯恐他死的不够早不够快。 那边屋里有声音,没一会儿元庆抱着李信过来了,小家伙儿眼没睁开,嘴里嘟囔着:“嫂子……嫂子抱抱……” 阿福把他接过来,元庆一头是汗,不知是急的还是抱孩子过来热的。 阿福抱着哄了哄,李信又沉沉睡了,头揉的乱团团的,衣襟也都散了。 阿福把他放在儿子旁边,叔侄两个一起呼呼大睡。 “真像兄弟俩。” “嗯。” 阿福觉自己是把李信当成了另一个孩子来疼的。 李信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出极清秀的轮廓,真不愧是一代佳人丽夫人的儿子。 阿福的声音放的更轻:“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过一会儿也可以,左右天黑时能到。” 刚出来半天,她已经开始想家。 是的,想家。 山庄比城里的王府更有家的感觉。那样安静,恬然,风静静的吹过,庄里引了一条溪,原是为着赏景,阿福她们开了地之后,也用那水浇菜浇花。 菜长的极好,自家种的东西,吃起来特别香。 “那就走吧。”阿福不想在这里多留。 这座行宫,和皇宫一样,带着一种沉郁的感觉。 让人觉得待的久了,就会被这里同化,被这种郁气淹没。 小李信和小李誉被人抱着,像小猪般都没有醒。 阿福他们出来时,高正官来相送,来时轻车简从,去时却多了好几辆车,装着各种赏赐之物。阿福抱着儿子上车,李固坐在她身侧。 车帘放下,马蹄声声,马鞭脆响,还有车轮轧轧的声音,人们招呼着“让道”“坐稳”,一片喧嚷。阿福靠在李固怀里,低头看儿子,小孩子八成听力育还没完全,这样吵,也不醒。车帘半挂着,透过垂纱可以看见两旁的景色。如烟垂柳,火辣辣的杜鹃以及东苑高大宫墙都在向后退去。 等那深色宫墙从视野中消息,阿福终于彻底的舒口气。 然后,李固似乎也放下了什么包袱一样,整个人也松懈下来。 两个人都有些为对方的表现诧异,然后阿福先笑了。 李固觉她在笑,肩膀轻抖,胸腔震颤。 还有,身边人心情愉悦时,就算他看不到,也能感觉到弥漫在身周的轻松快乐。 阿福有些自嘲的说:“真的轻松日子过惯了,到了规矩大的地方人就不自在。” 李固握着她手:“我也是。” 五十笑百步,夫妻俩都一样。 车子走的快,午后的阳光炽烈,车子走起来便能感觉到有风,车窗边的纱帘飘动,远望出去的景色因为那纱色的遮掩,时而清晰,时而朦胧。风吹来草木的气息,青涩,自然,淳朴。远远的田野里有劳作的人,看上去像一张画里画出来的景致。 “阿福。” “嗳?” 李固没说话,只是偏过头,唇轻轻在阿福的脸颊上蹭过。 那微微的痕痒,一直触动到人心底。 他的气息恬淡,这样的温柔。 阿福忽然想起自己醒时的感觉。 原来不是他的手的触摸,而是…… 阿福微微仰起脸,唇轻印在他的下巴上。 “唔,变硬了……” 他们都在岁月里改变。李固成长了,阿福也是一样。 阿福说:“今天和三公主一起用饭,她还夸我变漂亮了。” 李固点头说:“是啊。” “你又知道了?”阿福打趣他:“你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奉承。” “不用看,我也知道。” “对了,我们今天说起……王美人的事。她和……和母后是同一年进的宫呢。” 李固凝神听着,问:“与母后同年?” “是。”阿福小声说:“还有说,她也是王家的远亲,但是她后来怎样,没人知道。也打听不着她为什么事隔多年又重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固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这些事,你不要去沾上。” 阿福能感觉到他的关切:“我知道。就是我们私下说一说,我也并没有要刻意打听。只是——你知道,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事。到底,我和她是旧识。” 李固安慰她两句,眼微微眯着,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马车一路走的很是平稳,中间停下来一回,稍事歇息又再上路。太阳快要落下去,天边映染成一片橘红的霞彩绯色。这样看出去,原野莽莽,天地平阔,弄人荷锄相唤而归,远远驻足遥望这支从大路上行过的车队。 这样的宁静,几乎让人忘记了一场动乱刚刚结束,而人们仍然未从苦难中挣扎脱身。 远处可见炊烟袅袅,队伍前面有人喊了声:“要到啦!大家加把劲儿。” 后面的人哄然答应着,车子果然快了不少。 阿福精神一振,李固笑着说:“不用急——还是你饿了?” 真的饿了。 今天在外头没像平时在家中一日吃几次汤羹膳食,阿福的嘴和胃都养娇了,李固笑话她:“这就是由俭入奢易。” “不是……”阿福脸有点红,解释说:“就是回家高兴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嘛。” 李固说:“正是。” 终于回来了,哪里都没有在家好。 七十 旧事三 福运来5200 “山庄里进了贼人?”阿福愕然,赶紧问:“有人受伤没有?丢了什么没有?” “两个庄丁一个仆妇被弄晕了,正房,王爷的书房,夫人起居的几间屋子都给翻过……那贼人身手极好,被现之后,还跃墙朝山上逃了。咱们的护卫人手不够,追了半日,还是追丢了……” 因为阿福他们今天出门,所以大部分人手都带出去了,刘润他们也都不在庄里。 就这么巧让人趁虚而入了? 李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丢了什么?” 庆和脸色极怪:“什么也没丢……” 李固揽着阿福:“我记得夫人房中有些摆件,还有饰……” “是,可是瑞云姑娘点了一下,夫人的东西都没丢,其他的也没少什么,不过书房案上的那个如意被打碎了 李固的脸色并没显得轻松。 贼不要钱,说明事情更棘手。 瑞云红着眼睛正收拾东西,阿福抱着儿子进屋。 “夫人……”瑞云眼泪汪汪的跪下了:“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在绣房待那么久,也不会被贼人摸进屋里……” 阿福真想踢她一脚:“净说胡话。幸好你不在屋里,东西丢了就丢了,你要是在屋里,贼人进来你挡得住?白送了小命儿 紫玫在一边把她拉了起来:“快起来。这贼人要来又不是你的过错儿,别哭哭啼啼了,小心把小世子吵醒了 她这句倒真灵,比什么劝慰都有用。瑞云往摇床里的小李誉看了一眼,赶紧抹了泪站起来,说话还有点哽咽:“我刚才点过,东西是没有丢,夫人的饰也一件没少。东西全翻的乱糟糟的,被褥也被划坏了好几床——” 她的表情好像那不是贼人干的,都是她干的,她实在罪恶滔天一样。 紫玫替阿福将外套解下,说:“快过来,别杵那儿了真没眼色 瑞云净了手,过来服侍阿福,把饰摘去,头放下来。头上沉甸甸的重量一去,阿福长长的松口气。 紫玫小声念叨:“夫人这些饰也都是好的,下面这小盒子里的,随便拿件出去也够寻常人家吃喝一辈子,难道他们没看到这一盒?” 那小盒里面的珠钏簪环是几样很别致的,阿福从李固给她的韦后的那些饰中挑出来的。 阿福想,不是没看到。 而是他们要的东西,不是这些。 可是——家里面有什么比金银珠宝更值得人惦记? 用了饭沐浴后两个人头都湿漉漉的,阿福拿布巾替李固擦,李固也摸了块布捉了她的尾擦拭。不过他的技术明显不到家。 阿福小声问:“我们有什么东西比金银珠宝还值得人惦记?对了,你书房里怎么样?” 李固摇摇头:“只打碎了如意,别的什么都没少,书信什么的他们没找到,但是字画轴卷也弄的极乱。我也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 他没有和阿福再向下讨论,头干的差不多,阿福已经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就睡下了。白天的劳累不少,晚上还要起来几次喂孩子。李固有些心疼,想劝她找奶娘,阿福却不是太在意,说白天总可以补一补觉。 虽然庄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阿福还是一沾枕就睡着了。 李固却睡不着。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手里的确没什么可值得别人惦记到这地步的东西。母后留给他的东西的确珍贵,可是今天这事,分明不是冲着这些珠饰珍宝而来。 那贼人来的这样巧,他们这边出门,那边家里就有贼趁虚而入了? 应该是知道他们要出门的消息。 而知道他们出门的,除了山庄里的人——还有宫里的。 山庄里几乎人人都没睡好,挂着黑眼圈强打起精神来。昨天去行宫的疲倦不堪,昨天留在山庄的心事重重。例外的是,小皇子李信殿下。一早就精神抖擞的冲进屋来。 按礼数,他是来请安的。可是这点儿大的孩子,除了进门说句,哥哥安,嫂子安,然后就一头扑进人怀里来了 “嫂子!”粉团团的李信语出惊人:“我要吃奶!” 阿福好险已经把嘴里的茶咽了下去,不然非喷了不可。 “你……你说什么?” 李信指指正在换尿布——嗯,正在被换尿布的李誉:“他都吃奶 言下之意,这一碗水得端平。 阿福现李信的胆子比一开始的时候要大了——还大了不少。 要放在他刚才李固阿福身边来的时候,这种话是打死不会说出来的,顶多自己憋着委屈。 紫玫和瑞云在一边偷偷笑,阿福瞪了她俩一眼,和颜悦色的说:“你侄子还小没长牙呢,只能吃奶。你已经长牙了,所以要吃饭。你看,他不吃饭的对不对?饭只有你在吃,好吃的好喝的都没有,从早到晚只能喝奶,你可比他强多了!” 不得不说,这话对于一个要求公平公正的小孩子来说,太具有说服力了。 李信一想想从早到晚天天月月的吃饭,没饭吃,没点心果饼吃…… 对哦,没什么好羡慕的,李誉虽然有阿福抱着哄着喂着,可是奶又不好吃。 自己吃的要强多了。 得意洋洋的李信小殿下撒够娇,笑眯眯的任由张氏把他带出门去了。 “夫人,信殿下简直像您的大儿子一样,在和小弟争宠呢 “啊,是么?”阿福想想,可不是么。 李馨刚才的神情,语气,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弟弟出生唯恐自己会失宠的哥哥。 阿福也想笑,硬忍住,板起脸说:“快些干活儿。昨天的事不算完,今天说不定韦素或是杨夫人会来找你问话的 瑞云一下子又沮丧了:“哦……” “没事,你也没看到什么,就说一下屋里的情形就行了 瑞云就点点头,又紧张,又不安。 紫玫瞅着空子安慰她一句:“你别担心,又没丢什么——就算丢了,王爷和夫人这样好的脾气性子,也不会要你赔的。不过是问一问想看看能不能把贼人招出来罢了 瑞云没吭声,可是忧心不减。 她也在想,为什么夫人他们一出去,贼就来了呢?难道是有内应的不成?那自己身上也是有嫌疑的啊?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觉得惶恐难过。福运来 七十一 忧患一 用过饭瑞云得了一会儿空,自己先去找杨夫人了。 杨夫人那里正看账,有管事隔着桌子等吩咐,瑞云进门去沾到一旁,杨夫人抬头见她来了,点头说:“你等一等。” 瑞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杨夫人把管事的打了,转过头来,挺和气的说:“昨天可吓着了?” 瑞云垂着头,小声说:“我就是想来和夫人说一说昨天的事情的……” “唔,你不要怕。”杨夫人说:“就说说昨天你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什么时候知道屋里进了贼,翻成什么样儿……” 瑞云急忙应诺,仔细想了想,从早上说起。她去库里领了一匹丝料子,给阿福裁内衣的,阿福新的腰身尺寸什么的她已经早就量好。绣房里头吴姑姑叶姑姑在,商量夫人喜欢什么绣纹花色之类。瑞云想着屋里没人,也没活儿,就在绣房坐了大半天,过了午回屋去想掸席子放帘子的时候才现门虚合着,里头已经翻的乱糟糟一团了。连床都掀了,也不知那贼到底是要找什么,席子底下床头小格什么的全没放过,里面的东西都翻乱了。 “你去绣房,都有谁知道?” 那知道的人可不少,库房的人就知道,院里洒扫的小丫头也知道,绣房旁边几间院子的人只怕也看到她过去了。瑞云心里急,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那位婉姑娘,你昨天见过没有?” 瑞云怔了下,想了想说:“昨天没见着她……”事实上瑞云和她就没朝过两次面,那个婉秋情知道这儿没人待见她,整天闷屋里不出来。 “嗯。” 杨夫人没再多问什么,便让她出去了。 朱氏进门时,阿福正坐在窗下,放下手里的小衣服:“,母亲来了,坐,紫玫,去倒茶来。” 朱氏倒没绕圈子,问阿福昨天去行宫如何?皇帝对小世子是不是挺亲近。阿福只是笑着点头,唔了两声。要是寻常人家打听下亲家的态度就没关系。可是这亲家是皇帝——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听说,昨儿山庄里进了贼?” “是啊。”阿福说:“八成我们早让人惦记上了,所以这边一出门,那边贼就上了门。” 朱氏压低声音说:“嗳,可要当心。这高门大院的,贼人哪这么容易就进来了?俗话说,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啊。” 阿福只是点点头:“母亲不要担心,这些事儿,自有王爷他们办。” 紫玫端茶进来,朱氏讪讪的坐回去,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听见。 “嗯,昨天……我见着那位婉秋姑娘了。” 阿福说:“母亲不必应酬她。说到底,她是无品级的宫人。” 朱氏低声说:“我是看着,她人还挺本分的……” 阿福眉头皱了下,紫玫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朱夫人见识实在短的很,宫里这些女人能出头的有几个人安份的?更不要说这个婉秋的行事——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在这一点上可不像她母亲。她心中对别人不怀恶意,但是却从来都不失防备之心。 阿福也很无奈,那天李固将话说的那么明白,朱夫人还是没放弃她的打算。 阿福把话岔开:“天气热的很,怕小誉身上会长起痱子来,可是不包的紧了又怕受风。母亲听没听过有法子能防痱子呢?” 说到这个朱氏倒是精神一振,讲了好几个土法子,紫玫笑吟吟的偶尔插上句:“原来丝瓜不光能吃,还是擦了来止痱?这我可得好好记住。” 等朱氏喝口水,踌躇一下又想旧话重提,阿福又说:“母亲,不知哥哥的亲事……” 一提这个,朱氏的全副精神又集中到那事上头去了,叹口气说:“正是这件事难办啊。” 阿福说:“我倒有个法子。母亲听听看成不成。不如,让哥哥到酆郡去一趟吧,现在天气还好,坐船更快,来回不过多半月,让哥哥在那儿多盘桓些时日,我也请人帮忙,将那里只要姓武的,就都找一找问一问。一来,或许也就找到武家了。二来,就算找不到,过错也不在咱们。就算以后有什么麻烦,哥哥也好有个交代。不是咱们不想守信,咱们千里迢迢到酆郡去找了都没有找到。倘若这次回来也还没消息的话,母亲就把武家的事情放下,给哥哥另寻门好亲吧。” 朱氏眼睛一亮:“对,这倒是个办法——只是酆郡太远了。” 朱氏一走,紫玫便咬唇忍笑,后来还是忍不住,借个话头跑到门外,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她做女儿的不能顶撞训斥朱夫人,只能把话这么左引右引的。 其实紫玫想,朱夫人的事儿全是闲出来的。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做,就胡琢磨这些。 旁人怎么想理他们呢,昨天去东苑,皇上也没有就此事说什么啊,相反,对夫人和小世子还都十分的宽容慈爱呢。 旁人贪心不足,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后院一片乌烟瘴气。 紫玫相信自家王爷可不是那样的人。甭说他眼里看不着别的美女,就是看着了,也一定不会动心移情。 被划破的枕头薄被阿福都看过了,那个贼要找的一定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而应该是轻软的,可以纳入被子里的—— 那会是什么?纸?布?还是…… 阿福忽然想起儿子满月宴时皇帝宣旨的帛书—— 她吩咐紫玫:“叫元庆来。” 天气格外闷热,元庆进屋时脸热的红,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也不敢随便去抹。 “书房里少了什么吗?” “嗯……”元庆说:“没少什么?” “为什么如意打碎了?” 元庆有点紧张。 “说吧,你不说,晚上我问王爷,不也是一样的么?” 元庆左右为难,外面有人轻轻咳嗽,出声解了他的围:“元庆,你出来一下。” 帘子掀起来,元庆如蒙大赦的快步出去,刘润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写满了不赞同:“王爷一定说过,这事儿你不要忧心,也不要过问吧?” “我就是……想问问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刘润看着她:“你猜着什么了?” “书房其实丢东西了对吧?” 刘润没说话。 “我猜,那柄打碎的如意底下压的,应该是那天来给誉儿赐名的圣旨对不对?” 刘润无奈的叹口气。 阿福知道她猜对了。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喜悦。 七十二 忧患二 丢了圣旨,事情可大可小。 放在旁人身上,八成是抄家灭族——不过轮到自家头上,阿福心里还真没底。 李固反正就是那句:“你别操心别的,好好保养自己,再把孩子照顾好就行。” 阿福知道这些天他们都没闲着,可是那种别人在奔波担忧辛劳你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更糟糕。 李固为这事向皇帝上折请罪,皇帝的反应也只是走走过场申斥了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还有责令尽快追回,那也不是李固的责任了。 阿福想的却是,那贼人既然已经拿了书房的圣旨,为什么还将她的居处翻成那样乱七八糟?难道一张还不够,还想再找出几张来。一次偷个过瘾? 怪哉。 李固从后面揽着她:“好了,父皇也没重罚我,你就别再猜疑这事儿了。” “嗯。”阿福摇摇头:“我总觉得啊,这事儿真蹊跷。” 李固的下巴在她肩膀上轻轻磨蹭,一层短短的胡茬磨的人痒痒的。 “痒……别蹭。” 李固低声笑。儿子连同摇车一起被搬到外间去了,夜里要是醒了,她们会换了尿布包好了再来唤醒阿福喂奶……这么一夜几回,李固睡的也浅,阿福醒他也醒。等儿子再睡着了,两个人偏都睡不着了。阿福手指在他脸上刮了几下:“哎,你的胡子比过去多了。” “男人嘛。”李固得意洋洋的,下意识的还挺了挺胸:“我可是有儿子的人了。” 阿福瞅着直想笑,瑞云端了茶进来。阿福说她:“你快去睡吧。” 瑞云摇摇头:“不睡了,天也快亮了。夫人再歇会儿吧,我去厨房看看今天早上有什么吃的。” 阿福看李固的头乱作一团,料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摸了梳子替他细细的梳。李固只觉得她温软的手指在间轻轻摩挲划动,说不出的舒服。 “阿福。” “嗯?” “我不会纳妾的。”李固握着她另一只手的中间三根手指,指尖摩挲她的指腹:“就咱们俩,还有孩子……咱们好好的过,一辈子。” 阿福梳头的那只手慢下来,她的下巴搁在李固肩膀上。 他这话不是什么保证,也不是什么施恩的口气。 就是这么淡淡的,说出来。 “嗯。”阿福用鼻尖蹭蹭他的耳朵:“好,咱们一块儿过。其实……蛮人没退的时候我还想过,要是咱们以后没有荣华富贵了,我们也能过的挺好。咱们到南方去,你呢,可以当私塾先生,反正你的书背的再熟不过了。嗯,我呢,就张罗个小铺面,卖点绣品什么的。我的手艺可不坏,专门学过练过的……” 李固就笑:“哎呀,原来你的志向是做绣坊老板娘,真是失敬失敬。你想开,咱就开个,朱夫人,为夫先祝你生意兴隆。” 阿福揪着他的头:“李夫子,咱们彼此彼此嘛。” “嗯,我也可以当一把父子,不过学生可能有咱们儿子一个人。”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教阿信。”阿福提醒他:“这孩子可聪明着哪,一准儿把你这个师傅给远远甩下去。” 两人正说话着,就听着外面有声音。 阿福有点意外,李固也直起身来要下地,阿福急忙拿了袍子给他穿戴了,又蹲下去替他套上鞋。 “你先别出去。” “嗯。” 阿福心里有点不踏实。 虽然现在太平,可是冬天时的动乱在人心底留下的阴影还是清晰而鲜明的。 好在李固很快回来了,脸上并没有什么沉郁的神情。 阿福问:“外头怎么了?听着像东边在吵嚷。” “嗯,闹贼了。” “啊?” 阿福一下子站起来。 “别怕,不是那样的贼。”李固轻声说:“是小孩子,不知怎么溜进门,你知道,厨房那儿的门也不那么严实,偷吃东西——” 阿福愕然:“偷吃的?” “是啊,瑞云过去时正好撞见,一喊,护卫们把他们都捉住了。最大的十一,最小的才五岁,家里大人在冬天乱的时候没了,哭的很惨,说实在饿的不行了才想来寻点吃的。” 阿福慢慢坐了下来:“咱们庄里……真是挺松的,刚闹过贼,现在又溜进来了小孩子。” “唔,其实……”也不怪护卫。山庄太大,后面又是山,护卫人手不够,根本巡守不过来。这几天一个个咬紧了牙,结果都熬得不行了。一松劲儿,结果又让人钻进了厨房。这要不是来偷吃的,而是来下毒的呢? “对了,那,孩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还有一个女孩子,一直哭。都是孤儿……” 阿福心里酸,从西北到京城,蛮人的经行处,这样的孩子肯定能够不止几个而已。 “给他们些吃的吧。” “唔。”李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他们可以帮他们安排生活。 但是……还有更多这样的孩子。 天渐渐亮起来,阿福吹熄了蜡烛,推开了窗户。 山间的清晨如此宁静,传说中的高人隐士都愿意住到山间,或许就因为这样宁静。 他们这样是一种逃难的做法。 不去看,不去想,就当那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不存在。 李固沉默着,阿福替他将头梳好,别上一根木簪。不出门的时候李固也不喜欢穿太厚重的衣裳,白色里衣外面就是一身练功时穿的衣裳,元庆拿了剑跟在他身后出去。 紫玫替阿福梳好头,瑞云回来时眼睛有些红红的,很明显是哭过了。 “怎么了?” 瑞云小声说:“那几个孩子,瘦的……瘦的可厉害了,我看,再饿一顿说不定就都饿死了。” “他们现在怎么样?” “吃了点儿东西,先关在柴房里呢。”瑞云站在阿福跟前小声说:“主子,他们还都是小孩儿,又饿急了……不要罚他们好不好?” 阿福有些难过,又有些好笑:“谁说要罚他们了?” 李固肯定没这么吩咐过,吃的都给了,还能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李固一时没吩咐给完吃的之后的事,厨房的人又不敢擅自做主,才把他们先关起来再说。 “好啦,你可别在我跟前哭鼻子。”阿福说:“你去,让他们洗一洗换换衣裳,带他们过来我见见。” 七十三 忧患三 七十三忧患三(360加更) 那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瘦,最高的那个也不过刚比桌子高些。阿福的目光一溜扫过去,四个孩子,身上的衣裳都不合身——山庄里没有这么大小的人穿这样的衣服,衣服在他们身上都不是穿着,是挂着,空荡荡的打晃。 瑞云说:“快拜见夫人啊。” 几个孩子扑通扑通都跪下了,大的那个领着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说:“夫人,要偷东西的是我,他们都小,是跟着我的,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 这孩子额头生的宽,似乎相面的那些人说,这样的额头命好,会有出息。 阿福问他:“你最大?” “对。” 其他几个孩子瑟缩着想开口,被他一眼都瞪了回去。 阿福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啊?” 瑞云看了看阿福,情知道她是个脾气最好的人。让这些孩子洗澡换衣服。要罚人可不会给这样的优待。 这夫妻两个做起事来,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我,我知道……”那个孩子也不是不害怕,可是硬撑着:“以前街上捉到了偷东西的……就送官了,要做苦役……” 阿福笑笑:“那是偷的一般人家。我们这儿是王府的庄子嘛,规矩更大。” 那孩子的脸更白了。 “按王府的规矩,偷东西,要砍手啊……” 瑞云在一旁翻白眼。 那个大孩子在发抖。 “不过,四个人的错,不能让你一个担着啊。”阿福问:“他们也偷偷溜进来了,不该吃的东西也吃了,也该受罚,你说是不是?”她问瑞云。 瑞云可不能当着别人给自己主子拆台,心口不一的说了声:“是。” “不不,就是我一个人偷的,要砍就砍我的手!” “不行——”跪在后头的那个瘦瘦的孩子突然尖叫了一声,膝行朝前,跪在那个大孩子身边:“是我出主意要来这里偷吃的!砍我的手吧!” 瑞云说有个女孩子,可阿福刚才就没看出哪个女孩儿。现在她一出声,才认出来了。这个女孩儿个子瘦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但是说话的口气不象是那么小的孩子了。 阿福望了望内室,儿子应该没被吵醒。 “柱子哥要是只有他自己,肯定能吃饱肚子。可是带着我们,吃的就要分四份,我们,我们……柱子哥的手比我的手有用,要砍就砍我的手吧!” 另外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四个孩子挨成一团,哭的那么凄惨,阿福觉得心里发酸,微微摇了摇头:“嗯,先别哭。” 那个大孩子似乎听出事情有转机,马上止了声。其他人还抽抽噎噎的止不住,被他一人在头上敲了一下,顿时老实了。 看不出,这孩子还真挺有老大的架式。 “你们都是一家的?” “不是。” 那个女孩子说:“我们是一个庄的……一个庄里的人都让蛮人杀了,就剩下我们。房子也让蛮人烧了……” 阿福点点头:“嗯,贼是要砍手,不过那是大贼。你们只是小贼,还不到那个地步。” 她这么一说,顿时四个人都屏息凝神的听她说话了。 “可罚还是要罚的。”阿福吩咐瑞云:“带他们三个去见韦素吧,他不是整天说没人跑腿事情做不来么?这个小姑娘,带去见杨夫人吧。” 瑞云喜出望外,给阿福行了个膝礼:“是,多谢夫人。” 阿福好笑:“你又不是他们什么人,干么要替他们谢我。行了,领出去吧。” 那个大孩子机灵,这会儿就想明白阿福根本没想罚他们。而且,留在庄子里,以后就不用天天饿肚子睡山洞了!他又趴下来,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夫人你长命百岁!好人一定有好报!” “嗯,本来我没想留下你们的,不过看你们大的有担当,小的也有情义——留下来了之后可得谨守规矩,要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一样要挨罚的,那会儿可就不是开玩笑了。” “是是!我们一定听话。” “嗯,你叫什么?” 那个大孩子说:“我叫唐柱。这是二丫头,这是狗子,这是铁生。” 狗子生的好象比二丫头还瘦小,铁生脑袋圆圆的,皮肤黑黑的。 合着就他自己有名有姓,其他三个人就都只有个小名儿了。 也许是年纪小,还没取大名。 阿福正要让人带他们出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掀开帘子一角进了门。 “阿信?”阿福朝他招招手,粉团团胖嘟嘟的李信欢快的朝她跑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嫂子,嫂子,看鱼鱼!” 阿福笑了:“你和张妈妈去后面池子玩了?” “嗯!”他张开手,夸张的表述:“好多鱼鱼!好大!嫂子,去看。” “嗯,看鱼可以,不要玩水知道吗?”。阿福拿帕子替他擦汗。 李信撒够了娇,才注意到屋里跪着高高矮矮四个孩子。 他好奇的一个个看过去,山庄里都是大人,幼儿只他一个,还有个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婴儿,李信小殿下对那个小猪似的侄子不是太有兴趣。 他扯扯阿福,仰起头,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似是在问:他们是谁? “他们呀,他们是新来的……”阿福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唐柱,这个是二丫头,是个小姑娘。这两个是狗子和铁生。” 李信虽然不是很明白新来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孩子天然有一种印象:自己站着,而他们跪着。 也许他现在还不明白主子,奴才是什么意思,可是在他心灵中,人们就分成这两种,一种是不用跪的,象自己,象嫂子,象哥哥——还有就是要跪的,就象其他人,就象眼前这几个好象不比他大多少的孩子。 阿福看看象玉娃娃一样的李信,再看看眼前面黄肌瘦一把骨头的四个孩子……这就是命吧。 一边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边是为了一**命的饭去做了小偷。 如果他们偷到那种心狠的人家,被打死也是有可能的。 李信把他们又仔细的打量一番,也不知他都看出什么来了,揪着阿福的袖子说:“嫂子,我要!” “嗯?”阿福没明白。 “他们,我要了!” ———————— 啵。。大橙子洗白白搽香香喝了奶去睡了。。。 说实在的,他睡着的时候可真是小天使一枚啊——看着都让俺觉得幸福满盈。。 啊,对了,月票到十二点钟截止,大家,还没有投的,快快扔给俺,不然到了十二点就作废了。。下个月也不能接着用的! 拜托鸟~~~摇摇,晃晃,蹭蹭~~ 七十三 山居一 阿福想了想……这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除了唐柱看起来已经能做跑腿小厮差事,其他人都太小,做不了什么。要陪李信玩耍倒正合适——等等,怎么话题就扯到这儿来了?她一开始可没想雇佣童工啊! “阿信,”阿福把人揽过来:“你要他们做什么?” 李信小皇子头一抬胸一挺:“陪我玩!” 很好……嗯,很直接,很强大的理由。 不过:“阿信,你有没有问过,人家愿意不愿意陪你玩呢?” 李信眉毛一扬,就朝他们看过去。 唐柱很机灵,马上说:“能陪少爷玩,我们愿意,都愿意。” 一边瑞云纠正:“什么少爷,要叫殿下。” “是是,殿下。” 乡下孩子也不知道少爷和殿下有什么区别,总之,看这孩子一身穿的戴的用的——那样金灿灿的衣裳,鞋头上还有紫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宝石珠子,腰上系着各种他们没见过的但一定非常值钱的小玩意二,头上倒没有戴什么,只是分作两股扎起来,两边绳结上一边一颗大大的珠子。 还有,还有,他长的也真好看,那个白净,就跟他们刚才一人吃一个的那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 这里的人都白,可是这个娃娃最好看。 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唐柱如是想。 观音娘娘的金童是不是就这样的?——二丫头想。 这可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阿福挥挥手:“去去,带他们都去见杨夫人吧,我不管了。” 就算把他们留下来放李信身边,不教规矩是不行的。不然的话,回来要是李信同他们在一处的时候有什么磕着碰着伤着,又或是身上穿的戴的东西丢那么一件两件,那可都不是小事情。 张氏来抱走了李信,瑞云带走了唐柱二丫头他们。 阿福的心情轻松了没一会儿又沉了下去。 这样的孩子,肯定不止眼前这四个。 那些孩子,要怎么办呢? 没看到的时候可以忽略的问题,等真看到了之后,无法再无动于衷。 阿福叹口气。 从怀孕到生子,阿福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了。以前也有看不惯的,无可奈何的事情,可那个时候她会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让自己去漠视一切,反正她也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现在她觉,一切都是极现实的,极残酷的。 儿子的一张小脸睡的红扑扑的,平时,阿福只要一看到他,就能把其他事浑然忘记。可是今天却不行,看着儿子,就想起刚才那四张黄瘦干巴的小脸——那眼睛里的麻木,恐惧,痛苦还有期冀。 能做些什么呢? 应该做些什么呢? 阿福有些出神,都没有听到李固什么时候进来的。 “阿福。” “唔?” 她出了声,李固便走过来,手准确无误的搁在她肩膀上:“那几个孩子,你留下了?” “嗯……是啊,这么小的孩子,就算今天让他们吃饱了,明天他们离开,又不知道上哪儿去寻下一顿。我想,山庄里也不缺这么几双筷子。” 李固揽着她,轻轻揉弄她柔软的丝。阿福不喜欢用头油,她的头好,也用不着那些东西。 淡淡的幽香并不是什么香油香料的香气,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这样的孩子,一定还有很多。” “嗯。” “远的,可能没办法……可是起码京城里,还有离山这一带的……” 他说的很慢,阿福握着他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阿福说:“我是希望你留在身边,可是,想着那么些孩子要饿死,我觉得自己碗里的饭也变的像沙子一样难以吞咽。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怀,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这是实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事情什么时代都有,阿福没有那样悲天悯人的情怀,要拯救所有的人。 可是,她也是个母亲,让她看着那些孩子挨冻受饿,心里那一关无论如何过不去。 女人做母亲的前后,真的……有时候改变大的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家里你不必挂心。” 李固抱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也无法坐视这一切不管。 他不说,阿福也知道。 她了解他的想法。 就像他了解她一样。 “你先回京城也可以啊,正事要紧。等天不那么热了,儿子也大些了,我们也搬回去。”阿福慢慢的说:“是了,你还得上个折子说一声这事吧?是不是,还得讨个职衔才好管?” “那倒不用。”李固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个你就不懂了。 我自然要向父皇讨差事,但却不要什么官位名衔来压着困着自己。比如原来有些事,用王爷的身份便利。要是给自己寻个职衔来困着,反而不好办了。” 阿福想了想:“你还打算借势压人啊?” 李固笑眯眯的说:“能借为什么不借?只要事情能办的更快更好,让更多的人不必受苦……” 他停了下来,因为阿福在笑。 “有什么不对吗?”李固有点不安。 阿福摇头:“不是的……你说的很对,我不是取笑你。”她靠着他,轻声说:“我是很高兴,又骄傲又得意,想告诉别人我嫁了个多么好的丈夫,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他也是个站起来笔直的,心里装着天下的人。可他对妻子,对家人这样好……” 李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度,慢慢的红起来,红的像喝了酒,那种红从皮肤里一点点透出来,搽上去的胭脂没有那样均匀好看。 “我……” “可是啊,这世上,好多时候。不光苦难和委屈得自己一个人忍受,好多喜悦快乐也不能和人分享。”阿福的胳膊勾在他脖子上,脸颊贴了过去:“可能你的好,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最知道,我想告诉别人,可是又不能说,你对我多好,你这个人有多么好……” 李固终于忍不住了,再让她说下去,他就要烧起来了。 “唔……” 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有衣裳摩擦的窸窸窣窣的轻响。 “会,会有人进来的……” “不会。” 阿福觉得羞涩,又有点得意,骄傲的,把只属于夫妻两人的幸福秘密埋在心底。 嗯,其实……会吹捧自己的丈夫,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哪……不过,她也不算吹捧吧…… 罩衫长裙都褪了下来…… “哇——” 不识相的小世子李誉在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七十三 山居二 阿福又一次送走了李固。 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忧心忡忡,可是一想到又要分居两地,阿福真想冲动的喊一声:我和你一起回城里去吧! 可是杨夫人和其他人不干哪。 现在京城还是百废待兴,虽然时疫过去了,可是要完全恢复元气,那还有得耗呢。杨夫人拿旧俗旧例来说:“小孩子没满百天,怎么能挪动地方?” 李固还是坐车走的,他们在房外,手也不能牵,自然更不能拥抱作别——在房里牵过抱过了。 他看起来从容自若,既没那种打定主意建功立业的激亢,也没有满面离愁依依不舍,就像一个……嗯,平平常常的出门一样。 阿福目送他上车,感觉自己像送丈夫去上班的妻子似的。 “夫人,进去吧。” “好。” 李固一走,庄里顿时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杨夫人事情多,把训导几个新来的孩子的事情交给了庆和。庆和有点为难的说:“夫人,咱们已经不在宫中,他们将来又不会……由我来教不合适的吧?” 他想说的是这些孩子不会如他一样做宦官。 杨夫人温言说:“教些规矩就成。你的规矩最好,前些天事又多,趁这几天教他们。自己也歇歇。” “那女孩子呢?” 杨夫人说:“女孩子让夫人身边的紫玫教,她是最老成的一个。” 庆和点点头。 可是点完头没半天他就后悔了! 谁说教孩子是轻松差事,还能顺便歇歇? 庆和就没碰见过这么多事儿的孩子。 不是说他们淘气。 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孩子,淘气的事儿不会干的。可是架不住这些孩子从来没见过富贵两个人怎么写,实在太好奇了! 庆和讲话讲的口干舌燥,宫规都是刻在脑子里的,他教一句让他们背一句。 他们当时学宫规也是这么学的。可是他们当时哪敢问大宦官,这个谨言慎行什么意思?这个株连什么意思?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这样东西叫什么?那个又是什么? 庆和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原来教人比被教还痛苦! 好不容易吃饭时他们消停一会儿,庆和一瞥,就见二丫头端着碗溜进了屋。 算了,这几个孩子是共患难过的,感情比亲兄妹还好,乍一分开……嗯,反正这会儿是休息的时候,他们有话也就趁这时候说说。 不过,他们会说什么呢? 庆和现自己好像已经死掉很久的好奇心也开始萌芽了…… 嗯,就听一听,没关系的。 以庆和在宫里练就的偷听功力,屋里几个小孩子当然防不了他——事实上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隔墙有耳呢。 “那个姐姐对我很好,没打没骂,我还见着夫人了。”二丫头说:“可我觉得啊,这一家儿也没咱们想的那么有钱?” “嗯?”屋里三个男孩子好奇,元庆也极好奇! “那个夫人,还有教我的姐姐,穿戴都不怎么样嘛。我看到夫人的头上就一根绿簪子,还有就是两朵鲜花儿,别的都没有什么,那簪子就是竹子的!柱子哥,我记得你娘以前还有银簪子来着。” “嗯,有。” “就是说嘛,以前我们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女人,手上头上不都戴好多金的戒指簪子嘛。” 庆和在外面差点叫出声来。 小孩子不识货啊!夫人那根绿簪子可是先前韦皇后的东西,那东西少说二三百年的来历,用的是一种极少见的青玉竹所制,起码能换一大盒子他们说的那金戒指金簪子。 因为夫人现在要照看小世子,所以不肯戴珠翠宝饰,结果竟然被这几个没见识的小子给看轻了! 庆和心里那个气,就像被看轻的是自己一样! 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庆和一回头,刘润冲他微微一笑:“你趴这儿做什么?” “嘘,你也听听。” 刘润笑着,也凑到窗边去听。 “可是,你们看,这碗里还有肉!这么大块肉!就是我们庄上最富的那家儿,不过年桌上也见不着肉啊!” 刘润瞅了一眼庆和。 合着他就这么点儿出息,扒着窗户听几个孩子在这儿说吃肉? “过来,我有事找你办。” “哦。” 庆和乖乖跟刘润走了。 他和刘润也是从进宫就认识的。因为刘润护着,他几乎没挨过什么毒打虐待,训斥也很少,认识的人都说他老实能干,其实多半是刘润督训有方。 “你整理书房了吗?” “嗯。”庆和说:“王爷说要走时,我和元庆一起干的。王爷要带走的都收拾带走了,剩下的我都装进箱子里了——再有贼来,他也翻不着!” “贼会再来的。”刘润笑容温润:“他们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所以,必然会再来。而且……我猜,他们很焦急。” 庆和想了想:“王爷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所以把护卫都留下了?” “王爷要是也这样想,就不会放心一个人走,让夫人和世子单独留在山庄里了。” 庆和一想:“也是……可是……”他觉得刘润的想法他永远猜不着:“可是你要早这样想,干嘛不和王爷说?” “那贼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冲着夫人去的。” “为什么?” “书房里并没有翻的很凶,但是夫人那里却连饰盒也打翻了,被子和厚衣裳都割破了。”刘润轻声解释:“这只能说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东西应该在夫人那里,王爷的那儿不过是顺带。” 庆和也是情急:“那咱们得快去找夫人,好好保护……呃……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啊?” 刘润摇了摇头:“可是夫人的性子,咱们都清楚。你觉得夫人可能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面吗?她会有贼人想要的东西吗?” 太阳照在树端,他们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庆和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倒是不大可能……”夫人的出身在那儿摆着,她没可能牵涉到这样的事情里来。后宫的那些麻烦,不,不止是后宫。 庆和忽然想到一件事:“难道,与丽夫人有关?” 丽夫人临去时见过夫人,她还恳求皇上将信皇子托付给李固夫妻两人。 难道丽夫人手里还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重要秘密,也一起托付给了夫人吗? 刘润摇摇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头绪。 但是他知道这事与丽夫人无关,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七十三 山居三 阿福正在补袜子—— 嗯,就是补袜子。 要是有人觉得做了娘娘做了王妃这种贵妇人的角色就可以天天换新衣裳新袜子……呃,那想法也不是特别离谱。不过阿福还是觉得只磨破了一点的袜子,补一补完全可以再穿。儿子趴在炕上,他还没办法把自己的小脑袋昂起来,天气很热,穿着一件大红缎子金线五爪蟒绣肚兜的小世子李誉跟只小青蛙一样,他刚才借着枕头,侧过去,翻过身趴着——可是他趴烦了之后,就再也翻不过来了。 阿福坏心眼儿的看着儿子,就是不伸手帮他。 瑞云看不过眼,过来把李誉抱起。这孩子脾气极好,除了尿了饿了之类的,别的时候很少无故啼哭,瑞云和紫玫凑一块儿说,这性子像娘,阿福夫人也是好脾气。但是海芳的意见却说,应该是像殿下,殿下也是好性子。 反正,爹娘都很好,孩子也当然好。 “咦?刘润哥?” 瑞云有些诧异的看他进来:“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来瞧瞧小世子,不成啊?” 瑞云笑着让他看李誉:“瞧瞧,小世子也高兴着呢。” 的确,小家伙儿趴在瑞云肩膀上,正朝刘润吐口水泡泡。两只眼睛圆圆黑黑,湿漉漉的,刘润虽然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淡淡欣喜:“来,给我抱抱。” 瑞云看了一眼阿福,把孩子交给他抱,说:“我去倒茶来。” 阿福绣完手里那一针,咬断了线,展开瞧瞧,补的极好。看来手艺没退步。 “你瞧着我做什么?” 刘润抱着小世子哄他,笑着说:“我想起从前的事来了——还在德福宫的时候,你也帮我补过衣裳啊。” 阿福一笑:“嗯……隔得时间不长,可是感觉跟过了大半辈子似的。对了,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说?” 小李誉又回到妈妈怀里,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事高兴,都笑出声来了。 “我想问问,关于王美人的事。” 阿福顿了一下:“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我觉得,我根本从未认识过这个女人,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你……”刘润本能的感觉着,这件事情的关键,大概就在这里:“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或是替她保管过什么东西?” 阿福怔了下:“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刘润本能的警觉起来:“有?” 阿福点点头。 远远的,蝉在林间鸣叫着,那规律而单调的声音不知怎么的让阿福一阵心烦意乱。 “要说……还真有。” 儿子已经靠在她怀里睡着了,阿福回想起在山上最后那几天,又饿,又害怕。尤其是天一黑下来,孤苍莽的山野间似乎就只剩她一个人,山风呼啸,还夹杂着不知道是狼嚎还是什么别的野兽的叫声。她一个人缩在床角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那种恐惧和孤独感,让人刻骨铭心。 阿福还以为她忘了那些事情了。 “她……她走时,的确有东西没带走,我没有东西吃,在山上待不下去,走时怕东西留屋里会让旁人拿去,所以,就放在别处了……”阿福有点迷惘:“是了,这两次见她,我都忘了和她说这事儿了。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把她的私房卷了逃了啊?这可……” 一想到别人心里可能把她当了贼,却又碍着现在的身份面子关系不能说出来,阿福顿时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真是,我这就写封信……” “不,等一等。”刘润一笑,居然还真的有东西,他没有猜错。 起先他觉得阿福手中有值得人铤而走险来谋夺的东西,庆和还不信。 “是什么东西?” 刘润从来不是在小事上留心的人,这么问必有用意。 阿福仔细想想:“那箱子是我收拾的,有她放在案上的书信,一个里面有几样饰的盒子,两件摆设,其他就没什么了——书信我可没看过。饰虽然说也值点钱,不过对现在的王美人来说,应该也算不了什么。” 也许问题是出在那些书信上? 刘润心中盘算,脸上却一点不露:“兴许那些东西不要紧,所以王美人见了你两次也没有提。” 不,不是这样。 刘润想,那些东西应该极要紧!而且王美人那样的人,把旁人想的都和自己一样复杂深沉。若真是她想要回那时候的东西,直接问一句阿福就结了,可是她偏偏不问。 “怎么,那些东西,很要紧吗?” 刘润不想让她担心,岔开了话:“我打听到另外一些消息。有人说这位王美人进宫后没多久,就因为生了重病迁出了宫,之后宫中便再没人见过她。” “我听说她是王家的远亲……” 皇帝这时候为什么还要留一个姓王的女子在身边呢? 刘润知道她对这里面的事不大懂得,简单的解释:“王滨父子的确罪大恶极,不过王滨在京城之乱时也下落不明,想来是已经死了。王滨的兄弟,还有他的儿子和侄子已经被处斩,不过并没有牵连其他人。王家的势力错综复杂,皇上若一直迟而不决,其他人难以心安。现在表明了态度,只诛恶,余人不究,那王滨那一派系的官员安心,南边九郡才能迅的稳下来。” “所以,王美人也有一个……摆着给人看的作用?” 刘润想,这其中的事情只怕复杂的多了,只是他们不了解而已。 蝉声依旧单调平稳的响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 刘润忽然问:“王美人的东西,你藏在哪儿了?” “离我们原来住处不远的地方。”阿福觉得很苦恼。 虽然她有点似懂非懂,可是却知道这件事情恐怕很棘手。 “你说说地方,最好画个图示给我,我去取了来吧。” “好。” 阿福让瑞云取了只描红的笔来,把那个地形绘了出来。她常描花样子,画出来地形倒也没走形,尤其是山壁边的小瀑布。 刘润在一边看着,神情越来越…… “这是离山的……” “嗯。”阿福说:“你可以沿着河走,不用绕远路……这里好找……” “是好找。”刘润点头说。 他去过那里 七十四 较量一 朱氏来向阿福辞行。 “哥哥的事,我已经和王爷说过了。哥哥什么时候动身,再和王爷打个招呼就行。” 朱氏应下了,紫玫捧着两匹布过来给阿福过目:“夫人早上说的是这两匹吧?” “嗯,这个好,母亲一起带去吧。” “可别,现在衣裳都穿不完……阿喜又不在家,我一个老婆子穿这么些干什么?” “母亲只管拿去吧,我这儿就是这个多。城里现在还是缺这缺那的,什么都不好买,带着总是有备无患,缺什么再打人来和我说一声。”阿福说:“还有几匣点心,一些山货,米,面这些。京城现在买的粮也不中吃,菜就不带了。” 这些东西都实惠,朱氏在城里也听说别人买的粮里面都掺了沙子和糠,实在难以入口。 “阿喜……母亲打算什么时候接她回来?” 朱氏脸色沉了下去:“她性子浮躁,须得好好静静心,多念念经文对她好好处。现在接她出来做什么?” 看来朱氏是打定了主意,阿福也没多说什么,只提了句:“刘家不知道怎么了,到底……到底阿喜还该算是他家的人吧?母亲回去后让人打听打听吧。” 朱氏点头:“这是正理,我一回去就让人打听去。” 送走朱氏,山庄里显得更空落了。隔壁不远处,庆和还在教那三个活猴似的孩子学规矩。唐柱到底大些,学的快,狗子和铁生就学的慢,庆和他们当初学规矩何等残酷,不给饭吃那是小的,挨打挨揍也是家常便饭,还有些被拉出去就没回来过的。这些手段庆和又不能冲他们使,最重就是打手心,可是这几个孩子太皮实,在外面苦头没少吃,打打手心根本不疼不痒。 庆和自己累的不轻,那三个小子还是精神奕奕,狗子还端了碗茶来:“庆和大哥喝茶。” 庆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喊我大哥。对了,昨儿跟你们说了,本家姓什么,到底想出来没有?要是到主子跟前当差,这名儿也得换了,狗子什么的实在不雅。” “不雅?”狗子使劲想,还问唐柱:“柱子哥,你知道我家姓啥不?” 唐柱摇摇头:“不记得。” 狗子又问铁生,也不知道,摸着头说:“二丫头说不定知道。” 庆和也懒得和他生气了。从这三个小子交给他,日子过的倒是不闷了。 “好了,你们三个虽然话多,不过庄子里现在是太静了。跟我走吧,信皇子殿下刚还问起你们呢。不过到了殿下跟前不得乱说乱言,要不然……” 他沉下脸来扫视三人,可是谁也不怕他:“庆和大哥,那咱就去吧。老闷这小院儿里真把人闷坏了。” 李信在阿福跟前特别爱撒娇,阿福要抱着李誉,他就有点闷闷不乐。李誉只要一睡,他就腻在阿福腿边儿跟前跟后。 庆和直接把他们三个带到阿福院子这边来。二丫头跟着紫玫在廊下学倒茶。紫玫提着壶做样子给她看,又说茶不可满,更不可溢。俗话说酒满茶浅,还有杯子如何拿捏,怎么端,怎么递,都有讲究,二丫头听的极用心,一抬头看着他们几个人进来,又惊又喜,想出声又急忙掩住了嘴。 紫玫也看到了庆和,放下茶壶:“你怎么这会儿带他们进来了?让杨夫人看见必要说你。” “怕什么,才多大的孩子,要是大了我自然不能让他们进内院。是信皇子殿下总惦记这三个人,他没个可心的玩伴,所以总想着和他们见面说话玩耍。” 瑞云掀帘子出来,笑着说:“离老远就听见你们过来,走路的动静可都不一样。庆和哥,你这规矩教的,怎么越教越放纵了?” 庆和苦笑:“紫玫姐姐要是有心得,倒是教我几手,我这厢先多谢。” 阿福挽着李信的手出来,天气热,阿福穿着素缎薄裙,披着块杏色的薄绢披帛,在家中不必讲究,怎么凉快舒服怎么来,袖子上窄下宽,裙子下摆不大,要是穿出去必会被宫人命妇们指为不合体统。李信穿着雪白的雪缎衣裳,眉目如画,看起来简直像是冰雪雕的玉娃娃,他的目光从唐柱身上一路移过去,打量完了铁生又移回来,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庆和示意唐柱他们三个向阿福和李信行礼,天气热,骄阳照的院子里的石板地都烫,唐柱他们额上身上都是汗。行礼倒是没有出错,一板一眼的,看得出庆和是花了功夫心思调教他们的。阿福挥挥手说:“快起来吧。别在太阳下晒着了,到树底下去。瑞云,端些凉茶给他们喝。” 凉茶又酸又甜,一口滑下冰的人直打颤,瑞云说:“可不能喝多了,要闹肚子的。” 凉茶是用冰镇过的,倒进杯子里,只一转眼的功夫杯子外缘就结上了一层雾气,雾气渐渐又变成了水珠。 李信小朋友有些眼馋,不过他知道他再说阿福也不会让人给他喝。这个孩子有一点非常让人喜欢,他很讲道理,凉茶太凉,他顶多能吃用井水湃的瓜果,凉茶那种东西他太小脾胃太弱禁不起。阿福和他讲过一次,虽然他不能全懂得意思,但是却听话的不再缠着要吃更凉更冰的东西。 阿福自己也不吃,她虽然出了月子,却还要喂奶,许多东西是需要忌口的。 唐柱喝着茶,偷偷看李信。 这个殿下,真好看。 和二丫头一比,他可比二丫头还像小姑娘,秀气,漂亮,衣裳那么白,一点污痕也没有。 庆和哥说过,他们学会了规矩就和这位殿下作伴,陪他玩。 这些天吃的好,穿的好,大热的天还有这样凉凉的东西喝—— 要陪这位殿下玩,要让他高兴,他们就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阿福摸着李信的头,小声问他,早上教他的诗是不是会背了,李信高兴的挺胸抬头,小脸因为兴奋,红晕慢慢染上脸颊:“会!” 他声音清脆,还带着软软的尾音,尽管不懂诗里的意思,却背的很流畅。 “很好!”阿福拿了一枚青果喂给他,青果有些微酸,但是消食解暑,李信的小脸儿皱了起来,因为阿福喂给他吃东西,所以他又很高兴,小脸上又是苦恼又是笑意,看起来别提多可爱了。青果嚼完后嘴里会泛起回味,甘甜绵长。 二丫头看着李信冲阿福撒娇,脸上露出自己也没察觉的羡慕和伤感。 夫人……真和气啊。 就像紫玫姐说的,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正出神,紫玫把茶递到她手中:“来,去给夫人斟茶。” 二丫头吓了一跳:“不,不成,紫玫姐,我不成……” “没什么不成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服侍柳夫人了,端茶倒水跑腿传话都要做。” 只是不知道柳夫人……她只怕也不在这世上了。 “不用担心,夫人很好,就算你倒洒了也不会怪你的。” 二丫头拎着壶走过去,唐柱他们三个一起看她,看得她觉得手脚一起颤。 夫人面前的杯子只有一半水了,二丫头战战兢兢提着壶续茶水虽然心里还是怕,但是手却没再抖,稳稳的倒了八分满,便放下壶,站到一边。 阿福微微一笑:“嗯,二丫头很能干呢,学了两天已经会倒茶了。” 二丫的脸顿时就红了。 唐柱他们三个不像刚才那样只顾着吃了。 相比二丫的进步,他们三个实在……嗯,有点拿不出手。 唐柱已经停下来,铁生还在啃一块糕饼,吃的两手是渣。 刘润走进院子时,就看到这么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庆和这小子居然想起来把这三个半大孩子带过来给阿福李信解闷作伴,倒也算有心了。 “刘润哥。”庆和和他打招呼。 刘润向阿福一揖:“见过夫人。” “又没外人,别瞎客套了。” 阿福极度担心他是不是去取那山洞里的东西了,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去。 让她松口气。 和刘润谈过后,阿福觉得王美人留下的东西只怕是烫手山芋——她若是直言索取阿福一定二话不说派人送还。可是眼下这情势……只怕送还了东西,麻烦也不能了。 阿福并不害怕,她只是担心。 他们在明,那些人在暗。 为了权势,什么事都会生。 阿福自己经过那段地牢生涯,已经对这些有了一定的免疫。可是,她揽紧怀里的李信,她绝不能忍受身边的人受到伤害。儿子,丈夫……还有……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阿福想过,如果王美人留下的东西,真的对她至关重要,帮助很大 那阿福绝不打算还给他。 王美人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如果更加强大了,对他们来说只能是越危险。 涉及到权势,没有道理信义情分可讲。 她们是有旧交,王美人曾经对她还算不错,没打没骂,还指点过她写字和读书。 但是现在,动辄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算计,绝不可以心软。 七十四 较量二 七十四较量二 阿福让瑞云拿了一对小坠子给二丫头。她注意到这孩子已经穿了耳孔了。那对银耳坠上镶着小小的珍珠,并不值多少钱,可是做的极漂亮,在阳光下仿佛稀世珍宝一样熠熠闪光。 “夫,夫人……” 二丫头捧着耳坠有些结巴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收着吧。”阿福笑着摸摸她的头。 小丫头激动的脸发红。 阿福想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 想不起来了。 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人们能记住的,只有那些特别欢快和特别悲伤的事情。如果这两种都没有,也许一年的时光也不能在记忆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唐柱他们几个瞅了空子,拉了二丫头在树后面说话。 “我没有挨骂挨打,紫玫姐姐很和气。”二丫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副耳坠,只觉得说话也有了底气:“你看,紫玫姐已经教我怎么做事情了。” 她看着瘦小,其实已经八岁多,按虚算,已经十岁了,又经过一段流浪吃苦的时光,是要懂事的多。她问唐柱他们:“你们的规矩学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给信皇子殿下当差啊?我可听说,好象有人要送伺候的人来,到时候你们要还是做不好事情,那怎么办?” 唐柱下了决心:“我们一定做得好。” 狗子却忘不了那对耳坠在阳光下的光亮,他扯扯二丫头的袖子:“哎,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好象是不乐意不情愿,其实二丫头也想显摆一下。哪怕再小,女子都喜欢珠宝这种东西。 二丫头摊开手,让他们又看看。树荫下面耳坠没那么亮了,小粒的珍珠有一种温和润泽的感觉。还是很好看。 “这能换多少个馍馍啊……” “呸,你就是个吃货。” 二丫头有点紧张,又攥起手来。 张氏把李信抱去哄他睡午觉,刘润跟在阿福后面,听见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去取那个箱子了,心里一直悬着。” “你怎知我没去?” 阿福讶异的回过头来:“你,你去了?” “嗯,我从后山那条地道走的。” 阿福觉得心里就象一颗石子投进深潭,扑的一声响之后,便陷入不可测的深水中,不上不下的。 “那……你,取着了?” “嗯。”刘润说:“东西我还没看,箱子我放在很安全的地方。” 阿福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深吸气:“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总感觉那时候她藏起的象是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不可知的灾难一样。 而现在,那个盒子是不是快要打开了?也许……会由她自己打开? “别害怕。”刘润扶着她的手臂,低声说:“不用害怕,该害怕的不是我们。” 阿福苦笑:“恶人当然会害怕,可是被恶人惦记也不是好滋味。” “他们得不到东西,就不敢怎么样。”刘润说:“若是得到了……” 那说不定就要想办法杀人灭口了。 阿福叹口气。 “夫人想好如何处置那位婉秋姑娘了吗?”。 唔? 阿福想,刘润是不是搞错了? 这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和那个危险的箱子比起来,这位婉秋姑娘算是哪盘菜啊? 啊,不! 阿福忽然想了起来,她的表情先是愕然,然后变的严肃。 刘润知道她明白了。 “如果说庄中有探子,她的嫌疑最大。” 但是……阿福想说,没有证据。 不过,这可不是一个讲证据的年代啊。 “我们后山的小院并没有被搜寻翻找过,按说,那里不该被放过。若是内奸出在原来山庄的人里,那知道小院的可有数个。但是现在的情形,说明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完全不知道小院的事,不然一定也会泄露那里的秘密。 这么看来,婉秋的嫌疑最大。 但只是嫌疑,并没有真正抓住她的把柄。如果她是内奸,她向谁传的信息,怎么传的?她……还会做什么…… 阿福怔怔的看着刘润,关于处置两个字,她一点也不陌生,可是之前都是旁观,听闻,她自己可从来不曾下过“处置”的决断。 刘润一看她的表情就醒悟过来,这事儿压根不该问她。 “放着她吧。” 刘润正要劝说她不要心软,阿福摇摇头:“要是她不在庄里,可能那些人还会想别的办法,再派人来,或是……那倒还不如放着她,盯紧一点……” 刘润点点头,微笑着说:“嗯,聪明,这也是个办法。” 阿福瞪他一眼:“你别说的好象你是我长辈似的,口气这么老气横秋。” 到了午后天气越发闷热,连树林里的蝉都不叫了。紫玫看了眼天色:“只怕等下这场雨不小。” 天是铅灰色的,屋里象是到了掌灯时分一样黑黢黢的。 没看到闪电,只听到远处隐约的闷雷声滚过。 风似乎一下子就起来了,屋后的花树和竹篁被吹的声响极大,不必吩咐,庄里人已经把该收的都收了起来,门窗紧闭。风卷着砂粒砸在窗上门上啪啪响。 紫玫在外屋把收起来的衣裳整叠起来,二丫头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象这样的衣裳裙子是可以叠起来的,不过这种就不行了,须得挂着才行,或是平折了放进盒子里,不然就会起皱,就穿不得了。” 瑞云从廊下经过,一滴水珠擦着她的鼻尖落在地下,在石板地下溅出一点圆的水渍。 她两步迈进门,雨已经下起来了,打在屋檐屋瓦上啪啪的响,声音渐渐连成了一片。 “夫人好象……不大高兴?” “一下雨,城里的信就送不来了。”紫玫把茶盘递给她:“夫人哪天都得看了信才踏实啊。” 瑞云就小声笑:“王爷和夫人……嗯,当真恩爱的很。” 紫玫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小丫头,你懂什么恩爱不恩爱的,快端茶进去,夫人睡醒了口干。” 瑞云掀帘子进去,小世子还睡的沉沉的,阿福已经醒了,揉着眼坐起来。她披着头发,看起来整个人还显的有些稚气,真不象已经嫁人生子的妇人。 —————— 这是补上昨天的第二更==,昨天写了一半实在困的不行了。。 大橙子有点咳嗽~~大家知道有什么食物对咳嗽好么? 七十四 较量三 七十四较量三 刘润把那箱子打开,再揭开上头的油布。阿福把东西包的异常精细,没生潮没长霉,也没有落一点儿灰。 可见她一直是个很细心谨慎的人,进宫前就是这样,瞧这东西放的,轻重有序精细整齐,就能看得出来。 她当时一定又饿又怕,却还能耐心把这些收好。 刘润遥想当时阿福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他想起的当然是阿福刚进宫时的样子,穿着蓝红两色的宫女衣裙,圆圆的脸儿,看起来一点儿不显的聪明。 这箱子就在地道出口的那一端的洞口处藏着,洞口外面斜着不远就是一道瀑布。他们当时在那地道里来来回回探了那么多趟,唯独没在那边出口留意。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就藏在那里。 而阿福当时居然把东西放在那里,这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这东西还是该落在他们手里。 里面的东西码的井井有条,用最上面是布包起来的一匝书信,刘润将这个郑重拿开放到一边。这可是顶要紧的东西,回来他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掰读。书信下面是一个盒子,掂一下份量,应该是首饰之类,上面有扣,不过并没上锁。刘润没有打开,也先放到一旁。 下面是两片木刻的经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东西拿到外头去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只怕价值连城。 刘润看看背面,这是宫里头的东西,他在德福宫见过,太后也有这么类似的几样木雕和竹版的**,这些已经年深日久,都是有名的 王美人进宫后没有多久,又离开了皇宫,这其间还经过天哲元年的宫变……大概就是那次宫变之后离开的。 再下面还有两个纸卷轴,一些零碎。刘润把东西一件件清出来。 来山庄里搜寻的人,就是冲着这其中的某样东西来的。 那些人就算不是王美人的人,也必定与她有密切关系。 王美人与王家—— 刘润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件事,也许他们原先预想的,还要沉重复杂。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刘润把东西收起来,推开门朝外看。大风扑卷着雨水吹进来,他撑起伞在雨里走,越走越快,进了院子到了廊下收起伞时,才看到几乎大半身体都让雨水打湿了。紫玫听到动静推开门看了一眼,惊讶的说:“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看这一身湿,快进来。” 刘润没动,紫玫看他一手拿着伞,脸色发白,神情怔忡的呆站着,心里微微发慌,推门出来,轻声说:“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刘润定定神,摇头说:“没出什么事。” 紫玫并没放心:“你是不是要见夫人?” “不是的。”刘润又撑起伞朝雨里走。紫玫没来及叫住他,雨极大,一转眼就看不清人了。 紫玫嘀咕了一句奇怪,转身进了屋。 上午还热极了,这会儿屋子里却显的阴冷,阿福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问了声:“谁来了?” “没人。”紫玫不愿阿福为这事儿担心,应付了一句:“刚才风大,刮的门帘碰响的。” 刘润走出院子,步子慢下来,越来越慢。 他想起从前——很久之前,久到他已经要忘记了,那些童年的时光。 也许那一切不过是一场久远的梦境。 记忆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下雨天,姐妹们和丫头们在回廓下和亭子里看雨,嘻嘻哈哈的伸手去接,那一只只手腕白生生的,上面戴着的镯子叮叮当当的响,妹妹玉镯子沾了水,显的更加通透晶莹。她最顽皮,笑着喊他:“小哥,小哥,快过来。” 他想过去,可是奶娘不许。母亲只有他一个嫡子,爱逾珍宝。这种事姐妹能做,他却不能做…… 那些笑声,那些漂亮的衣裳,那雕梁画栋锦绣堆积的记忆……他以为他早就忘了。 那一切都失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那影影绰绰的鲜活的人影人声,慢慢的变淡,淡成了一张画,在风吹雨打中沧桑陈旧,越离越远。 刘润觉得眼前模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抬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他发现自己走回了自己的房门前,推开门进去,屋里很黑。他反手关上门,腿一下子软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扶着门站直身,把湿淋淋的衣服脱下来,躺到床上去。 不能哭。 不要再哭。 哭泣无用,眼泪是软弱的象征。 哭泣不会让他的家人重新活过来,更不会让他的仇人死去。 他似乎听到母亲在唤他的名字。 小翊,小翊,不要哭。 不要哭啊。 小时候他被宠坏了,一点小事情就爱哭。母亲抱着他,哄他,给他喂甜香的糕点。他会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盯着母亲耳朵上的坠子出神。那水玉色的珠子在那里不停的打晃,就象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就象一阵春风。 小翊是男子汉,小翊什么也不怕,小翊是娘的乖宝贝…… 那摇晃的珠子,渐渐模糊起来,似乎生出了重影,还是在摇晃着,但是摆动的越来越慢,最后静止下来—— 那是一双悬空的脚。 母亲穿着她心爱的蝴蝶落花鞋,鞋头的珍珠还在微微颤抖——门被砸破了,外面的人冲了进来,然后都呆立在那里。 风吹进来,母亲的裙摆还在动。 刘润一直觉得她没有死,她是活着的。 他冲上去,可是被人死死拦着,那人蒙着他的嘴把他从后门带走。大院子里人们惊慌的乱走,尖叫,哭泣,咒骂…… 刘润觉得冷,他在被中缩成一团。庆和进来时屋里一团黑,他还以为刘润不在屋里。他摸索着点上了灯,才发现床上鼓着一团。 “刘润哥?”庆和端着灯走进来:“你这不早不晚睡的什么觉啊?起来吃饭吧,我端了汤来,鸡汤泡饭。下雨,厨房的人也躲懒,这汤……” 他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揭开被子。 刘润蜷在那里,手抱着膝,眼睛紧闭,脸涨的通红。庆和伸手一触,滚烫。 —————————————— 发觉这章节名起的真是……离题万丈啊。。一点都不贴合意思。。 我怎么给七十四章就起了这名了捏。。挠头。。 那啥,求保底月票。。嗯,这个月MS竞争蛮激烈的,好多书开始入V就冲到榜上头啦。。望天中。。 七十五 雨 一 刘润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还是醒,他好像听着有人和他说话,可是他睁不开眼,也不出声音。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家破人亡的那天,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他想哭也哭不出声,想动也动不了。 过去的人和事,恍惚的交错出现,他告诉自己,要醒过来,睁开眼。那些是过去,他不会被过去困住。 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母亲的微笑,父亲严肃的脸,但是眼神慈祥。家里的味道——女子身上的香,糕点的甜香,茶的香,纸和墨的香,还有药材的香…… 他从小在这种味道的包围下长大,各种药材都有不同的味道,仔细分辨,都有各自的香。 那是隐藏很深的,在苦涩后的余香。 一夕之间,那些都没了。 刘润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那些很久之前的回忆。 他无法走近,因为他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那些不过是往日留在心底的幻象。走近,就会湮灭,消失。 可是他也舍不得离开。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嘴被撬开,有什么东西灌进来,他尝不出味道,甚至分辨不出冷热。 感觉渐渐回到了身体上,他觉得热,像是有把火在身体里灼烧,那火要把他烧穿了,烧成灰。 他张开嘴,却只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 “醒了!” “刘润哥!” “阿弥陀佛,醒了就好。你一倒下可没人能治你,你快说说自己要用些什么药吧!” 屋里人多极了,乱糟糟的,有个人站在前头,拍了拍手掌:“都给我靠后站,涌到病人跟前去不让他头晕心烦么?刘润,你快说你得用什么药,好让人给你煎去!” 刘润觉得屋里昏黄的光也有些刺眼,他眨了好几下眼,才分辨出站在床前的是杨夫人。 杨夫人催他:“快说啊,庄里的药材,有哪些能退烧的,多少份量怎么煎法,我好吩咐人去煎药。” 等刘润说了几样药名,轻轻点了下头,杨夫人急忙拿起手边的纸:“快,让人取了药去煎。” 阿福悬了半夜的心终于稍微放下来,人一松懈,疲倦就难以抵御。 “夫人去休息吧。”紫玫轻声劝:“人醒过来就好,等这药煎好服下想必病也就好了。夫人要是熬坏了身子,小世子可怎么办?” 阿福点点头,站起来的时候人有些打晃,紫玫急忙扶住她。 外面雨还下的极大,阿福走到前面看一眼刘润。 他的眼睛又阖了起来,脸烧的红红的,耳朵也是,几乎可以看见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阿福没这么仔细的看过他。刘润的年纪比她要大,可是相貌依旧清秀有如少年,显得那样单薄。 “夫人放心,我在这里看着,保证不会出岔子。” 阿福点点头,已经累的不想说话。 “要您多费心了。” 人已经极度疲累,可是躺了下来,被熟悉的奶香味儿包围之后,阿福又没有睡意。 瑞云睡在对面榻上,轻声说:“夫人,睡吧,别多想了。” 阿福伸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尿布还是干的,不需要多换。 外面的风雨一阵紧似一阵,阿福吁了口气。从傍晚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半宿是怎么过来的。 谁也没想到刘润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高烧来势汹汹,常医官偏留在城里没回来。庄里人平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去找刘润看——他对谁都挺和气,身份又摆在那里,内宅的人能找他,庄子外头的人也能找他,所以人缘着实挺好。可是大家之前却全没想过,刘润自己病了,可怎么好? 离山庄不算远的地方原来有个村子,那村里也有个野郎中,能治点头疼脑热。可是一乱,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了。要回京城请大夫,一来一回得大半天——可是现在大雨倾盆,天又黑了,根本没有办法派人去京城请大夫。 众人急的团团转,只能让人用土办法替他降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漆黑的没有一丝光线,根本看不清东南西北。瑞云翻找了些丸药和药粉来,挨个翻上面贴的小黄笺,消积化食的,养肺润气的,却没有一样是能退烧的。 那时候没别的办法可想,庄里再没其他人懂医术了。 “他还烧的那么厉害吗?” 隔着大雨,即使那个院子灯火通明,这边也看不清楚。 二丫头抱着薄被在一边看着,怯生生的说:“夫人,紫玫姐,我……我们在家烧的时候,娘也熬过药汤给我们喝……” “什么药汤?”这会儿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喝了能退烧吗?” “我不知道。”二丫头说:“我光看娘煮过,给爹,给弟弟,煮过好几次。村里别家的人也会熬煮,家里都穷,请不起郎中。我看到花园那边就长着一样的叶子……” “夫人,别犹豫了,这会儿没别的办法,土办法也要试一试啊!”紫玫喊外面的人:“打伞,打灯笼,到花园去。” 唐柱他几个自告奋勇来帮手,打着伞,挑着灯笼,跟着二丫沿着墙根一路寻找那种野生的药草。白天要在茂密的花草丛里找那小小的绿叶子都不容易,更不用说晚上漆黑一团的时候寻找。 “二丫,你没找错地方吗?这儿真有吗?” “一定有,我在这儿见过。”二丫脸上又是泥又是水,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拔起一根低矮的草茎:“就是这个!” “这就行啦?”狗子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衣服也都粘在身上:“你早说是兔兔草,我也认识这个啊。”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二丫说:“这不够,娘都用一大把煮,煮的汤都是绿的,喝起来有点酸,嗯,反正不好喝。” 铁生闷闷的说:“那就再找。” 几个孩子捧着一大把叶子回来,叶子是湿的,人也是湿的。那些叶子煎了一大碗绿绿的药汤,撬开刘润的嘴给他灌下去。采完药的几个孩子也被立刻赶去泡热水澡,一人一大碗熬的浓浓的姜汤。狗子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 “这个可是预防你们也得风寒的,一定要喝。”庆和挨个瞪过去:“刘润哥就是淋了雨才高烧的,再烧下去人会变白痴。你们也想这么烧一烧?” 三个孩子齐齐摇头,捧着碗咕咚咕咚往下灌,也不敢嫌烫,喝下去之后,三个都出了一脑门汗。 那边二丫也被紫玫盯着喝了一大碗姜汤,洗了头洗了澡换了衣裳,还严严实实的包上一床被,苦着小脸说:“紫玫姐,热的很啊……” “小声些。” 紫玫走到东厢门口掀起帘子看了看,又悄悄走回来:“夫人刚睡下。这一夜折腾的可不轻。” 二丫头不知道想什么,嘻嘻笑着说:“紫玫姐,我们菜的那草药还是挺有用的吧?” “嗯,记你一功。”紫玫在她额头戳了一下:“快睡吧。” 紫玫也吹了灯躺下,她睡在外侧,里面二丫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 “紫玫姐,今天那个生病的刘润哥,他是很要紧的人吗?夫人都急成那样。” “嗯……夫人当初也是小宫女,不比你现在大几岁,征选进宫来,要服侍贵人的……”紫玫想起头次见阿福时的情形。 圆圆脸,话不多,很本份的一个小姑娘。那时候可没人想到,小宫女会变成皇子夫人,一转眼连小世子都出世了——时间过的真快。 记得那会儿刘润和阿福的关系就好。后来,他们一起被太后拨到了太平殿服侍。各人际遇不同,可是彼此间——似乎最初的情谊,一直都没有变过。 庆和把煎好的药给刘润喂下去,又搁下药碗,给他喂了两口水冲淡嘴里的苦味。 “你觉得怎么样?” 刘润含混的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这一次睡的极好,什么也没梦见。 庆和起来看过他几次,热度已经渐渐退下去。 天亮起来雨仍没有停,刘润闻到一股香味儿,又香又浓,直往鼻孔里钻。 “来来来,吃饭。”庆和拉过一张小桌来,把一大碗面条放在他面前,又有些担心的问:“你自己能吃吗?要不要我喂你?” 刘润无力的一笑:“那你就喂吧。” 庆和一愣,把筷子塞给他:“美的你,自己吃吧。你这一病,满庄子里都跟着折腾,大夥儿一夜都没睡好,等你好了,这份情可得记着还。” 刘润本来不觉得饿,可是吃了第一口,立刻觉得饥饿的感觉全被舌头上的鲜味儿给勾了起来。他低下头默默吃面,眼让热气熏的有点模糊,汤里放了醋和胡椒,面条混着鸡丝,吃下去肚里暖洋洋的,流失的力气似乎也一丝一丝的回来了。 庆和看他吃的香,自己也端了一碗面条吸溜吸溜的吃。这么一夜下来肚子还真饿了。 “托你的福,今早儿大家都吃上鸡汤面条了,杨夫人的话,算是犒赏大家伙儿昨晚的辛劳。”庆和小口小口喝着汤:“对了,你烧的迷迷糊糊的时候,一直喊娘……刘润哥,你想家了?” 刘润怔了一下,把碗放下来。 七十五 雨 二 屋里有些闷,庆和也知道自己肯定问了不该问的话,轻轻咳嗽一声,转了话题说:“这雨看来有得下了。昨天你烧的厉害,黑灯瞎火雨又大,没处找大夫,夫人都急坏了。” “我没事儿。”刘润把碗里的面条吃完,庆和把碗筷收起放进食盒,刘润轻声说:“也多亏你了。” “行了,和我客气什么。那年我病那么厉害,要不是你一直照看我给我弄药吃,骨头渣子都没处找了。” 庆和把碗筷收拾了,打了热水来让刘润洗脸。刘润把脸洗了,又把头理一理,看起来脸色有点微微泛黄,人倒不是一脸病容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去?”庆和拦了他一把:“刚退了烧,谁让你起来的,外面雨还大着呢。” “没事,我穿的严实。” 这也叫严实?