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莲塘寄浮生》 前缘 上 彼时,本神君委实是悲催了些。 然而对面的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显然没有打算放过我。两双圆目瞪得我脸上都能开出朵花儿来。我被他们堵在墙角,一脸谄媚的笑容。 他们始终不知道这次是冒犯了神仙,我却不能过于计较,因为我偷了他们家用处子的心头血养了近百年的祖传血玉。 偷血玉是为了为师父治病,本神君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徒儿。 两万年前我师父央歌真人曾去了一次南海之南,不料回来时只留了一口气,我前去诊下来却是天火所伤,虽不明原因还是提着胆子为他老人家渡气煎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老人家方才缓过来。虽保了命,从此却落下了病根,每逢月晦必受万火燎心之苦,这皮肉之苦本没什么,我师父却是个树仙,火伤比旁的人更重些。这生血养着的血玉,性至寒,配着我的仙草入了药便能镇住体内余火,治愈我的师父。 我寻此类至寒之物已有两万年,皆不甚满意。那日,我哥哥白岂终于打听到人间有一户人家用生血养玉,我并不做多想直接腾了云下来。看到血玉后不觉大惊,这血玉通体血红晶亮,虽是寒物,寒气却温润平和。实在是药中极品。便毫不犹豫的敲下一块准备带回。 所以,作为一个司医的神君,我显然不认为偷玉救人是个见不得人的勾当,更是有种舍我其谁之感。想到此处,便觉得我这偷儿偷得其所,偷得妥当。 然,眼前这两位显然不是泛泛之辈。 若问,那时这两位兄台是如何抓住我这个已经五万岁的神君的? 答曰,很简单,在我敲了玉准备念决回老家的时候,这两位兄台无比镇静地站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反而是我被吓得大叫一声。回想至此我默默的泪流满面。 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两个人晕了直接逃走。但是,我自从进了这个宅子就觉得有些怪,好似我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若要说哪里奇怪我却说不上来。本神君委实不才,遂决定按兵不动。 汉子甲突然说:“你是来偷玉的?” 我诺诺,“不是偷,是借。两位兄台可否通传贵府……” 汉子乙打断我道:“我家老爷要见你。” 我又诺诺道:“如此这番,甚合我意、甚合我意。” 尽管那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吓到本神君,但静心细想,血玉这东西出现在人间却是万分奇怪,且不说我尚未听闻凡人拿这玉有何用途,光是这玉的寒气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况且,生血养玉的女子们是不是自愿还待考。 正低头想着,前面的两位仁兄停了步子。“到了。” 遂推开门,也顺道把我推进去,反手一带雕花木门“哐”的关上了。这套动作如此纯熟想来平时演练过多次。 屋内明亮,原是屋顶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竟将屋子照的一如白天。屋里摆设淡雅,再加之香炉冉冉,更显出主人的品格。忽然记起方才存血玉的房里也有一樽一样的熏香。这种奇异的香味让我微微皱眉,但眼下并不是在意这件事的时候。 我正形容猥琐的打量屋里的草木书画时,珠帘声动,里屋走出一人。 那人一袭金线绣暗纹的黑缎衣裳,白玉束腰。他剑眉星眸,薄唇略勾,面色淡然闲适。且不说凡间了,在三清里头我都还没见过样貌比他俊的男仙,气质相近的更是寥寥。本神君有些叹息,这人长得比我还有神仙味儿。 原以为这家老爷是个近乎秃顶的老人家,不料却走来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玉人。玉人看见我后略顿脚步,而后径自走到我面前,停下。我正想着如何开口,他眼波一横扫向我的袖袋。 我会意,讪笑着将血玉取出来,放在掌心。 此人嘴角一勾,并不拿走,问道,“这玉如何?” 我一愣,想了想答:“是个宝贝。”愿他只当我是个偷东西的贼。 玉人转身,坐在厅正中的檀木大椅上,缓缓道,“你手上拿的乃是我们季家祖传的血玉。”顿了顿,又接着说,“季家未出嫁的女子每月都会供上心头血养玉。” 我恍然,原是如此。遂诺诺的点头。 那人轻笑一声,道:“在下季远之,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哈? 我一抬头便看见他笑脸盈盈的瞅着我。 我心头一惊,原先看了不少凡间戏本子,常有些个品行古怪的人喜欢讨些个刺客、杀手、偷儿什么做老婆的,眼前这厮莫不是看中我的皮相,也想讨了我做小老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默然,这厮好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竟是个色胚。我不禁有些伤感,遂在心里默默理了理思路,道:“这位老爷,我虽是个不成气候的小贼,却也有些品格。今日被抓我心服口服,宝贝我留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季远之剑眉轻抬,道,“我只是问姑娘芳名,并未要了姑娘的命。” 果真是如此,我一着急脱口而出:“不要我的命也不嫁你当小老婆!” 那人听后先是一愣,而后低声笑了,声若佩玉相击。我在心中暗骂,若不是知道你是个人,我就把你当妖孽给降了。 他笑够了以后抬眼看着我,说:“姑娘真品格。“遂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 我听他这么一说,脸竟然刷的红了。此刻回想起来也是一阵唏嘘。那时年纪尚幼,对待男女之情也甚是模糊,不料一不小心竟叫这色胚钻了空子,只是一两句话竟猛的动了动我煞是安分的凤凰心。 他又继续说道:“这块血玉,且送给姑娘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救人要紧。” 我蓦的一惊,抬头正好直视他的眼睛。墨色瞳孔幽深,看不透深浅,只是含着点点笑意。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大脑瞬间空白,如若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双眼睛。 直到腰间一紧,我方才缓过神来,这色胚已经揽上了我的腰,他温热的呼吸大喇喇地喷在我的脸上。此番场景显然是本神君被眼前这个人间妖孽吃了豆腐!我虎躯一震,将他一推落荒一般逃出门外。 跑了两步,忽然觉得觉不妥,即便是被吃了豆腐,我确确实实拿了人家祖传的宝贝,算下来却是这个色胚于我有恩。遂顿了步子回头一瞧,色胚果然还靠在房门前,嘴里含笑。我撇撇嘴,说:“我叫陵光,承君此恩,定会报答。” 说罢头也不回的跑到隐秘一处,念了决回上清。 三清分为上清、玉清、太清,皆为仙人修行的地方。我自幼跟随师父生活在上清。师父病后,便去了师兄执明所在的轩山天池静养。如今只剩我与哥哥白岂守着。 回来时天已大亮,哥哥白岂一脸笑容的迎上来,道:“陵光,血玉可是得了?” 我点点头,犹豫了再三,还是问道:“哥哥,你查过那户人家?” 白岂笑道:“不曾。” 我微微皱眉。 白岂拿七翎折扇轻点我的肩头:“这血玉如何?” 我点头:“色泽味道都是极好的。” 白岂“唰”的展开扇面,“这不就结了,玉是好玉,那户人家也未曾为难你。你且去制药,尚付鸟今日刚好回了上清。” 我越过白岂的肩头,不远处的竹林里,三头六翼的飞禽正卧着闭目养神。这是师父的坐骑,随着师父上天入地已有近百万年。 尚付鸟带着药包离开后我有些后悔。 那个叫季远之的凡人无非是想让讨我做他小老婆,于我其实是没什么损失的。况且,当初既然说了会报答他,不如就做他一世小妾,顺道也还了他的情。 如此甚好。我掐指算了算,凡间过去不过二十多日,季远之应该还未忘记我。本神君看了这么多戏本子,偶尔演上一回也不错。 想到此处立即腾了云下去找他。 前缘 下 我从善如流的摸到季府。 府门紧闭,我理了理衣裳,抬手敲门。可巧开门的正式那日堵我的汉子之一,我倍感亲切,遂笑脸相迎,道:“大哥,我今日来找你家老爷。” 汉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你就是那天那个来偷玉的?” 我汗颜道,“不是偷,是借,可否通传……” 汉子打断我:“你随我来。” 我诺诺:“如此这番,甚合我意、甚合我意。” 在凡间还情这件事,让我想到了早些时候看过的一个戏本子。 却说西王母的七女儿瞧上了凡间一个书生,便历经千难万险下凡来嫁给他云云。 这个戏本子显然是瞎掰的。首先,天后并未有七个女儿。其次,下到凡界与凡人过一世两世实在是个常见的事情,并不见天上有那么阻碍的。 我估摸着此次去报恩,回来也能写他个一册两册。 大白天看见的季府并未比晚上热闹许多,反而下人们皆面色凝重,脚步匆匆。我只是想,大户人家兴许都是如此,并不在意。 可这汉子竟带我去了那个存玉的房间!我不觉大惊,想来我就偷了一次,难不成一辈子都要被当成个偷儿?遂大叫道:“大、大哥,我此番前来真真是来找你家老爷的……“ 汉子转过身来,作了一揖道:“姑娘且随我来,这都是老爷的安排。”我听闻如此,只好心安理得的跟着他。 汉子小心翼翼地用一块雪白细绢将残玉裹起来,递与我道:“老爷说,姑娘若是再来府上便将这血玉都赠与姑娘。”说罢,眼眶微红,声音有些涩。 我忙伸手挡着道:“难不成你家老爷出事了?” 那汉子“哇”的一声嚎啕起来,“我家老、老爷,快不行了……” 看来我的戏本子也坎坷了些。 但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奔去了季远之的寝房。 我虽是司医,但那时的我对凡间的药理研究却是粗浅,为此还曾多次到凡间当当小药童。季府的熏香味道特别,我开始时并未在意,现下想来不觉冒出冷汗,那熏香里面有一味价值连城的药,叫鬼见愁,味道极为好闻。据说燃了能驱走勾魂的小鬼。简言之,季远之焚的是续命香!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见我闯进来,季远之并未多奇怪。只是扬眉浅笑,唤了一声,“陵光……” 他斜靠在床上,面色比初见时苍白了许多,两眼有些凹陷,一袭白色内袍,腰间胡乱系着。眼神有些散漫,一看便是病入膏骨的人。 我走上前伸手搭着他的脉,开始静听。 色胚低声笑了笑,道:“陵光,你又回来是舍不得我么?” 我将他的手收进被褥。直直的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道:“色胚,你不会死。我们明日就成亲。” 他微微一愣,转而笑道:“……甚好。” 我说的是明日,却又拖了不少时日。 先是回上清取了不少讲凡间药草的医书,把我的计较告诉了白岂,让他不必担心。后来又稳了稳色胚的病情。甚是忙碌了一段时候。 后来无意间听闻,其实这色胚还未曾娶妻。我不禁有些同情,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色胚。 前后掂量了数日,我还是神色郁郁的问了他:“色胚,你如此样貌竟不娶妻,可是身体有些隐疾?我是医者,你尽管同我讲。” 色胚眼角抽了抽,“我除却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恶疾,身体尚好。”然后报复一般笑嘻嘻地缓缓说道,“夫人尽管放心,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色胚惹不得,他那一脸笑容都是假象。 大婚那天,是季府是三个月里最热闹的一天。一大家子人也从他家乡千里迢迢的奔过来。 我像所有小媳妇一般忐忑的坐在红艳艳的新房等着夫君,孰料这夫君却进来的甚早。 所以,当季远之手执秤杆准备掀开我的盖头时,我震惊了,忙抬手按住凤冠,颤巍巍地问:“……色胚?” 头顶上的声音带着笑意:“该叫夫君了。” 这话一说出来我的凤凰胆子抖得更是厉害,脸也憋得通红。“你、你怎么这么早?”头顶传来他的浅笑,“姑姑婶婶体谅我,让我留些体力……”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我一听便忙打断他道:“怎么能怠慢了客人!” 红色的盖头飘落,身着喜服的季远之握着我的双手蹲在我面前,面色因为周围的红色衬得红润,眼睛清亮如星辰般不含杂质,嘴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 继而变戏法似的把握拳的右手伸到我鼻子下面。我面露疑惑。 莹润的手指缓缓打开,手心躺着一片墨牡丹花瓣似的圆片。仔细端量,那片薄玉有浅浅的弯度,且流光溢彩,摸在手里微凉坚硬。“这是什么?墨玉?” 色胚不说话,浅笑着把这枚挂什物上我的脖子。 我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扑哧一笑,并不解释,只是倾身过来含住我的唇,喃喃地叫着:“陵光……陵光……” 双修这事,亲身经历了果然比坐在上清看春宫更有趣味,虽然开始有些痛楚。 眼前的妖孽睡得很熟,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抖动。我被他牢牢的锁在怀里,突然觉得很圆满。只是想到这个男人命不长久不免有些遗憾。 我安分了这么五万余年的凤凰心,此番能为这段旷世仙凡恋动上一动,倒也慰足得很。 然,这色胚显然被我治的太好了些,我扭了扭酸痛的身子,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同睡去。 这应该是我活这么万儿八千年里最快乐的日子。 第二年开春,降下第一场雪时,季远之死了。 情这个东西甚是有趣的紧。那色胚尚且活着的时候我总爱与他斗嘴,争不过他也会气得不想再理他;如今他是真的死了,我满脑子只想着同他一起去了。心里头,也比预想的难过上千千万万倍。 过后,我直接腾云去寻司命星君。 司命见我这般模样心中了然,道:“是神仙就本本分分的做神仙,何苦留恋凡人。”我一听怔着说不出话来。司命叹了口气,道:“你要查谁?” 我咬了咬唇,颤声道:“淮州,季远之。” 司命拿笔凌空写下远之的名字,身前的簿子翻开到某一页。我探身想过去看,司命一档,道:“此为天机,怎能随便瞧了去。你要问什么?” 我急道:“下一世,他下一世投胎去了哪里?” 司命皱了皱眉,一把合上书道:“没了。” 我脑袋轰的一声,嗓音有些干涩:“星君,什么叫……没了?” 司命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没了就是没了,没有下一世,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当晚我施了障眼法带走了他的身体和我曾用过的凡物。找到一个无人的林子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烧了他的未寒的尸骨与自己的这具凡胎。正如五百岁时的那场涅槃。 雪下得大,火势并不猛烈,前前后后我都未曾掉泪,只觉得躺在他身边,周围变得很静。 记忆里的他正嘴角噙着笑靠在门边看我。 头顶是明亮的月光,身畔是徐徐微风吹起的衣角。 眼前却已是故人。 我此番,真真如一个烈女般活了一世。算是功德圆满。 只是情这件事,委实伤身,我不愿再尝。 一转眼,又是三千年过去了。那枚墨玉随我来上清后,三千年也未曾取下。 郁芬嫂子得了个儿子 杜蘅仙子神色有些惶恐。 我与她共腾一云往花神殿赶去,面上还是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形容。 仙子结结巴巴道:“昨天夜里,花神、花神稍有不适,早早便、便歇下了……今早起来又说没、没胃口,神君上次……吩咐的花食果蔬,花神已经、已经几日未进了……驸马爷、驸马爷已有七日未归……早上、早上还发了很大的脾气……还是不曾进食……我担心、担心这……”话未说完已扬起袖子蹭眼角。 我虽被这忠心耿耿的小仙娥绕得有些晕,脚下仍是马不停蹄的赶路。 杜蘅乃是花神郁芬嫂子座下的一名仙子,郁芬嫂子怀孕已有三年有余,近日就要生产,再加之师兄执明因着紧于公务脱不开身,已有数日未归,嫂子挺着大肚子独守空房,难免暴躁。 我踏入花神殿时,身边哭哭啼啼的小仙娥才说到最重要的一句话上:“花神方才一直叫疼……怕是、怕是要生了!”我默默的抽抽嘴角,原是叫本神君去当接生婆。 执明师兄能娶到天帝的三女儿花神郁芬,还是本神君做的那鹊桥。 此处就必须提到鱼贤。 哥哥白岂当年被带到上清的时候曾顺道带来一尾金色鲤鱼。在上清这个仙乡福地里得日月滋养,鱼贤竟坐地修成半大不小的仙君,年长我数千岁。成仙后便做了哥哥的小书童,一同住在羡鱼阁。我与他从小便处在一处,处得甚好。 鱼贤唇红齿白,生的一副好皮相,从小来说媒的就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说成的。我却知道其中原委,鱼贤是个断袖,他一直思慕我的哥哥白岂神君。 约是我一万五千岁时的某日,白岂随师父奔波于三界,留我与鱼贤守着上清。鱼贤与我说,他已寻得一处好地方,便要引我同去。我却赖在自家院子里不愿出来,鱼贤佯叹道:“可惜了那么多玉露佳酿……”话未说完我已拉着他腾上了云。 我虽研习医理,却对两件事情有独钟,一来是凡间的戏本子,二来便是酒。从小便听闻有一种佳酿名为玉露,饮过以后其他的酒便再也入不了口。鱼贤竟能寻到玉露,着实让我狠狠的崇拜了一番。 玉露甚妙,微微一呷便能口鼻生香,我虽小心品尝还是贪了几杯。不多时目光就有些朦胧。 等我再次醒过来,已是数日之后。只觉得脸颊有些湿热,遂抬手去蹭,结果手心也是一阵湿热,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竟看见两只天狗正伸着舌头滴哈喇子。这才发现原是闯了祸。 我与鱼贤偷的玉露乃是花神用来设宴用的,我一时贪嘴竟惹得杀生之祸,心中委实悲催。真真悔不当初。 一直都很祥和的上清也因此事闹得鸡犬不宁,我亦终日以泪洗面。鱼贤则被打回原形由白岂处置。不甚凄凉。 执明执意前去说情,师父并未阻拦。不料这前前后后去说了几次竟说出一段姻缘,月下老人当值当得甚好。新嫂子遂大发慈悲放了我与鱼贤。 这些陈年旧事我记得并不真切。 别的且不提,以后花果花酒多多,我甚欢喜。 里殿前前后后围了三圈小仙娥,嫂子正兴致盎然的扯着嗓子骂师兄:“你有种莫回来,你一回来我就要抽你的筋拔你的毛!我要把你炖了仙鹤汤补身子!哎哟……疼死我了!” 同为飞禽,我不禁一颤,眼前浮现执明在汤锅挣扎的血腥场景,暗叹嫂子果然毒辣。遂不着痕迹的后退两步。 杜蘅仙子眼明手快,一把扯过我的手腕叫道:“花神,陵光神君我给、我给找来了!” 郁芬嫂子狼嚎顿止,喝道:“带过来!” 于是先前围得甚是密实的三圈小仙娥自觉让出一条道子,一眼就能瞧见大着肚子衣衫不整的郁芬。我忙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脉象。 郁芬哼哼唧唧的叫了声“陵光妹子”柔柔弱弱不复方才的气势。 我抬手微微按住她的唇道:“嫂子莫急,这是要生了。”遂转头对那些于我来讲长的一模一样的小仙娥做了安排:“月棠仙子,劳烦速去旋梦请春婆婆来助我接生;玉兰仙子去准备干净棉布清水;杜蘅仙子带四人留下照料;其余的随惜梅仙子退出里殿,做好自己本分即可。” 缓缓,正对着我的小仙娥轻声道:“神君……我不是月棠……我是惜梅啊……”而后她身后窜出来一个个头稍矮些的仙子,那仙子红着脸道:“我才是月棠……”我黑了黑脸。 忽感衣角被人拉扯,便转过脸来,方才同我腾云的小仙娥满面泪光:“神君,我、我才是杜蘅啊……您、您已经忘了么……” 我抽了抽嘴角,镇定道,“列位仙子且按我吩咐的做便是。” 一群小仙娥诺诺散去,我心满意足的转身为嫂子渡气保胎。 本神君委实医术高明,郁芬嫂子平安产下一个圆圆墩墩的胖小子。 如此这般,我也免去了被嫂子拔毛炖汤的厄运,重重地松了口气。 眼下嫂子已经乏力睡下了,我给春婆婆打了赏,叮嘱了小仙娥几句便准备驾云回上清。 离开前左右掂量还是招来小结巴杜蘅仙子,劳烦他送个口信给执明,告诉他已经得了个小子。而后招来祥云返回上清。 我特地拐道去了趟凤栖山。 三清里唯独上清的地势不一般,它险微微的紧邻着昔日上古妖兽混沌的老窝。现在已改叫“空冥”。一座凤栖山四平八稳的横在中间。昔日那场变故,天帝已让东海敖广龙王之子少离镇守空冥,到如今那里也是一片和乐。 诚然,这凤栖山是座好山。 我还是个绒毛未退的小鸟就被师父从卜罗罗谷抱来上清,五百岁时,不顾哥哥劝告径自衔了梧桐枝落在山腰上j□j涅槃,自然对这山感到亲切。 鱼贤说我彼时涅槃后由山腰冲向云霄,顿时百鸟齐鸣,昔日那个灰秃秃丑巴巴的雏鸟竟化成一只火凤凰,一身红艳艳的羽毛流光溢彩,凤栖山也由此得名。 可这既然是鱼贤说的,就难免添油加醋。我自己记得不太真切,只知道当时我那用来自焚的火苗子差点烧了整座山,师父与白岂还是有些生气的。 我习惯性的伸手隔着衣衫覆上胸口的墨玉。 前些年从凡间带来了些许镇咳补血的草药,随手种在凤栖山脚,谁知竟然长的甚好。我对这山的喜爱又增加了几分。只可惜这些药草在三清用不上,我只当作花花草草侍弄,偶尔来看看。 今日天气大好,日头不烈,温温润润将人照的暖洋洋的。 眼下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药田,也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我呆了一会儿,不多时又起身腾云去上清。 醉卧莲池梦故人 月明星稀,凉风阵阵,实在适合邀月举杯。 我把目光移到莲池,碧叶田田随风摇曳,唯一的一朵白莲含着硕大的苞挺立,像个傲然的女子。我轻笑,命云罗去取来郁芬嫂子送来的花酒。 这池莲花是为师父所送。彼时我约莫两万岁光景,师父从南海之南重伤归来,我与哥哥师兄提着胆子轮番照顾了一月有余。 那时师父甫醒过来便把我叫到床边递与我一枚莲子。 我笑笑,只当师父送来的零嘴便往嘴里送,还未进口他老人家便吓得忙坐起来拦我,尚未康复的身子这么一折腾又是一阵乱咳乱喘,花白的胡子跳的很是欢快。