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一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上) “已知窗外一物为白色、又听说屋内的颜色和窗外那物的颜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内的颜色必然是白色。这即是我墨家辩术所说的亲知、闻知、说知。所谓说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你们可明白了?” 宋国都城商丘,城郭间的一株刺柏树下,简洁而富有逻辑之美的话语,用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而苍老的声带说出。 老人着一件褐色短衫,头顶已秃,前面只在鬓角还有些花白的乱发。 老人年纪虽大,腰背却依旧挺直,连岁月这种世人都敌不过的伤痕也不能让他弯腰。 褐色短衫之下,早已不是那副为了心中大义可以奔波千里不眠不休的强韧而健壮的驱壳,然其心未改。 心既未改,身自然笔直不屈,双眼依旧明亮,口中话语一如年轻时那般简洁而无漏洞。 树下,三十多个身着麻布短褐的年轻人跪坐于地,听着先生的这番话,或是皱眉苦思、或是挠头不解。 不知多久,终于有年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抬头看看树下已经面老鬓白的先生,眼神中的尊重之意更浓。 年轻人拍大腿的声音,清脆无比,仿若春日的惊雷,带来了之后连绵的夏日轰隆,剩余的年轻人也逐渐明白过来,齐齐点头拍手。 既是赞这位曾止楚攻宋的先生,也是庆幸自己能够听到这样的世间道理: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严密。 便是那株不知道耸立了多少年、甚至或许见过凤鸣灭纣分封建制大时代的刺柏树,也被风吹动的发出莎莎的声音。 这树也竟似听懂了一般,树叶婆娑将正午的日头挡出了一抹阴凉回馈给树下的老人。 这阵风吹过,三十多个跪坐于地的年轻人中,只有一人脸上还带着沉思之色,似乎并未听懂。 三十余人除了他都已经听懂了,唯独他还在那低着头念念有词,不免有些鸡立鹤群的悲哀。 然而心藏在身体之中,掩着一层可以隐藏的壳。旁边众人以为他所沉思的,未必便是他现在真正思索的。 事实上当树下的先生讲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这是个在他看来简单的逻辑,所以他低头思索的当然不是这件事。 年轻人名叫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家里是鞋匠世家,父亲除了做鞋,说的最多的话便是问问客人这靴子适不适合,由是给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至于姓,这是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姓对于一个靠做鞋匠为生的家庭而言太过遥远与奢侈。 于此之前,能在史书上留一笔的人,非富即贵。 只不过某种机缘之下,适的祖先也算是史书留下一笔的人物。 留下一笔,未必留名。 只是留下了痕迹,成为故事的配角。 这个故事叫子罕忧邻,适的祖爷爷当年就在商丘当鞋匠,自家与子罕为邻,影响了子罕家的的墙壁。 司城即为司空,为了避宋武公子司空的讳改为司城,子罕又是子姓,实乃宋国的强力封臣。 因为墙壁的问题,子罕要强拆让其搬走,适的祖爷爷便说你拆了那些找我做鞋的便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便不能找我给他们做鞋、我不能给他们做鞋便吃不上饭。 于是子罕便留下了千古美名,至于说让的邻是谁,后人也只知道那是个做鞋的皮匠。 如今子罕早已作古,但那堵墙仍在,每每有人经过也会指点一二说说当年子罕的贤德。 墙外做鞋的人依旧子承父业地活着;墙内让邻的人虽已故去,可是后代终究会有乐毅、乐羊子、乐臣公这样的人物,这是个王侯将相确有种乎的时代。 鞋匠世家。 宋国城人。 无姓贱鄙。 这就是适现在的身份。 只比奴隶、赘婿等高一级的身份,世袭手工业者。 此时看起来他像是在低头沉思那句老人所讲的逻辑推理的话,实际上心中在不断地碎碎念,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姓。 “我真傻,真的。我应该姓叶,叶公好龙的叶!是,我的确经常坐在电脑前谈古论今跟人吹水,妄谈穿越王霸事。可那是因为我知道穿越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喜欢谈……要是知道真的穿越到春秋战国,孙子才谈穿越呢……” “是……我是对国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质很赞赏,我是倾向于同情劳动人民因为我自己就是,可我只听说挂路灯要按倾向,没听说穿越还按着倾向给安排身份啊?要是知道这么说要穿越到到春秋战国当平民,我早就高喊血统贵族武德充沛了……” 怀里有个小小的包裹,更是印证了他碎碎念的真实性和现实的残酷性。 怀里那包东西不属于刺柏树下的这个世界,也是他和之前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穿越前他只是在某个论坛上和人吹水,有人问若是穿越到古代只能拿一公斤的东西应该拿什么。 这是他穿越前各种吹水论坛上常玩的幻想游戏,他想都没想就回了句“当然是一公斤种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唯一可以指数增加的物品。尤其要是穿越到战国初期,配合上垄作牛耕和造纸术印刷术的技术推广,可以加快瓦解贵族礼制和知识垄断……” 谁曾想昨天还在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今天就真的怀里多出了一公斤种子且穿越成了个无姓贱鄙。 包里的种子合计有地瓜土豆一二枚、玉米粒棉花籽豌豆辣椒高粱胡萝卜等等若干。 此时距离张骞出使西域尚早,更别提更遥远的环球航行,莫说玉米棉花,便是高粱黄瓜香菜大蒜都还没得踪影,这一公斤种子用的好了的确可以拥有撬动世界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地狱难度。 自己家是鞋匠世家,并没有土地,属于手工业者,地位极低,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上升渠道,连最低级的贵族下士都不属于。 自己连个姓都没有,可见上溯四百年自己家里也没有个有封地的人物,在这个爹是贵族儿有姓的年代,想要出头痴人说梦。曹刿能够论战,因为人家本就是可以谈国事的国人,属于高他一等的士,这是条很难跨国的身份鸿沟,往上算十几代可能和某些国君贵族都是实在亲戚。 反观自家的祖先,只能潸然泪下。 况且此时的物质生活水平实在太低,所谓:震惊!某超级大国国君掉进厕所淹死,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吃碗新的煮麦粒……这就是百余年前国君生活的真实写照。 国君犹如此,况于平民。 至于在刺柏树下讲学的先生,刚才那段逻辑学的讲述,适已经明白过来对面那位先生是谁了。 摸了摸怀中的那包种子,看着树下那位鬓白面老其突不黔的先生,适心中自嘲而无奈地默道:“墨翟先生,您算是代表小手工业者,自己这包种子肯定会加速催生出自耕农和新兴地主,处在这样分封建制血统分贵贱的时代,这两个职业的联合听起来冥冥中宁有种乎的使命感……可实际上稍有不慎就是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的下场啊。” 随着百余年前孔仲尼开启私学先河,竹简时代的民智渐开,越来越多的贵族潜开始感到恐惧。 恐惧于他们潜意识中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未必和自己的品质与能力有关。 当这种恐惧映照到现实中,便是反扑的极端疯狂。 贱鄙出身的适只能在震惊自己处境的同时,不寒而栗。想想吴起、商鞅等等这些人的死法,只能浑身发冷。 他还在那震惊于自身处境的时候,树下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还没有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适抬起头,发现先生正盯着自己问出了那句话,心中顿时有些紧张。 心间念头转瞬间变幻了数百次,快速地做出了决定。 眼前这位先生,是自己能在这个乱世中活的不那么平淡、然后改变一些事情的关键。 之前可以碎碎念,但终究三观已经成型,碎念自嘲之后只能接受事实,顺自己的心意。 必须让眼前的这位先生记住自己,以此作为今后的台阶,否则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任何想法都是妄想。 自己之前迷迷糊糊的状态,显然不会给这位先生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虽然不知道今夕何年,但适很清楚树下这位被后世称之为“墨子”的老先生的能量,甚至可以直接推荐门下优秀的弟子出仕。 适从记忆中也清楚,自己此时根本不是真正的墨者,更不是墨子的亲传弟子,只是个偶尔听墨子树下讲学的普通人。 前些日子,墨子重病在商丘修养,病好之后随意在树下讲学,听者众多,但树下这些年轻人距离成为真正的墨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适知道墨者不是什么机关术天下无双的玄奇门派,而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有些神秘主义的秘密组织,硬要比拟倒像是兄弟会、没封地的圣殿骑士团之类的团体。 每一任墨家巨子逝世前要钦定下一任巨子,公选出来后,墨者便要服从选出的巨子的命令,要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每个正式的墨者要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献给组织,这些钱用来行“天下大义”,尤其是被举荐为官吏的更要如此。 每个正式的墨者眼中,墨家的组织纪律是高于国法的,在君王一言即为国法的年代,秦墨巨子儿子杀人,即便秦王特赦,也必须按照组织纪律杀掉严惩。 反过来也能知道,墨者的能量很大,大到后期可以渗透秦国的基层官吏体系,犯了事需要变法后权力集中的秦王亲自过问求情,不敢轻举妄动。 成为墨者之后,还要经常性地参加祭祀鬼神的活动,要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要相信鬼神之说,祭品在祭祀之后分而食之,在聚餐的过程中加深内部成员的感情、探讨墨家的理念……但还要精神分裂般地相信鬼神天志的同时,再做到不相信“天命”“天注定”之类的说法。 墨者要做到上下同义,选出的巨子就是“义”的标准,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在宗法贵族主流的年代,能到处喊要“选天子”、“君王的权力合法性源自与臣民签订的契约”等等极端思想,却没有被扑杀,显然背后还有一支跨国的武装集团。但凡有武装,绝不会傻白甜的滥好人,更不可能是个松散的游侠同盟。 至于听起来很善良幼稚的“非攻”,背后隐藏的则是把诛杀无道之君称之为“诛”。墨者要反对不义的攻,但对于诛无道这种事却要第一时间蹦出来,喊一出这不是攻这是诛的文字游戏。 是攻、是诛……对于上下同义为要求的墨家来说,其实就是掌握最终解释权的巨子的一句话。巨子说你是攻你就是攻,说你是诛你就是诛,说你是行天下大义一统乱世那就是行天下大义。 至于死后不得厚葬、生前不能贪图享受、不能沉迷声色犬马、要兼爱世人、要行墨家大义之类的,更是不胜枚举。 但在这一刻,适根本没想那么多对与错、历史局限性之类的东西。 他做不到,也未必全认同。 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自己就要在这个平民命贱如草的年代当个底层了。 此时此刻,他想的只是……想办法混进墨者的队伍之中,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种种野心,以此时自己的出身可以推测出的唯一机会。 至于信不信墨家的学说,那无所谓。 人是可以伪装的,反正在墨子仙逝之前是可以装成一个好学生的,甚至可以伪装成墨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最听话的学生。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墨子,心说:“反正先生你已经老了……您赢不了时间,而我还年轻。只要能混进队伍中去站稳脚跟,您死之后,又怎么知道《墨经》会被改成什么样呢?” 第二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中) 适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几个呼吸后起身行礼道:“先生的道理,我早就听懂了。” 早就二字,果然引出了一些疑惑。 墨子虽然没问,只是微微点头,但心头终究还是奇怪为什么听懂了却还在那皱眉沉思。 适趁着短暂的安静,接着说道:“听了先生刚才所讲的道理,我想到一个父亲说的故事。说是有人来我家买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结果将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发现尺寸没拿,于是返回家中去取。父亲问他你不是带着脚吗?他却说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却不相信自己的脚。” 旁边跪坐的年轻人轰轰地笑了起来,墨子也微笑不语。 适急忙又道道:“刚才听到先生所讲,我便想到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来了兴致,问道:“何事?” “我在想,当初若是买鞋的是先生,必然不会让那买履之人回去,也不会让那人拿脚试穿。而是会拿出羁縻绳索,让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脚底尺寸,然后讲一番道理,说是已知脚没有变,那么在这里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这样,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买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来先生所教授的辩术,不只可以用来争论马或非马,还可以用在许多事上。” “我曾听闻,先生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后隐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世人难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为并不是这样,是先生错了。但是刚才听了先生的话,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错了,而是我之前愚钝也没有真正聆听先生的教诲啊。” 话音既落,刺柏树下鸦雀无声,树下的老先生看着适,眼中露出赞许神色。 墨子实在是没想到树下的这群人中,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万物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隐隐间觉得这个年轻人说的话竟像是自己思虑多年后忽然开悟时想的一样。 若是这年轻人是禽滑厘、公尚义、耕柱之类的亲传弟子,能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以惊异。 可是这年轻人根本就是个白听讲学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归疑惑,片刻后墨子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简单却沉重的赞赏,适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适,因为父亲常年给人做鞋,总问适合与否,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墨子点头微笑,等了一会竟然冲着四周那些年轻人赞道:“璞玉可雕,说的就是适这种人啊。你能够想到万物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难得。” 听了这句夸奖,适窃喜不已。 虽说墨子没有直接说收他为亲传弟子,也知道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还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码让墨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的诸子都讲究个述而不作,将来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将来整理墨子生平言论的时候,总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适,璞玉可雕……” 树下跪坐的众人听着这句夸奖,也没有什么嫉妒之意,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买履的笑话和辩术之间的关系,想到其中的许多道理,纷纷揣摩。 还有人对于这个愚蠢的买履者的笑话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时不时捧腹大笑。 这笑话原本的主角是郑国人,但是说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适讲出来更是贴合。 反正宋国的笑话太多,不差这一个。 纵观春秋战国数百年,若论笑话最多的便是宋国,地域黑这种事从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守着树桩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国人;嫌弃谷苗长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国人;坐在田边晒太阳认为这是极大的享受,认为国君最大的快乐也是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是宋国人;游学归来直呼自己母亲的小名,还说我都直接喊尧舜禹这样圣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么的……还是宋国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让宋国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东周地域黑中着墨最浓的一处。 想来也是,宋国是开国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后裔,微子更是当了带路党,相对于那些姬姓亲戚,宋国终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带路党微子谈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场,心神不宁…… 宋国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周边一堆姬家人封国围住,还整天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生怕别人记不得他们不是自己人一样。 再者宋国向来是周礼殷俗,有时候连周礼都未必遵守。周礼是嫡长子继承,唯独宋国还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终弟及的制度;周礼禁酒控酒,宋国却相当嗜酒;周人谈天命变更,宋人信鬼神占卜;连丧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椁停在偏房,而宋人向来将棺椁留在庭院两柱之间……种种习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远。 再加上齐鲁诸人自然知道秦国,但是距离太远,反倒是宋国就在旁边;秦国当然知道楚国且有接壤,但楚国毕竟大国,讲笑话容易友邦惊诧……到头来说起笑话的时候,若想让诸夏之人都笑又不会引起外交纠纷,宋国这个诸国的邻居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类似的笑话听得多了,宋国诸人习以为常,若是刚才这笑话借用别国之人反而有些让人听不惯。 地域黑黑到本国都习以为常,黑到便是宋国人自己也能展颜一笑,宋国也是独一份了。 许是听了适讲的笑话,让墨子展颜一笑来了兴致;许是墨子觉得今日讲的舒泰,意犹未尽…… 终于在众年轻人笑过之后,墨子难得神情轻松地又讲了些故事。 “刚才听适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澄子丢了一件黑衣服,于是上街去找。看到一个妇人也穿着黑衣,伸手就去抢。妇人不给,澄子说我丢的是黑衣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丢的还是丝绸的,你穿的只是麻布的,我还赔了呢……” 这件事正是不久前发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树下众年轻人都是宋人,当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想到先生刚刚讲过辩术,以为这是让他们辩一辩诸如“衣非黑衣、黑衣非衣”之类的东西,各个低头组织言语,以待一会先生询问。 却不想墨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澄子那人我是认识的,从不是这样愚笨混乱之人,他这么做,哪里是要取别人的衣衫呢?这是借故嘲讽讪笑这天下。” “如今齐国田氏为相,晏子早就说过齐政终有一天会归于田陈,如今也快了;魏斯、赵籍、韩虔三家,晋国之土十有其九;楚国内乱连连、大夫贵族互有厮杀;韩杀郑伯夺城、宋大夫作乱求楚、秦人攻晋夺土、越人掠齐鲁为奴……各国之间征伐无度,生灵涂炭,强取豪夺,开战的理由又和强取人衣的澄子有什么区别?” “那些开战的理由,难道不比澄子强取人衣更为可笑吗?” “天下大乱,征伐之世。澄子取人衣,妇人尚且能讲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里讲道理呢?” “为什么澄子取人衣众人就觉得可笑,而诸侯征伐夺城取土就没人觉得可笑呢?” “这天下的道理,又靠谁来讲?又靠谁来定?又靠谁来断是非?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天下人都认同的规矩,这便是同义。同一个天下,同一个道理,同一种是非,同一种贵贱,方能终结这乱世。” 第三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下) 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輮,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輮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时早已不是当初救宋之后宋人不知以至于他只能在城门下避雨的时候了,墨者齐鲁宋郑之国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问题。 随手翻出一片已经削好的竹片,上面还没有写字,干干净净。 旁边还堆着一堆已经用熟牛皮穿起来的竹简,显然这片新的竹简会在布满大篆后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简中,是他书写的墨家精义,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该挥手而就,可是这几天却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树下的那番自信的话,心里却终究有个结没有解开。 他可以说尚贤、非攻、兼爱这些都是大义,绝没有错,所以他说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其余,而其余的就是他心中还没有解开的结,因而话中就没有提及。 前阵子一场大病让他停下了行义的脚步,留在商丘修养。 病好之后,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并认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奖、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祸。如今先生却生了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鬼神是不明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对的地方以致触怒的鬼神。从先生所讲的辩术上推断,弟子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虽然当初给出了解答,在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漏洞,无非是必要充分与充分不必要的关系,可他心中却明白终归还是有些狡辩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辩术无双,内合逻辑,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逻辑、败也逻辑,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说。 儒生可以讲亲亲疏疏,可以讲等级制度,因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当然。 而他要讲兼爱非攻,讲尚贤尚同,就必须得有因为所以,因为这和时代完全不同。 兼爱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兼爱?尚贤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尚贤?因为墨家讲逻辑,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只能说因为这是天志这是鬼神所喜欢的。 除此之外,明鬼还是一种对掌权者的监察制度。儒生讲掌权者自我修养,墨家认为得靠监督,谁来监督?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说。 因为步子迈的太大,所以无所适从,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对着空白的竹简,思虑着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难以下笔,将这个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补足。 受制于时代,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四百年,数万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决办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爱他人便是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起来也就有了能让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后,靠着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和李嘉图的地租论,在道理上解释了等级制度中的贵族土地主就是蛀虫;靠着启蒙学说的种种理念理论上给出了监督和平等的解决方法和因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还用耒耜如今还少见牛耕还未有纸更别提印刷术……这便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无情的历史的局限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谁曾想鸿蒙初开筚路蓝缕云雾笼罩之时,却偏偏有许多人看破了云雾外的朝阳,试图撕开这笼罩之上的氤氲,以为自己能看到朝阳笼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终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时日无多,自己践行一生的学说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为什么要践行其余尚贤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补上?怎么补上? 沉默许久,没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为心矩合一,而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却不是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想到刚才那个叫适的年轻人那句夸赞,他心里的担忧更甚,所以他没有太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让众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轻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当真有趣,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再看看。” 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再去讲学的时候,看看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到底如何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齐国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孙氏指责是田和杀了亲哥夺权,田氏杀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着,显然一路奔波将这个消息传了回来。 廪丘就在郓城,距离这里不算太远,又是齐、鲁、三晋、宋、郑等国的咽喉,这里出了事,肯定会有大乱。 这地方太重要,不只齐国和赵家的事,很可能引发整个中原诸国的战乱。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齐地极多,或有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孙田家本一家,把持着齐国国政,如今一乱,那里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边,或是两不相帮。 还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孙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义而不知大义。 墨子听完,知道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以防齐国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为其主兵戎相见。 齐国的事,太复杂。 当年田常广收后宫,数百姬妾睡不过来,便让宾客帮着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只要有大血滴名义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后光是儿子就七八十个。 到现在已经三代,姜齐固然是大权旁落,可是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无数,内乱不止。 田鹄、田和、田悼子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后面的数百个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孙会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孙为氏,大多是非嫡长子的儿子的后辈,又没有什么正式封地,没有姓又实在显不出身份,多以此为姓。 虽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认证的五爵,后代直接称公孙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陈国的国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长女的夫家,这么论倒也没有问题。 公孙这一支反了,田家内部大宗的田鹄、田和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再加上忠于姜齐的一些人肯定会趁机做事,可以说乱成一团。 周边的越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临沂,随时找机会在中原打开局面;三晋想要树立威名也不会放弃这个难逢的机会,况且公孙会已然出面求救于赵籍;楚国也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把在中原的优势局面扩大;秦国要是抓不住三晋攻齐的机会在西河展开反击,那就不是秦国了…… 几乎是瞬间,墨翟便明白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这对齐国的众多墨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太乱太复杂,所以墨子才必须出面来给众墨者一个明确的指示,这是头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义务。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粮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着齐国而去。 第四章 家有长嫂怒横眉 刺柏树下,那些以为得道的人影渐散。 从齐鲁之地吹来的暖风,伴着牛马车木轴的吱嘎声调出了繁华都市的音阶。 齐国的盐鱼、燕国的毛皮、楚国的雁羽在这里交汇,夹杂着各式口音的商旅拥挤在街道上。 比之宋国最繁华的陶邑尚有不如,却依旧将这个破落的公爵国国都带出了些许生机,总算从几年前魏氏的围城中缓醒过来些许破败。 适还不知道发生在齐国的这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认为可以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们已经离开了商丘。 小心地托着藏在怀中的那袋种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开屠猪杀狗之辈的吆喝,来到了自家门前。 立在门前,看着自家简单的木门,伸出手推拉了几下。 挖出凹槽的木头与门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适却乐此不疲。 盯着已经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适嘿嘿傻笑道:“这就是户枢不蠹的户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个颇为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这闲心,帮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几双鞋不好吗?整天游荡,你当你是贵家公子吗?”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嫂子的横眉冷对,一双杏核眼儿眯着,嘴角满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早夭,还有两个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墙的劳作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娶了一位邻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横眉冰冷,适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这具身躯,的确有让嫂子冷对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为生,可自己这具躯体却根本不喜欢做鞋这种事。 跟着东家的屠户学摔跤、跟着城外的下士勇士学学击剑,却从不做制皮做鞋之类的事,说的好听点是胸怀大志,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吃白饭的。 原本手工业者只需要交税,不需要缴赋。赋是军用,税是祭祀和国政开销,礼崩乐坏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业者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礼乐已坏,战争频繁,这其中的规矩也就没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过,但已成了笑话。 赋税的隔阂早已无人遵守,私营手工业者的税也不断增加,赋税合一,从什一税变成了什二税,国君们还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艰难,战争连绵,只是个制皮做鞋的小户人家,适只游荡却不做活,任谁都会一肚子怨气。 满怀怒气的嫂子站在木门口,左胁下夹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粟米,右手提着一个装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双九年纪,只是双手早没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蜕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会皲裂开许多伤口。 生活的磨难之下,又摊上这么一位小叔子,没有怨气那是圣人。 杏核儿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泼辣劲儿,看着从外面摇晃回来的小叔眼看着自己又是提着又是夹着的还不来帮忙,只在那傻站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罢了,这天儿正是葚子熟的时候,便是去摘几捧葚子回来吃也好。我下午还要去浸麻,这饭还没有煮,家里昨日就没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闲逛,动辄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么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爱世人的,你连你哥哥嫂子都不爱,还爱个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断不会收你做弟子的!” 说到情急之处,不免下意识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骂的尽兴。只可惜胁下夹着陶罐粟米,骂不尽兴只好哼了一声,扭身就要回屋。 适低着头,也不敢言语,自己有自己的三观,这事终究理亏,说不出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养了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十句也要听着。 挤出一丝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脸地赶忙上前伸手接过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准备再骂几句的嫂子看着小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觉着手中臂弯中的瓦罐陡然一轻,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说今日怎么就转了性了? 都说那子墨子是个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听了些讲学竟还知道做事了? 看着那张有些稚气还笑出了两个酒窝的脸,剩余的半石发泄的话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样化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无言,只能无话找话地说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结实的胳膊牢牢地捧着,又怎么会落下来摔碎呢? 这么说,无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语。 嫂子在后面摇了摇头,跟在后面进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内,适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随口问道:“哥哥呢?” “去城外给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会儿便回。” 适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摇头。 屋中一无所有,此时炼铁尚未普及,铜更是贵重无比,自家的庖厨之中靠的便是一个陶罐来煮饭,屋子被柴草的烟熏的乌黑,墙壁上油腻腻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墙角有一个可爱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条腿的野兽,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饭。 石磨还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麦子还是大黄黍,都只能连带着麸皮一起用陶罐煮着吃。 铜炊具,那是贵族才能用的。就算礼制崩坏有钱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价大约是两克铜兑换一斤粟米,一斤铜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寻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边的大屋便是兄长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浓浓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这些臭皮子中挤出来的,连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脱不了干系,单名一个麂。 一种野兽的名字,常见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见的名。 两间小屋是卧室,窗户很小,黑洞洞的。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卧榻上,没有被褥,乱七八糟地铺着麦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麦秸草已经变得柔软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现状,也是绝大多数人此时的现状。 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可以从二十岁看到六十岁,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被征召服役战死,或是一场大病而死。 这种一眼可以望到边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个陶罐,将那包承载着他梦想和野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去,仔细封好,生怕有老鼠钻进去吃了。 把这东西仔细藏好后,从柴草堆中翻出麻绳就要去拾柴草。 没有斧子没有锯子,只能靠双手捡拾。 此时虽是正午,但平民一日双餐,远不到吃饭的时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时间正好足够。 将要出门,嫂子从后面拉了一把,拿出来两团包着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将那两团小麻布包在适的肩膀上一垫,仍旧冷着脸道:“整天游荡连柴草都没背过几次,肯定要磨出血,脏了衣衫还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这个垫在肩膀上。” “还是嫂子心疼我。” 涎着脸回了一句,嫂子却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这身衣裳!你当这衣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我一手缝的?” 适也不打话,也不去想那两个装着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着双手接过,扭身便要走。 看着仿佛一天之间变了个人一样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却有些无所适从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将粟米洗一洗。 看着小叔的身影即将从柴门旁消失,哎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追出门去叮嘱道:“东山那边的是公室的、河边的芦苇荡子往西是司城家的、东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边的杨林是灵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动太多,就少背点,别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来,误了明天去浸麻还不如不去呢!” 看似训斥实则心忧的话喊出的时候,那道身影早已转过了街角,遥遥看着似乎背着她挥了挥手,大约是听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门前,忍不住摇摇头,回去愣愣地淘洗着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内的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鱼干切了一小截。 …… 背着麻绳除了城门的适找了个小溪,不是口渴,这水很干净,可以做镜子。 浮光倒影中,是张年轻的脸,扎着一条简单的头巾,脸庞有些消瘦的棱角,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刀横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翘。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荡起的涟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尔几丝炽烈的光芒从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来,你欠的债也得我来还了。平民人家,求学不易,但愿你原来不是个觉得兄嫂这么待你是理所当然的混蛋,或是说过什么混账话,否则我可还不起。” 对着破碎的倒影说了几句,如刀般好看的双眉皱在一起,早没了刺柏树下慷慨激昂的模样。 刺柏树下想的事太远,肩上麻绳的事很近。 野心归野心,良心归良心,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第五章 治病救人墨家事 柴草虽多,人更多,近处的终有拾尽,远处的金乌未坠之前赶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贵族的林产不可乱动。 这里是真正的中原,开发的极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经开垦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农夫,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靠着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疯狂地开垦不需要缴税的私田。 多亏了当初周王城国人暴动,以史为鉴,商丘城外还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让城中平民烧饭,而不是贵族或是公室的财产。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农民、或是强制的羁奴、或是投靠的无地贫民、或是卖身为质的赘婿,靠着简单的骨头、木头或是蚌壳、青铜制成的农具,培植着希望,偶尔传来几句苍凉悲苦的歌谣。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够如此方圆,也在四脚栽了四棵树作为边界。 漫天撒籽还是主流,很少看到垄墒纵横的土地, 适默默观察着四周的土地和农人的劳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树下,身后堆着一大捆的树枝。 不是很沉,但是细细的麻绳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着道上三三两两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纪还小背的却比他还多,这时候放下一些总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着。 身体并不是不能承受,无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该有的两道红印子硬茧子还没磨出来就是。 树下讲学的那位先生,适不知道肩膀有没有这样的红印子,但脚底板肯定如铁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编的鞋为了心中的义量遍了诸夏。 日后若是真有机会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为义举而千里奔袭,身上肯定还要负着食物和兵器,不比现在背这些柴草轻松。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还是做好将来把脚底板磨出一层硬茧的准备吧。” 嘀咕了一句,心里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内部就算伪装,装个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内部的要求太严格了。 耕柱子在楚国做官,弄了二百两黄金,便要急忙送回组织还要附竹简一篇说明这些黄金的来历不敢私用;公尚过前往越国游说,越王愿意给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问清楚能不能实行墨家的大义,实行不了的话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这个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最多算是个外围成员,别说墨子的亲传弟子了,连个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叹一声,心说先把家里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饱肚子再考虑这些事吧。 最后挥了挥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声,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 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块腐肉,引得乌泱泱的苍蝇般的人围了过去。 适踉跄了几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动着身子也朝那边跑过去,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些人杂七杂八地叫喊着。 “怕是冲撞了鬼神,哎……我儿便是这么死的。” “许是热的?弄些冷水泼在脸上,或能缓醒过来?” “受了暑热,泡在冷水里兴许就好了。” 人群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无形的声音,隔着人群适听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围成一团。 跑过去看热闹的适,像是被捏起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发现人群中躺着一个中年农夫,应该是天太热中了暑。 这时候还是巫医遍地的时候,中暑这种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现在天气又热。 一个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晕倒的中年人身边,不断地叫着爹,这时候也慌了神,却也没哭,只是不知所措。 听众人乱说,小姑娘心里早没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还是天热泼水,她哪里能明白? 可鬼神之说缥缈难见,泼冷水旁边就有水井,眼见着爹爹晕倒,终究还是骨子里那股大禹治水人定胜天的习性占了优势,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请求众人帮忙将她爹抬到远处的沟渠旁准备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择路,砰的一下和适撞了个满怀,手中的陶罐差点砸了,顾不得说什么便要离开。 可不想横地里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救父心切,也没回头,狠狠一拉想要挣脱,可是不想这双手极为有力,根本挣扎不开。 这时回身,发现那只手就是旁边那个双眉锐利的年轻陌生人。 适也没解释什么,冲着人群喊道:“胡闹,天热中了暑气,拿冷水一激,汗发不出热便散不出,死的更快!” 那小姑娘年纪尚小,即是穷苦人家懂事早,这时候听了死的更快这四个字,当真如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片刻后哇的一生哭了出来。 “有说我爹是冲撞了鬼神的,有说要拿冷水泼的,还有说不能泼的……呜呜呜……到底该怎么办?” 适一抖肩把柴草落到地上,知道自己年纪小,在这个氏族时代刚刚解体不久的时候,年纪小意味着话没人听。 这时候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朗声道:“我是墨翟的弟子,自然是听我的!若论知晓鬼神天志,又有谁能比得过我墨家?我说不是鬼神降下的惩罚,便不是!” 这话说的奇怪,墨翟虽然名气大,可终究术业有专攻,这时候除了巫医之外,真正有名的医生其实是扁鹊的师傅长桑君。 然而一来适不知道长桑君的名声,二来在宋国商丘还是墨翟的名气大些,这些人又不知道墨家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有止楚攻宋的事,纵然是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提及长桑君终究不如提及墨翟之名。 这时候提及众人不知的长桑君,甚至都不如喊一嗓子丘田间熟悉的下士司马长这样小贵族的名字。 那小姑娘一听,摸着眼泪道:“墨家的小哥哥,求你救救我爹。我哥哥在给公室修筑宫殿还没回来,我家还有些粟米,只要能救活……” 适低头看看这个身量未足、满脸泪痕和泥土的小姑娘,点头道:“墨家弟子,救人行义分内之事。能不能救好,我也不敢说,只能尽力。”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极为干练,一咬牙点头,算是同意。 “烦请各位把他抬到树下,让开圈子通风。谁家最近?回去取些盐巴,再去打一些冷水。” 这些村社农夫都服过兵役,正式服役的正卒和预备役的羡卒这样的礼制早就没人遵守,人人为兵,一旦有人发号施令,顷刻间分作几团各自按照适说的去做。 四个壮汉将晕倒的中年人抬到树下,适伸手解开了那人的衣衫,试了试身上的温度。 伸出两根手指,微微一弯做钩状,吐了口唾沫在指节间,像是小时候祖母见自己上火时一样,朝着胸前的几处便揪了下去。 唾沫的润滑下,揪的啪啪有声,每揪一次便如有人在身上洒了些昂贵的紫色染料,又仿佛那几处烧起了黑紫色的火。 小姑娘蹲在一旁,看着父亲身上染出一片片紫色,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心中还是觉得有救了,暗暗感谢鬼神上帝昊天,原本慌乱的心也平稳下来。 不多时,那些取水的、拿盐巴的都赶了回来,其余的人也都围在四周,想要学学这本事,以便将来家里人得了暑热之症也好效法。 适伸出手试了试取出的井水,很凉,正适合。估摸了一下罐中的水,按照百水盐一大致的生理盐水浓度捏了一小撮盐,拿手指搅拌开。 回身拿起块石头,砸下来一截树皮,拗成个漏斗的模样。 叫来个人掀开晕倒那人的嘴巴,用木棍夹着舌头,将树皮拗成的漏斗深入喉咙中,慢慢将冰凉的加了盐的井水灌进去。 众人哪见过这如同杀猪屠狗一般的操作,暗暗咂舌。 冰凉的盐井水灌入胃里,晕倒之人的腹部渐渐隆起,不断有人将新提的凉井水送来。 加了盐的凉井水在胃中激荡,由内而外将体内过高的温度平衡,中暑最怕的就是散不出热,若是直接拿冷水激导致外部毛孔闭合更会加剧温度在体内的积累。 估摸着差不多了,适又捏了几下那人的仁中,等了许久那人终于噫地一声反省过来,但还没有睁眼。 只是这一声噫,实在如同冬天夜里走路时看到的一丝火光,满含着希望。 一旁刚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瞬间觉得身子软了下来,浑身没一丝力气,连困着眼泪不流淌出来的劲头儿都没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衫上泥土中。 之前不哭,想的是若是哭了身旁这年轻人有什么吩咐自己做不了,又徒添乱。这时候看到父亲反醒过来,再也忍不住了。 哭了一阵,透过雾蒙蒙的眼睛看到一旁的适,这才想起道谢的礼,却不想才说了半个字,适就笑着摇头道:“墨家子弟,救人行义本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救了别人性命,实则是践行墨者之义,这倒不必谢。” 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打量了一下适,看他穿的这样子也不是什么贵家公子,行义总归也要吃饭,家中还有些粟米,待问的他名字,过几日去城中道谢,总好过干巴巴说几句恩谢的话。 适看着周围那些整日劳作而满脸乌黑的农夫,想到这点小病就会死人的时代,哎了一声,冲着那小姑娘道:“我们墨家讲求个兼爱世人,你既有父亲,别人也有父母兄弟。若是别人得了暑热之症死了,虽死的不是你的亲人,可那种苦痛却是一样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纷纷点头,适心说只怕真正的墨家子弟也没有像自己这样来传播墨家的思想,靠着这点小手段,倒是可以在自己成为墨者之前就弄出些名头。 第六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上) 见众人还围在四周,适觉得这正是个了解这个时代的机会。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史书中只记载着贵族生活与阴谋诡计,可终究天下大势要以衣食住行为基础。 他既不是贵族,又有那袋种子,这种了解就必须要做。 旁边的人还在夸赞他,或是感谢他,又或者想要问一些鬼神之说。 封闭的村社,很难见到这样的人物。 适大大方方地箕坐于地,岔开双腿倚在做田界的树边,说道:“如今天气热,暑热之症常有。贵族公子此时多半靠着冬窖之冰清凉,诸位都是穷苦人却不能不劳作。今日我便说个预防暑热的法子,大家回去后若有亲友近邻,也都知会一声。” 众人又是连声道谢,这些人有病只能听天由命。刚才见了适那些仿佛杀猪宰狗一样的古怪手段,又见到晕倒那人竟然真的有苏醒过来的趋势,纷纷坐下听说。 适就讲了些开水加盐的事,说了些中暑之后简单的处理办法,不求知其所以然,但求能多活几条人命。 此时未有茶,又没有暖瓶,喝开水这件似乎是诸夏自古以来的传统还未普及。喝开水是怕这时候的人得伤寒之类的传染病,加盐才是真正为了防止出现中暑而死的情况。 他拿了个棍子,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小人,说道:“天一热,就要出汗。汗有咸味,里面当然有盐,加了盐方能加快发汗,热就散出了。这盐不要加多,一罐水加两指头盐就好。” “再一个,回去后将草木灰混水,澄清后晒出另一种盐,在陶罐中也可以少加一些。大家住得近,可以轮流来嘛,今日我家澄草灰,明日他家,轮流依次,交相得利,又不耽误每天农活。” 简单的方法来保证钠钾电解质平衡,不是问题。用这种轮流帮忙的方式,粗陋地解释一下交相利,也不是大错。 但适并不满足,他想的是多学学墨家的学说,将明鬼、天志之类的东西,和这些科学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墨者,他也不担心。 墨家纵然是代表着底层,但终究还是走的太高,这种井田村社之中不太可能有墨者关注,短时间内也不怕有人揭穿。 旁边的人见了刚才的手段,也不多问,只是将适说的这些小技巧牢牢记在心里。 又不免觉得和往日听着极为遥远的墨者拉近了许多,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近的很。 刚才哭泣的小姑娘听了一阵,看着逐渐苏醒的父亲,心怀感激,又连忙道谢。 适虽然此时穷的要靠兄嫂过活,却心怀野心,当然不会把这份感激变为几斤粟米这种村社农民唯一能拿出的谢礼。 故作潇洒大度地挥挥手道:“我说了,谢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旁人以粟米、宝玉、方足布为宝物,所以旁人感谢别人也是以自己认为的宝物感谢,这很好。但我墨家,以行义为宝,并不把宝玉、钱贝为宝。” “行义,对我墨家而言,就像是喜好吃喝的人吃了羊肉、喝了醪糟;就像是国君得到了一座城邑……你们用你们认为的宝物来谢,我们并不喜欢,那又何必呢?” 小姑娘怔了一瞬,但也很快听懂了适的意思。 想到自己小时候喜欢吃酸酸的酸浆果,别的孩子却喜欢吃甜果儿,自己认为这酸浆果是好东西,可给别人别人却不喜欢。 喜欢醯醋的人,会将醯醋作为世间至美的味道。可若是那些不喜欢酸的人,悄悄在他的粟米饭中加醋,那反而是戏弄了。 想着适刚才说的什么兼爱世人之类的话,忽然昂头道:“墨家的小哥哥,刚才治病的手段,可以教给我吗?” 适看着这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也没多想,笑问道:“你想学?” 小姑娘重重点头道:“既然小哥哥只为行什么大义,我也不知道什么大义,但觉得若是今后再有人热的晕了,用你的手段救人,也算是你行的义了。有人爱方足布,感谢便要谢钱;小哥哥爱义,我想谢你也只能行义了。” 听了这话,适有些好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说在田边地头能听到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旁边的人咂摸着这句话,也慢慢品出了味道,想的却是墨家的人着实奇怪,但理却的确是这么个理。人吃粟米,狗爱吃屎,你给狗粟米他还未必愿意吃呢。 适也不知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仰脸再看一眼这小姑娘。 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模样,还未长成,穿着身简单的麻布单衣,指甲里满是黑泥,脸上的泪痕犹在灰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此时微微发红。 头发在头顶扎出两个总角辫儿,露出额头,辫子只用麻布随意地捆扎了几下,简约至极。 再见这小姑娘落落大方,刚才慌而不乱,能忍到亲人苏醒之后再哭,也没什么后世礼教下的扭捏,当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截可以买卖做货物的木头,心头不禁多少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时代。 能说出那样的话,必是极为聪慧,只是整日在村社之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琢磨了一阵,适问道:“你叫什么?” “芦花。” 名字很寻常。 可若通晓诗文,便是蒹葭。 想到自己以后会常来这里了解局势,或是为将来墨家扎根基层做准备,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起始点。 略微犹疑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来教你,都是些粗浅手段,你若是真的要学也快。今天就先不要学了,你先去照看你父亲。回去后挖些芦苇根儿,用瓦罐煮了喝下去……”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现在城中能不能买到去热的石膏,只能想到芦根,能不能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芦花仔细地记下叮嘱,又道了声谢,自去树下照看父亲。 周边看热闹的农人也没有离开,许是好奇那些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墨家之人就在身旁,又许是偶尔见到这么一个通晓巫医之术的年轻人,也都不忙着去忙地里的事,坐下来闲聊。 适正好想要知道此时的大致情况,先是讲了几个笑话,又说了些平日劳苦的事,勾出了话头。 围成一圈,适自坐在中间,里面没了病人,也不怕不透风。坐的近了,才好聊些适想知道的事。 问不清楚这些基础的东西,也就根本无从谈及想要在这个时代扎根,更遑论那些野心。 好在守株待兔、拔苗助长都是笑话,这些宋国的农夫不是那样愚蠢。 适问的又不刁钻,不多时便拢出了个大概。 既是农夫,最能撩拨他们心弦的,还是春种秋收这些事。 当问到收成如何的时候,农夫们一个个摇头叹气,显然很是不满。 “收成只能说还好,去年一亩地去除种子,能收一石。家里一共七口人,百二十亩地,这几年也没打仗,暂没收丘甲赋,只有什一税,日子过得也还好。” 一石是个容量,适回忆了一下,此时的一石是百升。 此时的一升放到后世大约是二百毫升。 仔细一算,是个很吓人的事实,种植粟米除去种子,一亩地只能收三四十斤,差不多是种一收三。 仔细看了看周边的土地,适心中大概也有了分寸,评估出了此时种植土地的艰难和技术水平。 从土地的长短判断,牛耕还没有在宋国普及,或者说在小户农民这里没有普及。 判断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是更早的井田制,还是为了方便管理,以现在的几何学水平来讲土地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以便于计算土地的面积。 一亩地一般就是一步宽,百步长的细条。井田制下的国人农民一户授田百亩,正好是个百步长、百步宽的正方形,很容易看出来。 这时候的一步,是左右脚各一步,只迈出一只脚叫半步,所以一步大约是一米二三的样子,一亩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平方米,折合后世的三分之一亩。 具体量化,六尺是一步。 周人的祖先主要吃那种后世可以做黄馍馍、粘豆包的大黄米,于是取一粒大黄米为一分,十粒为一寸,十寸为一尺。这时候的尺也短,步也就那么长。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牛耕还未普及,因为牛耕若是普及,百步的距离牛就要转弯,浪费时间效率很低;而靠人来耕种,百步一亩的距离,正好可以到地头稍微休息一下。 亩变大,意味着牛马耕作开始普及,旧的计量单位已经不适应新的耕种方式了。 不是几十年后的商鞅一拍脑袋就定出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而是牛拉着犁铧开垦二百四十步正好到极限,需要喘口气。 一切源于劳动,很多东西剖开之后的本质就是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或是衣食住行的体现。 比如尺、比如亩。 不过纵然亩小,这亩产一石多些也实在不高。 农夫所说的什一税,应该就是从鲁国学到的初税亩。 这个初字,用的极好。 原本庶人耕种的亩,是没有税的,只有劳役的赋。 开了先河,所以用了个初字,与初夜的初是同样的意思。 想到这,适又问道:“那你们现在交了什一税,还用去公田劳作吗?从军的话又是怎么分配的?驾车的甲士有小片封地吗?你们需要给驾车的甲士耕种他的土地吗?战车的牛马又是怎么征收的?” PS:新人,新书。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担待,新手需要容忍~谢谢支持。 第七章 芦苇有根桑有葚(下) “公田还是要去的啊。不去怎么行?除了公田的劳作,每四十家还要出一匹马、三头牛,作为打仗时候的战车和牛车。这还要去割草、晒草饲养这些牛马。公室若是要修缮房屋、夯实城墙,都要去的。” “打仗的时候,我们就跟着战车冲就是。农闲时候要演武,认得自家的战车,跟在后面冲就是。要是打仗还要自己携带粮食,打赢了受到赏赐的都是贵人公子,却没我们的。” “那些贵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隶属。我们的地是国君的,只在国君的公田上劳作。” 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 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自由封建农民,现在这么一说,显然是封建农奴。 比奴隶自由,但却被严格地束缚在土地上;不像奴隶一样一无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干副业,但禁止逃亡——所谓死徙无出乡也。 礼崩乐坏时代,意味着井田农奴制开始瓦解;初税亩,意味着实物地租开始取代劳役地租。 在新旧之交的现在,国君们选择双重盘剥。 既保留了井田农奴的劳役地租领主田和征召兵,又开始征收实物地租。 自己不这样,别人这样,那就是灭国绝祀。 于是,仁政这东西,国君都知道这是好的,可是谁都不用。 诸国分裂、乱世争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礼也罢、井田也好,这都是规矩。 规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养,靠的是一个可以维持这种规矩的力量,一个可以让不守规矩的人受到惩罚的武力。 可现在的天下,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后世做到统一规矩的秦国,还趴在西陲,尚属于墨家的同情对象——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鸡。 “大家每年家里能余下多少呢?” 适又问了一句。 提到这,有人叹气道:“哪里余下多少?” “一升盐要三个小钱,一石粟米也不过二十几个钱。家里倒是养了条土狗,若是冬天卖了能卖个百钱。麻皮的话,一斤要一两个小钱,更别说麻布了。好在媳妇们手巧,纺麻自穿,闲暇时一家人一起搓麻线,还能换几个钱买盐。还要余留下以备年景不好的时候,贵人放贷又怎么敢借,利钱都还不起……” 谈及这些事,众人也都纷纷倒起了苦水。 适则一边应和着,一边暗暗算了算此时的物价水平,也有了个大致的预估。 九口之家,没有征召兵役且风调雨顺的条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粮食、盐、亩税外,全家能剩下个二十钱。 宋国的标准用钱是方足布,长得很像农具中的铁铲,也就是常说的布币。 可能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就是一种青铜农具。 因为青铜农具凝结了众多的劳动,所以交换价值很高,甚至可以在农人中作为一般等价物。后来大约是逐渐分离出来,铸小变为方便流通的钱,但还是保留了原来农具的模样。 宋国的方足布,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铜作为此时的一般等价物来看,大抵的物价水平是五克铜换一斤粮食。 如今八尺长、二尺半宽的标准匹麻布的价格大约是十几个钱。一柄青铜剑按八百克来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至少积攒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买一柄。猪狗之类的小畜生是百十个钱,牛马之类的大牲畜就不知几何了。 饶是生活如此困苦,众人却还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时候城中的贵族们乱打一气以致国君出逃。那时候要服役守城,没有时间去耕种,这几年没打仗,过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说那些王公贵族们,整天打来打去的,打什么呢?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适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这得问那些穿丝绢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贵族们打仗,我们却要遭殃,这是什么道理啊?” 悄无声息地煽动了一波不满,也大致明白过来这些农夫的心态,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听人说,当年仲尼过泰山,看到一老妇哭泣,便走上前去询问。” 这时候听个故事不容易,众人都伸长了耳朵,仲尼的名声他们是听过的,毕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国开国国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国,众人早有耳闻。 适顿了一下,等众人都静下来又道:“那妇人缘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妇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妇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问既然都被咬死了,为什么不搬走呢?那妇人说,这里虽然有老虎,可是没有苛政啊。” 众人听了这故事,也都跟着叹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着戈矛能打死老虎。这苛政,又怎么办呢?” 适点点头,哀声道:“当年听人讲《诗》,有《硕鼠》一首。我也不会唱,就念给你们听吧。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围坐四周的农夫听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时候,一个个都跟着念叨起来。 适也不知道这个春秋的古魏国到底在哪,但却知道《魏风》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些讽刺现实、充满反抗的诗篇。 这是一篇标准的农奴逃亡的誓词,估计是哪个带领农奴逃亡到野泽荒山的领袖制作并在共同起事的人中传唱,发誓要一起逃亡到乐土当中。 这首歌传唱于数百年前,这古魏可能远在千里。 但歌中的乐土竟是撕开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引得这些宋国的农夫畅想不已。 每个人梦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乐土。 而当每个人的不幸都已趋近的时候,这梦的模样竟也有了几分相似。 当适问及众人想象的乐土是什么模样时,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了简单而又让人心酸的畅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劳作了,哪怕有什一税也好。” “定下来什一税,不要再收丘甲赋。” “有百亩地,有头牛。” “哪怕打仗,打完了也给我们些土地之类的赏赐,别都给那些肉食者……” “能天天吃上粟米饭,不用吃野菜。” “穿件新衣裳。” 各式各样的梦,汇聚在一起,终于让这些围坐的人有些醉了。 并未喝酒,但梦的味道,竟是比陶邑最好的酒浆都烈。 有人忍不住问道:“墨家的小哥,这样的乐土,到底是在哪呢?” 适却卖了个关子,摇摇头道:“这个啊……以后再说。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过些天我再过来,教教芦花治疗暑热的办法,大家也都将预防暑热喝盐水的事多说说。若有人不信,就说这是墨家的手段,想来总可以说服些人。” 众人看看天,也知道是该回去了,纷纷起身道了句别,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说回去后一定会把预防暑热的办法知会村社众人。 还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几句适什么时候能再来,哪怕听他讲讲故事也好。 适又多说了几句,背起柴草,迎着红彤彤的太阳,像是要去追赶落日一般,抖了一下肩膀,踢踏着草鞋离开。 才走几步,芦花在后面喊道:“墨家的小哥哥,且等一下。” “怎么了?” “你要从西门回去?正好路过一棵老桑树,上面的葚子又大又甜,我去摘些你拿回去吃。” 想到嫂子之前的唠叨,适笑了笑,点头道:“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伴而行,芦花跟在后面,用力地托着柴草,想要减轻一点重量。 这一托,肩膀轻了许多,却把重量都压再了腰上,其实并不舒服。 适知道对方是好意,又不知道怎么感谢自己,不好说什么,便忍了半路。 到了那株大桑树下,适将柴草放下,芦花道:“你在下面等着。我去摘,我爬树可快了呢,这棵树上的是旁边嘴甜的了。” 说完,脱下草鞋,轻巧巧地抱着半人粗的老桑树爬了上去。 爬桑树,也算是中原女儿的看家本事。 斜坐在树杈上,挑拣了一些紫红色的葚子扔下去。 还在树上,桑叶乱乱遮住了身影,却依旧问道:“你尝尝,甜吗?” 适依言拿起一串含在嘴里,果然有些味道。 这也算是此时为数不多的水果,看着小丫头熟练的模样,平日也没少吃。 捡了几个枝条,将些好的放在芦花带来的瓦罐中,安静地等她爬下来,手里攥着一把紫的发黑的,递到了适的面前。 这是感谢,恐怕也是芦花此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 “这些最甜了,你吃。” 适笑着接过去放在口里大嚼,赞道:“果然很甜。” 听到适这样说,芦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你这就回去吗?” “是啊,家里等着我呢。” “哦。” 愣愣地接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那就回去吧。” 适点点头,背起柴草渐渐远去。 芦花站在树下,看着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真的会来教自己那些东西吗? 他真的会再来吗? 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家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来找自己呢? 等过几天爹爹的病好了,要不要每天都在田边等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可是总不会忘了田在哪的……” 这样想着,再看一眼已经和归城的人混在一起的适,默默道了声谢,拾起地上那些落下的葚子,折身去芦苇荡挖芦根去了。 桑葚在树上,可以送人。 芦苇根在地里,可以医好爹爹的病。 “真好。” 她捏着一枚葚子,喃喃地说了一句。 第八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上) 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间沟渠侧畔,孩子们或是找寻着黑甜甜、或是和斑鸠争抢着嘴甜的桑葚,一个个吃的嘴巴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紫的。 城郭间的炊烟敢在太阳落山前飘荡着,此时大部分人用不起灯烛,只能趁着还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饭。 再次推开吱吱作响的柴门,将柴草放好。 葚子递给嫂子,嫂子捏了几颗,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还是觉得小叔总算做了点事,不再冷着脸,说了句“吃饭”! 回到屋里,终于亲眼见着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弯,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迹。 名叫麂的兄长手里捏着一块鞣过的动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帮上还是补在鞋底。 嫂子将一枚葚子从他脖后递过去,默契而准确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头,顺从地张开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几口,将鞣软的皮子扔到一旁,抬头问适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着帮家里做些事。” 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和妻子一样的话。 “吃饭。” 说完收好了各种各样制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记忆中这兄长很少说话,今天总觉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树叶上的水滴,怎么看都要落下来,可怎么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挥发干净。 一旁的饭香飘来,适不再多想,开始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饭。 三足陶罐煮出来的粟米饭,大约没有仔细淘洗,将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来。 上面放着一小段咸鱼,自然没有油。旁边是一罐绿菜叶和盐水煮出来的汤,里面的菜是此时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为饭、豆叶为羹。 陶罐的旁边放着几个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讲究。 贵族吃饭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种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种贵族礼仪。 比如吃粟米饭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视情况用筷子:如果有菜叶,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夹起来吃;反过来如果羹里面没有菜叶,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谓羹之有菜者用梜、无菜勿用;饭黍勿以箸。 这也注定了,适就算将来混到了个姓,也不可能跻身上流社会,吃顿饭的规矩就会被人笑死,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要做的东西太多,他可没时间去花几年去学礼。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没有那么多礼节,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捞起盐水煮过的秋葵用以下饭。 忙了一下午,适也是饿了。粟米饭没什么味道,咸鱼有些臭,菜叶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的时候,麂忽然说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并不高兴。” 适一愣,勺子停在嘴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学着做鞋或是帮着做些别的事,我当然高兴。你应该记得,你说你不愿意做鞋,想着做些大事,我只劝过你一次,在那之后便没再劝过。” 适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话,只是点头。 “适啊,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样。” “一块皮子,做什么样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变,那这块皮子还有什么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讲学,你却不珍惜,这时候或是想到家里,难道不像是一块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吗?要做什么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没用了吗?”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嫂子,以为嫂子这时候要说句诸如“他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却不想抬头后发现嫂子只是在那吃饭,竟没有什么言语,神色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将一截咸鱼拨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哥,我没改变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讲学,我便去捡些柴草。再说了,上午时候,墨子还说我璞玉可雕呢,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问问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聪慧,可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啊。 适挠头将上午的故事讲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故事的来源,这个在适看来并不好笑的买鞋的笑话引来了兄嫂的阵阵笑声。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了一半又变了。对了,你嫂子给你做了件新衣,再去听讲学的时候就穿那件吧,一会去试试合不合身。” 适嬉笑道:“我是学墨,又不是学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过,谢谢嫂子,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先给你做件锦丝的。” 嫂子哼了一声道:“免了,我怕穿着烫皮。” 麂也笑了几声,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没再提。 吃过了饭,又没有灯可点,趁着还有点蒙蒙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软麦秸,这就是自己的床铺,旁边放着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将那一小包种子小心地收好,窝在麦秸中,揉了揉肩膀,虽然累可终究太早,怎么也睡不着。 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时候就已定下。 所谓勇气或是智慧,从不是去哀怨不可改变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着下午和那些农夫的交谈,觉得纵有千般奇思万般妙想,以现在的农业水平,很多东西就算弄出来也没有实施的机会。 这时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迹罕至之处遍地,但是都距离太远。这些种子太过重要,如果单靠自己,至少也要三两年时间,什么都不干地看着这一袋种子变成几箩筐种子才行,而且还要担心被人抢走。 单靠自己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抢不抢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这两三年又吃什么? 在家吃饭哥哥嫂子可以养个闲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销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担负的。 思来想去,那包种子依旧是破局的关键,而想要保护好那包种子成为自己的砝码而不是被别人强取豪夺而去,又必须依靠墨家的势力也必须成为正式的墨者。 乱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适觉得自己必须规划好今后该去哪。 纵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和很多不靠谱的地方,可相较于那些肉食者贵族,适还是更愿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找正统儒家,稼穑之事是“小人哉”。 找西河学派的修正儒家也不行,魏国公族势力太大,魏国出人才但是魏国很少用人才。 杨朱那群人,是自由主义者,成不了事。 墨家比起他们,更像是利维坦,至少明白在这乱世只有集权才能成事,只要挖掉其中的几个糟粕和漏洞就行。 除了这些跨国别的政治势力,再就是那些诸侯国了,可是仔细一想都不能指望。 齐国就算将来建起了稷下学宫,那也是为了吹逼证明田氏代齐的合法性,正牌的吹逼帝国主义,只有高威望实力很一般。 稷下学宫的名气,是搞阴阳五行、人性善恶搞出来的,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识,将来稷下学宫也不会重视。 去秦国只能当忠犬,没有势力的外来者是秦君最喜欢的忠犬,需要的时候被放血来安抚贵族,国君用来平衡国内贵族的跷跷板。 韩国是魏国的跟班,赵国这时候也混得艰难,这两国想要破局只能和魏国死磕,就算将来吴起走了,留下的那些魏武卒也够魏国浪费一段时间。 