庆和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青布的披风来给他披上,自己也拿起一把伞:“我陪你去。” “我就是去见夫人。” “你快拉倒吧,再像昨晚似的把我们吓一跳,命都去半条了。” 远远近近的一切都笼罩在雨中,雨没有昨天那样急,可是依然很密。远处的山野都被雨雾严严实实的遮挡住,一瞬间——让人觉得这个山庄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悬在海中的岛。 刘润他们在门外就听到婴儿呀呀的声音,还有李信稚嫩的调门在说话:“嫂子,嫂子,雨什么时候停?” “要雨停做什么?” “出去玩。” 阿福笑着摸摸他的头,瑞云已经看到他们到了廊下,看着刘润倒有几分惊喜:“你,好啦?怎么这会儿过来?” 阿福在屋里听到声音,问:“是谁在外面?” 瑞云卷起帘子:“夫人,刘润来了。” 屋里头,阿福正在梳妆,菱花镜被李信拿在手里把玩,小世子李誉趴在炕上,光着屁股裹着白菱红里儿的肚兜,口水滴答答。 刘润觉得有点悬着的心,慢慢就沉了下来,隔着纱帘说:“给夫人请安,给信殿下,誉世子请安。” 阿福放下梳子站起来:“你好了么?下这么大雨,湿气重,这会儿不该过来。” 刘润说:“不用掀起帘子了,别过了病气。我就是来谢谢夫人,也没别的事。” 李信抓着那面小镜子,隔着帘子好奇的瞅他,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有一种泉水似的干净透彻。 “你病了?”他问。 刘润微笑着说:“是啊,昨天夜里病了,今天好的差不多了。” 李信小脸儿一本正经:“病了,要吃药。”顿了一下:“吃药才是好孩子。” 阿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孩子自己生病吃过一回药,苦口二字可算是牢牢记住了,现在好不容易轮到别人吃药,自然得显摆一下。这倒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纯粹是孩子气。 雨下的人闷,没休没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屋里到处都是一团湿气,抓起被子都觉得有点潮腻。衣裳也不挺括,软软的塌着。阿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李信,望着窗外的雨幕,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腐化了。下雨天有很多不便,收不到信就是其中一样。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李信不能出去玩,在屋里面有些不耐烦。阿福讲了一个大灰狼与小羊的故事给他听,二丫和唐柱却想了办法,拿了一个小皮球来,搬开桌椅,陪着李信在西屋里玩,只听着那边屋里笑声不断,李信显然玩的极是开心。 孩子是得有同龄玩伴才成,不然弄的一板一眼跟小大人一样——虽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孩子就该更多的享受童趣。该玩时玩,该笑时笑。等他长大了再回想起小时候,也许会觉得这时候傻乎乎的,但更可能会心一笑。 儿子吃的又白又胖,脸粉嘟嘟的,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在睡睡睡,有五分之一的时间醒着,用来吃喝拉撒—— 这会可是真正的无忧无虑啊。 真希望他永远这样的幸福无忧下去。 阿福尽力的张开双臂,要将他抱的更稳当。 她希望自己能更有力,能保护他,不受任何风雨。 不知李固在城里怎么样了——这样大的雨,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京城的排水不大行,雨大,说不定地势低洼的地方会积水,会被淹。这么一来,李固只怕又要忙着这事情了。 希望他也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 阿福写了一封短信,压在案头。 她只是习惯了,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下来。 但是今天却无法将信送走了。 不知道雨何时会停。 杨夫人来了,逗了一下李信,又过阿福这屋来。 “夫人来了?快坐。瑞云,倒茶来。” 杨夫人只回了几件小事。两个人低声聊天,下雨天人都闲着,阿福顺口说起:“韦素也不知道在城中做什么,想必也忙。” 杨夫人点点头:“咱们闲着不怕,外面男人都是做正经事的,他们忙才好,闲着反倒不好。” 这话很简单,可是道理中肯。 “夫人不必担心,王爷老成,韦素又机警,就算忙,也一定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对了,刘润怎么样?我听说退烧了。” “是啊,一早还来请过安,看着还好,不过脸色有点……” “我吩咐厨房给他做些补养的东西吃。还有,那个婉秋这几天倒是安安分分的样子,缩在屋里都没出来,都没和送饭的小丫头多说话。” 瑞云问:“她本份不好吗?” 二丫头正在外间学着绕线,仔细听着屋里大人说话。虽然她不是都懂,可是她记心好,一句句都记下来。 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反正都是有用的。 杨夫人微微皱起眉头:“我倒情愿她是个轻狂角色,这么能忍,倒教人更不放心。” 阿福明白杨夫人的意思。 轻狂浅薄的,反而好应付。 能忍,会忍的人……忍耐可以积蓄智慧,力量……还有怨憎。 雨势到了傍晚时才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云层似乎破了个口子,有些黄色的光亮透下来,院里,墙上,都给照的有些茶黄色。窗上糊的纱绢看起来有些晶莹的浅金色。 刘润喝了口茶,把那扎包好的信笺取出来。 里面信件不多,不到十封的样子。 这是至关紧要的东西,他展开一封信,逐字逐句的认真阅读。 写信的也是个女子,笔迹柔软,字却不怎么工整,语句也不怎么通顺,就可算是大白话,看来这人该没读过什么书。 四妹一向可好?许久没有你的音讯,也不知这信能不能交到你手上。我自从生了锦儿之后,也很少出去走动。你若得闲就来探我……京城最近很不太平,宫里头也一样。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这信下面也没有什么日期,看纸色墨色,这信起码得过五年了,说不定已经过了十年。 刘润再朝下翻,还有一封是尼庵主持的请柬,邀请去听法会。 刘润拿不准,这些信是特别重要还是特别不重要。按说,如果是至关紧要的,一般会看过就烧掉,不会留存。这些信也许真是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写在上头,所以才随便收着,最后还落到阿福手中。 但如果信件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呢? 刘润再朝下看,还有两张记着账的短笺,看起来只是又买了多少米,支了多少钱,还有柴与油盐…… 他把所有的信都看了,没找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 刘润说不上来心里的失落是因为什么。 是没找到王美人的把柄,还是…… 他有些困惑,屋里那晕黄的光,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在这样的黄昏,好像许多积年的旧的记忆悄悄开了闸门。 他承认,他是想在这里找到更多关于当年宫变的线索。 家中那场大变,其实现在想来,也许早就有了预兆。父亲皱起的眉头,母亲的忧虑……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危险气息。 韦皇后到底生的什么病?他后来偷偷查过所有当时的医案簿记,但是却找不到当时事情的任何线索。当时的人,不是消失不见,就是对此事懵懂隔膜,没有什么地方能打探——自然,有的人一定知道。 太后……皇帝,还有……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一个皇后死了,许多人家在那时获罪,掩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天哲宫变。那场宫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黑暗,血腥,死亡,疑问…… 刘润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他推开窗子,外面的雨更小了,天空亮的异常。 他回过头来,看着桌上那一迭纸。天光照进屋来,正照在那堆看起来杂乱的纸笺上。 不!不对! 王美人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做事情说话,应该都是极为周密滴水不漏的。 这些信,还有笺纸放的如此杂乱……这不是她的性格。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 只是,他还没有现,被他给忽略过去了。 刘润坐下来,把那些信笺一张张平整放好,又开始审视其他东西。 饰盒子是普通的黑木盒子,包着镏金角,上面还有嵌的玉石山水花纹扣,是个很精致,但并不是特别昂贵的盒子,一般富户人家的女眷用来装饰就会用这样的盒子。 刘润极小心的,缓缓将盒子打开。 七十五 雨 三 很好。到处都没有。 饰盒并没有夹层,盒子里只是几样普通的簪钗之类。 画轴也只是普通画轴,木刻经卷中,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 正常的刘润只觉得全力一拳打出去却只砸着了空气,那种失落和沮丧的感觉让人只想吐血。 明明不该这样正常。 明明知道这些东西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可是偏偏就是找不着! 找不出来,不知底细,就拿不到主动权,处处被动受制。 明明知道对方的要害就在这里,可是你偏偏看不出,找不到! 他几天别的什么事都没做,就翻来覆去研究这些东西,几乎快把那木经画轴拆散拆碎了,那几封书信,连账单,都横读竖读斜读,对着光看,在火上烤,要不是怕浸坏,只怕也要拿水也浸一浸。 结果一无所获。 阿福也很意外:“没有现?” 这不可能。 如果有人能看出那些东西的重要和关键,那一定是刘润。 刘润有些低落,勉强笑笑:“也许——是我们猜错了,那些东西并不要紧。” 这句话一说,无疑是承认他们一开始就完全猜错了方向,事情又陷入了一团迷雾中,没半点头绪。 “可是除了那些,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阿福坐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把东西拿来,我再看看。” 刘润点点头,虽然他已经查的那样仔细,不过这些东西是阿福当时亲手收起装好的,也许她……能看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即使是一线希望,刘润也不会错过。 连箱子一起,刘润把所有东西都拿了过来。 “全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阿福笑笑:“我可记不那么清楚了,依稀就是这些东西。”她一样样拿起来看,还从账单里挑出一张:“这个还是我抄的呢。” 刘润说:“是么?” “嗯,师傅……嗯,就是王美人,她没空的时候,这些算帐什么的事情我就会帮着做。盐钱柴米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怎么认真过问。” 刘润在她旁边慢慢打开一轴画:“这画你当时为什么要特意收起呢?” 阿福一笑:“我是不懂书画的,只是看画轴像旧的,旧画嘛,多半是值钱的,所以理当好好收起来。对了,你已经看过画轴了吗?” 要是藏东西,画轴里面最有可能了。 “没有。”刘润低声说:“什么也没有。” 阿福叹口气:“我和她一起待的时间不算短,可是我从来没了解过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乍一看,她像是个心如古井的修行人,不过……现在自然知道了她不是的。所以,我觉得我们没猜错,这些东西里面,应该有对她很重要的事物。也许哪样东西,就是什么信物。或许……”阿福顿了一下:“刘润,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次不同往常。以前你从没这样焦虑过,更不用说——还生那样的热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屋里很静,阿福几乎屏着气。内室里李誉在摇床中睡的很踏实,山风吹着窗上的竹帘,帘杆轻轻敲在窗棂上,叮叮,叮叮。 “我……” 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出声,刘润笑了,虽然笑意显得很苦涩。 “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家里的事情,其实记得不他清楚。”刘润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家中是世代行医的,从祖父起就在太医院中任职……父亲医术是极好的,所以,后来韦氏入宫,先封美人,有孕后晋为皇后……我父亲便负责为皇后诊脉问案,调理身体。” 阿福的手紧紧抓住了裙摆。 虽然她猜测过刘润到底是什么来历,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与皇宫的纠缠这样深。还有,与李固的母亲,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可是,后来,后来呢?” 刘润还在笑,可是那笑容让人心里酸涩压抑。 “后来韦皇后不明不白的中了毒,身体一日日虚弱,生下固皇子到半岁时被现是天生眼盲——父亲那时还没事,虽然皇上大怒,但并未降罪。父亲为了这件事情殚精竭虑,有一天,我好像听到父亲说,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他说的办法,是能挽救韦皇后的性命,还是能令固皇子复明。可是没过几天风云突变,我父亲被锁拿问罪,后来……腰斩弃市。我母亲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头。我被父亲早年曾经救过的一个人带走。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人操纵了这一切,暗下毒手,又陷害我父亲,令我家破人亡……”刘润停下来,看着阿福脸色惨白的样子,似乎那曾经生的惨事都是她的切身之痛一样,本来冷凄凄的心底,像是吹进一股暖暖的熏风,低声说:“没事的。就算在这儿查不出来,我们总有回京城的一日,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的声音还像少年一样清脆,阿福觉得心里紧紧的揪着,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 他是因为家遭惨变,才净身入宫。还是为了查出真相而甘愿自残身体做了宦官,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就算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知道仇人是谁,他这一生,也绝不可能完满幸福了。 有的时候,人们常会抱怨命运不公,自己的遭际凄惨之极。可是阿福却觉得,自己除了捱过冻受过穷,其实没有经受过什么磨难。可是刘润,还有,李固……他们都背负了永久性的创伤,身体的残缺带来的苦痛如影相随,永不能磨灭。 “扯的远了。”刘润指着桌上的东西:“这些……要不就先收起来吧。” 阿福也明白,刘润精细谨慎远远过她,他对哦找不出什么来,她也不会比他强。 “也好……欲则不达。”阿福安慰刘润,也是宽慰自己:“人有时候找东西,越急就越找不到。可是有时候你不找了,它又自己蹦出来了。” 瑞云带着二丫在门外廊下教她做针线,一边也是替阿福守着门。 虽然屋里两人在商量什么她不知道,可是一定是要紧的不能给别人打扰更不能给别人听见的事。 二丫却有些好奇,总想着能不能听到屋里在说什么。 小姑娘吃了几天饱饭,睡了几天踏实觉,气色变得好多了,头梳的整整齐齐,绑着两根红头绳,全不是一开始刚来时的野孩子假小子模样。 “别三心二意。”瑞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可是给你自己改的衣裳,回来要是把前片和后幅缝一起了,你可别哭。” 七十六 生变 一 刘润从箱底拾起包布,收拾桌上的信纸木经,阿福顺口问:“你怎么没把箱子拆了?这么拿过来多打眼。” 要是落到有心人眼里,这秘密可就是招灾的根源了。 “有个提盒,放在门外了。”刘润笑笑:“我也没那么傻,抱着这箱子招摇过市。至于这箱子,你以为我没拆?我已经拆过了,又拼合起来了。” 一张信纸被风吹的轻飘飘的滑开,落在地上,刘润弯腰去捡。 阿福的手,轻轻拎起了那张包布。 这张布是那时候王美人铺在案头的,用砚台压着,花色显得老旧,王美人书案上的东西,阿福是不能擅动的,但是那时候顾不得那么多,收拾书信时,就将它一扯,包扎系好放进箱中—— 刘润直起身来,阿福扯着那张布巾的两角,正冲着窗口打量它。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手微微颤。 阿福拿起一旁的针线篮,翻出翘头的鹰嘴剪,动作麻利熟练的将布边的缝线一一挑开。 刘润怔怔看着,阿福将四边的线都挑开拆下,也还没用到一盏茶的功夫。她放下剪子,拎起布来抖了一抖。 一张和面子里子布色都不同的,薄薄的白绢,从里面的夹层滑出来,轻飘飘的朝下落。 刘润想伸手去接住,可是只是想着,手脚却都没动,那张白绢就轻盈的落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阿福弯下腰去拣了起来,摊平放在桌上。 那是一张圣旨,上面的字也不多,两行,后面盖着方方正正的,朱红的印玺。 阿福把上面的字来回读了两遍,慢慢侧过头。 刘润也正好在看她。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 阿福僵硬的朝后撤了撤身,椅子脚在地下擦出沉闷的声响,震的两个人都像是从梦里醒过来的一样。 过了一会儿,刘润先开了口:“怎么……会有这样一张东西?” 阿福比他还要茫然。 刘润慢慢坐下,拿起桌上半温不凉的茶一仰头全灌了下去,呛的咳嗽了两声。 阿福走到门口朝里间看,儿子睡的很安稳。 她放下帘子,转过身来。 “这个绪皇子是谁?”阿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是……当今皇上的六弟,据说他曾经最得先皇欢心——”当时许多人都认为皇位必属于这位六皇子,但是最后的结果让人目瞪口呆。今上登基,这位绪皇子则黯然的离开了京城,前往那个荒僻遥远的封地。 他出京后第二个月,就因为水土不服死在了途中。 “你说,这个……是真的吗?” 刘润觉得喉咙干:“恐怕……” 阿福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傻话,但是她觉得要是不说点儿什么,自己就会憋的窒息了。 世上竟然有一份这个东西,那,现在的皇帝知道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王美人怎么会有这个?是不是她派人来寻找这个? 她想用这个做什么?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的低低的如同耳语。 “是王滨。”刘润点头:“是他,只有他和太后才能拿到这个……” 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到了王美人的手中。 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藏匿起这个?阿福不解。 虽然阿福不太明白朝局什么的事情,可是如果真是早先王滨和太后私藏了这份遗诏,那,那不就代表着,王家,太后,还有,当今的皇帝,其实是谋朝篡…… 她没说出口的疑问刘润也已经知道,他的手紧握成了拳头,贴在身侧。 他告诉自己不要怕,手不要抖。 阿福已经很害怕,所以他不能怕。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镇定下来,冷静思考。 这张圣旨的出现,大大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之外。 “太后那个时候不过是一位夫人,六皇子的母亲与她平起平坐,可能还更得圣眷。我想想,我记得谁说起过,这个绪皇子的外公也是一位重臣——不过,今上登基后,那一家也获罪被查抄了,现在的人都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提起。” 阿福比自己想象的更迅的镇定了下来,她现在已经了解了这张被隐匿的遗诏的意义。 可是,眼下,他们要面对的不止是这张遗诏。 “那,这个,怎么办?” 刘润也怔住了。 是的。 他们要把这东西怎么办?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上次潜进的贼人,就算不是王美人所派,也一定与她有关,或者说,与曾经的王家有关。 他们要找这种被藏了很久的遗诏做什么?刘润和阿福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阿福他们都是经过动乱变故的人,遇事绝不会天真的只朝一个光明灿烂的方向去想。 “阿福……” 刘润伸出手,犹疑了一下,将那张白绢抓在手里。 阿福紧张的看着他。 “这个,不能留。” 可是——阿福想的是,这件事,应该让李固知道。 她和刘润真的很默契,不用她说出口,刘润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个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险。”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重危机。 阿福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 不是她没有主见,而是这件事,实在……实在出了她能决断的范围。 阿福嗓子干,手心里却湿湿的全是冷汗。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阿福站了起来转头朝外。 “夫人!夫人!”庆和兴冲冲的在外面喊了声:“王爷回来了!” 阿福先是愣了,接着就觉得心猛地朝下一沉。 过大的情绪起伏让她有点头晕,她扶着椅子把手,努力提高一点声音说:“王爷回来了?” “是,已经到了门口了,夫人……”她顿了下:“王爷来了!” 阿福掀起帘子,刘润就站在她身后。 她看着李固迈进门,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那么不真实。 这是个好梦?还是个噩梦? 谁也说不清。 若是平时李固能回来,阿福一定欣喜欢悦,可是现在,她觉得怀里像揣着块火炭,焦虑和恐惧深深笼罩在头顶。 元庆已经扶着李固上了台阶。阿福朝前迈了一步——或者说,是朝前扑了一下。 她紧紧抱住了李固。 院子里人有的意外,有的呆怔。虽然都知道王爷夫妻两个恩爱,可是这样,这样不避人的,大庭广众之下的亲热举动,把看到的人都震住了。 李固愣了一瞬间,他很快抬起手来环抱住阿福,脸上露出由衷的灿烂的笑容:“阿福!”他的后半句话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的:“想我了是不是?我也想你!想儿子!” 阿福想说句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抱着他。 李固先是欢喜,然后就现阿福其实在抖。 他缓缓抚摸阿福的鬓和脸庞,轻声问:“怎么了?” 七十六 生变 二 三个人一起沉默。 那张白绢李固是看不到的,阿福甚至没有念出声来。 她扯过李固的手,缓缓的,一个一个字把那上面的字写出来。 也许她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字数极少,漏了漏不了几个。 屋里极闷热,只写这么几个字的功夫阿福头上脸上已经冒出一层汗,她紧张极了,就像不是在复核那内容,而是自己拿着笔在黄绫绸绢上写一份圣旨一样,只觉得手臂说不出的沉重,写完最后一笔,人都要虚脱了,回过手来用袖子抹拭脸上脖颈上的汗。 李固静静的坐着,刘润也一语不。 “还有谁知道?” “没别人了……”阿福低声说:“幸好你回来的这样巧,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固没说话,只是冲刘润招了一下手。 刘润抬起手来,将那个交到李固手里。他刚才太紧张,半边身体都僵硬了。不敢攥太紧,可也不敢握的松,仿佛那是块火炭一样,等递到李固手里,顿时觉得全身陡然一轻。 “这个……留不得。”李固低声说:“本来就是不该留下的东西。” 他把那个又递还回来,刘润愕然,伸手接过来。 他微微踟躇,走过去揭开香炉的盖子,把那张白绢扔了进去,拿起挑子拨了拨,香料灰烬下压着的暗火亮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窜起来,白绢烧的很快,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被火舌**着,很快就化成了焦灰。 他们注视着那灰,半天都没说话。李固握着阿福的手,那样用力。 阿福觉得仿佛移走了胸口的一块大石,终于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可是同时又觉得心中有些没底,不上不下的,莫名的有点惶恐。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不用害怕。” 阿福答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在颤,可是自己并没有感觉。 “其他的东西,也不用留着了。” 刘润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处置。” 李固转头说:“我去洗脸换衣裳。” 他看起来镇定自若,似乎刚才烧掉的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阿福答应着,便替他解开外面衣裳搭在一旁,再转头看,里面内衫,整个背都让汗湿透了。阿福不知道这是因为赶路出的汗,还是……与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她出去吩咐一声让人打水来,瑞云不着痕迹的看了下阿福的脸色,她并没看出什么来,也绝猜不到刚才屋里出了什么事,只是王爷回来,夫人脸上竟然没有欢悦的神情,想必一定是有心事的。 瑞云去吩咐了一声,热水现成,再摆上屏风。阿福扶着李固跨进桶里,拿盆舀水替他冲头。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被烧掉的东西。 李固换了衣裳出来,阿福微微一怔,捻着衣边说:“这个……唔,还是一成亲时做的呢。” 李固微笑着说:“是啊,穿着觉得格外凉爽。平时我还舍不得穿呢,总怕磨坏了。” 阿福猜着他多半是有意把话说的轻松些,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一件汗衫,也没有什么。回来我多做几件给你替换。” 刘润过来回话,请过安之后只简单的说:“已经办妥了。” 李固点点头。 这件事有多要紧也不必他说,刘润和阿福自然明白。 李固逗了会儿子,阿福劝他:“你歇一会儿,赶了大半天路,又这样热。” 李固拉着她的袖子:“你和我一起躺着吧。” 阿福脸上微微热,不必照镜子也知道一定红了。 “天还没黑呢。” “管它呢。”李固拉了她一把,阿福也顺势躺了下了。席子是新编就的,窗子上的光映在上有,斜躺着看过去,竹纹青郁如水。 李固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住……我一去这些日子,留你一人在家中担惊受怕。” “也没有,”阿福把玩他的指头:“我吃的香睡的实,哪有你说的那样可怜。” 李固轻声笑:“我来查看一下减肉没有。” 他的手摸上来,阿福身上软痒,又不敢高声笑,两个人在炕上滚来滚去,衣裳乱了,头也乱了。 “别闹,别闹,看把儿子吵醒了。” 阿福理一理头,转头看摇床那边。儿子裹着红肚兜和小薄被,睡的有如小猪。 “他倒是最没心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福有感而,枕在李固臂弯:“为什么人一长大了,就有这样多的烦恼。” 李固点点头:“我也时常想,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所有的烦恼都是旁人担着,自己只要吃睡玩——” 阿福噗的笑出来:“原来你也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人的天性就是好逸恶劳的,皇子与我们平民百姓想的一样。” “也不是。以前也曾想过,要快些长大,长大后,就能承担责任,做些事情……”他揽着阿福:“小孩子没有力量,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阿福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李固说:“这事就算了……” “可是,别人以后就不惦记我们了吗?” “我自会处置。” 阿福没有多问,她帮不上什么大忙,至少,她不添乱,也不拖他的后腿。那些大事,他来办。而家中的小事,都是阿福来打理。 李固一回来她就有了主心骨,只要靠着他,就算再多风雨艰辛也不必害怕。 李固的头靠在她肩窝里,只觉得柔软滑腻,呼吸间是淡淡的香—— “喂……”阿福握住他伸进衣襟里的手。 “我好想你……”李固的唇在她的颈上厮磨,衣襟早松了,他的唇热热的,贴在她的肩膀上。 阿福也不是一点都不想。 可是,可是现在天没黑,要是别人知道,一定会取笑—— “等晚上再……外面还有人的……” “管他们呢,听不着的。” 阿福还想说什么,李固的唇移过来,把她的唇堵住了。 阿福觉得很热,分不清是谁的汗从胸口缓缓的蜿蜒流下。身下的竹席是凉的,可是……渐渐的也热起来。 她咬着唇,唯恐别人会听到,所以尽力忍耐。可是后来还是没有忍受,轻声的呻吟出声来。李固的掌心很热,唇也是一样,在她身上到处点火,阿福的手碰着了床前的垂幔,帘钩也被碰的来回晃荡,碰在床柱上,便轻轻的响一声,然后又荡开去,在空中划一个弧,再荡回来。 从外头看,床帐像是被微风吹过一样细细的摇摆着,下面的垂花穗也跟着荡起波纹,就像被风吹过的水面一样。 过了一阵子,一切渐渐平息下来。 阿福伸出手来摸着床头边的茶盏,递给李固喝了一口。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李固喝了半盏,忽然唇凑过来,将半口茶渡给了她。 “澡是白洗了。”身上湿漉漉的,阿福很想丢白眼给他,可惜丢也是白丢,李固又瞧不见。 “恼我了?”李固在她耳边低声说:“是不是嫌我刚才不够卖力?” 阿福呸了一声,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人都说:小别胜新婚。 “晚上想吃什么?” “清淡的就好。” “唔,我去吩咐一声。” 阿福披上衣裳,她头极乱,也不能出去见人,只喊紫玫过来吩咐一声。她站在帘子里头,紫玫在外面,看不到她。可是阿福还是觉得,刚才的事情,她们一定都知道了。一边说话一边觉得有些难为情。 李固也披了衣裳,半敞着襟,坐在那儿瞧着她,嘴角那丝笑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坏兮兮的劲儿。阿福有意不去看他,打了盆水来擦身,又替他也擦过。左右也不出去见人,头便只松松挽起,又给李固也将头理好,外面回禀说饭已经摆上了。 紫玫服侍他们用饭,固然是一本正经,连瑞云也是目不斜视。虽然她们平时就稳重,可是今天这作派就显得有点假了。 反正……有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只是大家都装不知道。 二丫穿着圆领小衫,下面是白绫裙,站在一旁学着伺候,她好奇,不住的偷眼打量李固。 这个就是王爷?皇帝的儿子,好大好大的官…… 可是,也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既没穿金,也没戴银,而且……也不显得威风,比自己以前见过的那官老爷气派可差远了。不过二丫这些天来记住了一点:穿金戴银吆五喝六的,未必就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反而是那默默的,看起来不起眼的,说不定来头很大。 紫玫示意二丫朝前走一点,她拿着扇子轻轻扇动,微微的凉风拂动着李固鬓边的头。 二丫只想着:王爷可真是年轻的很,和夫人很是般配。戏里怎么说来着?对,叫神仙什么侣? 饭撤了下去,阿福才有空问李固在城里怎么样。 “还好……”李固点点头:“只是,无家可归的孩子着实不少,安置起来不大易。”阿福靠着他坐着,听他说如何安置那些孩子,如何调配匠人重修街道房舍,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早已经疲倦不堪,听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的睡了过去。李固闻着屋里淡淡的香气——混着**,茶香,墨香……这些味道如此真实丰富,他虽然看不到,却可以体会得到。 他回到家了。 他的妻,他的孩子,这安静的院子—— 他抱着她的手臂缓缓收紧。他绝不允许谁来破坏这一切,不会让家人受到伤害。 晚风吹来,帘子轻轻摆荡,窗外竹叶飒飒有声。 七十六 生变 三 宫中有信传来。 李馨要出嫁了。 阿福怎么也想不到,李馨会在这时出嫁。 “就在三日之后,我们须去观礼。” “可是……”阿福咽下到了嘴边的话,问:“怎么这样快?” 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公主出嫁岂能如此草率?就算嫁的再不好,这指婚、备嫁,纳聘,成礼……至少也得折腾三个月到半年吧? 李固摇摇头:“我只知道这驸马是她自己挑的。你先不要担心,承恩坊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看父皇的意思,阿馨成亲之后,会留她在宫中拒住,不会吃什么苦头。将来……将来你若不放心,尽可以照应她” 那等于是皇帝招了个上门女婿。 阿福点点头,心中的疑惑依旧不减。 李馨回宫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嫁人,她……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么赶,连礼物都挑不出来。” “你是做嫂子的,添箱的东西让杨夫人帮你预备就好了。” 阿福点点头。 这件喜事给人带来的并没有期盼和快活,阿福问:“她……要嫁什么人?” “只知道姓萧。”李固苦笑:“来历我也不清楚。” 是啊,有来头的就不去做驸马了,只比终身监禁坐牢好上一筹,没自由没尊严一年见老婆的次数只怕用手指计数就全数过来了——大不了加上脚趾数。 只是能吃饱穿暖而已。 那人品性如何?长相如何?有没有真才实学?李馨和他认识吗?有感情基础吗? 疑问越滚越大好像雪球一样。 阿福强打精神,和杨夫人商量给李馨的添箱。金银珠玉这些自不必说,杨夫人原说要赶出帐子和两身裙子来,可是时间是万万来不及,只好直接将布料叠开来,有个样子就是了。 杨夫人和阿福说话一向不避讳什么。从阿福是小宫女初到太平殿杨夫人就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把手里的单子放下来说:“夫人你到底愁些什么?要我说,三公主心机灵巧,八面玲珑,虽然前番曾经失宠于皇上,可是现在不又好了么?要说在宫里过日子,你远不如她,她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倒替她操什么心?” 阿福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知道……” 可是李馨和别人不同。 连李馨自己也不知道,阿福和她原是一个地方来的。 阿福看待她,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一个……像姐妹一样的人。 她在心里待她亲近,可是,就像杨夫人说的一样。 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更懂得宫廷里的生存法则。 她既然决定了要嫁人,那么,阿福能做的,也就是祝福她。 紫玫出去一趟,回来看阿福脸上已经有了些笑意,心里暗暗佩服杨夫人会开解人,她们几个也都劝过,阿福却仍然不能释怀。杨夫人这不知给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现在已经是有说有笑了。 那天一早阿福他们就起身,各人按品级穿戴妆扮,李信也是一身皇子品服,金线蟒纹的大衣裳厚重之极,一穿上便出了汗。阿福心疼,说:“先不穿,带着吧。等到了宫门外再给他穿上也不迟。” 张氏谨慎,有些犹豫。阿福说:“现在穿上,在车里坐卧揉搓弄的皱了,反而不好。” 这倒是正理,张氏便应了,把最外头的大衣裳又给他脱了下来,仔细铺叠好了带在身边。 阿福一回头,李固也把衣裳脱下来了。 “咦?你……”阿福可是好不容易替他穿好理平整的。 “你也说了,坐车会弄的皱。”李固笑笑说:“等到了地方再穿。” 阿福笑出来:“好好好,你也有理。” 李誉被大人的动静弄醒,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下看。他出生快要一百天了,长的格外壮实,小胳膊小腿跟藕节一样又白又圆又嫩,还特别爱笑,堪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杨夫人就是抱不够,一天到晚恨不得都搂在自己怀里才好。行宫那里给指来了两个乳娘,一个姓黄,一个姓田,阿福并不用她们喂孩子,一应是iqngye永不这她们插手,杨夫人乐得把那两人供起来,放不放心是一回事,她才舍不得把这样可爱的孩子交给旁人来照料。 一路上还算凉快些,他们出门早,到得东苑时太阳也还没升到头顶,李固得先去给皇帝请安。阿福一路上都有些忐忑,临到两人要分开了,扯着李固的袖子,肚子有话又不方便说出来。 李固轻声安慰:“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向父皇请了安,就去后面看你们。” 阿福跟着引路的宫女绕过长桥,枫溪阁偏僻了些,但是房舍显得清幽古朴,是个安静的地方。只是今天这里却不得安静,宫女宦官们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忙的不可开交。 阿福进了东屋,绕过屏风,李馨穿着一身素纱衣裳坐在妆奁前出神,海兰朝阿福请安:“见过成王夫人。” “免礼。” 李馨从镜中看到阿福进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嫂子来的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 “怎么会,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当然要来的。” “夫人请坐。”小宫女端茶过来,海兰捧了茶,亲手奉给阿福。 “对了,我侄子呢?” “今天没有带他来,在庄里跟杨夫人一块儿呢。” 李馨有点微微失望:“嗳,真是的,我还以为今天能见着他呢。对了,他现在长高没有?长变样没有?听话不听话?” “他挺好的。”阿福顿了一下,轻声问:“你要嫁的那位萧……” “萧元。”李馨说。 她脸上并没有羞涩的样子,提起自己的夫婿就像提起一个陌生人一样。 “那位萧元公子,他是什么样人?” “他啊……挺能说会道的。”李馨笑笑。 阿福就有点迷惑,能说会道?这算是个什么特色?是好处?还是缺陷?怎么听着也不像是句夸奖人的话,但是也不像是在贬沓人。 海兰继续为李馨梳头,长长的秀沾着油紧紧的挽起髻子,李馨自己对着镜子描绘秀眉。她的眉毛生的很好看——她比阿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似乎更美了,也更沉静了。阿福现,她真的不知道李馨心里想什么。就像杨夫人说的,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有心计,比她更圆滑……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扑上粉,李馨拿起胭脂,缓缓涂在唇上。 那是极艳,极正的红色。 阿福没看李馨用过这样的口脂。她以前似乎更喜欢那些自然淡雅些的颜色,甚至有的时候就涂上一层没有颜色的膏脂,少女的青春就是最好的妆饰。 洁白的像玉器一样的脸,尖尖的下巴,秀挺的眉毛,还有……那如樱桃一样,艳色的嘴唇。 两个宫女取过搭在一旁的大红婚服替李馨穿上。 李馨……很美。 可是,不像她从前那样的俏丽明艳,那样系出自然。 她现在看起来——太有压迫力,也许是那精致的妆容,高挑的髻,红艳艳的喜服……她的美,似乎成了一件武器,让人觉得……欣羡赞叹之余,微微的觉得心悸。 那是一种不留余地的,让人呼吸不畅的压力。 美,也可以让人觉得如此沉重。 “嫂子……”李馨还没有蒙上盖头,她向阿福微微一笑,就像盛开的艳丽的花:“你到前面观礼吧——我们要去知易宫向父皇行礼的。” 小李信站在廊下,扒着门边朝里看。他望着李馨,神情显得有些迷惘,阿福走过去挽着他的手,李信依恋的站在她的身边。 “嫂子,三姐姐,要出嫁?” 阿福点点头:“跟姐姐说恭喜。” 李信乖乖的说:“恭喜三姐姐。” 李馨淡淡一笑:“好。” 她的神情并不欢喜,目光虽然落在李信身上,可是却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地方,看着……别的人。 阿福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母亲,还有弟弟。 宣夫人和哲皇子…… 一旁两个上了年纪的掌事宫人,替李馨将盖头蒙了起来。海兰和另一个宫女扶着李馨朝外走,下了台阶,在门口上了步辇。 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一下子就空了。 阿福挽着李信的手,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走。 李信好奇的问:“嫂子,嫁人是什么?” 阿福摸摸他的头:“嫁人……就是姑娘长大了,要到旁人家去过日子,从此就算是别人家的人了。要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李信听不大明白,只是,看着步辇远去,喧哗渐悄,再回头看看空荡荡的枫溪阁,小小的心灵中,似乎感觉到出嫁并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三姐姐好像没离开,可是又好像……已经不是过去的三姐姐了。 李信紧紧扯着阿福的手,小声说:“嫂子,你会不会去嫁人?” 阿福一怔,身后紫玫她们也笑了。阿福说:“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嫁给了你哥哥,所以你才叫我嫂子啊。” 孩子毕竟还好,这关系,或许他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弄明白。 李信的确没明白,不过他弄懂一件事——阿福不会离开。 这就已经让他变的重又欢喜起来了。 阿福替他抹汗,轻声说:“走,我们去前面观礼吧。” 七十六 生变 四 阿福一眼就看到了李固。 身旁人纷纷让出路来,让阿福牵着李信顺顺利利走到他身边去。 “热不热?” 阿福看见他脸上有汗意,众目睽睽之下可不好掏手绢出来给他擦。 李固挽着她的手,阿福在他身旁坐下来,李信也爬上阿福的膝盖,稳当当的坐在那里,小下巴抬了起来,非常有皇子气势。 嗯——真是孺子可教。知道什么场合能撒娇,什么场合必须稳重。 阿福没有刻意教过他,但也许,这孩子在这方面不用教。 他是皇帝的儿子。 四周很多人,阿福差不多都不认得。但是没关系,她也用不着去认识。那些人会在和她目光相接的时候露出笑容来,热情的,讨好的,有礼的,淡然的…… 他们可以坐着,而更多的人只能站着等待观礼。 阿福看见了几位后宫的女眷,靠前一点位置那里坐的那个穿着一身浅绿的,却是很久没见过的,阿福都快将她忘记了的吕美人。 呃,她看起来比当年……显得娴静去了,全没有刚进宫阿福见她时那种有些不甘平凡又无法出头的样子。玉夫人和王美人都不见来,也许是不来了。 阿福四下看过,轻声问李固:“皇上没来吗?” “父皇有要紧的事。” 那也就是说皇帝不过来了。 乐声起,人声渐止。 穿着一身红装的三公主李馨和另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一同走了进来。 阿福的目光从三公主身上,移到那位驸马萧元的脸上。 他…… 阿福有点恍惚,李固似乎觉了什么,转头问她:“怎么了?” 阿福只要看着他就觉得心境平和踏实:“没事。这位萧驸马,我好像……见过。” 大概是认错了。 外面骄阳似火,太阳快把石头都晒化了,宾客们也有些浮躁,不过,在看到新人进来的时候,一瞬间却静得很。 阿福想,这大概是因为看到精彩的人物,所以本能的会静气凝神屏息吧? 那个长的实在好,身段好,相貌更加不用说,阿福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比他生的更好的人。清朗俊秀不用说,他也是一身大红,头上的纱帽镶着珊瑚和明珠,可是珊瑚也没有他的嘴唇那样红润好看,明珠也没有他的肌肤那样圆润白皙。 阿福忍不住想——不知道李馨摘下盖头来,夫妻两个谁更俊俏美貌?呃,这想法是荒唐了些。不过阿福想,李馨这位驸马,虽然还不知道他别的长处,单这相貌,李馨嫁他是绝对不亏,男貌女貌相得益彰。嗯,就像歌儿里唱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不过,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窃窃私语里有句话钻进阿福的耳朵。 “生成这样……真是妖孽……” 阿福想回头去看,又忍住了。 有的时候,听到什么也得当没听到,看到什么也得当没看到。 可是,阿福真的觉得,这个萧元,有些面熟。 长的这样出色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淡忘的。但是一时却又真的想不起来。 她转头想问李固,刚说了句:“你知道……”马上想起了自己的荒唐来,又住了嘴。 李固怎么会知道这人长的像谁。 “怎么了?” “没事。”阿福想,大概是天太热头都晕了,她小声说:“驸马倒是一表人才。” 李固脸上露出笑意。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累了?那礼成我们就走。” 阿福的手指在袖子下面轻轻挠了下李固的手心。 她想起自己和李固的喜事了。 其实,严格的说,她和李固没有办过婚礼。那天只有杨夫人海芳紫玫她们在,没有别人。阿福也没有穿红妆坐轿子,更没和李固拜天地。 可是李固的温柔体贴弥补了一切。 他给了她一块盖头…… 不止是一块红盖头那样简单。 每次一回想起来,阿福都不觉得那天的经历给她留下了遗憾。 她只觉得幸福。 李固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知道她这会儿心情多半很好,含着笑握住她的手指不让她再继续捣蛋。 堂前一对新人,李馨与萧元已经站在中间。 阿福注意到萧元的位置比李馨朝后,虽然不是特别显眼,但的确在位置上次了一些。 女子虽然要出嫁从夫,但是公主尚驸马,和寻常人家大不相同。 司仪唱礼,两个人拜了下去。 阿福只觉得感慨。 也许……李馨是将自己的婚事也当作了一种手段吧?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婚姻也可以拿来利用。 可是,阿福还是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拜高堂的时候,皇帝没来,但是中间案上平放着一幅黄绫,阿福猜想那大概是赐嫁的圣旨。现在她看到这种东西就本能的戒惧,李馨她们便朝这副黄绫行礼。 最后是夫妻对拜,礼成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喧天匝地的响起来,震的人耳朵里嗡嗡的响。阿福看着李馨和萧元两个人一身的红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红色看起来……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 或许是她想太多了。 没见到玉夫人和王美人,阿福多少松了口气。 在现了那夹布中的秘密之后,阿福是怎么也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王美人的。是畏惧,还是心虚?阿福都说不好。 她愿意见宫中任何一个陌生人,也不想见到王美人。 山庄闹贼的事情再没了下文,阿福却并不怎么放心,她就像那个等着楼下扔第二只靴子的倒霉鬼一样,总觉得心里放不下,似乎等着再出点什么事情来,才能真正安心。 李信规规矩矩的吃东西,一旁宦官用包银木筷替他将菜挟进小碟子里,李信每样只吃一点点,绝不像在山庄里一样逮着阿福做的手擀面就狠狠的吃一大碗下去,把小肚子撑的滚圆圆的。 转头看,李固也是这样吃饭。 阿福也只是沾了沾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她只觉得又热又累,一品夫人额饰衣裳加起来恐怕有十来斤重,这个天气里面,压的人实在吃不消。 “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李固说:“停一停,消消食,咱们这就回去。” 阿福寻思着她才没什么食可消的,根本没吃下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掠过李固的肩膀看向门口,刘润捧着一个长形的包裹进来。 “你拿的这是什么?” “是海兰刚才送来,说是三公主给夫人的。” 阿福点点头,东西接到手里,大概已经猜出是什么东西了。 她把上面包的布揭开,里面是一具琵琶。 阿福有些出神。 李馨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她呢? 是觉得她是个知音吗?还是这样东西对她来讲意义不同寻常呢? 话说,阿福现在对保管东西实在有些心理障碍,上次保管东西,就保管出一份传位遗诏来,这次保管东西…… “海兰说,三公主请夫人替她好好保管此物。” 阿福点点头,保管就保管吧。李馨总没那个本事也弄出一份圣旨啊遗诏啊的东西来。 “走吧。” 阿福朝李固点点头,又朝趴在回廊那里看花的李信招招手:“阿信快过来,咱们回家去。” 李信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回家。” 刘润匆匆走来,脸色凝重。 “王爷,夫人,宫门已闭。” 阿福的脚步一顿,李固问:“何事?” 大概是因为焦急,刘润的嗓音微微沙哑,声音很低:“玉夫人死了。” 天气极热,庭院里吹的也是热风,阿福觉得脸上像罩了一层橡皮一样,微微麻。 她搂紧身边的李信。 玉夫人算是李信的仇人了,阿福还曾经想过,李信懂事之后,知道了丽夫人的事情,会不会像李馨那样心中充满仇恨与不甘,失去他的童真和快乐。 “……她身边的宫人进屋时,玉夫人已经断了气……是被人蒙住了口鼻,然后乱刀斩死……血流了一地……” 天热的很,阿福却打个寒噤。 “宫门已闭,禁军内卫正在四处搜索……” 李固点下头,对阿福交待一声:“你们先歇息,我去见父皇。” 阿福叮嘱他:“你要一切当心!” 她心里惶惶然的,这一日的喜庆喧闹,都让人有一种虚浮的不真实的感觉。阿福甚至觉得,今天出事简直是注定的。 她第一个就想起李馨。 玉夫人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对她有没有影响? 玉夫人……那个如盛开的美丽花朵似的女子,竟然凋谢的这样快。这样突然。 李固一走,阿福才迟一步觉得惶然。李信挨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仰起头有些担心的看着她。虽然他还不懂得大人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可是一个死字,他听见,他也知道。 死……就是永远也见不着了。 就像他的母亲——李信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是个很美的女子,身上有好闻的香气,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可是她是什么样子,李信想不起来了。 即使在梦中,他梦见了母亲,也只能看到一个穿着艳丽衣裳的,虚无缥缈的影子。 对他来说,身边的阿福更加真实,更加重要。 “嫂子……”李信抬起手来,用衣袖替阿福擦汗。他的袖子上绣着金线蟒纹,那稍硬的线脚摩擦着阿福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刺痛,也让她回过神来,不再像刚才一般,如一尊化石。 “别怕,没事儿的。”阿福摸摸他的脸:“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李信,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侍卫来过,只是阿福这里他们自然不敢搜,领头的人和刘润说话非常客气,还留下四人保护阿福和李信,然后又前往别处。 刘润进了屋来反手合上门:“夫人。” 阿福点点头:“外面……怎么样了?” “今天来的宾客都被扣住了,说是怕刺客就混在他们的从人中。今天东苑来的人极多,宫中人手不够,所以玉夫人那里的宫人都被支使了帮忙差事,不然……” 不然玉夫人也不会被人摸进了屋里,死的那样惨。 “你猜……”阿福小声说:“会是何人所为呢?” 刘润一笑:“夫人不也是心中有数吗?” 后宫。 除了后宫之人阿福想不到旁的可能。 要找玉夫人的仇人,那可真是一梳一大把。 集宠于一身,也就集怨于一身。 七十七 盛夏 李固将阿福母子俩送回庄子,自己第二天还要赶回京城去。 “你别太心急,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事情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你非得把自己累倒了才肯歇歇吗?” 李固逐个揉捏她的手指头,似乎这是个极有趣的游戏。晚上一起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他还捏过她的脚指头,就像顽童现新奇的玩具,乐此不疲。 “我知道。忙过一阵我就回来。有些事不抓紧些不行,现在若疏忽了,到冬天的时候,有人冻死,饿死……那样我心里不会踏实。” 阿福点点头。 李固能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是好事。 阿福也反过去捏他的手指,已经做了父母亲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乐呵呵的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天没亮李固就已经动身,赶早上路天气凉爽。太阳一升起来,就算是坐车赶路也让人吃不消。夏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太阳一升起来,树叶花草全都耷拉下脑袋,草叶上能看到露水蒸后留下的痕迹。 阿福送走了李固,自己再也睡不着了,瑞云进来打起帘子,轻声说:“淑秀一早也过来了,让她进来服侍么?” 若是在王府里,可没有这种事。哪个丫头想到王爷夫人近前服侍可不是自己想来就来的,更何况这个丫头才刚刚进来一天,根底脾性都不知道。不过瑞云知道,当初阿福和姜杏儿,陈慧珍,还有这个洪淑秀,是一起进的宫,关系到底不一样,要不然昨天也不必冒着风险把她留下来。 阿福怔了一下,说:“让她进来吧。” 淑秀断了水盆进来服侍阿福梳洗,她手脚俐落,做事稳当,也难怪玉夫人倚重信任她,的确是细心周到,令人觉得很妥帖舒服。还有一点紫玫觉得她不错的。她嘴很严紧,紫玫和她一起做针线,两个人消磨了半个晌午,竟然半个字都没从她嘴里撬出来过。她也不是不说,可是说的都是些枝节末叶,有关碍的,有涉到旁人的私隐的,一句没有。 是个稳当人。 只要她心是朝着夫人的,紫玫倒不介意她到阿福跟前服侍。 紫玫已经十八岁了,这年纪在宫里不算什么,在庄子里的丫鬟中她是最大的。阿福也已经隐约向她透出意思来,不管她是想出去嫁人,还是看中了庄子里的谁,哪怕是那些出身极好的侍卫,只要两厢情愿,阿福也都能替她做一回主。 “这些东西放在箱子里也挺沉的,你们要是出去了,也能替我分分。” 紫玫心里感动,只是笑笑:“从没人嫌这些东西重的。” 阿福指着码在上一格里的两封银两,还有成套头面簪环:“我可是给你预备好了,你自己就去预备特色个能嫁的人就行了。” 紫玫红着脸躲出去。 仔细想想,她觉得她当时做的那个决定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阿福带着孩子坐在树下乘凉,二丫固执的拿薄绢盖在摇车上,说:“夫人,树上会掉虫子的,掉到小世子身上怎么办?这个一定要盖。” 这小姑娘聪明的很,学东西也快,就是有时候会……嗯,太固执了一点。 阿福觉得她这样挺可爱又活泼,倒拦着紫玫,说别总训斥她。 阿福觉得这样就好,不用非要把她按宫女的规范管成又一个小木头人。 “反正咱们又不在宫里头了。”阿福喊二丫过来,替她把散开的小辫理了一下:“也不用受那个罪了。” 紫玫当着人是很给阿福面子的,但是转过身就对二丫说:“夫人宽容,可是你不能放纵。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 二丫认真点头,她这些天已经开始学针线,手指头上扎的净是针眼儿,可是劲头儿一点不减。唐柱他们几个开始跟着李信了,跑前跟后,陪他玩耍,李信学字他们也跟着一起学,既是小厮,又是伴读,还是玩伴。 阿福听着远远的笑声,阳光穿透头顶的树叶撒在地下,像打破的明瓦碎片一样光亮灿烂。她把儿子抱起来,换了尿布。 淑秀端了茶点来,放在一旁,过来给阿福帮手。 “真快……”她轻声说:“有时候觉得进宫就像昨天的事儿。不知不觉过去好几年了,夫人也有了小世子。” 阿福觉她还是不踏实。或许是宫中生活给她留下的阴影始终不曾淡去。也许是初到山庄不久还不能放下心来。 “夫人喝茶。” 阿福接过杯子:“其实……没人的时候,你也不用总是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 淑秀垂下头。 “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怕我会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来,然后……就是死……”她低声说:“玉夫人那一次跌倒,是她有意为之……” 阿福沉默了半晌:“她没理由这样做,这得不偿失。” “我也是这样想,可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淑秀身上穿的是件新衣,紫玫新做了没上身,淑秀什么随身之物也没有,衣裳鞋子头油这些都是各人凑给她的。她顿了一下,低声说:“我总觉得是我看错了,要么,玉夫人就是有苦衷的。我没敢和任何人说,当然,也没和玉夫人说。在宫里面,听到什么要当没听到,看到什么要当没看到。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也想不明白,玉夫人似乎不在意腹中的孩子,也不关心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会受损……” 淑秀的话没让阿福释怀,反而觉得更加疑惑。 玉夫人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的身子从那之后就没彻底好起来过,断断续续一直缠绵病榻。 玉夫人小产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得到好处。瑞夫人,宣夫人,玉夫人自己,还有……太后。 如果这是玉夫人存心为之,难道她就存心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阿福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这事。 “玉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把它忘了吧。” 忘不掉。 淑秀记得她当时惊骇的捂着嘴不叫出声来,还有,后来经过她的手端出去泼掉的,那些血水…… 要是当时那个孩子没有小产,现在该比成王的小世子李誉还大一些吧? 可是在深深的宫墙里,那小小的孩子来不及出生,见不到天日,就被她母亲扼杀了。 淑秀从那天起,觉得自己彻底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二丫从远处跑来,跑着跑着又想起紫玫的训诫,放慢了步子,稳稳当当的走过来。 可是她并没有克制住语气里的急切:“夫人,夫人,有客人来了。” 阿福意外的抱起孩子:“谁来了?” 七十七 盛夏二 李固将阿福母子俩送回庄子,自己第二天还要赶回京城去。 “你别太心急,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事情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你非得把自己累倒了才肯歇歇吗?” 李固逐个揉捏她的手指头,似乎这是个极有趣的游戏。晚上一起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他还捏过她的脚指头,就像顽童现新奇的玩具,乐此不疲。 “我知道。忙过一阵我就回来。有些事不抓紧些不行,现在若疏忽了,到冬天的时候,有人冻死,饿死……那样我心里不会踏实。” 阿福点点头。 李固能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是好事。 阿福也反过去捏他的手指,已经做了父母亲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乐呵呵的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天没亮李固就已经动身,赶早上路天气凉爽。太阳一升起来,就算是坐车赶路也让人吃不消。夏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太阳一升起来,树叶花草全都耷拉下脑袋,草叶上能看到露水蒸后留下的痕迹。 阿福送走了李固,自己再也睡不着了,瑞云进来打起帘子,轻声说:“淑秀一早也过来了,让她进来服侍么?” 若是在王府里,可没有这种事。哪个丫头想到王爷夫人近前服侍可不是自己想来就来的,更何况这个丫头才刚刚进来一天,根底脾性都不知道。不过瑞云知道,当初阿福和姜杏儿,陈慧珍,还有这个洪淑秀,是一起进的宫,关系到底不一样,要不然昨天也不必冒着风险把她留下来。 阿福怔了一下,说:“让她进来吧。” 淑秀断了水盆进来服侍阿福梳洗,她手脚俐落,做事稳当,也难怪玉夫人倚重信任她,的确是细心周到,令人觉得很妥帖舒服。还有一点紫玫觉得她不错的。她嘴很严紧,紫玫和她一起做针线,两个人消磨了半个晌午,竟然半个字都没从她嘴里撬出来过。她也不是不说,可是说的都是些枝节末叶,有关碍的,有涉到旁人的私隐的,一句没有。 是个稳当人。 只要她心是朝着夫人的,紫玫倒不介意她到阿福跟前服侍。 紫玫已经十八岁了,这年纪在宫里不算什么,在庄子里的丫鬟中她是最大的。阿福也已经隐约向她透出意思来,不管她是想出去嫁人,还是看中了庄子里的谁,哪怕是那些出身极好的侍卫,只要两厢情愿,阿福也都能替她做一回主。 “这些东西放在箱子里也挺沉的,你们要是出去了,也能替我分分。” 紫玫心里感动,只是笑笑:“从没人嫌这些东西重的。” 阿福指着码在上一格里的两封银两,还有成套头面簪环:“我可是给你预备好了,你自己就去预备特色个能嫁的人就行了。” 紫玫红着脸躲出去。 仔细想想,她觉得她当时做的那个决定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阿福带着孩子坐在树下乘凉,二丫固执的拿薄绢盖在摇车上,说:“夫人,树上会掉虫子的,掉到小世子身上怎么办?这个一定要盖。” 这小姑娘聪明的很,学东西也快,就是有时候会……嗯,太固执了一点。 阿福觉得她这样挺可爱又活泼,倒拦着紫玫,说别总训斥她。 阿福觉得这样就好,不用非要把她按宫女的规范管成又一个小木头人。 “反正咱们又不在宫里头了。”阿福喊二丫过来,替她把散开的小辫理了一下:“也不用受那个罪了。” 紫玫当着人是很给阿福面子的,但是转过身就对二丫说:“夫人宽容,可是你不能放纵。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 二丫认真点头,她这些天已经开始学针线,手指头上扎的净是针眼儿,可是劲头儿一点不减。唐柱他们几个开始跟着李信了,跑前跟后,陪他玩耍,李信学字他们也跟着一起学,既是小厮,又是伴读,还是玩伴。 阿福听着远远的笑声,阳光穿透头顶的树叶撒在地下,像打破的明瓦碎片一样光亮灿烂。她把儿子抱起来,换了尿布。 淑秀端了茶点来,放在一旁,过来给阿福帮手。 “真快……”她轻声说:“有时候觉得进宫就像昨天的事儿。不知不觉过去好几年了,夫人也有了小世子。” 阿福觉她还是不踏实。或许是宫中生活给她留下的阴影始终不曾淡去。也许是初到山庄不久还不能放下心来。 “夫人喝茶。” 阿福接过杯子:“其实……没人的时候,你也不用总是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 淑秀垂下头。 “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怕我会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来,然后……就是死……”她低声说:“玉夫人那一次跌倒,是她有意为之……” 阿福沉默了半晌:“她没理由这样做,这得不偿失。” “我也是这样想,可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淑秀身上穿的是件新衣,紫玫新做了没上身,淑秀什么随身之物也没有,衣裳鞋子头油这些都是各人凑给她的。她顿了一下,低声说:“我总觉得是我看错了,要么,玉夫人就是有苦衷的。我没敢和任何人说,当然,也没和玉夫人说。在宫里面,听到什么要当没听到,看到什么要当没看到。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也想不明白,玉夫人似乎不在意腹中的孩子,也不关心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会受损……” 淑秀的话没让阿福释怀,反而觉得更加疑惑。 玉夫人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的身子从那之后就没彻底好起来过,断断续续一直缠绵病榻。 玉夫人小产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得到好处。瑞夫人,宣夫人,玉夫人自己,还有……太后。 如果这是玉夫人存心为之,难道她就存心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阿福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这事。 “玉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把它忘了吧。” 忘不掉。 淑秀记得她当时惊骇的捂着嘴不叫出声来,还有,后来经过她的手端出去泼掉的,那些血水…… 要是当时那个孩子没有小产,现在该比成王的小世子李誉还大一些吧? 可是在深深的宫墙里,那小小的孩子来不及出生,见不到天日,就被她母亲扼杀了。 淑秀从那天起,觉得自己彻底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二丫从远处跑来,跑着跑着又想起紫玫的训诫,放慢了步子,稳稳当当的走过来。 可是她并没有克制住语气里的急切:“夫人,夫人,有客人来了。” 阿福意外的抱起孩子:“谁来了?” 七十七 盛夏 三 生生死死,有时候就在同一刹那生。 让人不知是悲是喜。 阿福抱着李誉,身后刘润牵着李信的手,踏进了知易宫。 知易宫前面也有一片浅池,水光粼粼,映在廊下,墙上,让这古老的宫苑显出几分亮色来。 阿福想起云台,那里也有浅池。 似乎皇帝总对水偏爱。或者是因为,皇帝自认为龙,是龙,便离不开水。 回廊近来重整过,上面的花鸟山水以颜色重新描过,可是并不显得特别鲜明,院子里的铜灯熠熠闪亮。穿过一扇扇门,殿里比外头暗许多,阿福抱着儿子下拜行礼,皇帝说:“起来吧。” 皇帝站了起来,走到阿福近前,伸出手。 阿福把儿子递了过去。 皇帝抱孩子可不是太熟练,大概他没抱过孩子,搂的紧紧的,唯恐失手。 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阿福记得上次见他,鬓边还没有白。 李誉醒了过来,脑袋在皇帝怀里一拱一拱的。 糟,他饿了。 皇帝用手指头在他唇边点点,他就啜住了,吮的啧啧有味。 “看样儿是饿了。” 皇帝笑呵呵的把他还给阿福,目光转向一旁的李信。 李信站的规规矩矩的,他对这个“父皇”心中只有敬意和畏惧,生不出亲近来。 外面的暑气离得很遥远,殿里那种老旧的压抑慢慢包涌过来,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皇帝没和李信说什么,也许他也不知道和这个疏远的小儿子说什么才好。 对于不懂事的小孙子可以尽情亲近,又抱又夸。对于曾经宠爱的女人留下的小儿子,皇帝却很沉默。 “识字了吗?” 李信小声回答:“嫂子教我数数,也认字。” 皇帝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只是乖乖的低着头。 “好好的。” 皇帝的注意力终于从李信身上离开,可是他还是不敢松气。 皇帝问起李固,阿福谨慎的答:“前日就回京城去了,想来事情挺忙,入了夏人瘦了些,可是精神挺好。” 皇帝点头说:“好。你们先去吧,没事的话就常过来走动。” 阿福他们行礼退出来,阳光重新照在身上,感觉刚才在殿里那么短短的时间,漫长又难捱。 要是李固也在,阿福还不会这样紧张。 李信扯着她的裙角:“嫂子,我想……想……” 刘润把他抱起来,看他小脸儿都憋红了,小声说:“我带你去。” 李信急忙点点头,再不去他要尿裤子了。 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太紧张了。 高正官迎上来,他穿着紫袍皂靴,神情语气显得亲近又不失分寸。 “夫人请随我来,三公主等了您一会儿了。” “有劳。” 阿福已经看到李馨了,差一点没有认出来。 李馨穿着织锦的衣裳站在那儿,梳着华贵的高髻。 “嫂子。” “你干嘛在这里等,热得很。” “我怕来晚一步,闲人就多了,说话也不方便。”她探头看看在阿福怀里不安份的乱动的小李誉,小家伙儿肚子饿了,却不知道他娘为什么还不给他吃奶。 李馨推开门,吩咐人上茶。 阿福坐下来给儿子喂奶,小家伙儿饿急了,吸了一口就呛着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还想喝,阿福急忙替他拍背。 李馨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拨浪鼓来,咚咚的摇了两下。李誉太饿,根本顾不上理她。李馨也不失望,笑着说:“回来你给他带回去玩吧。” “你在宫里哪来的这个?” “让萧元在外头买的。” 阿福怔了一下:“萧驸马他……” 李馨明显不想提起,笑着说:“他呀,就是个壳子骗骗人。”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啊?” “自然有热心的人做媒,又在父皇那里吹枕头风啊。”李馨笑容明艳:“反正我总要嫁人的,嫁谁不是一样。” 可是高英杰呢?你已经把他忘了吗? 阿福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李馨伸过手来逗逗李誉:“噫,小家伙儿,好吃吗?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啊?” 李誉对于这个不断骚扰他的女人采取了无视策略,只顾吃自己的,啥事不管。 阿福笑着说:“等你自己也生了孩子就知道啦,小孩子长的很快的,一开始整天睡,现在每天已经会醒一两个时辰了,还会和你玩。” 生孩子? 李馨神情微变,但是阿福没留心,李誉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阿福抱着他轻轻拍抚。 “三姐姐在屋里吗?” 阿福怔了一下,李馨脸上露出一个带着讥嘲意味的笑意:“是五妹妹吗?进来吧?” 五公主啊,阿福对她印象可不深。 她不似三公主那样受宠,原来在宫中的时候也是静静的没人注意。 五公主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比李馨小太多。她五官精致,眉毛画的细细弯弯的,笑的时候颇有种出年纪的妩媚风情。 “啊,嫂子也在。” “五公主好。” “嫂子别这么客气。” 阿福和她完全没说过话,陌生的很。不过好在五公主转过头去问李馨:“三姐姐没和驸马在一起啊?” “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 五公主被噎了一下:“姐姐,小妹也不过就是顺口问问,姐姐用不着跟刺猬似的见谁防谁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样别扭啊,一点不像姐妹……阿福倒觉得,有点像……咳,情敌。 阿福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荒唐,五公主还是小孩子。 可是再看看五公主的神情,阿福又有点不确定了。 五公主咬着唇,眼神有点哀怨。两片薄薄的唇涂的红红的,玉坠子在耳朵上晃摆时带出像水滴一样的光。 天气明明燥热,可阿福却觉得有点凉意。 话不投机,李馨三言两语将她打走,转过头来说:“李芝和我脾气最合不来,她像她那个娘。” “她母亲……是何美人吧?” “嗯,是啊,年纪也不小了,整天涂着那样厚的粉,脸刷的像墙一样……” 阿福又想笑,又要忍:“别说了,当心人听到。” “谁爱听到谁听到。”李馨说:“她们做那些事情就不怕,偏我说两句就怕了?” 阿福小声说:“五公主她……”这话她实在有些问不出口。 “嗯,没错。”李馨在盘子里翻找,拈了一粒糖渍青梅吃:“一开始见着人她就看上了,可惜排排坐分果果,她排在我后头,很不甘心。背地里还跟人说,我为什么不和我母亲弟弟一起死了呢,说我命硬,别人都死了就我没事。” 阿福几乎被呛的咳起来。 这……后宫的女人都复杂,连这些小公主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七十七 盛夏 四 阿福心里忍不住犯猜疑,可是怎么也不能问出来。 玉夫人的死,和李馨有没有关系呢? 李馨心中是仇恨的,只是阿福不能确定她的仇恨是不是对着玉夫人。 李馨应该没有那个魄力和机会在自己大婚的那天去杀掉玉夫人。她身边人也没这可能的。 阿福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很多。 刘润跟着李信的后面进来,两个人的脸都让太阳晒的红扑扑的,李信看到李馨,疑惑了一下,然后才笑着扑了过去:“三姐姐!” 李馨笑着搂住他,两个人抱在一块儿,李馨拿帕子替他擦汗:“去哪儿疯了?看这一头汗。” “从池子边儿过来的,池子里有鱼。” “下次别在大太阳下玩水。”李馨捧着他的脸:“小心把你的脸儿晒掉皮了,疼哭了你才知道厉害。” 阿福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怀里的李誉放下,瑞云过来替她将衣襟拢好,又整了下髻。外头宫女传报:“驸马爷来了。” 阿福怔了一下,宫女又接着禀报:“五公主来了。” 如果这还不算意外,那么第三声实在让人意外了:“成王爷来了。” 李固来了? 阿福站了起来,李固已经走了进来,五公主和那位萧驸马跟在后头。 “你怎么来了?” “正好来父皇这里回件事,才听说你们也在。” 李固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点了两下。 哪有这么巧就这会儿来了,肯定是听着她往东苑来的消息才急忙找个理由赶过来的吧? 阿福和李固站一块儿,那一边,五公主的眼睛似乎有点灵活的过头,眼风总朝那位萧驸马那里瞟啊瞟的。 他今天穿着一件宝蓝长衫,头巾上缀着白玉,未语先笑,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嗯,要形容起来,就是脉脉含情,说实在的,很像个风流才子一样,驸马这名头绝对当得起。 阿福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 李固是这里最大的,其他人都向他见过礼,五公主见了李固收敛了几分刚才那种轻狂架势,看来对这位长兄还是很敬畏的。 “饭就摆这儿吧,正好一块儿。” 李馨说:“那倒挺好,我听说今天中午有好汤。” 五公主踌躇了下,低声说:“我……我回去和娘一起。” 李固点头:“那你去吧。” 宦官们鱼贯而入,将桌案一一摆上,揭开碗盖,阿福坐车来的东苑,一路上颠的也没有胃口。那汤里有一股荷叶清香,倒是让人觉得有食欲。 李馨尝了一口,赞了句:“嗯,汤不错。哥,你尝尝,嫂子也尝尝。” 阿福心里全进事儿,服侍李固吃了,自己用汤泡了半碗饭。等李馨和萧元走了,门一关,李固便问:“父皇说什么了?” 阿福就笑了:“皇上没为难我,对儿子也挺亲近的。早上家来人传旨的时候我还有些慌,不知道为什么事召我过来。见着皇上,也只说多日没见挺想的,别的一句没提。” 李固放下心事,握着她的手郑重的叮嘱:“父皇若要说什么,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反正我自己和父皇也是这样说的。妾我是不会纳的。” 阿福靠过头,头枕在他胸口,轻轻的嗯一声:“我知道了。” 李固想起什么事,笑了笑:“上次我便和父皇说过,父皇不知道听了什么传言,问我是不是……” “是什么?”阿福有点紧张,可是她越追问李固越是笑,有点忸怩的不说。 皇帝屏退左右,问他是不是身有难言隐疾,李固当时张口结舌,这种事…… “皇上真这么问?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断然否认了。再说,我要是有……那个,咱们儿子哪来的!”李固不轻不重的在她腰上扭了下,阿福也顾不上计较:“那皇上又说什么没有?” 李固别扭了一下:“皇上没说什么。” 可是当时父皇的语气……明显就是不肯信他的话。 算了,管他怎么想呢。 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好,那种面子……也无所谓。 反正当时也没旁人在,这种谣言也传不开。 “你刚才怎么和五公主他们一起进来的?” 李固解开领子透气:“在外头遇着,五公主当时和萧驸马在一块儿。” 他们在一块儿? 阿福心里犯嘀咕,李固的手在她背上画圈圈,画了会儿觉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三公主这婚结的不妥……”阿福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过去的经历打在身上的印记太深了,一不留神就喊回旧称呼:“那位萧驸马是什么来历,你查过么?” “说是謇州人,祖父做过一任郡守,自己是年前来的京城,在礼部任个小使,动乱的时候随着一起逃出城来,在东苑又做了提事。” 李固显然是派人查过了,他对李馨的事很是关切。 “提到他的人都赞不绝口,看起来是个极会做事处世的人。就算是平时,没经过这么一次变故,阿馨要寻驸马,只怕也不好寻着更出色的。” 阿福犹豫了下,高英杰的事,李固不知道。 其实……其实也不算有什么事,只是阿福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还有,高英杰离开时,李馨那种眼神。 她就是忘不掉。 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李馨……她心里喜欢的人应该是高英杰。