我见师父被我吓至如此又是一阵心肝肉乱跳,忙迭声唤道:“师父……师父……” 待气息平缓下来后,师父似笑非笑的说:“你倒是有胆子吃了它。” 我念自己习武不精又净给师父添麻烦,憋红了脸低着头。师父又缓缓说道:“你的院子里不是有个空莲池子么,把这枚籽种下。” 我有些疑惑。说起来是个空莲池子,却是极大。有一半在我的院子里,另一半浩浩荡荡绵延出了上清。莫说一粒莲子,三个我化作真身在里头洗澡都不觉得拥挤。此番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既是疑惑我便问出了声。 师父并不解释,只是交代道:“每夜子时滴三滴凤凰眼泪在池子里养着。到它开花便不再管它。……定要好生照顾。” 方开始,挤这几滴眼泪实属不易,我夜夜手执香炉熏着眼睛以求那三滴眼泪。鱼贤见了不少笑过我。他是鱼,向来无泪,自然不懂得其中苦楚。 所幸七百年后它便开了第一朵花,我甚欣慰。那花瓣如玉雕成,玲珑剔透,虽是硕大一朵却生得细致,莲叶也是翠绿得讨喜,这莲花竟不负众望长满了上清的这一半池子,很是稀奇。更奇的是,这么大一池却单单只开一朵花。 这么多年,这支白莲开花、凋谢、含苞又开花,千年一轮回。我越看越是喜欢,遂把我的院子改了名字,叫听莲舫。 三坛酒下肚我已有些不清醒,四肢也轻轻飘飘的,索性俯身卧在莲池边。波光滟潋,晃得眼睛生疼,我便阖眼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烟云迷蒙的淡色,色胚坐在我身边,且正轻轻的用手顺我的发。 我嗅着他身上极其熟悉的味道,不由轻声喟叹。他看我这副形容,笑道:“你竟是如此舍不得我么?”我哼了一声,叱道:“我巴不得你死了。”色胚笑了笑,身形竟化作烟云散了,我急忙扬起右手去抓,指尖触到一泓清凉。 睁眼一瞧原是方才一抓,将手探进了莲池。周围也不曾有旁人。 清醒过来顿时哑然失笑。我这次醉的不轻,竟梦见了季远之。近些年也仿若极易醉酒,下次定要向郁芬嫂子夸一夸那一群小仙娥,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第二天天刚明,就听到院子外面有些许动静。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自己和着衣裳躺在床上。云罗见我醒了便迎上来,端来一碗醒酒汤。我边饮汤边问:“我昨夜几时进来的?” 云罗笑眯眯的说:“寅时,我那时正要与云拓扶神君回房,可巧碰见鱼贤上仙来找神君了,他见神君醉了便将神君抱了进来。”说罢,还做了个抱着的姿势。鱼贤大半夜找我作何?我略略皱了皱眉,问道:“鱼贤人呢?” 云罗道:“一大早就被白岂神君带出去了,尚未归来。” 我仰头喝尽了醒酒汤:“外头有些吵闹,是怎么了?”云罗忙端来托盘接下空碗,继而道:“是神君的花啊,那株白莲今日会发光了呢,很是稀奇,云拓他们正围着看呢。” 我一愣,遂理了理衣裳起身前去。 眼看到这雪白如玉的莲花苞,我心中就有了底,这莲花怕是要成仙了。 却见骨朵仙气环绕,散发柔和的白光,骨朵微微颤抖,好似凡间欲破茧而出的蝴蝶。我尚未亲眼见过草木飞仙,也随小仙童们看得兴趣盎然。 霎时,仙气愈加浓郁,白光也亮的更惹眼了些,上清繁花皆开,各花之灵飞往花苞出盈盈环绕。绕了数圈之后,“啪”的一下,白莲开花了。花之灵也与白光一道缓缓散去。 一个素服女子款款由花心走过来。女子墨黑长发,明眸黛眉,玉骨雪肌,身材略为纤细,面色也有些苍白,让人看了却觉得别有风韵,亦如白莲一般不可亵渎。 莲花仙不紧不慢的走到我跟前,盈盈一拜,我见她方才踏在水面上也能走得稳稳妥妥,心里煞是膜拜,忙拉着她起手。莲花道:“莲生今日成仙,定不忘神君昔日泪水之恩。” 如此说来,莲花这么快成了仙,是以得了我凤凰泪的滋养,想到这一层我甚愉悦,忙握紧她的手对她笑道:“师父真是好,送给我一个神仙姐姐。” 周围那一群小萝卜头们也“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我被吵得头昏脑胀,遂挨个敲了敲他们脑门,把他们支走给我磨药晒药除虫草。 此番本神君委实心满意足的紧。 云罗云拓收拾好听莲舫的偏房后,我便接了莲生住进去。与她掏心掏肺说了良久,不惊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莲生少语端庄,与她还是莲花时无异,我很是满意。 只可惜是个不会笑的花仙,看上去像极了我在凡间见过的瓷娃娃。 我嘱咐她好生歇息,准备退了。 她起身款款走到我跟前,又是盈盈一拜,道:“莲生愿研习医术,以助神君。” 我听了十分受用,道:“甚好,甚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生性散漫惯了,你我以后亦不必如此拘于礼节。” 少离不是个断袖 白岂与鱼贤直到日头西斜才回来。 一进白岂的羡鱼阁我便劈头问鱼贤:“你昨夜找我是要作甚?” 鱼贤白了我一眼道:“昨夜神君差我去告诉你,今日天帝设宴,庆祝司战神君历了三劫平安归来,天帝亲自给上清下了帖子。”鱼贤说的神君,自然是白岂。于我他向来是直呼其名的。 我不以为然:“我道是何事,不去也罢。” 白岂笑,扬起扇子微微一扇,道:“那宴会很是无聊,仙娥们忙着给墨机投媚眼、递信物,舞跳得没什么看头。只是……” 我了然的坐了坐端正,摆出一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形容。 白岂遂满意地接着说:“只是……天帝念墨机年少有才,彼时镇住妖兽,今日历了三劫平安归来,欢喜的紧,想把五公主许给敖广龙王当儿媳妇儿……” 我不由得讶异,打断道:“墨机年少有才与少离娶媳妇儿有何干系?” 鱼贤抽了抽面皮,道:“亏你跟少离斗了这么万儿八千年,墨机是少离的哥哥,东海敖广龙王有两个儿子。” 我默默汗颜,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真是琐碎的紧。 白岂并不理会我,晃着七翎扇接着说道:“那墨机当场谢绝了天帝,只是道已有了心尖尖上人。” 我素来对这些事情不如白岂鱼贤热情,只好佯作感叹道:“这位仙友真是傲慢的紧。” 鱼贤接过话茬,“可不是,两位老人家脸上挂不住,场面很是怪异,墨机这厮竟能三言两语说得大家皆是妥妥帖帖,还不着痕迹的抗了婚,委实不简单。” 我与两人闲话些,又告诉了莲生成仙的事情,便退下了。 不过两日我便见到了传说中的墨机神君。 这位神君战功累累,我虽不问外界的事却也有所耳闻。 约莫六千年前,天界出了一场变故。昔日妖兽混沌被五位菩提神使封印在镇妖塔底后,每每企图破塔而出。一日,便让他钻了空子。 彼时塔身剧烈摇晃,妖兽几欲破塔。这位传说中的司战神君便提着一把剑身黝黑的沧阳剑就奔过去了。 却说那妖兽吞了神器盘古幡,妖力倍增。所以墨机年纪轻轻就能与之相当甚是不简单。几个回合下来,混沌虽然略占上风却并没有得了什么便宜。 墨机彼时险些支撑不住,张口念诀召唤了神器“后羿射日弓”与“定风神剑”。 一箭穿心,将混沌射伤压回塔底。 如此这般,功有之,过亦有之。 虽镇住了妖兽,却擅自召唤神器,天条不容轻视。墨机因此被罚去三界历劫。 却说这日我正在听莲舫教莲生辨别药草,白岂施施然推门进来。莲生上前一步微微行了一礼,道:“神君。“ 白岂对着她点点头,转而与我说道:“少离来了。” 我撇撇嘴:“他来做什么?“ 白岂随手翻了翻我桌上的草药,笑道:“空冥与妖界相接,过去几万年虽无是非,也着实需要名良将守着。” 我恍然大悟道:“哦……原是来向我们辞行的?若是如此,我定搬出好酒为他饯行。” 白岂失笑:“你道是少离什么都不会天帝就让它守着这要地么?” 我无语道:“少离这小子没有被妖物所噬我已是讶异了,敖广龙王对着小儿子宠溺,他什么都没学好却是将少爷脾气学了个十成十。真真浪费了那把离风宝剑。” 白岂点头诚恳道:“他委实不成器了些。”而后又接着说:“天帝命战神墨机同少离一起守空冥。” 我同白岂一道走出听莲舫,看见少离正坐在正殿,神情郁郁。我心里一阵畅快,笑脸盈盈的迎上去问候:“少离,今日怎的亲自来了?” 他白我一眼,并不答话。我心里又是一阵暗爽。 哥哥上前打打圆场:“墨机神君道以后是邻居,设宴接我们过去。少离,走吧。” 三人同驾一云,浩浩荡荡地腾往空冥。 我已有千余年没有踏进空冥了。 眼瞧着空冥便觉得恢弘气派。花草寥寥,多是墨竹。宫殿也多是颜色肃穆,结构简单。虽不如上清温婉细致,却另有一番风味。若说上清是清冽如水,那空冥便是雄浑如峰罢。 不得不说,混沌昔日挑了一个好地方住。 我来空冥为数不过。前后加起来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第一是我本身并不喜爱空冥这般苍凉的景致,第二便是不想遇到少离,若是不小心遇到他,他定会拿离风宝剑对我一阵乱劈。 我与少离,真真是三清里的一段孽缘。 起因如下。 白岂先前游历至东海曾见过少离,那时小白龙少离正在兴致勃勃的给龙王新纳的妃子下泻药。白岂见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以后定能有大作为。从此以后便常带少离出去游玩。少离四万岁时被天帝授命镇守空冥,与白岂来往更是密切了。鱼贤对此很是不满,总在背后跟我嚼舌根说少离是个断袖,抢走了他的白岂神君。 因此,少离是断袖这件事我深信不疑。 而后某日,少离来上清寻白岂。我第一次瞧见他,只觉得他模样甚好,眼睛竟然还是紫色的。我没见过这样颜色的眼睛,很是稀奇,遂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拦住他,同他玩闹。 谁知这小子竟对我说:“我是来找白岂的,你是什么东西?”啧啧,生的这么好看一张皮偏生嘴巴这么坏。本神君彼时大度,不同他一般见识。 我抬起下巴,道:“我是白岂的妹妹,我叫陵光。” 他低头一瞥,冷笑着说:“我没工夫跟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耗。“ 我生气了,“你的毛长齐了么?你别缠着我哥哥,他是鱼贤的,你同别人断袖……” “去”字还未出口就被他一掌拍在右肩,我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少离还不甘心,朝我吼道:“谁是断袖?!我念你是白岂的妹妹才对你手下留情,你莫要得寸进尺。” 我站起来,愤愤的看着他,张口吟了定身咒,右手翻掌召唤出五火红绫。 接下来血腥惨烈,每每回忆至此我都替少离唏嘘。我的仙术虽不精细,定身咒却学的甚好。少离满头大汗也没能破了咒,生生被我胡乱打得七荤八素。 以我那点修为着实不能把他怎样,他定身咒一解就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直到白岂来了才将他一扇子弹开。哭笑不得。 我们一个被掐的半死不活,一个连仙器都召唤不出,从此梁子就这样结下来了。见面也总免不了一阵打斗。 打翻过白岂书房里的墨,打烂过蟠桃园里的桃子;不小心削掉过太乙真人的胡须,也差点烧掉了郁芬嫂子的花园。 就这样斗了千千万万年,近些日子也总算有些消停。 这回来到这里,我却很是不踏实。走在空冥,只觉得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着某个熟悉的气息。一丝一丝,很不真切。我开始时只当是幻觉,谁知越接近少离的宫殿味道越浓郁。 当年司命跟我说季远之魂飞魄散,我虽不知道个中缘由却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心里如鱼吐泡泡一般缓缓冒出得那一个声音,生生被我压了下去。 我咬着唇,藏在袖子里的拳头越攥越紧。这感觉委实不好。 白岂看我面色不佳,上来询问,我只是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甫踏入正殿,便瞧见一名玄衫男子正背对着我们,略略弯腰对小仙童交代着什么。 少离上前一步,道:“哥,他们来了。” 男子缓缓转过身。 ——我能感觉到指甲已经嵌入肉里。 他的目光划过少离,白岂,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最后,那人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鱼儿们吐着的泡泡再也压不住,心里那个声音翻腾在我的脑海。 那个人,是季远之。 就有这么巧 我劈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一字一顿地颤声问他,“你、是、谁?” 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被我抓着的狼狈模样。少离几欲上前,却被白岂拦下。 他眉毛轻抬,好似惊讶,继而淡淡微笑着说道:“陵光,好久不见。” 眼前这个“季远之”,面色丝毫不见病态,眉宇飞扬,面若桃花。细长的眼睛是龙族才有的异色,不同于少离的紫,他是淡金色的眸子,明亮如琥珀。 我心里头很是乱。 原本以为季远之死了,现在却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若是当年,我见他还活着定是十分慰足,现在心里却生出丝丝愠怒。 我如何都想不通他为什么既是活着也不来告诉我。 彼时司命告诉我他魂飞魄散了,我是何等的伤心难过。我循着他魂魄的味道找了这么多年无果,心里是何等的悲凉绝望。 那时候他人在哪里? 仿若在凡间我们的种种都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他不是对我虚情假意,就是我自作多情。无论怎么想我这心里头都是不舒坦。 想不到本神君初次尝情,却落得如此下场。 席间,话语寥寥。墨机与白岂对饮数杯,少离则皱着眉头,想来是奇怪我竟认识他哥哥,我苦笑一声,拿着筷子全无胃口。这顿饭,委实吃的不是滋味。 饭后我与白岂辞了他们欲回上清,墨机上前客套几句,更显得冷淡疏离。 腾云回上清的路上,白岂欲言又止了几番,终于脱口问道:“他便是你在凡间嫁的人?” 我皱眉,胡乱点点头,眼睛看着前方。 白岂沉吟一会儿,道:“他彼时应是在凡间历劫。” 我低头一看,脚下是凤栖山。遂淡然一笑道:“哥哥,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药草。”说罢不顾白岂应答径自跳了下去。 从凡间带上来的药草长势依旧很好。 我站在此地想了很久,忽然有些坦然。 凡间那一场,只是一名女子去报了恩情。恩情报了,一把火烧也尽了凡尘种种。他历了劫回来做了战神,我报了恩回来继续行医,两不相欠。思至此竟然觉得通畅的很。如此,我不须计较什么。 不须计较当初他送我血玉时在想什么。 不须计较当初他同意娶我时在想什么。 不须计较当初他离开我时在想什么。 也不须计较现如今他心里可是还有我。 于是我无表情地伸出右手召唤出五火红绫,“唰”的一下,一把火烧了那片药草田。然后,左手掏出脖子上的那枚墨玉,使劲一扯,断了绳索。 我正躲在听莲舫里侍弄花花草草时,云罗颠颠地送来一封信。我展开一看,却说天帝四儿子身体有恙,望我能去瞧一瞧。我遂诚惶诚恐的携了云罗奔过去。 天帝四皇子,还能有什么病,不过忧虑焦悴患得患失,继而毫无胃口夜不能寐。这位四皇子是位司禄星君,也就是凡间说的财神爷。 “陵光姐姐啊……”貔貅扯着我的袖脚,可怜兮兮的靠在金钱豹身上哼哼,“陵光姐姐快与我瞧瞧,我这头疼的厉害。”说罢伸出方才扯我的那只手,另外一只怀抱着大大的金元宝,没有撒手的意思。 我默默的探了他的脉象。遂问道:“星君,原先的药,用着如何?” 貔貅苦着脸道:“姐姐的药是极好,只是身体虽舒坦了,心里头却还是慌得很。”说罢皱了眉毛伸手揉了揉胸口。 我道:“星君仍旧日日亲自清点金库?” 貔貅立即两眼发光道:“这个自然。莫不说父君的金库了,我自己的小小账房也是由我亲自点的,定出不了一丝差池。” 我扶着脑门,他这身子骨并无大碍,心魔却很是作祟。我开了些养生的方子,嘱咐云罗抓药。然后转头看着貔貅。 “我说四皇子,公事虽为重,过于焦心却无好处。金银宝贝没有长手长脚,难不成会自己跑了?就算是会跑的,天兵天将镇守于此,你有何不放心?” 貔貅紧了紧怀里的元宝,道:“宝贝虽然没有长手长脚,人却长了。郁芬姐姐那玉露守得何其严密,不还叫陵光姐姐你偷了去?” 我抬头看着屋顶,心里一阵悲催。 貔貅惊觉说错了话,忙恬着脸讪笑道:“姐姐,我说错了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我低头看着他那张明显写了“和气生财”四个大字的脸,抽了抽嘴角,道:“无妨。” 左右医不好他的心病我就好言劝了几句,辞了。 从福禄殿出来,我正兴致勃勃的思索要不要顺道去郁芬嫂子处讨些酒来喝,一抬头便瞧见一位故人。 真是冤家路窄。我瞧见正是我那昔日的夫君,墨机。 更有趣的是,他身边竟站着被他退了婚的五公主,洛云。 洛云我并不熟悉,如今见了却是个美人。我平日里深居简出,与她并没什么交集。现下,我见两人说说笑笑好不畅快,五公主低头浅笑双颊绯红,一副女儿娇羞的情状,不由得心生佩服:甩个人都能甩得如此稳妥。 眼前这双人一个英武一个水灵,站在一起甚和睦。我转头,悄悄拐道从另一边走。 “陵光。”啧啧,这厮真是不懂得察言观色。我只好顿了步子,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回头一脸和煦道:“墨机君,真是巧得很呐。” 墨机撇下洛云走到我跟前。 “嗯。”忽而瞥了一眼我空荡荡的脖子,状似温和的一笑,“神君是给谁瞧病去了?” 那一笑看得我毛骨悚然,季远之生气时就是那副尊容。彼时我一见这副笑容就蔫了。 我干笑两声,道:“四皇子殿下。” 墨机并不应答,只是盯着我的脖子看。 我用手摸了摸被他看的凉飕飕的脖子道:“墨机君若是没什么事,小神先告辞了。”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转过身,故作镇定的一步一步的慢慢走,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头两道犀利目光一直在跟着。我梗着脖子,走到拐弯处才松了一口气。 念了个决腾云,心里暗自叫苦:“这厮的脾气越来越难琢磨了。” 若想人不知 所幸那日在太清遇到墨机后,我已有半月不曾出门,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这日闲暇,遂提步前去羡鱼阁,想找哥哥要些凡间话本子看。 一进去便看见哥哥正端端坐着描丹青。我上前拿眼睛一瞟,原是副鲤鱼戏水。寥寥数笔,状似随意却将那鲤鱼勾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唔,是副好丹青,不辱他司文神君的名号。 他放下笔,看着我展颜道:“来借话本子?” 知我者,白岂也。我点了点头。 哥哥双手一摊,道:“我这里的你都看过了。” 我略有些伤感。此时鱼贤神色郁郁的进了门,对哥哥道:“神君,少离来了。” 我一挑眉毛,叹道:“少离近日来上清很是勤快。” 白岂坦然一笑,“空冥全权交给了墨机,他此番更是清闲了,老是缠着我带他去玩。” 我了然道:“甚好,你去罢,再与我带几本话本子。” 白岂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起身出门。我转过头来专心在书架子里头翻找了许久,竟翻到一本《牡丹亭》,我看的第一本话本子就是《牡丹亭》。遂伸手弹了弹书面上的灰,心满意足。再温习一遍也好,我将书卷起来放入袖袋。 转身欲走才发现鱼贤并没有随白岂出门,我问道:“你不随他们去?“鱼贤一脸鄙夷,“我才不同少离去。”我心生同情,这断袖委实是苦了些,遂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鱼贤拍掉我的手,道:“陵光,我俩如何?” 我想了想,道:“狼狈为奸,狐朋狗友。” 鱼贤满意道:“甚好,你帮我做一件事,两坛桂花酒。” 我伸出四根手指:“四坛。” 鱼贤点头:“成交。” 当夜,我吞了混淆仙气的药草,腾云穿过凤栖山,稳稳妥妥的落在空冥边界的墨竹林里。发现周围无人后,张口念了个决化为空冥的小仙童,施施然走了出去。 我熟门熟路的摸到少离的院子跟前,转头看看周围而后便轻轻捅破窗户纸,“啪”地一声,一粒丹丸准准地掉进少离的茶壶;接着又是一阵仙风吹过,一丝绿油油的药粉飘进了少离的被褥。 我不禁有些唏嘘。在鱼贤的指导下,本神君偷鸡摸狗的本领愈发精进了。 可刚一转身,脸上的贼笑就被我收了个干净。 没有谁喉咙抵着剑尖还笑得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的顺着玄色的剑身缓缓往上瞧,暗叹命苦。这剑我认得,叫沧阳剑。这剑的主人我更熟,叫墨机。 眼前这位仁兄剑尖离我的喉咙尚还有一寸,这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已经铺天盖地的把我浇灌了个透彻。本神君就在这强大的气场下,蔫儿了。 他还是季远之的时候不是挺文弱的么,一回到仙胎就从一名文人突然变成一员武将,本神君颇难以接受,这两腿抖得愈发振作。 仁兄开口道:“所为何事?”眼睛瞟了瞟我身后窗子上的窟窿。 我吞了口口水,低头看了看自己小仙童的模样,颤巍巍道:“我、我思慕少离神君……” 仁兄匿了剑,双手环抱在胸前,竟笑了。他这魅惑众生的一笑笑得我又差点跌在地上。 “竟是名小断袖。”墨机显得饶有兴致,“少离平日里定是待你不薄。” 我点头诺诺。 仁兄的笑容更深了:“舍弟竟对上清的小仙童也是不薄,我很是慰足。” 本神君此番终于功德圆满的坐在地上了。 “你倒是聪明的很,吃了混淆仙气的草药,叫我认不出你是谁。”他蹲下身来把我锁在角落继续说道,“只是,三清精于药理的只有医神陵光一人……” 我一惊,脱口道:“在下就是偷了陵光神君的仙草来的。” 墨机兴致更浓:“哦?偷了仙草是要作何?” 我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诚恳道:“在下思慕少离神君,想与之春宵一夜。” 墨机抽了抽嘴角。我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既是要脱身,便要有所代价。鱼贤,本神君又要对不住你了。 我顶着小仙童的面皮灿然一笑,道:“小仙是随着白岂神君的书童鱼贤,墨机神君我们见过。”墨机微笑着点点头。 