剩下的,燕国太穷,越国太蛮,楚国是小西周封君太多,鲁国太保守…… 至于说宋国,则根本就是死地,夹在大国中间,只能装孙子,稍微雄起就会被其余几家合力捏死…… 将来不论去哪,这些问题都必须面对和解决,这就必须要保证自己手中有一份独立与国君和封君之外的力量,不然去哪都是死路一条或是用后即弃,而墨家组织恰好是完美的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 墨子一旦逝去,巨子之位肯定是传给禽滑厘,不论是论资排辈还是威望,这都是必然的。 但是禽滑厘和墨子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年纪太大,只是个过渡。 之后便是孟胜和田襄子,孟胜舍大义而取小义死在吴起临死前设的局中,这就是个关键,无论如何不能让孟胜成为墨家巨子。 现在想来,孟胜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或者大个十几岁也有限,完全还有机会。 一旦墨子和禽滑厘逝去,自己取得了墨子的信任,掌握了编纂《墨经》的权力…… 大可以做墨家的伯恩施坦,把墨家学说改的墨子复生想要砍死自己的地步,那么大事可成。 算起来,墨子年纪已大,最多还可活十年;距离吴起被射死、孟胜被贵族小义欺骗殉城还有二三十年。 墨家人才济济,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就是当务之急,眼下之急则是做出几件事让墨子收自己为亲传弟子成为正式的墨者。 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知道的历史,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里漆黑一片。 隔壁传来一阵霫霫索索的声音,隐约压抑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适无奈地一笑,捂着耳朵躺在麦秸里,艰难地尝试着睡觉这件原本很容易的事。 麦秸虽软,终究扎人。 放眼天下,谁在麦秸中,却想着天下大势的,恐怕仅有自己。 由是苦笑,怅然摇头。 临睡前,他想:“明天浸麻之后,就在找机会去墨子那听他讲学,再讲几句惊人之语,早些混入墨家。将来墨子一逝,怎么来都行了。” “先装个十年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摩顶放踵利天下的狂热者。” 然而,他并不知道墨子已经离开商丘,也不知道齐国已经发生了那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中期走势的大事。 于是,做了个好梦。 第九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下) 家无雄鸡,朝阳都照样会刺破黑暗。 不分有无鸡鸣,最是公平地将万物普照。 天亮之前,适就醒了。 被饿醒的。 穿越前一日三餐顿顿有油,过来后平民家里一日双餐,基本没什么油水,一个个饭量大的吓人,可是怎么也吃不饱。 昨个夜里,他梦到了大白馒头,也不知到底是饿的,还是因为白馒头像极了女人身上的某物。 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做一场好梦都是可以与人共享的故事,只是适的这个故事却没法说,因为哥哥嫂子甚至整个商丘的人都不知道馒头是何物。 麦子需要磨掉外面那成麸皮才能成为面粉,有了面粉才能蒸馒头,此时磨盘还未普及出现,麦子只能如同大米一样煮着吃。 出门洗脸的时候,适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昨晚上那个前世廉价的、一块钱买两个的梦,到了如今竟是贵为天子亦不可得的幻想。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犹存不多的睡意全都被抹去。 提着瓦罐去城中的一口井旁取水灌满自家的大陶罐,简单的桔槔杠杆不需要弯腰,用力一压绳子就会顺从地从另一端地井中提上来陶罐。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为活着而忙碌,适想着今天还要去浸麻,回去吃了口昨夜剩下的凉粟米饭,和哥哥嫂子说了一声去了城外。 这时候尚未有棉花,从中亚传来的亚麻也还没在中原生根,原始的苘麻撑起了底层的衣衫。 城外浸麻的池塘发出难闻的臭味,黑乎乎的,大量的微生物不舍昼夜地分解着麻上的木质素和胶质,留下可以纺线的纤维。 这是城中公用的浸麻池,每家分到一小块地方,也不怕别人偷走。 倒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是浸麻才是第一道工序,后续的晾干、分条、搓劲儿、纺线才是最麻烦的。 昨天田间老人所说的两个钱一斤的麻皮,指的是道搓劲儿之前的工序都完成的麻皮,而不是这些泡在臭水里的原料。 站在池边,略微掀动那些捆成一团的苘麻,一股让人作呕的臭味扰动着适的舌尖,胸闷至极,他上辈子虽说也算是“少贱而能多鄙事”,可彼时的彼事终究不比此时的鄙事。 不少的女子也赤着腿,站在臭烘烘的池水中,将几个月前亲手泡下去的苘麻捞起来,适捏着鼻子忍着这股味道,找到自家的那些苘麻用力向上拖拽。 等太阳升的很高的时候,人更多了,一种名为欢悦的气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升温,莺莺燕燕的平民少女和浑身力气的农家小伙,穿着偶尔湿漉的衣衫,有心或是无意的肌肤相碰总会荡起涟漪。 站在适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盯着对面的一个女子,忍不住唱了一句。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亮丽的嗓音划破被臭烘烘的麻水逼的有些凝滞的空气,引来对面几个女孩的笑声,大胆泼辣的便故意扭动着腰肢,跪在那整理麻捆的姿势勾勒出一个熟透的桃子。 唱出去的歌声与目光汇到一处,那个女孩子大胆地抬起头,端详着对面唱歌的小伙子,许是看了满意,没有低头,而是站直了身子挺起娇小的胸脯,像是再问:“我站好了你再好好看看,我好看吗?好看就接着唱……” 不多时,黄莺鸟般的应歌从池塘的对面飘来,热辣辣的让适这个穿越者都有点脸红。 “原来,这时的女子是这样啊。前世里我的祖先,在这时也是这样相遇的吗?” 交错时空的幻觉让适有些茫然,许久才摇摇头甩开这些古怪的想法。 对面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适,嘻嘻笑着唱了几句,适既不会回唱也不太适应,只好低头红着脸将自家的麻拖走,引来唱歌的女子仰着头笑个不停,像是斗胜了的公鸡,指点着适的背影,不知道咯咯唧唧地和旁边的姐妹说些什么…… 正是野合的好季节,适却弃甲曳麻而走。 想的不是那些脸红心热热辣的歌声,想的却是马叔曾说的那番话……越是底层一无所有的人,越能拥有真正的爱和因爱而来的性,不是玩偶也不是交易,他们除了彼此相爱和吸引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交易了。 拖着手中的麻,在一处宽敞地摊开晾晒,如今湿成一团,干了后嫂子便会用那双粗糙的手破成麻皮纺成麻线织成麻布以作新衣。 想到新衣,就想到昨天那件自己的新衣,做工很好,这也是他唯一能换成钱的东西。 自己想做的事不少,能做的事却不多,可就如今家里这点本钱,便是最简单的做豆腐,还要先弄个磨盘,没个几十个钱是撑不起来的,更遑论买豆子的流水、大的陶锅、滤布等等。 盘算一下,那件新衣能卖个二三十个钱,做豆腐肯定是不够,必须得想别的办法。 想了半天,却是毫无头绪。 无可奈何地起身,将浸好的麻整理一番,背着回去,决定再去听墨子讲学。 …… 下午已有蝉鸣,可那株刺柏树下却没有了墨子的身影。 适拿着一根小木棍,正准备若是墨子在,就画个磨盘、牛犁、垄墒之类的东西来个一鸣惊人,哪怕是伪称是在山中砍柴时隐士所授也好。 想来以墨子的技术水平和墨家的那些人才,按图索骥地弄出来是觉悟问题的。 此时鲁班已然长逝,论起木工水平墨子可称为当世第一人了,若是他都弄不出,也就不做他人想了。 然而等了半天,又遇到了几个昨日一起听讲学的人一问,才隐隐听到了风声。 等仔细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适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直接在自己头顶炸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自己像是冬天的斑鸠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满脸愁容。 昨天还在畅想未来,谁曾想今天便已经大祸临头,而且是近在咫尺的祸端! “要死啊……” 嘀咕一句,回忆着齐国的公孙会之乱,他对自己的处境只能得出这三个字的评价。 发生在齐国的那件大事,看起来似乎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实际上却关乎他的性命。 这件此时看来田氏内乱的小事,是整个战国初中期一系列事件链的开端。 他知道的那个马蹄铁松动亡国的故事,用在这里正合适。 因为公孙会自立求救于赵,所以三晋出兵大败齐国。 因为三晋大胜,所以挟威朝见周天子,拿到名分讨伐不守周礼杀害家主下克上的田家。 因为有了名分,会盟各国共同伐齐,连越国也出了兵。 因为会盟各国越国出兵,导致姜齐康公只能给越王驾车请降,量齐国之物力结越国之欢心,送上齐人奴隶数千城邑两座,屎盆子全都扣在姜齐头上,田家干净不沾,姜齐威望全无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为最后田氏代齐做了最后一项微小的工作。 因为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所以田家和韩赵魏三家合力,逼着齐康公这个吉祥物和已经衰弱的晋烈公跟着三晋宋郑诸国朝见周天子。趁着宋、郑、齐、晋等国都去朝见的机会,请封三晋为侯。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宋国叛楚亲晋,导致楚国不满围宋十月,商丘饿死无数,最终逼得宋公臣服带宋国人去帮楚国修大梁城和榆关,做楚国称霸中原的支撑点。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亲楚亲晋两派的争斗白热化,楚国为了霸权不得不干涉。 而这期间,楚声王被盗杀,楚国内乱。熊疑即位,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弟弟熊定出奔郑国,借师夺位。 因为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趁着楚国继承权内乱的机会,以卵击石怒怼楚国,坚决扶植楚公子定。 因为楚国强迫宋国翻修了大梁城和榆关咄咄逼人,又被郑国怼了一次暴漏了金玉其外的内涵,且三晋这边有公子定这个强宣称,两边矛盾不可避免。所以魏韩郑三国联合伐楚,宋国再次跳反亲晋,武阳一战楚国大败,公子定借机煽动陈蔡复国自立,切断了楚与中原的联系。 因为楚国大败,楚国的四位强力封臣战死、众多贵族绝嗣、景昭二氏实力大减。所以一场楚国版本的阿金库尔战役,让楚王借魏韩之手清理了国内强大封君,终于有了加强集权变法的可能,也为吴起死前设局反击导致墨家势微埋下了伏笔。 因为楚国大败、陈蔡复国、内部不稳、集权分权斗争,所以魏国拿下了中原大梁,少了楚国这个外敌,魏迁都大梁争霸中原,战略重心转移,三晋关系瓦解魏赵翻脸,让秦国终于有在西河破局的机会…… 种种这些看起来似乎和适很遥远的事,每一笔都是用数千人的鲜血写在竹简上的几行字。 而适很清楚,以此时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书写竹简的鲜血中的一抔。 一旦宋国叛楚朝周,必然会引来楚国的报复,到时候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要去守城、服徭役、筑城墙,乱阵之中能不能活下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围城十月能不能饿死都是两说。 整整十月,自己家里有够吃十个月的粮食吗? 就算围城不饿死,将来去榆关给楚国修城墙,那也是九死一生。这时候的劳动强度极大,用的又是宋国人楚国不心疼…… 就算修榆关的时候没死,宋国再次叛楚,楚国的确打不过三晋,但是报复个宋国以恐吓那些附庸国的能力还是有的,到时候又是一场战乱。 小人物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默默接受,别无他法。 而且,这危机实在太近,最多一年! 昨夜畅想连篇,今日便危机咫尺。 他真的慌了。 这乱世,小人物活着不易。 上午那些浸麻对唱的青年,又有几个能在十月围城中活下来? 第十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一) 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心神不宁。 昨日吃的狼吞虎咽的粟米饭和葵菜也没有了味道。 想到昨日在麦秸草中,指点江山畅想无限,不由心中苦笑。 如今有资格指点江山的,是各路诸侯。 自己家距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最近的,就是旁边盐水汤里面的那点葵菜和腌韭菜花。据说周天子家生孩子请客,葵菜酱和腌韭菜花都是七蘸料之一,除此之外没别的能搭上边的了。 原来想的美哒哒的几句振聋发聩的言语就抱墨家大腿,现在看来难度又大了几分,寻常路是真的走不通了。 楚声王围宋十月,没有破城,想必墨家众人肯定是赶回来帮着守城了。 时间赶得上,但到那时候墨子不会有时间讲学,也根本顾不上。一旦到墨子归来那一天还是籍籍无名,只能以庶民的身份参加残酷的守城战。 适很清楚,墨家不是只讲善良的傻白甜,守城的规矩多得很。 墨家守城,连坐互保、扰乱人心者绞、扣押妻子为人质方能派人出去侦查、上厕所要汇报防止借机投敌、一人投敌同伍的都要车裂互相监视、妇女上阵男左女右走错了斩…… 兼爱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且绝不迂腐,更有手段和组织力,一应技巧俱全。 必须在正式守城之前、在墨子从齐国回来后,就知道自己的名声,否则凶多吉少。 现在也不能跟兄嫂说多买些粮食准备着,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钱,总需要个理由,兄嫂又不傻。 理由一旦传出去,造成恐慌,宋公斗不过封臣,杀自己安人心还是做得到的。 直接去求见宋公或是各路封臣,混个禄足以代其耕的饭碗保证饿不死更不可能。 想要见面,最起码要是士。 士是最低级贵族,世袭的,讲血统。 孔子再少贱多能鄙事,那也有贵族血统。即便是爹妈一夜情野合生出,但唯一有继承权的哥哥是残疾,八个姐姐都是女的没继承权,到底他还是继承了士的身份。曹刿隐居种地,那也是有佩剑权的,到了宫门报上我乃某某之子某某之后甲士就必须通报。韩信落魄的要饭,投了军血统贵族的身份一报,那也是直接军官起步。 和后来信陵君养的那种靠薪水吃饭、不世袭的士,完全不是一回事。 躺在麦秸中再一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半夜,摸到了那袋种子,发了发狠,下了决心。 想让墨子一回来就注意到自己,就需要自己做一些事,而且是要借墨者的名头做些事。 要做让墨子能注意到的事,肯定是大事。 让墨者能注意到的大事,又分两种。 一种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些坏事,适估计用不了半年,墨者就会找上自己,但下场很可能就是被一剑捅死。 另一种就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好事。墨子虽然心怀天下,但走的还是太高了,游走于诸侯之间,这条路适觉得自己走不通。 但想到昨天遇到的那些农夫,自己又顶着墨者的名号救了一人,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把一些科学技术搞成伪装为鬼神天志之类的迷信,用类似宗教的方式在农夫之中扎根,用不了多久也会将名声传出去,到时候就看墨子收不收自己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迷信与否是一回事,用不用某些形式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别踩墨家的底线,应该不会有杀身之祸。 想通了这一节,适握了握拳头,想着此时农夫的困苦生活,咬牙心道且先吃个一年苦! 为了活着。 第二天一早,适顶着半夜没睡的黑眼圈忙完了家里的事,悄悄进城找了个认识的人,把嫂子给自己做的那件新衣在城中卖了些钱。 中原地区,农耕为生,这钱也长得和种地的铲子一样,都是些诸侯国商人铸造的劣币,不是周天子那边正规的大额称重的空首布。 数量不多,算了一下堪堪够用。 这事也没告诉兄嫂,这些日子自己又表现的勤快,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件事也都没注意。 某天早晨,适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要出去几天。 兄嫂只当他要去听墨子讲学,便给他准备了些几天吃用的粟米,也没在意,又嘱托几句便让适走了。 适悄悄拿着那包种子,揣着卖了衣服换的那几个钱,孤身一人前往前些日子的那处农田。 …… 那日的田间,那日的人。 芦花抹了一把汗,心里很快活,但又有些失落。 父亲的病,真的好了。听了那人说的用了些芦根熬水,学着那人的样子用手指捏出紫火,这种夏天常常死人的暑热病竟然没把自己的爹爹带走。 服劳役去修远处城墙的哥哥也回来了,居然没受伤也没死。 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快活的。 只是那个当初承诺会再来、会教她那些救人的法子的人,却没有再来。 于是失落。 人没再来,可来过的痕迹已经抹不掉。 附近的十几家劳作时带的水,都是加了些盐的。 只不过盐有些贵,只好晚饭的时候少放些盐。 稍微有些头疼胸闷的,也都在头上胸口捏出了一些紫痕,不管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灌一口淡盐凉白开,觉得心胸通畅。 芦花舔了舔嘴边,觉得有些咸。 不知道是刚才喝水时留下的盐渍,还是之前干涸的汗,总不是那天葚子的味道。 想到那个人,心里有些乱。 思春的年纪总在及笄之前,封闭的环境下忽然遇到一个有些古怪的异性,或者只是一瞥或者只是偶遇,但总会期待下一次邂逅。 因为不了解,所以可以有幻想,于是心当然有些乱。 心乱中,不小心薅出了一棵谷苗,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四处看了看,发现哥哥在前面忙着没注意到自己,转过头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将那棵可能挨骂的谷苗在指尖揉碎,埋在了土里,又把已经化为绿泥的谷苗留下的根坑翼翼地用手填好,这才继续寻找着下一株可恶的野草。 今天的谷苗有些霉运,刚才被揉碎的那株并不是最后一株惨遭横祸的。 阡陌间出现了一道身影的时候,又一株无辜的谷苗伴随着惊喜的喊声被拔了出来。 这一次拔出谷苗的手没有再将谷苗毁尸灭迹,而是倒转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随即如同看到了春天第一缕绿色春草的脱兔,蹦跳着朝田边跑去。 可跑到田边的时候,芦花却有些羞怯,忽然间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先问你叫什么名字? 是先感谢之前的救命之事? 是娇蛮地说你怎么才来呢? 还是直接把哥哥推出来让他陪着说话呢? 各种各样的心思伴随着轻快的脚步,不知道在心头翻转了多少次。 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等真的到了适身边的时候,说出的却是:“渴了吗?” 只带着卖衣服所得铜钱的适,笑吟吟地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去地边喝水。 不长的路,芦花咯咯唧唧地说了许多和喝水有关的事。 比如邻家的二婶晚上煮菜舍不得放盐啊、比如今天轮到自己家煮草木灰里的白霜啊、又比如邻家的三哥用布币刮的身上像是纹身一样…… 一直走到了陶罐边的时候,芦花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真的来了。” 适觉得这话古怪,既不是疑问,也不是反问,只是个平淡的描诉。 “我们墨家一言,驷马难追其舌。” 这个四字成语适相信芦花会明白,农兵合一的制度下,三十六家人耕种一丘之地,需要缴纳一马三牛的军赋,所谓匹马丘牛。 四丘为一甸,正好凑足四匹马,一辆驷马战车,算是战车主流时最小的分封单位。 如今征战频繁,三牛军赋早就变成了三马,一丘之堡便可凑一辆战车。 驷马见的多了,这意思也很容易听懂。 芦花细心地记下这句话,咂摸着其中的味道,心说你果然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说话当真有趣。 等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远处的哥哥正望着她,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走到哥哥旁边说了几句,临走还不忘将装水的瓦罐递给适。 芦花的哥哥叫苇,回来后就听说了之前家里发生的事,这时候见了真人,连连感谢。 适正愁没有机会混饭吃,便因着话头问道:“你爹爹可好些了?” 芦花抢在有些木讷憨厚的哥哥之前答道:“好多了。之前还让我去城里谢你,还训斥我忘了问你名字呢……” 悄眼看着适,适报上自己的名字。 芦花想,原来你叫适,这样以后在城里就能找到你了。 苇也连连感谢,拉着适的手就要回家。 家中虽然没什么好吃的,但粟米饭、韭菜花还是拿得出的。 他是个做农活的手,又出征打过仗,一把子力气,拉的适险些站不住。 拉手的时候,感觉到苇的手心满满都是茧子,显然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戈矛与农具,粗糙而又有力。 这时候天色还早,虽盛情难却,适还是却了。 “天色还早,稼穑不等人,正是除草的好时候。我既来了,就先一起除草吧,晚些时候再回去吃饭。” 说完,挣开了苇的手,弯腰低头去薅地上的草。 他心说,我不但要吃饭,还要常驻沙家浜呢。 既要常驻沙家浜,总要有个理由至少不招人厌。 抱布贸丝、匪来贸丝这样的事,肯定是做不出来。 那就不妨弯腰干活,只当多了个劳力,各取所需,交相得利。 苇也是个憨实的人,见适如此,以为这也是墨家规矩,便也没再说什么,心说可要卖力总不好让人薅的比自己还快——这一点是他想多了。 于是他在前面飞快,芦花跟在适的右边,两个人并排边闲聊边薅草。 平日扰人的虻和虫,竟不那么讨厌了。 耳边嗡嗡的虻虻振翅,芦花竟还有闲心捉着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扭掉翅膀扔到蚂蚁窝旁…… PS: 一:之前墨子的那番龙傲天般的、认为墨家道理不可更改的言论,不是伪造,源于墨经。诸子基本都这样,强势的很,一步不退。要是连理论自信都没有,诸子也就不是诸子了。 二:本人无神论者,凡是天鬼、天志、鬼神之类的言论,请观后效。 第十一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二) 不能吃苦却心怀梦想的人,不是野心家而是空想家。 晚饭之前,适的脖颈已经被晒的起了一层曝皮,热辣辣的疼。 在心里哎呦呦地叫了几声,却没有张嘴。 伸手悄悄摸了一下脖颈,就像是皮被人用小刀切开一个口、然后直接整张地撕下来一般,用手触摸不啻于在被剥皮之后在上面拿着刷子刷。 地里只剩下他和苇,芦花在西山的影子落在地头的时候就先回去了。 特地准备了一只腌的齁死人却一直舍不得吃的兔子腿。即便是在宋国,兔子也不总自己撞到木桩上,这兔子很是难得。 简单的粟米饭、腌韭菜、煮豆叶。 院内点起了一小堆火,驱走蚊虫。 芦花忙碌的像是门外桑树下那团在叶下安家的野蜂,不断飞舞,脚步欢快而又仓促,踏出了野蜂飞舞般的节奏。 家中无酒,便将酸浆草和紫葚煮在一起,用了一小块布滤掉里面的渣滓,给客人位上的陶罐中斟的满满。 西山的影子投到田边的时候,她担心时间不够自己准备好晚饭。 可现在,当陶罐中的葚浆水中最后一抹涟漪都平静的时候,她又站在门前望着小路,觉得太阳今天比平日往山下坠的速度要慢许多。 女孩的热盼并不会让适更改脚步,在和苇决定回家后,他特意选了一条远一些的路。 一路上和前几日曾围坐一起闲聊的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采几枚认识的简单草药。 一群顽闹的孩子不小心跌倒在地,石头划破了胳膊,适便采摘了一些有麻醉和止血作用的野菊花,让那孩子嚼碎后敷在伤口上。 野菊花含有麻醉效果的生物碱,擦破伤口的男孩子咀嚼了一阵,舌头便不是自己的了,口水伴着绿色的汁沿着嘴角流下,惹来旁边孩子阵阵的打趣。 趁机和这些孩子们讲了一个现编造的神农尝草发现这种草药的故事,这时候哪里有讲故事的人,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让这群孩子觉得新奇无比。 适又和孩子们聊了几句,心中很是可怜。 很多孩子的命很苦。 生活不易,有时候女人也要上田劳作。 或是去准备柴草,或为在田里劳作的丈夫孩子做饭,或为出征的儿子缝补衣服,很少有时间来管孩子。 有些孩子四五岁尚且不怎么会说话,也不会走跑。不是他们是庶民所以笨,而是因为家里太忙,做母亲的没法看孩子,只好准备一些细细的沙土晒干后铺在地上。 将小孩子放在这些细细的、不会伤人的沙土上。吃喝拉撒全在沙土上,就像是猫砂一样,拉了粑粑或是尿在上面,将那些沙土戳走再垫上新的,这样就可以省出时间做别的事。 如此一来,小孩子在沙土上躺到三四岁,要是会说话、会走跑那反而真的有鬼了。封闭条件下,哑巴家庭的孩子不会说话,未必是生理不能,没学过说话怎么说? 毕竟,看孩子是个并不轻松的、需要极多时间的活。 好在这些围在适旁边玩闹的孩子,尚属正常。 这些孩子的父母字肯定不认识,所见所闻也只是从军出征过程中和同村社的庶民一起看到的那点事。宋国这些年又是个只挨打不能还手的国家,这世面见得就更少了。 小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听完了适讲的小故事之后,称呼也从陌生人变为了“适哥哥”,央求着适再给他们讲几个故事。 那些在田边准备回家的农夫也是难得听个故事,但毕竟是大人,心中虽然也想听,可是想到这时候也该让人回去吃饭了,总是不好意思。 适倒是乐的如此,这战国之后的故事讲不了,可春秋夏商也有不少可以编造的故事,这时候还没有纪传体史,随便一个故事用纪传体讲出来也很有意思,比之夜一黑就睡觉要强得多,还可以趁机和这些人拉近关系。 最重要的是,这是曲线传教的第一步,先把人吸引过来。 听着那些孩子的央求,适笑道:“那就这样吧,等天黑以后,你们来苇的家。我在院子里给你们讲故事,你们来听就好。要是白天做活还有闲心,也都可以来听听。” 说完又问苇道:“这不会麻烦吧?” 苇憨憨一笑,咧嘴道:“都是比邻,一个战车后面打仗的,一份丘田里换田耕种的,哪有什么麻烦?其实,我也愿意听你讲的这些东西,真好听。” 适哈哈一笑,一打响指道:“那就这么定了,今晚上我给你们讲个楚国伍子胥的故事。这可是个厉害人物,当年为了报仇可是把楚王的墓都挖了,把死掉的楚王拉出来鞭尸……” 鞭尸与否,不知真假,但在宗法制深入人心的时代,这个故事的意义重大。 而且伍子胥的故事做评书之类的长篇也可以,什么千金小姐、掘墓鞭尸、一夜白头、七星龙渊之类的或是编造或是附会的趣闻,足以汇聚几十家人无事的时候聚在一起听讲故事。 只要聚在一起,听得多了,以后讲什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上来就和这些庶民讲“兼爱”、“非攻”这类的东西,是吸引不了人的。而且,很显然这些东西是说给士大夫和君王听的,受制于局限性墨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君主身上。 说到鞭尸的事,众人都吸了口凉气,顿时觉得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意思,心想反正晚上无事,正好来听听。 众人都都知道适之前救了苇和芦花的爹一事,邀去吃饭也在情理之中。都想着让适先去吃饭,也好早点听故事。 适却并不怎么着急,虽然肚子饿,可是他还是和这些人闲七闲八地聊着,旁敲侧击地询问着一些必须知道的事。 最起码,他要知道现在的土地制度、需要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基层管理者是村社自治还是那些低级的士贵族。 这一点搞不清楚,很容易被驱逐、殴打、甚至被杀死。 以他了解的历史知识,还是缺乏第一手的资料,缺乏基层村社的组织形式。 想要在这里扎根,做出一些事,这些事就必须知道。 在周天子分封之初,理想状态下的井田。九百亩为一井,期中一百亩是公田,是用来剥削井田农奴劳役地租的生产资料。 这时候种植需要休耕,九百周亩土地只能养活三户人,以四井为一邑,四邑为一丘。 三十六家组成的村社是一丘,三十六家要养三头牛和一匹马,这三头牛是用来拉车的,作战用的辎重。 四丘为一甸,每丘各出一马,四丘正好四匹马一辆战车。 加上各丘的低级贵族,一甸极限下可以出一辆驷马战车、三个甲士驾车冲击、一百五到二百个徒卒,四辆到八辆牛车辎重——周天子不在此列,周天子之军不用牛车要用驽马,各丘的牛车要靠诸侯贡赋的战马补足为马车,以保证天子对亲戚们的军事优势。 开国之初的甲士,肯定都是低级的世袭贵族,一旦打仗都必须可以驾车、射箭、持戈冲击。 战车不是随便一个人能玩的,拇指射箭法在颠簸的战车上保证射准没有个十年八年的苦练根本不可能。 所以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是按照宗法制世袭的,至少也是半脱产的。 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不需要耕种,专门操练武艺、剑术、驾车、射箭之类,靠封地的家庭奴隶和那些村社农民种植。 此前的庶民,是和俄国农奴制下的村社农奴一样,是可以连同土地一起转让给别的贵族的,很多青铜文物铭文和史书上也印证了这一点。能被转让、又不是奴隶,基本算是半自由从属于土地的农奴了。 按照儒家构想的士,上车能打仗、下地能治民,显然是作为拥有封建法理治理权的低级贵族要求的——分封制采邑制度下,拥有治理权的是政务官,而非事务官,所以轻稼穑百工也就能理解。封建政务官不需要知道怎么种地、怎么挖河、怎么制作兵器,交由依附他们的手下去做即可。 各级有各级的手下。 所谓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有侧室、士有朋友。此时的朋友,并非是平等的朋友,而是宗法制之下辅佐士的那些人,可以称作士的朋友。 所以,夫子称颜渊、子贡、子张、子路为友,这不是一种隶属关系,但也绝不是平等的朋友,而是一种宗法制下的、非血缘的、亲近的辅佐关系。 但是即便再亲近宗法礼制也不能乱:夫子是士,所以只能有朋友,哪怕做了大司寇这些人也只是辅佐他的朋友而非隶属的手下。 如果他在鲁国大司寇的位置上一直做到死,那么他死后算作大夫,但在生前不能拥有大夫才能拥有的养士权力,士一级别的弟子也只能是朋友而不是下属。他可以培养士,但不能养士。 理论上这是个完美的分封方案,从高级五爵到低级武士一应俱全,而且周天子当年的土地极多,又有大义名分,手下武士众多,还有诸侯的贡赋马匹。完全可以压得住各路诸侯——周郑交兵的时候,要不是郑国耍赖居然用了战术,周天子手下的甲士和精锐武士能把郑国的车兵武士打出屎,然而自家亲戚之间堂堂正正不用战术的时代过去了…… 开国初年,鲁侯也不过是七百乘,也就是七百个甸堡级别的下级车兵武士组封地。刨除掉一半的乘车,攻车也就三百来辆,鲁国可以世袭的低级贵族应该也就保持在这个数量上。 齐国的正牌世袭低级贵族,应该是鲁国的七分之四,因为齐国开国是四百乘之国,而且齐国姓姜不姓姬,是外姓不可不防。 在前期,国君基本可以控制住本国的局面,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为不同。 以齐国为例,管仲改革之后,齐国分为二十一个乡。 按照适庸俗且简单的理解,这些乡可以看成是出兵的男爵领和出钱的城市,所谓工商之乡和士人之乡共二十一。 城市不出兵,但是提供辎重、军械,靠商业保证出兵的支出。 男爵领出兵,每个乡可以出两千人,二十辆驷马战车、二十辆乘车、六十辆牛车,外加一千多的征召兵。 全国二十一个男爵领和城市,齐桓公手里握着十一块,全部的六个城市外加五个男爵领。周天子派去监视的国、高两家,名义上可以各带领五个男爵领。出兵的时候正好是左、中、右三军。 三万人,车千乘。管仲命二百人一个连,两千人一个旅,一万人一个军,整个齐国在改革之后可以征召一百五十个连、至少五百名下士以上的贵族。 无论下面的贵族怎么蹦,齐桓公手中的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城市都是绝对的优势,完全可以掌控住局面。 车战还是主流的年代,这种制度还必须保持下去,否则凑不出战车也就没法打仗。 适只是想不通,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这些驾车、射箭的士,是怎么保证半脱产的? 弓箭不是弩和火枪,随意抓个人征召在战车上射箭,除非齐桓公真的人如其名,是个小白。 丘甸村社的农奴,是仅仅对国君和最大封君履行封建义务支付劳役地租?还是也需要耕种丘甸驷马贵族的公田、也向低级贵族履行封建义务? 还是说,这些低级贵族像是满清奴隶制下的巴牙喇、白甲兵?有自己的小块土地,由家庭奴隶或是农奴耕种,而作为他们战时手下的徒卒只需要向国君履行封建义务和劳役地租,而对战时的直辖低级贵族没有封建义务? 这很重要。 非常重要。 如果是只向国君和封君履行封建义务、村社自治、低级贵族有自己的小块封地和家庭奴隶,那就简单的多。 不管宣讲什么、改变什么,都很难有人直接出面管辖,不会损害到低级基层贵族的利益。 如果是后者,那些下级贵族既是军事长官、又是民事政务官,这些农夫必须给下级贵族无偿劳役,那么这就很麻烦。 自己将要做的这些事,很可能会引起低级贵族的不满,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就是这样。 都说此时礼崩乐坏,他急需知道的是已经崩坏到什么程度了,才好选择最适合的手段下手。 第十二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三) 看似无意的几句问答后,适知道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整体来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包括村社重新分土地授田之类的村社职能、出征时的甲士遴选、贵族封地和国君直辖的税率不同等等。 但是因为这里是宋国国都附近,仅就附近的这几个村落来说,情况要简单的多。 既不急在一时,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就和众人辞别,甩开那些依依不舍想听故事竟不想去吃饭的孩子,跟着苇回到了矮小的茅草屋院落内。 门口的芦花已然等的急了,数落着哥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不饿,别人还不饿吗?” 苇咧嘴一笑,也不多说,让着适进了院落。 简单的晚饭,芦花和苇的父亲病已大好一并吃饭。 虽无酒水,但也吃的笑语欢声,适时不时询问着院落内的各种农具的用途,这些原始的农具和他知道的农具有些差别,很多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芦花每每抢在父兄回答之前,用欢快的语调解释着各种农具,到最后竟然也放开了胆子,开了个玩笑。 “我以为你知道的很多,原来也有你不认得的。” “我家是做鞋的,若论锥子、皮剪、顶指,我是认得的。每天的饭都是用钱换的,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粟米都是长在粮米店铺中的。” 陪客的人都笑了起来,适指着院墙旁立着的几根光溜溜的木棍,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砸棍。粟米啊、菽豆啊、麦子啊,都要用这砸棍砸,才能脱了粒。” 适放下吃了一半的粟米饭,走到墙边,拿起那根木棍看了几眼,说道:“给我拿一根麻绳。” 芦花不知道适要做什么,还是急忙起身从柴草堆中拿出了一截麻绳。 适拿过一根砸棍,比量了一下回忆着小时候在砸谷场看到的东西,找准了长短,用脚用力一跺,将木棍踩断。 这木棍又不值什么钱,苇也不心疼,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将麻绳将断掉的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棍接好,正式历经两千年历史凝结出的最佳长度,一个双手挥舞的连枷便做成了。 双手微微用力,绳子带动前面的短棍,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后面飞舞过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了噼啪脆响。 “这样一来,砸的时候便不用弯腰了。要不然用直棍,想要砸的多就要弯腰。” 院内的都是庄稼汉,和谷黍不知道打了几辈子交到。适稍微一说,苇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饭也不吃了,跑过去挥舞了几下,赞道:“真是好东西。一根麻绳,前面砸谷的木棍落下去的时候全都趴在豆秸上,要是长棍不弯腰只能前面一段砸上……这可真是好东西。” 呜呜地挥舞一阵后,忍不住问道:“适,你连那些农具都不认得,怎么能想得到?” 适想了想墨家常言的天志,叹道:“墨翟先生曾言,万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这道理就是天志。譬如水自下流,你若浇灌就不能让土地比沟渠高。通晓了天志,再将道理用在万物之上,并不难。” 众人都知道墨子的名声,从未见过真人,可是见到自称墨者的适都是这般人物,一个个感叹不已。 适又道:“这东西既可省力,不妨等一会那些人来听故事的时候,就告诉比邻之间,让他们也得利。墨翟先生曾言,行天下大义,就像是筑墙一样。力气大的夯土、力气小的担土、女人做饭送水,各尽所能,便可天下大治。我种田不行,也只能做些这样的事了。” 芦花挠头道:“小哥哥,墨翟先生这样说,是说种地的只能种地、做鞋的只能做鞋吗?” 适大笑摇头道:“孩子不长大之前,又怎么知道他将来是高是矮呢?弯弓射箭、驾车持戈,你又怎么知道你哥哥做不好呢?只是他哪里有车、哪里有弓呢?正如你,想和我学治病救人的办法,在不学之前,又怎么知道自己学得会学不会呢?” 芦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但在疑惑过后,又快活起来,心说终究你还是没有忘记当初答应的事,这就好了。 适说完这些,又回到了饭菜之前,继续用勺子挖剩余的那些粟米。 等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适终于开口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要做的。” 苇拍着胸脯道:“你救了我爹,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若是做不到的,我也不答应,但定会尽力。” 适想了想之前所说的要讲的伍子胥的故事中的千金小姐和七星龙渊,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人是不是都像是故事里那样,一言不合就觉得给钱是侮辱然后自杀…… 幸好这故事还未讲,他便从身上摸出来十五个铲币,还未等往桌上一放,苇便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想借两亩地。用一春秋。这钱你们一定要收下,墨者行义并不是为了将来回报,你们若是不收便破了我心中的义。” 苇也不知道墨家的规矩到底是什么,猜想这墨家规矩还真多,又见适说的郑重,看了一眼父亲,便将钱收起来。 一亩地平均能收一周石的粮食,宋国已经有一部分私有制可以买卖的土地,但论租地这价格实在太高。 每亩地要交什一税,大约是一个半铜钱,这十五个的铜钱已经是一亩地的收益了。 芦花奇道:“你刚说你不会种地,要土地做甚?” 适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那包种子,还故意朝门口看了看,这样刻意营造的凝重气氛引得饭前众人都凝神屏息,郑重不已。 “我曾遇到一位奇人,他给了我一包种子,据说这包种子可以救济天下。我只能在这里种下,你们也知道公室贵人贪婪无厌,我不想被他们得去。” 芦花心想,连你都称之为奇人的人,那将会是怎么样的人呢?她倒是没有关注这包种子,只是感叹原来村社外面竟这么大,有这么多奇怪的人。 苇关心的也不是那包种子,而是贪婪无厌这四个字。 贪,在此时的意思很特别,对这些村社农民而言这个词更为特别。 原本的九取其一耕种公田的劳役,是正常的,也是习以为常且接受的。 而授田之下的收获还要缴税,国君贵族试图从农夫的份田中再剥夺一部分的行为,在此时就称之为“贪”。 此时的贪不只是后世的那种意思,还有一种私产属于自己不可侵犯的懵懂觉醒。 悄声咒骂了几句之后,众人的心思才放在那包被适珍之又甚的种子上,眼神中满是好奇。 “想看看?” 几个人都连连点头,适想了一下,伸出手指从包裹中捏出了一枚种子,举在半空。 此时金乌将坠未坠,斜挂天地之间,早没了正午时分炙烈似白的气势,如血而似火。 各样云霞在无风的空中凝滞,染上火烧一般的色彩。 矮小的粪土之墙,竟挡住了西边的那轮照耀天下的太阳,只留了一股淡色的光泽沿着墙头斜折进来。 那枚种子就在这一抹斜折进来的阳光下,与那抹夕光融为一体,分不清那股亮丽的黄到底是种子本身的颜色还是后羿留下的余烬之泽。 表面光滑,圆润晶莹,一如宋国特产的莫难之珠。不似麦那般细长,也不似麦那般内敛,以至于麻色的麸皮全然挡住了里面细腻的粉,而是在淡黄色玉泽之下隐透出里面的精华。 同是剔透,色如日月,却又不像是稻米那样小巧精致,不似稻米那般糠、皮、壳、粒分明,一穗稻总能分出三六九等,精、粗、糙层层分离,贵贱有别。而此物若是为粮,人可食,鸡豚狗彘之畜亦可食,向来断不会如同拿精米喂畜生那般心疼。 若论颜色,与黍米最是近亲,可模样却要大气的多,乳童小指大小的身躯更令农夫欣喜。 可大未必一定好,譬如菽豆,粒粒饱满,像极了那些贵家的姬女。然而圆润的菽豆产量很低,除了做羹菜必用之外,种的不多。这枚种子个头不比菽豆小,可却只有玉润而无珠圆,像极了农夫瘦削的脸颊,透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寒酸。这份低贱的模样,总会比菽豆产的多。 大未必一定好,但小有时候一定不好。譬如粟米,小若蚁卵,手有不慎落在尘土之中,挑拣起来也自麻烦,收获之时尤甚,年老弱妪盘坐于地,不认辛苦与尘土共朽,可怎么挑拣也挑不干净,秋雨之后场院芽苗翠绿,望之心疼。这枚种子,便无此虞,失手打翻就是三岁孩童异能拾捡。 五谷之麻,多以衣用而非食,之前适曾说这奇人给他种子的时候可以救济天下饥馑之苦,自然是吃的。 可这样的种子,饶是苇曾出征,也曾去过齐鲁卫郑,算是见过些许世面,却何曾见过这样的种子? 既是未见,奇人之说必是真事。况且这种子非此一种,奇人有说能救天下饥馑之苦,产量必丰。 苇猜测,若是长得如同黍宿一般,又是这样大粒,一亩或可能收一石半。 什一之税,早有定数,这多出的半石便是农人自己的了……若是公田也种植,公室贵族岁用既足,说不准便免了什一之税呢。 夕阳下的这么简单却神秘的种子,已经足够苇做一场好梦。 当院墙终于挡住最后一缕斜阳的时候,苇才如梦初醒,颤抖着喉咙,带着诸夏农人天生的那种对粮食的虔诚,问道:“这……这叫什么?” 第十三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四) 适心说,这当然是玉米。 玉米当然是玉米,但此时不能叫玉米。 正如麦,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但叫的人多了,麦便成了麦。 诸夏重玉,大争之世亦有荆山卞和献玉的美谈,叫玉米最是适合。 但对于心怀野心的适来说,最适合的名字反而是最不适合的。 这东西不能只是个可以让更多人不挨饿的玉米,还得趁机扩大墨家的影响,以便将来推广开的时候扩大影响。 思考半天,胡诌道:“这叫墨玉。墨家之玉。” “墨玉?” 芦花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玉米,觉得这玉字用的极好,若是用麻线穿在一起,挂在耳垂或是坠于脖颈,未必便比不过那些士女的翠珰。 可这墨子却用的极不好,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嘟哝道:“这明明是黄色的玉,怎地是墨色的玉呢?” “墨家不以金玉为宝,而是以救济天下为宝。那奇人说此物高山荒凉之地尤可种植,让天下少受饥馑之苦,正是救济天下的宝物。在我墨家眼中,就如同王公贵族眼中的玉一样,都是倾城之宝,因此叫这么个名字。” “是墨家之玉宝,而非墨色之宝玉。” 胡诌之后,又拿出几枚胡萝卜的种子,这一次便其貌不扬了,可适接下来的话却让苇惊的半天没有合上嘴。 “这叫鬼指。世人都以为鬼藏于地下,这东西长成后就像是手指一样,其色如肉,欣长如指,藏于地下,是天鬼舍弃了手指赠与天下之人的。” 芦花一听这话,吓的叫了一声,下意识地躲到了适的身后,不敢再看那枚其貌不扬的种子。 苇也咽了口唾沫,不想接下来的话让他比听到鬼指之名更为惊怖。 “这鬼指要是种好了,一亩可产十石甚至二十石。虽然不能当做粟黍,但饥荒之时可以救命,而且脆甜如蜜。” 适这话没有胡诌,胡萝卜在大亩之下用草木灰和粪肥,产个三五千斤不是问题,论救荒比地瓜还要好。所以前世乡村,多有葫萝卜崴子、胡萝卜屯、胡萝卜坳之类的名字。 只是这东西毕竟不如地瓜,地瓜可以晒干磨粉,怎么也算主粮,这东西就只能救荒用了。 以现在的小石来说,亩产十石什么的都是怕吓着人往小了说的,尤其这还是不知道凝结了多少汗水劳动遴选出的良种。 饶是说的保守,十石二十石这样的数量还是吓了苇一跳。 他当然希望这是真的,也相信适说的话。 可越是希望是真的,越怕最终是假的,所以越不敢相信。 惊惧还未结束,远未结束。 适又照着这样的套路,将各种稀奇古怪的种子拿出来,一一给起了稀奇古怪的名字。 譬如胡诌为鬼布的棉花,说是天鬼为救世而将身上的衣衫凝为种子,栽入土中,以求人人有衣可穿。 当然也有没胡诌的,比如向日葵,这个用不到胡诌,改成夏葵就好。 天下有春葵、秋葵、冬葵,唯独没有夏葵。而葵菜本身也有向光性,所以有葵藿向日的说法。仲尼还借着葵菜的向阳性讲了个鸡汤,说是鲍庄子连葵菜都不如,人葵菜还知道叶子遮住阳光保护自己的根茎呢。 一直到拿出胡诌为鬼头瓜实为南瓜的南瓜子时,芦花终于笑道:“小哥哥,你果然不会种地,这是葫芦,我认得。” 说完摇摇一指院落中的葫芦架,那是夏秋常吃的菜。 适想了想可以挖出鬼脸、里面安上蜡烛的南瓜,摇头笑道:“那到时候就看看是奇人骗我,还是你认错了。麦和狗尾草在没有结实之前,又怎么能分辨呢?凡事不可妄加揣测,要看结果,不可凭空猜想。你要记住。” 芦花低着头,哎地答应了一声,心下却有些委屈,心说这明明就是葫芦,只不过葫芦籽像是我们的脸,瘦巴巴的;你这葫芦籽是贵姬的脸,胖乎乎的。 委屈之后,转念又想,他既然这么说,想来是真的在意我,不想让我走错了路,应该是这样吧? 凡事总有两面,换个方式一想,她心里的委屈反倒变为了一种暖哄。 再想到刚才被吓了一跳的鬼指,忍不住问道:“那个鬼指……是天鬼的哪根指头呢?” “你猜呢?” 芦花想了想,羞赧而又胆怯地伸出小拇指问道:“是这根吧?” “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听你说的这天鬼,是想着世人的。小拇指又没有太大的用,他便切了给世人以防饥馑。剩下的手,或是做别的了吧?” 适笑着伸出了曲着小拇指的右手,向前一伸道:“剩下的手指,都在你我身上呢。要不然为什么小拇指最是笨拙呢?天鬼本想着自己平山川、整河流,以利天下。但是它纵然厉害,终究只有一人,于是将最灵活的四根手指送给了天下之人。于是燧人氏可以用手钻木得火、大禹携万民以手整大河、万民可以以手握耒耜以养肚腹……” 芦花和苇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想象着天鬼的模样或是那种心怀,又看着那些名为鬼头、鬼指之类的种子,心头莫名地悲伤。 “那天鬼……死了吗?” “死了。” 适很郑重的说着,自己嗯的一声点了下头,又道:“凡有人说见到天鬼了,定是想要欺骗世人,其心可诛。” “那天鬼死了去哪了?” “我们从哪来?” “我们死后去哪?” “天鬼为什么要死?” 一个简单的问题,引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此时鬼神之说正盛,又处在重鬼神善卜龟甲的宋国,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 适仰头想了一阵,念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天下人的问题。” “所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借用了屈原的《天问》,将整个鸿蒙时代的问题一一问出,刨除掉里面不想要的阴阳之说,引出他想把墨家虚无的天志修改为配合墨家辩术可推断的天志。 这些问题很难,难到没有一个人知道。 或者说有人可以一一解答,但是在墨家看来都是不对的,因为逻辑上讲不通。 此时尚未焚书,亦未儒家一统,所以哪怕连三代之治这样的说法都是各有说辞。 诸子都讲究以史为鉴,想要确定自己的学说合情合理,大多要托古改制、借古喻今。 所以儒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禅让的;法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血淋淋地杀出来的…… 天下未曾统一,也就没有一种必须被接受的、唯一的说法,大可以随意更改。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鬼必须已经死了。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志必须无情没有人格。 但用这种鬼神之说说出来,芦花与苇这样被困在田地中的农夫却最容易接受,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也需要一个乐土。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日在田地里讲起《硕鼠》所说的乐土,是需要靠双手和大脑创造出来的。 他们更不知道是,所谓的天志,将会被更改为一种相互适应的进步和更好的政治制度的僵硬的历史必然。 是分阶段的相互适应,以某种器具的出现和普及,作为九重乐土的分界线。 甚至这种僵硬的历史必然,是每一个信奉的人要去努力的。 狭义来说,历史没有必然。 但对穿越者而言,铁器、垄作、大一统、新纺织、有可借鉴的更先进的政治制度、科学、识字、尚贤为官、纸张和印刷术等等这些,就是必然,就是天志,就是乐土——人间的乐土,相对于此时的乐土。 用谶语和经书作为外壳,实质却是一部计划蓝图。 如果昊天上帝天鬼说,牛耕比之漫天撒籽是好的、棉花应该这样纺纱以替代棉布、河流怎么防护堤坝、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最适合诸夏的地形、大一统是好的等等…… 于此时,并不是坏事。 自然的演化太慢,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于彼时,他自然会消亡。 而现在,此时与此刻,此地与此处。 这间小茅屋,以及屋外的田地中的人,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需要被这个向天发问的故事吸引。 芦花和苇听完了适的发问,一样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一个人的疑惑,而是所有民族懵懂期都有的疑惑。 是啊,这是个问题,这些都是个问题。 远古开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给后代? 天地尚未成形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凭什么将它识别认清?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竞它是如何安排? 天地的大小,到底有多大又该怎么测量? 都说女娲造人,那么造人之前,又是谁造了女娲呢? 是什么分开了贵贱? 是怎样才能天下定于一? 是怎样才能亩产两石粮食? 是怎么样才能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 是怎么样才能抵达人世间的乐土? PS: 推一本也是战国的书,七月新番的新作《秦吏》。我这新人新书现在看的不到两个手能数过来,但还是推一波,写同样时代的难得一见。 另,新人新书,求票票。 第十四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五) 神棍不可怕,就怕神棍自己都不相信有神。 适提出了问题,但却没有急着解答,而是用那些孩子们马上要来听故事为借口搪塞过去。 留下悬念,以后再讲,也或许是因为人暂时太少,等人多了再讲。 墨家的明鬼与天志,是个解决不了就难以壮大的漏洞。他即便不信,可既然想要依附墨家搞事,也不得不谈这个问题。 晚饭之后不久,陶罐还没有刷洗干净,就有一些孩童来到了院落里。 几个懂事的孩子沿途采了一些蒿草加入院落内的火堆之中,艾草燃烧的味道是蚊虫所不喜的,正可以驱蚊,也方便围在四周听故事。 适很会讲故事,在这个时代,哪怕最粗陋的讲故事技巧,也会吸引很多的人。 孩子与闲来无事的大人们,眨着眼睛,听着发生在他们千里之外、半百之前的楚国故事,对那个受了伍子胥千金请求不要说出自己下落而以为侮辱人格投河而死的奇女子感慨不已。 故事说到最紧要的时候便停下,推说天已经太晚,不要误了明天早晨去田里干活。 人群散了,伴着星辰。 人群又来,伴着落日。 就这样,这间矮小的院落,成为了附近村社越来越多的人晚上乘凉时的聚集地。 一开始只有二三十个孩子,七八个大人。 后来有了四五十个孩子,二三十个大人。 故事从伍子胥悬头笑看亡国,讲到仓颉造字天地变色;从墨子止楚攻宋,讲到齐国田家大斗出小斗进吸引农奴逃亡;从大禹顺应天志统领诸族修河开垦杜绝继承权内战,到周朝顺应天志井田殖民弃用奴隶少用牺牲祭祀,再到如今的生产条件下天志应该是什么样…… 再后来,每家轮流准备一些柴草,将火堆点的闪亮,每晚听故事的时候也围着火堆搓麻条,学着用芦苇杆编凉席,或是用火烧木头挖出孔做连枷,还有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甚至于到最后,人们开始觉得芦花家的院落太小,将地点转移到了谷场上。用刚学会的、用芦苇杆编好的凉席,搭了一个可以遮挡夏雨秋风的凉棚。 适也在大约一个月后,终于组织了一次取代了村社原本公益权力的集体行动,带领着这些整日听故事、学编席、做连枷、发牢骚的人,给村社内一家孤儿寡母翻修了一下屋顶。 简单的茅草和芦席做的屋顶,总可以防住随着雷声轰隆而越来越多的雨水。 但他一直没有再谈天志和鬼神的事,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既然天鬼已死、天志可推,那么便只有现世而没有来生,更没有地狱天堂。 没有地狱天堂、恶鬼六道、轮回往复,想要这些村社众氓相信乐土存在,就只能在现世让他们看到。 让他们看到希望、摸到真实,切身体会那种以往不敢想象的幸福。 这种希望和真实,在适没有权力、没有土地、没有金钱、没有耕牛驽马的时候,只能依靠那些已经播种下去、但还没有收获的种子。 在收获之前,播种下九重乐土的幻想;在收获之后,就能触摸到九重乐土的希望。 …… 种植,需要知道节气。 宋国用的殷历,比适所熟知的农历要早一个月,殷历的正月是他熟悉的农历的十二月。 虽然历法不同,但是最基本的冬至是一样的,这一天木杆的影子最短,而且冬天不像夏至那时候氤氲满天影响观测,这一天各国都算的很准。 这时候的天气也比前世暖和的多,适听苇说起过他见过鳄鱼,宋国放到后世就是河南,这里能有鳄鱼显然要暖和的多。 他手里的种子基本上都可以在冬天到来之前收获,无霜期足够,节气也基本上对的上后世一年两熟或两年三熟的时间点。 种子的事,只有芦花和苇知道,他们也是最早听过《天问》的两个人,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说出去。 选好的土地隐藏的不错,谷子在结穗后虽然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当不起高粱才能用的青纱帐,但也足以遮掩住一些人的视线。 三周亩的土地早已经空了出来,苇虽心疼于适将那些长得很好的谷苗全都拔了出来,却也在玉米、棉花、花生、芝麻等发芽后充满喜悦。 地瓜放在家中,用湿润的沙土催出嫩芽;土豆一切数瓣,深埋在土靠生命的力量拥抱阳光;向日葵长成后最怕成群的飞鸟,栽种在院落之内,未曾开花之前和凤栖之木有几分相似…… 最让苇和芦花吃惊的,不是这些种子真的发出了芽,而是适的种植方式。 天不亮,适便拿着木耒上了田。 将原本松软的土地深深地挖开,靠着简单的石锄备出垄墒,半步一行,这是和别处完全不同。 到中午,别人歇晌的时候,适背着一个柳条筐,拾捡阡陌间的狗屎、牛粪。每天傍晚吃饭之前,又会跑到淤泥池中,挖出一筐淤泥,填在自己的那三亩小地上。 每一行垄墒之间,都细细地埋好难闻的艾叶,让那些习惯在地下生活的蝼蛄地蛆无可奈何地搬走,远离这难闻的气味。 种下种子的前几天,每天晚上都靠着一张凉席支起的小棚子,恐吓着那些趁夜出来的老鼠。 玉米传粉要靠风,所以玉米要种的很密。否则那些花粉到处乱飞,落不到穗子上,玉米粒会像是七十岁老人的牙齿一般,稀稀落落。 胡萝卜喜欢水肥,需要深挖松土。否则僵硬的土地上长出的胡萝卜不能叫鬼指,也或者那天鬼是武大郎的模样。 地瓜叶子喜欢扎根,若是平时需要将这些扎的根挪走,但在这时候需要让他们多扎根,以长出更多的块茎。 南瓜喜欢爬蔓,可不能让他们和花生太亲近,不然要把花生给遮死…… 不同的作物,要用不同的手段。 种地,是项技术活,不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只不过这项技术已经深入到诸夏后代每个人的心里,以至于让人们以为这是最卑贱和最没技术含量的活。 在苇看来,这哪是侍弄庄家,简直比得上远处贵族私田里那些侍候贵族的隶奴了。 若是地要这么侍弄,可要累死个人,一家百余亩地,这样精耕细作可不行。 他哪里知道适所熟悉的那个年代之前,人多地少,精耕细作已经成为农家的本能,再不是春秋战国之时地多粗犷的年月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适的肩膀因为整天背筐变得厚实了,双手有了和木头整日亲密接触留下的茧子,身子也瘦了一圈。 除了每天要忙自己的事之外,白天还要帮着苇和芦花忙地里的活。纵使兄妹俩都不用,他也依旧如此,以交相利的角度看,他家最缺劳动力,自己算是个只吃饭不要钱的长工,怎么都不会有人厌倦。 晚上则是撑着疲惫的身体给大人和孩子们讲故事,讲一些简单的疾病预防,讲一些简单实用的农闲可做的手工业。 累的实在扛不住的时候,适会躲在没人的地方,自己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想要做大事总要吃大苦,必须保证第一波收获惊吓到众人,这样才能讲天志明鬼,这样才能在墨子回来之前就有所名声。 人是最为坚韧和有耐力的动物,牛马都不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适也不知道,但这一个月后,他知道自己原来竟能吃这么多的苦。 两个月后,天更热了。 一场夏雨之后,那些昂贵的种子带着强大的生命力,不断地朝着天空伸展着自己的手臂。 四行玉米长得常年拉弓的贵族的拇指般粗细;地瓜铺满了那一小片土地还在不断扩张;土豆没有从美洲偷渡来的瓢虫侵害并无天敌;芝麻节节升高已经绽出黄色的小花;小孩手掌般大小的南瓜花中野蜂蝴蝶并舞;高粱太少算不得青纱帐却也站的笔直;花生的第一朵雄花已落刺破泥土想要和女花生相会…… 旁边那个可以挡烈日、挡夏雨的简单凉棚下,苇和芦花已成了常客,欣喜不已地看着这些不断成长的作物,怎么看也看不够。 比起原来漫天撒籽的散乱,成行成列的作物像是最精锐的士兵,说不出的壮美。那些铺开的绿叶黄花,结出的是几个月前听到的亩产数石的希望。 适选了两根胡萝卜,挖出来洗干净递给兄妹俩,脆甜的味道带着清香,芦花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早没有了当初听到鬼指这两个字时的恐慌,反倒是充满了对天鬼的感谢。 汁水在口舌间荡漾,舍不得下咽,而是咀嚼成商丘河畔常见的细沙般的糊浆,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感受着。 清脆的响声后,芦花将剩下的一半递给了适。 “你怎么不吃?” 适没有接,笑道:“我吃腻啦。如今鬼指是好东西,你们就是天天当饭吃也吃不腻,至少比饿肚子强。可我们墨者啊,却盼着天下之人吃腻了鬼指,终于发现还是粟黍麦好吃。” 芦花想,怎么会有人吃腻了鬼指?要是自己选,宁可天天吃鬼指,要是煮熟了也一定很甜。 或许有一天,真的吃腻了,可最多也是发现粟和黍比这鬼指好吃,麦子算个什么呢?怎么能比这东西好吃呢? 又一声咬断了鬼指的脆响后,芦花靠近了适,小声道:“小哥哥,你肯定没吃过麦吧?麦才不好吃呢,煮的再久那皮也不好吃。” 她想,鬼指啊、墨玉啊、夏葵啊这些东西,你肯定比我知道好不好吃。 可是麦子啊,我可吃得多了,真的不好吃。你要说麦子好吃,别人可要笑话你。 我可不想让别人笑话你。谁也不行。她想,然后想着自己应该给自己做一件好看的新衣裳。 第十五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六) 麦子好不好吃的争论,适没有继续下去。 他上辈子,吃腻过肥肉,吃腻过土豆,吃腻过鱼,但唯独没吃腻的就是馒头。 馒头是妻子,众菜皆情人。 他双手枕在头顶,躺倒在芦苇编成的凉席上,如是想着,然后想到自己这辈子的平平淡淡、比不得肉香、比不得瓜甜、比不得菜味、比不得鱼鲜,却怎么也不会腻的馒头,会是什么样呢? 芦花也不再争论麦子好不好吃的问题,学着他的模样躺在一旁,用腿轻轻蹬了一下适的小腿,示意让他往边上靠一靠给她留出个地方。 苇悄悄起身,说是要去方便,离开了小凉棚。 适这些天累的厉害,躺着想了一会就睡着了。 芦花睡不着,将自己睡不着的原因都发泄在了一旁正在那鸣叫的蝈蝈身上,起身抓住了妄图啃食玉米叶的蝈蝈,心说你别叫了,他睡着了。 …… 傍晚,一群孩子又围了过来。 一个孩子的脸肿的老高,一只手捂着,可是脸上的尘土丝毫没有被泪水冲刷过的痕迹。 适对这个孩子印象深刻,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六指,起名的时候父母直接就叫他六指。 “这是怎么了?” 几个孩子取笑道:“被他妈打的,去河里捉鱼游水,被他妈抓到,狠狠打了一顿。以后再不敢去啦。” 这时天热,游水也属正常。 可这孩子是六指,在鬼神之说盛行的宋国,这是不吉。做母亲的,生怕这孩子被水鬼河伯收了去,所以管的更严。 这孩子其实很聪明,脾气也很倔,加上天生的六指,给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教这些孩子们数数和简单算术,数这个叫六指的孩子学得最快。短短两个月,已经能数到一百,算十以内的加减法,很是难得。 孩子们平日取笑他说他十以内加减法算得好,是因为他有十一根手指,他那日便发了狠说要把多出的小指剁掉证明自己少了手指一样算得好,被适臭骂一顿这才放下心思。 这时候又听到别人取笑,六指怒道:“谁说不敢去了?我才不怕,若真有河伯水鬼,说不准我还要抓出来,给适哥哥看看,他准有办法让他听话。” 适笑起来反问道:“让他听话干什么?” “捉鱼给咱们吃啊。” “好主意!” 适也没说有没有这东西,而是赞了一句,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六指小声道:“适哥哥,其实我前几天就去水里玩了,差点被淹死。喝了一肚子水,幸好有块石头,这才活下来。吐了一肚子水,我就想一定要学会,以后让这水想淹死我都淹不死!” 听了这话,适啧啧称奇。 若是一般的孩子,被水淹了一次濒死,恐怕三五年都不敢再去水中。这孩子被淹了一次,却发了狠要和河伯斗一斗,倒是有趣。 估摸着这群孩子游泳游的并不好,便道:“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河里玩,你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 六指揉了揉被巴掌扇的鼓起来的脸,仰着头不甘示弱,丝毫不惧。 领着一群孩子去了河边,脱了个赤条条的跳进河里,教了一阵这些孩子游泳,盯着河里的鱼若有所思。 第二日,他去了村社在节日祭祀聚会的地方看了看那口很少使用的大陶缸,算了算还有多久自己种下的种子才能收获。 傍晚时候,一边讲故事一边领着孩子拿火钻孔做连枷,忽然问道:“你们想不想吃鱼?” 孩子们一起点头,六指点的最凶,他都是想把水鬼抓上来跟套马车一样去捉鱼的主儿。 只是这些人种田为生,渔网太贵买不起,钓鱼的东西也是稀罕物,平日又要忙地里的活,根本没时间。 这些天以来,孩子们都觉得适算是无所不知,听他这么一说,还没影的事一个个口水都流了出来。 几天后,这群孩子按照适说的,拿柳条编了许多的水笼,开口很小,外面再绑上一个只能进难以出的漏斗。 适拿着几只活老鼠,叫孩子们把老鼠剥开烤熟,放在外面晒的发臭,当做鱼饵扔进了鱼篓中。 鱼篓很容易弄,孩子们就能编出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就行。 桃花源记的那句话倒过来就行,初极开朗,可并数鱼;复游半尺,孔极狭,才通鱼。 最难的反倒是那几只做饵的老鼠,鱼篓中没有饵,鱼就不会往里面钻。 粟米没法当鱼饵,味道不浓,水一泡就散。发臭的肉是最好的饵,可惜此时七十岁可以食肉便是理想国,也只能从老鼠身上做打算。 几个狭长的陶罐,放在木棍上形成一个倾斜角。 几粒粟米放在陶罐的底部,陶罐的口顶着一块石头,因为一开始下面在下上面在上,所以石头挡不住陶罐的口。 等到老鼠进去后想出来,走到罐口的时候,重心前移,罐子头重脚轻,就会落下来被石头挡住出口,老鼠只能在里面乱转。 这些老鼠平日里吃不到几粒米,早是饿的紧了,这么好的机会哪肯放过,却不知鼠为食死,竟成了鱼虾的饵。 不是那种染了鼠疫且不死的黄鼠,这几年又没什么鼠疫的疫病,这些老鼠只要过了心理关都是能吃的。 剥了皮,剖开内脏,拿火一烤香气扑鼻,孩子们一个个馋的落口水,适却不准他们吃,讲了一番钓鱼的道理,也不知有几个能听进去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 二十多个鱼篓扔到河里,用苘麻绑在河边的柳树上,便各自回家,向父母吹嘘明日可以吃鱼。 他们没见过这么捉鱼的,但是心想既然是适哥哥说的,那定然可以捉到。 做父母的又免不得扇了这些玩水的孩子几巴掌,心里将信将疑。 第二日中午的时候,村社间轰动起来。 一群半大的孩子,跟在适的后面。 一个个手中提着柳条,柳条上面穿着大大小小的鱼,几个女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小柳条筐,里面装着一些被臭肉吸引进去的河虾。 之前挨过打的六指走的格外开心,看到母亲急忙跑过去,高高举起穿着三条大鱼的柳条喊道:“妈,晚上吃鱼!” 这一声喊,没人注意到走在人群中的适悄悄地在身上挠着,也不知道之前做了什么。 村社中人也算是开了眼,一群连网都没有的孩子,跟着适去了几次河里,竟然真的弄到了许多的鱼。 二十多个鱼篓收获颇丰,大大小小有个几十条,还有不少的河虾。 如今鱼不值钱,吃法也比较少,可拿到商丘城内,也能卖上一些钱。 六指的母亲听六指这么一喊,急忙道:“别瞎说,吃什么吃?这是适带你们捉的鱼,让他卖了去买身新衣裳。” 适还没开口,就听六指犟嘴道:“适哥哥早就说了,墨者不讲吃穿。再说了,适哥哥说,这鱼篓是我们编的,主意是他出的,可鱼捞上来他只有一点功,我们这些人还有大半呢。不说适哥哥本来也说让大家一起吃鱼,就算他不说我们都说要吃鱼,这鱼也不归他分配啊。” 这些人平日里听适讲什么大义、小义之类的东西听得多了,知道若是遇到别人六指的话肯定要让人不满觉得忘恩负义,可在适眼中显然是理所当然。 适悄悄挠了一下之前做某件事导致被野蜂刺的麻痒的身子,朗声道:“过几日就要去公田劳作了,今天晚上就请大家吃鱼。晚上各家煮好粟米饭,便带些葵菜、韭菜之类的腌菜,咱们村社谷场见。” 大咧咧地喊了一嗓子,引来众人的谢声,他只是挥手一笑不以为意。 回到家中,让那群孩子把鱼剖开,自己去田里掐了一些长大了的、一直没舍得吃的香菜。 回去的途中,在村社谷场附近转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急忙回去取了一个藏好的瓦罐。 里面装着半罐子野蜂的蜂蜜,也是他身上之前瘙痒的缘由,悄悄将这些蜂蜜兑了水,在谷场附近寻了几个大蚂蚁窝,以甜水画了几道。 陈胜王、大楚兴之类的事,这是要学一学的,只不过搞这种迷信活动需要看受众的文化水平。 陈胜把帛书塞进鱼肚子里,要是没人认得,那就是笑话了。 想到再过一阵那些种子就要成熟,是时候讲一些东西了。讲了也不怕,就宋国这样的国家,封臣打仗国君都管不了的水平,他就算在众氓之中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没事。 说这句话是作死的前提是有一个完善的国家机器,宋国这样整天挨打的国家没这个能力。当然,他暂时根本不想说这句话。他要做的只是等墨子回来后收他为徒。 混合着野蜂蜂蜜的水在蚂蚁窝前淋出了一道又一道奇怪的图形,几只寻路的兵蚁已经闻到,拿着触角一点急匆匆地回家通报这个好消息。 适将空出来的瓦罐洗干净藏好,回到芦花家中,那些孩子们已经将鱼剖洗干净。 找了几个孩子道:“回去和你妈妈说一声,就让她们现在去村社谷场,将水烧开。这两枚钱,就在谁家买一升盐,去吧。” 那几个孩子拿着钱,飞快地跑回去。 当那几个妇人欢欢喜喜地提着鱼准备煮鱼的时候,全都愣在了谷场。 黑压压的一群蚂蚁,仿佛正要上阵厮杀的士兵,将村社谷场外的小路围住,似乎再等一位三军之将的到来。 那不是一个字,就算是字这些人也不认得。 但这,的确是异象。 第十六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七) 村社谷场发生的消息,随着那些嘴快的妇人很快传遍了村社,引来许多人去观看。 那些蚂蚁还未散去,反而更多了,还有不少的蝴蝶在上面停留,震撼人心。 适来村社不久,谁也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但是做的事却一件件让人印象深刻。 马上要收获了,适说,连枷是好的省力的。于是村社里都有了连枷。如何安装、如何钻孔,这样可以省下弯腰力气的农具就被他带着一群孩子弄出来。 前些日子天旱的时候,适说,浇水是符合天志的。于是村社里的男女老少在沟渠边挖出了大坑,用木头卯出了方槽,用简单的桔槔将水灌溉进田里。比起别处,这里的庄稼长得极好。 孩子们昨日说马上就可以吃上一顿鱼了。为什么,只因为是适说的。于是村社里今天真的吃上了鱼,而且都是鲜活的,连网也没有用,就靠那些孩子随便动了动手。 而现在这些蚂蚁和蝴蝶,更给这些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不少人颤抖着,亦或是兴奋着,偶尔想起适平日里说的那些乐土般的生活,觉得似乎真的可能达到。 然而也有人反对道:“适说,天鬼死了,这世间就算有鬼,但是看不到、摸不着、不和世人有交流,在他们墨家的有与没有中,就是没有。” 可也有反问道:“如果没有,这些蚂蚁又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或许鬼我们看不到,但会给我们启示,就像是我们烧龟甲占卜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那些剖开的鱼就在太阳下,人们竟然忘了。 很快,六指飞快地跑到芦花的家中,喊道:“适哥哥!你快去看看吧!” 芦花以为是谁又热晕了或是怎么了,正想着自己学的那些东西可以用得上,却不想六指接着便喊道:“谷场那好多的蚂蚁……大家都说是鬼神在嘉奖你呢……” 适嗤的一声笑出来,骂道:“鬼神真要是想嘉奖我,那应该知道我们墨者想要什么。不给我们想要的,却给这些东西,就算有鬼神那也是不知道人心想要什么的鬼神,又有什么用?我早说了,这鬼神既看不到、摸不到,对我们来说就是没有。” 六指嚷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信啊。” 适嘿了一声,领着芦花和六指朝着谷场跑去。 还没到那,就有人喊着他来了之类的话,数十人让开一条路,一些人用些惊异的、仿佛大泽山前陈胜手下的徒卒听到狐狸叫的表情一样。 甚至,有些人有些敬畏。 芦花也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蚂蚁,他听适说天志鬼神之类的东西听得最多,总结起来就是天志是规矩、鬼神不与人世相交有也等于没有。 可这样的事,却就这么发生了,适又说眼见为实……如今眼见了,如果不是鬼神之志,又该怎么解释? 适走过去后,趴的一脚踩死了许多的蚂蚁。 几个人怪叫了一声,仿佛这一脚是踩在了自己身上,心说这可是鬼神的显灵,怎么能用脚去踩? 适一脚踩完后,装模作样地蹲下来,拿手捏了一点泥土,起身道:“我和你们说过的,这鬼神不与世人相通,唯一留下的便是可被学会和推出的天志。天鬼都已死了,这样的事你们怎么还能相信这是鬼神呢?” 这话说过不止一次,很多人是相信的,可如今见了这事还是有些疑惑。那些素来相信鬼神之说的,则质问道:“你常说眼见为实,这难道不是眼见吗?” 适笑着反问道:“你见到什么了?鬼在哪?这明明是蚂蚁。难不成你这都不认识?” 那人焦急道:“这……可……” 适又道:“我说了,眼见为实。我再问一遍,你们眼见的是蚂蚁还是鬼?” 众人这一次倒是一起说道:“我们眼见的是蚂蚁,可是蚂蚁这么做一定有看不到的鬼在驱使。” 适摇头笑道:“你们要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对。但不能说是鬼,而是天志。什么天志?是蚂蚁喜欢甜味的天志,这是不可更改的。无非就是有哪个贪吃贪玩的孩子去弄蜂蜜,洒在了这里,怕你们责怪他们贪玩,所以没说就是。” 这时候他又将六指卖出来道:“这种事常有。六指这孩子你们不让他去水里玩,还不是瞒着你们去?这也是一样的,怕是你们不准孩子弄野蜂怕被蜇死,所以孩子弄了后洒在这里,不敢说就是了。” 六指在适的身后,委屈不已,心说适哥哥你怎么就把我给说出来了? 芦花笑吟吟地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即便不蹲下尝尝那土也信了适的话,心说定是这样的。 于是她蹲下来,拿出手指捏了一小撮还没有干的泥土,尝了一口吐出来道:“真的是甜的,有蜜的味道。” 很多人闻言都纷纷蹲下,对那些刚才敬若神明的蚂蚁没有了尊重,呸呸地吐了几口后,加上刚才适那六指说话,都信了这番话。 适等众人静下来,这才道:“眼见为实,的确是这样的。但你们眼见的,只是蚂蚁,而非鬼。所以说,你们只能说见到了蚂蚁聚在一起。可缘何聚在一起?可能是鬼神、可能是蜜糖、可能是要下雨……这可不是能胡说的。我早就说了,天鬼已死,众鬼不与人世相通,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苇在一旁咧嘴笑道:“原本信一半,可今天看到蚂蚁聚集又不信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连那一半也信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适接着说道:“来吧,不管这些蚂蚁,可惜了这些蜜。咱们今天便好好吃鱼。” 自导自演的一幕,彻底扫清了这些人之前的将信将疑,诡辩为可被掌握和操控的天志也让这些人多少明白了一点。 众人都想,这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可不就是天志吗?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无穷无尽,解释万物,但知道了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一条天志,便可以解释刚才的事。 按那些孩子所说,适之前捉鱼、捕鼠的办法,不就是掌握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天志吗?那罐子有老鼠后头重脚轻,当然就会倾倒过来被石头挡住,这样的天志便可用在前些日子天旱取水的桔槔上。 这些人想起来孩子们说,这种天志称之为杠杆,可以用在很多地方,而且可以算出能省多少力气。 这样的天志,是能学会的啊并且可以了解的啊。 想到自己竟然可能也知晓一部分天志,很多人既是兴奋又是害怕,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 经此一事,众人只当发生了一个笑话,从将信将疑变为深信不疑,又从深信不疑变到另一个反面的深信不疑,于是心头的种种疑问开始产生。 “什么是天志?” 有人这样问,适用最简单的道理回答道:“有一支长剑,你刺入身体会死;不刺入身体不会死。那么顺应天志就简单的多,在于你想要做什么。想死,就刺入身体;想不死,就不刺入身体。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知道刺入身体会死,这就是天志。” 有人疑惑道:“这么简单?” 适笑道:“简单吗?你怎么知道刺入心里会死呢?” “听人说,听父母说的。”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最早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拿剑刺过然后别人才能知道,于是你们才能听说,并且相信。所以,了解天志,可以听别人说,这是闻知;可以亲眼见,这是亲知;也可以看到别人死推出来自己也会死,这是说知。这就是墨翟先生曾说的,万物之间的道理,是可以推测出的,很多事的道理也是相通的,理解了万物的道理,就能理解天志。但除了已经死掉的天鬼之外,再没有人能够了解全部的天志了。” 有人喊道:“你常说的墨翟先生也不能吗?还有当初的仲尼也不能吗?” 适笑道:“当然不能。天志无穷,若知晓了全部的天志,便要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何时有雨、何时有日食月食、何时天旱、如何治疗所有的疫病……世间之人,又有谁能说掌握了全部的天志呢?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学的,学的越多,想必越能顺从当初天鬼的愿望,也就越容易在世间建起九重乐土。” 这些人常听适说什么天鬼、天志、明鬼、九重乐土之类的说法,今天被他这么一撩拨,一个个充满了好奇和幻想,纷纷问道:“按天鬼所说的第九重乐土之上的人,是知道天有多大、何时有雨、何时有日食月食的吗?第九重乐土,是什么模样呢?” 适微笑着回忆起自己穿越前的世界,那样的熟悉于是不用去编造与想象,大声道:“那第九重乐土啊……人们可以提前三天知道何时有雨,可以知道天有多大,可以遨游九天,可以下五洋捉鳖。人们知道了粮食为什么会生长,所以顺天志而为,亩产粟米十石;人们知道了雷电缘何发生,所以家家有借用闪电之力的烛火;人们知道了云为何飘在空中,所以从宋国到齐国临淄可以飞着去,只需要片刻……” 此时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想象不到那样的生活。想象的,总有漏洞,但适却是真正在九重乐土中生活过的人,所以他的形容绝无滞涩,最能让这些人身临其境。 这些苦难的人听到这些,一个个看着天空,畅想着那是什么模样。那不是死后才能去的天堂,那似乎是可以在人间建起的天堂,或许千年,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可以达到。 失神中,有人明白过来这是最终的乐土,而不是现在的乐土。 于是喊道:“适,那咱们现在能抵达的乐土,是第几重?又是什么模样呢?那些太远,我们想知道我们能看到的。” “对啊,说说嘛。” “就是啊,说说啊……” 适笑问道:“想知道?” “想!” 他伸出五根手指,说道:“现在啊,距我们最近的乐土是第五重,而且这是可以在今生抵达的。就在天下、就在人世间,你们想去吗?” “想!既是乐土,定会比现在好,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才能去到这乐土呢?至少,也要说说是什么模样吧?” 适却笑道:“就算知道了什么模样,也不能想着就饱了。这鱼再不弄就臭了,咱们一会喝着鱼汤、吃着粟饭、就着葵菜,慢慢说。” 第十七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完) 剖开的鱼,刮尽了鳞,取走了脏,落入滚沸的村社公共乡会时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离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鱼煮。 滚烫而干净的石头,扔进很难加热的陶缸中,激出了鱼的鲜味,熬出了浓白的汤。 最后一把从不影响结籽实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断的蒜叶,让这一锅简单的鱼汤有了一抹未来与希望的味道。 各样的葵菜、韭菜、腌葫芦摆放在村社众人面前,各家从家中带来的粟米饭、黍米粥,交汇在一起。 最鲜美的汤意味着最难吃的鱼,可即便难吃,村社众人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些咀嚼起来毫无味道的鱼肉,满足不已。 满足之外,更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总是不劳而获便可以流着奶和蜜的,所以注定这不可能在人间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层的天堂,不需要不劳而获,只需要劳有所得,甚至有时候只是隐藏于桃花园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就行。所以这注定吸引不了贵族。 这些村社间的农夫听完了适讲的第五重乐土的畅想,终于明白万物是相对的、变幻的、运动的。 饿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粟饭;渴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屋麦草…… 于是他们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九重乐土。 茹毛饮血的时候,刀耕火种就是乐土;刀耕火种的时候,大禹治水便是乐土;氏族争端的时候,夏定天下就是乐土……至于是不是真的这样,反正他们也没读过《国语》,连字都不识,随适怎么说。 彼时的乐土不是此时的乐土,此时的乐土也不会是彼时的乐土。 对他们而言,九重乐土太远,甚至难以想象。 于是他们知道了第五重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而且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值得为之去做。 鱼汤的鲜味中,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极北之地的肃慎,到蛮荒之地的百越;从蓬莱的东海之滨,到穆天子驾车曾游的昆仑,诸夏一统,再无争锋。 为了地尽其力,凡是土地只要开垦便属于每个家庭,前五年免税赋,五年后十五取一。 这税赋不是为了不义争霸,而是为了修筑河堤、抵御来抢掠的戎狄、也是为了俸养官吏。 那时候的官吏,取其贤者,使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尚贤取贤。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华,凝而为一种丝帛,可以写字,价贱如麻,轻盈如蝉翼,于是人人读书识字,通晓天志,选其最贤与最能领悟天志的为官吏。 那时候每家都有一头牛,牛后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铧,一天可以耕种几十亩地。 只要有力气,便可以开垦那些无人的荒地,五年后选拔出的官吏会丈量这些土地,并发一张取自草木精华薄如蝉翼的契约,以定归属。 那时候的官吏,通晓天算,就算是圆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准确地算出亩数,丝毫不错。 那时候的地里,会种植一种名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时候,白花盛开如同飞雪。 这些白花可以织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剥皮,最勤快的女子几天就能纺出一件新衣的纱线。 那种布洁白如雪,虽然不如蚕丝,但是产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两身衣裳。 那时候的地里,会有三种新的谷物。 一种长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晶莹如玉,像是最干净的贵家姬女的牙齿,惹人喜爱。 这种新谷可以种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处。这种新谷一个就能搓下两小升的谷粒。 另两种长在地下,每一个都有女子的脚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贵族吃的那种从楚国送来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润。 而且这些新谷的亩产更高,高到如果人种百亩,不仅全家够吃,还可以养些鸡豚狗彘之畜,或是换钱或是自吃。 那时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时候,都能吃上一只鸡,或是几斤羊。 除了这三种新谷,还有许多的菜蔬生长在从肃慎到百越、从东海到昆仑的土地上。 有一种菜,颜色如火,吃起来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烧一样,冬日里吃上一顿浑身是汗。 有一种菜,状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泽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种上三亩,全家便可无饥馑。 那时候,每家都会有三五件恶金的农具。比起金铜要贱的多,可是用起来却比金铜更好用。 墨家的人会建起一座座冶炼恶金的作坊,恶金取自地下,无穷无竭,每天可产千件。 那时候会有一种弓失,最笨的人三个月就能学会,于是那些眼馋于富庶的敌人难以支撑,九州之兵以一当五,因此十五税一足以。 那时候会有一种用黏土烧结的石头,用来建造房屋,不再惧怕蠹虫蚁咬。窗子上会糊上那种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蝉翼的贱帛,风雨无惧。 那时候会挖掘沟渠,旱时取水、涝时排洪。又修有运河数条,东海的鱼、洛阳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麦,彼此交汇。九州方圆,各自照应。幽州荒、则引青州之粮渡海而运;荆州荒,则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到那时,便会按照墨翟先生所说的那般,选圣人为天子。这圣人便是通晓全部天志的人,若没有,则令王与臣氓通约。以约法为天子,约法之下才有官吏,约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贵为王侯亦不能背约法而驰行。 悖约法者,人人诛之。不义之战,人人唾之。诛无道、秉天志、抵乐土,人人从之,则乐土可建于九州。 这样简单的描诉,并没有丝毫不劳可获的幻想,只是一个所谓“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样。 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让这些村社的人如痴如醉,甚至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至于他们偶尔听说的在下一重的乐土,则根本没去考虑,那实在太远。 因为怎么可能会一个女人一次能纺十锭纱?怎么可能会有一种黑色的石头代替柴草?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无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样的东西安在窗上遮挡风雨? 再说便是第五重乐土就已经足够,那些剩下的是留给子孙的,这辈子只求能看到所说的第五重乐土就好了,哪还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样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细?什么样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泽如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让恶金不容易折断而又便宜?什么样的犁铧,能让一头牛就能拉动? 但人总有幻想的权力,即便最卑贱的人也该有。 幻想之余,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与菜蔬,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那时,这乐土之说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为了一种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晓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乐土。 而已经见过了玉米和胡萝卜的苇与芦花,终于明白过来适要做的事,远比他们想的更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们不会去说,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就要收获。 预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半真半假。当半真出现后,没有人可以保证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没做到。 于此时,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预言,除了适。 而当这种预言的一部分实现后,剩下的预言也就成为了人人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谁能保证半假呢? 当玉米、地瓜、胡萝卜、棉花这些在乐土幻想中才有的东西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谁又敢说牛耕、贱铁、纸张、考试这些东西不是可以实用的呢? 有预言,且被实现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释权。 到时候,无论是谁弄出来的,都可以拿着这篇谶语说这是天志。 虽然无耻,但却有效。 ………… 村社陶缸前的适,面对微笑,看着这些沉醉其中的农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获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难走的一步。 这些农夫的畅想欢笑,在他看来竟是如此廉价。 上辈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绘的第五重乐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赶不上他前世一个最普通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可对这些农夫而言,却像是苍蝇见到了腐肉,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学,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抓住矛盾、解决矛盾。 如今这天下的矛盾,显而易见,无非三样。 大争之世,诸侯纷争,于是重税重赋,不重税重赋就会被人灭亡,大一统未必会轻薄徭役,但不大一统肯定不会轻薄徭役,这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 贵族分封,束缚农奴,于是束缚了劳动生产效率。自由的农民,确定的产权,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 工具落后,铁未退火,于是生产力水平不足。此时的矛盾不是患不均,而是患寡,广袤的土地处处都是,九州之内不足两千五百万的人口,两百年之内没有地少人多而患不均的危险。 这三样又是相辅相成的,谁能解决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一统天下。谁能发现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成为百家诸子中最有力量的那个。 可看似最简单的第二个矛盾,已经难倒了无数人。吴起这样的人物被射死、商鞅这样的人物被车裂,无数贵族与君王之间的争斗,无数次内部的权势纷争,很多都只为这一点。 魏国只是解决了第二点中的一小部分,便可以成为战国初年第一强国。楚国哪怕有武阳大败贵族势力大减的良好条件又有吴起这样的人才,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适不是王朝粉,也不是某国控。 在他看来,将来去哪都无所谓,秦也好、楚也罢,只要诸夏即可。 但无论去哪,都要保证有足够的人可以用。 哪怕是变法,他也要保证搞掉旧贵族后,有足够信奉乐土天志、学会认字算术农耕修河技术的人,顶替到那些旧贵族;还要有足够信任他、信奉天志乐土的自耕农,来顶住一波又一波的贵族反扑。 他又不想如商君被车裂、如吴起被射死,那就只好有机会下手便不留情,杀个干干净净。 杀完了,让新兴的地主阶层和工商业阶层补上来就是。实践已经证明,不看《周礼》一样可以治国,不像周礼贵族一样用餐刀叉子勺子而是筷子吃饭诸夏一样亡不了。 这是大势所趋,甚至将纸和印刷术用好,能让他保证连汉晋门阀这种东西都出不来。 这种畸形的东西能出现,不过是因为信息传播技术的限制,他们就是中世纪掌握了圣经解释权的教士阶层,纸张和印刷术会把他们炸的粉碎。 毁灭门阀的,是蔡伦和雕版印刷。 夫子不想当圣人,可架不住后人逼着他当圣人。