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嫁给萧元呢?如果她实在不肯,皇帝也不会勉强她的。高英杰也是世家出身,人品出众又文武双全,李馨也不是没机会嫁给他…… 她想不明白,也没谁可以商量。 李固赶了远路过来,躺了下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小李誉睡在里侧,李固睡在外侧。阿福看着他们父子俩恬静的睡颜,只觉得这帐子里的小小天地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外面隐约有人声,阿福动作极轻的下床出来,瑞云正在和一个宫女说话:“我说了,王爷和夫人歇下了,你不要再纠缠,快走吧。” “瑞云姑娘,求求你通融一下,我真是有要事要见成王夫人。” 七十七 盛夏 五 “淑秀?” 瑞云怔了下回头看,洪淑秀绕过她,扑通跪在阿福面前:“阿福姐,你救救我吧!别让内府的人把我捉去,我也不想殉葬……” 紫玫狠狠瞪了瑞云一眼:“你怎么当差的?就让她这么进来了?还不叫人来把她拖走?” “别!”洪淑秀扯住了阿福的裙角,以头撞地,涕泪齐下:“阿福姐,你念在咱们一起进宫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阿福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宫中自有定规,玉夫人去了,她身边亲近的宫女太监如果有吩咐放出去的,那自然好。可是玉夫人是横死的,宫里默定成规,近身的人一律是要殉了的。 没等阿福说话,远远的有一个穿灰衣的内监快步跑了来:“快把她拖走。” 他身后的人上来拉扯洪淑秀,掰开她扯着阿福的手,阿福只觉得她的哭声像刀子一阳扎的自己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她的哭声惊到,屋里头李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灰袍的人上来给阿福打躬请安:“夫人恕罪,是小的们办事不周让这宫女逃了过来,惊扰了王爷和夫人。” 儿子哭的很大声,瑞云进屋去将他抱了出来。阿福接过儿子,只见他的小脸儿涨的通红,一脑门汗,心疼之极。 刘润插了一句:“这不是姚内官么?” 那人看到刘润也有些意外:“刘润?你怎么在这儿?”他恍然,点头说:“我记起来了,你跟了成王爷。” 刘润和他寒暄了两句,转头看了一眼阿福,对姚内官说:“这个宫女就留下吧。” 洪淑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先看了看阿福,目光又转到姚内官身上,那种惶恐有如狼爪下的兔子。 姚内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 刘润一笑:“我们王府和庄子上人手都不够,你把她名字销了,人我们直接带走就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对了,多年不见,不知道涂夫人还好吗?” 姚内官脸色很不自然,不过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常:“也好。”他打个手势,那两个人放开洪淑秀。他又朝阿福告个罪,才匆匆离去。那身灰衣隐入回廊的阴影中,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全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了瘟神一般。 就算紫玫这样曾经有头有脸有见识的大宫女,见着那身灰袍,也是不寒而栗。 别说奴才,就算那些良人,美人,甚至夫人们,见着内府的人,也无不客客气气的惟恐得罪了他们。 阿福是想救淑秀的,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刘润和她的默契最好,只要一个颜色就能明白她想什么,干净利落就把事情办了。 说来也奇怪,洪淑秀不喊了,内府人走了,李誉也老实下来,小手紧紧揪着阿福的领子,一双眼骨碌碌的四处看。 紫玫走过去,把瘫在地上的淑秀扶了起来:“快别哭了,你刚才把小世子都惊着了。” 淑秀脸上头上身上都是一团乱,紫玫带她下去梳洗,刘润随着她进了屋。 “那姚内官……” “以前在德福宫的旧识了。” 阿福怔了一下,有些不大明白。太后和皇帝不一路,太后宫的旧人,现在怎么会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头?可是随即她就想到一个可能,刘润冲她微微一笑:“你明白了?” 阿福点点头。 刘润低声解释:“太后与王滨宫变的时候,他不但先一步向皇上报讯,后来还立了些旁的功劳。” “你刚才说的涂夫人又是?” “涂夫人原来也是德福宫的管事夫人,但因为一件旧事被太后打了板子赶出去,还是我救了她一命。”他顿了一下,说:“涂夫人是姚内官的干娘,和他的情分与旁人不同。涂夫人离宫之后,他应该还在奉养接济。” 阿福点点头。 宫里的人事异常复杂,关系错综盘结。阿福看着刘润淡然的神情…… 刘润要不是个宦官,该有多好。 他有本事,有谋略。若他不是幼年就遭了不幸,以他的本事人品……一定非池中物。 “留下她,不要紧吧?” “她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刘润一笑:“你就是心软一点,不过她留下来当然有用处。” 紫玫领着洪淑秀进来。她换了身衣裳,头编成辫子,也洗过了脸,进来之后先给阿福磕头。 “别谢我。”阿福指指刘润:“你还是谢他吧。” 淑秀又转身朝刘润屈膝行礼:“多谢……” “不用多礼。”刘润挥了下手,紫玫转身出去,顺手将门合上。 “以后宫里就没你这号人了,你跟着我们夫人,日子自然好过。” “是。” 她只应了一声,站在那里垂着头不动。她已经长开了,身量比先前高,虽然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却仍然显得行止有度,再也没有刚进宫时那种慌乱无措。 “可你也要说说看,你对我们,有什么用处?” 这话问的极不客气,但是淑秀似乎并不意外,也不显得紧张害怕。 她低声说:“我以前跟着玉夫人,就对玉夫人忠心。以后跟着成王夫人,夫人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奉夫人为主,绝无二意。” “有些话,说过,听过,倒不用太在意,将来怎么样,还要慢慢看着。” 淑秀应了一声:“是。” 他们该都没有二十岁,可是说话行事,都这样老道深沉。 言外有言,话里有话。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去。 儿子小脸儿白嫩嫩的,和阿福目光相对,朝母亲露出一个笑容来,眼睛眯着,张开的小嘴里一颗牙也没有,那么可爱。 每个人都曾经是母亲怀中无忧无虑的孩子。 每个人都不是自己要变成现在的模样。 到底是谁改变了人们,不复当初的单纯。 这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她转头从窗口望出去,夏日浓荫长,绿影森森,一眼望不到尽头。 七十七 盛夏 六 他们当晚留在宫中。 自从生下儿子,阿福还从来没和他分开这么久,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她觉得心中特别彷徨,人在陌生的地方,越到天黑时,越是不安,越是想家。阿福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并不能让她的心踏实下来。 “你说,儿子这会儿睡了吗?” 李固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想他了?这才分开多久啊。果然女人一当了娘,就全然不一样了。我要是和你分开这么短的功夫,你可也会这样想我?” 阿福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是还是扭他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了?” 李固的手环住她的腰:“来,你怎么想我的,说给我听听。” 阿福特别怕痒,李固的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她的腰上肋下蹭,蹭的阿福浑身软笑的没力气。等两个人静下来匀顺气息的时候,李固轻声说:“别担心,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现在天也晚了,的确不方便赶路。” “嗯,皇上怎么样?” 李固叹气:“我从没看父皇这样震怒过……一句话不讲。我陪他坐了一个下午,他只最后和我说了句让我回来。” 这是漫长的一夜,阿福总觉得外有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天似乎永远不会亮起,黑暗中会生许多事情。 她紧紧缩在李固怀里,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榻,只有身边的人是她熟悉的。 李固环抱着她,他的怀抱像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一样,把她装在里面,风雨吹不到她身上,也不会任何人能伤到她。 阿福在暗中轻轻叹口气。 李固的唇在她肩膀上轻轻蹭了一下,温存无限:“睡不着?” “嗯。” 李固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说话的时候,他的胸腔震动,这震动也传到她的身上。 “睡不着的话,你唱个歌给我听。” 阿福搂着他一只胳膊:“大半夜唱什么歌——我不会唱。” “那我给你唱个。” 阿福忍着笑:“你会唱?” “会!”李固来了精神,欠起身来,一手扣着拍子,轻声吟唱:“有佳人兮,为绿腰舞。” 阿福想不到他真唱,一边担心怕人听到了,一边又觉得新奇有趣。李固声音醇美,就像成亲那天他们喝的那深红柔绵的蒲桃酒。 李固接着唱:“且尽欢兮,莫叹离愁。” 阿福倚在哪儿静静的听,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屋里还有一枝烛未熄,隔着帐子看,那光晕圆柔如梦,绡帐上的花纹有如云彩,连绵浮涌。 阿福想起李馨。 那一回她跳的舞,就是这样的美。 她现在如何了? 对,她现在……应该在洞房吧? 外面有风,檐角的铜铃叮叮的响。 屋里,紫玫与瑞云也没睡实。瑞云翻了两个身,轻声问:“紫玫姐?” “唔?” “你也没睡啊。” “嗯,我有点认床。” 瑞云隐约听见里屋传出的声音,侧头朝里屋看一眼,隔着屏风看不到什么。 她脸有些红,以为屋里头王爷夫妻两个是在亲热,可是仔细听,却又不是。 “嗳,有人在唱曲?” 紫玫也听到了,不过她却说:“别说话了,快睡吧。” 瑞云还是睡不着,她抱着被子夹着枕头,偷偷下床,蹑手蹑脚溜到紫玫床上:“紫玫姐,咱们一块儿睡。” 紫玫低声说:“鬼丫头,净胡闹。”不过还是朝床边挪挪,让她躺下。 瑞云心中不安,咬着耳朵问:“紫玫姐,咱们不会有事吧?” “有咱们什么事。”紫玫说:“睡你的觉吧,王爷都说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要起来赶路回去了。” 瑞云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亮,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里屋传来细语隅隅,紫玫有些神往,瑞云又说什么她便没听进去。 “紫玫姐,你说是不是?” 紫玫不知道她问了什么,含糊的唔了一声。 正好屋里低低咳嗽一声,紫玫问:“夫人?要茶么?” 屋里阿福说:“倒杯水来吧。” 紫玫下床去,披上褂子,倒了茶送进里屋去。 阿福和李固一人喝了半盏,紫玫替他们拢好帐子,又趿着鞋回来。瑞云抱着被子靠在床头,紫玫换了杯子,也倒了杯水给瑞云。 “真奇怪啊。” “什么?” 瑞云说:“紫玫姐你不也觉得像么?我反正是觉得挺像的。” “谁啊?” 紫玫刚才的确漏听了她的话,瑞云又说了一次:“那位萧驸马啊,长的好像以前来过咱们庄上的那个史公子啊。” 史辉荣? 这名字在山庄算是个小忌讳,没有人会提起他来,就当那人不曾出现过,和朱姑娘那事也不曾生过。 紫玫白天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人,她愣了下:“是么?”她差不多都把史辉荣那人忘了,原来在庄子里时,她也只和这人照过一回面。 “是啊,那眼睛,鼻子,嘴……都挺像的。”瑞云说:“不知道这个萧驸马什么出身,说不定和那史公子是亲戚?” “不要乱说。”紫玫提醒她:“不要再提起姓史的,这是杨夫人说的,你难道想吃板子吗?” 瑞云缩了下头:“我又没和旁人说,和姐姐你说说又没关系。” 紫玫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推了她一把:“快睡。” 瑞云才刚躺下,却远远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锣响,还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紫玫心里紧,披了衣裳起来,打开门朝外瞧。 四周黑沉沉的,月光照在对面回廊的叠瓦上,有着像鱼鳞一样青黑的光。 刘润也起来了,他说:“你们不要动,也别惊扰王爷夫人,我去看看。” 紫玫说:“你多当心。” 她把衣带系好,倚门等候,过了片刻刘润回转:“过不去,回字门都锁上了。不过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回去睡吧。” 刘润出来的急,脚上的鞋穿错了只,紫玫一低头看见了,指给他。刘润说:“我竟然一点儿没觉出来。” 他坐在台阶上,把鞋子左右调换过来。 紫玫想起在德福宫的时候的情形…… 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七十八 回城 一 阿福进来的时候,朱平贵有些局促的站起来。 阿福身后跟着瑞云,淑秀,还有二丫。小姑娘已经露出清秀的轮廓,耳朵上的小珍珠坠子来回打晃。为这个她被紫玫训过,可是她就是做不到走路的时候怎么样才能让耳坠子不晃的这样厉害呢? 香风袭人,朱平贵拘谨的朝阿福行个礼。 “哥哥不用多礼。” 阿福看着跟在他后面行礼的那个姑娘:“这位……” 那个穿着杏色衣裳的姑娘安静的站着,阿福已经认出来了。 “这不是武姑娘吗?” 阿福已经想不起她从前是什么样子了。依稀记得当年她就很文静,说话声音也低。武家走了数年,各人都长大了,样子也变了。武姑娘身材高挑,看起来仍然敦和文静,式还是姑娘式。阿福和朱氏商议的时候,谁也没指望朱平贵能在酆郡找着武家。不过是为了一个信字,为了不担背信的恶名,才打算让朱平贵去走一趟做做样子。 阿福恍惚了一下。 或许这就叫无心插柳吧。 也许……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缘分,不但当初能订了亲,现在还能再见着面。 阿福到现在都不知道武家这位姑娘到底叫什么名字。 “哥哥几时去的酆郡?我竟然一点消息也没得。” 朱平贵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我一直未离开京城。” “那……” “是武伯父他们家迁回来了。” 阿福恍然:“原来如此。我正奇怪,你要去酆郡路途遥远,不会回来的这样快。而且到了酆郡,也未必寻的着武伯父家。原来他们是迁回来了——只是咱们家也迁了地方,武伯父又怎么寻着你的?” “我到西城旧宅子去的时候,遇着了武伯父。”朱平贵说:“他样貌没怎么大改,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看巧不巧,我正要去酆郡寻他们,他们却又回京城来寻我们。” 果然是巧。人生有些事情,比书上的故事还要巧。 茶端上来,朱平贵虽然进了内宅,却一直守礼,从来不正眼打量阿福身边伺候的人。武姑娘也一直垂着头。她虽然与朱平贵早订过亲,可是毕竟还没正式成婚过门,随他到阿福这里来,虽然情理上都没什么不妥,可是仍然是一副羞腼样子。 这两口子做夫妻倒是很般配。 阿福以前想过,倘若朱平贵娶一个泼辣的回来,整天吵闹不休可够糟糕的。朱氏又不是那种能端起恶婆婆架势的人来。 “哥哥预备几时办亲事?”阿福微笑着说:“王爷与我只怕不能去道贺了,家里房舍还要整一整吧?” 朱平贵看起来有些难开口的样子,阿福只以为他大概是手头紧。娶亲,聘礼这些花费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朱氏大概一时张罗不开。这个上头阿福倒是帮得上忙,财物,衣裳这些都易办。 “有一件事情……”他还没说出来,自己先为难起来。 阿福微微意外:“哥哥有话就说,这儿又没外人。” 武姑娘轻声说:“夫人,这是我家的一件麻烦事,实在不好意思,却要给夫人添麻烦了。” 她虽然看起来安静腼腆,但是说话却简白直接:“夫人也知道,我家当年是惹上了是非才迁离京城的。我爹爹与人合伙做生意,一起置办了一样古董,由爹爹先保管着,可是等到约了人看货的时候,那人却说古董被爹爹调换了,拿出来是件赝品。父亲辩白不清,本事多年的朋友,差点闹到要见官的地步,接着那人……却又暴病死了,他家里人不肯罢休,说是爹爹起了黑心暗害了他。正因为这事,为了避祸我们才举家迁回酆郡老家去的。” 阿福还是头一次知道当时事情的原委。武家那时候走的急,阿福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听不到这些大人们之间的纠葛。 “此事难道,还未了结?” 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京城又有这样大的变故,当时要同他们打官司的人家恐怕都不在了。事情难道还有什么麻烦? 武姑娘点点头:“正是。我们刚迁回来数日,不知道怎么,那家人又得了消息,找上门来追究当年的旧事。说是就算当年那人的死不是我爹爹害的,那件被掉包的古董也需赔出来……” 阿福总算明白了大概:“原来如此……那古董价值多少?” 对武家来说是大麻烦,对阿福来说却也算是小事。若是朱平贵要替武家揽这事,阿福可不愿仗势欺人,大不了她来出这件古董的钱赔给那家人了解些事。 怪不得朱平贵不好意思,自己岳家的事却要求到妹妹这里来,的确是张不开口。 武姑娘摇头说:“夫人好意我们心领,可是事情却不是那样简单。父亲说他当时没有调包,那家的儿子自然不信,放下狠话走了。可昨日,突然有人闯进家来将父亲绑了走,现在,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武姑娘纵然坚强,说到这一句,声音也微微打颤。 事情大出阿福的意料之外,她看了一眼朱平贵:“这样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武姑娘也是,倒是从头说起,她倘若进门时先说父亲被人绑了去想请帮忙寻找,何至于要绕这样大的弯子。 “救人如救火,你们还真耐得住性子。被什么人绑去,有什么线索?报了衙门吗?” “没敢报……”武姑娘掏出帕子抹了下眼:“家人怕这事一报了衙门只会惹来更大的祸事……可是又实在没有办法。”她跪了下来:“还请夫人……” “你不必说了。”阿福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唤人说:“把刘润找来。” 偌大京城,要找出武姑娘的父亲被绑到了哪里,可真不容易。阿福记得上次阿喜的事情就是刘润去办的,很快就将阿喜找着了。这次武家的事,只怕也得着落在他身上。 “哥哥别想太多,武姑娘也别太忧心了。那家人既然只是要钱,事情就没那么糟。”阿福宽慰他们:“要钱的话一切好办,家里若是凑不够时我这里也帮得上忙。” 武姑娘点头说:“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没齿不忘。” “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说见外的话。” 阿福对刘润讲了这件事,刘润听的仔细,点头说:“这位武姑娘也是一面之词。事情或许没有她说的这样简单。” “你到了城里,先和王爷通个气儿,这事……” 刘润轻声说:“我自然先去府里讨王爷的示下。夫人不用担心。既然是亲戚,能帮的自然要帮忙。” 刘润骑马离开。这时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太阳晒的树叶都没有精神,蝉声远远的在林间鼓噪不休。 武姑娘站在廊下,帘子的阴影投在她脸上,阿福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 武姑娘很有担当……阿福相信她以后也是个好妻子,好主妇,能把家操持好—— 只是…… 阿福觉得有什么事情,似乎,不是那么完美。 可是要让她说出心里什么地方不舒服,她又说不上来。 朱平贵他们也要回城里去,阿福没有挽留。趁现在走,城门关闭前应该可以进城。 他们刚走就起了风。 夏天的天气变的极快,刚才还烈日当空,一转眼,黑压压的云就从山那边压了过来。 杨夫人看着人关门闭户收拾东西,顺着回廊朝这边走。 海芳说:“朱家那位舅爷这会儿只怕在半道上呢,要是遇着大雨,只怕今晚进不了城了。” 杨夫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夫人有心事?” 杨夫人在回栏边坐下来:“唔。” “可是为了今天下午这事?” 杨夫人没说话,天变得很黑,往远处看,低低的铅云像是压在头顶一样。 “我到夫人那里去,你去厨房看看。” 一道炸雷惊响,震得人脚一软,雷就像打在头顶一样,响过了,人耳朵里觉得嗡嗡的。杨夫人有些心神不宁,到了正院门口,二丫忙着接过伞迎她进去。 雨到底落了下来,雨点极大,噼里啪啦的砸在屋瓦上。阿福拍着儿子,不知是不是雷响受了惊吓,小李誉哭起来便不肯停,哄了半天才好。杨夫人问了一声:“世子怎么了?”人已经走了进来。 “许是让雷惊了,已经好了。”阿福说:“夫人坐。” 杨夫人关切的凑过来,看李誉的确已经睡下了,松了口气说:“这雷当真响的邪门。” 淑秀端茶进来,杨夫人接过茶盏,看了她一眼。淑秀垂下手,缓缓退出去。 杨夫人看阿福的脸转向窗子,也有些神不守舍的,料想她是担心这会儿在路上的人。 “夫人,夫人?” 她提高了一点声音,阿福才转过头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庄子上虽然好,但终究不是常住之地。这个月十六是好日子,收拾一下,迁回王府去如何?” 阿福愣了一下。 杨夫人说的是正理,她也想过。 可是无形中,她已经把这里当成真正的家了。她在这里住的时间那样久,孩子也在这里出生…… “山庄离城远,有些事情毕竟不方便。王爷要办差,夫人总不能一直和王爷这么分隔两地。”杨夫人笑笑:“我还想着,夫人早些给小世子添上弟弟妹妹,府里好更加热闹呢。” 七十八 回城 二 外面雨越下越大,庄里各处都开始掌灯。 而刘润这时,却给困在三桥那里的茶棚里。 这会儿茶棚中挤满了避雨的人,显得喧嚷而杂乱。许多人都在咒骂,不知道这雨几时能停。想进城的自然更加焦虑。 刘润端着一杯茶,面前还摆着两个小碟——卤香干和花生。他剥了两粒花生吃了。刚才驰马时出了一身汗,又淋了些雨,现在身上泛潮凉。 外面显得极暗,离平时天黑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的光景,现在外面却已经看不清三丈开外的东西了。 又有人进了茶棚,这里已经没有空位子了,有个客商带的几大箱子货物就占了一片,后来的人有的只能挤到茶棚边上,雨大,难免溅水。茶棚里点起一盏油灯,离得近烟气熏的很难受。 又进来的一男一女刘润认得,不是别人,就是朱平贵和武姑娘。 刘润坐得靠里,里头比靠外的地方显得更黑,朱平贵看了一下,和人商量着在左边挤了个位置出来,和武姑娘先坐下。 刘润的听力极好,即使隔着好几重人,茶棚里又这样嘈杂,他也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朱平贵低声说:“这雨不知要下多久……今晚怕是赶不及进城了。” 武姑娘没出声。 “早知道倒不如在庄子上过一夜再说。这不前不后的在半道上,倒真是为难。” “都是我不好,给你添了麻烦……” “别这么说。”朱平贵顿了一下,说:“都是一家人了。” 可还不是一家人。 刘润在肚里冷笑。 家人么……朱平贵可能觉得自己要娶武家的女儿,那武家的人自然也是自己的家人。 可是在刘润看来,家人不是这样定义的。 没有共患难,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可算不得是一家人。 刘润剥着花生,那武姑娘话不多,但却是个有成算的人。来找阿福帮忙的事情,刘润觉得应该不是朱平贵主动。朱平贵这个人是很要面子的,阿福贵为成王夫人,但是他却不想要沾什么光,也绝没有打着成王府的旗号说什么做什么。就这一点,刘润还是很敬重他。朱氏也是一样,与阿福不亲近,但她也不是个贪婪的人。不过这个武姑娘…… 他又剥了一粒花生放进嘴里。 卤水煮的花生余味甘香,刘润听到那武姑娘说:“阿福妹子……和过去可大不一样了,真是一派贵气。” “嗯。”朱平贵说:“她也不容易,能有今天也是难得。” “怎么她住在城外面呢?是不是……”这话里暗示的意思就多了。朱平贵并没察觉武姑娘话中那简单的疑问语气后头藏着那样多的疑问:“她怀孕之前到庄子上来小住,可是后来有了身孕了不宜挪动,现在孩子也小,早晚是要搬回城里去的。” 武姑娘就笑了,茶棚里灯火昏暗,她的笑容显得很温和敦厚:“怪不得呢。我还瞎担心,以为……” 茶棚的伙计提着大壶过来添水,她把续满水的杯子朝朱平贵跟前推近些,一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按说,现在最焦急的应该是武姑娘吧? 可是一直朝茶棚外探看雨势大小的确实朱平贵。 “糟糕,怕是来不及进城了。”朱平贵小声说:“就算这会儿雨停,赶到京城门也该关了。” “平贵哥,你先不要急,这雨若是一时停不了,我们只怕还得折回去。” “正是。”朱平贵说:“不知道刚才报信那人进城了没有,或许也在哪里避雨呢——只是武伯父的事情……” 武姑娘垂下头去不说话了。她这样不言语,倒让朱平贵更替她焦虑。 这位武姑娘,看来可真不简单。 刘润的目光在人丛中巡梭。 不是他想的太多,而是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如果这位武姑娘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想救父亲,而是另有目的的话…… 刘润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顿了一下,他猫着腰沿着墙出去,动作既轻,在乱糟糟的茶棚中也绝不显眼。 店里的小二不一会儿又出来忙活,满满的一壶热水拎过来给各人添茶续水。还有人吆喝着:“小二,有没有包子?有面也成,能垫肚子的快端些上来。” “包子没有,烙饼还有。” “烙饼也成!可不要给我那掺糠的。” 店小二低头猫腰给各人都续上了茶水,然后又绕到后面去。这茶棚不过是三面土坷垃墙撑着,有个客人蹭了一身墙灰,骂骂咧咧:“也不知道这墙牢靠不牢靠,让雨浇塌了可怎么办?”旁边就有人不乐意:“你这话怎么说的?你还盼着这墙塌啊!” 两人拦了几句嘴,旁边有人劝阻,也没吵起架来。 朱平贵心里焦躁,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虚。 他摇摇头,定定神说:“这雨若小些,咱们就回山庄去,今天是进不了城了。” 武姑娘还很体贴的说:“这三桥也该有客栈,胡乱对付一夜就成,再回去打扰也不好……”她下面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朱平贵身子晃了两下,咚的一声,头就重重砸在了桌面上。 山庄里头,阿福留杨夫人一起用饭。新鲜的山鸡,炖的烂烂的,味道极鲜美,阿福虽然心中有事,还是破例多吃了半碗饭。杨夫人吃东西时那举止仪范标准的可以写进宫女们必背必学的《宫诫》里头。二丫端着手巾在一旁伺候,紫玫指点过她,让她注意杨夫人的举止动作。二丫看的那叫一个入神,连阿福要她递手巾都疏忽了。 “不用这么心急,规矩也不是一天学的。”阿福说:“这里也差不多了,收拾了你们也去吃饭吧。” 紫玫答应了一声,饭桌撤下去,又沏了茶,才领着二丫退了出去。 紫玫教导二丫:“吃饭时不可张嘴咀嚼,碗碟筷子不可碰出声响,喝汤时不许吸溜。还有,饭不可吃饱,腹饱人易懈怠疏神,容易困倦忘事。还有,吃饱了易有嗳气,这些都要牢记。” 二丫乖乖点头,认真记住每个字,连饭菜是什么味儿都没有尝出来。 “在主子面前打嗝,咳嗽,喷嚏……这些都是失礼之举……” 二丫忍不住问:“可我要实在想打,憋不住呢?” “那就避出来再打,一定要忍住。”紫玫点着她的鼻尖:“告诉你,我当年进了宫,一开始服侍主子的时候,那打骂可没少挨。和我一起进宫的,当时我们有几个姐妹,红锦最聪明,绿盈心细,我比她们差些,那会儿还有一个白芸,她就因为饿给主子递茶的时候打了个喷嚏,被掌嘴二十,嘴角都打肿了,牙齿也松了,那可还是最轻的。” 二丫吐吐舌头。 “你不要不当一回事。咱们王爷和夫人都是好性子,不打人不骂人的,可是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你看瑞云,她走路就从来不风风火火的,裙角耳坠子都不动,说话前先在心里想一想再说,慢些倒不怕。” 屋里头杨夫人亲自动手替阿福拆下簪环,梳顺头:“夫人与王爷总是一个城里,一个城外的住着,王爷挂念夫人,夫人也对王爷放心不下,既然这样,夫人就该回城中去住才是。庄子是清静,地方也大,可这里毕竟不是王府。” 阿福低下头,轻声说:“是啊,是该迁回去。” “外人看着,若不知道夫人喜欢清静,世子年纪又小,还不知道要怎么胡乱猜想,造出许多没边的谣言了,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啊。”过了一会儿阿福说:“我回来给王爷去封信说一声,再把京城里的屋子该整的整了,咱们就搬回去吧。” 杨夫人得了准信儿,心满意足的说:“夫人不要嫌我多事……” “哪里的话。”阿福抬起头来,在铜镜中看着杨夫人柔和模糊的脸庞:“我知道您也是为了我着想。我毕竟不是大家出身,从一个小宫女变成正夫人,运气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看我不顺眼……” 她的口气有些自嘲,杨夫人的手轻轻放在她手背上,觉得有些心疼。 阿福一直温柔宽厚,做宫女,当然这样很好。做王爷的妾,也使得。可是做正夫人,只有温柔宽厚可不行。就像这个山庄,庄子很好,山野闲居养性怡情,王爷和夫人等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来住,那再好不过。可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阿福怔了一下,杨夫人放下梳子走到外间。 瑞云掀开帘子回了一声:“夫人,刘润回来了——朱舅爷和武姑娘也回来了。” 阿福有点意外:“他们一块儿回来的?” “不是。”瑞云也不清楚详情:“刘润哥,夫人还没歇下,你进去回话吧。” 刘润没有进屋,他衣裳头靴子都湿漉漉的,路上泥泞溅的身上脏兮兮的。 “夫人,朱舅爷在路上昏过去了。” 阿福一惊:“怎么回事?” “我刚才在客院替他诊了一下脉,是今天天气骤变,先是有些中暑,又淋了雨着了些寒气,所幸没有起烧,并不要紧,歇一晚大概便好,药吃不吃的都不打紧。” 阿福心里松了些:“你也淋了雨吧?刚才生过病没多久,让人煮姜汤,多喝一些。泡个热水澡,把衣裳也换了。” 刘润应了一声,顿了下,问:“武姑娘虽然和朱爷一车回来……不过毕竟名分未定,不如先安置在西边院子里?” “好,让人收拾下安顿武姑娘,你快去歇着——姜汤一定要喝。” 阿福一边说话一边把头又挽起来,系好衣带,唤紫玫跟着:“你跟我去吧。” 虽然刘润说朱平贵不要紧,可阿福还是不太放心,总要去看一看。 七十九 回城 三 庆和撑着伞跟随着,客院里亮着灯,下人进进出出的,阿福一到门口,全体人都躬身屈膝静了下来。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紫玫替阿福挽了下裙角:“夫人当心,台阶滑。” 朱平贵睡的沉沉的还没有醒,不过看起来神情安详脸色红润,一点不像是病人。阿福放下心事,刘润既然说他没事,那就一定没大碍。 “夫人不用安心,或许朱爷是累着了,多歇歇就好。” 阿福点点头:“好好安置武姑娘。” “是,夫人放心。” 刘润已经换了衣裳过来,他站到门口,阿福几乎是立刻就现了,她转过头来。 刘润朝她安抚的笑笑,走进屋里。 “你怎么过来了?”阿福有点嗔怪:“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去吗?你也着凉怎么办?” 刘润挥了一下手,紫玫会意的遣退其他人,自己反手扣上了门,就站在门外头。 雨声很大,就算她站的门口也听不见屋里在说些什么。 “朱爷不是着凉,是吃了一点药儿,睡到明早就会醒,没什么关系。” 阿福意外之极,不过她没说话,她在等刘润往下说。 “途中遇雨,我们在三桥那里的茶棚避雨,我现有人暗中赶着朱爷和武姑娘,心中觉得不妥,所以借着递茶的机会给朱爷茶里放了点药沫儿让他睡着,武姑娘果然很急切,那个暗中跟着的人便出面来说可以帮忙送朱爷回来——那人现在就在下房,我已经让人暗中盯着他了。本来我拿不准武姑娘与那人是不是相识,不过朱爷一倒下,武姑娘和那人的说话举止我就看出来了。他们不但相识,而且,应该是一路人,一个在暗一个在明,相当有默契。” “是个什么样人?” 刘润微微一笑:“是个和我一样的人。” 阿福怔了下,随即明白过来。 “那人……是宦官?” “不错。” 武姑娘怎么会认识一个宦官? 那宦官与武家……他们跟着朱平贵到山庄来,打的什么主意? “这场雨,倒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不能朝外传递消息,他们也不能。”刘润轻声说:“不过,我觉得先不要告诉朱爷……比较好。” 那是自然。 “让朱爷且病几天再说吧。那位武姑娘么,她是客人,在庄中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也不必多虑。至于那个帮忙赶车送他们回了山庄的热心人……”刘润的笑容显得愈可亲:“自然要好好招待。” 这好好招待让阿福觉得……那个热心人下场不会太好。 不过现在重要的不是那个。 阿福不明白了,宫里还会派人打主意她懂,可是怎么就找上了武姑娘? 这武姑娘……武家怎么在会和宫里扯上关系?又是和谁扯的?阿福想不明白。 一别多年,谁身上生什么事都不好说,阿福自己身上的变化不也是天翻地覆的么? 第二天也不知是太巧还是太不巧,还是在下雨。 朱平贵一早就醒了,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刘润以“正气内虚”“肝强脾弱”的理由把他继续留在床上。武姑娘一早也过来了,不过却被来探病的杨夫人给拦住了,不轻不重的软钉子给她碰了一个。一是说庄里有的是人手照顾舅爷,二是武姑娘到底还是武家的姑娘……等成了朱家的媳妇再来这里奔忙也不晚。一席话说的温和有礼,又可亲可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杨夫人是武姑娘的亲娘亲姨之类的,一心替她打算。武姑娘在这上头不是杨夫人对手。而住在门房的那个热心人也开始上吐下泻了,据刘润说,没准儿是昨天他们一起在茶棚喝的茶不干净,可得好好休养。 这个休养…… 阿福觉得要让刘润继续照料下去,这位热心人恐怕—— 越糟才越好呢。 虎无伤人意,可人还有害虎心呢。谁让它长着虎骨虎皮虎胆……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杨夫人一透露收拾东西搬回城里王府去,所有人都欢腾雀跃起来了,阿福才现——似乎除了她,别人还都是喜欢京城的繁华,住在山庄,所有人都有一种被配了的没有根基的感觉。还有家人亲人在京城的人尤其如此,收拾东西的度简直是神一样,有人已经把衣裳铺盖都打了卷儿,就等着天晴了,上头一声令下好搬家! 阿福有点纳闷,和瑞云说:“住山庄有什么不好?开门见山,风景好又清静……” “夫人啊。”瑞云看她一眼:“您是喜欢,可是别人未必喜欢。连买个胭脂水粉买个肉都要来回折腾个大半天,您去厨房打听打听看灶上的人想不想搬回城里?再说了,在这儿连个上门来串门拜访的都没有,门子连一个门包都收不着。要是住京城,他们那可是美差,要要大财的,想见王爷想见夫人的,哪个进门不得让他们先刮一笔?您别笑,就是这样,这是俗例。就连我也是。在京城的时候还有人拿银簪子什么的讨好我呢……当然我没要。”她赶紧加了这句,又看看阿福似乎没注意这句,又接着说:“夫人,人往高处走,没个喜欢待在穷乡僻壤忍受寂寥,再让人忘个精光的。” 阿福托着腮:“你说的是,是我自己图清静,可没想着你们。” “其实能伺候王爷夫人这样好的主子,底下人也不是不感激的。”紫玫端茶进来,看了一眼瑞云,把她看的勾着头退出去了,才把茶放下:“不过夫人,给人一分好,人有一分感激。可是这天天月月的都挺好,好成了习惯了,大家也就不觉得好啦,夫人有时候也得恩威并施才好。再说,这庄里除了原来一些人,都是京城过来的,自然想回京城去,这也没什么,夫人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觉得你对不住他们。要是夫人也能板起脸来隔三差五的赏顿板子,只怕那些人的好话还要说的更多呢。” 阿福也知道,不能总给人吃糖的道理。糖总吃,就不觉得甜了。时不时也得给点苦头吃。 “放心吧夫人,恶人用不着您做,有杨夫人呢。”紫玫笑眯眯的叫二丫过来,把美人拳给她:“来,学着捶,不要太重,也别太轻了,从上头捶下来,你看,不难。” 阿福笑:“我用不着。” “让她练练手也好。” 七十九 回城 四 120加 七十九回城四(120加) 下了三四天的雨终于放晴,送了信回城里,再隔了一天,阿福一行人动身上路了。 李信扒着车窗朝外看,远远近近的田垄,在地间耕作的农人,还有路上的行人,走路的,牵牛的,骑驴的……样样都新鲜。 “把头缩回来。” 阿福拍了他一下,李信回头冲她吐吐舌头,小声问:“嫂子,回城里,我能不能和你住一个院子?” “不成。”阿福摇头:“不过你住的芙蓉轩离宜心斋很近,从侧门穿过来过了夹道就是宜心斋,只是几步路。” 李信嘟起小嘴来,看着沉沉睡着的李誉,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两下:“他都能住宜心斋……” “他还小嘛,”阿福哭笑不得:“你可是叔叔,哪能跟侄子争这个。” 李信低下头揪衣角,小声嘟囔:“那我不要做叔叔了。” 阿福笑着搂住他。 这孩子……真招人疼。 “有时候,许多事情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阿福感慨了一句:“而且既然要做了,就不要不情不愿,要尽力做好。” 李信懵懵懂懂,阿福也没指望他这就听懂了。 京城——离开了一年多,阿福觉得,对它这样陌生。 的确,连城门楼都是重新修过的。阿福真觉得……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她想,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大概都不见了。那个小院子,临街的酱菜店,只怕都已经不在了。 到底何处才是家呢? 山庄?王府? 阿福深吸口气,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个地方,就是家了吧? 她没想到李固竟然会在王府门口等着他们,明明……他眼睛也看不到。 这条街……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大改。也许有些地方不同了,不过阿福看不出来。 李固迎上来一步,阿福抱着儿子下车。张氏想抱李信,结果李信自己先一步就从车辕上跳下来,他倒没事,一旁的人可都吓的提着心。好在他站的稳稳的,喊着哥哥就朝李固扑了过去! 李固把他给抱了起来:“这几天没见,你又重了。” 李信嘿嘿的冲他笑,搂着他的头,哥俩儿着实亲热。他的目光越过人丛,看到唐柱铁生他们也下了车,招手喊:“你们过来,我领你们看院子去!” 张氏忙跟着:“小祖宗,他们可不能进内院的,让人带他们去外头安置。” 阿福和李固被李信这么阻了一下,初见面的激动也跟着平缓了一些。李固轻扶着她的臂,手在她手背上停了一下,移到李誉的身上,摸着了他光秃秃的小脑壳。 “咦?头发呢?” “剪了。” 李固有点不解:“好端端的剪头发做什么?” 阿福很想笑,心里又有些发酸:“进去再说。” “对对,快进来。” 李固揽着妻儿进门,王府在那场动乱中也曾经受了些损伤,不过已经修整的全然看不出痕迹。 “突然就搬回来了……”阿福有点感慨:“会不会耽误了你的正事?” 李固表情一本正经,用外人绝对听不到的音量说:“你和儿子才是我最大的正事。” 老夫老妻了,阿福还是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兴许是他呼出的热气熏的,也可能是太阳照的。 刘润在后头照应朱平贵在床上躺了几天,好人也躺的没精神了,武姑娘一脸关切的跟着,只是凑不到近前来。以一个父亲被掳生死不明的女儿来说,她也没有显的多么焦虑。 宜心斋里的许多家什器物都换过了,帐子窗纱也都是新换的,淡粉的纱窗带着一股喜气,远远看去象是笼罩着一层薄烟轻雾。 刘润噙着笑进来,给李固请过安,轻声说:“那人递了一封信出去。” 李固已经接了信,知道这里头的事儿,问:“男的女的?” “男的那个,自己报是姓于,不过看着应该不是真名姓。武姑娘被看的紧,她递不了信。那个姓于的递的也是口信,他这三天他已经两回告辞请去,不过他现在爬也爬不出十丈,想走是不成的。” “和他传信儿的是什么人?” “已经盯下去了,”刘润说:“是咱府里侍卫里拔尖儿的一个,经验老到,身手极好。” “多加小心,宁可追不着,也别出什么事儿。” “王爷夫人请放心,不会的。” 刘润从屋里出来,瑞云端了茶正要进去,被他拦了下来。 “刘润哥。”瑞云笑着招呼一声:“我看你今天人忙事儿也多,这又要出去?” “茶先不忙送。” 瑞云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他什么意思。 不知从哪起了一阵风,吹的院子里的花丛枝叶飒飒轻响,就象人在轻声低语。刘润先走了,瑞云在廊下站了一刻,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恍惚,转身拐进了西院侧门。 阿福和李固靠在一起,暖风从窗子吹进来,拂在脸上。那种熏然欲醉的感觉,阿福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 是的,搬进城里来就算有一百个不好,但却有一个好,把其他的都盖过。 因为李固在这里。 阿福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你肯定不老实吃饭,这回我回来了,你可没法儿再瞒哄。要是让我看见你又把自己弄的瘦下去,我可要对你不客气。” 李固笑眯眯的说:“欢迎欢迎,你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快来吧,我等着。” 呸,好好的一个斯文人怎么现在变的这样厚脸皮? 阿福想,这肯定跟韦素脱不了关系。 “对了,韦素呢?” “他去东苑送文书了。”李固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今天晚上他一定要来蹭饭的。” “嗯,给他一碗杂面汤,”阿福笑着说:“让他蹭个够。” 李固不说话,只是笑。 “你怎么了?” 李固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阿福被他说的一愣,可是仔细想想,并没忘记什么,来时都打点收拾的好好的。 “你可还没亲过我……” 李固仿佛在商量晚饭吃什么,挺正经的说:“快啊,我等着呢。” 阿福很想一脚踹过去,恼羞成怒:“你就等着吧。” 她刚站起来,就被李固拦腰抱住,狠狠的在脸上就亲了几下。 “喂喂,儿子……” “没事儿,有人看着他……” 阿福的衣带系的有点紧,内衣上头缝着小珍珠扣子,被扯的掉了一粒,落在地下发出轻脆的一声响,并不高,两个人也都顾不上。那粒小扣子弹了几下,然后被又落下来的一幅裙纱给罩住了。 外头的光透过窗纱照进来,那淡粉的光带着轻雾似的柔和,撒在床头和帐子上面,帐子上绣的花叶仿佛被风吹过,轻轻颤抖。 —————————— 俺很CJ,不要瞅俺。掩面跑。。 今天大橙子很……嗯,很勤劳。两手抱着拖把蹭地啊蹭地,谁经过他身边都要仰头看,等人夸一句好乖好能能,马上干劲儿十足的继续蹭。。。。 八十 治标 一 “跟着了?” “嗯……”刘润直接来了书房,显是不想让阿福再为此事忧虑。 “那边是谁?” 刘润轻声说:“是提事府的人。进了东苑之事就不方便再跟,我让人记下了名字和相貌,再仔细打听。” 这也并不奇怪,提事府本来人既多且杂,尤其东苑那边,现在还差不多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内府和提事府的人都混在一起分不清。 不过…… “你说,萧驸马和这事儿,会有关吗?” “难说。”刘润一笑:“反正因为和咱们府上的关系,朱家是让人盯上了,先有史辉荣,后有武姑娘。”顿了一下:“云台已经修缮好了,东苑那边的消息传来,下月初六,皇上就会迁回宫来。” 李固点了点头。 皇宫烧毁了大半,前面的正殿,太元殿,正阳殿,永乐殿,华清殿,都还在重建中,后宫还好些,除了德福宫烧了个精光,其他的地方,尤其是西半边,还都保存的算完好,太平殿……丹凤殿,还有……云台。 云台建始便多用了云石,远远望去洁白无瑕华美异常,而大火也并未能将它烧毁。将外面一层熏黑的表层重新清理打磨过,云台看上去栩栩如新,似乎并未经过那一场祝融之劫,仍旧保持着那凛不可侵的庄严模样。 可是……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包括父皇在内。 皇城的尊严早就一分不剩的被蛮人给撕了下来,践踏成了碎片。只是所有人都避而不提,好像云台洗去了那层黑灰,也就一并洗去了京城被蹂躏的耻辱。 静了一会儿,李固说:“我觉得我的忍耐总被人看作是无能。” 刘润一笑:“欺软怕硬是人之常情。要收拾这人并不难,不过……这治标不治本。根子还在上头……王爷倘若……” 李固点点头:“我知道,我心中有数。眼下这事你来办吧,不要让夫人再操心。她心软,有些事让她知道,她晚上会睡不着觉。等父皇从东苑迁回来,我自有主意。” 刘润应诺,然后又低声说:“王爷不正是喜欢夫人这点么?” 李固故意板起脸:“胡说八道,你快办事去吧。” 阿福才不像那些女人。 李固觉得,家里多了女主人,连空气中的气味都不一样了。阿福不爱用脂粉,但是身上总有着好闻的想起,甜甜的,嗯,奶香味。 元庆进来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用猜都知道王爷这会儿在想什么。不是在想夫人,就是想到了小世子。 “王爷,车备好了。” “嗯。”李固站了起来,元庆替他整好衣襟,李固一边朝外走,一边还不忘了吩咐:“回来打人去东河沿买那家老字号的煎馄饨,我记得夫人没离京城的时候喜欢吃那个。多买些,阿信,杨夫人……大家都尝尝,好久没回来了,吃个鲜。” 元庆笑着应了。 阿福看过账册,抬起头问:“王爷出去了?” “是,刚刚出去。”紫玫朝阿福挤挤眼:“王爷还吩咐人去买东河沿的煎馄饨呢。托夫人的福,回来我们也跟着打牙祭。” 阿福自己可都不太记得那馄饨了。 还是开府不久的时候,有次韦素买了来的,尝过之后觉得特别鲜美。那馄饨有煎的有煮的,煮的汤味鲜,煎的特别脆香。皮成了金黄的,半透明,里面的肉馅成了好看的粉红色,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馄饨角捏的翘起来,一个个盛在盘中神气活现的。阿福自认下厨手艺还好,可是馅没人家独门的方子调配,样子也做不了那么好看。 杨夫人拿着王府里的花名册进来,与阿福商量事情,紫玫端了茶便退到一旁。杨夫人看了她一眼,笑眯眯的没说话。 紫玫先是没明白,后来脸就红起来,一闪身撩起帘子出去了。 杨夫人把几个圈起来的名字指出来:“这几个丫头都到了年纪,该放出去的放出去,该配人的配人了。” 阿福看到头一个赫然就是紫玫,怪不得她刚才要躲出去。 紫玫比阿福大,论年纪是不小了,该嫁人的。 阿福觉得有些舍不得紫玫。说起来,她在德福宫就认识了紫玫,后来又一起到了太平殿,再相处到现在:“要婚配的话……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人?” “那自然是有。”杨夫人卖起了关子,笑着说:“她心里已经看中了一个啦,这个可不劳夫人替她操心。”杨夫人的手指再朝下移,阿福看到了婉秋的名字。 “呃?她也到了年纪了?” “可不是么,她和紫玫是一年人啊。” 阿福瞅瞅杨夫人,杨夫人笑容要多么慈祥就有多么慈祥:“婉秋姑娘老家也没什么人了,无依无靠的,一个姑娘家可真是不容易。再说,她又是宫中赐的,咱们自然得好好替她打算,给她择门般配的婚事,夫人可得给她出份嫁妆,比紫玫那份只能厚不能薄啊。” 阿福咽口唾沫,答应了一声:“您说的是……” 估计婉秋姑娘心目中的好归宿和杨夫人替她安排的好归宿不是一码事——这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 名册还有佳蕙……阿福和杨夫人都沉默了。 虽然名字还没有销去,但是她们心中都明白,佳蕙只怕已经不在人世。她待人和善,处事大度,阿福想起来觉得心口酸。 “夫人身旁的海芳……” “她是不打算嫁的。”杨夫人再翻过一页,后面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年纪也到了。 “这些人配了出去,夫人身边就是瑞云,还有淑秀……”杨夫人对洪淑秀还不是太放心。 阿福笑着说:“不是还有二丫么?” “她要顶用起码还得三年。”杨夫人说:“现在连个洗脸水都端不稳呢。” 她犹豫了下:“外面买的人就是不知根底,二来,手脚也笨,又不懂规矩……” 阿福说:“我这里人够用的,不用养那么多闲人。” 杨夫人继续摇头:“那哪能行?紫玫管着饰衣裳,瑞云要做贴身服侍的这些事情,再加上小世子要照料,两个人都忙的很,早起晚睡的,你这个当主子的就忍心啊?” 阿福有些惭愧。 这倒也是,天天紫玫和瑞云都忙的跟陀螺一样。紫玫要是嫁人,就算还留下来伺候,那又要顾这头又要顾自己丈夫,只会更忙了。虽然有一个淑秀,能帮的也有限。 她是节俭惯了的,不喜欢太多人在眼前,也不喜欢奢华,不喜欢排场。可是屋子大,事情多,还有孩子……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人手自然不够。 “我再看吧……”杨夫人也有点犯愁。 原来王府是不愁人手匮乏的,但是经过一场动乱—— “紫玫看上的人,是谁啊?”阿福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近了问:“夫人你悄悄告诉我,我绝不拿去取笑她。” 杨夫人一笑:“哟,她天天的在夫人眼皮底下转悠,您都没看出来,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阿福的腮微微鼓起来,看起来稚气十足,哪里像是一位贵妇人。 杨夫人捂着嘴笑,笑够了,喝口水,才说:“她能见着多少人啊,夫人连这个也想不出来?” 阿福仔细琢磨:“难道是门房上的?还是侍卫?” 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注意过,紫玫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啊!瞒的密不透风的,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嘛。 合起花名册,杨夫人看一眼外头:“朱爷再躺下去,可就要真生病了。”杨夫人低声说:“王爷写了封信给闻大人请他查这件事,武姑娘八成已经觉得不妙,想脱身了。不过她背后的人没信儿传来,她也不敢有什么妄动。” 阿福叹口气:“武家姑娘……我们以前也是见过的,怎知道她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嗯,她已经不是夫人认识的那个武‘姑娘’了。”杨夫人在姑娘二字上加了重音。 阿福怔了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回过神来:“什么?” “她眉头已散,虽然总是低眉顺眼,可是妇人风情那是掩不住的。”杨夫人在宫中太久太久,这些事情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就算她没有祸心,这门亲事也不能结。就算朱爷不想娶高门富家之女,也绝对要挑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吧?这位武姑娘……哼。” 阿福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刺麻似的难受起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夫人别想这事了,虽然是从朱爷身上入手,可还是冲着王爷来的。咱们不用多管。”杨夫人柔声安慰:“夫人不想见她,就早些让人打她走吧,省的看了碍眼烦心。” 不止是碍眼烦心的问题吧? 阿福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望。 见到武姑娘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朱平贵的婚事有了着落,阿福替他高兴。有了儿媳妇,朱氏以后也可以轻松不少,朱平贵再重新把买卖做起来,或者,李固替他安排件别的差事做,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呢? 以为是迎来了久别的故人,可是,却现不过又是一次欺骗。 八十 治标 二 “夫人,夫人……” 阿福回过神,杨夫人便说:“夫人经的事少,心肠软。以后再遇着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想来就不会随便相信,随便心软了。” 是的,人们的心肠总是越来越刚硬。有的时候年轻的人觉得那些成年人冷酷麻木的不可思议。成年人,也是由年轻人经历过去的,年轻人的羞涩,善良,天真……这些品质成年人也都曾经有过。 可是孩子终究要经历成长,柔软的心在一次次伤害中变的刚硬起来。 杨夫人看着阿福,她在想,当初……她如果嫁了人,那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其实当年刚一进宫,我胆子又小,人又木讷,学宫规的时候,别人总比我学得快。可是到头来,长的漂亮的,心灵手巧的,都给落到荒僻的宫院和其他的地方,那可是一辈子也见不着皇上面的……越是漂亮,就越遭排挤,日子过的越不好。说起来,女子生的好,就是种过错。” 阿福说:“真看不出……夫人哪里会木讷呢?” 杨夫人握着她的手,微微笑。她的笑容显得有一丝惆怅。 “多挨几次竹板,就知道手该怎么放。被掌嘴之后,就得学会什么时候张嘴什么时候说话。”杨夫人摇摇头:“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过来的,一晃眼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福听出她话里的沧桑,想起自己刚进宫时的茫然惶恐,竟然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十年,几十年似的那么久远。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人和事,在记忆中刻画下的痕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 馄饨果然买来了,阿福自己吃了小半盘子,味道似乎还是印象中那样香。李信不肯用筷子,吃的一嘴两手油乎乎的,张氏生怕他弄脏衣裳,不停的劝:“小祖宗,让人喂你好不好?用筷子吃吧?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阿福就不劝。 能童真快乐的时候就尽量自在的享受吧——再过两年,即使让他用手抓他也不肯了。 李固天擦黑时便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笑着说:“今天让人买了馄饨,你吃了吧?” “吃了不少。”阿福笑着替他将衣服解下来搭到一旁:“现在打嗝还都是馄饨味儿。” 李固凑过来:“我闻闻。” 阿福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嗳,屋里有人。” “没有,都出去了。” “别闹,先洗手洗脸,再来抱儿子。” 李誉吃饱喝足,裹着大红肚兜,趴在榻上自得其乐。 李固果然洗了手洗了脸又回来,李誉呀呀呀的说着别人都不懂的话,阿福抱起他塞到李固怀里,看着他手慌脚乱又托头又抱腰的,就忍不住好笑。 “咦?”李固觉得怀里的胖小子沉了不少:“他可有点压手了。” “小孩子这会儿长的最快。”阿福替李固拆去冠,把头梳顺了用头巾再松松的挽一下,能轻松凉快不少:“再过两三个月就会长牙了。” 李固惊叹:“好快啊。” 外人看着挺稳重的成王爷像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感叹:“那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该学说话了?” “有的早些,有的晚些,听说女孩子学说话快,男孩子总要慢点。” 阿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柔软的手。 李固微微出神,阿福问他:“什么呆?” “不是……”李固回过神来,问:“外头在做什么?” “关门啊。”阿福觉得他真有些神不守舍,天黑下来,关门,掌灯。 “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李固说:“也没有。” “有汤,喝一碗吧?” 冬瓜汤端上来,很清淡, 虽然天要黑了,可是院子里花香气却显得更浓。帘子都放了下来,阿福用簪子拨亮烛芯,再将纱罩安放好。 李固是有些心事,但是他既然不说——阿福能猜出来,多半他又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这一点阿福很了解。李固总是想把她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她经受一点儿风雨。 可是阿福想了解他的心事,想替他分担。 虽然她出不了什么主意,也不懂得外头的那些事情…… 甚至家里的事,她都没办法自己定夺下来。 比如,那位婉秋姑娘,还有武姑娘…… 一想到这两个人,阿福的头都大了。 李固倒过来问她:“怎么了?有心事?” “今天杨夫人来和我说放人的事……” “嗯,有什么难为的?” “紫玫她们年纪到了,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还有,那位婉秋姑娘……杨夫人说要给她也配门亲事,我觉得,有点别扭……” 李固就笑了:“嗯,你就是心肠软,要不给她些钱打她走人好了。” “倒不是心肠软。”阿福更头疼的是武姑娘的事:“还有我哥哥的事。” 这些天补药喝着,可是朱平贵一认定自己得了病,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不振起来,胃口也不好。再这么几天,好人也得折腾的病了。杯弓蛇影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总想着自己有病,可不就真病了。 “我倒有个打算……正想和你商量。” “嗯?” “京城人多是非多,上次阿喜的事,还有这次武家的事,都是因此而起。说起来,我们的封邑在右安郡,虽然说是受封食邑,可是到现在还都没有去看过,那边的情形如何也并不清楚……” 阿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让我哥过去?” “嗯,也不是长驻在那里,一年中有三五个月待在那儿,对百姓民生经济情形心中有数,那边的资财入库押运这些事情也都要个可信可靠的人打打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他若过去,一来也能避开这些人和事,二是……” 真是个好主意! 一开始李固与阿福说过,拨一处田庄让朱平贵打理,阿福犹豫着,并没有答应。不过这次的提议,却正正好好,来的恰是时候。 “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如何。” “他一定肯。”阿福了解他,朱平贵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现在天天好饭好菜加补药的养着,反而养的他越来越沉郁:“就是,这么一大摊子事,他恐怕应付不来。” “这你不用担心,”李固说:“这些都有定例有成规,也自有经办的人,他若去了,也起个监看的用处就成了。” 李固与阿福商议过,先将朱平贵派出去,再来办武姑娘的事。 朱平贵先是有些犹豫,这么大的事别说他没经过,就是见也没见过啊。但是架不住李固温言劝慰,刘润在一旁又是激又是捧,他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只说:“家母……还有,与武家议定的亲事……” “朱夫人那里还用得着朱爷担心么?有我们夫人在,朱夫人那儿您放一百个心。至于成家一事,等朱爷跑完趟差事回来,来年开春再办,正是好时候,对了,右安郡靠海,可有不少海外来的新鲜东西,南面的香料,木料,东面的金器,宝石,价格只有京城的两三成,若是采买一些回来做新婚用,倒也正相宜。” 刘润要忽悠起人来,那功力绝对是一流的,起码朱平贵现在心中就扎下了:要不到右安郡去走一趟,不弄些稀罕的东西回来,这京城他就没脸回,更加没脸去成亲。 阿福听着庆和转述经过的时候简直,简直……刘润巧言令色他可以理解,可是李固…… 好吧,人都是会变的。 太平殿里那个沉默而清秀的少年,现在已经马上要变成一个狡诈油滑的政客王爷了。像朱平贵这样的老实人怎么可能是他们俩的对手呢! 阿福一边同情朱平贵一边暗自小心,这两个人单独哪一个她都能对付,但是如果站成一气,那估计谁也对付不了。 万万不能让他俩站到一块儿来糊弄自己。 已经定了放出去的人,杨夫人干脆俐落就办了,又补上来几个。阿福终于从刘润那里打听到紫玫喜欢的人是谁了,姓周,就是刘润说的侍卫里最拔尖儿的一个,可能是家居悠闲生活让阿福滋生了无穷的好奇心,知道是谁之后她更加好奇:他们是怎么,呃,勾搭上的? 刘润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又没盯在他们谁后脑勺上等着捉奸去。夫人想知道自己去问紫玫不就得了。” 阿福讪讪的:“她当然不说……” 朱平贵来向阿福辞行,又郑重把朱氏托付给她。阿福难免觉得好笑。朱氏是她亲娘,阿福岂无照顾的道理。可见朱平贵读那几年书把脑袋读呆了,他的想法是,朱氏该他奉养,阿福是出嫁的女儿,这中间是他亲,她疏。阿福不管他那套,只说:“你尽管去吧,母亲这里有我。” “武家伯父的事,实在是给王爷添了麻烦……” 知道是麻烦就别说了啊。 这一边说着麻烦,一边给人找麻烦算怎么回事? 其实这话应该说反了,要不是阿福嫁了李固,朱家才不会遇到这一重重一道道的麻烦事呢。说起来,倒是王爷给朱家和武家添了麻烦才是——唔,武家的事还要另说,毕竟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哥哥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阿福说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 是一家人不错,可是有些话却是没办法摊开来和他说明白的。 为了他好——还是别让他担那么多心事了。 阿福送朱平贵出去,转头一想,李固是不是也是这种心理?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外头即使有难为的事情也瞒着她。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长着腿跑进家里来了,李固再怎么防,也防不胜防。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要是能一下子痛痛快快把这麻烦解决了就好了……不过阿福也知道这不可能。 得到了多少,同时也得承担多少。 这或许就是权势富贵要人们付出的代价,你享受了,你也要付出。 八十 治标 三 送走了朱平贵,阿福请人将朱氏接来。不知是不是夏天到了的缘故,朱氏清减了不少,人倒还算精神,穿着件半旧的绸缎褂子,扶着小丫头的手进了门。 “母亲坐。” 阿福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好开口,一旁杨夫人挺身而出,清清嗓子说:“今日请朱夫人过来,原是有件事情……” 朱氏忙说:“杨夫人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就是。” 杨夫人老实不客气也就有话直说了。自然,她没提起武姑娘是被人唆使的,只是隐晦的点了出来,武姑娘已经不是“姑娘”了,不知道离开京城之后是不是……嗯,在外地已经嫁过人,又或是别的什么可能。虽然她说的委婉之极,朱氏一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脸色还是难看到了极点。 这时候对女子名节的看重,虽然还没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份上,可是任是谁家听到自家已经订过亲未过门的儿媳妇竟然已经……朱氏脑子里这会儿肯定被“无耻”“骗婚”这些念头全占的满满的,阿福轻声说:“关于武家伯父的事情,一时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他算哪门子的伯父!”朱氏毫不客气:“不要再提那家人!” “但是,”阿福问:“当年咱们和武家毕竟是有婚约的,当时应该还写过书纸约定吧?” “哪有写。”朱氏说:“你爹只是和武家口头订下,送了两样订礼——一对镏金簪子,两样酒,换了八字。” 这就更好办了。 “母亲不需生气,既是如此,这亲事作罢了就是。” 朱氏忽然想起来:“武家那个……”她下面两字不雅,硬是咽了回去:“还住在王府里呢是不是?” “正是。” “快赶她走!昨儿武家还打人来问我她家姑娘的事情,我以为是你留她……那她爹被绑的事,也肯定真不了!保不齐就是想骗钱,你可不要上了当。” 阿福和朱氏讲了他们先将朱平贵打走的举措,朱氏说:“理亏的又不是咱们,”但朱平贵有件正经事做,而且是如此体面风光又有实惠的差事,朱氏自然不反对。 “母亲,虽然咱们知道武家不妥,但是旁人不知道。若是他们恶人先告状,说是咱们富贵了先要悔婚……” 朱氏醒悟过来:“对对!既然都敢骗婚,这种泼皮无赖也肯定做的出来。保不齐还要诈一笔,再把咱们的名声嚷臭了。这事儿得妥当些,你做的对。” 杨夫人端茶过来:“朱夫人不用急。这事儿也好办的很,左右现在朱爷已经走了,武家那边先搁着,王爷和夫人已经派人去查了,能查出他们的破绽马脚来,那自然不用说,就算没查出来,时间也宽裕的很,朱爷这一去,明年开春才能回来,干什么都来得及。” 干什么这三个字非常含糊,杨夫人说的是解决麻烦,朱氏想的是如何退了这门糟心的亲事,倒是很说得来。 摆平了朱氏这头,刘润他们要怎么从武姑娘那里再顺藤摸瓜查下去,阿福就不管了。朱氏一见了外孙子,一肚子火气消了个干干净净,眉开眼笑的抱过李誉又是逗又是哄,还掏出见面礼来。阿福急忙说:“母亲,这个就不要了。” “要的”朱氏坚持:“他就算是王府世子,我也是他姥姥,他百天的时候我没得去,这礼算是补那时的。” 李誉摆弄着用红线系的小银锞子,眉开眼笑的。阿福寻思着,这小子不会是个财迷个性吧?这怎么……见钱眼开啊? 等他满一岁的时候抓周,阿福得记着多给他摆几个银锭子金元宝,试试看这孩子是不是真财迷。 其实……咳,财迷也没什么不好的。以前住的对街有个教私塾的先生,满肚子酸气,人一跟他提钱他恨不得就要把耳朵捂起来,清高倒是清高了,可是本来就不厚的一点家底子很快败光了,娘子再一病逝,领着孩子有一顿没一顿的…… “姥姥的宝贝哟,看看,笑了。” 阿福拿起针线来做的心不在焉,把边都缝到里子上去了,拿剪子来剪线,又把布边一起剪破了。 朱氏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这事儿啊你也别往心里去。” “唔?” “武家这事儿是糟心,但他们不是没骗成嘛。我预备的那些饰衣料什么的,自家留着用,左右没让她家哄了去。你也跟王爷说说,别为这事儿劳神生气。” 阿福把针线篮推一边去:“倒不全是为了这个。” “还有什么?”朱氏一惊:“难道……王爷想纳妾?” “母亲……”阿福哭笑不得:“不是为这个事儿。” “那是因为什么?” 阿福讲不出来。 说自己觉得做王府夫人挺吃力的? 这几天有人上门拜访,女客有好几位,其中就有会阳侯夫人。 阿福头次见她,是太后想把她的女儿嫁给李固,后来那位青沅小姐病亡了,此事就没再提起。和这样的贵夫人应酬是件累心的事,她们每句话后面似乎都意有所指,要是同时来了两位,三位的,那讲起话来更令人费解。谁家与谁家交好,谁家与谁家又是面合心不合。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哪怕有刘润和杨夫人提点,阿福还是觉得应付的吃力。 “事情多……迎来送往的应酬也多,光记人名就……” 朱氏释然:“我以为什么事呢,你一直住城外,现在刚一上手就觉得难。等熟了以后就没什么。做主妇跟当姑娘的时候可不一样,家里的事外头的事都得上心,厨房的事衣裳的事样样要打理。你还记得咱们街上原来里正家的闺女不?在家养的白白圆圆的,出嫁半年再看,瘦的脸颊都凹下去了。女人嘛,都是这样的,熬过一开头就好了。我当年也什么都不会。连煎个肉也要煎糊,这不都得一步步的学嘛。” 杨夫人和刘润也这样劝过她,可是阿福还是心事重重。朱氏这么一说,她倒觉得轻松多了。 朱氏要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晃,手扶着炕桌。 “母亲怎么了?” “没事,起的急了。”朱氏站了站,等头晕过去,说:“家里没人看家,我用过饭就回去吧。” 阿福恐怕有人再盯着朱家生事,既然请了她来就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回去,可是话还没说,朱氏像是抽掉了骨头似的,身子软软的就瘫了下去。 先前朱平贵是假病,可朱氏这却是真病了,刘润诊过脉,说是多年操劳忧思,底子都快耗空了,开了方子煎药,阿福急的嘴上都起了泡,对朱氏却又得瞒着,说她只是天热体虚,又中了暑气,朱氏倒也没想多。 常医官也替朱氏诊过,他说话不似刘润一样什么都敢说,也只说是需要调养,开的方子与刘润大同小异。 阿福实在忍不住,揪着刘润问他,朱氏到底有没有性命之虞。刘润一笑:“你还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 “朱夫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以前操劳过度,又一直硬撑下来——她以前很少生病吧?” “是。”阿福点点头:“连伤风都很少有。” “这就是了,所以现在一作起来人就垮下去了。你不要担忧,好好将养调理就成。”刘润调侃她:“你看你看,还说信得过我,看看你的样子,眼圈都青了。” 阿福摸摸,她这两天可是没顾上照镜子,也不知道眼圈到底青了没有。李固也有些心疼,劝她宽心,不要忧急,家里放着太医,有病定然能够治好。 朱氏的身体虽然没见什么起色,可是的确没有再恶化,阿福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日子过的飞快,初六那一天,皇帝从城外迁了回来。 阿福换了命服,带着儿子,随李固入宫拜见。沉寂许久的皇城似乎重新焕了生机,阳光照在屋瓦上闪闪亮一片灿然。从云台朝下望,前半边皇城仍然是满目疮痍,后半边御花园却是繁华如锦。两相对比,更让人觉得苍凉。 李馨携了她的手,避了人在一旁说话:“玉岚宫住不得了……”她很感慨:“刚才我还过去看了,虽然整过,但是屋子全得重盖——就算盖好,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那些东西,字画,母亲留下的琴,还有哲弟住过的屋子……什么也没留下来。” 阿福轻声安慰她两句,李馨静静望着庭院里盛开的花,风拂动她的衣袂,阿福觉得李馨比没成亲之前更美了,可是……仿佛比上次又瘦了,下巴尖尖的,眉宇间有种明妆丽饰也掩不去的沉郁。 李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说出来的时候,王美人来了。 这一回的见面是避不开了。 隔了许久,阿福又见着了她。 每一次见她,阿福的感觉都不同。 王美人穿着宽松的宫装,头上没有太多饰,也没穿高底宫鞋,也许少做母亲了,眉目间显得温和了许多。 八十 治标 四 “王美人。”阿福不得不招呼她。 她站定了,松开宫女的搀扶,还了半礼:“朱夫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她越和气阿福越是戒慎。 李馨看着王美人,脸上神情有点古怪,说不出来的一种神情,复杂的很。像是有厌恶,又像是有点惧怕,阿福和她在一个屋檐下住了整个冬天,两个人亲近的很,她分明看出李馨眼中似乎还有点怜悯。 王美人并未停留,她笑一笑,宫人扶着她沿着回廊朝前走。阳光猛烈,回廊下却有一种幽暗的阴沉,她的背影没入那片阴影里面,阿福和李馨都松了口气。 “你……”两个人一起开口,阿福笑了:“你先说。” “她得意不了多久。”李馨声音低低的:“父皇还没糊涂,刚扳倒一个姓王的太后,他不会让后宫再冒出一个姓王的女子母凭子贵。” 明明天气炎热,厚重的命服捂的身上出汗,可是李馨的话却让阿福觉得背上陡然窜过一阵寒意。 “你想说什么?” “没事……”阿福想起王美人临去时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容似乎大有深意。李馨叫住一个庭前走过的穿紫衣的掌事宫人:“你且等等,这是什么?” 宫人屈膝说:“回公主的话,这是王美人补品。” “哦?要送到哪里去?” 那宫人答:“王美人迁进丹凤殿,这补品也要送到那里去。” 丹凤殿? 这次吃惊的不止是李馨。 丹凤殿在这宫代表的什么意思——她们心中都明白! “谁让她迁进去的?” “奴婢不知。” 李馨挥了一下手,那宫女端着托盘匆匆而去。 “竟然住进了丹凤殿……” 李馨的手劲儿使岔了,右手小指的指甲从中崩折,阿福说:“你小心些。”命人取了剪子来替她剪齐。 指甲根有点微微沁血,李馨好像不觉得疼,恨恨的说:“父皇怎么会同意她迁进丹凤殿……” “小声些。” 背后议论皇帝和议论后宫美人意义大不相同,李馨平时绝对没这么莽撞。 不单她,阿福心中也不平静。 丹凤殿,那是先前李固的母亲,韦皇后住的地方。皇帝怎么会同意王美人迁进去?这……是不是代表,宫中的风向,彻底转了?李固若是知道了,他心中会怎么想? 李馨无心再与阿福寒暄,匆匆告辞离去。阿福不知她要去哪里?会不会去和驸马商量? 紫玫抱着李誉过来:“夫人,誉哥儿饿了。” “唔。” “外头乱糟糟的不成体统,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有饭吃。不如让人到膳房去走一趟,看有什么现成的饭菜先端几样来吧?” “我肚子也不饿。”阿福坐了下来喂孩子,天气热,李誉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不过刚才看见有个宫人端着补品过去,说是给王美人的。”阿福顿了一下:“听说,亡妹人住进了丹凤殿。” 紫玫也吃了一惊,本能的说:“不会吧!” “但愿不是吧。” 不然…… 阿福也想不通,李馨刚才说的是正理,皇帝又没老糊涂,更加不可能被已经半老徐娘年纪的王美人迷昏头。 皇帝怎么能容忍她有孩子?按说全后宫所有女人都可以生,唯独她不可以。 还有丹凤殿,以前的瑞夫人丽夫人玉夫人都住不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让她住了进去…… 阿福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难道,皇帝有什么短处扣在王美人手里……所以受制于人? 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危险,可是,一想起来就收不住了。 对……很有可能是这样。 王夫人她难道…… 难道是靠那份已经不存在了的传位遗诏来和皇帝讨价还价的吗? 紫玫轻声唤:“夫人,夫人?” “哦,没事。”阿福回过神,李誉已经吃的饱饱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睡的很是安详。他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紫玫拿过帕子来轻轻替他拭去。 “要是王美人真的搬进丹凤殿……”紫玫没往下说。 阿福嗯了一声。 那对李固的影响是一定有——如果真这样下去,王美人若是生了儿子,可以顺理成章晋为夫人。 外头有人说:“三公主来了。” 阿福不知她怎么去而复返,李馨的神情却比刚才离开的时候显得轻松了些:“嫂子,哟,我侄儿睡了。” “你小声些。” “他睡的好,才不会醒。”李馨说:“咱们去丹凤殿瞧瞧去。” 阿福纳闷:“瞧什么?” 眼前这个真是李馨吧?是不是热糊涂了,居然要去看王美人如何得意去? 阿福极不想去,她可没热晕了头。她和王美人……唔,算是各怀鬼胎?呃,反正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王美人这样老辣,大概也能猜得出东西或许不在了。阿福呢,知道自家遇到的麻烦事**成和她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见面简直让人如坐针毡难受的要命,何必去自找罪受。 “去吧去吧。”李馨微微笑着:“有好戏看。” 阿福不情不愿的被她硬拉了出来,外面有不少命妇,还有宫中的美人。阿福看见吕美人穿着一件淡绿宫装,挽着偏云髻,鬓边戴着一朵半开的芍药花。她娴静温婉的样子越来越像是这个时代的标准仕女。她似乎察觉到阿福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唇边还有一抹笑,朝阿福微微点头示意,阿福匆匆的回了一笑,人就被李馨扯走了。 丹凤殿还是阿福记忆中的模样,不知道蛮人怎么会放过了它——不过走到近前,阿福现自己想错了。丹凤殿那雕琢精细填漆嵌金的柱子没了,只是普通的红漆圆柱。阿福顾不得再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一样,就被李馨挽着手拉着朝里走。 正殿门口站了好些人,王美人赫然站在其间,正和站在台阶上的人争执什么。 似乎……像是有人拦着不许她进去? 阿福觉得自己猜错了,可是再走近些,她却现自己居然猜准了! 拦在殿门口的人只是宦官打扮,他身后还有两三个人,都穿着一身灰衣——阿福现在一看到这颜色,眼睛就本能的眯一下,心口也要紧一下。 她对这些灰衣人的印象,大概从太平殿里那个暴卒的宫女被拖走时就已经定了型,再也改不了。 “你们还不上去,把他们给我拖开!” 王美人一贯的温柔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她扶着腹部,一旁宫人搀扶着她。可是并没有人如她所说的上前去动手。宫里的人,大概除了皇帝,没有不怕这袭灰袍的! 阿福觉得这个宦官有些眼熟……是了,以前李固带她来过一次,那个宦官就在这里守着门,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给阿福留下的印象却极深。 “无皇上手谕,谁也不能进去。”那个灰衣宦官慢吞吞的说话。虽然阳光炽烈,这声音却听着让人觉得——阴冷。 “王美人要进去的话,拿皇上的手谕来吧。”他伸出手来:“只要有手谕,您就能进去。” 王美人的城府深,而且,谁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有什么样的背景和势力。现在后宫中已经没有什么有位分的女眷,怀着龙裔的王美人赫然是后宫第一人。可是这个不起眼的宦官这样顶着她,王美人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咬着嘴唇,沉声说:“好!我这就去讨手谕来给你瞧瞧!看你到时候还能怎么说!” 她转身要走时,那个宦官低声说:“王姑娘,当年你就住不进丹凤殿来,过了十几年,就算韦皇后不在了,你还是住不进来,不信咱们就瞧瞧?” 王姑娘? 李馨和阿福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他称王美人和王姑娘? 阿福就想到了听刘润说起的事情。 这王美人当初和韦皇后是一起进的宫,但是一个封了后,一个离奇的从所有人视线中消失。 现在听这个宦官的口气,他明显与王美人是旧识,且关系绝不一般。 现在丹凤殿里的都是当年伺候过韦皇后的人吧?那,他们的敌视排斥,是不是说明了,王美人当年与韦皇后……关系不睦?或者,根本就是对头,是敌人?所以那个宦官才要说,当初她住不进丹凤殿,现在依然住不进?