我胆子又肥了些,遂咧着嘴巴巴结道:“小仙曾听白岂神君夸赞,说您年轻有为风流倜傥骁勇善战学富五车,见过之后才知道您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此番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思慕心切,望墨机君高抬贵手放了小仙。” 墨机静静地听完我的乱说一通,面上笑容未减,评价道:“你向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并未有放我走的意思。 一计不成我再施一计。我低头,作娇羞状,扭着嗓子说:“小仙……小仙对墨机神君一直敬仰的很,今日见了对神君的仰慕之情更是如滔滔江水般延绵不绝,昔日……昔日思慕少离神君正是因为少离君是墨机君的弟弟……见了墨机君才知晓谁是更甚……如今、如今即使墨机君要了小仙的命,小仙也是毫无怨言的……”说罢,扬起袖子拭拭眼角。 墨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听我瞎掰。 我愈发振奋,一手握拳道:“我原是一尾金鲤鱼,自从来了上清曾向月下老人求过姻缘,月老说我的命定之人必来自东海,我虽仰慕神君却不敢肖想,只好退而求其次,只想着若能与少离君相伴以后见着墨机君的机会也多些……”语气何其悲凉。 凡间的话本子果然都是极品,我此番编得很是畅快淋漓。 “墨机神君,你觉得我如何?”我眨巴眨巴闪着泪花的眼睛问道。 “不错,有些胆识。”墨机一手扶着脑袋浅浅一笑。 “我既不是真心待少离神君也没有颜面继续纠缠了,今日既然得了墨机君这句话便已心满意足。”说罢,轻轻起身,“墨机神君,你我有缘无分,从此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罢。” 我状似凄凉的落下结束语,精神抖擞的抬步往回冲。 不过两步,肩上一沉,某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你觉得,你这点小聪明在我眼面前有用么?” 我脑海立刻浮现两个黑黝黝的大字:“完了。” 回到上清时,卯日星君正准备将日头抛出来。 鱼贤巴巴的迎上来,急急问道:“如何?” 我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边往听莲舫走边说道:“四坛桂花酒,莫要忘记了。” 除非己莫为 三日后,白岂带着少离心满意足地从凡界回来了。 我坐在莲池边上边喝花茶边看《牡丹亭》,委实惬意。莲生学的很是快,想来喝多了我的凤凰泪竟与我一样聪明了,厚厚的几本草药经不过半月就能倒背如流,我便放心的把凤栖山的药田交给她料理。 正看到柳梦梅在牡丹亭约会杜丽娘时,大门“哐”地一声被砸开了。我一惊,小小的一颗凤凰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抬头却见听莲舫的雕花大门颤巍巍的晃了两晃,也坚强的没有散架,我倍感欣慰。 鱼贤风风火火的杀了进来。 一瞧见我就要掐住我的脖子。 我忙赔着笑脸地挡住他,道:“鱼贤,有话好好说。” 鱼贤那张脸皱成一个包子,咬牙切齿道:“你犯到墨机君了?” 我顿悟到原是那日用了鱼贤的名字挡墨机,想必如今是东窗事发了,遂干笑道:“鱼贤君何出此言呐?” 鱼贤挑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道:“今日见云拓带着墨机去找神君,竟贼兮兮的关着门说话,我一时好奇就跑去偷听,结果竟听到他跟神君提亲说要娶我!” 我愣了愣,惊道:“这墨机竟也是个断袖,你们俩在一起甚好。” 鱼贤白我一眼,道:“你莫要高兴的太早,你可知他拿了什么来提亲?” 我端起茶水润了润口,配合地问道:“拿的什么?” 鱼贤阴恻恻地笑道:“火凤翎。” 我手一歪,茶水洒去了半杯。 话说那日,墨机一手搭上我的肩,我一个激灵竟想到袖袋里藏着一包迷魂散。 于是,转头一洒,那位骁勇善战的战神墨机就“哐当”一声倒地,歇了。早知如此我何苦费那些个口舌?! ……虽然自己编了回戏本子心里满足的紧。 我急匆匆地闪进墨竹林,只想着速速离开便化了真身,振翅飞回了上清。 这这这,我就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出会掉下一根毛! 如此这般,事情就有些难办了。鱼贤是条鲤鱼,怎么也长不出个毛来。墨机那厮若是没有那根毛还好说,如今有了物证…… 身旁的鱼贤凉凉的开口:“昨晚那人是谁墨机会不知道么?不过用这招把你引出来罢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扯着鱼贤的袖口,抖着嗓子道:“鱼贤,这可是你让我去的……” 鱼贤转头一哼:“我让你去给少离下药,又没让你招惹墨机。我不管。” 我抹了一把鼻涕,狠狠回道:“不管就不管,左右墨机都是说要娶你的。” 鱼贤拍案而起:“你!” 我拿起沾了些茶水的《牡丹亭》,拍干眼泪淡然一笑,道:“不送。” 鱼贤一怒之下抓着我肩头开始晃荡,边晃荡边在我头顶上嚎叫:“你个良心被天狗吃了的!你哪回犯了事儿不是搬出我的名号!你说我的名字倒是越来越顺口了!亏我天天给你跑腿儿去太清要酒喝!亏我打下来的枇杷果都分你一半!” 我晃荡着脑袋结结巴巴的回答:“我~~~哪次犯事儿~~~不是你~~~叫我~~~去~~~的~~~” 鱼贤手一顿,停了。涨红了脸瞪着我。 我抚了抚额头,晕的厉害。 过了许久,耳边飘来声若蚊蚋的一句:“此番是我错了。” 我抬头瞄了瞄鱼贤,叹了口气道:“躲也不是个法儿,这厮挺不简单,我会会他去。” 想来那日是我想要害他弟弟被捉了,但以本神君的能耐,他定查不出来我是怎么下的药;再者,我虽编了一箩筐谎话诓了他,墨机左右也不能给我坐实个罪名。 左想右想我都不吃亏,认了就认了吧。遂肥着胆子推开了羡鱼阁的门。 屋内一双人扯着相似的笑脸望着一脸凛然的本神君。 我正准备开口,墨机抢了先说:“陵光你来啦,我正向令兄提亲呢。”语气甚欢快。 我这气儿一口被提了上来却没能喘出来,委实憋屈的很。气势也掉了不止一两分,只好咬牙笑脸道:“鱼贤真是好福气,竟得墨机君如此抬爱。” 白岂笑着j□j来说道:“陵光啊,我今日听闻一件奇事。” 我道:“有何奇事?” 白岂气定神闲的甩开扇面,款款道:“鱼贤却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金鲤鱼,不知他偷吃了老君什么仙丹妙药,竟能长出一根红艳艳的毛,陵光,你说奇不奇?”说罢拿起桌上的凤翎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这下笑脸挂不住了。好啊白岂,胳膊肘子往外拐。 墨机“吧嗒”一声放下茶盏道:“此事可以录入神君正在写的《三清异闻录》。” 白岂挑眉道:“正合我意。” 本神君叹了口气,低头道:“鱼贤长在水里,左右生不出个毛来。那日去空冥的不是鱼贤,是我。”说罢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瞟了瞟这一双人,却见墨机正兴致勃勃的瞅着我,一脸“我就知道你会承认”的表情。 我瞪回去。 白岂收了扇子倾身于我,道:“嚼两根草药就当墨机君不认得你了么?你倒是挺会自作聪明。昨天偷偷摸摸跑去空冥作何?” 我咕哝一句:“找少离。” 白岂一脸吃惊,遂那扇骨敲了敲本神君的头:“果真想跟少离春宵一夜啊,你这胆子越长越壮了!” 我抽了抽嘴角。 墨机亦抽了抽嘴角。 我满眼泪花咬牙切齿道:“白岂你尽管气死我!” 白岂坦然一笑,“陵光,神君要有神君的样子,我和墨机君今日谈的是正事。” 他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稳妥,果然道行高出我许多。 白岂转过头来,和声对墨机说:“那夜既然是舍妹,那这门婚事……” 墨机一脸泰然道:“既然都提了便不变罢。” 都承认了还娶鱼贤?我看着墨机诚恳赞道:“墨机君果然大方。” 墨机挂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道:“过奖了。”真是淡然得很。 白岂转头问我:“这事你觉得如何?” “问我做啥。”我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继而转头冷哼道,“只是今日才知道墨机君竟也是名断袖,真是稀奇,这件事哥哥也可以写进异闻录了。” 谁知这厮并不在意我讽刺他,反而笑得更深了些,道:“那……这门婚事陵光神君没有异议,便是答应了?” 我笑,径自斟了杯茶道:“我为何不答应?我瞧你俩在一起就很和村。墨机神君年轻有为风流倜傥骁勇善战学富五车,鱼贤去了肯定不会被亏待。”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只不过鱼贤不愿嫁给神君,神君可是要下一番功夫了。若是有用得到小神的地方,尽管吩咐。” 说罢心满意足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口。 白岂听我说了许久,终于状似吃惊地发话道:“陵光,我何时说过要嫁鱼贤了?” 我包着一口茶愣了,看看白岂又看看墨机。遂慌忙咽了问道:“不娶鱼贤难道娶我啊?” 墨机点点头:“我是跟白岂说,要娶你。” “哐当”一声,茶盏掉在桌子上,磕豁了一个口子。 花花公子是很有用滴 这这这!我这哪儿是不吃亏,我亏大发了! 白岂用手抚着我的背帮我顺着呼吸。我打掉他的手,咬牙切齿道:“真是好哥哥,就这样把我卖了。” 白岂一脸无辜,道:“我先前甚是犹豫,你一来竟爽快的答应了。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墨机娶鱼贤,我俩何时认了?” 我站起来,抖着手指头指着这两人道:“你们这俩狐狸,挖好了坑就等我跳了!” 墨机那厮以手撑着头,一副看好戏的形容,白岂那厮酸溜溜地晃着扇子,一脸无辜。 我一个悲愤难当,摔了门跑了。 当夜,墨机回了空冥,鱼贤怯怯地跑来找我。 我阴恻恻地看着他。 鱼贤干笑两声,道:“墨机这厮太狡猾,偶尔被他坑了也没什么……“ ——放屁。本神君自从遇上他就一直被他坑着。 鱼贤又道:“况且神君说,墨机在凡间历劫你曾嫁给他,兴许人家对你有情呢。” ——白岂这嘴。我磨了磨牙。 鱼贤拍了拍我的肩,道:“我瞧你原先很是惦念人家的嘛,还从凡间带来一堆花花草草种在凤栖山上,花神送你的草药都不见你这么上心的。现下人家活生生地站在你跟前,你又在别扭个啥。……别的且不说,左右你已经答应了人家,就从了吧。” 从你鱼祖宗! 我抬手召唤了五火红绫,然后扯了一个笑脸和声对鱼贤道:“鱼贤,在凡间,鲤鱼可是一味好药材。” 鱼贤瞅着我手里红艳艳的缎子,一个哆嗦,噤声了。 次日,一群空冥小仙童跑来上清找我。 几个小仙童一瞧见我怯生生就凑上来一拜:“陵光神君。”我颇受用。领头的小仙童恭恭敬敬地问:“这是墨机神君要我们送来的。”说罢呈上小小的一枚锦囊。 我抖了抖嘴角,道:“你们散了吧,说我收到了。” 小仙童又怯生生地看了看我,还是退下了。 空冥的小仙童惧我是有缘由的。 我单独去空冥的次数极少,极少的里面就有一件颇大的事。 我与少离回回都是小打小闹,唯独那次与他化作真身战了数日。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形容。起因就是,少离那厮瞧上了我院子里的一名小仙娥。 少离这个花花公子哥我是素来都知道的,撑着一副万年死僵脸到处拈花惹草。众神仙碍于敖广龙王的面子,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某日,他就瞧上了我院子里的云若。 云若这个小仙娥是我捡回来的。我一日出门,发现一名少女她混身是伤的倒在上清入口的荒草中,便将她扶了进来治了治。那少女伤好后并不离开,来在上清说要服侍我,我念院子里确实没有个照应的人就留下了她。起了个名字,叫云若。 云若长得秀气,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楚楚可怜,做事细致很是讨人喜欢,我平日里有些大条,得了她的照应甚是安心。三清女神仙极少,我自然当她是我好姐妹。 直到我替白岂跑腿给少离送画忘了敲门而闯了他的屋子。 床上一双人穿的甚是凉快,却有些不合理。少离散着一头黑发,j□j着上身。紫色的眼睛满是杀气的看着身下的女子,一只手紧紧地扣着女子的纤细脖子,一手凌空施法。 那女子满面泪痕,涨红了脸。我定睛一瞧,却是云若。 我顿时怒火中烧,红绫甩过去在他胳膊上剌了一道血口子。 那一架打了数日还不见停,两人都化作真身在空中翻腾。我二人先是把空冥闹了个底朝天,又从天上打到地下,从妖界打到凡界。 凡人却见一只火红的凤凰与一条闪着金光的白龙在空中翻腾,齐刷刷跪倒一片,称之为“龙凤呈祥”。我二人成就了神仙显灵的一段佳话。 央歌师父两条捆仙索抛上天空,我与少离五花大绑地落了下来。 师父一抬手,地上又落下一位人。我抬眼一瞧,是云若。 原来这云若原是个妖界柳树精,偷吞了太清凌虚子的灵纹翡翠被天兵追打得混身是伤,险些丧命。因灵纹翡翠能盖着她的妖气,她便混进上清。且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找些个仙人和合双修,好沾染些仙气早日飞升。 师父并不做声,暗地请了少离找做出一副瞧上她的形容,再瞅准时候将翡翠取出来。我那日见到的一幕,其实是少离在取翡翠。 我与少离在三界内打架这件事,天帝震怒。三道天雷劈下来,损了我俩不少修为。 那次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来是我自己跟了师父这么多年,竟没发现这小仙娥周身仙气异常纯良,不应该是她该有的,委实不长进;二来就是少离这是个花花公子哥居然还能派上这般用场,比我中用了不少。 后来我与少离甚是默契地相互不搭理,白岂将双胞胎云罗云拓分了一个到我的院子。 这件事到此终了。 我瞅着这几个送信的小仙童,心想,他们几个怕是见识过我青葱岁月里的那场胡闹。 去嫂子那儿躲婚 墨机的锦囊里面是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季远之大婚之夜挂在我脖子上的墨玉。 我指腹摸了摸玉微凉光滑的表面,心里有些苦涩。 那日从空冥回来后,我便将这块玉扯下来从云端抛在凤栖山上。山那么大,云那么高,我并不指望再找到它。现如今它又躺在我手里。 我心里头那个疙瘩越结越大,竟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懂墨机来提亲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他把这墨玉找回来给我是什么意思。他若是想告诉我他还惦念凡间种种,又为何一副若即若离的形容? 凡间那个季远之,虽说平日言笑淡淡我却觉得于我极近,也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而空冥这个墨机,虽说也是一副一样的笑脸,我却觉得他笑容下净是锋芒,我愈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将玉收进锦囊,苦笑着摇摇头。眼下墨机回了空冥,既不说娶我又不说不娶,我若是巴巴地跑去问了倒显得我计较,遂决定由着他去。 太清花神殿一派和乐。 百花簇拥的美人榻上美人罗裙不整,香肩微露。郁芬微微睁开眼睛细声说:“陵光你来啦……”玉手一挥,打翻了半壶琼浆。一时间芳香四溢。 郁芬微微支起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榻上。 我腆着脸皮一笑,道:“嫂子,你这里借我住几天。” 郁芬轻笑一声道:“又闯了什么祸事?” 我干巴巴地嘿嘿一笑:“不过是想嫂子了,过来看看,并没闯祸。” 郁芬眼波横过来:“确实是没闯祸,只是逃了个婚。” 我晕了一晕,抖着嗓子问道:“嫂子这是听谁说的?” 郁芬端起酒壶润了润口,道:“鱼贤前日过来要酒时说的。” ——鱼贤,老娘要炖了你。 郁芬嫂子又道:“你既然过来了,多住几日也好。”遂转头叫来了杜蘅仙子。我眼睛一亮,这杜蘅仙子怀里抱了一个大胖娃娃。 郁芬接过娃娃就往我怀里一塞,道:“好生哄着,哄好了有赏。” 我抱着这颗肉丸子,抽了抽嘴角:“嫂子,这可是你儿子……”肉丸子配合我一般“哇”地大哭起来。我虎躯一震,这嗓门,怕是整个太清都听得见。 郁芬皱着眉头往榻上一躺,道:“子汀夜夜闹得我睡不得,前后你来的及时,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你要有什么不懂就问杜蘅丫头。”说罢就去会了周公。 我抱着这个哭声震天的娃娃心里一阵悲催,原来这一片和乐是假象啊。低头一瞧,怀里的娃娃甚是安心的把口水眼泪蹭在我的衣服上。 子汀好不容易才止了哭声,我掬了一把辛酸泪和着湿淋淋的衣裳抱着他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趴在云端往下面凡界瞧。 那时正是个下雪天,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满眼白茫茫,却见一个身穿火红衣裳的少女站在山顶悬崖边跳舞。可能是在梦中,我瞧不清她的脸。 雪中曼舞本是个甚妙的事情,奈何这位姑娘舞姿并不优美,我这个观者有些失了兴味。 这时红衣裳的姑娘停了下来,转身取了石头上的竹篓子背起来下山。我驱云跟了上去。她走在山路上甚是欢快地唱着一首听不出调子的歌。 我在云端一笑,这位姑娘委实有趣的很,跳舞跳得不好,唱歌唱得也不好,她竟能如此自得其乐,委实可嘉可赞。 画面一转,红衣姑娘小步跑了起来,继而停在一名少年身边。这名少年一袭白衣昏迷在雪地里,若不是散在雪地里的黑发,我怕是也瞧不见这么一个人。 红衣姑娘缓缓蹲下来,轻轻地将手塞进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手心。少年微微一动,眼睛睁开一个缝,又昏了过去。 我急急忙忙地从云上翻下来,落到这双人身边说:“你还看什么,快把他从雪里扶起来。”说罢才想起来我这样出来很是唐突,竟当着她的面现了形。谁知这名姑娘既不瞧我也不答我,只是愣愣地盯着与少年交握的双手。周围纷纷下落的雪花竟如静止了一般。 我心里一着急就要伸手扶那名少年,可是手还没碰到那雪白的衣角,梦便醒了。 睁眼看着屋顶,脑海里满是一半埋在雪里,一半被雪轻轻覆盖的,少年苍白的手。心蓦地一抽。 头顶一黑,盖上来一颗巨大的脑袋。 我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劳烦……退后两步……” 小仙娥匆匆忙忙往后退了退,红着脸嗫嚅:“神君……小仙……小仙……” 我起身整了整衣衫,对她宽和一笑,道:“芍药仙子有事?” 那小仙娥一愣,遂不甚悲凉地哭了出来,道:“陵光神君,小仙、小仙是杜蘅啊……” 我黑了黑脸,抽了抽嘴角。 杜蘅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小仙、小仙此番是想、想问问神君……且问神君……神君……神君……”边说手里边绞着一块上好的帕子。 我盯着那块帕子,打断她,不让她继续“神君”下去:“仙子尽管直说。” 小仙娥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杜蘅唐突,杜蘅想问问神君……鱼、鱼贤仙君可曾、可曾想要娶妻?“ 我先是给嫂子带儿子,后来又被那个不明所以的梦搞得身心具疲,不想竟听到这样一句叫人振奋的话!这鱼贤回回被我支来讨酒,竟叫一个小仙娥瞧上了,真是妙得紧。 我状似淡然一笑,心满意足答道:“鱼贤委实该成亲了。” 杜蘅一听,两眼放光地冲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香包道:“这、这是杜蘅绣的香包,劳、劳烦神君替我带给鱼贤仙君。” 唔,是个心灵手巧又心直口快的小仙娥。 我瞧那香包的小模样甚是讨喜,遂张口应道:“这个自然。” 杜蘅红着脸谢我良久才退了。 我伸手捞起床上睡得口水横流的小子汀,双手托到脸前,盯着他皱巴巴的包子脸,阴恻恻地笑道:“鱼贤,过几日本神君也来与你说门亲事。” 番外—执明&郁芬 花神郁芬是天帝的三女儿。天帝极其宠爱她,每逢千年都为郁芬办一场盛大的百花宴,宴请四海八荒的众神来到太清食花果,饮花酒。 芍药仙子酿的玉露花酒乃是极品。只可惜,这玉露酿的不易,且量又少,没人只能饮得小小的一杯,因而显得愈发珍贵。各路神仙前来赴宴多是忘不了玉露滋味。 今年,郁芬花神委实震怒。三个月前还好好存在玉琼观的三坛玉露现如今竟连个坛渣子都不剩,当差守着玉琼观的两名人参精当即被送去了诛仙台。 到宴的各路神仙无不扼腕,席间皆食之无味,好好的百花宴硬是砸了。 天帝遣来数只天狗一路追查,天狗翘着鼻子撅着屁股一路嗅到上清凤栖山,却见陵光神君与鱼贤仙君双双醉卧枇杷林。 花神一怒之下要杀了陵光。各路神仙皆着眼于此,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正在轩山天池捕鱼的仙鹤执明一从小童口中得了消息,便振翅飞回上清。 正厅里,央歌真人黑着脸,堂下跪着满面泪痕的陵光。执明上前一步,伸手欲扶起陵光,谁知陵光跪得太久腿一麻又跌回地上,样子很是委屈。 执明拱手一拜:“师父。” 央歌真人黑着脸,并不应答。 执明接着道:“花神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执明请前去劝说。” 央歌叹了口气,摆摆手,算是应了。 几日后。郁芬招来月棠仙子,问道:“那块木头还在门口钉着?” 月棠仙子诺诺:“回花神,执明神君尚未离去。” 郁芬纤纤玉指扯下一片玫瑰花瓣,放入口中,缓缓道:“让他进来罢。” 这一见竟见出了姻缘。 郁芬见执明清雅脱俗,俊美无俦,举手投足更是阳刚洒脱,一不小心,春心就当他了一荡。 执明拱手一拜,道:“三公主。” 郁芬正了正身形,沉声道:“免。” 执明轻勾嘴角,直视着郁芬的眼睛缓缓说道:“在下小师妹陵光年幼无知,在下平日管教无方才酿得今日大错。执明恳请三公主能放过陵光,念她年幼且是初犯,莫要赶尽杀绝。执明难辞其咎,甘愿任三公主处罚。”语气何其诚恳。 