仲尼作春秋的时候,因为抄竹简难免有失误,将仲孙何忌的名字不小心抄成了仲孙忌,但后人既然把他捧为教主圣人,圣人当然不能有错,哪怕拉屎也自有深意,于是以义解经,认为这是孔圣人故意抄错的,为的就是讥讽那些名字是双字的人,有活力的儒家楞被改成了儒教。 伟大的儒家继承者、实践者、复古者、儒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王莽,一朝权在手便全面复古,甚至不准汉人起两个字的名字,当世找不出比他更遵守春秋大义的人了。这是最虔诚的一位教徒,结果最后还惹了一身骚,反而成了奸佞的代名词,何其冤也。 当然,墨家受制于局限性,也有很多糟粕的东西,甚至有些东西糟粕的厉害,尤其是在明鬼这件事上。 但墨家的优势在于很容易更改一些东西。 譬如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员,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天志,就是一种规矩。就像做轮子的人看圆不圆一样,扯别的都没用,拿出圆规和直尺量一量,是不是不是靠嘴皮子说的。 这天志到底是什么,语焉不详,可是很容易更改为宪法、科学、逻辑史观、甚至唯生产力论。 反正还有一句“君、臣氓之通约也”。找不出圣人,那就把约定的宪法作为圣人,立为天子,是为虚君。 符合科学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促进国民财富总和增长的、促进国家实力增加的,合乎通约流程的,就是天志。所谓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这东西不是道德,很容易衡量。 这东西改起来很容易,而且墨家还有数百可以死不旋踵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成事。 在适看来,将来想要更改墨经,这天志是必须要讲清楚的。 天志,不是技术,而是科学。 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科学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方法,可以促进技术也可以解释技术。 技术需要被解释,否则就会出现穿山甲作为药材能够通乳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这种逻辑,但按照里面蕴含的解释世界的方法来看这似乎没错…… 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相信的方式去解释世界,是因为穿山甲体内含有某种物质所以可以通乳;还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所以可以通乳…… 这就是诸子百家争鸣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诸子百家不管谁得势都会弄死其余的诸子学说。 世界只能有一种解释。理性派得势的时候,杀起迷信派丝毫不手软,反过来也一样。 法家可以改变天下,但无法解释天下,没有给出让底层可以幻想的未来;最睿智的法家知道不法古,要根据情况的变化制定不同的政策,但他们只能依附君王,等到大一统完成需要改变的时候已经难以改变。 这是他们的大问题,这也是适不去西河投靠吴起、李悝、公叔痤而是要想办法混入墨家的原因之一。 这是唯一一个讲逻辑学的学派,也是唯一一个有自己的武装而不是完全依附君主的学派。 至于眼前这些如此如醉的村民,他们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适希望的,只是等到他们、等着这些被贵族斥为小人、氓、黔首、或是愚民的人看到玉米地瓜这些谶语预言中的事物出现之后,当他受到别人威胁的时候、当他有机会变法受到阻挠和贵族反扑的时候,这些人可以站起来,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希望与幻想,这就够了。 为自己的希望而战的人,最难阻挡。 此时这些喝鱼汤的人,不过二三十户、五六十人。 但他相信,等墨子回来后、等玉米土豆地瓜胡萝卜的种子伴随着九重乐土的传说开始传播;伴随着退火的铁器在陶邑流通各国的时候,这数量会变为二千、二万,甚至更多。 第十八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上)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转眼已是殷历的八月,周历的九月。 村社内的人已经开始准备重新整理场院,为忙碌了一年的收获做准备。 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他们需要先把公田里的粮食收获,才能忙自己家的事,否则是要受惩罚的。 那晚的鱼汤过后,村社里的人又喝了几次鱼汤,也被灌输了更多的天志、天鬼之类的说法。 适说,天地间万物循环不变,所以人吃了粮食要拉屎,但粮食没有屎也长不好。这就像是挖井一样,挖井是为了取出水的地方,但没有水的几尺却是不能少的;人种粮食是为了粟米,但没有叶子也就没有粟米;所以堆肥增产是符合天志的。 村社间的人便趁着八月之前的农闲,挖了一个公用的大粪坑,将各家的草木灰都倾倒在上面。 二十多户凑在一起,买了八头小猪仔,那些整天跟着适屁股后面的孩子们每天傍晚都要去割猪草、然后用祭祀用的大陶缸煮熟喂猪。 这些猪就养在粪坑的上面,猪粪之类的会排入到坑中,坑前有公用的麻绳作为厕纸来回摩擦用以清洁。 七月中,适带着几条鱼回到了商丘,还有两只野兔,背了几天的柴草。 嫂子骂了他几句不回家,但看到他被晒的黑黢黢的,还是心疼地给做了一顿好吃的。哥哥倒是没说什么,临走的时候悄悄给了他十几枚铜钱,却不想临走嫂子给包的粟米饭团里也多出来两枚。 墨子还没有从齐国回来,也不知道那里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但是宋国内部已经开始了内斗,宋公当年是借楚国人的力量来压制国内的强力封臣,如今一旦三晋强势,国内的强力封臣肯定会借机施压,逼得宋公不得不参加三晋主导的朝见天子活动。 宋国被楚围城的事,已经无可避免。宋公当年被封臣内乱逼得走投无路,要不是楚国人帮忙,这位子早被人篡夺了,如今却要叛楚亲晋,楚国不愤怒是不可能的。 况且楚国如今咄咄逼人,深入中原,右翼的优势极大,左翼的秦国暂时还是友邦,还有平顶山、驻马店等地的长城和熊耳山为依靠,战略上是左守右攻。 宋国是楚国中原争霸的重要支撑点,放弃宋国意味着右翼侧面暴露。 除非楚国彻底放弃榆关、大梁等中原土地全面战略收缩,否则宋国必须亲楚,不亲就打的他亲。 而现在商丘却还是其乐融融,没有人为此做丝毫的准备。 在适回商丘的这段时间,村社外发生了小规模的疟疾,他一手教出来的芦花学着用凉水绞青蒿汁的办法,边行医边传播那些东西。 这时候没有酒精和乙醚,不能低温萃取,但榨汁的办法多少还是有用的。 以治病救人等手段为主体;靠鱼篓、堆肥等技巧为辅助;用适改写为将来美好生活的《豳风七月》为传唱谶言,以村社为中心,越来越多的人来听讲故事。 每个月举行的鱼汤祭祀与祭祀后分食的仪式,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参加,这种可以营造的仪式感配合上食物的诱惑,发展的很是迅速。 初期的仪式感很重要,适讲的那些东西又都是些本来就有的词汇,只是被他篡改了含义。 通过搞聚餐之类的仪式,来联络乡里感情、传播思想的手段,本就是墨子的手段之一。 《明鬼》曾说:今吾为祭祀也,非直注之污壑而弃之也,上以交鬼之福,下以合欢聚众,取亲乎乡里。若鬼神有,则是得吾父母弟兄而食之也。则此岂非天下利事也哉? 墨子的意思就是,有鬼也好,没鬼也罢,我们搞祭祀,不是把东西都浪费了都扔了。而是在祭祀完成后,大家一起分食,吃了的时候墨者可以顺便宣传一下墨家的理念。 有鬼呢,就算祭祀祖先了;没鬼呢,大家都吃了也不浪费,还能合众欢聚、增加村社的组织度。这是比重葬要好的,你把好东西都葬了,还不如拿出来让活人吃了呢。 再配合上《守城》篇中的什伍制度,墨子这样搞祭祀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适这个墨者是自称的、伪造的,具体墨家怎么搞祭祀他也不懂,祭祀是儒生的本职工作。 按照自己的改动之后就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开吃之前的拜祭无非三样。 天地,虽然无情,但却给出了暖和的太阳、解渴的水、耕种的土、润物的雨。 天鬼,虽然已死,但将一切奉献于世人。连同天鬼一起承受祭祀的,还有秉持天鬼通晓天志的诸人。取火的燧人氏、让人繁衍战胜野兽的伏羲女娲、尝草的神农、建屋的有巢…… 祖先,虽然已死,但若是没有他们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也不会有机会争取第五重乐土。他们就是建房的根基、挖井的井壁、吃饱肚子的前三碗饭。 在重鬼神且愚昧的乡村,简单的仪式感能够让更多人的参与其中。最开始可能一些人只是被这种聚会鱼汤之类的东西吸引,但逐渐这种仪式内蕴含的思想会比仪式本身更重要。 说是祭鬼,实际上就是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祖先罢了。 参加这种仪式的人,伴随着青蒿治疗疟疾这种类似“施符水”的手段,越来越多。 也就是这样,适这种把天下大义整天挂在嘴边但其实别有目的的野心家;和芦花、六指这样的真的信了要行天下大义、兴利除弊死不旋踵的人,发生了一些小矛盾。 适暂时不想招惹那些小贵族,不想把矛盾现在就引出来,墨子没回来自己没靠山,万一搞出来一个诛少正卯这样的事,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所以尽可能只是在自治村社中传播,不要进入贵族的封地之中接触那些人。 但是芦花反问难道那些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吗?难道墨者就要放弃那些人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怎么能叫行天下大义呢?那地方有人得了病,你明明能去治,偏偏不准我去,这又算是什么? 一直信任适的芦花,第一次和适发生了争吵。那些整天被他教育的孩子们,也有些不解。 晚饭的时候,芦花冷着脸吃了几口便要离开。 苇劝道:“他做事自有打算,哪有错的时候?你听就是了。” 芦花把勺子重重一放,哼笑道:“是他整天说,凡是都有道理,墨者就该信义践行。是他整天说,将来要选圣人,集众意,凡有法度都要有解,行有依据。是他说,他是墨者以行义为宝,也是和我、和六指那群孩子们这样说的,也是和你们这样说的。我有什么错?有错也是他有错!” 适低着头也不说话,芦花看似要离开,却还在那站着,故意拿话戳着适的心。 混入墨家做野心家,不容易。是真的很不容易,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如果认定了有什么事是兴利除弊行大义的,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去,不去就算不得墨者。 混入其余任何一家,这种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可墨家在这种事上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讲不出可以让这些人信服的道理,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几个亲近者心中肯定会有解不开的疙瘩。 适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不是没听过我给你讲的少正卯的事。” 芦花冷笑道:“你还给我讲过知行合一呢!如果你是少正卯,如果你讲的是行义的手段,如果你知道要被分尸曝晒,你就不讲了吗?有一天你知道做什么是对的,但这么做要被杀头,你就不做了吗?” “真要有那么一天,便陪你死了就是!你整日讲千金小姐、七星龙渊,是你让我们觉得做那样的人是对的,是好的。你若是不想让我们这么做,又何必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若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将来又何必立什么规矩约法?到时候王上天子说是好的就好、说是坏的就坏,我们不需要知道,只要照着做就是了。可是你让我们知道,那样是达不到乐土的!” 夹带着战国初年的那种简单的是非观和勇气,以及听了适讲了半年的义与不义,芦花第一次带着怒气和适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憎。 之前的爱是新奇,新奇之后是崇拜,崇拜之后是同心意的畅快,而新奇与崇拜退去之后,却又顺不得心意,这股无名火终于发泄了出来。 虽还不是憎,却已有了几分怒。 适不是教主,只是个引路人,所以可以有错,所以可以被训斥,所以可以被同路人评价他做的对还是不对。 适也没想过芦花竟是这样的脾气,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做的都对,当然一切都好。就像是火山,不曾喷发之前,谁也不知道下面饱含着岩浆。 门外的斜阳,让芦花将影子笼罩在适的头顶,越发显得他有些渺小。 他早就说自己是叶公好龙,现在看来也是一样。 他以为自己喜欢战国时候的张扬、不屈、轻生死、重信义。 实际上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喜欢天下有这样的人,从而自己不需要这样。 身影笼罩之下,适握紧了勺子,看着似乎有些失望的芦花,想着那些渴望做一个他这样行天下大义的孩子们,适苦笑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影响了别人,却忘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自己又何尝不被这些人影响呢? 自己是白的,非要装自己是墨者,周边的人变黑后,难不成自己就会毫不受影响吗? 况且,若是将来墨子来这里一问,问出来一个贪生怕死的人,那折腾这么多都没用了。 既是要赌,那就得敢用命去博,小心些就是。 狂笑一声,心说去他妈的瞻前顾后吧,既然要混入墨家,怕死能被墨子看得上眼? 这是个有些疯狂的、为了证明自己勇敢拿刀子割自己腿上肉吃的时代,想来那墨家的孟胜,也得有这样的人格魅力,否则聚不下那么多的人。 自己在这方面,差的太远。不由内而外地伪装,只做表面,怕是不行。 思及于此,悠然起身,冲着因为发怒、或是有些许伤心、一分瞧不上眼甚至轻视的芦花举起双手,行了一记大礼,低头道:“是我错了。” 然而,他却没想明白一件事。 若一个人自内而外的伪装,且伪装了一辈子直到死,那他到底是真?是假? 第十九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中) 最简单的道歉,却如公输班手中的刻刀。 将芦花因为生气而鼓起的腮雕的微凹;将她因为生气而撅起的嘴雕的微翘;将她因为生气而通红的脸雕的微润,也将一双有些失望和愤怒的杏核雕成了月牙。 这些怒气被简单的致歉化解之后,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担忧,生怕适多想些什么。 她也大概能明白适在担心什么,但她始终将适作为自己梦中的那个完美的人。固然不喜欢别人说适不好,但如果适离她梦中的那个样子差了些她也会不高兴。 适叹了口气,心说混入墨家,也就这样了。 哪怕将来墨子回来后,发现某件事是行天下大义,然后说适你很有想法这件事你就去吧,到时候再用怕死推脱,只怕也不用做什么篡夺巨子之位的梦了。 墨家的那群人,虽然不曾见面,可也能想出来是什么模样。贪生怕死之辈,当他们的巨子可能很快就会被选下去。 略微考虑了一下,嘱咐道:“之前为什么不让你去,你也明白为什么。你要记住,就算去,只救人,不谈乐土,不谈天志。这要答应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觉得你我都该是枚种子,将来要结出许多穗果的。” 芦花脸上微红,她听懂了适的意思,却忍不住想的有些多。 穗果可是有两种啊,墨家的穗果,和人与人的穗果。 这种微羞一闪而过,也明白这件事为什么适如此小心翼翼。 原因很简单,适所说的乐土中,没有士、没有世袭封地贵族的位置。 “我知道了。” “那就去吧。小心。” 再无多言,芦花挎着孩子们编织的小花篓,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木头石头做的用具,和几枚粟米团子,第一次尝试着离开村社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半个月后,悬着一颗心的适等回了安然无恙的芦花,听着她说起来远处的事。 更远处的人也开始来到这里,听适讲那些他一直在讲的东西。 芦花用青蒿救了附近一处小贵族封地上的圉奴,适回去后拜访了这个人,请他出面帮忙将村社里公共养的几头猪给骟了,公猪不骟味道腥臭,劁猪骟猪才有让猪肉成为诸夏主要肉食的可能。 他也从这名圉奴手中,学到了不少养马用的草药,一一采摘分类,请教技巧。 算算日子,适终于安心,觉得墨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只要墨子回来,收了自己做弟子,自己在宋国总不会担心命贱如麻可以被随意杀死了。 ………… 更远的地方。 那名被芦花用青蒿救活的圉奴,正在给公子准备马车,公子和友人要出去。 他当了二十年的圉奴了,附近几十里内他养马的技术最好的。马才生下来不久,他就能知道这马将来长得好不好。 平日里就住在马厩当中,盛夏时节也会采摘一些马用的草药,身上总有一股草药的淡淡香味。 凭着这一身的本事,公子和之前的主人对他都还算不错,每年冬末时候都会赏赐他一些剩下的酒水,有时候还有一块肉。 公子是个守礼君子,圉奴一直这样认为。 包括自己得了重病,整日忽冷忽热、冷起来如同掉入了冰窖、热起来仿佛火烧的时候,公子也没有将他赶走,还让他住在马厩中。 单是这份恩情,便是九死也难报了。 圉奴拿手摸了摸身边枣红马身上的毛,让这匹有些不太情愿的骏马安静下来,将马车的挽具套上,看了一眼正在那里和友人闲聊的公子。 公子名叫公孙泽。 公孙这个氏,此时很常见。有些类似于阿拉伯地区的赛义德,属于一种称谓,意思是祖上某人有爵位,但是自己是旁支不是嫡长子。 此时叫公孙某的,大部分都不是一家,而且一旦将来飞黄腾达便不再以公孙为氏。譬如商鞅,在魏国时是公孙鞅,称其为公孙是说他有血统非是庶人,等将来封地于商,便是商鞅了。 公孙泽的家族算不得显赫,但是祖上运气不错,每一次战队都站的正确。在宋国,战队是门大学问,站错了很可能就会族死人灭。 当年宋景公生不出孩子,便过继了个,立为公子启为继承人。结果宋景公刚死,公子德便弄死了亲哥公子启,成为了宋公。这一次政变中,公孙泽的祖先站在了公子德这边。 之后,宋公手下的两位封臣内战,大司空获胜,弄死了大宰,顺便也把宋公驱逐。宋公逃亡的过程中,公孙泽的祖先还是跟在了宋公这边,最终复位。 即便公孙泽这一支不是大宗,但到公孙泽这里的时候,仍旧有士的身份。 公孙泽的父亲善于经营,虽然只是旁支,但是也有支配井田制下村社农奴的权力,以耕种公田的名义迫使那些村社农奴开垦新的土地,这些都是家中私产,无需缴纳税赋。 他们家的正式封名是下士,名义上管辖着一甸的土地。一旦打仗,他们家只需要履行下士的封建义务,提供一辆驷马战车、一百五十名徒卒即可。 但是他们家的私田数量,却远远超过了一甸的数量,私田之上的农奴是不需要向国君履行封建义务的,也是不需要向国君纳税纳赋的。 公孙泽的父亲只在自己的私田上,征收八一的实物税,但是在私田上的农夫不需要服国君的兵役,很多人逃亡至此,成为依附于他们的农民。 一些原本井田劳作的农奴,也因为需要缴纳赋税、年不足用等原因,会将家中的儿女做质,换一些钱或是粟米,这些为质的也就成为其名下的庶隶。 如今公孙泽的父亲已卒,他也守孝完成,也已经行了冠礼,成为了一家之主。 从道德层面上讲,公孙泽是个真正的君子,是个符合此时道德观念的好人,甚至可以说他是宋国为数不多的守礼君子。 二十六岁的年纪,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八尺高的身躯,面如冠玉,肩宽臂长。 常年拉弓射箭的拇指粗大有力,绝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士。 他幼时学儒,一直以君子作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虽然不敢说六艺精湛,但是六艺也都懂得一些。 身穿一件深色直裾,身侧有玉,而且不止一块,长长的一串。 这时候又没有内裤,要是没有玉压着,很容易一阵风吹过露出不该露的东西,所以君子一定要佩玉。 既然是君子,言行举止都需要守礼。 公孙泽身上的玉,是用熟牛皮串在一起的。 给他讲礼的老师曾说过,他的脾气太急,所以要用可以伸展的熟牛皮作为组绶。若是那些脾气太慢的,一定要用弓弦作为组绶。君子要无时无刻不注意,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影响人的言行和气质的。 所谓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 这一点上,公孙泽也做的极好,这是他学了三年才学会的礼仪。 君子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快了,一定要小碎步前行。 走的时候,左腿在前的时候,身子要前倾;右腿在前的时候,身子要后仰。走路的时候步伐不可太大,以免露出腿毛;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能不佩玉就出门,以免风吹屁屁凉;碎步一定要走的有节奏,这样才能让玉发出悦耳的声响,以有宫商角徵羽之音。 据公孙泽的先生说,古时真正的君子,走起路来,身上的环佩叮当,是可以把百鸟引来的。 这一点公孙泽自觉自己很难学会,学了三年这才学会一个士如何走路,顿觉生知也无涯,畅想着古时君子,只有钦佩之情。 他这一生,从来都践行君子之道。当初行冠礼的时候,君子行冠礼一定要带白鹿皮的帽子,以示可以征战,奈何他在冠礼之前一直没有狩到白鹿皮,由此引为人生第一憾事。 缓缓走到马车前,看了一眼面色大好的圉奴,心下也是关心圉奴的病情,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的情分。 但想到还有客人,此时若是和圉奴说话,便是怠慢了客人。况且一边和客人说话,再和圉奴交谈,这是无礼,会让客人觉得自己与圉奴的地位相同,这可大大不妥。 士家中并不能有御手,虽说驾车是君子六艺之一,但平时君子是不驾车的,便由圉奴代替。 一路颠簸,公孙泽和友人说了几句,就听到远处的田里有人唱歌。 曲调很怪,应该都是些乡间俚曲,他本也没有在意。 可虽不在意,却挡不住那些词曲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学过《诗》,听出来这俚曲,用的是《七月》的格局,按月来分,诉说各月生活。 《诗》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学的,如果没有先生传授,往往会不解其意。 比如《东门之池》,若是乡间野人,定然以为这是男女之间互相思慕的淫曲,实则不然。 传诗的先生曾讲过,这看起来是淫曲,但既然是夫子修后的,必然思无邪,这是有寓意的。 这是陈国之风,是因为国君荒淫无道,所以国人便以此诗,隐喻其中。看上去,是君子思慕淑女,实际上是在劝国君要思慕贤人啊! 公孙泽深以为然,所以不准他土地之下的农夫男女唱一些俚曲,因为他们不懂其意。 如今好好的一首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上下其乐融融的《豳风七月》,被改成了这番模样,心头不禁大怒。 马车颠簸,吱嘎有声,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传来的、曲调古怪的歌声。 公孙泽心头火起,伸手摸了一下束玉的牛韦,想着先生让他以牛韦为组绶的寓意,强压下火气。 忍不住问道:“这俚诗,何人所作?当诛!” 第二十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下) 驾车的圉奴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曲自己也会唱的。 想到那救命的女娃,又想到接触到的极为和蔼却的适,圉奴心想这些人应该都是好人。 只是既然公子不喜欢,那自己以后便不要唱了,免得公子发怒。 可是公子说此人当诛,这……这要是公子问起来,自己该不该说实话呢?说实话,是害了救命的人;可说假话,又怎么对得起公子? 他这心里一乱,驾车的手难免颤抖,没注意压在了一处车辙之上。 车猛然一颠,身后传来公子的怒骂。 “你是怎么驾车的?停下吧!你去问问那些唱的人,这是谁人所作!” 他自视身份,虽说先生也曾说过要不耻下问,可是要不耻下问的是道理,而不是这样的诛心之言,当然不会去下问。 圉奴一听,心里叹了口气,心说既是公子让我去问别人,终究不是我自己说的,那便怪不得我。 公孙泽的友人很少见他发怒,侧耳听了一阵,笑道:“无非是些村间俚曲,你何故发怒?这曲调虽怪,于乐不合,却也不是什么大罪。” 公孙泽看了一眼友人,正色道:“你岂不闻《诗》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凡事需未雨绸缪,及至风雨将落,再去绸缪牖户,那可就晚了。这诗蛊惑人心,使得人心思乱,若此诗流传天下,必使天下祸乱,不可不察啊。” 友人摇头笑道:“无非是些乡人之梦罢了。” “乡人之梦?你听这诗,似乎是在说稼穑民生之事,可最后说的那些又是什么?” 友人仔细听了听,无非也就是说四海一统、不恒贵恒贱、贵族不稼不穑却有谷物满仓这些事,《诗》中也不是没有类似的篇章。 公孙泽叹息道:“昔日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若是当时便诛了,又何至于出现梼杌之祸?单此一诗,便是顺非而泽,岂不当诛?” 友人知道他是真正君子,也不再多说。 片刻后,圉奴返回,回禀说:“这是墨家一弟子所作。那人隐耕于村社,作了此诗。” “无君无父之言,非恒贵恒贱以致人心思乱之蛊,我早该猜到了!你去问清楚,这是哪里流传出来的?” 那友人一听,真的急了,慌乱不已。 他是公孙泽的好友,素知公孙泽的脾气,当真是嫉恶如仇,一旦动了真怒难不准做出什么事。 可他也知道,作这诗篇的是墨家子弟,万万不能让朋友想这诛杀之事。墨家之人,纵是庶民,又岂是那么好杀的? 真要是一言不合就杀了,剩余的墨者可是说复仇就复仇的,这真要是墨家子弟传唱出来的,最多可以去和他们辩一辩,杀是万万杀不得的。 公孙泽与友人都知道墨者之中多有剑术高手。 当年卫国勇士骆猾厘号称勇武,但凡听见乡间有勇士就去挑战杀掉,墨子劝说他道你这不是爱勇,你这是憎恶勇,否则为什么要杀勇士呢? 这话说给一位“勇士”听,自然是听不下,墨子弟子公造冶一听此人油盐不进,觉得讲道理有时候不能只靠嘴,于是拿了一根木棍将此持剑勇士打的两个月下不了床,骆猾厘这才醒悟跟随墨子。 这样的故事是宋国士人、勇者都知道的,暂不提那个一根木棍便能打的勇士落荒而逃的公造冶,便是墨家的其余弟子中学剑的,也不是易与之辈。 墨家游走各国,可不是只靠嘴皮子的。他可不希望看到友人一怒之下,最终被人把脑袋割了去。 友人急出了一身汗,又听公孙泽说颛顼之子的故事,知道这已经极大的罪名了,这时候如果劝不住可是要出人命的。 慌乱之中,友人整理思绪,说道:“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庶人既议,可见心有怨气。子又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天下无道,你又何必出来呢?” 公孙泽一听这话,心头不禁怨怒起自己的友人,心说子曰无道则隐的后面,还有一句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你既认为此时无道,可我家中富贵,这样说我岂不是耻辱吗? 那友人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已经得罪了朋友,又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昔年夫子诛少正卯,那也是成为大司寇之后方行诛杀之事。你既不是司寇,不可行诛杀之事。” 这番话总算有些道理,公孙泽深吸一口气,待怒火渐渐平息,哼声道:“墨家无君无父不知贵贱之辈,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若为司寇,必诛此人!” 这一声叹息,隐藏了太多的无奈。当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那友人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说劝住了就好,这墨家的人岂是说诛就诛的?莫说是你,便是司寇、大宰那样的人也招惹不起啊。 你要是把天下墨者都杀绝了还好,可杀不绝便有性命之忧啊,墨家之中专诸这样的人物可不少啊,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 公孙泽也明白,刚才只是一时怒言,可耳边不断传来的歌声让他越发厌烦,许久才道:“既然不能行诛杀之事,我倒要去看看此人。墨家重信,我要将其辩的口服口服,让他立誓再不行这些使天下无道、人心思乱之事。” “也好,我随你同去。” 车即转向,叫圉奴问清楚在何处之后,便驾车向那边驶去。 圉奴开始听公子说诛杀之事,心中大为不安,可又听到有了转机,也终于放了心,专心驾车。 待到村社附近的时候,有一队孩童路过,口中哼着歌诀。 “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三三如九、四四十六……” 这歌诀既长,听了一阵后,公孙泽微微点头道:“如此看来,此人倒也不是全无才智。只是,纵然会九九之数,不懂仁智礼义廉耻,谁又敢用他们做府库小吏呢?” 此时已有九九歌诀,不过是从九九开始到二二结束。数学此时尚是贵族六艺之一,公孙泽也是学过一些。 但他始终坚信,这些都是小道。如果不知道如何做人,那么就算会了这些东西,也不能做事。万一偷抢呢?万一私藏呢?所以如果不能学会仁智礼义廉耻,还不如不学算术之类的东西。 友人却道:“这里的庶人之子也能粗通算术,已算是难得。又何必苛求太多呢?况且,墨家本是无君无父之辈,让他们懂得礼义廉耻,岂不是如同磬钟丝弦与畜生听?” “那倒也是。” 公孙泽点点头,继续向前,待看到一处院墙的时候,急忙叫停车。 院墙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字,一共八个,字体丑陋,而且天残地缺。 他仔细看了看,认出了几个,却也都被改的不成模样。 猜测之下,他估计上面写的八个字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只不过这字写的极简,非是大篆,比划僵硬笔直,他竟从未见过这样写字的。 大篆是流通的文字,各国的文字又各不相同,但纵是这样,公孙泽也没见过本该数百年后才出现的汉隶,更别说更加简化后的楷书。 正巧这时候一个孩子从旁边经过,公孙泽便指着上面的八个字问道:“你可识得这字?” 那孩子右手六指,相貌平平,穿的破破烂烂显然也是个庶农之子,手中提着一个背筐里面装这些狗屎。 公孙泽问过后,那孩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点头道:“认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他也是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孩子认字,虽然这字极为奇怪,便又问道:“下面的你也会诵?” 孩子点点头,公孙泽又问:“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再次点头,冷笑一声道:“当然知道啊。适哥哥讲过这诗,就是一句话:穿丝绢者、非养蚕人;食肉糜者、非牧羊人;饮醴酒者、非种粟人。一个字,苦。两个字,求活。三个字,凭什么?” 那孩子说完,施施然离开,留给公孙泽一个背影。 公孙泽大怒道:“看看,这就是他讲的诗?他有什么资格将诗?他曲解诗之本意,竟还敢讲给这些孩童听,岂不是惑乱天下?这诗明明是在说女内男外之事。男子狩猎种田、女子纺麻送饭……这……这……这怎么能把诗讲成这个样子?” 怒气之下,下了车,也顾不得缓步而行的礼仪,叫了个孩子喊出了适,便要当场辩的这人无可言语,以正视听,也让这些村野氓夫知道这诗的本意。 这么一乱,顿时引来了许多人,也早有人去找适。 待适问清楚这人没有携带弓箭和铜剑之后,咧嘴一笑,心中的底气也就来了,将一把石制的小匕首藏在衣衫内,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礼不下庶人,况且还是个曲解诗意的人,公孙泽也不和适见礼,直接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讲诗?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听诗?当年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悟出礼后乎的道理,方可闻诗,这些人如何能懂诗中之意?你又是从何处学的解诗?是何简文上记载此诗是这么解?” 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适看了一眼一身直裾满身玉佩的公孙泽,撇撇嘴道:“对简文上的理解,就一定是对的吗?尽信简文,而不加以分辨,只是道听途说便以为得道,那还不如没有简文。” 公孙泽一听这话,大笑道:“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便是墨翟,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你又算是什么,敢说这样的话?” 适心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他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趁着公孙泽情绪激动的时候,忽然问道:“你既然觉得竹简上的话都是可信的,我且问你,武王仁乎?” 公孙泽一听这话,更加愤怒,心说便是你的先生墨翟也不敢说这话啊,当即回骂道:“当然仁。” “这是竹简上记载的?” “是。” “既然仁,为何《武成》中有会于牧野、流血漂杵一言?既是仁,吊民伐罪,纣王失德,缘何那些人不拱手而降?《成武》中又载,前徒倒戈,以迎王师,既然已经倒戈以迎王师了,武王却杀得兴起以致流血漂杵,又怎么能说是仁呢?你也是士,驾过车打过仗,杀多少人才能流血漂杵呢?” 适伸出两个手指头,哼笑道:“既然竹简是不可能错的,由我墨家的辩术,可推出两点。要么,武王不仁;要么,你得承认你们理解的未必就是竹简上的本意。” “你要是觉得你们理解的一定对,那就是武王不仁;如果你承认你们理解的有错,那武王可能还是仁的。你选一个吧。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们认为仁,就是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越多越是仁,你要非这么说,那也我没办法。你选一个吧。” 第二十一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一) 听了适的质问,公孙泽冷汗直流。 顷刻之间,已经将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要绕开墨家辩术的推理之法回击这句话,可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应该如何反击。 仁,是公孙泽信奉的治国之道的基础,这是一种天人感应之下最重要的道理。 所谓人以行感天,天亦以行应人。统治者只有仁,才能感动上天,上天也会为此做出反应,四海升平。 所以当年鲁国实行初税亩的第二年,鲁国大旱,蝗虫肆虐,饿死无数。真正的君子要把这件事当成是喜事、好事。 因为不仁,才有蝗灾。如果鲁宣公能够在经受了这次天灾后幡然醒悟,复井田之法,这场蝗灾的功劳是大于无灾的。故君子要深为喜而侥幸之。 仁基本能解释所有的历史,从商汤灭夏到武王伐纣,从大旱蝗灾到风尘雨雪。 但仁到底是什么?公孙泽难以回答的,只是适问的那句在前徒倒戈之后还杀得流血漂杵,到底是不是仁?如果不是,那么武王得天下就不能用仁来解释,整个天人感应的体系也就彻底崩坏了。 适在一旁悄悄看着公孙泽的脸色,知道武王仁不仁这件事此时是不能否定的,信仰问题的争端太容易出人命。 虽然只是见了一面,但既然能跑到这里来质问自己,穿戴如此合礼,显然这位公孙泽是位君子。 是君子,适悬着的心就放下大半。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不怕讲道理的君子,怕的就是不讲道理的小人。 只要对方是守礼君子,那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大司寇就不能立罪杀自己。而真正的大司寇,在没弄清楚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墨者之前,绝不敢对自己动手。 真正的君子做不到宋国的大司寇,越是权高位重,越怕死也越不愿意树敌,尤其是宋国内部权力斗争极为凶残,墨者凶名在外,这是自己可以凭借的依仗。 之前武王不仁的问题已经彻底激怒了公孙泽,但适也知道这种激怒也是有利可图的。 在公孙泽的脸色已经从愤怒的红变为激怒的紫时,终于破口斥责道:“小人狡辩!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对你们这样只会言辞狡辩的小人,根本不需要和你们争辩!” 适被对方气的笑了,摊手道:“仲尼还说,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智者不失人。难道君子是不智的吗?其实我认为,武王是仁的,流血漂杵也没有记错,只是解书的人解错了,以至于让武王承受了不仁之名。” 适的话,就像是漆黑夜空中东方亮起的一抹霞光,又像是乌云遮天时空中划过的那道闪电,让公孙泽瞬间看到了希望。 适引诱道:“你既是君子,再有人问及武王与漂杵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回答?仲尼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仲尼也曾问于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说完这话,适笑眯眯地看着公孙泽道:“你若是以求学之礼问我,我倒是能回答,让你知道这句话本来是什么意思。日后再有人问起,你也可以回答出仁与漂杵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好多人了,就算我不小心死了,杨朱、李悝、吴起之辈,也会问你们这个问题的……” 适每说一个名字,公孙泽心里就咯噔一下,嘴里喃喃地跟着骂一句:禽兽、异端…… 异端之词,源于仲尼。攻乎异端,斯害也矣。杨朱墨翟是禽兽猪狗,李悝吴起这是异端,不可同日而语。 可骂虽骂,他却知道一旦这些歪理邪说传到这些人的耳中,日后更难反驳。 适在他眼中,只是小人、庶民,当不起这个三人行中的师,可如果不问清楚,自己终究心有不甘,担忧有人借此生事。 适想的则是,君子欺之以方,可以用道理欺骗。 骗的他来问自己问题,自己也算是一字之师了,定下来这个,只要对方是君子,这辈子这人都不可能亲手杀自己。 如今想杀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君子;不是君子的,纵然讨厌这些东西碍于伪造的墨者名头也不敢杀。 君子不惜命,小人惜命。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骗过这一段时间,等墨子从齐国回来,他根本都懒得和这种人废话。 此时村社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或是看热闹,或是想看看适是不是真的通晓道理可以将这位公子说服。 虽说这些天,适做了不少打破等级制度的宣传,可是等级制度仍旧深入人心。 这些村社庶民对于穿直裾、佩玉的公子,仍旧心存一丝说不出的感情:似乎和庶民讲道理不算什么本事,能和公子讲道理才算是真本事。虽然公子的身份是世袭的,和自身的学问没有什么关系,但数百年的灌输之下,学问道德已经和血缘绑定了,模糊在一起,这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问题。 村社众人听到适说要让这位公子想他求教,而且要以师礼向他求教,一个个都吓的不轻,心说这怎么可能? 有些平日里和适走的最近的,悄悄过去拉了一下适,意思是让他退一步。 却不想站在适一旁的芦花,却看得眼中如同冒出了星星,大约觉得适此时和自己梦中的那个模糊的适长得一样了,伸出手打开了那个试图拉适一把的村民。 公孙泽恶狠狠地盯着适,看着周围这么多的村民,明知道适在逼他,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认同适讲的大部分东西,但他又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鉴的学问是应该问的。 就算求教于适,那也只是询问武王与漂杵的问题,而不是说真正信服了他的其余学说。 但是,他也知道,庶民愚昧。 这些庶民却不会这么想,眼前这人又是个无耻小人,到时候与这庶民一说,自己这一问便相当于是赞同他的全部说法……庶民愚笨,他们当然不会想那么多。 适见他还在那犹豫,又接着下了猛药,喝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堕武王仁名,是为不仁;明知这个问题可以被解答,却不去问,是为不智;知道将来圣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误解,却不试图弄清楚,是为无礼;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以为耻辱,是为不勇。不仁、不智、不礼、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称为君子?” 唾沫飞溅,直直地溅到了公孙泽的脸上,公孙泽皮面涨红,心头学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没了主意。 好半天,他终于向后退了一步,面带怒色地朝着适行了一礼,低声带着恨意道:“请教!” 这一礼,这一声请教,顿时引来了周围无数的惊呼声。 这些村民没想到一位真正的公子,竟然也来向穿着麻衣和他们一同劳作的适来请教……这简直是旷古罕有之事,一个个的嘴巴里都像是吃了《伪七月》中的那种红色火辣的菜蔬一样,闭合不能。 既是公子都来请教,那么适说的那些东西,显然都是真的,否则公子怎么会来请教呢? 公孙泽此时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了。他请教的,根本还是儒学中的问题,而不是墨家的那些东西。 墨家虽然也讲智、勇这些东西,可知耻而近乎勇明显是他学的那一套中的定义。一样的字,不同的学派中是不同的含义,有时候就是鸡同鸭讲,是要辩驳最初定义的。 可眼前这个适把问题放在他学的价值观中讨论,逼得他不得不问,而且这么问也不是自己走向了异端,而是维护正道。 这就像是读书人和流氓吵架,两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这个流氓不动手反而之乎者也,这就无可奈何了。 适见他已经行礼,心说这辈子你算是没机会杀我了,于是装模作样地像是当年夫子传诗子夏一般的调调,故作老气地点头道:“知耻后勇、不耻下问,可以传漂杵之意矣!” 公孙泽气的咬牙切齿,好几次摸了摸那枚佩玉的牛皮,这才压住火气。 适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便回答你,日后有人再这么问你也好维护你所认为的正道。” 公孙泽原本气急的情绪,被那一句维护正道压了下去,再次请教。 “也罢,我就说给你听。” “昔日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王以二月癸亥夜阵未毕而雨。” “大雨倾盆,战于牧野,于是乃有《大明》中最后一句,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说的便是牧野一战后,天地放晴。” “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虽会盟八百诸侯,然暴纣待带甲之士数万,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临河布阵。临河布阵,以河为侧翼,兵少必以此阵。” “由此推之,武王临河布阵,纣王兴兵,太公望亲驾驷车冲击,徒卒倒戈,纣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这才有流血漂杵之说。” 很简单的推论,虽然漏洞很多,可足以解开公孙泽的疑惑。 公孙泽暗道:“如他这般说,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证明尚父知兵、纣王残暴、武王仁德……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不是血流漂杵记载的不对,而是解书之人说的不对啊……” 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完全将这句必定会引出许多争论的词句用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解释出来。 他也是个上过战场的人,听适这么一说,配合上诗经《大明》一文,牧野的场面竟似逾越了六百年出现在脑海中。 其时五星相聚于西方、几日内天却有大雨、众人皆以为天命不在周,唯独武王圣断。尚父掌兵,沿河布阵以河护其侧翼,尚父以七十之躯亲自驾车冲击,徒卒以纣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纣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争相逃命,跃入已被血水染红的清河之中,盾牌飘起,武王唉声不忍…… 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声赞了出来,这一瞬间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愤怒全都消失了。 正准备为解这一句话感谢一句眼前这个工商之贱鄙的时候,适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便是我墨家以闻知而说知的推理之术,若无我墨家此术,武王蒙不仁之冤矣!” 第二十二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二) 鸡汤听的多了,容易把脑子听成浆糊。 公孙泽这样的君子,就是从小听道德鸡汤长大的,可这东西解释什么都能找出圆的通的道理。 他本以为,适多少会有点君子之风,所以给他解释一番流血漂杵与仁的关系后,心怀一丝感谢。 可没想到,解释完之后,却是浓浓的嘲讽:你们的仁,却要靠我们墨家的说知之辩术去证明。 公孙泽的脑袋里此时就像是鼎镬中煮沸的油,落入了几滴水,炸成一团。 按古之君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来说,就算让武王背上不仁之名,也不可与墨家妥协。 宁可武王不仁,不可用墨家说知之术。 按古之君子,《诗》中又有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说。 按这么理解,又应该借鉴墨家的辩术,丰富自己的理论,师以墨者以制墨。 这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究竟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他还在那沉思的时候,一旁的友人却暗暗记下适所说的每句话,在那摇头晃脑,面露得道之色。 一旁村社的农人,不太懂适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开始怒容满面的公孙泽前来,被适骂了几句被迫行礼请教,请教之后有被适逼着学说知之法,到如今面如死灰浑身颤颤。 众人当然以为是适胜了。 再一想,既然这样的公子都信服于适的才智,那些《伪七月》谶歌中的场面又加了几分可信之处,说不准明年祭祀之时便有那种鬼布、鬼指、墨玉等谷蔬,心中更喜。 公孙泽实在没想到适会如此无耻,君子交兵,不追逃兵,可这人却是抓住机会便不松口,和野狗没有任何区别。 如今他是说对也不是,说错也不是。 适根本没给他说出说知推理之法之前说对错的机会,如今不论说对说错,都是对之前漂杵、说知两件事一同的态度,分不开。 想了许久,终于低声道:“你这漂杵之解,或是对的。只是这墨家之学,无君无父,不学也罢。” 适也没指望他会学,既然已经胜了,也已经借公孙泽这位颜如玉的公子的败北再一次提升了众村氓的信任,且成了他的一字之师,这人已经没什么用了。 可公孙泽并不想放弃,他之前听到的那些谶歌俚曲让他愤怒,但在愤怒之余,也觉察到了问题。 里面的东西,虽曲解天志、肆意明鬼,但是墨家最容易被攻讦的几点其中并没有。 他以为是适刻意没说,用来欺骗众人。 又见适已然获胜,那些村社众氓的神态更为恭谨,知道这些人如果再不教化,可真的要无君无父了。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你们既知此人是墨者,可知墨者之义?” 要是刚开始,众人可能有些惧怕公孙泽公子的身份,可如今公孙泽已成落水狗,哪里还有惧怕之礼? “当然知道。兴利除弊!” “行天下大义,让世人再无饥馑。” “墨者是两军临阵的战车,是先锋,是斥候。不需要别人也信的,只要墨者遵从就好,非常人非有救世之心不配成墨者。” “地尽其力,人尽其能,贵无恒贵,贱无恒贱,尚贤兼爱……”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公孙泽心下暗喜。 心说果不其然,你果然没有把墨者最不容易被人接受的地方说出来,怪不得这些人信你,如今我却将你这谎言戳破,这些人定然幡然醒悟。 他大喝一声,镇住众人,冷笑道:“可这人却没告诉你,墨者需要节葬、非乐吧?墨者要让天下之人死后只有三尺之棺而葬,他们要让天下之人不可听丝弦钟鼓之声。” “可他的谶诗之中,却丝毫不提及。这样的乐土,你们还想去吗?” 本以为是振聋发聩的质问,但觉问过之后众人定会幡然醒悟,弃适而去。 却不想周围众人睁大了眼睛,一个个的眼神像是看他封地里的那个兔唇之儿一样。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女,笑吟吟地讽刺道:“这位公子,你说的这些,我们根本就没有啊。不论是厚葬,还是钟鼓丝弦,我们都没有啊。” 她用一种少女特有的真诚和懵懂,似乎是发乎内心的疑惑,睁大着眼睛,像是最为无尘的孩子一般,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墨者……怎么能夺走我们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呢?” ………… 这一声简单而不可辩驳的反问,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墨者……怎么能夺走我们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呢?” “就是,我们根本就没有,他们就算想夺走,又怎么夺呢?” “天鬼都死了,死不与生交,就算我们有,葬了有什么?我们不求死后,只求今生!” “对,乐土只在九州天地之间,不在死后鬼神之世!” 适歪着头,看了一眼被他教唆了许久的芦花,悄悄地冲她竖了一下大拇指。 芦花看着那个夸赞的拇指,心头既甜,笑靥如花,双眉更是如月。 公孙泽是真正君子,所以他认为死后薄葬、生前无乐的日子,是最难以忍受的。 本以为说了这番话后,这些人会幡然悔悟,却没想到引来的却是更多的反噬。 他咬着牙,心中于此刻才终于明白了夫子的那番话: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言! 和这群庶氓,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自己在这里谈了这么多,这才是不智呢! 可他看着适那副昂头微笑的模样,心下的气却怎么也消不了,终于不顾体面与文质彬彬,指着适的鼻子大骂道:“你这小人,有什么资格为人师?你这样的人,才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人心思乱,人心思乱!难道你想要看到天下纷争,生灵涂炭吗?” 适啧了一声道:“墨者救世,非为乱世。再说,仲尼曾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今礼乐征伐,非出天子,可见天下无道。百年之前,礼已崩、乐已坏。其实未有子墨子,遑论杨朱,难道这天下无道的事,竟要怪在我们头上吗?” “我墨者怀救世之心,见天下大乱,心怀不忍。所以我才隐耕于此,教授众人,开民启智。你岂不闻仲尼曾说,民不可使,知之?难道我教出数人国才国士不好吗?便是仲尼复生,也要赞我呢。” 公孙泽心想,你又在曲解夫子本意,那句读根本就不该那么断。 可他之前已想通,这种人不可与言,伶牙俐齿,辩之无意,哼声道:“国才国士?你以为你是谁?竟能教出国才国士?这些稼穑小人之事,哪里能教出国才国事?你只能教出一群侍弄粟黍的小人罢了!” 这话说的已经犯了众怒,适摇头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只会稼穑之事?仲尼之后,博闻多识者,能逾子墨子者鲜矣。” “那又如何?纵然博闻,都是些百工稼穑低贱之事,岂能治国?岂能知政?” 适撇撇嘴,笑道:“《礼》中曾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难不成这六艺还养不出国士?” 公孙泽看了一眼适的身形,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臂手指,冷笑道:“你也知礼?你也懂射?你买得起战车吗?” 适也冷笑道:“不守礼,未必不知礼。不攒射,未必不会射。无有战车,未必不会驾。你又怎么知道我教不出来别人呢?这样吧,你既认为我不能为人师,咱们就赌这六艺之术,如何?” 公孙泽心头一震,心说难道此人深藏不漏?如今已经输了一阵,若是这六艺再输给此人,那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阔论高谈? 那墨翟虽然是无君无父之辈,但若论博学,如今天下的确罕有人敌。其弟子之中,又有禽滑厘这样的子夏亲传弟子叛徒,难道墨者真的是六艺皆通? 心中微震的功夫,再看了一眼适,心说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比下去了。 朗声道:“好!怎么比?” 适嘻嘻笑道:“如今天下无道,君子当隐,所谓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时。仲尼说,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既然无所事事,那就不妨赌博嘛,也比你和我这种不可与言之的人辩论强。” 公孙泽哪里知道适是个准备做篡改修正野心家的人,深谙扛着旗帜反旗帜之道。 这句句都是从夫子的话中找出来的,但组合在一起断章取义却根本不是夫子的意思。 可适又没直接提墨家的言论,公孙泽也不好反驳,也是没力气反驳了。 刚才那话,要反驳要先论证此时到底是有道还是无道、然后再论证自己是饱食终日还是心怀国政家事,最后才能辩此时到底适不适合博弈,怕又是无疾而终,只能冷哼以示不屑。 “这样吧,若是我赢了,你输我两镒黄金。若我输了,从此再不在此处宣讲。三局两胜,我先出题,再轮至你,必选自六艺与君子之学。如何?” 两镒黄金,公孙泽当然拿得出,不过四十两。 以四十两黄金,换此等惑众之言烟消云散,实在大为值得。 可他转念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质问道:“你就算懂六艺,不教又有什么用呢?” “我现在不教,不代表我以后不教啊。当年仲尼教子路、冉有,公西华之问缘何不同你难道忘了?所谓因材施教,子夏何时可传诗,难道不是需要等到机会到了才行吗?” “难道你觉得仲尼不懂诗?之所以不传子夏,那是还没到时候啊。如今在这里,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教他们这六艺之术呢?” 一大碗毒鸡汤灌进去,公孙泽的脑袋里又乱成了浆糊。 心说难道此人真的准备传授六艺?只不过这些庶氓此时不适合学,所以才没有立刻教?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再一想,此人开口仲尼,闭口夫子,反倒是这墨翟他可没说过几次,难道是身在墨家心在儒? 念及于此,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墨者一言。” “驷马难追其舌!” 两人击掌三下,以村社众人与公孙泽的友人为见证。 村社中人一个个心跳不已,心说两镒黄金啊!整整两镒黄金,对方竟然眼都不眨地答应下来!自己忙碌一年,莫说两镒黄金,便是两张麻布能不能换到? 拍掌之后,适心想,我会个屁的五礼六乐啊? 心说,将来我教是教,可我们的礼,我们的书,和你们的也不一样啊。 不过如今孙膑还未出仕、田忌的父辈还在忙着内战没心思赛马,想来你也没听过这赛马的故事。 既让我先出题,单数是我,双数是你,赢面极大。 就算不赢,一赢一输,到第三题的时候,我出个十年之后才能比的题目,我就不相信你这样的君子,好意思在赌局没结束之前再来找我麻烦? 君子啊君子,虽然危险,但也好欺负。 六艺之中,尚有九数。 九数之学,败无可能,第二场就算必输,那么第三场也大可以找借口拖到数年之后,敢再来找麻烦那你就是输不起的小人! 第二十三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三) 适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好半天才似乎颇为感慨地说道:“若论你们眼中的君子,仲尼正是啊。当年仲尼给季氏管过仓库粮米,肯定是精通九数。既然这样,咱们就先比九数如何?” 公孙泽心想,我这一路便听到那些孩童传唱九九歌诀,你定然是会一些九数之法的。 既是如此,你就直接比九数,又何必拿夫子说起呢? 你这样的人啊,真正小人! 心中腹诽一句,暗道此人既当着管仲营中之妓,却又想叫人把你当成《诗》中不可求思的汉之游女,当真令人作呕。 转念一想,此人出题的时候,尚且能想到仲尼之事,难道是真的心存敬仰?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够如此切合? 两种想法混杂的瞬间,公孙泽还来不及做出此人到底是思慕夫子,还是个无耻小人的时候,适的问题已经劈头盖脸地问了出来。 无非就是此时常用的算亩数、数米粒、圆面积、开立方、约分数之类的战国时最高水平的数学问题。 才问了几句,公孙泽的脸上已经流出汗水。 这些题问的刁钻古怪,听起来似乎都不难,可仔细一算根本不对。 此时手中又无算筹,只怕要有天算之术才能算出来。 再一想这些问题,从未听过一样的,显然应该是这人现编造的,难道这人的九数之学真的如此之高? 他又听了几句,忍不住道:“你问了,难道你能答?我算不出!可如果你也算不出,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适点点头,嘲讽道:“那倒也是。这些章法算术,以你的才智,我要说上三天,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这样吧,你出个题,我算出来,免得你都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公孙泽心说,这样才对,不然你随意说出一个数,偏说自己是对的,我又如何验证? 心头回忆了一番前些日子学到了一道解了月余的盈不足术,那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记得极为清楚。 “我问你。有一群人去买东西,每个人给八个钱,这些人一共还剩三个钱。每个人给七个钱呢,不够,还差四个钱。问,几个人?几个钱?” 他知道适可能在九数之上或许真的有些本事,但这题自己既然学了一个月,总可以难住这人些许时间。 可没想到,这题刚从嘴边说出,适那已经让他觉得有些愤怒的、略带嘲弄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四加三,等于七。七个人。七八五十六减三,五十三个钱。” 问题很简单,提出的方式也很简单,没有什么拗口佶屈的说辞,就算是在场的村社众人也能听得懂,但却未必解得出。 在孔子开私学先河之前,讲究的学于公府。 哪怕是最为低贱的小吏,也需要从公府中学习,垄断了教育就等于垄断了统治。 这问题就算不难,村社中的这些人也是回答不出的,哪怕极为聪慧的、跟着适学过一段时间九数之学的六指,也不是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 众人不知道答案,但却知道适在听到问题的瞬间就给出了回答。即便不知道答案,可也有自己的判断,觉得既然答得这么快,定然是对的。 答案肯定是对的。 公孙泽心中也是惊奇不已,这道问题可是难了他整整一个月的难题,所以答案记得很清楚,那些解题的办法也是清清楚楚。 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 适见公孙泽摇头,心说难道自己算错了? 扒着手指头又算了一遍,又重新反算了一遍。数学这东西不是鸡汤,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靠狡辩是没用的,所以信心大涨,坚定地点头道:“这就是答案。” 公孙泽摇头道:“答案是对的,可并不是这么算的。”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发出嘲弄的笑声,和一些故意而为的嘘声。 他们只是庶氓,哪里知道公孙泽这样的守道君子,凡事都要讲究个法古从师、名正言顺。就算是数学,如果不是按照六艺中的解答方法去解答,就算对的也是错的。 适一听,把一旁的六指拉过来。 将他那根多出来一根手指的手掌伸到眼前,用手屈下去四根手指,然后指了指第四根手指道:“到这里,钱是正好的。每人多给一枚后……” 从第五根手指开始往里面屈,数了三下后,指着另一只手屈起来的那枚手指道:“每人多给一枚后,到这。四加三,等于七,可见是七个人。再用小九九之诀,人七而钱五十三,怎么会错?” “也就这孩子只有六根手指,他要是有七根手指,数手指头都能算出来。” 六指再一次被适拿到前面,这一次却算是露脸的事,脸上容光焕发,嘴角带着嘲笑盯着公孙泽。 公孙泽听着适的解释,自己也伸出手指算了一番,终于明白过来。这么算,的确比先生教授的盈不足术要简单的多。 可是……名不正、道不正,怎么可能也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呢?这不可能啊! 在适眼中,或许只是个数学题。但在公孙泽的眼中,这不仅是个盈不足之题。 盈不足之题,应用盈不足之术,按说也只有这种公传之术方可解开才对,他的先生一直是这么教他的。 在这题之外,更是涉及到理念纷争,在他看来从不是一道盈不足之题的问题。 譬如此时天下,一如此题。 无论儒道、还是杨墨,最终追求的都是天下大治、天下有道,这一点诸子是殊途同归的。 但是,儒者认为,想要天下大治、恢复天下之道,必须法古、井田、周礼。 是必须,而不是可以。 因而任何事都必须明正言顺,如果做不到程序正确,那么肯定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然而杨朱认为,天下想要大治,只需要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你不来侵我的财产,我也不去侵你的财产,王公贵族也不可以随意拿走别人的东西,每个如同汗毛般渺小的个体都受到尊重且拥有自己的权利,那么天下可以大治。 墨者不必提,法家则认为,万事不可法古。什么儒家的周礼、墨家的圣王,都没用。凡事只需要用符合当时情况的术与势,富国强兵,待到一统之时,大争之世已是古,到时候再不法此古,再行定夺。 如此一来,这就涉及到想到达到目的,是不是只有一种办法可行的重要问题。 公孙泽明白,夫子逝后,儒家势危而非势微。 此时还未有阴阳五行之说,也未融合方士之术,最是艰难的时候。 如果不能证明想要达到天下大治只有一种办法可行,那么天下之君王恐怕都不可能会选用法古井田周礼的方式。 只有证明想要天下大治这是唯一的办法,君王才会弃异端而行正途。 倘若不能证明想要天下大治只有一种办法可行,也就给那些异端和禽兽提供了机会。 放眼天下,是礼;放眼盈不足之题,便是古法的盈不足之术! 正如为人兄不友弟不恭,则很可能不孝;为人不孝,则很可能犯上;为人犯上,则很可能作乱……这是一种递进关系,哪怕再微小的事如果不守正道,都可能发展到犯上作乱的地步。 只是盈不足之题,与天下大治不同,此时天下并未大治,所以诸子百家都说自己的方法适唯一可以大治的方法,无法验证。 除了立足于现实不法古的法家,剩下的都在从先王三代中寻找合法性,没有一家可以全然地推演出牛耕铁器的条件下将来该是怎么样的。 可这盈不足之题,答案却是唯一的,也是可以检验的,然而适的方法确实不是盈不足之术。 众目睽睽之下,适却咄咄逼人地反问他答案是什么,他心中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眼看着周围众人都在等他答案,他也知道若是这时候解释一番答案虽对但是算法不对,恐怕又会被人嘲笑。 若是被有道之士嘲笑,也就罢了,所谓不笑不足以为道。可是被这群庶氓嘲笑,他却丢不起这人。 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终于紫红着面皮道:“这一局,算你赢了!异端之术,可用而不可久,非能教化万民。然而想你们墨家无君无父之辈,量你们也不懂其中大道,能说对了数目,就算你是对了吧。” 算这一字,用的极好,深得战而胜之却不忍心残害所以自己认输之三味。 旁边围观的人却不管这个,轰轰地发出笑声。 更有几人,高呼着适的名字,也幸好此地穷困而无牛皮之鼓,否则六指这样的孩子非要擂鼓助威不可。 这样的欢呼让适很高兴,却绝不是惊喜。 这一场胜了,本在情理之中,如果连九数都胜不了,那他也没勇气和公孙泽相比。 此时周围的叫好声,在公孙泽看来或许是种羞愧和屈辱,在适看来则是人心可用。 这欢呼不只是欢呼胜利,更是欢呼胜利之后隐藏的那些希望。 适回过头,冲着那些跟他学过数数的孩子们道:“你们啊,要努力去学这些东西。待抵乐土,尚贤而任,你们便可以成为管粮米的粟吏、成为丈量分地私用的亩正。而想要抵达乐土,这样的人是不可或缺的,不要总指望别人,自己也必须为那一天的降临而准备。缺了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地尽其利呢?” 那些孩子们纷纷点头道:“知道了。” 身旁的大人也频频点头,朝那些孩子们投以希冀的目光。 公孙泽已经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知道这时候再不压下适的气焰,此地众庶定然会步入邪途,不可教化。 看着适那番小人得志却佯装人师的模样,公孙泽忍不住大喝道:“第二局!比射!” 第二十四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四) 公孙泽说出比射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必胜。 射是士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也是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战车作为此时的第一兵种,战车上的射手决定着两军交战的胜负。 公孙泽只看了一眼适的身形和手臂,就知道适就算会射箭,但水平一定极低。 凡善射者,臂不一定粗,但是肩背一定要宽。 想要射的中,发力必须要依靠腰背之力。 那些肩不宽、背不厚之人,往往选择以手臂蛮力去拉,这样不断射不了几次,而且拉弓的幅度不会如满月,射箭的时候往往会含胸塌背,姿势不雅且箭矢摇晃。 凡善射者,拇指必定粗大,否则根本勾不住弦。 这是公孙泽自八岁开始用小弓学射就明白的道理,长大后长年拉弓更是让他肩宽背阔,自上而下一幅倒三角的身躯,修长优雅而且有力,这才是士人的标准模样。 所谓款扭狼腰,并非腰细如楚宫之妇人,而是背肌发达腰腹有力,收束有力、对比明显,才有此说。 公孙泽便是这样的人,所以一眼就知道适不是这样的人,虽不纤弱但也绝不是一幅善射的模样。 况且,一柄弓,需要匠人三年之力,胶膈牛角三寒三暑乃成,就看适这寒酸的模样,只怕把家产卖了也买不起一柄好弓。 公孙泽既怀着必胜之心,自然要借机反击,以让适无地自容。 他生怕适又断章取义夫子的话来推脱,冷声道:“五射乃六艺之一,我这一题并未出格。《礼》说,射,是仁之道。射箭为了射中,正切合做人要正己身的道理。自己没射中,不可怨恨射中的人,而是要反思自己为什么没射中,再从箭靶子上射中的箭上,明白做人就和射箭一样,一定要正的道理!” “夫子说,君子没有什么争执比强的地方,就算有,那一定是比射箭。唯有此争,输了也是一种赢了。输了可以明白道理,道理比赢更有意义。” 适点点头,心说反正第二题是你出。你说的这些东西,肯定对,我是不好反驳的,可真的所有射箭不中的人都会反思要正己身的道理吗?真的万物都能格出鸡汤之理吗? 公孙泽见他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这就是为什么君子与士不习小人之术。难道犬戎入侵,再有幽王之事,这天下要靠农夫稼穑的锄头去抵御吗?难道天下有披发左衽之险的时候,要靠你们这些墨者的辩术就能说的对方退兵而去吗?难道蛮人北进,要靠你们墨者讲乐土他们就会惭然而去了吗?还不是要靠君子之御射之术?” 适听得这仿佛拿错剧本的话,差点笑出来,但心中还是肃然起敬。 此时的士人还能明白这个道理,真正的君子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虽然迂古,但却不腐。 只是敬虽敬,这两镒黄金还是要争一争,于是脸上露出难色。 公孙泽看适面露难色,得意道:“知不可胜而认输,不是耻辱。” 适摇摇头,露出苦恼疑惑的神情,用一种仿佛吃了黄连般的表情问道:“我不是想认输,可这怎么比呢?” “怎么比?这还用问?” 适拍手道:“这当然要问了。咱俩之间没法比。” 公孙泽以为适是自认技不如人,或是说什么自己没机会练习之类的说法来搪塞,冷笑道:“我可以让你一些。” 适看了一眼公孙泽,面上露出一种大人看孩子一般的神情,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啊,终究还不是君子啊。” 他摇头晃脑地教育道:“你既知道射是仁之道,必知道仁为礼之始。你难道不知道天子之射,要在一旁有人用编钟演奏《驺虞》,射前听五遍射后听四遍;诸侯之射,要演奏《狸首》七遍;大夫之射,要演奏《采蓣》。” “这士人之射,要有人在一旁演奏《采蘩》两遍,要把草靶子做成犴兽的模样。而庶人之射,只能射圆形的草靶子,不可听《采蘩》。” “你是士人,我是庶农工商贱鄙,咱们之间怎么比?” “你难道忘了,颜渊最受仲尼喜爱,甚至视为己出,他死之后仲尼却不准以士之礼而葬。” “门人弟子将颜渊以士礼相葬,仲尼还专门在城里辟谣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几个小子背着我这么干的!” “仲尼死后,即便生前做过大司寇,可终究去位,他难道不是用士之礼相葬的吗?” “这才是君子啊!凡是必依礼,从一而终,方可称之为君子啊。刚才比九数,我先出题你却为难我最终你出的题问我,那这一局我也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比试,又不至于让你失礼。” 公孙泽一听适又在狡辩,这一次便是腰间坠玉的组绶也难以在遏制他的火气,骂道:“你们墨家根本就不讲《礼》!” 适反问道:“可你们讲《礼》啊!当年仲尼的时候,天下人守礼的极少,按你这么说仲尼也不该守礼了呗?就你这思想觉悟,能恢复个屁的礼乐天下啊?” 礼非理,可分明就是不讲理。 公孙泽虽然没听懂那句没有颤音和大舌音的古怪的“思想觉悟”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之前的话却听懂了,心头一颤,顿时三省其身,又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收敛了怒气,很郑重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差点没有守住礼啊,是你提醒了我。只是该用什么办法,方能两全其美呢?” 适再一次一把拉过在旁边看热闹的六指,说道:“简单了。这孩子是庶农,你的封田附近也有庶农。咱们各自教育一个,十天后让这些孩子以庶人乡射之法比试。你质疑我的是我有没有资格成为人师,这样岂不是正好?” 公孙泽看了一眼六指,知道这孩子肯定也没学过射箭,这一点上倒是不怕适耍什么花样。 可再看适的那副模样,十天后就算胜了,也只是赢了个孩子,终究不是赢了他。 心中难免有些不甘,哂笑道:“你这小人,强词狡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根本不会射吗?这孩子就算输了,你也有借口说他不是美质良才,输了也怪不得你。” 适大大方方地一摊手,说道:“不能射,未必不能教人射。这和九数不同,不会九数,必不能教人九数。当年奚仲作战车,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了手臂断了腿脚,不能再驾车,难道他就不能再教人驾车了?你觉得你四肢俱全,论起教人如何驾车,比得过残疾的奚仲吗?” 公孙泽怒道:“可你左手四指俱在,右手拇指齐全,全无残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适不等公孙泽说完,嗖的一声从腰后将那柄之前准备防身用的石匕首拿出,朝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就是一下,锋利的石刃瞬间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 众人见多了血,也不惊呼,根本不当回事。 适把流血的拇指伸向了公孙泽,笑道:“你看,我手指破了,射不了了。这题目是你出的,你要真非要看我射箭,那就定个君子之约,等三五个月后我这手指好了再看。要不然,你就接受我的办法,各自教个孩子,十日后比射。” 血从手指滴滴落下,这一匕首割的很有技术,既没有伤到筋,却又显得到处是血。 公孙泽算是见到了什么是无耻之徒,之前还一幅授人以渔君子的模样跟他讲《礼》,甚至还给他启发让他时刻守礼;却不想这转眼之间就能做出这种让人作呕的无耻行径。 盯着适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十日后!先就此别过!” 适在后面喊道:“你是君子,我信得过你,就不跟着你去看看你是不是找了个练习过射箭的孩子冒充了。不过我买不起弓箭,你叫个人,给我这送一柄蒙童习射的小弓和几支羽箭。” 公孙泽怒不可遏地上了车,圉奴快速地驾车离开,后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并不是嘲笑,这是君子,纵然如此,众人依旧尊重,并不会嘲笑。 此时的百家,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各家有各家该遵守的方式。 如今适可以欺公孙泽以礼,但如果自己成为真正的墨者,公孙泽指着一处烧起来的山火说墨家子弟必须去灭火以利天下,那他也一样必须跳进火海,义无反顾。 否则就会被人鄙视一辈子,传出去莫说篡夺巨子之位,就是做个真正的墨者都没机会了。 各家对完美君子的定义不同,所以欺之以方的道理也不同。 儒家的礼,墨家的义,都是可以欺之的方。 排除百家之见信仰之分,君子在守,至于守的是礼、是义、是仁、还是爱,才有了区别。但其内涵的坚守,却是一致的。 正如死不旋踵以利天下的墨者,在非墨者看来也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行为。 这种精神的内涵是一致的,所以没人嘲笑;这种精神的寄托是不同的,所以才有了正邪之争。 而此时众人的笑,是欢快的笑,笑的是适在一旁说的话。 “这样一来,咱们还是有可能赢的。赢了的话,就有两镒黄金。你们想啊,两镒黄金,可以买许多小猪。小猪长大后,卖了买牛。牛长大后,用来耕地。地耕多了,便是乐土了……” 众人一个个看着六指,纷纷说道:“你好好比,这些天大家便多给你准备些吃的,你家里的活呢,我们也就帮着做了。” 六指一个孩子,纵然听适说什么行天下大义之类的高谈听了极多,这时候陡然间背负了这么多压力,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此时芦花正按着适教她的办法给适包扎,叫孩子去采些新鲜的野菊和其余简单的草药。 六指走过去,苦着脸道:“适哥,那人说的五射,是什么意思?是说射箭有五种办法吗?” 适呲牙咧嘴地忍受着拇指上的疼痛,心说这五射是个技术活,孔夫子应该会一手连珠箭,可自己哪会啊。 至于射礼,再多的就是讲究贵族精神两军交战不射贵族的,士不能射对方的大夫、大夫不能射对方的上卿,上卿不能射对方的君侯。 就算射也应该空放吓唬吓唬表示我能射中你,但你血统比我高我不能射你,你快驾车逃吧…… 适觉得这样的时代过去了,由是胡诌道:“啊,不是。这五射啊,是说拿得稳、拉得动、射的准、射人先射驷马、射阵先射君王。” 第二十五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五) 车马粼粼,一路向西。 适和那群庶氓的身影已经看不到,公孙泽还在生气。 友人轻声道:“那人虽然知礼而不守,无君无父,但论九数之法,我看就算王畿之太史,也未必及得上他啊。这是美玉。” 公孙泽虽然输了,却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辞,点头道:“你的话,我是赞同的。他的九数之法,虽然不合规矩,但另辟他图……哎,可惜了。” 友人笑道:“一块美玉,就算掉入泥土中,也是美玉。这块美玉,将来雕成礼字,还是雕成墨家的义字,都可成才。” 公孙泽顿足道:“这就是问题啊!譬如那些夷狄之人,他们之中也有忠于夷狄的勇士,冒矢冲击的勇者。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把这份勇武用在正途之上,所以他们不能被称赞。” “君子可以分得清,是称赞他们的勇武,而不是称赞他们勇武时心中所秉持之信。庶氓却分不清啊,他们可能学到勇武,也可能学到那些夷狄的披发左衽烧杀抢掠之风。最重要的,不是勇武,而是为何而勇武?为坏事而勇武,勇武没错,但勇武之人必错,庶氓分得清吗?” 他看了一眼友人,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可我必须赢,赢不为我,是为正道。他是美玉,但已经被人雕琢,可惜可弃。当今天下,夫子不复生,又有谁能从墨翟手中抢走弟子呢?便是那禽滑厘,学于卜子夏,终究还不是被墨翟蛊惑。”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难道我们能比卜子夏更有学问吗?此玉已为墨玉,墨翟尚存,不用再动这样的心思了。夫子若在,何至于让杨朱等禽兽之学大行其道?何至于如今无人能与之辩?” “我心痛啊!心痛啊!” 友人不再言语,跟着叹了口气,听着远处再一次传来的那些歌声,怅然若失。 是啊,夫子既逝,论起博闻强识,又有谁能和墨翟相比呢?又有谁能从墨翟身边把弟子拉走呢? 到现在,只听说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叛儒学墨,还未听说有人叛墨学儒。 那吴起因为不孝,被那位曾子杀彘这样的贤人教育出来的曾申厌恶赶走,如今却在西河做出了好大事;卜子夏到了西河之后再不谈克己复礼,却教出了名闻天下的田子方、段干木、禽滑厘…… 他忍不住想,若夫子复生,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又会把那个叫适的人教成什么模样呢? 若是夫子复生,面临的不再是礼初崩、乐初坏,而是诸侯并起灭国伐城的大争之世,又该提出怎样的见解呢? …… 次日一早,有人带着一柄小弓,二十支羽箭,还有一枚小孩子习射用的扳指送了过来。 村社众人此时都在忙着收获前的准备,按着昨日的诺言帮着六指家先忙了一些事,公田的收割还要些日子,想着今年有了连枷,脱粒的时候总能省下些力气了。 适带着六指来到小河边,用麦草随意地做了一个靶子。 他上辈子闲极无聊的时候玩过弓箭,可只是玩玩,比起公孙泽这样的人,肯定是天上地下。 靠着割大拇指赢来的这次机会,适觉得还是有机会争取一下的,以确保自己能赢得那四十两黄金。 这是最难的原始积累所说的第一桶金,对公孙泽而言数量不多,可对他而言却能利用他熟悉的稼穑之事扩大影响。 既然是弟子比箭,以公孙泽的为人,最多也就会选个臂长肩宽有天赋的孩子,却绝不会背着适就选一个自己家里学过射箭的子侄辈。 六指拿着小弓,乐的开心到极点。他不是没见过弓,但却玩不起弓,小时候和玩伴玩耍,也只是随意从母亲手里偷根麻绳、挨一顿打、找截桑木就是。 就算射箭,也只是会些原始人射法,拿拇指和食指捏着芦苇尾。这样玩玩还行,可就算孩童用的正式的小弓都拉不开。 试了几次后,已经射丢了一支羽箭,正在草丛里撅着屁股找。 找出来后,拿着羽箭跑到适身边,问道:“适哥,你倒是好好教我啊。我妈昨晚上好好说了我一番,说是这两镒黄金真要有了,便可以试试你说的牛耕之法。今早上青臀又堵着我家门让我好好学,一定要赢。” 青臀是个人名,出生的时候屁股后面有淤青的胎记。这时候起名很随意,这名其实和晋成公这样的诸侯名字基本一样,所以这时候有身份的人一定要有字,要不黑腚、二麻子、瓜田李下生这样的名字叫起来实在不雅。 适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把玩着那个戴在拇指上的扳指,或者叫夬。 听了六指的话,将这枚夬放到一旁,冲他招招手道:“不急,过来坐下。” 六指顺从地走过来,席地而坐在适的对面。 “适哥,你到底会不会射箭?” “你觉得呢?” “应该不太会吧?要是会的话,肯定就像比九数的时候一样直接和他比了。” 适大笑道:“你能看明白这一点,是可以学说知推理的时候了。” 六指苦恼道:“可这一局咱们也要先赢下啊。大家都盼着呢。” 适咂摸了一下,又问道:“你怎么看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呢?” 六指挠挠头,看了一眼适,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能坚守一些东西,可是坚守的东西不太对。要是能和适哥哥坚守的东西一样就好了。这样的人,如果和我们作对,是最不容易相敌的;如果和我们一样,那又是最可信任的伙伴。如果他把他的礼,换成适哥你信的行天下大义抵九州乐土,其实和适哥你是一样的人,甚至和我没见过的墨翟先生也是一样的人。对吧?” 适微笑着问道:“怎么说?” “嗯,就像是你讲的那个故事一样。两匹马,都想要知道天边在哪。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南北是不同的,可四蹄漫漫绝不回头的‘往’字,却是相同的。” 适称赞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真的很难得。如果墨翟先生回来,也会喜欢你的。我没看错你,只是可惜你从小没有机会学习,终究还是晚了些。你要比别人更为努力才行。” “知道了,适哥。我可不怕死,只要我认准的事,就算拼了命也会做到。就像在河里游水一样,我想学会游水,所以差点被淹死也会继续下河。适哥,你教教我怎么射箭,就算我把手指磨破了,我也一定要练出来。” 适拍拍六指的脑袋,以示鼓励,低头看着那枚夬扳指。 不知道是什么骨头做的,常年使用,极为光滑。 一旁有一个小耳朵,可以在拉弓的时候,将箭尾搭在上面,这样可以保证每次拉弓的时候箭尾的位置固定,也能射的更准。 耳朵的侧面有一个小孔,里面穿着熟牛皮,可以挂在手腕上,像是手链一样,防止撒放的时候不熟练导致扳指飞出去。 很成熟的扳指,几乎可以说之后两千年都是这样的。 伸手拿起六指脚边的小弓,拉了几下。 没有带扳指,就没法用合乎射礼的拇指射法。 拿出除拇指外的三根手指拉住弓弦,试了几下,心里有了主意。 打一开始,他就没准备用拇指夬。 公孙泽是守礼君子,必然会教那边的孩子用拇指射法,这里又是殷商故地,妇好时代就已经成型的扳指,想来一直如此。 拇指射法当然很有用,尤其是在飞驰的战车上,想要做出《射礼》中的三箭连珠的手段,最好也是用拇指射法。 但是这种射法的缺点就是上手太慢,不是专门的脱产阶层或是自小练习,很难练出一手好箭法。 不管是满鞑的八旗铁杆庄稼,还是此时的不可耕种禄足以代其耕的士阶层,都是一样的路数,用脱产来保证射箭的水平。 战国井田崩坏,除了农业技术的发展,也与战争规模的扩大有关。 弩的出现,可以让更多的人使用远程武器,也让血统贵族的军事地位在某些国家不断下降。 弩这东西和火枪类似,站在战车上也能放,即便不准,但也不是以前用弓非贵族没个十年功夫不能车战的时候了。弩和火枪都属于某正意义上的贵族毁灭者,前者配合步兵崛起和军功爵是无马镫战车时代的贵族毁灭者;后者配合大炮和方阵是有马镫板甲时代的贵族毁灭者。 弩的出现,加上拇指射法上手太难,很可能在战国时期也出现了一阵三指射法,用来快速训练弓手,保证对弩的远程优势。 但适相信公孙泽未必会三指射法,就算会,他也不可能去教孩子这种违背礼仪的方式。 之前适用来搪塞公孙泽的话,并不是丝毫无道理。 他是庶人,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褐。 公孙泽是士人,穿着直裾,按照射礼在比射之前,还要先去更衣室脱下左袖子,露出手臂带上护臂,否则左袖子太宽大根本没法射箭。 两个人身份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比射也就根本没法比。 在教人上,公孙泽教庶人孩童的话,免了脱衣服露左臂之类的礼仪,可是拇指射法的问题上肯定不会更改。 适却根本不会管这些,在一些问题上他是实用主义者,哪个好用用哪个。 十天之内,三指射法肯定比拇指射法强;三年之内,两者不相上下;五年之后,因为传承的问题,此时学拇指射法肯定比三指射法要强,很多连珠箭之类的技巧也有人可以教。 既是定的十天,他当然要教六指用三指射法。 起身站直了身体,三根手指勾住了弓弦,挺起胸膛,背肌用力,像是扩胸一样向后吃力,将这一柄小弓拉满。 害怕回弹的时候空放坏了弓,小心地回成原貌,将弓递到六指的手中。 “按着刚才的模样,先联系拉弓吧。不急着射箭。” 又在他耳边讲了一些拉弓的技巧,时不时拍一下六指因为力气不足而含起来的胸和没伸开的手臂,告诉他宁可拉不开也要先把姿势练好。 真正教别人的时候,适才明白射礼中的内涵,果然是每一个细节决定了最终是否是正道,而过程本身就是目的,直接想到达到目的往往不可能。 可这些感悟终究是修身用的,他也没有再和六指谈起修身立德,而是不断用棍棒纠正着他的姿势。 拉了十几次后,六指的脸上已布满汗水,每一次拉弓的姿势也越来越难看,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虽没开口,适也知道这是三指射法初期必然会经历的手指勒的剧痛的过程。 他想,应该回去找哥哥帮忙,给做一个指套。 “你有自己的家族,给你提供弓和脱产的机会。可我也有哥哥嫂子,他们是做鞋的,可他们一样可以帮我做个指套。不就是比后台嘛,我还怕你不成?做皮鞋的做个指套还不易如反掌?” 想的快意,自己都要笑出来,心说有后台真好。 第二十六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完) 适的后台,是他哥。 祖传十几代做鞋的手艺,商丘城做皮靴没有比他哥更好的了,但终究还是个做鞋的。 公孙泽的后台,是他的祖先。 祖传的高贵血统和士的身份,靠着劳役井田村社农夫积累的私田和不需要缴税的天理,殷实无比。 两者的后台千差地别,但在做指套这件事上,还是适的哥哥麂更擅长。 适也觉得自己的后台相当硬,心存感激从无怨怼。 回到家中,嫂子正在那搓麻皮,哥哥正在屋子里剪皮子。 适很自然地坐到嫂子对面,嫂子也很自然地将对面脚踩住的麻绳递到了适的手中。 “你这些天都在外面做什么?瞧你晒得,黑的就像是硝过的皮子一样。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女儿了?跑到人家门上当赘婿去了?你看,给人家女儿干活,就是比给自己家干活卖力……” 便是如此自然,口舌之间依旧带着尖锐的刺,但更多的是揶揄,少几分的不满。 麂一听这话,也好奇地探出头来问道:“真的?若是真的,你就说。也好请人与你说媒。” 适嘿嘿笑道:“别听嫂子瞎说,我正忙着做事呢。墨家的事。” “呦呵,墨家又不管你吃喝,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还整天忙着救济天下呢?” 嫂子白了适一眼,适无可奈何地低着头,正要把麻线换一股,嫂子起身道:“行,歇着吧,我去弄些豆子,给你做个兔肉豆羹。你这给人家当赘婿当的太累,吃点好的。吃饱了自家的饭,好去给别人干活啊。” 揶揄了一句,摇曳着身体离开,麂在内屋直笑。 适放下麻绳,走到内屋道:“哥,我这回来是让你帮忙的。” “亲兄弟之间,帮什么帮?况且你还没分出去过呢。上回的钱用没了?正好,前几日做的鞋,人家给了些钱……” 适连忙摇头,比划了一下那东西的模样,因为哥哥不懂,却不想麂直接问道:“谁死了?” 一下子把适问楞了,好半天才道:“哥,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射箭的嘛。活人用三指套,死人用两指套,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了。不过都是左手用的,你这怎么是右手的?” 《射礼》中有种配件叫朱极三,具体实物已经失传,后人猜测也是各有不同。 有说是戴在右手勾弦的,有说是戴在左手防止箭羽擦伤的。 适对此不太感兴趣,但也听说三指套是天子带的,两指套是死人带的,所以直接想让哥哥帮忙做个两指套。 万一三指套加三指射,真的是天子才能用的礼仪,他和公孙泽之间就算是不死不休了——这就相当于在基督徒面前说上帝不存在,然后还希望和对方心平气和地讨论。 所以直接两指起步,死人用的,最多晦气无礼徒惹人笑,也不至于到八佾舞于庭的地步。 面对哥哥的疑问,适也没多解释,哥哥也就没多问。 问清楚了对方手掌的大小,拿起两块皮子比量了一下,灵活的手指熟练地将皮子切开,飞速地缝制着。 吃过饭,指套也做好了。嫂子拿了个梧桐叶,包了小半只腌的很咸的兔子,递过去道:“你要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带过去给人家。不要去和人家在野外胡乱来。” “如今天也冷了,又马上到了收粟的时候,万一躲在草垛场院中被人看到,那又不好。你岂没听《诗》中唱的,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犬也吠!人家姑娘又怕弄脏了衣服,又怕引得狗叫,到时候又要怨你……” 此时对这种事很开放,即便不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却也没有什么禁忌。 王公贵族之间兄妹乱来、公公媳妇之类的事堂而皇之记在史书上,之后的宣太后也拿床上姿势比喻治国理政,大臣们想象场面后纷纷点赞大呼有理。 刚才这话也就像是适前世被家长叮嘱不要弄出人命来差不多,在兄嫂看来没什么不正常,反倒是适有些脸红了。 三句诗,一幅场面便在脑海浮现。 欲拒还迎,嘴上说着不要却弯腰翘起,推说脱了衣衫有人来穿来不及,便直接斜撑在树上将裙子拉在腰间,腰身下沉轻轻摇晃,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将远处的狗惊醒叫吠,却怎么也咬不住,于是发出小狗狗般的呜咽,把压在心底的长短气息,化为汪汪轻叫,只盼着不远处的人听不准。 摇摇头把脑袋里的画面赶走,咽了口唾沫,红着脸接过包着的兔子。 心说要不说还是《诗经》经典啊,一点不露却让能让人遐想连篇。 适心说,也可能是自己来了之后憋得有些久了,在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看什么都“思有邪”了。 抱着半片兔子,逃之夭夭,没听到兄嫂在后面笑话他脸红的挤兑。 ………… 十日后。 乙亥年。九月初三。 无风,无雨,无蝉鸣扰人,天有鸿鹄振翅,正是比射的好日子。 六指带着皮指套,拿着那柄小弓,看着远处的靶子,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方已经射完,十五步的距离,正适合新手。 各射十二支箭,对方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十二中五,十日之功已经颇为难得。 看着对方靶子上插着的羽箭,六指心说:“果然被适哥猜中了,他真是用大拇指射的。” 紧张中,忽然想到开射之前,适哥与那个公子之间的关于拇指、礼仪、靶子、皮指套、死人才用等等的争吵,反倒有些想笑,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 周围人很多,除了村社的人,还有那位公子的一些朋友,也都前来观射。 六指想到,这几天自己不断在练习射箭,而适哥在忙着让人做了一套木头的工具,说是叫什么滑轮组。 还不住宽慰他,说是输了也没什么,尽力就好,后面还有一局。 什么孔仲尼的爹能举起城门,所以后一局比试他已经想好了,对方也应该能接受,到时候肯定会赢,只让放心地射什么的…… 话虽如此,可六指还是紧张,多出来的那根手指怎么也不舒服,喉咙里干的很,前几日吃腌兔子肉时候的口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竟不能润润嗓子。 对他自己而言,自己承载着第一次被适哥委托做事的期盼;对身后村社的熟人来说,自己承载着买耕牛的诱惑;对那公子而言,自己还承载着适哥的话到底是歪理还是正途的较量。 就算都说让他不紧张,可怎么能不紧张? 又一阵清风拂过后,六指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羽箭,尾部的凹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 “适哥说,不要用三指,免得对面的公子发怒。适哥说,左手握的要稳,撒手的时候要快。适哥说,万物下坠是天志道理,所以十五步要瞄的稍微靠上一点点。适哥说,撒手的时候腰背要发力向后拉将手指弹开……” 心里念叨着这十天来的所学,眼睛盯着羽箭和对面的靶子,瞄准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用力开弓,拉到极限后不做停留,继续微微发力将手指拨开。 羽箭在空中弯出一个弧度,随后挺直,直直地落在了箭靶之上,虽未中心,却也中靶。 第一箭射出后,再无紧张,抽出第二支箭,重复着上一次的动作,忍受着两指指肚间的剧痛,咬牙又一次拉开了弓。 ……公孙泽看了五箭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输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实在没想到适这个人根本不怕晦气,连死人该用的极二都拿来用,也根本不用正规射礼中的拇指射法。 这射法的确易于上手,可将来战阵之时哪里用得上?