是指当年争宠,王美人输给了韦皇后吗? 当年……当年到底生了什么事? 阿福满腹疑窦,李馨也是面带不解。不过看到王夫人竟然在一个宦官处吃了亏铩羽而归,她还是挺开心的。 不过转念一想,李馨小声说:“要是她真讨来了父皇手谕,这几个人可就要吃亏了。” 她的声音极小,阿福她们站的地方离着那人也不近,可那人像是听见了她们在说什么,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像电一样,阿福被看的凛然一惊,那人的目光里没有喜怒哀乐,那种空洞和漠然……让人觉得莫名的心惊。 “走吧,你要看戏也看过了。” 李馨小声说:“是啊,看到了……” 可是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有些事,生在过去,她们不知道。 可是那些过去的事,却还在左右,影响着现在,还有,未来。 八十一 治本 一 福运来5200 刘润知道在丹凤殿门前生的事,只比阿福慢一点。 他的消息向来灵通,到底是什么门路得来的阿福也不清楚。 阿福看着他牵着李信的手从长廊那头的阴影里走出来,午后斜阳照在两个人身上,刘润的沉稳温雅不必说,连李信迈着小方步,透出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和傲气。唐柱是他的三个小厮里最沉稳的一个,好在年纪不大还算是童子,今天也跟进了宫来,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阿福不禁要想,要是……要是丽夫人没有死,要是李信还是在这深深的宫院中成长,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不过,人生是没有假设的。 李信朝阿福甜甜一笑:“嫂子,我在前头跟父皇和哥哥一起用了膳,我还喝了一盅酒呢 阿福看他的脸红扑扑的,还以为是热的,这么看来,恐怕是因为酒劲。 真胡闹,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 “咦?小月亮呢?” 阿福被这个小名弄的哭笑不得,一旁李馨摸摸李信的头:“你长高了不少 李信头偏了一下,有点气鼓鼓的,却又强装大人样子说:“我不是小孩了,别摸我的头 李馨嘻的一声笑,对阿福说:“嫂子你怎么教的,这孩子可真是招人疼 听李馨夸他,李信的小脸儿更红了,胸脯也挺了起来,活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小公鸡。唉,男人这种生物啊,下到三五岁上到七八十,个个都虚荣的要死,被人夸,尤其是被李馨这样的大美女夸,那尾巴敲得叫一个高啊…… 李馨拉着李信走在前头,刘润轻声问:“王美人刚才在丹凤殿前被人顶撞了?” “不止顶撞这么简单阿福小声把刚才的事和刘润说了一声。刘润沉默的跟着,阿福几乎觉得他没听到她说什么。他仿佛沉浸在一个安静的遥远的世界里,心思让人捉摸不定。 “王美人名字,是不是叫王姜?” 阿福怔了一下,她想了想:“是,难道你不知道?” 这个不算什么秘密。 远远的有蝉声传来,声音显得含糊而混沌,热风吹在脸上,刘润忽然想起家中开始弥漫不安气氛的时节,有一回母亲哄睡了他,和父亲在那儿说话。他迷迷糊糊的,听着几句,本来他已经不记得这些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那时候听到的话又兜上心头来。 父亲语气沉重,母亲再三的问他才说:“……那个王姜,连太后都要忌她几分……” 刘润不记得更多了。 但是这句话忽然就这样冒出来,如此清晰,挥都挥不走。 王姜,王美人。 她怎么让太后也忌她的? 就因为她手中那份遗诏吗? 那东西存在于世上,本该出现在太后或是王滨手中,但是很奇怪,这样东西却被王美人藏了起来。是不是凭着这东西,太后和王滨才忌她? 还有,她与韦皇后当年到底是什么样的过节,韦皇后是不是她所害? 这些想法乱纷纷的在心中膨胀起来,刘润觉得眼前有些晕。他停了下来,阿福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他。 “怎么了?” “没事刘润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背上全是汗,“今天太热了 阿福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李固也喝了酒,脸上脖颈都红,呼吸间带着酒气。上车时阿福轻轻托了他一下,几乎一上车他就睡着了。 紫玫在初八那一天出了嫁,她穿着大红衣裳拜别了阿福,眼圈红红的罩上盖头出去,周家原来的老宅子烧了,新置的宅子离王府极近,阿福见过侍卫周遥一回,看起来是个老实的人,看起来脸上仿佛左右写着大大的“可靠”二字。紫玫眼光不错。 婉秋也被杨夫人指了人嫁了,那人是个管事,妻子在京城动乱之时亡故,现在能得这么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做填房,自然是满口子乐意。奇怪的是婉秋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嫁人的时候不哭不闹,还过来向阿福辞谢过,阿福还觉得怪异。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瑞云说:“她是识时务的,不管她是谁的人,现在能决定她命运的人可是王爷和夫人。再说胡管事才刚三十,人又能干又有积蓄,她嫁过去还有小丫头服侍,上头没公婆,先前的胡夫人又没留下儿女,她的日子别提多自在了 紫玫嫁了之后依旧在阿福身边伺候,事情多,阿福也离不得她。紫玫挽起妇人梳的髻,穿着新衣裳进来,少不得被瑞云她们打趣调侃,说是周家嫂子来了。紫玫一向大方稳重,可是做了新妇到底脸嫩,被笑得脸通红不好意思。 她服侍朝食的时候,李固也笑着说了句:“你们才刚成亲,我原该放周遥几天假才是 紫玫盛汤的手顿了一下,轻声说:“谢王爷,夫人的宽厚,不过服侍主子才是我们本份 阿福的筷子在露骨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示意他别在打趣。紫玫已经把汤碗盛的满满的,再说下去,难保不会盛的溢出来。 “他待你可好?别怕,要是他敢给你气受,我和王爷说,好好收拾他 紫玫笑的羞涩,小声说:“他挺好的 “哎哟,这才几天啊,就开始护起来了瑞云推推一旁的淑秀:“怪不得人常说,女生向外。你看见没,这一变成周嫂子,和咱们就生分了。咱都是外人,和人家姓周的才是内人哪!” 淑秀也跟着捂嘴笑,紫玫狠狠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平时也没见你嘴皮子这么伶俐。你不要笑,你也总有这么一天!” 瑞云一甩辫子,掀帘子出去:“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服侍夫人!” 屋里人笑成一片,连二丫也跟着笑。一提到嫁人这事,做姑娘的没个不害羞的——哪怕你真不害臊,也得装出害臊的样子来。 阿福莫名的冒出个念头:果然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啊…… 她看见刘润站在廊下,从宫中回来这几天他都有心事。 二丫看看阿福,又看看站在窗外的刘润,掀帘子喊了声:“刘润哥,你进来下,夫人找你说话呢 刘润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 阿福纳闷之极,冲她问:“我几时吩咐了?” 二丫揪着辫梢,一副不安的样子:“夫人不是想和他说话?那我再让他出去 阿福哭笑不得:“好了,就你鬼灵精。下次别这么捣鬼 二丫脆脆的笑着:“我知道,我这就去倒茶 瑞云也退了出去,把屋里留给阿福和刘润。福运来 八十一 治本 二 阿福没绕圈子,开门见山的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有心事不能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刘润还说:“没事。” 阿福可不会让他一句话蒙住,“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眼圈都熬的青。要是很为难,我纵使帮不上忙,你也可以和王爷商量。” 刘润心说你以为我没去商量吗? 想来他在这点上头不如李固,阿福就没怀疑李固现在有什么不妥,可是自己的情形却被一眼看了出来。 “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可是……我却不知道是对是错。”刘润说的很含糊。阿福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可是对于刘润要做什么,至于如此艰难,她心里也没有底。 在她的印象中,刘润不会被什么事情难住。 难道现在困扰他的事情,是攸关生死的吗? 是谁的生死?阿福心里一紧:“你绝不可以以身犯险!” 刘润看她一眼,平静的说:“我不会的。我全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要好好活着,活的越久越好。” 虽然他语气很怪,阿福还是松口气。 刘润的后半句在心中说出来:他要活着,他要看着仇人遭到报应,看着仇人死去。 李固正从屋外进来,阿福不能再追问刘润,这么算来李固也算无形中替刘润解了围。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下午可能有雨,原来想去城外的,只能改天再去。” 天气是闷热的紧,像是要下雨的光景。 李固与刘润也有一点默契,他们谁也没提起外头的事情。 他们要追查的仇人,说起来应该是同一个。 对韦皇后下手,又诬陷刘润的父亲的人,也就是李固的仇人。他母亲的死,还有他自己的目盲——杀父杀母的仇恨,深深埋在两个人心底。 “有没有酸梅汤?” 阿福不想让他喝那个,怕伤脾胃,说:“有百合绿豆汤,我让她们端来。” “好。” “朱夫人的病,好些了吧?” “好多了。”提起这个阿福欣慰:“昨天还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儿,晚饭也多吃了几口。” 朱夫人的病是早年穷苦操劳落下的,又被武家的事情气着。好茶好饭好药的将养,好转的也快。 这个话题更加彻底的转移了阿福的注意力,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刘润了。 后者见机开溜,阿福刚想出声叫住他,李固说:“儿子怎么样了?前天不是说一个劲儿流口水么?是不是长牙?” 阿福点头说:“多半没那么快长出来,可能是牙床痒。” 李誉趴在那儿,他肥嘟嘟白生生的,趴在那儿翻不过身,用手啪啪拍席子。阿福忍不住笑,李固只能听见声音,连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没事……”阿福笑着把他抱起来交到李固手里。李固清俊,这孩子却长的圆滚滚的,手脚脸,身材。阿福有点嘀咕,这孩子要是像她一般长成个小土豆状,那可不帅了。李固问她嘀咕什么,听她一说哈哈的笑。 “没事儿,像你也好。”李固顿了下,轻声说:“我喜欢。” 阿福觉得脸上一热,挨着他坐下,伸手逗儿子。 她不出声,李固可没打算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你调养调养,咱们再生个闺女吧?既像你,又像我……”他是为了转移阿福的注意力,可是说着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向往起来,“会抱着腿喊爹爹喊娘,将来你教她绣花,下厨……” “还没影儿的事呢,你就开始偏心啦。”阿福把儿子搂过来:“可怜的娃,你爹已经开始疼你妹妹了,你也别难过,有娘疼你。” 李誉乐呵呵的,一派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模样。 绿豆汤端了来,李固喝了两口,阿福拿小勺舀了一点喂给李誉。绿豆汤里搁了一点糖,味道很清淡,李誉喝的眉开眼笑,阿福却不敢多给他喝,怕凉。 “这些天宫中还没安定下来,乱糟糟的,除非父皇来人召你,不然你不要进宫去了。” 阿福点点头,她才不想去呢,大热的天穿戴齐整厚重,顶着一脸的脂粉去受罪,说话走路都要加倍小心,受活罪。初六要不是皇帝迁回来这样的大日子大事情,阿福也就不会去。 但是很快阿福便知道,李固话里说的宫中乱糟糟的意思,并不是指搬迁入住修整这些事。 一个流言悄然的传开。 据说,王美人和逆贼王滨不是族伯与孤女的普通关系,她是王滨的私生女,母亲身份卑贱,原是乐籍女子,进不得王宅,王美人就假托是一个早夭的王家子弟之女被养大…… 又据说,王美人早年入宫就品行不佳,甚至不被同是王氏出身的太后所喜,更三番两次的和当时的韦皇后作对,所以才被遣送出宫到东苑,形同放逐。这次圣驾移至东苑,让她又得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如果说前两条流言杀伤力还不致命,那么第三条,也是最隐秘的一条,实在是太毒太狠了,真是专打人脸揭树皮掐着蛇的七寸那么准。 据说,王美人怀的根本不是皇帝的孩子,而是某个侍卫的孩子。又有个说法是说某个提事的孩子。 阿福听到杨夫人隐晦的说这些,惊讶之极:“这些是怎么传出来的,您又打哪儿听来?” “我的夫人,既然都说了是谣传,上哪儿去寻传话的人去。”杨夫人感慨了一句,又说:“虽然是谣传,可是并不是胡编的没影儿的事儿。王美人的身世就算不是那样不堪,也是很寒微的,这么一比,当年韦皇后可是出身书香门第,清貴无暇。而且,她中间那样长的时候不在宫里,谁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销声匿迹的。” 但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狠的一击,是对王美人贞节的质疑。 这种**暧昧之事绝对解释不清,恐怕还会被越描越黑。对后宫女子来说这一记攻击的杀伤力比什么都强。不但自身难保,腹中孩子生下来只怕也要终身活在这阴影之下。原来王夫人怀的孩子是一件利器,大有可能母凭子贵。可是现在这种流言一传开,这怀的简直像个炸弹了。 “您觉得,是什么人传出这些话来的?” “这可不好说了。” 杨夫人低声说给阿福听,“夫人想想,原来与王派不合的官员,肯定不乐见一个姓王的女子再称霸后宫,甚至将来……”杨夫人把太后持政王家之祸重演的话隐去不说,反正阿福也明白。 “还有,后宫中不想见王夫人得宠得意的女子们。”这可能性也高,后宫争宠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现在的情形是,皇帝也不年轻了,可是他的儿子们却——李固眼盲,哲皇子死了,邺皇子虽然说是下落不明,不过他是王家外孙,就算活着找回来,王家的关系和药罐子身体也让他无法问鼎皇位。小李信更小,母亲已经死了,又没有什么靠山,连皇帝似乎也不待见他将他放到李固这里来养。如此一来,皇帝等于一个继承人都没有,这时候谁要能生下一个皇子,再晋位成夫人——后宫的局势立变。所以那些女人,那些才人良人美人,个个恨不得把王美人生吃了才好。 阿福自己也是这样猜测的,有的时候有的事情要追究起来,不是找不到嫌疑人,而是嫌疑人实在太多了…… 就比如王美人这样的,遍地是敌人,想把那暗中放流言算计她的人招出来—— 咳,难。 太难了。 八十一 治本 三 阿福和李固说起这事来,李固唔了一声,说:“这些是非与我们不相干,你不要搅进去就行。”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往前凑。” 阿福躺下来了还在琢磨这事儿,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这传言一环扣一环,嗳,你想想,先是说王美人的身世,那是乱臣贼子和贱籍娼女所生的孩子,根不正苗歪,出身已经这样糟,当年入宫又争宠相嫉,让人觉得她果然品行不佳,就算与王美人没仇怨不相识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难免对她心生恶感。再加上最后一下子……” 而且,这传言并不全是谣言,就算是,王美人也无法证明,她真的不是王滨和一个娼女的私生女吗?谁能证明她不是?她又的确在宫中消失了许久……这传言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让你一听就觉得这事似是而非,再细想又觉得大有道理。就算你说那是假的,是谣传,你又有什么证据来推翻? 散布谣言的人,心思缜密布局严谨,出手就是必杀招数,实在不容小觑。虽然现在针对的是王美人,可是如果这样的人成了自家仇人,和这样的为敌作对,想想让人觉得有点 李固轻声笑:“听听,你是不是想替王美人出头,把散步谣言的人揪出来?” “我又没疯没傻。”阿福抱着他一条胳膊,笑眯眯的说:“王美人现在焦头烂额,八成是没空来找我们麻烦,让她烦她的去吧,越烦越好。” 帐子的沉沉的赭色,但是被烛光一照,帐子里头是一种柔和的茶色。 打更声在夜的寂静中远远传来,夜色如浓墨。 “明天多半还会下雨,要是那样你就别出城了。” “我知道……” 李誉嗯嗯呀呀两声,阿福把他抱起来,他并没醒。把尿布换过,没再把他放回摇床里,就卧在两个人中间。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浓浓的甜甜的,比什么熏香味儿都好闻。 李固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 他也会觉得迷惘,做一件事的之前之后,他会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该不该做? 阿福重新躺下,李固的手绕过儿子,搭在她的腰上。 他现在不迷惑了,也许夜间的安静让白天繁杂的心绪也沉淀下来。 他现在不是自己幼时憧憬向往的那种人——君子端方,清素洁白。 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心里很踏实。 阿福含含糊糊的说了声:“睡吧。” 一场秋雨之后,黄叶落了一地,夏天去的那样快,一夜之间就远了,即使原来在抱怨夏天太热太长的人,也觉得季节的变换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夏天的尾巴。 可是季节变凉了,流言并没变凉。宫里面,权臣勋贵之家,倒是没流传到民间。皇帝的寿辰时阿福又带着儿子随李固进了一次宫,这次寿辰并没大办,也没有受群臣磕头,各郡各州千里迢迢运送来的寿礼,皇帝拣不贵重的收下,其他的都归置给户部。近臣们的礼也一样没收。 不过,阿福他们算是儿子,儿媳,不算臣子。 阿福送的是一副绣图,赶了快半个月赶出来的。李固请一位大家画的繁河山溪图,然后阿福亲自动手,将这副图原样描在丝绢上,绣成一副大图,长七尺,阔五尺。李固心疼的要死,说可以找旁人绣。阿福只是笑:“没关系,这种东西不难绣。比如那片大水,那都不是绣的,是飞线界上去的,你摸着了么?很光滑吧……”看起来就是一片亮亮的深浅浮涌的水光。 阿福拉着李固的手轻轻触着绢图的丝面。山峦的纹理,河水的流纹。李固的手指轻轻抖。 他虽然请人画了画,可是画上的山是什么样,水是什么样,树是什么样,他此时方知。 阿福觉他在颤抖,先是有些奇怪,随即明白过来原因。 她微微心疼,手环着他的腰,贴在他背上,轻声说:“赶明儿咱们绣幅更大的,比这还大,上面什么都有,比这单是山水的好多了。” “别,做这些太费眼了。”李固的手指尖弯曲过来。抚摸她这些天拈针刺绣的手指。指尖那里变得硬硬的。 “我也可以请人做木雕石刻……一样能感觉到的。” “嗯。” 这副绣好的繁河山溪图,李固都舍不得送进宫做寿礼了。 他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站直身说:“收起来吧。” 刘润走过来,他望着那平摊着的绢画,山川奇秀,水烟澹澹,这绣成的绢画,似乎比那纸画……嗯,有很大不同。虽然还是那张画,可是画在纸上让人觉得只是一张画,纵然好,却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绣完之后,水却像是会流动一样,山与树与溪中间层次分明,就像,要从纸上站立起来——让人觉得远近错落如此生动鲜活。 是的,这画一下子变得立体了。 刘润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不过是略知皮毛,他下狠心去钻研的只是家传医术。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眼看出这张绣画不同来。 难道只是纸画与绣画的区别吗? 不,不是的。 刘润不是没见过绣屏绣画,可是全不是这样。 这绣画,似乎……代表了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画法又或是纹绣技法,一个……全新的流派! 一旁还有用墨线绣上的两行诗句,那诗是李固作的,也是书法名家所写。阿福把那字绣的如行云流水,挥洒写意,有如香炉中袅袅升腾的青烟,自在轻灵,没有一丝匠气。 “等一裱好就是一座大的画屏,啧啧,这两面俱是光洁精丽,真是好画,好手艺!”韦素问:“是用什么木头?紫檀?黑檀?还是用石头的?” “石头太冷硬,与轻薄的丝绢不相醒。”阿福说:“已经择定了黑檀架子。” “好,很好。” 这副绣屏在皇帝寿辰那天抬进了宫里,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皇帝也看到了,十分欢喜,是真欢喜,笑的时候从唇角眼角的纹路里都透出一股欣慰来:“这是范如涛的画吧?画好,绣的更好!” “是臣媳的一点小手艺,皇上不嫌弃,倒也可以留着闲时赏玩。” 最后皇帝把那绣屏,直接摆在云台东殿座椅之后,把那里摆的一架玉石松鹤屏风给撤了。 宴就像家宴,只有两桌而已,李信李固和皇帝他们坐了一桌,那桌还有驸马萧元,以及皇帝的两个堂弟。虽然是堂弟,可是却比皇帝更加苍老,一个头快白尽了,另一个腰背佝偻着。皇帝的兄弟不好做…… 阿福和李馨,五公主七公主,还有几位美人坐一起。五公主穿着正品宫装,头上脖子上手上戴的那叫一个累赘,脸上胭脂浓的,那两块涂的像猴屁股一样! 没见到王美人。 自然,官方说辞是,王美人怀了身孕要静养,所以不便来这种场合。 可是人人心里可都嘀咕着。 李馨给阿福舀了一勺虾仁,态度既自然又亲切:“嫂子,我侄子呢?” “杨夫人她们看着呢,已经睡了,所以就不抱进来了。” “哦,今儿那绣屏可真好。”李馨说:“嫂子这一手简直是巧夺天工,我就不行了,手笨得很。” 五公主李芝插了句:“三姐姐可不笨呢,这宫里哪还有人比三姐姐更聪明啊?” 这话说的酸溜溜的,大不合宜。 阿福抿着唇,似乎没听到什么,满桌的人也没个对这话表示关注的。李馨只说:“嫂子闲时教教我,也不求绣成那屏风的样子,能绣个荷包手绢就行。” “这个也不难,慢慢来就成了,一开始把样子描好……” 五公主又插了一句话进来:“三姐姐真是变贤惠了,是不是要绣东西送给驸马呀?说的也是,姐姐也该学着贤惠些,到底……” 李馨把头转一边去,可是五公主好像一点没感觉到她的不悦,接着说:“到底三姐姐也是嫁作人妇了,不比我们还在闺中,自由自在的……” 何美人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小芝,你话太多了,快吃饭吧。” 李芝的眉头皱起来,不过亲娘的话自然要听,她终于闭上了嘴。 吕美人笑容和煦,落落大方,桌上几个人都照顾到了,又不让人觉得她霸道凌厉,掐尖要强。 阿福心目中对她的印象,只是第一次在太后赏花会上的见面,那时候她极青涩,想表现自己,又不得其法。 现在完全不同了,每个人都变了。 这里坐的女人,会不会哪个,就是放出王美人的谣言的嗯? “嫂子尝尝这汤。” “我自己来。” 宫人替李馨斟酒,朱红的酒液注入杯中,玉白的杯子里隐约透出的雅约酒红,让人闻之即醉。 忽然宫女的手猛的朝前一抖,酒哗的一下浇在了李馨的身上。 李馨旁边,坐的是五公主。那宫女为什么突然失手——这种简单的,宫中最不入流的小手段,连阿福这种不会宫斗的人都明白。 可是,不明白的是,五公主和三公主有什么利益冲突?让李馨出丑对她有什么好处? 阿福摸出帕子替她擦了两下。 擦也白白搭,这种红酒最染衣服,就是搁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有的衣服染了都洗不掉,李馨的这件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直接换掉,这件衣裳也绝不能再穿了。 八十一 治本 四 李馨只看了五公主一眼,什么也没说。 李芝先是有些强硬的与她对视,可是过了一刻还是没办法理直气壮的看着李馨的眼睛,把头别到一边去。 李馨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襟:“我去更衣。” 阿福也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馨里面贴身的衣裳也湿了,得一起换。李馨在屏风后把肚兜穿上,阿福替她系上带子。李馨露出来的背部是洁白如玉没有半点瑕疵,即使阿福也是女子,看着也觉得有点炫目。 “萧驸马还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李馨披上衣裳,一边系衣带一边说:“福气不福气的……”她没朝下说,摘下一两件饰,宫女捧盒子来装了,李馨在盘里挑挑,又换上了件和这件宫装相配的钗环。 妆盒捧上来,李馨匀过妆,阿福也涂了些粉。 “老五还是小孩儿呢,”李馨扶扶鬓,“我出嫁前一天晚上,父皇把我叫去,拿了图给我看,最后指给了我五个县,连我娘的老家邰县也在内,当年大姐姐出嫁也不过才两个县,她嫉妒的见天咒骂,我要和她计较也犯不着。” 阿福顿了一下,轻声说:“五个县啊?” “嗯,父皇说我将来若是生了儿子,可是承继两个县,生女儿,就继一个。”她看看阿福,“公主有这样的封邑也算难得了,当然,和皇子是不能比。” 皇帝对李馨算是很大方了,或许是怜惜她母亲和弟弟都已遭不幸。本朝公主出嫁除了一些定额的嫁妆之类,一般是没封邑的,大公主是头一个出嫁的公主,有正经封号,所以有两个县陪嫁,不过大公主未曾生育已经病逝,那两个县又被收回去。 可是李馨只要一想起自己丰厚的陪嫁采邑是母亲与弟弟的两条命换来的,只怕绝不会高兴。 阿福也不好劝她。 “过完年,我打算搬出宫去。” “搬去哪里?” “承恩坊。”李馨笑了,“父皇再喜欢我,也不会让我总这么留在宫里。还在现在承恩坊没有那些讨人厌的老宫人和老宦官都不在了,整个承恩坊就我一个主子,日子倒也不难过。”李馨回过头,在阿福脸上看到了怜惜。 “再说,我迁出宫去,和嫂子你见面也方便容易了。”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事,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带着讥讽,轻蔑,还有……一些恨意。 两人更衣梳妆完再回来,殿前面有两个歌女在唱曲,声音宛转,在秋日里听起来有一种空旷的婉约。一曲唱毕,阿福她们正好归座,歌女拜谢了赏赐退出去。 皇帝和李固正开玩笑,几杯酒喝下去人松快多了,“今儿可没见你的礼啊。” 李固也笑着说了句:“父皇这是喝多了,儿臣明明有寿礼呈上的。那屏风父皇不还夸过么?” “那不算,那是阿福送的。” 皇帝对儿媳妇的称呼在座的都听得到,这可不是一般的信重。 “可画是儿子找人画的么,前后跑了好几趟呢。” 李馨跟凑上一句:“我还帮嫂子拓绢呢。” 皇帝来了兴致:“拓绢?你也会?” “我帮嫂子扯着绢布角来着,还递了水和笔。” 皇帝哈哈笑出来:“果然当用了。嗯,好,这功也记你一份。” 五公主小声念叨:“会绣活儿有什么了不起……” 她下头的话让何美人一指甲给掐消了音。 何美人生过一个儿子,不到半岁便夭折了。五公主是她第二个孩子,何美人满怀期待,本以为这是个儿子,可是生下来又是个女儿。她年纪已经不轻,颜色自然也不如往昔,五公主又不讨皇帝喜欢,何美人现在也不求别的,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成。五公主大了,自然要指个驸马,能顾得好自己就不错了。何美人不求她孝敬,只求她别惹什么祸就成。 李芝先前还好,可是经过京城这一乱,许多人都变了。何美人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五公主变成这样了…… 也许是…… 也许是逃出京城的时候,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她害怕,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被皇帝,被大队撇下。李芝哭着扯着她,可是为了让车轻快,她不让李芝再和她坐一辆车,让她去后面的车子上和宫女坐在一起…… 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她对年幼的李芝说,你怎么不是个皇子?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也不能像三公主一样得皇帝的欢心,她冷落她,觉得她实在蠢笨让人心烦…… 何美人有点恍惚,心里转了十来个弯,脸上却还不能带出来,吕美人朝她举起杯来,何美人还得陪一杯。 虽然宫中要讲资历,可更实际的是看谁更得圣宠。何美人已经色衰,吕美人却正是得宠的时候。玉夫人在的时候显不着她,王美人得意时也没人留意她。但是现在一个死一个关……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吕美人,也就冒出来了。 吕美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她看人的时候,还有举止间,何美人形容不上来,那种气质与众不同,可又说不上来都是哪儿不一样。 她的目光移到李馨脸上……还有成王夫人,她们,好像,有点相同的地方。 何美人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了,总是会胡思乱想。明明哪儿都不像。李馨明艳高贵,成王夫人温和敦厚,她们完全不一样。 李信扯着嗓子给皇帝念了诗,皇帝笑着点头:“好,没荒废学业就好。跟着哥哥嫂子要好好听话。” 李信点头答应。 萧驸马也在笑,阿福的目光从李信的小脸儿上移到他脸上。 这个男人生的真好,眉眼会说话一般。 可是男人要长这么好干什么?花朵可经不起风雨——而且感觉越漂亮的花,就越有毒啊。 阿福还是觉得,像高英杰那样的人靠得住。李馨要是嫁给他,就算没有什么富贵日子,可高英杰一定是个能支撑门户的男人,爱护妻儿,有责任感,靠得住。 反正阿福就是觉得萧元靠不住。 不为别什么原因,就是直觉。 皇帝心情极好,宴席上的菜热了两回,才兴尽而散。李固喝的不少,连李信都跟着喝了两杯,阿福顾着大的,看着中的,还有个小的缠着——李誉睡的饱饱的,现在精神十足的缠着阿福不放,回去的车上煞是热闹。 “今天,没见王美人。” 李固靠在她肩膀上小声说:“她还是安心养胎的好。听说……前几天吃的东西不妥当,又吐又泻动了胎气了。” 阿福微微觉得奇怪,“你的消息真灵通。” “灵通的不是我,”李固说:“宫里面打死了几个宫人宦官,都是与王美人这事有关的。王美人现在极不得意,她所倚仗的靠山不过是冰山,她也没有什么别的筹码……” 阿福想了想,“只要她不找咱们的麻烦……咱也不管她的那些事。” “唔……”也不知道李固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手掌热热的潮潮的贴在她的腰上,阿福觉得那里像是贴着一块烧红的热炭一样。 “阿福,”阿固小声说,“咱们再生个女儿吧?” 他声音太小,阿福没有听见。 李固觉得有些意外,父皇是无法确定王美人手中有没有那份遗诏?也许是顾念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李固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当年,王美人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皇帝却仍然让她活着离开了。而现在…… 酒宴上有一会儿功夫皇帝在走神,虽然时间很短,他又开始谈笑风生。但是李固感觉敏锐,他看不到,可是他的感觉更加敏锐。 他们可能忽略了什么。 李固和刘润,他们将自己所知的拼凑起来,给了王美人致命一击——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王美人并没被彻底打倒,皇帝对她,并非全无眷恋。 这就让王美人没有陷入完全绝境。 皇帝的不舍就是她的生机。 到底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呢?父皇,母后,还有王姜…… 李固忽然想起来。 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清楚的知道当年生的事情,那些被重重时光湮没的人和事。 当时的人,太后,王滨……这些可能知情的都已经不在。 但是,阻拦王美人,让她无法进入丹凤殿的,曾经在母后身边服侍的那个宦官,他一定知道! 李固以前,竟然一直忽略这个人。 他只是对那人十分敬重,从来不轻慢他。还有一次问过他想不想出宫,他可以让人安排,田地,房舍,总之,能好好的过日子,衣食无虞不用操劳。 可是他说,只想留在丹凤殿。 是的,当年的事,他一定知道。 也许他知道的比李固想象的还要多。 回到府里天已经黑了,阿福端了醒酒汤来,坐在一旁,替他轻轻按揉额角:“下次别喝这样多了。” “又不是天天如此,父皇寿辰,难得一次的。” 他握着她的手,阿福的手微微的凉,软软的。他把她的手贴在热烫的脸上。 八十二 惑 一 160加 八十二惑一(160加) 刘润穿过丹凤殿那片花园,已经是深秋,树叶落了一地,枫树叶子衬着丹凤殿内外一片火红。这里宁静寥落。 刘润对韦皇后……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说不清楚。 虽然韦皇后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毕竟他的家破人亡是因为她。 前面传来哗哗的声音,有人挥着扫帚在扫地下的落叶。小径上的叶子被扫成一堆堆的聚拢起来,有人在花圃边掘坑,要将那些叶子掩埋掉。 刘润停下脚步,向那挖坑的人躬身行礼:“林师傅。” 那人恍如未闻,继续一下一下的掘着土。 “我叫霍翊,家父是霍白荣,不知道林师傅还记不记得他。” 那人动作停住,缓缓转过脸来。 “是你?” “我生得更像家母。”刘润有点恍惚的抬手摸了一下脸:“家里出事的时候我还小,现在都快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是容长脸,肩膀很瘦。” 他重新低下头去整弄那些叶子,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不,你和他很象。”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声说:“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刘润跟着他穿过花园。 在德福宫的时候,刘润也做的是花园的差事。看着象是没多少活儿,可是天天累的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花要剪,叶要修,枝要整,根要培,土要松,就算是到了严冬,还有些花是放在暖舍里,一样要精心看护。 “进来吧。” 刘润心中有事,并没在意其他。不过屋中太过简陋的陈设还是让他意外。 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薄被,被面已经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一张桌子,一张凳子。 “坐吧。” “林师傅,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你想知道是谁令你家破人亡的?” “对。”刘润心中疑问重重,但是现在他只能选择他最渴望知道的。 说是喝茶,不过壶里倒出来的只是白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张脸露出了历经沧桑后的倦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 李固握着杯的手越收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忘不了,家破人亡的时候,那些疼我爱我的人……他们没做过恶,凭什么要落得那个下场?这世道凭什么这样不公?我要讨还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姓林的宦官,脸上露出苍凉的笑:“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公道?我守着丹凤殿快二十年——宫中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什么都看到过,唯独没看到公道。” 刘润的相貌,的确不象他的父亲霍白荣,但是……他的神情和坚持,都与他倔强的父亲如出一辙。 “当年我与你父亲一起煮过茶,下过棋,喝过酒。我也曾经想过,不知道你是死是活,还在不在这世上。你既然今天来了,把我当作长辈,那就听我一句劝。你,或者是,你的主子,都不要再追查的当年的事了。” 刘润坐的直直的,他的神情有一种悲凉和愤懑,平时那样稳重的一个人,这时候显的执拗而脆弱。 “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林宦官的声音更低了,象耳语一般,自言自语似的说话。象是说给刘润听的,又象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皇帝空着这丹凤殿,世人都说那是他对韦皇后用情既深且专。一个帝王若是动了真情,就算他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事后……怎么会从来不追查,只惩办两个太医,几个奴婢就算了数?你想一想,那时候是什么时候,都出了些什么事情……要想明白……” 他的声音那样轻,可是说出来的话象是惊雷一样狠狠砸在刘润心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丹凤殿。 是啊…… 他们,怎么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还是,他们根本从来不敢这样想? 刘润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李固有失去母亲自己目盲的痛苦,皇帝……他对韦皇后这样用情,他失去了妻子——刘润和李固都不放弃追查,可是皇帝呢?皇帝,他什么也没有做。 谁都知道霍家是冤枉的,霍白荣德行技艺都是太医院最拔尖的,否则当时不会由他来照料诊治韦皇后。皇帝更应该,心中有数……可是韦皇后一过世,第一个被惩办的就是霍家。 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动作,要追究查明当时的真相。 刘润觉得全身发冷,他扶着栏杆,缓缓的坐下来。 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似乎都无法支撑身体。 那是……那是什么时候? 那年,那是天景十九年,接着就是天哲元年。那年有数十年不遇的大旱,那年有妖星犯主,还有……天哲宫变。听说那年杀了那么多人,血将繁河的水都染的通红。 那时候,若没有王滨,皇帝说不定已经被他的兄弟篡了位—— 大风刮过来,刘润觉得一瞬间全身的热量都被这冷风给带走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绝望,这样虚弱过。 他好象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决定进宫来,他想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他想报仇。挨完那一刀,躺在散发着异味的草铺上,老鼠在他脚上爬来爬去,毫不避人。 不能喝水,不能进食,痛楚象火一样烧灼。 有种说法,老鼠属阴,人身上的阳气不足,死气渐重的时候,老鼠也不会躲着人的。 他那时候想,也许他就要死了,什么也做不了,就那样死去。 他在心里喊着母亲,父亲,喊着姐妹的名字,咬着牙撑下来。 现在他忽然发现,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其实已经到了眼前。 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一步,把那层纱揭开。 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究竟…… 他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向回走。穿过夹道,过平安门,绕过西边那些围砌起来重建的宫室地方,李固还在等他的回复。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让李固也看到血淋淋的惨痛的真实。 可是,可是说不清楚在心底的什么地方,其实他也想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尝到和他一样绝望的的苦涩。 —————————— 肩膀好象是落枕啦。。。连头都没法儿转。。。 抱抱。。好高兴好高兴,可以加更了。 八十二 惑 二 “他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刘润垂着头:“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什么也不肯说。” 李固略显失望,可是并不特别意外:“我猜他额不会说什么……他若想说,早就会说了,不用等到现在我们再去问。” “不过,宫中倒是又有了一拨新的谣传。” 最开始的关于王美人不利的消息的确是他们放出去的,但是现在刘润说的显然不是。 “说的什么?” “说……王美人怀的孩子,其实是前提事郎,现在的驸马萧元的。” 李固怔住了,半天才嗤笑一声:“这也真无稽。” 刘润却说:“这话不知何处传出去,用心很是毒辣。” 李固摇了摇头:“算了,先不理会那些。我再查一查吧,总还会有老人知道当年的事情的。” 刘润心里有些悲凉。 就算知道,那些人死也不会说的。 就像今天的林宦官一样心中有数的人一定还有,可是他们或者会说自己什么也不知大,或者就把责任推给太后与王滨——这两位都已经不在了,而且,也的确手上都不干净。 今年的冬天来的也特别早,十一月下了头场雪。朱氏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人看起来消瘦了些,精神倒是很好。天寒了有些惦记朱平贵,怕他在外头没棉衣。阿福就笑:“右安郡天儿热,冬天也不结冰不下雪的,您不用担心。” “这倒也是,听说南方是热,一年到头都用不着棉衣,还有水果什么的吃。”朱氏稍稍放心,拿饴糖逗李誉,裹的像个棉团儿似的李誉趴在炕沿上嘿嘿笑,嘴里已经长出了四颗小牙,上两颗下两颗,歪歪的像粘在牙床上的小糯米,冲着饴糖流口水,笑得一脸傻乎乎的。 淑秀掀开帘子,李信从外头进来,北风卷着雪花,瞅紧每个空隙要往屋里钻。李信头上肩膀上都沾着碎雪,屋里暖融融的热气扑到脸上,眼前顿时有点模糊,头上辫子上的雪粉也在瞬间融化成了水滴。 “嫂子,朱夫人。” “信殿下。” 朱氏笑着招呼一声,刚欠起身就让阿福按住了:“母亲别拘那些虚礼,他又不是别人。对了,阿喜她还在庵中?眼看一年了,母亲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朱氏唔了一声,说:“前天我让人送棉衣去了,你不用挂心。” 阿福苦笑:“我是想,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庵里……” “嗯,我已经打听过了,刘昱书还活着,那年冬天他恰好不在京城。”朱氏从容自然的说:“阿喜是刘家妇,刘家花轿抬去的,又没有写休书,自然还是归刘家来管。回来等开了春,议好日子,我会再把阿喜送回去,刘家自然会好好约束她,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阿喜在庵里日子过的不知到底如何,不过只要朱氏和朱平贵不再放纵她,她没了倚仗,应该可以静下心来踏实过日子。刘昱书为人踏实,脾气温和,阿喜要是和他好好过……也是件好事。 李信去了大衣裳,爬上炕去笑着和逗李誉玩,说是叔侄,其实按大小就像兄弟两个。李誉这样大小的孩子喜欢鲜亮的颜色,扯着李信的织锦绣缎袄襟不撒手,口水滴答答的淌下来。 瑞云端着热热的甜杏子茶进来递给李信,李信接了过来,笑着说:“咦,倒不烫。” “夫人算着你回来的时辰,温着的,倒出来就能喝了,不烫。”又问他:“书房冷不冷?先生教了什么?” “不冷,生了炭盆了,先生今天没教新的,我写了一会儿字” 朱夫人感慨:“这么小的孩子就念书?刚四岁吧才?” 周岁四岁多。可是这是皇帝吩咐的,阿福也没办法。 “可别累着了,功课也不用赶着。”阿福摸摸他的头,对朱氏说:“本来想开春再开始学,可是这个先生是皇上给送来的,据说学问特别好。” 朱氏果然不再有异议,皇帝说的话那当然比泰纳还大。 说话间李固也回来了,下雪他便回来的早些,眉间有一抹忧色,显然有些烦扰的事。李信扑上去抱着腿喊:“哥哥回来了!” 李固笑着把他抱起来:“今天淘气没有?要是先生来跟我告状,我可不轻饶你。” “我才没捣蛋呢。”李信皱皱小鼻子从他身上爬下来:“先生今天还夸我了。” 朱氏起来告辞,阿福送她出门,回来替李固解开领扣,除了外面的衣裳。 “有什么为难的事?” “也没什么。”李固说:“比年头的时候总是好多了,起码……不会有那么多人冻死饿死。” 不会有那么多,那也还是有的…… 阿福顿住了,她环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他怀里面。 阿福身上带着一股暖意,还有香气。 “我没事。”他抬手搓了两下脸:“就是有时候觉得自己还该多做一些事。” 阿福觉得心里微微酸。她知道冬天棉衣不暖,吃不饱肚子的滋味。 李固虽然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皇子,但是他的心……却不是那样高高在上的。 她去端了一盏杏子茶来给他。 “韦启要回来了。” “是么?”阿福有些惊喜:“什么时候到?” “我今天得的消息,他们再过三五天就该到了。下雪的话路上难走些,可能会晚一点儿。” 刘润端了信盒儿进来,里面盛着几张请柬。阿福翻了一下,又放回去。 “是什么?” “人情来往,当时生誉哥儿的时候他们曾经随过礼。” 李固点点头,并不在意:“差人也送份礼去就好。” 阿福的目光在刘润脸上停住:“怎么,晚上没睡好么?” 刘润微微一笑:“得了本医术,看的晚了些。” “嗳,书早一天看晚一天看的没什么要紧,别先把自己熬坏了,到时候医者不能自医,你本事再高也没用。”阿福顺口问:“是讲什么症候的书?” 刘润微微顿了下:“伤寒。” 阿福笑笑:“回来我就让人到你屋里去,把所有书都搬空,让你看不成。” 屋里人都笑起来,气氛温和融洽。 李固却微微出神,他脸朝着窗子,神情平静。 八十二 惑 三 180加 八十二惑三(180加) 刘润拿不准李固知道多少,他们不约而同的,都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刘润时常觉得有一把火,在火底隐密的烧灼,痛楚似乎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窜起来。 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一闭上眼,他就会想起来那一天。 林宦官那显的沧桑疲倦的脸庞,他的神情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 可是凭什么! 刘润不想认命。 他,他的全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绝不能接受这一切,只是因为皇帝需要牺牲品,众人需要替罪羊,所以他父亲,他家就合该倒霉吗? 庆和还是和他住在一间屋里,白天劳累一天,早已经睡熟了,呼吸声那样均匀,窗上竹帘早该取下,可是事情多,一直没顾得上。帘栊被风吹的一下一下的磕碰在窗扇上。 就像碰在人的心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醒着,可是意识不清。可是也没有睡熟。那种半梦半醒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直到东方泛白,才又浅浅地盹了一觉。 韦启他们终于回到了京城,一同回来的还有高英杰,递了贴子一起过来。阿福是不能见外客的,但韦启兄弟俩和高英杰不一样。一来韦启和韦素算是自家亲戚,高英杰又是患难之交。二来,李固也更习惯阿福陪着他。阿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又命人烫了酒。天色阴沉,过了午,天上零零星星飘起雪花,桌子摆在玲珑阁里,敞着窗子。虽然下雪,可是没有风,天也不算冷。 阿福洗了手重新挽了头发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李固旁边,替他斟了酒,递在他手中。 韦启全不是阿福记忆中的模样了,他脸上有长长的一道疤痕,从眼角划到嘴角,伤痕还泛着红,肯定是这几个月的事儿。 “这脸上……” 李固看不到,闻言顿时露出关切的神情:“怎么了?” “哦,被划了一道,”韦启不以为意,自己笑着用手摸了两下:“小伤。” “伤在脸上,怎么能算得小伤。回来请人好好看看,彻底治好消去了才是。” “这可不算什么,再说,没点疤,上战场还震不住人呢。”韦启笑的爽朗,又压低声音说:“这个可是炫耀的本钱,显得我身先士卒勇为当先,哪儿的疤都能消去,唯有这道万万消不得。” 众人被他说得笑起来,高英杰说:“照韦校尉这样说,我也得在自己脸上弄两道,不然肯定让人以为我是胆小鬼只会躲在营帐中,没有冲锋在前了。”他指着韦素:“你就更不用说了,典型的小白脸儿!” 韦素叹口气:“那只好下次搽些墨黑在脸上才能出门了。” 阿福微微笑,让人将小风炉搬来,就在这里暖酒。炉上水微沸,咕噜噜的冒起小水泡来。 大概因为阿福在,两人都没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事,讲的都是些轻松的。韦启说有个营将一早起来穿甲胄,可是甲胄冻的结结实实的,卡住了,怎么也套不到身上去。后来不得不拿热水刷子来刷洗,然后再穿上,可是铁甲上的潮湿没擦净,刚穿上一出营账,让寒风一吹,顿时又冻上了,手不能抬步不能迈,最后喊了来人将他抬走…… 阿福不知道这事情真假,挺心酸的一个笑话。虽然韦启只说冻得不能动弹,可那该有多冷,恐怕是刺骨奇寒吧? “这辈子头一次到那样远的北方,以往觉得京城的冬天也已经很冷,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京城这儿的雪根本算不得雪。那里的的风雪一刮起来,遮天蔽日,我们那次险些回不来,互相手扯着手,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脸,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想回临时搭的营帐去。不到百步远,我们居然就看不见那营帐在什么地方了,说起来,没见过那样大风雪的人根本想像不出来北地关外的风雪是个什么样。” 一道热汤端了上来,揭开盖子。阿福说:“来,尝尝这荸荠饺子。” “嗯,弟妹手艺就是好。”韦启顾不得烫,先尝了一个:“我们在外面草根沙子都啃过了,这次回来可得吃些好的。” “正是。能好好的回来,大家在一起把酒言欢也不容易。”李固举起杯来,三人喝了一杯,阿福替李固舀了碗热汤,李固端起来喝了两勺。 “是了,出征在外,没遇着什么好东西。”韦启摸出个小锦盒儿来:“我这做大伯的也得给侄儿补上一份礼。” 阿福也没推辞,就替儿子收下来,高英杰也一样拿出个小木盒来,他的关系又不同,阿福辞谢一回才收下。 刘润在一旁替他们将酒杯又斟满。 阿福坐了一会儿便离席出来,她在那儿,恐怕他们说话不太方便。 她轻声嘱咐刘润:“别让他们喝太多了。” 刘润答了句:“我知道。” 阁子里热,淑秀在一旁拿着斗篷候着,替阿福披上,想替她戴风帽的时候阿福摇头说:“不用了,就从廊下穿过去,用不着这个。” “夫人脸热,须防吹了冷风回头不自在。”淑秀一径坚持,阿福也就将风帽戴上,摸出袖子里两个小盒子交给她:“先替我拿着。” “是给世子的礼吧?” “是啊。” 李誉睡了,便没抱出来和韦启他们相见。左右他们在京城会停留一段时间,总有见的机会,会不会再离开还未定。 帘子掀了起来,阿福迈步进屋。朱氏正抱着李誉坐在屋里和杨夫人闲聊,杨夫人站起身迎上来:“夫人先回来了?” “嗯,王爷今天高兴,八成会喝多。” “是,我就让厨房准备醒酒汤。” 李誉已经能分辨人的声音,朝阿福伸出两只胖胖的手来呀呀的喊人。阿福顺势把他接过来。 李誉的小脸儿白里透红,看了让人就觉得心里欢喜,想狠狠的亲下去。 虽然说,韦启他从军,阿福认为,那是一件英勇的事情,值得钦敬……可是身为一个母亲,阿福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战场。 人呐,就是这样矛盾啊。 这个冬天,似乎人人都有心事。 刘润消瘦,李固时常出神。 阿福叹口气。 能让他们都这样困扰的事,一定非常严重。 可是她却帮不了什么忙,刘润摆明了不会说,李固总是用安抚的微笑告诉她一切安好。 是的,除了这个,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是,阿福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酝酿,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 俺瞅着那个179票一晚上了==好吧,俺就四舍五入当它是180吧。。要不然我一夜都得惦记它。 八十二 惑 四 阿福做两针绣活,转头看看窗子外面。 碎雪飘飘洒洒的落着,窗纸被雪粉打的沙沙作响。 高英杰,他知道李馨出嫁的事了么? 他心里,是不是像他表面上流露出来的这样浑不在意? 阿福吁了口气,不再去想。 想也是白想,事情已成定局,李馨已经嫁给了驸马萧元。她和高英杰有情也好,无情也好,那都没意义了。 李固回来的时候果然喝的半醉,眼皮脖子都红红的,阿福却不怎么担心。喝的热酒,又是和兄弟,好友一起喝的,想必睡一觉就好了。 阿福端醒酒汤给他,李固不接碗,握着她一只手,靠在那儿吃吃的笑。 “快喝点汤,擦把脸就睡吧。” 李固没动。 “要不喝的话,当心明早起来头痛。” 李固的脸也红红的,他转过身平躺着,没动也没出声。阿福知道他没睡着。 “阿福。” “唔。” “阿福。” “我在这儿。” 李固的手很热,阿福觉得自己手中像是攥着一块炭一样。 “阿福……我可真羡慕他。” 他是谁,阿福能猜到。 “他活的那么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能随自己的心意活着,保家卫国,驰骋疆场,击杀围剿蛮人,给舅父舅母报仇……”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 可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或许他是说了,但是阿福只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张合,没有听到什么。 阿福默默的坐在他身旁,那盏热腾腾的醒酒汤冒着袅袅的热气。 她觉得自己也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靠着李固也躺下来。 手牵着手,肩挨着肩。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曾经憧憬的样子,但是幸福的感觉却比曾经憧憬描绘的更加丰富具体。 也许再等一等,李固就会把他的心事讲出来。 阿福有那个耐心去等待。 他们是夫妻,会牵手一起度过下半生。李固被他心中的负担所磨,阿福虽然不了解,可是那种抑郁无奈,她感同身受。 不能不说,人们对幸福的向往或许飘渺无据,但是对危机的预感,却总是极准。 还没出正月,皇帝病倒了。 这场被来势汹汹,太医含糊其辞,宫中人心惶惶,阿福和李固都入宫侍疾,连小小的李信也知道要看着药僮煎药,自己亲手捧了端到皇帝榻前。 李馨安静的坐在那里,阿福和李固两个人还是轮流着,李馨却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云台。 云台夏天空旷凉爽,却不适宜过冬。大风呼啸着吹过平台呜呜作响,浅浅的回栏池里水都结了冰,殿里烧了地龙,可是仍然冲不散那股凄凉冷清的感觉。 “阿馨,过来吃饭吧。” 李馨回过头来,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阿福。 阿福端碗的手有些哆嗦。 她坐了下来,觉得头有些晕。 不能生病,可千万不能生病。 “嫂子。”李馨也看出一些:“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可能是累着了。” “这儿有我,你回去歇着吧。你可千万不能也倒下……”李馨不知道想到什么事,眼圈红红的,握着阿福的手:“你还有丈夫儿子呢,你倒下了谁照料他们?” “你别自己吓自己,我真的没事儿。吃完饭,我睡一会儿去。你……不要跟李固讲。” 阿福睡的迷迷糊糊的,咳嗽了一声,瑞云轻声问:“夫人要茶么?” “好……” 瑞云倒了一盏茶来,阿福接过来喝了两口。茶水微温,喝起来觉得有点不是味儿。 “什么时辰了?” “酉正了。” 阿福一惊:“我睡了这么久?” “夫人这些天太累了,宫里这么累,回去了还要喂奶带孩子,操心府里的事情。”瑞云替她掖了掖被边:“再这么熬下去,夫人非熬垮了不可。就是王爷,眼见着这些天也瘦了。” 瑞云还有话不敢说,可别皇帝病没有好,再填上几个一同生病的,那可有多糟。 外头有人说了句:“成王夫人醒了么?” 瑞云听出是高正官的声音,忙应了一声:“夫人醒了。” 阿福穿衣下床,瑞云开门将高正官迎进来。 看他的神情,阿福也顾不上客气:“有什么事情么?”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夫人身体不适,医官现成的,给夫人也把把脉瞧一瞧?” “不要紧的。”阿福的头睡的有些散,好在高正官也不算外人:“就是累着了,睡了一觉好多了。您这是从哪儿来?” “从玉西宫来。”高正官脸上倒是露出这些天少见的,由衷的笑容:“回夫人话,皇上刚才已经醒了。医官也说了,已经没什么事儿,只是要多休养多调理,不可劳思伤神就是了。” 阿福终于能松一口气:“老天保佑,皇上洪福齐天,这可真是太好了。” “正是,夫人也可以回去好好歇着,不用再天天起早贪黑的朝宫里赶。”高正官说,又露出有些沉重的神情:“可皇上是闲不住的,这才刚醒,又召臣子进宫。” 皇帝很多疑,这几天的政事都积压着,李固也不敢擅自插手。 皇帝这病也是累出来的。 一年里经过两次动乱,一次是内忧,一次是外患,皇帝的多疑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什么事都要抓在自己手中,完全可以说,皇帝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干的比驴多——当然,皇帝在吃穿用住上头当然不会受亏待,可是他怎么说也是马上要五十的人了,阿福觉得近来进宫,他的白头一次比一次多。 “高正官这会儿一定忙得很,我这里不碍事,您赶快办正事要紧。” 高正官也没和阿福客气:“好,我让人送夫人出宫吧,成王爷只怕今晚还要歇在宫中了。信皇子今晚只怕也不能回去。” 阿福在宫门处上车的时候,远远看到韦启高英杰他们赶过来,到了宫门处一起翻身下马,交禁卫查验腰牌。 “韦大爷?” 庆和出声招呼:“怎么这会儿进宫?” 天可要黑了。 韦启简短的说:“皇上召见。成王夫人要回去了?” 阿福撩开车窗应了一声:“是,皇上龙体康愈,我这正要回府。” 在这样的地方不能多说什么,韦启抱一抱拳,阿福也放下车帘。 八十三 崩 一 阿福回到府中,时间已经不早,天早黑透了。朱氏喂李誉吃了奶糊糊,已经将他哄睡了。阿福进来时,朱氏正守在李誉身旁做针线,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安宁。阿福觉得心里一下变得踏实了,她有些疲倦的在炕沿坐下来,低头先尽情的看了儿子几眼,小家伙睡的很香,头有点长,把额头都盖住了。 “宫里怎么样?”朱氏小心的问。 “皇上醒过来,应该是没事儿了。” 朱氏长长的松了口气,合十说:“真是佛祖保佑,没事儿了就好。”她打量阿福,“你这几天也瘦了,想来王爷也劳苦,过后可得好好补一补。” “母亲也早些歇着吧,天不早了,这些天都累。” “嗯,皇上好了,真该好好赏一下府里的人。” “母亲替我想着些,我事儿多,怕真忘了。” 朱氏笑着说:“好,我就替你想着。晚上我就在西屋睡,誉哥儿交给旁人带我不放心。” 阿福也没推辞,姊妹瑞云这些天也熬的不轻。 梳洗了睡下,听着外面的风又紧起来。 她想了一会儿,翻了几回身。或许是下午在宫中睡过,这会儿她虽然还是疲倦,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淑秀轻声说:“夫人,要茶吗?” “不要,快睡吧。” 淑秀也睡不着,许是炕烧的太热了。 她在小床上也轻轻翻了个身。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又想起玉夫人死去的那天的事情。玉夫人把所有人都打出去,包括她。 淑秀不知道杀她的是什么人,可是,能让玉夫人事先把人都敢开的……一定是她认识的人,而且他们一定说什么极隐秘的话。 玉夫人真美,淑秀没再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这样美的人,怎么会一直没有什么名声,默默生活在民间,一朝进宫,突然间大放异彩呢?之前怎么没人知道她? 淑秀觉得心里有一丝丝恐惧,又悄然探出头来。 她恍惚想起,那天她最后一个退出来,看到倚在床头的玉夫人正拿着小铜镜揽镜自照,唇上涂了鲜艳的胭脂。 她要见什么人呢?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就算玉夫人在病中的时候,也有过两次。 甚至……玉夫人在德福宫小产的那天晚上…… 淑秀微微抖,却不是因为冷。 炕烧的是热了些,阿福觉得身上微微沁汗,把上面一层被掀开了些。 淑秀起来倒了茶给她,阿福漱了口,喝了半杯。 淑秀想再放下帐幔,阿福摇摇手:“别放了,怪闷的。我听着你也没睡实。” “嗯。”淑秀放下杯子又躺回小床上。 她心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杂草,憋的实在难受。 “夫人……” “嗯?” “我好像听说,萧驸马以前是在礼部做个小官?” “嗯。”一场动乱,摧毁了许多人,也成就了许多人,“听说是謇州人,离京城可也算是极远了。” “謇州啊……”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淑秀顿了一下,阿福还以为她没听到自己问的话。 “玉夫人,好像也是那一带的人。反正,都靠近西南。我们都说,玉夫人八成有那边的山族人的血缘,肌肤白的像雪一样。” 阿福对玉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现在想起来,也不太记得她的眉眼长相,只是那种绝代风华留在心中的印痕最清晰。 从西南来的玉夫人,謇州的萧驸马,被玉夫人斗垮的丽夫人,还有刘润似乎曾经提过,丽夫人的兄长曾在西南军中任职…… 似乎有什么事情,模糊的在脑中慢慢成形。 阿福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她感觉自己走近了一扇门,门后面有令她恐惧的事情。 远远的,外面的风声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声响。 阿福动了一下,淑秀急忙披衣起来,快步走到窗边侧耳倾听。 是钟响。 夹杂在呜呜的风中的,是皇城的钟敲响了。 阿福在心中数着次数,等钟声终于停歇,她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淑秀肩上披的袄滑了下去,她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那边屋里李誉忽然哭了起来,朱氏轻声哄他,可是哄不住。 远远近近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未出正月,廊下挂的彩花纸灯还未取下,在清冷的细雪中,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凄清。 朱氏抱着李誉过来,看着人将廊下的灯笼换成了蓝道白纸灯笼,有些惊疑不定:“这是怎么了?” “皇上……驾崩了。” 朱氏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要么就是睡觉做梦还没有清醒。 “怎么会呢?皇帝……不是说,下午好转了吗?” 下午恐怕是回光返照。 “还没有宫里的消息,刚才敲的是丧钟。天亮后我会进宫去……”阿福转头对杨夫人说,“府里的事,还要夫人多费心。” 杨夫人点点头。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走的如此突然,一点预备都没有,阿福天不亮即准备进宫,孝服就是用库里的白叠布和麻布现裁的,粗粗缝起,好在没人会在这事上挑理。府中上下人等都是一身缟素,就算没来得及穿上孝服的,也是粗布衣裳白布系腰,下面的鞋子也用白布包了起来。 风雪变紧了,阿福的车到了宫门前,禁卫迎了上来,查验后放行。 阿福抱着儿子下车,李誉也穿了孝服,头上勒着一条白带子,他比平时安分许多,静静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声不响。 宫中的凝重肃杀之意沉郁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宫道上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四周安静极了,这座皇城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儿活力。 远远的一个人迎上来,灰蓝的袍子,腰系白带。 “夫人。” “刘润,”阿福有太多疑问,可是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王爷在哪儿?信殿下呢?” “夫人请随我来。” 天灰蒙蒙的,雪越下越紧。 阿福将李誉抱的紧了一些,随他一起朝前走。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的冷。 皇帝死了,就像山崩河断……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比皇帝的死更重要。 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的皇帝,会是谁呢? 八十三 崩 二 200加 八十三崩二(200加) “皇上……怎么去的?” 刘润低声说:“皇上昨天傍晚醒来,精神还好,进了一碗药,召了王爷和信殿下进去说话,后来韦校尉他们也来了,我在外殿伺候,皇上没说几句话就不成了,里面乱成一片,太医院的医官、院正都来了,进进出出的……到了亥时初的时候……” 阿福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件事:“高正官呢?从外头进来这么半晌,一直没见他。” “昨夜他去内府那边传话……后来我没见他,或许在别处忙吧。” 阿福也没有余瑕去想那些事了,宫中没有太后,皇后,连一位夫人也没有,阿福定下神来与刘润商量事情,心中难免升起一种荒唐的凄凉感:自己居然成了现在品级和地位最高的命妇了,举哀的时候居然站在最前头——后宫那些美人们,青春正盛,绮年玉貌,一个个裹得素白,眼睛哭的红肿。对于她们来说,这天……是真塌了。后宫的女人若是有儿子的,以后可以依附儿子过,其他的人,除了少数可以留在宫中,其他的都得到景慈观去过下半辈子。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宫中女子都认为是坟墓的地方。阿福记得以前杨夫人和她说过,前次皇帝登基,后宫六百先皇的女人送到景慈观去,不到半年就死了一半,病逝的,自尽的,死的不明不白的…… 她们的悲戚是真的悲戚,可是阿福想,并非是为皇帝之死,而是为自身来日之丧。 李馨跪在另一边,她的神情平静而麻木,别人跪她也跪,别人哭她也哭,可是好象整个魂儿都被抽走了,待在这里的只是她的壳子。她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外头有风吹进来,整个好象都要被吹倒下。 吕美人跪在后头,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当然会茫然。要说感情,阿福不信。 她茫然的朝前望,白幡飘摇,焚烧后的纸灰被风吹的乱飘,细碎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拂在头上脸上,就象外面的雪一样,让人心里纷乱。 过了午阿福才见着了李固与李信,两个人的脑门都青了,李固还好说,到底是大人,李信那么小的孩子,也得跟着熬着,磕头也不能偷工省料。两个人的眼都肿的象烂杏,红红的,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 “先喝碗热汤,我从家里带了参来的,让人熬了一上午。” 李固眉头深锁,“我喝不下。”连小李信也跟着说了句:“我也不想喝。” “不喝不行!”阿福板起脸:“守孝是守孝,没说要不吃不喝把自己冻死饿死了才算孝的。你们这穿的什么?今天还下着雪,喝完汤回来让张妈妈把丝棉背心给你穿里头。” 阿福板起脸来,说的话李信还是不敢不听的。 小的好搞,大的还要费力气。 不过阿福很知道他,对症下药下的正是地方。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可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象那屋里那些女人一样无依无靠,下半辈子全听别人摆布啊?” 这话比什么都灵,李固沉默了一会儿,把汤碗端起来。 汤盛开时很烫,现在正好入口。 李固喝药一样把那一碗汤给灌下去,阿福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殿里传来女人尖厉的声音:“我不信!皇上怎么会死呢!皇上不会死的!” 阿福与李固都怔了一下。 王美人? 她怎么出来了? 大概皇帝一去,宫里人心惶惶乱的很,软禁毕竟不是关押,难免让她找着了空子。 “我进去看看。”阿福轻声说:“你就别管了,这些女眷这些天难免要寻死觅活的……”看是看不住的,那种要寻刀子剪子绳子的好办,绝食的是无论如何没办法的。 在殿里的果然是王美人。 她还穿着一身水红,头发散乱,肚子已经凸显出来,人却瘦了下去,显的苍老而憔悴。是啊,以前阿福总是忽视她与李固的母亲是一辈人。 她已经老了,青春不再。阿福从没有什么时候象现在这样坦然而清醒的看到这一点。 她以前见着王美人总有点心虚,说不上来为什么有那种感觉。或许在她还比较朴素的道德观念中,她将王美人的东西瞒下,烧掉,其实是自己有负她。 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坦然——阿福忍不住很小人的想,难道这就是有丈夫所以有底气,对方已经没了丈夫,没倚仗了,所以自己就开始轻视她? 这种心态真小人,要不得。 阿福吩咐一旁的人:“王美人身怀有孕,送她回去好好休息。” 她一出声,王美人的目光唰一下就移了过来。 那目光就象屋檐下结的冰凛子,又尖又冷又狠。 阿福平静的注视着她,一旁的宫人和宦官想拉扯她,被她一把甩脱开。 “皇上……真去了?” 这话问的多有意思,难道还有人敢给皇帝假出殡不成? 王美人也肯定明白,只是她还没有绝望。 或者,她不让自己去相信。 “王美人,皇上已经去了,你要善自保重。毕竟,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周围的人那或冷漠,或麻森,或惶恐的目光象一堵无形的墙,缓缓的朝她逼过来,王美人环顾四周,她刚才强撑的那股精神头瞬间全消,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两寸一样。手缓缓抬起来护住肚子。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王美人,请随奴婢走吧。” 她有孩子,阿福想,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 能挨得住山上修行生活的寂寞,阿福相信她是个坚韧的女人。 外面的雪又紧起来,殿里哭声一片。阿福重新跪了下来,用袖子挡住脸和其他人一样哭出声来。 交织成一片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凄凉,高高低低的,身后有个女子的哭声很尖细,那声音象根细钢丝勒着脖子,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阿福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难过,也许是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也许是她对未来心里也没有底。 阿福掏帕子抹泪,她忽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 转头往旁边瞧,应该跪在她旁边的李馨,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 ———————————— 给大橙子买拖鞋,大橙子的脚啊,真胖……婴儿鞋的码子小了,可儿童鞋的码子还大。。 八十三 崩 三 阿福唤人来问,这个宦官姓崔,没有高正官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在宫中也颇有权势,是个十分乖觉圆滑的人。 “崔内官见着三公主了吗?她不在殿中去哪儿了?” “夫人请稍等一等,小人出去问一问。” 他出去不久旋即回来,躬身说:“有人看到公主出去往西侧殿去了,不过西侧殿里现在没人。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又或是回去更衣了,小人已经派人去找了。” 外面很快又进来一个小宦官,朝阿福行过礼,跟崔宦官禀报:“师傅,都找过了,没见公主。” 崔内官心里打个突,这时候皇宫里自尽的人也多,可是美人自尽常见,公主自尽可不是件寻常事儿。李馨公主备受皇帝宠爱,或是皇帝一去她心中想不开,不等阿福吩咐,他躬身下去:“我这就派人去找。” 阿福想了想:“原来的玉岚宫……” 崔内官绝对是明白人,响鼓不用重锤,马上吩咐那小宦官:“先去玉岚宫找——你们不行,叫上几个侍卫一块儿去。” 要是李馨真铁了心寻短见要死要活的,几个小宦官还真顶不了事儿。 阿福不放心,崔内官马上说:“我也去看看。” “好。” 阿福觉得额角生疼,不知道是在殿里被烟气熏的还是被哭声吵的,其实她知道,也许是因为,自己在担心。 对李馨,她总是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不知道驸马萧元在什么地方,这个人……总是有点不妥当。 阿福昨天夜里的那个模糊的,被打断的猜测,又忽然兜上来。 外面那些女人的哭声扰得她一阵阵心烦,觉得马上就要摸到真相了,可就是触不着。 萧驸马很不对劲。 还有玉夫人……这两个人都有一种妖异似的美丽外表,同样是突然间出现的…… 阿福喝了口热茶,萧元是几时到的京城?似乎,与玉夫人选秀进宫的时节,差不多? 她唤了个人来:“去前面看看王爷忙不忙,请他过来一趟。” 五公主李芝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屋来,她穿着缠白布的小靴,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说出一句话来,倒吓了阿福一跳。 “嫂子,三姐姐怎么了?” 阿福对她不太喜欢,也亲热不起来。李芝头编成了一条粗辫子,小脸儿素素净净的没像往日似的细心妆饰过,看起来就是个小姑娘,倒顺眼多了。不过她抓着帕子的手,指甲还染着殷红色,看起来有些突兀。 “没什么,她多半是心中郁结,出去走走。” 李芝看着阿福,忽然甜甜一笑:“嫂子,以后咱们可得多亲近亲近。嫂子可不能对我们姐妹厚此薄彼啊。” 这丫头这话……什么意思? 阿福皱了下眉头,五公主讨好的看着她的神情。 “你出去陪着你母亲吧,让她不要太悲戚,顾着些身子。” 五公主有些不甘愿的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子。 “淑秀,送五公主出去跪灵。” 崔内官去了一会儿,仍不见回来。 外面的雪小了些,风却更紧了。这种天气,不能穿皮袍御寒,还要一直跪着,阿福真怕李固李信他们的膝盖被寒气伤了,这要落下病来可不是玩的。 外头有脚步声,阿福以为李馨回来了,站了起来,却看到李固扶着刘润的手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情找我?” 阿福才想起,是自己叫人请他过来的。 “萧驸马呢?他也在前面吗?” “他不在,刚才去内府那边传话了。”李固问:“有什么事情?” 阿福长话短说:“萧驸马和玉夫人是同一年都打西南来的吧?你觉得……玉夫人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还有,刚才李馨突然出去了,哪儿都找遍了没找着人。我担心,她会不会一时……”阿福没把想不开三个字说出来,可是李固当然能领会她的意思。 “派人找了?” “叫崔内官又加派了人手一起去找的,我让他们先去玉岚宫看看。”玉岚宫现在还没有重建,一片断壁残垣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那里对李馨的意义不同。 李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几下,没有说玉夫人,倒说起了丽夫人:“丽夫人的两个兄长曾经在西南军中,都是凶名显赫的人物,和山中那数只支夷族的仇可不轻。” 阿福怔了一下,她还没有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玉夫人进宫后先扳倒了丽夫人……阿福此前只想到,丽夫人对她步步紧逼,玉夫人是反击扳倒了她。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李固的意思,是在暗示玉夫人和丽夫人之间的纠葛没有那么简单,是吗? 这事情太复杂,头绪太多,阿福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许多人,许多事,交错缠绕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真相了,就是无法将那个正确的线头从一团乱麻中理出来。 “儿子呢?” 阿福回过神,唤瑞云把李誉抱出来,外面哭的山响,李誉倒睡的很踏实,他身上也裹了一袭白,头上也系着一根白孝带。李固伸手想抱他,又缩回去。 “在外头弄的脏兮兮的,别过给了他。还睡着?抱进去吧,里头更暖和些,外面又吵气味又不好。” 阿福点头说:“我也想说这事,外面这些人,保不齐就有想吞金上吊抹脖子的……虽然吩咐了好生看着,可人想活不容易,想死可太容易了。” 有好些人会赶趁在皇帝下葬之前死,算是给皇帝殉葬相陪,还能落个追封,比去景慈观不死不活熬下半辈子受罪强——虽然是件残酷的事情,可是自己,家人都还能落些风光体面。 这种事,阿福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李固也没有什么办法,阿福倒了一杯热热的茶给他,用耳语的声音低低的问:“皇上去时,大位归属……有没有交待?” 李固点了点头:“有。” 他从容淡定,阿福心里也宽了些:“你……可要保重自己。” “我知道,我说了要陪你过一辈子了,再说,儿子还这样小。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外面脚步声匆忙,刘润原来候在门外,他听了外面的传话进来回禀:“王爷,夫人,玉岚宫那里有些……麻烦,崔内官不好处置。” “什么麻烦?” 没有说清楚的麻烦,那必然是麻烦得不清。 李固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阿福不太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别去。”