郁芬这才从执明的笑里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陵光神君毁了我的百花宴,千年的准备付之东流,执明神君方才说甘愿受罚,我若要你跳下诛仙台,你也跳么?” 执明淡然一笑,道:“既是甘愿受罚,便无二话。”随即拱了拱手,转身欲离去。 郁芬一急,站起来喝道:“站住!” 执明转身,笑得更深了,温言温语地问道:“三公主还有何吩咐?” 郁芬的心又蹦漏了两拍。撅着嘴嗔道:“跳下诛仙台便宜了你。我由此留下娇纵骂名却要何人承担?”而后又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陵光我且不追究,只是百花宴被毁,你要作何补偿?” 执明眨眨眼睛,道:“三公主要何补偿?” 郁芬奸计得逞般一笑,道:“我要你当我的驸马,日日受我折磨。” 执明略讶异,还是笑道:“好。” 两百年后,执明神君欢天喜地的当了驸马爷。 执明知道而郁芬不知道的事情 央歌真人被天帝召到太清凌霄宝殿议事。执明是央歌唯一的徒儿,也跟了去。 彼时还是七千岁小毛头的执明,识路的本事很是不好。在太清转了几圈后,一不小心拐进了一个花园子。 一进园子,执明小小的身躯就是一震,眼前那场景真是曼妙的很。 百花丛中,彩蝶纷飞,一个粉裳的小姑娘翩翩起舞,乌黑如缎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牡丹。小姑娘笑靥嫣然,舞姿轻快,执明不由得看呆了。 小姑娘便是在此时发现了执明。踱步到执明跟前,撅着嘴道:“你真大胆,竟偷看我跳舞!” 执明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日里煞是安分的仙鹤心也猛地动了动。忙低头嗫嚅道:“小仙、小仙唐突了……” 瓷娃娃双手扳起执明的低着的小脸,左右看了看,赞道:“长的真俊。”随后又说,“我的舞不是谁都能看了去的,你今日看了,来日一定要娶我为妻作为补偿。” 执明又是一阵荡漾。 小郁芬又道:“你要记得我是三公主,我叫郁芬,还有哦,就算是我忘了你也不能忘,一定要娶我。” 执明酡红着脸使劲点头。 瓷娃娃满意一笑,随仰起头,啵的一声在执明的小嘴上亲了一口。 菩提树下 师兄执明终于得了闲,回到太清。 郁芬嫂子这几日赖在榻上睡得酣畅,我当了几日的奶妈子终于要翻身了,遂兴高采烈地抱着子汀跑过去迎接。 执明接过我手里的胖小子,横过眼睛打量了打量我,笑道:“你这一副落魄的形容却笑得一脸春光灿烂,看来我的儿子很得你的心啊。” 本神君自然笑得春光灿烂,本神君等着你被嫂子抽筋扒皮拔了毛顿成一锅汤。 我扯着脸皮道:“师兄好久不见。师父今日如何?” 执明道轻轻拍了拍子汀的背,道:“按你说的服药,调养至今已经好多了。发病之痛也不似往日锥心刺骨。” 我点点头。 执明此时抬眼望了望里殿,问:“怎不见郁芬?” 我笑得愈发灿烂:“嫂子等你多时了。” 执明抱着正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瞧的小肉丸子,坐在塌边,脉脉地看了郁芬许久。而后缓缓伸出一手轻轻抚着郁芬嫂子的长发。 嫂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定睛瞅了瞅,捏着嗓子问道:“明?可你回来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 师兄点点头,道:“夫人幸苦了。”说罢看了看怀里的肉丸子。 郁芬嫂子的眼睛里立马包起一包泪,坐起身道:“明,你可真是狠心……” 执明将嫂子往怀里一揽,道:“郁芬,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委实受苦了。”嫂子顺势倒在师兄怀里,小声呜咽:“明,你莫又撇下我了……” 本神君一阵恶寒。 不过嫂子那一包泪包了这么久也没掉下来半滴,功夫委实深得紧。 嫂子演的这一出显然没有先前所说的炖汤那一出精彩。如今这一副兴高采烈的形容显然是不准备炖仙鹤汤补身子了,本神君腾起一种被骗了的感觉,遂甚是悲愤地对着眼前这一双道:“二位愈发肉酸了。” 几个小仙子忙将我拉到一边,手忙脚乱地捂住我的嘴。 一位说:“神君莫要打扰了。”说罢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说:“驸马爷终于回来了。”说罢亦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说:“花神等了这么久可算是团圆了。”说罢仍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说:“小仙、小仙真真太感动了!”说罢一群小仙子都提起袖管蹭眼角。 本神君抽了抽嘴角:感动吧,感动死你们了。执明一回来郁芬嫂子就不拿你们出气了,换成我我也感动。 当嫂子师兄二人肉酸的时候,本神君告诫自己要处之淡然。当小仙娥一脸幸福地蹭泪的时候,本神君亦告诫自己处之淡然。当嫂子将再度捂着耳朵将嚎啕大哭的子汀塞到我怀里时,本神君淡然不起来了。 带孩子果然是个累赘活儿。 太清既然呆不下去,本神君当即偷偷揣了两壶玉露,趁他们一个不留神溜了。 太清的边界有五棵菩提树。一阵一阵地闪着仙光。 我听师父说,昔日四大妖兽作乱,便是这五位菩提神使出面降了。妖兽中,那混沌吞了盘古幡,妖力大增,神使空珑子用十二品莲台之火在乾坤鼎里头融了上古神器轩辕剑,另铸了五把神剑。 五位神使驱剑抵抗盘古幡的戾气,终将混沌封印在镇妖塔底。 虽是胜了,轩辕剑毁,空珑子以仙器七星玉葫芦反噬了自身来谢罪。其他几位皆是自残自伤,好不惨烈。如今已有百万年过去了,那五位神使都化作菩提一棵,静立在太清边上。从此匿了。 上了些年纪的神仙总愿意将此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挂在嘴边,不时拿出来教嚼一嚼。年代久远多,传了这么久半有些偏差,我却尤为上心。因为那个用仙器反噬了自己的空珑子是我师父央歌真人的师父。 不远处是白茫茫的云海。云海的那头便是西方的极乐世界。 我站在玉砌栅栏边看了许久,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远方极乐鸟的鸣叫,心里顿然觉着很开阔。无意间的一回头,发现角落里的一株菩提下,一位素服仙人靠着菩提树闭目养神。 先前他这一袭素衣与身后的云海连为一体,我并未瞧见。左思右想这里不是上清,我贸然进来,还是去道一声叨扰比较和礼仪,遂提步走去。 走进一瞧,这位仙者面容宁静,眉宇间容纳天地。虽是煞为年轻的容貌,却是一头银丝。也不怪我先前瞧不见。 我瞅他瞅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他那模样很是受看。不像墨机,怀着一肚子坏水儿,甚好的皮相让他脸张贼笑给糟蹋了。遂又多看了两眼,手不受控制的摸了摸他的银发。 “小丫头,你可看够了?”那人蓦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将我吓得一阵哆嗦,过了半响心脏才蹦回原位。 我正了正神色,退后两步,恭恭敬敬道:“小神唐突了。” 那人仍闭着眼睛,声音是略带着笑意:“小丫头跑到这里来,有事么?” 我估摸着他是天帝派来守着这里的小仙童,沧海桑田,昔日的小仙童已经变为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如此这般,也十足是够了叫我“小丫头”的岁数,遂愈发恭敬起来。。 答道:“在下乃上清陵光,今日恰巧路过此地,本无意冒犯。”说罢盈盈一拜。 那人缓缓睁开眼,抬头瞧着我,语气是愉悦的声调:“上清的陵光?” 我呼吸一窒,心脏漏了一拍。 那人的眼睛像一汪幽潭,黝黑深邃,只是,这双眸子没有焦点。 ——他是个瞎子。 匆忙点点头,答道:“是。” 那位俊俏的老神仙丝毫不介怀地大声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委实是有些时日没有出这个园子了,你这个岁数的小神仙怕是没见过我这样古怪的老瞎子。” 说罢转身面向那片云海,缓缓道:“看得见有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我以心为眼,看人向来透彻,污浊之气也不能由眼入心,我向来体恤着这好处,有没有眼睛也变无所谓了。” 我静静立在他身边,看着他修长年轻的身体和微微浮动的白发,忽而觉得有些苦涩。 心想着,这位盲了眼的老神仙年纪轻轻便守在这里,如今已是苍苍白发。最好的年华给了这五棵树,真真让人心酸。 他忽而转过头来对我扬了扬嘴角,问道:“央歌那小子如何?” 本神君煞是内敛地颤了颤双腿,好歹没有失了上清的颜面。 师父少说也有百万余岁,天帝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礼让三分。本神君想到师父那张苍老的满是褶子的面皮,被这个形容于我相差无几的老神仙叫“小子”,那感觉真是妙的很。 我抖这嗓子道:“师父身体有些小恙,近些时日已经调理的很好了。” 那老神仙点点头,叹了口气道:“韶华白首。我头一次看见央歌他还是梳着小辫子跟师弟讨糖吃。” 本神君仍然煞是内敛的抖了抖面皮,心中隐隐猜出了个所以然,恭敬地拜了拜,道:“敢问尊神名号。” 眼前这位笑得愈发开了,道:“我不过是三清里头颇有些年岁的散仙,跟你师父也算是故交,不必拘于礼节。我号凌虚子。” “轰轰轰”,三道天雷直直劈向我的天灵盖。 阿虚 凌虚子,西方菩提五神使之首。我师祖空珑子的师兄。 我扑过去,扯着老祖宗的袖口。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他挑眉,问道:“小丫头,你这是作何?” 我抬起头,抹了抹眼泪道:“老祖宗,前后是弟子冒犯,扯了您老的头发,您老人家莫往心里去。” 老神仙笑笑,黑黝黝的眸子闪着亮光,道:“活了这么些个年,也没能叫人扯了几回头发。今日叫你扯了去竟心满意足的很。” 我这泪珠子掉的愈发顺畅,抖着嗓子道:“祖宗折杀我了。” 老神仙忽而咧嘴一笑,道:“我方才正在思忖着这个园子委实许久没人进来了,可巧就进来了你这么个小丫头,真真是缘分呐。” 我抽了抽鼻子:“缘分,缘分。” “小丫头。”老神仙转身面向着云海。 “嗯?” 他一副远眺云海的形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替我瞅瞅云海……能瞧见极乐鸟么?” 我举目看了看,轻声道:“不能,虽能听见鸟鸣,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老神仙转过神来瞅着我,嘴唇勾出一个月牙般的弧度:“丫头,与你商量个事儿。” 我猛地点点头。 回到上清,出来接我的云罗云拓很是愣了愣。 本神君笑得有些苦涩。 身边的白衣老神仙倒是畅快的很:“丫头,这便是到了?” 我诺诺道:“是……” 老神仙笑得愈发欢畅,指了指双胞胎道:“你们俩小子快与我收拾出个住的地儿。” 老神仙在太清时,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丫头,我呆在太清上百万年,日日对着那片云海虽是无趣了些,但我先前惦念几位师弟,也未曾想过离开。你今日来了竟动了我出去瞅瞅的念头,你说,你罪过不罪过?” 我咬咬牙,道:“罪过。” 他又接着说:“丫头啊,你说我这把岁数,又这么久没出去,外头如何我都不知,心里很是怯得慌,我想叫你带我出去玩几日,你欢喜不欢喜?” 我抹了一把眼泪,道:“欢喜。” 白岂到听莲舫讨酒喝,鱼贤煞是识相地没跟过来。 他一见我就劈头问道:“住在执明房里的瞎神仙,是你从那儿捡回来的?” 他无知无畏,但本神君听他讲祖宗不禁替他哆嗦了一哆嗦。 我清了清嗓子道:“去太清遇上的,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散仙,在太清住的闷得慌,我便接他过来住几日。……前后是位老神仙,我们恭敬些便是。” 白岂点点头,又问:“叫什么名?” 我干笑两声,道:“单号一个‘虚’字。” 白岂笑了笑,甩开扇子道:“嗯,原是叫。” 本神君很是内敛的抖了抖面皮。 白岂用扇骨敲了敲桌面,道:“陵光,你这两天委实不该离开上清。” 我挑眉,不明所以。 他笑着说:“头一件事情是,少离病了,已经被墨机送回了东海。” 少离的病我自然了解,那还是本神君下的药。只是一听到“墨机”二字,本神君这心里头还是有些不舒坦。 我点点头,道:“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白岂笑得更深了些,眯着一双桃花眼缓缓道:“我一直想撮合你跟少离,那小子聪明伶俐我甚是喜欢。想你们斗了这么些个年,怎么说也能斗点情谊出来。可现下竟窜出来个墨机,若是选妹婿我自然向着墨机些。这些天我一直有些郁郁,你若是随了墨机去了,这少离岂不要叫你一声‘嫂子’?这层关系委实叫人伤神,不过甚好的是,少离很是争气,在你这可歪脖子柳树上面吊死,他瞧上了你院子里的莲生。” 听了许久我被他绕的有些晕,可这最后一句“哐“的一声把我敲了个清醒透彻。想不到我出去一趟竟出了这么个事故! 我眯了眯眼睛,咬着牙道:“他小子真是有眼光的很。” 因为有云若那一层,我对少离瞧上莲生这件事情很是介怀。 他少离放着东海的田螺姑娘,蚌贝公主不去瞧,跑到我上清来瞧莲生做什么?!真是闲得紧了他! 白岂了然一笑,加油添醋地说:“你猜他头一次见到莲生怎么说?他说,上清居然有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我还当都如陵光一般不讲理呢。”说罢兴致盎然地瞅着我。 我“吧嗒”一声放下酒壶,恶狠狠道:“他小子就算死在东海我也不管了。” 白岂走后我有些烦闷,脑子里又出现的是墨机似笑非笑的脸。 再次遇见了墨机,我前前后后便有些明了了。 他从来未说过喜欢我,我也从来未问过他喜不喜欢我。原先只想着报恩,渐渐渐渐,报恩成了个幌子,我只是想跟他日日处在一处。 我这样想着,他却未必这样想。如此说来,我最后竟成了单相思。 我素来争强好胜,这次落得这个下场心里很是不甘心,仿若我与他交心交肺,他却只当我是陌路人。如此这般,显然是我输了。输了就输了罢,还输得这般惨烈。 心里烦闷,我便提步了一趟老神仙的住处。 老神仙正坐在石凳子上听鸟叫。 听见我走近,凌虚子转过头来笑道:“丫头,你快瞅瞅这是什么鸟儿,叫的甚是好听。” 我也挑了个石凳子坐下,叹了口气。 凌虚子挑眉,道:“怎的?” 我随口答道:“先前作弄一个人,后来逃到太清。那人没治的及时有些病的厉害,过几日要去一趟东海。” 凌虚子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丫头有事儿瞒我。别看我眼睛瞧不见,我却知道你不是为这一茬恼神。” 这老神仙果然厉害。我并未多想,瞧着他的笑脸觉得亲近,遂理了理思路,将与墨机的林林总总都说与他听。一直说到圆月挂枝头,繁星撒天幕。 凌虚子静静听我说完,并未有所点评。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道:“东海的水草艳丽柔软的很,去摸一摸也委实能让人慰足。” 我点了点头。 起身正准备辞了他,他好似想起什么似地拦着我道:“你且将那块墨玉拿来我瞧瞧。” 我从腰间别着的锦囊里取出墨玉递与凌虚子。 他用手摸了摸,笑着说:“你这丫头委实不长进,这哪儿是什么墨玉,这是块龙鳞。” 阿虚返老还童 在云彩上站着吹风实在是件无趣的事情。 凌虚子操着手,闭目立在我身边。 秘密这件事情委实能将人拉的很近,比方说身边这个老神仙。 我心里头叫墨机的这个疙瘩,既不愿意同哥哥讲,也不愿意同鱼贤叙,因而越来越烦心。昨夜通通跟凌虚子讲了一番,心里畅快了不少,对他也自然亲近了些,他让我叫他“阿虚”,我也没有先那么前提心吊胆,顺口就出来了,舌头都不带打结的。 我瞅着他虽是一头银发,眉毛却似墨黑,遂诚恳赞道:“阿虚,你这头白发倒是生的飘逸的很,倒像是活了百万年的老神仙,只可惜眉眼年轻了些。不过你生的很是受看,这个模样我瞧着倒也觉得合衬。” 他并不睁开眼睛,勾了勾嘴角:“丫头,你这是愈发没大没小了。” 我干笑两声。 凌虚子忽而睁开眼睛,笑着扯了扯我的袖子道:“丫头,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不待我应答,他老人家袖子一挥,一头银发变成了一头青丝,随风轻舞真是曼妙得很。 本神君很是不矜持,下巴“哐当”一声掉在祥云上。 他本来顶着那一头银发,我瞅了这些天才略略把持住,心想着他年轻是定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形容,今日还真叫我瞅见了。虽没了原先那么悠远的老神仙味儿,倒也成了一名年轻俊朗的男仙。 阿虚笑得很是欢畅,抬手摸了摸面皮,又摸了摸头发,咧着一排白牙对我说:“丫头你瞅瞅,我这模样如何?” 我捡起下巴按回去,颤巍巍道:“老祖宗,您老人家这次玩得很是新奇。” 他摇头晃脑的答道:“非也非也,这头银发披了这么些个年有些厌了,换换别的图个新鲜。”继而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我俩这般站在一起也瞧着合衬。” 我一个哆嗦。原先他抚我的头发,我只当是一位老者搁着岁月的鸿沟,跨越年龄的高峰,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关照一个小辈。现下这头白发变了青丝,一副于我年纪相当的形容,我这巴掌大的凤凰心很是计较了一番,从头到脚都是别扭。 他笑得一脸无害,我抿着嘴默不作声。 快到东海时,我有些郁郁。 我属飞禽,向来很是畏水,再加之年少的时候,鱼贤曾与我开玩笑将我从祥云推下,我掉进海里,对水的畏惧愈发不可收拾。 因此每每要下水我这心里都十分愁苦纠结,先是在岸边磨蹭很久,而后又在水里怕得忘记用仙气护体,弄得一身狼狈。 身边凌虚子听我这么一说,拿腔拿调的揶揄我了一番,还是一脸肃然地拿出一枚翡翠,信手拈了一片云朵,挑成一根细丝,将翡翠穿起来挂在我的脖子上,说是能辟水,也能隔了龙宫的寒气。 这枚翡翠便是灵纹翡翠。 我掂起来仔细看了看,由衷赞道:“委实是个宝贝,竟还有这番功用。” 凌虚子朗声笑笑,岔开话茬道:“丫头,今日龙宫很是热闹,一会儿我去演一出戏。”说罢一副远目的形容望着东海。 我以手在眉间搭出一个棚子也朝东海望了望,兴致勃勃地问:“演哪一出?” 脖子上这枚翡翠很是好用,张出一张淡淡发光的结界将我罩在里头。我拿手摸一摸这层结界,滑溜溜凉丝丝,却能将水气寒气都隔在外头。唔,委实是个贴心窝的宝贝。我瞅着这层薄皮儿圈出来的地方甚是宽敞,便招呼凌虚子同我一起挤在里头。 我二人方潜到龙宫正门口便瞧见了墨机。 我收起翡翠的结界,扯着凌虚子的袖子走过去。 墨机今日并未身着软甲,一身天青色的长袍服服帖帖地将他的身量勾画的很好。长发也用淡青色玉簪束着,真真不枉让三清的仙子们日日惦念。约莫离得有些远,我觉着今日墨机君面色不甚好。 我拉着凌虚子走到他跟前,干笑着打招呼:“墨机君。” 他一脸和煦,微微笑着答道:“陵光,许久未见了。”说罢转身面向我身后的凌虚子,道:“这位是——” 我盯着他瞅了瞅,估摸着方才确实离得远了些,没有瞧清楚。他这形容一如往常淡然。 凌虚子拱了拱手,笑道:“在下是太清看树园子的一名小仙,单号一个‘虚’字。” 墨机微微点头,并不多问,顶着笑脸扫了扫我挂着翡翠的脖子,道:“二位且随我来。” 东海龙王殿修的金碧辉煌。 路边青荇草随着水波微微浮动,红艳艳的珊瑚丛也排的十分考究。宫殿顶上置了数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着镶金柱子和水晶宫砖很是晃眼。 凌虚子扯了扯我的手,笑着问道:“丫头,你觉着龙宫怎么样?” 我瞅了瞅在前头带路的墨机,转过头来俯在凌虚子耳边悄悄说:“别的都好,就是亮堂的很,看的人眼睛生疼,你瞧不见甚好。”凌虚子听了放声大笑。 前头引路的墨机顿了顿脚步,还是没停下。 到了正殿,几个小鱼仙童跑出来迎接。墨机转过身来对我二人客客气气地说:“二位既然来了便是贵客,本应该先引你们去见父王,但父王前日去了南海,再者少离的病怕也是不能耽误了。” 我点头道:“救人要紧。” 老祖宗松开扯着我的手,笑道:“陵丫头,我今日乏了些,走了这几步便走不动了,你们且去瞧病,我去别处等着。”说罢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一下,被小仙童们引走了。 金碧辉煌的正殿里,就杵着我与墨机。 墨机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盯着我,半响不言语。 我眨了眨被这水宫晃得生疼的眼睛,干笑两声:“我们去看少离罢。” “新添的翡翠挺好看。”说罢嘴角斜斜一勾。 我一时没缓过神来,盯着他琥珀色的瞳仁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他怕是在计较我没挂他的龙鳞。 既然知道了那块黑黑的硬硬的玉不是墨玉,单单是块龙鳞,便没必要天天挂着,眼睛瞧着了还徒增烦恼。 遂伸手抚了抚胸口那块翡翠,凉着嗓子学着阿虚的腔调答道:“挂了这么久,挂腻了。换块翡翠图个新鲜。” 墨机笑容略减。 我揉了揉僵硬的面皮催促道:“墨机君快带路吧。” 他并未说什么,转过身去。我在后面跟着,默默不语。 老祖宗的戏本子 少离这少爷身子也忒禁不起折腾了。 我刚进去便瞧见他躬身趴在床边呕血。 我二人一进门,墨机就停了步子盯着床边。我顺着他的眼睛一瞧,却见小鱼小虾堆堆里头开出了一红艳艳的牡丹。这朵牡丹还是我见过的牡丹,我揉揉额角,隐隐记得她便是五公主洛云。 洛云一身红艳艳的袍子,很是抢眼。 难怪阿虚说这几日东海热闹,少离这一病,集来了不少人。 我上前一步,矮身行了一礼道:“五公主。” 牡丹回过头来,瞧了瞧我,忽而瞅见杵在我身后的墨机,一张脸刹那生动起来,细细软软地唤了一声,起身贴了过去。 “墨,我方才给少离服了我珍藏多年的冰膏雪莲,定能镇住他体内的余热。带他呕干净了余血应该就好了。”说罢仰着那张美艳的小脸,身子又往墨机身上贴了贴。 墨机瞅了瞅她微微一笑,牡丹的脸立马烧红。 我尚还矮着身子,腿有些酸。见洛云并未有请我起来的意思,遂自作主张地直了直身子,走到少离跟前探脉象。 墨机不着痕迹地将洛云推了推,问道:“如何?” 我转过身来,皱眉看着墨机:“这药方子是谁开的?” 墨机答道:“你院子里的莲生姑娘。