就算这射法也有连珠之术,这天下又找谁去教? 将护卫天下的射术,变为无耻的输赢,根本不是射礼的本意,就算赢了又能如何? 可墨家的人讲《礼》吗?根本不讲《礼》,说比射就是比射,无所不用其极。死人该用的不忌讳、将来有用的不在乎,只在乎这一时的输赢,甚至只在乎那两镒黄金。 公孙泽觉得有些恶心,两镒黄金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正因为算不得什么,他才恶心,这些人,这个叫适的墨者眼中,礼仪与正途还比不过两镒黄金,竟是如此廉价! 最终的结果,很快出炉。输了就是输了。 公孙泽没有去怪那个仿佛要哭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是庶农,但很有天赋,已经尽力了,自己小时候学十天也未必能十二中其五。 他也没有去怪适,或者再去争辩什么,而是觉得心有些累,这天下的人对礼对六艺的看法,竟然比不过区区两镒黄金,这样的天下还有救吗?这样的天下还能再复礼乐盛世吗? 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己又该怎么为? 默默地取出两镒黄金,递到了适早已伸出的手上,冷声道:“礼义之前,金如粪土。你们墨者如此重利,当真可笑。你已赢了,下一局便不比了。” 他以为对方会借机奚落,却不想对方接过黄金后,叹息道:“凡事必有始有终,我这一局虽然赢了,却是取巧,射之本意并非如此。既如此,第三局咱们便定个君子之约,十年后还是这两个孩子,比五射之术。希望你教的那孩子能够在十年里,明白射中真谛,修身养性。真要教出一个君子,好过在这里比试十次。” 公孙泽眼中一亮,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让他愤怒过、懊恼过、甚至想诛杀的人,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心说:“终究……他还是有些向正道之心的。是啊,若真教出个精通六艺知书守礼的君子,也好过在这里和他争辩。”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连输两次后,怕下次输的更惨所以喜欢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对方恰好给了自己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那些庶氓见到黄金后欢呼雀跃的模样,和之前他讲礼讲墨家非乐节葬时神情的对比,让他心如死灰,联想天下,心累如二月之牛远征之马。 于是上车前挥挥手,说道:“那柄弓,便送那个六指的孩子了。君子之约,必不敢忘。” 公孙泽的友人悄悄摸了一把腰间的铜剑,也叹了口气。 本以为今天会比第三场,如果对方又赢了,或许可能会太过得意以致嘲讽连连,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友人被辱为名,一剑杀之,这样的杀人之名墨家不会找麻烦。 辱人者此时就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这是这时候的道理,和血亲复仇一样,是此时大家都接受的杀人理由,最是正当。 其余的罪名,就算夫子被辱,墨家人也不会接受因此而杀人的理由。 反正双方彼此之间互称猪狗,因此杀人,就等于逼着墨者也动剑,看谁的剑利而不是谁的理正了。 诸子之间,谁没有完全得大势之前,都不会因为理念问题主动动手厮杀,互相的报复谁也承受不起。 可对方最后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也根本没给他出手的机会。这时候再无故而杀,会陷朋友于输不起而杀人的不义之名,也会让自己成为墨者的追杀和挑战对象。 他欣赏对方的才华,本来在上次看到九数之学后,还有些惜才之意,但今天看到这场毫无礼仪可言的比射之后,已然放弃幻想,知道对方已经无可救药,所以更危险。 此事之后,商丘怕是又要多出一个闻名的年轻人。 此人在墨家,名声却不显,那诸如公尚过、耕柱、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又会是什么样呢? 思虑万千,收起铜剑,一同上了车,就此离开。 欢呼声在马车离开后响起,六指拿着那柄小弓,问道:“适哥,十年后真的还比?” “比个屁。金子都到手了,输赢已无所谓。我们要赢金子,他要的只是一句让他觉得有希望的话,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嘛?十年后他要真记得,你好好比一场,输了就是。” “赢了就该有赢了的态度,免得对方恼羞成怒,跑到司寇那里控告我,也未可知。如此一来,他真当成个事,十年之内也不好再来烦我。我哪有时间和他们争辩。” “要是赢了便欢呼雀跃,嘲讽不止,你没看他的朋友都是佩剑、带弓的?这时候杀个人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又没人管。觉得被侮辱了,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城中出过多少次?这个时代,不确定自己打得赢对方,千万不要盛气凌人不给颜面。” “我倒是准备了一肚子得胜不饶人的话,可是一见对方带着弓与剑,就没说。批判的武器,胜不过武器的批判啊。” 六指以为这就是全部,虽不太懂最后一句话,却也觉得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却发现他眼中的适哥盯着远处的马车,像是在教育他一般,喃喃道:“再一个,这样一来,那个学射的农家孩子也算是有机会过得好些,最起码有机会,将来或可军功出人头地,这十年也不至饿死,还能学一手射术,这是做梦都不可得的好事。” “这也算是利了一人。勿以义小而不行、勿以利少而不屑。” “这天下啊,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吗?” 六指点点头,想说自己懂了,发现适已经笑着举着黄金走入了人群,和村社中人讲起了希望。 村社的希望,也是适的希望。 适想着,最难捱的日子过去了,最喜欢的收获要降临了,最喜欢的金子到手了,最危险的日子混过了。 乐土幻想已经编成了谶诗,有人开始问女娲伏羲从哪来到哪去的故事,有人希望自己也成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有人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有人不远五十里来这里只为听他讲讲乐土的传说。 秋天了,收获了,墨子也该从齐国回来了吧? 适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将目光投向东北方。 那里是齐国。 那里此时有个可以罩着他的老人叫墨翟。 那里有一群死不旋踵的志士可以让他以后不用活的这么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第二十七章 稼穑百工非小人(一) 周威烈王二十二年,正月。 一行人行走在商丘城外,神色匆匆,皆穿短褐粗衣,腰间却配着铜剑。 随意的一柄铜剑就能换几十件新衣裳,但这些人却只是紧握铜剑,丝毫不在意身上残破的衣服。 为首一人,六十多岁,正是墨翟的首席弟子、三十年前叛儒归墨、与墨翟亦师亦友的禽滑厘。 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年纪不大,都是当年墨子南游楚国时留下的一脉。 这些年轻人有的已经为官,有的为鲁阳公、桓定君之类的封君管理家事,俸禄优厚,并非买不起新衣。 禽滑厘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商丘城,神色间满是忧虑。 两个月前,正在楚国阳城的禽滑厘忽然接到了墨翟亲笔的竹简,墨家弟子行走一月从齐国赶来送个口信,要求禽滑厘带着楚国的一部分墨家弟子迅速返回商丘。 事情很严重。 但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数年前,齐国项子牛入侵鲁国,当时墨家弟子胜绰在项子牛手下。 三次不义侵鲁,这胜绰竟然全都参加,丝毫没有劝阻,还靠着从墨家学来的本事闯下了莫大名头,隐约成为项子牛手下第一家臣。 当时墨子便立刻派人,将胜绰这种为了俸禄不行大义不守非攻兼爱的弟子强制带回,剥夺其参政和为官的权力。 随后墨子亲自出面和项子牛交涉,然后面见齐公和田家众人。 用当年势力最大如日中天四处侵伐引起众怒、如今已经被韩赵魏三家弄得绝嗣的智伯做个反例,说明白利益得失之后,齐公和田家众人保证不再侵鲁,这才再让其余的墨家弟子前往齐国。 胜绰这种行为,已经在墨者之中引以为鉴,墨翟多次发出警告,严厉批判胜绰这样只为俸禄荣华不守墨家之义的行为。 但这才过去几年,一样的情况再一次发生,而且比上次的胜绰事件更为严重。 是以墨子才严令天下各处的墨者,选出各个封地、县、城的代表,即刻前往商丘。 禽滑厘回忆起那名弟子捎来的口信,知道这一次的事怕是比上次胜绰事件更为严峻。 这一次齐国内乱,很多年轻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 墨子亲自出面告诉他们,这场内乱所有墨者不得参与。 可却有墨家弟子反问,先生让我们坚守信义,如果我们背叛自己的封君主公,将来谁还会用墨者呢? 墨子说,这是小义,而不是大义。 难道当年攻破镐京的犬戎首领重用信任你们,你们便要忠于他们吗? 难道披发左衽的夷狄,厚待你们,甚至比诸夏之君更重用你们,你们便要忠于他们吗? 这小义,在分不清大义的时候,很容易被人欺骗。 大义与小义相悖时,以大义为准。 封君主公与君子之令相悖时,以巨子之令为准。 当巨子之令与天志大义相悖时,以天志大义为准。 借着这一次的由头,各地墨者必须返回商丘,聆听巨子教诲,弄清楚大义小义之分,统一思想,尚同共义。 凡不遵守者,不可再以墨者自居。否则就是胜绰那样的下场,各国均不敢用,而墨者以为耻辱,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 禽滑厘念及于此,想到齐国的事,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说终究还是先生看的高远,否则这一次墨家危矣。 这一次齐国内乱,按照那名弟子捎来的口信,其实就是田和田鹄两人合力,弄死此时田家家主、他们的哥哥田悼子的一场政变。 但是这场政变的关键人物,正是前些年胜绰侍奉的那位项子牛。 被田和拿着当匕首用的项子牛正是搞掉田悼子的关键人物。 田和不可能亲自弑兄,否则就当不了田家家主、实际上的齐国国君。 如果当年墨子没有派高孙子带回胜绰,以胜绰的剑术和城战之能,这一次政变项子牛很可能会派胜绰去。 而胜绰倘若还在项子牛手下,以他完全丧失信念只为荣华和忠于个人小义的行为,也必然会成为弄死田悼子的凶手。 真要那样,墨家可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任谁也洗不干净了。 现如今,韩赵魏三家再一次以晋国三卿的身份,合力伐齐,这是一场大国之间的不义之战,任何墨者都不准参与。 至于结局虽尚在过程,可连远在楚国阳城的禽滑厘都明白,韩赵魏三家只要以三晋三卿的身份合力而不是内战的话,齐国根本阻挡不了。 三晋合力,于此时天下,无敌。 楚国想要出兵,但是楚国分权。 国君想要出兵,必须要得到鲁阳公、叶公、桓定君、平夜君、景氏、昭氏等等强力封臣家族的许可,国君的直属部队不多,必须要靠这些强力封臣出兵,求爷爷告奶奶地分好战后利益才能动员出兵。 求救于秦,此时天下知兵第一人吴起尚在西河,秦国自保尚难更别说攻三晋背后了。 禽滑厘心想:“这一次齐国内乱,怕不只是齐国的事。先生这一次招我们回去,除了要尚同共义、分清大义小义之外,恐怕也是在为守城做准备啊。” 正思索时,背后一名弟子忽然指着远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惊奇道:“先生,你看,那是谁家的田地?怎么在冬天也种上了麦?” 说话这人叫孟胜,身高八尺,勇力无双,更是重情重义,正是禽滑厘的弟子。 楚国阳城人,也是一名小贵族出身,自小和桓定君之子就熟识,身世优渥,但却义无反顾地舍弃了富裕生活,脱下了楚国贵族流行的曲裾,穿上了庶农工商的短褐,成为了救济天下的墨者。 这是禽滑厘最看中的弟子之一,算起来孟胜已是墨家的第二代弟子了。若论剑术,除了公造冶等聊聊数人之外,罕有敌手。 禽滑厘闻言,顺势看去,也啧啧惊奇。 不远处,一片广袤的田地中,草色青青,在这一片萧索的冬季里格外显眼。 他自三十年前叛儒归墨,墨翟认为他是国士,所以无论是百工、稼穑、剑术、守城均有所学。断不是那种分不清麦苗与韭菜的不懂贱事之人。 只看一眼,便知道那里长得都是麦子。 此时还没有种植冬小麦的习惯,宿麦之说推行全国,要到很久后汉武帝时了。 禽滑厘也从未见过冬天尚有小麦生长的情况,心道:“这里的田正是干什么吃的?难道他竟不知道冬日万物萧索,这样的麦子岂不是要被冻死?” 心中正好奇,就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孩子的喊声。 “远处的行人,且绕路。这里有麦。我们为了防止有野兽,所以在四周挖了陷阱,莫要掉进去!” 远远的,一个孩子正朝他们招手。这孩子身上背着一柄小弓,腰间悬着一柄小木剑,远远地看不清面庞。 禽滑厘听了这话,打眼一看,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孟胜也凑过来,指着远处麦田道:“先生,你看,到处都是马蹄坑,旁边还有麻绳绊马……这哪里是防野兽的?分明是用来防冬日纵马驾车狩猎的贵人公子的。布置的井然有序,若是驾车冲进去,怕是马蹄就会折断,人也会被旁边的木楔子扎死。” “村社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第二十八章 稼穑百工非小人(二) 冬日见了麦草青青,心中本已好奇。 此时又见了那些马蹄坑和绊马麻绳布置的井然有序,好奇心更胜。 禽滑厘后面的弟子都凑过来,看着那些麦色啧啧称奇。 他们很多人是第一次履及中原,以为楚地与中原不同,顿觉大开眼界,纷纷询问。 楚王曾好以蛮夷自居,如今附庸数国、灭数诸姬,隐有小西周之势,早已不如此自称。 可终究非是中原,文华物盛多有不及,固有此问。 禽滑厘自认博闻,三十年间跟随墨翟纵横齐鲁楚越,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墨者兼爱天下,又认为贱无恒贱,自不能直接招呼那个配弓带剑的孩子,只能走过去见礼以问。 禽滑厘走过去,那孩子立刻警觉地看着他,可随后却问了个让禽滑厘觉得啼笑皆非的话。 “老人家,你的铜剑是真的吗?” 一边说,那孩子还举起了自己的木剑,挥舞了几下。 禽滑厘解下铜剑,拿手一弹。 他手指力大,只是一弹,长剑嗡嗡作响。 正是一口上好的越国剑,发出虎啸之声,剑身上更有丝丝寒意,不知道曾杀过多少人。 “你听,这可是真的。你的便弹不出声音吧?孩子,你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回答了,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该回答。” 那孩子点点头,笑道:“适哥说,一等于一,等价而换,交以相利,本该如此。” 禽滑厘听这孩子说什么适哥的时候,便猜到这个叫适的人可能就是这些冬麦和马蹄坑的缘由。 待又听到什么等价而换、交以相利的时候,脑袋里嗡的一声。 一方面,一个村社孩子怎么可能会懂这些词汇? 另一方面,这交相利之类的说法,他自三十年前叛儒归墨之后,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哪里能不震惊? 连一旁的孟胜都小声问道:“先生,这……这孩子也是咱们墨者?” 孟胜看这孩子,大约十三四岁,还未长成,握着木剑的手多出一截手指。 这身衣服显然也不是如他一般舍了曲裾刻意穿的短褐,而是分明就是平日的穿戴,可身后却背着一支下了弦的短弓,却又不是这样家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了。 禽滑厘听孟胜这么一问,之前想要问的问题也全然忘了,摇摇头正要发问,那孩子忽然又道:“老人家,你们是墨者吗?” 禽滑厘微笑着,却没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墨者啊?”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身旁的孟胜道:“适哥说,有人穿短褐是因为穿不起直裾曲裾,有人穿短褐则是因为天下人还都穿不起直裾曲裾所以在天下人穿不起曲裾之前自己也不穿。有些墨者是穿得起却不穿的人。” 听了这样一句话,禽滑厘拍手称赞道:“好啊!你这个适哥说的极好。” 墨者只说要穿短褐,但却只有少数人才明白为什么要穿短褐,禽滑厘觉得甚至自己身后的那些弟子也未必有几人能如这孩子说的明白。 心头对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更为好奇,心说难道先生在商丘又收了一名弟子?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竟是我的同窗同门? 于是又问道:“那你的适哥告没告诉你怎么分辨谁是穿不起,谁是穿得起却因天下人穿不起而不穿?” 那孩子哈哈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指道:“适哥说,看指甲就好。穿不起的人,不留指甲,指甲里全是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个小哥留着指甲,干干净净,却穿着短褐,显然是穿得起却不穿。这便是咱们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我虽年小,也是懂的。” 小小年纪,却说什么说知之术,听得禽滑厘和一众弟子哈哈直笑,忍不住亲近起来。 那小孩子也放下了戒心,说道:“适哥说,有人装富贵,有人装身贵,有人装勇有人装仁,却唯独没人装墨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做墨者要刀山火海说跳就跳,又要非乐节葬,装墨者在世人眼中也没什么好处。以此说知,那你们就真是墨者了?” 禽滑厘低头看着这孩子,郑重地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墨者。” 孩子一听,笑的将木剑放到一旁,说道:“天下墨者是一家,你们远行一定渴了,去喝些热水,吃碗糊糊。要不然适哥回来,非要说我不可。” 禽滑厘正要问问关于适的问题,听这孩子一说,看来是这个叫适的人离开了。 心说难道是已经去了商丘? 都说看到子路、冉有等人,便知道他们身后那人到底有多么高大。如今在这村社乡野之间,竟能遇到这样一个思维敏捷对答有力的孩子,那站在他身后那人又是什么样呢? 想到这,便想着早些去商丘,见见先生新收的这名弟子。 反正这冬麦之事若是源自那人之手,直接问那人就是了。 于是问道:“你那适哥去商丘了?” 孩子摇头道:“没有,适哥带着好多人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已经去了好久,并不是去商丘。” “拉石头?没去商丘?拉石头作什么?” 那孩子哈哈笑道:“你也是墨者,怎么没听过《乐土》呢?拉石头是做一种东西,可以把麦子的皮和里面的面分开,这样麦子可就比粟米要好吃了。适哥说,做出来后,就像是雪花一样的颜色,咽下去嗓子一点都不痛。《乐土》中说,那叫磨。” 禽滑厘当然没听过什么《乐土》,有心多问,又觉得有些不对。 “墨者不讲吃穿,他怎么还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出身儒家,后来叛儒,有些话却还是张口就来。 那孩子以为禽滑厘是在考教他,就像是平日傍晚学字时候一样,恭谨地回答道:“适哥说,若天下之人都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钱,那么墨者当然不会去吃糙米。这就和穿短褐是一样的道理。墨翟先生希望王公贵族们少吃一些省下一下,而适哥则负责让庶农产的更多吃的更好。待到天下之人均可食麦面米粒的时候,便是乐土了。” 禽滑厘一听,更是忍不住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世人都说子墨子喜欢穿破衣服,哪里是他愿意穿?而是天下之人大部分买不起啊!” 身后的一众墨者也都纷纷点头,觉得自己以往所学的道理,竟然还不如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理解的精透。 均想:这里毕竟是殷商故地,又是子墨子亲自教授的弟子,果然不同。 禽滑厘已然相信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必是墨者,而且若这些东西连个孩子都能教清楚,只怕在先生看来是不下于公尚过那样的人物。 可听闻这个叫适的人并没有去商丘,而是去滨山拉石头去了,一时见猎心喜,心痒难耐,便想知道更多。 原本想着快些抵达商丘,现在却也不急于一时,正要好好了解,便道:“如你所说,天下墨者是一家,便去喝碗水,吃碗糊糊。” 孩子嗯的一声,就要在前面带路,回头还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有一头小猪吃食的时候呛死了,适哥说把猪阉了之后吃起来就不腥臊了,你们正好喝碗汤。” 禽滑厘闻言,心说这孩子提及此人多次,可惜今日见不到。 又想,子墨子曾说,天志无穷,万物相通,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得太多,有人参悟了天志便可举一反三。 当初公尚过就曾得过子墨子这样的评价,称其领悟了道理和事务的本源,以至于无需再看一些书的地步,难道先生新收的这弟子,又是一个公尚过? 第二十九章 稼穑百工非小人(三) 让禽滑厘、孟胜都啧啧称奇的这个孩子,手有六指,自然便是与公孙泽教出的孩子比射而胜之的六指。 他是适教出来的,因而对墨者的理解便是适这种修正与篡改之后的理解。 但是这些修正与篡改的话,并没有让禽滑厘这样的人物感到一丝不快。相反,还让原本一些只有靠自悟才能理解的理念融会贯通,实在难得。 只是简单的几句交流,已经让禽滑厘对适充满了好奇之心,却不知道适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墨者,而是自称的。 有非常之徒,必有非常之师。 禽滑厘确信这个还未谋面的同门,必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看着麦田附近的那些马蹄坑和绊马绳,又问道:“小童,这些马蹄坑可不是用来防野兽的啊。” 六指已经确信了对方墨者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贼贼的一笑。 “老人,适哥说,冬日里王公贵族喜欢纵马狩猎,这宿麦之法又得罪了些人,于是就叫我们挖出马蹄坑。” “公室贵族,走狗擎苍,必乘车,冬日本来也是狩猎的季节。这些马蹄坑,管叫他们马蹄折断,再不敢来。若问起,就说是为了防止麋鹿犬鼠伤害麦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又贿了冬日演武演武之人些钱,也不在这里做校场。” 禽滑厘摇头失笑,知道这时候庶农求生不易,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待再看看那些麦苗,心中更为惊奇。 冬日种麦,正月麦青,本就是奇事了,可是难得的是这么麦纵横成行,并不是撒播的。 这时候中原等地已经发觉条播比起漫天撒籽要好,正所谓“既种而无行、茎生而不长、而苗相窃也”。 可知道是知道,普及还早得很。 这时候公田耕种不好,直接问责那些井田农奴;农奴的份田种不好,则是要问责于田正的。 况且想要改变一件事,最难的是改变人的想法,就算有心想要改进耕种技术,也不敢说是自己总结出来的。 像是百家中农家众人,都是伪称是神农氏所作的遗传,不敢说是自己写的。一方面是担心被人找麻烦,另一方面伪称是神农氏遗作,也容易推广,庶农更愿意相信上古之事或是鬼神之说。 田正不敢改,不愿改,也不准改。 改了后,这血统传下的本事,又该如何吃饭?是以即便农家之人,也必须要伪称是神农氏所作,不然农正定会不满,前往阻挠。 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地方在于此时牛耕和犁铧并未普及,耧车之类的东西还遥遥无期,一家百余亩地,真要是横竖成行,靠着弯腰点籽根本忙不过来。 禽滑厘既觉得适有大才,心中相信这所谓的宿麦,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可能颗粒无收。 之前都说春种而秋收,谁也没想过秋天也能种,春夏也能收。现在看来麦色青青,并没有如众人想的那般直接被冻死。既熬过了冬天,春夏便可收获。 他现在好奇的只是这些人是怎么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种的竖直成行的。若是公田,万千农奴一起劳作,尚有可能,但这些明显是私田。 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后,六指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是要给他解释一番,他在墨子身前许久,有时候墨子讲的兴起的时候,也常常蹲坐于地,用木棍勾勒一些东西。 譬如他至今还记得子墨子是如何给他解释什么是圆的,在地上用两根木棍夹着画了一个圈,告诉他:“圆,一中同长也”。 也就是说,圆就是以圆心为点半径同长的所有的点的集合。只说不画,禽滑厘难以理解;边画边说,禽滑厘顷刻醒悟。 他犹记得当时看着地上的圆如痴如醉,想不到年到几十后,还要蹲下来看一个孩子画着什么。 后面的弟子也不以为异,一些家中土地甚多的也都蹲下来,将六指围在中间。 六指年纪不大,可是经历了上次比射、大上次在村社众人面前磕磕巴巴地讲解什么是乐土之后,被几十个人围着早已不当回事。 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土,这里的河流冲击出的平原,土质极细,抓上一把,即便手虚握成管状,也会不断流出。 “适哥说,万物皆有向下之心,这是天志。所以种子也是一样。但是如果下面堆满了,堵住了这个管子,那么种子就不会往下落了。” 说着,他用左手又挖出来一些沙土,与手掌虚握的管状连接在一起。果然,手中还未完全向下流走的沙土不再下落。 “这样的话,便将麦种背在身上,用一个小凹槽捏在手中,让流淌出来的麦子自然地堵住麦种向下流。我们就用一个小石锤,轻轻一敲,麦种就会从前后留出的豁口被震下去,时间一长,这木头做的凹槽又露出了空缺,后背背着的麦种便会落下来填满凹槽。” “每一次用石锤敲这小凹槽木块,都会从两侧落下几粒种子。落得多了,上面自然坠下,却又不会像水一样全都流出来。” “两头牛在前面拉着适哥弄得简单的犁铧,我们跟在后面拿石锤敲凹槽往下落麦,正好可以跟上牛的快慢。一天这样可以弄几十亩地呢,不像撒籽一样,四个人也追不上一个拿着石锤敲木块的。” 禽滑厘更是惊奇,不只是惊奇于这种简单却有效的奇思妙想,而是惊奇于这个村社间的孩子竟然能讲的如此明白,还没有丝毫的怯意。 按照这孩子说的,默默地想了一下,又拿两只手尝试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若是一个木管,下面堆满了种子,可不是上面的种子就落不下了? 轻轻一敲,把最上面冒尖的种子震出去,时间一长肯定会漏出来上面的木管,这背上的麦子又会自动下落,直到又将木管堵住。 如此往复,不断补位。 既不用伸手去抓麦子,也不用弯腰去点籽,只要敲得有节奏,跟在牛后面走就是。 那几个家中土地不少的弟子也听懂了,点头道:“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很简单的道理。如此一来,一个人可以当四个人用!而且男女均可,不用弯腰而至腰痛。” 六指听人称赞,脸上露出了笑容,忍不住也跟着夸了一句道:“既是符合天志的,当然是好的。适哥说,这办法虽然快,可还是有些不足。等墨翟先生回来后,他要让墨翟先生做一个大木头的,一样的道理,可是是用牛马拉着的,一天便可耕百周亩地了。” “这种用手敲的,以后就用在山坡上、或是石头多的地。那种用牛马拉的,就用在平整的土地上。一人一牛,可以耕种三百周亩的土地,再用上这宿麦之法,两年三熟,世上便可少许多饥馑,这正是咱们墨者救济天下的手段,也好让世人知道,只要知晓了天志,便可以省许多力气,种更多的地、纺更多的纱。” 六指站起身,用一种不像是孩子的语气道:“咱们墨者啊,不就是要除天下之弊、兴天下之利吗?这天下,有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既要兴天下之利,便要如筑墙一般各尽所能,咱们墨者既是先锋驷马,便要懂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唯有此,方可称利天下,这天下又岂只有政事?” 这番话显然不是他自己想的,尤其是说起来时的语气和眉眼,分明是在模仿说这番话的人。 小小年纪却要装小大人,看的众墨者都笑了出来,纷纷摸着他的脑袋以示好。 唯独禽滑厘在笑过之后,问道:“你说咱们墨者……难不成你小小年纪也是墨者?” 第三十章 百工稼穑非小人(四) 六指虽然年少,也能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之气。 这禽滑厘听了六指的许多话,虽然喜爱,但听六指这样的黄发小儿隐隐自称墨者,立刻生出许多警觉。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别人成为墨者、不通墨者大义不可滥称墨者、年龄不足者即便生父为墨者亦不可强制儿子笃信墨家之信。 之前说了那么多,禽滑厘对于孩童口中那个“适哥”颇多赞赏,但听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称墨者时,顿时生出警觉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堕墨者之义。 他这些年年纪已大,已经很少亲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龄较小的墨者均因为禽滑厘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动怒。 但那些年长的墨者却知道,这位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并非是常人想的那样,手中之剑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几位弟子,才知道这位大兄曾经身负血仇,当年学儒也不是学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学的子夏之儒。 想当年齐哀公被纪侯在周天子面前说了三年谗言,终于导致齐哀公被周天子扔进大国里煮熟。 其时周天子尚有权威,齐国不敢怨怒于周天子,只好记恨于进献谗言的纪侯,最终历经数世,齐国强大后终于灭杀纪国使其绝嗣。 这纪国也是当时一大国,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当年投靠周文王之前,这纪国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东半岛的重要支撑点。 诸如呆若木鸡、金壶丹书锦囊妙计等成语,均是源自此古国。 更有传说中与养由基等齐名的神射手,便是传说中躺在妻子纺线的纱锭上练眼睛、最终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虱子、并把虱子看成山一样大等传说的纪昌。 结果空有金壶丹书锦囊妙计却不用,最终历经九世,齐国终于复仇,将纪国灭国。 若是那些迂腐之儒,定会觉得齐国灭纪实在不妥,毕竟那时候血亲复仇只延续五代,五代之后就算有仇也算不得血亲复仇。况且断人祭祀,实在有为古礼,那周武王灭了殷商还要分封三恪,以继承夏、虞、商的祭祀。 可子夏之儒,却认为这血亲复仇,莫说五代,就算百代也是值得提倡的。 谁辱了你、杀了你的祖先,你便要杀其全家才算是符合儒家之义的。 在子夏之儒看来,对于攻入镐京的犬戎等诸族,不用跟他们讲什么礼,杀到绝嗣灭种才算是真正的符合礼仪。 想那禽滑厘三十岁之前,学的是这样的儒,哪里是公孙泽那般的曾参君子,在叛儒归墨之前手上便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后来跟随墨翟,守宋、据齐、游楚,身上沾的血岂能少了? 只不过这些年年纪大了,不再亲自杀人,墨家弟子又多,因而在后进的墨者看来他禽滑厘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哪里知道当年也是身负几十条人命的人物。 此时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深知先生为人的孟胜便知道可能要出事。 那些后进的墨者不知道,他哪里能没听说过,心想若是有人冒充墨者别有所图,只怕今天先生便要查问清楚。 先生自然不会责怪这样的孩童,但若这孩童常说的那个叫“适”的人,借用墨者的名头另有他想甚至堕墨者之名,他就要和这个“适”谈一谈了。 别的弟子尚未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孟胜有力的右手已然握住剑柄,心想若问出此人敢于借墨者之名做不可告人之事,便是昆仑北海,也必追而杀之。 他自认剑术不如自家的公造冶;也不如曾和公造冶比过剑、被公造冶认为只知市井小义不知天下义、避世隐居的聂政;或不如得当年越甲三千吞吴之剑术真谛的越王翳。 但天下除这寥寥数人之外,这人便是藏于洛阳(洛邑),有天子之甲士护卫,自己也有机会十步一杀。 他在后面盯着这个六指的孩子,只待先生问出什么不妥之事,便要孤身刺杀此人以正墨者之名! 六指虽不知道之前慈眉善目的禽滑厘忽然说的如此郑重,但他也不是将这种事看成顽笑的人,听适讲的多了,心志虽未全坚,却自小是个宁可淹死也要学会游水之人,哪里会怕这句忽然而来的郑重之言。 他人小,心却坚,正色道:“老人这话问的,叫我不高兴。我当然是墨者!上一次收获了墨玉鬼指之后,祭祀了天地天鬼祖先之后,我便与适哥一同盟誓,当然是墨者了。何止我是,芦花姊也是,还有村社里的一个人呢。” 禽滑厘已经听出了一些问题。 成为墨者,需要盟誓?这一点他可没听过,如果说墨者需要这么做,那他纵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也必然是前三个知道的。 再说,那墨玉、鬼指又是什么?墨者祭祀,那里会分三样祭祀呢? 这么大的事,如果子墨子知道,上次让弟子前往阳城的时候,肯定会告诉他。 就算不提这些,种植宿麦的办法,也可以算是不下于胜绰事件的大事,他作为墨子的首席弟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最担心的,是有人借用墨者的名头做一些坏事,从而玷污了墨者的义名。 禽滑厘不动声色,也没先问墨玉鬼指是什么,而是问道:“小童,你盟誓之时,说的什么?” 六指根本不需要回忆,那些誓言已经牢牢记在脑海中,想着当初的模样,用一种变声期特有的稚嫩的、却仿佛公鸭在叫一般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我,六指,自愿成为墨者。在天下之人不能都穿得起华服之前,以短褐为衣;在天下之人不能都吃不起麦粉之前,以粗米为饭。为行天下大义、为除天下之弊,甘为牺牲,死不旋踵。” “忠于墨者大义、严守墨家之戒、保守墨之秘辛、为尚贤同义、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诸夏九州一统于大义、人人识字知晓天志之世间乐土,终吾一生,永不叛墨!” “这是适哥教我说的,问我懂不懂,我给他解释了一番之后,才允许我盟誓,我怎么就不是墨者了?” 他虽是孩子,声音稚嫩,可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力有千钧。 犹如冬日的惊雷,炸的一旁的众人纷纷起身,不再如刚才那般随意,一个个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也跟着念叨起来。 孟胜不等禽滑厘在做什么动作,松开了握紧剑柄的右手,心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墨者不利。 禽滑厘也动容地点点头,回味着这番话,他可以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这不可能是墨者的誓词。 但是,这些话中的每一句,都让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不只是年老者对如他孙辈的孩童的亲近,而是那种字里行间中透出的勇气、坚持、不悔,一如当年他听了子墨子一番话叛儒学墨的心情。 禽滑厘伸出手,收回刚才身上的郑重之色,拍了拍六指的肩膀,眼神中满是慈爱。 轻声细语,恐怕吓到孩子,便道:“是啊,你当然是墨者了,我刚才是考教你呢。对了,你刚才所说的墨玉啊,鬼指啊,又是什么东西?我这些年一直在楚地,竟然还真不知道这些东西。” 他听着这些古怪的名字,以为是这个叫适的人,用的一些巫术手段,或是一些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办法。 六指却已经在三个月前见过了墨玉鬼指的收获,一说起这个,顿时眉飞色舞。 “老人,你不知道也对,这是适哥得一位奇人所授。这墨玉啊,是一种谷米,有这么大!” 用手比划了一下,回忆起那天和村社的人一起被适带去那片隐藏的土地中的情景,即便过去了三个月,依旧是震撼不已。 那片土地被适侍弄的极为细心,每天一筐的淤泥,各种各样的粪土,天旱浇水天涝排湿的操劳,让这一场故意给人看的丰收更有说服力。 六指清楚地记得,一尺远一棵的墨玉植株上,接着一枚枚真的如孩童手臂般大小的谷米。 被秋风一吹,笑的咧开了嘴,露出了里面如同贵家姬女牙齿般的细致,仿佛莫难之珠般的颜色,就在秋风中发出光芒。 六指清楚地记得,适哥掰下来一个,拨开了外面那层厚厚包裹着的绿皮,露出了里面的全部时,村社的所有人都惊的闭不上嘴巴。 他更记得当适哥拨开那些地瓜的叶子,用力地将里面牵连在一起的地瓜拔出来、用衣服擦了擦掰开分给众人的时候,许多人抱着那些墨玉棒子、抱着那些已经老了结籽不好吃但曾经好吃过的鬼指头、抱着那些圆滚滚的从地里刨出的土豆,哭了,或是笑了。 哭,是哭自己以往的哭。 笑,是笑自己今后的笑。 他还记得,当初适哥高高举着一枚从地里挖出来的最大的一枚地瓜,高声道:“自此之后百年之内,九州可无饥馑。若有饥馑,就不是稼穑之事。百年之后,人口滋生,我们墨者便带诸夏之民走出九州!” 那一夜的祭祀,人格外多,也格外的闹,人们哭着笑着听着乐土的故事,听着适哥的那番鼓动。 也就是那夜,六指记得自己和三个人一同,念了那一番誓词,成为了一名最年轻的墨者。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乐土会实现。 那一夜的祭祀,适那句我们墨者,也变成了六指嘴里的咱们墨者。 墨玉鬼指既然是真的,那么尚贤、地尽其力、无恒贵恒贱还会远吗? 适这人心有野心,也明白人心难测,故而给出希望,却又将希望分为三层。 可以很快达到的、听起来似乎努力便能达到的、虽然听起来如同幻境却在亲眼目睹前两种之后便坚信可以在遥远的未来达到的。 这三种希望层层相扣,既然亲眼目睹了《乐土》中的墨玉、鬼指、地瓜、土豆,谁又敢说那些遥远的事便达不到呢? 六指也记得,就是在那一天之后,人们都适哥不再只是尊重,而是无条件的相信,否则也不可能有这些宿麦的种植。 希望,看得见的希望,看不见的希望,马上可以实现的希望……当这一切都糅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让最怯弱的人产生追逐希望的野心。 既不太远,又不太近。 当太近的已经实现后,人们已经开始追问女娲伏羲之事,开始追问天志天鬼之意,追问从何而来往何处去,追问天下祸乱的根源。 六指想到这些,心中便遏制不住激动,比划着墨玉棒子的模样,说了一番适已经编造过无数次的话。 “适哥说,这东西能种在山坡荒山之上,可以让天下饥馑变少。他说,墨家以救济天下为宝,所以这是墨家的玉宝,而非墨色的宝玉。墨家之名,必随此谷米,传至天下。北到肃慎、南到百越、西到昆仑、东至滨海……凡有稼穑处,必有墨者名!” 听到这,禽滑厘不再怀疑这个神秘的适的身份,单是那句以救济天下为宝,便足以让他确信这就是一个真的不能再真的墨者。 若非墨者,又岂会愿意让墨者之名九州流传。 若那些墨玉、鬼指、地瓜、土豆、夏葵之类的东西,都是真的,那么莫说到昆仑,便是到不可知之地,又有什么难? 禽滑厘心想:“先生百工精湛,便是公输班亦有所不及,天下百工之人均知先生之名。唯独欠缺的就是这稼穑之事,若这些是真的,莫说西到穆天子所游昆仑的西王母之国,就是再往西,难不成那里的人便不吃不喝吸风饮露?” “这个叫适的人,说的极好!用墨玉之名,凡有稼穑事、必有墨者名!” “若这些都是真的,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对我墨者不利?此人,必是先生往齐平公孙会、项子牛之乱前收的弟子。也可能,是我最小的同门!” 想到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墨玉鬼指地瓜是什么模样了,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脚步,快行几步,喊道:“小墨者,快些走,让我也看看这墨家之玉宝!” 墨玉虽好,可他最想见的,却是这个如今只存在于此黄发小童口舌之中的“适”! 第三十一章 百工稼穑非小人(完) 孟胜跟随禽滑厘久已,从未见过禽滑厘的脚步如此匆忙。 虽说墨家没有一个要佩玉走路走出百鸟之声的君子,可禽滑厘终究是求学于卜子夏的人物,多少还带着那时的习惯,做事不慌不忙。 这一次竟以六十之躯飞奔疾走,孟胜也算是开了眼界。 禽滑厘听闻了这么多,虽知道如今见不到真人,但有些事他也必须亲眼看看。 孟胜跟在后面,心说:“先生如此匆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叫适的人,就是教出的孩子都这般,那躲在这孩子身后的适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这样的人物,竟是我墨家之人,又如此年轻,实在是天幸。” 六指见老人走的很快,也尽力想要自己跑的快些。 可是他虽庶农出身,也算孔武有力,自小做过不少的农活,但比起这群天南海北四处奔走的人,还是不如。 禽滑厘越走越快,六指慢慢有些跟不上了。 换成跑的,气喘吁吁,禽滑厘还有闲情回头打趣道:“小墨者,你这可不行。你没听人说,子墨子每天为行大义跑来跑去,小腿瘦的很,出汗太多连汗毛都没了?你要行天下大义,跑不快可不行,不然等你跑去,哪有行义的机会?” 孟胜在后面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莫要打趣,这还是个孩子。小墨者,那墨玉藏在何处?” 六指喘着气,指着远处的一处泥土房屋。 孟胜看了一眼,朗声道:“那好,我让你先跑七十步,七十步后我在后面追你。你若是先到,我便送你一支真正的剑,再传你一手击剑之术。” 六指一听,心中欢喜,拼着牙酸口干,朝前疾奔。 禽滑厘在后面微笑,回身道:“看来那个叫适的人,倒也不是什么都会。我看他这剑术与强身之术,就不会。这样也好,若是什么都会,反倒有些吓人了。” 孟胜追上禽滑厘,恭谨道:“先生,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啊,站在他身后教他那人,也非常人。一个庶氓之子,能被教成这样,我是佩服的。你说,这人的一身本领,是子墨子教授的吗?” 禽滑厘摇摇头,很确定地说道:“子墨子虽然博闻强识,但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什么墨玉、鬼指之类的种子。草木必有种、方可生生不息,这是天志,就算子墨子也是不能够更改的。” 孟胜看了一眼还在前面奔跑的六指,悄声道:“先生的意思,这人也和先生一样,先学于他学,后习的墨术?” 禽滑厘嘿然一声,叹道:“跟谁学?若学于别家,那人自当名闻天下。杨朱?列御寇?李悝?子思?还是老耽关尹的传人?这些人我哪个没见过?都不是。” “当年我虽然辩不过杨朱的弟子、跑的不如列御寇快,论及对犬戎焚烧镐京之前那些典籍也不如子思通彻……但我想,即便这些天下闻名之人,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若他们有,又怎么可能让我墨家之人显名?” 他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这么说不是为了表现自己交游广泛,只是为了陈诉一个事实。 郑伯、卫侯、齐侯、鲁侯、宋公、越王、楚王……哪个他没陪着墨翟见过? 瞎眼的卜子夏、杀猪教子的曾参、跑得飞快有如御风的列御寇、儒墨均视为大敌的杨朱……哪个不曾和他谈笑风生? 他是世间为数不多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某件事物之前不存在,而且也是为数不多不会招致别人丝毫怀疑的人。 孟胜虽然出身优渥,但论及这种交游,还是颇为不如。 听禽滑厘这么一说,心中也确信这个叫“适”的人,并非是从其余诸子中叛逃而归墨的人。 禽滑厘深吸一口气,吐息间又道:“不急,就算我们不知道,子墨子既收他为弟子,定然是知道的。可能是子墨子前去齐国之前收的弟子,如今不知子墨子归来因此此人未归。待过一阵面见子墨子,便会知晓了。” 孟胜闻言,不再言语,再抬头见六指已经跑出七十步之外,将剑向身后一背,疾驰而行,毫不让步。 禽滑厘在后微笑,心道:“孟胜此子,最重信义,说一不二。他虽见那孩子心喜,可既然说了要尽全力,必不留情。” 果不如他所料,孟胜飞奔起来犹如楚地之於菟,转眼间追上了那孩子,在孩子身后用力一拍,喊道:“你输了!”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此时已经力竭,既然输了,必不再全力奔跑而是坐下歇息。 哪里想到这孩子明知道自己输了,脚下却不停,直直跑到那间屋子后才坐下喘息。 禽滑厘在后微微点头,心道:“教这孩子的人,我必要见见。有始有终,能教出这样的孩童,当真有些本事。一会待要好好询问……” 前面孟胜已到了粪土之墙外,站得笔直,等那孩子喘息之后带他进去。 禽滑厘也加快了脚步,心中也好奇于什么墨玉、鬼指、地瓜土豆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走近后,发现这间屋子是新夯出来的,不算太大,上面遮罩着一层芦苇做的席子,只能堪堪挡挡风雨。 旁边有一些焚烧火堆的痕迹,草木灰虽然不见,但是痕迹犹存,好大的范围,可以想象会有多少人曾围在周围听讲。 禽滑厘心道:“此处便是那个孩子所说的,适带人祭祀的地方。他既是个知理的人,想来那些祭祀后的餐饭众人都分而食之了。这么多的火堆,估摸着来听的人不下一百,这祭祀的花费从何而来,需问的清楚,不可乱了墨家规矩。” 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疑问。 当禽滑厘步入到这间极为普通的房间之后,之前的那些疑问瞬间便换为其余的疑问,在步入房间的一刻已然忘记了之前想要问的问题。 ………… 房间不算太大,但是没有隔断,很宽敞。 上面铺的不是茅草,而只是用来遮雨的轻便芦席,是以跨度不小。 地面上也没有隔断开,只有一处用以走烟火的通道,旁边生着一堆火,火从烟道中排出去。 没有茅草顶,但是靠着这样的烟道,屋子里也很暖和。 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支适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大的玉米棒子,包着谷米的穗皮像是挽了发髻一般,倒悬着。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拿出来用以让别人看的胡萝卜、土豆地瓜等,都只有一个。 东边的墙壁上,粉刷了一些白灰,上面用木炭画了几个用来讲解的图例,简陋至极。 一个圆形的图形,上面画着许多的朝顺时针方向旋转的仿佛螺旋线一样的东西,长短不一。 这画的是一个石磨,简单的道理,在石头上刻出或顺或正的凹槽,这样朝某个方向旋转的时候,面粉就会被赶进凹槽里,随着旋转而从内不断地被螺旋纹赶到外面。 西边的墙壁上,则画着一些古怪的东西,还有几个横平竖直的简单的文字。禽滑厘等人都不认得,不过屋内的这些人倒是认识几个。 南面的墙壁因为要有门窗,所以很小。 但狭小的墙壁上,还是画了一个人的模样,人的下面写着三个字。 左、人、右、 仅仅是北面的墙壁,便吸引住了所有墨者的目光,一个个或是惊呼或是称赞,亦或是狂喜高呼。 禽滑厘本来听六指说了许多古怪事物,如今亲眼得见,心中虽然狂喜,却依旧头脑清醒。 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余的三面墙壁,啧啧称奇。 短暂的震惊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在那里学着什么东西的女人。 悄悄靠近后凑过去低头一看,发现这些女人手中拿着一团仿佛柳絮般的东西,但是比起柳絮要长,颜色更白。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将这样白色的仿佛柳絮一般的东西摊在一块木头上,然后拿出一根芦苇棒,一点点地滚动着,将那些白絮滚在了芦苇棒上,搓成长条。 这女人嘴里还在解释道:“这样一来,鬼花就被卷成了长条。搓成长条之后,再捏着长条纺线,就像是平日里搓的麻团一样。你们试一试,不要怕弄坏了,弄坏了再抖开就是。” 禽滑厘心想,这应该就是六指那孩子说的鬼布,据说织出来后洁白如雪,而且省了浸麻剥麻这一工序。从收获到织布,完全可以一个女人完成。 他既已亲眼见了这些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人生活的东西,关注点也就放在了这些物质之上的层面。 正如有些墨者只看到北面的墙壁,他却能够对着其余三面墙壁深思。 这是眼界所决定的。 背着手看了几眼这些沉浸在学搓棉条的妇人,缓步走到正在那用陶罐煮糊糊的六指身边,问道:“这间屋子是谁的?我看外面还有些木灰痕迹,你们平日里祭祀是在这里吗?” 六指一边忙着拿棍子搅拌罐子里的糊糊,头也没回地答道:“这屋子是大家一起盖起来的。平日祭祀、聚会、学习都是在这里。冬日天冷,手冷纺纱线便慢,适哥便让大家每人轮流出一天的柴草,烧暖了这屋,女人孩子白日就在屋子里,免得起冻疮。这样一来,每家都能省一些柴草,而且又能暖和一些。” “每家都知道自己该轮到哪一天,轮到了便是去做。若是不做,也不准来着屋内暖和织布或是做别的,甚至不准去用适哥赢来的黄金换的牛。” “适哥说,大部分人不是墨者,所以只需要交相得利即可,而不必要和墨者一般兼爱大义。所以该不准的时候就要不准,谁妨碍了别人得利那么大家也应该一起唾弃他。” “倘若村社都是墨者且盟誓过了,对待不是墨者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墨者和非墨者,要求是不同的。” 禽滑厘暗暗点头,心里对于适的墨者身份,更信了一分。 墨者是有守城之术的,不只是工具技术,更有组织技术,包括编成什伍、预防叛逃等等,都是组织技术的一部分。 只靠工具技术,根本守不住城,墨家的那一整套组织技术才是守城的关键。 虽然这屋子里都是些女人孩子,可是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来了问题。 他刚才注意看了一下,这些女人发现自己这些人出现后,纷纷看了一眼被她们围在中间教她们搓棉条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没有什么表示一切如常后,这些女人也都再没多问或是紧张。 而且常年聚在一起,彼此间必然亲熟,有什么事也更容易有所帮衬。 他也不再打扰在那熬煮糊糊的六指,随意和一个孩子聊了几句后,忽然问了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 指着南面墙壁上的“左、人、右”三个字,问那另一个孩子道:“你认识这三个字吗?” 孩子点点头道:“适哥哥教过。左、人、右。” 禽滑厘问了一个狡猾的问题,指着墙上的那个人道:“左,就是东吗?”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大笑道:“才不是呢。左右,和东西南北怎么能拿在一起说呢?” “适哥说,东西南北是用不变的太阳分出来的;而左右是以个自的人分出来的。所以他教我们的时候,才说要先学会人字,再学左右。” “我又不是不变的太阳,随时在变,所以左可以是东西南北任何方向。左右是和前后放在一起的。” 说完又学着那天学这三个字的模样,伸出左手道:“这是左手。” 随即在原地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像那天教他们的适那样笑道:“你说左是东还是西?” 禽滑厘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夸奖了这孩子几句,又暗暗点点头,对于适适墨者的身份已信了十成。 徒卒不需要知道左右,只需要知道跟着战车冲击即可。 墨者需要知道左右,守城的时候,甚至要求城内的人都要分清左右,以便进退有据,不容易产生混乱。对于城战意义重大。 况且,里面的辩证中心来解释左右和东西的区别,正式墨家辩术中的重要一环,换成别家不会这么解释。 禽滑厘心想,一旦有事,这个村社的人便可以很快找出主心骨,从而围绕中心将村社的人组织到一起。知道左右,便可以简单地做到列阵不乱,自小培养,长大后也可以快速学会变阵。 此时他既已信了十成,也知道再多的东西就不是这些人能说清楚的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决定在吃完糊糊后回到商丘,将这一路的震惊从先生那里得到全面的答案。 等糊糊熬好之后,墨者又听六指和那群孩子、以及凑过来的女人,说起了适这些天做的种种。 诸如堆肥与天志,公孙泽赌斗对骂,田正不希望村社种宿麦怕出事担责任、而村社众人无条件地信任适纷纷咬破手指发誓这责任自己来担百众一心,附近没有石头适带人去远处拉石头说要带着村社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等等等等,一句句、一段段,或是众人都经历的、或是某个人与之单独的,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为这个小村社添加了太多故事。 吃着糊糊暖和的墨者们,最喜欢的是与公孙泽赌斗的那段故事,听得连连拍手,红光满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因为糊糊里面的辣椒。 吃着糊糊暖和的禽滑厘和孟胜,最喜欢的却是百众一心咬破手指逼走田正种植宿麦的故事。 两人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思考着里面的惊人之处。 吃过糊糊,众人恋恋不舍离开了故事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道别之后跟随禽滑厘快步在天黑前赶往商丘。 离开村社不远,禽滑厘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宿麦,想着屋中听到的故事,忽然微笑。 “子墨子没有像是给圆定义一样,来定义我墨家的君子……但若我们也有君子的定义,这个适,便可称得上君子了吧?我们的君子,是和他们的君子不同的。” “就像是适给那些孩子们讲的左右和东西的区别一样,这东西南北,就是天下同义;而这左右,便是不同之义。若有一天,君子都是如此而非那样,天下便可大治了……” 第三十二章 利人谓巧思故旧 宋国都城内,各地汇聚而来的墨者已经很多了。 城内宋人不以为异,墨者见的多了,也就见惯不惊。 墨子已经回来数日,和半年多前一模一样的打扮,可是却没有了半年多前树下教授弟子的心情。 胜绰的事、项子牛的事、齐国那些为了俸禄放弃了大义的墨者……种种事端让他心头沉重,也知道这件事将会引发新一轮的争霸中原之战,夹在中间的宋国不管怎么选都必然会承受灾祸。 夜未深,他正在屋内看着几片竹简出神,禽滑厘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先生。 “你来的正好。” 墨子笑了笑,让禽滑厘坐下。 禽滑厘心中想问关于适的事,可一听先生说他来的正好,便没有开口。 来的正好,意味着墨子有事要说。 “厘,廪丘一战,齐国必败。三晋之兵,非是齐国可挡。此时田家忙着内斗,也无心抵御,败局不可挽。” 禽滑厘学儒的时候,曾经有字,字慎子。叛儒归墨后,众人便直呼其名,墨子为先生,便直接叫他厘。 墨子叹了口气,苦着脸摇头道:“宋公当年被司城赶走,是借楚人的力复的位,也要借楚人的力来压制六家。昨日我去见了宋公,他说三晋胜便去洛邑朝觐;楚国强就去郢成朝觐,这样游走,宋国无忧。” “哎,我叫他提前准备,他也不听,况且当年的盟誓仍在,宋国之事不是宋公一人可以决定,需要戴、皇、子这三家共同决定。” “厘,你还记得上次止楚攻宋的事吧?” 禽滑厘点头道:“记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要做好可能被攻打的准备,所以才可能不被攻打。让楚王退兵的,不是先生之舌,而是城内可与楚战的三百墨者与提前准备的大量粮食。” 墨子微笑点头,这个最知晓他心思的弟子一言就说破了他想说的事。 征伐之事,就是如此,你想不挨打的基础,是你有能力打别人。这是个简单而又古怪的推论,可是很多国君却根本不这么想。 “晋楚自城濮之战后,争霸百年,前些年晋国内乱六卿相争,楚国势强。如今三晋合力,宋国如果前往洛邑朝觐,楚国岂能甘休?到时候再次围宋,又该如何?” “前岁大饥,去岁宋公又修宫室,城中存粮无多。存粮无多,便守不长久,即便想要三晋来救,又哪里来得及?” 禽滑厘闻言,也叹息道:“是啊,这样的道理,先生是懂的,可是先生却无力去做啊。前岁大荒,许多人死于饥馑,可惜那墨玉、地瓜、鬼指等物没有早些出现,若是早些出现,顶过此荒不说,众人手中也能多些粮食,也能守得久些。” 墨子一听那几个奇怪的词汇,以为是楚国的一种粮食,听禽滑厘这么一说,知道必然是一种可以备荒救荒之物,或是已有的但是没听过的音译,或是楚地的某种作物。 他心思不在这,也就没多问。 楚地的预言与宋国不同,当年楚国令尹睡了自己亲表妹,表妹生下娃之后扔到野地里遮丑,结果这娃被老虎喂奶长大,起个了谷於菟的奇怪名字。 中原各国对此名颇为不解,实际上很简单。楚人管喂奶的奶叫谷,管老虎叫於菟,所以这名字极为奇怪。 可若意译,就是吃老虎的奶长大的孩子。 墨子以为又是一种於菟与谷的故事,心中只是略微奇怪了一下,便又考虑如何守城、如何与墨者商谈防止胜绰之类的事再发生。 禽滑厘却是听过六指讲起那些新谷米的事,知道这事重大,又道:“那地瓜土豆,亩产十石。楚人出兵,必然缓慢,若是种子足够,抢种一番。若是宿麦再可收,粮食未必不够!” 这番话终于引起了墨子的注意,他见多识广,知道世上绝无什么谷米是可以亩产十石的,亩产十石,那就是将近亩产四百多斤,放在如今的亩数上是个连墨子都震惊的数量。 他立刻问道:“这墨玉、地瓜什么的,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只是一句话,禽滑厘顿时愣住了,问道:“先生不知道?” 墨子慨叹道:“当年小儿辩日,仲尼说世上的学识是无尽的,正是如此啊。这几种谷米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尤其是那墨玉,难道还和我墨家有关?” 这话说完,禽滑厘便明白过来,那个适,根本不是先生的弟子,甚至是不是墨者这都是个需要考虑的事。 这人在那里做出了许多事,又借用了墨家名号,难不成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可转念一想那孩子的话,这墨者有什么好装的?墨者有天志、有巨子之令,有规有矩,正如墨子所言,是不是、规矩量。冒充墨者可是要冒着巨子一令便履及火海的觉悟的,不装也罢。 他心中不能决断,就将自己白日里听到的那些事一一复述了一番。 墨子一直听着,时不时颔首称赞,偶尔拍手以为启发,更偶尔的时候皱眉似乎对一些做法并不认同。 这故事过于精彩,禽滑厘讲了好一阵,一直讲到了宿麦、木制的撒籽器等等他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听说的事后,问道:“先生,这个适既不是你的弟子,他这么做,难道要对我墨家不利?” 墨子记忆力极好,禽滑厘这么一说,他便想到了半年多前的事,那个双眉秀丽的鞋匠之子。 禽滑厘问他认不认得,墨子笑道:“这孩子啊……我还真见过,还夸过他一句璞玉可雕。” 当即又将那次刺柏树下的一些言论复述一遍,墨子叹道:“当时我就想,他一个鞋匠之子,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如今看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禽滑厘又道:“先生不知。那人在村社间做出好大事,名传数丘。百余人听他宣讲他所说的墨家之义。既然先生不曾教他,那他难道真的只靠听说,便悟出了这墨家的大义?还是说,他是别家之人,想要对我墨家不利?” 又想到听来的适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心思还是行为,都称得上是个墨者。 他又问道:“先生,这人如果不是心存不良,那算不算是墨者呢?” 墨子听到这话,大笑一阵,缓缓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厘,若有一物,毛色火红、蹄子有四而分瓣、头上有犄角、眼睛很大、可以拉车、又有七八尺高。若是母的,能和公牛生出小牛;若是公的,能配母牛生出小牛。可有人却偏偏说这是猪,那么他到底是猪还是牛呢?” 禽滑厘笑道:“这是牛。” “厘,若有一牛群,极为壮大,尽数容下了天下之牛。有一日,这牛群说,凡是在牛群中的,就是牛;凡不在的,必不是牛。有我上面所说的那物,却不在这牛群中,对于这个牛群而言,这是不是一头牛呢?” 禽滑厘皱眉思索,摇摇头,又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先生的意思,是问我,咱们墨家到底是牛?还是牛群?” 墨子抚掌大笑道:“你是最能领会我的道理的。我们是牛群,不是牛。牛若无群,则虎狼食之不可抵御,各向东西南北不能成事。” “他是墨者吗?不是。他做的是墨者该做的事吗?是。但终归,他不是墨者。” 禽滑厘点点头,知道先生向来要求一个墨家、一个巨子、一种规矩、一种大义、一种是非观。 这样才能聚众义而成一义,尚同齐志。 然而,在此之前,没有墨者的教导,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所以但凡那么做的必是墨者。 可如今这个叫适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自称墨者,行墨者之义,却不是墨者。 禽滑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墨子又笑道:“按刚才的故事,世间的牛有两种。一种是牛群之内的,一种是牛群之外的。若这头牛不去驱逐牛群中混入的马,不去将牛群之外的牛拉进牛群,那就是不智了!” “这个适啊,正好与胜绰相反,也与那些只知小义俸禄而不知大义的‘墨者’相反。此人入墨,于我墨家大利,也与这次招你们回来这件事大为有利。是做胜绰?还是做适?这是这一次所有墨者必须做出的选择。” 禽滑厘听到这,终于松了口气,心说只要先生亲自出面询问,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便可以知道了。 他想了想在村社间的那些事,笑道:“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子胆子颇大。” “他曾和村社众人说,等先生从齐国回来,便要来找先生,请先生帮忙做一木工器具,说是套上牛马一日可耕百亩地……若此言是真,他还真不怕自己这伪装的身份被揭穿。” 墨子本是个极其喜好钻研的人,听到木工器具更是见猎心喜,急忙问了几句,禽滑厘复述一遍简易的锤麦种的小玩意。 他极聪慧,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拍手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此物,大善!此人,大巧!” 拍手之后,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欢喜之色在脸上敛去,剩下的却是些说不出的老人才有的落寞。 墨子已老,但很少感叹已老,更很少做出这种落寞之色,禽滑厘大为不解。 片刻后,墨子忽然起身,冲着南边叹了口气,解下了自己的腰间束带,竟有些睹物思人之意。 禽滑厘知道墨子一声不娶,更没有什么思慕的女人,更没有仲尼见南子这样的花闻,这腰带自然不会是女子所赠。 “几十年前,我前往郢城见了公输班,就攻宋之事相辩。我解下腰带作为城墙,互相攻伐,最终胜了他半筹。走时,我将腰带送与他,他将腰带送与我。如今斯人已逝,我也老了,论及这时间木器精巧,再无人能超越我与公输班。” 墨子举起腰带,长叹一声道:“刚才听你说那种可以一人种百亩的木器工具,忍不住心有所感。我年轻时好斗好胜,凡公输班做出的,我必做出以回应。若现在他还在,我便是认输又能如何?与他合力,按那适所说,做出种种顺应天志节省人力之器具,又能救济天下多少饥馑之人?又能解困天下多少操劳之辈?” “我曾对公输班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他深以为然,自此之后不再做木鸢之类的巧物,想来若他还在世,定会将做出此物为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墨子缓缓地说出几十年前的旧事,托着这条腰带,第一次发现自己,老了。 不是怕死,是怕这大利天下之物,来不及做出、来不及利天下。 第三十三章 鬼神不罚欲初生 禽滑厘见墨子睹物思人,又说出从未听过的人老之憾,感叹着先生的年纪,不由心伤。 他哪里知道墨子在半年前就生出过一次年老之憾,那次生病后弟子质疑鬼神之事后,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在死去之前将天志明鬼与利天下兼爱非攻融会贯通。 可时间越来越少,墨家的这些事他又必须亲自处理,实在是有些力有不逮。 禽滑厘并不知道这些,心说既然先生这意思是要收那个叫适的人为弟子,就又说起来这件事。 墨子却摇头道:“此事不急。按你所说,这个适也是个心智坚韧之辈,当年你叛儒归墨不也花了数年时间彷徨犹豫吗?这人啊,就算是仲尼复生,怕是也要花上几年才能让他变心。” “事有轻重,此时的第一大事,是齐国公孙会之乱后,一众墨者分不清大义小义、被俸禄和优渥享受所腐这件事。先忙完这些事,空闲去他家问问他平日的为人,他的家人总是最了解他的。” 禽滑厘问道:“先生,之前胜绰的事,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 墨子苦笑道:“那胜绰昨日还问我,自认有理,也不知道在项子牛手下听过一些杨朱的学问,振振有词。” “他说,他是靠一身的本事换来的俸禄,难不成墨者就该吃粗米穿短褐?若是如此,他宁可不当这什么墨者。又说,他的本事虽是我教授的,可我也没资格操控他的选择,人都应该自己做自己的主,就算墨者也不该由巨子做主。” “这样的想法啊,不只是他一人,很多人都这么想。学成本事了,却还要穿短褐吃粟米,几人愿意?” 禽滑厘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地步,墨子心中却清楚。 在这之前数年,即便将胜绰召回、剥夺其为官的权力,众弟子也没有什么怨怼之言。 但在去年墨子那场病之后,事情终于不可控制。 很多人是只是为了行天下大义,有些人则是因为相信鬼神喜欢这样所以才行天下大义。 这两种看似一样,但却完全不同。 在墨子去年那场病之前,这两种人根本看不出区别。 真正行义的人,在行义,遵守墨家大义;学会了本事却相信这么做是因为鬼神喜欢的,也在行义,也因为鬼神喜欢所以遵守墨家大义。 生病之后,很多人已经确信鬼神或许根本不存在,否则若论明鬼,天下谁能比得上子墨子真诚? 既然墨子都没有得到鬼神的庇护,那么谁还去信鬼神喜欢这样做呢?既然鬼神并不能庇护,那自己为什么还要遵守墨家大义呢? 墨子明白事情的根源,所以他急于理顺自己的道理,将其融会贯通,想要堵住这个漏洞。 禽滑厘还不知道这件事引发的信仰崩溃问题,所以他认为适这件事是和马上要进行的墨者大会一样重要。 “先生,我在想,适这人正好是胜绰的反面。有本领,却不用来换取丰厚俸禄,即便不是墨者却依旧行墨家大义;而胜绰这样的人,身在墨家却不去遵守墨者大义。难道这不是个机会吗?可以让此人令那些人蒙羞!” 墨子心想,看来禽滑厘对这个适很满意,便道:“此人是真是伪,尚需再查看。不急于一时,但可以将他不是墨者却依旧坚守墨家之义的事,说出去。等这边的事理顺了,再去处理适的事。” 禽滑厘应声道:“弟子知道了。” ………… 远在滨山弄石头的适,并不知道墨子已经返回宋国,更不知道自己墨者的伪装马上就要被揭穿。 此时他正和村社中的几个男人,赶着一辆牛车,车上拉着几块可以做磨盘的石头。 用赢来的黄金买的工具,做磨盘的石头很好弄。 大石头,画上墨线,打出楔孔。拿凿子敲一圈的孔,塞进去木头用水以涨,很自然就能裂的整齐。 如果有铁制工具甚至不需要木楔子去胀,手上稍微有准,只要十七八个孔,石头准能齐齐断开。 断面整齐,甚至不需要刻意打磨。当然石磨上用来将麦粉赶出来的凹槽还是要仔细刻出来的。 商丘地处河南,虽然黄河这时候还未改道,但土地肥沃肥沃。土既丰腴,便很难找到合适的石头,也只好来这么远拉几块回去。 正常来说,冬季是演武的时间,此时的村社自治程度很高,加上需要履行封建义务,必须演练。 只不过宋国也不想着崛起,宋公更是被一个个封臣逼得想要上吊,国内乱的厉害。 外部被齐、楚、三晋夹在中间,不崛起还好,一崛起必死,完全没有破局的机会,只能朝晋暮楚混混日子。 与其演武引起别国警觉,还不如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只求成为各国争霸的砝码,南北依附。 冬季演武这种事都已经很少组织了,适这才有机会组织人来打石头。 这一次的拉石头之旅,适也是考察一下此时的人口密度。 经过半年多在村社的积累,以及这一次拉石头之行,他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人少、地多,不需要搞什么精耕细作,主要矛盾也根本不是土地兼并导致的底层活不下去。 这时候要做的,就是四个字:地尽其力,而绝对不是均田土改,搞错了主要矛盾是成不得事的。 这时候一个井田村社农夫手中的土地,与人口爆炸后一名小地主的土地差不多。 井田的百亩份地,是一种工具落后条件下的“人尽其力”,再多也种不过来。 产量不需要太高,一亩地能产一百二十斤,如果九州一统,加上这些种子和退火生铁工具的使用,造就一个盛世易如反掌。 所以适把那些种子起了古怪的名字,就是为了骗一个鼓吹的“康乾盛世”这样的评价——“盛世”不源于统治者圣明之君,而源于新作物和技术,编了名字那就是墨者造就了盛世。 这种贪天时地利为己有的手段,他是娴熟的,也是思虑过的。 这时候要成事,还是要走墨子曾走过的路子。 依靠纸张和知识垄断某国的基层官吏,善于借用贵族与国君的矛盾,让国君以为墨者是手中利剑,但墨者前期也借助国君的力量生存,在必要的时候反刺一击。 形成一种国君独夫、贵族封君、基层官吏和底层自治村社三种力量平衡的局面。 国君想要集权,第一敌人是贵族,对抗贵族就必须借助底层的力量,要借助底层的力量就需要大量的基层官吏,基层官吏和贵族是死敌但也绝对不喜欢绝对王权。 一旦铁器牛耕和新耕作技术普及推广,贵族的势力增长的会更快,他们手中有地有人有牛马有资本,发展起来比起底层要快数倍。 国君想要对抗就只能不断增加自己的力量,国君的力量只能源于底层,所以对抗贵族的底层国君也必须让他们增长。 底层一旦成长起来,有钱无权,有才无血,那就不是谁能控制住的了。 这种三者平衡的跷跷板如果玩好了,可以有很大的活动空间。 政治是物质基础之上的延续,所以必须要造就一群有能力却无权的阶层,才能让这种平衡维持。 农业革命是交换经济和手工业大发展的基础,地尽其力之后,手工业的发展也能让小农经济出现不了。 当手里有二百亩地、铁器、耕牛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熬夜去纺纱自用,太累。 当手里只有两亩地的时候,你不去纺纱自用那全家就没衣服穿,很简单的道理。 以史为鉴的模板,便是不需要太细致的耕种技术,一切以大块地的粗犷种植技术为准。 这是个简单的算术题,假使精耕细作能够亩产二百斤,但每个劳动力的极限是二十大亩地;而非精耕细作到极致下,亩产一百二十斤,只要每个劳动力能够耕种三十四大亩地,就可持平。高于三十四大亩,就能超越。 此时一个劳动力能否拥有三十四亩地?适在商丘附近的观察,确信如果铁器得以使用开发的话,是绝对可以高于这个数值的。 人少地多,这就是现实。 忽然的增产导致的粮食价贱,又必然催生大量的人口成为手工业者居住城市,最终形成一种混乱后的微妙平衡。 不知道法家是不是做过类似的统计,但他确定法家的“地尽其力”的说法,是绝对符合此时情况的,可以说是抓住了主要矛盾。 这些和他一起来拉石头的人,并不缺乏力气,也不缺乏勇气,更不缺乏追求更好生活的动力。 适相信,只要给他们一把铁犁,五六家能共用一头牛,这些人可以很快开垦出一大片的土地。 这样荒芜的土地,只要离开那几座大城和已经开发数百年的大平原,其实还有很多。 只是不管是种植、丈量、教授简单文字、还是深入村社以施符水样的手段传播技术和赢得信任,都需要大量的人。 怎么保证这些学会知识的人,愿意深入到这些地方?愿意和自己为了赢得墨子的信任伪装出来的一样在村社折腾许久? 他是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他不可能采用鬼神喜欢、鬼神会赐福、甚至这么做了死后可以升入不劳而获之地等等的诱惑。 他一直相信一句话,相信诸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诸夏的脊梁。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觉得不需要非要有一个不可知的、有人格的神来指引、恐吓。天堂的诱惑、地狱的痛苦…… 这些都不需要,依旧生生不息。 世上若没有一个有人格的神,所以也就没有神的喜好与厌恶,也没必要考虑神在感情上人格上的喜好与厌恶。 村社互助,也是为了交相得利,而不是鬼神喜欢。 他坚信这样可以,总有怀揣天下大治、闪烁着理想光辉的人加入进来。 因而,他从来不谈鬼神的惩罚与地狱之类的说法。 ………… ………… “既然做的不对,鬼神不会降下惩罚,那么我又怕什么呢?博得富贵,岂不是好过种田?就算适说的都对,那也比不过那些贵人公子啊?没事的,没事的,适说鬼神不会惩罚,就一定不会……” 商丘城内,一个村社中名叫桑生的农夫,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似乎想要说服自己。 但凡这样自语的时候,其实内心早已被自己说服,只是担心做下事后的代价,以此来坚信自己的选择。 他的手中,捏着六枚玉米粒,两枚花生。 这是他当初亲眼看到那些收获之后,悄悄藏下的。 收获后的那些作物种子,被适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人藏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些展示给人看的样本放在那间大屋中。 在收获之时,桑生已经计划好了现在要做的事,以此换取一个富贵与赏赐。 于是他捏着这几枚种子,在戴氏那让他眼花缭乱的院落前徘徊,想要找个机会献宝。 他想,反正鬼神也不会降下灾祸,那谁做墨者那样的人真是傻。自己可不傻。 第三十四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一) 桑生见不到戴氏家主。 如那些说宋国人的笑话一样,躺在树下休息、有风吹过极为怯意,便想国君的享受也不过如此。 村社中人总把问题想得简单,但简单有时候多少有效。 适心怀野心,所以不可能把种子交给贵族换个小小的地位。 桑生心怀野心,所以想要把种子交给贵族去换个小小的地位。 野心这两个字,不同的人写出来是一样的。 野心这两个字,不同的人想到的是不一样的。 桑生的野心,在戴氏院落的门口转了几圈,就被人轰走,不准靠前,看似破灭。 戴氏既没有当年祖先子罕那种亲民的态度,又不像是如今郑国国相驷子阳那般装作亲民。 大权已揽,谁还亲民?除非脑袋有病,否则亲民甚累。 子罕亲民,那是因为当时大权未揽,如今三姓共理宋政,所要揽的已经不再是民心,而是士人底层贵族之心。 此民非彼民。 饶是如此,院落外守门的人,也没有动手殴打桑生。 这几日墨者汇集商丘,戴氏虽已不屑亲民,但还知道深浅,不愿意在墨子面前做出一些墨者不喜欢的事,所以早已下了禁令。 桑生暗暗咒骂了几句,心说你们这些守门的也不是什么贵人公子,还不是和我一样? 又想,难不成这牛身上的虱子便比猪狗身上的要大?难道公家贵族谷仓中的老鼠,就比粪坑中的要厉害? 越是这样想,越恨不得自己成为牛身上的虱子、谷仓中的老鼠。 于是豁出去了,在大街上大喊:“我有宝物献上!” 声嘶力竭地大喊了几句,引得街上众人旁观。 守门之人瞥了一眼桑生,大骂:“还不快滚?你一土里刨食的,捡了一块马粪也当宝物?” 衣衫褴褛之人,不可能身负宝物,这是简单而且正确的推论。 此时以玉为重宝,但凡识玉的人,能穿成这样? 识玉之人,即便不富不贵,也不至于被晒得乌黑,像是那些从楚地买来的南方奴隶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宝物的人。 桑生心急大喊,终于停下来一辆马车。 车上人身穿华服,半身戎装,应该是刚刚射猎回来,看到有人在街上乱喊,心中好奇,就停了下来。 桑生终于看见了个驾车出行的,赶紧跑过去跪下大喊:“我有宝物献上!” 那小贵族心中不屑,但见这人也不像傻子,伸出留的很有气质的指甲指了一下桑生,说道:“跟着车。” 这车没有进入戴氏之门,而是转到了另一处街巷。 桑生跟在后面狂奔,心说富贵近在眼前,这时候可不能落下。 等进了院落,那小贵族收拾了一番,才问道:“你有何宝物?” 桑生急忙将那几枚玉米和花生献上。花生也还罢了,但玉米卖相极好,宋国与越国相交之处,多产黄玉,玉米的模样确实喜人。 桑生这半年也和适在一起学了不少,说话做事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手舞足蹈地将村社的见闻一一说出。 “公子,我说的句句是真。那些种子收获极多,适那人说若有此物,必可亩产数石。” 这小贵族一听,忍不住接过那几枚种子细细观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若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将这种子献给家主,必可提升自己的地位。 他不是没有小块封地,但是他也读过《左转》,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己藏私根本不行,肯定会被家主要去。 而这东西,前几年作为种子,卖价贵一些,数年之内便可致万金,家主怎么能不喜欢?就算家主在封地内种植,收获极多,再用来市恩,这宋国之人哪里还知道宋国的国君姓子? 这墨玉在墨者手中叫墨玉,在戴氏手中就可以叫戴玉。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必是因为有利有弊,否则早就做出了决定。 他一听这是墨家的东西,心已经凉了半截。 以他的身份,怎么去和墨家之人抢东西?便是家主也不敢啊,惹了墨家,将来便多出许多麻烦,戴氏家主权衡利弊也不可能出面。 眼前就是富贵的机遇,可他也知道背后隐藏的祸端。 正在犹疑的时候,和他一同出猎的朋友忽然问桑生道:“你说的这个适,时不时半年前与一位公子赌斗过?” 桑生急忙点头,那公子叫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还记得赌斗之事。赌斗来的钱,买了牛和几头猪。 小贵族一听这话,问朋友道:“你知道此人?” “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嘛,公孙泽和此人赌斗,被这人赢了。当时都当他是墨家人,最后一场我也去看了。其实不然。” “不然?” “你不知道?墨翟亲自说的,这个叫适的人不是墨者。我一友人告诉我的,千真万确,墨者中人都知道这件事。” 凡事一定要了解全部,否则很容易曲解本意。 真正信奉大义的墨者,听了这个故事,定会称赞。 如胜绰那样的人物,听了这个故事,定会觉得此人傻。 轮到连墨者之义都不懂的人时,这个故事就变成了笑话:一身的本事,不去求个小吏做,却去村社耕种,晒得乌黑,此人太傻。 捏着玉米粒的小贵族一听这话,大笑道:“这就好办了,这是天赐的富贵给我们啊。几粒种子太少,你说那人收获了许多,都藏了起来,可是真的?” 桑生连连点头,说道:“村社中只有几个他信得过的人知道在哪。” “好!好!不是真正的墨者,那就好说!” 小贵族连说了几声好,和桑生说道:“你说的如果是真的,我会给你三镒黄金。若是假的,你也知道后果!”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好了,不必说了,你随我去。” 桑生却不傻,一听这话把头摆的像是要掉下来一般,拒绝道:“我不去。去了后村社众人肯定饶不过我。我只要金子,带着家人离开。公子自去就是,那几个人我说给你听……” 小贵族见桑生狡黠,冷笑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桑生先在院内马棚中歇息,到时候回来给他奖赏。 ………… 村社十五里之外,适正和人眺望远方,以解那些人思乡之情。 村社之前半里,公孙泽正驾车经过。 适和他定的十年之约,听起来极有道理,十年学射才能学会射中真谛。 他事后也想过,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这个适又不是曾参那样的人物,妻子为了哄孩子说要杀猪便真的动手的人……公孙泽怎么也不能把狡猾而又善辩的适与这样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然而他自视君子,说到便做到,遵守君子之约。 这一次来,既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辩论。 上次回去后,他询问了很多人,可谁都没听说奚仲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残的事,甚至一些博学之士也说根本没这回事。 当年镐京被毁,许多典籍被付之一炬,众多三代的历史就此遗失。 孔子博学,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上古典籍,明白周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又从殷商那里得到了什么经验。 公孙泽虽和适理念不合,但也是个好学之人。 心说难道这人看过什么镐京被毁之前的古籍,所以才有这样的记载? 他一问那些先生,说是奚仲是不是残疾了,立刻被先生臭骂,问他听谁胡说? 又说起流血漂杵之事,先生又频频点头,认为此解甚对,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因而他也不确定奚仲残疾这件事是不是胡说。 如果是真的,倒是要多问几个问题,只是不要听他说那些无君无父之言就好。 如果不是真的,那这人可真是个小人了,小到为了辩胜自己连典故都敢编造,简直无耻。 公孙泽看不上墨者,深含敌意。 当然不止是因为教授他的先生那么说,所以他就这么做这么简单。 无君无父之学,自有其无君无父之言。 公孙泽至今记得数年前墨子在商丘讲学,自己闻听过墨翟的大名,就去听了一阵。 墨子那一场讲学也没说几句话,但只是这几句,就让公孙泽这一生再不可能学墨者之学。 当时,有人问墨翟,说当年楚国的白公胜作乱,驱赶走了楚惠王,用剑逼着王子闾成为楚王。王子闾宁死不答应,这样看来王子闾就是仁义之人啊。 公孙泽也知道这件几十年前发生在楚国的事,当时还想这还用问,这王子闾正是伯夷叔齐那样的人物啊。 可不想,墨子听了后,抚掌大笑道:“王子闾这个人啊,脑袋有问题。要是楚惠王不是个仁义之君,你王子闾就该当楚王做仁义之事,这是大义;假如白公胜是个残暴之人,那么你王子闾更应该拿到楚王之位,找机会诛杀白公胜,不要让楚人承受残暴之事。” “所以说,王子闾距离真正的大义还远着呢,这是愚笨的仁义,不是真正的仁义。” “再而言之,那白公胜难道就真的有罪吗?” “当年他爷爷平王抢了他父亲的未婚之妻,他的叔叔本该是他的弟弟,他父亲也因此逃亡郑国被杀,白公胜想要复仇楚惠王却收了郑人贿赂不发兵。” “这时候还不发动兵变驱赶楚王以发兵复仇,就算以那些儒者来看,这也称不上是个人了啊。我们墨者只不过认为他是愚笨的仁义,这已经是称赞了啊。” 对三观已经成型的大人而言,有时候两句话就可以让人做出判断,是亲近还是敌视。 就是墨子的这两句话,已经让公孙泽做出了一个决定:此生再不听墨家之义。 这番话更让公孙泽确信,墨家都是一群无君无父之人,若墨家得势,将来天下必然大乱。 这两句话,哪有一句君臣之义?墨子甚至将遵守君臣之义的王子闾说成是愚笨的仁义,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孙泽当时发誓,这辈子定不会信墨家之义,却不代表他不和墨家的人交谈。 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可以成为今天的借鉴,公孙泽相信这句话,也明白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解释会有不同的意义。 就像王子闾之事、《诗》中之意,等等这些,儒者和墨者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同。 有罪的并不是那些故事和史书。 有罪的只是解书的人。 同样的故事,有不同的解法。 因而公孙泽回去之后问不清楚奚仲随大禹征战以至残疾的事后,又来到这一处心存厌恶的村社,想要问清楚适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如果对方说不出,自己便可攻讦墨者编造历史。 墨者随意解读历史已经让公孙泽怒不可遏。 他想,如果日后掌握了《乐土》僭诗中的那种草木做的书写的东西,大肆传播编造的历史,那还了得? 别家如果都用竹简,靠先生解义;墨家却靠那草木之帛刊行天下,这天下岂能不乱? 若这个适,真的弄出了草木之帛,到处写他们墨家的东西,天下半数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又怎么和他们争? 自己还用竹简,别人却用草木之帛,天下之人自小看的、学的,又是谁的解书之义? 所以他这一次来找适,就是当面问清楚,奚仲之事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编造的。 驾车而行的一路,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从上次的失败中吸取经验,这一次一定不能让墨家的诡辩之术得胜。 正所谓防微杜渐,这种随口编造历史的行为加上《乐土》中所说的草木之帛,可比那首让他认为顺非而泽当诛的《乐土》更严重,必须让墨者发誓不编造史书上没有的故事。 待他靠近村社后,就见到村社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群人。男人不多,大多是女人,还有些带剑与戈矛的人,隐隐还能听到一个孩子的骂声,和鞭子抽打的声音。 公孙泽离得远,听了几句,只听那孩子骂道:“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又传来一个人的喝问:“你说你不说,那就是说你知道,快说,也免得些皮肉之苦!” 只是两句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公孙泽也不清楚,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 “这孩子有些愚笨,你说你不说,那岂不是告诉别人你知道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只是一闪。 公孙泽立刻摇头,脸上一红即刻三省其身。 “公孙泽啊公孙泽,这孩子不说谎,正有君子之风。你不先想从他身上反省自己,却闪过一丝嘲弄的念头,这不是君子所为啊。要引以为戒啊,不可再这么想。此事必要记住,回去反省己身才是。” 第三十五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二) 村社中。 和适一起挖坑知道种子藏在哪的六指,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仍旧死咬牙关,只是咒骂。 他和适在一起的时间极长,也是最相信适说的鬼神不会降祸这些明显修正了墨者之义的人之一。 举头三尺即便没有神明,天地之间未必便没有坚持。 被绑在树上的六指,脸高高肿起,想着自己发过的誓言,心说我就算我死了,也绝不告诉这些坏人种子藏在哪。 他确信适说的那些话,这些种子只有掌握在墨者手中,才能救济天下。 给那些公子贵族,他们在发现亩产极高后,一定会增收税赋,而不可能很简单的保持原本的税赋数量。 六指舔了舔因为太疼出汗太多导致干裂的嘴唇,心说如果我死了也没开口,也算的是对得起当初的誓言了。 此时越疼,那种心灵上精神上的一种略微说不出的殉道者的满足感也就越强。 这不是适所提倡的,可却是一些人无意中追求的。 六指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很多想法并没有真正成熟,于此时所能坚持下去的便是这种精神的满足,以抵御肉体所不能抵御的痛苦。 这不好,但这无可厚非,终究那只是个孩子。 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的满足,这两种看似根本不搭边的事,在六指这里得到了一种统一,虽然是适不喜欢的。 如今村社的大部分男人都跟随适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剩余的女人虽然愤怒,更别提六指的母亲的心痛。 可是芦花记得适走前叮嘱她的事,一旦出了事不要和公子贵族殴斗,先忍下去。 他走前这么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一担心出的事是公孙泽可能会找麻烦。 他很确定,只有君子不怕招惹墨者招致报复。而自己这个墨者的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也必然是自己成为墨者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祸起萧墙,竟是村社中的人出卖了村社所有人的希望。 芦花此时让众人隐忍,自己已经慌慌地朝着商丘城跑去,想要询问商丘城是否有墨者,询问商丘城内有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 ………… 此时的适,与村社中的男人一同赶着牛车,距离村社只有七八里的路程了。 痛苦加在别人的身上,自己永远感受不到。 村社的男人还在畅想着希望,并不知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了他们的希望正承受着身体的剧痛。 六指因为挨打而惨叫的时候,这些人正笑着说起回去后麦粉的梦,唱着另一曲欢快的歌。 车上拉着几块石头,有做磨盘的,有做压粮食的磙子的,有做平整土地的小碾子的。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拉车的牛不满于鼻子上被套上的牛环,怨怼于车上沉重的石头,却满足于被稍微修改之后的挽具。 不满与满意交汇互相抵平,身后的鞭子成了超出不满与满意的高高在上之物。 有人盯着适高高举起的鞭子,忽然问道:“适,若有一日,乐土建成,这鞭子,握在谁的手里呢?” 适没有回答,只当没听到,哼起了歌。 ………… 商丘城内,墨子与禽滑厘抽出时间,来到了适出生与长大的鞋匠铺,想要问问适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麂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他是个少说多做的人。 适的嫂子平日虽然揶揄之词颇多,对于墨家救济天下的想法也不以为然,还动辄笑话适都养活不了自己,却想着救济天下。 当商丘城众人当做圣人的墨翟亲来自己家中的时候,她依旧揶揄。 只是这种揶揄,却是一种狡黠的揶揄。 “哎呀,这个适啊,墨翟先生,你一定要说说他啊。他这个人啊,不在家中帮着哥哥做事,却跑到城外去做什么墨者大义。我就是个妇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墨者大义啊?我眼中他可不是个好孩子。” “他呀,把我给我做的衣服卖了,把这钱用在了行义上,自己穿的破破烂烂的。让城中的人看到,都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是那种心坏的人,竟舍不得给小叔作件新衣裳。” “上次非要和一位公子比射,让他哥给他做什么皮指套。回来的时候提着两只兔子,自己苦的黑瘦黑瘦的,却舍不得吃。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和他那个哥哥,是个舍不得之人,做个指套还要两只兔子。万一叫邻家进来,看到我和他哥哥在吃兔子,再看他黑瘦黑瘦的叫人心疼,可怎么看我们?” “常年在外,有时间回来就一定要背些柴草。我就说他,做哥哥的做嫂子的,你做什么定会支持,你这样做,让别人以为我们竟是那种平日总让他做事不做事就要挨骂一般。我们哪里是那样的人呢,他这么做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了。” “这次去外面拉石头,还说要回来做个什么事物,让我卖一种新的吃食。还说什么父母早逝所以心中感激我和他哥养活大他,之前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觉得做比说更有用。马上要做成了,所以才说。我当时便不高兴,若是平日里多说几句,我这心里也舒坦些……我是个愚笨的妇人,哪里懂他先做后说的道理?他用对待先生这样的人来对待我,难道他就不愚笨吗?” 几句话,全都是满满的指责,眉眼间也是露出颇多不满之色。 可这几句指责,句句都在夸赞,活脱脱一个有情有义先做后说的市井游侠般的人物。 嫂子的眼界自在市井之中,也不是太懂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却带着一种市井中的狡猾。 那些市井妇人夸赞自己孩子的时候,总是这样。 很少直接夸奖,而是看似生气地说一些,叫人赶紧回应“这是好事”的话,然后听了别人劝这是好事后再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实则心头窃喜。 麂也不说话,只让妻子说。 墨子是何等样人?做过造士、当过工匠、学过儒学、见过公侯…… 这样的话中的意思,他哪里听不明白。 技巧虽浅薄,可也相信适平日里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想要夸赞自家亲戚的心,谁都有。即便夸赞的技巧不好,可夸赞的那些事存在即可。 墨子这样的人,公侯封君能与之交谈、市井屠夫也能与之交谈,不会觉得某种夸赞的技巧就比另一种夸赞的技巧高一些,只会在意夸赞的那些事。 禽滑厘闻言微笑,看到墨子点头,心说这个适啊,真的要成为我墨家之人了。 有这样一人,用来化解胜绰事件的余波,是最好的。 正在墨子准备再问问适之前和谁交游过、和谁学过什么学问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看到禽滑厘和墨子,行了一个男子才能行的礼,开口便问道:“先生就是墨家的巨子吗?