李固截住她的话:“这里也是一摊子人和事,得你看着。外面还下着雪,你就别出去了。” 阿福一想也是,反正有什么事情李固回来她也能知道。她就算去——如果是真乱子,恐怕帮不上忙还要绊手绊脚。 “你多当心。” 她的目光投向刘润,刘润朝她一笑,点个头。李固扶着他的手便出去了。 阿福再也坐不住了,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淑秀。 两个人不安的原因或许相同,也许不同。 阿福喝了两口茶,望着殿外的雪景出了会儿神,她先想到那个崔内官遇到什么麻烦,得李固亲自去——绝对不会是小事。 还有,高正官一面儿也没有露。 忘了听谁说过,宫里面有些事你不知道怎么生,怎么结束。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消失不见的,可是所有人都如此乖觉,有人平白消失之后,旁的人都主动的去遗忘他,不去提起,就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高正官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一定……知道的太多。皇帝去时,说不清也有什么吩咐,或是让他殉,或是他不得不殉…… 李馨到底怎么样了呢? 阿福倚门相望,心里像是打翻了热油一样。远远的风雪中看到有人从前面过来,她心中一紧,再仔细看,不是李固,却是李信。他不是自己走来的,是被宦官抱来的。阿福一步踏出去险些滑倒,急着问:“他这是怎么了?” “信殿下晕过去了。” 阿福急的眼前也跟着一黑,她这半天没吃什么东西,也只喝了点汤水。 “医官呢?” “已经去请,马上就到。” “这种时候医官就该值守在这里才是!”一办丧事,总是有人“哀毁过度”,晕了病了是常事,大人尚如此,何况李信这样的小孩子!皇帝病的那些日子他已经熬得不轻了,现在再一跪一天七八个时辰,不出事才怪! 医官几乎是一路滚了进来,地上潮,本来就滑,现在更滑,来的路上已经跌过一跤,到门口又绊一记。 阿福顾不上回避,劈头就说:“过来替信皇子诊脉!” 医官的手有些抖,不过诊过之后倒是镇定了些:“成王夫人请放心,信殿下是虚脱了,不碍事。” 阿福没松懈:“真不碍事?” “让殿下好好歇一晚,吃些好消化的滋补的东西,卑职担保无事。” 担保这两个不大可能从医官嘴里说出来的话都说了,想必是没有什么大病。 可是李信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 阿福让人端了热水来,把他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儿擦干净。手脚也凉,用温热的布巾暖着,把他放到李誉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阿福叹口气。 皇帝去的实在是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 阿福想着,李固刚才的神情表现——哲皇子没了,邺皇子也没了,李固的眼睛是盲的,那么,皇帝留下的皇子里头,能继位的,应该只有李信一个了。 这么点儿的孩子……要去做这天底下最艰难繁重的一份工作,又没有一本《皇帝职业手则》或是《如何做皇帝三百六十招》以供学习参考…… 外面又传来人声和脚步声,阿福站起身,掀起帘子朝外看。 八十三 崩 四 220加 八十三崩四(220加) 李固身上有血,不多,在袖子上,两块巴掌那么大。可是那颜色在白布上头太刺眼了,阿福眼睛死死盯着那红色,身子一晃,几乎没栽倒。 夫妻两个都被对方惊吓到,一个忙问:“你到底怎么样了?”另一个问:“是谁病了怎么一股药气?” 阿福急忙解释:“阿信身子太弱晕了过去,太医说没有大碍。你受伤了?” “没有。” “那,谁受伤了?你身上这血……李馨呢?”他抬一抬手,屋里的宫女宦官医官侍卫们都知机的退了出去,刘润就站在门边,门是虚掩着的。 李固神情间全是疲倦:“李馨没有什么事,也就是晕过去了……血也不是她的,是萧元的。” 刘润刚才走的急出了汗,现在一静下来,冷风再一吹,只觉得背脊生寒。 他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热身子吹冷风才战栗,还是刚才的事情让他余悸未消。 屋里头李固压低声音和阿福说话,说的就是刚才去玉岚宫发生的事。 “李馨是回了玉岚宫……你也知道,宣夫人以前住的正殿,烧的只剩下了台阶栏杆和几面墙……” 李固说到这里停下来,刘润几不可闻的轻吁口气。 下面的事,还真的难讲。就算让他来说,也觉得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而且,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发生的事情,几乎比过去几年间的各种意外加起来还要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还要难以想象。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是在算计,摆布别人的。 可是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被算计被摆布的那个,却还懵然不觉。 包括,曾经最高高在上的那个。 他为了自己宝座,自己的权势,可以算计父亲,杀害兄弟,妻子,儿子,女儿……这些全在皇权二字面前败下阵来。 外面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沉重的仿佛要坠下来,压得人心口沉甸甸的。雪还是细细碎碎的,风吹大,从高处看下去,那些在宫道间行走的宫女宦官们都缩头弓腰,仿佛一只只受了惊有的胆怯的鹌鹑。 也许,人们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有人……在高处这样看着自己,如同蝼蚁般渺小。 汗被风吹的冷冰,内衣都粘在身上,刘润打个寒噤,往后靠了一些,更靠近了门边。屋里的热气从屋里透出一些来,他听到里面李誉似乎咿呀了一声,阿福轻轻拍抚哄他,然后一切又宁静下来。 他的心似乎也跟着沉静下来。 庆和凑过来,小声说:“润哥,你去换件儿衣裳。” 他指指刘润的衣襟。 那里也有血渍,虽然不太明显,走动间还是会露出来。 刘润往屋里看了一眼,庆和明白过来:“你先掩着,我去拿件衣裳来给你换。” 他也好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宫里,好奇的人死的最快。想要活得长久,就要当瞎子,聋子,哑巴,什么也不要多看,什么也不要多听多想多说。 阿福给李固又倒了杯热茶递过来,他为难,她看出来了。 到底是什么事,对着她也要这样为难? 李固的话没说,阿福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李固接过茶放到一旁,可是握着阿福的手并没放开,他的手指尖冰凉,可是掌心却滚烫热。 他在想,也许这件事不要让阿福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也许她知道,会受惊吓,甚至……他真想把这事就捂在自己心里,自己承担。 可他想起从前他们说的话来。 是夫妻,有事就一起分担,不管是享福,还是吃苦。 他到了嘴边的那句话,就象一个沾满毒汁的铁藜蒺,刺的自己疼痛难忍,可是比疼痛更要命的是上面的剧毒。 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在阿福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除了阿福,不可能再有人听到。 “父皇不是病死,是中毒。” 阿福比他所想象的要镇定沉稳,绝没有什么失声尖叫,也没有发呆发愣,他说完这话,只停了一下,阿福便冷静而迅速地小声问:“你怎么知道——还有谁知道?” “萧元亲口所说,是他下的毒。” “他人呢?” “刚才他挟持了李馨,朝西边废墟里头逃过去,我们的人只把阿馨抢了过来,韦启带人追下去了……” 阿福静静坐着,天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皇帝竟然是被驸马毒死的,阿福这一刻突然很荒唐的想起,前朝本朝的皇帝都和驸马犯克啊?前朝也被驸马祸害完了,本朝皇帝也被驸马祸害死了。 “萧元让阿馨和他走,阿馨不肯,用刀子划伤了他的肩膀——他跑不远!”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刘润,韦启,崔内官大概也听到了……”李固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这你不用担心。”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南夷族人,还是南夷族头领的孙子。他祖父在锦山之变的时候死在我们的人手中,尸身还被示众十日,他的父母兄姐都在那时死了,他则是因为从小抱到城里交给旁人抚养才躲过一死……” “那……” 有时候阿福想的事情不用说出来,李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玉夫人应该不是他杀,他那天在成亲,绝没办法腾出空儿去杀人。” 也有可能是他差人杀的——不过阿福觉得这件事说不通。 玉夫人和他,象是一个地方来的,长相,气质,都与中原人有着很大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最有可能是友非敌。 “丽夫人……当时到底是怎么被玉夫人斗倒的?” “丽夫人谋算玉夫人不成,而且被捉到把柄,说是丽夫人行巫蛊之事。她死后没出两个月,她的两个兄长一个被关一个被贬,现在想来,这些事就都能串起来了。” “玉夫人和萧元他们……”阿福停下来没有再说,丽夫人已经死了,玉夫人也死了,那些事情的真相,大概再也无法查清。 那些也不重要了。 玉夫人的相貌阿福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她很美。而丽夫人…… “阿馨她现在怎样?” “我已经让医官过去了……” 话就说到这里。 阿福和李固紧挨着对方坐到一起,阿福紧紧握着李固的手,似乎,是要给他安慰。 也许是她需要李固给她温度和勇气。 屋里燃着炭盆,暖融融的,可是为什么……却觉得一股巨大的,彻骨的寒意笼罩在身上。 “阿福。” “嗯。” 李固只是喊了这一声,没说别的。 外面的女人们的又一波哭声又响起来,许是关着门,那声音显的那样遥远而陌生,很不真实。 所有的一切,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可是,最可怕是,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噩梦。不会睁开眼,醒过来,一切都恢复如常。 过了一会儿,刘润在门外低低说了一声:“王爷,韦校尉回来了。” 阿福一惊,李固按着她没让她起身,沉声说:“让他进来。” 门一开,外头的北风一下子灌进来,韦启大步走进来,也带进来一股浓浓的寒意。 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又可以加更了,好高兴TOT~~~ 八十四 丧 一 李固缓缓站起来,韦启把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 那是块鱼佩。出入宫门需有腰牌,官员皇亲则有鱼佩。 这块鱼佩是萧元的,鱼佩是要紧物事,身份象征。 上面犹有余温,李固缓缓坐了下来。 “对外头要怎么说?” “这会儿没人顾得上……” 阿福觉得头有些晕,她在榻边坐下来,替还睡着的两个孩子掖上被子,李誉睡的像只小猪一样,李信的脸埋在枕头里,阿福看到刘润站在门旁,神情怔忡,有些魂不守舍,招了下手。 刘润眼角余光看到,轻手轻脚走了过来。 “夫人?” “你刚才怎么样?没受伤吧?” 阿福觉得自己都需要压惊,刘润大概也得过些时候才能消化这个事实。 “没有。”刘润心里是乱。 可是他乱的,是另一件事情。 皇帝是被毒死的,他知道的更早。 可是,怎么会是萧元下的毒呢? 皇帝已经入殓,棺椁已经钉合,里外三重,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探验皇帝中的是什么毒了。 “是不是累了?你去好好歇着吧。” “不用,我没事儿。” 李誉动了一下,先醒了,李信也跟着醒过来,他睡姿不好,半边脸压的通红,呆呆的看着阿福。仿佛一时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又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在梦中,他梦到他的父皇还没有死,一切都安好无恙。 可是现实是如此冰冷残酷。 “没事儿,没事儿的。” 阿福一手抱一个,不知道是在安慰他们,还是在安慰自己。这短短的一日一夜间有太多的死亡与惊骇,让人无所适从,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一切。 这一天如此漫长,又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夜色降临,整个皇城被雪覆盖,白纸的灯笼照亮各处,风中似乎吹来鬼泣狼嚎般的哭声,阿福朝李固怀中缩了缩,李固揽住她。 “快睡吧。” “嗯。” 话虽这样说,但他们谁也没睡着。 刘润也没有睡着。 他取出一只贴身带着的扁匣子,匣子很薄,只有半指厚,也不管到哪儿都不会让这匣子离身。 匣子黑漆漆轻飘飘的绝不起眼。他拔了根针在匣子底下一拨,匣盖一下弹了起来露出里面齐齐的数格药粉,压的平平实实的。 靠边角的那一格已经半空了。 刘润的手微微有些抖。 他停了一会儿,把盒子又盖起来,原样缠进腰带里,系在腰间。 庆和端了盆热水进来:“润哥,快,泡一泡脚,别生了冻疮。” 刘润点下头,褪下靴子袜子。靴子被雪浸透了大半,袜子也被汗浸了,湿漉漉冷冰冰的,都冻木了,没有什么知觉,放进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缓觉得刺痛起来。 庆和也把脚放进盆里,舒服的长长的呼口气:“真舒服,我刚才瞅空去找了两双毛袜子,明天咱们一人一双套在里面,拿布包一下再穿靴子,能舒坦不少。” 刘润嘴上和他说话,心神却在另一个地方。 他在想,皇帝到底是谁毒死的?是他,还是萧元?萧元已经死了,无法再得到消息。 虽然……人只能死一次,到底死于哪种毒,死于谁的手下,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他无法释怀。 萧元死了,他应该死而无憾,他觉得有个皇帝给自己垫背,走的一定特别安心。 但刘润呢?他觉得这样茫然。 他们都要报仇,仇人是不是自己杀死的,这就显得很重要。 “对了,今天一天都没见着高正官。”庆和小声说,偷觑刘润一眼:“润哥,你说他不会是因为害怕别人让他给皇上殉葬,所以,偷偷藏起来了吧?” “嗯。”刘润不置可否:“这种事儿有什么好躲藏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过了头三天,就……该改口叫先帝爷了。”庆和声音低低的,他凑到刘润耳边说:“润哥,新皇帝是谁啊?是不是……咱王爷?” “别乱说,让人听到要掉脑袋的。” “这儿又没别人。” 刘润不为所动:“隔墙有耳。” 庆和有点讪讪的,一边擦脚一边说:“肯定是咱王爷了,哲皇子邺皇子都没了,信皇子殿下这么小……咱王爷又有文才又有韬略……” 刘润还是忍不住搭了一句:“王爷眼盲。” “这个……”庆和也觉得是这个理儿:“是没听说有眼盲的皇子当皇帝的。那,那就是信皇子殿下了?这么个小孩子,要当皇帝了?嗳,本朝的皇帝还没有这么幼小登基的吧?不,前朝也没有……” “你快睡你的吧。” 门忽然被敲了两下,庆和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 刘润沉声问:“谁?” 外头没人应声,他又问了一声,门又被敲了一下。 他走过去拔开门闩,门外面空落落的,白纸灯笼摇晃着,寒风吹在身上,迅将体温带走了。 视线朝下,刘润看见小小的李信裹着件斗篷站在门口。 “殿下?”刘润意外之极,急忙将他抱起来转身关上门。李信身上冻的冰凉,虽然同在一个宫中,可是他安歇的屋子离这里一个东一个西,着实不近。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跟着你的人呢?” 李信说话时牙关颤:“我自己过来的,她们睡着了,不知道。” 刘润又是意外又有些不安,他把李信放在床上,将炭盆端近了一些,庆和目瞪口呆看到自己刚才讨论的人突然间就出现在眼前,他的嘴张成一个圆形合不拢,心里反复念叨着,果然不能在人背后乱说话,隔墙有耳真乃至理名言!下次可绝对不能多嘴多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润倒了杯热茶塞到李信手里,轻声问:“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明天说啊。” “我就是……想问你件事儿。” 刘润摸了下他的头:“问吧。” 李信看了庆和一眼,庆和机灵的站起来披上衣裳:“殿下坐回儿,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点心什么的端点儿过来。” 看着庆和出去了李信才转回头来。皇帝从生病到驾崩这段时间,他圆润的小脸儿以惊人度消瘦下去,眉宇间的忧郁取代了稚气。磨难可以催化人成熟,可是这过程是多么的痛楚煎熬。 “我父皇,和母亲,都是让人害死的,是吗?” “你怎么……”刘润顿了下,他想起来了:“你下午没有睡?你听到王爷说的话了?” 李信没回答,他大大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意,紧紧盯着刘润,眨都不眨一下。 八十四 丧 二 240加 八十四丧二(240加) 刘润背上感觉到嗖嗖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那个人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面目也模糊,他记的很清楚的就是当时那种感觉。 胃里填塞满了东西,扎扎刺刺的,想呕吐却吐不出来,想哭又觉得没有眼泪可流。 他下手的时候并不后悔,甚至到刚才,他都在想,皇帝应该是被自己下的药毒死,不是萧元。 李信那样认真而执着的神情,让刘润觉得一阵恍惚。 他好象,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一夕之间遭逢大变,家破人亡,恐惧与憎恨象荆棘扎捆缠在身上,无论如何不能挣脱。 到底……到底他进宫来,这些年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你跟我说吧。”李信抓着他的袖子。 他在发抖。 刘润轻声问:“你下午听到了多少?” 李信没出声。 “你想知道什么,怎么不去问王爷和夫人?” “哥哥和嫂子……不会和我说的。” 对,没错。小孩子的直觉很敏锐也很正确。 “王爷和夫人不说,有他们的道理。” “你告诉我。”李信固执的抓着他不放:“你告诉我!” 刘润沉默了一会儿,穿上袄子袍子,把李信背了起来:“我送殿下回去。” “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送您回去。” 他的语气很淡,但是却凝重。李信怔了一下,没有再说。 刘润背着他出了房门,庆和追上来替李信把兜帽拉严,又递过来一把伞。 庆和看着刘润背着李信走远,搔着下巴琢磨,明日正殿上皇上的遗命一颁诏,那信殿下就是……看这架式,刘润可是挺得他的信重。 噫,保不齐刘润将来又是一个高正官啊,到时候八成人人要尊称一声刘正官? 庆和挺替他高兴。 说实在的,就算他们都是宦官,这辈子早没了什么功业、家业的指望,可是只要是人,谁不想往高处走啊。 刘润哥人好,又念过书,有本事,他要做了正官,肯定也干的好。 刘润背着李信的身形没入昏暗的廊道那端,一阵寒风吹来,庆和打个哆嗦,醒过神儿来急忙进了屋。 皇帝还不到五十,停灵到了第三天,宗室中德高望重的三位长辈,李固,还有右相一起,将皇帝临危写下的遗诏开启。 阿福站在帘子后头,看着众人将李信拱上中间的位置,大礼参拜。隔着帘子,离的也远,她看不清楚李信的脸。 这个她抱过,哄过,教过的小孩儿,变成了皇帝。 皇帝……多奇怪的一个词儿。 还有,自己那个温柔多情的丈夫,成了摄政王? 皇帝,摄政王,听起来都那么冰冷遥远。 外面出了太阳,雪地被映的一片灿然晶莹,雪光象白练一样铺展蔓延开来,墙壁被映的白亮中泛一点青蓝色,冷莹莹的。 阿福转过头,海兰扶着李馨缓缓走过来,她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的素服被雪光映的,晶莹的象蜻蜓的翅膀,似乎来一阵风,她就可以飞起来。 阿福迎上去:“你怎么过来了?” “父皇,今天就要走了,我不能送到东陵,可我总不能不来送他。”李馨露出笑容,可眼泪也同时落下来:“是我的错,我只想杀玉夫人,我没想让父皇……” 海兰低下头去,阿福低声喝斥:“你住嘴。” 李馨怔忡的看着她,讷讷的说:“嫂子?” 阿福几乎从来没高声说过话,她总是温柔敦厚的,待人再和气不过。 “把你那没用的负罪感放下。那件事情,谁也不要再提,除非你还想更多的人为此而死。你告诉我,你想那样吗?”。 “最该死的是我才对……我早就该和娘,和哲弟一起去……”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你活着,才有人记得他们。将来,你还会有家人,会有孩子。你可以告诉你的孩子,去祭拜宣夫人,哲皇子,你告诉你的孩子,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对你有多好。你明白吗?你要是现在也死了,所有人都很快忘记你,忘记你们。你们是不是存过,都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在乎。” 李馨似乎慢慢的,在从一个梦境中醒过来。 “好了,带着你的歉疚活下去吧,活着才能继续怀念他们。”阿福转头看着殿里,那里,那些人,正在完成这个朝代,这个王朝最高的皇权交接。旧的人逝去了,新的人又登上了权力场。 还有,刘润…… 他站在李信的身后,安静,存在感很淡薄。 一早他过来时,阿福正在梳头。这几日歇在宫人,人人都象一下子老了十岁,蓬头垢面的,男人们胡子拉茬,女人们不施脂粉不戴首饰,所有人看起来都是灰白的,一个个面目模糊。 “这么早?”阿福轻声问:“有什么事?” “夫人,我是来请辞的。” 阿福怔了:“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去服侍信殿下。” 阿福放下梳子,想了想,只是笑了笑。 “我可真舍不得。不过,阿信他在宫里头……要是没人看顾,也真不成。” 她是真舍不得。 可是,刘润的这个决定,才是最好的,对所有人都有利的选择。 对他自己,对李信,对李固阿福来说都是如此。 他待在王府,是可惜了。 阿福想说句轻松点的话:“要是阿信哪天嫌弃你了,你可一定记得回来找我。” 刘润笑了:“那是自然,我知道我是有退路的,要是闯了祸,也有人给收拾。” “嗯。”阿福垂下头去。 刘润轻声说:“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还是会时常见着的。” “那不一样了。” 皇帝被送去了东陵,后宫的女人被赶羊一样全塞进车里送去了景慈观。她们哭声震天,这几天里已经死了十来个,上吊跳井吞金的都有,阿福这几天熬下来觉得疲倦不堪,她甚至一听到有人进来回话禀事的动静就条件反射开始头疼。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杨夫人抱着李誉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熬的太累,还是忧思过度,阿福已经没有乳汁能喂孩子了,李誉不习惯奶娘,换了数个都不成,只能吃些蛋糊米糊,把牛乳混在里头,他也肯吃。 阿福爱怜而歉疚的看着儿子,她抱着李誉,杨夫人一勺勺喂他。 “夫人有心事?” “嗯。” 当年阿福去见过丽夫人最后一面,丽夫人将李信托付给她。 阿福那时候觉得很惶恐。 现在依然如此。 杨夫人的手停住,阿福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李信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静静的站在门外。 “奴婢拜见皇上。” 杨夫人端端正正的拜下去,阿福知道,自己也该站起来。 可是她只觉得恍惚,一点没想起来要动。 —————————— 今天去娘家了,嫂子说俺侄女儿开始学古筝,她还同时学着舞蹈,大字,画画…… 唉,现在做小孩子也累啊。 谢谢大家,今天还可以加更一次。 扭,要月底啦,有票票不投就作废啦。 而且,当当当! 因为五一的关系,从现在起到七号月票双倍哦,大家投一张俺能收到两张,所以拜托大家了,最近几天有票一定要投呀。 八十四 丧 三 “嫂子。” 李信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她膝头,看着在阿福怀中的李誉。阿福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一个皇帝看待。 “今天累不累?” 李信点点头。 阿福把李誉交给杨夫人抱出去,轻轻抚摸李信的头:“以后天天都会很累,怕不怕?” “天天这样,就不怕了。” 阿福一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本来想等你长大了,再和你说件事。可是你现在……也等于提前成了大人了,所以,有件事情,想现在就和你说。” “是和我母亲有关吗?” 阿福怔了一下,点点头:“是啊。” 这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多。 “丽夫人她那时候,最不放心你。”虽然后来她去世时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宫奴,但是阿福还是习惯称她丽夫人。 李信的眼圈儿红红的,这一刻那种大人似的坚强又褪去了,他露出本就该属于孩子的迷惘与稚气。 “你母亲让我留给你的是几句话,你要牢牢记住。” 他用力点头。 他越乖巧懂事,阿福心里越难过,说话的声音尽量稳住不颤,可是眼泪差点掉下来。 把那几句记得牢牢的,在心中反复倒腾过不知多少遍的几句话告诉了李信,李信马上就能复述出来。 “你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记住别忘了就行。” 李信小声问:“嫂子,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 可是李信却回不去了。 “对了,唐柱他们……” 李信摇摇头:“刘润哥跟我说,他们现在还不能进宫来。” “做侍卫他们还不够年纪。” “嗯,我会和哥哥说,让哥哥安排。” 刘润走了进来催促了他一次:“陛下,时候到了。” 陛下? 阿福听着这新鲜的称呼,有好一会儿都抹不到那种怪异的感觉。 李信依依不舍,可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和阿福说:“嫂子,你要常来看我。” “那当然。” “带小月亮一块儿来。” 阿福点点头,看他随刘润出去。 李固眼睛通红,喉咙嘶哑,整整的瘦了一圈儿,原来很合身的衣裳现在简直像是挂在身上。 皇帝葬入东陵,大事总算了结,阿福回到家中只觉得恍如隔世,李固只来得及抱了抱她和儿子,便一头倒在床上长睡不醒,阿福急忙请常医官过来替他看诊,常医官说不妨事,只是累极了,要好生歇着,阿福才放下心来。她守在李固身旁坐了一会儿,自己也累的支撑不住,靠在他身旁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特别的香,阿福再睁开眼,看着外头天还没有亮,她是饿醒的,肚子里空空如也,特别难熬。李固也跟着醒过来,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天还没亮。” 李固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的响了两声,阿福一笑:“都睡迷了,我让人端些吃的来。” 瑞云端着托盘进来,摆在炕桌上,又端了水来给阿福擦脸洗手。阿福披着袄子,先端了面给李固,自己也端起一碗来,吃的唏哩呼噜的也顾不得了。面条又烫又香,腌的菜瓜切成细丝儿码在上头,面汤浓浓的,还淋了麻油。 “这面条儿早预备下了,就侯着夫人王爷晚上要吃夜宵。晚上给小世子吃的鸡蛋粥,他也吃的可香了。” 李固笑笑,把空碗一伸:“再来一碗。” 好胃口互相传染,阿福也又添了一碗,吃的美美打了个饱嗝才罢。瑞云收了碗筷去,端了茶来:“王爷夫人还是再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有一个半时辰呢。” “知道了,你也去睡会儿吧,淑秀也是,大家都好好睡一觉。” 瑞云也熬得两眼通红,阿福他们回来能歇着,可是瑞云他们这些人却还得继续干活。 瑞云微微屈膝,端着灯出去了。 阿福靠在李固怀里,肚子撑的鼓鼓的,一动也不想动,连话都不想说一句,大概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绷得紧紧的弦一下子松下来,人跟散了架似的拼不起来了。 打更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远远的,隐约而悠长。 “睡吧?” “嗯。” 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过,那些都可以等到天亮之后再说。 天没亮之前,他们就暂时先躲在帐子里头偷一会儿懒吧。 过了一会儿,李固轻轻挪动了一下,阿福揽着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前。 “怎么了?” “屋里一股面条味儿……下次不能在床上吃东西。” 阿福忍不住笑,无声的扬起嘴角。 这大概是这几天来她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不过随即她抬起头来,仔细看着李固。 昏暗朦胧的光线底下,他脸上除了疲倦,还透出一股悲戚和茫然。 阿福对皇帝没有多少亲情,可是她能体会到李固的心情。 就算不亲近,他们也是父子。 阿福想起当年爹病死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会哭的那样伤心,撕心裂肺。那种疼痛不是空泛的悲伤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好像是突然将身体砍去了一部分,生离与死别,究竟哪样最残酷?阿福想,还是死别。生离,或许将来还能见面。也或许,见不到对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知道他还活着,他没有病痛,他太太平平,心中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生离像慢性毒药,不似死别一般绝望。 “小时候,父皇也教过我读书。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 阿福的脸颊静静贴在他胸前。 是的,父亲在的时候,也对她很好的。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小扎绣线,又或者,是便宜的卖糖人家熬的焦渣糖——那是从熬糖的锅沿上刮下来的,带着糊味的苦,卖的很便宜,一文钱可以买一小包。 “后来父皇太忙,我也大了。不过,父皇对我还是很好。我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多最好的,还有,父皇许了我们在一起……” 是的。 当亲人不在的时候,人们更多的是念着他们的好,或许生活中也有种种不快,可是那些很快都烟消云散,人们最终能记得的,是脉脉温情。 屋里静了一会儿,阿福轻声说:“不知道阿信这会儿醒了没有。” “多半还没有吧。” 外面又静静的飘起雪,这个冬季留在阿福印象中的颜色就是一片素白。 八十五 春 一 260加 八十五春一(260加) 阿福在宫门外下车,已经三月了,可是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她把斗篷裹紧一些。刘润缓缓朝前走了一步,从门廊的阴影中走到阳光下来,他穿着绯紫色的袍子,微笑比阳光还要和煦几分。 “劳刘正官亲迎,真是不敢当。” 刘润一笑,轻声问:“小世子好吗?”。 “他好得很,”阿福笑着说:“会喊娘了。” 刘润有些怀念地说:“若是我还在,他现在一定也会喊叔。” 阿福白他一眼。 就算小李誉现在能学会喊叔……唔,他该喊刘润叔叔么?阿福总觉得刘润象个娘家人的感觉,要喊也该喊舅舅之类的吧? “陛下呢?” 刘润说:“陛下在锦书阁。” 阿福点点头,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怀念。 小李信不愿意住云台,不知道是嫌那里太高太冷清,还是觉得先皇在那儿去世,他住进了太平殿。现在后宫里最大最完整的宫殿,除了云台,也就只有太平殿了。地方宽敞,规格严整,更重要的是,那里李固住过很多年,房舍,庭院,书房,花园都很好,后面还有个小武场,小皇帝现在住那里很合适,锦书阁根本不用收拾,摆进书去就是现成的书房。 阿福想,李信是在太平殿住过,可是日子并不算久,而且那时候他还小,可能还什么都记不住。但是这孩子自己和阿福是这么说的:“太平殿是哥哥嫂子以前住的地方,我就想住那儿。” 宫中现在人手大大精简,因为小皇帝来了句:“现在不是说国库没钱么人力又不足么?没钱没人力还修缮那些宫室做什么?又没有人去住!”那曾经华贵的宫室,被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然后在小皇帝一声令下后,效率奇高的被拆成了一片白地。 至于那片白地要用来做什么,待定。 不过原来重重叠叠既深且远的皇宫被拆掉了一大半之后,看上去平阔敞亮, 原来一些拼命反对小皇帝这么“任性”“胡为”的一把胡子满身酸气的腐儒,被小皇帝大笔一挥,每人每天将“奢侈”二字写五百遍,上朝先前交给小皇帝过目。 虽然写了三天字之后那些人就没了声音,但是阿福有充分理由怀疑,小皇帝其实是在转移发泄自己因为写错字被太傅罚抄书的怨气? “三公主好些了吧?” 李馨开春以来就得了很重的风寒,低烧十来天都没退。 “好多了,昨天还出来晒了会儿太阳。” 阿福点点头。 刘润实在好奇,能让他好奇的事情不多,不过跟阿福他倒不用遮遮掩掩:“从前你一开始教信殿下识字写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教法儿?现在皇上一口一个‘嫂子说’,有时候气的太傅直哆嗦,很想跟摄政王说,要请把戒尺再来教皇上。” 体罚学生这种事当然是不对头的,李固不管是从保护弟弟的小手出发,还是从维护皇帝的体面出发,都不同意。 “我没说过什么呀。”阿福很纳闷:“我只教过他几天,后来搬回城里请了先生我就没教过。” “太傅开口说‘圣人云’,皇上就说你别总说圣人说什么,圣人说的也不见得全对。再说,是不是圣人说的还不一定呢,没准就是后人瞎掰的。”其实后头小皇帝还说,自己没话说就老说圣人云,这明明是理亏还赖皮。 阿福的汗唰一下就下来了,干笑了两声:“这个啊……这个真不是我教的。” 这个是她和李固有一回为什么事儿,嗯,那个……李固说了句,圣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阿福于是回了这么一句,接着两个人就嘻嘻哈哈搂搂抱抱了。可是,阿福不记得当时李信有在场啊? 也许……也许他当时在外屋?在窗户外头?还是在哪儿和唐柱躲猫猫所以才听到? 阿福心里直犯嘀咕,果然专家说的对,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你啥也不用刻意教,孩子自然会模仿你的一言一行…… 阿福拼命回想自己到底还露出过多少不合这时代“圣人礼法”的破绽,可是想来想去,结论是:恐怕太多了,在自己家里自己屋里太放松,有是肯定有,到底有多少……那数不清了。 “先去太平殿吗?”。 “不,我先去看看李馨。” 阿福感觉李固现在就象一个普通上班族,不过他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五晚九——顶头上司是亲弟弟,而且这小子黑心贪婪的恨不能把李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拴宫里不让他回家了,休沐日也总召他来进宫来说话议事。当然,要是成王肯全家搬进宫来更,那小皇帝恨不得倒履相迎。 阿福摇摇头。虽然李固极忙,可是精神身体都挺好。阿福想起上辈子和一个宿舍的同学夜话,有女生说,和嫁一个风流花心老公一样糟糕的是什么事?就是嫁给一个工作狂老公。如果老公喜欢沾花惹草,起码自己还占着正义,可以指责制裁对方,赶他净身出户,可是老公是工作狂,那个情人是斗不败打不垮赶不走……而且你还不占正义的上锋。 不过阿福觉得,他忙些也好。皇帝去世之后李固必然会感觉到失落,消沉,让他待在屋子里郁郁寡欢的守孝,还不如让他忙点好。起码李固现在胃口蛮好的,每天晚上就算回去的晚了还要加顿夜宵。这段时间下来,瘦了瘦了些,却更显的结实了。 李馨住的离太平殿不远,过了西安门第一个宫院,原来这里叫望湖阁,是消闲之所,房舍只有几间,李馨搬了过来,改了个和东苑一样的名字,叫枫溪阁,就住在了这里。到了夏天的时候这里一定极美,绿荫满眼,湖光云影,可是现在却还显的一片凄清,花叶初发,绿色隐约,和外面的那一大片拆掉的废墟一样,这里也显的空落落的,没有人气。 海兰远远迎了上来,朝阿福屈膝行礼:“见过成王夫人。” 她笑盈盈的,阿福能判断出,今天李馨身体状况肯定不错,不然海兰肯定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嗯,三公主呢?” “就在那边,东边有几株桃花开了,公主说想画画,夫人请随我来。” 阿福远远的已经看到那几树桃花了,在阳光下头,新绽的花瓣是一种艳丽娇柔的颜色。人们总觉得花儿太脆弱,可是花却比人先一步感知到了春的来临,经过一冬的蛰伏,此时开出来的颜色,自然极美。 李馨放下笔迎了上来:“嫂子。” 阿福握着她的手,觉得有些凉。 “你该多穿点。” “没事儿,今天太阳好。” ———————— 任务很重,可是心花怒放! 写写写。。俺今天争取把今天该加的都加上,大家要给俺制造明天加加的条件哦。。 票票啊,埋没俺吧TOT~~~ 八十五 春 二 280加 八十五春二(280加) “嫂子今天怎么没带我侄子来?” “临来的时候他突然不乐意穿鞋子了……”阿福摊下手。这个理由其实不算个理由,阿福其实不太想总带儿子到这宫里来。 阿福低下头看李馨的画,上面只画了两三朵桃花,一根枝条,可是绘的极好,那淡淡粉色与枝头的桃花看起来一样娇艳舒展,让人有一种虽然春色零星,可终究会漫卷大地的感觉。 “画的真好。”阿福由衷的赞了一句。 “随便画画。”李馨有点意兴阑珊:“手腕没有劲儿,不画了,收吧。” 阿福说:“嗯,花儿今天不画明天还能画,明天一定会开得更多。以前没见你动过笔,想不到你画的这样好。” “这不算什么,我和文回大家学过六年,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画出不错的图来了。那会儿我没想好好学,所以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 “可我觉得这画得真不错。”阿福说:“我可只学过描花样子,要自己画那是万万不能。我还记得以前我家附近的一个木匠师傅拿了一张小纺车图样来,我和妹妹觉得好玩就照着画,结果描的那线曲曲弯弯根本没法看。别看纺车平时我们也见过,可是自己下手画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李馨突然愣了,阿福看着她整个人僵在那里,似乎象电动玩具被拔掉了电池,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阿馨,阿馨?你怎么了?” “嫂子……我想起件事儿来。” “什么?” “没,没什么……”李馨忽然间提起裙子就往屋里跑,阿福眼睁睁看着重病初愈的这位三公主不顾体统一溜烟儿似的钻进了屋里,几乎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 阿福跟上去的时候,李馨已经在屋里又忙活开了,阿福看她又是纸又是笔的翻腾,海兰也摸不着头脑,上前问:“公主找什么?奴婢帮着一块儿找找。” “上次她们画眉嫌硬的那些碳笔呢?” 海兰想了想:“哦,那个收在箱子里了,公主要用么?我去取。” “你这……” 李馨才想起阿福还在似的,极不好意思:“嫂子,我这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儿,陪不了你了。” “没事儿。”阿福点个头:“我也正要去太平殿。” 李馨没事儿就好,看她刚才那副上火着急的样,阿福还以为她又有什么不妥了。 淑秀轻声说:“三公主看起来是好多了,精神也挺好,夫人以后不必再多担忧,这是好事。” “嗯。” 有精神有朝气总比总是病恹恹的好。 阿福进太平殿的时候有些感慨。 太平殿现在看上去……就和从前一样。 阿福还记得自己在这庭院回廊间走过,折过花插在瓶子里,还在这里和李固成的亲…… “皇上呢?” “皇上还没下课。” 阿福忍不住一笑:“好,我知道了。” 就算太傅天天气的吹胡子瞪眼,该上的课还是一点儿不马虎。李信小朋友这个皇帝当得可不轻松,尽管朝上的事有李固帮着,刘润这方面也特别有本事,能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解说得深入浅出简洁明了,比如,甲乙两个臣子互相弹劾攻讦,李信很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好好儿的没事儿也能吵架吵这么凶。刘润形容的很形象:“皇上您看,廊下挂两只鸟儿还要互相啾啾呢,不就是觉得谁的声音大就更能得人的注意喜欢吗?还有,他们整天闲着,不啾啾干嘛去?” 小皇帝马上明白了:“原来就是闲的呀。” 找到毛病就好对症下药了,既然是闲的毛病那就给他们找事儿干。 太傅不能打皇帝,可是能打伴读,李固本来是怕李信孤单,把唐柱和铁生送了来作为伴读,可是送来头一天就挨了打,铁生的手心都打肿了,唐生也不轻,可是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呀,都没破皮。” 刘润后来和阿福说:“不破皮才讨厌,得肿好几天,也疼。我给他把淤血放出一点,上一些药,差不多两天也就好齐了。” “真是……是不是当师傅的都喜欢打徒弟?” “这老先生是气了好些天,好不容易逮着了泄火的。”刘润说:“唐柱他们底子也差,写的字歪歪扭扭,太傅怎么能看得下去,自然是要打的。” “那可糟,那以后怎么办?” “不用太担心,唐柱他们皮实着呢,而且他们虽然写的不好,字也识不了几个,但是却很肯学,手缠着布带子,还要把每天布置下来的几篇字写完呢。太傅虽然还是那副被欠了账的神情,可是也没有再动板子了。” 阿福松口气:“那就好。” “好处也是有的。有他们这么刻苦的陪着,皇上也用功了不少。” “对了……王美人最近怎么样?” “足不出户,很安分。”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锦书阁外,可以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唐柱的声音最大,他已经要变声了,声音有点发哑发嘎,听起来活象只破嗓的鸭子,偏偏还读的最高声。 “狗子也想来,可是他性子实在不适合。他没有唐柱和铁生稳重,三天两头小错儿不乱,进宫一定会闯祸。” “是啊,有的错是不能犯的。”尤其是在宫中,一次就会致命,没有让人改正反省的机会。 “等他们下了课再说话吧。” 刘润顿了一下,轻声说:“找着高正官了。” “啊?”阿福转过头来。 “已经死了许久了,是从衣饰什么的才辨认出来的。” 阿福微微哆嗦了下,刘润马上发觉了,他有些后悔:“早知道不和你说了。” “我没事。”这种事阿福始终没法习惯。不是说死亡经得多见得多就可以变得麻木,无动于衷。阿福想,也许她永远做不到……漠视生死。 刘润本来想说,只从衣饰,也许不能确定那就是高正官。高正官在宫中多少年,人脉,能力,关系……绝不容小觑,他本身也有功夫在身,想算计他、杀死他那可不容易。 若是他自己觉得皇上一死,自己难逃噩运,施计金蝉脱壳,也不是不可能…… 都说不准。 刘润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说实话他不是没想过要去撬开高正官的嘴问清当年的事情,高正官一定知道。但是他晚了一步,高正官那天天不亮就离开了云台,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如果是他自己逃走了,那刘润也不觉得意外,毕竟高正官在各方面都算得上是他的前辈,浑身都是心眼儿。 但,如果,是有人算计了他…… 那人的心计手腕能力…… 不可不防。 —————————— 呃,俺努力爬字,我爬啊爬啊爬啊爬~~~ 八十五 春 三 300加 八十五春三(300加) 李信看见阿福果然异常高兴,冲过来拉住了人便不肯松手。他下课时应该洗过手,小手潮乎乎的,有点凉。 太傅慢悠悠的踱步过来,看见阿福,神情一僵,又不得不过来行礼:“见过成王夫人,夫人安好。” “徐太傅好。”阿福笑着问:“太傅辛苦了,今儿教了什么?” 唐柱他们也凑了过来,太傅的神情不自在,应付了两句就匆匆离去。阿福想到这位太傅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李信虽然是皇帝,可也是个标准的“小人”,阿福则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小人和女子凑了一堆,难怪老夫子受不了。 “夫人。” “夫人好。” 唐柱和铁生穿着宝蓝色的宫装,看起来极精神。唐柱的个头儿拔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少年了。 “嗯,你们饿了吧?我让人准备了些点心,先垫垫肚子。” 李信小声说:“太傅今天又不高兴了。” “你又淘气了?” “哪有,”李信一脸不服气:“我今天可没顶撞他,昨天哥哥说了,让我尽量尊敬他。不敬太傅对名声很不好。” “是的,你哥哥说得对。” 这时代的人都是尊师重道的,先生,师傅,比父母亲长还该尊敬,不敬师长这黑锅一扣下来,一辈子别想翻过身去。 甜汤和点心端上来,唐柱和铁生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儿,李信笑着说:“你们俩也一块儿吃吧。” “算了,让他们出去吃吧。让旁人看到他们会有麻烦的。” 唐柱和铁生出去,铁生没忍住,小声问:“夫人,二丫还好么?” “好着呢,最近越来越能干了。”阿福说:“下回带来让你们见见。再说,你们月头月尾的也能回去看她。” 铁生摸摸头,傻笑了一下出去了。 李信接过阿福递给他的一小碟糖酥,摇摇头:“不想吃这个,念了好一会儿书,嗓子干。” “那先喝点汤。” “嗯。” 李信拿勺子在汤里搅了搅,汤里头的莲子等物被搅得慢慢翻腾上来,他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说:“嫂子,当皇帝可真累。” 阿福忍不住想笑,又觉得心疼。 真是孩子话,不过估计这话他也就能跟李固和她说说。 可是,坐上了那把椅子,累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今天早朝上,姓严的老头儿居然说让我采选秀女充掖后宫。我才不想养这么多张嘴吃饭呢,又没那么多活儿要干。” 阿福骇笑:“采选?” 这可真是……真是让人记忆犹新啊,要说这几年有什么词儿让阿福印象特别深刻,采选绝对是首选。 不是采选她也进不了宫,不是采选她不会遇到李固,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采选的话……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也许,已经嫁入了刘家,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也许,已经在京城的那次动乱中死去。 人生是没有如果的,我们都不知道“如果”二字成了真,生活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阿福挑了不甜的点心递给李信,有人回禀说:“皇上,三公主求见。” 李信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好,让三姐姐进来吧。” 李馨进来时脚步轻快,简直是眉飞色舞,她拿着几张纸,笑盈盈的说:“嫂子也在?皇上,我有几张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李馨把手里的图放在桌上,声音有点发颤:“是……织布机。” 阿福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织布机? 李馨刚才画的?她那么激动的跑回屋就为了画这个? 阿福忽然间想起来——她和李馨刚才说到纺车,然后李馨就激动起来。她画的这个织布机…… 阿福也探头过去看,她在绣纺学过手艺,自然知道这时代的织机是什么样的。可是她在原来的那个时代对这些完全没概念,也没有想过现在的织机能如何改进——她细心,手艺学得快,干起活计来精到,但创新啊钻研啊她可不成。 李馨画的这肯定不是现代的织机,可是,和现如今的织机也不一样。 “织布机?” 李信小朋友显然对这方面更没概念,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福。 阿福没顾上回答她,她转头看李馨,忍不住问:“这个……和现在的织机不一样,是哪儿来的样子?” 李馨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以前看的一个书上的,应该比我们现在的织机要强。”她和李信解释:“织机,就是织布用的。把丝,毛,棉这些线,纵横的织在一起变成一匹布,才能裁衣裳。这织机比现在的强,用来织布的话可以大大的省人力,而且织出来的布比现在的强。” 哦啊……想不到李馨还有这手儿! 可她以前都没有想起来,现在却怎么一下子突然想起这事儿来了。 李信显然没想明白其中的重要性,他虽然聪明,可是毕竟年纪还小。 李馨把上面那张图掀过去,下面这个阿福能看明白,是纺纱机,和现在的式样差别不大,但不是手摇式,也不是脚踏式,看起来……象是水力带动的。 李馨讲的滔滔不绝,倒没顾上李信明白没明白。 阿福倒是慢慢的高兴起来了。 不知道李馨这样式到底是她从哪儿寻摸来的,还是上辈子的记忆,可这总是好事啊! “禀皇上,五公主求见。” 李信和五公主李芝不亲近,怔了一下,还是说:“让她进来。” 李芝先朝李信行礼,李信端起架子来客气的说:“五姐不必多礼。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听说成王夫人来了,过来看看嫂子。其实我先去枫溪阁,听说三姐姐过来了,我也就一起过来凑凑热闹。”她走到跟前,一副很好奇的样子看着那几张图样:“这是什么?怪模怪样的。咦,是三姐姐画的吧?” 李馨淡淡的应了声:“是啊。” “三姐姐真有闲情逸志啊。”李芝一挑眉梢:“不是说心情不好不想见人吗?父皇去了,驸马也……” 合着五公主就是来找碴的啊。 阿福眉头皱了一下,这事儿她却不好说什么,李信望着两个姐姐,眼里全是疑惑不解。 —————— 啵,刚才看了一眼票数,呃…… 票数比俺爬的快。。。可俺要赶上!赶上! 哪怕到明天晚上为止俺还赶不完下个月俺也要继续赶。。嘿嘿嘿。 啊,明天就是月底了,请大家把票票投出来哟,有票不投过期作废~~TOT 八十五 春 四 李芝和李馨有什么仇呢?宣夫人当年和何美人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啊,大面上都过得去。何美人没有儿子,做人很是低调,当然也不会去和地位稳固的宣夫人结怨。 李芝脸上涂了粉,但是阿福还是可以看见她的憔悴。 是为了萧元吗? 或许是。这人虽然死了,可他搅动的风浪还是余波未平啊。 “这些不是什么消遣的东西,是可以织布的织机。” 李芝对这个根本不在意:“是吗?三姐姐真是博闻广记。驸马出去好一阵子了,三姐姐一点儿也不惦记吗?” 萧元已经死了,这个阿福知道,李馨也知道,可是对旁人的说话是驸马去了行宫料理那边的事情,事情拖上一拖,等时过境迁了再宣布驸马病亡或是意外身故,就不会再引起旁人的注意和非议。 李芝却不知道。不过,她虽然不知道萧元的死活,却恐怕能猜出萧元这次出去办差不太对头。 皇帝出殡时他都没有露面,这段时间也一次没回来过,李馨对此漠不关心,李芝心中一定有种种猜测吧? 李馨的愉快被她的话冲的一点儿也没剩下:“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李信也点了下头:“是啊,五姐姐,这是三姐姐的家务事,你不用总惦记着。” 李信这样一说,李芝神情更加不自然。不过她也就此打住了,没有再问。 李信把李馨画的图收起来:“五姐姐先回去吧。” 被这么一扰,虽然李芝走了,可是屋里气氛还是被弄的不太好。看李馨的神情,这种事情不是头一次。 这可真是…… 阿福觉得李馨和李芝的关系,比自己和阿喜曾经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芝难道对萧元有……什么不该有的感情?还是只是出于单纯的对李馨的羡慕? 说起来李芝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是先帝去世,她在孝中,婚事却得朝后延了。 晚间阿福把这事和李固提起,李固点头说:“她和阿馨一向不和——萧元已死,阿馨住在宫中,和她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这么着也是麻烦。” 李誉今天精神极好,都过了平时入睡的钟点儿了还不睡,躺在那儿咿咿呀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李固逗他:“叫爹,叫爹呀。” 李誉瞅着他,他已经学会喊爹了,可是就是不太买李固的账,喊娘倒是特别主动热情,一要他喊爹就给你装傻充愣打哈哈,不肯痛痛快快的喊一声。他越不喊,李固越是有劲头儿,花样百出,就差扮猫扮狗当起二十四孝老爹了。 他做了摄政王后在人前不苟言笑,威严日隆,但是外头的人可想象不出摄政王回到家来在儿子面前这么一副情状。 “好了别闹他了,越闹越精神更不睡了。”阿福说:“白天阿馨画的那织机图,你知道了么?怎么样,用处大不大?” 李固一拍枕头:“她也拿不准,和身边儿懂行的宫人一起参详着画的。我让工部的人过来看过,比现在的织机强,不过其中的构件,还有实际的效用,得等把这种机子试制出来用来纺一纺织一织才知道。阿馨从小鬼主意就多,这次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阿福也高兴起来:“那就好。一来于国于民有利,二来阿馨有事情做,也比一个人闷着强。” 她又有点懊恼,自己上辈子要是提前知道会穿越,那也一定得把什么古代的农具水利手工这些书本找来看看,现在可不就派上大用场了?别的穿越者似乎无所不能,脑子里像是复制了百科全书过去的,什么玻璃造纸火药水泥,有的连坚钢巨炮也能轻松玩转。自己可好,什么也不会,一个废柴文科生,毕了业也只是个打杂的小秘书,再说,穿越过来,这辈子也过了十几二十年了,就算当年还记得一点什么东西,也早就忘光了。 死心吧,自己就是平庸之辈,做不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 李馨可真是聪明不凡啊。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馨真是聪明,而且,好像还能过目不忘。” “嗯,她是很聪明的,打小琴棋书画学得比旁人都快都好。” “你也聪明啊,我就挺笨的。” “你怎么会笨,你的手那样巧,一绣画巧夺天工……可惜我只能摸着。” 阿福将胸贴在他胸口,静静的靠在那儿,李誉格格笑着爬过来,大概觉得这是一样很有趣的游戏,学着阿福的模样也把头枕在李固身上,还有意左蹭右蹭来回蹭,蹭的李固觉得微微的痒,忍不住的笑。 “这孩子,真调皮。” “不知道随了谁,你小时候也捣蛋吧?我可是从小就老实本分的。” 李固笑:“好好,是随了我。不过小时候我还真坐不住,总想到处去,拉着韦启韦素他们哥俩作陪,避开宫女和宦官们,他们只会啰嗦。” “快睡吧。”阿福唤人来将李誉抱走,结果这孩子这会儿倒腻着李固不肯走了。脆脆的喊了两声爹,李固搂着他狠狠亲了两下,也舍不得放手:“今晚让他在这屋睡吧。” “他晚上又尿尿又闹吃,你会睡不好的。” “儿子闹老子娘,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李誉总算闹的累了,像只树袋熊一样缠抱在李固身上,小拳头握的紧紧的,攥着李固的大拇指。 那爷俩都睡着了,阿福低下头,轻轻拨开李固脸上散着的一绺头。先亲亲他,再亲亲儿子。 亲不够,也看不够。 外面的春风轻轻的吹着,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流逝。 阿福脸上挂着微笑,她躺在李固和儿子的身旁。 李固起身很早,阿福有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身边只剩儿子了,小家伙儿趴在那儿睡的正香,脸,脖子,手,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粉扑扑的,皮毛还带着细细的一层茸毛,在晨光中是半透明的,像只小乳猪。 瑞云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问:“夫人今天还进宫吗?” “不了,今天……” 阿福和朱氏说好了,今天派人去善月庵探望阿喜。 这个冬天阿喜在庵中大病了一场,这次她写的信庵里倒是给送来了,信中泣涕哀恳,说自己知错了,在庵中她已经后悔反省,病体支离孤独无靠,请求朱氏与朱平贵原谅她,让她能够回家。朱氏不识字,让人把那信来回念了几遍,犹豫了很久。她派人送了棉衣和药物过去,但是始终没松口让人接阿喜回来。 这次是派人去探望,至于探望之后她要做什么,还没有确定下来。 八十六 亲 一 320加 八十六亲一(320加) “阿喜姑娘……瘦的紧,”派去的那个婆子回来之后说话挺谨慎的:“拉着我的手,顾着庵里的人在一边,哭都不敢出声,一个劲儿淌泪。” 朱氏没出声。 阿福也觉得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住在庵里那种地方形如坐牢一样,清苦,孤寂,见不到人,每天就是经卷木鱼一柱香,好好的人也会憋病憋疯。 她想到送去景慈观的那些花朵一样的后宫的美人们,不多时就会在那里被折磨成木头人疯子人…… “阿福……”朱氏有些为难,目光犹犹豫豫转头看阿福。 “母亲要是不忍心,就接她回来好了。” “我知道,”朱氏叹口气:“要是她真改了,我就让人接她出来。不过不要让她进王府。本来就不是富贵花,在王府里好日子一过,好茶饭好衣裳的供着,越发让人忘了本。” “她真改了,自然是好。”阿福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母亲,阿喜在庵中这段时候,苦头吃了不少,会不会对母亲心怀怨恨?” 不能怪阿福将人想的太坏,实在是在宫中……这种事见得太多。施恩于人尚且被恩将仇报,更不要说阿喜现在这日子过得这么不如意。要是朱氏是她亲娘,阿福也不担心什么,有血缘亲情在,就算一时怨恨,想不开,那也不怕。关键阿喜不是朱氏生的,现在朱平贵又不在,要是她在,阿福也不会很担心。 “母亲也放宽心。要想打发人接她回家,也可以等哥哥回来之后,不必急在一时。” “对。最近你哥哥有信来吗?”。 “还是年后头来过一封信,说那边事情挺顺利的,下个月就能回来了。” “唉,这路上要走老远哪,走陆路受罪,走水路太慢。” 阿福安慰说:“走哪一路都能踏踏实实回京城,母亲要是舍不得,明年就不叫他去那么远了。” “嗳,正事要紧,我也就说说,哪有把个大男人拘在家里的?好人也给拘坏喽。” 说的是,李固闷在家里的时候话也好,性子似乎也闷些,现在天天忙,和那时候可不一样。 朱氏第二日便辞去,阿福知道她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接阿喜回来。她实在不好多说太多,只是嘱咐朱氏,阿喜若是回来了,同她好好说说道理。朱氏笑着说:“这个我自然会讲的。送她去庵里,当时也是怕有闲话,对她不好。她在庙里拘拘性子,将来再做人家媳妇,就能吃得亏忍得气,才能好好过日子的。” 是啊,朱氏说得挺清楚的,可是阿喜能明白吗? 朱氏回家去没几天,便打发人去接阿喜。阿福听说了之后,怕人手不够,差了人去帮忙,回来的人说,事情挺顺利的,已经将阿喜送回去了。就是她的看起来身子着实不好,脸上瘦的只剩一双眼了,人也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阿福点点头:“知道了……跟杨夫人说一声,送些滋养的补品什么的过去。” “是。” 工部的速度极快,新织机已经做好了,李固带了阿福一起去看。 “一个人就能使用,速度比现在的织机快一倍。”李馨喜孜孜的说:“嫂子,你要不要试试?” 阿福很想试,在作坊里她也用过织布机,不过那机子并不好用,是台很旧的机子,很破,梭也不合手。 “今天不成。”阿福抬起手,她穿着宽袖的袍服,这样根本干不了活计。 李馨摸了一下那颜色熟黄的织梭,招手叫了一个宫人来:“你试试。” 那宫人挽起袖子坐了下来,头几下还很生疏,后面便越来越纯熟。李馨攥着阿福的手,不知不觉间就越攥越紧。 阿福知道她心情激荡,小声说:“这可真是有大用的东西,你看,你还说会画画没有用。对了,”她有意问:“你是在什么书上瞧到这织机的样子的?” 李馨果然如她所料地说:“不太记得了……反正京城那么乱过,玉岚宫的东西,还有书,也都烧掉了。” 能把织机记的这么清楚可是却不记得书名? 反正玉岚宫烧也烧了,没地方对质。 阿福笑笑。 以前她还想过要不要和李馨说。 不过现在她觉得不重要。 只要她们都适应了这个时代,生活得踏实,快乐,这就行了。 海兰进来,朝阿福行过礼,轻声对李馨说了两句话。 李馨看了阿福一眼。 “有事?没关系,你不用陪着我。” 送走李馨,阿福走近前去看,织出来的一截布显的挺括厚实,不怎么美观,可是实用。绝不会洗上几水就破损磨坏了。 李固牵着李信的手,李信看着这架吱嗄作响的织机,好象看着一个有趣的大玩具。 “嫂子,原来布就是这样织出来的。” “是啊,先纺线,纺出来的线再织成布,然后再缝制成衣裳穿在身上。” 李信认真地说:“这可真不容易。” “是啊,你在山庄的时候,也见过种菜种庄稼。种子种下去,等发芽,抽秆,开花结出果实,摘下来,还要脱去壳,烧熟了才变成饭。” 屋里有些闷热,阿福额上微微沁汗。天气突然热起来,御园中繁花如锦,蜂蝶嗡嗡。阿福走了一段,坐下来歇息。 淑秀去端了茶来,瑞云陪阿福说话,倒提起一件事来:“夫人可还记得会阳候?” “自然记得。” 会阳候家的青沅小姐差点就成了李固的妻子,阿福怎么会忘。 “前儿有人提起,会阳候家有位小姐……还想和咱们王府做亲家呢。” “什么?” 瑞云忙说:“那位小姐才一岁半……是想和咱们誉哥儿做亲。” 阿福才会意自己刚才是想岔了,忍不住也笑:“这也太早了吧。” “这有什么早的,恐怕那些人有女儿人家,还觉得没和咱们王府指腹为婚,下手太晚呢。” 呃……这倒也是。 阿福自己曾经和刘昱书订过亲,那也是娃娃亲啊,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其实要我说呀,会阳候家还有个好选择啊,等女儿再养大些,可以送进宫来做女官嘛……嘻嘻。” 这个女官的意思,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前头有几个皇帝的皇后,都是官宦豪族家的女儿,以女官的名字义送进宫的,这和采选进宫的那些女子可不一样,进宫的地位可就够尊贵的。即使没有被皇上收了,三年之后再出宫,一样能找很好的人家。 “夫人看不中会阳候家,别家也有好女孩儿的。” 阿福摇摇头:“我可不想这么早找儿媳妇,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 “哪能啊。” “都要当人婆婆了,还不老啊。”阿福忽然想起来,瞥她一眼:“你不会收了哪家媒婆的好处了吧?这么替人说话。” “哎哟,夫人怎么这样说,那我以后可不提这事儿了,您问我我也不说。” —————————————— 啊啊,今天是最后一晚上啦,大家兜里还有票票么,扭扭,蹭蹭@—@~~ 八十六 亲 二 340加 八十六亲二(340加) “什么事儿问也不说?” 淑秀端了茶回来,还有两样小点心。 “没什么,”瑞云嘻嘻笑:“咦,这糕做的不错。” “都是套模子蒸的,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会儿没什么新鲜果子,吃来吃去总是蒸糕炸酥糖酪这些,吃的腻腻的。” “今天这个不怎么腻,我先在厨房尝过的,味道还好。” 阿福和她们两个分吃了点心,又喝了两杯茶,阿福笑笑:“这下好了,回去后倒省了再吃东西了。” 李固不在家中,阿福就随便对付一顿,吃什么也不太在意。 阿福在回去的车上有些昏昏欲睡。瑞云轻声唤她:“夫人,到家了。” 庭院里的花都开了,香气熏人欲醉,阿福身上有些潮漉漉的,内里的衣衫都粘在了背上,感觉特别不适。连同儿子一起洗了个澡,李誉在桶里胡乱扑腾,溅的到处是水,瑞云和淑秀身上都给泼溅湿了,嘻嘻哈哈的笑,拿布把他包了抱出去,阿福倚在榻上,头发一时没干,窗外头的香气一阵阵的被风吹进屋里来,她迷迷糊糊的,仿佛看见朱氏进来,穿戴整齐,朝她招了招手,阿福说了声:“母亲怎么这会儿来了?快坐。”她伸手去拉,朱氏明明在跟前,可是这一拉却拉了个空,阿福忙追着出了门,可是门外繁花垂地,寂静无声,哪还有朱氏的人? 她蓦然醒了过来,头发还没干透,外面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没了,天边闷雷隐隐,眼见要下雨了。 她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没有人应声,阿福坐了起来,捋了一把头发,喊:“瑞云?瑞云?” 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却是杨夫人。她神情有些焦虑不安,轻声说:“夫人,朱夫人出事了。” 阿福觉得象一盆凉水顶头浇下来,嘴唇张翕了两下才发出声音:“什么?” “小丫头来回报,她原以为朱夫人和阿喜姑娘在歇中觉的,看到朱夫人的房门虚掩,所以进去看……结果看到朱夫人受了伤昏厥在地,急忙差人来回报。” 杨夫人本以为阿福一定会惶急难安,进门前已经预备好了说辞劝她,阿福定一定神,便下地穿鞋:“请了郎中么?让常医官过去,缺医缺药只管从王府出,王府若没有就去宫里找——”她看了杨夫人一眼:“备车,我这就过去。” “夫人,夫人不要急,常医官已经过去了,情形这就会有回报。咱们两家离得近,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我嘱咐常医官最好能将朱夫人接回咱们王府来治伤调养。夫人放心,常医官倘若治的不精道我这就打发人去太医院去请擅长外伤的太医回来。” 杨夫人递过水,阿福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光,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受了什么伤?怎么受的伤?阿喜呢?” “朱夫人是被刺伤的。阿喜姑娘……她不在家中,现在不知去向。” 杨夫人谨慎的观察阿福的神情。阿福比她预想的要镇定得多,吩咐了一句:“叫元庆来。车也备上。” 这种时候让她在府里等,她等不了。 这种时候阿福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车也走的特别慢。心里象打翻了热油锅,烫得生疼,焦燥不堪。车拐进巷子,还没等停稳,阿福已经掀开帘子要下车。紫玫扶她下车,她的男人周遥领人将整条巷子都看守了起来,阿福迈步朝里走,院子里静悄悄的,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让人心惊肉跳。 “夫人。” 常医官迎出来,他并没有象杨夫人那样焦灼,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心朝下沉,一直沉下去。 “怎,怎么样了?” 常医官什么话也没说,阿福只觉得两腿一软,要不是紫玫淑秀一左一右搀着,她非倒下去不可。 “夫人……进去看看吧。”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屋,屋里的血腥味儿更浓重,熏的人胸闷欲呕。朱氏躺在床上,面目是一种灰扑扑的颜色,说白不白,说青不青。阿福的目光朝下移,她想揭开朱氏身上盖的薄被,可是她动不了。紫玫小心的扶着阿福,淑秀的脸色煞白,眼前的一幕和她曾经见过的另一幕重合了起来。浓重的血腥气息,被杀死的人…… “我到的时候,朱夫人已经没了呼吸脉博了……流血太多……”常医官小心斟酌着词句,他心中暗暗叫苦。刚才听那小丫头回报,他已经觉得情形不妙,紧赶慢赶过来还是没有来得及。 杨夫人从后头赶过来,她与阿福没同时出门,吩咐过之后也随即坐了车过来,她抢上来一把扶住阿福,低声喊:“夫人,夫人?” 阿福恍如未闻,慢慢的朝床前挪了一步,这一步象是有千钧重量,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就容易多了。 她站在床边,俯下身看。 她有一瞬间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床上这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到底这儿出了什么事情。 朱氏的样子好象……好象变了,她仔细的看,眉毛,眼,嘴唇,脸庞……是朱氏,又不象她。 朱氏明明一直很好,身体也调养好了。是,人总会死,可是,在阿福心中,她没想过朱氏会死。 也许她觉得,这一世,这个作为她母亲的女人,是会长长久久的存在着的。 只要她在,她就有根,她就觉得有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可是现在却一下子空了。 朱氏已经不在了。 阿福的手颤颤的伸过去,揭开盖在朱氏身上的薄被。 她胸口那里有大片的血迹,衣裳全让血洇染遍了,扎在胸口的刀是那种细窄而锋利的割绒线的刀子。不过两三寸长,整柄刀差不多都扎了进去,只有不到两分的短短的刀头露在外头。 阿福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好象很多人在吵嚷争执,吵得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杨夫人觉得心中微微惧怕,她很少有什么惧怕的时候,哪怕是蛮人进京的时候,她仍然镇定自若的吩咐处置,她轻轻拉住阿福的手,喊了声:“夫人。” 阿福慢慢侧过脸来,眼神迷茫,竟然好象不认识她一样。 杨夫人心里惊惧,轻声说:“夫人,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她话音未落,阿福身子晃了一下,软软的朝地下滑落。 ———————— 呃,大家要帮俺数着,俺一共欠多少更,下月俺会在打底票数里头继续补更的。。 八十六 亲 三 360加 八十六亲三(360加) 李固进门时头顶响了一声雷,雨未下,风先起来了。他脚步未曾停滞,匆匆朝里走,银线墨底绣着蛟龙盘云的披风在身后呼啦啦的抖动。元庆一路跟着,生怕他走的快会磕着绊着。 “夫人怎么样?” “夫人还没有醒。”瑞云应着话,抬头看到跟在李固后头进来的不光有韦素,还有刘润,他穿着一身紫袍,神情气度都与当日在府中时大不相同。 李固没说什么,解开披风,元庆伸手接过。李固先前走的急,现在却慢慢挪动脚步,扶着门慢慢迈进了屋,反手要合上门的时候,李固轻声吩咐:“去把小世子抱过来。” 他的世界一团漆黑,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就在不远的前方。 他缓缓走过去。 皇帝去世的时候,他也跪在床前,皇帝已经弥留,只是最后偶尔会清醒一小会儿,身旁的人急促的催问皇帝大位定属,他只想,他已经没了母亲,现在又要失去父亲。 就算握着他的手,握的再紧,也留不住那具身体中匆匆流逝的生命力。 他听到父皇微弱细促的声音,唤李信过去,轻声交付了一句话,其他人都叩头应命。父皇昏厥过去,后来又清醒了一次,让他靠近前去。 其他人都退出寝宫,李固听到了掩上门的声音。 李信的小手扯着他的手,让他的手和父皇的手握在一起。父皇的手冰凉而无力,李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感觉父皇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抚摸他的眉眼和脸庞。 父皇说对不住他。 对不住他的母后,也对不住他。 “大位……原本你是最适合的,可是……” “父皇放心,弟弟聪明早慧,他……”李固顿了一下,说:“我也会尽力做好份内之事。” 皇帝咳嗽过,声音比刚才更低,对李信说:“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的,互相照应着,把祖宗基业……把这万里江山守好,传下去……” 李信哽咽着,他硬忍着不哭出声,憋的气噎阻喉,不停的抽气。 他在黑暗中,送走了父皇。 小的时候他最想看到光明,后来——后来他不再抱有幻想。只是…… 只是有的时候,他仍然会渴盼着,上天能让他看到,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看到他的亲人,哪怕是永诀时的最后一眼。 李固的手在床边摸索,把阿福的手抓住,握在自己的手心。 这样做,他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杨夫人将李誉抱了送来,李固接过来抱着,李誉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到李固呀呀的喊着,很兴奋。 杨夫人低声说:“常医官说夫人不要紧,很快会醒。有安神的药,已经煎了,不过吃不吃都不打紧。” 李固点了点头。 杨夫人缓缓退出去,内室的地下铺着毯子,绵软沉厚,踏上去没有声音。 李誉扯着阿福,模糊不清的喊着娘。 阿福觉得整个人象是沉在深水里头,不上,不下,摸不着顶触不着底,喊不出声,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手指有点微微刺痛。 这点痛不够让她清醒。 可是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儿子在喊她。 阿福含混的问:“谁?” 李固声音低沉柔和:“是我,还有儿子。” 李誉扯阿福:“娘,娘。” 阿福瞧出去的人影是模糊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 “嗯。” 阿福撑着想坐起来,李固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誉有了娘就不要爹,爬过去挤在阿福怀里头,把玩着她襟口系的梅花扣,一个人很能自得其乐。 李固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这么安静的坐着。 有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觉得那滴水好象很烫,烫得他觉得手背,还有心里,都跟着刺刺的疼起来。 怀中的阿福肩膀颤抖,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紧紧咬住唇,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李誉看着阿福哭了,也有点愣了,他安静下来,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 刘润在外面已经把事情从头细问了一遍,朱氏被杀,阿喜失踪,小丫头当时慌的什么也不顾不上,知道朱氏死了,更是吓得掉了魂儿,说话颠三倒四夹缠不清。还是庆和说的清楚明朗,讲了下午赶到朱家时的情形。而且,朱家已经勘察过,朱氏的首饰盒子没了,还有朱氏平时放钱的小箱子也空了。 “还有什么?” 庆和停了一下才说:“刺死朱夫人的那柄绣线刀,是阿喜姑娘的。” “那个丫头就什么也没听见吗?做饭的婆子和看门的老头呢?” “看门的老头前几日病了,回家休养不在,做饭的婆子一天来做两顿饭,别的时候也不在。那个小丫头说在门口看货郎担子,一点儿也没听见屋里动静。但是……她说,阿喜姑娘从回来之后就总有点儿让人害怕,看人直勾勾的,眼光跟刀子一样……” “杀人的应该不是她。”刘润并没犹豫。 “怎么说?” “那刀子很小,凭她的力气刺不了那么深。” 也对。 庆和点点头,阿喜重病之后那样瘦弱,风一吹就倒,恐怕给她把菜刀她也杀不了鸡,更不要说用那样一柄小刀杀人。 “那会是谁?阿喜又去了哪儿?” “虽然人应该不是她杀的,可与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现在怎么办?先回禀王爷?还是……” “韦公子,这事要麻烦你。命案在下晌,现在要找杀人的和朱姑娘二人,这两人可能是一路,也可能分开。朱姑娘走不得路,要么他们就会找地方隐蔽起来,要赶路出城的话,应该会雇车,这样走的就不会很快,更何况现在下了雨……” 韦素点头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下雨他们不好缉捕寻找,但是同样,雨也会阻碍杀人者的逃亡之路。 “唉,真是……”庆和小声嘀咕:“朱夫人就不该心软,把那个朱姑娘一接回来,结果等于给自己接回来一张催命符。夫人还提醒过,只是……” 刘润象是没听到,他站在廊下,窗上的光透出来,窗纱厚密,透出来的光带着一点米汤似的白。 他心中有许多感慨,复杂的混在一起,无法形容。 ———————— 呃,俺其实还想让朱氏多活段时间的。。可是……唉…… 八十七 雨 一 阿福搂着儿子,昏昏沉沉间听到李固轻声说:“你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没有,好像是答应了一声。 耳边可以听到细雨沙沙的声响,阿福觉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她想起小时候,她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所以,婴儿时候的记忆她也有。 她记得朱氏抱着她,哄她,唱的歌儿真是好听。 让她惶恐的心慢慢的平静下来。 “小鸟小鸟慢慢飞……” 慢慢飞…… 朱氏年轻时候相貌很好的,尽管没有好看的衣裳珠饰脂粉来衬托,她还是很秀丽,爹爹那时候也很年轻,阿福记得她躺在朱氏怀抱里,睁着眼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丫头可真乖。” “娘的乖囡囡,不要哭,不要闹,好好吃,好好长,长成一个乖宝宝……” 她一开始那样慌乱,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平静下来。她认命了,她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稚嫩的小手去触摸。赘饰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把鸡蛋省下来给她蒸了吃。 那时候,一切都刚刚开始。 一切都显得那样温馨恬然。 阿福没想过,朱氏有一天会离开她。 不,应该说,她从来不去想。 是的,人都是这样的。 满足于现在,不去想失去时该如何。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长大,她对朱氏从一开始的依赖,渐渐变成了一种很奇异的心理。 血缘上,她是母亲。 可是心理上,她像个大姐姐。 但是,她们是亲人,世上最亲近的关系,就是母与子。 爹还在的时候一切都好,日子过得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是有吃有穿,一家和美。朱氏那个时候最漂亮,身上穿的整齐,头上戴着绒花。她的眼睛明亮,腰身柔软,勤劳的操持家务—— 阿福想,那时候,她是幸福的。 只是,她的幸福太短暂了。 爹去了之后,办了后事,家里的日子就窘迫起来,朱平贵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朱氏又不太懂得店铺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家里连米都吃完了,朱氏不得不厚着脸皮去那位素不亲近的姑妈家借贷。她带着阿福一起去的,阿福听着那个女人对她冷嘲热讽,朱氏忍耐着,最后拿着几十个钱,一些糙米出了她的家门。出门不远,她在街角的僻静处哭了一声。