洛云看了方子觉着开的药太过平缓,就换了几味。” 我这眉头皱的更深了些,望着牡丹缓缓道:“少离若是呕干净了余血,怕是也过去了。” 红艳艳的牡丹“唰”地收了笑脸,抖着嗓子对我叫道:“大胆,你是在说本宫想加害于少离么?” 墨机抬手,一帮子小鱼小虾退了出去。留下少离苍白着脸,昏迷在床上。 我仔细掂量了一番,念着这眼前这朵牡丹虽是想救人,奈何却走错了方向,并不是她本身的过错,遂微微一笑道:“五公主是一片好心,那冰膏雪莲也是一副难得的奇药。只可惜这雪莲生在极阴极寒的地方,性子烈得很。但凡医者都是很清楚这些奇药的药性猛烈,治病往往少用,怕掌握不好用量。”我端起茶桌上的药碗,闻了闻,接着说:“五公主将整株雪莲都用来熬汤,大方是大方了些,只可惜治错了法子。少离体内热火攻心,加之之前的小病,有些耐不住了。” 洛云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墨机淡淡道:“好治么?” 我瞧少离这条小水龙被牡丹烤了个七成熟,道:“需谨慎调养些时日。” 我原先是在他茶壶里放了些茶心丹,在他床褥上撒了些茉葵粉。这二者都是补身子的药,分开吃本没什么,但若是吃了茶心丹又闻到茉葵的香味,就会出现头晕,身体乏力不能行动,盗汗的中毒症状。 常人最多躺在床上歇息几日,于身体并未有何伤害。鱼贤对少离颇为待见,我又素来爱与少离对着干,这才辱了医神名号做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巧这位洛云公主丢了株雪莲在药方子里头,煞是解了鱼贤的一口闷气,只是苦了少离,平白受这等冤屈。 待牡丹煞白着脸,找了个理由转身走了。墨机才笑着对我说:“陵光,洛云略略懂得些医术。” 我估摸着牡丹的“略略”委实是太略了些。 讶异道:“她竟懂得,怎么会不知道雪莲的药性?再者,医者之间改药方是大忌,这个规矩她也不知道么?” 墨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边倒茶边说:“她都懂。“ 我抚了抚额头,无语道:“那她这是打的什么算盘,竟拿少离的命开玩笑。” 墨机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瞅着我道:“陵光,此番东海热闹了。” 打点好了少离已经有些晚了,我算了算时辰,转身去了阿虚的住处。 龙宫的晚上与白天无异,只是夜明珠的光线略略暗了些。虽不见月亮星星,但见头顶天幕深蓝,几尾艳丽的鱼儿游来游去,瞧着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阿虚一听我来就揶揄道:“小两口叙旧叙得如何?” 我瘪瘪嘴:“阿虚你又笑话我了。” 阿虚了然,低着嗓子笑了笑,道:“墨机那小子脾性如此,半天敲不出个屁来。” 我一口茶水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这话说得委实是贴切。我不由得升起一种找到知己的感觉,忙拉着他的手包了一包眼泪附和道:“老祖宗真是观人细致入微。” 他朗声大笑,让人听着觉着很是畅快。 我抓着他桌上的瓜子嗑了嗑,拍了怕脑门:“阿虚,你说要演戏,演了么?” 阿虚眯着眼睛,道:“你且瞧着就是。” 次日,少离恢复了不少,面色红润了些却还是昏迷不醒。 我守在药罐子边上执着团扇微火煎药,煞是困乏。先前并未料到少离这病严重至斯,也没有顺手揣一两本话本子来瞧,心里头懊悔得很。 药香氤氲,我昏昏欲睡之际,眼角瞅见身前停了一双白丝绣牡丹的玉履——不用抬头便知道这是牡丹来了。 我眨了眨眼睛起身行礼,道:“五公主。” 洛云一双水眸深情凝望我半响,看出了我一后背鸡皮疙瘩。“一直听闻陵光君与少离君从小交好。今日亲眼瞧着医神竟亲自熬药,想必神君与少离君两小无嫌猜,情深的紧。” 我差点没跌下去。 给少离熬药是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他到这般田地,心里有所愧疚,断然跟“情深”扯不上半点联系的。 牡丹见我面容愁苦,再接再厉道:“云儿先前是想帮忙,不料竟坏了事,这心里、心里难过的紧。”说罢一双水眸泪光点点,叫人看了我见犹怜。 我伸手搭了搭她的肩,安慰道:“左右发现的及时,也不是没得治。谨慎调养方能好了。” 洛云红着眼睛挤了一张笑,凄然脸:“这样的话云儿便放心了,左右若是墨机君因为少离而耽误了婚事,真真成了我的过错。” 我心里愣了愣,缓缓道:“什么婚事?” 洛云一脸惊诧状,道:“神君与墨机君不是说有了婚约么?” 原是说先前的那场乌龙。我撇了撇嘴,正欲反驳,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答道:“丫头何确实有了婚约了。” 凌虚子靠在门边。 洛云转身上下打量了打量。 老祖宗笑了笑,墨黑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道:“劳五公主惦念,陵丫头与我准备下个月成亲。” 洛云嘴巴大张,能塞下一个蛋。我扶着灶台抖着面皮,死命顺着气儿。 凌虚子缓缓道:“丫头,我可瞧不见你在哪儿,你就让我这么站着?” 我跌跌撞撞的跑过去,顺便带倒了两个凳子,抖着嗓子小声说:“老祖宗,您老人家越玩儿越不靠谱了。” 凌虚子忙伸手扶着我,凑到我耳边说:“丫头,好生配合。” 这这这!即便是演戏也不带这样吓人的!!! 我腿一软,倒在凌虚子怀里,他老人家一脸深情地把我往怀里紧了紧。旁的人瞧了更是一双你侬我侬的浓情鸳鸯。 洛云果然出生不凡,见过些场面。忙合了嘴红着脸含笑道:“云儿方才唐突了。” 我暗自叫苦,趴在阿虚肩头带着哭腔小声说:“老祖宗啊……亲爹啊……您老人家这戏本子太跌宕了些……我、我演不来了……” 阿虚甚是淡然笑着说:“我在太清憋屈了这么万儿八千年,你也让我过回瘾。” 我这回可真哭了:“您老人家过瘾了,叫我还怎么在三清混啊……” 洛云一掌牡丹花般的玉面透着兴奋地微红,她扯着我的袖子笑道:“姐姐真真好福气,阿虚君这么心疼姐姐,也难为姐姐感动的都哭了……” 我瞧着天,心里一阵多过一阵的悲催。本神君委实是让老祖宗给感动哭了。 阿虚忽而又紧了紧揽着我的胳膊。 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我是来瞧瞧少离的药好了没,没想到竟赶上这么一场,敢问阿虚君,二位的婚事,定在几日?” 我一回头,瞧见墨机似笑非笑的脸。 虽然不知道怎么这么巧都集了过来,但有一点本神君相当肯定。 ——墨机他那样笑,是生气了。 少离是个害羞好少年 洛云一瞧见墨机,便贴了过去。张口软软的叫了声:“墨。”墨机这回倒是没有黏黏糊糊,轻轻一档,把洛云挡在一步开外。 本神君半躺在凌虚子怀里,蔫儿得气儿都没劲喘了。凌虚子憋屈了那么多年,这短短两日就能憋出来这么不同凡响的戏本子。 墨机扫了我一眼,这一眼瞧得我心肝肉乱跳,忙把脸埋在老祖宗怀里。 头顶阿虚笑着说:“下月十五,是个大吉的日子。” 墨机淡淡应了一声,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如此这般,这日子便能错开。”我有些不解,遂抬起头,墨机转过脸来对我勾了勾嘴角,道:“下月十五你跟阿虚君成了亲以后,来一趟东海,十七号日子也不错,我俩也把亲成了。” 他说这话时平静得,就如同本神君编戏本子;就如同白岂跟我说凡间哪家青楼姑娘俏;就如同鱼贤跟我描述他偷看白岂洗澡;就如同郁芬捏着嗓子跟执明撒娇。 洛云的脸“唰”的一声白了。 老祖宗抽了抽面皮。 本神君被这些个人一惊一乍吓唬了这么久,终于如愿晕了。 刚刚睁开眼,就听见凌虚子在我头顶低低的笑了一声,意犹未尽道:“丫头,你怎么这么快就晕了,方才那么精彩,啧啧,你委实欠历练。” 我忙把眼睛闭上。 心里一想,不对,他既然瞧不见我就知道我醒了,我再闭着眼也瞒不住,只好叹了口气做起来。 阿虚笑道:“丫头果然好眼光,瞧上这么个厉害的角色。” 我苦笑一声,不答腔。 阿虚眯了眯眼睛,缓缓道:“少离的药又命人按你的方子煎了一锅,你要是无碍了就去瞧瞧吧。”而后转过脸来对咧出一口白牙:“回头好好跟我演,我要仔细想想怎么提点提点这个墨机……” 他话未说完,本神君又晕了。 我端了药汤去找少离时,一个小螃蟹颠颠地跑过来,撞到我身上,撞得我退后两步。 我忙护住药碗,腾出一只手将这个小胖子拉开,道:“小心些,急什么。” 小胖子扯着我的裙子一脸兴奋道:“醒了醒了,二殿下醒了!” 少离正端端靠在床上,瞧见我进来便挥手散了周围的虾虾蟹蟹,而后拿眼睛瞪着我。 我走过去哈哈干笑两声,道:“二殿下恢复的甚好、甚好,想必不日便能下床行走了。啊哈,哈哈哈。”说罢双手捧药,呈到他眼皮子地下。 他瞟了眼黑压压的药汤,阴恻恻的对我笑道:“若不是陵光神君煞费苦心的在药汤里头兑了那么多黄莲,我怕我还要昏睡几日。” 我颤巍巍地将药碗搁在床头的矮几上,扯着脸皮道:“黄莲清火,二殿下需要谨慎调养,用药十分讲究。这黄莲虽苦了些,却端端能对了您的症哎……” 少离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将头扭到一边咕哝道:“我不要黄莲,我要白莲。”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白岂跟我说的少离瞧上了莲生这一茬。 我嘴角一勾,冷声道:“你倒是有眼光的很。” 少离扭过头来,咬牙笑道:“我是不是该谢谢神君给我下药了?” 我皱了皱眉:“左右我给你下的药只能让你疲乏昏睡几日,莲生的方子我瞧着也好。只是你哥哥小题大作把你送回东海,才叫洛云拿了株旷世奇药把你给烧熟了。” 少离等着我半响,才别着脸道:“我不想跟你吵……我就是喜欢莲生。” 我愣了愣,瞅着他脸上淡淡的红晕,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么些个年了,我是一直知道少离的人。 记得某年哥哥带我和少离去凡界游山,那时我二人闹得正欢畅,隔三差五就要比试比试。白岂说怕我与少离不安分,便封了我二人的仙力。 一登上山顶,哥哥就摆上酒桌开始酌酒赋诗。我没那个雅兴,找借口说自己想去买方才相中的一个泥人,便揣了壶酒挑了一条小路下山。 山路崎岖,彼时本神君迷了路也就罢了,还很天真地一瞧见冒着炊烟的一户人家就兴冲冲的奔过去,不想冲进了一个山贼窝。 几把与我脸一般宽的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胆子再肥也一瞬间给吓飞了。 大胡子山贼头头色迷迷地在我脸上摸了一把,笑道:“长得倒是好得很,可惜这身子平板了些,勉强可以慰劳慰劳弟兄们。”后面一群小山贼大声起哄。 那山贼头头又说:“到时候卖给飘香楼又能赚上一笔!啊哈哈哈哈!” 我咬着牙,恶狠狠地想着,待我恢复了仙力定将你们全都阉了,再放进青楼除光了衣裳跟一群美娇娥关在一起! 虽是这样想着,却也奈何不了这群贼人。 就在那个紧要关头,架在脖子上的几把大刀哐哐哐的都掉在地上了,我抬眼一瞧,少离提着离风宝剑站在山贼窝入口,拿刀架着我几个汉子皆是断了胳膊。 我就愣愣地瞧着他端掉整个山贼窝。 而后少离一脸冷笑走过来道:“你现在倒是乖巧,先前蛮横得恨不得横着走路。” 我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怎么召唤的出来仙器?不是叫哥哥给封了么?” 他挥手匿了剑,白我一眼:“说是封了只是吓吓你,省得你又跟我打起来。这样都能把你给骗住,也难怪要被卖去飘香楼。” 我气得一路不理他。 虽然,他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被别的凤凰欺负时,白岂护着我的模样。 事后哥哥说,少离有些担心便一路随着我。如此这般,他虽是要救了我却单单等我被胡子山贼揩尽了油水才出来,显然是为了看我的笑话,这点显然是不可原谅的。 少离骨子里还是好的,把莲生交过去没好担心。 我假装没看见他红扑扑的脸,缓缓道:“你若是有那个本事,我便没有二话……只是莲生不想你原先的莺莺燕燕,可以玩玩就弃了。你若是不能善待她,也趁早断了心思。” 少离身形一滞,仍保持着把脸扭到一边的高难度动作,别别扭扭地哼道:“……把药碗端过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 洛云跑来找我是在本神君的意料之中。 我正端端坐在暂住的院子里剥药材。 牡丹款款走到我跟前,略略矮身,从袖袋里拿出一串葡萄似的果子递与我,柔声道:“姐姐,这是晗灵果,左右我拿着没什么用,送给姐姐治病救人。” 凡间有句俗语,叫“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本神君立刻提高警觉。 这朵牡丹先是拿身份压我,继而旁推侧敲地问我与少离墨机二人的关系,当我道与墨机没有婚约后就一声声“姐姐”叫得欢畅。 本神君即便再不才,再愚钝也能把她这小心思猜出个七八分。 凡间还有句俗语,叫“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本神君立刻把那串葡萄推回去,和声和气道:“妹妹客气,前后我治的人都是些小病小疾,用不上这么稀罕的药材。妹妹留着自己补身子罢。” 牡丹挑了张凳子径自坐下,叹了口气,说:“姐姐,你下个月……”话说到这特地拉长了调子等我接,我只好干笑两声遂了她的愿,道:“墨机君委实说笑了。” 牡丹立马包了一包眼泪执起我的手,道:“姐姐不知,云儿生在太清帝王世家,周围所见皆是嘴脸虚假,哥哥姐姐也身处要职,所以云儿自年幼就体会到了孤单滋味……” ——哦,原是名寂寞少女。 “……直到那日遇见墨机君。”牡丹脸一红,“那日云儿去东海赴宴,不料在东海边遇上了獐精。多亏墨哥哥出手相救……” ——唔,原是出英雄救美。 “……墨哥哥从此便常常带云儿游历东海,也常到太清来,陪云儿逛桃园,描画册……” ——哎,原是场日久生情。 “云儿此番、此番误将雪莲加进方子里,害的少离君险些失了性命……墨哥哥他虽未怪罪,怕也是有些生气的……只是……只是……” 牡丹停了停,梨花带雨地抽了抽鼻子道:“姐姐……云儿离不了墨哥哥……” 本神君前后思量了一会儿,方悟到这位五公主的戏本子不是通常的戏本子。 五公主年少时,郁芬嫂子都尚且不是花神,与貔貅日日闲散在太清,此二人竟然以身居要职无暇顾及来敷衍她,她这年少时光委实悲催了些。再者,东海龙王那一宴之后就出了混沌冲出镇妖塔的变故,墨机战神,竟能在这个关头抽出这么多个闲暇带她逛桃园,描画册,委实情深的紧。 然,嫂子确实花了些心思在弟弟妹妹身上,墨机也确实毫无闲暇带人游玩。五公主能对着我扯出这么个谎话来,对墨迹那厮用情至深啊。 这样说来,这位五公主既然知道些许药理,却还把雪莲加进去的,约莫是想仗着自己懂些医术,多在东海留几日,两人能多处一处。 只可惜我忒不解风情,巴巴跑过来跑过来给少离瞧病,坏了她的计较。 思至此处不由得觉得自己委实混账,遂痛心疾首道:“小神先前并不知你对墨机情深至此,若早知道了也定不会怀了五公主这煞费苦心的计较,前后少离命大,五公主放个一株两株雪莲也烧不死他。小神这就回上清,公主也能少费些心思。” 牡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红红白白了好一阵,才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淡淡笑道:“东海有姐姐在便好了,云儿此番是来向姐姐告辞回太清的。”她声音略顿,声音有些发寒:“姐姐委实深藏不露,不过,云儿怕也不会放手。” 说罢纤腰一扭,出了我的院子。 我转过身来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此番纵然狼狈了些,我我我,我这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啊? 当夜,我左右掂量了一番,还是准备在事情闹大之前找墨机把话说清楚。 到了房门前我有些犹豫,这样大半夜冒然跑过来,被人瞧见难免落人口实,闲言碎语又有失颜面。转而一想,这厮那日的一句“你成了亲以后,我俩也把亲成了”一出口,本神君在三清断是没有面子可言了。遂理直气壮抬手砸了砸门。 墨机开了门,我又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还未坐下,我就提起一口气准备了一兜话要开骂。 那厮嘴角噙笑,眸光微动,和颜悦色道:“陵光,这大半夜的,你巴巴地跑过来,莫不是想我了吧?” 本神君这一口气又被他堵回去,不是一般两般的憋屈。 我抬头瞪着他,提着还剩下的半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墨机,我来是有正事。” 墨机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一脸了然笑道:“成亲之事委实应该好好商量商量,只是我俩既然有了先前的一回,倒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我冷哼一声,别过头道:“墨机君倒很是惦念凡间那场镜花水月。” 墨机径自坐下,缓缓斟上一盏茶,抬到唇边:“镜花水月?小陵光,你好端端的,我也好端端的,何来镜花水月?” 我咬咬牙,有些话是该说明白了。 “墨机,我素来憋不住话,你且听我说完。”我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凡间那一场,是你的劫。现在想来,于我也算是一场历练。” “那时候,我喜欢你喜欢的正是炽烈,你却撇下我去了。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只道凡间那一场我待你并不好,心里也满是歉疚。头几年的日日夜夜,更是睡不得吃不下。” 墨机渐渐收了笑脸,正色盯着我。 “过了这么些个年,季远之给我留下一个疤,我却以为我参透了‘情’这个字。这本戏本子,本在季远之死的时候就该结了,也好在日后给我留下个念想。可是,你却徒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身子已经是不自觉的颤抖,声调也不由抬了几分。 “你真真将我心口的一道疤撕得鲜血淋淋。我本以为你饮下了孟婆汤,已经忘了我就是你凡间那一世的妻,谁知你却还记得我。再次见到你我就应该已经明白了,凡界种种不过是我陵光的一场醉梦,但我心里头总还想着,你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惦念于过往,能把这前前后后给我一个解释,而后我方知道我又错了一回。” “季远之从未对我生过情,我们凡间一世夫妻,回到了仙界,怕是什么都不算了。你回来逍遥的做你的战神,我也不必如痴子一般守着那块龙鳞!”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就从此陌路,你又何苦要纠缠!你是过于清闲了了么?我避你不及,你却跑来提亲,你叫我怎么办!我把龙鳞扔了你又找回来,你叫我怎么办!前些日子还说了那样的话,你叫我怎么办!” 吼着吼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一阵风过,墨机把我牢牢锁在怀里。 我震怒地伸手推了推,他确抱的更紧。 头顶的声音好似一如往常的平淡,又好似沾染了些许情绪:“我一直以为,凡间那一场,你只是在报恩。” 我放弃挣扎,把脸埋在他怀里,冷笑一声狠狠的说:“墨机,你太自信了。你现在还以为我会像当年一样么?” 墨机声音有略些急:“陵光,我现在已经回来了。” 我涩着嗓子咬牙道:“我陵光那一世在你手上输的奇惨,你指望着今日,我们还能向以前那样相敬如宾的做夫妻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身体微微一僵,我甩开他的手冲出了院子。 阿虚的屋里没有夜明珠,夜里更是幽暗。月光透过水帘,在院子里洒下的淡淡光芒有些波动。我泪眼朦胧辨不清位置。 推门进去后,老祖宗的声音响在某个角落:“丫头,你怎么来了?” 我忙寻了声音摸索过去,一把扯着他的袖子道:“阿虚,我心里难受,想喝酒。” 他顿了顿,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招来小童搬过来三坛东海清酒。我忙操起酒坛子往嘴里送,老祖宗也未出言劝止。 醉酒睡的迷蒙,隐约听见有些许声响。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阿虚不知在对谁说:“……她的脾气如此……你小子倒是……”一句话听了个没头没尾,我却懒得计较,翻了个身继续睡。 隐隐,感觉有个熟悉的怀抱将我抱起来,我挣扎了一番,那人却没放手。然后抱着我晃晃悠悠地走着。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一直走,一直走。 一双红肿的眼泡子 这小螃蟹君忒伶俐可爱。 我顶着看他熬药时,嘱咐道:“药汤里的二两黄莲是关键,切记莫要少了数。二殿下眼瞧着就快好了,更应该仔细些,莫让病拖着坏了身子。” 小螃蟹睁着晶亮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神君说的极是。” 我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笑道:“瞅着我这么一双眼睛没被吓着,真真有些胆识,改日随我一道去上清历练历练。” 今日早上一睁眼便觉着有些不舒坦,原是昨夜哭得伤了些,哭肿了一双眼泡子。我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吓坏了房里的两尾小鱼儿,心里略略有些计较。 而后我便移步去瞧少离,这方才发现,我不单单是吓坏了我院子里的一双小鱼苗苗,这一路上的各路小仙皆震惊于本神君的这双眼泡子。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我虽不太计较这些,但是吓到这些花花草草委实是作孽。 给少离探脉时,那小子倒是很给面子,扯开了他那副万年死僵脸,乐呵呵地对我说:“陵光,你今日这双眼睛真是颇具喜感。” 我喜感你祖宗! 螃蟹瞟了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我继续操着一副和蔼神君的调调道:“小螃蟹有什么话且说就是。” 