街上问过有人说你在这里。我叫芦花,也是墨者,有人要去抢墨家救济天下的宝物!” ………… 村社前,公孙泽将马车停下,已经看清楚了绑在树上挨打的那个孩子,正是上次与他教出来的人比射胜之、十年之后君子之比的那个六个手指的孩子。 抽打他的那个人,他见过,不熟悉。 抽打他旁边的那个人,他见过,有些熟悉,不是那日和他一同乘车的友人,却也是平日一起狩猎赛车的朋友。 那个朋友见了公孙泽,过来见礼,公孙泽还礼后问道:“这孩子何罪?” “私用授田,不缴赋税,惑乱人心,不守田正之法。” 六指一听这话,立刻用适曾教过他们的话骂道:“适哥说了,什一之税早有定数,十亩取一石粟米。我们这些税赋早就交过了,那些种出来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谁也不能抢。适哥说,就算是国君,也应该守信。他给我们田种,我们缴纳十亩一石的税,这就是信约。君之权!臣氓之通约也!” 公孙泽本来以为是这些人听了适的蛊惑后不交赋税,一听六指的话,顿时明白过来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朋友,冷声问道:“你们到底要什么?” 那朋友见状,只好说:“要《乐土》中说的那些种子。你要知道,这些土地并不是他们的,他们在上面种植,按照律法必须要十取其一。以往种粟,当然是十亩取一石。如今他们种植什么墨玉、地瓜,也应该十取其一,我们只是要回他们应该缴纳的那部分。” 公孙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乐土》了,本以为这是蛊惑人心的东西,现在看来竟是真有此物。 有没有此物,对他而言是儒墨之争,也只是理念之争。 即便那是墨家的,不是自己的便不能取。 本来儒家就对什一税颇多不满,此时又见这孩子浑身是鞭痕,心中更为愤怒。 他冷声道:“只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虞公当年因贪去国,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故事吗?此时贪图此人的粮种,明日又会贪图什么呢?这天下之乱,不正是因贪而起吗?非己之物而夺之,是为贪,祸乱之源!” 说完后,冷冷地看着那位朋友,恨声道:“你是明白道理的,所以你我是朋友。你与他也是朋友,看到对方犯错却不制止,那么将来我犯了错你又怎么会制止呢?这样的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吗?” 那朋友脸上一红,将要辩解。 公孙泽抽出佩剑,刷的一声将华服长袖割下一截,直接扔在地上。 “子曰:损友有三,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知其损而不绝,佞也!你我之间,再没有朋友之义!” “我公孙泽,再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袖袍落地,重有千钧,说的那朋友面红耳赤,看着地上的袖袍,脸上犹如火烧。 一旁的小贵族见状,冷笑道:“你这人,不知好歹。我听说前些日子这些人曾辱过你,让你蒙羞。难道你是个不知道羞耻的人吗?” 公孙泽看着曾经赢过他的六指,朗声笑道:“知己不足而羞,近乎勇!输了就是输了,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的羞耻,不要和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的羞耻放在一起。我做事,名正言顺,无愧于心,是不是羞耻不是你们可以评价的!” 小贵族啧了一声,反问道:“你要管这闲事?你凭什么管?你又不是司寇,有什么权力管?” 公孙泽瞥了这人一眼,不屑道:“与这孩子无关,我也不想管。我只是借这个孩子,认清了一位损友。也请你们不要再说什么我曾羞败于此的话,此事与我无关!” 他看了一眼六指,低声道:“这孩童,道是你自选的,痛也需你自承受。我不救天下,只正吾心。道是你自选的,我不救你,但谢你让我认清了一个佞友。” 说完,收回佩剑,双膝跪坐于地,横剑于膝,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六指和之前的朋友一眼。 片刻低头,以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以正己心。 “子曰,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第三十六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三) 商丘城内,鞋匠铺中。 芦花自称墨者,行男子之礼,墨子瞬时明白了这人是谁。 禽滑厘和他说起过这女子行医传道的事,如今墨子听到的自称墨者的人虽多,却也不过寥寥三四个,都是适弄出来的,因而记得深刻。 孩子墨者、女人墨者……这世上本没有过,自然一推便知。 事有轻重,问有缓急。 芦花大致说明了村社的情况后,禽滑厘愣住了,看了墨子一眼,发现墨子也是一脸的惊奇。 出乎意料的事,才会引出名为惊奇的表情。 如今天下怪事迭出,一个小小贵族,带着几十人,就敢去抢墨者的东西? 虽说适这墨者是自称的,可毕竟已算钦定。 禽滑厘心想,这是什么世道?敢抢我们墨家的东西?这真是世道乱了啊。 那墨玉是我墨家之玉宝,我墨家的东西,就算是宋公也不敢抢。 给他他能要,不给他他也不敢想,这人可是好大的胆子。 芦花刚刚说完,屋外走进来一人,先冲着屋子的主人夫妇行礼,这才叫墨子了一声先生。 这人极为高大,足有九尺,满脸横肉,站在屋内就像是一座山压下来一般,浑身鼓胀。 脸上一道疤痕,从耳朵一直咧到嘴角,行礼的时候面含笑意,反而有些瘆人。 来人正是墨子的第三十七个弟子,当初曾用一根木棍将“勇士”骆滑厘批判了一番的弟子。 这几日他听到禽滑厘说起那个不是墨者却行墨者之义的适,心中早就亲近,也好奇与那些从楚地而来的其余墨者形容的那些谷米。 问清楚情况后,公造冶问道:“先生?” 没有多问,先生二字,含意无穷。 墨子点点头道:“三十七,你腿快,先去。我随后就到。这些年我们悄无声息,怕是有些人忘了我们的东西不是谁都敢抢的。” 公造冶点头,也不多说,将剑背好,与芦花同行而去。 屋内,禽滑厘道:“先生,您也要去?这种小事,我去就好,还不用先生出面。三五十人,最多不过小小中士,其实公造冶一人去便足矣。” 墨子也知道这件事对那个村社而言可能算是件大事,可对整个墨者组织而言这种事当真只是个麻线般粗细的小事。 只不过墨者自有考虑,笑道:“我本想过几日再去看看这人,如今有时间,正好去。他既然都说那些东西是我墨家救济天下的宝物,我这个巨子不守护墨家的宝物,岂不让人失望?” “那这就走?” “不急。这些东西,还有你说的《乐土》中的那些事物,我想此子必有深意。总要让人记住我墨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抢的才好,不然日后可怎么办?厘,你看这鸡鸭满地乱爬,人动辄杀之;那毒蛇蜿蜒盘旋,却罕有人轻易去捕捉。你说这是为何?” 禽滑厘登时明白了墨子的意思,微笑不语,不用回答只是微笑就已经是回答了。 墨子觉得实在是可笑,自他三十岁之后大义初通收徒传义之后,还没有人敢抢墨者所守护的东西。 这几年没做出什么大事,又约束着众弟子中那些游侠人物,如今竟有人忘了墨者手上都是沾血的。 马上可能又有守城之事,正好趁这个时候,唤醒一些人似乎已经遗忘的记忆,也便于到时候震慑某些人。 “厘,叫人吧。” 禽滑厘闻言,点头退出,片刻后一声尖锐的木哨的响声响彻街巷,三五个身穿短褐之人狂奔疾走,消失于街巷之内。 屋外,一支当年墨子与公输班比斗而做出的巨大木鸢飞向天空,尾部绑着一支小巧的哨,被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响声。 …… 街上,一人正在街市售卖一些陶器,价格低贱,质量尚好。 几个人正在讲价,这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将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随后说道:“今日有事,用且自取,明日此时来这里给我钱就好。” 说完起身,朝自己家中疾走,去取自己的短剑。 …… 市间,几人正在一间屋内,用陶罐煮饭,彼此来自各地,南楚东齐,互相说着见闻。 忽然间一人跑进来,说了几句。 这几人立刻将陶罐中半熟的饭放到一旁,取剑起身,跟随传信那人而走。 屋内剩余四人,在这些人离开后各自奔去不同的地方,奔走相告。 …… 城郭间,一人正在屋中数着自家的粟米还剩多少。 耳旁是妻子的唠叨声,又有些长久不见的闺怨之意,他只是听着,面露讨好的微笑。 正要温存一番,忽然听到外面的哨声,将粗糙的手从妻子的怀中伸出,反手从麦秸中摸出一支小弩。 “我去做事,片刻便回。” 推门而出,义无反顾。 …… 从风筝升起、哨音吹响,不过两刻时间,二百多商丘城内各地而来的墨者汇集于当初墨子讲学的那株刺柏树下,分出左右,排列成行。 墨子持剑而立,屈指而数,待人齐之后,只说一字。 “走。” 众墨者哑然无声,跟随墨子身后,沿着道路前行。 走无方向,只要跟着墨子就够了,前面便是火海戈林,亦不顿足旋踵。 队伍之前,两人在百尺之外先行,一路告诉商丘城中众人,并无兵祸守城之事,叫他们无需担心。 队伍之后,七人拿着墨者的印信,各奔公室六卿府中,通行无阻,只说墨者演武并无大事。 虽是这样说,商丘城内的贵族们还是慌了神,在传信者离开后纷纷询问,到底是何事竟让墨者倾巢而出? 戴、灵、皇等数家,看着无声前行纵横成列的墨者,纷纷叹息。 若自己手中有这样一支势力,这宋国三族共政的盟约,谁还遵守? 可惜天下信义之人,其宝为义,无义难聚此众。 诸氏,不缺田亩,唯缺大义。 …… …… 村社间。 公孙泽横剑跪坐,仍在反思见不贤而省己身之意,颇有所得,断袖随风而动。 六指不再挨打,仍旧绑在树上,询问的声音也愈发严厉。 他守着自己选择的道义,承受着自己应该承受的痛苦,双眼望向远方,嘴角含笑。 一里之外,适已看到了这里的情况,知道定是出事了。 呼啸一声,和他同去搬运石头的众村民,拿起牛车上的木杆,将石头从牛车上卸下。 适乘坐牛车,身后众人跟随,一如演武之时跟随驷马战车冲击一样。 他赶着牛,心中极为不安。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事了。 按他所想,除非是公孙泽那样的真正君子,才能不避墨家之名,来与他争论甚至可能以顺非而泽的理由杀死他。 但公孙泽这样的人,在有君子之约的情况下,绝对是自持君子之义不会做出这种事。 凡不是君子的,又必然不敢招惹墨家之人。 守宋、拒齐、为官的墨者不合墨者之义说召回不准其为官便没人敢用……这样的一群人,绝对不可能只靠嘴皮子,尤其是那些守城之术,更不可能是一群传统意义上的好好君子能琢磨出来的。 稍微一理顺,他就猜到了结果。 很可能是墨子回到了商丘,有人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墨者。 心想:“不可能啊,我只讲到了谶语乐土,还没真正讲鬼神之事。我和墨子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鬼神之说,其余的我都是按照墨者应做的手段做的。” “如果墨子回到商丘,总可能听说我这里的事,否则这些人也不敢动我。可是怎么可能听说了这些事,还不收我为弟子呢?” “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一次有些心慌,脸上极力压抑,冲着后面鼓气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墨者,身后尚有子墨子与数百弟子,这些人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再讲什么乐土,是没必要的,才半年多时间不可能让这群人舍生取义,这种时候只能虚张声势以势吓人。 嘴上这样说,心里已经在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这一次还没有吸引住墨子的好奇心,自己可就完了——比半年前最多害怕守城而死更加凄惨。 暗骂一句,用力抽打着拉车的牛。 牛吃痛,发出哞哞的叫声,传入村社之间,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公孙泽抬头,再次低头,擦去已经参悟清楚的见不贤之省,开始回忆自己之前所想的奚仲之事,根本不担心适能否活下来。 六指仰头,高喊着适的名字,满脸必被救的信任,恶狠狠地盯着曾鞭打他过的那几人吼道:“适哥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村社间的女人纷纷朝那边迎去,一边跑,一边说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待牛车靠近,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只是利令智昏,自己只需要报上墨者的名号,对方定会撤走。 不待对方开口,他先开口道:“该缴纳的税赋已经缴纳,剩下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你们想要,拿金来换,一粒一金!这是我墨者之物,用以救济天下,难道你们不怕子墨子来询问吗?” 此时楚宣王还未出生,世上尚无狐假虎威之句,适用的却正是狐假虎威之意。 他是小人物,小到一个小小贵族就能轻易弄死他,甚至都算不上狐狸。 但他假借威势的那人,却是头不折不扣的老虎,一头连国君都要以礼相待的猛虎,而不是一头病虎。 即便借势,还是先讲了已经缴纳赋税的道理。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是第一次真正和贵族作对。本有些害怕,但一听到适说身后有数百墨者兄弟,胆气顿壮,又恨对方要抢走他们乐土之梦的希望,勇气倍增。 那小贵族冷笑着看了一眼适,邪蔑一眼问道:“你就是适?来的正好!你是工商之人,有什么资格种地?有什么资格种植授田之土?” 适刚要狡辩,对方又笑道:“你也不要用墨翟来吓我,如今商丘城都知道,你这个墨者,是假的!墨翟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他指着在适身后的那些人,不屑道:“你们这些庶农贱夫,真以为这人是什么墨者?赶紧扔下手中斩木,免得和他一同受罚!墨翟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弟子,你们的乐土也是他编造出来的!这种蛊惑人心之辈,必受重罚,斩而弃市!” 一番话,当真犹如晴天霹雳,冷冷的天炸的在场许多人不知所措。 公孙泽惊的屁股抬到脚后跟上,眼看就要起身;六指一脸不相信的神情,张嘴试图说对方骗人;牛车后的众人混乱无比,齐齐看着适,犹如梦醒;村社女人纷纷摇头,说什么也不信。 相较于数百年的灌输,他不过在村社半年之久,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些人没有立刻扔下木棍下跪乞降,已经超乎了适的期盼。 只不过这个小贵族的话,是致命的。 村社众人从未想过适能说谎。 既然说过谎便可以推出以前的话也可能是说谎;一如见到玉米棒子之后会相信草木之帛会出现是一样的道理。 适见众人神情中的震惊远大于恐惧,也算是对得起这半年的心学。震惊与恐惧,本不是同样的意思。 他站在牛车上,大声道:“我是不是墨者,太阳照样东升西落,这是天志。天志不可夺!难道我不是墨者,那些墨玉宿麦就不生长了吗?难道你们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小贵族闻言大笑,指着适就要让人将其抓起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如同炸雷般的声音,一个身高九尺的汉子的身影遮住了这个小贵族的身体。 “适!好一句天志不可夺!又是谁说他不是墨者?问过我了吗?” 第三十七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四) 惊雷般的吼声,配上九周尺高的身躯,一脸的横肉,耳下的疤痕,外加鼓胀的胳膊,叫在场的众人心中均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个壮士!” 他的打扮在常人看来极为奇怪,身后背着一柄铜剑,身上却穿着一身破烂的短褐。 昂贵士人身份的剑与低贱庶人才穿的短褐,极不相称,这身份也就昭然若揭。 小贵族身旁的私属见状,向前一步,想要护卫,却被这人用肩膀一撞,直接翻倒在地。 肩膀一撞,就知道此人孔武有力,绝非他们可以对付。 再者此人负剑,定非寻常人。 之前阻挡只是义务,但并不敢直接出手,此时知打不过,义务也已履行,就如野鹿奔跑过的麦田一样自然分开,让到一旁。 适本来浑身是汗,听到一句见到一人,这浑身的冷汗顿时变为精神焕发的热汗。 这正是孩子饿了来了娘、孩子被打了来的爹,被欺负了组织来了…… 适也不知道此人是谁,可刚才那句话显然证明这是一个墨者,又是个知道自己名字的。 既然维护自己,那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心说墨者之中颇多市井人物,这时候要是露出几分刚才的紧张神色,必不会给此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这时候就该挺胸抬头。 那小贵族看着这条壮汉,心中咯噔一下,也知道此人八成是墨者,心说难不成自己那朋友得到的消息不对? 看了一眼身旁之前还在羞愧的朋友,见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你是何人!” 壮汉仰着头,鼻孔朝天,回道:“好叫你知道,曾和楚之鲁阳公比戈胜其一式的墨者,公造冶!” 适已经悄悄下了牛车,不使人察觉地凑到了公造冶身边。 听了这么一句,心说这人难不成还是个秦舞阳般的人物?那秦舞阳见人就说自己十三岁杀人…… 他既已经靠到了公造冶身边,心中大安,这时候觉得应该开句玩笑,以显亲近,也显得自己临危不惧乃有大勇。 于是笑道:“兄长难道每次开口之前,都要提曾胜鲁阳公吗?岂不太累?” 公造冶一听这话,也知道是个玩笑,咧嘴一笑,牵着耳下的那道疤痕,格外吓人。 笑过之后,公造冶心头暗道:“大兄禽滑厘这几日总夸这人,子墨子更是说他大巧,只是却不见得啊。这是宋国,鲁阳公伐郑围宋,勇力之强这些人当然知道,我当然要这么说。到了齐国,我便要说我曾一人打倒七技击之士;若在三晋市井,我便要说自己曾和聂政比剑各留疤痕……” “先生曾说,与农人交谈,要谈谷米不谈玉石;与匠人交谈,要谈尺矩不谈契息。我要让眼前这样的人物知我本事,当然要提及鲁阳公之事。适虽然聪慧,终究没有先生亲自教诲,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啊。” 正如他所料,自己这么一说,不止是那小贵族脸色突变,就是跪坐于地的公孙泽也猛然起身,持剑起身站在一旁。 在场众人均知墨者不虚言,此人既说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手段之高哪里是这几个私属能够应对的? 这一任鲁阳公,常年征战,名声早起。 要不然后世也不能留下鲁阳挥戈,让夕阳向东退避拖延夜晚降临,以助其胜的传说。 若谈奇幻,挥戈之鲁阳也是个不下于大降陨之刘秀的人物。 只不过后来此人最终死在魏武卒军阵当中,被不知名步卒所杀,是贵族让位于古典步兵成为战场主角的垫脚石,并无悲壮之意,因而名声不盛后人少知。 若早生百年在英雄主导战场的时代,必如养由基一般后世均知,只是贵族英雄的时代已是西山幕日,纵然他能挥戈退日,又如何挡得住历史的滚滚洪流。 楚人常说,弓学养由基、戈学鲁阳公。此人如今尚且活着,凶名早已传遍郑、宋等楚北之国。 公造冶拿这人说起,正是如同和农人说起粟米耒耜,正合适。 小贵族也没有选择握剑,知道握剑也不是此人对手,既能与鲁阳公比戈而胜,就是三五个自己也不是此人对手。 况且,就算打得过,这人真是墨者,自己那小小势力又怎敢招惹? 急切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冷汗涔涔而下。 公造冶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再看那小贵族。心说先生不久便来,这里的事当然是交由先生处置,自己只要震慑住这些人即可。 他看着四周的青青宿麦,伸出手在适的肩膀上轻拍一下。 既是鼓励,也是安慰,更是赞许。 之前是不是墨者已经无所谓了,现在这些人再不敢动你了。 安慰之后,目光投向了被绑在树上的六指。 见那孩子浑身是鞭痕,嘴唇干裂,脸上乌青,心说:“这孩子真是不错,挨了这么多打,竟也没有开口。小师弟虽然不知道怎么和不同的人说不同的事这个道理,未免稍微有些不灵光,可是这传道识人的本事却没的说。” 再看一旁的公孙泽,见他之前跪坐于地,袖袍割裂,心中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君子衣冠必正,无故不可不正,心中哪里还猜不出? 他身形虽壮大,可头脑决然不笨,这时候便行礼相问:“公子何人?” 公孙泽起身回礼,冷声道:“儒生,公孙泽。” 这一次回答和平日不同,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无需解释,只要让这些人知道儒生中亦有君子。 公造冶点头示意,赞道:“你是君子。” 他也曾禽滑厘说起过适和公孙泽比斗的事,见这人竟然没有借机生事,心中也是赞许。 猪狗禽兽之说,那是理念之争,及至修身,并无二致。 只是此人冷眼报出自己儒生的身份,自己也赞了对方是君子,便不必再交谈了。 公造冶又看着六指,说道:“小墨者,你不错。” 六指年小,可也知道情势有变,强忍住的那些痛苦这时候登时化为无尽的荣耀,便如那些血统贵族身上配的玉器一般,回道:“那些东西是我们墨家救济天下之宝,我虽年小,也是发过誓言的,终吾一生,永不叛墨。莫说挨打,就是死我也不会说!” 公造冶闻言大笑,笑的旁边之人耳朵生疼,走到树旁将绳索解开。 他自做事,露出后背,竟无人敢动。 不经别人同意,伸手解开绳索,也没人敢问一句。 六指一被放下来,公造冶便道:“你的适哥让你正身,却忘了人若身正,总有恶徒袭扰,难不成只能挨打?日后随我学些打人的本事,谁要打你,你打回来就是;谁要杀你,你杀了他,他就不能杀你了。” “剑在你手、手由汝心。你心已正,只是无剑。不像我……先有剑,后正心,留下了一身本不该留的疤痕。愿你临死之时,俯身一看,身上没有不该留的伤疤,只有三生无悔的伤疤。” 六指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因祸得福,这一身伤痕和刚才的那番话,正说到了公造冶心中。 殊不知公造冶年轻时并非墨者,好勇斗狠,之后才学了墨者之学,身上再没有因为斗狠而留下的疤痕,只有行义而留下的疤痕。 此时见六指心志坚定,小小年纪一身鞭痕却都是因为坚信自己在行天下大义所留,心中感叹,这才说出这番话。 适一听,急忙喊道:“六指,还不谢过?他是教你学剑呢!” 六指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公造冶哈哈一笑,旁若无人。 自他来到这里,和那小贵族之间只是报上了自己身份,之后再和他之间无任何言语。 所行之事,均当对方不存在。可那小贵族此时别说觉得被侮辱,根本就不敢回答,心中琢磨着这件事怎么了结。 本想着搏一番机遇,不想招惹了墨者。 自己若是挨顿打还好,怕就怕这件事被抖出去,戴氏会责罚自己。戴氏虽然不能动用墨者,也知道墨者不可能为他所用,但也绝对不想招惹墨者,这对将来大为不利。 小贵族心想:“这件事,也只好说适并非农人,这些田并非私田,乃是授田,他不该用。私种这所谓宿麦,有违田正之法,若人人种植,冬季不能演武,武备不修,邦国将亡。” “若争不过道理,我只能说是自己利令智昏,万不可说我想抢夺以献给司城。这些墨者心头愤怒,最多我自己砍掉一根手指以平息其怒火。若是说出想要献给司城,即便这些墨者不惩罚我,司城也定会将我用以私刑做给这些墨者看,说不准还要请墨翟亲自去看,以证明此时与他无关。” “此事与公孙泽之事完全不同。公孙泽所行所斗,墨者不以为意,输赢而已……” 他自沉默,苦思对策。 适此时有了靠山,之前所遭的那些苦心说都已值得,随后赶来的芦花在他耳旁将禽滑厘前些日子曾经过的事告诉了他,心中也大致有了分寸。 适心想,既然禽滑厘知道了这事,墨子想来也会知道。芦花前去求助,墨子派这位公造冶前来,也算是表明了心意。 不管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些墨子喜欢的事,入了他的眼;还是说价值决定存在,自己的这些种子让墨子认为确实有必要握在墨者手中……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好的。 自己从此之后,不用自称墨者,而是个实实在在的墨者了。 墨者不是无所不能的护身符,有时候也是一道必须轻生死的枷锁,尤其是这件事和大义扯上关系的时候。 但对平民出身的自己而言,成为墨者,就算是踏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阶梯。 只是公造冶既来,却不解决这件事,这是什么意思? 他小声问道:“兄长,这件事该怎么办?” 公造冶笑道:“你说这是墨家之宝,当然是要等先生来了之后处置。” 适大喜,连忙问道:“先生要亲自来?” “这有什么惊奇的?先生虽已七十,可是腿脚便利。齐楚千里之外都来去自如,这城郭之外难道还来不了?你也不要急,是我们的东西,别人抢不走的。况且还是为行天下大义的宝物,谁人敢抢?” 他不是那般色厉内荏之人,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需要瞪谁一眼,只是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听得旁边众人心下一冷。 这不是恐吓,只是事实,故可以说的云淡风轻。 又说了好一阵,远处传来一阵哨音,公造冶没有抬头,闻音知意。 “先生,来了。” 第三十八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完) 远处,数百墨者正朝这边急行,分出数人包抄到村社之后,进退之间显然捻熟,隐含军阵之法。 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墨者,看这架势,忽然想到一句话。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正合此景。 墨者之中不少人没有负剑,又有一些是匠人出身,手中持着斧头。 都穿着一身短褐,灰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当真是气势无双。 如今已有颇多手工业者,若日后适的耕田之法与退火铸铁广为传播,大量的农夫加入墨者,这斧镰二物倒是可以做墨者的标志。 可惜这时候适还没有发言权,要不然适就直接问那小贵族:“你混哪里的?不说就是没老大罩了?想抢我的地盘问过我身后的数百兄弟没有?” 这种小人得志的心态跃然心中,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暗暗观察这些墨者的进退。 那小贵族与其私属不敢乱动,小贵族还不断叮嘱那些私属万万不可乱动。 片刻后,墨子来到适的身旁,看了一眼。 适琢磨了一下,行礼道:“践行墨者之义的适,见过先生。” 他没有说自己是墨者,而只是说自己是在行墨者之义。 若是墨子质问,就说自己不知道墨者的规矩,以为行了墨者之义就是墨者了。 墨子一笑,受了此礼,回道:“璞玉可雕,八月而成。雕刻你的,是你自己。可又是谁让你在石中受日月之润而成玉璞的呢?” 适才要回答,墨子却摇摇手示意先不必回答。 这时候那小贵族等人才赶紧过来见礼,纷纷道:“见过墨翟先生。” 适本以为墨子会和对方讲道理,讲到对方哑口无言才做事。 不想墨子直接问道:“是你们自己来的?还是有人让你们来的?” 那小贵族一听这么问,也不想再说什么适不可种植授田的说辞,直接低头回道:“是我见利,自发而来。有人和我说,此地有宝。我又听说适不是墨者,所以才来。若我知道适真是先生弟子,怎么敢来?还请先生饶恕。” 墨子面色平静,淡然道:“墨家的规矩,墨者一心。若适之前就是墨者,你因贪欲而辱了他,我墨者中自会选出一人与你死斗。但你说的也对,他之前只是行墨者之义,而非墨者,所以因辱而斗这种事就免了。” 小贵族暗暗擦了一把汗,这时候成文法并不多,杀人这样的事根本没有多少人管,尤其是因为侮辱而发生的死斗更是天下人都接受的死因,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错。 真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要到数十年后商鞅变法后。 墨者之中,曾经的好勇斗狠之辈比比皆是,小贵族也清楚自己与这些人死斗,哪里还有命在? 自己就算死了,司城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死去找墨者的麻烦。 墨子又问了几句,貌似在思索,片刻后道:“你有贪心,却无所获。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要这些谷米种子,可是为了救济天下?” 这种问题,随时可以撒谎,但这小贵族想都没想,直接回道:“不,只是因为贪心得私利。” 墨子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被你鞭打的孩子,虽不是墨者,可也是为了行天下大义。” “我一直说,做得对就会有奖赏、做的错就会有惩罚。至于对与错,则要用天志和大义作为规矩衡量。这孩子做得对,当然要有奖赏。这孩子做得对,却挨了打,总要为他做些事,要不然日后我墨者行义天下,总被人打,那还了得?” 小贵闻言族冷汗直流,不知道墨子会怎么做。 墨子看了一眼公造冶,缓缓说道:“这样吧,三十七,你把他的胳膊打断吧。” 公造冶点点头,那小贵族一听是打断而不是砍掉,长呼了一口气。 急忙自己解开衣带,将自己的左手主动袒露出来,又冲墨子行礼道:“多谢墨翟先生。” “谢我什么?” “断此手臂,让我收拢贪心。不然可能会因为贪心在将来丢了性命,是以感谢。” 公造冶点点头,抽出铜剑,猛然拍出,风声呜呜作响,以剑脊直拍在那人手臂之上。 咔嚓一声,肱骨断裂,小贵族闷哼一声,咬牙不喊。 公造冶指着自己的脸道:“记得我,我叫公造冶。若想寻仇,来找我便是。” 小贵族脸色苍白,疼的满脸冷汗,但也知道这时候越是强硬麻烦越多。 他也是个见过些场面的人,咬牙不哼,也不回答。 墨子见他如此,也不多说,挥挥手示意让他离开。 小贵族拖着骨头被打断的左臂,疼的肩膀不断发抖,却还是又行了一礼。 他知道墨者行事就是如此,既然此时解决了,那么日后就会当这件事不发生。 他的手臂骨头被打断,并非是他自愿的,而是公造冶打的,所以算是耻辱,以后若有机会大可以寻仇。 但他又不傻,这是个能胜鲁阳公半戈的人物,自己找他去寻仇,那不是嫌自己死的慢? 不过公造冶既然放下了这句话,也就意味着墨子不会深究背后的事。他这时候已经咬的嘴唇都是血,疼的眼看就要叫出来,却强撑着行礼之后才离开,根本不想什么报复之类的幼稚想法。 那些私属将他扶上马车,匆匆离开,等走出去数十尺后,马车中终于传来一声惨叫。 适暗暗咂舌,惊奇于墨子处理这件事的手段,可以说按照墨者的那套是非观的是非分明。 至于说寻仇什么的,马车上的那声离开数十尺之后才有的惨叫,已经说明了问题。 旁边的墨者根本不当回事,心说本该如此,如果墨者连这点手段都没有,那怎么在天下间行走? 等那些人都离开后,公孙泽还站在旁边,之前已经行礼,墨子见他没有离开,问道:“你有何事?” “我想请教适一个问题。与刚才之事无关。” 墨子点头道:“既是这样,你便问吧。适,你过来。” 适赶忙走来,公孙泽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断臂的那一幕,面色如旧,依旧不卑不亢。 “适,奚仲残疾之事,你是听谁说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记载的?” 墨子一听,心说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战车,还真不知道奚仲残疾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适也是茫然许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孙泽胡扯的时候,自己编造了个故事。 他以为公孙泽是为别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么一句自己都没在意、只不过当时顺眼看到了公孙泽的马车脱口而出的胡话。 在他嘴里,不过是一句胡话;但在公孙泽耳中,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难以释怀的历史。 这时候公孙泽当着墨子的面问出来,心说回答的让不让你满意无所谓,却一定要让墨子满意。 思虑之后,回道:“我墨家辩术,有假言之推。。” “若……则……;若……必……;籍设……则……这都是假言之推。” “我说奚仲残疾之事,其实是用的籍设……则……这一判。籍设奚仲腿脚残疾,则仍旧可以教人驾车。若你不懂九数,必不可教人九数。” “我墨家辩术中,又有大故、小故、无故之别。” “所谓大故,子墨子说,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所谓小故,是有之无必然、无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则必然乙、没有甲则必然没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没有甲必然没有乙。” “无故,是有甲与有乙之间没有关系,无甲与无乙之间也没关系。” “懂九数,是能教九数的小故。懂九数,未必能教九数、或不会教、或嘴巴不能说话。但不懂九数,则一定不能教九数。” “手脚俱残疾而不能驾车,则手脚俱残疾是不能驾车的大故。手脚残疾残疾的一定不能驾车、驾车的一定不是手脚俱无的残疾。” “但手脚俱残只是不能驾车的大故,却是不能教驾车的无故。因此手脚残疾可以教驾车,也可以不能教驾车。能不能教在于残疾的这个人会不会教驾车,而不在于他是不是手脚残疾。” “至于奚仲是否真的残疾,在这个推辩中并不重要。” 这番话说的一众墨者连连点头,回味着其中的味道,眼神闪光,均是颇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说,若非国士,不能学以全才。这适先生夸他大巧,想不到这辩术也是如此厉害。大故、小故、无故之说,先生曾讲过数次,可经他用甲乙一论,倒是容易懂了许多。” 墨子也微微颔首,自己在外讲学之时也曾多讲辩术,所以适能说出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论的办法,更是胜过其余自己讲学的方式,将许多弟子难以理解的大故、小故两者讲的如此简单而清晰。 只不过这番话可以听得墨者连连点头,公孙泽却听得一头雾水。 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哼声道:“这就是说,奚仲残疾之事,是你们墨者编造的?还是说你们墨者只会这些无用的辩术?” 他刚刚亲眼所见墨者的手段,这时候还说出这番话,已是让一干人佩服。 适刚要回答,一人抢在了适的前面回道:“公子此言大谬。” “辩论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区别,审察治乱的规律,搞清同异的地方,考察名实的启发,断决利害,解决疑惑。这正是探求万物本源的办法,怎么能说无用呢?” “况且,辩论,自己赞同某些论点,不反对别人赞同。自己不赞同某些观点,也不要求别人不赞同。” “辩论不能辩论夜晚和尺子哪个长、谷米和力气哪个多这样的问题。适与你相辩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问题,并不是与你辩论奚仲是不是残疾的问题。” “这是籍设,而非事实。所以籍设之事,在辩论之外并无意义,存在于不存在,并不影响他要论证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结果。” “我说假设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吗。在这个问题之内,即便我活着我也是死了,但在问题之外我并没有死,否则我就不能提出这个问题。” 公孙泽听着这些在他听来夹杂不清的话,不顾及身边有数百墨者,朗声笑道:“狡言善辩,不过如此,量你们这墨家辩术也没什么用。你又是何人?” 抢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先生百学,我只学会了一门辩术,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个弟子,因此叫辩五十四。我见适也会辩术,故而心喜想要与之辩天地万物,正如饥饿多时之人见到粟米、干旱多天的土地见到雨水。” “听你言语,知你不懂辩。我也听说你曾和适比斗。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别的,我墨者既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过我们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辩的,除了先生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还请成人之美。仲尼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还请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说吧,是比射?比记诵典籍?比九数?比剑术?比驾车?比木工?比稼穑?比雕刻?比陶器?比盖房屋?比算河土方?比军阵之法?比守城之术?比冶炼铜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说一句,便从后面站出一人,做出请教的礼节后,一个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适。 心说五十四憋了许久,你又何必在他面前谈辩术?也好,这些天总能睡个好觉…… 墨子闻言,微笑不语,心说:“适这孩子,很不错。虽不错,他这《乐土》中的那些事物,也缺不了别人。他有大巧之心,却无大巧之手。墨者一心,便有大巧之心与大巧之手。甚好!甚好!” 第三十九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上) 一个人,总是比不过一群人。 百年前,孔夫子有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所以游历诸国,诸国均以礼待之。 他以师生之礼、师生之情,聚众弟子。有信义无双的子路、有富致千金的端木赐、有可持矛野战改革税制的冉求。 百年后,他开创私学之后,诸子并起。 墨子以鬼神、大义、救济天下为念,聚集了一群不下于仲尼当年的弟子,俱是一世精华,哪里是公孙泽一人能比的? 昔日齐国初建,不过三四百士,便可征伐东夷终成一方强国。无论儒墨,这些弟子都是可以治理一国的。 况且很多东西,都是公孙泽所不屑也不会的,于是离开。 辩五十四没有即刻得到与适辩论的机会,墨子也没有说明适到底算不算他的亲传弟子,只是让禽滑厘给他介绍了此时的众多墨者。 其中不乏一些适曾听过的人物,但大部分都是适没听过的,他一时之间也记不住这么多。 不过这些人中,很多都是手工业者,可以说从种植到冶炼,都能找到合适的巧手。 至于说木匠石匠这种手段,墨子本身便是天下翘楚,公输班已逝,无人能及,手下教出的人自然也不弱于南面公输班的传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乐土》中所说之物。 石匠出身的,关心磨盘碾子;木匠出身的,关心耧车水排;冶炼出身的,关心铸铁退火;农人出身的,关心现世谷米…… 一时间热火朝天,辩五十四身材不高,哪里挤得过那些工匠出身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机会,拉着适的手就要张嘴。 可辩的东西很多,墨家的逻辑体系在内部通用,已经成型,什么样的论点可以相互辩、什么的论点不能相互辩,早有定数。 适心想,一旦张嘴那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停下的,自己骗骗公孙泽还行。 面对这样精通辩术嘴炮无双的人物,万一找不到论点露出一些不该露的东西,那可不好。 在辩五十四即将开口的时候,适笑道:“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兄长且听听?” 辩五十四急忙点头,其余人早就想要见见适和五十四的辩论了,纷纷侧耳,听这个故事。 “话说,陶邑是商贾往来之地。一日,三名学辩的墨者结伴进入一家食铺,主人便问:‘三位可是每人都要一升饭’?第一个墨者回道:‘未可知’。第二个墨者回道:‘也未可知’。第三个墨者回道:‘然’。主人道:‘那我就知道了’。” “试问,第一个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二个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三个人为什么在前两人都未可知的都是便说了句然?最后主人知道了什么?” 辩五十四一听这故事,初一听似乎很简单,但仔细一想顿觉回味无穷,隐隐想到了其中关键,却还没有完全抓住重点,急的在那抓耳挠腮。 旁边一众墨者取笑道:“五十四,你若是与杨朱、列御寇等人相辩的时候,此时岂不是已被人认为词穷了?” 辩五十四也只当没听到,心说你们辩术不深,哪里能体会到这问题中的味道? 墨子在一旁,想了一下,心中已经明白这四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心说:“这问题倒是有趣,足够五十四想一段时间了。” 他既已经猜透了,便轻咳一声道:“五十四,你先想着。其余人让那芦花带你们在村社转转,让她给你们念那五重乐土给你们听。” 众弟子其声称是,墨子冲着适招手道:“你且随我来。” 适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屏息敛气地来到墨子身前,身后众人还在讨论着那些东西,他也充耳不闻。 之前的欢快,就像是懵懂男生第一次去女友家中吃饭,吃饭时其乐融融。 但饭后才是最难的,女友被父亲找个借口支到厨房洗碗,剩下两人才是真正的谈话,稍有不慎之前饭桌上的欢快就会化为乌有。 墨子看适有些紧张,笑道:“你不必紧张,随我漫几步。” “是。” “我想问的事很多,就像女人手中的麻团被孩子玩耍过,头绪千万,不知从哪开始问。这样吧,咱们边走边看,就从这村社问起。” “是。” 他编了半年多,虽算不上天衣无缝,觉得也可以蒙混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而行。 墨子抬头,正看到半年前公孙泽看到写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那面墙。 墙仍是那面墙,字已经写到了后面几句。 这是一首很好的诗,既可以煽动不满,又和村社场景契合,更重要的是颇多数字、各种月份,正适合蒙童识字。 墨子指着上面那几个字道:“这是字?似是而非,我不认得,却能猜到几个。” “是字,先生。” “你识字?” 此字非彼字。 适摇摇头,心说宋楚之地,流行虫篆,后世所谓雕虫小技。虽是小技,却也是技,自己哪里认得? 墨子指着墙上的几个字问道:“你不识字,却会写字?” “先生,此字非彼字。昔日仓颉悟天志而作字,本意就是可以让人将学识流传下来,口口相传总有曾子杀人之事。既然如此,字本身便无定势,只要人人接受即可。” 适想了一下,又笑道:“先生,在村社中,我会写字。因为村社中人都不会写字,所以字对他们而言就是我写出的字。我说那是一,那便是一,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的时候,我便会写一了。” “出了村社,我便不会写字。给我一篇竹简,我也不认得,所以我不会写字也不认字。” “我是否会写字,不在于我,而在于别人。仓颉一人,他认不认字都是不认字。” 墨子笑了笑,问道:“你想学写字吗?” 适很郑重地回道:“先生,我不想学。” 墨子有些惊奇。此时学字不易,好学之人哪有不想学字的? 适回道:“我想让很多人都认识我写在墙上的这写字,到时候我不必学写字,但我已经会写字。我不想学字,我只想教字。” 墨子也笑道:“此字又非彼字?” “此字,确非彼字。” “何以让很多人都识此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金在山上,人们会自己去搬金子,而不用强制把金子分到每个人手中。先生有天志,我也懂天志,天志为至宝,天下之人自然会主动来学这字。不学,便不懂天志。” 适蹲下来,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段话。 墨子低头一看,能猜出几个,但连在一起并不认得,也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生,您认得吗?” “认不全。猜到几个。” “先生,这段话,说的是如何种植地瓜和如何储存。想学这些字的,必不是不稼不穑的贵族。您听过《乐土》中的那些东西吧,那都是符合天志的。无论是草木之帛还是泥印之字,都可以做出来。到时候我全都印上这样的文字,那些本就不认字的,想要学到这些东西,便会学这些字。” 墨子点头道:“很对。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文字再写成篆文呢?” 适回道:“因为如果篆文是字,那么学这些‘字’的人,并没有几个识字。况且先生曾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人们怎么会舍弃巧事而去复拙事呢?再者,只有我墨者会泥印之法,密不外传。他们在竹简上以篆文抄《礼》,要抄多久呢?我们在草木之帛上印《天志》又需要多久呢?那么二十年后,是熟悉《天志》的人多呢?还是熟悉《礼》的人多呢?” “仲尼口口相传,不过弟子三千。若以文字相传,又何止弟子三千呢?” “陶邑的商贾,喜欢站在高处观察集市,凡价低者买、价高者卖,故称垄上而断。” “既然商人可以垄断集市,为什么我们墨者就不能垄断学问,以定天下学问的本源呢?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两物一出,天下学问便以墨者为主了。” “况且,如今这文字,天下人能看懂的,千人中可有一个?若将来,千人中有一个认识彼字、百人中有一个认识此字,那么到底是千人识一的不识字?还是百人识一的不识字呢?” “所以,弟子不学字,只教字。到时自然会写字、能认字。” 墨子放声大笑,他以为自己志向已经极大,却不想这个适的志向不逊于他。 笑过后的下一句话,却把适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做法,曾和我年轻时想的若似。墨者之中,士人不多,许多人并不识字。我年轻时曾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学仓颉,重创文字?然而我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明白仓颉之大智,我一人之力怕是穷吾一生也难以完成。” 众多墨者的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传世的《墨经》是诸子学说中错别字最多的,而且很多假借字——大抵就是小学生作文,某个字会读不会写,于是写个同音字。 墨子说话又是一口方言,很多方言在后世齐鲁豫乡村仍能听到,譬如“中不中”、“饥困”、“宾服”之类的方言,两千年后还是一样的意思。 墨子是否想过创字,适还是第一次知道,但《墨经》上,墨子是提出在辩术体系中规范语法问题的。 至少在辩术篇中,墨子曾提出了规范语法时态问题:还没有发生的未来将要发生的称之为且;已经发生的在表达的时候一定要称之为已;正在发生的进行时因为想不出合适的词也姑且称之为且……包括辩术中的那些各种范例的因为所以、假设那么……虽不说要变动太多,但是在墨者内部的议论文上肯定是要规范语法的,丝毫不能错,关系到辩论体系。 墨子的意思,恐怕就是创一套墨者能认识和快速学习的文字,用于内部的交流,反正墨者之间的交流常人也难以理解,加上文化水平都不高,错别字连篇。 只不过尝试之后,便明白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野心,于是戛然而止再也不谈。 墨子说完这句话,盯着适,问出了下一句最重要的话。 “仓颉造字,那是上古圣人,如你所言是悟出了天志。我自认聪慧胜于常人,可这种事我也做不来。你这些字,是从谁那里学的呢?为何这人名声不显?你说你悟出了天志、想到了磨盘,这我相信;但你说你不学字却会写字,这我不信。我谈非命,从无命中注定之事。” 适知道,自己的古怪之处墨子必须要问清楚,好在他这半年早已经编的熟练。 于是冲着墨者行礼道:“先生,这非我自创,我会的那些东西,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墨子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奇人?” “不是一位,是两位。” 适缓缓说道:“一位名叫赛因思,另一位名叫唐汉。这赛因思叫我称之为赛先生,另一位叫唐汉的却说这名字源自双亲故而只准让我称他为唐汉。” 墨子听着这两个名字,喃喃道:“赛先生?唐汉?” 第四十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中) 适说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 墨子念叨许久,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两人。 那唐汉尚可理解。 唐尧之国,一直到武王之子时期才灭亡。 成王小时候拿着一片桐叶和弟弟开玩笑,说将来肯定封一片地给你,周公旦认为天子无戏言,将叔虞封到唐尧故土,便是后来的晋国。 原本的上古唐国被迁到南方杜地,后世子孙或可能以唐为氏。 这赛因思就奇怪的紧。 适见墨子皱眉思索,急忙道:“他们两位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当时我问过,他们说:天下的学问、个人的阴私,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呢?” 到底选了什么,适没说,也不必说。 墨子明白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么一定选的就是天下的学问,而非个人的阴私。 墨子不再纠结这话是真是假,而是问道:“那些字是这两人所创吗?” 适摇头道:“是唐汉先生所改,而非所创。唐汉先生曾说,仓颉造字,鬼神惊泣,只能改而不能再创。” “唐汉先生又说,以唐字为例,本意是唐尧烧陶的土塘,后来唐尧成为圣王,治理天下,所以这唐字又引出宏大、壮烈、信义之意。这些藏在史中、隐于文字中的大义,是不能废除的,只能够修改字本身。唐还是唐,只不过不那么写而已。” 墨子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在两位先生那里看的书,都是这样的字写成的?” “是的。所以我才能够知道《诗》、知道《礼》。才能知道奚仲的名字、《七月》的诗篇。” 这话算不得天衣无缝,可是也能自圆其说。 适之前所做的一切,墨子均很满意,只是不清楚适的来历。 他虽然经常谈鬼神,可是却又从不相信天命或是命中注定这样的事,因而他不相信一个鞋匠之子能知道那些东西。 半年前的那几句话,还可以说是聪慧;但半年后的这些事,绝不是一个聪慧可以解释的。 墨子背着手,看着远方的宿麦,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问道:“《乐土》之说,也是他教你的?” 适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赛先生曾和我讲过先生的一件事。” 墨子一听,这人曾提过自己,也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弟子曾问先生,未来是可以知道的吗?先生说,假设一人的母亲重病将死,他想要回去看看,那么现在有两辆车。一辆是骏马、车是圆的轮子;另一辆是劣马、车是方的轮子。那么乘坐哪一辆更可能见到母亲呢?” 墨子点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说的故事。所以我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 适见墨子认同,又道:“常理来说,一定要选骏马和圆轮子。但是骏马可能会死、圆轮子可能会碎。因而,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也是不可以预测的。赛先生说,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必然;不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偶然。必然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但偶尔的未来是不能预测的。《乐土》诗篇,就是我见到那些事物之后预测的必然的未来,但能不能实现又是偶然的未来了。” “赛先生苦悟天志,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将这种预测必然未来的学问传授了我。那些《乐土》中的事物,我也曾见过许多,都是他们二人参悟天志明白了事物的本源后做出的。” 墨子闻言,畅想着这两人的风采,悠然长叹。 许久点头道:“这话我是相信的。对这两人的聪慧和本领,也是钦佩的。可是,这两人如此大才,眼见天下大乱、列国纷争,明明知道了必然的未来,为什么又不站出来行大义呢?” 适知道墨子是实干家,于是蹲下来从冰凉的地面上抓了一把沙土,虚握住手掌,让沙土轻轻从留出的缝隙中落下。 不多时,沙土全部流出,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圆锥的沙堆。 “先生,沙土这样落下,形成这样的沙堆就是必然。一千次,一万次都是这样的沙堆。” 墨子点头,适又低头,将刚才那个沙堆抓在手中,重新落下流出。 “可是,先生,同样是刚才的砂子、同样是相似的沙堆,可是每一粒砂砾的位置是一样的吗?任何一粒砂砾换了位置,那么我们不让沙土自然流出,而是想要摆动每一粒砂子,却未必能做出最简单的沙堆。” 墨子盯着落下的砂砾,思索一番后问道:“这是他们两个告诉你的?” “是的,赛先生说,既然沙土慢慢落下最终都会形成沙堆,那又何必去干涉呢?百年达不到乐土、或许千年就达到了。而如果人为的干涉,又怎么知道一定会快?或者说又怎么知道不会血流成河呢?” 适的话音刚落,墨子放声大笑道:“迂腐!水滴而能穿石,一块好玉放在水滴下,千年之后定能穿孔。再好的匠人,钻孔于玉,也可能将玉损坏。可夏商之时的匠人可能十块玉就碎一块,如今却可能百块才碎一块。难不成担心玉石碎掉,就只能靠水滴去穿吗?” “这是杨朱的想法,砂砾如人,聚为沙堆;无数根汗毛与皮肤,构成手臂;所以最微小的毫毛般的事物也不该被损害,没有人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自然之至便是最自然,天下大治……他想的是好的,可如今天下不就是那些不懂天志的王侯在主宰着吗?若无不懂天志的王侯,或可如此;若有不通天志的王侯,不可如此!” 笑声过后,墨子双眼紧紧盯着适,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适也大笑道:“先生看这宿麦,听那《乐土》,难道还需要问吗?既然知道这些沙土将来要聚为沙堆,为什么我们不去做这双手?行天下大义,弟子百死无悔!请先生收我为弟子、请先生让我成为救济天下的墨者,也请先生让我用这天志让世间少几分饥馑!一人力微,聚众可成。” 喊出几句口号般的豪言后,适躬身等待。 墨子看着弯腰的适,回味着刚才那般热的话,想着这半年适的所作所为,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宿麦,听着远处弟子们或是惊呼或是好奇的说笑,终于将手搭在了适的肩上。 “好。过几日回城后,再与你说说别的。你能有救济天下之心,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半年忍苦,想必心智也是坚定的。此事先不要再提,日后你再与我说说这推演必然之法,我也听听。” 适心头掀起一阵狂喜,明白自己这半年所受的苦、晒的黑、挨的饿、遭得罪、吓的汗……全都值得了。 这是一个鞋匠之子在这个乱世能够向上走的第一步,也是唯一一条路。 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绑在树上抽打,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将自己以顺非而泽祸乱人心的理由诛杀,不用担心一两年后的围城战死于无名,不用担心两三年后的筑城累饿而死。 活下来,这三个简单的字,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乱世命贱,贱命更贱。 适为自己的命不再贱如草木而欣喜之后,觉得墨子一定会问更多的关于天志的事。 可没想到墨子却道:“你蹲下来,我念一番话,你用那种文字写在地上。” 适不知道墨子要做什么,觉得很不合常理,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也不多问,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等待。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秉持天志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适按照自己的习惯,自上而下地将这一段话用他熟悉的文字写出来,也在上面加了一些竖行的标点符号。 标点符号很重要,有了标点符号一些东西就不能胡乱解释了。 没有标点,一句“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就会走两个极端,点出不同标点的人会彼此仇视,怒斥不止。 等墨子念完,适也写完了,仔细品着这句话,知道墨子是在夸自己。 这句话大致是说,做事要有三个标准:有本源的,有推究的,有实践的。 本源的,就是知晓了事物的普遍规律而做出的;推究的,是做出之后询问百姓,依靠百姓的反馈知道好还是坏;实践的,就是要在本源和百姓反馈之后,制定法律政令,观察国家是否富强、人民是否得利。 除此之外,那些天命啊、注定啊之类的言辞,都是不必要的。就拿这三条去判断一件事做的对还是不对。 是否符合了天志和事物的普遍规律?是否让百姓拍手称赞并且认同?是否能让国家富强百姓得利人民安康? 此便是墨者之三表。 这是在说墨者的不信天命的非命观,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夸奖适。 适说,他悟出了一些天志和事物的本源。是为本之。 适做,他在村社中的这些事得到了村社的认可。是为原之。 适教,他教人种植宿麦、种植墨玉地瓜鬼指、教一些孩童识字,自然有利于人,推广至国家也可富强。是为用之。 正合三表。 墨子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赞赏,也用这种方式观察着这些写在沙土上的字。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而是盯着那些字,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所有的这些方方正正的字,都可以拆成六七种小字?” 说完捡起一旁的木棍,在字的旁边画了一个点、一个横、一个竖…… 第四十一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下) 适侍立一旁,看着墨子在地上画着横竖撇捺。 此时的文字有些扭曲,横平竖直不以为美,墨子的手纵然常年劳作有力,写起来还是有些疲惫。 等画完了一个捺后,回身问道:“一共几种?” 将木棍递给适,适低头又补完了其余几笔,回道:“先生,共有八笔。唐汉先生称之为点、横、竖、撇、捺、提、折、钩。” 边说着,便将这八笔写在了地上,最终化为一个永字。 一字,八笔俱全。 汉字是二维文字,这八笔就是汉字的字母。 但这八笔“字母”不是一维直线排列的,而是在一个方块内形成了二维的字,读音又由这些笔画所构成的词根来决定。 适此时写的这些文字,源于秦字,又最终在汉晋演化完成,是凝聚了诸夏千年智慧的产物。 论及成熟,肯定是比现在的各种篆字、金文要成熟。书写起来更方便,学起来也更容易。 适说是一人所改,借用最辉煌的汉唐之名。 但归于一人,仍旧惊世骇俗。 墨子顺着适的手,重新写了一遍那八笔,点头道:“是,确是八笔。八笔可写万字。你学会这么多字,用了几年?” 适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先生,我在村社半年,最聪慧的孩子认识了百五十字、会写六七十字。” “了不起!” 墨子大声称赞,毫不吝啬。 半年时间,聪慧的孩子竟然能认识百字,可谓难得。也可以证明这东西学习起来确实比他所熟悉的那些文字容易。 墨者之中很多人文化水平不高,学那些竹简上的字,可谓是难上加难,有些人学了数年仍旧不过认得百余字,写字的时候还是会写错、或多或少。 此时已经有墨,但是写字还是用蘸签。 毛笔当然不是传说中蒙恬做出的,但最早出土的文物也要到战国中后期的古墓中,此时距离三家分晋正式战国尚有两三年,主流书写还是用蘸签。 适用之前的兔子毛曾做过几支小毛笔,用来教人蘸水在石板上写字。 此时让墨子稍等,自己去村社房中拿出那两支简单的木头和兔毛做成的粗制滥造毛笔,拿出了教孩子写字用的河中冲刷平整的小石板。 将石板和毛笔递给墨子后,稍微解释了一下。 墨子心道:“《诗》中曾说,未雨绸缪。适就是这样的人啊。他说的草木之帛,此时我还未看到,他也没有做出。但他做出的毛笔,难道不就是为了《乐土》中所唱的草木之帛吗?” 此时没有纸,但是有丝帛。 在丝帛上写字,这毛笔定然方便。 至于那些学会写六七十字的孩子,让他们在木简上写字或许还难,可既然在石板上学会了写字,一旦草木之帛出现,那便是未雨绸缪了。 有便能写。 至于刚才适写的那段加了断句标点的话,更让墨子确信这些标点也是好东西。 讲书、讲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断句。这是教授弟子最重要的一环,也是需要浪费许多时间去背诵的一环。 如今有了这样的标点,只需要讲清楚标点是如何用的,那么读文字的人就不需要再有人告诉他们怎么断句。 此物一出,再无人敢于胡乱断句,篡改文意。 这正是授人以渔网。 再联想到之前适曾和他说过的……要让天下小吏均识此字、不学此字便不可能精通小吏的种种技巧的话,墨子慨然。 这就像是在为渊驱鱼,为从驱雀。 在网中的鱼,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四周已经布满了网,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仍在嬉戏游动。 那些网离的很远,很远。 远到这些鱼和鸟觉察不到,以至于认为根本不存在。 但当有一天那些布网的人收网的时候,它们才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在最早那些网距离他们百尺之外的时候就从缝隙中逃走。 墨子沉吟许久问道:“凡物,总有名。这字,是何名?” 适早已想到。 “先生,凡字,均可八笔。故可称之为八笔字。” “凡小吏,日后欲晓天志,必习此字,故可称之为吏书。” “凡氓隶,若将来富足,也可以学习此字,故可称之为隶书。” “凡下贱,若想贵不恒贵、贱不恒贱,必习此字,学而优则仕,故可称之为贱体字。” “凡世人,若均习贱字,则无贵字。若无贵则无贱、若无贱亦无贵,故可直接称之为字。” “如何称呼,不在于这字,而在于这天下。” 墨子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可以讨论光的直线传播、逻辑学充必条件、时间相对与无穷、定动滑轮等等问题的人。 所以简单的相对概念,对墨子而言并不晦涩。 相反,正是符合他思考方式的说法,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适的意思。 如今,当然要称之为八笔字,以区分各国文字。 十年后,当天志之名渐显,小吏必学此字,到时候或可称吏书。 真到某一天贵族们察觉知识不再被垄断,氓隶也开始学字的时候,或可被怒斥为隶书、贱体字。 而如果真的有一天乐土实现,人人兼爱平等的时候,那便可以直接称之为字了。 贵没有了,贱便不存在了。 正如光影。 墨子心想:“凡有光,必有影。若天下俱墨,则不再有高高在上之光。这文字不也是一样吗?若天下均习此字,又何必再分八篆?又何必识字者必有高贵之血?” 若是这些文字真的如适所说的,一个孩子半年也能学会六七十字,那么大可以让适教众墨者这些字。 反正墨者如今聚集在一起,还要在商丘住上很久,处理齐国之事和胜绰余波。 待这些文字学会后,再传授给那些没有回到商丘的墨者,就先以这种文字作为墨者的内部文字,正合心意。 至于说天下小吏这样的心思,墨子也动了心。 适没说自己准备怎么做,但在一些问题上肯定是和墨子有分歧的。 但他不会在这时候就把分歧说出来,相反还要隐藏自己的真正目的,顺着墨子的想法来,稍微在一些不涉及到根本性的问题上施加一些影响。 既然墨子相信墨者秉持墨者之义,作为官、吏,最终影响王侯和封君,那么前期也可以这么做。 天下想要求学为吏之人极多,春秋的井田制军事制度解体后,官僚、集权与贵族、分权之间的争斗是上层斗争的主要方向。 况且主动权掌握在墨者手中,垄断着新时代适用的知识,总可以培养出一大批可以成为小吏的墨者。 至于这些作为小吏的墨者,在墨子逝后会怎么做,墨子没想,适也懒得想。 适清楚,自己刚才在沙土上写的那番话,已经证明了三件事。 自己会写字,而且写的有标点符号,不容易引起误读。 自己会教字,而且教的手段尚可,连村社孩子都能学六七十个字。 自己写字很快,而且十分快特别快,可以作为记录墨者言行、或是记录墨者大义的人。 至于自己和公孙泽比九数那样的事,想来墨子也早已知道。 怎么看,此时的自己都是个人才。可堪大用,他是这么想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重要性比自己想的还要沉重。 胜绰与齐国的事之后,墨者群体急需一个样板,一个与胜绰和那些为了俸禄而忘记墨者大义的人截然相反的样板。 更难得的,这个样板竟然还不是正式墨者,而只是听了墨子的几番话后就信守大义,更是一身不弱于别人的本事。 墨子虽有理想,却并不是那种没有心思的直白之人,适对此时的墨者真的很重要。 他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关于适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问题,作为终结。 “那赛先生与唐汉,现在在哪?” “两人均逝。” 既然终结,那死便是最好的终结。 “葬于何处?” “他们认同先生节葬的说法,火烧其身,化为滋润万物之泥。” 死总有尸体,但火烧之后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终结的归宿。 “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弟子?” “唯有一长兄,才胜我十三亿倍,名曰共和。他听了唐汉先生与赛先生之学,自觉这世间已无不可知之事,于是乘桴而游,要看遍星辰大海,再不履岸。他已知必然之未来,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已是必然之过去了,再无留恋,只探星辰大海。” 十三亿之说,在墨子看来定是虚指。传闻当年勾践二十年生聚,带甲之士亿又三千,墨子便以为这十三亿是亿又三千的化用。 饶是如此,听适说此人才智远胜于他,飘然入海追及星辰,心说这样的人终究站得太高脚不落此时之地啊。 墨子是相信有这三个人的,也相信这三人均已不在此时人世。 如今这世上精通这些学问的,也只剩下一个适,还一心想要行大义,或许真是万幸之事。 更多的问题,墨子也知道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问清楚的,于是不再问。 “等回商丘后,你就先教那些人写字认字,若有时间再将那些竹简上的文字写成这隶书。” 适点头同意。 墨子又道:“鸟兽鱼虫乃至家人国政,都有名目。我墨家有巨子,如头。也有专管财货的、专管内部赏罚的、专管各处消息的、专管木器制作的、专管守城之械的。正是我说的,人尽其用如筑墙,各显其能。” “你既精通这隶书,写字又快,日后便负责记录墨家之义、众人之行。我既是巨子,你也该有个名目。” 墨子考虑一番,琢磨着各种名目,缓缓说道:“日后等回到商丘,你就是墨家的书记——以隶书记我墨家之义、众人之言行,故称书记。” 适一听这话,心道我一个鞋匠之子,刚刚加入墨家,怎么就成了书记? 不过此时他也不谦虚一番,知道此书记非彼书记,至少此时不是。 于是躬身,欣然领命,于这村社之间,就第一任墨家书记之职。 第四十二章 参星晦暗虚亦危(上) 村社间,适就墨家第一任书记之时,几辆从晋国来的马车,穿过了宋城的城门。 这些马车名义上是依照晋烈侯之命,邀请宋国国君会盟于任,共商伐齐大事。 但如果真的是晋烈侯的邀请,没人会听。 这些马车中,当然还有韩、赵、魏三家,这才是晋国真正的力量。 此时尚未封侯,无论是对外还是祭祀的铭文,还是要写韩宗、魏宗、赵宗而不能称之为赵魏韩三侯。 后世人常说,晋亡于公室太弱、楚弱于公室太强。 连续六十七年的曲沃代翼事件,让晋国的公族死伤殆尽,外姓六卿掌权到现在韩赵魏三家势力已成。 晋烈侯的父亲当年悄然出城。私会妇人淫乐,被一个觊觎财货的普通盗贼在城外所杀。到晋烈侯的时候,只剩下两处祭祀之都,完全依附魏宗。 以上犯下杀害家主这种事,本应该是周天子出面,会盟各国共同征讨,以维护周礼。 但是这年月周天子只是摆设,先打了再说,打完了再去汇报周天子。 量周天子也不敢吭声,说不准还要因为多年没人朝觐而高兴。 这些邀请会盟的马车行走在宋国都城的道路上,在靠近宫室之前就已分开,散去宋国真正有力量的那几家中。 宋国不像晋国,但国君仍旧不能独断,需要三家共商。 只不过这三家都是子姓,都是宋国公族,如今分出小宗,有了自己的氏,终究是肉烂在锅里。 如今宋国权势滔天的,正是司城皇臧。 司城是官职,皇是氏,但对外也可称为戴氏。 这一宗,乃是数百年前宋戴公的后人。宋戴公有个儿子叫子充石,字皇父。后来夷狄入侵,子充石与两个儿子一同死在抵抗夷狄的战场上,子充石的孙子以此为傲,便以祖父的字皇父为氏。 追记最尊贵的血脉,还是宋戴公,所以也可以用谥号为氏,称为戴氏。 这时候姓氏混乱,可能以官职为姓氏、可能以字为姓氏、甚至也可以以谥号为姓氏,难以说清。 如今的皇父臧,可以称之为司城皇、皇臧、戴臧、司城皇父等等奇怪的名称。 韩赵魏三家的马车进入到戴氏的宅府中,献上礼物,说明缘故,自有人招待休息。 但在明面上,还是要说晋烈侯请盟宋公于任。 半年多发生的事,酝酿到现在,韩赵魏三家都已经完成了军事动员,做好了干涉齐国内乱的准备。 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然而如今三晋真正的强国是魏。 上有明君魏文侯,相有变法的李悝、西河有知兵第一人吴起、邺城有治河伯的西门豹、北有吃自己儿子肉以表忠诚的乐羊,更有二十岁便可独当一面的儿子魏击。 加之子夏曾为国师,人才济济,又掌握了文化输出优势,当真是举世无可敌者。 齐国的田常当年走的是家族流,靠姬妾和宾客生出了众多儿子,分封子孙掌控了齐国大部分的土地,可也在三代之后留下了数不尽的祸患。 项子牛也好、公孙会也罢,其实都姓陈,都算是田氏,如今乱成一团,自家争得头破血流。 这些事皇臧都清楚,所以这次会盟他很在意,只不过国君却未必在意,毕竟国君借楚之力来制约他们这些权臣。 屋内,燃烧着陶邑商人进献的虫蜡之烛,尚未有三股烛芯之法,几名婢女跪在那里随时剪烛。 这灯具极为精巧,一株枝条繁茂的大树,树上每根枝条都托着灯盏,灯盘正可插烛,树顶一游龙蜿蜒上攀,枝上鹊鸟争鸣,群猴戏耍,两个赤膊着短裙的人站在树下向枝间抛果,小猴单臂悬身讨食,彰显着此时中原的青铜冶炼技术。 烛火荜拨,婢女屏声敛气,生怕惹得主人不快。 皇臧在烛光下不断踱步,在等待自己的嫡长子皇钺翎。 这件事关乎重大,他必须和自己的儿子商量。 当年宋公复国,借楚人之力来压制内部公族权臣,亲楚一直是宋国的既定政策,也是宋公可以保持国内地位的不二法门。 如今韩赵魏三宗伐齐,请宋公会盟,这正是皇臧所希望的。 一旦与楚交恶,到时候他的权力会更大,宋国内部的势力平衡也会被打破。至于说宋国会死多少人、要割让多少土地城市,那都是小事。 他在那踱步许久,愈发心急。 白日里,墨者倾巢而出,城中贵族纷纷打探,都知道发生了大事,皇钺翎自去探问。 但当晋国的马车来到宋城后,大事也就成了会盟之事。 在皇臧看来,墨者的事不用担心,那些人不会做威胁到他们这些人的事,相较于会盟之事不值一提。 正在心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入门行礼后叫了声父亲,正是皇钺翎。 皇臧也顾不得平日那些礼仪,挥手叫婢女都离开,直接问道:“墨者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名小臣贪心,想为进身之阶,抢了一名自称墨者但不是墨者的贱工的谷米,被公造冶打断了手臂。他倒是个聪明的,只说是自己贪心。” 皇臧一听,心说这算是什么屁事,夹杂不清。 便也没多再问,说起了晋侯邀会盟之事。 却不想,皇钺翎听完这事,竟然不顾礼仪地在父亲面前拍手大笑,说道:“父亲,这正是天命所赐啊!” 皇臧不解,但素知儿子适哥心思深重之人,将来继承司城之位正合适,这时候竟流露出一脸狂喜的神色,实不应该。 见他面露喜色,问道:“怎么说?” 皇钺翎收敛了狂喜之色,说道:“父亲,这正与今日墨家之事相合。我听那断臂小臣说,那墨家从海外奇人处得到几种谷蔬。谷有三谷,分别是墨玉、地瓜、土豆。这名字虽然奇怪,但据说都是些亩产数石的祥瑞之物。” 皇臧也是个聪明人,又是做了多年的宋国司城,在人心阴暗之处保持司城之位,一听这个“三”字,顿时明白了关键之处。 皇钺翎又道:“韩虔、赵籍、魏斯之心,天下谁人不知?” “昔日唐叔虞桐叶封国,得享晋地。就国当年,晋水之旁有人得双穗之禾,是为祥瑞。唐叔献之于天子,天子又命唐叔献与周公,周公大喜乃作《嘉禾》。” “《嘉禾》之诗,共有三颂。一颂成王言出有信、封弟唐叔;二颂天下安定、祥瑞现世;三颂唐叔虞封于晋便得嘉禾,正合天命!” 说到这,皇臧已经明白过来,大喜道:“你是说……” 皇钺翎见父亲已经明白过来,点头道:“父亲,韩赵魏三宗之心,人人皆知。晋国当年封国,便有嘉禾……如今晋政俱归此三家,将此三谷为礼,献诸天子……难道这不正是天命吗?” “唐叔虞桐叶之封、嘉禾为之贺;韩赵魏天子封侯、三禾为礼。” “顺成天命,再封三侯,韩赵魏三宗岂不记父亲之情?” “魏斯势大,便以那亩产最多的地瓜为魏之嘉禾;赵籍弱于魏而强于韩,便以那亩产次之的土豆为赵之嘉禾;韩虔最弱,便以那墨玉棒子为韩之嘉禾。” “再选那谶纬占星之人,造以歌谣:魏地瓜、赵土豆、韩棒子、天降三禾、王封三侯、天命昭告、不可不察……” “三宗必喜,定与我亲。” “况且三族共政理宋,君上以楚为援。如今叛楚而归晋,楚王必怨君上。届时必攻宋,韩赵魏三家既与我亲,非父亲出面三宗必不出兵,到时这救宋之功,岂不是归父亲所有?” “昔年墨子止楚,宋人皆知其名,但其人只行义而不恋栈权势。若当年救宋的是父亲,此时又是什么情势?” “君上亲楚以制我等,逼他叛楚,引楚攻宋,大事可成!” 第四十三章 参星晦暗虚亦危(下) 皇父臧听儿子这样一说,也忍不住大喜,全然清楚了其中关键之处。 结好韩赵魏三宗,一方面可以引为强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家族日后在宋国篡夺国君之位做好了铺垫。 之前宋国的公族小宗已经做出过驱逐宋公的事,更有九世弑君的往事,但终究周天子名声尚在,又有曲沃代翼这件小宗取代大宗导致公室衰弱的事在前,总归有些天命的意思在其中。 如果韩赵魏三宗先破了规矩,田氏亦可代齐,自己这戴氏亦可取宋。 以嘉禾献上,周天子本已无权威,韩赵魏三家如果伐齐胜利,借势而为,此事必成。 自己这么做,也是锦上添花,但这花添的喜庆,三家定然感谢。 至于说伐齐胜负,皇臧根本没有考虑。 越国已经迁都到琅琊,就在齐国眼下,三姓再加上越国,齐国又有内乱,哪有不胜之理?看遍齐国,可有一个能及得上吴起、乐羊、魏公子击、赵籍、越王翳的人物? 皇臧越想越是高兴,心头狂喜溢于言表。 许久平静下之后,才问道:“这件事需仔细商量,不可有纰漏。其中两事需成。一是从墨者手中借来你说的那三谷,另一事就是让国君前往会盟……只是君上有疾,又知道亲楚以制我等,这该如何让其同意会盟?” 皇钺翎思索一阵,说道:“父亲,墨翟这边,需要父亲亲自出面,求来三谷。” 皇臧摇头道:“今日恼了墨翟,那人当真坏事!” “父亲,那人已断了手臂,墨翟便是不再深究之意。那小臣曾说,那个叫适的墨者说过,一粒一金……若以百金来换,又答应墨翟减免布帛之赋的请求,必能给。” 皇钺翎深知墨者为人,今日之事若是不打断那人手臂,或许真有后患。但既然已经断臂,那已是私仇,墨翟绝不会在意。 况且墨翟等人又非不食烟火,无非就是将财货积存以行大义而非用在个人享受上,以百金换三谷,只要父亲亲自出面还是可以的。 皇臧又问:“那君上这边,又如何说?君上平日无疾,尚且知道亲楚。如今又有疾,更不可能前去会盟。” “父亲,君上好鬼神之说,又信占星卜筮之术。掌管历法星辰的司星子许贪而好色,父亲可许以百金,再以美姬相送,他定有手段。” 皇钺翎又道:“届时,父亲不可出面,反而要劝阻君上前去会盟。君上一信占星卜筮子许之言;又见父亲劝阻,定会前往任地与晋侯会盟。沿途颠簸,再贿近宦重金……公子田非有大才,可立为君,他既年轻又与楚无盟无亲,气盛岁轻,必然怒楚!” 一连串的阴谋顷刻而成,皇臧连连点头。 自己年纪已大,不可能成事。幸有此子,纵然不能成事,下一辈哪怕不如儿子聪慧,只要有自己这样的头脑,大事也必可成。 凡事不可心急,反正自己已是司城,大权在手。等韩赵魏田四家夺位,自己家族未必就不能顶替如今的宋之公室。 自己不是宋公,从不信那些天命占星卜筮之法。 ………… 数日后,宋城宫室之中,年逾五十的宋公购由正对着来看望自己的司星子许叹息。 “寡人这些日心口甚闷,你可有祈禳之法?我曾听闻,昔日先祖景公之时,荧惑星侵我房心宿,汝之先祖有祈禳之法,你难道不会吗?” 司星子许一听这话,便知道司城请求自己的事可以做成了。 按照周之天命,分野定邦,更信玄之又玄的星宿之说。 当年五星连珠在西,于是兴兵伐纣,一战而胜,这些年天命之说更是深入人心。 千年后五星连珠在东,才有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之汉护臂,那时的天命观与殷商西周时并无二致。 宋乃商后,商自有星,房心宿正是宋国的天命,主管战争征伐的荧惑星入侵心宿,称之为荧惑守心。 战国期间,共有两件荧惑守心的事名流千古。 一件就是当年宋景公之时的荧惑守心事件;另一次就是大秦一统后荧惑守心,有人趁机写下“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谶语。 司星子许的先祖经历过上一次的荧惑守心天象,因为心宿正是宋国的命星,所以推断有灾祸。 当时便告诉景公自己又祈禳之法,可以让这灾祸转移到封臣、百姓、收成的身上。但宋景公全都否决,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于是荧惑星感应到了景公的心意,几日后离开了心宿。 如今子购由再提及此事,显然不可能做出和当年景公一样的决定,显然是准备将自己身上的病症和灾祸转移到别人身上。 他也曾派人去寻找名医长桑君,悬赏千金,可寻找数年都没有踪影。现在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祈禳之法上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生出许多的希望,也会将平日不在意的希望看成必然的希望。 越是有权力有地位的人,越是怕死,也就越会相信一些鬼神天命之说。 墨子是精通鬼神的,但是墨子在各国的政策又大有不同:信鬼神的,他不谈鬼神,只谈兼爱非攻节葬尚贤,因为他不做无用之功。 因而他从不和笃信鬼神之说的宋公谈鬼神,而是一见面就谈尚贤节用这些事,也因此宋公不是很想见墨子,而是想到了司星子许。 子购由当然知道先祖景公时候的那件事,如今他想的只是将灾祸转移到别人身上,若是能转移到司城身上那是最好。 司星子许既然观星,必然不信天命星宿,只是明白星辰的运行原理。 反正星辰的运行国君也看不懂,自己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 此时见宋公这样问,故作犹豫,似乎不想说。 宋公又喘息几声,说道:“死后的灾祸由我来承受,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说就是。” 司星子许叹息道:“臣观星数日,哪里能不知道天命星宿的变化呢?但星辰变化万千,又怎么能是常人可以说得准的呢?我只怕自己看错,反而害了君上啊。” 宋公子购由一听这话,心头顿时燃起了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株稻草,连声道:“你说就是!你说就是!是要祭祀?要桑林之舞?要牺牲?要人殉?只要你说!” 司星子许见宋公已经说出了桑林之舞这样的手段,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无忧了。 这桑林之舞,乃是殷商故舞,商汤之时大旱,巫师占卜后说必须以活人为祭祀做桑林之舞,商汤仁德于是剪下自己的指甲为牺牲,果然下雨。 但是后人均认为自己没有商汤那样的德行,不可能只用指甲。 宋商一脉,桑林之舞需要用活人做牺牲祭祀、将头颅放在戈矛之上翩翩,当年争霸之时也曾用过这样的手段来恐吓敌人。 这些年已经很少用此舞来祈祷,宋公情急之下不惜用桑林之舞,可见情急。 司星子许又假装犹疑了一阵,缓缓说道:“君上想要痊愈,只有行非常之事方可逆天命。” “何谓非常之事?” “前往任地,会盟晋侯!” 司星子许没有犹豫,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祈禳之法。 宋公犹豫地看了子许一眼,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但还是沉稳地问了一句:“会盟晋侯,如何是非常之事?” 司星子许连忙靠近道:“君上,难道没有听说参商不会之说?欲要改命,只此一法。” 商星,可以认为是大火星,也就是七月流火之火,是商人的守护星。殷商乃至后人宋国,都主祭大火星。 参星,是后人常说的福禄寿三星中的某颗或是全部,三星高照的三星。是唐尧之国的守护之星,唐尧后人必祭祀参星。 这两个星宿按照后世祆教的说法是猎户座和天蝎座,彼升起的时候此落下、此升起的时候彼落下,故而永世不可见面。 成王之时,唐尧故国被周公所灭,向南迁徙分封杜地。唐叔虞桐叶封国,在唐尧故土上创建了晋国,所以参星也就成为了晋国的守护星。 一直以来,宋晋两国都很少两国国君单独会盟见面,就是遵守这样的天命星宿之说。 参商不会,早有此说。 昔年帝喾有二子相争,帝喾观星,见参商不会,于是按星辰分野,分封二子到唐、商丘二地。宁可这辈子不再见面,也不要手足相残,否则必有一死。 宋公听司星子许这样一说,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祈禳改命,本就是逆天之事。 天上参商不会,自己偏偏要去会盟晋侯,这岂不就是改命? 司星子许见宋公已经有意,又道:“君上,参商不会,本是天定。参商相会,必有一伤。君上只能借势,而不能造势,君上虽可以参商相会,但也需要天时。” 司星子许没有把话完全说明白,但宋公已经听懂了。 参商不会,那么见面后必有一伤,也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灾祸转移到晋侯;或是晋侯把灾祸转移到自己身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个二选一的结果,可宋公已经看到了希望! 天时、借势,难道不就是再说韩赵魏三家吗? 三家分晋,势已天成,自己借三家分晋之势,参星晦暗之时,与晋侯会盟。将自己身上的灾祸转移到晋侯身上,将商星的灾祸转移到参星身上。 唯一的变数,就是韩虔、魏斯、赵籍忽然全家死光,晋侯重新掌权恢复公室和强晋。 否则按天命来说参星只会越来越暗。 韩赵魏三家可能忽然死绝吗?显然不可能。 晋侯有翻盘的机会吗?显然不可能。 那么自己再不趁此时借势,将灾祸全都转移给晋侯,更待何时? “这便是天时啊!你要不说,我还不能知道啊!正是这样!好!好!甚好!” 宋公大喜,连声称赞。 司星子许见状,急忙又道:“我观天象,这几日西宫白虎主星晦暗,参星之光尽被昂、毕、奎所掩。北宫玄武,虚危二宿闪烁,有烈光冲于斗牛之间。东宫苍龙,房、心二宿虽暗,但光却不被其余所掩,尚有可为。” “君上借此,往任地会盟,正合天意!” 西宫白虎,乃是三晋之星。昂、毕、奎便是韩赵魏三氏之命星。参星晦暗,便是说晋室衰弱,光芒俱被三族所掩,也正好借此势改命。 北宫虚危二宿闪烁,是说齐国必有大难。斗牛之宿,乃是吴越之分野,此时吴越合一,是说这一次越国可能会对齐国不利。 房心二宿,正是宋国命星,光芒闪烁却不被掩盖,是在给宋公希望。 天下人均知齐国必败,也知道越国必然出兵,但司星子许却将这一切说成是天命,由不得宋公不信。 希望也有了、天时也有了,宋公再无犹豫,已做好了前往任地会盟晋侯的决定。他抚着自己闷闷的胸口,心说只要到了任地,自己便可无忧了! 司星子许则想,就你这身体,怎么可能到的了任地?只要死在半途,那就不是自己观星有误,而是君上你自己没撑到参商相会啊。 第四十四章 刑鼎未铸规已成(上) 司星子许和皇钺翎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或生或死。 他们不会考虑到那些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墨子让公造冶在村社一剑打断了那名小贵族的手臂之时,也并不会去考虑去往宋城献宝的村社农夫桑生的命运。 并不相同,也不相似。 桑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贵人许诺的三镒黄金,就这样被从马厩中赶了出来。 失魂落魄地走在商丘的街道上,很多昨天见过他癫狂献宝之态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或是嘲弄,或是询问。 桑生一句话都不想说,觉得眼前有些黑。 明明太阳还挂在空中,可总觉得像是笼着一层宋河边清晨的薄雾,怎么也看不清。 耳朵中嗡嗡地响着,一如夏日劳作时那些于头顶飞舞的蚊虫发出的杂音,想要去拍打手伸上去却空无一物,那些嗡嗡的声响仍在继续难以停歇。 三镒黄金不曾到手过,所以不能说失去。 但那些近在咫尺的宿麦与村社合用的耕牛和那些新奇的再过几年就能种植的种子,曾经就在眼前,如今却真的丢了。 活着,不止是物质,还有那些区别于野兽的、与人的交流。 如果三镒黄金到手,他可以逃亡到不属于公田的地方,不再履行村社的军事和劳役义务,买一些私田,开启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不止是买下的私田,更有私田附近那些不知道他如何得到这三镒黄金的人。 在那里,他仍然是那个有劲的、壮实的桑生;而不是回到村社后背叛的、被厌弃的桑生。 他想做个邻居喜欢的人,但也想过得好。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卖之前的乡邻,去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地方做个好人。 现在,新的没有到来,旧的也将失去。 不算长的路,他走了许久,绕了许久,蹲下来许久,休息了许久、盼望着许久成为永久。 天亮时被赶走,太阳落山前才在村社前徘徊。 同样的时间,足够适背着沉重的柴草走上两个来回。 远处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叫喊声,做父母的喊着儿女的名字召唤回去吃饭的吆喝,似乎还能听到那头适买回来的、借给他们八家共用的牛的叫声。 桑生蹲在一株树下,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下个月是轮到自己喂牛,若是喂不好耕地的时候自家可是要向后排的。 牛,不是自己的牛,但却是自己可以使用的牛。 他见过牛,在适来到这个村社与公孙泽赌斗之前就见过。 可那些牛不是他的,也不是他可以使用的。虽然也需要喂养,但那只是军赋。 想到牛,看到身边的宿麦,桑生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是适!都是因为他!他不来,我只是个村社的农夫,耕种授田和份田,生养儿女,征召打仗。那时候多好,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过得更好。一直以来我就相信富贵贫穷天命注定!天命注定,我哪里会有野心?” “是他!是他让我知道了活着还有另一种活法。就像是那些猪圈中的猪,在没见过野猪之前,怎么会想着往外面跑?” “是他!让我变成这样的,否则我不会这样。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村社里大家都觉得很有劲的桑生,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回去后被人讨厌的桑生!” “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让我敢想那些我以前不敢想的东西?我变成这样都怪他!” “是他让我知道原来农夫也可以每天都吃粟米而不用在春夏时候吃野菜!是他说什么乐土才让我想要过那种日子!” “我从前在村社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这些,贫穷富贵本是命中注定的事,他非要说不是命中注定,他在骗我!” “看啊!我现在不还是贫穷吗?他说没有命中注定?他在骗人!骗我!骗村社的所有人!” “这件事不怪我!不怪我!我没错!我没错!” “要不是他,我只知道村社这样大小的天,也绝不敢想那些半年前从未想过的事。” “我本来就信贫穷富贵都是命中注定,那时候的我又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念头?就是因为信了他那没有命定的话,才让我心里生出了恶念,他是鬼!是恶鬼!是钻进人心里的恶鬼!” 一开始只是思索,到最后将这一切都怪罪在适的身上之后,竟似豁然开朗融会贯通,高声地喊了出来。 越喊越是有力,越喊越是相信,到最后连豁然开朗融会贯通的理由都已不需要,只剩下一句怨恨,充斥在心头,回荡在耳边,癫狂在脸上。 人总是这样。 或许,他只是想要让别人以为自己疯了,哪怕是嘲笑自己也好。 比起离不开的村社众人的厌恶,他宁可别人跟在后面说他疯了,至少那样还有一丝名为可怜的情愫。 厌弃与嘲笑,当人们难以破局只能两选其一的时候,总会选择癫狂和痴傻来换取嘲笑。 或许,当这样做的时候,这样做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许只是一种隐藏在群居动物内心深处的自我保护。野狗会照顾狗群中痴傻的,但绝不会照顾那些反咬一口的。 桑生也许觉得这样叫喊着回到村社,村社的人只会可怜地告诉他妻子……桑生疯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他叫的声音更大,走得更快,跌得更狠,喊得更响。 浑身的汗水沾满着地上的泥土,不惜一头锵倒在拾粪的孩童们遗漏的一块牛粪上,再站起身疯笑着跑回了村社。 他以为村社的人会骂他、会有孩子追着用石子打他、或者最好有人喊着桑生疯了然后跑回去告诉村社里的每个人。 可他从他那因为叫喊而有些乌黑的眼中,没有看到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村社的那些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后,便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孩子们忙着在诵读今天学会的三个字,男人们在忙着扛着那些从滨山拉来的石头,女人们忙着编织据说是做一种新豆子食物的芦苇席面。 都在为自己听到的和梦想的乐土而努力,谁又会去在乎一个并不想要这样乐土的人是怎么样呢? ………… 村社中,适正和一个名叫石锥的墨者石匠在那忙碌。 拉回的石头上画满了螺旋状的、仿佛膛线一样的炭线,坚硬的凿子正沿着那些炭线上刻出可以让麦粉豆浆汇集流出的痕迹。 适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远处还在那叫喊但声音越发小的桑生,笑了笑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会给桑生安排一个终生难忘的命运,一个生不如死的命运。 桑生是授田村社的农夫,没有钱逃不走。而他,将会在这个逃不走、离不开的地方,让桑生终生难忘这件事。 昨日墨子和他长谈之后,忽然提及了一件事。 墨子说,他会和几个墨者在这个村社小住三五日,让适就如平常一样做、平时一样讲。 墨子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凡事总要上下契合,如果适这几日说的和平时不一样,那么村社的这些人肯定会有所疑惑、询问为什么和平时讲的不同。 墨子想通过这种方式,最后观察一下适,也想亲耳听听适讲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和墨者的道义是契合的。 他相信,以自己七十的阅历,总能听出真伪,辨别悖合。 也或许,墨子也想看看适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处置一些事情,并且处置的方式是符合墨者道义的。 村社虽小,总有许多事。 从适来到这里后,原本的自治村社的基层组织分成了两层。 一层是宋国原本制度下的几乎没有掌控力、只有征税权和征伐劳役和军事义务的农兵半自治制。 另一层则是与原本的村社自治互助邻里生活融合在一起的、那些信奉乐土可以实现的、经常聚会和听适讲故事的人的集合。 这个村社是公田授田制村社,而非私田下的村庄,宋国也没有数十年后变法秦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加之没有成文法,因而村社的自治程度很高。 哪怕是杀人这样的事,也都是村社内部协商解决,或是自行复仇。 反正授田制换田村社没有土地纷争,集体劳役也是付出劳役地租与村社其余成员无关,村社众人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军赋、劳役,那不是适的权力范围。 但生活、生产、邻里关系、文化教育等,则基本被适掌握在了手中。 完善的自治村社,必然是二者合一的。 但适巧妙地利用乐土聚集下的众人将村社另一半的权力悄然夺走。 军赋、劳役本不是村社能决定的。刨除掉不能决定的这些事,这个村社真正的政治中心是那间简陋的盖着芦苇席的小屋。 尤其是村社里大部分人已经笃信乐土可以实现后,甚至原本的乡老都加入进来后,笃信乐土可以实现的人的集合基本等同于村社,也就等于凡是村社可以决定的事实际上也就掌握在适与适亲近的那些人手中。 这是一种隐藏的夺权,如果有一天军赋和劳役也不掌握在宋国手中的时候,这间土屋中的常客可以在一夜之间完全接管村社的权力,村社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应。 这是适的一种尝试,一种区别于秦国自上而下变革的尝试,难度比秦国的要难的多,但效果也好得多,也是唯一可能掌握一支属于自己而非国君力量的办法。 