可是抹完了泪,她带着阿福回家,浑若无事一样,做饭,洗衣,打扫,照顾三个孩子…… 阿福从那时候起,就特别勤快起来,什么都学着做,灶下的活也做,打扫屋子收拾院子也做,洗衣缝补什么的都学得特别快。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些事情来。 后来,后来的事…… 阿福想,这不是朱氏的错。 她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想抬头挺胸的站在人前,她尽力想把一切做得完美,但她只是个弱女子。 然后,她去了。 阿福想,她真没有享过什么福。她孩童和少女时代给人做婢女,后来主家败落又被卖。在朱家,她也只过了短短的一段好日子,阿福的爹一去,那段昙花一现的幸福就消逝无踪了,留下的只有穷苦和辛劳。 阿福抱紧了怀里的儿子。 李誉动了动,小声咕哝着。 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低声问:“夫人如何?” “哭累睡着了。”李固的肩膀尽湿,元庆取了袍服来为他更衣,李固摆一下手,元庆退了开去。 “怎么样?” “人已经找到了。四邻都已经查问过,有人说有个面生的货郎这两天在朱家附近转悠,可是又不敲梆卖货。有个孩子说今天又看到那个货郎,他进了朱家……我着人一路查下去,他们还没出城,就在城西藏着。” “那还等什么,即刻动手。” 刘润应诺了一声转身去了。 外面雨声细密,廊下灯笼摇摆不定,李固脸色晴阴不定,一杯茶从烫热变作冰凉,外面传来脚步声响。 “王爷,人带回来了。” 李固点了一下头,刘润挥退旁人,将那捆成粽子样的一男一女带进屋中。 女的是阿喜,男的是史辉荣。 阿喜目光呆滞,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感觉。史辉荣脸色煞白,他刚才反抗被踢了几下,不知道骨头断没断,只觉得疼得厉害。 “朱夫人是你杀的?” 李固声音不高,但是就像一刀横在喉间,那种威势压迫令人觉得呼吸不畅。 史辉荣上下牙关打起颤,说不出话。屋里的光亮令他觉得眼前晕,他只知道这一次必死无疑。 阿喜好像慢慢回过神来,她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到李固,看到刘润,她的目光在屋里巡梭,似乎还在寻找谁。 “我,我姐呢?我要见她。”刘润冷漠的看着她。 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 史辉荣的相貌—— 李固当然觉不了,他是看不到的。 但是刘润能看到。 史辉荣生的,有些像一个人。 眉眼,身量,甚至动作神情都有些像。 他像那个驸马萧元。 上一次史辉荣私拐阿喜之后刘润没能收拾他,东苑提事那边把人接了去。那会儿刘润无暇多想,可是后来的那些事情…… 他在李固耳旁轻声说了两句话,李固的眉头皱起,神情看起来更加严肃。 “你和萧元,是什么关系?” “萧元?”史辉荣的样子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诚然不是善类,也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是这会儿不同,和之前哪一回都不同。他从来没有觉得危机如此迫近过,死亡就像头上那灯笼穗子投下的阴影,摇摇幢幢,也许下一刻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我不认识什么萧元……” “你最好还识相些。”刘润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可是话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我不想多费事,你肯定也不想试试什么叫生不如死。萧元,也可能他本来不叫这名字,长相和你有几分想象,比你恐怕要小着几岁的人。” “啊,我,我知道。”史辉荣额上汗涔涔的,抢着说:“他原来不姓萧,萧是后来改的姓。我和他,和他是姨表兄弟。” 是了,应该是如此。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史辉荣咽了口口水:“他和我一起来的京城,我们一路从南边过来,也偷,也骗,也抢过……他生的最好,总是能骗得那些有钱人家的姑娘自动送钱给我们使。还有梨妹……” “梨妹是谁?” “是他未婚妻,长的特别漂亮,我们走的一路上她都用泥涂了脸的,怕人打她主意。他们订过亲,可是两家人都死光了,就只剩了他们两个。我们到了京城之后,他俩就和我分开了。我也就是上次,上次见过他一次。他让我不要再留在京城,让我回南边儿去。他,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就从他那儿拿了一点钱……” 李固点了一下头。 梨妹……梨妹大概就是玉夫人吧? 刘润让人查过,玉夫人的户籍与阿福的原籍竟然离得还不远,而且她们都是那一批采选入的宫。阿福是做的宫女。玉夫人户籍上报的身世来历并无破绽,她的品貌被宫中派出的采选使一眼相中,便成了待选的美人。 “你拿了钱,为什么不离开?” 史辉荣没答,刘润替他说了:“他赌。” 仗着好皮囊,骗的都是女子的钱,一转眼就送进了赌局里。他在骗术中的好运气并不代表他的赌运也一样好。 李固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他的确不知道更多,又绕回了第一句话上头来。 “你为何要杀朱夫人?” “不不,我不是想杀她,我不是有意的。”史辉荣涕泪齐下,连连求饶:“我就是想拿些钱和饰,谁知道她会突然进来,我怕她叫嚷,就想捂她的嘴,她拿了一把绣线刀……我也不知道那刀怎么就……王爷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想拿点钱的……” 阿喜忽然尖叫一声:“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杀人!别找我!” 当时的情形虽然李固和刘润没看到,却能想象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阿喜回了家?又怎么知道朱家在什么地方?” “我……我原是一直留意着王府的,后来才渐渐打听着她在庵里,这两日才被接出来……” 和萧元,玉夫人有关,这个人倒不忙着杀。 刘润吩咐了一声,有人来将史辉荣带了下去。 留下阿喜一个,她更加恐惧,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阿喜姑娘,你知道,朱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她连连摇头,身子朝后缩:“不,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是不是史辉荣杀了朱夫人?你看到什么了?今天到底生了什么事?” 刘润的问话一句比一句紧迫,阿喜抖如筛糠,又是哭又是哀求,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是什么了?” “恐怕是受了惊吓。” 看来这会儿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刘润视线朝下落,看到阿喜的手上缠着一块布,上头还有血渗出来。 她的手上也有伤?刘润记得刚才去抓人,她并没有伤到,直接绑了就来了。 刘润把她的手扯起来,那是刀子划伤的口子。 八十七 雨 二 刘润的目光带着让人战栗的穿透力,仿佛对事情所有的真相与细节都了然于胸。 阿喜抖的太厉害,屋里那样安静,除了外面的雨声,可以清晰的听见她的牙齿打战格格作响。 下午的事情,她后来再想,也想不清楚是怎么生的,她守在院里门口,却没防着朱氏从邻家菜园子的门直接进了后院,听到屋里的声音她急忙进去,朱氏和史辉荣已经撕打成一团了。 后来……后来呢? 她只知道朱氏突然就不动了,她骇然松开后朝后退,朱氏瞪着眼看她,伸出手,好像想抓住她。 她又了退了一步,朱氏抓了一个空,颓然的倒了下去。 “我没杀人,真没有杀人……我没杀她……” 可是,真没杀吗? 她说不清,越回想当时的事,就越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史辉荣没站在朱氏面前,和朱氏正对面的是她……刀子是怎么从朱氏手里被夺到她手里的,又是怎么在挣扎撕打中刺进了朱氏的胸口……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再被送回庵里去!她没想杀人。 史辉荣跟她将他也被王府狠狠教训了,险些就丢了性命,他说他一直忘不了她,可是没办法把她从那庵里救出来。她只是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 朱家已经容不下她,连朱平贵都对她再也不亲近。 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刘润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 阿喜也被拖了出去,李固捏着茶碗的手不知不觉越收越紧,杯盖与碗沿错着出声响,他把茶碗放下,半天没说一句话。 “你今晚也回不去了,先住下吧。” 刘润点了下头:“夫人那里……这事要怎么说?” 第二天早上雨还未停,李固一夜没睡的踏实,雨声中远远传来鸡啼鸟鸣,跟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元庆在外面叩门:“王爷,王爷。” 阿福还没有醒,瑞云忙去开了门:“小声些,夫人和小世子还睡着呢。” “快快,来客人了。”他喘得急,喘过口气来,急着说:“皇上来了。” “什么?” “皇上来了,就带了几个人!快禀告王爷!” 瑞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李信已经进了宜心斋院门。他穿了件石青色的袍服,身后唐柱撑着伞快步跟着。 李固还未梳洗,听了回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李信脆生生的喊了声:“哥哥,”人已经迈进门来,左右顾盼:“嫂子呢?嫂子没事吧?” 李固顾不上说别的,沉声说:“胡闹,你怎么出宫来的?就带了这么几个人?” “今天没朝会……” “你出来,韦校尉知道吗?” 李固板起脸来,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李信也心虚起来:“我……我就是不放心嫂子。她没太伤心吧?杀人的抓住了没有?” 李固没被他给糊弄过去:“韦启不知道你出宫?” “我……出来的匆忙……” 李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可是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这事儿不会这么算完。” 屋里头阿福声音有点哑,低声问:“谁在外头?” 怀里李誉也醒了,呀呀出声。 李固刚说了声:“是皇上来了。” 李信已经等不及,掀起帘子就跑进了内室。 阿福看东西有点不太清楚,眼睛肿的厉害,火烫烫的疼。喉咙里像塞了砂团,说句话都费劲儿。李信扑了上来,一把抱着她:“嫂子,是我!” 阿福还没彻底清醒,一时间还没想起李信早已经不住在成王府,顺手抱着他,问了声:“怎么起得这么早?” 李信的脸贴在阿福脸上,轻声说:“嫂子,你别太难过。父皇去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可是我还有哥哥嫂子,还有好多人陪着我,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嫂子,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有哥哥,有小月亮,还有我……大家一起陪着你……” 阿福的眼睛已经干涩刺痛,泪流得太多太凶,可是现在听着这样稚气又懂事的话,心中的酸楚伤痛一起涌上来,她抱着李信,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他的颈间间。 淑秀过来将李誉抱开,李固慢慢在床沿坐下来,李信有些手足无措,扯扯他的袖子:“哥哥,你劝劝嫂子。” “没事……”阿福拭着泪,轻声说:“我没事儿了。” 她声音哑的厉害,瑞云端了一盏茶过来,茶水清甜里带着微微的涩意,回味却甘醇,水喝下去,喉咙顿时舒服了不少。 外面还在下雨,阿福定定神,问李信:“皇上怎么来的?” 李信苦起脸:“我不放心嫂子,所以就过来了。哥哥刚才已经训我了,嫂子就不要再说这个了。” 阿福摇摇头:“下次不可这样。” 她的声音里透着疲倦悲伤,李信心里酸,头靠在她怀里,小声说:“嫂子,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不管。” “傻话,我能去哪儿啊。” 外面的潮意透进屋里来,身上有些微微冷。 阿福的反应比平时迟钝的多,伤痛太巨,让人的知觉感觉都变得麻木了。可能是痛过了头便不觉得太难受,也可能是人会本能的自我保护,不让神经始终处于最敏感的状态时刻承受伤痛的折磨。她木然的穿衣,梳头。孝衣才收起来没有多久,又穿在了身上。镜子里的她苍白得像个鬼,两眼通红,脸颊浮肿,嘴唇干得裂了口子,看起来恍惚呆滞,仿佛被抽去了精魄神魂一样。 李固站在身后,他手缓缓的摸索着,放在她肩上,他的手温暖有力。阿福望着镜中他的样子,沉静,温存,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会替她担着。 阿福的手缓缓抬起来,盖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冰凉,李固觉得心里酸疼。如果可以,他愿意替她撑起一块天,替她挡住所有的伤害。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办法,让她摆脱丧母之痛。 “杀害朱夫人的凶徒,已经抓住了。” 阿福慢慢的消化这句话,忽然挺直了背,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真?是谁?” “史辉荣欲和阿喜私逃,搜索家中财物时朱夫人恰好回来撞见了他们……” 阿福无神的眼睛,慢慢的有了焦距。憎恶的光亮让她不知道从哪找回了力气,一下站了起来:“他们在哪儿?” 八十七 雨 三 如果没人事先告诉她,阿福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阿喜。 她脸色黄瘦,和过去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蓬头垢面,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让自己都吃惊。仿佛有另一股力量,不属于她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的身体。 “阿喜。” 她没有反应,阿福又喊了一声:“阿喜。” 阿喜抬起头来,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阿福,她嘴唇直抖,瞪着她,就那么直愣愣的,眼睛都不眨。 阿福问她:“是你和史辉荣,杀了母亲?” “我没有,我没有杀人……”阿喜喃喃的说了这句,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她不是我母亲!” 阿福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觉得疼痛,还有,想要呕吐。 她压住那种感觉,冷冷的说:“你不愿意喊她母亲,你心里怀恨她,所以杀了她?” “我没杀人!”阿喜的声音尖锐起来,像一把刀子划过人的耳膜:“我没想杀她!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起我!她把我送到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儿的人都是疯子!她何曾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女儿!” 刘润看了她一眼,转头看阿福,目光从冰冷锐利变成关切温暖,用不了一刹那。 阿福看着她,阿喜的手像枯瘦的鸡爪,眼睛里的光亮有嫉妒,有仇恨,有恐惧,有恶毒……没有悔恨,没有理智,没有悲伤……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是我娘占了大娘的位置,抢了爹,抢了原该属于你的东西……可是我娘进门时大娘已经病重。这些年来,娘对你……”阿福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白白浪费时间。 她要质问阿喜什么?又要向她解释什么? 难道她还指望听到阿喜痛哭流涕,解释她并非故意伤害朱氏?还是她会痛苦求饶,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追悔莫及? 阿福也说不清。 她的目光从阿喜身上移开,望着雨中的庭院,雨快要停了。 阿福不再问她,阿喜却好像比刚才要冷静多了,她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找到什么重要的信息。 阿福脸色苍白,刘润轻声问:“还要不要问史辉荣的话?” 阿福只是摇摇头。 “带她出去吧……该怎么办,依律办事处置就是了。” 她想站起来,可是两腿有些僵硬麻木,刘润伸手扶她,觉得她手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李固走了过来,刘润退了半步。 “没事吧?” 阿福靠着他,觉得力气稍微回来了一些。 她胸中的恨意和痛楚,变成了巨大的无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算她现在把阿喜杀了,朱氏也不能再活过来。 以后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庞,听不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句什么话,她却再也听不到…… 死亡只生在一瞬间,可是永诀的伤痛却留存的长而远。 刘润的目光从阿喜脸上掠过,不像昨晚那样锐利冰冷,漠然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对死人,(.rbook.net)自然不用投注多少精神。 阿喜在异样的精神亢奋中,依然感觉到那目光的可怕之处,机灵灵的打个寒战,汗毛全竖了起来。 巨大的绝望笼罩下来,她想说句什么,但是嘴唇哆嗦着,不出声音。 她忽然感受到了真实。 朱氏死了!真的死了! 她和史辉荣……他们都难逃一死! 没人帮得了她,没人救得了她。朱氏死了,朱平贵也不在,没人替她撑腰做主,她也要死了!一定的,一定会死!朱氏是阿福的亲妈,阿福不会放过她!这个王爷,还有,还有这些人,他们都要她死! 有人抓着她的手臂要拉她出去,阿喜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萌的向前一挣,尖厉的叫着:“别碰我!我不想死!都别碰我!” 阿福慢慢转头朝阿喜看过来,可是,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样。 李固揽紧她:“我们走吧。朱夫人的后事得好好料理。我已经派人出去传信,只是……恐怕平贵他是来不及从南边赶回来了。” 阿喜也一下子想起了朱平贵!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的亲哥哥!他们是一个娘生的!朱平贵一定不会让她死的! “我要找我哥!你们别想就这么弄死我!我哥不会答应的!我哥一定会救我的!你,你们别得意!我没杀人!我哥回来一定会帮我的……你们都该去死!那个女人早该死了!你们这对母女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该去死……” 她被一左一右的架住,犹自挣扎不休,又叫又喊,像落进危境的野兽,拼了全力疯狂的挣扎以求脱命。 阿福慢慢走了过去,相距几步远,她走到阿喜身前,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特别的响。 阿福的手震得麻,然后犯疼。 阿喜被打得懵了,她愣愣的看着阿福,似乎从来不认识她,今天头一次见到,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直到被拖出去,阿喜似乎也没能醒过神儿来。 “怎么样?”李固握着她的手,有些焦急:“你这是何苦。她的罪孽必会得到惩治。你别气坏了自己。” 阿福没出声,李固心里更觉得不安。 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了句:“我早该打她的,现在,已经是晚了。” 她的声音虽然低,可是她出了声,李固便放下一半心事。 朱氏的灵堂已经布置起来。朱平贵不在,朱家没有别的族亲可以操持此事,成王府出面,丧事办的简单而隆重。 朱氏已经装裹好收殓入棺,阿福看着那个巨大的奠字挂在那里,只觉得心里像烧过大火的余烬,哀痛沉淀下去,而浮涌起来的是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李信再不放心,还是被刘润强带了走,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被押回了宫。阿福跪在灵前,眼里干涩的已经流不出泪来。 她在心里唤了一声娘。 小时候她这样唤,朱氏总是会应一声,有时候会回她一声,阿福。 阿福你多穿些,今儿天冷。 阿福你要好好的,不要淘气。 阿福…… 阿福…… 外头的风吹着幡摇帘摆,没烧尽的纸钱从头顶轻飘飘飞过,不知道被刮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福又在心里喊了一声娘。 她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八十八 是非 一 史辉荣窝在那里一动不动,阿喜与他没有关在一处,这里静的要命,他敲过墙,墙极厚实,就算拿大锤来夯也未必砸得出个坑洼来。 王府的人没动手折磨他,一日两餐,还有水也没少给。除了被李固问过那一次话,再没人理会过他。 王府现在……应该在办朱夫人的丧事吧? 办丧事必然要用许多人…… 他蜷的腿麻了,换了个姿势。 远远的传来一声门响,在这死静死静的地方听起来特别清晰,他激灵一下,脖子一伸,随后又缩了回去,和看起来和刚才一样。 来的人脚步声轻快,走到栅门前停了下来。隔着一道铁栅,那人不出声,史辉荣也不抬头。 “行了,别装了。”刘润负手站在那儿,他穿着内宦的服饰,可是这穿在旁人身上显得那样恭和顺服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显得有一股傲然不群的意味:“你装出怕死的样子,装得也不像。” 史辉荣慢慢抬起头。 刘润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到了这个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左右都是一死,没什么好怕的?我来告诉你,有的时候,活着绝对比死了更可怕,你信不信?” 史辉荣没有露出他昨天在李固和刘润面前的那副惶恐之态。他盘膝坐着,静静的看着刘润,嘴闭的紧紧的。 “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你知道你是哪里露出的破绽么?我告诉你,若是我们王爷眼睛能看得见,也绝不会让你蒙混过去——萧驸马。” 史辉荣还是坐在那儿,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背却慢慢的挺直了。整个人像一把要出鞘的剑。 “史辉荣当时是我捉的,又被东苑提事府的人带走。后来再见到萧驸马,我当时就觉得,萧史二人虽然不同姓,可是眉目身形都有想象之处。不光我,我们府中其他人也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他们多半没直接与萧驸马讲过话,和史辉荣也没真正的面照面过。要不是这样,认出你的人只会更多。我要没猜错,在宫中那个被杀的,后来尸身当作萧驸马被收殓的,才是真正的史辉荣吧?你和你真是兄弟吗?” 史辉荣,或者说,是萧元,他转开头看着一旁的石墙,轻声说:“阿虎是我亲弟弟。” 阿虎是那边山族人常取的名字,一个寨子里,喊一声阿虎,说不定倒有七八个应声的。 刘润就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玉夫人的事,你的事,史辉荣的事……还有,朱夫人的事,这些我都并不关心。我只想问,你给皇上的下的,是什么毒?” 萧元忽然笑了:“你怎么会对这个关心?” 刘润也笑,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是不是和这个一样的毒?今早王爷吩咐我要多留心朱家,只怕这事情另有蹊跷。果然就让我逮着一个下药的。这一包药要是下在茶房的茶叶里头,那喝茶的人,包括王爷,夫人在内,甚至来往吊唁的其他宾朋,可都要糟糕了。可惜的是,他刚想动手就被捉了。萧驸马,这消息你听到之后,觉得失望吗?” 萧元的脸色慢慢变了,他眼下头的青筋突突的跳。 刘润不慌不忙,他斜看着铁栅,一根一根数过去。 一十九根。 王府里这间石屋一直空着,头一次派上用场,可真是不亏,关的就是一条大鱼。 萧元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事情没如他预想中展,不独这一件。 他苦心孤诣,每一件事都是筹划了又筹划,但是每件事都脱出了他的预料。 从他成婚的那天,玉夫人被杀的那件事开始——一直到他又找到阿喜,想谋算成王府,却被朱氏撞破,害了她的命。另安排人想趁治丧混乱时下毒,也被拦阻了。 始终有人,有股力量在阻碍他,每件事情都偏离了原来的预设, 难道真是老天不佑他? “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刘润好整以暇,先抛出问题:“你给皇上下的,也是这毒吗?” 他把玩着手里那个小小的药包,放到鼻端嗅了一下,看着萧元的目光带着不动声色的锋锐。 “不是,这种毒见血封喉,毒性至烈。说到皇帝那件事,我都不明白,我下的是慢性毒,先体虚,再咳血,起码会拖上两年才要人命。至于皇帝为什么突然间暴毙,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刘润点点头。 是啊,对萧元来说,皇帝死的也很不是时候。 “我也有一句话想问的。玉夫人——是你们下的手吗?” “不是。”刘润站起身来:“我们没杀她。” 致皇帝于死地的毒不是萧元下的,可是——也不是自己下的。 在用药用毒的事情上,他可比这些外族人更精于此道。 他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团迷雾,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萧元,也不是他自己。 那是谁?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机会? 他突然想到一个人。高正官! 刘润加快脚步从那间石屋出来,外头雨已经渐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他缓缓吁了口气。 李固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猜错。 李固站在一旁:“是他吗?” “是他。” “他与我们李家可真是仇深似海啊。”李固的话差不多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问出什么了?” “他左右是个死,旁的话是不会多说的,对这种人软的硬的办法估计都不顶用。不过他刚才倒还问我,玉夫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我们杀她?你怎么说的?” 与夫人这件事差不多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了,当时为这事儿东苑宫禁紧张之极,皇帝震怒,李馨成婚的喜庆气给冲得半分不剩。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告诉他不是我们。” 静了一会儿,刘润轻声问:“怎么处置他?” “他不是喜欢下毒么,”李固轻声说:“只是这死法太便宜了他。” 阿福一身缟素,她有些茫然的转头朝外看。 来吊唁的人不算多,韦素和高英杰来过了,还有几个与李固私交甚笃的宾客也来了。这事外面的人多半不知道,来的人不多。 外头又有人进来,在灵前上香行礼,阿福木然还礼。 她抬起头来,目光和那人正对上。 “刘……” 那人穿着一身素服,是女婿的打扮。 阿福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刘昱书。 阿福印象中,他还是个腼腆少年。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隔得太久了,从她离家上山去,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后来她又进了宫,再后来…… 人的离合际遇真是奇妙。 阿福曾经以为自己会和这人成亲,生儿育女,一起过一辈子。 两人相隔只有几步,中间却隔了数年光阴。 他好像高了,不再是当年模样。生活催得人变老,时光在脸上刻下沧桑的印记。 “多谢你今天过来。” 刘昱书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多保重,要节哀。” “我知道,谢谢你。” 刘昱书左右看了一眼:“阿喜呢?” 阿福愣了下,一时没回过神来。 “朱……朱夫人前两天差人送了信给我,讲的是我和阿喜的事情……现在说这个是不太合适,不过……” 阿福定定神。 是了,刘昱,阿喜她做了什么。 可是,阿福也真的说不出口。朱氏就是因为阿喜而死,很可能还是她亲手所杀。 阿福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淑秀急忙扶住她:“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阿福缓了两口气:“我没事。” 瑞云急忙端了茶过来,阿福跪得双腿木麻,起身时全靠她们扶着,腿脚几乎没了知觉。 阿喜……阿喜的事……她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出口。 “阿喜她……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妥?朱夫人生得什么病?前几天的信中还没有提起,去得这样突然……” 刘昱书想岔了,他见了许多亲人长辈去世,子女家人因为侍疾而体弱,再哀伤过度一病不起的。阿福看起来也摇摇欲坠,一副难以支撑的样子。阿喜她,多半……虽然不是亲娘,可是毕竟是朱氏抚养她长大的,对她一贯又宠溺关爱,朱氏突然去世,她是一定难过的。 李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瑞云退了一步,李固伸过手来,摸索着挽住了阿福的手。 她的手冰凉。 “还成吗?你该到后头歇一歇。” 阿福微微点头,想起李固还不认识刘昱书,她轻声介绍过,刘昱书向李固行礼:“草民刘昱书,见过成王爷。” “不用多礼。” 李固知道阿喜曾经嫁做刘家妇,嫁的就是这人。 他也知道前头和他夫人订婚的就是这人。 他瞧不见这人的样子。 虽然知道阿福和他没什么,可是心里……想到这件事,总是有些不舒服。 这人声音听起来也是读过书的人,温文有礼。 刘昱书又问了一次:“阿喜……她没事吧?” 没事?她怎么会没事? 她不光有事,还有的大事。 虽然在这件事中她也是被利用的,可是于情于理于法,不管从哪一点上说,她也都逃不开罪责。 但这件事实在是家丑,对刘昱书要说这事…… 李固也觉得无法说出来。 八十八 是非 二 这个难题是刘润接了过去。 正好刘润和刘昱书还曾经认识,有过交往,说起话来也方便一些。 不知道刘润会实话实说,还是用更巧妙的借口将这事掩盖过去。阿福顾不了那么多,她连接数日都精神恍惚,连儿子撒娇也不能让她振作起来。 李誉还不懂得,姥姥去世了是什么意思,可是孩子是最敏感的,家中人人情绪低落,阿福悲伤沉郁,他也跟着没精打采,胃口变得很差,小脸儿瘦了一圈,看的人人心疼。 淑秀端了一碗汤来给阿福,盯着她喝了,轻声说:“夫人伤心,可是总得为孩子想想。小世子这些天可都没精神也不大肯吃东西。” 阿福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是悲伤仿佛拧成一条绳子,紧紧捆在身上,不是说抛就是抛掉的。 朱氏的灵柩无论如何不可能等到朱平贵回来了。就算天气没有像现在这样热也不可能。 朱氏葬在城外,就在阿福爹和大娘的墓旁。阿福望着那三块墓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人生有起有落,有始有终。 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化为黄土…… 旁边李固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 “咱们一起,下半辈子好好过。” 他的话说的老气横秋,好像他们已经很老了,等着入土那天似的。 阿福点点头,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微微甘甜。 “好。” 这件事,还没有完。 阿喜。 朱平贵。 李固劝她不要再想这些,她也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只要脑子有一点空闲,那些事情就偷偷的从角落里溜出来,由不得她不去想。 阿喜是一定要处置的,但是要等朱平贵回来。 天气热了起来,也许是阿福自己心境不同,总觉得今年的天热的异样。往年的夏天坐在屋里头,心静,也不觉得很热就过了。今年不一样。 李誉快要周岁的前几天,阿福热的有些心焦气躁,晚上也会热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李固不放心,常医官隔一天便来诊一次脉,只说是虚火,并无大碍,也不必吃药。 朱平贵到的那天有风,干热干热的。 阿福让人到城外去迎朱平贵,一早起来收拾过了,就开始等待。李固今天没有出门,在家里陪着她。 大风吹的庭院里花草竹子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成一片,那动静让人心里也静不下来。 “也该到了。” “不要急。”李固冲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笑容有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阿福依在他身旁,李誉正在学走路,杨夫人牵着他,小家伙儿穿着一件薄薄的细棉纱衫。这是用李誉那种新式织机纺出来的新布做的衣裳。李誉步子迈得大,摇摇摆摆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然后一头扎进阿福怀里头,还使劲儿蹭了几下。 “娘……娘……抱抱。” 阿福把他抱了起来。他刚才一定跑过了,小脸儿热的红扑扑的,额上有汗,颈后的头有几绺粘在了脖子上,阿福拿帕子替他擦汗,轻声说:“渴不渴?不要再跑了,天这么热。你去给他碗汤来喝,解解渴。” 李固说了声:“大概是回来了。” 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敏锐,他说完话,阿福似乎也能听到远远的车马人声。她抱着孩子,和李固一起向外走。 韦素和朱平贵一起进了大门,经过穿堂。 阿福站住了脚。 朱平贵黑了,也瘦了。他停下脚步,先向李固阿福请按问好。长途跋涉让他显得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炽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热气熏腾着,远远望出去人和景物似乎都在热风里微微动荡摇晃。阿福觉得嗓子干。朱平贵回来之前她想了许多,可是现在看到了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头热,有话进屋说吧。” 阿福教小李誉喊舅舅,平时这小子从来不给面子,怎么教都不喊。可是这会儿阿福指着朱平贵轻声说:“这是舅舅,舅舅辛苦的很,从南边一路奔波回来的。” 李誉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朱平贵看的极认真,忽然字正腔圆的喊了声:“舅舅。” 朱平贵一愣,急忙答应一声:“嗳……” 他不知想起什么,眼圈有点红,低下头说:“我还给小世子带了些玩意儿,都是南边的,还有外番海上运来的东西……跟船一起,得明儿才能到。” “让哥哥费心了。” 他再抬起头来,神情就恢复如常了。 阿福先前给他的信中,已经用最简单的语言将这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可是朱平贵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一点儿也猜不着。 热风吹进屋里来,仿佛就停滞在这里不动。阿福背上出了汗,热的微微的痒,她能感觉到汗凝成一大滴,蜿蜒的朝下淌。 “母亲,已经安葬了吧?” “是……就在朱家祖坟,父亲和大娘的墓穴旁边。” 阿福没有多说,她也低下头去,她不想这会儿再哭出来。如果再多说两句什么,她怕眼泪就又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了。 “阿喜呢?” 朱平贵的眼眶仍旧红红的,他的神情平静。 李固吩咐了一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喜被带了过来。 阿福这些天没有再见过她,她甚至不愿意想到她。仇恨憎恶就像一把刀,不,就像一团火一样,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苦痛难耐,她想做点什么,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如果她再见着阿喜,说不定她就会上去打她掐她甚至杀了她。 阿喜穿着还算整齐,虽然被拘禁,可是王府里并无人虐待她。两餐照样供给,她比起上一次阿福见她时,不但没有再消瘦,反而看起来白胖了。 阿福只看她一眼就转过头去。 再看她觉得胸口那把火又要烧起来,要把人烧死。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阿喜一眼就看见朱平贵了,她眼睛一亮,有些怯生生,有些惊喜的喊了声:“哥哥!” 朱平贵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阿喜,眼睛都没有眨。 阿喜痛哭流涕:“哥哥,你要救救我!我没杀人,人不是我杀的!他们想害我,冤枉我!你要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朱平贵慢慢站起来,走过去。 阿喜说:“哥……” 朱平贵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平时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是现在不同。他眼睛是通红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凸出来。阿喜喘不过来气,身体被揪的提了起来,她拼命挣扎,两手乱扎,脚尖踢蹬,茶几被踢翻了,上面的茶碗果碟叮叮当当全都摔碎。厅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那里,李固看不见,却也能听得出事情不对。韦素急忙抢上前去:“朱爷,朱爷!有话慢讲!” 就算阿喜该死,事情也得分说清楚再处置也不晚,她左右是想死的,又何必让朱平贵下这个手? 韦素是有功夫的,朱平贵的手终于松开,阿喜已经被掐的翻了白眼,站也站不稳。 阿福惊得站了起来。 韦素松了口气,低声说:“话总要先问个清楚,其他的事情先不急。朱兄的妹子……” “我只有阿福一个妹子,这个淫妇我不认得她!她也不配姓朱!我今天就要替父亲母亲清理门户!” 阿喜喘过一口气来,趴在那儿拼命的咳嗽! 屋里真热,阿福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模糊。她眨了几下眼,伸手扶住椅子把手。 耳朵里嗡嗡的响,朱平贵又揪着阿喜问什么,她只看见他们嘴唇动,却听不清楚他问了什么,阿喜又说了什么。他的表情越来越凌厉,阿喜一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真热…… 眼前好像有银星乱飞,阿福觉得头晕目眩,一旁瑞云觉得不太对,伸手过来扶住她:“夫人?夫人没事吧?” 阿福转过头来,目光有些茫然,瑞云又问了一次,她摇头说:“没事……” 忽然间一声尖叫响起来。 她转头看的时候,朱平贵的脸上已经全都是血,不知道哪一处受了伤,阿喜手里拿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狂挥乱舞着竟然朝阿福扑了过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在这一刻。 阿喜狰狞的神情,疯狂的目光,她披散开的头,阿福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这一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喜动作那样快,阿福甚至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都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很热,一下子就溅在了阿福的脸上和身上。 阿福木然的抬起手来,摸了一下。 指尖沾上了腥红。 屋里那样静。 叮的一声,阿喜手里的那块瓷片掉在地下,她也像朽木一样扑通一声倒地。她还没断气,身体还在抽搐。她身后是拿着短剑的韦素,剑尖上,有一滴血,缓缓的滴下来。 阿福觉得眼前黑,她软软的朝后倒下去。 她好像回到了好些年前,朱氏端着箩系着围裙,扬声招呼他们兄妹三个人吃饭。 朱平贵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阿喜,快步的朝朱氏走过去。 一转眼,一切就结束了。 八十九 周岁 一 “娘,吃药。” 药碗放到一旁,一碗面又端到跟边:“娘,吃饭。” 阿福心里又是酸楚,又觉得一丝甜意。 “好,娘吃饭。” 李誉趴在她身边,瞅着她把面一口一口吃了,才露出点笑模样。 阿福忍不住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两下:“小机灵鬼儿。” “这可是王爷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小世子的。说来也奇怪啊,小世子学别的话还没有这么利索,这两句一教就会。” 阿福笑了笑。 尖尖的一碗面吃下去,胃里给装得满满的,身体也变得暖洋洋的。 以前她还用这招来对付李固,他若是情绪低沉,就想法子让他多吃些东西,肚子一被填满,脑子里的想法就会变少,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分薄了悲伤和郁结。 结果李固这人实在太精明,没几下就把她的招数学过去,用来对付她,而且还用上儿子这么个得力助手,父子俩的黄金组合堪称有勇有谋,儿子有勇,老子有谋——很好,很强大,真的强大。 阿喜在她面前死了,阿福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睁开眼的时候,李固和儿子都在身边守着。阿福睁开了眼,有好一会儿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躺在这儿。随后,她才慢慢想起之前生的一桩桩事情。 朱氏死了,阿喜也死了。 真奇怪,一桩接一桩死亡在她的面前生,她没有做噩梦。 这次,与从前都不同。从前那些人的死亡,都是她听说的,而且那些人,与她的关系也是疏远的。 可是这回接连两桩,都是她的亲人。 而且,都在她的面前,那么直接的,那么近……触摸到死亡,沾染上鲜血。 可是在她昏睡的梦里,她梦到的,却都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也许只是朱氏替小时候的她穿鞋子的瞬间。 也许只是和朱氏分着吃一块烤芋头的小事。 伤害与痛苦会被时间带走,最后人们能记住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经的快乐。 她印象中的朱氏不是最后那生息全无的冰冷尸体,而是若干年前,父亲还在时,朱氏那带着羞涩的幸福笑意,低头时流露出来的温婉风情。即使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她的好容色。 她是幸福过的。 她和父亲……应该也是有情的。 不然的话,她不会那样认真的,即使是勉强也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主妇。 在父亲去了之后,她对自己的要求那样严苛。酱菜铺子是要开门做生意的,也有人对她言语轻佻,风言风语,她从来不理会。街坊似乎还曾经有人想给她拉纤儿做媒,劝她再嫁,她也丝毫不假辞色。 阿喜也已经去了,阿福原来的仇恨憎恶就像抛进了水中,沉了,看不见了。 没有了那股盘踞在心头的怨愤,阿福也并不觉得快活。 她觉得失落。 纵使阿喜也死了,她的恨消了。 可是朱氏终究是永远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福摸摸儿子的头,无声的叹气。 李誉的抓周,原来她和李固两个人商量过许多次。要怎么办,要请什么客人,要摆放什么东西,一样一样的寓意,一样一样的选择…… 可是现在却不成了。 国孝家孝在身,连鲜艳衣服都不能给他穿,吃食用度这些全都简了再简,阿福真怕他亏了身子。 抓周还是要抓的,阿福还一早就下厨,亲手给他做了长寿面。面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小李誉很给面子的把一碗面都吃下去了。 抓周时没有旁人。都是关系极亲近的,李固,阿福,还有韦启韦素,杨夫人。朱平贵也来了,脸上的伤势渐愈,疤是红的,放在他有点黑的皮肤上倒也不是很显。 各人都有礼物相赠,韦启送的居然是把小剑,韦素送的是一盒子大大小小的石头,形态各异,颜色也不同。阿福拈起来一小颗,笑着说:“你送人总是石头,这倒是省心省力省钱,路边捡了来洗洗擦擦就送人了。” “嗳,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韦素笑嘻嘻的说:“我这些石头也都是千里之外来的,比鹅毛那又重多了。” 阿福说不过他,不过这些小石头李誉也很喜欢,捡了圆圆小小的就攥着不放手。阿福只吩咐人看着不许他把石头放进嘴里吞下去,倒不阻拦他这爱好。 喜欢石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二丫也穿了簇新的衣裳,扎起两鬟头,还带了朵小绒花。 屋里摆了满满的东西,书,笔,墨,纸,砚,印,小木刀小木剑之类的,还有算盘,吃食,玩具等等,满当当的摆了一大片。 这些东西是李固和阿福两人一起摆着的,看到从盒子里取出胭脂手帕来的时候阿福还吃惊了一下,顿时想起个很有名的宝二爷抓周抓了胭脂水粉的例子来,轻声问:“这个,还摆上头么?” “摆的。”李固郑重点头。 “可是……”阿福纠结了。 这他要真抓了,是不是将来就会养出个只知道调脂弄粉的纨绔来啊?阿福一想到自家儿子会像那大名鼎鼎的二爷一样,涎着脸,对丫鬟喊好姐姐,还要追着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顿时头皮一阵麻。 “都要摆的。再说,就算抓着了,难道这辈子就定了性儿了?”李固笑着说:“据说我小时候还抓了一手墨呢,难道我现在的字就写得好看了不成?” 可他这情况属于特例嘛,眼睛看不见还能写字,而且写出来的字居然还横平竖直让人能认识,可以想见他下了多大的苦功啊。 “还有,这个是皇上命人送来的呢,也摆上。” 那是个跟李誉个头儿差不多大的小老虎,阿福拿了起来左右端详,老虎扎的很好,色彩鲜亮样子可爱,只是,不大像新的。 呃……不会是皇帝自己忍痛割爱将自己的抱枕送来了吧? 李信现在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穿着正装袍服,不言不语瞅人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小皇帝的威势。可是这个皇帝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背人处还会朝哥哥嫂子撒娇,任性起来还会顶撞太傅……也许他晚上在那张孤寂的大床上,只能抱着一个老虎枕头入睡。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阿福拿着那个小老虎了一会儿呆,也就找了个位置把它摆放好。 寿星摇摇晃晃蹒跚出场,穿着一身儿浅蓝棉缎袍子滚着月白边儿,不能穿喜庆的颜色并不让他看起来就黯然失色,那粉嘟嘟的脸和圆圆亮亮的大眼睛可比什么华美服饰都更招人喜欢。 而且,他大概也知道今天与平时不同,大家脸上都带着笑,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 李誉挺了挺胸,下巴昂了起来,走路的步子迈的也和平时不一样,活像只小公鸡——呃,可这只小公鸡既没冠子也没翎尾,还要摆出一副不凡的架势来,看得人人捂嘴窃笑。 太可爱了!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阿福牵着他走过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小声说:“捡样喜欢的。” 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不过阿福一松开手,他就摇摇晃晃的朝那堆东西走了过去。 李固本来坐在椅中,他一向镇定从容,现在却露出紧张的神情,朝前微微欠起身来。虽然瞧不见,可是并不能影响他的关切。 “拿什么了?” “还没有拿。” 李誉小朋友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新鲜东西堆在眼前,这么多人站在身边,眼睛一下子就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还时不时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人。 都是熟人。 他张开嘴笑,露出上下八颗小糯米牙,眼睛眯的看不见了。 站在他对面的韦素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一边笑一边打手势让他转身去拿身边的那些东西。 阿福也紧张起来。 虽然说抓周只是一个讨吉祥的仪式,孩子抓着啥将来未必就是啥。可是,可是阿福就是紧张啊! 他朝书走过去了,啊,大概是没站稳,一下子歪倒了坐在地下。好在铺了毯子,他也没摔着,坐在那儿自己呵呵傻乐了两声,一脚把码的整整齐齐的四书给踢翻了。 “呃,看来不怎么爱读书……”身后韦素小声说。 “兴许,是个练武的种子。” 韦启的话没说完,李誉小朋友果然朝小刀小剑爬了过去。阿福还没刚松一口气,心又提了起来。 习武可强身,可是阿福却并不希望儿子学了武,将来要从军上战场那可怎么办啊! 好在李誉并没去抓刀剑,一扭头又换了个方向。 旁观诸人一起跟着大喘气,有人是高兴有人是失望。 阿福轻声给李固解释,儿子这会儿又朝前爬了。 不要啊!阿福一下子瞪大了眼。 前面就是胭脂绣帕了! 难道,难道儿子还真对这东西感兴趣不成? 这,这不是不可能。这东西又香,颜色又比其他的娇艳好看。小孩子喜欢鲜艳的东西,保不齐就会取了这个! 阿福紧张的攥紧椅子扶手……呃,手感不太对。。 她低头一瞧中,她攥的不是椅子把,是李固的手腕。 李固被她抓的也紧张起来:“拿着什么了?啊?拿什么了?” 让阿福紧张了好一会儿,李誉终于挪动他的小屁股,绕过了那堆女子之物。阿福呼的长吐口气,才觉自己刚才一直憋着没呼吸! 八十九 周岁 二 虽然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可是打打杀杀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再朝前就没有多少东西了。 嗯,还有李信送来的小老虎,还有官印……当然不是真的官印,只是做成了一个印盒的样子。 杨夫人笑了:“八成小世子要抓印了。好好,将来也是个掌权的。” 可惜,让她失望了。李誉对那个官印盒子看都不看一眼,一步就迈了过去。扑通一声,被那个小老虎给绊倒了。 “拿老虎也不错,嘿,男孩子嘛,就该有点英气。”韦启倒是很期待。 李誉看起来是对小老虎有点兴致,但是拿起来看了几眼,又放下了。 说不定这孩子什么也不拿呢。 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希望他拿样什么。 李固的声音也有点紧张:“拿什么了?” “没……呃……” 李誉又朝前爬了几步,终于从满地的东西中找出一件可心合意的,一把抓了起来,咯咯地笑,眼弯成了一条缝,八颗小牙全露了出来。 “这……”四周众人表情怪异。 李固忙问:“抓着了?抓着什么了?” “噗——”韦素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个头一开,屋里众人都笑开了。 “抓着……钱……”阿福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自我安慰,那串小金元宝和银锞子打的精致无比,闪闪亮,用红绳串好,系着花结,下面还有穗子,着实漂亮,大人看着也喜欢,李誉抓着它,也不算奇怪吧? 朱平贵也笑了:“富贵万户侯,这也是好口彩。将来小世子一世荣华是不愁的。” 他爹是王爷,他将来没意外应该是个郡王,封邑能有半个郡,那也是七个县呢,还有田产家产铺子,钱是不愁花的,躺着吃也吃不完花不尽。 阿福把他给抱了起来,李誉兀自抓着元宝不松手,笑得一副小财迷相。金光银光映在他眼睛里,活脱儿的让人感受到什么叫见钱眼开。 李固的表情好像点……呃,有点复杂。好像有点失望,又似乎在忍笑,等到开了席,还是露出了笑容。 阿福趁更衣的间隙小声问他:“儿子没抓着那些,你不高兴?” “不会。”他笑得眯起了眼,看起来有些稚气,手轻轻在摸了一下阿福的脸颊:“我希望他过的快快活活的,他将来要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是恶事,只要他自己喜欢,那就都随他。再说,抓着金银有什么不好?旁人想抓还没有呢。” “可是你……刚才似乎有点失望。” “有么?”李固想了想,在靠屏风的椅子坐下:“大概,是有一点吧。” 阿福递了一盏茶给他,被他连茶带手一起捧住。 “我总是觉得……自己没得到的,希望他能得到。自己没办成的,希望他能实现……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 阿福忙说:“胡说,这怎么算自私。” 别说是这个时代,就是再过一千两千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父母们对孩子的期望都是一样的。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似乎也就是自己希望和梦想的延续,自己没得到没实现的,希望孩子可以做得更好,走的更远,这不是自私,这是人之常情。 没什么外人,连主人带宾客团团的围着一张大桌坐了,笑语融融,虽然席上无酒,可是喝着茶依旧很尽兴。 阿福要照顾两个人,一大一里来,那斑驳的光影带着点晕黄,阿福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像一张仿佛在哪里看过的古画。 她是真的……真的生活在这里。 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就算这是一张画,她也已经成了画中人。 “娘,娘……” 阿福回过神来,把那碟瓜片汤饼挪近一些,舀一勺儿喂给李誉。汤饼炖的软烂,李誉小嘴塞的满满的,两个腮都撑的鼓起来。 真是个不吃亏的,能吃会占又贪财……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儿啊? 阿福看见刘润的身影在门外出现了一下,又闪到一旁。 他怎么来了?不会是李信又偷溜出宫了吧? 阿福把李誉交给杨夫人,自己离席出来。刘润站在一旁,正望着她。 “还以为你们今天都不会来。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刘润现在在宫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忙的只恨不得一个人能剖作两个,三个的用。 “王美人要生了。” 阿福怔了一下,已经到日子了么? “可是……”她又不是接生婆子…… “情形不太好,王美人身体很虚弱,孩子只怕也保不住,她说,想见你。” “见我?” 阿福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你进去和王爷说一声,我去换衣裳就随你去。” 坐到了车上,刘润递过来帕子,阿福接过来。 “擦擦汗。” 阿福自己先没擦,李固也随她一起出来了,阿福先替他拭了拭汗。 他们都没有说话,阿福的手指屈了又伸直,伸直又蜷起,掌心出了汗,热热黏黏的,她竟然没想起要用帕子擦,直接就在裙子边上蹭了两下。 车帘撩起了一边,可是却并不觉得凉爽。风是热的,吹在脸上有一种被包裹的,呼吸不畅的感觉。 王美人住在心影阁,庭院里的花朵开得正盛,天气愈热,香味愈显浓烈。李馨穿着一件素白宫装,从里面迎出来。 “嫂子,你进去……看看她吧。” “她……怎样了?” “孩子生下来极弱,接生婆子没办法,医官都上了针,才勉强喘过气来,哭都哭不出声,刚抱到那便屋里去……大人是不成了。” 屋里的气味让人一时屏息。里面的暗和外面的亮差的太多,阿福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屋里有些凌乱,药味,血腥味…… 她缓缓走过去,在榻边坐了下来。 王美人的脸色透出一股不健康的青灰,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已经是一具尸。 “王美人。”阿福轻轻喊了一声。 床上的人没有动。 阿福忽然有些心慌:“王美人?” 她的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也已经浑浊,没有多少生气了。 八十九 周岁 三 阿福轻声喊:“王美人?” 她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是没有力气。 “孩子……” “孩子很好,是位小公主。” 王美人的眼闭了一下,又睁开来:“我……想看看她……” 阿福唤人进来吩咐一声,过了一会儿,宫人抱着婴儿进来,外面裹着缎子襁褓,小小的一张脸还没有大人的拳头大,脸红通通的,五官皱成一团。宫人抱到近前,屈下膝,把婴儿凑近王美人。 她努力想欠起身来,但是最终只能微微侧转头,她仔细的看着那个女婴,目光中露出无限爱怜。 “名字,就叫晴……李晴……”她喘了几口气,挥了挥手说:“抱她……走吧。” 阿福有点意外,如若换成是她,最后的时光她一定会舍不得不看孩子。 哪怕多看一眼都好。 但是她随即明白,这屋里的气息很不好,血腥气,大概还有病气。 这孩子很弱,是不应该待在这屋里头。 阿福示意宫人将女婴抱出去。 宫人脚步声很轻,她走到门边时,那婴儿忽然小声的呀呀的哭起来。那声音真的很虚弱,不比小猫的叫声大多少。 王美人用力扭转头去看,宫人的脚步并没停,婴儿的哭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 “不用担心。” 阿福觉得这句安慰很空洞苍白,但是王美人点了点头:“是女孩儿,很好……长大了,嫁个人,能太太平平活着就行……”她顿了一下,阿福倒了热的白水给她,她摇摇头:“不用了……” 她的时候不多了,阿福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 “其实,这孩子,曾经有个哥哥……” 阿福她安静的听着。 不管王美人说什么,她似乎都不觉得惊奇。她在这个人身上见识到的意外已经太多,不差这一件两件。她的经历如此坎坷,她经历的,她见过的,她短短的半生抵得过旁人两三辈子。 “可是,我没能保得住他,他到底还是早早的离开了这个人世……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 “李致……我小时候便认得他。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身份,权势这些东西……有时候我想,要是他没在皇家,我也不姓王……那就好了。我们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李绪来提过亲,可是我不喜欢他……他太洁净了,这世间容不下那份干净,所以他走的得那么早……” 李绪? 阿福几乎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她想起来,李绪,就是那张传位遗诏上提到的,那个,应该登上皇位的绪皇子。 王美人,和他?他们? 她的头毫无光泽,披散在枕头上。 “李绪死了……我也进了宫。 李致喜欢我胜过韦双思,可是我姓王……他说虽然我不能做皇后……可是他说,他会对我好,也会对我们将来的孩子好。可是我的孩子还是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这宫里没有一个人值得,去相信……” 她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帕子上都是血:“别叫太医,不用浪费时间了……”她的手按在阿福的手背上,外面那样热,她的手却冰凉。一触到她,阿福忍不住打了寒噤。 她声音极低,阿福离得这样近也只能刚刚听清她问什么:“那份遗诏,你怎样处置了?” 到了这个时候,阿福也不用再对她说谎:“烧了。” 她微微点头:“应该的,其实,早该毁了……只是我心里有股恨,几次想毁掉都没下手……韦双思成了皇后,可她除了美貌……有什么地方强过我?男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 阿福静静的看着她。 这个人,和她印象中那个淡漠沉静的师傅判若两人,和再相遇时那种容光四射的样子也已经全然不同。她的悲伤无法引起她的共鸣,但是,阿福依然觉得心中微微酸楚。 她能感觉到,生命力在从她破败虚弱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我的女儿,还请你将来,照应一二……” 阿福点头。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再也说不出话。 阿福唤人进来,守在外头的太医和宫人急匆匆的进来,李馨扶着门边,她望着屋里的情形,颇为关切,但是并没有走进来。 “嫂子,她都说什么了?” 阿福摇了摇头。 她再转身去看的时候,太医正直起身来,宫人跪在榻前,头深深低下去。 王美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李馨挽着阿福的手走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身上,阿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庭院里花香浓郁,花瓣被灼烈的阳光曝晒,边缘已经卷了起来,叶子也微微的蔫垂下去。 “我原来很讨厌她。”李馨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捻了几下扔到一边:“可是刚才却觉得,她也有她可怜的地方。套句话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阿福要不是心里沉重,几乎要被这句话给逗的笑出来。 这话实在太耳熟了,似乎是一部电视剧?还是一歌来着?她记不清楚了。可这句话却不会忘,就算再过些年,仍然会记的清清楚楚。 “对了,我送的我侄子的礼,嫂子看见了没?” “哪里顾得上一一看过来,从早起就忙着乱糟糟的,一个抓周就折腾了半天,大人孩子一身汗。他是累的,我们是急的。”阿福现在才明白李馨为什么今天没去王府。李誉生日她早说要来,阿福起先还以为是她顾虑着是在孝中,所以没有去。现在才知道是什么事令她走不开。 “对了,小公主的名字,王美人取了,叫李晴。” 李馨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又是个没娘的孩子。” 这话正触到阿福心上。 李馨,李固,李信,她,还有那个刚刚落地的女婴,可不都是没娘的孩子么? 回去的车上她轻声和李固往王美人刚才的话说了,不过没有再提起那份遗诏的事。虽然早已经时过境迁,与那遗诏密切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可是阿福只要一想起遗诏这两个字就觉得有根针在脖子后面扎一下,别说提起,就是想都不愿意去想。 当年的旧人旧事曾经让李固困惑不解。韦皇后早逝,皇帝也死了,现在王美人一去,当年的那些纠葛,也就随着他们的死亡彻底埋葬。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对李固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已经没必要再去追究探询。 九十 无题 一 车帘纱幕外,可以看到远处的街道,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挂起了灯笼,那一点黄晕的颜色显得飘摇不定。 阿福轻声问:“那孩子,是不是抱给于美人她们来照料?” 没亲娘的孩子,就算旁人会尽心看护,也总是有缺憾的。 宫中留下的女人实在不多,于美人育有五公主,她不必与景慈观。但是阿福另一个熟识的人,吕美人却早早被送去了景慈观。 阿福不知道她怎么打算她的下半生。也许她会逃跑——阿福总觉得,她不会安分踏实的在景慈观里吃斋念经度过余生。 虽然阿福不了解她,但是她,她们,阿福,李馨,还有吕美人,她们应该是来自同一个时代,那个女子也有自由也有爱情也有事业的时代。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们落入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阿福在这里找到了爱情,李馨开始融入这个时代,试图改变它。吕美人呢?她一定不甘心这一生就这样结束,她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不会放弃的。 “嗯,阿馨和刘润会妥善安置她,你就不用挂心这个。” 回到府里杨夫人先迎上来:“王爷,夫人。” 李固问:“小世子呢?” 杨夫人叹气:“王爷和夫人一走,小世子不乐意,哭了半晌,怎么哄都不行,哭得累了,这会儿才刚睡下。宫里头……” “王美人生了一位公主,孩子很弱……大人没能保住。” 杨夫人没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惜了今天这好日子,遇上这事……噫,这样说起来,那小公主和我们小世子,姑侄俩倒是一天的生辰。” 阿福一想可不是么,儿子还得管那小公主李晴叫一声姑姑。 暮色降临,仆人们收拾院子,关门,掌灯。微热的风在庭院里打了个转,不知要吹向什么地方去。李固换了衣裳,松松的袍子像是挂在身上。阿福的手抱上去才能真实的感觉到他的腰身,在宽大的衣裳里面显得那样挺拔。 因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所以才把他抱得很紧。 她的心只有在他这里才能觉得踏实。 人世无常,生死离合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幸福在手中时,一定要牢牢抓住。 儿子在里屋出含糊的咿唔声,阿福怕他是要醒,正要进去看,李固从背后扯了一把,牢牢抱住她,轻声说:“咱们,再生一个孩子吧?只有小月亮自己,多孤单啊。” 阿福觉得耳边热呼呼的,接着整个人的脸和颈也一起热了起来,像是一滴水突然啊落进热油锅,一下子噼里啪啦的炸了起来。 “没出孝呢……”阿福按住他的手。 “那就等出了孝,我们就给儿子添个弟弟妹妹?” “那……”阿福趁他出神时一侧身摆脱了他的拥抱,微笑着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李固抱了个空,也不觉得恼怒,他站在那儿,微微笑。 阿福看着他。 她的目光仿佛可以回溯时光。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只是个沉默单薄的少年。 可是现在他成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了。 这中间的时光,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流逝过去了。 他变了,她……大概也变了吧。 可是他们深爱彼此。 李固看不到,可是,他能感觉到。 阿福的呼吸,阿福身上的气息,她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就静静的站在那儿,不说话。 视线有没有重量? 也许有。 他的直觉告诉他,阿福在注视他。 在他黑暗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光亮与颜色。 可是他仍然可以得到很多。 他缓缓向前迈步。一步,两步。 靠近了。 再朝前几寸他就碰着她了。 他伸出手,准确无误的触到阿福的脸颊。 她柔软,馨香,肌肤光滑像丝缎。 李固倾过身去,吻了她一下。 他头一次这样做是丹凤殿,那一回他估错了她的身高,吻到了她的鼻子。 因为那天她穿的鞋子和他以为的不一样,所以身高也就不一样了。 他能记住很多东西,记得最牢固的,就是阿福。 她的高度,她的温度,她的声音,她行走时走落的脚步,衣裳窸窣作响的动静,她身上用的淡淡的花水头油味…… 这些美妙的触感和气息,围绕在他身周。旁人说过,阿福不是那么美貌,可是对他来说,她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里屋床上李誉又含糊的呓语,李固挽着她手,走到床前。 他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能张开双手,拥抱他,保护他,给阿福和儿子撑起一块天来。 他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将所有的灾祸全都替他们挡开。 阿福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轻轻吁了口气。 看多了没娘的孩子,她这会儿只想着,怎么也得活得长久些,既抛不下他,更舍不得儿子。 那就得活得长。 也许少年时,每个人都会冲动过,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刚烈决绝,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舍弃。可是经历的事情一多,棱角被岁月琢磨成圆润的弧度,肩膀上背负的越来越重,身边的牵绊越来越多。 阿福靠在李固肩膀上。 没做声的两个人,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想却奇异的接近……重合。 一天之中经历了生与死,她觉得累极了。新生命呱呱坠地,而诞育新生命的母亲却静静的死去。阿福现在可以平静的想起王美人,她不再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王美人临去时,为什么要见她呢?只为了说一句请她照顾她那个可怜的女儿吗? 李誉睡的沉沉的,孩子总是无忧无虑。他手里还牢牢抓着那串金元宝银锞子,阿福伸手轻轻拉扯了一下,没有拿出来,他攥的太紧了。 “你说,儿子长大了总不会是个守财奴的性子吧?” 李固微笑,轻声说:“守财奴,总比败家子好吧?” 难说…… 两个人轻声细气,又一本正经的讨论起孩子将来的个性。 其实,未必是要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都知道自己说的话傻里傻气,可是依然说的那么投入认真。 九十 无题二 阿福很喜欢夏季,即使阳光酷烈晒得脸上手上生疼泛红,也更喜欢夏天。。 这是一个丰盛的季节。 李馨进了宜心斋的门,阿福笑着迎了出来。 “你可是稀客啊。” 李馨比前阵子气色好多了,脸颊上多了些肉,看起来也有些红润。 “我可想天天来看我侄子,又怕嫂子嫌我烦。” “我也知道你不是来看我的。” 李馨上次见李誉时觉得他还是个小毛头,可是现在却已经摇摇晃晃地满地乱走了。他扶着门朝这边张望,李馨虽然没有什么明妆艳饰,可是那种天生的明丽经过种种磨难痛楚之后,反而愈动人,即使是李誉这样还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美人好看,而且看得目不转睛。 李馨蹲下身把他抱起来,阿福说:“你当心揉皱了衣裳。” “皱就皱。”李馨说:“我又不是小姑娘,还怕人说。” 李誉很快消除了陌生感,朝着这个漂亮的姑姑咯咯笑。 “来,姑姑有礼送你。” 她招一下手,海兰上前一步,把手里的盒子打开。 哇——阿福几乎想抬手遮眼,这一盒金灿灿明晃晃的,真是金光万道耀花人眼! “你这是……” 李馨掩口笑:“本来我还琢磨着送点儿什么给他,不过听说他抓周的时候就抓了一串金银元宝,我也就不费那个事了,直接送这个来,他一准儿喜欢。” 李馨料得一点不错,李誉小朋友完全彻底,恰如其分的表达出了什么叫“见钱眼开”,什么叫“爱财如命”,左右开弓下手就抓,那些黄金铸成各种可爱的形状,阿福先瞅着虎龙兔羊的一套十二生肖,还有梅兰竹菊一共十二样花卉,精巧可爱,富丽堂皇。别说李誉本来就对这些闪闪亮的东西感兴趣,就是阿福见了也觉得很喜欢。 “这一盒可贵的紧,你要是次次来都这样送礼,那我可天天盼着你来。” 李馨笑着拿出一朵金荷花来逗李誉,花萼下有暗孔穿着丝穗,丝穗的颜色也都不相同,还有绦子,可以系在腰间腕上把玩。阿福挑出一只小猴儿来给李誉系在襟上,教他说谢谢,李誉十分之见利忘义,抱着黄金却不理会客人,阿福教了两次,他才很敷衍的说了声“西西”,李馨捧着心口一脸哀怨:“这才叫过河拆桥啊。” 阿福微微笑。 不过她走神了。 眼前的李馨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母亲与弟弟的死亡,还有她和萧元那短暂的悲剧的婚姻。但只是看起来。 她的心究竟有没有完全康复,谁也不知道。 阿福想问她,还记得高英杰吗? 她心里,还有他吗? 高英杰留在了京城,但是李馨居于深宫。他们同在京城,却被一道宫墙隔开。 “嫂子?” 阿福回过神来,自己紧紧抓着一个小金牛不放,都快把上面的穗子扯变形了。 二丫端茶进来,穿着一身水粉色的衣裳,窄袖短襟,方便做活儿,又显得很大方。她头编成一条黑油油的辫子,一走得快了,耳朵上的坠子就开始打晃。这一点儿她始终学不好,虽然杨夫人总为这个朝她摇头叹气—— 她将茶轻轻放下,好奇的打量了李馨两眼。这种行为当然很没规矩,可是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李馨也不和她讲究这个,还对她笑了笑,二丫顿时红了脸。“你叫二丫是不是?” “咦?你,啊,公主您知道我?” “我知道唐柱和铁生,当然也知道你,你们还有个伴儿叫狗子对不对?” 二丫一下就不再拘束:“对!不过狗子改名了,他给自己改名叫得财。” 李馨皱了下鼻子:“得财这名字也没好听到哪儿去。” 阿福和她有同感。 不过杨夫人倒是挺喜欢,毕竟得财,进宝,富贵这种名字又喜庆又上口,可比狗子要好听多了。 可是……阿福一转头,瞅见正眉开眼笑摆弄那些金生肖金花儿的儿子,忍不住叹口气。 这位才真应该改名叫李爱金李爱财呢。 虽然抓周那天没外人在场,可是成王爷的世子抓周抓着金元宝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流传开了,虽然这名声比抓着胭脂水粉好听,可是似乎旁人家都以孩子抓到笔墨书印刀剑为荣,抓着算盘元宝的……咳…… 阿福吩咐厨房多做了几样菜,一转头李馨已经带着李誉出了屋子。她远远看着庭院里的那两个人,一只猫儿从李誉身前跑过去,他迈开两条小短腿就要去追,可是猫儿跑得太快,一转眼跳进花丛中就不见了,李誉撅起小屁股也跟着要往花丛里头钻,李馨急忙拦阻他。 有人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阿福转过头,李固的步伐从容稳健,可是,让阿福讶异的不是这个。 跟在他身旁的人,除了韦素,还有高英杰? 他怎么来了? 不,不是他不能来,而是不会到宜心斋来。顶多到前面的小书房,李信曾经在那里读书,李固也习惯在那里和人议事。宜心斋是李固和阿福的起居之所,出入的除了丫鬟女眷就是宦官,狗子,嗯,现在叫得财,他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常出入跑腿。 阿福迎上去,轻轻挽住李固的手:“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今天事情不算多,下午便不出门了。” 韦素和高英杰和阿福见礼,揖起的手还未放下,高英杰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的转向庭院的方向。 李馨把李誉抱了起来,她有点吃力,李誉现在的份量可不算太轻,而且他还在兴致勃勃的挣扎,想下地去继续追捕那只猫,弄得李馨手忙脚乱。海兰在一旁想帮忙,可是李馨却偏偏不让她抱。 李馨也瞧见了李固,她露出明媚的笑容,笑着招呼了一声:“哟,王爷回府啦。”在阳光下,她的美貌明艳有如盛放的鲜花。 然后她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阿福知道她也看见高英杰了。 “见过三公主。” 李馨怔了一下,轻声说:“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在高英杰身上停留了一刻,浑若无事般转过头去继续逗李誉,仿佛没受什么影响。可是——若真没受什么影响,为什么要移开目光不再注视这个方向? 九十 无题三 风明明在吹着,天气不算特别闷热,可是阿福还是出了一头的汗。 她也说不清这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固进屋更衣的时候,阿福拿了衣裳过去,把他换下来的袍子接过来顺手搭在椅子上,替他披上家常穿的细云纱袍子。 “你怎么让他进来了?”阿福小声问,难不成李固想做媒人? 可是,阿福又不确定起来。 李固他看不见的,在山庄的时候,阿福能看出李馨和高英杰之间那种弥漫的暧昧不明的情愫,可是,李固他知道吗? “唔,英杰今天和我提了一下,想看看儿子根骨如何。我想,若是他根基不错的话,学些本领,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也好。” 阿福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岔了。 “嗯,学武强身当然不是坏事。” 她有些心不在焉,李固当然不会听不出来。阿福替他系着衣带,李固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 阿福犹豫了一下:“高英杰……还未成家吧?” “没有。” “那……你觉得,阿馨和他,能不能……” 李固楞了一下,阿福轻声说:“还在山庄的时候,那回高英杰离开,我觉得阿馨,似乎有些依恋不舍。不过后来她嫁了萧元,这事当然不必再提起。可是,萧元也死了,阿馨总不能这么一直孤单单的过吧?” 这时候民间风气对女子还没有那样苛酷,寡妇再嫁的事情虽然不算光彩,也不至于千夫所指为世俗难容。 更何况,李馨是公主,驸马早亡,公主再嫁,这在皇家并不是什么奇罕的事。 李固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他们真的,互相有意?” 阿福忙说:“我可没问过阿馨。不过,不过,八成是有的。