小螃蟹欢欣鼓舞地抬起白白胖胖的脸蛋:“神君这眼睛不难看,我们族人,现了真身,眼睛可是神君的两倍圆,三倍大!” 本神君瞅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实实在在地吃了回哑巴瘪,不禁有些哑然。 小螃蟹又拿手绞了绞衣角,红着脸羞涩地接着道:“青虾妹妹也是一副水灵灵的大眼泡子,贝螺妹妹总是笑话她丑,说我没眼光,我却欢喜的紧。” 我愣了愣,脸上竟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体面。 这才几岁的娃娃,竟开出了一枝这么旺的桃花! 下午闲暇的时候,却见一尾黄澄澄的小鱼苗苗颠颠地跑过来,腾红着脸对我说:“正殿、正殿有个穿白衣裳的漂亮神君,来、来找您……” 本神君认识的人里头,也就只有哥哥白岂的这双桃花眼有这瞧一眼就能勾了魂的本事。 遂翻手念诀,凝出一块冰来微微敷了敷眼,这才提步过去。 正殿外头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一群鱼姑娘虾姑娘,个个伸长了脖子挤着挤着往里头瞧。你推我搡,欲拒还迎,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好不壮观。 隐约听见一说:“还是太子好,虽说那位看不见的瞧着和善。” 又一说声音略大些:“我倒觉得白衣服的受看些。” 再一人叱道:“白衣裳的一脸桃花,靠不住。还是瞧不见的让人安心。” 好端端的大门,就如此这般地被这群丫头堵得死死的。 我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便噤了声,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一人宽的道道,我颇受用,抬脚迈进去。 眼风往里头一瞄,原是阿虚,白岂和墨机三人端端坐着。 这么活色生香的画面,也难怪欢喜了这群小宫娥。 白岂一看见我这双惊世骇俗的眼泡子,忙冲过来抓着我的肩头地叫道:“陵光,你这眼睛,你、你来一趟东海,怎么变得、变得这般丑了!” 啧啧,不就是肿了个眼泡子么? 我格开他的手,缓缓道:“哥哥,门口有位珊瑚小仙子已经瞅了你半响了。” 哥哥方才意识到自己这副形容委实有失礼仪,遂正了正神色,作出一副风流神君的形容道:“我是过来看看,少离若是没什么事就接你回去。” 我略略生疑:“哥哥几时起这般注意我了?上清出什么事儿了?” 白岂搭了搭我的肩,眨着着眼睛笑道:“没什么事,只是阿光啊,为兄对你一直很挂心。” 我恶狠狠地朝他眯了眯眼睛,耳听见阿虚一个没把持住笑喷了一口茶。 皱眉想了想,这方才觉出哪里不对劲,遂问道:“鱼贤呢?怎么没跟你一处?” 白岂立马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容,哼哼唧唧了半天,哼不出一个字。 我恍然道:“你莫不是做了什么惹着他生气了吧?” 白岂干笑两声,拉着我的袖管道:“好陵光,果然瞒不过你,鱼贤生正我的气呢,你回去帮我劝劝。” 本神君煞有气势地用鼻孔看着他的脸,哼了一声。 墨机“吧嗒”一声搁下茶盏,这才出了声,语调甚是欢快:“留下吃顿饭再走吧,前前后后辛苦陵光神君了。” 阿虚笑着瞅了瞅我,不置一词。 哼,好一个幸苦了我“陵光神君”。 一席四人,我左手边坐着墨机,右手边坐着阿虚,对面是笑脸盈盈的白岂,白岂跟阿虚间还留着个位置给少离。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戏本子里写的鸿门宴。 小宫娥们来来回回匆忙,眼前这饭桌立马被填了个七成满。 我抚了抚额,颇为无力。 在小宫娥忙着布菜的空挡里头,阿虚神神叨叨的拉了拉我的袖子,道:“丫头,听说你这眼睛今日肿的厉害。” 我抬手揉了揉,扯了一个笑道:“无妨,左右不影响视物,不必管它。” 阿虚笑了笑,摇摇头道:“那可不行,丫头可不能叫这一双肿眼泡子坏了形容。”说罢抬起手伸到我眼下道:“灵纹翡翠。” 我取下脖子里的翡翠呈上。 阿虚又坐近了些,咧着一脸笑道:“我这宝贝可巧能替你消消肿,脸过来。” 我忙推拒道:“老祖宗,回去嚼嚼草药便好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阿虚一脸正经:“我家丫头好好地来了趟东海,竟破了相回去,被人瞧了要说闲话,快过来。” 我嘟了嘟嘴,你家丫头闲话也不在乎这一句两句了。可这老祖宗毕竟是老祖宗,我心里头还是很敬重的,遂颇为乖巧地将脸伸过去,阖上眼睛。而后又煞是贴心地执起他的手覆在眼睛上。 阿虚小声念了个决,左眼睛上便传来阵阵清凉,很是舒坦。这舒坦劲儿一来,我这榆木脑袋才分出一丝清明,方感到阿虚这呼吸温温地喷在我脸上。 这这这,离得也忒近了些!我若是不红一红脸,实在是对不住在轩山养病的师父! 阿虚见我扭扭捏捏往后蹭,便低声道:“别乱动。” 这略带些沙哑的声音进了耳朵,本神君一个哆嗦,功德圆满地红了耳根。 治眼睛堪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本神君却油然升起一种历经百年的沧桑感。 眼睛一好,我忙往后靠了靠。心里头只想,这段时间委实过得跌宕了些,这番一过,本神君怕是又要少活个万儿八千年了。遂不由得摆上一脸悲容。 转头却见隔着满桌子菜的那头,白岂眯着桃花眼,一手摆弄茶盏一声甩着扇子,一副看好戏的形容。身旁墨机慈眉善目地对我笑了笑,道:“阿虚君委实深藏不露。”我翻了翻白眼,只当没听见。 阿虚翻了翻手里的翡翠嘴角含笑。 小螃蟹便卡在这个空挡,搀着少离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入座。 番外-凤凰花 少离小白龙素来调皮,仗着敖广龙王的宠爱,在三清算是个横行小霸王。 这日少离回到东海,面色很是不好,白白净净的衣裳冒出来几枚烧焦的黑洞,素来干净的小脸上更是青青紫紫地肿了好几块,很是狼狈。 出来迎接的几只小螃蟹怯生生地拜了拜,便急忙低着头退下了。 少离冷着脸甩了甩被烧掉一半的袖子,转身进了殿。 墨机正斜斜靠在软榻上,就着夜明珠的光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册子。 听见少离进门便略略直起身来,微微凝神上下打量半响,才幽幽地飘出一句:“少离,你怎么成了这副形容?” 少离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咬牙道:“本来能让白岂再带我去一趟凡界,谁知道碰见一个疯丫头,没去成。”说罢又恶狠狠磨了磨牙。 墨机微微扬了扬眉毛,淡然道:“哦,那这丫头本事倒是不小。” 少离一把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扔到一边,冷冷一哼:“今日无非是她使诈,我才这般狼狈,若有下次,我非打的她哭都哭不出来!” 墨机拾起书来继续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又过了凡间半月余。 刚从太清回到东海的墨机,隐约瞧见水晶宫口一名小人拿着剑吟决施法。龙宫口的一丛蓝蓝紫紫的珊瑚被劈得稀烂。周围围了一圈怯生生的小童,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走进一瞧,却是少离。 墨机走上前去,笑得有些无奈:“少离,不守在空冥,怎么又回来跟珊瑚过不去?” 少离转过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哥哥,我想杀人!” 墨机略略讶异,轻笑一声。 少离“哐当”一声将离风剑扔到地上:“那个死丫头拿的那条红绫,我的剑怎么劈也劈不断!哥哥,我要用你的沧阳剑!” 原来还是那个丫头。墨机抚了抚他的头发,一脸了然道:“区区小事,你何必计较。” 少离小脸一扭,躲开他的手咬着牙道:“那个死丫头,说我是断袖,还使诈将我打伤不让我去寻白岂!我本来不理她,可她现在居然日日跟白岂身边娘娘腔腔的小童守在上清门口,见着我就拦!” 墨机沉吟了一会儿,才很小心地问:“你……打不过她?” 少离愣了愣,仰天哀号一声,顿时癫狂了。 东海龙太子墨机年纪轻轻便由天帝授命,做了司战神君,三清里头难免有些人不甚服气。碎嘴有之,刁难有之,刻意找茬的亦有之。 小墨机在东海断是没有受过这等精神上的折磨的。先前甚是颓靡了一阵子,但是渐渐渐渐,墨机小朋友便磨砺出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泰山崩于眼前仍能置之一笑。 这日日来来回回于东海与太清之前,虽是个瞧着体面神职,却实实在在磨掉了少年墨机的一些脾性,人也显得寡语老成,更多时候总是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皮,让人猜不出情绪。 只是虽是老成了些,可也终究脱不了“年纪轻轻”四个字。 墨机此番有些讶异,从来都是各路神仙提着一兜话跑到东海来告状的,何方神圣这回竟能亏了少离,叫他如此恨之入骨,实在是名人才。 上清里这名叫陵光的丫头,堪堪挑起了他的好奇。 墨机坦然一笑,一脸哥俩好的表情道:“明日我得了闲暇就替你去会会她,给你解气。” 少离皱着眉头想了想,忙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哥哥可要小心了,这丫头诡计多端,赢了她也就罢了,若是输了,她能辱死人的!” 墨机勾了勾唇。 输了也不过是叫她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他墨机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 据少离说,头一天若是输了第二日他便不会去,这时候陵光必然会在凤栖山上打果子吃,那条断袖小鱼却仍然忠贞不二地守在上清门口。 墨机索性腾了云落在凤栖山,化成了少离的模样,省去一顿口舌。 凤栖山长着满山茂盛的凤凰花。 人间五月天,山花闹春闹得正厉害。一树树高高的枝头,开得血红的的凤凰花仿若朵朵红云,一直绵延到山下。枝头那一团团,盛开的花瓣又红又大,打着骨朵的花瓣紧紧包着,仿若只只几欲振翅的火凤凰。 地上是油油绿草,这一红一绿竟不冲突,更显得抢眼好看。 墨机就这样在朵朵红云里,看到了一个一身火红衣裳的小姑娘。 说出来也很奇怪。陵光的衣裳分明都是用凤凰花染的,墨机却远远就看见她骑在枝头忙忙碌碌地剥果子往嘴里塞,垂下的小腿来回晃着,吃果子的样子十分专心致志。 他一直走到树下,她才略略一顿,把手里剩下的塞进嘴巴,又就着裙子擦了擦。 小姑娘两手扶着树干稳住身体,上身倾下来,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 “少离,你回去没养病么?怎的今天就来了?”声调是愉悦的升调,说罢从枝头跳下来,红艳艳的裙子飘下来也是一朵凤凰花。 墨机心脏猛地一抽,如同着了魔障一般,愣愣地看着她,小声问道:“陵光……?” 陵光将脸伸到他眼皮底下,撇了撇嘴:“少离,你小子被我打傻了吧?不认得我了?也好,省的天天缠着我哥哥。” 她身后是绿茵茵的草地,头顶是开到繁盛的凤凰花,微风拂过还能闻到丝丝甜香。 彼时墨机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里却已经细细密密的排满了一抹纯粹的红色身影。 略略对视了几秒,陵光才猛地向后蹦了一大步,插着腰笑道:“少离,别废话了,既然来了就快出招吧~” 说罢双手在胸前合十,再次张开时,一条红艳艳的绫子已经从两手的掌心飞了出来。 她起跳腾空一抓,转身轻扬,在墨机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墨机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提剑。 战神并不是不败的战神。 那一场,是墨机活的近五万岁里,输的最惨的一场。 不是不能再战,只是看着眼前这抹笑靥浅浅,蹦上跳下的红,早已忘记了手上的动作。虽让他如何都想不明白,他却相当肯定一点,这约是动了情了。 末了,陵光蹲在倒地的墨机身边,一脸沉痛道:“少离呐,你委实断袖情深。可惜我一直向着鱼贤些。哎……你看你今天输的比往常更惨些,还不如回去好好养伤……真是悲催,眼睛都变色了。”说罢又伸手指了指周身墨黑的沧阳剑:“剑也不知道错拿了谁的。” 墨机似乎并不计较输的这般掉底子,而荡出一脸很开心的笑,听着她自以为是的嘀嘀咕咕,咧出了一排白牙。 陵光仍毫无觉察,往墨机身上放了一个药瓶子,摆出一脸“再接再厉”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蹦蹦跳跳地下了山。 墨机平躺着,拾起胸前的瓶子,对着光瞅了瞅。笑容更深了些。 赢了别人还送一瓶创伤药,也难怪少离说输给她能辱死人。 他墨机,也会有今天。 那是墨机安分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动了情。 彼时他并不晓得很多年后,他会为了她狠辣地用自己一世世的凡界残躯闯了神农炎洞,只为一块血玉。他也不晓得他会拒绝饮下孟婆汤,生生受着几百年的凡界煎熬。 他也曾以为,三劫一过,待他再次当回战神,他们就能在一起。 然,她却突然中途出现,说要与他结为夫妻,乱了他的计较。 却又如何都不能拒绝。 凡间一场,他急急忙忙地想早些历完三劫回到天界,心念着能名正言顺地娶了她,却不知已伤透了她的心。 当他好不容易能用自己的双臂拥抱她时,她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能。 这时的陵光早已不再是凤栖山上言笑晏晏的陵光。 千算万算,费尽心机,终究抵不过一个“命”字。 静谧的林子里,淡淡响起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陵光……么?“ 一阵风过,红艳艳的凤凰花瓣簌簌落下。 凤凰花(上)END 所谓鸿门宴 我估摸着先前被洛云跟墨机这么折腾一番,元气是有些伤了。 因此这顿饭吃是的相当专注,马不停蹄的横扫桌上佳肴,嘴里填的满满当当的。 白岂轻笑一声道:“墨机君,你此番委实招待不周了些,你看看她一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形容……还有那双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本神君面无表情地拿筷子戳了一块青笋,塞进嘴里。 耳听见身边那个声音十分淡然:“昨夜跟我叙了叙旧,约莫有些感慨。” 一个气儿不顺,哽住了喉。 阿虚伸过手来十分贴心窝地伸手拍了怕我的背。 少离皱了皱眉,踌躇了半晌才问道:“哥哥跟陵光那么熟?” 白岂甩开扇子,笑脸盈盈地等下文。 那厮伸手端起茶壶,将我的缓缓杯子满上,吧嗒放在我面前,这才慢条斯理地摆出一脸温柔地瞅着他道:“确实熟,过两天你要改口叫嫂子了。” 我不着痕迹地将茶杯往旁边推了推,眼风就瞟见旁边几个布菜的小鱼仙子顿了顿手,立马红了眼睛,哀伤之情溢于言表。 啧啧,又是几个被那厮的面皮蒙了心智的小仙娥。 饭桌那头的哥哥哈哈大笑,赞道:“好个墨机,我就等你这一句。” 同一时间少离拍案而起,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嫂子?!那丫头当我嫂子?!哥哥,你是不是刚回来还不太清醒啊?!她怎么能当我嫂子?!” 那厮十分闲适地摆弄了摆弄碗里的汤匙,气定神闲道:“少离,我记得,陵光院子里,好像有个制药姑娘叫莲生。” 少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噎了个满脸通红。 白岂置身事外,倒是十分清明,紧接着就问出了一句十分着紧的话:“我来的时候倒多有些听闻,却说你与阿虚君都说要娶我家阿光啊!”说罢转向阿虚,抿着嘴挂上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我自动忽略那句“阿光”,面无表情地叉起一只黄澄澄的果子,嘎吱嘎吱地啃。一心把那颗果子当成所有碎嘴小仙的脑袋。 少离拿眼睛偷偷瞟了墨机一眼,很不甘心地小声咕哝了一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起身退去了。少离素来不喜欢宴席之事,今日能露个脸,委实是给足了上清面子。 阿虚看得见一般,伸手舀了一勺珍珠圆子,笑着缓缓道:“约莫是有这么个事情。” 白岂“啪”地收了扇子,两眼精光闪闪还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阿虚尚未答话,左边那人便幽幽唤了一声:“陵光。” 我举起果子啃得很是卖力,不搭理他。 那人到不介意,一手支着脑袋,又幽幽飘出一句:“你可知道我那一世,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这堪堪是诸位知情人士现下最和着胃口的问题。 一桌子人顿时停下手里的筷子勺子作出聆听状。本神君啃果子的动作略缓,正巧瞅见旁边几名小宫娥皆竖着耳朵,又要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形容,真真辛苦的紧。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让你生个孩子。” 厢房里一时安静的很。 本神君一哆嗦,插着筷子的果子掉在桌上,又骨碌了一圈,功德圆满地打碎了一溜食具。只感觉浑身的血气都冲上头顶,这一张久经风霜的老脸也十分不合时宜地红了红。 那人端着茶盏送到唇边,面色不变地接着说:“现在想来却觉着没什么好后悔,那时候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毕竟……”他语气略略一顿,呷了一口茶水才道:“……时间还长得很。” 白岂缓缓回过魂儿来:“阿光,这……” 我一把拍上桌子,却仍是有些底气不足地朝他吼道:“你莫说些叫人误会的话!” 墨机一脸无辜,靠在椅子上摊了摊手:“实话实说。” 我咬牙道:“你不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了?!” 墨机收了笑脸,正色道:“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确实不应该‘相敬如宾’地做夫妻了。” 我愣了愣,道:“什么意思?” “陵光,你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墨机侧过脸,向我靠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就是那个意思。” 我正绞着眉毛想昨夜他那区区两句话到底蕴含了怎样深刻的含义时,白岂扯着面皮忙打圆场道:“阿虚君,这甜汤不错,你来尝尝?”说罢无限殷勤地伸手替阿虚满上一碗。 我忙别过脸来专心致志地拿筷子戳面前的一盘烧鸡。 阿虚接过汤来朗声笑了笑,道:“丫头,你瞅瞅,墨机终于被敲出来了这么多个……”说道这里却是一顿,我却暗暗堕下泪来。 敢情老祖宗对我动手动脚了半天原是做的这般打算。 白岂升调哦了一声,道:“阿虚君不娶她?” 阿虚一脸高深地笑了笑,道:“我瞅这墨机小子忒急人,就暗中推了他一把。再者,我这岁数丫头能叫一声祖宗了,倒是没胆量作出这档子惊天地的事情。不过,这次对演戏本子投入得很。” 墨机精准地勾出一抹冷笑。 我暗中咬了咬牙,您老人家的胆子素来留着做更惊天地的事情。 饭毕,我们一行三人站在东海龙宫口。 墨机走过来,一脸熟络地对我道:“东海这边有些事端,你先回上清等我。” 我转过头专心欣赏龙宫口上一丛珊瑚草。 白岂刚道了声告辞,我便拉着阿虚腾出了东海。 三人挤在一朵祥云上,颤悠悠地飘回上清。 一路上走的甚是平稳,加之方才吃饱了肚子,白岂同阿虚两人皆立在云端打起了瞌睡。我颤颤巍巍地驱着祥云,不想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一小朵祥云随即猛地抖了抖。 这一抖惊得眼前这二人虎躯一震,四根胳膊在空中七零八散地舞了很久才略略稳住身形。我念自己这般丢人至此,心里真真悲催的紧。忙扯出一脸讪笑尴尬道:“方才吃的多了些、略略多了些。” 阿虚面色庄重地凝神地听着什么,并不应我。再转头一瞧白岂,那张桃花面竟如白宣一般退得毫无血色,两眼定定地瞅着斜头顶上某个地方,仿若中了魔障。 我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 逆光下一片巨大的阴影,隐约分辨出了一只多翼大鸟静悬在空中。我一手在眉间搭了一个棚子,眯着眼睛看了许久。 这边还尚未瞧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爆喝:“两个孽障!” 这一声吓得本神君两腿一软,差点从祥云上跌下去。三魂去了两魂。 白岂这才回过神来,执起我的胳膊将我撑起来。 我哆嗦着两腿,抖了着嗓子轻声道:“师父,您回来了……” 卜罗罗谷的往事 师父此番委实气得厉害。 我跪在上清正殿,专心研究地板上的花纹。哥哥因着一直不晓得阿虚的身份,单单被骂了数句,幸而免过了这一劫。 师父虽十分严厉,却并不是易怒的人。活了这么些年头,加上今天也就两次罚跪。上一次便是……咳咳,偷喝了嫂子的酒,天帝老爷子发火。 厢房里静了多时,引得我差点打起了瞌睡,却听见阿虚略带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央歌,你还是老样子,做事一板一眼,了无生趣。”遂连忙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正正端端跪着。 师父哼了一声。 阿虚又道:“左右是我让丫头带我出来的,你若是怪罪,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师父又哼了一声。 阿虚微微苦笑,悄悄密音与我道:“你这丫头,还不快跟师父认罪。” 