秦国的变革只需要大量小吏,而这种尝试需要一群至少在前期有梦想的基层人员,两字之差,难易不可较,效果也不可较。 适知道墨子想看的,只是他平日在做什么,是否言行一致、前后一致。 但,适想让墨子看到的,是他能做到什么,言行的效果又是什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桑生的事,他必须出面解决,而且要解决的很完美: 桑生不是墨者,所以不能用墨者的赏罚来断定;适不是贵族,所以不能随意处置桑生,也不能用罚钱、徭役之类的办法。 但他,又必须让桑生受到某种非常规意义上的惩罚,以确定村社今后权力的权威。 同时又必须让村社内和村社外的人确信,自己没有越权,在没有越权的范畴之内,让桑生终生难忘。 也让别人不敢忘、不能忘。 第四十五章 刑鼎未铸规已成(下) 太阳落山后,村社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向了平日夜里听故事的地方。 村社中点不起虫蜡。 有一点油脂不如自己留着吃掉,哪里舍得用来照明。更别说如司城皇府苑中点燃的明亮的、来自齐国海中的鲛人油。 墨子和一人如同看客一般,也一同走了过去,想要知道适会怎么处理桑生这件事。 与墨子同行的人,墨者称其为摹成子。 摹成子是郑国人,在未成墨者之前,最佩服曾经的郑国执政子产,精通子产曾颁布的刑书。 子产谥号为成,摹成子便给自己取名为此,是说想要做子产那样的人,在墨者之中专管赏罚之事。 在子产颁布刑书之前,各国用的都是贵族掌握有最终解释权的秘密法。 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如果让氓隶知道了法律,那么便不能威不可测,贵族也就丧失了最终的解释权和判决权,甚至可能会有“刁民”拿出刑书上的条文说贵族的判决不对,这是万万不可的。 摹成子也是低级贵族出身,但却支持成文法反对秘密法。成为墨者之后,更是相信墨子所说的三表之规,制定法令要依照那三表。 在知道了桑生的事后,他也考虑了一些,但却怎么也找不出最好的解决方法,能够对有赏而错有罚。 今日就算墨子不叫他一起,他也会随着先生一同来看看,看看适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两人结伴而行,来到那间土屋外的篝火旁,和村社中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坐在一旁烤火。 村社的人在忙完了一天的事,正在讨论桑生的事,几个人还为此发生了争论,有些竟然面红耳赤。 墨子忽然问摹成子道:“你看这里像什么?” 摹成子笑道:“先生不说,我也想说。这里倒像是当年在新郑附近的那些乡校。” 墨子想说的正是这个,微微点头。 当年新郑附近,乡校颇多。凡傍晚,总有城中之人相聚,或歌或酒、或论国政、或论君伯、或谈施政得失。 郑大夫然明对此很不满意,曾建议子产毁掉这些乡校,认为这样下去人们肯定会不安分,而且这些乡校之中总会传播一些激进的想法,动辄对七穆上卿或郑伯制定的政策加以评价。 然明的意见遭到了子产的回绝,并认为这可以知施政得失。 然子产逝后,郑国的乡校已经全部被毁,禁止再有这样类似的东西出现。 摹成子又听了一阵篝火旁的议论,评价道:“先生,这里又和曾经的郑之乡校不同。郑之乡校,各论东西,争执不休。这里虽然也有争执,但听他们这些人话中所依照的道理,又都是我和先生所熟悉的道义。郑之乡校,东西分别,各有其义;此间乡聚,东西之别,俱为一义之下。” 墨子仿佛没听到这番话,没有做出回答,而是盯着正在燃烧的篝火。 看着篝火中燃起的火苗,想着短短两日之内所见所闻,许久叹息道:“从昨日到现在,这处乡聚之所是第五件让我惊异的事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适和他无意中说起的哪句话,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成,如今天下的墨者,有多少?” 他是巨子,自然清楚。 摹成子知道先生这么问必有深意,回道:“真正的墨者,即便不算胜绰那样的人物,四百有余。” 墨子又问:“若这四百有余,人人均按适这般行事,有他这样的本事,又能让这样的乡聚波及到多少地方呢?” 摹成子回道:“先生,若是公室公子不管,一人可让一甸之人聚如此。适有才智,更晓天志,有良种与赌斗来的金钱,还有磨盘连枷等物,用了半年。人的聪慧是天生的,但智慧和天志是可以学习的,良种是可以收获的,所以若按先生所说,三五年是可以波及到四百甸的。” 墨子嗯了一声,拿起一支木棍扔进火堆中,又问了一个在摹成子看来似乎和这件事毫无关系的问题。 “昔年太公望封于齐,地有多少宽广?” 摹成子没有思索先生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便随口答道:“不足五百甸。” 墨子正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篝火旁有人喊了一声:“适来了!” 他是个信义之人,既说过只看不说,便真的只看不说,冲着摹成子点点头,示意让摹成子也不要说话。 风尘仆仆而来的适,早就看到了墨子。 但他知道墨子的性子,既说了只看不管,那就真的只看不管,所以也没有刻意去说什么。 篝火旁村社众人和适相处的久了,墨子名声极大,终究不如更亲近熟悉的适。 众人见适到来,纷纷嚷道:“适,桑生的事总要解决。” “就是,六指总不能白白挨打?” “要不是昨日墨翟先生亲来,你也会被打,那些种子可能都会被抢走。” 适一来,众人便让开了一条路,很自然地将适让到了篝火旁。 众人也不再是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圆圈,而是围着适成了一个扇面。 适压压手,众人也都安静下来。 “这件事是关乎到村社众人的,总要众人一起商量出个结果。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土地是君上的,授田与你们,你们并没有权力驱赶走他;刑罚又不是我们可以动用的;六指挨打也未必是桑生的本愿,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六指跟在适的旁边,嘟囔了一句道:“他还说你害了他呢,说你是恶鬼呢。” 众人也很不满这番话,适笑道:“他说我是恶鬼,我便是了吗?” 村社一人站出来道:“那就这样算了?” 适摇头,说道:“我是这样想的。我先问一句,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呀?” 这样的话,适已经灌输过数十次。 一问,便立刻得到了几十个人共同的回答。 “当然是为了你常说的交相利。如今你只买了几头牛,村社人多分不过来,一些事也不是一家可以做的,所以要交相以利,互助为人便是为己。只是为了得利。” 墨子在一旁暗暗点头,心说这样的道理,即便是一些新入的墨者也未必能够想通,这些村社中人想的倒是透彻。 转念再想,又明白了造成这种区别的结果:村社的确是交相得利了,终究还是一个利字。 适听到这些人都这样说,便道:“我讲个故事吧。世上有这样一群牛,都是黑色的。这些牛彼此互助、犄角向外,抵御虎狼。忽然有一日,一头牛的毛色变成了白色……假使在这群牛看来,白色就是最大的罪恶,那么应该怎么惩罚这头牛呢?” 众人一想,便道:“那就将他驱逐出牛群。” 适道:“既然这个故事是这样的道理,那么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吗?大家在此相聚,近是为了交相得利而互助,远是为了乐土将有一日实现。但桑生并不相信,那么大家就不再与他交相得利就是。” “收回授田,那是公族的权力,所以公族可以用收回授田的方式惩罚。罚没钱财粟米,与军赋丝帛粟赋并无二致,所以那也是公族可以动用的刑罚。” “对我们来说,交相得利,另其不能得利,便是我们可以施加的惩罚。” “因而,我觉得可以这样做。” “数家共用的牛,桑生家不再可以使用,但他也一样不再需要履行喂牛的义务。” “村社的磨盘、碾子,桑生家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拿钱或是粟米,因为他没有参加磨盘碾子的劳作,所以他不能使用。” “聚会的场所,他还可以来,因为他曾经为此夯土,但一些新的种植之法不能听。” “村社日后收了宿麦,每年共同拿出的预备荒年的粮食,在遇到荒年的时候桑生家不能食用,只能花钱去买。” “其余的事也是一样,凡交相得利的,他都不能参加。诸如军赋、演武、征战、粟税这些不归村社的人管辖的事情,一切如旧,这不是我们现在可以管的。” “大家考虑一下,可以的话,就这样办吧。按照公用耕牛的几家一起商量,达成一致后选出一人陈诉同意与不同意,再做最后决断,不要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说完后,篝火旁的这些人便按照平日一同喂养耕牛的认分开,各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上去很乱,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虽然分瓣但却围着一个中心。 适知道,自己用了自己非常不喜欢的手段,将一个村社中的人,人为地制造了裂痕,分成了两色。 信的。 不信的。 当信的占到多数的时候,不信的不会说自己不信而只会说信。 他给了这些人希望,已如今的权力,最大的惩罚就是断绝某个人的希望。 看得到的希望,在破灭的那一瞬,是最可怕的惩罚。 适清楚,自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这结果就是桑生从此在村社被彻底孤立。 即便孤立,桑生也没法走,他是授田制下的农夫,没有钱哪里也去不了,而且因为需要履行封建义务的原因,逃走在贵族眼中是犯罪。 适用玉米地瓜土豆和冬小麦,让这些人看到了触手可及的希望,也让他有了一种他可以施展的惩罚别人的、名为破灭希望的惩罚。 交相得利,终究还是一个利字,也只有此字,能够汇聚更多的人,无需改成宗教。 很快,众人给出了一致的结果。 同意适的做法,从此之后,桑生不得参加村社的大部分活动。 军赋征召的事,众人没权利,也没必要。 本身那些事对村社这些氓夫而言就只有义务而无权利,自然也就没有剥夺权利的惩罚,只有加重义务的惩罚,而这只会造成不满,但这不满却与墨者无关,只与国君有关。 就在众人做出决定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桑生的妻子哭着跪倒在村社众人面前。 “适……你这是要害我啊!就算桑生做错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前几日就和我总说,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过上乐土中那样的日子。我也没有多想,谁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求求你,求求你,那些牛、磨盘还有备荒的粟米……我没有错啊。” 的确,她没有错。 适的决定,就等于害了她。 授田制下,按户授田,农业为主,注定男人就是主要劳力,也注定了女人只能附属于男人——其实本质是附属于土地,只不过恰好土地的拥有者按照此时的军赋田亩制度和劳力水平属于男人。 但,适却用一种似乎有道理的方式反问道:“我并没有害你,难道半年前你有牛马?你有磨盘吗?我只是让你家回到以前的日子啊,怎么能说是我害了你呢?” 女人哭道:“可我听了乐土,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你让我知道了乐土,又不准我靠近,怎么能是不害我呢?” 适摇头道:“墨者从不夺走别人的东西,也不可能夺走别人没有的东西。我该怎么救你呢?女人也能分到土地,从而让你作为一个个体加入到交相得利的互助当中?按户授田,你并没有,即便我想让你加入,哪一伍又肯让你加入呢?” “村社众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惩罚桑生,并没有惩罚你。你可以选择回你父亲的家,也可以选择和桑生一起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 女人在地上哭道:“可他对我很好。我舍不得。” 适叹息道:“那就是你的事了。我说,没有天命,自己的命只能自己管。是爱他的爱重于更好的衣食?还是更好的衣食重于爱他的爱?总要做出选择,不是吗?这是你的命,但不是你的天命。假如天命存在,那么不可更改,但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可以改。” 说完这一句,他不再管这个还在哭泣的女人,冲着村社的每个人,高高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这双手,有十二个茧子。是打石头磨出的、种宿麦握耒耜捏出的、敲麦种敲出的、种墨玉刨出的。” “十二个茧子,换来了宿麦、磨盘、种子。” “凡有光,必有影。想得到一件事的好处,也必须承担这件事的痛苦,这就是人的命!没有天命!自己要为自己所作的负责,所结出的果便是命!”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藏在后面的脚悄悄踢了一把沙土到篝火中,篝火被风沙一吹,顿时升腾起来,让他的身影显得更为高大和光明。 “现在,伸出你们手。让我,也让你们彼此看看,看看你们手上的茧、看看你们纺线搓出的痕。告诉我,那些粟米的多寡、布帛的长短,到底是源自天命还是源自你们自己?” 几十双手一同举起,不需要互相看,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手上的一切,于是高喊道:“我们自己!” 适的声音更加高亢,如同几个月前飞过的鸿雁惊鸣,大声道:“那你们愿意过上乐土中的日子吗?” “愿意!” “那你们愿意承受抵达乐土途中之苦吗?愿意用自己的手,驱赶那些所有阻碍你们适彼乐土之事之人之物吗?” “愿意!” 几十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喊出,震彻天地。 近乎狂热的喊声,掩盖了那个女人的哭泣,适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已经把她的命运在这个时代交给了她自己,授田军赋按户记亩,这就是时代,而他所给出的选择也是这个时代之下唯二的两种选择。 他不信天命,也希望诸夏九州都不信天命。 但不信天命,也就意味着自己要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人们在心里真的会愿意这样吗? 之后的之后,他又说了很多的话,一直说到人群散了。 散去的人群听到了许多没听到的东西,但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那是极好的。 一直没有说话而只是观察的墨子和摹成子没有离开,仍旧在逐渐暗淡的火堆之旁。 墨子看了摹成子一眼,摹成子点点头,说道:“他赏他所能赏、罚他所能罚,并无逾矩,亦无一句偏离我墨家之义。公正严明。这是我所看到的,先生又看到了什么呢?” 墨子想了想,只说了一句。 “即便他离开了村社,任何一个跟他学过的墨者,都可以站在火堆的最前面,村社众人都会觉得理所当然而且信任无双。宋公之令,在此村社再不如墨者之言。” 摹成子闻及此言,若有所思,就于这篝火之旁回味无穷,直到有一人跑来喊了一声在他身边的墨子一句先生。 “先生,司城皇请你相见。为墨玉鬼指之事。另外,韩赵魏三家传帛宋公,邀盟。” 第四十六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上) 传话的这名弟子正是从城中赶来的,城中现在都在讨论任地会盟的事。 墨子知道,只有出现需要守城这样的情况时,公族才会听从自己的意见。 但是会盟这种事,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纵使自己面见宋公或是司城皇,也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他听到司城皇要商量那些种子的事,还不知道皇父臧要做什么,但知道绝对不是因为打断了那名小贵族手臂这件事。 “他还说什么了?” “别的就没说什么,只说请先生一见,又说适曾说过那些谷米种子一粒一金,他深以为然,这等宝物自是能换这等的金子,愿意以金换谷。” 墨子想了一番,他以为是司城皇要用这些新的谷米来市恩于宋人,转念一想又不太对。 这些种子极好,产量也高,可是想要遍布宋地各处少说也要十几年。 若想市恩,既然身居司城之位,把握大权,只需要稍微做一些变革便可以让宋人牢记,又何必舍近而求远? 他想不通司城皇为什么要这些种子,而且是花重金来买。 按说这种子是适所有,算不得为官的俸禄,适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 他觉得这件事还是问问适的意见,于是叫人去将适喊来。 适急匆匆地赶过来,墨子大致地说了一下情况。 适一听,心说能换金子当然好,如果能换土地才最好。 宋国商品经济在陶邑一代已经有所发展,大量的私田都是可以买卖的,和秦国变法之后的土地制度不同。 秦国虽然变法,但是重农抑商,商品经济不如中原发达,即便变法之后土地仍旧是授田份田制。王翦灭楚前自污的时候,请求秦王多授田产,而不是自己多买田产,也可以说明问题。 宋国因为地处各国中央,武力不强可是经济尚算发达,陶邑更是商贾汇聚之地,买卖成风,有了风气才有一些可以买卖的私田,尤其是贵族手中数量不少。 适也不知道司城皇买来到底是做什么用,但听墨子说对方愿意出重金,想来司城皇这样的人不会和墨子说谎。 有钱就好办事,公田不能买卖,可是一些私田买卖盛行。当年吴起家中也是累有千金土地宽广,最后为了求学都变卖了。 他这样一想,脸上就禁不住露出笑容。 墨子见他面带笑容,问道:“你是想卖?” “是,弟子想要卖一些。” “司城皇此人,不知要这种子做什么。在你手中,总还可以行义。” “先生,卖一些是为了更好的行义。做什么事都需要钱,墨者为官需要缴纳一部分俸禄,用来支撑那些不能求学的人吃上粗米来跟随先生学习。既然为官的俸禄可以这样用,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己弄钱呢?” 墨子知道适刚刚成为墨者,之前听说的那些墨者之义也是别人转述的,所以一些事并不了解。 可听适说卖钱是为了更好的行义后,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解释道:“与人为臣,是为了劝谏主公行义。” “适,你可听说过当年从前晋文公喜欢士人穿不好的衣服,所以晋文公的臣下都穿着母羊皮缝的裘,围着带着漏洞的牛皮来挂佩剑,头戴破绢作的帽子,往来朝廷、参见君上。勾践喜好勇士,所以放火烧船,亲自擂鼓让勇士登船,互相踩踏被火烧死的有一百多人。” “既然君主喜好什么,下属就会做什么,那么如果这些为官的墨者可以劝说君主喜好行义,那么下属不就会有很多行义的了吗?俸禄相比于这件事,就像是鱼的肉和鱼的骨头一样,终究我们要吃的是鱼肉,可是没有鱼骨头便没有鱼也就没有鱼肉。” 听墨子这样一说,适知道这是自己和墨子之间的不可调和的路线分歧。 禽滑厘、孟胜、田襄子、腹等巨子,都是这条路线的忠实执行者,他不认同,历史也用结果证明了此路不通。 但,适一日不能成为巨子,就不能公开反对和修正这句话,尤其是他刚刚成为墨者,更不好反驳。 于是借着这句话,说道:“先生,那墨者至今为止又劝说了几位君王封君行义呢?” 墨子闻言,脸色有些暗淡,又想到胜绰之事,喟然长叹。 无声胜有声,无言胜有言。 适又道:“先生,那你看我在这村社,可算是行义了吗?” 说到这,墨子终于面露喜色,他很少夸赞弟子,但一旦入了眼,夸起来也不吝啬。 “你在这里做的,当然算是行义。” 适躬身道:“先生,有一人认为自己走路可以捡到一块金子,于是每天都低头走路到处寻找;有人只有百亩地,认为自己努力种植,每年可以收获二十个钱,那么十代之后的子孙就能有一块金子了。金子当然可能捡到,可是种植也能收获,难道不应该这两件事都做吗?” 墨子笑道:“道理是这样的啊。你在这里行义,是积微义而成大义。” 适哎了一声道:“可是小义做起来也需要钱啊。先生,我能聚集众人,不只是因为乐土,更是因为那几头牛。正如这些农夫,为什么要服役从征呢?他们又不是士,不会得到什么赏赐。” 墨子琢磨出了关键之处,沉吟片刻道:“因为这些土地是君上所有,所以不去征战不但会受到惩罚,也可以罚没他们的授田。牛是你的,所以你可以用不准让桑生用牛的办法,来惩罚他,而他和村社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样不对。” 适心说,先生你终于想到了生产资料所有权的问题。 想要说话有力量,必须要有生产资料握在手中。土地所有权名义上在国君手中,那么墨者想要发展,只能垄断非土地的一部分生产资料才行,否则没人得利,谁又肯为之付出呢? 想做成事,不能没有理想主义者。 想做成事,不能全靠理想主义者。 如果只是靠希望、或演说,那并不能持久。必须要让人得利才行,他在村社能够有这样的力量,很大一部分要感谢公孙泽输给他的两镒黄金。 如今司城皇要换钱买一些种子,做什么适根本不关心,不是什么人都会种植的,买回去也没用。 但是卖出的人可以得利,可以挖到更大的第一桶金,从而扩展力量,才能做剩下的那些事,汇聚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墨者当中,也可以让墨者组织有足够的运转经费。 当货币出现作为一般等价物出现后,当货币可以买到土地耕牛和其余物资的时候,没有钱很难做成什么事,尤其是很难做到他想做的那些事。 适见墨子还在思索,便又趁机说道:“先生,一群人走路看到一只兔子,这群人立刻散开追逐争夺;而集市中许多的兔子,除非疯子否则没有人会直接抢夺。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 “这个道理是可以依靠的。那些牛为什么他们认为是墨家、或者说是我的呢?是因为人们都接受了所有权的道理,这个道理是大过许多其余的道理的。 “也因而他们尊重我的意见,实际上有些人只是尊重那头牛,只不过恰好那头牛是我的。” “先生既然认为弟子在村社做的这些也是在行义,那么我们便可以做更多这样的事,积微弱的义而成宏大的义。先生也听过乐土的传闻,如果那些东西掌握在国君手中……” 适没有直接说结果,而是笑道:“就像现在亩产一石,所以十亩地要缴纳一石的粟税。如果种植了那些亩产两石三石的作物,国君还会十亩地只收一石吗?” “如果先生认为可以,那我现在就希望先生将这些种子全都送给国君,而我也甘愿做一个稼穑小吏。” 墨子闻言大笑,哪里不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相信适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他和许多国君打过交道,怎么会不知道国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适这样说,是在反问,他也用大笑作为回答。 笑过之后,说道:“既然这样,明日就随我回城,与我和市贾豚、禽滑厘一同见司城皇吧。市贾豚商人出身,精通九数,又知还价,这种事我可不擅长。这种子终究是你的,或者说是唐汉与那赛先生的,你还是要去的,我墨家不好贪这样的功劳,让两人名声不显。” 虽是同意,墨子又正色道:“但如果司城皇要这些种子是为了行不义之事,莫说一粒一金,就算百金千金,那也不是可以出售的。当年越王与我封地五百里,我说若是不听我言不去行义,那么我就是将我心中的大义换了五百里封地,我又何必去越国出售呢?难道在宋国我把我的大义卖出去,还换不来封地吗?” 越国地广人稀,地多人少的情况下,价值最高的还是人口而非土地。 越国的五百里封地,也就如同宋国的五十里封地。 适很确信,以墨子的名声,真要是把心中大义卖了,五十里的封地还是卖得出的。 他见墨子许可,心头大喜。 自己傍上了墨家这条大腿,从一个鞋匠之子直接跃为可以和司城皇见面的人物。 虽说自己可能插不上话也没有决定权,而且只是作为种子名义上的所有人“赛先生和唐汉”的代表,可比起没傍上这大腿之前还是大为不同。 不是他有见权贵卑躬屈膝症,而是他必须在楚王围宋这件已经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之前,理清楚宋国内部的权臣和局势,为日后的事提前准备。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不便之处,适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 “先生,后日是十五,月圆之夜。附近那些听了乐土之说的人,都会前来相聚。我已答应这数百人,失信总归不好。先生能不能把时间向后拖延一下?” 墨子奇道:“是要讲什么事呢?” “先生,那些人月余之前,曾问过……女娲有体,熟人匠造?又想知道人的美丑、脸庞,到底是天注定的?还是可以用天志来解释的?为什么人们长得如同父母,但又不完全一样?” “我要讲女娲伏羲造人之事,这件事很重要,数百人都很关心也问过几十次。这件事讲清楚了,天志之说便可在村社深入人心,再无人可撼动;这件事讲不清楚,天志之说可以为磨盘宿麦,但却不能让人笃信天志的玄妙、可知、可学、可明晓、可释万物。” “若连人都能解释,人们便会想:那还有什么不能解释呢?” 第四十七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中) 并非每个人都关心天地万物的根源。 但大部分人都会关心从何而来。 人是天地万物之一,又是天地万物所被人认知的起点。 人从而来,是每个民族都有传说的故事,甚至比太阳月亮的传说还要多还要普遍。 正如他和墨子所说的那句话,当人可以被解释后,即便不关系天地万物本源的人也会相信这种解释的方法可以解释天地万物。 玉米地瓜土豆之于《乐土》;人被解释之于天志可以解释万物;是同样的一种关系。 人是最普通的,也是最神秘的,而适选的方向是最容易解释的方向。 不需要一次说完,但需要不断弥补。 适看了一眼墨子,小心地问道:“先生难道不想先听听吗?” 墨子摇头说道:“我既说了,这几日只看只听,当然不问。司城皇的事,不是村社的事,所以我才问你。后日的事,是村社的事,所以我不问。况且,我自有耳朵,也自有头脑,你说的是否合乎道理,我总能分清楚。” “我想知道很多事,但我也想在我知道的时候,被人也能听到,你又何必多说一遍呢?你做就是。” “我既然能分得清,你说得对是在启发我;你说的不对我会改正你。只是说出来你又怕什么呢?” “去做吧,就让司城皇等几日就是。” ………… 一日后,附近几十里内曾经听过《乐土》、或是被芦花用简单的草药治好过、或是亲眼所见那些收获之物的村社众人,三两成群地来到了适所在的村社。 宋少演武,今年又不是三年大演的年头。附近的土地多被开垦,也不需要再履行与贵族围猎的义务,正是一个相聚相谈的好日子。 适也为这一天提前许久就做好了准备,用剩下不多的钱买了许多豆子,用石锥帮他弄好的磨盘磨好了豆子,煮沸了豆浆。 没有卤水也没有石膏,但好在这时候的集市上已经有卖醋的,所以适买了一些醋,用醋加水来点豆腐。 这种办法比起石膏和卤水点的都好吃,只需要第一次用醋,之后只需要使用残留的豆水发酵变酸即可。 这是用酸碱度来让蛋白质凝聚,与卤水和石膏的盐离子效应相似,结果一样,而且更软滑。 他穿越前少贱,故能多鄙事,来到这里这些鄙事也成了高大上的本事,正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古话。 嫩白的豆腐准备的不是很多,每个来这里聚会的人吃不到多少。不过就像是上一次煮鱼汤加入的香菜和辣椒一样,这是一种看到见摸得着的希望。 为了这次乡聚,适还专门准备了场地。 宗教建筑的目的总是为了让人感到人的渺小,从而产生一种卑微的情绪,适便反其道而行。 不管是欧洲的教堂,还是华夏的天坛,都是将这种让人感到渺小卑微的建筑手法运用到极致的体现。天坛利用的是天人合一的手段,但站在天坛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却与天人合一背道而驰,只剩下天阔苍苍人微渺渺。 他既要反其道而行,便选了一处小丘,借助下午阳光从西边照射过来的角度,让人站在小丘上向东望去,让夕阳产生的天下蒙蒙的情景收入眼中变为每个人眼中的天下蒙蒙。 当人基本聚齐之后,适让村社中的那些孩子排成行列,正站在众人的西边,背后就是夕阳。他站在众人的东边,等一会做宣讲的地方。 这些孩子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也是尝试着将《乐土》变为后世乐曲,用以宣传的合唱手段。 凡有用的,都可去其槽粕取其精华拿来为人所用,适对于各种手段向来不择。 《乐土》的调子,在他看来最好是选用巴赫的《b小调弥散》。 前期沉重忧郁,配合《乐土》描绘的生活与现实产生对比。到荣耀颂这一段的时候,转为欢快激昂,也正好到诗篇中示意众人齐心的那一段。 只是他水平着实有限,这些村社的孩子也不容易掌握这么难的变奏,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也就是学唱最容易的《欢乐颂》。 待那数百人安静下来后,适叫人将挡在那些站成几排的孩子背后的芦苇席子忽然掀开。 提前计算好的角度和刻意寻找的斜坡,让阳光一开始恰好被挡住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当芦苇席被掀开的瞬间,金色的阳光霎时洒落,将所有人笼罩在阳光之下。 几十个稚嫩的童音,开口清唱改过之后的诗经七月,谶语乐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灌麦,二之日望雪。瑞雪湮踝,必得岁丰。三之日于犁,四之日墒玉。同我社邻,垄彼私亩,丘甸俱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童坐社屋,问字学经,爰求墨赞。春日迟迟,飞鸢祁祁。其心畅欢,忘及晚归慈母责。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壮月飞雪,取彼兜围,行摘鬼桃,猗彼伐秸。九月轧条,十月纺纱。色白若雪,布宽尺长,裁家人裳。 四月种豆,五月麦收。碾臼其获,伐粒为粉。一之日觱发,取彼玉草,为耕牛食。二之日栗烈,曰杀羔豚,朋酒斯飨,余肉藏冰。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圬窒存薪,封向草帛。悦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玉指豆瓜,禾麻菽麦。喜我农夫,我稼既同,调泥缮室风。昼晾牛饲,宵煮豚食。亟畜康肥,其秋播宿禾。 二之日左右演武,三之日祭飨先祖。四之日其蚤,雪化冰融。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适彼乐土,天志为斯。贵贱无常,各尽其力,待至于此,待至于此…… 篡改过后的伪七月,比起诗经中的七月流火少了一段。 少的这一段,适本来已经编造出来,但不敢让人传唱。 已有的最后一段已经十分露骨了,就差唱成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是快把那炉火烧的通红了。 也就是因为已有的最后这一段,让公孙泽给出了一句“顺非而泽、惑乱人心”的评价。 虽然露骨可也能解释,就说冬天演武祭祀祖先不是做造反前的准备工作,而只是传统习惯;歌颂一下春天到来万物更新,也不是影射新时代的到来,只是单纯地歌颂春天,仅仅是梦想而不是要去得到乐土。 如果加上那段没教这些人唱的最后一段,那就解释不清了,就现在这个实力早被腰斩弃市了。 和原本的七月流火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原诗是苦乐夹杂,仿佛一副写实的画卷,叫人知道农夫的苦和平日的生活。 谶改之后的,将所有的苦都改成了乐,就像描绘一个近在眼前的梦境,让每个农夫都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没有一句苦,没有一句痛。 但最美好的快乐,与真正的现实相对比,便是最苦痛的悲。 对比而来的悲,加上充满稚嫩和代表着希望的童音,与欢快的《欢乐颂》曲调,又给人以希望。 不是梦中的希望,而是现实的希望。 真到某一天的时候,这些传唱这些歌谣的人,便会左右演武、祭飨祖先,求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没人拯救,那就靠自己呗,简单的道理,就和农夫知道想吃饭先种地一样简单的道理。知道了种植可以收获,谁又愿意采集狩猎呢? 既然适告诉他们耒耜种植取代采集狩猎是天志,也是一种第四重乐土,那么既然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不去追求第五重乐土呢? ………… 人群中,同为墨者的公造冶的弟弟公造铸沉醉在这首乐曲之中,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击打在跪坐于地的腿上。 墨子在一旁看着,只是微笑,并未说什么。 墨家讲求非乐,公造铸却是个懂乐的人,不但懂乐还会铸造乐器。 公造冶与公造铸的祖父是楚国人,曾经被楚王聘为铸客为其铸钟。 铸造青铜器需要家传的手艺,春秋之时大多都是官营的,类似于匠户制度,父子相传。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些人的后代离开了官营,凭借技术游走各国之间。 青铜器铭文上有铸客某某的字样的,是聘请的手工业者;而铭文上有冶师某某的,是任用的官营手工业的成员。 当年楚昭王被伍子胥和孙武子灭国,逃亡到曾国,被曾侯所救。曾国也是楚国重要的附庸国,又有救楚昭王的功劳,因而楚惠王后来曾铸钟相送曾侯乙。 当时为了铸造编钟,曾聘天下名匠,公造冶兄弟的祖父也曾参与铸钟过程。 正因为知道铸钟的复杂和消耗的人力,也让公造冶兄弟认同墨家的节葬、非乐之说,成为了墨者。 小时候公造铸是知晓音乐的,非乐的乐也不是平民传唱的乐,是以墨子见公造铸击节沉醉,微笑而已。 当童音清唱第二遍副歌之后许久,公造铸才停下了击打不停的手指。 “如何?” 墨子一问。 公造铸想了许久。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一句没谈天下,最大的范围也不过是村社之间,所唱的也不过是春种秋收男耕女织孩童学字这样的小事。可这里的村社可以唱、晋国的村社也能唱,秦国齐国燕国的村社也能唱。万千村社,不是天下又是什么呢?” “一点没用丝弦钟鼓,不过是一群孩子在那清唱。可孩子可以唱,因为他们放风筝放了回家被母亲责骂;男人可以唱,因为他们修好犁铧准备耕种;女人可以唱,因为她们在摘鬼桃纺白布……男人、女人、孩子都能唱,便是天下人在唱,九州同唱,又有什么样的钟鼓之乐可以比此宏大呢?” “王侯封君,聚天下之铜,天地为炉日月为炭,亦不能铸出可与之比的编钟。此乐十年之内,必大盛于中原。楚国无雪植稻,只需改动一二也非难事。” “公孙泽说适顺非而泽,以公孙泽所学,真是没有冤枉他啊!哈哈哈哈……” ………… 正如公造铸所言,这谶语之诗写于此村社,却是在说天下的村社。正如后世传唱的那首关于江河波浪宽的歌曲一样,唱的是某条河,却能让每个人想到家乡的那条河。 远道而来的农夫听着曲调,尝过了软滑的豆腐,在童音的清唱和夕阳的斜晖中醉了。 脑海中这曲歌谣好像活了过来,变为一支木棍,在沙地上缓缓绘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一月灌溉宿麦,十二月盼着飞雪,雪花落地淹没脚踝,明年定是丰收年。正月里用恶金打好那种据说可以一头牛拉动的犁铧,二月里和村社的人下地种上玉米。种植在自己开垦出的地上,在上面弄出垄和墒,丘甸之间欢声笑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天来了布谷鸟鸣叫,孩子们坐在村社学堂中,在努力学习认字,希望得到教他们的墨者的赞扬。春日迟迟,晚上回去要背九数,可是风筝飞舞,便忘了九数放起了风筝,回家晚了挨了母亲的责骂。 七月流火,八月摘花。明明才是八月,可是田地里就像是下了雪一样,那些棉桃绽开等待收获。取来自己的围兜,女人们结伴一同去摘棉桃,男人们拿着镰刀收割玉米的秸秆。九月里把棉花轧条,十月里纺纱织布,布匹一尺多宽洁白如雪,正好给家人裁剪冬衣,还可以絮上棉花保暖。 四月种豆,五月麦收。收获的麦子用磨盘和碾子去掉外面的皮,露出里面的面,一整年都吃这个。十一月的时候,北风呼呼的吹,男人取来收获的玉米秸秆喂牛,围挡住牛棚不让北风吹进。十二月,杀猪宰羊,宴请乡邻,吃不完的肉就冻在冰雪中不会腐坏。 五六七八九十月之后,就要提前准备柴禾准备过冬。粉刷自家的新房子,用那种草木之帛,封上朝北的窗户,不让寒风吹进来,里面生上火。妻儿老小真高兴,要改岁过年的时候住进去,真暖和呀真暖和。 九月准备场院,十月收获庄稼。玉米、地瓜、土豆、小麦、南瓜、胡萝卜、芝麻、花生、黄豆……这些都收获了。农夫真高兴啊,收获完了,便要调和泥巴,修好房屋上漏雨漏风的地方。早晨要把牛草准备好,晚上要给猪煮食苜蓿。牛一定要吃饱啊,等牛长得肥壮的时候,正好种植宿麦。 十二月里北风吹,农夫按照学到的左右排列好演练军阵;正月里好日子,祭祀祖先和那些秉持天志的那些圣贤。冬天真冷,可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二月份冰融雪化,春天就来到了啊,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不一样了。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是天志,这样的乐土也是天志啊。贵贱无常、人尽其才的乐土啊,快点到来吧,快点到来吧…… 第四十八章 女娲伏羲双螺旋(下) 众多人沉醉在适刻意营造的气氛当中,幻想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场景,回忆着曾经真正见过的种种作物,观察着那些并没有被冻死的宿麦。 清脆的童声和夕阳交融在一起,之后又唱了几曲更简单的一些篡改过的诗歌。 适站在众人的东侧,等待着众人从歌谣的醉意中醒来,准备讲解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可是第一次讲有些复杂的东西,而听众又只是村社的成员。 他若和墨子交流,或可以用八笔万字的道理,讲解那种类似二进制的碱基对配比形成数万种不同的含义。 和字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八笔凑成许多不同,另一个是两对写出许多。 和这些村社人的人讲这些,既没有必要,也是犯了公造冶曾说过他的那种错误:不分听众而讲听众听不进去的东西。 众人已经不止一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一直拖延到今天,就是为了提前准备营造。 歌声停歇后,适叫人抬来了一面用白灰刷过的木板。 上面用木炭绘制着一幅通用的伏羲女娲图,没有任何的修改,就按照天下人熟悉的模样画的。 人首蛇身,而下半身交缠在一起,天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双螺旋结构。这只是巧合,但却为适的穿凿附会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幅图是适自己画的,上半身用的炭笔素描版画的手段,靠着初高中绘制黑板画的底子,上半身画的在此时算是惟妙惟肖。 魅力无穷的女娲、孔武有力的伏羲,彰显母性的胸口、体现父亲强装的肌肉…… 下半身交缠在一起的蛇尾,用的则是绘制三视图的办法,造成一种直观的双螺旋的立体感。 伏羲与女娲缠绕在一起的地方,画出无数相连的线。 这画,其实画的一般,但在村社众人看来却是美艳不可方物、威严不可直视。 很多人听过伏羲女娲的传说,当然一眼就看出了这画的是伏羲女娲。 适的传说中,在昆仑山上生出了许多兄弟远走四方成就人类社会的始祖。 故事在这里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地方:日后,若穷则只走九州外皆蛮夷;若达则远走四方自古以来。 他没有直接讲解女娲之体熟人匠之的问题,这是可以拖延到许多年后再讲的事,他要讲的只是一部分。 可他没有直接开始讲,而是在面前的木板上摆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陶罐。 陶罐的前面,放着一个木头做成的方格,从正面看这个方格的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支大陶罐。 适先将一个大陶罐和一个小陶罐放进方格中,众人只看到了大陶罐。 又放了两个大陶罐,众人也只看到了大陶罐。 最后放了两个小陶罐,众人便终于看到了小陶罐。 当这个简单的陶罐的道理讲清楚后,适终于讲起了女娲和伏羲。 “有人问我,女娲和伏羲长的什么样子。具体是什么模样,我没见过,但我知道女娲和伏羲一定是双眼皮、舌头能打卷。” 说完,他在寒风中吐出舌头,将舌头打了一个卷。 很多人笑了起来,也跟着他的样子学着。 只是有人能打卷,有人不能打卷。 那些不能打卷的人、那些单眼皮的人纷纷嚷道:“那我们就不是伏羲女娲的后人了吗?” 适笑着指了指刚才那个方格,说道:“舌头能打卷,是大陶罐;舌头不能打卷,是小陶罐。女娲和伏羲都是一大一小两个陶罐,所以你们说,你们若是能看到女娲伏羲,那到底是能看到大陶罐还是小陶罐呢?” 说完又摆出了四个陶罐,两大两小。 “女娲伏羲,相交生万人。可这些人有人是双眼皮,有人是单眼皮。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舌头可打卷,有人舌头不能打卷……种种这些,有人说是不可知的。但我要说,这是天志能够知晓的。” “女娲伏羲,是为父母,各出一半,便有不同的可能。” 将这四个陶罐重新组合了一遍后,下面的许多人终于明白过来。 适心说,反正如今孔子还不是圣人,那便拿他编个故事吧。 “话说当年孔仲尼,是父母野合而生。他母亲是单眼皮,舌头不会打卷。他父亲也是单眼皮,舌头也不会打卷。后来孔仲尼长大,母亲去世,他终于找到父亲。他父亲看了他几眼,便认定这是自己的儿子。那你们说,孔仲尼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舌头能打卷还是不能打卷?” 他这话一说完,许多人轰然大笑回答出来,也纷纷回忆着自己父母的模样特征,越发相信。 可也有几个女人听完这些话后,脸色微微一变,低头不敢看自己的丈夫,或是急忙把头侧到一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心说自己不过是想来听听天志乐土,哪里会知道这天志竟还能惹出之前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端? 适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不知道会引发多少家庭矛盾,不过他也不在乎。 又拿着大陶罐和小陶罐以及那个木方格做了比喻后,众人也都基本接受了这个观点。 源自父母,那自然是父母各给一半,组合而成一个新人,这是简单的道理。 但这个简单的道理,却让很多难以理解以为天命注定的事,变得豁然开朗。 适指着他画出的双螺旋的女娲伏羲的缠绕在一起的尾巴,点着上面的一条条的线,说道:“这一条又一条相交的线,每一条都代表着一种特征。按照我墨家大故小故之分,可称为大显小显。” “记住一句话,两大必显大、两小必显小、一大一小只显大。” “这些特征数以万计,不是我全能知道的,但我知道一部分。比如舌头、下巴、肤色、头发卷与不卷、眼皮、聋哑……我一一说,你们一一看,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呢?” 他一边说,众人一边参照,大多数人纷纷点头,少部分人则看着自己的妻子面有怒容。 那些面有怒容的人,在此时选择了相信适,而不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妻子。 适又道:“有人生出了聋哑或是兔唇残疾的儿女,便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上天,甚至认为这是惩罚。但其实并不是。只不过你身上便有那样的小显,妻子身上也恰好有小显,你们两个正常,可是生出的儿女却有可能是双小显。” “上古圣人知晓了这样的天志,所以制定了礼仪,同姓不婚、兄妹不睡。这就是为什么说上古圣人的做法很多都是秉持天志的原因,他们或许认为和天下人讲不通这样的道理,便把这样的道理隐藏在礼仪中。” “但并非所有的礼仪都是符合天志的。墨翟先生曾说,我有天志便如匠人又规矩,衡量而已。符合天志的,我们便继承;不符合天志的,我们就去改正。只有这样,才能抵达最终的乐土。” 适见众人点头,又指着伏羲女娲图道:“有人曾问我,若是天鬼还活着,会怎么看我们?” 这个问题,是很多人的疑问。 天鬼会觉得此时的人有罪吗?会觉得此时的人道德堕落吗?会觉得这样受苦是因为违背了天鬼的意愿吗?人应该怎么做才会让鬼神喜欢呢? 这是道德问题,而适对道德这两个字有自己的理解。 于是面对这个问题,他大笑道:“在天鬼生前,他是通晓全部天志的。在他眼中,美丑也好、单双也罢,只是天地的规律。” 停顿片刻,他又画了一个单独的双螺旋图,只是伏羲女娲的尾巴,而没有头。 指着这个双螺旋图道:“天鬼若活着,以他通晓天志的双眼来看,你我还有那些王侯,都不过是这样的双螺旋。他看不到单双眼皮,只能看到大显小显,所以说天鬼之眼看不到人,但却能够推测出人。” “我们所有人,在天鬼眼中,都是一样的双螺旋,只是这些交汇的线不同而已。又有什么分别呢?所以说,天下的人,在知晓天志的人眼中,都是平等的啊,并无天生的贵贱。” 适趁机又宣扬了一波墨者的理念,转而又道:“那现在你们知道了这种天志,我问你们。如果麦子粒大是大显,粒小是小显,那么选麦籽的时候是选大的还是小的?” 这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因为这些人即便不知道这个概念,但是技术上已经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麦籽。 适这样一问,这些人立刻从知其然变为了知其所以然。那些以为理当如此的问题,原来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天志,更是相信适所说的天志,真的可以解释很多的东西。 适又道:“同姓不婚、兄妹不睡,这是符合天志的礼仪,但这种礼仪不应该放到牛马等畜生的身上。相反,越是近亲,越容易生出双大显的子嗣,当然也可能生出双小显的子嗣。” 适失笑道:“可牛马生出双小显的幼崽,我们摔死就是。可父母生出了双小显的孩子,谁又忍心摔死呢?这就是人和畜生的不同啊,也是人的礼仪不能够用在畜生之上的原因啊。凡事想要将人的礼仪用在畜生身上的,那都是没有理解天志、曲解天志的人啊。这样的人,你们一定要小心,他们是阻碍咱们抵达乐土的最大的敌人!” 众人牢牢记住这句话,适又道:“天志无穷,但也是可以学习和了解的。正如我现在可以知道眼皮下巴头发的大显和小显,但是更多的就不是我现在能知道的了。” “我们墨者会想办法领悟更多的天志,将来培育出重数百斤的猪、吃的少长得肥的羊、专门取毛的羊、可以长得更快用以备荒防霜的种子、重达两千斤专门耕地的大马……这都未必是不可能的啊。” 他说了这么久,其实并没有解决从哪来这个问题,而是只解释了一小部分问题。 但这些问题,已经足够这些人相信天志,也足够让他们消化一阵。 至于更多,那是之后慢慢完成的。 他用天志解释了一些礼仪背后隐藏的物质,引发人们思索事物的本源,引发道德与礼仪到底源自什么。 他用天鬼眼中的人都是双螺旋,告诉人们其实在天鬼眼中众生平等,也其实在为日后解释天鬼做准备…… 可能将来的天鬼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灭世之后启发人们知识的机器人,当有一天他看到欣欣向荣的人世并且欣喜、想要融入人世的时候,他便死了。 所以天鬼喜好人的一切,美好与丑陋、善良与恶毒,对天鬼而言那都是生机勃勃的人世。 他用天志解释了人的模样和父母的关系,吸引了很多人听下去,感到好奇,也为稼穑之事提供了新的思路。 他用天志解释人的模样吸引了人后,又将乐土说成是知晓天志的推演,只要单双眼皮的事人们相信了,那么也会在种子和技术之外,相信乐土是符合天志的推演。 或许不久后他就要离开这个村社。可凡走过总有痕迹,他走后这些言语也会以这个村社为中心到处传播。 或许他走后,许多家庭会吵架,许多孩子会卷着舌头琢磨着父母的眼皮单双。 或许他走后,某一天有年画的时候,伏羲女娲的图会变成尾部一条条细线相连的模样,和之前的不再相同。 或许他走后,这些唱歌的少年长大了,变声了,但还会有新的孩子接替他们的位置,将这种习惯流传下去。 正如公造铸所说的那样,万千个村社就是天下。 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所行的方式,会如同秋原上的野火一般,在他培养出的墨者的传播下,用一种类似宗教又符合此时人们认知的方式,传遍九州。 这场聚会之后,他已经完成了在这个村社要做的起步,也提供了一个可以实行的样板。 只要有足够的钱,买牛冶铁租用借用给村社的人,并且有能力保护这些东西不被别人抢走就可以传播的更快,更有利益,聚集更多的人。 村社的事,只要有人,那就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做下去就是。就如种植,他种下一枚种子,十几年后便可收获许多的这样的村社。 而现在,他已经让墨子看到了他想让墨子看到的一切,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村社,将精力放到城市的事、官吏的事,贵族的事,列国的事。 第四十九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上) 适以正式墨者的身份,跟随着墨子返回商丘时,心情和从前大为不同。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商丘城,但是他第一次真正看看商丘这座可以追溯到帝喾时代的古城,因为他终于有那么一丝资格参与这座城市有关的事。 在此之前,城市再大,也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商丘城是宋国都城,按照周礼的规定,公侯国的国都的边长不得超过七周里。 数百年前,周礼绝对是最符合科学的,也是按墨子所说的最秉持天志的规范,完全符合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但现在已经相当过时了。 当时不管是筑城,还是侯甸采卫男、公侯伯子男的分封,都是按照最为有利于氏族制全民皆兵的手段来的。 夏商之时,邦国数万,一大堆按照夏里的面积的伯爵子爵。那时候一里是二百五十米,一尺只有十三四厘米。 商灭夏后,改用商尺。 度量衡变革后,习惯性的按面积说自己是伯爵子爵的习惯没变。 于是一群没跟着商汤灭夏的伯爵们忽然发现,按照商的度量衡,自己被商降级成了子爵,一堆子爵变成了男爵,一堆没跟着灭夏的伯爵还没有商的子爵领大。 等到了周灭商,所剩下的男爵基本都是夏之前的千年古国,按照当年商给伯爵降级成子爵的习惯,才有了蛮夷都被称作子爵一说。 楚是子爵,虽然弄成小西周,灭了一堆诸姬,连文王四友南宫适的封国都弄成了自己的附庸国,可仍旧在一定程度上遵守着周礼,城墙的边长不敢逾越,只能打擦边球。 宋国是周朝三恪,正宗公爵,在建国之初就可以营造边长七里的大城。但现在实力不济,更加不敢逾越。 商丘城并非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以现在的数学水平建一座标准正方形的城市不是难事。 然而正方形不容易钻周礼的漏洞。 商丘城最短的城墙是三公里,恰好是七周里,这没有僭越。 但是最长的城墙接近四公里,超出了七周里,这算是僭越。 虽然周天子当年被郑伯一箭中了肩膀、又有楚子问鼎轻重的事,权威已无,可那些礼仪大家还是要象征性的遵守。 哪怕是七雄已成的时代,七雄的主城最短的城墙都是七里,但是最长的城墙一般都短于九里。 天子的城是九里,公侯的城是七里,所以要钻漏洞就要最长不超过九里,但最短的也一定不能超过七里。 如果有任意一条边超过了九里,那就是超出了天子。 如果所有边长中最短的一边超过了七里,那就是超过了公侯。 各国人才济济,这样擦边球的手段层出不穷,更是彰显了此时的逻辑学智慧。 不管是周天子还是公侯国,建国之初没有那么多的人口。 这么大的城市,不可能全都是居民区,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农田。 现在人口增长,城内还是有一些菜田或是农田,而非全部都是住宅、集市或是宫殿。 营造数百年的大城,自有其过人之处。也正是靠着商丘城,宋国才能在晋楚争霸的夹缝中不断守城生存,也让墨子当年止楚攻宋有了坚强的后盾。 在适看来,商丘城已经算是相当宏大了。 城墙高达十米,城墙底部宽有将近二十五米,城墙顶部的宽度也有将近十米宽。 城墙附近有些天然的小湖泊,大部分都是城中人用来浸麻的,有人攻城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天然的护城河守护。 这样的城市和春秋之时,领着几十个人就能攻下一个男爵国俘虏男爵夫人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 适的家,算是城市的中心地带,靠近集市。 这一次跟随墨子前去见面司城皇,正好要从自己的家门口经过,怎么说自己的祖先也算是和宋国司城打过交道的人。 他们这一行属于为数不多没有马车就能进入司城皇宅院的人。 适跟随着墨子进入司城皇家中后,司城皇带人在庭院迎接,与墨子站在庭院的两侧见礼。 分庭之礼,墨子当得起,司城皇也必须做足姿态。 进入内室后,引领着跪坐到座位上。 墨子坐在东边,面朝西。 司城皇坐在西边,面朝东。 正北方空着。 市贾豚、适等弟子坐在南面,面朝北。 主人面东,能与之分礼相抗的平等朋友面朝西,至于等级最低的就要坐南朝北了。 北面没有人,因为司城皇找不出一个人比自己地位稍低、但又比墨子地位高的人坐在那里,所以只能空出来。 适这样的人,属于礼不下庶人的庶人,但现在的身份是墨子的弟子,因而有资格坐在其中。 案几上摆着各种餐具,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 好在只是宴请墨者,上的也只有一些粟米饭和一些豆羹,还有一些淡出鸟的酒水。 司城皇知道墨子要求节用、非乐,这一场宴请也就简单的多,没有任何的乐舞之动、丝弦之音。 吃饭不是目的,目的是谈事。 适与市贾豚作为弟子,并没有决定权,只能在一些问题上予以补充,真正和司城皇交谈的还是墨子。 适暗暗看了一眼墨子,想到昨天晚上的一些建议。 昨天晚上墨者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适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昨晚上,适讲完了伏羲女娲的事情后,众多墨者称赞不已。 只有刚刚解开那日适问他的三个墨者一人一升饭问题的辩五十四和适开了句玩笑。 “适,上回你随口编造奚仲的事,已经让公孙泽不快。如今又编造仲尼的事,等过几日这些人把这里发生的事传过去,他定要来找你。你总不好又说这是籍设之推吧?仲尼可是三岁就丧父啊,他父亲怎么能看看他到底是单眼皮双眼皮?” 适当时也是笑个不停,想到后世常用的编造名人名言的故事,心说凡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种随口编造名人行为的话不能再说了。 墨子倒不在意,此时村社之人只知仲尼之名、不知仲尼之事,这样的事说说也没什么。若说鸡豚狗彘,哪里比得上一个名士叫人容易记住? 他是相信适说的天志的,正如他经常举的辩术的例子:一个人一生只见过白马,于是认为白是马的特征。但实际上马的特征并非如此,而是需要总结出来寻找共同点、分出不同点。 适举的大显、小显的例子,不是白马那样的孤证,因而可以被认为是正确的。 墨子当然不会在乎公孙泽怎么想,反正儒墨两方的仇怨早已结下,就算这件事传到公孙泽耳中,公孙泽再想来找适的麻烦已经不易。 当时既说到公孙泽,又说到仲尼,便自然想到周礼,便又说起了如今晋之三家邀人会盟的事。 墨子是看得透彻的,齐国大乱,各国均想咬一口,说不准一场波及数国的大战就要爆发。 秦国与楚交好,咬不到齐国,肯定会趁机去咬三晋;齐国还在商丘的北方占据着贯丘,对齐国来说是块飞地,但插在宋国陶丘附近,这是三四年前齐国从卫国手中抢来的。 司城皇的封地很多在陶丘附近,按照利益去看,司城皇很可能希望趁着齐国内乱三晋伐齐的机会,拿下贯丘。 但墨子实在没想到司城皇想要的不止如此,还希望趁机借用三晋的力量来对付宋公一脉,更没想到适手中的那些种子会成为嘉禾,借用当年唐叔虞封晋的事来一场符合天命的分封。 他总谈非命,不信天命,因而在分析这件事的时候就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 数十墨者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司城皇要那些谷米种子有什么用,适也没有想明白。 但适早已坚定了把一些种子换钱的心思,因为墨家实在是太穷了。 墨者倒是有自己的工匠作坊,也能生产武器,但是这些武器从来不卖,而是只用来守城,所谓行义。 若是卖了,那就算是给不义之战提供武器,这是违背墨子想法的。 适心里却不这么想,但这时候也不好说,只能用行义这样的理由,想办法给墨家弄些钱,以扩充墨家的力量。 既然众人都猜不出司城皇为何要谷米种子,适便说道:“既然不知,那就不必去猜,明日叫先生问问便知。若是用来行不义之事就不卖。但如果既不是行不义,也不是行义,总可以卖。卖的钱我们用来行义,是一样的。” 这一点他已经说服了墨子,墨子也同意,便问道:“你想怎么卖?” 适早已想好,说道:“先生,您已经看到了村社的事,先生相信按照我说的那些办法可以亩产两石吗?” 这一点众墨者之中懂稼穑之事的也都同意,更别说墨子了。 适接着话头道:“既然这样,弟子有个想法。明日,我们可以包司城皇一部分土地的税。假使他有一片地,每年可以收粟两千石,那么我们可以用两千五百石包下来。” 市贾豚一听,顿时明白了其中关节,击掌称赞道:“适的办法好。若以什一之税的定额,是两千石。而用适的办法,却严格按照什一之数来取,可能会是四千石。如此一来,那些农户反而能得利。这正是一种行义。” 墨子听到包税二字,终究想的深远,忧虑道:“若此事成风,墨者可以做,别人学去可不好。他既以两千石包走,心欲得利,必收四千石,受苦的仍旧是那些农夫。” 适笑道:“先生多虑了。如今除了我墨者,谁人能以两千五百石之税得利?我们眼中的利,是行义;商贾眼中的利,是金铜。他们往来贩运,即可得利。其余贵族,全无此心,亦无此能。若包税只加赋而不改耕种之法,农夫不满,民意滔天。只有我墨者如今可以适当加赋,而民用更足。日后可以教出许多会新耕种之法的农夫,传走四方,岂不大为有利于天下?” “先生,我只怕先把这耕种之法传遍天下,王侯贵族收的赋税可就不是十亩一石了。以如今天下,能够秉持行义利天下之心的,除了墨者又有多少呢?与其相信他们,不如相信自己。至少,我们真的可以让人得利,积微义而成大义。” “况且,若那地富足,众人也能相信新的耕种之法。先生既然认为君之权乃臣氓之通约,弟子便认为要在新耕种之法传遍天下之前,先达成约法,定下亩之税额,以我墨者为监督,若其违约则……罚!” “若想言罚而能罚,便必须要有更多的人知晓天志,相信墨者的规矩。积少成多、累土成山,待到通约而成,这约法中也可以全然禁止包税之法。” “先生有剑,故能赏罚。墨者约天下之剑,弟子尚未得见。赏罚天下之剑如何铸?传天志之言为铜、集众人之心为炭、利天下之物为锡齐,此三物我墨家均有,何不铸赏罚之剑?” “我于村社,有此三心之剑,故可赏罚村社;若宋国有此三心之剑,可赏罚宋国;若天下有此三心之剑,便可赏罚天下,谁敢不从?” 第五十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中) 适已经把道理说的很清楚了,除了最后的那段关于铸天下赏罚之剑的豪言,墨子也明白了适的意思。 这是有事实根据的,只不过这个事实发生在未来。适可以以史为鉴,墨子却不能,只能听适的分析。 后世秦国变法后,税赋最高收到了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适要是现在就专心做个推广新耕作之法的人,宋国的司城皇肯定会提高税收,说不准还要作死去招惹各国。 宋国是有强国之心的,祖上也曾阔过,当年真是平齐镇楚。 哪怕在被齐、楚、魏三国瓜分之前,也曾雄起过一段时间,西北伐梁魏、东取齐之城,南夺楚之土,狂妄到最后觉得自己太厉害了以致人间无敌,于是叫人把三牲的血装在皮袋之中拿弓怒射,名曰射天。 当然结果也是顷刻就被各国捏死。 适可不想自己的这些东西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还是必死之宋国的衣裳。 还不如用最没水平的包税法先控制一片地方,因为墨子不接受封地。 如今他有权威的那个村社还是太小,可以做他适一个人的孟尝之薛,却不能做所有墨者的孟尝之薛。 后世太史公路过薛地,孟尝君已经死了许久,可是那里任侠风气的恶少年极多。 适觉得若有这么一块地方,弄成全是“刁民”的风气,也非难事。墨者为先锋,一群“刁民”为徒卒,便大有可为。 墨子也觉得适说的有些道理。四百墨者,可以守一城,却不能罚不义,而墨子自己也觉得鬼神赏罚之说有些难以支撑,也想尝试一下或可解决他一生都追求却不可得的赏罚。 众墨者对于适的想法热血沸腾,墨子犹豫后也是许可,于是今日来见司城皇。 宴席上,司城皇与墨子说了几句话后,墨子便介绍起跟随自己的弟子。 先说到市贾豚,司城皇叫人赐酒,连声称赞。 “陶邑之商贾,多说起此人,我也有所耳闻。不知另一位是谁?” “乃是新进的墨者,那谷米正是此人的先师所传。此人名适。” 司城皇也猜到了适的身份,问过之后又叫人倒酒,适又趁机说起当年子罕让邻之事,气氛便逐渐活络起来。 这时候的酒水很淡,可灵魂是自己的,身体却是原来的适的,原来很少能喝到淡酒,入口也有些不舒服。 适心说,就现在这酒的酒精含量,自己若是前世的身体,喝个一坛都不可能醉,酒倒是挺甜,这也算酒? 腹诽几句,有些微醺,不敢再喝,只拿勺子戳着那碗粟米饭,颇为失礼。 司城皇见状,心里耻笑,可脸上却仍旧挂着笑意,心说果然礼不可下庶人。 又闲说了几句,墨子终于问道:“不知司城要这谷米何用?” 司城皇其实并不愿意和墨子打交道,在他看来墨子这人事太多,动辄就问是不是要行义。 可他也知道墨子是属烈马的,认定的事根本不可能更改,也知道墨子的手段与墨家的徒众本事,说假话是不行的。 “先生想来也知道三晋邀盟的事。三晋势大,不可阻挡。楚王无厌,荆人数围宋。若将来战乱起,宋人必遭兵刃之灾。宋弱,楚晋皆强,不可不服,不可不贿。我想以谷米为礼,贿于三晋。若荆人再围宋,则引三晋为援。” “谷米虽贵,但比之数万宋人还是不如。莫说一金,就是十金,只要能让宋免灾祸,我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这话说的漂亮,司城皇以为墨子定会无言以对,难以反驳。嘴上句句都是墨子的道理,反倒似乎还要被夸赞。 却不想墨子正色道:“以物贿三晋引以为援,终非长久之法。难道楚王无厌,韩赵魏便不贪吗?不修政治、不治国事,岂能长久?若能修明政治变革法度,国富民强,宋人便可守宋,又何必贿三晋?” 司城皇嘿然一声,沉默一阵,终于说道:“君上多疾,我无大才,公族无才,只好行此下策。” 墨子勃然作色道:“宋国岂无才?古时圣王为政,任德尊贤,即使是从事农业或手工、经商的人,有能力的就选拔他,给他高爵,给他厚禄,给他任务,给他权力。做官的不会永远富贵,而民众不会永远贫贱。有能力的就举用他,没有能力的就罢黜他。” “你为司城,位高权重,难道你以为这是一种赏赐吗?爵位不高,民众对他就不会敬重;俸禄不厚,民众对他就不信任;如果权力不大,民众对他就不畏惧。这三种东西给你,不是赏赐你,而是为了让你把事情办成!” 司城皇知道墨子的脾气,嘴上连连称是,心中却道:“谁人敢用你们墨者?那胜绰何等人才?在项子牛手下闯下偌大名声,你说他不行义便召回,要是都行义,我这司城还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你们墨者中才能之士极多?可墨者只知大义,只认你墨翟,非我心腹,我岂能用?若你这些墨者都归属于我,你看我能做出多大事?” 心中所想,嘴上不能说,反而在称是后道:“君上素来知道先生大才……” 墨子直接回绝道:“君上可能用我的大义?” 司城皇佯装默然无语。 心中却想,我当然知道不行你的大义你便不做大夫,要不然我也不会说你。今日有求与你,就让你说上一阵,日后少见就是。你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见你,正好。 适在旁边看的心急,心说昨日和先生说的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说的如此急躁?你这话说了没用,司城皇怎么可能听进去?平日见您很是聪慧,您也教过公造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今天这是怎么了? 可惜他插不上话,只能干着急。 这时候墨子又道:“我们墨者,若不行义,是不能做臣隶的。做臣隶只为行义,不为俸禄。” 司城皇又敬酒道:“先生所言极是,我是佩服的。先生之言,莫说是我,就是楚王齐侯,又有谁不信?君上不用先生之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算想要行天生之义,又能怎么办呢?如今先生将那些谷米给我一些,我为礼而贿韩赵魏三宗,能免宋人之灾,就是我所能做的行义之事了。” 墨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反问道:“若我将那谷米给你,真的可以免宋人之灾?数年之内不动戈兵?” 这话在司城皇听来,觉得墨子已经心动,连忙道:“这是自然。以晋为援而制楚,先生之谷米可抵战车数百。所以还请先生予我一些。” 墨子沉吟一阵,似乎已经被司城皇说动。 司城皇也以为墨子马上就要同意的时候,不想墨子忽然道:“既然这谷米可抵战车数百,三五年内可以不动戈兵,那就减免三年的赋税吧。前岁大饥、去岁又修宫室,纵然君上不准,你总有自己的封地。” 司城皇一听这话,心头暗骂自己又中了墨子的辩术,话已至此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已经没用了,只好叹息道:“先生不知,我宾客众多,岁用不足,实在是难以减免。若无财帛,便难以聚才啊。我实在不是先生这样的贤人,那些宾客也不是墨者这样的只为行义不求俸禄的人,先生的办法我实在不能遵守。” 墨子嘿然一声,司城皇也不以为意,但凡和墨子见面的君王封君,哪个不是这样的?一说到行义的事便会原形毕露。 好半晌,墨子叹息道:“适说,这物是他的,在他不是墨者的时候就得到的。一粒一金,我若问你要,这金终究还是要从税赋和租税中出啊。到头来反倒是我们墨者不义了,若以义为宝,这金子我们是不能要的。” 司城皇一听,松了口气道:“先生所言极是啊。” 墨子似乎心事重重,长长地叹了口气,悠然长叹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用减免赋税,而又能行义的办法呢?” 司城皇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易》云,各得其所。文王之智,便在于此。我愚钝,是想不到各得其所的办法的。若是真有这样的办法,我一定会用。” 适听到这里,含在嘴里的一口淡酒差点喷出来,暗道:“先生!你还说你不会讨价还价?” 这哪里是不会?这分明是十分娴熟。 第五十一章 各取所需利非金(下) 先给司城皇了一个不可能的条件:用墨子的大义。这是司城皇不可能接受的。 接着一边骂着一边悄然让了一步:不用我的大义也行,那你减免赋税吧。司城皇当然也不能接受。 接着又把自己卖出去,说是如果要金子的话那就是墨者不义了。 司城皇大喜之下,远超之前的期待,当然要说几句漂亮话。 在司城皇看来,世上肯定没有又不免赋税又能行义的办法,既然你墨子感慨,我也跟着感慨——不是我不做啊,是世上没有这样的办法啊,你自己认为卖给我嘉禾是不义,还不快把嘉禾给我? 殊不知这话后面藏着一个陷阱,一个司城皇认为不存在但实际上却存在的可能。 司城皇没想过这种既不减税又能行义的可能,在他看来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 但在生产力的进步面前,这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 这种信心,是在墨子看完适以两镒黄金经营了半年的村社后得出的。 昨天夜里的商量结果,适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沛。 泗水亭大风起兮的沛、玄德屯兵奉先射戟的沛。 附近是当年逼阳国的封地,弹丸小国力抗晋霸率领的十三国干涉军二十九天。沛虽非古城,却也是逼阳乡聚之地,民风向来彪悍无比。 如今有沛、留、胡陵等千人的小邑,三晋还未真正崛起,宋国也没有迁都彭城迁民南下,这里还属于宋国的边缘地带。 沛,向南不远就是彭城。 可以说的理由会说给司城皇听,定能巧舌如簧说的很有道理。 不能说的理由则很多。 沛县土地肥沃,地下蕴藏着巨量的煤铁矿。 不远的徐州在后世是一座矿业之城,汉代便在这里设置过许多的冶铁所,至少存在三四处冶铁遗址和露天煤矿。 他知道的汉代冶铁遗址,一共就那么几处。一个在楚国手里过几年要归吴起治理,两处在郑国国都,几处马上就要属于韩魏,都惹不起。 宋国能选的也就彭城沛县这一处。 加之东边是越国灭亡的滕国,对越国而言是片飞地。适知道不久后越国就会因为吴人叛乱将国都从临沂迁回故土,对滕国的控制力会迅速减弱,滕国这样的小国容易搞事。 北边的薛国也是小国,是后世孟尝君的封地,但此时尚且还是个独立的侯爵国,实力不济。 加上鲁国季氏分出的费国、距离彭城不远的小邳国、倪子国……一旦越国衰落,楚国内乱,这几个国家都没有对外攻击的能力,只能自保之力,也是最容易被控制的一堆小国。 在楚越强大的时候,这地方看起来是块死地。 但适很清楚这两个大国很快就要出事。 一个战略中心放弃了根基的长江口,跑到临沂琅琊去争霸中原,被征服的吴人贵族早就蠢蠢欲动。 另一个国君四年内必遭政变,两个儿子和贵族各站一边少说要乱上六七年,然后全面战略收缩,舔舐伤口。 因而沛与彭城,这处在此时看起来是死地的地方,反而正是一处生机勃勃之地。 南可入楚、北可传道齐鲁,又是丹水、泗水相交之地。沿泗水而上可通菏泽陶邑,沿丹水而下可通淮水邗沟。 即将到来的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后,战国前中期的主旋律是中原大战,这里也可以避开。 他和一众墨者又对篡取一国毫无兴趣,这里的位置便极好。 单单是那几处铁矿和徐州的煤矿,还有那些小国的逃亡人口,就已经足够适选择这里。 而他也用“唐汉先生曾走遍九州,彭城与沛俱有乐土中所言的恶金矿,此物大利天下,然此物必须握在我墨家手中,我不信别人有行义之心,必取私利”为理由,很容易就说服了墨子。 之前在宴会上,适听得心惊肉跳。以为墨子是那种一言不合只会讲道理的人,不想墨子竟然挖了一个大坑将司城皇陷了进去,心头大安。 一旁的市贾豚可能看出了适之前的不安,悄悄触碰了适一下,叫他安心,心说只要先生认为是可以行义的事,哪里有做不成的呢? 果然,在司城皇跟着墨子一起叹息、追思文王衍周易各有所得之意时,墨子停住了叹息,说道:“不过我这弟子昨日说了一个既不用减少赋税、又能行义的办法。司城不妨听听?” 司城皇刚说完若有此法必然实行,这时候一听墨子说,哪里还能说不听,只好点头同意。 墨子看了适一眼,适起身行礼后道:“昔日越王授子墨子五百里之地,先生却因为越王不能行义而拒绝。如今先生仍旧不接受封地,因为封地的俸禄是归于先生的,这是将先生的大义出卖。我的办法,既能不售先生之义,又能保全赋税。先生难以决断,所以请司城定夺。” 司城皇微微点头,心下也没有敢小看适。 这人虽然此时名声不显,但司城皇相信以墨家之人才济济,若没几分本事又怎么能跟随墨子前来?那市贾豚名声早显,这人能与之同行,不可小觑。 适的理由早已想好,但今日听了司城皇要谷米的理由,便又多出一条。 “我自幼随异人学稼穑之事,自认有些手段。所以可以包一地之税,而让民用也足。此手段大有裨益,若司城与君上能答应先生的行义之道,我便推行全国;若司城与君上不能答应,我便只好包其一地,不减赋税而足民用。” 他稍微解释了一下包税的意思,司城皇便明白过来。 此时没有这样的事,但有差不多的事,比如一些大的商人会承包铜矿锡矿,每年上缴十分之三五的利。 但是征税权和土地这样的事,还真没有过。 贵族的封地与之不同,贵族封地的赋税是交给贵族自己的,而不是上缴的。哪怕后世赵之平原君这样的人物,在赵国改革后税吏去他的封地收税他都不同意,可想而知现在的贵族封地是一种什么状况。 这不是要封地,而是要免费做个税吏。 若换了别人,司城皇定然要考虑许多,但这件事竟然是墨子提出的,以墨子几十年行义的名声,司城皇根本不疑有他。 在司城皇看来,如果真有人说:墨翟你自杀吧,你自杀了天下就太平了……若是他能提供足够的证据,墨翟和一众弟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 这是墨子行义五十年的信誉,无人可以撼动。 适的理由也的确很充分,既然这些谷米是他带来的,那么他或许真有增产的稼穑之法。 至于适说的行义什么的事,司城皇显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办法推行全国,但是税赋不增,否则就不会这么做。 在司城皇看来,这些人无非是要征税权、土地分配权而非所有权、田正管理权和帮助他行使收租税的权力。 而军权、土地所有权这些人根本没有兴趣,只是想要在保持税赋不变的前提下提升民之富庶。 墨者的信誉是绝对信得过的,而这种事在司城皇看来只有好处绝无坏处:土地所有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随时可以收回,到时候那些增产后的土地岂不还是自己的? 宋国与变法后的秦国截然不同,根本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乡村自治程度很高,收税本身就是一件难事。 听适解释了一番后,他面露喜色,说道:“墨翟先生的弟子之才,我是相信的。既是这样,有何不可?只是……要在哪里呢?” 适躬身道:“沛。沛乃小邑,东靠虎狼之越,又近费、薛,此地荒芜,逃亡众多。我听司城说三晋势大,心想这三晋若强,未必不如楚贪,将来若有一日三晋南下,宋人也可迁徙沛与彭城,以为抵抗。” “司城可清点沛地之赋,定出数额,我墨者便包十年,每年足额供给。十年后若此法达成,也可再议赋税之额。” 这听起来其实就是后世县令做的事,郡县制的出现还早,楚国的县乃是半世袭的自治加封地军事县,和适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种事放在后世就是个县令的寻常工作,但在此时的宋国这算是石破天惊。 没有贵族会做这种事,国君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收拾贵族,同时也没有足够的官吏去这样管理。 司城皇还不是国君,而且行为向来与墨子不合,他招揽不到墨者。 这年月,有能力的都不会想着去做县令,而是会想着去做有封地的贵族。在司城皇看来,也只有墨者这样的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司城皇明白,有百利而无一害。 沛不过小邑,又要防止越人袭扰,又要收拢逃亡之民,本就难以管理。若是这群墨者能管好那里,那就再好不过,若是将来经营得好,正好可以作为自己的封地。 况且,司城皇的野心是五代之内夺宋,学那田赵韩魏,宋国若能得治、而且是以他的名义管辖下得治,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封地多在陶邑,要是有这么一群墨者帮着管理,那就简直是天降之福了。 却不想这群墨者选择了沛地…… 墨者中人才颇多,若是能够帮助管理自己的封地,十年后即弃,那自己的封地又会是什么模样? 那沛地终究不是宋国中心,又处在四战之地,如今越楚强盛,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司城皇心中已允,可还是有一事不解,便问对面的墨子道:“先生不做大夫,不受封地,如今这事又与封地何异呢?” 墨子郑重而又慎重地回道:“若做大夫、若受封地,乃为君臣。君不行义,我必劝;劝而无用,我必辞。” “如今这事,我墨者忠于的是心中大义,履行的也不过是定下来的契约,维护的也只是自己的承诺。又怎么能和君臣一样呢?我墨子如今是君上之臣吗?是你司城之属吗?非也,我墨家如今只是这契约之臣属,只是大义之吏隶。我自行义,我若行义我便不需劝我。” “墨者之利,为义;司城君上之利,为税。这正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是我墨家所取之需,非金非铜。” 第五十二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上) 司城皇见墨子说得郑重,也向墨子行礼,虽然觉得墨者太傻,心中仍不免敬佩。 他虽然心中已经答应,可是嘴上还没松口,只说要请问于君上,实际上是要和自己家人商量。 但他还是让市贾豚留下来,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可以让市贾豚清点数目、签订契约。 只说七八日内必有回复,墨子也答应送给司城皇玉米一对、地瓜两枚、土豆两枚,而且都是模样硕大的。 待酒宴散后,司城皇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儿子,询问这件事,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些犹豫。 皇钺翎反问道:“父亲,墨者可守信?” “墨者一言,驷马难追其舌。” “父亲,墨者可行义?” “若谈行义,赴之汤而蹈于火,死不旋踵。” “父亲可能用墨者?” “无义,不能用。” “墨者可有才?” “大才,只是偏要行义。” “父亲,若有一日,宋政归于我等,父亲可愿朝聘于三晋?” “三晋与楚并无异。可借势而不可信依。” “父亲,可有雄心?” “你我俱是玄鸟之脉、商汤之后。天降之血,岂无雄心?” “父亲,你可信墨者变革耕种之法,税费不减而贱用足?” “墨翟既言,谁人不信?” “父亲,若楚来攻,三晋兵未至,若无墨者可守长久?” “不能。” “父亲,沛、留之赋,可与陶、商比?” “皆五十乘小邑,如城之湖比菏之泽。又需防越,不过聊胜于无。” “父亲,沛地可有人愿为封地?” “东靠虎狼之越,南邻楚之大县,又近逼阳故土民风刁烈。欲祭祀长久,均不愿以此为封。一如楚之鲁阳不受大梁。四战之地。” “父亲,若沛、留大治,君上可能用墨翟之大义?” “墨翟早有名望,非我能比,无需以此为功。但凡君上,并不肯用墨翟之义治国,墨翟必不受。” “父亲,若有日宋政归我等,可愿墨者治宋?” “不谈行义,不谈非攻,不谈非乐,不谈节葬,不谈节用,谁不愿用?就算这些都不谈,君上若用,上卿必妒。尚贤之说,为君者虽喜,却不敢用,以免亲贵怨怒祸起萧墙。” “父亲,若不以墨为臣,可愿以墨为通约之吏?” “墨者守信,数年一换,民用既足,如封渔数年之泽,数年后数罟入而网,其获必丰。” “父亲,数十年后可撒网者,谁人?” “嘿……” “父亲,君上不日往任会盟,城中必有变,父亲可愿让墨翟之人在城中?” “非不得已,实不愿见。其人大义,与之谈如烈阳灼身、寒冰刺骨,又不能出言不恭,以免其弟子以之为耻行血溅五步之事。” 皇钺翎不再问,躬身行礼后道:“既如此,儿子愚钝,实在不知道父亲还有什么犹豫思虑的。” 司城皇心中的疑惑全消,哈哈大笑道:“若非你,我恐怕还要犹豫数日。既是这样,我明日便出城去见君上。” 宋依古制,宋公在没有围城或是特殊情况的时候,在商丘城东南两里外的地方建筑宫殿,并不是住在城中,以示身份的区别。 笑过后,又说起跟随墨子一同赴宴的适,只说墨家又多出来一个可以独当一面之人,又说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皇钺翎想起这几日的听闻,笑道:“父亲,那人在村社教人种植冬麦。不说那些奇怪的谷米,就是这宿麦之法,地不加增便可年收两季。墨者当然可以借此行义,又不减赋税。一年两收,便是将什一税变为了二十一税。” 司城皇还是第一次听说,问道:“冬日不枯?” “那人说不枯,或真可不枯。” “哎呀!若是这样,岂不是中了墨翟的计谋?如此一来,每年可收两税,夏一收、秋一收,又何必叫这些墨者借此行义?” 皇钺翎一听,急忙劝道:“父亲,万万不可。先不说何时种?何时收?五月收麦之后种植什么?这些手段都在那些墨者手中,如今还不知能否成功便加税赋,墨者必怒。” 司城皇哼声道:“怒又如何?他们既然行义天下,我加税他们反而更应该把这稼穑之法推广出去,否则岂不是那些氓庶都要挨饿?我若先加税,逼墨者将其推广如何?” “父亲,行义天下,而不是行义宋国啊。他墨者有这本事,又有那些谷米种子,更有一些奇思妙想省力之物。携种子去秦,秦王必喜;去三晋,三晋必争;去燕齐,燕齐必强……父亲不可为一时之利,而错失这样的机会啊。十年后,宋之庶农皆用此法,再加赋不迟啊!” 司城皇咬牙道:“想到这些粮食而不能征收,实在是心有不甘啊。怎么偏偏这样的人物,非要是墨者,非要去行义呢?为我臣属,喜好俸禄,该有多好?这世上非常之人,莫非都是非痴即傻?” 皇钺翎哀声长叹道:“适这样的人,不是不喜欢俸禄啊,而是他们喜欢的俸禄是义,而非金铜石粟。墨翟金铜不多,可义却满身,他是能够使用这些人的。父亲,我也曾想过,若是数百墨者均是家臣,何必如此谋划?” ………… 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双方都在不断学习和进步,只不过随着适的到来,双方进步的速度被人为干涉了。 在这之前,政权的更迭只是在贵族圈子内流转。不管是宋九世之乱、晋曲沃代翼、乃至正在发生的三家分晋还是田氏代齐,都是贵族圈子内的玩闹。 观周八百年,从未有王侯将相无种之事。 规则之下,人的思维已成定式,从未想过适将要做的事会对他们有什么不利。 而如果放到后世,刚有苗头就会被成熟起来的统治阶层掐灭,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要求一邑之地。 贵族们还在按照原本的速度前进,却不知道适前世在学堂学的东西,总结起来无非三样:普适造反理论、造反实战汇编、废土重建基础。 当然,前两本可以逆炼,不过适缺乏逆炼的血统,那就只好顺非而泽了。第三本想要逆炼需要以逆炼前两本为根基,彻底抹杀将人群愚昧化。 在适看来,墨者缺的是第一样,后两样样还是很有基础的。 墨子死后,墨家的辩术一派整日争论的问题,想象中应该是白马非马之类的问题。但实际上却是这样的:时间是否有长短?光线是否直线传播?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谁才能决定本源?将一物无限分割后是否还有体积?体积能否和面积相比大小?圆的定义为什么是一中同长?能否如同子墨子定义圆一样定义体积面积时间物质?宇宙是否是无限的时间和空间的统一?平面镜与凹面镜成像如何用直线传播的道理解释?力形之所以奋也,那么力到底是物体运动的原因还是物体改变运动的原因? 墨子死后,墨家的依附君王为官吏和平演变派,整日考虑的问题是这样的:如何最大效率提高军工生产能力?如何做到人尽其用?如何划分什伍便于管理?如何全面地规划守城战?如何提升守城的士气?如何防备敌人用挖洞、筑台袭击?敌人用烟熏怎么办?敌人用冲车怎么办?敌人用挠钩怎么办?如何将滑轮、砂轮等手段用在制造兵器上?如何规范化度量衡以确保生产标准? 最简单的一篇《备穴》看完,就是一本《地道战指南》,各种挖地道不坍塌的技术细节,连生化武器的防备都有介绍,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洗烟熏眼睛的药水。 唯一所欠缺的,就是一条可以实行的路线,这也是适与墨子之间最大的隐藏起来还未露出的分歧。 他现在就该为将来的路线斗争做准备,所以他在从司城皇家中回来后,决定请一部分墨者吃饭。 墨者的生活太苦,他想要在符合墨者大义的前提下,做那个提升墨者整体生活水平的人,从而成为一个墨者们人见人爱的小书记,而不是一个只知道行义和懂天志的苦墨者。 市贾豚还在司城皇府中,沛邑的事可能还要等一段时间,只要在开春耕种之前就行。 墨子告诉适,十天后墨者将要全部聚集,讨论胜绰和大义小义以及巨子权威的问题。 这十天的时间,归适自己所有。 他现在刚刚成为墨者,虽是做出了几件惊人之事,但是众人对他了解的还不是太多。 回到家中,芦花、六指正和自己的哥哥嫂子一起吃饭,吃的是豆腐,兄嫂二人吃的津津有味,连声赞叹。 外面堆着一对磨盘,适手里还剩下一点钱。 走到吃饭的地方,拿起勺子吃了几口,便道:“哥哥嫂子,以后我就是墨者了。要做的事太多,家里可能就顾不上了。我曾说,将来若是有了钱,一定给嫂子买件丝绢的衣服,恐怕也做不到了。” 嫂子咀嚼着一块软滑的豆腐,咽下去后揶揄道:“你看,我早就说我命里穿不上。” 芦花在一旁插嘴道:“适说,没有天命。” 一桌人都笑,或笑她,或笑她不准别人说他。 适笑着指了指瓦罐中的老豆腐道:“哥哥嫂子,我呢,成了墨者,可能不会有钱了,但是我把这个可以赚钱的办法送给你。人家常说,送人鱼不如送人渔网,这做豆腐的办法就是渔网。城中贵胄极多,做得好,三五年也能有些钱。” 嫂子想到适去滨山之前的话,问道:“你当初说的东西就是这个?” “那还能是什么?到时候哥哥做鞋,你便起个早,做些豆腐。如今这东西,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吃不上,卖些钱不成问题。你觉得味道如何?” 这一桌人都点头称赞,即便芦花六指已经吃过一次,仍旧觉得这实在是人间美味。那圆滚滚的豆子,怎么就能做成这般模样? 适的兄嫂心中欣慰,昨日听说适跟随墨子去了司城皇府中,显然是要做大事。他们这些日子也知道了墨者的行事,便是墨子那般的本事,仍旧是粟米饭,看来当墨者只能做事,赚不到什么钱。 既然弟弟能想着自己,这便足够欣慰。再说这豆腐之法,若是城中只有七八家,绝对是可以赚一些钱的,谁人不愿意吃呢? 如此软滑,配上韭花,均想恐怕周天子吃的也不过如此吧。 适说了一阵,终于说到了正事。 “这磨盘今日便安上,一会我去集市买头驴子,再买些豆子。还有一些从村社带来的麦粉,还请嫂子帮帮忙,明日我要宴客。” 麂抬起头,奇道:“墨者不讲衣食,吃这么好的东西,墨翟先生岂不以为你是喜好吃喝之徒?总不好吧?” 适狡黠一笑道:“今日不好,明日便许了。” 第五十三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中) 明日的明日是后日。 原想着明日请一干墨者吃饭,不过适和公造冶交流了一番墨者的本事后,适决定扩大请客的范围。 明日的请客也就变成了后日。 他对众多墨者还不太熟悉。 墨子教弟子,从不想着把每个弟子都教成全才。 曾有人求学,墨子就像是孙悟空拜师时一样,把自己知道的学问挨了问那弟子想学哪个。弟子便说你全教我不就是了?墨子瞅瞅那弟子,直接告诉他你又不是无双国士的底蕴,选一个能学明白就不错了。 因而,墨者大才;但单独的墨者不是大才。 适本想先和很有本事的拉拉关系,但和公造冶一交谈,发现有本事的人太多,除了那几个精通如何祭祀的,貌似都有必要拉好关系。 就像公造冶、公造铸这兄弟俩,一身的好本事,一个是墨家的“红花双棍”,另一个负责打造守城的兵器。 墨者非乐,公造铸虽有铸钟的本事,但却不可能用来铸钟。 在适看来,能铸钟,便能铸造另一样事物。将来大有用处,动静可比编钟大得多。 这样的人当然要请。 可这样的人要请,那做模范的、烧炭的、烧陶的、挖土的、垒窑的、做砂轮的、做滑轮的、木匠、石匠……这些人也便都要熟悉熟悉。 人一多,就不可能再是私人性质。 六指芦花加上他,还有哥哥嫂子又叫了邻里帮忙,七八个人忙了一整天。 麂以为适买来的驴是为了杀了吃肉,结果麂给驴做了一副诅咒视界的眼罩,套在安好的磨盘上开始了驴子的转圈生涯。 麦粉是从村社里借来的,适用木头片打了个条子,日后偿还。 他在村社既有名声,又有耕牛在那,众人便是送给他也未尝不可,可他不想坏了规矩。 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浆的功夫,适又让芦花将村社里人凑的一些钱拿给了哥哥嫂子。 “兄嫂,想要开这个豆腐和面食摊,需要一笔钱周转。家中的钱未必能够,我便和村社的人商量,各出一半。日后赚的钱,分成三份。一份是你们那一份的本金所得之利,一份是村社的本金的利,另一份便是嫂子的劳作钱。” “这豆腐店面食店,只能开在城中。城中贵族众多,城外百里内的财富多半被税赋吸入城中。开此店所得必然不少,但是规矩也好说好。你们出力得三份之一,他们出钱也得三份之一。” 嫂子没说话,这种事他还是习惯麂做主。 麂接过钱,只是点头。 适知道哥哥的脾气,点头就已足够当做承诺,可他还是将那枚削好的木头片拿出,让哥哥在上面刻了一个痕迹。 此时有六指芦花在这,也算做个见证。村社想要发展,前期必须将个人手中的资本集中起来,才能够买耕牛、渡饥荒,或是集中起来做点小手工业,此时的物质积累太难太慢,即便一间豆腐店也不是后世那般一家一户就能经营起来的。 豆腐芦花和六指都跟着他做过,就在一旁指点。 上一次做豆腐剩下的豆水,已经发酵,不再需要买醋,只是调和的时候需要不断搅拌。 适便在一旁和邻居将那些麦粉加水,调和成面团。 此时没有酵母引,也没有蒸锅,适便照着馕的方式来烤。 烤食面粉的味道吸引了邻家很多人,纷纷打听这是什么。适就让芦花撕下几块大饼,分给那些孩子吃,又让六指和他们讲些故事。 就这样忙了一天一夜,后日的早晨,总算是忙完了足够许多人吃的饭。 饭在适看来很简单,可在此时总是能让叫人食指大动的,也让适终于有机会吃上一顿像是那么回事的饭。 豆浆、腌胡萝卜丝、辣椒碎与醋调和的豆腐、馕饼、腌韭菜花。 这些让人看着就流口水的简单饭菜堆放在屋子内,适洗了一把脸,便端着一些食物去寻墨子。 天色尚早,进入墨子居住的草屋时,不少墨者和适打着招呼。那些吃过豆腐的,看着适端着的豆腐,回忆起那日的味道,又和那些不曾吃过的人说。 墨子在屋内刚刚起来,手中拿着一个适烧制的泥板在那看,昨天整整看了一天,连睡觉做梦都是些圆和矩。 泥板上画着一个圆,里面内接了许多正多边形,简单的泥板却让让墨子整整琢磨一天。 此时计算圆的面积,圆周率是按三来算的。泥板上的那些正多边形,已经证明三绝对是不对的。 周三径一、方五斜七,是此时代数和几何学的最深奥义,凡能懂此二物者均可为能吏。 周三径一是粗略的圆周率,方五斜七是粗略的根号二。 适的陶泥板上画了一个圆和一个圆内接正六边形。墨子能够看到正六边形之外还有不少的面积,如此直观,可见周三径一肯定是不对的。 他昨日琢磨了一整天,在夜里已有所悟,今日正好想去问问适。 方法是对的,在墨子看来赛先生与唐汉必有大才,别人已经做过的学问,自己只需要知道答案和方法就行,不再需要自己从新推演一遍。 不想刚刚睡醒,适就来了,墨子正要说他来的正好,就看到适端来的一些食物。 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开着玩笑道:“怎么,你也要学那些古礼,侍奉我这样的老人直到死?我还能动呢。” 适放下食物,面露苦恼的神色道:“弟子有件事想要请教先生。” 墨子一听,也就没把食物的事再放在心上,问道:“何事?” “弟子曾听先生说,楚王好细腰而宫中多饿死。弟子如今教人种植宿麦,做出麦饼,若传入郢都,楚王必喜,以为此物可以强国,定会带头吃以让众人种植宿麦。到时候楚王宫中是腰细者多?还是腰粗者多?” 墨子哪里能不明白适的意思,看着适拿着的麦饼,哈哈笑道:“郢都甚远,你是想让我做这喜食麦饼的楚王?” 适笑而不答,知道墨子年纪已大,牙齿已经松动,便撕开了一张馕饼泡入豆浆之中,递过去道:“先生整日粗粟,可年纪毕竟大了。若是先生也觉得好吃,想来这食物的味道是不错的。既然不错,那么麦子就不再那么难吃。既然麦子不再难么难吃,宿麦之法也就更容易推广了。” 墨子接过那罐豆浆,失笑道:“如你所说,我要不吃,反而是不利于天下人种植宿麦这样的有利天下之事了?” 适也笑道:“您是追究事物本源的人。这东西,在我眼中是都将麦饼,在您眼中岂不就是庶人最常吃的菽豆羹和煮麦粒?” 墨子没有吃那罐豆浆,而是摇头道:“我也是人,我的眼睛和你们的眼睛没有任何的不同,怎么会把这豆浆看成菽豆羹呢?菽豆羹是菽豆羹,豆浆是豆浆,这不能不分辨啊。菽豆羹源于豆、豆浆源于豆,你可以说这都是豆,但不能说他俩是一样的。这是白马是黑马的问题,不是白马是马的问题。” 适暗暗吐吐舌头,正要说些什么,墨子叹息道:“你刚刚成为墨者,是不是以为墨者就一定要吃粟米饭?别的就不能吃?你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耕柱在楚国为官的时候,也不是整日吃粟米。胜绰与项子牛为臣吏的时候,难道就不能吃肉了?不是这样的啊。” “那些出去为官的,或是不与我一同行义的,我是不管的,更没有说只准他们吃粟米。” “世人都以为墨者只能穿短褐吃粟米,其实跟随我的这些人是吃不起啊。墨者众多,跟我求学的人大多家财不多,和你一般。既要求学,就不能做事,还要吃饭,我又不受封地,还要准备守城的器械,哪里有钱呢?” “至于说节用的道理,我不用同你讲,我只说节用之外的原因。墨者行义数十年,往来齐楚鲁宋,不吃粟米这数百人又能吃什么呢?” “世人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作为墨者是不能够不明白的。跟随我行义的这些墨者,吃的都不好,因为没有钱啊。可那些为官的墨者,也并不是每日只能吃粟米。节用不是这么节用的。” “我原来出行的时候,还乘马车用来装竹简呢,只是后来没钱吃饭便卖了……等市贾豚回来,你问问他,这数百墨者跟随我左右东西,一年要花多少钱?” “如今你要在沛地行义,没有钱又怎么能行呢?这时候又怎么能把钱用在食物上呢?若我们行义到最后,是为了天下人都只能吃粟米饭,那还不如不行这义呢!” 适苦笑道:“可是商丘城内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墨子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问道:“你做事,总有根据。今日这事,你刚才说楚王好细腰之事,我也明白了。只不过既要这样,又怎么可以让我在这里吃呢?不在街上吃,何人能看到?何人能知道宿麦麦粉是如此味道?这件事你想的很对,可做的却不怎么对了。” 适再拜行礼,这才道:“先生的教诲,我记住了,是我之前还没有完全明白。但先生只说了节用之外的道理,我等墨者就算有钱了,也不应该大肆费用,而是用在行义上。” 墨子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您能够明白就很好。行义是墨者首义,而粗粟苦食只是行义的手段。我召回胜绰,不是因为他生活优渥,而是因为他只记得生活优渥而忘了行义。” 适见墨子这样说,终于放心,再三表示自己一定会记住行义而不会只知道俸禄后,才终于说起了这件事。 “弟子已经准备了数百墨者的食物,是想将商丘所有的墨者帮着传出麦粉的名声以便将来多多种植宿麦。只是以为先生是那种将苦为乐的人,所以想要先来询问先生。” 墨子失笑,伸手摸着适的头顶道:“苦就是苦,怎么会是乐?个人眼中之宝物不同,或玉或义,可这苦痛却是相同的。有不可改变之物,有因心而变之物,这两种是不一样的。” “你能够这么做,那就说明你想的也对,做的也对,只是还不了解我这个做先生的。” 他站起身,也让适起身,自己端起那罐豆浆道:“既然你已准备,那就同去吧。你既说希望乐土之中人人都食麦粉,又说墨者当为前锋驷马,那咱们墨者今日便先跑步进入乐土吧。” 适跟在墨子的身后,听着墨子的最后一句话,哑然失笑。他所想的,又何止是推广麦粉这么简单,既然墨者太穷,倒是可以借此机会赚上一笔。 第五十四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下) 与一众墨者去吃早餐的路上,适也将后世祖冲之算出的圆周率告诉了墨子。 方法是对的,再去花数年时间演算就没必要了。 墨子还是决定亲自检验一番,用尺规画圆后量出周长再反验一下这个数值是否准确。 如果准确那就可以直接用,如果不准确就要再花些时间去按照适说的割圆法重新推算。 适的家门前,先来的后来的墨者们汇聚一堂,就在外面喝着豆浆吃着麦饼,引来一群人的围观,纷纷询问那是什么。 适便让六指和芦花拿着一些麦饼,掰开后分给这些人,又趁机传唱适考虑后删掉了最后一行和有反抗倾向的乐土之类的诗歌。 这样一顿刻意而为的饭,让麦粉和豆腐豆浆的名声只需要一天就能传遍整个商丘。 喝豆浆的时候,适蘸着豆浆在木板上大概画了一下水力磨盘的设想,以墨子和一干木匠弟子之才,做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先生,我是这样想的。将来一旦宿麦推广,总要磨粉。牛马之力太慢,水无穷无尽永不停歇,正好可用。” “到时候,便集众人之力,每隔数丘便修一座磨坊。或风、或水。以这个磨坊为中心,如在那村社一般,宣讲天志与墨者之义,或做祭祀之地。