刚才在庭院里他们碰着面,一个就盯着人看,一个就把头转过去一眼都不看,要是没有情意,怎么会这样不自在。” 她有点拿不准李固的反应,盯着他的脸看,感觉时间过得极慢,李固唇角慢慢弯起来,露出笑意:“若真是这样……他今儿恐怕不是为咱们儿子来的。” “呃?”也许真是凑巧…… 不过,李馨这么久才来王府一次,高英杰偏就今天提起来要来看李誉,是太巧了些啊。 夫妻俩手拉着手了一会儿呆,做媒这种事,阿福没干过,李固就更没干过了。 “阿馨还在守父皇的孝,这事……以后再说。” 他们从屋里出来,韦素正抱着李誉,把他举得高高的,来回荡悠。阿福看得心惊肉跳,李誉却咯咯笑着,十分享受。 “喂,当心啊!” “没事!放心吧!”韦素嘴里哟嗬,用力把李誉荡的更高了。 真是的。 喜欢孩子,自己娶老婆生一个啊。 阿福一想到婚娶,接着便想起,韦侍郎和韦夫人一起蒙难,韦启的妻子也……他们兄弟现在还在孝中。 她这么一出神,过了一会儿韦素抱着李誉过来,把孩子交给瑞云抱,阿福才突然想起来,少了两个人啊? 李馨去哪儿了?高英杰又去哪儿了? 她不由得转头看李固,从他的神情中,知道他恐怕想到的也是同一件事。 “英杰呢?”李固沉声问。 韦素好像才现他人不见了一样,有些奇怪:“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儿就没人了?” 李馨还罢了,她一直说喜欢成王府的花园,要说去园子里散心还罢了。可是高英杰明明说是来看李誉,现在留在这里的却是韦素,他人却不知去向了。 阿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不得不把话题引开:“有冰过的酸梅汤,让人给你端来吧。” 韦素当然连声叫好。 酸梅汤盛在琉璃碗中,碗壁外沿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韦素端起来大口喝完,一抹嘴,笑嘻嘻地说:“再来一碗吧。” “这个太凉,喝一碗就行了。” 小李誉一脸馋相儿盯着琉璃碗里的酸梅汤,阿福可不敢给他喝,自己也不敢喝太凉的。 李誉周岁之前已经断了奶,现在早晚喝牛乳,身上仍旧是好闻的甜糯的奶香气。 阿福心里有事,难以平定,自己也出了一脑门子汗,觉得今天的天气特别燥热,热得人坐立不安。 李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脸红红的,一进来就嚷热。阿福吩咐人也替她端了份酸梅汤来,只不过不是用冰镇过的,而是用的井水。 李馨喝汤有点急,也许是阿福心里已经事先有了论断,所以总觉得她的急,像是在掩饰别的什么事情一样。再看她娇艳晕红的脸颊,也总觉得那八成不是太阳晒红的。 “刚才你上哪里去了?” “去园子里转了转,”李馨说:“葡萄又挂果了,不知几时能熟。” 午饭时高英杰已经告辞,阿福没有机会再从他那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等李馨也告辞回宫,二丫端了绣篮坐在李誉的小床前头做针线,瞅着屋外面的丫鬟婆子也打起盹来,往阿福跟前凑凑:“夫人,您帮我看看,这朵花我都拆了三回了,就是绣不好。” 阿福就着她的手里看了一眼:“你用的线太粗了。再说,这布也薄,网纱这样疏,上哪儿绣出来去?” 二丫小声说:“夫人,今天我在花园里看见三公主,和那位高公子在一起说话来着。” 阿福的注意力顿时全转到这上头了:“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嗳,我离得远,一句也听不到。”她说:“他们在水边的桥那头,我在假山这边,隔着树隙,远远瞧见的。两人中间隔着花丛,三公主原来在那边儿石凳上坐着,后来高公子来的。他们说了也没有几句话,净在那里呆。后来三公主就先走了……” 二丫说起这些事情来格外精神抖擞,阿福摸摸她的头:“这事可不要对旁人讲。” “知道,我就跟您一个人说了。”二丫两眼闪闪亮:“夫人,你说……呃,三公主是不是想再招个驸马啊?” 这孩子……要是生在现代,一准儿是个极具娱乐精神的八卦女。 李固没睡着,隔着垂纱帘把两个人的话听的清清楚楚,阿福洗了脸,脱了鞋子衣裳在他身边儿躺下来。李固安静的躺着,他的睫毛长,但是不是很密,根根分明看起来很是秀雅。阿福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朝他挪得更近些。 “睡着了么?” “没。” 李固把她的手握在手里,阿福的手指软软的,很丰腴,握着便不舍得松。 “你刚才都听见了?” 李固微微笑:“唔,听二丫这么说,其实他们也都是知礼的。这也算是桩好事,只是现在时间很不合适。你说,他们是在山庄的时候就彼此有意了?” “这我可说不好。对了,高公子替咱儿子看过了么?” 李固高兴起来:“看过了,他说儿子根骨极好,是个好苗子,好好栽培,将来必能大成。” 阿福心里也高兴,不过她说:“我倒不图他有什么大成,练练武强身也好——就怕他学了功夫之后更淘气。” 九十一 七夕 一 说起来,从那天之后,李馨到王府来的次数频繁了一些。比起前几个月一次没看过的频率,六月到七月间来的次数可算不少。 七夕那天李馨也过来了。 府里的丫鬟们可是早早的等着这一天,厨下了备了各式乞巧果子,准备晚上就在池塘边葡萄架下乞巧。京城乱成初定,人们像往年逢节一样家家晒书晒衣。但是这种热闹,带着一点惊魂初定的安慰意味。 也许人们借这样过节来证明,战乱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太平时节。 李馨脱了丝履和宫装,换上凉屐短衣,跟阿福,还有府中的其他女孩儿一样笑嘻嘻的准备应节的一应事宜。阿福的手是极巧的,这个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二丫瑞云她们还来央阿福给她们的绣活儿纫上线,锈了第一针,说是要借阿福的灵巧气儿。连小李誉也跟着兴奋不已,出出进进的跟前跟后,腰上系着七彩丝线锦穗荷包,别人笑他也跟着咯咯笑,又白又胖的手臂像藕节一样。 李馨看到他手里拿了个绿油油的东西不肯丢,有些好奇,凑过去看,是一只用草叶编的蝈蝈,用的又细又韧的翠线草叶子,手艺精巧,编的既结实又精致,眼睛那里还不知怎么嵌了两粒黑色的瓷珠充当眼睛,脚,翅子,须子都有,栩栩如生,风一吹,须子还会微微颤抖,别说小孩子,就是李馨见了也喜欢的不得了。 “这个哪里来的?” 李誉笑嘻嘻和她对视,他虽然聪明,这句话却答不上来。一旁海芳笑着说:“这是刚得的,高公子和韦公子他们过来了,特意让人把这个小玩意儿递进来给世子。不知是哪里买的,这编的真好。” 李馨微微一怔,李誉已经扯着她:“姑姑,姑姑,走。” “咦?去哪里?” “花,鱼!”李誉小朋友字正腔圆的表达他的意愿。 “要去园子啊?” 李馨看了一眼外头,夏日炎炎浓荫长,空气里浮着青草树叶花朵的清香。 “好,等等你娘,咱们一块儿去。” 阿福也换了双凉屐,牵着儿子的一只手。桑木屐齿敲在花园里的青石路和卵石小径上出清脆的,咔嗒咔嗒的响声。 “昨儿五丫头又和我闹了一回。” “唔?因为什么?”阿福觉得一点都不意外。李馨和李芝的关系之差宫内外无人不知。阿福有时候甚至觉得,李馨和李芝,有点像自己和阿喜似的,天生就是对头。 “没事儿找事儿呗。昨儿皇帝在我那里吃了顿点头,她听说了以后不乐意。再加上她的婚事也太顺……她好像总是要和我争抢东西,以前是父皇的关注。父皇不在了,她又不忿现在皇帝和我亲近。” “她也要出阁了?” “嗯,可是宗府拟的人选,她可都看不上。何美人也管不了她。” 李誉去折长在路旁的小黄花,淑秀急忙过去护着怕他跌倒。 阿福终于瞅着这个合适的机会,小声问:“那你呢?你不想再嫁人了?” “嫁人啊……也没有什么意思。所嫁非人,还不如不嫁。” 阿福轻声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那个萧元的……” 可是,虽然话是这样说,阿福也知道李馨的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毕竟,哪个女人知道自己的老公杀了自己的老爹,能无动于衷?就算一开始是同床异梦的,也不行吧? “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嫂子你这么好福气的,我哥可是千里,不,是万里挑一的好男人啊,嫂子又贤惠,这可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远远传来兵刃交击之声,李馨停下脚步来,有些疑惑的往前方看。 “那边是小练武场。”阿福也有点疑惑。李固一早一晚会去打趟拳练会儿剑,这会儿这样热,谁这么想不开跑来练功? 绕过树丛,练武场边高高矮矮站了几个人,李固虽然看不见,但是神情肃然,听得十分专注。 场中比拼的是韦启和高英杰。 阿福极少看到这样的场面,李馨也是一样,刀刃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劲风虎虎,看得人目眩心惊。明知道这肯定是友人之前的切磋较量,还是让人担心……毕竟兵器可没长眼睛,万一碰着挨着那可就要见血的。 阿福缓缓走过去,轻轻拉着李固的手。 李固的头转过来一些,朝她微微一笑,回握着她的手,依然注意听着场中动静。 阿福偏过头,李馨站在她身旁,望着场中的眼神那样专注,还带着一丝迷惘。 她看的人当然不是韦启。 阳光灼热,树荫下的斑驳光影投在人的脸上身上。阿福转过头再看高英杰,场中两人已经一起停手,韦启笑着抄起腰间巾帕抹了一把汗:“还以为你这些日子懈怠了,觉得能占你些便宜呢。” 高英杰还剑入鞘,答了一句:“每天早晚的半个时辰我是不会丢的。” 两人与阿福和李馨见礼,李固他们回小书房,阿福牵着李誉的手回宜心斋,李馨跟着后头,有些神思怔忡的样子。阿福喊了她一声,李馨恍如未闻,等阿福提高了声音再喊第二声时才回过神来。 “嫂子说什么?” 阿福指着一旁的石凳说:“坐下来歇会儿吧,正好我有话和你说。”她没有绕圈子,交待小船把李誉抱开,直接就问:“你与高英杰,是不是互相有情意?要是那样,你也不用瞒着我,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馨愣愣地看着她,阿福生怕自己把话说得太直了。就算李馨前辈子也是现代人,但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久了,大约还是习惯这里循规蹈矩的谈话方式了。 “我的意思是……当时在山庄的时候,我觉得,你和高英杰,嗯,似乎有点患难生情的意思。不过后来你走了,你也嫁了人,这事当然不必再提起。可是现在你和他之间应该没什么障碍了。你要是对他有意,他也对你有情的话……” 李馨低声说:“嫂子,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你也知道,但凡有点志气的男子,谁肯做那个窝囊龟缩驸马?他志向远大,生性不喜拘束。我是……我是觉得他人很好,可是正因为觉得他好,我才不能害的他窝在京城过一辈子。” 九十一 七夕二 “话不能这样说。”阿福轻声问:“你和他,谈过了吗?” “他没明说……我……我的意思是说明白了,我想他听得懂。” “嗳,事在人为啊。”阿福觉得李馨似乎拐进了死胡同里:“你看,现在宫里宗室里还有几个活着的长辈啊,驸马不得出京,公主也必须在承恩坊居住的这俗例也未必还像以前那么死板。”阿福举了个不怎么恰当的例子:“萧元和你成亲之后,不就还做着提事府的差事么?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已经开了先例了。” “可要不是这样,父皇也不会……” 李馨嘴唇微微颤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唉,这事儿……恐怕真得她自己慢慢想通才行。 萧元毒害皇帝这件事,恐怕会成为李馨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福想,这一点,李馨和她很像。并不因为她们有上辈子的记忆,对这辈子的亲人就可以漠不关心。 李馨对她的母亲,弟弟,对皇帝…… 就像阿福对朱氏…… 都是一样的。 “算啦,不说这事了。你也别烦恼。今天过节,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天再说。” 她勉强一笑,兴致还是不高。 才刚傍晚时,远远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欢笑声。李馨听着小丫鬟们窃窃私语,兴奋得没刻安静时候,小声说:“宫里面也过乞巧节,可没她们这么兴奋。” 阿福低声说:“七月头一天杨夫人设了彩头儿,那可是五贯钱,还有两匹布。” 李馨笑出声来:“原来是为这个。我说呢,乞巧年年过,怎么今年都跟吃错了药似的那么有劲头儿。” “嗯。” 因为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生,都不是喜事。国丧家孝中又不可能有什么娱乐,杨夫人设这个彩头让府里的姑娘媳妇们儿有个盼头儿,果然这些天家里显得活泛了不少,女人们走路都比往常轻快,裙角生风,脸上带笑,就盼着今天乞巧。 “其实嫂子你的手才是最巧的一个。” “你这是鼓动我去跟人抢那五贯钱去?你要不要试一试去?”阿福打趣她。 “可别。”李馨说:“我那手艺糙得很,娘还在的时候也逼着学过做过,针也会拿,手可不巧。当时要学的东西太多,女红针凿就没怎么上心。” 她提起宣夫人,阿福还有些担心。 不过李馨的神情很平静。 也许悲伤是可以渐渐淡忘的。 阿福看着桌上的绣篮,不知谁把做到了一半的五彩线结扔在那儿。 她还记得头一次乞巧节的时候朱氏温柔的笑容,手把手的帮她穿针眼儿。 一转眼…… 李誉被传染了这种欢快的情绪,就算乞巧是女儿节和他半点关系没有,他也跟前跟后的,一双胖胖白白的小手不知道在哪儿抹了两手的颜色,多半是厨房里染乞巧的花果用的,红红绿绿,咧着嘴冲李馨一笑,两手吧嗒拍上来,把她素洁的裙摆一下子拍成了花斑蝶。 李馨啊的一声站起来,拎着裙摆哭笑不得,看着李誉讨好的笑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还甜甜的冲李馨叫:“咕咕咕咕。” “别咕咕了,跟小鸽子似的。”李馨连大声斥责也舍不得,瞅了他两眼,还是笑了:“我这裙子也没法穿了,得抢你娘的衣裳穿。” 阿福身量比她矮,做的素色新衣找出两件来,李馨试了下,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合身之处。 乞巧的香案就摆在池塘边的柳树旁,女人们穿着应节的彩衣,先拜仙乞巧,嘴里头念念有词,焚香祭拜,乞求自己能有一双织女一样的巧手。阿福和李馨没过去凑热闹,阿福是主子,李馨对这个的兴趣仅限于旁观。穿针时,手最巧的是瑞云,就着灯影穿七个针眼,她穿得又快又准。投针验巧的时候,她投的针却在水面上微微一斜,就沉了下去。瑞云一贯稳重,这会儿却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些怏怏不乐的站到一旁去看别人投。 其实这投针既是个技术活,也需要些运气的。 阿福笑着看她们一时喜一时愁,李馨倒对这个有些跃跃欲试:“听说这个投针是可以判吉凶,还能许愿的?” “嗯。”阿福说:“针若浮着,便要看针动不动,针指哪头,还要看水中倒影。这个可有讲究,我也不是太懂,杨夫人知道的掌故多,你不妨问她。” 李馨果然请杨夫人过来问了两句,转头说:“嫂子,我也投针试试好不好?” 阿福抿嘴一笑:“好。” 李馨能有些兴致,也是挺好的事,总比事事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要好。 李馨拿起针来也有些紧张,两手握在一起垂下眼帘,嘴唇微微张翕,听不清她在祝祷什么。 她的侧面极好看,就像是阿福从前在哪里看过的玉石美人雕像,肌肤细腻无暇,眉眼秀雅脱俗。过了片刻李馨睁开眼来,深吸了口气,将针轻轻放下。 这时候用的针绝非现代那种极有份量的钢针,为了绣出精美的图纹,最细的绣针足可当得“细如牛毛,纤若白毫,风吹得起,入水不沉”的形容,放在手上吹气都可吹掉,没有下过苦功的手,根本捏不住这样的针。 碗中的水是晒过的,映着星月灯影,李馨手一松,那枚针轻轻沾在水面上,颤了几下,微微又转了一点方向,确实浮在了上面,并没沉落。 “浮了!嫂子,针没沉!” “嗯,好。”阿福笑着说:“看来巧姑也与你结了缘哪,刚才你许了什么愿了?” 李馨拂了下头:“说出来,只怕就不灵了吧?” 阿福笑笑没有再问。 不过她心中倒真是有些好奇。 李馨……她会乞求什么呢?她要的肯定不会是一双女红巧手。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细细的绣针在水面上轻轻旋转,水面一下一下的轻微动荡,但是针并没有沉下去。 阿福夜里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 身旁李固也醒了,他先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才真正醒过来。 “怎么了?” “睡不着。” 阿福没唤人,趿着鞋去倒了茶来。喝过了茶,更没有睡意。 “是不是今天过女儿节,高兴过头了?” “今天我问阿馨了……”阿福顿了一下:“她说,不想困住高公子,所以……已经拒绝了他的情意。” 李固先是微微皱起眉头,在灯影下头,他的轮廓显得很柔和。阿福的目光投注在他脸上,就再也难移开。 这样看起来,李固和他们成亲的那夜一样,还是那温存多情的少年模样。 阿福枕着他的肩膀,宜心斋的厢房架构精致,窗子严齐,离花园近。风吹着花草树叶和池中的水气透进纱窗。 阿福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她轻声说了李馨的担忧,然后并没有说自己有什么主意和看法。 她也替李馨担忧,但是,在李固身旁,这些担忧和顾虑就像被风吹散吹走了。 她觉得心里安生踏实,只要有他在。 李固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她的头。 “这事,我再考虑一下,总不能轻率。” 九十二 秋寒一 李誉现在还小,不能学武。高英杰已经和李固说好了,要将自己的功夫传授给他。等李誉五岁时再正式习练,阿福想着要学武,难免要吃苦头,可是世上有什么事是不付代价就可以得到的?不舍得……也得舍得。 总不能因为样样不舍得,就把孩子娇纵成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李固也学过武,他当年苦头也没少吃。虽然和阿福说的时候都是笑着说的,可是那种种辛酸苦楚……不下苦功,怎能有所成? 功夫现在是不急着学,但是师徒名分一定,高英杰便常过府来,有时便带些小礼物逗他开心,李誉还不懂得“师傅”两个字的意思,可是冲着那些新奇有趣的礼物,比如上次收到的那只草编蝈蝈,对高英杰也很是亲近。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一句话。常言说,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别看李誉现在玩得欢,围着高英杰前后打转,将来……到了该压腿扎马步吃苦头的时候……有他哭的。 “对了,”李固想了起来:“皇上的年纪可是差不多了,前番还说要文武兼修,文有两位太傅了,教他武艺的师傅却还没有着落。” 皇帝要选个师傅,可比寻常人要拜师学艺麻烦多了。 “那,要找个什么样的师傅教导他呢?” “这个么,看皇上自己的意思吧。” 阿福再入宫时遇到刘润,便提起这件事来。刘润先是笑,笑够了才说:“皇上昨天还念叨来着,让我记得提醒王爷别忘了这事儿。” 阿福也笑了。 李信虽然已经是皇帝了,可是很多时候,他还是更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好奇心强,还有点小任性。甚至,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有着英雄侠义梦。 阿福去探望何美人。 入秋来天气骤冷,何美人便病倒了。起初她自己和其他人都没当一回事,可是没想到一个风寒缠绵了大半月还没好转。 门窗都闭着,屋里显得气闷,药气弥漫。何美人倚着长枕,正在呆呆出神。 她年纪已经不轻,先皇去了之后,鲜亮颜色的衣裳,还有那些贵重华丽的饰都不再穿戴,脂粉也不用,整个人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鬓边已经有了白丝,拥着薄被,靠在那里,眼睛里死气沉沉的,整个人没有半点儿生气。 原本王美人生下的李晴是养在她这里,现在她一病,便让那个人抱到了宋美人处。 阿福进来时她要起身相迎,口称:“有劳成王夫人特意过来探望……” “不用多礼,”阿福按着她不让她起身:“快歇着吧。今天医官可来过了?怎么说?” 一旁宫人代答:“医官说已经不碍事了,又开了张调养的方子,药还是要吃。” “总也不见好,药吃着好像一点儿也不管用。” “病去如抽丝,总得放宽心。” 阿福和她不是太熟,也只说了这些客套话。宫人端茶上来,何美人轻声说:“昨天得了消息,景慈观里的袁良人和韩才人……去了。” 她说的人阿福一点印象都没有。皇帝后宫里的女人太多哦了,一部分在京城的那次动乱中死去,其余的,就都送去了景慈观。宫中留下的只有生下过公主皇子的女人,不过寥寥几人。七公主的母亲宋美人为人沉默寡言,性情柔顺,七公主也和母亲一样,存在感低得惊人。阿福和她们母女说得话加起来……只怕十个手指都不用就数完了。 “还有,吕美人,听说也病了,差了人回话,请医官去看诊呢。我刚才打人包了些药材,吃食,还有几件厚衣裳送去。” 何美人的口气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当年不管谁更得宠,可是眼下她们的身份没有分别——都是寡妇。她比那些女人强得太多了,因为她生了孩子,所以她可以留在宫中,不用到景慈观那种地方去过清苦的幽禁的日子。 “听说景慈观地方不大,就算是吕美人,也只有一间小房。才人良人多半是两人,三人的住一间屋子……” 何美人口气里有点庆幸。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有宽敞的宫室,有宫人服侍,锦衣玉食——皇帝去了之后,新皇帝李信还小,她仍旧被称为美人,享受着原来应有的一切供奉,只要她不犯什么错失,舒舒服服颐养天年是没问题。 要说何美人还有什么挂虑,就是五公主的终身大事了。五公主性子并不太好,何美人一方面管束不了她,可是想着她要是这个性子嫁人,将来恐怕过得难以如意,会吃亏。 阿福从何美人那里告辞出来,外面风有些凉,她把披帛拢了拢,瑞云轻声说:“海兰刚才过来了,说三公主请夫人过去说话。” “我知道了。” 吕美人…… 阿福想起来,印象中,她有二十岁了吧?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果是在现代,那正是女人的黄金时光。可是在这里,一辈子全部的光和热却已经燃烧尽了,下半辈子再没有别的希望和出路。 这里对女人,是太残酷了。 阿福模糊的想,也许,有什么办法能帮一帮她…… 李馨一个字也没提起上回那事。 阿福说了李誉拜高英杰为师,这几年他都会留在京中,口气是随意的,李馨似乎也没觉得这人,这事有什么特别之处,笑着招呼阿福尝点心。 她不提,阿福也不好再说。 虽然阿福总觉得,高英杰留在京城,固然是因为想教导李誉。可是李誉离学武的年纪还有很长一段时日,恐怕……高英杰对李馨,还是难以割舍吧。 李馨的神态越自然,越是不提高英杰,阿福却能感觉到她这种平静的,不在意的表现下面,一定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心绪。 “嫂子刚才去看何美人了?遇到五妹了没有?” “没见着五公主。” 李馨就笑:“她可不是那种能乖乖在屋里坐着的人。就算自己母亲病了,她也未必甘心捱苦侍疾。” “嗯,天时不好,听说景慈观中去了几人,吕美人似乎也病了。” “吕美人啊,她不必你我大多少……她好像没得宠过,丽夫人,玉夫人,接着还有王美人,就是没轮着她……”李馨像是想起了什么,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途,脸上的神情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了?” “没什么。” 九十二 秋寒二 阿福后知后觉想起,知道吕美人来历的,不止自己! 李馨也知道。 就在当年太后赏花宴上,吕美人要开口唱去年元夜时的时候,自己听到了,李馨也听到了。 并且,李馨当时还打翻了酒壶——让吕美人只唱了一两句便没法再唱下去。 白天提起吕美人,李馨为什么那样讶异,因为她突然想起那时候的旧事,还是想起别的事? 再过一天,阿福听说李馨去了景慈观上香——自己去的。 没同五公主,也没邀自己。 阿福心中有些犯疑,不过自己家里也是一摊子事情要忙,转眼快到中秋,虽然并不能大肆节庆,可是人情礼节来往,秋衣预备,清点庄子上的收成,零零碎碎的事情说起来不多不重,可是一样一样安排起来,时间哧溜一下就跑了个没影儿,阿福觉得自己早上起来,送李固出门,料理了儿子,坐下来没忙两件事,就到了歇午觉的辰光,下午再陪儿子逗一会儿散个步,再处理两件家事,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别说没有别的闲暇,就是想抽空做点针线也没有时间。以前没有这样忙——那是因为以前有刘润帮衬,许多事情阿福根本问也不要问,现在可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了。 就是这样忙,阿福还得了消息。 吕美人病逝。 虽然也是先帝的美人,但是已经送到了景慈观,丧事办得极简,阿福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下了葬,不止悄无声息,简直是迅捷无伦。 阿福当然不是为了错过拜祭吕美人而懊恼。而是,她觉得……太巧了。 李馨前脚去过,吕美人后脚就病死了,这……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可是,虽然她和李馨关系亲近,有些话,还是不好说的。 比如,阿福现在不能问她,为什么你一去那吕美人就是死了?是你把她吓死了,还是……你把她放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福觉得后一个可能性更大。 她愿意相信是后一个可能。 因为她自己曾经动过那样的念头。 让她远远的离开,去寻找新的人生。 她的人生可以说是刚刚开始。让她用一辈子替老皇帝守活寡陪葬……很残酷。 虽然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先前宫中的美人如果没服侍过皇帝的,还可以放归回家。可是年纪老大,又有之前的经历,也很难在本地找着人家。 想起这些来,阿福时常觉得憋闷,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她,李馨,还有吕美人……她们来到这个时代,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不约而同与皇家扯上关系。她们都在这个时代中改变自己,适应这个世界,想要好好活下去。 阿福手里的笔停下来,把账簿合起。 小时候,刚知道自己穿越了,还想过,自己要像看过的小说里的人那样,改变这个世界…… 结果,被改变的是自己。 李馨,吕珂也都是如此。 不过,李馨最近做的事情很多。除了她凭自己记忆画的织机图,由工部招揽商户,将新织机推广开,还将宫中的宫人与太监整合过,反正皇宫的一半被拆成了白地,另一半还存在着的,去了御花园,荷湖,云台,基本上没几座宫院了,用不了那么多人手。李馨与何美人作主,和小皇帝李信商量之后,将宫人放出了三百余。 “那些被放出的人,生计……” “你放心,”李固说:“阿馨不是胡话放人的,都是问过,查过的。那些宫人出宫后都是有着落的,多数都可以归家,还有钱傍身,当作嫁妆,或是做些小生意,又或是买几亩田。”李固在阿福额边轻轻吻了一下:“阿馨倒是好样的,做事干练周密,她要是个男子的话……” 李馨要是个皇子,那皇位该没李信什么事儿了。 阿福寻思,李馨和萧元假成婚,然后不知是借萧元的手还是借萧元的势将玉夫人给做掉了,宫斗内务都是把好手。 可惜她是女子啊。 要不然,她还会做到哪一步,她的路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她能不能改变这个朝代?这可真说不准。 阿福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没有李馨那么能干。像织机又或是水车灌溉之类那种东西她上辈子可没留意过,更不要说什么造玻璃造火药造水泥和大炼钢铁之类的创举了。 “嗯?想什么呢?” “我在想……阿馨可真是能干啊,比我强多了。” “咦?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酸溜溜的。阿馨从小就聪慧过人,大多数人都赶不上她。我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得了风寒,一个多月都没能出门,她那会儿不过四五岁,天天跑了来陪我说话解闷,后来还替吩咐人,将一些有意思的消闲的书刻在木片竹片上头,这样我才能有办法知道……字究竟是什么样的。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天地人这些。父皇也曾经有过赞叹,恨她不是男儿啊。” “咦,你这话听起来也酸溜溜的啊。”阿福毫不客气笑着把刚才李固说的话又丢还给他。 “是啊,我有段时候心里真不平。我觉得啊,我要是眼睛能看得到,一定不比她差。而且我那时候还很不英雄的安慰自己,她再能耐也是个丫头而已,没什么了不得,将来总是要嫁人的。” 阿福趴着笑,差点岔了气。所以说,距离产生美啊…… 两口子过日子,时间一长,对方的什么神秘啊,搞鬼啊,气质啊……那些都是天边的浮云……打呼磨牙说梦话,还有心底一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小秘密,别人不知道,枕边人还能不知道么? 可是,可以……这些小缺憾,和不够完美的地方,只是让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生动而完整,就像一个人的脸庞,有凸起处,有凹陷处,高低起伏。而不是一个浑然的,完美的平面。那样的话……咳,那就成了一个球,不是一个人。 阿福再进宫时,倒没觉得宫中凄清,倒是显得更加井然有序。不过一想也是,原来共同分担的活计,一下子少了三百个人,那么剩下的人必然要开足马力效率奇高的把差事当好。比如东阳门内那条官道,原来是八个人清扫,现在只有四个人,自然要加快度。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月银比原先也多了。 李馨兴冲冲的跟阿福讲自己算的这笔帐,小算盘打的噼啪直响。 九十二 秋寒三 阿福一直笑,她肚里也有话想说,可是却找不着由头。 结果,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李馨端起茶,似乎为了掩饰表情一样,轻声说:“嫂子……我,做了件事,不知道对还是错。” “什么事?” “那天……我去景慈观,回来以后做了好些天噩梦。” 李馨说的噩梦绝对不是掩饰,她的神情有一种不自然的紧张,眼望着窗外:“那些女人……不管在宫里是什么样子,在那里都是一个样子——穿着灰色的袍子,头上扎着灰布冠,形容枯槁,神情麻木,那里人不少,可是静的像是……像是一片坟场。” 从庭院里吹过一阵风,阿福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那里的人……要不就是自己死了,要不就是在等死。我见着了一个苏才人,她只有十六,父皇只在两年前宠幸过她一次……她这辈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从那儿回来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阿福把手里的茶杯放下:“那你做了什么事?” “吕美人……”李馨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让人将她送走了。” 阿福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但是,阿福还是替她担心:“若是这消息走漏……” “吕美人家里没什么人了,她也不打算再回家。我安排的人送她上了船,她想要去南边,或是嫁人也好,或是做点小生意也好,都比在景慈观里面活埋了要强。” 希望她的决定没错。 “那其他人呢?” 李馨苦恼地朝后靠,好看的眉头打起结:“人不少呢……只有一个两个的好办,可是太多了。要是让她们全都离开,那就很难保证事情的机密,被人知道了麻烦可大了。” 是啊。 做事容易,可是一牵扯到人,就难了。 那些人有家,有亲人,哪怕再保密,只要她们离开了,一定会被外人知道。 “啊,对了,嫂子你这些天都没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上次我哥哥去了右安郡,回来时带的除了一些海货,还有一些海商带来的别的东西,有些种子什么的,都是咱们这儿没有的,我就先让人试着在庄子上先种一点,听说这些都长的极快,过两三个月就能有收成。到时候送来给你尝鲜。” 李馨有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海兰进来说:“公主,夫人,何美人差人来,说想请你们两位过去说说话。” 阿福怔了下,李馨点头说:“知道了,更衣。” 隔着一道屏风,李馨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五公主年纪也不算小了,何美人这些天都张罗着要她寻门亲事。” “可是……”皇帝死了还没一年呢。 “大概是怕再过两年五公主养成了老姑娘,何美人是想现在先订下亲事,出了孝再成婚。” 这倒也是…… 可是阿福真不知道何美人能给自己女儿寻着什么好亲事——好男不招赘,这做驸马不是什么好差事,有点家世的人都不会肯。 阿福难免想到萧元…… 屏风里头李馨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个,屋里静了一刻,海兰说:“何美人怕是要等急了。” “嗯,那就去吧。” 何美人病体初愈,看起来十分憔悴。阿福忍不住要猜想,是不是因为看到景慈观里最近许多人病逝,何美人生怕自己撑不住也早早去了,五公主就没了着落,所以现在才急着给五公主订门亲事? 不得不说,阿福猜的一点不错。 何美人正是怕自己一死,五公主的亲事更加难办,所以才想着现在能订下来最好。 李馨和阿福与何美人相互行礼还礼,何美人站起来还有些颤巍巍的,让人看着心惊。 “您快坐吧。”李馨环顾一眼:“怎么没见五妹妹?” “她去逛园子了。” 恐怕是何美人打她出去的,就算五公主再怎么霸道任性,讨论她的婚事,小姑娘总不能在场。 何美人便说了要给五公主择婿的事。何美人现在也没得别人能商量了,阿福是长嫂,李馨是长姐,两个人又都是嫁过人的,和她们商量也是合情合理。 “您说得是,先择定了,慢慢预备着,等出了孝再成婚。不知道您心中,有什么人选?” 这才是重头戏。公主出嫁当然不怕没有嫁妆。 “我这阵子留心,也看中几个人……”何美人说着拿出一叠纸来。 海兰便接了过来,先递给李馨,阿福就坐在她身旁,也就凑过来一起看。 何美人好处就是心细,上头把名姓,籍贯,家中父辈祖辈做什么都查过了,十分稳妥,肯定不会像李馨嫁给萧元那样,惹出后来一串血雨腥风的事情来。 前面几张纸上写的名字阿福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都不很熟,门第也不算高。李馨慢慢翻动,看到后面一张,阿福一瞄到那上头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 韦素啊…… 咳,说实话,韦素是好人选,有才,有貌,有门第,可是,正因为他太优秀了,所以何美人反而也不抱太大希望。当了驸马,作为男人这辈子也别再想建功立业扬眉吐气了。而且,韦素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个性,跟匹野马一样不受拘束,让他当驸马,不如给他一刀痛快呢。 韦素是一定不肯的。好在这事儿也没有什么为难,有门第的人家不肯自家子孙做驸马,推脱的办法有得是。而且皇家对待这种事也一向是往低里取,再低都不怕。 阿福和李馨互相看了一眼,把这页掀过去。 下面一页阿福觉得胸口又是扑通一声。 高英杰三个字赫然写在上头,白纸黑字鲜明无比。 阿福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看李馨。 李馨倒是很镇定的,默默的看着手里的纸张。 高英杰不光收了李誉当徒弟,前两天还又兼了一个差——给皇帝做拳脚师傅。这一下身份便不同了。当然和太傅不能比,可架不住离皇帝近,将来也是有前途的。 他的人品相貌也没得说,比韦素还英俊挺拔。可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做驸马的可能性也极小。 李馨从容自若,又将这页掀过去。 阿福觉得不管怎么说,李馨在宫中的日子长久,掩饰情绪的功力比自己是强多了。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那是很困难的。 把那些人都看过了,李馨客观的说了几句,上面的几个世家子她都知道,说是世家,但是已经破落,加上京城一乱家业败了,现在根本清貴不起来,又不是长子,倒是招驸马的合适料子。何美人很宽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性情如何还没打听出来。” “这个内宫不方便,让成王兄打听一下。” 何美人笑着说:“那就烦劳成王了。” 阿福说:“都是自家人,应该的。有消息了我便给您回信儿。” 两个人要告辞出来,何美人要送,李馨说:“快别送了,您歇着吧。” 她们从何美人的居处出来,阿福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李馨怎么打算的,那边听着脚步声响,五公主李芝带着几个人正从晴芳园的侧门出来,正好碰个当脸儿。她穿着一件洒银线的宫装,在阳光下显得灿烂华美。虽然没戴珠宝饰,式却梳的十分精致玲珑,辫结上缀着细小的紫花,和何美人的气色不好正好相对应的是,她的气色可是十分的好,神完气足,面色红润。 当然,她脸上的红晕也可能是太阳晒的,阿福李馨和她素来不投缘,见面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等回了枫溪阁,瑞云小声说:“五公主裙子有一点泥,还有两点血。” “唔?你倒看得仔细。” 宫里头到处都是眼睛耳朵,阿福还没出宫就知道了大概。五公主在园子里被一只突然飞起的鹤惊着了,就让人把鹤给捉下来,把鹤的翅膀和腿都给扭断了,却也没杀掉,就扔在那里。 瑞云和淑秀都皱眉摇头,虽然看不过,但她们不能说主子是非。阿福脸色不太好看,虽然那是只鹤不是个人,但是五公主李芝实在是…… 韦素随李固回来,天晚了便没有走,他还挂着王府詹事的衔,阿福吩咐厨房做了两个他喜欢的菜,一道菜汁浸面鱼儿,一道蒸蛋。然后便说起来今天的事情。 韦素一听自己也是驸马候选人,连连摇手:“这种清福我可没份去享,夫人千万千万要替我辞了。” “嗯,高英杰也在上头,倒是没什么可担忧的,这种事牛不吃水又不能强按头。” “不说做驸马的苦乐,那位五公主今天还干了辣手摧鹤的事情……娶这么一个老婆,下半辈子可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了。” “你也听说了?” “唔,我下午在锦书阁,出来的时候听人说的。” 阿福有点困惑:“何美人可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她是像谁。” 韦素微微一笑不说话,李固倒开了口:“虽然不是嫡亲祖孙,不过她这性格,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太后,就是没有那样大的能为。” 太后? 太后是个什么人物,在座的都知道。那是能舞得刀弄得枪,善算计敢叛乱的女中枭雄啊…… 阿福下决心还是离那位五公主越远越好。 九十三 入冬 一 李固一天劳乏,阿福让人打了水来,自己替他洗脚,洗的特别仔细。因为想要水热烫了解乏,结果等洗完的时候,李固的脚固然热热的红红的,阿福的手也跟大红萝卜一样,手指被热水烫的胀了起来,好一会儿屈伸都不方便。 天气渐渐凉起,凉屐都收了起来,李固隐约听着外面有咯嗒咯嗒的声音,有些奇怪:“还有谁在外面走路?” “不是谁走路。”阿福说:“是高师傅替儿子做的一只竹雁子,挂在廊下了,一有风就碰柱子。” “我说呢,空心竹子就是响。” 李固握着她的手,一股麻麻的热,知道她刚才被热水把手烫了半天,心里有点酸酸的,热软,就这么把她的手捂在胸口。阿福挨着他躺下来,听着外面那轻轻的,咯嗒咯嗒的声音声响。 “你看,阿馨现在是怎么想的?” “没说起,今天看见高师傅的名字也在上头写着,她眼皮也没颤一下,不知道,我对这种揣摩人心的事儿最不拿手。” 李固觉得她的手热热的熨在胸口,那里像要化了一样,轻声说:“你本来也不习惯这些事,不用勉强自己。阿馨倘若自己不肯,别人着急也没有用。” “嗯。” 阿福想,李馨是太能干了,可是……却并不快乐。 自己笨了点,但是,福气是太多了。 阿福这会儿不困,掰着手算自己的私房。一算倒吓一跳。京城每每来往的那些夫人们的言谈,打扮,送礼回礼的事情看在眼里,阿福也知道不是每个做夫人的都像自己这样阔绰,府中的银钱随便用,庄子上的事也随自己心意安排,更不要说李固的封邑富庶丰饶,自己还有那些成箱成箱的价值连城的饰私房,阿福几乎从来没为钱财操过心,账房和杨夫人来和她对账时也都是省心省力的。只是……只是阿福在想,这京城里如果论私房身家,恐怕没人比得上她,连李馨也不能。 但是,安全,快乐,满足……这些感觉并不是金钱带来的。 不止手热,身上也觉得热起来。 “阿馨私下让人送走吕美人,又以一具无名女尸替葬,实在是有些胡来。” 阿福吓了一跳,出其不意突然听到这么句话。 李固恐怕还以为她不知道,声音很低:“有时候觉得阿馨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有时候她做事还和小孩子一样。就算她和吕美人曾经交好,可是把已经入了景慈观的先帝的美人送走,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阿福背上顿时出了一层汗——这个,这个事儿她还曾经想过呢,只是没有做。 李固是很宽厚,不过,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个皇子,他的宽厚可不包括违反祖制把自己老爹的女人放走让她去过新生活。 “你……知道?” “唔。”李固声音有些睡意,听起来含混不清:“我也不想为这个去斥责她,左右不过是一个美人,算了……” 您要知道她还盘算着把里面的女人都放走,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李馨做事也太不严密了……咳,可是话说回来,她再严密,要瞒过李固或是刘润的人,可真是挺难的。 大家都各有各的烦恼。 何美人的烦恼是,她看中的女婿,都不肯娶她女儿。 阿福走近太平殿,刘润朝她笑笑,看一眼她的袖子。 阿福把掩在袖子里的小风车朝他亮一下。 她前番去绸布庄的时候在路上买下来的,买了两个,一个给了李誉,另一个也没多想,就带进来了。 “何美人在里头。” “唔?” “皇上一下课她就来了,坐着说了会儿话,就哭。” 阿福和刘润走到廊角处,他们这是过去的习惯,说话的时候喜欢在转角处,能看三面。虽然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是已经习惯了。时至今日虽然不用如此,但是习惯了。站到那儿,阿福就忍不住笑笑,想起过去在太平殿时候的情景。刘润也微微笑,肯定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他显得瘦了,穿着一身紫袍,带着环纱冠,嘴角下颌的轮廓线像刀削出来的一样,阿福仔细打量他一眼:“你到底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事情多,不过昨天睡的并不迟。” 阿福才不相信。 所有人都睡了他才能睡,别人都没起他恐怕就得起来。 阿福还没说话,又有人来了,走得极快,穿着雪青素缎宫装,身后跟着人一溜快步。 天气已经凉了,那身雪青宫装怎么看怎么也是太单薄了。 风一起,袖子裙摆都给吹的紧紧裹在身上,看上去大是不雅。 “五公主来了。” 刘润轻飘飘地说:“不用理会她。” 阿福看她想进书房,却被人拦在外头,跟困兽一样,在花石铺的阶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那个胆子硬闯,有些恨恨的走了。 “还是为了驸马的事儿?” “也是,也不是。何美人愁的是人选,她争的是封邑。” 阿福明白过来了,五公主李芝从前就对这个耿耿于怀。 “小世子可好?” “好着呢,越来越淘气。” “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还真惦记。” “那我下次带他一起来。” 有人远远走过来,他们便没再说,等那人走过去了,阿福轻声问:“五公主这封邑的事儿又扯着三公主了?” “嗯,原来姐妹像路人,现在姐妹像仇人。” 阿福摇摇头,何美人已经出来了,用帕子掩着半张脸,步子不大稳,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 阿福进去的时候,李信正坐在窗户边,眉头皱的紧紧的,小脸儿活像个包子一样,阿福先是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疼。 “嫂子?” 李信在榻上坐直身,要穿鞋下地。 “好了,别下来了。”阿福在他身边儿坐下,她也不拘礼,李信自然而然就偎过来。 “怎么啦,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了。” 李信头搁在她身上,小声说:“嫂子,当皇帝真累。” “嗯,”阿福轻轻抚摸他的头,想起就在这里,自己还抱他哄他睡觉:“这世上做什么都会累的,农夫要下田,一年四季耕作不休,船夫要撑船,从早到晚不能歇业。” 不过做皇帝更累。农夫晚上回家,就可以歇着,船夫面对妻子孩子的时候,就是丈夫和父亲。可是皇帝这个职业全天候终身制,不管面对谁,都是皇帝。当他身边的人全把他当成皇帝,要从他这里挖好处讨宠眷分利益…… 九十三 入冬 二 福运来5200 “嫂子,我想吃嫂子做的肉圆,还有冬瓜汤 阿福还没收拾起沉重的心情,就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刚才觉得他已经是个有责任感的皇帝了,他一转眼又露出贪吃的孩子气来。 亮晶晶的眼睛,讨好的神情,简直像是讨食吃的小狗——唔,就少条乱摇乱晃的尾巴。 “好,我给你做去 “好好,我叫人把哥哥请过来,咱们一块儿用饭 太平殿的小厨房改建过,管厨房的点头哈腰把阿福迎进去,一连排开六个灶,还有沿墙的小炉台,案子也比原来阔大,菜蔬米粮各种食材摆的满满当当。 阿福挽起袖子戴上围裙,用布帕包起头,做了李信点名的一道菜和一道汤,其他的菜她指点厨房里的人做的。阿福是挺喜欢下厨的,但是——油烟味儿沾在头上衣服上也的确讨厌。 李固果然来了,三个人坐在桌边用餐,阿福照应着丈夫,还不能忽略了皇帝,一旁宫人微笑着说:“皇上今天胃口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 李信放下筷子,趁着人没注意,把腰间的玉带稍稍松开了一些。 是吃得多了,肚子好撑。 “太平殿的厨子手艺就这么差?”阿福有点疑问。 “嗯,嫂子做的饭菜好吃!” 阿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手艺也就是个家常菜水平,和御厨们那是不能比。别的不说,光一个刀功,人家切出来的萝卜丝蒙在纸上,下面的字清晰可见如同只隔了一层淡淡的雾。拉的面条丝,那细的可以同时九根面丝穿进一个针眼儿里。 可以,阿福想……不管什么人,总会觉得自己家里的饭最好吃最合口,别的什么地方的美食也比不上。哪怕只是一口汤。 李固也摸摸肚子,无比满足:“我也吃得不少,阿福,去走走?” “唔,好 “我也要去!”李信不由分说牢牢拉住阿福的一只手。 好吧…… 一起散步。 李信左手拉着阿福,右手拉着李固。 阿福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皇帝……感觉就像带着自家孩子散步一样。 秋意染醉林梢,往丹凤殿去的小径上落满了枫红的叶子。阳光穿过层层叶子落在地下,光与影交织出来的图纹。 阿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这是以前……他们几次散步去太平殿常常走的一条路,李固眼睛不能视物,可是这条路他都走的熟极了。 阿福用感慨的目光看着这里的一切,一草一木,回廊长桥…… 她曾经在这里度过那样快活甜蜜的时光,和身旁的人一起。 “阿福 她转过头:“嗯?” 李固只是一笑。 阿福从他的神情中,一下便能了解到他在想些什么。 是啊,李固也想起了他们新婚时的甜蜜时光。 李信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 嫂子的脸有点红扑扑的,可是天气不热啊? 他不大明白,可是,哥哥和嫂子都是笑微微的,流转在他们之间的那种甜丝丝的味道,李信虽然不懂,却也觉得心情愉悦。 他朝前看,远远的,有人从枫树下走过,朝这边走来。 “刘润!”李信朝他招了下手。 阿福也看到了他。 刚才用膳时没见他人,阿福知道他忙,不过不知道他这会儿怎么从太平殿那里走过来。 “你在那边做什么?” “我来找林师傅,给他送了些茶叶和药丸 李固关切的问:“林师傅身子不好?” “受了些风寒,我送了些止咳嗽的药丸过来 送药丸茶叶这种事他大可不必自己跑来的,随便差什么人都可以。 阿福知道刘润做事细谨有成算,必定……还有些别的缘由,只是阿福知道,有些事情轮不着自己过问。 刘润的身上总有深深浅浅的疑惑,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下了两场雨,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重阳将近,花园里的菊花也成片成片的开放,金灿灿的惹人喜爱,当然,也被李誉的摧花小手给折了毁了不少。 内府将应节的衣裳送来,阿福翻看了一下样子,微笑说:“有劳崔内官了 “夫人千万不要客气 他穿着件褐色的袍子,笑容谦卑。虽然保养的也好,可是眼角额上已经被岁月刻下了痕迹。先帝时候他就没能压过高内管成为内廷第一人。现在新皇帝又信重刘润,他仍然只能坐在第二把交椅上。 看着他,阿福便要想起高内管。 这人的离奇失踪和死亡,就像宫墙里所有的无头公案一样。 阿福总觉得那人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死了。他能牢牢的做正官的位置,历经风浪而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本事和心计。 也许,他是诈死逃脱了。 阿福有些出神,杨夫人喊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有事?” “舅爷来了 阿福精神一振:“快请他进来 李誉在里屋已经听见,挪动小胖腿儿自己就出来了,嘴里嚷着“舅舅舅舅”,朱平贵大步迈进屋,一个锦绣粉团儿的小家伙儿就扑上来抱着腿了。 “舅舅!” 朱平贵乐的嘿嘿笑,把拎的口袋放下,把李誉抱了起来:“好小子,又胖了。抱着比上次压手 都说外甥像舅,不过李誉长得可不像朱平贵——毕竟阿福和朱平贵可不同母。但是甥舅关系倒是挺好,朱平贵常带些小玩意儿来哄他开心。 果然朱平贵在怀里掏掏,摸出个小泥哨来。他在嘴边吹了两声,哔哔的声音很是清脆,李誉咯咯笑,伸手给夺过来,可是他拿错了头,没把哨嘴儿对着口,噗噗的吹气,哨子自然不会响。 朱平贵哈哈笑,逗了他一会儿,淑秀捧过茶来,他接过茶喝了两口,指指自己拎进来的那个口袋:“这是庄子上种的,这个先熟,今早刚收了,我就给带来了,知道你挂心这个 庆和把口袋拎到阿福跟前来,一松袋口,里面一穗穗的玉米金灿灿满当当的煞是喜人。庆和眨巴两下眼:“这……这可真是好看,跟金子似的。夫人,这叫个什么名儿?这东西怎么个吃法儿?” “嗯,这个是玉米 “名儿也好听屋里瑞云淑秀他们都凑过来看,瑞云说了句:“这个为啥叫个玉米?看这颜色,该叫金玉吧?夫人,这个能吃的是不是?” “是啊,人能吃,牲畜家禽也能吃,刮了粒的芯也还有用福运来 九十三 入冬三 福运来5200 玉米是老的,今天是来不及把玉米磨成面儿做吃的了,不过朱平贵说他在庄子上尝过一穗嫩的,掰下来不用扒外皮,直接填在灶底下,上面烧饭,下面的热灰也就把玉米烤熟了,等饭烧好,把玉米从灰里扒出来,一去皮,那股带着焦味儿的甜香特别诱人。 “是啊,烤着吃是香,还能煮。其实玉米的杆还能制糖的 朱平贵瞅着屋里旁人都没在近前,小声问:“妹子,你最近……进宫没有?” 阿福时常进宫,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冒出来这么句话来。 “我在外头听说一些……嗳,算啦,都是些疯话 “疯话也说说,当解闷吧 阿福笑盈盈的,朱平贵也觉得那些话虽然无稽,但是外面隐隐地散步开来,小事也能变大事。 “就是……有人在偷偷说,先帝去得……不明不白的 阿福一怔,朱平贵急忙说:“你不要当回事儿,这种化年年有,先帝朝的时候,旁人不还都说先帝的闲话吗?” 他们声音低,阿福点点头,没再和朱平贵说下去,茶点端上来,话就岔开了。 她觉得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虽然她现在算是全朝官宦人家的夫人女眷羡慕巴结的对象,可是阿福知道自己对政治没什么天分,不管旁人和她说什么,吹拉捧求五花八门的手段层出不穷,有的夫人说起话来特别诚恳,简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似乎和阿福真是三生有缘今生再会阿福的幸福就是她们的幸福一样,好话阿福就全听着,但是不管对方话气里或明示或暗示或恳求什么,她都绝不表态。 一来二去还有人说成王夫人沉稳有城府。 先帝去得是不明不白,民间总对皇室秘辛有着无穷的好奇心,越不让人说的话,背地里肯定有人说。 李固天没黑时就回来了,这可是难得,他平时哪能回来这样早。李誉巴着他不肯松手,非要他讲故事不可,李固朝阿福求救,阿福笑吟吟的坐岸观火不肯施以援手,李固没办法,想破了脑袋,把圣人劝学说里的小故事照章照样背了一个,李誉睁得大大的眼睛,有听没有懂。李固从头讲到尾,他就记得了子曰,也,和哉。完全不像阿福讲的大灰狼与小猪的故事,又好听又有趣,关键是,他还能听懂! 李誉失望的从他膝盖上爬下来,蹬蹬蹬跑了。李固大大松了口气,阿福递茶给他:“今天怎么回来得早啦?” 李固笑着说:“啊?嫌我回来早了?那我明天还是晚点回来 阿福看着屋里没人,伸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 “听说今天朱兄来了?” “嗯,从庄上来,捎了新收的玉米 阿福开始不知道这玉米和自己那世界的玉米是不是一回事,没敢跟李固把亩产说得太高,可是今天和朱平贵打听了,心里就有了底。她跟李固说玉米这东西一亩能产上上千斤,李固根本不怎么信。 李固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腿上,阿福声音顿了一下。“真的,你别不当回事儿,正好庄上试种的熟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当面一称你就知道了。还有,玉米这东西不挑地,滩地山地都能种……” 可是她自己都快没办法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了。李固的掌心热热的,阿福忍不住就走了神。 可是李固的注意力倒是集中到这上头来了:“真的?” “嗯?”什么真的假的?阿福眨了好几下眼才想起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我先前也不确定,才让哥哥在庄子上先试着种的。还特地分别在平地,山坡,还有河滩边儿分开种的……” 李固又追问了两句,终于有了点真实感。阿福眼睁睁的看着喜色像一滴水洒在湖面,欢欣的神情像水波一样层层荡开,她心里也觉得甜蜜蜜的。 阿福没有什么大志向,要说造福于民,不是不想,但是离她太遥远。她本质上就是个小女人,过好小日子就行了。但是她心上的这个人却是有大志向的,盛世无饥馁,能让更多人吃饱肚子。 李固是为了能让更多人吃饱而兴奋,阿福的高兴却要分成两半,一半的确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吃饱,另一半是因为李固高兴。 阿福希望他能轻松些,不用总为了这里的旱情那里的水患而彻夜不眠。 阿福觉得李固当了摄政王之后,比当摄政王之前变化大得多。以前是多么舒展松快,像春水清风一样的书生模样,现在整个人……就像到了冬天的树,渐渐变得铁骨嶙峋了。 阿福嘴上不说,可是暗里心疼。 能给他帮上一点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忙,阿福也觉得成就感大得顶天。 李固忽然把阿福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阿福失声尖叫,给转的头晕目眩。瑞云和淑秀在回廊上逗李誉,听着屋里的动静急忙探头进来看,一瞧见屋里两个人正抱一起,嗖一声又把头缩了回去。 要说瑞云和淑秀最大的好处,一个是细心,一个是能干,但是两个人共同的地方就是特别的有眼色。 淑秀偷偷笑,又急忙用袖子掩住,可一看瑞云也在偷笑。 庆和抱着李誉在院子里转圈圈儿,夕阳快落下去了,李誉咯咯笑,显然极喜欢这个游戏。 瑞云看淑秀倚着栏杆了会儿呆,轻轻推了她一把:“该传晚饭了,你去催一声吧 淑秀回过头来,神气有些怔忡,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儿,我这就去 阿福怕跌倒,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李固脸埋在她胸前,只觉得馨香醉人,阿福说:“把我放下”,可他却一时舍不得松开。 阿福怕再让人看见,小声说:“我还有正事要说呢,放我下来 李固朝后挪半步,坐在椅上,阿福就被他抱在膝上,两个人还是没分开。 “什么事?” 阿福本来没什么正事,但是这会儿顺口就把朱平贵告诉她的话说出来了:“我哥哥说,外头有传言,说先帝去的不明白……”福运来;tanx_s=document.createElement("script");tanx_s.type="text/javascript";tanx_s.charset="gbk";tanx_s.id="tanx-s-mm_11940268_3435115_11129827";tanx_s.async=true;tanx_s.src="http://p.tanx.com/ex?i=mm_11940268_3435115_11129827";tanx_h=document.getElementsByTagName("head")[0];if(tanx_h)tanx_h.insertBefore(tanx_s,tanx_h.firstChild); 九十四 天欲雪一 欢快的气氛缓缓从屋里消散。 阿福看着李固的神情,即使她不懂政治,也看出来,这件事似乎不像她和朱平贵以为的那样,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 阿福摇摇头:“今天哥哥也只是顺口提了一句,想必……说的人不少,不必刻意也能听得到一言半语的。”阿福轻声问:“有什么不妥吗?” “也许是我想多了。” 能这样说,就说明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想多了。 有人散布谣言?是什么人?他们想借这谣言达到什么目的? 阿福脑子里一瞬间全是宫变政变的字样在晃来晃去。 李固笑笑,把话题又转回玉米:“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庄上,记得找杆秤,我可要当面称称看那玉米一亩能产多少斤。唔,带儿子一块儿去,让他也看看庄稼收成,知道稼穑艰难,将来不至于变成个小纨绔。” 他说得轻松,明明就是不欲阿福为这个担忧,阿福也就做出并不在意这个事的样子。 晚上躺了下来,虽然白天疲累,可是一时睡不着,阿福静静躺着,听着身旁李固的呼吸渐渐匀净绵长。 她侧过头看他。 那些大事,她不懂。 权力那种东西,阿福也不在乎。 她只愿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哪怕没有什么钱财田产,她可以做绣活儿,开小铺子赚钱养家。 但是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沾上了权势的边,只怕……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李固的睡颜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那样沉静平和。 阿福朝他偎近了些。 可这事儿到底还是存在心里,第二天早上起来,阿福和朱平贵说起来,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他那些话从哪儿听来的,除了那几句还讲了些什么。 朱平贵仔细回想了:“就是在路途上听人说的。在三桥停下来歇脚的时候,茶棚里人挺多,虽然听着这么几句,可没看见是什么人说的。嗯,有一人说了那两句,和他坐一桌的人,那什么人敢谋害皇帝……” “先前那人又怎么说?” “那人说,这还有什么好想的,端看什么人得了便宜,那肯定……” 阿福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人散布这些话?明明就是指向……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廊下吊的那只竹雁子拼命敲撞柱子,咯嗒咯嗒响的让人心烦意乱。 “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 阿福看看朱平贵。 他们都不懂这些,但是,小人物也有他们的警觉。 这是多历磨难,不得不学得谨慎圆滑。 “哥不要担心,应该不会的。” 阿福有些心神不宁,连二丫都看出来了,瑞云她们不敢问,二丫却没那么多顾虑:“夫人,你有什么心事?” 阿福摸了一下她的头,二丫的辫子梳的光亮齐整,已经穿上了秋装。阿福回想当日自己进宫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么高。一起进宫的那些小姑娘,姜杏儿和陈慧珍都已经不在,淑秀现在已经是个端庄秀丽的大姑娘,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隐隐的酸,感慨无限。 “没事。” 二丫眨眨眼睛:“您老觉得我是小孩儿,我可不小了。夫人要是有什么烦扰事,说出来了,就算我们没法儿帮着出主意,可是说出来夫人心里也会好受点。” 阿福心想,这事儿和别的事儿可不一样……而且,就凭她们这些内宅里的女子,能有什么主意? 院子里朱平贵又被李誉缠上了:“舅舅,马,骑马马!” 朱平贵把李誉抱了起来让他骑在脖子上,李誉无师自通的抓着他头,嘴里还喊着:“驾驾,快快。”其他人在一旁看着,笑个不停。 外面一副安乐情景,阿福却觉得心里隐隐浮起惶恐。 这不知何处的风吹来的谣言,把玉米收获的喜悦全冲散了。李固说与她去城外的庄子看收成时,阿福竟然一时没回过神来:“看什么收成?” “玉米啊。” “啊……”阿福才想起来,可是:“你走得开?” “偷得浮生半日闲。”李固笑着说:“只可惜不能陪你在庄上住两天了。” 阿福看了看天色:“今天没太阳,不知会不会有雨雪。”从早上刮的风就阴恻恻的,阿福把夹袄都穿上了。虽然说往年没有这么早下雪,可是看这天色可真说不准。要是真下雪,那路上就不好走了。 “快去快回,应该没事。” 车没有备好,阿福抱着儿子,李誉裹得像个小棉团儿,就露出粉嘟嘟的一张脸儿。难得出一次门,小家伙儿兴奋不已,阿福说了他几次,他还是要扒着车窗子朝外看,样样都新鲜好奇。 李固说:“他难得出来一回,就让他看吧。” 车马出了城走得便快了,天冷,路也硬,车子显得更颠了一些。颠来颠去,阿福就靠在了李固的肩膀上,李誉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外面又是新奇的景致,小脸儿红扑扑的,咯咯笑个不停。韦素骑马在车外头,时时探头和李誉说话,哄着他叫叔叔。李誉光顾着看树看路看鸟,对他理也不理。韦素笑着一指停在树上的麻雀:“喊我声叔叔,我给你把那雀儿捉下来。” 李誉果然上他的当,傻傻地喊:“叔叔。” 韦素笑着合不拢嘴,阿福只想看他怎么捉鸟,可是没等韦素动手,那只麻雀许是被车队马蹄声惊动,拍着翅子支棱棱的飞了。 韦素的笑容僵在脸上,李誉看鸟儿飞了,急得喊:“叔叔,叔叔,鸟鸟!” 韦素郁闷之极:“鸟没了……” 李誉小嘴一扁一扁,眼圈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到庄子上我肯定给你捉鸟儿,要多么只捉多少只,哎,你可别哭!” 他不提还好,他一说个哭字,李誉脸一皱,嘴一张,这就预备要放声嚎啕了。 阿福把他搅过来,拿点心吸引他的注意力。李誉吃了两口点心,又揪起李固的玉佩把玩,把刚才的捉鸟事件忘到脑后,韦素在外头长长松了口气,瞅见阿福朝他丢白眼,急忙打马上前溜之大吉。 车马走得快,到庄上的时候天还没过午,朱平贵已经召了庄丁佃户在地头等着,李固他们到了,朱平贵一边迎上来招呼,一边吩咐人收玉米。沉甸甸的一穗穗玉米被掰下来放在地头,渐渐成了一堆。李誉早忘了鸟儿的事,揪着玉米穗顶上的缨子揪得不亦乐乎。几亩地分别在不同的位置,最后报来的数,最少的那一亩,也产了五六百斤多,这时候一斤尚是十六两。阿福琢磨着,换成现代的算法,那也就上千斤了。虽然和现代那种能产一千公斤的亩产量不能相比,但这时候也没有化肥什么的,大概栽种方法也还待改进。 朱平贵剥了一把玉米粒下来捧给李固,笑着说:“这跟金子似的,黄灿灿着实喜人。” 李固虽然看不着,攥着一把玉米,只说:“好,好。” “就在庄子上用饭吧,已经都预备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固阿福都比平时吃得多,连李誉也是胃口大开。山蘑,新挖的莲藕,没成王府中那样精食细脍,却别有种自然风味。 九十四 天欲雪二 韦素脸上有点讪讪的,他应承了捉鸟,本想着庄上有地,麻雀多,逮那么几只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没成想,忙活半天硬是一只没捉到。阿福安慰他:“许是天不好,麻雀也找地方避雪去了。” 李誉早上起得早,大半天又是跑又是跳,小孩子精神不济,含着一口饭,头一点一点的垂下来,慢慢歪在阿福身边儿就睡着了。 阿福只觉得好笑,把他抱了起来,朱平贵轻声说:“有收拾好的屋子,让他先睡一会儿。” 阿福看看外面天色。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只怕近晚要有雨雪,赶不及回城。” “赶不及就住一夜吧,你整日就圈在府里头,庄子上也许久没来了。回来我跟王爷也说一声,你们晚上就住下吧。” “我倒是想住下,可是他的事情既多且杂。况且,要是雪大封路,三五天都回不去,岂不误事?” 朱平贵摊了下手:“孩子困,大人也乏,这会儿赶回去,保不齐路上雨雪就落下了。” 阿福想想也是,朱平贵命人收拾出来的正房恰是她从前住惯的屋子,阔别多日,进门以后只觉得处处都熟悉。李誉实在困极了,一挨到床,模糊的哼了两声,蹭蹭扭扭的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美美的埋头大睡。 阿福轻轻拍了他两下,房门被推开,李固慢慢走过来。 “外头好像下雪了。” 阿福仔细听,果然可以听到细碎的沙沙声,李固的听力比一般人灵敏得多。 “嗯,下的雪盐粒儿。”阿福叹口气:“看来今天是走不成啦。” 李固倒不急:“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我们就住两天吧。” “来时候没想到这样冷,厚衣裳也没带来。还有替换的鞋袜,里衣,你常点的香,用的笔墨砚,各色都不齐备……”阿福扳着手指数:“淑秀她们也没跟来,这屋子也很久没升过火了,不知道地龙烟道通没通过,有没有扫过灰……说住是一声,可是住下来哪那么容易。” 他们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李固挨着她坐下来:“吩咐一声,让人找一找,上回搬走时留在这儿没带走的东西和衣裳也还有,先找出来对付一下,反正又不是长住。” 阿福自己数完手指,也笑了。 是啊,富贵安逸惯了,变得娇气起来,什么都要讲究。从前破屋薄被瓦罐草席,日子也照样过得。 “嗯,那你也靠一会儿吧,坐车也累了吧?”阿福把被子铺展开,李固摇头说:“你歇会儿吧,我和韦素去商议事情,这次收的玉米也要留种子,不能让人随便糟蹋了。” 阿福坐了半天车,也觉得颠得腰背腿上骨头都隐隐的疼。这时候的车就算再精致,轮子也是硬木头的,骨碌碌的一路颠下来,大人孩子都吃不消。 外面天阴沉沉的,还只是后半晌,却像是已经到了傍晚一样。瑞云替阿福拆下饰,散开头,阿福躺在儿子旁边,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脸上微微痒,头紧,阿福睁开眼,看到青色的帐顶,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李誉已经醒了,蹭着阿福揪着她的头,很是自得其乐。阿福瞅着窗子上昏暗一片,还以为天没有亮。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山庄,并不是在王府,这会儿也不是早上。外面风雪声正紧,山间的风声呼啸有如虎啸狼嚎。阿福搂着儿子,揉了揉眼,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唤了两声:“瑞云,瑞云?” 听着外间有脚步声响,帘子一挑,瑞云端着灯走了进来,阿福问她:“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阿福诧异:“睡了这么久?” 瑞云倒了茶来,阿福先喂儿子喝水,自己也喝了两口,瑞云过来帮忙给李誉穿衣穿鞋,还取了一件青绸面儿的皮袍来:“这是舅爷拿过来的鹿皮袄子,新做的还没上身,给世子先将就穿穿。” 阿福抖开看看,很明显原来是件大人的袄子改小的,再看瑞云难掩疲态,轻声问:“这是你赶着改小了的?” “也不难改。” 屋里已经生了火,暖融融的,听着外头大风挟着雪花打在窗上瓦上门上飒飒的响成一片。阿福问:“王爷呢?” 瑞云迟疑了一下:“王爷同韦詹事在一起。” 阿福没睡醒,也没留心她刚才那一下迟疑。冬日睡午觉总是易睡长,起来又觉得不爽利。 等抱着李誉下炕转了几个圈儿,这小子一心想看下雪,阿福怕他刚睡醒吹冷风会受寒,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又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让他在门口看看。 门敞开半扇,外面已经是一片银白,阿福也没想这雪下得这般大,房上地下,远远近近都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怕没有两三寸深,李誉扒着门想出去,瑞云扯着他可不敢松手:“小祖宗,不能出去。”李誉身上是有皮袍,脚上的鞋也不当事,一脚下去准灌个满满当当。 “这下子,明天就算雪停也回不了城了。” “回不去,就在庄上住两天,权当散心了。”瑞云笑着说:“二丫可高兴着呢,王府里可把她憋坏了,一下午这院儿窜那院儿的,连菜窖都去转了一转,简直像只活猴儿。幸好紫玫姐和杨夫人这趟都没来,不然肯定要狠狠的训她。” 紫玫虽然嫁了人,外头都改口喊她周嫂子,可是瑞云还是习惯旧日称呼。 阿福也是一样。 屋里的炕烧得热烘烘的,李誉在上头乱抓乱爬,都已经出了汗。阿福把外头的袄替他脱下,对着灯看了两眼,瑞云的针线她当然认识,匆匆改出来的,说不上十分齐整,但是袍子原来的针线却做得细密紧实,皮子软,面子挺,着实是下了功夫花了心思的。这也不奇怪……阿福只是琢磨着,不知道朱平贵这件袄子是谁给做的,他素来节俭,想必不会买现成的,也不会到街上的衣坊去做。他这些日子在庄子上王府里来来往往,庄子上没有这样巧手的人,那该是府里头谁做的? 她抬头想叫瑞云过来,却见平时沉静稳重的瑞云这会儿不知怎么着,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好几圈儿,还不时的转头朝前院的方向。 在屋里头门窗紧闭看不到外头,她是在挂心什么事? “瑞云?” “啊?” 阿福声音不大,瑞云吓了一跳似的,定了定神才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阿福本来想问她怎么了,话到嘴边又改了:“看看厨房,先张罗两样点心来给小世子。嗯,再叫二丫过来,风雪这么大,别在外头野跑了,小心着凉。” 九十五 天欲雪三 阿福觉得山庄里气氛有些异样。 安静得出奇……明明白天收玉米时,庄里不少人,庄丁,佃户,还有半大孩子跟进跟出的凑热闹,可是现在庄子里安静极了。 李誉扯着阿福的袖子,看着二丫进了院门,她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光顾着怀里的东西头上肩膀上都沾了雪。 “你看你,怎么不让人帮忙?瑞云呢?” 二丫笑盈盈的收了伞:“瑞云姐在厨房指点他们烧菜呢,怕他们做的不合王爷、夫人的口味。” 这理由说的过去,可阿福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二丫从提盒里取出热腾腾香喷喷的芋头糕和鸡蛋羹,金黄的蛋羹上头洒着粉红的切碎的火腿粒,还滴了一点麻油,色香俱全,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阿福端起来,碗还烫手,拿勺子搅了两下,李誉乖乖坐在椅子里,让阿福喂他。 “夫人,我来喂世子吧,您也吃一点儿。” 阿福本来没胃口,不过芋头糕上头还有玫瑰丝拼的花,闻着也香,拿了一块掰成两半,咬一口,满嘴甜香。 “这是谁做的?” “夫人喜欢吗?”二丫满脸是笑:“这是我做的。” “哟,你这段日子可没白花功夫,学了一身本事啊。” “紫玫姐和杨夫人都教了我好些。”二丫说:“我还在给世子做袄呢,袖口没收好,谁知道这天这么快就冷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 阿福只是微微一笑。 门被推开,冷风卷进来,李固迈步进来。 “王爷回来了。” 阿福过去替他解开披风,手贴在他脸颊上试了一下,冰凉,不过好在手是热的。虽然神情疲倦,整个人却显得轻松。 “怎么这么晚?” 李固挥了一下手,二丫知机的把李誉抱到西屋去。李固握着阿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分开这么会儿,就想我了?” 阿福往那边看一眼,二丫已经出去了,门帘还在来回摇晃着。 “谁想你了……” 阿福的注意力可没被他给岔开,坐了下来之后又紧着问了一句:“你和韦素到底商议什么事情去了?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李固的掌心热热的,阿福等了一会儿,听到他说了句:“今天庄上捉了两拨刺客。” 阿福身子抖了一下。 “两拨?” “嗯,下午先让我们乘的车驶出去,还没走到三桥就遇着一拨刺客。他们只当我们是在车中,因为这边早有防备,所以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们制住了。还有一拨潜进了庄里,只可惜这一拨没有捉到活口。” “是什么人派他们来的?” “你猜呢?” 阿福茫然的摇摇头,又想起件事来:“和京城流传的谣言有关吗?” 李固露出赞许的笑意:“大有关联。” 阿福还是猜不出来。 “若是没意外,这会儿那幕后主使之人应该也已经落网,说不定今天你就能见到。” 阿福手心出了汗,潮热热的,不那么舒服。 她睡这么一觉,李固和韦素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 瑞云在外面说:“王爷,夫人,饭摆在哪里?” “端进来吧。” 饭菜做得的确可口,吃到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 日子才安静了没多久,又冒出来了刺客。 “菜怎么样?” 阿福心不在焉:“挺好的。” “你不是不喜欢加醋的么?” 阿福回过神,才觉嘴里是一股酸味儿,可她连自己刚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李固柔声安慰:“你不用担心,来时已经有了万全的安排,不会有事的。” 这世上哪有万全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阿福才想起来问:“你早知道今天会有刺客?你……我们今天出城就是你的诱敌之策吗?你,要是儿子……” 她不怕死,可是,儿子却不能有事! 李固怎么能把儿子也用来做诱饵呢? “你别多想,我怎么能置你们于险地。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来看玉米么?我调了京城新卫营在山庄四周护卫,别说是来刺客,就是再来几千蛮人,也伤不到你和儿子一根头。” 阿福心里还是觉得别扭。 李固轻声解释劝哄,道理她明白。 但感情上总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二丫把李誉抱了过来,两人在一旁玩套圈儿的游戏,把缠彩竹线圈儿一个个按大小套成一串,反反复复,玩得兴高采烈。一个竹圈儿落地弹了一下,朝着门边一路滚过去。二丫过去捡拾。 外头风雪正紧,风声呼啸着,听的人心惊肉跳,阿福心里存着事,再也无心进食,饭桌撤了沏上茶来。阿福端起杯,看着茶叶在水里沉浮不定,心里始终不能安定。 李固的手伸过来,握着她一只手。 阿福转头看看他,不出声。 外面的风声里,响起别的声音。 雪积得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这响声起先是轻微的,后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是一个人,是好些人。 阿福有点坐不住,但是李固还是稳稳坐着。 庆和掀帘子进来,躬下身说:“王爷,夫人,韦詹事回来了。” 李固站了起来,庆和站到一旁将门帘打起。 院子里一片昏暗,灯笼的光只能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 阿福拿起斗篷替李固披上,她只能看见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他们的面目却都瞧不清楚。 她跟着李固走到门外,手扶着他——她说不清到底是李固需要她的扶持,还是她需要李固给她勇气与支撑。 风吹在脸上身上,阿福一点儿没觉得冷。 韦素站在前头,他穿着一身劲装,罩着软甲。他身后的几人阿福认出有几个是王府侍卫,有几个却极陌生。 韦素默不作声,他挥了一下手,身后站的人朝前迈步,阿福才看清他们之间挟持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瘦小,院子里又暗,阿福刚才没有看到他。 那人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虽然阿福和他并不熟悉,又是在这样昏天黑夜的风雪中,却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这是……这不是邺皇子吗? 早先在宫中,阿福对瑞夫人和邺皇子都不熟识,尤其是邺皇子,只在大宴时见过一面。或许是多病的缘故,他远比同年纪的少年瘦小得多,脸色苍白,眼睛在脸上像两个黑洞,看得人莫名的心悸。 李固转过头,轻声说:“你先进屋去。” 瑞云过来扶着阿福回屋里。暖烘烘的热气熏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阿福坐了下来,眼睛还是想朝外看。 门帘已经放下,她看不到什么。 而且,院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呼呼的刮着,让人觉得心悬在空中,没着没落。 九十六 风波平 福运来5200 瑞云端了一杯茶放在阿福面前。 不愧是最有专业素养宫规教条下培养出来的,即使在这种心神大乱的时候,端茶,倒茶,动作还是一丝不错。 只要不看茶几光亮的漆面上溅出来那几滴水……嗯……阿福这会儿自己心里也乱。 “夫人,刚才那……真是邺皇子啊?”瑞云一向以口风严密只进不出闻名,可是这会儿也忍不住了。 李誉玩得累了,靠着他那只小老虎睡得又香又沉。阿福替他拨了一下额上的头:“是吧?我也只见过一次,可是他们总不会弄错人的 “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可也没见尸啊人民把在战乱里失踪和死亡划了等号。就像哲皇子和宣夫人,李馨想收尸都没处收,在城破的那天夜里死去,尸身被马蹄践踏得早就找不着,最后建墓时不是过两座衣冠冢。