我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渐渐渗出汗,定了定心神道:“师父,徒儿错了,不该跟阿虚……啊,不不,是老祖宗没大没小,到处疯耍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才低着嗓子怒道:“都能跟自己祖宗称兄道弟了,你道理没参透几分,倒是十分专注地养肥了胆子。” 我更加压低了头,跪得十分虔诚。 师父既然开了嗓子,话就多了起来,继续扯着嗓门道:“没大没小……阿虚阿虚,阿虚也是你叫的?!你这不肖徒弟竟还跟老祖宗谈婚论嫁去了,满三清传的都是,真真给我上清长了不少脸!” 阿虚一脸满不在乎,接着腔道:“哎,央歌你这就错了吧。陵丫头那婚事是我诓着墨机小子玩儿的,改天澄清了便是。阿虚也是我让她叫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性,闲散惯了,也不怪这些小辈。何况你这两个徒弟为你那病也很是费了费神呐。” “我让她带我出来她就带我出来,让她叫我阿虚他就叫我阿虚,倒是对我顺从的很,又何来不肖了?” 师父气呼呼地憋了半晌,这才略略软下语气道:“你起来罢,若不是师伯求情,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我见师父松了口,忙站起来揉揉膝盖,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的病可是好了?” 师父生硬着嗓子,瞪了我一眼道:“托你的福。” 我又巴巴地凑过去给他老人家倒了杯茶,双手呈到他面前道:“师父若是还没痊愈,就应该专心养病。” 师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接下茶盏:“你的意思,为师是不该回来了?” 我忙挂着两条眼泪条道:“没有没有,徒儿不敢。” 阿虚笑着问道:“央歌,我倒是想知道,你这次急急忙忙地回来却是有什么事?” 师父略略皱眉,扫了我一眼又对阿虚道:“晚些时候再同师伯细讲。若说急着回来,是要问清楚这个丫头一件事情。” 阿虚扬着眉毛,我一颗凤凰心又被提上了嗓子眼儿。站在师父跟前低头绞着衣角。 师父瞅着我,不紧不慢地问道:“陵光,你的母亲,真的是只五色鸟?” 我一怔,忙抬起头,正好对上师父直直盯着我的双眼。 卜罗罗谷在靠近南海的一处幽林里。 谷中草木繁茂,正中间堪堪长着一株巨大的卜罗罗树,其高数十丈,方圆数亦有十丈。谷里大多的凤凰都住在这棵树上。 我却是其中的异类。 当年有个很是盛行的传说,说是有只五色鸟无意间得到了父神的光辉照耀,尚未受孕竟生下了一枚凤凰卵,便千里迢迢的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飞到了卜罗罗谷。 树上的凤凰们开始对其很是尊敬,可是后来,这只孵出来的小凤凰资质一般,一身绒毛颜色也不纯净,是个杂毛雏鸟,并未瞧出有何过人之处,不堪的言论也就随即多了起来。 说这是五色鸟大约是同哪只凤凰偷了情,才生出这么只杂毛小凤凰,还编出父神光辉的谎话。 那只修为不深的五色鸟终究受到树上众多凤凰的排挤,郁郁而终。留下一只孱弱的杂毛小凤凰,下落不明。 那只连人形尚都幻化不出的五色鸟,便是我的母亲。 那只杂毛小凤凰,就是在下本神君。 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在我刚刚满了两百岁时,母亲离我而去。死之前仍浅浅哀鸣,对我说,我虽没有父亲,却是一只神鸟。一定要活着云云。 我彼时并不懂得生生死死之间的含义,因而并不难过。 等到略略参透其中奥义时,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一个替我遮风挡雨的温暖彩翼。 卜罗罗树上的大多凤凰始终想赶我出去,我却不能,离了这棵巨树我只有死路一条,而母亲让我活着。 后来那些凤凰们想出一个赶我走的法子,便是犹如精卫填海一般衔来石子,精准地砸进母亲留给我的巢里。 我从此开始了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躲在隐蔽的树洞里睡觉,晚上爬出来觅食,再将巢里的石头清出去,日复一日。 我就是那时遇到了白岂。 隐约记得是某个中午,一只能化为人形的小公凤凰找到了我藏身的树洞,一把将我拎了出来,再狠狠地摔在了巢里。 待我疼痛得清明过来后,才发现身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子。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杂乱的绒毛,又看了看满巢的石子,我忽而生出一种“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的感觉。 活着这么苦,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遂单翼护着脸,枕在石头上由着他们去。 “同为一族,何苦赶尽杀绝?”白岂从小就这么文绉绉的。 领头的小公凤凰嘲讽地笑道:“跟杂毛一族?白岂,你是望族之后,不要做些损了自己身份的事情。” 白岂并理会他,而是化了人形从石头堆堆里将我刨了出来,抱在怀里。 那只小公凤凰愤然道:“白岂,你竟然……你是要跟我们作对么?” 白岂笑了笑,将我举过头顶,朗声宣布:“我白岂从今以后便是这只小凤凰的哥哥,从此以后她的事都由我管,你们若是欺负了她便是欺负了我,赶她走就是跟我作对!” 小公凤凰嗤笑道:“你?你又算老几?” 白岂笑脸盈盈道:“我是独子,今日既然多了妹妹便是老大。” 小公凤凰仍不甘心:“老大又如何?你看看你手里那东西,简直是对凤凰一族的侮辱。” 白岂笑脸不变道:“父亲若是知道你们这样说他的新女儿,怕是要生气了。” 那群人讨了没趣,咕咕哝哝地散了。 人都走尽了白岂边顺着我的毛边问:“你可有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他望天想了想道:“朱雀神叫陵光,我便叫你陵光如何?”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便知道了除了母亲,原来还有一种人叫哥哥。 阿爹阿娘素来善良,心肠软,见我日日被人欺负就收了我做女儿。幸而是卜罗罗树上的一支望族,并没因此惹下什么事端。 后来的几十年,日日由白岂带着厮混,偏生阿爹阿娘又宠我得很,便磨出了这么个蛮横的性子,在卜罗罗谷当了一阵子无人敢惹的杂毛小霸王。 约莫是三百岁时,阿爹阿娘留住了云游至此的央歌真人,托真人收了我俩做徒弟,嘱咐我俩跟着师父踏踏实实地学本领,这才随师父来了上清。 卜罗罗谷的旧事,多可喜,亦多可悲。 师父此番突然问道我的母亲,定是有什么缘由。 “……是。” 师父正色思量了一番,又问:“上次给你的莲花种子,现在如何?” 我抬眼看了看师父,结结巴巴道:“那朵莲花……成仙了……” 师父虎躯一震,对我喝道:“速速带来我瞅瞅。” 莲生进了正殿,垂着眼眸盈盈一拜。 师父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对我道:“你先回去,我有些话单独问她。” 我估摸着,当初莲子是师父给的,现下修了仙,师父竟是如此反应,可见这颗莲子于师父渊源颇深,保不准还是位故人。遂不动声色地退了。 走出去老远,隐约听见阿虚的恍然大悟的调调:“……原来是你。” 怄气的鱼贤 我先是去了哥哥那里。 白岂神色郁郁,平瘫在床榻上:“师父怎么突然问你那些旧事?” “我怎么知道,而且我院子里的莲生,约莫跟师父是故交。”我头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用指头描摹茶壶的花纹,“阿虚竟然也认识,可别又出来个祖宗,我罪过就大了。” 白岂轻笑一声,道:“说起来,阿虚倒是很着紧你,竟然这么急着试探墨机。” 我瘪瘪嘴,换了另一只胳膊枕着咕哝道:“那是他老人家闲得紧了,可巧碰上我这么个事儿,若是他老人家遇上鱼贤,还说不定怎么对你呢。” 白岂不吭声了。 我扯着脸皮笑道:“倒是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鱼贤这么怄气。”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很是委屈:“反正我什么都没做。” 我忽而一个激灵,十分振奋地跑过去,坐在床边道推了推他的肩:“哥哥,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香囊,提着绣绳拎到他眼前。 “你做的?”他接过来放在手里仔细把玩了把玩,似笑非笑点评道,“花样绣工尚且过得去,香味调的倒是甚好。”说罢又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我颇为高深地抿了抿嘴,道:“我倒是做不出这么细致的活儿,但这香囊却颇有来头。嫂子那儿的一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娥瞧上鱼贤了,托我送个香囊过去。少离那儿一忙给忘了,这方才想起来。” 白岂头也不回地将香囊抛到我身上:“庸脂俗粉,手艺粗糙。”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变化挺快的么。 一回听莲舫,就看见莲池边的石凳上颓然趴着一个人。 我拉过云罗,问道:“鱼贤呆在听莲舫几日了?” 云罗咬着手指头想了许久,才道:“这倒没仔细算着,白岂神君一回来,鱼贤就搬到听莲舫来了。” 我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鱼贤在气什么?” 云罗一脸神秘地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十分谨慎地凑到我耳边。 本神君一个没忍住暗自晕了一晕。 想必是原先看戏本子时叫他偷瞄去了不少,竟将戏里的套路学的如此出神入化。上清是三清最清净的地方,我这听莲舫里莫说是旁的人了,连个蚊子都是稀客。 他神神叨叨地凑过来道:“白岂神君那日回来,身边带着个俏生生的绿藤小妖,手里还拿着神君的扇子。” 我一脸讶异,道:“你、你可看清了?那扇子可是哥哥的七翎扇?” 云罗将一张小脸摆出笃定的模样:“玉雕扇骨,翎织缎面。确实是神君的扇子。那日回来不多时就又双双去了别处。” 七翎扇是刚历劫飞升时,师父送给哥哥的。 说是以后做了司文,手里拿把扇子才合衬身份。 七翎扇是由七种珍贵鸟禽的翎羽织成的。那时候我瞧着它颜色素净煞是好看,就日日腆着脸皮缠着哥哥,想讨过来。哥哥却如何都不松口。 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丫头仙术如此不精进,这么好的扇子若是给了你岂不白白浪费了?” 随后几日我时常是挂着一包眼泪,远远瞅着白岂。虽不再言语,可那神色要多哀怨有多哀怨,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他无奈,只好领着我去寻了师父。 师父倒也大度,凌空一抓,抓出一条红艳艳的绫子。 递与我道:“这条五火红绫你好生收着,你性属火,用这个甚好。” 我见它颜色很是讨喜便欢天喜地的接下。 然,再好的仙器遇上不长进的神君也便是废了。白岂的扇子多数时候是用来附庸风雅,我的红绫则多被我使来打凤栖山大树上的果子。 哥哥宝贝这把扇子是出了名的,任谁都动不得。而今却给那只绿藤小妖拿着,也难怪鱼贤怄了一肚子气,躲在我的听莲舫里面日日不出门,闹别扭闹得欢畅。 我走过去,将香囊拍在桌子上展颜一笑:“鱼贤呐,来而不往非礼也。前段时日多亏了你这个鹊桥,我觅得良人。见你形单影只,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好在杜蘅小仙子心灵手巧又对你暗藏情谊,做了这个香囊让我转给你。” 鱼贤缓缓抬起头,半睁着一双死鱼眼睛拿起香囊看了看,道:“甚好。过几日我就去花神殿提亲。” 本是逗他的,竟叫这句话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讷讷道:“提亲,你这是……要娶杜蘅?” 鱼贤点点头:“对诶。” 本神君惊诧了。 他他他、他不是个断袖么?!敢情这万儿八千年都是断着玩儿的?! 我捧了捧心,讪讪道:“哎,我刚刚在……咳咳,说笑,成亲这档子事怎么能如此草率?你此番点头同意了便是一辈子的事。若不是诚心诚意,岂不耽误了佳人?” 鱼贤黑着脸不说话。 我又想了想道:“左右我说了不算数,你总是要哥哥知道不是?” 鱼贤动了动嘴,还是不做声。 我看他这副形容心里就明白了六七分,他这样子分明是让醋给酸的,遂道:“哥哥是有分寸的人,定有些缘由,你倒是慌忙闹起别扭了,也不问问清楚。” 鱼贤这才哼哼唧唧道:“我才没生气,我虽思慕神君,但也不会纠缠。” 这莫约就是口是心非了。 本神君一手握拳,大力拍上他的肩头道:“鱼贤呐,我肯定是向着你的,白岂若是说不出什么合衬的缘由,就莫怪我一把火把那些藤藤草草给烧个干净。” 正说着,白岂与莲生款款走了进来。莲生朝矮身我行了一礼。 我忙叫他俩坐下,兜了一兜问题不知道怎么开口。 鱼贤扭过头趴着,十分有骨气的忽视了哥哥的谄媚笑脸。 我忙问道:“哥哥怎么来了?” 白岂干笑道:“方才路过,正巧看见莲生,就送她回来了。” …… 在座的几位道行深深浅浅的仙人皆有刹那的面部僵硬。 谁能编一个比这更烂的理由。 莲生垂眸缓缓道:“神君定有问题问我,可是真人交代现在还不能全数告诉神君。还有就是……真人现在已经带着神使去了轩山。” 我愣了愣,这两个老人家,这么神神叨叨的:“那现在能告诉我什么?” 莲生缓缓抬起眼眸,墨黑的瞳仁映着我的脸:“真人与莲生有恩,莲生受真人之托必会保神君安全。” 本神君不才,真真不明白我在上清安安分分地当个挂名散仙能有多不安全。 但是看着莲生一脸肃然,我还是讪笑道:“甚好、甚好,有劳、有劳了。” 青鸾 当夜,我略略劝了劝鱼贤。 想必我们几个从卜罗罗谷出来的都是属犟驴的,这两头犟起来本神君实在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鱼贤那厢,对哥哥向来是用心良苦,照顾的无微不至。虽然窜出来个少离,两人呆的时间略略短了些,却是更激励到了鱼贤对哥哥忠贞不二的感情。 白岂那厢,对鱼贤向来是不甚清明。他虽然喜欢逛凡界青楼,却多多是喜爱歌姬们细语柔声的嗓音,这么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此番这个苗头不好,我都替鱼贤掬一把同情泪。 我道:“鱼贤,我们三人从小就处在一处,哥哥大条了些大多把你当了弟弟,也生不出个绮思来。你倒没把这层窗户纸挑明白,他自然想不通透你在气什么。” 鱼贤想了想道:“我跟神君夜夜同睡一榻,我以为没什么不通透的。” 本神君非常淡定,没有做声。面色十分从容。 鱼贤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去歇息吧。” 我左思右想,还是一个没忍住问道:“你俩睡一起,你、你可做过什么?” 尽管是半夜,本神君还是能用自己五万三千年修为担保,鱼贤脸红了。 他别扭了一别扭,道:“神君睡的沉,我也就偷亲个一口两口么。” 本神君面容沉静的微微一笑。 天庭断袖虽倒不在少数,不算是稀奇事。这换成了哥哥,总是感觉甚奇妙。 约莫是心里搁着鱼贤的事,我当夜睡的不太好,梦境连连。 先是东海波涛汹涌,凤栖山升起了滔滔烈火,最后却梦见两位故人。 我一如上次一样趴在云头往下面一瞧。 梦里头那场面正是元宵节的庙会,一个穿着翠绿裙子系着红腰带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在人群中窜得欢畅。 这身打扮,本神君默默替她汗颜,真真是位奇女子。 再顺着她瞅过去,可巧看见了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面容冰冷,眼睛闪着寒光不带丝毫笑意,跟这欢快的庙会格格不入。我细想了一想,方才明白过来,这个小姑娘约莫上次在雪地里救了这个少年,两人就顺理成章的走到一起了。唔,又是出俗套的戏本子。 本神君伏在云端,看得意兴阑珊。 小姑娘闹腾了许久,最后拉着少年停在河边,欢天喜地的放了一盏莲花灯。我眼风飘过去,河里稀稀拉拉漂了不少莲花灯,从云端瞧过去一闪一闪的,还真挺好看。 少年这时说话了:“。” 哦,原来这位奇女子名叫。 笑脸盈盈地应了一声,十分专注地啃手里的糖葫芦。 那少年仍是面无表情道:“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停了停,笑脸垮了下来,踌躇了半晌才凄凄切切道:“你想要的话,我送给你也行。但是你不能用来做那件事。别走,从此放弃前尘,一直陪我好不好。” 少年眼睛里的寒意看得本神君直打哆嗦。这个小姑娘真是个情种,他这副面皮虽然好了些,可眼睛里的寒气真真能折了人的寿命,不是什么好人。 她还让他许诺一生一世。 少年皱了皱眉:“你也是知道我的……” 打断他,挤出笑容道:“别说,别说。我刚才许了愿,说了就不灵了。” 少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薄唇微张,吐出一个字:“好。” 本神君有些讶然。 心下做了几分猜测:这个姑娘大约有什么宝贝,少年大约需要这件宝贝。姑娘可巧救了这少年,治病疗伤时大约生出些绮丽心思。但是大约发现这个少年不是好人,这宝贝到他手里大约要用来做坏事,心里大约就矛盾了。少年大约得不到宝贝就要走,少女大约不想让他走,于是,就送上宝贝,大约以为少年得了宝贝就能跟他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也就好猜了几分:少年先前大约是个坏人,大约想要作出一番大坏事。可孰料碰到这么一个痴情的姑娘,处得久了大约也是有一丝感动。后来大约就为了这个姑娘放弃了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打算。两个人大约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完后半辈子了。 唔,大约就是这样。 只可惜本神君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梦境一转,原先热热闹闹的元宵庙会成了空旷的一处战场。 说是战场其实是眼见处能瞧见斑斑血迹。烟雾蒙蒙不甚清晰。 本神君坐在云端左右看看,没瞧见什么人却能瞧见一大群五色鸟在空中盘旋悲鸣。我略略一顿,遂将祥云降了落在地上。 走了几步一拐弯,一颗小心心差点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那个眼神寒冷的少年紧紧看着自己的右手,而他的右手—— ——鲜血淋淋地刺穿了单薄的身体。 “!” 一睁开眼睛正巧看见莲生探过身来:“神君作恶梦了?” 我捧着心略略喘了喘,眼前还是那副血淋淋的画面。定了定心神道:“无妨。现在什么时候了?” 莲生扯过外衫披在我肩头,道:“天快亮了,莲生正要去凤栖山收药草,听见神君这边有些动静,就拐过来瞧瞧……神君方才叫了声……‘’?” 我脑海里仍不太清明,胡乱点了点头,随口答道:“嗯。”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我扯过她的手道:“莲生,今天你要去兜率宫找老君借炉子炼丹吧?” 莲生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揉了揉额角,看着窗外光线渐渐明朗,道:“最近浮躁了些,静不下心来。委实有些时日没见到老君了,颇有些想念。现下好不容易得了闲,我就同你一起去。” 莲生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天大亮收拾妥当了以后,本神君仍然是名精神抖擞的神君。 提了一篮子药材准备捏个决召来一小朵祥云。 就在这个当口,身边的莲生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我的袖子:“白岂神君来了。” 我一瞧,白岂正站在树旁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揶揄道:“阿光啊,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去找墨机君呐?” 回来以后一圈儿事儿,倒是把这位神仙给忘了个干净。 但白岂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委实扎眼,本神君马上腆着脸皮笑道:“这不是急着去老君那儿么?呦,哥哥今天精神头不错,跟夜里没有鱼贤挤着,果然睡得踏实么?” 白岂眼角抽了抽,脸上红红白白好一阵,忽而阴恻恻地一笑:“阿光,有人来找你。” 说罢身后施施然走出一位翩然神君。 翩然神君道:“陵光神君也要去兜率宫么,我正好也要去那里寻人,真巧。” 本神君立刻收了笑脸,含泪仰望蓝洼洼的天空。 三清第一花花公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飘往玉清兜率宫。 本神君向来擅长粉饰太平,保持着闭目养神状,轻车熟路地驱着祥云。 身边墨机倒也安分,十分闲适地欣赏一路风景。 玉清,兜率宫。 金绸帐帘轻掀,走出来一双人。 一位老者身着深蓝色道袍,玉簪束着一头银丝,手里执着一只拂尘。那便是老君了。另一位是穿着一身素白袍子的少年,素白的袍子是相当夸张地绣了几朵或是含苞或是盛开的桃花,桃花映面,生的也算是十分受看了。 我忙拉着莲生走过去恭恭敬敬一拜,道:“老君。” 老君哈哈一笑,一手抚着白花花的胡子,一手背在身后道:“陵丫头,你真是忙得很,许久未见了啊。” 我笑道:“倒不是忙正经事,琐事缠身,今日得了闲就来看看老君。” 老君将一双绿豆小眼眯起来道:“莲生丫头倒是十分得力,心无旁骛,制出来的丹药都是上品。” 我点头诺诺:“老君过奖了,过奖了。” 老人家作出佯怒的模样拿手指点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丫头,我夸莲生你倒是应得挺及时。自己不长进,尽做些个乱七八糟的药丸子,浪费了我多少好药材。” 我又忙赔笑道:“老君说的是。” 