这样一来,人心相齐,又容易传播一些符合天志的耕种之法。” 他是想以水力风力磨坊为中心,做成一个又一个的“村委会”,当然磨坊什么的必须掌握在村社众人集体手中,由墨者来管理,而不是私人所有。 人多地少的时候,水力风力磨坊根本无法推广;而人少地多又忽然出现生产力的爆炸增加,各种简易机械才能够全面铺开。 随着战国战争的惨烈,人力只会越来越贵,能省人力的简单机械也将是各国急需的,也让底层终于有机会被当成人。 这种事贵族不可能做,也没有能力做,只能靠墨者聚集众人去做,然后全面铺开。 让墨者在基层成为第二权力,成为隐藏的无形之君,而且是超越封地与国境限制的无形之君。 墨子见过适在那个村社折腾的一切,也知道适的手段娴熟,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 宿麦如果推广,最好要有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作为轮转的作物。 宿麦如果推广,不把麦子磨成粉,仍旧是比粟米黏米都差的食物。但饼在口中,墨子清楚磨粉之后麦子的味道要比这些粟米黏米要强。 用上适在村社的手段,将磨坊作为宣讲的中心来聚集众人,这显然可以更快地将墨者之义在一些村社间传播。 磨坊作为公有财产,又能促进村社的人交相得利,也能加强村社的凝聚程度。 墨家不缺石匠,不缺木匠,缺的就是利用木匠和石匠去行义的办法和手段,适正好丰富了这一点,石匠和木匠也不用只能用来制造守城的器械。 至于人不够,墨子也没有担心。 众人追求乐土的愿望是强大的,村社里适一个人可以带出三五个人,以三十里一个磨坊来算,其实用不了几年就能像种植作物一样果实累累。 集众人之力,建一座磨坊,需要威信也需要足够的组织能力。 当可以集众人之力修磨坊的时候,其威信和组织力也一样可以集众人之力做些别的。 或许此时墨子想的,仍是适说的赏罚天下之剑。 但他没有想清楚的是,真到可以赏罚天下君王的时候,集身铸剑的这些人凭什么还要一个血脉高贵的君王在头顶呢? 握剑的下一任巨子,又岂能每个都是他墨翟这样想? 那为剑刃的墨者又凭什么不去自己去行义而非要求着君王行义呢? 当这柄剑有了自己的灵魂之时,到底是握剑的人决定剑的去向?还是剑自己选择主人是谁呢? 墨子更不会想到,适眼中的磨坊,只是一个代指。 公用磨坊有了,公用油坊要有。棉花推广了,集体轧花染色的地方要有。盐铁不专营,售卖盐铁的地方要有。有了铁器,专门的铁匠铺子要有。种种这些,学习耕种、堆肥、织布的地方还要有。 这些都集中在一处,靠墨者组织起来,在城市之外的村社,不是隐形的政治中心又是什么呢? 贵族为了军事用途,保留了村社自治的传统,这也为适这样的人提供了足够的机会。 在适看来,靠着晒盐法、铸铁术、纺织品,可以积累足额的财富。在没有确定可以掀桌之前,墨者的活动经费只需要从手工业品剪刀差中得到即可。 利润,农夫看不到。 收税、军赋、帛税、粟税这种明税,让君王和贵族去干就行,怨恨也由他们承受。 此消彼长、此恶彼善,那就以观后效吧。 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如齐桓公管仲一般盐铁专营官山海的,有那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出现贵族夺权封臣太强这样的事。分封建制之下,国君的头号敌人始终是自己的那一群有王侯将相之种的亲戚,还轮不到底层。 这些墨子没想到的事,于墨子而言也就意味着不用考虑。 但在想到的事情之内,还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很现实的事。 在适一旁的、曾和适一同做过磨盘的石锥先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适,你想的极好。那些水力的磨盘,想我和先生的木工之术,做出来也不难。你心灵而手不巧,我手巧而心不灵,这些事都不难。可是,你说的这些事,总要钱去做,钱从何出?” 不只是他这样问,一旁的公造冶等人也都纷纷附和。 孟胜在一旁道:“既然适有这样的行义之心,我还有些田产,售卖之后资助于他。” 公造冶闻言笑道:“你虽有些田产,可比起适要行的这些义,如一毛而比九牛。他在一个小小村社就花了将近两镒的黄金,若想用这样的办法,不知道要多少黄金才行。他钱不多,可是花起钱来,也不是寻常的士能比的。” 孟胜也知道按照适花钱行义的这种办法,自己家中的那点田产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又和适说道:“适,我与楚阳城的桓定君之嫡子自幼为友,他是个重情轻财之人,也可以从他那里借用一些。” 适一听这话,急忙拒绝,只说不用。 桓定君、严仲子这样的贵族,手中有钱,又有地位,借此来收拢人心,叫人念好。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千金,但对于那些受恩的人来说,则要用命来还。这便是义,一诺千金的义。 公造冶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孟胜,你也不要提那桓定君,这人轻财可是为了行义?不过是为了以财换这些心有任侠行义之心的人依附罢了。” 适不知道公造冶之前经历过什么,可是几次谈话能看出他对那些贵族相当不屑,他也没有多问。 孟胜摇头不答,也不争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都有自己的道理。 墨子边咀嚼那些被豆浆泡软的干饼,边微笑着听弟子们在这里争论,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他知道如果适真的会那种冶炼恶金的办法,加上那些棉桃鬼布,钱并不是问题。 不但可以解决墨者只能依靠那些为官出仕人贡献俸禄的窘境,也能做比以前更大的事,影响力也会更大。 曾经的陶朱公、子贡、猗顿等人,都是可以让君王分庭抗礼的地位。墨子觉得如今已有大义可以让贵族分庭抗礼,若再有了货殖之利,或许自己的学说也更容易实行,也的确可以配合那些稼穑之法让天下之人得利。 适咽下去一口嚼碎的饼,忽然问着身边的几人道:“你们说这豆腐、干饼,若是售卖给那些贵族,可能得利?” 他身边的这些人,不少人都是小贵族出身,还有一部分家世也算是大夫旁支,虽不说钟鸣鼎食之家,可也能参加上流社会的圈子。 孟胜先道:“得利是可以的。麦粉细腻,豆腐软滑,确实美味。” 一众小贵族出身的也纷纷点头同意,唯独不是贵族出身的石锥道:“可是,豆腐也好,麦粉也罢,只要做出了磨盘,谁人都能做。” 适伸出两根手指,摇摇手指道:“锥,可不是这样的。那磨盘下的螺纹做不出,麦粉就出不来。这是其一。其二,豆腐虽简单,可只要做的人不说,他们也难以做出。况且,商丘人吃麦粉,或许十年后临淄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办法。十年,能做很多事了。” “公造冶刚刚说,孟胜的田产比起咱们要行义做事所需要的钱财,如九牛一毛,可是累积万毛就是一牛。所以一毛也不能轻视。以商丘为例,纵横七里,按照一里一处豆腐商铺,可容纳十余家。” “既能得利,五年内各取一半,五年后归其所有。或可一次出钱而得。看起来商丘一城所得不多,可是天下如商丘这样的大城又有多少呢?临淄、曲阜、陶邑、洛阳、晋阳、唐、曲沃……这样的城市并不少。” “只需三五个熟悉这些城市的人,便可以将这些渔获之术售卖出去,或是居住在那里的墨者自营。此物新出,别人并不会,每年百十头牛是可以换到的。” “我又有酿烈酒之法,又有那些菜蔬调剂,加上麦粉、酒水、豆腐、菜蔬,巨城大邑贵族商贾众多,正好得利。” “一可集钱行义;二来也可以让众民得食;三来天下也能知道这是我墨者手段显我墨者之名;四来将来鬼布之类的布料也好售卖……五嘛……” 他说到五,端着自己的食物来到了墨子面前道:“先生,我是这样想的。以在那些巨城大邑的食铺为我墨家的落脚之处。若有不义之事,我们也好能提早知道。若是将来我墨者前往别国,也好有休息吃住的地方。” 墨子嗯了一声,心说这正是守城之法的料敌于先,算是细作。 众人纷纷叫好,一方面是叫好与这种细作之法,另一种便是叫好与墨者之中多出来一个善于经营货殖之人。 墨者中并无子贡这样的人物,市贾豚精通做生意的契约,但是做生意的本事并不强。 酒肆食铺看似是不起眼的小生意,但后世太史公做《货殖列传》,里面有靠卖醋酒赚了一千万钱的张氏、有靠给牛马治病变为钟鸣之家的张里、有靠沿街串巷当货郎积累千金的雍乐…… 此时但凡有些能力、有些智慧,善于经营,掌握先机,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并非难事。 这些跟随墨子已久的墨者,心中大义未改,但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终究还是希望改善的。 他们也不希望过得多好,今日一顿饭,便觉得每天能吃个干饼、喝碗豆浆就算极好,不需要什么钟鸣鼎食。 如今墨者中多出来一个看似有赚钱本事的适,他们当然高兴,心中多想:“适真是不错,日后前往那些大城巨邑,也算是有个吃饭休息的地方。” 这与行义并不相悖。 但适想的也不只是这些,于是又说道:“还有一点。先生的才能公侯均知,但是都不愿意听我墨者之言。我想,在那些巨城大邑之内,传播墨者之义,这些墨者身份不显,而是作为秘密墨者。将来若有机会,也可以劝说君王行义,而且君王不知他是墨者,也不会连听都不想去听。” 这种秘密墨者的办法,墨子还从未想过。 适很坦然地说道:“这些秘密墨者的名字,登记在册,仍旧属于墨者,只是外人不知。由我这个书记记录登记在册,由巨子亲自掌握,知道其身份的也只有在那些巨城大邑内的一名墨者。” “一旦将来有事,也可提前得知。一旦城内有任侠行义之少年,也可以依靠那些食铺授其墨者之义。天下之言,均墨,先生以为如何?” 他说的坦荡荡,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墨子允许,那么所有的秘密墨者的名册,全都是自己这个书记经手的。 登记在册的行为,形成惯例后,明面的墨者也是他这个书记经手的。 书记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他有必要自己争取。他不搞阴谋,只能光明正大。 第五十五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上) 这些本该是秘辛的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组织形式不是秘密,组织形式越公开,组织程度反而越严谨。 对多数墨者而来,看到的可能只是今后往来各国的便利。 可对禽滑厘、公造冶这些人而言,看到的是如果再有胜绰这样的人,子墨子也不会等到胜绰三次不义伐鲁后才能知晓。 而对墨子而言,他要考虑的则是这些适所说的秘密墨者,如何才能遵守巨子的命令?如何才能领悟巨子的大义? 竹简时代,言传身教才是传授弟子的唯一方式。 适所说的这种超脱了师徒相传的组织形式,不属于竹简时代,这是墨子必须要考虑的事。 墨子沉默许久,缓缓说了一句话。 “竹简贵而草帛贱;篆文繁而吏书简。贱简二物不出,此事极难。” 竹简时代,最简单粗暴的强国方式,就是数人头的军功爵。一片竹简,写下名字,数着人头,再简单不过。小吏全靠师徒传授,这样才能保证思想上下一致。 墨子考虑的事,自有道理,也自有深度。 在墨子看来,适这个书记,要做的是将墨者精义用简单的文字记在竹简上,再教会墨者那种容易学习书写的文字。 教会了这些,然后才能做以此为基础的剩下的事。否则适要做的这件事便会极难。 适听墨子这样说,也回道:“先生年岁已大。十年太久,应只争朝夕。不通墨者大义的市井任侠,可以先学贱字,先闻粗略之义。日后草帛、吏书满载先生大义,句读标点分隔易懂,并无歧义,无需先生亲讲。” “一本经,便是一位先生。先生走入经中,化身千万。” 墨子反问道:“可在这之前,又怎么保证那些人了解墨者大义呢?” “这些人两年面见先生一次,聆听教诲,以免离群而索居,不解大义。学村社,凡墨者什伍一组,巨子若不在,以大义为准,三五人共商大义,符合大义的就做,不符合大义的就不做。先生如有什么新的言语,遣人而去,讲通方回。如此一来,先生身在商丘,不出一年,燕蓟之墨者也能知晓先生之义。” 墨子一听适说起村社,立刻想到那天商讨如何处置桑生的那件事。 那些公用耕牛的什伍,彼此按照适的道理讨论,然后又集中到适这里。但最终,讨论的范畴和讨论的意见,仍旧是适提出的。 如今适离开了那村社,但只要是一个真正的墨者前去,这名派去的墨者仍旧是村社的主心骨。这名墨者就算成为胜绰那样的人,也不用担心,因为下面的什伍也知道一些大义,他们不会同意不符合大义的做法,那样的墨者也根本不可能有权力。 如果做得对,符合大义和巨子之言,随意一名墨者都能在那村社常驻;如果做得不对,不符合大义违背巨子之言,就算是禽滑厘这样的墨者也难以在村社什伍中服众。 墨子明白过来,这样一来,最重要的还是巨子的大义,巨子的大义决定了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能做。 但这大义……不再是分散的、言传身教的,而是要统一成一个体系,以便让底层的人理解。 也就是墨子所认为的“匠人之规矩”,将大义变为“匠人之规矩”,而不仅仅是“巨子之一言”。虽然这两者此时看似是一样的,但细细深究还不一样,适是准备让底层的墨者也有规矩可以衡量别人、衡量自己,甚至衡量下一任巨子。 适所说的十年太久、只争朝夕,也说到了墨子的心坎中。 他自己很清楚,年纪已大,可是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墨者今后该怎么办也必须要提前考虑了。 而且要考虑,也必须要考虑适所谶作的乐土中的那些事物,而不是按照以前或是现在的模样考虑。 斗转星移、日月变幻,墨子也不想自己的学说成为被他嘲笑的儒生古礼,总要与时俱进。 他想:“或许,可以在几日后处理胜绰和齐国之事的时候,有所变动。” 不过他还没有想出具体细则,此时也就不便多说。 考虑之后道:“既然这样,等市贾豚午时归来,你和他商量该怎么办。他知道墨者众人的来源籍贯,又知道个人才能,商量出来后告诉我,我看看是否可行。” 适领命退去,不再和墨子交谈,继续吃饭,继续和那些墨者交谈熟悉。 辩五十四见状,与身旁的墨者道:“我以为适只懂辩术,原来还有这样的手段。听他唱乐土,说这麦粉,我没吃过,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味道。吃过之后,才明白……适的这张麦饼,敌的上我与人相辩数日。言语总不如这麦饼有味道。” 一群人都笑,心中也对适所说的乐土之说有了别样的心思。又想,若是天天能吃上这样的饭,确实很好,再说这东西也算不上是不节用,将来宿麦种植天下,岂不就能天天吃了? 这样简单的一想,这个刚刚加入的墨者便叫众人喜欢了不少。当然,这人也是知晓大义的,否则就算有千金万粟,又和这些墨者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一群人或是蹲着、或是坐在地上、或是倚靠在墙边吃饭,吃的并无礼节,却别有味道,笑语欢声。 中午时分,市贾豚从司城皇那里出来,适已经等了半晌。 见面后就说起了墨子让他找市贾豚做的事,递过去一张他一直捂在心口还热乎的饼。 市贾豚接过来吃了几口,听完了适的意思,拍了适一下嘲笑道:“适,你做事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可是做商人的本事我是鄙弃的。这麦粉,要么推行天下,大利于人;在不能推行天下之前,我们可以售卖。这就像是鱼,为什么要把捕鱼的手段也卖出去呢?” 他是商人出身,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商机。也明白就算随珠黄玉这样的宝物,从商丘转运到燕赵之地也需要半年之久,推广麦粉更是少说十年时间。 这期间贵族必然喜食,所得之利用来行义天下、推广麦粉,正好。 适明白卖鱼和卖渔的区别,听市贾豚这样一说,嘿然道:“我也知道里面有利,可是先生年岁已大,我说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如果沛地的事定下来,那需要一大笔钱,购买耕牛、骡马,制作木器工具。” “今年的百金,比得上十年后的千金万金。先生已老,我是想让先生看到天下安康的希望。” 说完这些,悄声问市贾豚道:“先生说,平日花销都是你来管辖,我墨者如今有多少钱?” 适既然已是墨者,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市贾豚估算了一下道:“若只是为了利,其实钱财不少。有铜锡不下千斤,那是用来制作守城兵器的。还有一些制作弩箭的角材、胶膈。这些事物都是好价钱,哪个贵族国君都会买,可但这东西绝对不能卖。” “除了这些,也就还有七十多镒金。看着不少,数百墨者吃穿均从此出,着实不多。” 说到着实不多,他摇头笑道:“按你在那村社的手段,恐怕不过三十个村社就要没钱了。你赚钱的本事我还没见到,可是花钱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一个鞋匠之子,根本不把两镒黄金当做宝物。难得。” 适在一旁干笑,心说没钱怎么可能办事? 市贾豚咧着嘴,自顾自地摇头道:“那日公造冶说起这事,还说呢。适这样的人,是真的无欲呢?还是说你在赛先生与唐汉先生那里,见惯了更好的事物以至于看不上这些黄金呢?他说,只你把金子随意花在村社一事,便知道你是个可交之人。” 适奇道:“早晨孟胜还说桓定君之子重义轻财,他可是满满不屑。” 市贾豚嘿了一声道:“桓定君坐在那里,下面的人就把钱收了上来,他有万金以百金买义。你……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嫂子,他们长这么大见过两镒黄金吗?公造冶这人,看着粗大,却是子墨子常称赞有智慧的。” 他又拍了一下适示好,可能市贾豚是那种喜欢肢体接触表达好感的人,适在心头记下这人的习惯。 市贾豚叹了口气道:“适啊适,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照你这样行义的办法,是要逼着我这个墨家管财货的成为陶朱公那样的人物啊。” 适也还拍了他一下,嬉笑道:“所以先生让我找你,让你为左我为右,来做成这件事。沛地的事,少说也要百余头牛马,长利我不看,只想着在半年之内抽出这些钱。七十镒黄金除去吃喝,所剩无几,真是九牛一毛了。” 市贾豚虽然叹息,脑袋也在飞速转动,片刻后点点头,已想到了具体操作。 秦未变法、管仲已亡,天下对从业的管辖没有那么严密,尤其是墨者这样的团体,很多规矩并不能约束他们,君王的规矩也就约束下那些庶农。 “宋地的商丘、陶邑等地,墨者甚多,可以为长久计,售鱼。洛阳、临淄这样的地方,都是巨城,往来缓慢,可以按你说的授渔。叫人带着麦粉、豆腐,还有你种出的那些辣椒之类的作物,给那些坐商看。” 他蹲下身,拿着手在地上画了几笔又道:“以五年为期,临淄洛阳这些大城,由石锥和斧矩斤两人帮他们修建磨坊,他们从本地收取麦子,出售麦粉。售价我们不管,五年之内也守信不再将这办法告诉别人,只收他们一笔金。” “斧矩斤得先生木工之学,公输班已死,先生也很少亲自制造木器。若斧矩斤和石锥也做不出来,那天下人也就没人能做出来了,或许只能去问问那位已死化为尘泥的赛先生和唐汉了。” “豆腐店和面食铺,可以让当地的墨者家人开办一家,这是靠气力得利的事,那些大商人入不得眼,也正好为我墨者将来行义天下有个食宿之地。” “可惜我墨者要行义没有时间,否则定能卖出几十万钱。陶邑商贾众多,眼光独到,他们不会错过的。” “晋地多牛马,猗顿后人又与戎狄交易,可以让那些前往巨城大邑售卖的人带着所得金钱,直接买牛马。一路上花费也要留出。” “回来的时候,分开返回。晋地墨者不多,难以照应,牛马太多草料不足,这一定要分出路线。以三五十头为一组,不可太多。” “回到宋地后,汇聚在陶邑,那里我们的人也多,提前在那里准备草料。聚齐后,沿河而下,正好前往沛地。” “往来一算,今年春天是不能用你说的牛耕垄作之法了,但肯定可以赶得上种植宿麦。咱们先去沛地,用你所种的那些种子和乐土之歌,传以大义。他们见到种植收获,也就会相信我们,那时候再借以耕牛。有了信任,才能顺势推行。” 这样说着,市贾豚已经在地上用手指画了数条线,这数条线最终汇聚一地,就是那些买来的牛马回来的路线。 哪里有大城、哪里有照应、哪里有在那里做官的墨者、哪里有欠着墨者情谊的巨富贵族、应该选派谁去做,他心中都有计算,力求完美。 第五十六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中) 适看地上线,心头惊且服。 自己做事,一人之智终究比不上术业专攻。 这些牛马如何赶回来的事,他就苦思许久,但市贾豚却可以把这些细节做到近乎完美。 看到适在那惊奇,市贾豚自嘲道:“适啊,你以为如今做商人容易吗?从萁子封国到楚之南疆,哪里有什么货物都要牢记。什么地方的村社彪悍狂野,更要知晓,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村社中人连秦穆公的马都敢杀了吃掉?” 这时候的村社和后世的村社不一样,一直延续到秦汉之时,村社的自治程度都很高,恶少年和胆大包天之人也极多。 莫说吃个马,有见财起意的连出城玩乐的晋侯都敢剁了只为劫个财。 做商人风险极大,城市附近还好,一些乡间的村民可不是那么老实的。平日都是全民皆兵,谁还没见过杀人? 太史公曾总结,只要有利可图,乡野间的少年能做出以下的事:杀人埋尸、拦路抢劫、盗掘坟墓、私铸钱币、侵吞霸占、追逐掠夺、不避法律、制作赝品…… 此时远离城市的乡野自治不是田园牧歌,乡野间风气凶狠的厉害,基层控制无力,远离城市的地方完全是混乱无序的自由。 市贾豚出身陶邑,那里本就是商贾聚集之地,又是陶朱公发家之处,商人风气极盛,他所知道的经商手段也多,其中的风险也知道。 除了风险,还有各处的风俗习惯。 太史公做《货殖列传》曾说:楚越之地出不了大商人,因为楚越之地没有冬天,那里的风气不懂得积累。遍地是鱼虾,树上有果子,刀耕火种采果子就能吃饱,所以风气不改发展很难——把此时的楚越换成适所知道的黑非洲,一点都不违和。 泗水以北的陶邑等地,经常遭受水旱灾祸,但土地肥沃人口又多,又四季分明,所以人们懂得积累也能积累下来,也有经商致富的风气。 按太史公的总结,吴越无富商;秦晋好农业;赵人多投机;中山国好赌卖艺盗坟墓;齐人乡土观念重不愿离乡;鲁地平时看似有仲尼遗风最讲礼仪,但有利可图的时候却比各处都狠;商丘附近君子极多宽厚庄重愣头愣脑很少骗人。 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与后世并不相同,但与现在的风气总是相似。 此去北地转运牛马,回来并不容易。 可不容易,还是要去做,适便问道:“既然定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做了?” “做也要等两件事。其一,这一次墨者相聚的目的是大事,必须在这件事完成后才能做。轻重不可不分。其二,我看来司城皇心意已决,沛地的事已成定局,但必须拿到竹契后再行定夺,否则我墨者大可以自己去洛阳临淄等地,积钱行义。” 市贾豚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道:“这样,我先去见先生,把办法说出让先生定夺。你随我去取五镒黄金,买些麦子,雇请村社的人先将麦粉磨出来。” 两人计较好了,适随着市贾豚回到墨者的草屋,等了一阵。 市贾豚自去见墨子,不多时返回,取出了五镒黄金,又在一片竹简上记下,说笑道:“这不是你这个书记要做的事,记这数字还是要我来。” 适也笑道:“我写的字如今还没几人认得,多写少写只靠心中信义,那可不行。” 市贾豚将金子递过去,又道:“先生同意了,等十天后就做。先生也让我告诉你,我和司城皇商谈之事,还要加上一条。那个村社的人都随我们迁到沛地,都是授田之民。那些跟你学过九数的孩童,就留在商丘,先帮着商丘的那些豆腐麦粉铺子做事帮工。” “授田之民,随土而迁。这是小事,众人也习以为常,你不必在意。司城皇有求与我等,墨家众人做事也不必守太多不合理的规矩,没人敢说。你若不是墨者,私用授田一件事,就够你挨一顿皮鞭了。” 适点头同意,觉得这办法极好,自己的思维也有些定式,没有想到这一点。 自己所在的村社是授田制村社,村社里的人可以被迁徙到别处,各国攻下城市也会经常将城中居民迁走,这种强制性的行为比比皆是,反倒是他有些想不到。 后来三晋崛起后,宋国为了避开韩魏锋芒,曾经举行过一次大迁徙,几乎放弃了商丘城,将附近的人都迁到了彭城,如今这村社就算是先行一步。 如今事已经定下来,他就要去忙磨粉和与村社众人商量迁徙的事了。 ………… 商丘城中,麦粉和豆腐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聚集过来。 商丘不是陶邑,但也是大城,汇聚了不少的商贾。 此时的大商人地位很高,各个贵族都要拉拢。 不提后世吕不韦那样商人为相的事,便是周天子也曾被商人要债逼得筑起债台躲在上面藏起来,远不是商人被皇权打压的抬不起头的时候。 这些商人求利,他们对利润的嗅觉不亚于苍蝇闻到腐肉。 一众墨者吃过饭后的第二日,麂的家门差点被商人挤破,都想来看看这些东西。 麂是个手工业者,虽不怕生,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在市贾豚与适坐镇其中,面前摆着一罐雪一般的麦粉。 适的嫂子暗暗掐了适一下道:“你这人,请你们墨者吃饭,吃的是黄黑的麦粉,怎么卖给商人却是这样雪白?叫人笑话!” 适噗嗤一笑,小声道:“这不能吃。里面加了滑石粉,白是白了,吃起来可不好。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吃的。” 嫂子白了他一眼,心道心眼这么样多,以前可没见到。 几个洛阳来的商人挤进来,看着那一罐子雪白的麦粉,连声称赞。再一看市贾豚也在旁边,心中暗道:“想从此人手中赚钱,却难。” 洛阳大邑,富户贵族极多,这麦粉在那里正好售卖得利。虽然转运不易,可是转运过去所获必丰。 市贾豚看着这些商人,想到适刚才和他谈过的那些事,心道这里外地商人不多,可是那办法要是可用,倒可以直接用在别的城邑。 商人们见到这样的麦粉,早动了心思,连忙询问是否售卖。 市贾豚摇头晃脑地说道:“未可知啊。” 商人心道,你卖就是卖,不卖就是不卖,这又不是你们墨家相辩,哪有什么未可知? 却不知市贾豚说的正是实话,在没有确定沛地的事定下来之前,是卖鱼还是卖渔,确实是未可知之事。 适在一旁帮腔道:“是否售卖先不说。这食物要好吃才行,又不是珠玉只要色泽好看就行。今日你们既然来了,那后日请诸位品尝。后日再来,还请奔走相告那些外地商贾,一同前来。” 商人一听,便明白终究还是要卖的,否则又何必邀请其余的商贾。 他们想来适说的也的确对,这麦粉是吃的,是否好吃还要吃过之后才知道,于是先散去,琢磨着后日来尝尝味道。 这样几波人之后,不大的商丘城商人们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打听,想要得利。 要准备这些人的品尝,适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好在有组织,人多好办事,于是请来一些墨者帮忙。 正是: 叮叮复当当,行义入庖厨。不见黍与粟,唯见雪粉白。 市东买陶盆,市西买油脂,墨翟亲操斧,削修擀面杖。 面热膨又酸,复加草木灰。酸碱两相厌,气孔省时出。 箸卷面如花,红枣含为蕊。糙手揉单峰,殷红只一点。 擀面大若斗,寒剑横与切。宽如腰间带,长如贵女丝。 支我大陶鬲,凝脂融滚汤。此时无秦桧,便以油条名。 齑粉羔豚肉,手转面团圆。双手轻合拢,入汤若浮鹅。 秦川无锅盔,郓城无炊饼。三晋不喝面,遑论味必酸。 调和酱与醋,磨豆煮饮浆。端来献商贾,商贾皆惊忙:吃麦二十年,不知花样如此多。 第五十七章 授渔取利朝夕短(下) 细腻的麦粉,离开了僵硬的麸皮,便有了吴越女子般柔软的身。 这个将要改变淮河以北之后两千年饮食习惯的不起眼之物,并非第一次现身人间,却是第一次展现自己可以这样的婀娜。 适请墨者吃饭,只求简单,这是节用,能吃就行。 墨者看来,麦粉是利人之巧、雕琢花卷是不利人之拙。 适请商人吃饭,力求复杂,这是取利,必须精巧。 商人看来,麦粉是可得利之巧、雕琢花卷是利上加利之巧。 凯恩斯主义的先行者管仲曾言,贵族富户最好烧火都烧雕花的柴禾,荒年大兴土木让饥民有饭吃,越遭灾越折腾不能让贵族装成心系灾民不奢侈,才能让财富流通,供养更多的手工业者,促进财富的重分配,灾民有饭吃,度过灾荒年。 规划经济的先行者墨翟曾言,集中国家的财富用来兴修水利、增加军工、建造房屋、开垦土地种植麻桑,不要把钱花在珠玉等奢侈品上。人口也要有计划地增加,少打仗少征税保证男女能见面生娃能养活,从而让每家生三个,在二十年内激增人口和社会财富总和,算起来比打二十年仗合算的多。 两人说的都没错,也都是符合各自情况和实事求是的办法。 在贵族的收入源于实物和劳役地租、贵族还没有权势太大以至分权严重、基层官吏不足、战争以争霸为目的、土地足够没有席卷全国的土地再分配诉求、官山海政策让齐侯拥有巨量财富的时候,管仲引导再分配的办法是绝对有益的。 在战争频繁、土地制度变革露出曙光、贵族堕落奢侈、王权不集中、大量游学之人可以入仕保证官吏数量的年代,墨子的集权强制发展增加人口的节用政策也是正确的。 这两种学派的分歧,用适计划在沛地彭城开矿的事做例子,就很容易分别出来。 墨子学派若要开矿,首先要和人讲清楚此物“大利天下”,用辩术论证此事是行大义,集聚财富和人力,上下同心,尚同共义,以守纪律和吃苦行义的墨者为先驱,带领百姓开矿,再将铁器售卖或是分配给人,从而扩大生产。 管子学派若开矿,认为用奴隶容易逃亡、这时候深山野林里一躲抓不回来;用百姓开矿,百姓不满,全民皆兵之下容易闹事。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矿包给富商,抽十分之三的税,剩下的事全让富商负责,用什么人开矿富商自己负责,管理和抓捕的事也归富商,富商对下面的矿工负责、国家对富商负责、间接管理,只需要把钱交上来就好。必要的时候再对富商施以重税,同时鼓励富商消费,从而调节财富分配。 这两种看似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和手段,却偏偏真实存在于这个时代,而且堂而皇之地记载在木简上。太史公曾读过也盛赞过,但从晋之后便有人认为这都是无用可笑的东西。 好在此时墨子尚在、墨者尚存,适能借用墨者的行义之心做出沛彭之事。 出售磨麦粉的手段,也并不是开矿这样的事。因而适可以不动声色地在吸取财富这件事上学学管仲的手段,又不会引起墨子的反感。 当宿麦推广后,生产力提升,可以养活更多非农业人口的时候,更多的城市手工业阶层将会成为墨者在城市的重要力量。农业的发展带来的粮价忽然降低,也会促使非授田制的人口成为手工业者,最终平衡。 简单的麦粉可以在每座商丘这样的大城养活几十户以此为生的手工业者,也能极大地促进这些城市的商品交换发展,促进货币的流通。 当然也可以聚集各国的财富汇聚到沛地,积累资本,从而用来“大利天下”。 适的手不算太巧,用筷子卷枣花、揉馒头、擀面条、包饺子这样的事还是会做的。 在适看来,麦粉是枪、这些精巧的吃法是子弹。子弹不能没枪,枪没有子弹也卖不出去。 把造“子弹”的办法告诉这些商贾,自己的“枪”才能更好卖。 反正都已经决定授渔得利了,那也不差这一点了,把如今能做的面食做了一遍。 适心想,自己这也算是顺应时代潮流。要不然不吃酸汤面的山西、不吃馒头的山东河南、不吃锅盔的陕西汉中、不吃饺子的淮河以北……这看起来可不是舒服,缺了那么一丝熟悉的味道。 这些集结了两千年饮食文化精髓的东西,足够震慑一番这些商人,也足够加快产生让适熟悉的感觉。 墨者们已经吃过不少用草木灰调和的发酵面,这时候来帮忙的一个个都吃饱了,往外走的时候都腆着肚子。吃的没那么精巧,味道倒还是那个味道。 商丘的很多商人聚集于此,吃的也是津津有味,称赞连连。 他们是真的没想过麦子会有这么多吃饭,也没想过麦子做出的食物竟能如此好看。 麦粉发酵之后,保留了麦香,又有一部分淀粉被真菌分解为糖分,更多出了一丝甘甜。 钟鸣鼎食之家常用的油炸食物,也第一次出现了麦子的身影。没有人会傻到去炸麦子吃,但麦粉条炸熟后味道真是不错,尤其是配上豆浆。 最真实的味道还是这些百吃不厌的主食,适也算是达成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野心,吃上了馒头,竟是鼻孔微微发酸。 商人们没有他这么多的感慨,饭入口中后所想的便是此物可以大卖。 差不多吃完后,市贾豚出面,一人发给了一支削好但没有烤干只是一次性使用的竹简片。 他也没多说废话,适之前已经和他商量过,沛地的事也已经定下来,正是可以授渔取利的时候。 “此物你们也尝过了,见过了。宋地我墨者自营。宋地之外,齐鲁燕三晋秦,以城为分,每城只要一人。你们将自己要经营的城市和所能收买的价钱写上,价高者得。” “不卖麦粉,只卖给你们制作麦粉和这些食物的方法。五年为期,五年之内我墨者不再售卖给别人,也只帮你们修建磨粉的磨坊。五年之后,该得的利也得了,到时候再说。” “墨者守信,这一点你们不必担心。诸位,请。” 说完叫一旁的六指端着墨汁和蘸签,送到那些商人身前,叫他们在竹简上写下价格。 商人们文化水平未必很高,数字和各大城市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虽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手段,都是商人,稍微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价高者得,自己承担风险,计算利润,给出自己能接受同时又胜过其余商人的价格。 几个洛阳来的商人对视一眼,这时候却没有机会交流,原本可能合作的伙伴此时全成了潜在的敌人。 洛阳是个代称,此时并没有洛阳的名号,金文和祭祀时的正式名称为中国、新邑洛、土中之类。 王子朝之乱后,既有王城也有成周,周天子此时的领地太小,这些地方可以算作洛阳城市群,洛阳可以理解为洛水以北的河谷平原,也可以理解为洛水一带的城市群。 那里既是大邑,又是天子所居,除了争权内乱几乎没有战火,富商极多。在戎狄强大的时候,洛阳可能还会受到威胁;可现在被大国包住,各国都已经展开了对戎狄蛮夷的全面反攻,再无蛮夷势大时。 即便天子权威已无,可也不至于真有哪国攻打洛阳,因此这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也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这些来自洛阳的商人当然明白其中的商机,更有那些善于投机的商人看到的更大的机遇:三晋将伐齐,伐齐若胜必朝天子,到时候各国的国君、贵族、使臣、随行齐聚,若有这样的食物,所获必厚。 几个商人均想,这是天赐的机会。若是这些墨者自己前往洛阳寻售,那里的商人更有钱,又怎么能轮到自己? 墨者守信,天下皆知。商人知道,既然墨者说会教会他们磨麦粉的手段,就一定会教;既然墨者说五年之内不会再传授同城的其余人,那么就一定不会传授。 稍微计算了一下利润,商人们心跳不已。 麦价贱,因为难吃。 但麦子又是重要军粮,所以每年的麦子收获数量不少。 一旦磨粉,这售价就不是价贱的麦子能比的,再做出这样的食物,洛阳等地往来的商贾定会选择在那里食宿,贵族们也多会购买。 况且只此一家,别处全无,五年时间定能积累大量的财富,又可以和这些墨者拉好关系,将来那些奇怪的谷米菜蔬也容易购买。一旦诸侯朝觐,短时间内就可以大赚一笔,此事不可拖延,必须早作准备。 他们不知道墨者为什么不自己取利,但因为对墨者的误解,也各自找到了可以让他们自己相信的理由。 一个商贾悄悄看了那些同行的人一眼,心中有了计较。 这一次自己携带的金子不多,想要在这一堆商人中脱颖而出极难。他便在竹简上写下了一个他自己无法拿出的数目,先拿下来再说,日后可以与这些同行之人商议,各出本金均得其利。 也有商贾决定不止买一处城市的,而是要多买几处,回去后再让亲族家族子弟管理,总好过这些墨者自己前往那些大城售卖,自己可得不到许多。 再者墨者木工石匠之术,冠绝天下,就算想要仿造,想来也不是一两日能完成的,这种空子不钻也罢。 各地的商人各有所想,各写数目,彼此提防,或是彼此想要合力。 但在众墨者睽睽之目下,难以交流,只能按照各自的心态去猜想别人的心态,或防备或信任,不一而足。 市贾豚打眼一扫那些人还在思索书写的数目,心头极为满意。适看不惯此时的文字,也就不看,各管一摊,这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 市贾豚心想:“怨不得适花起钱来,两镒黄金根本不眨眼……他能获利,所以才敢花钱啊。” ………… 商人们还在那里各怀心思的时候,麂与妻子在屋内商量起今后的梦想。 妻子便说:“这豆腐面食定然好卖,你看看那些花样。如今适也跟随了墨子,又出入过司城皇家中,难道不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帮忙让我们供应司城与君上的需要?这样,用不了多久,或可真能穿上丝绢,那日听他说,我只当玩笑话。” 看似木讷寡言少语的麂,却难得地立刻摇头,说了可能是这些天以来最多的一番话。 “弟弟是要做大事的。供给司城和君上,可以得利,但也有危险。如果有人想要对弟弟不利,便可以在我们供应的饮食上做些事,到时候又让弟弟怎么办呢?” “我们只供应周边城中之人,不供应贵族君上。城人命贱,命贱则事小,事小则无人动心思。让别人去供给那些贵人的食用吧,我们不要这么做。兔子皮虽然小,可要是手巧,也能缝制成一张大皮;一张上好的皮,裁剪的时候会担心,手便不稳,反而容易损坏。” “我听人说,出去寻找食物的老鼠,总会堵住洞穴隐藏自己的孩子;被猎人追猎的母兽,不会跑向自己的巢穴。我们不要做自己挖开洞穴的幼鼠,也不要做被猎人发觉的小兽。” 妻子微笑听着,只是点头并未反驳。一直都是如此,凡有大事,总要这个看似木讷的人做主,她也总是听。 难得听到这么多话,她反而成了话少的那个,听完后只道:“都依你。” 第五十八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一) 几天后,墨家那场意义重大的聚会之前,适的名声一如月前,再一次在墨者之中传遍。 上一次传遍,是因为他不是墨者,却在孤独地行着墨者之义。 这一次传遍,则是因为那场轰动商丘城的麦粉事件。 墨者之间这几天的对话,大多是这样的开头。 “二百二十金!” 短短几天之内,只是在商丘城的商贾,适便为墨者带来了二百二十金的收入,而且既不是行不义,也不是巧取豪夺,只是将知识卖成了金钱。 墨者中开始流传一句适说的话:晓天志就有力量和金钱。 适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这句话,验证了这句话。 墨子说,这件事适与市贾豚共居首功,但是没什么可以赏赐的,既然你愿意行义,那就帮你行义吧。 二百二十金,看似不少,足够这些墨者高兴。不止是钱的问题,更是按照适说的那种行义办法真的可以实行了,而不只是空想。 二百二十金,实则不多,相较于这几年那几座吸取财富的大城中所能得到的利益不算多,况且此时的金价,实在让适有些……无所适从。 此时铜用在战争之上,粮食产量不多,除去农夫吃的和赋税,纳入流通的数量不多。 黄金作为贵金属和礼仪用金属,和粮食的价格有些失衡,并非后世封建王朝的金价,要低得多,低到适很难想象的地步。 若以粮食来计算,还要兑换各种奇葩的度量衡。 尚未统一,度量衡也混乱的很,各地的铜钱也不一样。齐鲁宋等地,便有二十多种度量衡。单单这三国,便有四进制、五进制、六进制、八进制、十进制五种,而且这五种还有各种排列组合。 如果只是四四四、十十十这样的进制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存在着四五四、六十十这样奇怪到极点的进制。 以物产丰富黄金购买力最高、度量衡稍微正常一点的齐国来算,一钟是一百九十三公升,折合粮食重量约是四百斤,粮食平价的时候,十钟粮食就能换一金。 换而言之一金能换四千斤粮食。 市贾豚手中的那七十金,也是看似惊人,实则没什么。三四百墨者一平均,每人能分七百斤粮食,也就够这些人食用两年——如果这两年没有其余进项,墨子又得把拉竹简的车马卖了,然后带着墨者做车轮、马车来赚钱。 适可以确定,随着农业发展,金与粮食的兑换价会越来越高,但此时的金子可着实不算值钱,一金也就能换三四千小钱,换齐国那种四十克左右的刀币更少。 但凡牛耕垄作推广的封建王朝盛世,没有灾荒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出现二十两黄金换四千斤粮食这样的事。 但这就是此时的现实,农业生产匮乏余量极少的残酷现实。一直到汉代大规模推广铁器和冬小麦之前,汉书中也记载过膏腴之土一亩一金的价格。 四千斤粮食,和四千斤可以用于市场交换的粮食,绝对不是一个概念,相差甚远。 九口之家一年可以产五六千斤粮食,但是刨除掉吃的和税赋,所剩余的不过一两百斤,还要应对被征召或是自然灾害。 剩下的这一两百斤,才是可以用于与黄金交换和市场流通的货物,才是交换经济的起源。秋天收获的五六千斤,根本不能计算到交换当中。 在适看来,这既表现出此时农业生产力水平的低下,也体现出此时冶炼黄金水平的高超。 既然是等价物,便不能不衡量其中的平均劳动时间,就算是挖掘黄金的都是奴隶,也一样需要吃喝。 四千斤粮食,需要六名轻壮劳动力外加一百周亩土地一年的劳作。换而言之,每名淘金的轻壮劳力需要每年至少挖掘四两黄金才能够有利可图,否则的话贵族宁可将这些奴隶用在种植和开垦上。 适这半年多比较了各种一般等价物的价格,心中也有了大致的计较。 他不是那种借钱行善的人,更不是那种不计较利益得失的人,只不过他花钱买的东西,并不是常人愿意花钱买的。 按照此时的等价物来计算,就算沛地彭城有金矿,此时也毫无开采价值,只会赔死。 按照现在麻布一尺八到十钱的价格,一个劣钱大约换一斤粮食,这样算的话一名妇女想要取得独立的地位,每年至少需要纺织三十尺麻布,才能保证自己饿不死和有衣服穿,从而不再需要依附土地。 这时候纺麻需要从浸麻、撕皮、搓绒到织布一条龙,一般妇女难以纺织三十尺布,在村社中的地位也就不会太高。 如果在沛地推广棉花,采用集体合作轧花搓条、单独承包织布的办法。 不算棉布新奇导致的溢价,加上农业和种植技术的革新导致的粮价降低,一名妇女只需要每年织四十尺棉布就能够拥有独立自主的经济地位,能纺四十五尺棉布就可以超越此时家庭农夫的地位。 同样,如果能够种植各种新的作物、推广垄作牛耕,让亩产提升,扣除掉每个农夫每年消耗的食物,只要能让每人生产五百斤用于市场流通的粮食,那就相当于每个农夫可以余下五两此时的黄金。 怎么算,此时将磨麦粉的手段换为黄金买耕牛和做准备金投入进去都是合算的。 转包纺纱织布,赚取妇女的剩余劳动价值;让农夫以金属货币的形式分期赎买那些耕牛,以应对生产力提升而金属货币没有提升导致的通货紧缩和贵金属价格上涨。 这样算下来,一年之内就能让沛地的剩余财富总和超越这些黄金此时的购买力,藏富于民。 三年内就能用隐蔽的手段连本带利收到墨者手中,众人还要拍手称赞墨者行义。 还附带一些用钱无法直接买到的东西——沛地的人心,女性的经济解放,以及所附带的女性教师以支撑十几年后造反成功的基层官吏培养需要。 这还没算收拢人心后的铁矿开采、玻璃珠奢侈品等暴利行业。 因而虽然卖的钱在适看来不算多、在市贾豚看来如果自己出售麦粉十年内可以赚更多,可适仍旧觉得这是一笔长远看可以洋洋自得的买卖。 更何况,近在眼前的墨者的认同和赞赏,以及墨子对自己能力的认可。 自己的行义之心和通晓天志已经在村社展现给了墨子看,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能力展现,尤其是组织能力的展现。 这种认可让适在墨者之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了一个名为记书处的小机构。 他向墨子陈诉成立记书处的理由很简单:想要记录墨家的大义和平日的讨论,需要大量的竹简。现在草帛还没有时间制作,但是也用不了多久,所以可以直接用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的竹片记录,不久就可以抄写到草帛上。 但即便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竹简的削皮、编号、整理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所以需要增加一些人手。 这个理由很充分,墨子也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墨者聚会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所以也就同意了适的要求。 适作为墨者的书记,手底下终于有了三四个“兵”,名为记书处的机构算是正式成立。 芦花和六指算是第一批记书处的人,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墨者,另还有一个年长一些认得篆书的墨者。 这名年老一些的墨者负责将那些典籍念出来,由适整理成隶书,因为适不识字,但会写字。 年少一些的叫启岁,工商食官的竹篾匠出身,也可以称之为造蔑启岁。 年老的那个叫笑生,大约是出生的时候是笑着出生的,家人以为不祥,所以在家族中不受待见,学过文字当过整理宋国整理典籍防止虫蛀的小吏。肯定也是旁支贵族出身,但他不说自己家族,适也就没多问。 这四个人,加上负责的适,整个记书处一共五个人,算是整个墨者组织中最微弱的机构了。 即不管钱,也不管刑,更不管兵器制造和守城武备,但适却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有了前几日弄钱的手段,加上那几顿请墨者吃的简单早餐,他在墨者中算是真正扎下了根,也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叫他“书记适”。 他也不在意,反而愿意让人这么叫。 在商丘弄完钱后,商丘城内的面食铺和豆腐店的事宜,都是市贾豚在张罗,适便静下心来每日和记书处的那几个人削竹子。 一页竹简上写不了多少字,据说有人用竹简抄了一本《本草纲目》,半斤书抄成竹简变为二百五十斤,此时看书论斤并非虚言。 好在这些暂时使用的竹片不需要太多工序,只是记录下来等以后有了纸抄到纸上就行,所以弄得也不算慢,很多都是粗制滥造无法长久保存的,甚至有些连竹皮都没刮,用的时候直接写在里面。 造蔑启岁弄竹子极快,看得出是个老手,一张竹子在他手中片刻就可以劈开,刮好。 笑生做的就慢些,他管理过典籍竹简,但是没有具体做过剖竹子的事。 五个人干活的时候,笑生便问道:“适,你说的那种草木之帛,到底是什么样?” 适手中拿着一块竹片,想了一下该怎么形容,低头快速削竹子的造蔑启岁已经接过去了话。 “笑生,你可真笨。草木之帛,首先它是一种帛。就像是白马,首先它是一匹马,先生没教过你吗?帛书你没见过啊?当然就是那样的,一张可以写极多字。只不过用的是草木做成,比起丝帛要贱的多。当然,这里的帛取用的是帛书的帛,而不是穿用的帛,虽然这两者一样,但还不一样。就像是木鸟一样,它取得是鸟能飞而不是可以吃的那部分名,那你说木鸟它能……” 造蔑启岁说这些墨家弟子整日谈论的事,手中的活可一点没慢下来,还在那唠叨道:“所以说这是好东西啊。你不知道,削竹子很容易划破手。你看我手这样快,小时候不知道被划破多少次。以后有了草帛就好了,我也不用削竹子了。适,你应该教我那种隶书,将来咱们记书处不用削竹子了,我也好做些事……” 笑生只问了一句,造蔑启岁已经把话说到了今后的今后上了。 笑生无奈地啧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心说你幸好辩术不精,要不然辩五十四可有伙伴了。 适笑着回了几句,看来这些人觉得这个记书处,就是一个负责抄写的地方。 当然,如今的现实也的确就是如此。他想,那就借用市贾豚的那句话吧……未可知啊。这记书处将来到底是做什么的,真的是尚未可知啊。来日,方长。 第五十九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二) 众墨者正式聚会的那天,正是宋公爵子购由前往任地会盟的那天,也是司城皇拿着三对“嘉禾”叫人送给韩赵魏三宗的那一天。 宋公前往任地会盟之前,墨子去见过一次,想要劝说。 宋公不太想见墨子,知道一见面又会被墨子说那些行义的道理,便用了墨子最不愿意听的“天命”来回答。 “先生知鬼神,却不信天命。可天命不可不察啊。参星晦暗,商星微弱,先生难道愿意我把灾祸祈禳到宋人身上吗?愿意我把灾祸祈禳到收成身上吗?” 墨子闻言大怒,他出入宋公身旁已是常事,也根本不必隐藏自己的心思。 “天命?哪里来的天命?人没变、日月也没变,可桀纣时则天下混乱,汤武时天下得到治理,让天下改变的,是政令还是天命呢?君上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清吗?” “古时的昏君亡国,从不会说自己‘治理不善、蠢笨无能’!只会在亡国后说一声‘是我命里要亡国啊’!君上你好好想一想吧!” 骂过之后,转身离开,一众卫士不敢直视,也不敢阻挠,只剩下宋公在那喟然长叹。 司星子许凑前道:“君上,墨翟虽有才能,却不懂天命,非议天命。君上不必在意,他向来如此。” 宋公也怒容满面道:“我怎么会在意他这样?已经习惯了啊。司城既说他要去沛地行义,那就去吧。等我回来,等我病好,我一定要亲自去游沛地,让他看看有没有天命!他能让沛地大治,那也是我的天命,是我将灾祸转移到了参星晋侯身上!现在就叫人准备最华丽的马车,叫人准备做一首诗篇,待我回来叫人前往沛地传颂!” 司星子许称是退下,宋公喘息一阵,望着北方,心说很快就要好了。 ………… 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商丘城,队伍中的人各怀鬼胎。 有忧虑的,有明明知道却佯装忧虑的,有忧虑都懒得忧虑面露喜色的,也有心有喜色的同时又在假装忧虑的人面前忧虑的。 分封建制下的贵族,很难和武德充沛扯上关系,反倒是各种阴谋的主角。 少了这些人,世上的阴谋故事便要失色许多,也会大大衰减人们的想象力。 睡妹、弑兄、杀父、坑叔、奸媳、喜爹、刺杀、囚母、射弟、买凶、陷害……这是高级贵族生活的主旋律,从燕国之北到楚之西南,这样的故事处处流传。宋襄公是蠢货,因为他真有所谓的“贵族精神”,本是骗骗低级贵族的东西自己都信了,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 狗咬人很难成为新闻,人咬狗总会千古流传,就是这样稀少的故事,构成了想象中田园牧歌彬彬有礼的贵族,而那些阴谋则因为太寻常反倒被人遗忘。 此时的世上,或许对血统和贵族最为不屑的一个人,混在了对血统不怎么在意的一群人中,与他们聚集一处,彼此影响。 城内的某处空地上,一众墨者济济一堂。 无人管,也无人觉得有必要管。 向来如此,一直如此,一干贵族权臣早已习惯。 三百余名墨者均跪坐于地,适从村社带来的一些蒲草团和芦苇席派上了用场。 墨子跪坐在西边,墨者围成一个半圆。 适拿着毛笔和一堆提前做好了编号、但是没有串在一起的竹简,跪坐在墨子身边,负责记录。 记书处的六指在一旁调和墨汁,造篾启岁在适的身后负责整理竹简,笑生和其余墨者跪坐在一处。 适也是第一次看到常听墨者说起的胜绰,年纪约在四十多,极其雄壮,显然是个上等武士。 头戴白鹿皮的帽子,腰间佩戴短剑,眉眼间满是愤怒,并没有适所想象的羞愧神色。 与胜绰跪坐在一起的还有十余人,一个个神色也都愤怒为主,鲜有羞愧。 他们旁边的几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只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注视别人。 胜绰的事发生在几年前,墨子直接面见当时还没有在齐国作乱的项子牛,剥夺了胜绰为人家臣的资格。 这一点墨子下手凶狠,比孔夫子做的要绝,也是两人行事风格的区别。 冉求当年因为初税亩税制改革的事,和夫子发生了巨大的矛盾,夫子痛骂恨不能众弟子群起而攻之。但夫子也没有直接召回冉求,而是教育冉求,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 胜绰的事,和冉求的事几乎是一样的。但墨子出面见了项子牛和齐侯,直接让项子牛辞退了胜绰,根本不想着教育胜绰,而是直接给胜绰定了性:明知故犯、心无仁义、禄胜于义、难堪大用、不可再用。 本以为众墨者会引以为戒,可不想随着去年墨子生病,鬼神赏罚之说难以支撑,又有齐国内乱一干墨者纷纷站在各自的家主身边,这让墨子实在难以忍受。 这一次招来各地的墨者,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在商丘城外遇到适,属于是意外之喜。 墨子没有给这些人解释的机会,直接问道:“你们只说你们要忠于心中的义,其实不过是为俸禄和富贵找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你们有多少人真的是忠于心中的隶属之义?站出来!” 胜绰哼了一声,仍旧跪坐在那,一动不动。 只有七八个之前一直没有抬头,面带羞愧神色的墨者站了起来,躬身道:“弟子实在不能够理解先生的大义。先生说,为人要守信,我们既然作为别家臣隶,自然要守信。若不然,谁人又肯用我们墨家之人呢?难道信诺,不是一种义吗?” 这些人说一句,适便蘸好墨汁,用最简笔的字将这些话记录下来,当然也只是挑拣紧要的记录。 他写字飞快,这些人说话又简单,他便尽可能用这些人说的语言记录下来,力求让人容易理解。 那些佶屈聱牙的雅语,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 六指在一旁不断研墨,造篾启岁也不断地跟在适的后面整理竹简。 墨子的余光扫过适,发现他记录的飞快,心下满意。 这些站出来的墨者,在墨子看来尚属于可以教育的弟子,便耐心地说道:“你们信守的是小义。就像胜绰当年一样,项子牛侵鲁,总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没有劝阻,反而跟着参加。” “我说过,如果劝阻不能,那就辞别。你们怎么这样愚笨?田氏相争,谁又有大义呢?既然没有,那又何必为他们流血呢?” “让你们出仕,是为了俸禄吗?难道不是为了劝阻封君贵族们行义吗?如果他们不能行义,反而也要你们跟着他们行不义,你们还要参加,这就是分不清大义和小义了。” “守信是行义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为了行大义,我墨家出仕,从来都说是为了行大义,而不是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来算,胜绰又有什么错呢?这样一来,天底下就没有错与对了,难道那些忠于纣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吗?那么难道他们是值得赞赏的吗?如果没有大义,只以是否守信来评判一个人,又哪里能分清文王与商纣呢?”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武王仁而纣王暴?” “你为无道暴君守信,难道你们觉得这是值得称赞的事吗?无道与大义、守信与背诺,到底哪个是马,哪个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业来评价,而没有大义作为标准,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赞扬的?哪些是值得唾弃的?昔年楚公子闾之事,为何儒生称其为仁,而我却要称其为没资格称为仁?难道这些你们还不能分辨吗?” 这些站出来的弟子思考了一阵,纷纷道:“先生的话,我们理解了一半,但是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什么是大义。” 这些人算是认错了,可一旁的胜绰已经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唤,起身行礼道:“先生又何必总说我?我有什么错?难道墨者就该一辈子苦食行义?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过我,先生却不准我名扬天下,难道不是先生对不起我吗?” 众弟子也没有什么愤怒,胜绰虽然雄壮,但也打不过公造冶,况且此地的绝大多数墨者都是站在墨子这边,根本不用担心胜绰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也不可能有人敢。 这种辩论在墨者内部也常有,这种质问也常有,甚至动辄怀疑墨子学说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见惯,则不惊。不惊,则以为常。 以为常,便可淡然从容。 墨子闻言,淡然从容道:“你求学之时,我曾问你可愿行义?也曾给你讲过大义。你听信了后,才学到了一身本事。此为你我之约,你难道不是先违背了契约吗?如果没有墨者的举荐,项子牛会知道你胜绰吗?” 胜绰嘿然,知道难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辩,自己和他讲道理根本讲不赢,还不如不讲。 于是心一横,长啸一声道:“既是这样,我便不做这什么墨者!凭我的本事,三晋秦齐楚燕,哪里去不得?先生既然觉得我没资格做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过污了你们这些行义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听,也起身道:“你把这里当什么?你把行义当什么?当初你若说不愿行义,又怎么会学会那一手好戈术?你若没有众人引荐,又怎么能在项子牛那里闯下名头?” 胜绰涨红着脸,瞪着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颗违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于是妾父结环以报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导我们,勿以恩市人,难道先生觉得我胜绰应该学那嬖妾之父,纵是做鬼也要记住先生的恩情吗?”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着胜绰道:“我从不希望任何一个墨者做结环之事。你又何必反问?” 胜绰不敢正视墨子的双眼,知道自己一旦露怯,今天不但名声没了,日后也恐怕也会留下心影,索性不抬头。 听了墨子的质问,胜绰又道:“我的身体是父母给的,能够让父母享受晚年、死后能够被人祭祀、天下人都传唱他们有个勇武有才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儿子应该做的事吗?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追求俸禄如果也是错的话,那么天下人又为了什么出仕呢?又有几人如先生一般以兴利除弊为目的而行走天下呢?” “但凡不合大义,那么做臣属的就不去做,天下王公,又有谁敢用墨者?谁会用墨者?既然先生坚持,那我也只好不再是墨者!” “先生行义一生,不过四百弟子,难道先生就不想想这是为何吗?像我一样的人,本来可以成为先生的弟子,但听说先生的行义之说,便纷纷退让逃开。” “先生行义一生,又有几人用了先生的大义呢?先生的大义,根本就行不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终究还是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软声道:“先生,我这样说,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吗?就算是君王公侯、亲生父母,也不能随意管辖人的生死,先生却要操控每名墨者,这是不对的。” “巨子难道就一定没有错吗?先生一生明鬼,可一样会生病,鬼神并没有庇护。我跟随先生学习的时候,每天只能吃粟米饭,可那时候家人安康。我在项子牛那里做事的时候,用肉食来祭祀祈求,可家人反而生病,还被先生召回不准我出仕没有了俸禄。” “我已经和十余人商量过,先生的恩情我们不会忘记。待我们离开后,每年的俸禄依旧会拿出一半奉献给先生。这样我们既不堕墨者之义,又能偿还先生的恩情。” “还请先生允许。” 他伏地一拜,身后十余人也一同做出一样的姿势,齐声道:“请先生允许。” 墨子没有允许,也没有不允许,而是指了指正在那奋笔疾书记录这些对话的适,问胜绰道:“你认得此人吧?知道此人做了什么吧?” 第六十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三) 正在那记录抄写的适,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瞬间跳个不停。 兴奋、激动、紧张、担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只是那么一瞬,他佯装茫然地抬起头,手里捏着笔,嘴巴微张仿佛像是根本没有想到会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般,露出一种傻瓜样的惊奇。 张开的嘴巴发出了一声夹杂着疑惑的“啊”? 这是装的。 他只是假装诧异,来拖延时间,判断局势。 他没想到墨子会拿他用来对比胜绰,至少没想到会在处理完胜绰的事情之前把他拿出来说事。 拖延的片刻,他在思考对策。 适不知道墨子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胜绰等这十余人。 如果是批评教育,自己直接冷言怒喷,将来说不准还会被胜绰等人算计。 若是圆滑一些,可又不好。 公造冶这样的墨者,都是些满身棱角的人,和他们玩圆滑,他们只会送一句话:此人不可交! 反倒是那些又臭又硬仿佛石头一样的人,譬如孟胜等墨者会觉得此人大真。真要是交了心,当真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略微一想,心中便明白过来。 人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喜欢,那就做到让恨的人恨之入骨、让爱的人爱之一身。 对憎恨不屑的人好,以为了让他们说自己的好;对爱自己的人冷言冷语,反正他们也是爱自己的……这样的人看似机巧,实则蠢笨。 没有爱憎,不容易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 适心想,既是这样,自己出言批判胜绰,那就做足样子。 不但要做足样子,还要打蛇七寸,斗倒批臭,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永远离开墨者的圈子,这样将来才不会反咬一口。 倘若墨子露出想要教育另其回头的想法,那自己也要争取让墨子断绝这个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与脸上表现出的年轻的稚嫩、张嘴的吃惊、茫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年纪又小,脸庞清幼,刚才奋笔疾书的时候弄了一些墨痕在脸上,歪着头侧张着嘴巴,弄得许多已经与他熟识的墨者都笑了起来。 “书记适”、“麦粉适”、“行义适”、“轻金适”之类的玩笑称呼也都叫了出来。 “麦粉适,你在那抄录抄的傻了吗?先生唤你呢!” 公造冶在一旁笑着叫了一声。 胜绰等于斜眼看了一下适,心中终于生出一丝羞愧之意。 胜绰很清醒,适这人做的事,他心头或许不屑认为傻,但却不能不佩服。 不说村社的事,便是麦粉一事,二百二十金,自己一金未留,全部献给墨者,这一点就让胜绰叹息不止。 他在项子牛那里做事,即便有许多功勋,可也没有一次到手过二百二十金的时候。或许以后可能有机会,但这样的梦想生生被墨子掐断,墨子既然发话,项子牛这样的封君也不敢再用他。 胜绰想,灰色并不起眼,可若是灰色恰好在白灰粉刷过的墙壁上时,便格外刺眼! 如今和这个适共处,自己的行为并没有改变,可是被剩余墨者嘲笑的程度却变深了。 他心意已决,觉得今天不可能道歉,不可能认错,否则在墨者当中也难以立足,只有离开一个办法。 但墨子既然询问,他也只能呼出口气道:“先生,我认得他。也听说他的行义之举。先生,我已经变了。他以义为宝,我已经不再将义视为宝物了。” “所以行义之苦在他看来不过是我征战杀人时的危险,行义后的快乐就如我受到赏赐、得到君主的嘉奖时的快乐一样。这两者并无不同,你若是把他行义换成我奋力征战,把那些义举得到的快乐当成我得到俸禄和赏赐时的快乐,有什么不同呢?” “既是这样,先生难道能让天下人都把义作为宝物吗?先生违背圣王的意愿,违背人的本性,这是不能够做成事的。” 他向墨子陈诉完,又起身向适行礼,待适回礼后,他叹息一声,看着适,缓缓说了一句话。 “我曾听人说,同类的鸟儿总聚在一起飞翔,同类的野兽总是聚在一起行动。人们要寻找柴胡、桔梗这类药材,如果到水泽洼地去找,恐怕永远也找不到;要是到商丘山的背面去找,那就可以成车地找到。这是因为天下同类的事物,总是要相聚在一起的。” “麻雀不会和大雁一同飞翔,野狗也不会和羊群一同行动。你找到了你的同类,而我这些年也终于明白,我不是你们的同类。” “昔年楚晋交战,屈荡曾言楚王: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适,愿你以行义始,也请以行义终。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他这样说,已经是明显的示好,属于退让,但没认错。 看似认错,但其实根本不是认错,而是直接认为自己和墨者不再是同类人了。 所以,自己没有错,墨者也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加入了墨者,错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的巧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定自己的对错,用墨者的价值观来评定自己做的不是墨者。 不是墨者是错吗?当然不是,所以不认错。 最后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听得一干墨者热血沸腾,觉得胜绰也算是个不错的人,这句话说的极好。 气势深沉,又像鼓励,又像哀叹,很多人心想:胜绰这人,还是明白道理的,只是走错了路。 适一听胜绰这么说,心说你今日就算想留,恐怕也留不下了,却又偏偏说这么一番话,叫人记你的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适想:此时不痛打落水狗,以彰显我立场坚定,更待何时?反正你滚出墨家,我在墨家之内,你记恨我也不敢怎么样,我在墨者之中还能得一个爱憎分明的评价,岂不美哉? 他在村社吃了大半年的苦,肩膀全晒黑、脸黑的像是那些被绳子绑着劳作的奴隶一般,手上全是茧子,脚下磨破好几次,可不是为了得到胜绰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君以此始、请以此终”的赠言的! 大部分墨者均以为适会还礼感谢胜绰的时候,适冷笑一声道:“好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你胜绰的始终又是什么呢?” “或许有人看来,你这是背叛了心中的大义。其实不然!” “在我看来,你心中根本就没有大义,你在求学于先生的时候,想的也只是富贵荣华,只不过装作相信大义来骗取先生的信任!你混入墨者只是为了俸禄发财,以此为进身之阶!” “如果只是背叛,那还有挽救的可能,或许只是走错了路,或许因为背叛了大义我们还会悲伤。但你不同,你只是混进来,只是为了你的野心,你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处心积虑之谋,而是借数百墨者守城、先生博学之名,做你爬上去用的木梯!” “那些为行义而死在守城战中的墨者,在你眼中不过是能让那些王公贵族高看你一眼的台阶!” 他圆目怒睁,正是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双拳怒握,似乎恨不得立刻与胜绰这样混入墨者的野心家划清界限。 他不怕胜绰恨自己,胜绰越恨,其余墨者只会更敬。 怕的只是胜绰闻言,长啸数声天日昭昭,然后自刎而死。 但胜绰这样的人,既然贵己,必然重生。反观如果自己说孟胜、公造冶等人,这些人很可能冲过来手刃自己,然后再在一众墨者面前自刎,用死与血来洗刷这样的侮辱。 胜绰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适确信胜绰断然做不出横剑自刎的事,因而说的句句如刀,直刺人心。 为的就是就算墨子让他留下再教育,胜绰也会觉得无趣羞愧彻底离开。 况且,以胜绰在项子牛那里的表现,适觉得自己这么说也算不上错,只是添了些油加了些醋。 在怒斥完胜绰后,适转身面向墨子,沉声道:“既然胜绰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那么弟子请求让胜绰离开墨家,否则让他留下,便是始。将来我墨家势大,行义天下将成之时,定会混入更多胜绰这样的藏心机巧而取利之人。” “《易》云: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否则到时胜绰此始,便是我墨家之终!” 他还保持着进言的姿势,等待墨子的决断。 他身后的一干墨者已经露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 公造冶拍剑大笑道:“说得好!” 孟胜在后面频频点头,却又想:“胜绰和之前那七八人是不同的。之前那七八人,终究还是我类中人,只是信守承诺,却没有行大义。那七八人尚可教、亦可交。” 摹成子冲着适点头,却想:“就这样让胜绰离开,那又有什么惩罚呢?他已学成,此时离开,正遂了他的愿。有赏有罚,方为正道,可又怎么惩罚呢?难道为了惩罚胜绰这样的人,还要得到天下官吏的选拔权才行?” 禽滑厘想的是那句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他知道若是先生逝去,巨子之位定是自己的,自己又该思什么患?预防什么呢?怎么才能让墨家之义长存呢? 公造铸却想到了一个比喻:原本只是丝弦清唱,看谁唱的好来博众人采,不想适却忽然狠狠地撞了一下铜钟,于是声震数里,轰隆雷鸣。 管理过竹简的笑生则在回忆: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这个预是怎么写来着? 造蔑启岁嘀咕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先生说要同义,就是这样的道理啊。如果义不同,那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天下怎么评判谁对谁错呢?总是需要一个天下普遍适用的义,来判定一个人是值得赞赏的还是值得唾弃的。比如我墨者有自己的义、杨朱也有自己的义、儒生还有自己的义……” 辩五十四摇头晃脑,回味着那句背叛尚可惋惜、始终如一反是恶心的这句包含辩证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他已经不需要去琢磨同义普适这样的道理了。 跟在适后面研墨的六指,则想:“适哥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要做这样的人,我入墨家想的很清楚,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这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倒是好话,我需记住。这八个字我都会写贱体字,晚上就记下来。” 第六十一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四) 这番暴风骤雨般的话语过后,大部分墨者纷纷鼓噪,支持适的意见。 胜绰实在没想到适会这样,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之前不曾见,如今见面还夸了他几句,最后还送他一句听起来很好的话。 可这人却像是疯狗一般,根本不领情,直接怒斥,将他说的仿佛那种心机阴狠之人。 字字诛心,字字难以反驳。 胜绰仔细回忆着,自己难道伤害过这人的父母?睡过此人的姊妹?亦或是把此人的孩子投进了井里? 可都没有,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小贵族出身,怎么可能和这种人之前有过交集?难道说这人真是个嫉不义如仇的人? 胜绰咬牙问道:“适,我与你有何仇怨?” 适反身问道:“现在的人们和夏桀商纣有仇怨吗?既然没有,为什么又要辱骂指责他们却称赞圣王呢?没有仇怨,难道就不能够指出别人做的不对吗?” 胜绰一听这话,怒火中烧,再也不管不顾,仰天狂笑道:“夏桀商纣?夏桀商纣?” “端木赐曾言: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我原来不能够理解这句话,现在终于明白了!” 子贡的这句话,是说纣王身上的那些脏水,未必都是真的。只不过失了势,墙倒众人推,把各种屎盆子全扣在纣王的身上了。所以做人啊,一定不能不能失势,一旦失势就会有各种罪名。 虽说孔夫子的十五世祖是纣王同父同母的亲二哥,这话是子贡说的,或许多少也有一些情分在里面,但单从这句话来看还是很有道理的。 后世的种种事情也验证了这句话,确实太有道理了。 胜绰大笑说过这番很有道理的子贡之语后,叹息道:“以墨者之义,我已经居下流,周围都是墨者,这样的罪责当然应该我来承受,否则你们又怎么能相信你们做的不对?” “只有我不对,你们才能认为自己对。只有我是坏人,你们才是那个惩罚坏人的好人!” “但以天下论,墨者的大义难道不才是下流吗?违背天下的道理,认为贵不恒贵、贱不恒贱、兼爱世人、约法君王,这才是天下思潮的下流啊!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墨者,天下之恶将皆归焉!” 这一番已经完全撕破脸的话说出口,适知道胜绰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在墨者的队伍之中了,就算他不走,剩余的墨者也会逼着他走。 不过他说的也不算错,墨者的这些思想,确实不是天下思想的主流。如今还好,一旦势大,到时候便会天下之恶皆归焉。 胜绰恶毒地盯着适,又说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鞋匠适,我还是赠你这句话!你今天这样对待我,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对待你!” “养由基善射,死于卒伍箭下;纣王制炮烙,死于鹿台之火;恶来空手力搏猛虎,最终死于披着虎皮的猛士手中!你总有一天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总有一天!” 这是诅咒,也是谶语。 谶语此时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重信鬼神的宋国。 可他说的对象是适,一个靠着编造谶语预言起家的人。 适对这种谶语向来不感兴趣,毫不在意。 自己就是一个整天穿凿附会编造预言的人,哪里会在意? 哪怕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样的话,在适这种喜欢把美感抹去的人看来,也不过是证明楚国到死都没有完成集权制改革,分封严重,贵族隐藏势大。分封易复国而弱,集权易换代而强,仅此而已。 集权改革没完成,封君分权严重,实在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连这样都验证过的话他都不在意,又怎么可能在意胜绰的这番谶语? 他也是个有些恶趣味的人,提笔写下胜绰刚才说的那番话,举起竹简笑道:“留此存证。” 一众墨者被他举重若轻、嬉笑怒骂的应对方式逗的笑了。 根本不在意胜绰还在那,纷纷开着玩笑,喊着让胜绰多活几年也好验证。 这时候对于谶语这种话还是很在意的,就在宋国、就在商丘、就在不久前,还有因为星辰之说就远去任地会盟的君王,况于那些遗留着占卜预言等习惯的殷商遗民。 适的这种表现,在这些人看来真的是极为大胆,也真的是墨者的非命观。 墨子也笑着摇头,心头更不在意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只是觉得适这句留此存证的话,倒是有趣。 他也没有再看胜绰,而是冲着适说道:“我说,你记。” 众墨者收敛笑声,知道子墨子要传义,纷纷屏息。一些在后面的人,也向前凑了凑,以免听不清楚。 适拿起毛笔,蘸了墨,选了几块干净的竹简,等待着墨子开讲。 墨子却没有讲大义,而是说起了适。 “适是新成为的墨者,十五六岁。为了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没人派遣、只是懂了大义,便不辞难苦,求成墨者。去岁春上听我在树下讲学,后到村社行义。” “一个还不是墨者的人,为利天下,甘受日晒风吹稼穑之苦,这是什么?这是兼爱天下,这是行义无悔。每一个墨者都要学习,都要以此为道。” “适的兼爱天下、行义无悔,在他在村社的所为上,在他为行义而不以百金为宝上。这是个真正的墨者。” “反观一些人,比他成为墨者要早十余年,却喜好俸禄胜过大义,为了俸禄忘了大义。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思虑能获得什么样的好处。有一点本事就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忘却了当初求学时的目的。这种人身为墨者,但心其实不是墨者,至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墨者。” “村社的人说到适,没有一个不佩服,没有一个不因他而知晓了天志大义。那些刚刚认识了适的墨者,也对他不取百金的行为而称赞传颂。” “适血脉并不高贵,只是鞋匠出身,可却可以在数月之间累积百金,又能通晓那些王公贵族所不能懂得的天志,明白天下行义的道理,传授稼穑的本事。这对于一些人为贱者恒贱、贵者恒贵、庶民粗鄙不通、工商难有性情、生死富贵皆有天命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我和适只在半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也只称赞过他璞玉可雕,便去了齐国,根本没有在意。而他自己雕刻了自己,当时还不是墨者,却做了许多墨者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在齐国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回来后听厘说起,还有些惊讶。”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才智有多寡,理解的天志有深浅。但人尽其用,每个墨者做他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兼爱的人,一个非命的人,一个行义的人,一个兴利除弊大利天下的人,一个真正的墨者。” 这是适按照自己的行为习惯记录下的墨子的话,有些话并非是原话,但适按照自己的意思记录,用自己熟悉的字书写,总体的意思并没有修改。 此时与之前的诸子当中,孔夫子傲娇而又有趣,常和弟子开玩笑,说不过的时候耍些小脾气,有时候也像个孩子一般说些委屈而又傲娇的话;墨子则是言语锐利,很少和弟子开玩笑,说话也很少隐藏常刺痛人心,但遇到真正值得称赞的事时也常常会过誉。 夸赞适的这番话,和适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 他是在用适和胜绰做对比,以此教育弟子徒众。 走了一个胜绰,来了一个适。 一个是十余年的正式墨者,一个是自称墨者半年的孤独者。 一个为了俸禄忘却大义,一个为了大义根本不在乎百金。 一个也算是低级贵族出身,一个则完全就是个倒数第三等级贱民的鞋匠出身。 种种的对比,几乎可以从血统到行为完全地倒置,也正是一个最好的用来教育弟子的例子。 适没死,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也给了适更大的压力。 但墨子还是决定说。 他曾看重的弟子耕柱子,需要用责骂来鞭策不断努力。 而墨子认为,适这样的人,需要时用赞扬来让其不断努力。 都是鞭子,只不过一个是责骂,一个是称赞。 形式不同,本质一样。 他知道人可以变,此时的适或许不是将来的适,但此时适的事的确是值得与胜绰对比的。 得到墨子称赞最多的那几人,除了禽滑厘外,基本都已早逝。 被墨子称赞过知晓了事物的本源而不需要再看书的公尚过,死于吴越流行的疟疾。 做过卫国上卿、因为卫君不行墨者之义放弃俸禄离开卫国的高石子,随墨子南游,病死在楚之鲁关。 靠一双舌头说的卫君认为高石子此人大才而聘用、曾经可以整日和辩五十四争论不休的管黔滶,死在了齐国之前的一场内乱之中。 如果此时高石子还活着,墨子一定会盛赞高石子。当然高石子要是活着,胜绰也不可能出头。 幸好适的出现,让墨子有了一个更鲜活的例子,用来对比胜绰正合适。 一众弟子仔细揣摩着墨子的话,根本不在意还在一旁的胜绰,也不在意墨子话语中讽刺的胜绰。 对墨子而言,胜绰已经不再是墨者,但他的行为却足够墨者引以为戒。 所以在他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之前,要用这种讽刺和对比的方式来惩罚他,为的不是一个胜绰,而是为了在场的三百多墨者不再有胜绰。 惩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不再惩罚。 惩罚本身并不是针对犯错之人,而是针对那些尚未犯错之人。所以对于犯错之人的惩罚要看怎么才能将来不惩罚别人,而不是非要极致地对待犯错之人。 已经必然失去的人,又何必挽回? 那些还未失去的人,便要希望不走失去之人的路。 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墨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处罚胜绰。 不是别无他法,而是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对于墨者的赏罚必须符合自己秉持的那一整套理论。 墨子对罪的定义是这样的:“罪:犯禁,惟害无罪。” 当禁令被制定后,只要没有违反禁令,那么即便造成了危害也是无罪的。 令不禁止即许可,即便危害亦不罚。 造成的危害,也只能按照其违背的禁令来处罚,而不是按照危害程度来惩罚,但要按照危害程度来制定法令。 胜绰造成了危害,违反的是出仕而不行义的禁令,所以处罚也只能是按照出仕不行义的令来处罚,便是让其不再从政。 胜绰直接撕破脸,称墨者之义乃是世之下流的事,还从未出过。 既然没出现过,也又没预先料想到。 所能做的只能是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后,再以此为戒将这些漏洞补上,丰富禁令。 但在禁令未行之前,无法用今后的禁令来处罚此时的罪。 同样,他对适的称赞也是符合墨子的理论体系的。 “赏:上报下之功也。” 既要报功,适又轻金重义,那除了夸奖也实在没有办法报此功。 胜绰称呼适为“鞋匠适”,也是墨子说出那样夸奖适的原因。 在其看来,“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 天赋予了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在天之下没有高低贵贱,人人平等自有道理。 是故“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不看血统、不看资历、不看长幼,不看出身,只看能力,那句“鞋匠适”正是墨子话语中抨击对比的重要原因。 其实胜绰有句话没说错。单单是那句天赋予了人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墨子的大义在这个时代已经处于了“下流”。 但在适看来,最神奇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明墨子只需要将人皆天之臣改为人皆天之子嗣,便可以与兼爱无缝连接,朝着一神教的邪路一路狂奔。 可墨子在论证了人人平等皆天之臣的理论后,在兼爱的问题上用了极端世俗化的解释:交相利,人们兼爱互助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所以应该兼爱。而不是人人都是天之子所以融汇此时的血统亲亲理论自然应该兼爱。 除了利益之外,墨子也是用辩术来完成兼爱的内部逻辑循环:爱所有人并非不爱自己,自己也在所有人之中。自己既在所爱之中,爱也加于自己。无差等的爱别人,就是人人都爱自己。爱自己只能得到一份爱,爱别人能得到所有爱别人的爱外加爱自己的爱,只要有两个人以上兼爱,便是赚了得了利。 适在村社的所作所为、适关于麦粉所得金为行义的做法,未必是出于爱所有人的兼爱之心。 但适可以用诛心之言攻讦名声已坏的胜绰,别人却不能用诛心之言来攻击风头正盛的适。 只能观其行、见其效,以其行效说知其心。 因而在墨子看来,这一切所作所为,恰恰是爱所有人的表现。 墨子认为适是一个兼爱他人如同爱己的人,当得起那样的夸奖。 除胜绰等人外,绝大部分墨者都觉得这样的夸赞是可以的,也是对自己对其余墨者的一种鞭策。 唯独一个和适很亲密的人,产生了一丝疑惑。 跟在适后面的六指看了看适,又琢磨着刚才墨子的那番夸奖,回忆着适曾讲过的故事。 虽有些紧张,可还是在咽了一口唾沫后,学着适的模样问道:“巨子,您……您这样夸奖适哥哥,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六指算是年纪最小的墨者,虽然是自称的,但在之前的表现已经博得了众人的认可。 这时候忽然问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众人均以为他年纪小,或许想错了什么,也只是笑,没有出言驳斥。 墨子微笑看着这个让他觉得很是不错的孩子,笑问道:“你怎么这样说呢?” 六指一直听适讲墨者的故事,对于墨子很尊重,可关系到适,他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说话。 “巨子,适哥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您越看重的人,越容易得到您的责骂。适哥说,若是以后我成了墨者,如果有人责骂我并且有道理,那我一定不能生气反而觉得我是被看重的,否则为什么要责骂呢?” “适哥说,当年耕柱子整日被您责骂,他不高兴。您说,如果要去太行山,一匹马一头牛,你会选择鞭策哪个呢?鞭策马,不是恨马,是因为认为马比牛更快。而对于牛,鞭策是没有用的,不如放在那里好好喂养,等到作为祭品祭祀……您不是想把适哥做祭品吧?” 怯生生的声音,犹豫而又紧张的表情,想要维护自己敬重之人的内心,在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孩子身上糅合在一起,复杂而有趣。 包括墨子在内的墨者都被六指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唯独之前连胜绰的诅咒都不在意的适,心里激灵了一下,浑身一抖,后背冷汗涔涔。 刚才他还沉浸在墨子夸奖自己的兴奋当中,有这句话记在竹简上,这才是自己真正要想要的东西,比起胜绰的那句赠言不可同日而语。 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话,却给了适极大的警醒。 这个故事是他将给六指的,可如今这个故事又被六指说出来,看似是童言无忌,实则让适冷汗直流。 自己还没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祭品之说或是无稽之谈,墨子做事定有后手,自己刚才的高兴,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并未注意,而是笑着来到六指的身边,说道:“孩子,有人用豆喂马。马吃的很胖,于是他觉得动物都喜欢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头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结果老虎并不吃。那我问你,马喜欢吃豆,有错吗?老虎不喜欢吃豆,有错吗?” 六指摇摇头,说道:“没有错。” 墨子点头道:“就是这样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责骂,这是他们的豆。有的人需要夸赞嘉奖,这是他们的肉。喂马用肉,那是不对的。可喂虎用豆,难道就对了吗?都是食物,可要因为虎和马而分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过来,觉得既然巨子不是要把适当做祭品,那就不用担心了。 行了一礼后,乖巧地退到了适的身后,继续整理那些竹简。 墨子说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适,忽然冲着一众墨者道:“为什么人死了才有谥呢?” 禽滑厘回道:“因为死人不能改变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变,所以才能定谥。” 墨子又问道:“那么就是说,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不能改变,是这样的道理吗?死可以不改变,但死只是不改变的小故,而非大故,是这样的道理吗?” 禽滑厘点头,靠近的墨者也都点头。 墨子忽然面朝适问道:“适,你既成为了墨者,行义之心能不变吗?” 适几乎没有犹豫和停顿,用了一句此时还不存在的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义,故行义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说道:“我曾说,天子有错,亦要罚之。你说要我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这赏罚天下之剑,便用三尺铜剑即可。这是令,亦是盟。” 说罢,墨子不看适,长声呼唤了几个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应声上前。 “禽滑厘!” “是!” “公造冶!” “是!” “孟胜!” “是!” “骆滑厘、高何、县子硕、曹让、卫徙栗……” 一连呼喊了十余人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让适心中一惊。 除了那几个熟悉的,后几人不是原本横行乡里的恶少年,便是动辄杀人的“勇士”,要么就是杀过贵族改名换姓后隐藏到墨者中的刺客…… 这十余人站到了墨子身前,墨子仍旧微笑道:“令由巨子出,不犯令则无罪,今日我便立一令。” “适通晓天志,又盟誓行义,若其不行义,必为天下害,甚于常人。天子有罪,尚且要罚,况于适?从今日起,若适仍在墨家,有违背大义之事,你们十三人定要提三尺剑将其诛杀!” 禽滑厘、公造冶都很敬佩适,但听到墨子这样说,却也没有丝毫犹豫。 “尊巨子令!弟子盟誓,若真如此,哪怕藏身洛邑王城,哪怕有甲士护卫,哪怕弟子身死,亦必诛杀!” 适咽了口唾沫,看着领命的十三人,哪一个不是凶名赫赫之辈。 公造冶这样的人,是有实力格杀数十甲士一击得手的。 况且禽滑厘还是基本钦定的下一任巨子,禽滑厘既然领命也就是说之后所有的墨者都领了此令。 自己所说的那些天志、赛先生与唐汉,墨子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在意,也明白里面蕴含着多大的力量。 所以才会把自己用那篇赞颂高高捧起,再用这些人的三尺之剑监督。 那篇赞颂,是墨子赌上了自己一世识人之名,编织的一道网,一道鞭策适前行的网,也是一道让适的背叛增加了无数心理上成本的网。 整日被夸赞的人,那些夸赞也是一种束缚,逼着只能向前不能退后的束缚。 那三尺剑,是墨子听了适说铸赏罚天下之剑后的反应,适不相信天罚天子所以想让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墨子便依着适说的铸了十三柄三尺之剑。 罚适,不需要天下剑,只需三尺剑。 那些天志、割圆、草帛、隶书、天下剑、乐土、四百丘甸皆属墨……种种这些说法,让墨子不得不防,而且不得不如此慎重地防备。 不是不信,只是增加背叛的成本,让其不背叛。这便是律令的作用,是为了天下再不用律令。 墨子终究还是讲道理的,在这十余人盟誓之后,墨子问适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如胜绰一般离开墨者。你离开了墨者行伍,巨子之令便管不到你,除非行大乱天下之事,否则也不会有性命之危。但你若真的想要行义天下,留在墨者当中,就必须要执行这样的律令。你考虑一下,是离开?还是留下?” 众人均以为适又会说出类似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之类的惊人之语时,却不想适没有直接回答离开还是留下,而是问道:“先生,我有两件事没弄清楚,所以我还不能决定。” “其一,大义总有目的,我们墨者心中行义大利天下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模样?这是我必须要知道的。” “有商丘人欲往楚,却向北行,必错。这我知道。先生如今行义,就如先生欲往楚,却不告诉驾车之人欲往楚,而是坐在车子左边说:向前、绕开那棵树、从那条河过去、到那座山转弯……” “先生的每句话都对,都是行义,但正如那些疑惑不分大义的墨者一样,不知道将往何处。” “所以,墨者必须要有一个章程,这个章程就是告诉每个墨者,到底行义后的天下应该是怎么样。知道了这个,那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在行义。就不会出现南辕而北辙,才能够真正尚同共义。” “知道了目的,才知道做法是否正确。知道了往楚,才能知道向北不对。” 墨子没有回答,也没有教导,更没有责骂或是失望。 而是面露微笑,问道:“其二?” 第六十三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其二。” “先生,我今年十七,先生今年七十。先生逝后,谁来决定我是否是在行义?先生逝后,禽滑厘、公造冶、孟胜……我、哪怕还是孩子的六指等人都会死。我们死后,谁又能保证成为巨子的不是胜绰那样的人?” “先生可以赏罚我,将来谁又依大义来赏罚那些违背大义的墨者?” “人都是会变的。所以先生才要铸剑十三以备我叛。那么,怎么才能保证选出的巨子是行大义的?怎么保证巨子之心便是每个墨者之心?怎么保证上下同义的同时,又保证巨子之言秉持先生现在的义?” “约后世的巨子之十三剑,又在何处?” “这些人逝去后,怎么保证所有的墨者都尊巨子之言?只有巨子之义与天下墨者同义,方能保证,所以怎么保证巨子与天下墨者同义?” “既可思辨、又能集中,方为后世正途。” “这两件事不解决,弟子不敢答应。” “不是怕死,是怕大义难行!我信先生,可我不信百年之后的巨子!先生在,禽滑厘、公造冶、孟胜、摹成子等人在,我不担忧我墨家,可我担忧他们逝去后的墨家!” “仲尼逝,儒者六分。子思、子夏、子张、颜回之后、仲梁子、漆雕开,各传弟子。第一件事不解决,墨家亦有此忧;第二件事不解决,墨者亦或六分!” 他说的,似乎有些危言耸听,但又不全是危言耸听。 此时荀子尚未出生,儒家八分之说还未出现,但是儒家六分之势已成。 六人均是仲尼弟子,各自认为自己的儒才是真正的儒,虽还未到互相指责对方为异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墨者如今可以这样嘲笑儒生,可墨家的下场也差不多。 孟胜被吴起临死反击之计所杀,成组织的墨者全灭,墨家的纪律被孟胜破坏:他在赴死之前将巨子之位传给了田襄子,墨者弟子却没有听从田襄子的命令。 骨干成员全灭后,墨家便一分为三。一入秦,一入楚,另一部分来到稷下学宫。 每一派都选出了自己的巨子,每一派都认为别家是异端别墨。 归其根本,就是在于适说的第一点。 墨子行义,却没有将这些道理体系化,也没有提出行义后的天下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墨子的学识是后世墨者不能比的,比不了学识,那就只能学墨子其余的地方:以苦为乐。 本来吃苦只是为了行义,而后世的一部分墨者将吃苦变为目的和手段的统一,最终这一支没有入秦融合官吏体系的墨者也消亡——他们不再比谁知晓的天志多、谁行的义大,而是比谁能吃苦、谁能如大禹一样累的腿上的汗毛都被汗浸秃了。 吃苦很难。 但相较于墨子其余的本事,吃苦学起来反而是最容易的。 