有不下五十个宫人和侍卫看到他们的确死了。 而瑞夫人和邺皇子……是在乱中失踪,由朝廷宣布他们已死。 不过很明显,他们没死,起码,邺皇子没有死。瑞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吧。 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还是少几件吧,不然真会把人折腾疯。 “夫人,要不,您先睡吧?” 王爷今天夜里大概都不能睡了。 阿福靠在椅子里,摇了摇头。 睡的着才怪。 瑞云拿了一床薄毯过来替她盖上,又将炭盆搬了一个过来。 “你去睡吧 瑞云笑了:“哪有主子不睡,丫鬟先去睡的道理?这趟淑秀她们都没跟来,就我一个在主子跟前献殷勤,您可别想把我打走 阿福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府里人不多,我留来留去把你们都留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瑞云笑笑:“像杨夫人那样,管着我们一院子的人,有什么不好的?” 阿福没出声,没嫁人的姑娘都和嫁人这话题有仇一样。没一个未嫁的姑娘能在人前说嫁人太好了我太想嫁人了这样的话,一说起这个,不是要脸红,避开,就是要说自己绝对不想嫁人。 阿福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儿。 外面那些你死我活,充斥权力,阴谋,大概还有暴力和死亡的一切…… 阿福以为自己睡不着,可是她靠在软热的那把大椅子里头,很快睡着了。 她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头枕在李固一只手臂上,而自己的手臂上则枕着儿子李誉的小脑袋,三个人紧紧挨在一起,阿福觉得很热,热得都出了汗。 因为李固忙,阿福怕儿子晚上把尿喝水吵闹会让他睡不好,所以李誉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和他们夫妻两个一起睡了。 天还没亮。 手臂有点麻…… 不过李固的手臂想必更麻,阿福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比儿子的小脑袋重多了,所以李固的手臂——都该压得没知觉了吧? 她只记得自己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衣裳都没脱。 她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外面的风雪还没停,阿福听着外头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子上簌簌的轻响,忽然觉得他们这张床,像一条小小的船,有船篷的船,用最结实的木头造的,在海上飘荡,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李固,她,还有儿子。风雨吹不进来,他们温暖而安全。 阿福这会儿完全没去想那些让人不安,不快的事情。 那些就像外面的风雨,吹不进他们的小船舱。 阿福又眯起眼,虽然她一年到头都习惯早起,可是这会儿……或许是气氛太好了吧……她居然又睡着了。 她再醒来时他已经亮了。李誉又换了个姿势,很奔放的摆出一个大字型,手脚摊开来睡得很香。李固还没醒,两个人的头并靠在枕上,炕烧得热,阿福觉得口干,伸手去床头取茶盅。 李固也醒了,声音含混地问:“有水么?” 阿福又将杯子倒满,茶壶里的水仍是温的。 李固接过去把一杯水喝的涓滴不剩,长长出了口气:“炕不能烧这么热……怪不得我梦里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呢,都是因为这个 “嗯?”阿福把杯子收起来,想坐起身,李固拉了她一下:“别急着起,再躺会儿 阿福轻声笑:“睡懒觉?” 这年头人人都没有睡懒觉的权力。皇帝和皇后,王爷和夫人……阿福有时候也真想尽情睡个懒觉。 “这里是山庄,不是府里。再说,这么大的雪,就算起来额也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再躺会儿吧 “但是……”李固不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么? 邺皇子死而复生重新出现……阿福可不觉得这是小事。 “昨天……”她起了个头,不知道怎么问下去。 “昨天韦素他们带人冲进去的时候,瑞夫人已经服毒了,邺皇子也想自裁——不过他一向多病,手上没力气,用的刀也钝,只划破了脖子上一点皮 阿福点点头。 “他们一直没有走远。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阿福寻思着这个她可不知道,她又不是瑞夫人邺皇子肚里的蛔虫。 “离我们近得很,他们就住在离山上 “就在离山?” “是啊 他们和他靠在一起,耳鬓厮磨。 “他们……其实,可以远走高飞的啊 如果换成阿福,在宫变政争中他们已经一败涂地,却正好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样……不是更好吗? 李固嘴角有点无奈的微微弯起:“你在宫里的日子短,所以……瑞夫人是宫中的女人,邺皇子生下来就是身份尊贵,天之骄子。他的根在这儿,他就生长在权利二字之下,他怎么会想要离开?” 阿福想,她是真的不懂。 权利二字,也许真是那些人不能摆脱的枷锁。他们是权利的宠儿,也是权利的囚犯。 阿福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 她轻声问:“你把他,怎么处置了?” 李固揽着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他杀了?” 杀了也是人之常情吧?阿福理解。 “还不等我处置,他的哮症就作了,脸色青紫倒地不起,我倒急忙召常医官过来替他诊治——”李固顿了一下:“带常医官一同出城本来是防着……怕自己有人有什么损伤,结果倒是先治了他福运来 九十六 风波平二 福运来5200 大雪掩盖了一切,曾经生的那些事情的痕迹,都被厚厚的白雪遮盖了。阿福望着远远的阴云浮氲的山峰,雪已经变小,风却更冷。李誉歪着头望着外头白茫茫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次看到这样旷阔疏朗的雪景,阿福都觉得这是一个与原来全然不同的,新的世界。 很洁净,很简单。 这雪下面掩盖了太多东西。虽然雪化后,一切难题,尴尬,伤痛,狼藉……都会无法掩盖的再次暴露出来。 但起码现在,他们还拥有这份与世隔绝的清静。 李固的手轻轻搭在阿福肩膀上。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京城现在也不太平,天刚亮的时候,就有鸽子传讯过来,宫中也潜入了刺客,京营在北门作乱…… 隔着厚厚的衣裳,他依然能察觉到她肩膀的圆柔。 她不必知道那些。 他是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会用臂膀撑起一切,让妻儿可以安心的过活。 常医官披着一件灰扑扑的棉褂子快步走来,阿福认识那是朱平贵的旧衣。常医官身量要瘦要矮,显得挂挂落落的很不合适,袖子卷了两重。 “王爷,夫人 “不用多礼,那一位怎么样?” “用了药,已经不喘了,这会儿睡了 那短短的传信上写得信息实在太少,而李固心中的疑问太多。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这场大雪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好在,大局已定。 瑞夫人已死,邺皇子已经在他手中,那些王氏余孽就算再折腾也翻不出大浪来了。 阿福转过头来笑着说:“早上我给你露一手,咱们烤老玉米吃。你想吃甜的,还是辣的?” 李固特别不经辣,可是又总是跃跃欲试想尝一尝。 “一半甜,一半辣吧?” 阿福笑笑,交待瑞云看好李誉,自己领着二丫去了厨房。 玉米烤得粒粒开花,阿福退后了一点,二丫端着调好的酱汁小心翼翼的刷在上面。酱汁热腾腾的,刷上去,再被火一熏,诱人的香味儿就在屋里飘开来,玉米本身的那种特有的甜丝丝的香气简直像是灵活的小蛇一样直往人鼻孔喉咙里钻。 阿福看见二丫头一边涂酱,一边吞口水。 阿福就笑了:“香吧?” “嗯,好香!” “这个东西好处挺多的,也挺好吃 二丫抬起头来:“夫人,这个一亩真能产到一千斤啊?这,这怎么可能……” “你昨天不是也见了吗?当着咱们的面儿掰下来过得秤啊 “我,我老觉得跟做梦似的二丫顿了一下:“要是早有这样的东西……一逢灾年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吧……我家也不会……” 李固吃玉米有点放不开……呃,大概他这辈子也没把嘴张这么大啃着吃过东西。酱汁都沾到脸上了,他也顾不上。一边李誉也是,他的小牙还很不够使,光是使劲儿啃,啃了半天也没啃掉多少东西,倒是酱汁也糊了一脸一手。 “好吃吗?”阿福觉得有点好笑,又强忍着。 “嗯,很能饱肚 “这个也能磨成面儿吃,赶明儿磨好了,熬棒子面儿粥,蒸棒子面儿窝窝给你尝尝 “棒子?” 阿福笑着说:“你觉得它不像个棒子?” 李固笑了:“倒是真像,这名儿也怪趣儿的 后世还有个国家被人称为棒子国呢……阿福看看手里又香又甜烤的开花的老玉米,大口咬下去。 嗯,香! 好久没这么吃东西了。大概是在庄子上,没那么多眼睛盯着,也不用端着架子。 一放松下来,这玉米也显得特别的香。 打了水来李固又洗了手,阿福拧了巾子给他和李誉把脸擦了,李固说:“要不要去后山转转,在那儿住了不短时间,我还真有点想念那里 “路上有雪,要去那儿也不大好走 “就去走走吧,不一定过吊桥那边去 阿福没有带靴子来,不过庄子上倒是有人送了几双茅草编的高底鞋来,二丫嘻嘻笑,换上了一双,硬木底敲着回廊的石砖地,咯噔咯噔的声响能传出好远。 “我爹以前也给我编过 二丫笑嘻嘻的多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家里没钱,可做不起能踩雪的靴子,棉鞋也做不起,没这个过不得冬 李固挺好奇,拿起来一双,这鞋就用了草,芦絮和碎步做成,底下是木头底。 “这个?” “穷人过冬常穿这个,乡下常有,城里不多见,宫里就更没有了阿福笑着说:“我也穿过 “这个,能好走路吗?” “好走,暖的很,比棉鞋还好 底下厚厚的木头底不但能践冰踏雪,还阻绝了寒气。芦花和碎布用草绳紧紧编缝在一起,既暖和又不捂脚。 “我也试试 “你穿不惯的 “嗨,试试嘛 李固把脚上的鞋子脱了,阿福拿了一双俗称毛窝的芦草鞋给他换上。 “来,去走走 李固走的小心翼翼,阿福紧紧扶着他。她自己也好久没穿这种鞋了,乍一穿也不惯,不过更担心李固走不稳摔跤。在廊下走动,那声音很响,下台阶时李固也扶住了栏杆。到了庭院里雪地上,感觉到脚下的积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响,这鞋虽然是木底,可是居然并不打滑。 “这还真是样好东西李固抬起头来笑笑。 “嗯,穷人的好东西,要是没这个,一冬天脚还不冻烂了啊阿福也慢慢找着感觉,直起腰来,一步步朝前挪。 她扶着李固,李固也扶着她,两个人相搀扶着在雪地里朝前走,李固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阿福不解。 “唔,我在想,要是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成了老头老太太,大概走路就是这样子,你扶我我扶你的,一起朝前走 阿福想象了一下那个景象,唔,还真像。 好笑之余,还觉得心里暖暖的,很温馨。 能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几十年,一直到他们都老了,成了糟老头老太太,还这样在一起,扶着彼此…… 走了一段,阿福轻声问:“对了,那个邺皇子,要怎么办?” 说到底,他还是个皇子啊。要是在乱中死了,倒不用为他费思量伤脑筋。 “他是我的弟弟 这样说,就是不会杀他了? 也是…… 不过,阿福怎么觉得这事情,应该不会像李固说得那么简单呢? “等皇上大了,亲政了,咱们去右安郡吧?”阿福顺口说,她有点向往那个地方,朱平贵回来之后大大形容了一番,广阔的蓝色的海,繁华的港口,那些船的桅杆像密集的树林。一早一晚时有海鸟飞来飞去,那里的人和京城不太一样,没有京城这么严整,但是,显得更轻松,更自由。 虽然是他们的封邑,可是从成亲到现在,一次都没去过。 “好,将来,我们一块儿去,带着儿子……我们到海边去走走,看看,听说右安郡那里是从不下雪的,还有外洋来的人……嗯,咱们还能上海船出海……” 阿福眯起眼,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那温暖而敞亮的南方,海鸟拍着翅膀掠过……福运来;tanx_s=document.createElement("script");tanx_s.type="text/javascript";tanx_s.charset="gbk";tanx_s.id="tanx-s-mm_11940268_3435115_11129827";tanx_s.async=true;tanx_s.src="http://p.tanx.com/ex?i=mm_11940268_3435115_11129827";tanx_h=document.getElementsByTagName("head")[0];if(tanx_h)tanx_h.insertBefore(tanx_s,tanx_h.firstChild); 九十六 风波平 三 福运来5200 二丫凑过去看了一眼,炕上躺的那人睡的沉沉的,脸色苍白,脸瘦瘦的,整个人躺在被子底下,而被子看起来还是扁扁的,并没有像一般人睡着,被下会有一个隆起的人形。 “常大人,这人……就是反贼啊?” “嘘常医官冲她摇摇头:“小孩子不要多说话,老猫会来咬你舌头的 这本来是一句大人常用来吓唬小孩儿的话,可是常医官口气有点古怪,二丫眨眨眼,把嘴紧紧闭了起来。 她跟听王府里的老人讲起过,宫里,常有那些多嘴的奴婢,舌头被绞掉一截的,这是主子为了教训她们不要多嘴多舌,所以她们下半辈子,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二丫老老实实的帮常医官磨药。 其实二丫听说的可不少,包括……床上躺的这个人,就是王爷的弟弟,是个皇子,据说早就死了,可是突然又冒出来个什么刺客,总之,虽然瘦的像芦柴棒似的,却不是个好人—— 在二丫心目中,王爷夫人世子是好人,那和他们过不去的,当然是坏人。 可是这个坏人……看起来一点杀伤力也没有啊?风吹吹就会倒似的,这样的人,可真不像个坏人啊。 “他怎么一直在睡?” 常医官看她一眼,二丫缩了缩脖子,常医官说:“他服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 二丫低下头去,石杵磨得药钵吱吱的响。 “你要是闷,就出去吧 二丫朝外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面,廊下,都站着侍卫。他们衣衫单薄,就在外面胡乱裹一件庄里找出来的羊皮袄子,站得笔直。二丫本能的觉得有些凛然,不是因为寒冷。 “不了……”她低下头来继续摆弄那些药材。 常医官看她缩着肩膀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还是个小女孩儿,刚才的话可能说重了。 “没事,这里不用你帮忙了,你去吧,找夫人,找你瑞云姐姐去,厨房这会儿人手肯定不够 二丫也有点后悔,刚才在院子外面常医官叫住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当没听到,跑得越远越好的。 “去吧 二丫有点犹豫的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放下手里的药杵,这才快步走出门去。守在屋门外和院门外的侍卫看了她一眼,二丫顿了一下,加快脚步朝外走,脚下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响。 出了院门她越走越快,好像后面有鬼追她似的,直直的跑进了厨房,扶着门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这是抢什么来了?”厨房里的婆娘都认得二丫,这小姑娘嘴甜又勤快,还是跟在夫人身边儿的,婆子们也都对她笑脸相迎。 二丫定定神,吸吸鼻子:“我闻着香味儿了,你们必定在弄什么好吃的 “哪里是什么稀罕的婆子们把烤的馒头从火钳上拿下来。这冷馒头硬得像石头,可是一烤过之后,外皮香酥内瓤软热,婆子递了一个给二丫,几个人凑着小炉子吃烤馒头,有个婆子端过一缸子炒面来,拿开水冲了,里面还加了糖,喝起来那种带着焦糊的香味儿让人觉得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了。 二丫的腮撑得圆圆鼓鼓的:“嗯,好吃……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你在府里天天不知有多少好东西能吃,还稀罕这些粗食啊 “那可不一样……我觉得还是城外好,连水都特别甜 其实,王府里的食物当然更精致更昂贵,味道也绝对不坏。二丫有点迷糊——那为什么在城里王府,她就不觉得食物的味道特别好呢? 王爷和夫人,好像也比平时在王府里的时候吃的食物多了一些。 也许在山庄里清闲,在这里人们都显得比平时轻松。 最起码,在王府里的厨房里可没人敢这样大摇大摆的围着炉子吃吃喝喝。 二丫填饱了肚子,心里也不慌了。反正坏人已经被王爷抓住了,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外面天色还阴沉沉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雪,回京城去的路一定很难走。 二丫把那双走一路响一路的毛窝鞋脱在廊下,撩起帘子进屋,瑞云正在收拾东西,忙得抬不起头来:“你跑到哪儿去了,快快,过来帮把手 “这会儿收拾什么?” “刚才韦詹事来传话,要回城了。我让人出去找你,找了一圈儿没找着,你……”瑞云看见二丫嘴边还沾着点渣,简直想踢她一脚:“你这馋猫,跑去偷吃不算,嘴都不擦!” “啊二丫连忙用手背抹嘴,急忙去收拾打包屋里的东西。好在东西也不算多。 “王爷夫人,还有世子呢?” “已经去了前院了,我正琢磨着你要不回来,就把你扔庄子上,不带你回城去了 二丫顺口说:“在庄上才好,自由自在没人管,早上不用起这么早,也没人盯着走路时你裙子扬起多高,还能想起什么就吃什么 瑞云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都不记得进宫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进宫之后,规行矩步,因为和她一起的宫人因为一句话不妥被打成重伤,第三天就死了,从那以后她特别谨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瑞云忽然恍惚了一下,她不太记得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了。进宫前她也不叫瑞云,当时的主子给她们起的名,瑞芳瑞珍瑞景瑞云……现在四个名字里带瑞的,只剩她一个了。 车子吱呀吱呀地向前,走得极慢,车轮辗在冰雪上,能听到冰雪的断裂声,冰渣迸裂。 二丫吃得多了,精神就短,靠着车窗打盹。 他们回来了,那个躺在侧院里的人呢?常医官呢?他们一起回来了吗?还有,刚才忘了跟厨房的人要些炒面,回去冲着喝……这样乡里的物事王府里可没有。又忽然想起那双毛窝鞋来,也没有带回来……那个倒算了,带回来在王府里也没法儿。她想一段迷糊一段儿,瑞云也坐在车里,一声没出。天色阴沉沉的,天已经黑下来,二丫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嘟囔了一声:“这是在哪儿啊?” “在车上,刚进城了瑞云说:“快醒醒困吧,把那个袄子套上,别下车时着了风 二丫扒着车窗子朝外看一眼,车帘让风吹得忽闪忽闪的,雪中的京城就在眼前一隐一显的,仿佛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庞大的活物,伏在那里,有呼吸,有悲喜。 平时城里这时候还是热闹的,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远远近近竟然看不到灯火,整个城像是睡着了一样。 瑞云心里有些惴惴,她朝车队前头张望,车队点起了火把照路,蜿蜒的火光像一条长龙,缓缓的从漆黑的街道上穿过。 前面的车里,阿福也缓缓掀开车帘一角。 她抬头向上看,天上的星星很亮。风中吹来的是清朗朗的雪的味道,寒冷,可是干干净净。 九十七解惑一 枫溪阁里暖意如春。李馨笑吟吟的迎上来,上下打量阿福一眼,“嫂子快坐,海兰,倒茶来 “前两天的事儿,你没受惊吓吧?” 李馨摇了摇头,神秘地说:“你猜这次捉到了谁?” 阿福意外的抬起头:“谁?” 李馨笑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啊 阿福以为她说得是邺皇子,心里不免有些替她担心,怕李馨又陷进仇恨里头拔不出来。 她却说:“是高正官啊 阿福意外,看来李馨还不知道邺皇子的消息——李固大概还没有告诉她。 “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当初找到他的尸时,不就有人说他可能是诈死的么。这种人老得成了精,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你见着了?” “没有,我也是听说。他知道一条密道,领着刺客跟耗子似的钻,刘润把他们堵在了地道里头,前后一夹,来了个瓮中捉鳖。刘润还真厚道,换了我,一把烟熏死他们,省得捉了来还要浪费米养着 “总要拿活口才能问出更多事情来阿福相信,那些被捉的人也绝不会因为有免费的米饭吃而为此感激涕零幡然悔悟。 李馨笑眯眯的说:“刘润可着实是个好人才,高正官老奸巨猾可是也没奸过他。这可真是长河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啊 阿福刚喝了一口茶,差点被李馨这话呛着。 咳……她可以确定,李馨的心情极好,非常好。 抓住高正官那些人,值得她高兴成这样? “他们说……”李馨坐到阿福旁边来和她咬耳朵:“是高正官毒害了父皇 哦——阿福一瞬间就明白了! 且不论是真是假,反正皇帝是早已经是死了,是谁毒的且不必揪着不放。但是对李馨来说,意义绝对不一样!如果是萧元干的,那李馨始终抹不掉心里沉重的罪恶感。可是现在这个罪责如果是高正官的,那么李馨大可以解脱自己了,虽然萧元也不是什么好鸟,可是最起码李馨不用一直想着皇帝的死亡里有她百分之多少的过错。 这么一想,阿福也替她高兴起来。 阿福出了枫溪阁,她看着前面有人在忙碌,进进出出。 “这是忙什么?” 领头的崔内官急忙过来,行过礼回话说:“见过夫人。五公主要迁进来,正在收拾这里 大冬天的搬家?还搬到李馨隔壁来? 李芝…… 阿福转过头,有些人的想法你永远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捉摸,因为那些人实在是……不正常。 李芝裹着件雪白斗篷走过来,朝阿福笑笑。她的笑容像还没化尽的雪一样:“嫂子来了,城外好玩儿吗?我还以为你和成王爷乐不思归了呢 阿福淡淡地说:“五公主也可以现在去行宫,一路上看看雪景,行宫这会儿一定很清净 阿福承认她也是有脾气的,李芝总是这么不冷不热阴阳怪气,阿福懒得跟她做表面功夫,反正做了她也不领情。如果李芝继续这样,阿福可能掉头就走。 李芝还是在笑:“嫂子真是有福之人,名字就起得比旁人好好。所以我说出身没有什么用,做皇家的女儿哪有做皇家的媳妇来得尊贵 这样的话不是没人说过,不过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阿福的面说。 阿福一点儿没动气,也笑了:“五公主说的对,我的福气是不小 惹不动她,李芝也不笑了,转身就走。 阿福从那座宫门口走过,远远看到刘润,这次她露出的笑容可是由衷的喜悦。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刘润冲她笑笑:“要不你数数?一根头也没少,就是觉睡少了些,这两天加起来睡了没有四个时辰 阿福仔细看看他,眼睛熬得红,但精神看起来还成。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冷溶溶的泛红,眼睛亮。 “我听李馨说,这次捉到了高正官?” “是啊,见鬼的事儿是天天有,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露面儿,说不定明天还会有什么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么,阿福想,要是这会儿瑞夫人哲皇子太后老千岁一下子全出现在她现前,她也绝对能面不改色泰然以对。 李芝刚才和阿福说话的情形刘润看见了,他觉得五公主李芝实在愚不可及。她得罪阿福对自己半分好处没有。 虽然没听到说的什么,可是猜也能猜着。 一样米养百样人,李馨伶伶俐俐滑不溜手,李芝就惹得鬼憎人厌的。 要整治李芝办法多得是,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公主未嫁时什么事儿也过问不了,出了嫁就更不是宫里的人了。她要是聪明,应该反过来讨好阿福才是。 宫里人人都余悸未消,宫人宦官走路时垂着手低着头,无声无息地像一个个影子飘过。 阿福觉得空气里那种肃杀和凄凉,随着寒风一起浸到骨子里去。 阿福进了太平殿,离着远远的,她听见读书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但阿福能从几个声音里准确的听出哪个是李信来,唐柱在变声,嗓门像鸭子似的,铁生咬字不是那么清楚。还有另外两个世家子弟一同读书,那声音朗朗的,有股喷薄的朝气。 阿福有些恍惚,她想起在太平殿的冬天,她替李固读书,庭院里一样安静,读书声在耳边缭绕。 刘润轻声问:“怎么出神了?进去吧,外头冷,进去喝杯茶,皇上还要一刻钟才能下课 阿福摇摇头:“我不进去了。我就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看,既然皇上很好,你很好,李馨也没有什么,我也就放心了。府里也是一堆事儿,杨夫人着了凉,硬撑着管着家,我们一回来她就病倒了,我得回去 刘润楞了一下,说:“我送你 “你的事情也多,抓紧功夫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别把自己熬倒了。我不用你送,你难道还怕我不认识路么?” 他还是坚持要送。 穿过开阳门的时候,李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他披着黑色的一件大氅,身后跟着几人,阿福远远瞧着,他步履从容稳健,完全看不出眼睛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只这么看着他,阿福就觉得心有个地方在逐渐地被填满,又柔软,又暖和。 那些人走到近前,刘润朗声说:“见过王爷李固身后跟随的数人也一起向阿福行礼问安:“见过夫人 “怎么在这儿?” 李固走到她身前,阿福伸手替他拢了一下前襟,轻声说:“刚才见过三公主,正要出宫回去 “没见皇上么?” “杨夫人病了,小誉留在府里我不放心 李固在人前不好多说什么,阿福轻声嘱咐他当心别着凉,刘润送她出去,一直看着阿福上了车。 “你也回去吧 远远近近的雪光映着刘润俊秀的脸庞。一般男子到了二十多总会渐渐变得硬朗阳刚起来,可是刘润看起来仍如少年,垂下眼帘时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 “多保重 刘润点点头,朝后退了一步,马车驶了出去。福运来 九十七 解惑 一 枫溪阁里暖意如春。李馨笑吟吟的迎上来,上下打量阿福一眼,“嫂子快坐,海兰,倒茶来。” “前两天的事儿,你没受惊吓吧?” 李馨摇了摇头,神秘地说:“你猜这次捉到了谁?” 阿福意外的抬起头:“谁?” 李馨笑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啊。” 阿福以为她说得是邺皇子,心里不免有些替她担心,怕李馨又陷进仇恨里头拔不出来。 她却说:“是高正官啊。” 阿福意外,看来李馨还不知道邺皇子的消息——李固大概还没有告诉她。 “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当初找到他的尸首时,不就有人说他可能是诈死的么。这种人老得成了精,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你见着了?” “没有,我也是听说。他知道一条密道,领着刺客跟耗子似的钻刘润把他们堵在了地道里头,前后一夹,来了个瓮中捉鳖。刘润还真厚道,换了我,一把烟熏死他们,省得捉了来还要浪费米养着。” “总要拿活口才能问出更多事情来。”阿福相信,那些被捉的人也绝不会因为有免费的米饭吃而为此感激涕零幡然悔悟。 李馨笑眯眯的说:“刘润可着实是个好人才,高正官老奸巨滑可是也没奸过他。这可真是长河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啊。” 阿福刚喝了一口茶,差点被李馨这话呛着。 咳……她可以确定,李馨的心情极好,非常好。 抓住高正官那些人,值得她高兴成这样? “他们说……”李馨坐到阿福旁边来和她咬耳朵:“是高正官毒害了父皇。” 哦——阿福一瞬间就明白了! 且不论是真是假,反正皇帝是早已经死了,是谁毒的且不必揪着不放。但是对李馨来说,意义绝对不一样!如果是萧元干的,那李馨始终抹不掉心里沉重的罪恶感。可是现在这个罪责如果是高正官的,那么李馨大可以解脱自己了,虽然萧元也不是什么好鸟,可是最起码李馨不用一直想着皇帝的死亡里有她百分之多少的过错。 这么一想,阿福也替她高兴起来。 阿福出了枫溪阁,她看着前面有人在忙碌,进进出出。 “这是忙什么?” 领头的崔内官急忙过来,行过礼回话说:“见过夫人。五公主要迁进来,正在收拾这里。” 大冬天的搬家?还搬到李馨隔壁来? 李芝…… 阿福转过头,有些人的想法你永远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捉摸,因为那些人实在是……不正常。 李芝裹着件雪白斗篷走过来,朝阿福笑笑。她的笑容象还没化尽的雪一样:“嫂子来了,城外好玩儿吗?我还以为你和成王爷乐不思归了呢。” 阿福淡淡地说:“五公主也可以现在去行宫,一路上看看雪景,行宫这会儿一定很清净。” 阿福承认她也是有脾气的,李芝总是这么不冷不热阴阳怪气,阿福懒得跟她做表面功夫,反正做了她也不领情。如果李芝继续这样,阿福可能掉头就走。 李芝还是在笑:“嫂子真是有福之人,名字就起得比旁人好好。所以我说出身没有什么用,做皇家的女儿哪有做皇家的媳妇来得尊贵。” 这样的话不是没人说过,不过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阿福的面说。 阿福一点儿没动气,也笑了:“五公主说的对,我的福气是不小。” 惹不动她,李芝也不笑了,转身就走。 阿福从那座宫门口走过,远远看到刘润,这次她露出的笑容可是由衷的喜悦。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刘润冲她笑笑:“要不你数数?一根头发也没少,就是觉睡少了些,这两天加起来睡了没有四个时辰。” 阿福仔细看看他,眼睛熬得发红,但精神看起来还成。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冷融融的泛红,眼睛发亮。 “我听李馨说,这次捉到了高正官?” “是啊,见鬼的事儿是天天有,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露面儿,说不定明天还会有什么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么,阿福想,要是这会儿瑞夫人哲皇子太后老千岁一下子全出现在她现前,她也绝对能面不改色泰然以对。 李芝刚才和阿福说话的情形刘润看见了,他觉得五公主李芝实在愚不可及。她得罪阿福对自己半分好处没有。虽然没听到说的什么,可是猜也能猜着。 一样米样百样人,李馨伶伶俐俐滑不溜手,李芝就惹的鬼憎人厌的。 要整治李芝办法多得是,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公主未嫁时什么事儿也过问不了,出了嫁就更不是宫里的人了。她要是聪明,应该反过来讨好阿福才是。 宫里人人都余悸未消,宫人宦官走路时垂着手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象一个个影子飘过。 阿福觉得空气里那种肃杀和凄凉,随着寒风一起侵到骨子里去。 阿福进了太平殿,离着远远的,她听见读书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但阿福能从几个声音里准确的听出哪个是李信来,唐柱在变声,嗓门象鸭子似的,铁生咬字不是那么清楚。还有另外两个世家子弟一同读书,那声音朗朗的,有股喷薄的朝气。 阿福有些恍惚,她想起在太平殿的冬天,她替李固读书,庭院里一样安静,读书声在耳边缭绕。 刘润轻声问:“怎么出神了?进去吧,外头冷,进去喝杯茶,皇上还要一刻钟才能下课。” 阿福摇摇头:“我不进去了。我就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看,既然皇上很好,你很好,李馨也没有什么,我也就放心了。府里也是一堆事儿,杨夫人着了凉,硬撑着管着家,我们一回来她就病倒了,我得回去。” 刘润愣了一下,说:“我送你。” “你的事情也多,抓紧功夫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别把自己熬倒了。我不用你送,你难道还怕我不认识路么?” 他还是坚持要送。 穿过开阳门的时候,李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他披着黑色的一件大氅,身后跟着几人,阿福远远瞧着,他步履从容稳健,完全看不出眼睛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只这么看着他,阿福就觉得心有个地方在逐渐地被填满,又柔软,又暖和。 那些人走到近前,刘润朗声说:“见过王爷。”李固身后跟随的数人也一起向阿福行礼问安:“见过夫人。” “怎么在这儿?” 李固走到她身前,阿福伸手替他拢了一下前襟,轻声说:“刚才见过三公主,正要出宫回去。” “没见皇上么?” “杨夫人病了,小誉留在府里我不放心。” 李固在人前不好多说什么,阿福轻声嘱咐他当心别着凉,刘润送她出去,一直看着阿福上了车。 “你也回去吧。” 远远近近的雪光映着刘润俊秀的脸庞。一般男子到了二十多总会渐渐变得硬朗阳刚起来,可是刘润看起来仍如少年,垂下眼帘时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 “多保重。” 刘润点点头,朝后退了一步,马车驶了出去。 +++++++++ 啊啊啊啊,交完稿的感觉真好。无债一身轻啊。 如果编辑再让我修第三次,我一定会直接去跳楼的。 嗯,不耽误时间了,明后天差不多就该结尾鸟。。 新坑筹备中。。。。抱抱大家。 呃,往事不要再提七月份会出版,笑忘个人志应该会赶在八月出来,这几天就要开始预售了吧。。。 九十七 解惑 二 三五年的时光,说起来似乎很漫长,但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时光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流逝,度既不因为人们的期待而变快,也不会因为世间的留恋而减缓。 李誉在玉米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眼前是密密的绿的叶子,看起来光滑的叶子,边缘和叶面却有一种涩涩的感觉,掠过脸上手上肌肤的时候像是被粗糙的麻纸擦过,不疼,但是痒,让人不舒服。他身上红色的锦袍不时被叶子勾勾刮刮的,让人心里烦闷。 不过,李誉终于瞧见了自己想找的人。 “皇帝叔叔——” 前面一片地上的蜀黍长得疏落,中间有一小块地方空了出来,李信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就像刚才一进了这片玉米地便拔脚飞奔让人追赶不及的人不是他。 “我刚才喊你,你都不停。” 李誉小声抱怨,走到他旁边来。 这会儿他才松口气,抬起手来看看,手背上刮出几道细细的划痕,像是沾上了母亲她们绣花描绣的红丝线。 两人加起来也没有二十岁,李信又素来不大重规矩,李誉搓搓手背,让那种刺痒的感觉散开:“你刚才跑什么?” “没事。” 跑了一阵,人累了,心头的郁闷似乎也都散出去了。李信抬头上看,天空蔚蓝透澈,云朵像是堆叠的白纱一样,被风吹着,缓缓地移动。视野里面是细高的玉米的茎秆,窄长的叶子和花穗密密的生着,那是一种自由自在地,向上茁挺的姿态。 “怪不得都管这种庄稼地叫青纱帐,果然像帐子一样。” 风吹过来,叶子哗啦啦的声响连成一片。 “他们在外头肯定转着圈儿找咱们呢。” “找去吧。” 李誉刚才追在他后头,找了半天才找着他,天气炎热,早觉得口渴了。他转过身揪住身后的一棵玉米的秆,用力想折断它,不过他力气还不够,玉米的根扎得又深,折了几下都没成功。身后李信拔出腰间的短匕来,扭住那秆,一下便将它割断了。 李誉朝他一笑,把上头的叶子扯掉,又像是剥甘蔗一样剥掉了外头的一层皮,露出里面嫩嫩的秸心来,先递给李信,自己又剥了一截,大大的咬上一口。 蜀黍还青着,茎秸咬下去有甜甜的汁,带着一股青涩的,说不上来的味道,让人很喜欢。 李信瞧他啃的挺香,看看自己手里的那截,也咬了一口。 “这个不如甘蔗甜,我娘说这个番邦叫玉米,不过和咱们这儿的蜀黍像。”李誉笑着把嚼完的渣呸呸吐到一边,这儿没有人看着,不用讲究什么世子仪态。 “倒是解渴,还甜丝丝的。”李信也大口的啃,响亮的吐渣:“你怎么知道这个能吃?” “我娘说的,她还让人折了给我尝过,所以我知道。” “哦。”李信一点不意外。他这个嫂子就是懂得比别人家的女人多得多。 “对了,你的刀给我看看。” 李信把那短匕连鞘解下来递给他。 鞘子是银白的,镶着宝石,头顶阳光照着,熠熠生光。 他把短匕拔出来一些,刀刃上寒光一闪,看得李誉有点心惊,又有点说不出的羡慕。 “真好看。”更重要的是,这是把真家伙,不是他师傅他爹平时只让他用的木刀木剑。 “嗯,那就送你吧。” “真的?”李誉眼睛一亮,又摇了摇头:“不成……就是给了我,我爹娘也肯定不让我用它,又给我收走了。” 他把短匕还给李信:“对了,看你的样子,是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信把头低下去。 李誉有点不大明白。他虽然聪明,可是毕竟年纪还小。在他的认知里,皇帝是最大的,谁都要听皇帝叔叔的,连自己的父王也不例外。 可是皇帝却好像总是不大快活。 到行宫来避暑,洗山泉,吃山珍野味,骑马,爬山,李誉可是高兴得很,可是皇帝叔叔却总是……嗯,眉头一直皱着。今天到了这片庄子上栽的玉米地。李信说了不用人管,拔脚就朝里跑。 别人不敢问,也许是没有机会问,李誉可没这么多顾虑。 “没事。” 那表情像没事吗? 李誉一点儿不信。 可是皇帝的烦恼会是什么呢?别人不听话,皇帝尽管可以打他们板子啊。 难道还有皇帝也办不到的事,收拾不了的人? 李信看看他,李誉的小脸儿已经有了李固的清秀轮廓,不过还是有肥嫩的婴儿肥,嘴角还沾着一点秫秸的渣渣。 他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对谁也不能说出来。 哪怕是李誉,这个追着他喊皇帝叔叔的伙伴。 说是叔侄,可是年纪差不几岁,就像个弟弟一样。 他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自己问过兄长,成王李固,问他那时候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累。 李固说的什么? 他好像说,每个人都是在路上行走的,有的人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有人不知道。有人在走路时不停的丢下东西,有人却在不停的捡起东西,捡起太多东西背在身上,太深重,又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却要一天一天不断的向前行走,那怎么会不累呢? 他对这番话印象极深,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 他不断背起的是责任。 他不能丢下的是往事。 心里装了那样多的东西,无处宣泄,怎么能不累呢? 剥下的玉蜀黍叶子就落在脚边,有只蚂蚁不知从哪里爬来,一片碧绿的叶子上头,小小的黑点缓缓向前移动。 虽然爬的慢,可是它朝着一个方向,不犹豫,不停顿,李信眼见着它越爬越远,从叶子的边缘消失了。 头顶的天空蓝的让人眼晕,玉蜀黍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刚才还遥远的脚步声响越来越近,李誉吐吐舌头,小声说:“他们要找着咱们啦。” 虽然不怕,可是终究有点不好意思。 李誉自认为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逃出了一会儿空子,却马上要被逮到,难免有些难为情。 但是听着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那些寻他们的人从一边擦过去,却又走向另一个方向。 李誉松了口气,听见李信轻声说:“王兄说要走。” “又不是现在就走。”李誉安慰他:“我听我爹说的,等你大婚后我们才走呢。” 九十七解惑三 提到大婚二字,李信脸上闪过忸怩的神情。就算是皇帝,提到成亲的事情,也和普通人家的少年一样,会紧张,会难为情,会患得患失。 大婚后他就要亲政,成王李固已经请辞摄政王之衔,因为成王夫人在生第二个孩子时伤了身子,他大婚后,李固一家就要迁到他们的封地右安郡去生活,那里的王府也已经修好,南方天气温热宜人适于调养,李信就算再舍不得,额不能不让他们走。阿福进宫来时笑着说:“等身体养好了,我们还要迁回京城来的,老家在这儿,亲人故旧也都在这儿,怎么会不回来呢?” 可是李信就是固执的,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哥哥一家搬走后,山长水阔,相见遥遥无期。 就算他再不甘愿,春去秋来又是一冬,大婚的日子就定在正月里。 离大婚的日子越近,这位小皇帝的脾气就越大。 李誉抓耳挠肋一番,自以为猜中了皇帝小叔叔的心事。 “张家小姐相貌生得很好的,我问过我娘了,我娘说她长得漂亮,性子也好。” 李信的脸可疑的泛红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卷书,义正词严地说:“娶妻娶德,相貌……相貌没那么重要。” 李誉信以为真,由衷的赞了一句:“皇上就是皇上啊!” 李信的脸更红了,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心虚的成分。 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哪能对未来妻子的相貌没有期许?他看过画像,也听嫂子和姐姐说起过,可是他自己却没有亲眼见过。 ——如果隔着半个花园遥遥看到亭子里站的人算见过的话,那么是见过一次的。那时候他们的亲事还么定下来,离得远,亭子里好几个人,他只看到一头黑漆漆的头,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以他的年纪,成亲算早的。只是他不急,着急的人有一堆,后宫无主,上头也没太后压着,哪家的姑娘成了皇后,那……许多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一做起美梦来嘴巴都要笑歪了。 他们想的是美,但是皇帝立后是大事,精挑细选,最后张家小姐过五关斩六将脱颖而出。 李信喝口茶定定神,问李誉:“你从哪儿跑了来的?” 李誉小脸儿被风吹得红通通的:“从枫溪阁过来,我娘和妹妹在三姑姑那里。”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在枫溪阁门口遇到高师傅了。” 高英杰教导李信和李誉功夫,两人平时都以师傅称呼。他和李馨之间那似有若无的情意亲近的人都知道,李誉对男女之情虽然不明白,可是却有一回听阿福和李固说起这事来。大人总以为好多话小孩子听不明白,说话时就不那么顾忌。 “你说,师傅功夫好,脾气也不错,三姑姑要是嫁了他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她就是不嫁呢?” 李信老气横秋的说:“你不懂。” “你就懂了?” “我当然懂。”李信颇有些为人师的得意:“前朝和本朝都有驸马密谋作乱,所以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的人就不能做官,而且只能在承恩坊住,连京城城门都出不去。三姐姐要是嫁了师傅,师傅就不能再教咱们功夫了,也不能再统领禁卫军,只能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混日子一直混到死。三姐姐说不愿意他的抱负就此落空,所以一直不肯答应,还劝师傅另娶妻子呢。” 李誉有些似懂非懂,不过李信讲得浅白,如果师傅娶了三姑姑就不能再做最近和小皇帝叔叔的师傅,那这件事情还真糟糕。 “唉,可是师傅也没另娶别人啊。” “是啊。” 事情就这么僵着,一直拖下来,都拖了几年了,李信都想下道旨意,把对驸马的那些苛刻条规改了。可是每到这时,他都会想起那一年……父皇过世的那年冬天。他听到父皇是被人所害,而下手的人很可能就是三姐姐先前那个驸马萧元。 祖宗定下的规矩自有道理,父皇对萧元宽容,那时候又适逢乱时,萧元成了驸马之后还担任官职,虽然只是管内府的事,可是最后却…… 李誉像模像样的叹口气:“要是三姑姑不是公主就好了,那她嫁给师傅,师傅还是能教我们武艺兵法……” 他抬起头来,李信正在呆,手里捧着茶碗已经歪了,眼看茶水就要流到身上。 “咦?你想什么呢?” 李信回过神来,他笑了。 “你说得对,这事儿还有一个办法,咱们先前都钻进牛角尖里去了。” “什么事儿啊?” “三姐姐只要不是公主,那师傅娶了她也就不是驸马了!” 李誉有点迷糊,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疑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可是三姑姑明明就是公主啊。” 李信咧嘴笑:“这个不是不能变通的,办法是人想的嘛。”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有位公主生下来还未满月生母便病逝了,皇帝一面觉得这个孩子没有亲娘照料恐难成活,另一方面皇帝的舅兄平昌侯家中未满周岁的幼子夭折,也为了安慰这位舅兄的丧子之痛,皇帝就把这个女儿过继给了舅兄抚养。待过了数年长大之后也按着侯门嫁女的规格将这位真正的公主嫁给了一户官宦人家,那个娶了公主的公子可没被人称为驸马,后来不也一样做官? 嘿,早该想到这个办法了!只要三姐姐没有这个公主的名分,再嫁给师傅不就成了? 李信这么一说,李誉也高兴起来,可是没笑几声就又为难了:“可是,三姑姑自己同意吗?她,她是公主,要是不做公主了,她做什么啊?” 李信愣了下,兴奋劲儿消下去一些。 对啊,还没有问过李馨本人的意思。而且李馨可不是刚出生的小女孩儿了,要把她的身份安排得合情合理,再成全她和高英杰的好事,还真要花一番心思。 其实李誉还遇见了五公主李芝。可是和李馨不同,这位姑姑李誉一点也不喜欢,她身上的香味儿呛得人鼻子喉咙都不舒服,说话也极不中听,李誉知道娘也不喜欢她,李誉更是见她就要绕着走。 五公主的亲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再拖,不过前面还有一个三公主仍然居住在宫中,所以五公主大龄未嫁也不是太扎眼。 李信唤人进来,问了声:“刘正官去哪儿了?” “回皇上,刘正官去内府了,临去时吩咐过,再过一刻便能回来。” 李信点下头:“他回来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九十八喜事一 刘润耐心地听完了他们两个自以为特别高明的周密的主意,微微一笑:“皇上,世子,坐下说,不用急。” 李誉眨巴眨巴眼,李信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坐下来,顺手扯着李誉也坐下。 在刘润面前,他日益增长的帝王之威似乎完全挥不出来。 “这是个好办法……”刘润顿了一下:“成王夫人三年前就提出来过一次了。” “娘也想到了?” “那,嫂子跟三姐姐说了吗?她不同意?” 刘润摇摇头。 两个信心满满的小男子汉顿时泄了气。 “她不愿意?” 刘润只是一笑。 李信也不追问了,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难兄难弟凑一起,再想别的主意。 刘润进了茶房里,他带的小徒弟罗小全知机的打了一盆水来,不冷不热,连着面巾胰子一起捧过来,刘润掬起一捧水,他的手指瘦长白皙。 这双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从他做出入宫决定的那天起,他就没给自己机会后悔。 邺皇子终于没熬过这个冬天,就算医官医术再高明,用的药材再金贵再有效,也架不住他自己没有求生之念,拖得一天算一天。 刘润拧干了面巾,使劲揉搓两颊,让脸上泛起血色来。 这个冬天特别冷,却只下了一场雪。 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又来了,高高的宫墙里永远不会真正平静。 他朝外看了一眼,罗小全捧了茶给他,低声说:“刚才五公主来了,求见皇上。” “说了什么事情?” 罗小全朝外看了一眼,凑到刘润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李馨逗弄着李固和阿福的女儿,小郡主李柔刚刚会走,穿着大红的缎袄,衬着一张脸如三月桃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着实是个美人坯子。阿福笑着说:“都说她生得好。” “是啊,我也听有年纪的宫人说,生得像当年的韦皇后。” 阿福没有见过韦皇后,但是自家女儿的五官清丽可爱,即使现在还是一张小团子似的圆脸,两腮胖嘟嘟的,已经能看出将来必定是个不逊于李馨的美人。当年的韦皇后,一定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海兰从外面进来,她一向沉稳,这会儿神情却有些焦虑,行过礼,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海兰谨慎地说:“刚才五公主去了太平殿。” 李馨懒懒地把茶放到一旁:“她又想干什么?” 李芝总是满心戾气,总不能老实安分下来。李馨以前还有精神管她的事,现在根本提都懒得提起。 海兰十分为难,可是这事又不能瞒着。 “五公主和皇上说,她择定了驸马……” 这事儿并不是新鲜,五公主的婚事都成了大家的头疼病了,李固有一次被她惹得火了,说要送她去景慈观。 这一行李芝安分了不少,加上何美人又是求恳又是劝说,那会儿阿福还以为她长大了,懂事了。可是消停了没多久,照样故态复萌。 见阿福和李馨都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海兰定定神,把下半句话抛出来:“五公主说,她要嫁给高师傅。” “什么?”阿福脱口而出:“不行。” 她转头去看李馨,李馨的脸上没有表情。 她很平静,太平静了。 高英杰对她的情义,亲近的这些人都知道。可是这几年李馨始终没有对他有所表示,似乎已经真的心如止水了。 “这是五公主的意思?高师傅呢?他什么意思?” “高师傅……只怕还不知道这事儿。”海兰也偷看了一眼李馨的神情,但是找不着什么端倪,看不出她是惊是怒,完全猜不出她心里想什么。 阿福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李芝吃错药了。然后她便想到,李芝是什么事都要和李馨攀比别苗头的,以前先帝在时争宠,李馨出嫁时丰富的陪嫁还有封邑,这更让李芝种下了心病——其中恐怕还有先前驸马萧元的一份功劳。李芝不是不想嫁人,可不是拔尖儿的人才她看不上,而她看上的人又肯定不愿意屈就。 她现在突然提出来要嫁高英杰,是单纯看中他的人才? 又或是,还是要和李馨过不去? “主子,您看这事……”海兰轻声问:“是不是去和皇上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李馨把头转到一旁去:“她要嫁人,让她嫁吧。” “话不能这样说。”海兰跟着李馨时日久了,说起话来也不拘束,况且阿福也绝不是外人:“五公主那个脾气,连她亲娘都受不了她那个样儿,一年里倒有三百天要称病不管事不见人。这样的姑奶奶,谁娶回去谁倒霉,高师傅挺好一人,怎么能让他跳这个火坑?” 把五公主比作火坑,海兰也够大胆了。要不是急了,她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肯跳,完全可以自己跟皇帝说,反正从前朝到本朝,公主赐婚赐不出去也不是一回两回。民间总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是偏偏皇帝的女儿就愁嫁。” 她还有心情拿这个当笑话,可是阿福觉得她越是表现得事不关己,她心里就越不可能平静。 海兰还要再说,阿福朝她轻轻摇了下头。 海兰忍住了下面的话,退到一旁去。 等阿福出了门,海兰从后面跟上来,拿着一条新做的斗篷:“夫人,这个给小郡主包起来吧,又起风了。” 阿福知道她送斗篷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刚才那事儿。 “你啊……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这是公主不急,丫头急。她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你说一千道一万都白搭。” 海兰一筹莫展:“那怎么办?要是高师傅真答应了亲事,那,那……” “你看你急的。五公主只是和皇上这样说,皇上也没下旨,高师傅也肯定不会同意——只是,这事儿不能总拖着,豆蔻年华硬是拖成大姑娘,再拖就成了老姑娘了。这事儿总得解决……说不定啊,这次的事儿还是个契机,能把眼前的僵局打破呢。你回去之后且不要再提这事惹她心烦,看看事态再说。” 海兰想了又想,点头说:“行,我听您的。” 九十七 解惑 三 提到大婚二字,李信脸上闪过忸怩的神情。就算是皇帝,提到成亲的事情,也和普通人家的少年一样,会紧张,会难为情,会患得患失。 大婚后他就要亲政,成王李固已经请辞摄政王之衔,因为成王夫人在生第二个孩子时伤了身子,他大婚后,李固一家就要迁到他们的封邑右安郡去生活,那里的王府也已经修好,南方天气温热宜人适于调养,李信就算再舍不得,也不能不让他们走。阿福进宫来时笑着说:“等身体养好了,我们还要迁回京城来的,老家在儿,亲人故旧也都在这儿,怎么会不回来呢?” 可是李信就是固执的,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哥哥一家搬走后,山长水阔,相见遥遥无期。 就算他再不甘愿,春去秋来又是一冬,大婚的日子就定在正月里。 离大婚的日子越近,这位小皇帝的脾气就越大。 李誉抓耳挠肋一番,自以为猜中了皇帝小叔叔的心事。 “张家小姐相貌生得很好的,我问过我娘了,我娘说她长得漂亮,性子也好。” 李信的脸可疑的泛红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卷书,义正词严地说:“娶妻娶德,相貌……相貌没那么重要。” 李誉信以为真,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皇上就是皇上啊!” 李信的脸更红了,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心虚的成分。 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哪能对未来妻子的相貌没有期许?他看过画像,也听嫂子和姐姐说起过,可是他自己却没有亲眼见过。 ——如果隔着半个花园遥遥看到亭子里站的人算见过的话,那么是见过一次的。那时候他们的亲事还没定下来,离得远,亭子里好几个人,他只看到一头黑漆漆的头发,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以他的年纪,成亲算早的。只是他不急,着急的人有一堆,后宫无主,上头也没太后压着,哪家的姑娘成了皇后,那……许多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一做起美梦来嘴巴都要笑歪了。 他们想的是美,但是皇帝立后是大事,精挑细选,最后张家小姐过五关斩六将脱颖而出。 李信喝口茶定定神,问李誉:“你从哪儿跑了来的?” 李誉小脸儿被风吹得红通通的:“从枫溪阁过来,我娘和妹妹在三姑姑那里。”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在枫溪阁门口遇到高师傅了。” 高英杰教导李信和李誉功夫,两人平时都以师傅称呼。他和李馨之间那似有若无的情意亲近的人都知道,李誉对男女之情虽然不明白,可是却有一回听到阿福和李固说起这事来。大人总以为好多话小孩子听不明白,说话时就不那么顾忌。 “你说,师傅功夫好,脾气也不错,三姑姑要是嫁了他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她就是不嫁呢?” 李誉老气横秋地说:“你不懂。” “你就懂了?” “我当然懂。”李信颇有些为人师的得意:“前朝和本朝都有驸马密谋作乱,所以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的人就不能做官,而且只能在承恩坊住,连京城城门都出不去。三姐姐要是嫁了师傅,师傅就不能再教咱们功夫了,也不能再统领禁卫军,只能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混日子一直混到死。三姐姐说不愿意他的抱负就此落空,所以一直不肯答应,还劝师傅另娶妻子呢。” 李誉有些似懂非懂,不过李信讲得浅白,如果师傅娶了三姑姑就不能再做自己和小皇帝叔叔的师傅,那这件事情还真糟糕。 “唉,可是师傅也没另娶别人啊。” “是啊。” 事情就这么僵着,一直拖下来,都拖了几年了,李信都想下道旨意,把对驸马的那些苛刻条规改了。可是每到这时,他都会想起那一年……父皇去世的那年冬天。他听到父皇是被人所害,而下手的人很可能就是三姐姐先前那个驸马萧元。 祖宗定下的规矩自有道理,父皇对萧元宽容,那时候又恰逢乱时,萧元成了驸马之后还担任官职,虽然只是管内府的事,可是最后却…… 李誉象模象样的叹口气:“要是三姑姑不是公主就好了,那她嫁给师傅,师傅还是能教我们武艺兵法……” 他抬起头来,李信正在发呆,手里捧着茶碗已经歪了,眼看茶水就要流到身上。 “咦?你想什么呢?” 李信回过神来,他笑了。 “你说得对,这事儿还有一个办法,咱们先前都钻进牛角尖里去了。” “什么事儿啊?” “三姐姐只要不是公主,那师傅娶了她也就不是驸马了!” 李誉有点迷糊,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疑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可是三姑姑明明就是公主啊。” 李信咧嘴笑:“这个不是不能变通的,办法是人想的嘛。”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有位公主生下来还未满月生母便病逝了,皇帝一面觉得这个孩子没有亲娘照料恐难成活,另一方面皇帝的舅兄平昌候家中未满周岁的幼子夭折,也为了安慰这位舅兄的丧子之痛,皇帝就把这个女儿过继给了舅兄抚养。待过了数年长大了之后也按着候门嫁女的规格将这位真正的公主嫁给了一户官宦人家,那个娶了公主的公子可没被人称为驸马,后来不也一样做官? 嘿,早该想到这个办法了!只要三姐姐没有这个公主的名分,再嫁给师傅不就成了? 李信这么一说,李誉也高兴起来,可是没笑几声就又为难了:“可是,三姑姑自己同意吗?她,她是公主,要是不做公主了,她做什么啊?” 李信愣了下,兴奋劲儿消下去一些。 对啊,还没有问过李馨本人的意思。而且李馨可不是刚出生的小女孩儿了,要把她的身份安排得合情合理,再成全她和高英杰的好事,还真要花一番心思。 其实李誉还遇见了五公主李芝。可是和李馨不同,这位姑姑李誉一点也不喜欢,她身上的香味儿呛得人鼻子喉咙都不舒服,说话也极不中听,李誉知道娘也不喜欢她,李誉更是见她就要绕着走。 五公主的亲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再拖,不过前面还有一个三公主仍然居住在宫中,所以五公主大龄未嫁也不是太扎眼。 李信唤人进来,问了声:“刘正官去哪儿了?” “回皇上,刘正官去内府了,临去时吩咐过,再过一刻便能回来。” 李信点下头:“他回来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 筹划新坑中,嘿嘿嘿。 九十八 喜事 一 刘润耐心地听完了他们两个自以为特别高明的周密的主意,微微一笑:“皇上,世子,坐下说,不用急。” 李誉眨巴眨巴眼,李信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坐下来,顺手扯着李誉也坐下。 在刘润面前,他日益增长的帝王之威似乎完全发挥不出来。 “这是个好办法……”刘润顿了一下:“成王夫人三年前就提出来过一次了。” “娘也想到了?” “那,嫂子跟三姐姐说了吗?她不同意?” 刘润摇头。 两个信心满满的小男子汉顿时泄了气。 “她不愿意?” 刘润只是一笑。 李信也不追问了,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垂头丧气,难兄难弟凑一起,再想别的主意。 刘润进了茶房里,他带的小徒弟罗小全知机的打了一盆水来,不冷不热,连着面巾胰子一起捧过来,刘润掬起一捧水,他的手指瘦长白皙。 这双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从他做出入宫决定的那天起,他就没给自己机会后悔。 邺皇子终于没熬过这个冬天,就算医官医术再高明,用的药材再金贵再有效,也架不住他自己没有求生之念,拖得一天算一天。 刘润拧干了面巾,使劲揉搓两颊,让脸上泛起血色来。 这个冬天特别冷,却只下了一场雪。 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又来了,高高的宫墙里永远不会真正平静。 他朝外看了一眼,罗小全捧了茶给他,低声说:“刚才五公主来了,求见皇上。” “说了什么事情?” 罗小全朝外看了一眼,凑到刘润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李馨逗弄着李固和阿福的女儿,小郡主李柔刚刚会走,穿着大红的缎袄,衬着一张脸如三月桃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着实是个美人胚子。阿福笑着说:“都说她生得好。” “是啊,我也听有年纪的宫人说,生得象当年的韦皇后。” 阿福没有见过韦皇后,但是自家女儿的五官清丽可爱,即使现在还是一张小团子似的圆脸,两腮胖嘟嘟的,已经能看出将来必定是个不逊于李馨的美人。当年的韦皇后,一定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海兰从外面进来,她一向沉稳,这会儿神情却有些焦虑,行过礼,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海兰谨慎地说:“刚才五公主去了太平殿。” 李馨懒懒地把茶放到一旁:“她又想干什么?” 李芝总是满心戾气,总不能老实安分下来。李馨以前还有精神管她的事,现在根本提都懒得提起。 海兰十分为难,可是这事又不能瞒着。 “五公主和皇上说,她择定了驸马……” 这事儿并不是新鲜,五公主的婚事都成了大家的头疼病了,李固有一次被她惹得火了,说要送她去景慈观。这一下李芝安分了不少,加上何美人又是求恳又是劝说,那会儿阿福还以为她长大了,懂事了。可是消停了没多久,照样故态复萌。 见阿福和李馨都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海兰定定神,把下半句话抛出来:“五公主对皇上说,她要嫁给高师傅。” “什么?”阿福脱口而出:“不行。” 她转头去看李馨,李馨的脸上没有表情。 她很平静,太平静了。 高英杰对她的情义,亲近的这些人都知道。可是这几年李馨始终没有对他有所表示,似乎真的已经心如止水了。 “这是五公主的意思?高师傅呢?他什么意思?” “高师傅……只怕还不知道这事儿。”海兰也偷看了一眼李馨的神情,但是找不着什么端倪,看不出她是惊是怒,完全猜不出她心里想什么。 阿福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李芝吃错药了。然后她便想到,李芝是什么事都要和李馨攀比别苗头的,以前先帝在时争宠,李馨出嫁时丰富的陪嫁还有封邑,这更让李芝种下了心病——其中恐怕还有先前驸马萧元的一分功劳。李芝不是不想嫁人,可不是拔尖儿的人才她看不上,而她看上的人又肯定不愿意屈就。 她现在突然提出来要嫁高英杰,是单纯看中他的人才? 又或是,还是要和李馨过不去? “主子,您看这事……”海兰轻声问:“是不是去和皇上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李馨把头转到一旁去:“她要嫁人,让她嫁吧。” “话不能这样说。”海兰跟着李馨时日久了,说起话来也不拘束,况且阿福也绝不是外人:“五公主那个脾气,连她亲娘都受不了她那个样儿,一年里倒有三百天要称病不管事不见人。这样的姑奶奶,谁娶回去谁倒霉,高师傅挺好一人,怎么能让他跳这个火坑?” 把五公主比作火坑,海兰也够大胆了。要不是急了,她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肯跳,完全可以自己跟皇帝说,反正从前朝到本朝,公主赐婚赐不出去也不是一回两回。民间总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是偏偏皇帝的女儿就愁嫁。” 她还有心情拿这个当笑话,可是阿福觉得她越是表现得事不关己,她心里就越不可能平静。 海兰还要再说,阿福朝她轻轻摇了下头。 海兰忍住了下面的话,退到一旁去。 等阿福出了门,海兰从后面跟上来,拿着一条新做的斗篷:“夫人,这个给小郡主包起来吧,又起风了。” 阿福知道她送斗篷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刚才那事儿。 “你啊……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这是公主不急,丫头急。她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你说一千道一万都白搭。” 海兰一筹莫展:“那怎么办?要是高师傅真答应了亲事,那,那……” “你看你急的。五公主只是和皇上这样说,皇上也没下旨,高师傅也肯定不会同意——只是,这事儿不能总拖着,豆蔻年华硬是拖成大姑娘,再拖就成了老姑娘了。这事儿总得解决……说不定啊,这次的事儿还是个契机,能把眼前的僵局打破呢。你回去之后且不要再提这事惹她心烦,看看事态再说。” 海兰想了又想,点头说:“行,我听您的。” —————————— 九十八 喜事 二 阿福一向不喜欢李芝,可是这不能不说,这次她是歪打正着。 李信直接把李馨叫进了太平殿,过了有多半个时辰李馨都没出来,屋里就他们姐弟二人,刘润亲自守门。等李馨出去了,又召高英杰进去,这回倒没花多少时间,从进到出还没有盏茶时分,李信就命人传旨,将三公主李馨嫁与高英杰。而且,小皇帝并非不懂变通。圣旨中隐晦点出,三公主是二嫁,剥去了她当年五个县的封邑,高英杰也不享驸马待遇,两人完婚后三公主即随高英杰去姚关。 这事虽无先例,可是三公主乃是再嫁,先前的萧驸马又有隐隐有风传与先帝之死脱不开关系,所以李馨这次的婚事朝臣与宗室中有反对之声,却既不响,也不多。李信的圣旨中明确透露出这并非一桩喜事,而是对三公主的贬谪放逐。甚至有人觉得皇帝这还是念着姐弟之情,对三公主从轻从宽处置了。这件事进行的异常顺利。 阿福想,那五个县的封邑被收了回去让不少人心中暗爽——虽然那封邑永远到不了他们自己手中,可是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乐于见到位高富贵之人倒霉,何况事不关己,站一旁看热闹最好。寥寥无几的反对声中,也没有一桩是就李馨被剥夺了封邑和公主的尊荣打抱不平的,只是就着祖宗规矩说了那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无非是不能对外戚放纵任其揽权,长此以往乃是祸国根本之类的,李信根本懒得理会,那些折子递上去之后再没有声息。 这次居然连李芝都没有吵闹。 阿福诧异了! 虽然她觉得李芝对高英杰应该没什么深情厚谊,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芝要对皇帝说中意高英杰希望招他为驸马。可是这事儿皇帝站在李馨的一边把她给涮了,她怎么不气?不闹? 海兰小声说:“五公主高兴着呢,因为三公主被剥了封邑的事情,这几天心情好得不行,都没打人骂人。” 阿福正在喝茶,差点儿被呛着。 损人不利己,还能这么乐颠颠的跟捡了大便宜一样。自己得不到,就不能看着别人得到。别人一倒霉,就好像自己得了莫大的好处,皇宫可真是个扭曲人心灵的鬼地方。别看五公主针凿诗文管事厨饪样样不行,可是论起搅事儿拨火挑刺找茬窝里斗那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能安分就行。 何况,皇帝大婚在即,这时候要是吵吵闹闹折腾不休,总不是件好事。 正月十七日,李信迎娶张家之女。 阿福很想帮忙,可是她自从生女儿时身子伤了之后,一直调养,不能操心劳累。李信笑嘻嘻地和她说:“嫂子,等娶进来了,我带她给你敬茶。” “净胡说。”阿福笑着,留恋而温存地摸了下他的额头。当年抱在手里的那个惊怕稚弱的孩子,现在成了皇帝,而且,竟然已经要娶妻立后了。时间就像开了弓的箭,闪电般飞逝,一去不回头。 李信不用亲自迎亲,可是该做的事一样不少,祭祖,行礼。天气寒冷,他头上却冒汗了。礼服并不特别精美华丽,但是郑重肃穆,腰身紧束,高底方头鞋子,显得人一下子成熟了,高挑了。 何美人身份不够,她自己也十分知相,不在这会儿出来给人找麻烦,一个告病的借口用了又用,用了再用,屡用不爽。宗室里没有地位更高的夫人,阿福整理寝宫的新房新床——都是理好的,她只要做个样子。可是阿福还是亲手缝了一床百子被,李固心疼她,久不许她动针线,这么些年来头一次做这样正经严谨的活计,阿福做得特别用心仔细。 她把那床被子又掸了一下,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皱褶。 李誉和女儿年纪还小,可是阿福已经提前体会了一把儿大不由娘,小鹰要展翅飞出老巢去的感觉了。 有些舍不得,有些心酸,又觉得欣慰。 丽夫人在难中将李信托付给他,那会儿阿福可绝想不到那个孩子,会做皇帝。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外面的喧嚣。 二丫轻声问:“夫人累了吧?歇一会儿,我去倒茶来。” 阿福点了下头,二丫端了盏热茶回来,她穿着一件杏红袄,这颜色特别喜气,头上戴着红绒花,团团圆圆的十分可爱。 “这可真是大喜。”二丫扳着手指说:“皇上的喜事办了,就是三公主的事。夫人,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在右安郡过夏天了?” 阿福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等李馨的喜事过了起程的话—— “要是走6路,要慢一些。坐海船快。” 二丫笑眯眯地说:“我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船呢!” “我也没坐过那样的大船。”阿福一直想往右安郡,但是现在终于要起程了,却又觉得舍不得京城。 她去右安郡是要长住,李固只怕一时还不能全部放下京城这里的事情,两头跑是难免了。好在这几年疏浚运河还修整过道路,不管是走水路还是6路,南北间的往来都要方便快捷得多,绝不会像朱平贵头一次去右安郡那样,一去就是半年,其中一个月的时间都要花在来去的路上。 “走吧,新娘子也该进宫门了。” 婚礼大典在云台举行,长长的石阶上铺着大红毡毯,新娘一身大红嫁衣,款款而来,既轻盈又流畅,就像一片被风吹来的红色的云彩。 阿福站在李固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他轻声问。 阿福也轻声答:“不知怎么,有种……娶儿媳妇的感觉。” 李固的嘴角弯起来,他一天天变得老成持重,可是在阿福看来,他还是刚成婚时那个有些懵懂的热情少年,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也有同感。” 皇帝娶媳妇儿和一般人家不一样,规矩更多。 李信站在那里,新妇张氏额前垂着珠帘,走到丹樨前伏身下拜,她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很清,像珍珠落进盘子里头,叮的一声后是珠子旋转游走的声音,脆,又绵长。 张氏女的才德容工都是响当当的,用现代标准说就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用这个时代的标准评判就是贤德周正,堪为良配,母仪天下。 九十八喜事三 李馨出嫁的那日,不光说不能与皇帝迎娶皇后那天的盛景相比,就是与她第一次成婚时比较,也大为不如。 阿福替她理正珠冠,又接过了盖头。 “嫂子。” 阿福笑笑:“好啦,今天是大喜日子,可不要哭,当心把妆哭花了。” 李馨抱着她轻声说:“嫂子,我舍不得你。” 阿福心里也离情依依。李馨的婚事之后,他们一家就要起行。 她的身体这几天始终没有调养好,这样的天气,就算屋里生着火,她依然裹得厚厚的,即使如此,指尖依然冰凉。刚才她替李馨匀粉的时候,那种凉意让李馨暗暗心惊。 “你要是舍不得,跟我一起去右安郡啊。” 李馨笑了。她唇上点了大红的胭脂,看起来娇艳端丽。 “姑姑真好看。”李誉由衷的赞了一句:“我没见过比姑姑更好看的人了。” 李馨捏捏他的小脸儿:“小嘴擦了蜜糖啊?说话真甜。”她转头对阿福说:“好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京城周遭,最远只到过东苑行宫。听说右安郡温暖如春,我这辈子一定去一次。到时候嫂子可不要嫌我烦。” 阿福说:“好,那一言为定。” 她一松手,红绸滑了下来,盖住了李馨的面容。 李馨的手指捏住了盖头的边,似乎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嫂子。” “嗯?” “嫂子你……还会想念故乡吗?” 这话有点没头绪,阿福想了想:“会想念的吧?我在京城出生长大,和你一样也没有离开过京城。这一去山高水远,自然会想念京城……更会想念京城的人。” 李馨轻轻点了一下头。 “娘。” 阿福拉着李誉的手:“姑姑要出嫁了,你也送送她。” 李誉小声说:“姑姑,你放心,师傅是个好人,会对你好了。” 李馨的声音带着笑意:“要是他对我不好呢?” “那我和皇帝叔叔不会饶过他!” 李馨笑得肩膀轻颤:“好,我等着我的好弟弟好侄儿替我撑腰。高英杰才没那个胆子欺负我,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忙碌到李馨出了宫门,天已经是正午时分。阿福有些困乏,轻轻揉着额角。李誉有些紧张地问:“娘,你不舒服?累了吗?” “没事,歇会儿就好。” “我去找爹过来。” “你妹妹呢?” “妹妹在皇帝叔叔那里,她揪着叔叔的玉带不放,我都抢不下来。” 阿福疲倦的笑笑:“你妹妹比你小时候顽皮多了。” “是么?” “嗯,你小时候很乖的,也不知道你妹妹怎么这么顽皮好动。” 李誉跑出去没一会儿,果然牵着李固的手回来,李固怀里抱着已经睡熟的李柔。 李誉很有长兄风范,体贴母亲,照顾父亲,爱护妹妹,阿福能期望的所有优点他都有。 “觉得怎么样?歇一会儿,我们回府。” 阿福点点头:“好。” 李固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搂着妻子。阿福仰起头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今天也辛苦了吧?” “阿馨这次婚事没太多繁文缛节,没什么可张罗的。” 李誉扯着阿福的袖子,也挤到软榻上面,指着脸颊说:“娘,我也要。” 阿福笑着在他还有些胖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好,一人一下,这下公平啦。” 一家四口挤在不算宽的软榻上,阿福听着远远的鼓乐声鞭炮声,透着一股子喜气洋洋。也许她听错了,李馨已经走远了,鼓乐声和鞭炮声不会再传到耳边来。 “娘,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等雪化一化,路上会好走些。小誉等不及了?” “舅舅说右安郡很好,能看到海,海很宽,很蓝,看不到边。我们可以坐船,我还想见见外番的那些夷人,听说他们长得很奇怪哦……” 他眼睛闪闪亮,带着憧憬和向往。 “你舍得京城,舍得你皇帝叔叔?” “皇帝叔叔让我常给他写信,看到什么新鲜事儿就写下来寄回京城告诉他,他说,借着我的眼睛,我的笔,他也就能够看到了。” 阿福觉得有些心疼。李信就像她的另一个孩子。如果说离开京城她有不舍,那么她不舍的就是京城的人。 不过,有刘润在,李信应该会被他照顾的好好的。 阿福轻轻靠在李固肩膀上,李固拍拍她的肩膀:“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肩膀结实得很,你不用怕把我给靠垮了。” 一个小脑袋钻进他们两个之间,李柔不知何时醒了,她头上扎着两条小辫,系着小簇的红绒花,皱着眉头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的喊:“娘,爹……” 李信不满的凑过来:“还有我。” 李柔睁开眼,认真的瞅了他几眼:“哥哥……” “哎。”李誉笑着答应了一声,眉开眼笑的说:“来,哥哥抱抱。” 李柔扭过头去,把他晾在一旁,一头扎进阿福怀里:“娘,抱抱。” 李誉抱不到妹妹,小脸儿揪成一团闷闷不乐。不过他想了想,又从袖里摸出彩纸扎的花球来逗她。小孩子喜欢鲜艳的东西,李柔顿时被吸引了,李誉终于成功的把妹妹从阿福怀里“骗”到手,抱着她站在门边,指着外头的假山柳树跟她说话。树上系着红绸,还有未消融的积雪,红白交映分外明艳,阿福担心他俩会受风寒,她想起身又被李固揽住。 “没关系,让他们玩儿一会儿吧。”李固低声说:“咱们有好些天没这样坐一起说话了吧?” “忙着收拾,忙着喜事……”阿福侧过头想了想,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李馨刚才问她的那句话。 有点奇怪,她还没离开京城,李馨刚问她“还想念家乡吗”?这话问的,似乎另有玄机。 阿福有些困倦,昏昏沉沉地想,李馨她,是不是猜着什么了? 是的,从另一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故乡都不在这里。 这儿对她们来说是异乡。 可是…… 阿福握着李固的手,她觉得心里很踏实。院子里李誉被李柔揪着头,嗷嗷叫着快放手。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 吾心安处是故乡。 她的家在这人,她关心的人,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这里。 这里就是她的故乡。 京城也好,右安郡也好,故乡也好,异乡也好。 阿福闭上眼,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 完。 九十八 喜事 三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2/11065/Images/1310061731556091.gif" /></div><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2/11065/Images/1310061731556092.gif"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