那名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陵光么,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我作出吃惊的形状,抖着嗓子向老君问道:“老君,你、你何时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老君翘了翘胡子,嘟着嘴拉过莲生道:“走,我们炼丹去,这个疯丫头,给她点好脸色就得寸进尺。你们几个要走要留随便去了。” 偌大的房里就剩了我与墨机还有那名少年。 本神君生出些许尴尬,正想着如何找个开口找个理由进去捣鼓炼丹炉时,身后的墨机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笑道:“千介,你倒是挺会躲的。” 我微微一愣,原来他是南海龙太子影千介。 影千介的大名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哥哥对此人从来不吝笔墨,扬扬洒洒地在《三清异闻录》里大书特书了一番。 哥哥曾说过,此位仁兄有一句响彻三清的名言:“既然做了花花公子,就要做三清里花花公子中的翘楚。” 翘楚行事果然非同一般。跟少离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男神仙喜欢女神仙的,有男神仙喜欢男神仙的,也有男仙喜欢灵兽喜欢小妖的,而这位翘楚,通通都喜欢。 也有花花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有花花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而这位翘楚恰恰又是后者。 影千介素来来无影去无踪,挥一挥衣袖连片树叶儿都不带走。莫说三清了,三界里头凡是跟影大太子有所牵连的,都离不了肝肠寸断的下场。 简言之,实在是担当得起翘楚的名号。 翘楚对墨机笑了笑,道:“最近被纠缠得紧,可巧帮父王来取仙丹就在老君这里留了几日,图些清净。”边说边递上厚厚的一本册子,“司命忒难说话,我可是费劲了口舌。这回你可欠了我个大人情。” 墨机不置可否,接过来低头细细翻阅翻了翻。 影大太子悠然转身,上前来对我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和气道:“陵光神君。” 我忙干笑两声道:“影太子。” 翘楚笑得愈发和气:“听闻陵光佳人毕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酒,一个是戏,可三清真真里知己难求。在下刚好得了几坛好酒,想邀神君移步去南海畅谈一番,不知陵光佳人赏不赏脸?” 我不禁抚着额头汗颜,他那一声“佳人”真真叫出了我一身鸡皮疙瘩。翘楚一语中的,引得我差点就软下了脖子。 墨机那厮翻册子的手略略一顿,当即缓缓合起来搁上茶几。我的角度刚刚好看见那厮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跳。 然这位仁兄面上还是笑得很和善,不紧不慢道:“千介,芍药仙子若是知道你把她送你的佳酿做了这般用场,定又要找你哭上三天了。若是她找你哭被又流桑姑娘看见了,怕是也不会罢休。这般来来回回闹腾几次,天蝉元君怕是不会理你了,上次为了逗她一笑用了三百年,这次你打算用多久?” 本神君面上不作声,却暗暗记下了这段话,回去说给哥哥听后,他定会扬扬洒洒地给翘楚出个外传野史。 翘楚忙换上一脸讪笑,道:“我方才是玩笑,你倒是着紧她的很。” 墨机嘴角再度十分精准地勾出一抹冷笑,气定神闲地捋了捋袖子。 翘楚十分巧妙地转了转话题,意味深长地对我道,凡人的戏本子写得再好也是凡人的事,作为一个神仙就应该看仙人写的戏本子。我猜这思路应该是顺着他的花花公子论的,遂十分谦虚地问他哪位仙人有些闲情写戏本子。 翘楚高深一笑道:“所有神仙里,有一位倒是写得十分专注。” 我升调哦了一声,道:“敢问是哪位仙人?” 翘楚笑道:“司命。” 我摇了摇头道:“司命天天绷着脸,又怎么会借凡人的命格给我看?” 翘楚咧开一口白牙对我摇了摇食指道:“陵光佳人,你可知道我是谁?哈哈,我前些时日就找司命讨来了一册命格,你且拿回去看就是。”说罢拿起茶几上的册子交到我手上。“这个人的命格离奇的很,司命写的十分尽心。” 我皱了皱眉,看了看正在专心研究老君字画的墨机小声道:“这不是墨机要的么?” 翘楚笑得十分大方,道:“那家伙过目不忘肯定要看得都记下了,我难得借来一本,可巧给佳人你瞧瞧,看完了再给我就是。” “不说了不说了,我可要回去找天蝉妹妹了~”声音方落人已然飘出了兜率宫。 我小心翼翼地将命格收了,转身进了炼丹房。 炼丹房里赫然耸立着一鼎金灿灿的炼丹炉,人站在里头徒然显得矮小了几分。 老君正跟莲生说着话,一瞧见我忙招呼:“丫头快过来。” 兜率宫难得这么热闹,老君颇兴奋,一张布满褶子的面皮染着相当喜庆的微红,手里高高举着一枚黑黝黝的仙丹道:“看看看看,莲生这丹,色泽多正多纯净啊!啧啧。” 我甚专注地瞧着他那张咧到耳根的嘴丫子道:“老君,左右我留着添乱,先走一步了,莲生你要好好跟老君学着,我改日再来拜访。” 老君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莲生款款一拜。 兜率宫外,墨机靠着玉雕大门好整以暇地瞅着我,面容慵懒,嘴角噙笑。 他这模样当真十分要命,本神君镇定地稳了稳心神,伸手招来一小片儿祥云。 驱着祥云方离地一尺时,便觉着祥云微微一震,回过头来方才发现,刚刚靠在大门口的某人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我身边。 本神君抽了抽眼角,咬着牙客气道:“下去。” 那厮操着手,笑得有些涎皮赖脸:“陵光,我们顺路,搭个顺风云你也这么小气?” 郁芬善样奇葩 本神君深吸一口气。 白岂私底下曾跟我说过,我养了三千年才养出来这等淡然的性子,断不能就让他几句话给折回去了,务必要做到风轻云淡。即便被折了回去,面子上还是要将分量做足的。断不能叫这厮瞧出来我被他折了回去。 我抽着面皮撑起一张笑脸和颜悦色道:“墨机君,并非小神小气,您是要回空冥了罢,小神想去一趟太清找我嫂子,这岂不是误了您的事儿?” 墨机笑得很是开怀:“先去趟太清也好。” 我又抽了抽面皮道:“神君还是自己驱云罢,左右我俩不顺路,何苦误了时辰。” 墨机凑过来,眯着眼睛道:“陵光,跟我在一起,你紧张?” 我额角青筋跳了跳,忙把笑脸扯开:“小神失礼了,小神闲散在三清游荡,断是怕耽误了神君的要事。” 墨机点点头,满意笑道:“唔,是有个要事。”说罢捏了一个决,祥云慢慢腾腾地飘了起来,“确实应该先去见见嫂子,陵光,你想的很周到。” 我愣了愣,清清嗓子硬着头皮正色道:“墨机,我可不记得曾答应你成亲的事。” 他眸光缓缓流转过来,轻笑道:“唔,我也不记得。”语气一顿,继续半虚着看眼睛看着前方的茫茫云海,淡然道:“鱼贤怕是记得很清。” 我转过脸,默默地堕下泪来。 耳边那厮的声音倒是兴致盎然得很:“陵光,你说,要不要给小侄子带点吃的?” 我俩肩贴着肩站在祥云上,本神君运了半天气儿,愣是提不起东海那晚的胆子来再骂他一顿。只好就这样站着。 本神君昔日年少,委实是有些时候蛮横了些,但与人还是多半是相当和气的,也自认为是名讲理的神仙。东海那晚骂过他以后真真畅快了一阵子,心里头也许是开阔,心想着郁结了这么久也算有个了解。 除却近日这些杂乱的事端、诡异的梦境,东海那次以后墨机这厮对我确实纠缠的紧了些。老祖宗在东海弄了一出不像话的戏,但这厮好似完全着了阿虚的道。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叫人给坑了……莫不是,莫不是他真的对我动了情了罢? 想到这一层不禁让我浑身肉紧了紧。 “到了。”余音未尽,那厮已然跨出一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花神殿门口多有珍奇草木,此时是凡间春日,繁花正开得旺盛。微风一拂,花瓣嫩叶缓缓飘落,真真曼妙的紧。 “墨机。” 他回过头来,琥珀色眼睛映着阳光很是耀眼,亮闪闪的。 我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道:“你莫不是……莫不是真想跟我成亲罢。” 他抱了抱臂点头笑道:“嗯。” 我这才将想了一路的话顺顺当当地说了出来:“墨机,我虽气你,将你骂的狗血喷头,你却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左右那时候我年少不懂事,单相思未果迁怒于你,你也不必为了顺着我的气跟我成亲。” 他目光灼灼地瞅着我,瞅出了我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墨机轻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东海那晚,我说过什么?”不待我回答,他转身走了几步,信手捻了捻垂下的一枝花枝缓缓道:“陵光,你从小喜欢耍耍小聪明,久而久之难免生出个觉得自己很聪明的错觉。我一直以为有些话不需我说你就能明白,显然,我是错了。” “我高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 说罢手一松,花枝跳弹而起,洒落点点花瓣落在墨机肩头。 这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我却隐约能明白过来,他是觉着我笨了。 我张嘴正欲反驳,却听他道:“你此番能和声和气地跟我说这些,已经够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花神殿看起来还是一片和乐。 正殿里,执明搂着郁芬斜靠在榻上,子汀那个小祸害正绕着他俩爬的欢畅。 我走到跟前笑道:“师兄,嫂子。” 执明揽着郁芬缓缓支起了身子,道:“让我猜猜,今天墨机跟着,断不是闯了祸来避难的罢……这么说来,你们是来发帖子的?” 郁芬娇嗔一声,纤纤素手照着执明胸口像模像样地拍了下去,道:“明,小两口头一次一起来,你这般直接陵光妹子该羞了。”说罢转过头来道:“陵光妹子,你跟墨机婚事定在几日啊?” 我望了望天,叹道:“嫂子委实比师兄略略委婉了些。” 墨机走上来略施一礼,笑道:“只是先同陵光一起来看看小侄子。” 那小祸害蓦地一顿,停下来瞪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在目,本神君十分矜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撑起一副还算上的去台面的笑脸。 谁知那小祸害竟然也拉开嘴角对我展颜一笑。我这小侄子命定是要生出一副倾世容颜的,他这饱含深情的一笑犹如惊世天雷,劈得本神君差点跌在地上。墨机十分受用暗暗扶了我一把。 嫂子大喜:“哎呀,陵光妹子你看你看,子汀还记得你。快来,快来抱抱他。” 小祸害端端坐好,向我伸出两截藕节般的小胳膊。 本神君欲哭无泪。墨机凑到我耳边笑道:“不过是个牙还没张齐的小娃娃,你怎么这般害怕?” 我喃喃道:“这娃娃可是三清所有娃娃中的一朵奇葩。” 墨机又笑了笑,不做声了。 师兄见我扭扭捏捏如临大敌地形容道:“哎,叫你来抱我儿子,你看看你那是什么表情?又不是叫你去抱凶兽。” 小祸害约莫是小胳膊举得酸了些,又千伶百俐地瞧出来我不愿意抱着他,眼睛里立马蓄上一包泪,小嘴微张好似就要哭出声来。 我忙箭步一冲将他揽在怀里,对嫂子讪笑道:“子汀长的真快,这小模样俊俏得,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认不出来。哈哈,啊哈哈” 小祸害羞答答地瘪瘪嘴,从善如流地抓着我的衣襟擤了擤鼻子。 嫂子听了很是受用。 墨机走到我跟前,伸手逗了逗小祸害,笑道:“小侄子跟你倒是挺亲。” 我吞了口口水,讪讪道:“原先带过他一段时日,约莫他还记得。” 那厮笑得愈发开怀:“才带了几日他便这般恋你了,以后我也好放心。” 我这榆木脑瓜子登时清明起来,他这一路上调戏我调戏的很是欢畅。我在上清闷得久了些,对这些男女之事不太敏锐,白岂曾教育过我有了婚约的神仙们都是这样打情骂俏的。敢情我那天骂他算是白骂了,遂平白生出些伤感,怅然得很。 怀里软绵绵的小肉包子满眼戒备地瞪着墨机,表情不合年纪的肃然。 我哑然一笑,却不晓得这小祖宗是怎么了,只怕他不高兴了又来一次魔音灌耳,忙对着他又亲又哄,抱在怀里哼着小曲儿逗他。 小祸害立即换上一脸灿烂笑容,粉嘟嘟的脸蛋埋向我的颈窝,顺便吧嗒吧嗒地流些口水进我领口。 嫂子满意道:“明,你看陵光妹子多会哄孩子。” 执明点点唔了一唔:“如此这般,下次我不在身边,也大可以放心了。” 本神君虎躯一震,险些撒了手。 郁芬嗔笑道:“你若是敢再一去数月不归,就莫回来了。陵光要抓紧了,若是生了个女儿也好定个娃娃亲。” 本神君双眼已经开始冒金花了。 墨机十分体己地将我半拉半抱地安置在檀木凳子上,幽幽道:“正有此意。” 子汀忙从颈窝立起脑袋,双目泪光莹莹,无限幽怨地看着嫂子又看了看我,小手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嫂子这孩子真真聪颖。大抵是明白他们几个不怀好意的神仙正合计着给他安排媳妇,小小年纪已经被人排好了下半辈子,这才摆出这等忧郁的表情。委实让看者辛酸。 我升起一种找到难友的感觉,遂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子汀啊,姑姑疼你,一定加油给你生个弟弟,以后子汀自己去找媳妇。” 本神君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没经过脑子的。 嫂子留我吃饭,我找了个理由推了。 临走时,子汀一包眼泪蓄了许久,眼看着就要流出来时,墨机凑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立马瘪着嘴作出凌烈的形容,不再扯我的袖子。 唔,长大了果然听话些。 离开太清时,领路的小仙娥眼睛瞅着我,又羞答答地低着头,过儿又偷偷地瞅了瞅我。我看她欲言又止的形容道:“小仙子有什么话直说了罢。” 那小仙娥泪光闪闪道:“神君,鱼贤君让、让云罗跟我说……他、他……说他是个……是个断袖……” 本神君默默抚额汗颜道:“杜蘅仙子,那日是我失礼了。你莫难过,上清还有很多比鱼贤更好的男仙,改日我一一介绍与你。” 杜蘅泪眼汪汪地扯着我的袖子道:“神君,小仙、小仙又做了个香囊……能不能劳烦神君,替我、替我送给云、云罗小哥……?” 镜湖之塔 半路上墨机那厮摸着鼻子笑着飘出一句:“儿子也好。” 我愣了愣,我俩顶着风吹着,他这句话夹在呼啦啦吹过耳边的风里听的不甚真切。再者我不知道他突然冒出来这句无头无尾的话是个什么缘由,便只当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数着盘旋于云海的吉祥鸟。 他也再无下文。 祥云飘到镜湖上方时,有些不太平。我先前只道是墨机驱云的技巧不好,谁知这云竟十分生猛地使劲抖了抖。 墨机扶着我的胳膊帮我稳住了身形,往云海下面瞅了瞅。我也像模像样地学着他看了看云海,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他回过头来淡淡嘱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别先跑了,也别下去。” 我面上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心里却对着蓝洼洼的天千恩万谢,有了计较:好不容易得了个正当合衬的缘由,哪里有乖乖等他的道理。 墨机伸手,又招来一片儿七彩祥云,踏上款款飘向镜湖。 本神君不由愤怒了。这厮才长我多少年的修为,为啥我招来的祥云都是灰巴巴的一小片,他招来的都明晃晃地闪着七彩仙光。 真是他奶奶的了。 我十分谨慎地趴在云边看了许久,直到那个黑黑的小圆点被云海彻底淹了才站起身,顺顺裙子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念决驱云。 然还没走出一里路程,便听天雷轰隆一声,脚下又生猛地抖了抖,本神君甚不体面地跌在祥云上。 待周遭静下来,我忙捧着心一阵接一阵地唏嘘。想来这没有鱼贤指点,偷鸡摸狗的事断是擅自做不得,做不好了可是要遭天谴的。 正想到此处,耳边隐隐传来些许兵刃相接之声。 我左思右想,只怕现在若是偷偷遁了,保不紧再来两三道天雷吓吓人,显然停在这当空委实是件历练胆子的事。遂站起来提了提精神,准备下去探探究竟。 镜湖镜湖,静若明镜。左右看了看并未瞧见墨机的身影。 镜湖面上雾气浓重,周围丛林环绕,偶尔传来几声吉祥鸟的啼鸣,静谧得让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湖中央赫然立着一座尖尖的塔,塔顶还贴着一片儿黄澄澄的符文,随着风摇摇欲坠。唔,塔里不知镇着什么妖怪。 再往下降了数十米,近瞧这塔生的十分纤细别致,小巧可爱。奇怪的是湖面上能看见十层,入口却沉没在湖底。显然是座不一般的宝塔,里头定关着不一般的妖怪。 将祥云降至水面后,我小心翼翼地捋起袖子撩水试了试温度。刚拨弄了拨弄,水里的重重的寒气便顺着手指尖一路畅通无阻地爬到心窝窝,这个冷战打得委实扎实。 我就着袖子擦了擦手站起来,放弃了下水的念头。这水里寒气这般阴重,里头的妖怪定不简单,我既然仙术不昌,还是不趟这趟浑水好些,遂转过身来准备将云驾得高些。 我这个转身才转到一般就转不动了,直僵僵地愣在那里。 墨机的七彩大祥云那头赫然立着一名少年。 我这回一惊一乍是有缘由的。 先是这名少年不知何时停在了祥云上,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再者少年身上既无仙气环绕又无妖气扑鼻,又大又黑的瞳仁嵌在细长冰冷的眸子里,映着他青白的面色,委实诡异的紧。 少年往我跟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淡淡道:“终于找到了……” 我微微挣了挣,没挣开。遂赔笑道:“少年,你认错了人罢。” 那名少年并不松手,歪了歪头,将我从头到脚结结实实地看过一番,才轻叹一声,语气十分肯定地吐出两个字:“青鸾。” 我怔了怔,嗡地一声,脑海里浮出雪地里他苍白的手指,眼睛不由地落到紧紧扣着我手腕的苍白骨节上,讷讷道:“你是谁?” 少年仍是面无表情:“你原来叫我初尘。” 我抬起头,正好对着他的幽深的眼睛。这是我头一次不在梦里看见他的眼睛。 他这双眼睛生的真是妙得紧。细长却带着英气,瞳仁毫无杂质,亮闪闪地清澈。虽是一双甚美的眼睛,坏就坏在没有融进情绪在里头,倒显得冷冷冰冰毫无感情。 我咽了口口水,慎然问道:“……你杀了她?” 少年张开嘴正欲回答,一声利器破空,黑色的沧阳剑从我耳边飞过,准准地刺进少年的胸膛。 我惊叫一声,那名少年面容渐渐模糊,化作氤氲白烟,散了。 我怔怔的里在原地看着那名自称初尘的少年原来呆着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祥云也没叫他踩下去一个坑,仿佛……仿佛他从没出现过一般。 脚边的云彩略略陷下去一些,我转过恰恰看见面色铁青的墨机。 墨机一向是笑脸迎人,他这下不笑的模样还真不是一般两般的陌生。 我心想他约莫是怪我没好好在原地等着他,忙回过神来赔笑道:“我见你许久未来,有些担忧,这才下来看看。” 沧阳剑凌空绕了个剑花,悠悠然回到墨机手里。他并不接我的话,竟挥袖拿起沧阳剑细细地端详起来,许久都不言语。他那厢不言语我这厢的心里却慌乱的紧。 以我对墨机浅薄的了解,我就算不等他蹬蹬跑回上清,他那厮也能笑眯眯地瞅着我屁颠屁颠往回跑的背影,过后再瞅准机会拿腔拿调地坑我一番。这般动怒的模样定和我等没等他扯不上半点联系的。如此,真相就只有一个——那名少年。 我这才胆战心惊地问道:“刚才那个少年……是幻影吧?” 墨机抿着嘴,目光灼灼地瞅出了我一身鸡皮才拉起我的袖子,我低头一瞧,右手腕的袖口上,还印着一抹清晰地手掌水印子。 头顶墨机叹了口气,语气有所缓和道:“他伤了你没有?” 我不敢抬头,盯着他皂靴上的金丝纹闷声道:“没有。” 墨机扣着我的下巴迫我仰起头来,皱着眉盯着我的眼睛:“你认得他?” 这个问题委实是个好问题,因为本神君也不晓得自己认不认得他。梦里亦真亦幻,说出口也不是个站得住脚的缘由。此情此景,本神君煞是英明地转了个弯儿反问道:“你却是一副认得他的形容。” 墨机这才松开眉头,恢复到往常的模样微微牵起嘴角道:“我刚才看他拉着你,两人一副认得的形容。虽是幻影,吞了盘古幡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好一声闷雷,直梆梆地敲上我的天灵盖。 本神君煞没风度地抖着嗓子问道:“盘古幡……那……他是……他是……” 墨机微笑点头,一副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道:“刚才是混沌的幻象。” 本神君这榆木脑袋闷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塔里镇着的大妖怪便是混沌,我梦里那只保不住也是混沌。方才十分熟络地拉着我的袖子跟我说话的那位是混沌,六千年前将墨机送去凡界历劫的还是混沌。 混沌混沌,真够混沌。这羁绊委实够深厚。 墨机抿嘴笑了笑,道:“若是没有这么只凶兽,镜湖也是片圣地罢。” 我理了理方才被剑锋吹乱的头发,随便唔了一声。 他往远处看了看,又是一副天气不错的语气道:“央歌真人在前面的林子里,受了点小伤。” 渡气的两种方法
番外—青鸾一凤
三清秘史多
30跑龙套的戏本子
31命格
命格 2
33淑侧妃
34如果这是你的谎言
35新来的药童
36流言
37翠娘
38柳水芝
39就医
大家一起来断袖
41提点
42过渡
镜湖之变 1
镜湖之变 2
吃醋是一种美德
46并蒂桃花
47月下应溪
48姻缘难寻
49灿若白莲
50惊变 上
51惊变 中
52惊变 下
53破塔
54锁仙
55饕餮
56莲落
57人散
58曲终
59后记
番外 一 ~ 三
61已合并
62已合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