当一个人成不了圣人却又想学圣人的时候,总会选择圣人身上最容易的一点去学习,然后再把这最容易的一点化为整个圣人,于是便与圣人更近了。 但圣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自己造出来的一个有着相同名字的、古怪的、自我创造的异形。 孔子也是儒生的圣人,于是也被后世的儒生变为名字相同,却根本不是六艺精湛、精于驾车射箭的夫子。 对墨者而言,后世这种异化的苦修主义的墨家思想,又杜绝了更多的人加入墨家的可能。 从而在孟胜之死后,墨家的组织规模一直没有恢复,再没有到处平事干涉的实力了。 适现在处在墨家最好的时代。 墨子还在,墨家规模最盛并且还在不断扩充。 创立墨家的人还活着,一些漏洞还能被堵住、一些时代局限性的糟粕还可能被去除。 所以他必须在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否则墨家的命运不可避免。即便避开了吴起的死后之谋,也无法扭转天下局势。 第一个疑惑,是为了让墨家从一个神秘团体变为一个有明确政治目的的团体;第二个疑惑,则是为了自己今后能够跻身为墨者的首脑人物,哪怕是之一。 墨子听到适的两个疑问,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指责,神情变得有些慎重。 他在那场大病之后,就在思索墨家的将来。 一为自己将死,一为鬼神之说难撑。 在村社处理桑生的那件事上,墨子亲眼看到,有所触动,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又抓不住精粹。 明明那些农夫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见,但最终的意见还是适的意见。 那不是墨者的组织方式,但却达到了墨子想要追求的效果。 适所讲的南辕北辙的故事,墨子也触动极深。 的确,他现在做事都是在行义,可就像适说的一样,驾车的人在听他指挥,驾车的自己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自己活着还好,自己死了怎么办? 自己死后,或许第二代巨子能知道驾车前往何处,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厘虽然聪慧,性格坚韧,可终究不是公尚过那样能够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况且,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死后呢?之后的巨子真的每个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确的目的吗? 适说,儒家六分,这是连仲尼这样聪慧的人都没想到的。 墨子虽然非议儒生,但对仲尼很尊重,经常称赞,并认为对方极为聪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适最后的那番话,让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众墨者也在那沉思这个问题,墨子便问道:“这些东西,都是那赛先生与唐汉先生教你的?” 适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唐汉先生曾评价过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听?” 既是评价,自然有赞、有诽。 墨子笑道:“能创出隶书之人,聪慧之才远胜于我,当然要听。你但说。” 适深吸一口气,揣摩着词汇,说道:“行义天下,墨翟虽独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无胈无毛沐雨栉风、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为重,其苦为轻。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鲜矣;能分轻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后世之墨者,必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然墨翟之才与天下心,罕有从者。盖因自苦易而知义难。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然其后,必衰!” 这是《庄子》天下篇中评价墨子的话,适略微修改之后,复述出来。这是后世的名篇。 这番话,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说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学的只是孔子之学中最容易学的那些,而抛弃了其中的精华。 糟粕,总比精华学起来容易。 适知道以此时自己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并不合适。但因为他所杜撰的赛先生与唐汉,可以借两人之口来说。 墨子像是给适提前盖棺定论一般,说了之前的那番夸赞。 适便反过来借杜撰的唐汉之名,也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盖棺定论般的总结。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着今天的机会把话挑明,那么今后做事就太难了。 所以他说完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长得并不一样。一头驴披着虎皮,还有一头真正的豹子,那么到底谁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会说驴像、而看重本源的人会说豹子像。那么先生到底是希望后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驴?还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众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啸者,却没有一人可与先生并列。日后,牙、爪、皮、啸,谁为虎?四者相合,方为虎;亦或此四者皆为虎?此弟子之二疑。” 适说完这两个疑惑,场地间鸦雀无声,都在思索适的这番话。 包括仿佛被墨者遗忘的胜绰等人,也在思考这些话。 墨子没有直接回答适的疑惑,也没有直接解释这两件事,而是指着胜绰等人道:“这里的事,是墨者的事。你们已经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听。墨者,送他们离开!” 公造冶起身,迈步向前。 胜绰等人虽然已经把话说绝,可终究心存感情。 眼看着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讨论,自己却不能参加,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胜绰匍匐于地,沉声道:“胜绰辞别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结环,弟子却不能不报先生之恩。” “虽已非墨者,日后先生若有驱使,必为犬马。行义太苦,弟子难再坚持。但请先生相信,胜绰也曾有行义之心,非是那种心机阴狠之辈。” “先生既誉适,他也已留此存证,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终!弟子之剑不如公造冶,若将来一日适背大义,弟子亦必罚之!” 说完长啸一声,不等公造冶来驱赶自己,便与那十余人一同朝着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铜剑,用粗糙的手指抽打着铜剑发出叮咚的节奏,边走边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几十步后,停住歌号,同时回身道:“先生百岁!愿先生之义大行天下!叛大义之弟子,辞别先生!” 最后一声悲吟,淹没于污土之墙间,再无声息。 第六十四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完) 拜别了墨子和曾经朋友的胜绰等人,看着商丘城中走过的一辆拉着小磨盘的牛车,想着之前适的中伤,苦笑数声。 “将往何处?” 这是这些跟随着胜绰离开的墨者的问题。 “回齐国吗?” 胜绰名起于齐国,如今项子牛作乱,按说是应该回去的。 可胜绰却摇头道:“前几日先生与适等人谈及天下之势,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适学于赛先生与唐汉,此二人名虽不显,但品评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晋邀盟,齐必大败,我们又何必回去?” 胜绰看着一众第一次离开组织有些不知所措的伙伴,鼓气道:“天苍可飞高鸟、水阔能游鲲鱼!先生之恩,我们记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义,天下之大,我们哪里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虽不如禽滑厘等人,可难道比起那些庸碌贵族还不如吗?天下纷争,正是我等立功业之时!钟鸣鼎食、烈火烹油,方对得起你我所学!” 给这些人鼓舞之后,胜绰又道:“先不必急,我观先生有整顿墨者之意。不日之内,定还有背叛之人。待聚齐后,再走不迟。” 他这样一说,那些跟随他的墨者心头也涌起了志气。 虽已叛墨,可毕竟近墨者黑,这些年的耳濡目染,让胜绰的那番话说到自己心坎中。 本领……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顶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无能之辈! 有会辩术的,有参加过守城战的,有勇武强盛的,也有跟随墨子见过诸国形势的。 心中有沟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气,亦有几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贵族之心。 胜绰又道:“不过你我既已叛墨,日后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点众人都同意,离开墨家可以,但继续要做的事打着墨家的旗号就会有无尽追杀。若是行义,又何必离开? 胜绰知道单单给这些人鼓劲是不够的,于是说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却有几分信。前日听适与先生以及一众朋友相谈,我更是感觉到天命之玄。适此人虽阴狠,但却不能不承认他的本领。不能因为他辱我等,便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以至他东而我西。” 跟着他的这些叛墨刚被鼓气,又听胜绰这样一说,显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渐消失,纷纷问道:“天命如何?我们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晋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复国称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说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过几日,我们便前往廪丘!” 众人似乎没有理解。 廪丘是此次齐国内乱公孙会自立之地。 秦晋却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论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胜绰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适说的那样坐在车左不需讲明目的,御手便能言听身随,此时必须讲清楚将来的目的,这些人方能归心。 他道:“廪丘势弱,三晋虽强,但要出兵尚需时日。公孙会必担心廪丘难守。三晋出师之名已有,公孙会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学先生的守城之术,如今天下,哪里最能显我等本事?” “你我虽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孙会还不立刻来见我等?守住廪丘,三晋兵至,齐必败!” “齐若败,我等之名已显,三晋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说着,又想到了前几日听到的那些品评天下人物的话,高声道:“三晋之中,据那适说,赛先生与唐汉最看重魏,说其将来必承晋之霸!内有李悝,此人尽地利、平粟价、选贤才。外有吴起知兵,那唐汉不是评价说此人用兵,无敌于天下,食人炊骨,士无返心!” 众人以为这就是要接廪丘之事,入魏,却不想胜绰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吴起、治国难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长久。今后要做什么,便是我说的此始此终之命!” “十年前,秦悼子夺位,放公子连于西河。秦公子连如今正在魏。昔年重耳逃亡秦国,借穆公之力复国,终成霸业。” “今已二百年,正是始终之时。如今秦公子连在魏,来日难道晋人不会学秦穆公之事助公子连得位吗?” “秦地荒凉,又近夷狄。三晋势大,齐郑皆膏腴之土。三晋难道会舍弃这些膏腴之土去攻打荒凉之秦吗?” “既有西河,魏定会再结秦晋之好,扶公子连入秦,以绝西患。吴起等人便可不在西河,转而争夺齐郑宋等膏腴之地。若无秦患,吴起领兵攻齐郑,谁人能敌?” “我等廪丘名起、不归韩赵,随魏回安邑,再投秦公子连!” “公子连此时如落水之狗,一如晋文当年逃亡之时。适前几日与人说,要雪中送炭,你我便是公子连雪中之炭!” “公子连如今,必忧专诸事。我等剑术虽不如公造冶,但除非世上那几人出手,否则难有匹敌,岂不重用?” “公子连若复位,我等虽叛墨,但什伍之法、弩箭之艺、辩术纵横、守城之能……岂不正可以显示手段?” “将来若其事成,我等皆是狐偃、赵衰、颠颉、魏犨之辈!” “大丈夫处事,当求富贵高权。各国之中,公族势大,唯有公子连逃亡,又有秦晋始终之命,正是我等的机会!” “既然叛墨,难道只为了曾经的微薄俸禄吗?难道不要做更大的一番事,来告诉先生若不行义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吗?” 他这番半是靠自己的说知之术推演、半是前几日听适和墨子以及一些人讨论天下得出的结论,让跟随他的那些人全都兴奋起来。 此时信息不通畅,但有所谓“赛先生”与“唐汉”两人,这等天下大势竟然分析的头头是道,又配上天命轮回之说,更让这些叛墨之人相信,更让墨子对这两个虚构的人物充满了好奇,只恨缘悭一面。 跟随胜绰一同离开的这些人,听到狐偃、赵衰、魏犨等人的名字,心中早已不能自已。 这几人当年跟随晋文公出逃,最难的时候去乞讨,甚至还被村民扔过土坷垃,可一旦晋文公复位,这些人的地位又是如何? 况且,这些人与如今晋将三分又关系密切,就算没有学三晋之心,可如果生前能成为秦公子连的狐偃、赵衰,那也足以名垂千古、钟鸣鼎食。 的确,这件事的谋划,听起来需要十余年。 可用十余年,来博一个让人只能艳羡的前程,又算什么呢? 胜绰已经说得很仔细,再一想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现在廪丘立名、返回魏之安邑。公子连现在担心专诸刺僚事,所以需要一批剑手护卫,正可以重用;一旦公子连复位,自己在墨家所学的什伍守城弩箭之法,也能有一展风采之时。 这是一条和适截然不同的路,但也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而且是一条杀伐果断的主角之路。 唯二不同的就是适不想当忠犬,适也没有胜绰的名声和戈术。所以这条路胜绰可以走,适无法走,也不想走。 胜绰此时野心勃勃,那些适借别人之名谈起的天下大势,也让他有了支撑勃勃野心的视野。 或许魏扶公子连入秦只是一个可能,但想要博一个未来,又不是大宗公子显贵之家,除了这条路胜绰也想不出更好的路。 赌,并不是全然的坏事,毕竟能赌意味着还有希望。 最坏的事,是没有希望的绝望。胜绰不绝望,也相信自己会走出一条让墨者羡慕的路,一条与墨者截然不同的路。 既然定下来这样的心思,也确定墨子可能会肃清墨者中的不坚定者,那么胜绰便先留在了商丘,等待那些被清除的墨者一同行动。 一众人等到晚上,仍旧没有见到一个墨者,似乎那些墨者还在讨论,并没有人离开。 第二天是这样,只不过那个叫芦花的女子出来,去了适的兄嫂家,叫人帮着送去了许多的粟米。 第三天照旧、第四天如前、第五天依然、第六天仍是…… 胜绰心中越发奇怪,到底是要谈什么事,竟然能整整谈了这么多天,仍旧没有结果? 直到第七天中午的时候,从墨者聚会的地方终于又走出了十余名墨者,一个个脸上露出羞愧之色,亦或是有几分怨怒之情。 胜绰迎上去,笑问道:“你们也不再是墨者了?” 那几人怒声道:“这样的墨者,不做也罢!先生到底在想什么?” 胜绰心中一动,问道:“适的那两个问题,解决了?” 这几人提到这里,气便不打一处来,怒道:“解决了第二个,第一个要解决,但先生却又颁布了几条墨者禁令:没有巨子允许不得私自出仕、如非国律强征不得参加不义之战、出仕后但凡巨子有令不允便不得继续为政、巨子令与国君令冲突时以巨子令为准……还有很多,我们实在是难以接受,便离开了。第一件事,先生说我们这些不坚定的人也不能够听,便允许我们离开,不再是墨者。” “先生还说,三百条好鱼与三十条臭鱼熬出的鱼汤,不如一百条鲜鱼的鱼汤味美。” 胜绰哼了一声,又哀叹一声,问道:“第二个问题,怎么解决的?” “选出了巨子之下七悟害!” 胜绰一怔,奇道:“七悟害?这是个什么称呼?什么意思?”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先生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悟害之意,给巨子提醒害处,给墨者醒悟害处,为了大利天下。” 这巨子之下七悟害的名字虽然古怪,却正有古意。 又合《诗经》与墨子定义之经,取其原意,这人稍微一说,胜绰便明白过来其中的味道。 那人又道:“所有墨者编为什伍,一伍一言,选推出七人最有才能、最能理解先生大义、最受众人敬重者。七悟害三年一换,三年之内不再选。若先生不在,以七悟害众议为巨子令。” 胜绰又问:“那巨子呢?” “巨子必从七悟害中选。由前任巨子提名,除非所有墨者半数均不同意,否则便是巨子指派。若半数墨者均不同意,则从七悟害中选出一人为巨子。” “凡有大事,又非三年一选之时,巨子与七悟害共商。巨子一人当二,共九诀。五同便可行,五否必不可行。巨子只要有三人支持便是巨子一言不可更改。况且,如今谁又会反对先生呢?” “先生是在为身后事准备。” 胜绰心说这事倒是古怪,但也有好处,那便是想成为巨子,必须要做到上下同义,谁能解释义,谁便是巨子;反过来这样下面的义又必然与巨子的义相同。 什伍之法,他以为是以前墨者守城的什伍之法,也没有在意,却很在意一件事,连忙问道:“此次七悟害,都有谁?” 那人见胜绰问的急躁,笑道:“没有适,哪里轮的上他?共六十四伍,只有八伍提了他的名字。此次七悟害是禽滑厘、摹成子、高孙子、公造冶、辩五十四、巫马博、魏越。” 听到这七人的名字,胜绰点头称赞,他对这其中六人也是佩服,曾也是朋友。 片刻又叹息道:“可惜先生太苦,耕柱子、公尚过、管黔滶早逝,否则高孙子如何能居七悟害之位?” 他和高孙子有仇。 当年在项子牛那里风头正盛的时候,正是高孙子告诉了墨子说胜绰伐鲁三次,导致墨子勃然大怒,最终也是高孙子去说服项子牛,让他丢了俸禄。 在他看来,高孙子是那种睚眦必较的墨者,自己伐鲁高孙子若不说,先生恐怕还要许久才能知道,到时候自己名声更盛,日后的路也好走。我自不义,干你屁事?何需你高孙子多管闲事? 好在既然适只有三伍选他,他心中也算是舒泰了,笑问道:“适如今还是个小书记?高孙子又做什么?这七悟害总要管些什么吧?” 那人摇头道:“七悟害只是七悟害,管辖之事是另外身份。记书处改名为书秘吏,适还是做书秘。另外又有几个奇怪名目,先生不用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名,适便提议以部为名。共有货殖部、备城部、兵械部、刑令部、督检部、稼穑部等等几部,各有部首,下有各吏。” “书秘吏不属各部,只由先生亲管。各部首由巨子和七悟害指派,仍是半数墨伍反对才换,亦是三年一换。巨子亲掌备城部,除巨子外备城部只有副首。高孙子现任督检部部首。” 胜绰哼了一声,心里明白这个督检部应该是做什么的,大抵就是到处督检像他这样的人。 原本墨者内部就有墨辩、墨食、墨守等等名目,如今换了个名字,但也很容易理解,只不过胜绰还是难以理解这一套到底是怎么样运作。 他相信,以墨子之才,定能让其周转,只是具体分工和各自职责,那就不是胜绰能想明白的了。 他又问道:“若是巨子之言,墨伍中人不解,甚至反对怎么办?” “即便反对,仍旧依做。做完之后,交由书秘吏,由书秘吏整理转交巨子。或三年大聚之时,共商。凡墨者,五人以上必成组,平日探讨大义,互相交流。” 胜绰又道:“若非三年大聚时,有部首如我,又当如何?” “七悟害乃众墨者所选,便为众墨者之心。非大聚时,七悟害即为天下墨者。所以七悟害与巨子可以直接剥其部首之职,以假部首相替,三年大聚之时再议。” “巨子之位,必是禽滑厘?” “先生认为,应趁现在便提其名。墨者俱在,他亦有功有能有义,是以全数皆允。先生若逝,禽滑厘为巨子。以此鞭策。” “如此一来,上下齐心,尚同共义。适的手段着实可以”。胜绰叹息一声,又问:“那第一个问题,墨者行义之后天下应是如何,又会说些什么?” 那人也摇头苦笑:“我们是听不到了,只有那些坚定的墨者才能知道。这些人整日听适说什么乐土,又与先生贵贱无常各尽其力之说想合,恐怕多数人能想到的将来天下,也就是那样了。适这人……帮着所有人做了一个梦啊,真问到墨者最好的梦之时,又有谁能编出比他编的更真实、更美好?” 胜绰大笑道:“贵贱无常?又何必那所谓乐土?今日之后,我便要让先生看看,贵贱无常也未必非要乐土天下。我胜绰也一样可以钟鸣鼎食!” 他又将自己的想法一说,引得这些墨者频频点头。 众人抽剑,各取一血,对天地鬼神盟誓,共举大事,将来并不相忘。 又推胜绰为首,祭拜鬼神天地之后,这二三十名叛墨,向东北方的廪丘疾驰而去。 有会守城的、有善制械的、有精剑术的、有通什伍的、有学九数的、有算土方的……虽不再有行义之心,但一身的本领仍在。 三十人一心,又有胜绰为首,更有公子连雪中瑟瑟之机、公孙会忧城破而三晋未至之忧,正合秦晋二百年前之天命轮回,正得其时! 胜绰想:秦公子连之事,时日长久。 但,来日、方长。 第六十五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上) 原本一件一天甚至半天就能解决的事,聚集到商丘城的墨者整整相互辩论讨论了半个月。 适问的第一件事,到底墨者今后要干什么,除了最终留下的那些墨者外,没有外人知道,也很难知道。 半个月后,这些墨者四散离开后,似乎终于有了明确的目的,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始忙碌起来。 辩五十四带着当年公输班送给墨翟的腰带,前往楚国去见公输班的弟子,以故旧之情加己身之舌,邀公输班的弟子帮忙来制利天下之物。 不求他们成为墨者,但求他们以利天下苍生为重出面帮忙。 当年墨子赠义于公输班,现在求请公输班后人因义而助。鲁班曾说感谢墨子让他明白了义,所以攻宋不义他便不取,并且终此一生不再为不义之战出力。 双方年轻时虽各好胜而争,但实则是交心至友。 辩五十四口舌锐利,正适合去做这件事。 原本这场大会之前,辩五十四是准备前往三晋魏地,用三寸不烂之舌邀杨朱相辩。 杨墨两家的嘴仗已经打了不是一天了,双方各有胜负,辩五十四准备多年,正准备一举辩的杨朱和孟孙阳拱手投降。 这一对冤家辩论的问题,有点类似于洛克的自由意志《政府论》和霍布斯权威有权让人同义的《利维坦》之争。 但现在既然领了巨子的命令,便收了心思,专心去楚国做好邀求公输班弟子这件事。 孟胜等在各国或是各封君封地的墨者纷纷返回,回去的时候有一些原本跟随墨子身边的人随行同往。 这些原本跟随在墨子身边的墨者,算是与孟胜等人同墨伍,并非监视,但这是这次聚会讨论后所规定的,不再有一人管一地的情况。 这样一来,除非当地的墨者全部叛大义,否则墨子总会第一时间知道情况,不再会出现胜绰那样伐鲁三次才知道的事。孟胜这样在各个封地中的墨者,也不再是各行其是了,而是必须要与巨子之义相合,否则便要开除出墨者队伍。 禽滑厘带一部分人前往适之前曾经营半年多的村社,和那些村社的人说将要全部迁徙离开的事。 此事不难,村社人不过舍不得那些已经返青的宿麦,却也没有拒绝。他们走后,这里的土地会重新分配给其余人使用。 市贾豚配了四辆马车,带着麦粉等物,从商丘分四路出发。一入齐之临淄、一入三晋。 他们是先行者,先将样品给那些当地的坐商看,从而学着上回的样子让这些商人出钱购买五年的专营权。 他是生意人出身,精通做生意的手段,家族也曾差点做到“素封”的地步。况且麦粉一物,已显示出了有利可图,他做这种事并不会出什么差错。 巫马博将在半月后带人前往北地,从那里将牛马等转运回来,沿途防备可能的袭扰和抢劫。 巫马,是明显的周代姓氏。巫马是官名,以官名为氏,常见。 巫马是主管养马的兽医。《周礼》言:巫马掌养疾马而乘之治,相医而药,攻马疾。巫马属于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中的夏官。 巫马博的先人,是孔子弟子子旗巫马施。虽然没有了更早年巫马为官职时做兽医的本事,可是他既勇武又有能力,也适合做这件事。 魏越则单车前往卫、晋,去见那些曾和墨家打过交道的贵族或是富商,请他们出面照应。不日将前往陶地,准备牛马所需的草料,沿菏水、泗水一路准备。 魏越经常随墨子出游,见识广泛。 因为跟随墨子的时间长,所以明白了利适具体的、而非抽象的不可更改的概念。 他曾问墨子见了君王该说什么,墨子说要说利,但利这东西不是固定的。国家混乱就谈尚贤、国家穷就谈节用……场合不同就要谈不同的事,否则就是毫无意义和目的的空谈。他也是个不空谈的人,加之常年随墨子游,交游广泛,这种事他最合适。 既见过国君,也和那些封君贵族谈笑风生过,常年跟随墨子,那些曾和墨者打过交道的人,也会认得。 公造冶先行一步,带着二十多名精于剑术、射术的墨者和一部分黄金,先去沛地、啮桑等地查明情况。 沛地这地方,在汉代之前曾出过一次名。张仪与齐、楚相国在啮桑会盟。可见这里是齐楚二国的统治边缘,难以投放力量,况于现在。 后来泗水亭之事不必谈,项羽彭城之战也不必说。 到汉武帝的时候黄河第一次夺淮入海,正是走的沛地附近的啮桑,汉武亲临祭祀沉白马飨河伯,乃作《瓠子歌》。 此时三晋不强,宋未迁都——宋全力经营彭城,要等三晋无人可挡、但赵魏又没翻脸三晋还能以三卿的身份联合行动的时候。 既然后世张仪约齐楚两相于啮桑会盟,可见又是齐楚都难以投放力量的地方,此时更是典型的三不管之地,混乱无比。 不过在汉武那一次黄河夺淮入海前,也算是一处风调雨顺的地方。 当地民风极为彪悍,之前都是彭祖国、逼阳国这些夏代方国的故地。 彭祖不必说,逼阳国力抗十三国联军,虽然名字古怪,但儒生对这个国家都很熟悉——孔子父亲叔梁纥的成名战就是在此地,力举城门,不然可能这个弹丸小国要刷新春秋的战史记录,甚至要带一波晋国贵族团灭…… 彭祖、逼阳国等,都是祝融之后,夏代就已存在的方国。 祝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官职。 祝者、男巫师;融者、大光明。祝融便是祭祀光明的大巫师,是三皇五帝时代的官职名。只不过最出名的那个人,人们用祝融代替了他的本名。 祭祀光明,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之分,当然是夏官。 后周代殷商,乃置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夏官之长为大司马,其实位置就是就是三皇五帝时代的祝融。祝融是五帝时代夏官之长。 因而后世有祝融大战共工的传说,翻译成此时东周的话,就是华夏部落联盟的大司马率兵征讨共工氏。 此时这些地方宋国暂时并未全力经营,数千年的演化,祝融已成神,当地又好祭拜火神,动辄以人为祭。 所以需要公造冶等人先去那里打探情况,熟悉当地的语言和风情,以便后续的墨者进入。 摹成子、高孙子与适一起,将所有的墨者登记在竹简上,制作了简单的“档案”。 这时候的“档案”,用的是竹简,完全是按照秦军公爵身份证的方式来书写:某年龄如何、面黑有无须、身高等等。 鉴于此时纪年混乱,墨者又以禹为圣王,便以禹为纪年,按史书所推约为一千六百年,便定下此年为禹圣一千六百年,以此记录各墨者加入的时间,以便统一省却推算。 不以天干地支计算,因为墨者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别人不承认,无须在意,反正是内部流通。对墨子这种很清楚相对概念的人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剩余的墨者,上午则跟随适学习文字,他们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也算是从头教起,好在都不笨,这些简单的文字学起来也算容易。 下午墨子亲自和公造铸、斧矩斤、石锥以及适等人,按照适的思路,琢磨那些大巧而利于人的事物。 科学与理论,是下一代墨者的事。 技术,是这些年长墨者擅长的。 能改进的东西很多,比如更符合力学的曲辕犁、双辕马车、耧车等等,即便没有铁器,用木头或是石头作为犁铧一样可以节省极多的人畜力量。 适确信这些简单的东西,有墨子、斧矩斤这样的木器国手,不成问题。 墨子可是连滑轮组、复式云梯这样的东西都能做出来,用在守城战中。而像是冶铁所用的鼓风设备,更是《备穴篇》中用以朝地道中灌毒烟的必备之物,更是不用提。 适的见识,加上墨者的巧手,几乎是天作之合。 现在首要制作的器物,就是用水力或是风力驱动的磨坊。做出来这些,才能最快程度地将制作麦粉的办法推广出去,换来更多的黄金,买来更多的牛马,才有后续的草帛、恶金等可能。 水排、风车、磨坊中,很关键的一样东西就是连杆机构和木齿轮。 其余的东西,能做车轮、能做滑轮和轮轴,根本不成问题。 但没有连杆和木齿轮,也就没法改变力的方向和运动轨迹,也就没法完美地利用这些风力和水力。 适用竹片和简单的铜钉做了几个简易的连杆,稍微演示了一下,墨子和斧矩斤就明白过来。 拿着一个由四根竹片做的平行四边形连杆,墨子扭动了几下,称奇道:“我是越发好奇,那赛先生到底都教了你什么?墨者之中,曾学别家的人不少,可还真没有学这些事物的。” 适笑道:“我手笨,所以明白一些事,却做不出来。先生一看就透,要做这磨坊应该不是难事吧?” 平行四边形连杆当然不是用在磨坊上的,当然还有其余的连杆。 不等墨子回答,斧矩斤便道:“确实不难。你说的没错,那山川微风,整日不息。如果能将这些天地间的力量用上,便可以省很多人和牲畜。譬如磨坊,像你最开始那样用牛和驴,既慢又贵。” 墨子也称赞了一句:“所以我才说此物大巧。要做此物,倒也简单。先用木头做个小的,只在溪流中能用就行。日后前往三晋大城,再做大的。” 适嗯了一声,问道:“只有一点。这东西做起来很慢,墨者之中能人虽多,可也不可能都用在做这些事物上。我是想,能不能多找一些人,便用金铜雇佣,专门做这些东西。” “一来,术业有专攻,孰能手生巧。他们做的多了,可能开始一个月能做成,后来熟练了或许六七日就能做成。” “二来……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些人整日与我墨者朝夕相对,也能广推我墨家之言。” 蓬生麻中之句,源于荀子《劝学篇》,荀子这时候距离出生还早,被赵氏弄垮的晋六卿之一的中行氏是荀子的祖先。中行是官职,这时候氏荀还是氏中行还未知。 墨子琢磨着适说的这句话,觉得很有味道,便笑道:“你总说这样的话,若非了解,谁又肯相信你不识字呢?” 适嘿嘿一笑,回道:“先生,这半个多月,我已最少认识了八十字,最多认识了一百七十字。” 他的意思,墨子当然明白,是说这些一起学字的墨者,最少的学了八十字,最多的学了一百七十字,心中也是惊叹,这字学起来果然容易,关键是有体系,学起来就要容易得多。 墨子也懒得再夸适,又说起正事道:“你说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一件事需解决。所谓攻木之工有七,这件事七工均能做。但是工商食官之下的人,我们用不了。而那些自营的木工,又要缴纳实物为赋……你哥是做鞋的,你应该知道这税赋怎么缴纳。这是难处。” 手工业者缴赋,确实是适要做的事的最大难处,而且有一部分是强制的实物赋。 第六十六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中) 在春秋之时,所谓国有六职: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织妇。 在官营手工业为主流的时代,私营手工业者很少,管理起来也很容易。 想要做什么手工业品,直接由官营的工商食官负责。从车轮弓箭到铜锡武器、乃至奢侈玉器玻璃珠水晶杯,都有专门的匠人负责制造。 只是随着这种制度逐渐解体,社会生产力有所发展,在大城市出现了不少的私营手工业者。 适的哥哥就属于典型的私营手工业,不受直接管辖,但还需要缴纳各种赋税。没有授田权,原本也没有从军权,但从几十年前战争规模扩大后,手工业者也需要服军役了。 这对各国的施政者是个很大的考验,旧时代的制度无法照搬,新时代的制度还未完善。管理和税收,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城市城市,有城有市。 城未必是城市,尤其是春秋时代的城市,就是依靠吸走附近周边井田村社上的农产品发展出来的,将社会剩余财富集中于城市。 手工业者的出现,各国的道路建设,货币出现和剩余产品交换,让城市终于从专职的统治城堡变为了真正的城市。 但随之而来的新问题也出现了。手工业有利可图的时候,大量的人“变业”,从农夫变为了手工业者和商人。 这个问题在五霸之时,就已经出现,所以各国才希望“父子相继、世代从业”。 一方面因为战争需要大量的农夫。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私营手工业者不是很好管理。税收、军赋、军役、劳役,都不如被困在土地上的农夫管起来容易。 管理自耕农和手工业者需要更多官吏和更高的执政水平,管理授田制农夫则不需要那么高的水平和那么多官吏。 宋国没有那样全面管理的才能,因而对各种手工业者收货币税的同时,又收以实物军赋。 譬如一个制轮的木匠,每年可能需要缴纳一个车轮;一个制皮的皮匠,每年可能需要缴纳一部分甲皮。 这都是为了战争需要,是赋不是税。必要的时候还会征召这些人专门制作。 这不是全面的税赋,只是专业赋,因而也难以促进商品交换的发展。 当年管仲在齐国的政策是对富商贵族征实物赋,譬如手中握着百张债券的必须缴纳一辆马车,这样一来富商贵族不可能自己去做,而是会去买。既增加了军赋,又促进了手工业发展,也可以促进市场繁荣和商品交换。 宋国则完全不同,只是征收专业的实物赋。制轮的木匠不可能去买个车轮交上去、制皮的匠人也不可能买些甲皮交上去。虽然军赋也收上来了,可是手工业的发展被遏制了。 宋公应该也不傻,但齐桓公有权有能力有军队从小贵族富商手中征税调剂;宋公连坐稳位子都要求楚国帮忙,敢从贵族富商手中征税早被人赶走了。 当然齐桓公管仲那么做的后果也是残酷的。田氏施恩大斗小斗吸引农民逃亡不说,官山海和调剂政策也在田氏的封地内根本不实行,借用商人小贵族的力量将齐侯的钱袋子扼死,也得到了小贵族和富商的支持,从而多次政变逐渐夺权,姜齐已完。 指望宋公能改革,那是做梦。 做梦不好,所以还得面对现实,墨子说得问题,那就确实很严重了。 不解决实物赋,就不可能雇佣那些手工业者专门从业做某些事。 攻木之工有七:轮、舆、弓、庐、匠、车、梓。如果是私营手工业者,做木匠磨坊应该都可以胜任,但如果工种太分散,实物赋的缴纳很难完成。 适考虑了一下,问道:“我曾听说,先生做马车是一把好手?” 墨子也没有自谦,笑道:“比做车,虽然年老手僵,可这天下应该没人比我更快了。” 适便道:“那这个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的。攻木之工,我们只用那些和制作车有关的工匠。人多分工而作,相互帮忙互相取利,原本可能一个月才能完成的赋,交相得利分工而作,可能十天就能完成。” “以先生之名、斧矩斤之声,想来聚集商丘附近的车、舆、轮三工,也非难事。人求利,我们建造磨坊百倍之利,分润出去让他们所得比在家中要多,自然可以。” 七匠之中,舆是车厢。车、轮、弓不必说。匠,是建造师;庐,是具体盖房子的;梓,是制作木匠工具的。 车、舆、轮三工就够,剩下的基本都用不上。 适又稍微解释了一下,如今墨家手中有一部分黄金,还有自己的制械作坊。 墨家的制械作坊没人管,也没有人收税。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生产生产各种守城的兵器。昔日守宋有约,宋公不管;大贵族们不愿意招惹;小贵族和官吏惹不起。 制械作坊各种工具齐全,远比那些小手工业者的效率更高,而且墨家也有管理生产的能力,将人集中起来生产正可以提升效率。 墨子考虑了一阵,说道:“他们不是墨者,又该用什么称呼呢?” “工匠会。会者,同类相聚也。《车攻》曾言,会同有绎。本来我想用同业会为名,但会同二字非天子不可同用,所以便用工匠会为名。” 不同的时代,相同的东西是进步的还是反动的,是全然不同的。在生产力极度发展到行会阻碍生产力继续进步之前,行会是进步的;当生产力发展到自由雇工工厂制的时候,行会又是反动的。 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墨家正可以组织木匠行会或是其余工匠行会。 既可以提高生产效率,又能作为墨者的后备军,本来在适加入之前,墨者的主力就是城市手工业者。 等到铁器工具出现后,又能快速通过行会组织传播新技术。技术革新的速度快于行会腐朽形成利益集团的速度就行。 以墨子、斧矩斤在木匠行业的号召力,组建这样的行会很容易。除非公输班复生,否则无人能与之争。 至于组成行会之后,下一步对行会组织的渗透,那就是另一说了。 也正好给秘密行动的墨者,一个公开掩护的身份。 宋国脆弱的管理能力和集权水平,根本管不了墨者,要不是墨者有纪律严禁去管那些贵族夺权政变的屁事,可能墨子的木门三五日就会被贵族挤破,礼物能堆成山。 宋国无所谓,可要前往那些已经开始尝试变法集权的国家行动,再直接用墨者的身份难度就有些大。 这件事并非是关系到墨者大义的事,因而按照程序不需要七悟害齐聚商量,只要专门负责磨坊制作的这些人决定就好。 在陈诉了利害得失后,斧矩斤道:“我觉得行。相聚一起,各自分工,这些人各自缴纳的赋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完成之后,方能随我们去建造磨坊,否则人手不够做起来就极难。” “再者,若这行会形成,也可以互通技巧。先生大巧利天下之物,也能让更多的人学会。我虽木梓之术不如先生,但也算是有几分手段,教教这些人也是可以的。” 墨子盘算一下,说道:“中!那就这么办。不过这事还是适出面去做,我和斧矩斤要忙着制作器物。你虽心巧,奈何手不巧,会说不会做。你这书秘啊,看似无具体之职,却事事都要忙碌。” 适赶忙道:“若行义为了建造乐土之城,我便是行义的一块泥坯,哪里用我哪里搬。弟子既然选择留在墨家,自然无悔,做的越多方越能行义。” 墨子听着哪里要用哪里搬的话,笑着微微摇头,叫适取来竹简,写下巨子之令让适负责这件事。 在竹简的下面签下自己名字,交由造蔑启岁保管好,便放手不管专心去琢磨适在地上画的或是说的那些听起来便可大利天下之物。 这算是适第一次以真正墨者的身份,主管一件巨子交代的事。 第六十七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下) 许是墨者这些天有些过于高调,从麦粉豆腐到随后的半月之聚,总归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意。 适此时在商丘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稍微一散播说要成立互助交相得利工匠会的消息,先引来的是那些贵族上层的询问。 他现在既然专门负责这件事,司城皇不出面,其余人也不好直接面见墨子,就由他来解释这件事。 再者宋公已经离开商丘,司城皇整日会面公子田,也没有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商丘城暗流涌动。 司城皇已经听说了宋公离开前,墨子怒斥宋公的事,所以墨者再怎么折腾在他看来也不是不利于自己,因而并不太在意。 再者楚王若因为宋公前去与三晋会盟而怒,要守住宋城还需要借助墨者的力量,这时候万万不能翻脸。 守住,是撑到三晋救兵来的前提。没有墨者,守城必难,司城皇很清楚、对面的楚王也一定清楚墨者守城的手段,到时候有墨者在便可能只围不攻,便能撑的更久。 不过这些天墨者的动静,实在是有些甚嚣尘上之意。市井间常常听人谈论墨者,上一次这样还是在墨翟止楚的时候。 他便派了个人去询问一番,只说问清楚就好,不要恼了墨者。 领命而去的人是秋官之一,官名司约,主管商丘城众人的契约、约书,地位不高,权力也不算大。 因是向氏,便称之为司约向。 司约向见到适的时候,适正在那和几个木匠谈一些事。 听说这件事,适没有单独去见司约向。 虽然他可以全权处理这件事,不过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日后说起来也不方便。 便立刻叫了造篾启岁和笑生做个见证,以便今后证明他说了什么。 既然有些规矩是他提出来的建议,那他就必须以身作则。 见礼之后,司约向就问起了最近的事。 但也没有明说,只说:“不知道墨翟先生这些天在做什么?墨者聚集,城中人心不安。或有说‘墨者相聚、必有战乱’。我是素知墨者行大义的,这些庶氓之言并不可信,但庶氓无知,君上又去会盟……” 说到最后有几分欲言又止之意,显然是既不想问的太直接,又表现出自己是出于安稳人心的初衷。 适看司约向年纪不算太大,又不是什么实权贵族,看来这件事也不算太大,便叹息道:“难道说墨者这样做,竟然是罪责吗?竟然被人猜疑吗?” 司约向默然无语,也不回答。 适酝酿了一阵情绪,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仿佛世人不解的委屈之色,说道:“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人为远吏,其妻与人私通。远吏欲回,私通者大惊,担忧以后再无私通之时。妻道:‘勿忧,可备药酒杀之’。不想这番话被侍妾听到。侍妾是其妻的同族侄女。待其人返回后,其妻让侍妾端酒而送……” 这是《苏秦列传》中的一段故事,此时尚没有人听过。这时候讲道理,动辄都是商汤夏禹,要么就是文王圣王,很少有这样生活化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侍妾,要么是陪房丫头要么是主母的远房侄女,而不是那种单纯竞争关系的妾。 适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 司约向听得正心惊肉跳,不想适却忽然不说,连忙问道:“后来如何?” 适笑道:“这就请君猜上一猜了。” 司约向皱眉思索一阵,摇头道:“此事难做。侍妾既与毒妇五服之亲,告知则害亲;若不告知,其主被毒死,亦是害亲。” 他在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 等了好久,适终于说到:“那侍妾端着毒酒,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忽然佯装跌倒,将毒酒洒在地上。侍妾被主人打了五十鞭子,主母见状也明白了侍妾的意思再不敢想此等事,主人也免于死亡。” 司约向听到跌倒一事,忍不住称赞道:“真聪慧女子也!” 适趁机道:“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鞭子,这就是想要两全其美反而遭受了罪责和不解啊。” “我墨家上为千里之宋、下为万户之民,但上不能说服君上少征赋税、上少征税则费用不足;下不能忍万民有战乱饥馑之苦、却又不能祸乱人心,更不愿国人行莒子庚舆之事。为了两全其美,只能忍受这样的猜忌和罪责,可这又算什么呢?” 他这样一说,墨者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来,仿佛就是那个委屈地受了皮鞭之刑的侍妾,又与墨子往日之行为相合,司约向躬身行礼道:“是这样的道理啊。我愚钝,如果您不说,我是不能够知道的。” 适长叹一声道:“宋公会盟,只怕数年内楚人必至。然子墨子已劝而无用。若要征战,又要丘甲赋,民用必不足。墨者也只有想办法增加民用,以便将来征丘甲赋的时候,能够让更多的宋人不至饥馑啊。即便承受这样的猜忌和怀疑,我们也是甘愿的。” “沛地之事,乃是为了不减赋而民用足;工匠会之事,也是为了将来用时多有战车弓箭可用啊。请转告司城,征税的事他与宋公自定,但请不要朝令而夕改无端加赋。常赋之余的民用富足,就由墨者来完成吧,这些猜忌和怀疑也让墨者来承受吧!” 他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似乎造反之类的事他是从来不会去做的。 宁可当那个被鞭打的侍妾,也不会去做心机高深弄死主母上位的侍妾,完全是一副救世情怀。 这样的陈诉与沉重的感情,听得司约向心头敬佩,心道如今天下,能有如此救世之心的,也就是墨者了。 上不肯减赋、下又不愿行莒子庚舆之事,似乎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他虽是司城皇一派,可对于宋国的安危富强也是有些在意的,想到那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之辈,自己又有些羞愧。 莒子庚舆事,是一场标准的国人干政。莒子爵庚舆,实施暴政,导致城内国人极端不满。于是驱逐了庚舆,另立了同宗的国君。 司约向不知道适是不是另有所指,暗暗看了一眼适。 但见适还在那保持着一副微笑的、仿佛光芒在笑容中绽放、仿佛这样的被人不解反而让他坚定了行义之心、事后满足样的表情。 司约向见适是这般表情,再拜道:“我明白了墨者的意思,墨翟先生大才,是我所不能领悟的。我也会将这番话告知司城,也让他能知道墨者救世之心,也让宋人知道墨者救世之心。” 适淡然地摇头道:“我墨者救世,乃是行义,又何必非要别人知道呢?难道我们是为了那些名声吗?难道子墨子还缺那样的名声吗?这并不是我们需要的啊。只愿大庇天下寒庶皆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听的司约向感动莫名。 适的这番话是有真感情的。只不过做法嘛,和司约向能想到的办法和刚才说的办法截然不同,是一条超脱了司约向想象力极限的路,从未有过,那也就不必防范。 话已至此,司约向也不便再问,又说了几句后便行离开,回去回禀。 等司约向一走,造篾启岁称赞道:“书秘适,你那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真是极好,正得我墨家之义。” 适闻言正准备谦虚几句,再说一句类似的话,却不想造篾启岁摇头道:“可之前侍妾之事,以我墨家辩术来看,却有不合道理之处。其一,毒妇与私通者私密之语,侍妾如何得知?其二,若侍妾得知,可证私通者必也睡之,远吏不归,侍妾岂不偷欢得趣?其三,若侍妾知而不同意,那毒妇既能有毒杀丈夫之心,焉能放过侍妾?其四,若……” 适的那句谦虚的话,就这样被憋了回去。 好半天,造篾启岁已经谈及了其十二的时候,适愁容满面摆摆手道:“且停,那些匠人还等着。你若对此有兴趣,大可等辩五十四从楚地归来……” 造篾启岁一脸委屈,停住口舌,无可奈何。 笑生扶额叹气道:“愚乎!人人如此,天下安有蠢事?” 他话语不多,只说一句,跟在适的后面去见那些匠人,造篾启岁心道:“所以才要教天下之人说知之法,那故事少则有十五六处不合情理之处,我还没说完呢……” 外面。 一干匠人正等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匠人中一个叫輮辐的,心中正琢磨着之前适说的那番交相得利、分而协作的话。 要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不敢说天下之人,但在商丘城内,还没有木匠不知道墨翟与斧矩斤的本事。 輮辐心说,要按适说的,这些人聚在一处。有輮轮木的、有做辐条的、有做辕杆的、有做车厢的……倒是的确可以交相得利,短时间内完成今年的军赋。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众匠人都清楚,只不过平日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前往官府做匠人,这些人又不愿意,宁可自顾自地完成那些军赋,以保全一个自由身。 且不谈这样交相得利的事,便是能得到墨翟与斧矩斤等人指点一二,将来也是一手安身的本领,况且据说还要学做些别的能获巨利之物。 墨者之前给他们的印象,就是一群苦行者,工匠本事虽有,可并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然而自从有了惊动全城的麦粉豆腐之事,如今墨者得利的本事可算是人人皆知,这时候再谈那句交相得利,便可信得多。 輮辐等人,自小受的教育就是“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喜、取什一不变业”。能得到十分之二的利润,就算是大赚,能得到十分之一的利润,那就不需要改换行业。 就算有军赋、税费,做工匠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比起那些农夫还是要强不少,更别提那些在官种做匠人的世代为匠者。 说起来,輮辐也知道一些墨家的主张,甚至年轻时也去听过几次墨子讲学。 什么尚贤、贵贱无常、节用、节葬、少征战而育人口的说法,他是很赞同的,也觉得真要这样可是极好的。 但,要让他成为墨者,去吃苦、去行义、亲自去追求这样的未来,那是万万不愿意的。 他想,反正还有别人当墨者,自己何必去做? 若别人都不去做,就算自己去做那也做不成。 自己行义,却为别人争取未来,凭什么?冤不冤? 怎么算,都没有理由加入,只要等别人做就好。 故而一开始听墨者邀请的时候,他是拒绝的。 可是听完了适的说法,才知道根本不是让他们成为墨者,而只是让他们交相得利。心中一算,当然是要响应墨者之号召,只要不让自己去行义就好。 他想,若将来赚了钱,倒是可以好好祭祀鬼神,请求墨者追求的大义天下能实现。但他不可能亲自参与,祭祀祈求一下就好,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义行天下最好,若不能,日子还照样过就是。等着墨者来拯救就好。 第六十八章 双辕单马孑人立(上) 輮辐本以为墨者只会讲满口大义,实在没想到这个叫适的年轻人竟然没和他们直接讲大义。 适知道如今宋国的政局混乱,历史上宋公前去会盟,还没到任地就死了,公子田当年就改元,应该就是今年。 司城皇怀有家族野心,三姓共政中的另一姓如今势微,公子田又是个觉得自己是玄鸟之后的中二性格:朝周天子可以、朝觐一个小小的子爵楚那绝无可能,恨不能脚踢三晋拳打蛮楚,被狠抽了一顿才清醒过来,可惜为时已晚。 就这种情况下,墨者随便折腾,五六年之内这些贵族们是没有心思管墨者的事的。这便是在贵族矛盾的夹缝中生存、壮大、发展。 虽然此时贵族们忙着争权夺利搞阴谋,没时间来管墨者的这些事,但和这些手工业者们交谈也不能太过直白,以免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适从外面回来后,輮辐等工匠先是听适聊起了一些家常话。 都是手工业者,从业不同,梦想各不相似,但那些经历的不幸却总相通。 輮辐这才知道适的两个哥哥已经死了,联想到自己差不多命运的儿子,瞬间的感情就亲近了许多。 又说起前岁大饥、去岁修宫室的征召,輮辐也跟着感叹了几句。 等说起墨者非攻、尚贤、人无贵贱皆天之臣自平等的时候,輮辐又觉得墨者确实是真正要行义的。 这些主张正是这些手工业者所梦想的,适没有和他们谈那些他们并不关心的东西,而是选择性地说出这些手工业者想听的故事。 他本身就是手工业者出身,家中的事就是大部分手工业者都经历过的,稍微一沟通就能让这些人产生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原本只是相同命运、相似职业的亲近。 等到后来的时候,又悄然变成了与墨者的亲近感,润物无声之下,輮辐等人根本没有察觉。这是一种偷换概念,但偷换的很有技巧,这些人并未察觉。 适见已经说出差不多了,便终于说起了正事。 “都说墨者行义天下,自苦以为乐,其实并非如此。就像是蝙蝠倒悬,但不了解的走兽总会想,蝙蝠一定是自苦以为乐,否则为什么非要倒悬着呢?我们如果只是为了自苦吃苦,那又行什么义呢?难道现在的天下还不够苦吗?” 有几个人好奇地问道:“那你们墨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适,给我讲讲吧?” 适摇摇头,说道:“今日的事,与墨者无关,只是为了让你们交相得利,今日就不谈这个。” 几人有些失望,却没有想一个问题:若真不想谈、将来也不想谈,为什么要提起墨者并非自苦的事呢? 輮辐这样的人不做声,虽然有心听听,可正如适所言,还是希望能够知道交相得利的事。 没人注意到在适身后的造蔑启岁将之前发声询问的几人的名字,用简单或是复杂的文字,悄悄地写在了随身携带的竹简上,后面标注着几个空心的墨点。 或是说这些人是有可能变成墨色的。 等众人静下来后,适又说道:“我哥是鞋匠,虽然和你们不同,但做梦都想过的日子却是一样的。干咱们工匠的,都说是逐什二之利便可喜。现在给你们一件逐什三利的事,又不犯禁,你们做不做?” 之前讲起墨者之义时并不做声的輮辐,这时候当先说道:“当然做,谁人不知墨翟手巧?当年木鸢飞天,震惊商丘。就算说起坐车的事,幸好天下只此一个墨翟,不然哪里还有我们这些木匠的活路?” 这是将墨者狠夸了一番,众人也纷纷道:“只要不犯禁,怎么能不做呢?什三之利,那可是相较于什二之利涨了一半。” “是啊,正是这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墨者之义,究其精髓,便是交相利。你们也都知道前些日子的麦粉之事,也都知道得利颇丰。若以利来算,其实获利何止什三?恐怕要有百倍。” 在墨者之中,适说知识就是力量就是金钱。但和这些手工业者交流,适便不说知识本身的价值,因而可以说获利百倍。 众人都知道前些日子的麦粉事,却是第一次听墨者亲口说出获利百倍之事,他们哪里能不信? 顷刻间,各种惊奇、叹息、讶异的叫声和神情出现在这些人的脸上。 适道:“常人都认为我们墨者自苦以极,那我们要钱是做什么用?还不是为了行义?行义有不同的方式,跟随我们去做这些工匠事,我们可以得利行义,你们也一样可以得利,分出一些与你们,总归高过你们每年所得。况且,旁人或有拖欠,我墨者可有不守信诺之事?” 这话说的确实没错,有数百墨者之前积累的名声,这信守承诺四个字不但可以让贵族相信,也足以让这些手工业者相信。 人群中有人道:“这年月,连君上司城都有不守信的时候,但要说墨者一言,我们却是相信的。” “就是,我们信得过。” 輮辐一听能得利什三之上,心头也已火热。 适见这些人已经相信得利之事,便道:“说起行义,不提麦粉之物大利天下,便是你们帮着墨者一同制作木器,我们付钱与你们,可那些利天下的木器却是实实在在出现了。那你们说,你们是不是也是用自己的方式行义呢?既能得利,又是行义,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凡事都有不同的说法,对这些非墨者的手工业者而言,利润是最能牵动他们心弦的。 但除了物质所得之外,精神的享受也是必须的,而且还能够潜移默化地让他们逐渐接受行义的说法,也扭转外人看来行义必然自苦的看法。 适用这种方式狠狠夸奖了这些手工业者,让他们的心灵上得到了极大满足。而又不单单是精神的满足,更有物质的基础。 这一张以利为皮、以义为馅的大饼掷出去,众人的心思也更加活络,纷纷讨论起义利之辩。 待讨论一阵,适又道:“如今你们心思已定,但有个迫在眉睫的事。今年的军赋,还没有缴纳。不缴纳军赋,要受惩罚,这你们都知道。所以才有了之前我说的工匠会之说。众人合力,术业专攻,其效倍增,这便是交相得利之一。众人相聚,各自交流,互有学习,这是交相利之二。” 大部分人都认同的时候,輮辐问出了一个他很在乎的问题。 “这工匠会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和工官一样?” 适大笑道:“当然不是。诸位费劲辛苦,终于不再从属于冬官,难道我们墨者竟要将你们送回去吗?” 这些手工业者最怕的,就是失去好容易得到的自由身份,重新成为那些官营手工业者,哪怕是换了个名目也不肯,之前留下的阴影太深。 輮辐的这话,引来几人的不快,觉得这是在侮辱行义的墨者。 可大部分人却没有出言,毕竟这也是他们很关心的事。 听适这样一说,众人最后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听起来,似乎只有好处而无坏处。若是别人和他们这样说、哪怕是王侯大夫,他们也未必信,可既然是墨者这样说,他们确信无疑。 这便是几十年积累的信用,这信用价值万金,可倾城国。 “既然大家都觉得可以,那我便说一下。入了工匠会,大家总要有个头目。有能则举,不避亲仇。既是这样,那我说,便请子墨子与斧矩斤为这木工匠会的头目,如何?” 这意见更无一人反驳。 墨翟与斧矩斤之名,在木匠行业谁人不知?再者两人又都是行义多年的墨者,最是公正,若选别人他们也信不过。 可輮辐还是不放心,问道:“那若退出这工匠会,有何惩罚?” 适佯装奇怪道:“怎么会有惩罚呢?司寇的事,我们怎么有资格管呢?况且你们又不是墨者,我墨家之禁也管不到你们。只要守约就好。不过要说这惩罚嘛……也不是没有,但只不过这惩罚不是你们现在能有的东西。” 众人不解,适笑道:“将来入了工匠会之人,墨者若有什么磨盘之类的大利天下之物,当然是教会工匠会内之人。有什么大的得利之事,也是以工匠会为先。将来若退出,那便没有了,你们说这算不算惩罚?” 一干人都笑,輮辐也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心,连声称赞。 适趁机道:“只是子墨子身为墨家巨子,行义繁忙。斧矩斤也是墨家不可或缺之人。但墨者可选一人,以替二人为工匠会首领。凡事大家相商,具体的事咱们日后商量,但这首领前期必须是我墨家之人,也是为了公正得利,大家意下如何?” “这工匠会先按照大家年入什二之利,付给大家今年的年资。这一年便先学那些木器之法,先完成今年军赋。越明年,便可自行获利,有什么事一同相商,工匠会内不再各自争竞。以今年为准,超过今年的利,从利中每年缴什一为工匠会公用钱,以什一为行义之用。大家以为如何?” 这又是个现在还没有在手中的利,众人抛洒起来也不心疼,反正以今年来算年景还算不错。按照今年得利,若无改变,百年之内基本也是这样了。 这超越今年之利还未出现,况且只是取余利的十分之二,若得利不如今年这工匠会自然消散,也根本不需要缴纳那什一的公费、也不用缴纳什一的行义之钱。 輮辐这样的人看来,确实只有利而无害,实在找不出不参加的理由。 而那几个想要多多询问墨者之义的人,则想日后既有墨者常驻,便可多多询问,若是和心意,自己为何不做墨者? 这件事就算是这样定了下来,用类似的办法和说辞,又有这些人的加入,很快商丘城的私营木匠都知道了这样的消息,纷纷加入。 少言寡语的笑生再一次主动询问了一句。 “适,斧矩斤外,谁人能当这工匠会首领?” 适微微一笑,反问道:“昔日孙武子可有力拔千钧之勇、百步穿杨之术?这工匠会的首领,需要的不是一位木器之术精湛之人,需要的是位通墨者大义口舌锐利之人。那是一滴落入白水中的靛青,为何非要是最清纯之水?” 第六十九章 双辕单马孑人立(中) 适的回答让笑生回味许久,称赞道:“你做事,总有深意,我所不及。” 造蔑启岁拿着写着几人名字的竹简在一旁道:“你自然不及他,却也不及我。在适叫我记下那几人名字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果然,适说的没错,要行义先要知道行义为何,然后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否符合大义。” “譬如这件事,全都是交相利之语,也是为了大利天下,丝毫没有堕我墨家之义,又能广博众人之心。” “正如知道了要往楚地,我未必一定要先往南走。可能我想往西以便绕开淮水湍急之处,再往南……只有知道目的,才能知道做的事到底是有利于天下还是有害于天下。” 笑生难得地没有反驳造蔑启岁的话,竟然点头表示同意,这让造蔑启岁措手不及,险些让手中的竹简落地。 适见他又有开口说话之意,急忙道:“先随我回去见巨子,将这件事回报上。启岁,你先行一步,先将竹简整理好,我和笑生便直接去先生那里。” ………… 十余日后,墨者在商丘的作坊内,热火连天。 作坊在城中,城中空地不少,甚至还有许多菜田和农田。但此时城内的土地已经极为昂贵,能在城中有这样一块地方,足见墨家在宋国根深蒂固。 后世苏秦发达后,他嫂子对他卑躬屈膝的时候,他曾感慨过:老子当年要是在城边有两顷地,怎么可能奋发图强挂六国相印?于是散尽千金激励自己继续努力。 可见此时城中土地之昂贵。 此时的城市布局,是按照“仕者近宫、工商近市、庶农近门”的布局。 墨家的作坊是为守城用,距离市很远,并不靠近,也距离那些工匠居住的地方很远。 这时候的集市已经很发达了,不再按照数百年前的《周礼》那样,大城才有一夫之地。像是商丘这样的城市,如果只有一夫之地的集市,那要被挤死,更别说临淄这样传说中抬起袖子当云彩、挥动汗珠像下雨的巨大城市。 集市也已经和后世差不多了,后世该有的此时全都有了。 《战国策、齐策》曾有“往卜于市”之语,证明这时候就有摆摊算卦的了,这才叫源远流长;《论语、乡党》曾有“沽酒市脯不食”之语,证明这时候市上卖酒肉干的也有了;《左传》曾有“晋获秦谍,杀诸于市”之语,证明这时候推到菜市口斩首的雏形也有了。 更别提那些总是隐藏着刺客剑手的杀猪屠狗之辈的存在。 正是这种工商食官的局面被打破、城市不再只是盘剥四周土地税和劳役地租的城堡,才让适有心思琢磨这些已经逐渐有力量的手工业者,更有了用掩护身份的方式在各个大城发展秘密墨者的基础。 商丘的这些私营木匠们正因为知道市场广泛可以得利,才纷纷加入了工匠会,也才聚集到这一处墨者的守城器械作坊中分工协作。 他们上午跟随斧矩斤交流各自的技艺,下午便一同忙碌,各有分工制作辐条、轮毂、车轴等。 里面生着火,用蒸汽或是高温将那些木材烤弯,作为车轮的部件。 里面热火朝天的不只是温度,更有众人的气氛。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完成的军赋数量已经远超每人十五天所能制作的,又有墨子这样的木器国手在这,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这半个月的时间,墨子、斧矩斤以及一些学木工的墨者,已经将小水排的模型做了出来。 由适解决曲柄、连杆和皮带传动问题,剩下的水轮、卧轮、旋鼓等部件在这样的木匠手中根本不是难事。 水排不过是汉光武帝时的杜诗创造,距离此时并无不可逾越的技术代差。 原理就是利用水流驱动卧轮旋转,再带动小轮,利用曲柄和连杆将旋转运动变为横向往复运动。 改动连杆机构,便既可以用来推磨,将来也可以直接用来拉动风箱鼓风。这是动力系统,至于连接什么样的水力机械,那就是以后的事。 前天已经在城外的一处不冻的溪流处试过,效果良好,用来推动磨盘建造水力磨坊并无问题。 模型变为实物还需要继续尝试,可是具体方向和原理弄清楚后,再做也就不是难事。 做出来这件事物后,墨子极为高兴,据那些跟随墨子已久的弟子说,竟比许多年前与公输班比斗时候还要高兴。 或许在墨子看来,这是大利于人之物。他又是最专业的木工,为了守城又经常制作风箱皮橐,哪里不知道这东西可以用在冶炼上? 高兴过之后,墨子又琢磨起适说的两样小巧的东西,更是在墨子看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物,只是没人想起罢了。 一是双辕马车。二是独轮车。 此时的马车都是单辕的。前面的扼与挽具是个T字形,马必须成双对,在T字形的两侧,靠中间的横杆拉动后面的马车。 马车最早是出于战争需要,所以需要多马拉动。另则春秋时候生产力不足,有马车的都有的是牛马,不差这一匹,寻常人家也没有牛马。 但现在许多商贾、工匠、靠近城市的农夫也需要一些马车牛车,越简单越好,他们多用不起两匹马以上的马车。 独轮车,方便在商丘这样的冲击平原上使用。 用不起马车牛车的人,在城内推着独轮车也可以省却许多力气,造价又不贵,没有轴承全靠干磨轴,这东西多了城市才有城市该有的吱吱呀呀的动静。 将来若是逃荒,或是迁徙,有独轮车也算是附近今后的黄泛区特有的悲惨情景。 适是但愿这独轮车出现后,只利于人,而不再成为那些悲惨记忆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墨子倒是已经懒得再夸奖适的奇思妙想,甚至连此物大巧之类的话都懒得说了,而是和适讨论起了一些技术之上的原理性问题。 他是研究过动滑轮、定滑轮的,而且研究的相当透彻,适便趁机和他讲起了一些需要墨子亲自命名在《经说》上的东西。 力学基础墨子也有,适便顺着墨子的逻辑方向,讨论起了一些简单的力学问题,从滑轮和轮子开始谈起。 墨子对定滑轮研究的颇深:他称之为“绳制”,定滑轮下,若两物相等,那么便会平衡;如果两物相等重、又是在定滑轮的两端,若是一轻一重,必然轻的是放在斜面上,同等的另一端的重力大于斜面上等重物的摩擦力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适便先说道:“先生通绳制之法,赛先生称之为滑轮。赛先生曾说,滑轮分为两种,定与动。” 稍微一说,墨子便明白过来动、定两种滑轮的区别。 “先生,定滑轮,你拉动多长的绳子,重物便提升多少,拉动的力量等于重物的力量,是这样的吧?” 墨子点头道:“是的。如你所说的动滑轮,则需要拉动两倍的绳子,才能够提升一样的距离,但是力气也省了。这是和标本之术一样的。” 标本,是墨子对杠杆的阐述。动力臂称之为标、阻力臂称之为本。 适便道:“既是这样,那么拉动一石粟米到两尺高,定滑轮需要一石之力拉两尺;动滑轮需要半石之力到四尺。两者相乘,总是相同。所以我便想,可以将此相乘之数,称之为功。” 墨子听到这称呼,毫无丝毫违和,点头道:“古人说,功,以劳定。劳,力与时。此名甚好。” 适连忙道:“既是这样,可以说定滑轮不省功也不省力、动滑轮省力却不省功。又好比在冰上推物,与杀地推物,同重同长,功则不同,则必可知力也不同。” 墨子喜欢定义一些东西,甚至试图把天地间的很多东西都给出明确的定义。 比如时间、空间、圆、力、害、利、光学原理等等,这种喜欢定义的习惯很有趣,也很有用……事实上几何与物理的基础,也正是定义,最起码要分清重量和质量。 辩术看似无用,实则大用,如果没有哲学基础是无法定义出质量这个也属于哲学而不单单属于物理的概念。 既然还活着,那么一定要引发他多定义一些东西,作为后世墨者所必须掌握的。 墨子并不知道适的心思,低头看了看那个已经制作好的独轮车,倒过来转动了一下车轮,听着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琢磨到一些问题。 好半晌,也不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事,这些天都没有在听到墨子夸奖的适,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墨子的一句夸奖。 “适,你这是做出了一件平地之上、相对于肩挑手提来说,又省功又省力之物啊!” 他刚要感谢先生夸奖,又听了墨子的下一句话,彻底愣在那了。 “你既知力与功,又懂标本绳制之术,可曾学过光影之说?我曾说,影不徙。飞鸟在动,影子没有动,实际上是原本的影子消失了,而新的影子立刻又出现了,而不是鸟的影子在挪动。” “我观铜鉴水镜,知光以直而传,可这光到底有多快,才能让我们的眼睛看不到影子消失又出现呢?” “若我们的眼睛能看到极快的事物,影子的消失和形成的瞬间又是什么样的呢?若鸟飞极高,我若为光向下,那影子是否还能在我身上?我又能否看到鸟的阴影?若影子不在身上,我自然应该看不到阴影,可是鸟确实是在天上挡住了阳光啊……这是我思考多年所不能解惑的问题。” 适一听这个,急忙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不是他假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这半瓶子水哪里知道在光速条件下影子的消失与重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就像此时那个著名的辩术问题,箭飞起来后的某一瞬间,到底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一样,都是他这样的人无法解释的。 这是此时的哲学问题,他不擅长这个。而这个问题代表着墨家的时空观和时空的连续性和不可分割性,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 墨子叹息一声道:“所以,在没有经历过一些事之前,是无法想象的。你说的乐土,我推演过几十次,都是符合你说的那些事物出现后的模样的。因而我相信你一定见过那些实物,否则就像是我刚才那个问题一样,若不为光便很难想清楚光那样快的影子之事。” “按你的乐土九重之说,尧舜之时的人,一定想不到此时的城市。武王分封周公定礼之时,也一定想不到此时的天下。因而没有不变的道理,只有变化的道理,看似不变的也实则有前提。” “道理需要依附与物,否则便是空谈。如你所说的恶金、草帛之物如果没有,那么你说的那种选贤的办法也是不能够使用的。而如果你在赛先生与唐汉处,没有亲眼见到实物,也是不可能凭空推出与之相合的乐土的。” 适躬身听教,心中暗赞。 墨子又说了几句,指着这独轮车道:“此物利于人,人却未必能知道。所以要如你制麦粉之时,先做出十几辆,立于市旁供人使用。待人知其巧,一则可以广我墨家名声;二则日后均买也可让这工匠会得利;三则这也算是乐土一景,也好让更多的人能理解想象你做的那些诗篇。” “这是我见了你在村社种植那些作物后又作那些诗篇后想到的。若不亲眼看到一些东西,也就很难想象以此物为基础的将来。” 适对墨子的哲学观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但对墨子的手段很是惊奇。 看上去句句都是行义,可将此物放在市旁免费供人使用,虽然并不值几个钱,可从未有人做过,又是实实在在的事物,人皆可见,商丘城哪里还能不知道墨者的行义之名? 此物一出,木匠工匠会数年之内又能有许多得利之法,焉能不对墨者倾心而信? 如此一来,五年之内便是没有新的东西出现,工匠会的人仍旧不可能离开,会担心之后的任何一天都可能出来类似的器物。 在适看来,能领导数百墨者倾心不叛的人物,绝不会是纸面上那些他知道的故事那样简单。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多想了?还是墨子仅仅是想让此物利人?但墨子既然这样说,正与自己想法相合,便称是,自去准备。 第七十章 双辕单马孑人立(下) 春风似剪之前,商丘城多出了一道新的风景。 适带着几个墨者,满头是汗地推着几个独轮车,轮替着从东门跑到西门,又从南门跑到北门。 扯上装着两大筐的粮食,显然极为沉重。 就算那些常年吃苦的人,也难以靠肩挑手提这样长久转运。 那独轮车的吱嘎声,引来许多人的注意,不少人跟在他们的后面看着,玩闹。 适停到一处人多的地方,擦了擦汗,便有人喊道:“适,你们墨者又弄出什么利人之物了?” 这两个月时间,适算是声名鹊起,从一个无人知晓的鞋匠之子,成为商丘三万户多数知道的人。 三万户,放到适生活的年代,也就是个大一点的乡镇水平,说不准一个镇长管的人都比此时一个国都的人多,想要在国都成名也就容易得多。 这几日这些人整天听什么利人为巧之类的话,就算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说却早已说的纯熟。 适把独轮车放好,站到了那两筐粟米上,大声道:“这叫墨车。为什么叫墨车呢?一则是墨者制出,二则嘛……墨是啥颜色?就是咱们这些吃苦的人的颜色,咱们可没有那些贵人那样白嫩的脸。这东西不用马,可不正是咱们这些黑乎乎的人用的车吗?” 他煽风点火趁机灌输的手段,此时无人能及,几句话便把一棵无形的木楔子插入了众人心中。 只是这种事暂时显不出,众人还忙着称赞这些“墨车”,便问道:“累不累啊?” 适伸出自己相比于那些壮汉不算太结实的胳膊,说道:“你看我这胳膊,这都能推动。要么咱们比一比?谁的力气最大?我推车,你们挑,从南门走到北门。看谁弄的多?” 几个壮汉已经蠢蠢欲动,又有几个欲要显示自己手段的,便喊道:“赢了如何?” “赢了?我没多少钱,可我哥嫂开的麦粉豆浆摊却在。谁要赢了,吃一个月的饼!就算不赢,只要能挑到地方,一人一块豆腐!” 他这样一喊,顿时引来许多人跃跃欲试。 适让旁边的墨者将扯上的粮食先放下,找出几个村社帮着编织的麻口袋,将粮食装了进去。 造篾启岁在一旁小声道:“你行不行?” 适抖了抖肩膀,小声道:“不太行。我快撑不住了。可是也得比下去啊。” 揉了揉肩膀,叫来几个市井间的人物做个见证,便将做好的皮索套在了自己脖子上,这样可以省却一部分将独轮车抬起来的手臂力量,也能跑的更远。 七八个棒小伙子一身的力气,背起一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双手抠住麻袋的底部,微微弯腰让麻袋卡在背上,吆喝一声朝前走去。 后面跟着一堆的孩子在那叫喊鼓劲,适见那些人背了大约一百六七十斤,知道这些人恐怕难以走七八里的路,自己也不着急,就现在那歇了一会。 和众人闲聊了好一阵,发酸的胳膊也休息过来,叫人抬上约二百斤的粮食,吆喝一声推着就往前走。 他走的极慢,好在地很平,晃悠着往前挪动。 等追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便故意朝前多走了几步,站下来嘲笑后面的人。 背着粮食的人本已很累,远途无轻担,这时候被适一激,脚下顿时加快,想要还骂嘲弄回去却被压着肺,喘不动气。 适见这人加快了脚步,心下暗喜,知道这人片刻力气就会消散,乱了节奏,不可能追的上了。 他又推起车朝前走,一直到走的最快那人的时候,故技重施,那人却不听,只是闷头走路。 身后跟着的人已经极多,适也累的不行了,就多歇了一阵。 有人便嚷道:“适,快些啊,你要输了。” 适回道:“输的是我,却不是这墨车。有几个这样壮如牛的憨人?若他来推这车,和他自己比,你说哪个能赢?” 众人一想均是这么个道理,又有几人询问这墨车谁人可做?可愿出售? 适也先没回答,推车前行,在最后靠近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兵士都在那叫喊鼓劲。 适知道对方也已极限,自己其实还能坚持,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对方呼哧呼哧地将粮食抗到之后,适才佯装懊恼地推车过去。 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喊,适面露苦恼道:“哥哥嫂子又被我舍去了许多麦。哎,谁叫我们墨者一言出驷马难追呢?” 正说话间,后面的一众墨者也将独轮车推了过来,递给适一大罐加了盐的水,又趁机宣讲了一波夏日重活之后喝些开水加盐的事。 不少工商或是城中农夫询问这墨车哪里去买,这东西他们正用得上。若用马车,太过昂贵,少说要有两匹马才行;若是靠肩膀挑,也确实比不上这墨车。那壮汉也是商丘市井间成名的人物,况且这样,更别说其余人。 适指着放到一起的这些独轮车道:“这里的车,一共三十六。东西南北近市各九,便用来利人。” “墨者说,交相得利,你们得了利,省了许多力气,便也可以兼爱他人。城中自然有鳏寡孤独之人,便选出曾打过仗、受过伤、又无儿女家人的,看守这些墨车。你们呢,来用的时候,就抓一把粟米,或是半把,要么就一根柴禾。总归让这这些孤寡之人有所依靠。若是不拿,那也行,谁也不会说什么……” 半把米,不过一口。一根柴禾,更是值不得什么,众人纷纷到:“哪里能呢?谁又没有爱人之心?只是自己过得艰难罢了。” 适躬身行礼道:“那我就代众墨者谢过你们了。行义之事,有你有我。管仲曾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们便想办法做些利人之物,以便将来人人仓廪丰实。墨者这么做,你们说好不好?” 城门前众人都叫了一声好,适又说了几句,叫人推出几个残疾的打过仗的鳏夫,便用来看守这些墨车,煮百家食果腹。 既然贵族们把持着征税权和战争权,这又不是这时候能篡夺的,那便先篡夺政府的其余功能,比如微弱福利或是赡养孤寡。 三十六辆车,值不得几个钱。四个鳏夫,九牛之一毛。 可史无前例,终究还是做了,那就大大不同。 经他这样一说,众人纷纷称道,墨者的名号再一次响彻全城。 适忍者酸痛的手臂,站在麻袋上,挥舞着手臂高声说着一些听起来丝毫无害的话,无非就是兼爱啊、尚贤啊、多喝开水啊之类的小事,却说得舌灿莲花,听众甚多。 到最后,他又道:“这墨车呢,其价不贵。买得起马车、未必买得起马;买得起马,又未必喂的起马。这东西极好。谁要是想买,不妨去工匠会处买,定下来。” “若是暂时买不起,那就可以分三五年付清。” “再一个,若有人想要学这些木匠事,不妨叫孩子去学。管一顿饭,饭不好,也没钱,但学三五年总能学到一手本事。” 学徒制,是封建制下的剥削方式之一,无偿劳动换取师傅的技术,师傅用学徒的劳动来换钱,本是一些糟粕的东西。 但如果这学徒掌握在墨者手中,其实就算是一个小型的分工制作坊,而且是极端低价劳动力的作坊——分工制下,其实学不到什么,将来就算出徒,那也只能在墨家的工坊中劳动,别无去处也别无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是为了将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明知道这是自己厌恶的隐藏式剥削,却也仍旧选择这么做。 于此时,这是促进进步的,此时是此时而非彼时。 并不怎么花钱的三十几辆独轮车、一个月的麦饼饭、外加几块豆腐,让商丘在一天之内知道了独轮车的事。 墨者行义的行动,每天都在市口的那四处存放独轮车的地方,四个残疾的老人守着这小车。 别人看到的不只是可怜,还有墨者的行义与兼爱。 三十六辆独轮车,吱嘎声总能化为墨者的行义之心,每一天都在商丘的集市上响彻,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每一次吱嘎声从适兄嫂的麦粉食铺前响起,里面坐着免费吃饼的壮汉都会笑几声,然后和别人说起墨者的义与爱世人之心。 吱嘎声背后,那些满头是汗的人,正是墨者在城市的基础。 单辕驷马的人,大多不会支持墨者。 双辕单马的人,需要墨者变革后才会大规模出现。 孑然一身推着小车嘎嘎作响的人,将来可能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双辕单马,但需要他们有朝一日自己追求。 把吱嘎的独轮车变为双辕单马的车,也是梦想。 当有一天只靠安于天命好好努力却只能将这梦想绝望的时候,这些独轮车的吱嘎声便会很好听、更好听。 每一次吱嘎声从集市间响动,即便这些独轮车可能不是那三十六辆而是新买的、甚至可能是非工匠会的木匠仿制的,可墨车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谁也改不了。 将来有朝一日传到陶邑、传到临淄、传到洛阳、传到安邑、传到郢都,只要不是字母文字,哪怕发音不同,写出的字依旧是墨车。 墨色的墨、墨者的墨。 黔首的墨、晒黑的墨。 第七十一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上) 丁丑年三月,墨者多离商丘往沛。宋城遍传童谣,举城皆惊。司城皇索全城而无获,或曰老彭传语不可不察。遂遣车马往任,未及鼬地,知宋公购由薨。传司星子许闻之,缢于室,自愿为殉,亲贵皆颂。 童谣曰: “星汉灿、天命知。” “病望北、梦哀南。” “三升裳、苴绖苍。” “参商会、膏肓殇。” “宿能解、医何忙?” “日悬天、月影淡。” “月朗照、星光稀。” “日悬月非淡、金乌掩太阴。” “月朗星非稀、常羲羞诸辰。” “天地自有道、焉与人命通?” “谁言晓天命、请解此下争。”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衰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童谣无忌。 故童谣无罪。 这首从二月末三月初就开始流传的童谣,在宋公购由薨于前往任地会盟晋侯途中的消息传回商丘后,这首无忌无罪、大索全城毫无所获、只能宣称是老彭这样的上古传说隐士传语的童谣,其中隐藏的意思终于被商丘宋人知晓。 据说司星子许在听闻宋公薨于半途的消息后,当晚便自缢而死,遗言称愿为陪殉。又有说是他自己观星有误而误国君,于是羞愧而自缢。总之是死了。 司城皇父臧听闻宋公薨,号哭不止,昏厥数次,恸道:“当日君上要去会盟,我便相劝,君上执意前往。如今薨于半途,是我的罪过啊,如果我当时再死谏,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是我的罪过啊!天帝啊,为什么不惩罚我呢?” 皇父钺翎也恸哭道:“我也是有过错的啊!早在岁初,商丘便有童谣相传,我知卜偃与晋献公童谣事,却不能立刻追赶君上劝其返回,这难道不是臣子的责任吗?” 此时的童谣,是个很神秘的东西。不说那首著名的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便是在比此时更早的春秋时期,国君们都很害怕童谣。 昔日晋献公假途灭虢,曾问卜偃这次能否成功,卜偃便用当时流传在晋国的童谣回答。 当时的童谣是这样唱的。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卜偃说一定可以灭掉虢国,而且时间应该就在十月份左右。 于是晋国真的灭掉了虢国。 于是,是一因果关系。 如果真的就是这样的因果关系,那么这些儿童一定是最伟大的占星师,然而这样的童谣往往都是有心人伪造的。 有心人的伪造,当然是为了有心人自己的目的。 这童谣也让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想法,也对宋国的政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起码此时本不该死的司星子许被自缢了。 司城皇与公子田之前听到童谣后惊慌失措,心中不安。 等到童谣真正变为现实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像是那些孩子说的,这是彭祖这样的传说中的人物警告宋人的。 承认,不代表自己相信。 这首预言一般准确的童谣在被验证后,司城皇认为这是他的政敌在对付他,根本没有往墨者身上想。墨者不会闲极无聊做这种事,肯定是政敌用来对付他的,在他看来这童谣对墨者毫无好处,甚至他都没想到墨者。 他看重的,是童谣最后质问,宋国这一次继承,到底会是兄终弟及呢?还是会嫡长子继承呢? 在他看来,这明显是政敌借机生事。 在白日的那场恸哭之后,当天夜里父子俩一夜没睡,一致认为不能够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做,必须更加激烈更加迅捷,让他们的政敌彻底没有立足的机会。 皇钺翎不信天命,也不信鬼神,所以他更不信那些所谓的占卜术观星术。 哪怕晋献公与卜偃那样的故事,他也确信卜偃不过是判断了天下局势后,用童谣来安慰献公。 宋公购由有病,半途颠簸,可能会死。那么如果是政敌做出的这样的童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能会死,这童谣便可能为真。如果不死,日后必然还有不死的童谣。 这童谣句句都在说宋公购由死定了。 三升裳,三升是指麻布的宽幅缕数。八十缕为一升。 布匹的宽度是固定的,升数越少,这布也就越粗陋。 制作冠冕的布,要三十升,也就是说一个宽幅的经线要有两千四百根。 而按照周礼来服丧的话,为了表示孝意,最亲近的嫡长子,要穿最粗破的麻布,也就是三升的,一个宽幅只需要两百四十根经线。 没人闲着没事干穿三升的衣裳,肯定有人死了才穿。 而能用这种礼仪的肯定是王侯大夫,庶民玩不起这样规矩的葬礼,更况于墨者节葬传播广泛的商丘,底层很少守三年孝,只按墨者规矩守三日孝——守不起三年,不干活要饿死。 相反,如果有一天墨者的守孝三天的规矩成为天下的礼仪,那么庶民们也会觉得自己与贵族之间的精神层次更近了……大家都守三天,那谁也不比谁更孝。如今我们只能守三天,你们却能守三年,而礼又是说守得三年最好,看起来贵族的精神层次确实比庶民更高……这便是化物质区别诡辩为精神差距。 符合周礼规范的葬礼,嫡长子必须要穿三升裳、头带白布、腰缠白布、手持哭丧棒,住在偏房,枕着麦草、盖着草帘子、穿草鞋、前三天绝食水也不能喝、三天后每天早晨喝一两粟米粥、一年之后可以吃菜,三年之后才能吃肉。 这样的礼仪,能也只能在士大夫以上的阶层中流传。 既然底层不用这样的礼仪,宋国内部贵族也都知道参商会的说法,那么很显然这是在说宋公死定了,于是司星子许在宋公死后也因为这童谣不得不死,连给他辩解宋公没撑到参商会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可怕、但又可以认为是有心人编造的童谣,让司城皇与其子相信,一定是政敌想要趁此机会来对付他们家族。 整首童谣,在宋公死前而出。 宋公死后,谁都能解出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宋公啊,会死在会盟途中,要说星辰能改命要医生何用?你们这些观星的知命的,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能猜到下一任宋公到底是父子相继?还是兄终弟及?这两种继承方式可都是合理的啊。 司城皇心中有鬼,觉得自己重贿司星子许的事,一定有其余人知道,而知道的人必然是贵族。 公子田年轻,性格刚烈而不持久、壮怀而无大才,正是一个可以欺骗利用的国君。 宋国一直又真的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这是殷商的习惯,宋人是殷商之后,也经常出现兄终弟及、争权夺位这种并不符合周礼的事,宋人都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无所谓。 如今除了公子田,宋国可以名正言顺染指国君之位的,还有宋公的弟弟,背后站着的也有数姓大族,都在盯着司城皇一族。 王侯将相有种的时代之下,越是精于阴谋的皇父钺翎,越只能将问题想到那些政敌的身上。 于是决定扶植公子田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杀政敌全家,叫其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况且,恐怕这场童谣之后,想不撕破脸都不可能了。 宋公虽死,可是三对嘉禾仍旧送给韩赵魏三家,这件事天下皆知的时候,司城皇的政敌便不可能不去寻求楚国的帮助,否则今后肯定是死路一条。 司城皇与皇父钺翎决定,在楚国的力量重新染指宋国之前,将政敌彻底铲除。 宋公刚死,一场波及宋国贵族的政变,即将到来。 不只是因为这首童谣,还有之前的三对嘉禾,以及更早的亲楚以制卿的政策,以及更更早的殷商氏族制下兄终弟及的商人传统。 三对嘉禾与这首童谣,不过是将这场必然爆发的矛盾提前引燃。 既然童谣无忌,那么童谣便将这隐藏的矛盾点明。 在已经被点明后,双方谁不有所反应那就是在等死,双方有所反应又会加剧对方的反应,最终不可调和、争于明面。 最可怕的一点,在于这首童谣被验证了。 这童谣处处在说天命不可知或是没有天命,但这首童谣本身又是知天命知未来的。 未来未必是天命,可能只是说知之术,但贵族不会想这些。 所以,知天命的人是谁?谁能解继承之争? 谁都解不了,但谁都能解。 因为不知道是谁编的,所以谁都可以编下一首。 既然这首童谣可以预言宋公的死,那么下一首童谣能不能预言下一任宋公是谁呢? 编成对自己有利的话,这样便有了天命所归之意。 当叔叔的找人编一曲兄终弟及是结果的童谣。 当侄子的找人编一曲嫡子继承是结果的童谣。 这首童谣就是在逼着双方先编造下一首童谣,编造后双方的矛盾便不可能隐藏,只会越来越严重,整个宋国的上层也会越来越乱。 浑水摸鱼者,太多。宋国的水已经很浑了,可编造这童谣的人觉得浑浊的还不够。 贵族乱,那些边缘地区的事便管的少,也无力去管。 譬如此时的沛。 等到不乱了想管的时候,怕是已经管不了了。 譬如将来的沛。 正如贵族们很在意这首童谣背后的阴谋一样。 那些与阴谋距离很远的底层,在意的却是童谣中贵族们最不在意的中间。 他们在意的,既不是谁要死,也不是谁要继承,而是在意那些质问占星天命的话。君死与继承,对他们而言都无意义。 星辰灿烂、日月环行,这只是天地间不可更改的事,自有道理在其中,怎么能与人世相通呢? 童谣中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白天有月亮的时候,月亮看起来很淡,不仔细都难以观察到。可到了晚上月亮又会很亮。不是月亮白天暗淡晚上明亮,而是因为太阳掩盖了月亮的光芒。 晚上月亮明亮的时候,很多星辰看不到。不是那些星辰看不到,而是因为月亮的光太亮了,所以难以观察。 很多人便在想:白天没有星星,那么到底是白天没有星星?还是星星在白天被太阳光遮掩看不到呢? 想得多的人在想:白天如果也有星星,那么白天的星星能和晚上的星辰排列一样位置吗? 这个问题,在没有日全食的时候,很难知晓,只能猜测。 但如果有日全食,那么很多此时不解的事情,就会因为这首童谣而被格外重视。 星星、太阳、月亮、脚下的大地,到底是怎样的呢? 这首童谣会因为宋公购由的死,传到各地。 总会有更多的人抬头望天,然后开始思索玄妙的宇宙与脚下的大地。 此时天下,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日全食,包括编造这首童谣的人也不知道。 但日食总有一天会发生在九州大地,也总有一处全食会落在那些喜欢仰望星空或是因为这首童谣开始仰望星空的人眼中。 日食,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前,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后。 但那都是万世的事,而编造童谣的人此时求的,只是一时,顺便带上了万世求个万一的机会。得之可惜,失之不哀。 第七十二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中)(修) 瞒着墨子编造出这些童谣的适,连冷眼旁观这些贵族争权的心思都没有。 就像是一个别有目的的人,在一群狗中丢下了一块肉骨头,便背着手施施然离开。 并没有看狗咬狗的兴趣,只是为了百犬狂吠方便他做些曾会引起狗吠的事。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反过来也一样,林乱蝉无噪、山崩鸟不鸣。非无噪无声,山林所掩。 商丘城的百姓,对于宋公的死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互相告诉一声知道了就好。 贵族的争权夺势、政变驱逐,宋人经历了太多,贵族们也演练了太多。 早在子购由的父亲得位的时候,宋国便已经上演过一次经典的贵族之间的合纵连横。 作为当年那场政变组织者的后代们,他们早已掌握的纯属。 昔日宋景公死在游玩的路上,大尹秘不发丧,悄悄带着景公的尸体回来。 借用景公的名头将宋国六卿招来,说是景公重病,请六卿盟誓不做对不起公室的事,否则必遭天诛。 大尹拥立公子启,因为是假借景公之名请六卿盟誓,所以他没参加。 大尹、公子启,以及他们一派的贵族封地多在远处,动员缓慢。 司城得到消息后,判断局势认为自己在商丘优势很大,判断局势后立刻在城中传播谣言,说国君没病就死了,大尹还秘不发丧,国君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这还不清楚吗? 借此煽动城中贵族和国人的不满情绪。 大尹认为六卿是想合力对付自己,自己又没和他们盟誓,所以赶紧请太祝帮着写了誓词,要去和六卿盟誓。 太祝判断了一下局势,发现司城已经开始动员私兵而且在商丘优势很大,转眼将誓词的消息卖给了司城。 司城让大祝篡改了誓词,到处传播大尹弑君夺权的谣言,联合了乐氏、左师、门尹等。众人相商后,发誓将来将来取得大权后,三姓贵族共和而治。 当天司城等便将钱财和兵器发给私兵部署,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将来不发达。当时部署们便高声呼喊在宋国除了司城我们谁也不认,你的话和国君的话是一样的。 遂连夜政变,拥立公子德。公子德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公子启才是,所以公子德作为回报承认三姓共和而治的誓言。 时光流逝,转眼已过几十年。 当年的司城已不再当年那人,但却是当年那些人的子孙辈。 他们祖父辈所做的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就是一场极好的家族教材。 当年共同的敌人已经消失再无势力,当年的盟约也就不再有人遵守,当年的盟友也就成了现在的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于是也就没有永恒的盟友。 昔日那场政变,最大的教训就是盟约盟誓并没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是各自的私兵,谁能先把封地私兵动员起来控制局面,谁就是胜利者。 以史为鉴,这一次宋公购由的尸体还在从鼬地运回商丘的路上,城中各姓贵族们已经开始召集自己的亲信臣属和私密部下,让他们快速回到各自的封地准备动员封地士兵。 同时又有上回司城直接控制商丘的教训,那些联合起来对抗势力最大的司城皇的贵族们聚在一起,先将自己在商丘的甲士集中起来,防止司城皇故技重施,再学当年司城事。 商丘百姓这些年见多了政变,又经历过前几年的大灾和国君的挥霍,早没有了几十年前那样容易被煽动,他们只是静观其变,不会再参加。 谁当国君,对此时的百姓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贵族。 贵族们各自暗中准备,在朝堂之上却依旧是一副副忧国忧民的哀声哭泣之躯。 年将弱冠的公子田对于父亲的死,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一展拳脚,自己以往的那些雄心壮志也即将会实现。 但表面上还是需要很悲伤,不但要很悲伤,而且要比司城皇更悲伤,司城皇都哭的晕厥三次,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若不晕厥四次如何能行? 公子田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觉得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最看不起自己父亲卑微朝楚的姿态。 楚乃蛮夷,小小的子爵,凭什么去朝觐? 当年商汤不过百里之地可成大事,勾践越甲无非三千能吞强吴,今宋地方千里,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只要行仁政,强国家,未必便做不到当年襄公事。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种种这些在春秋时可以称道为勇气可嘉的东西,到了战国便是亡国之兆。 时代,变了。 等到他被楚国三晋轮番抽打了一遍后,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后,却也快死了。 再到后辈,宋国才终于从大国梦中醒来,变得圆滑无比:后赵魏翻脸,魏围邯郸,逼宋出兵。宋立刻答应动员全国,然后派人前往赵国,说你让出来一城咱们做做样子,于是宋兵数万围着一座空城打了大半年,魏王大赞宋公出力,赵王也感谢宋公守义。 他要是此时有后辈这样的头脑,或许真能成就一番事业,但他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商汤越王以弱胜强事,觉得自己若为君,定不会如父亲那般窝囊。 被司城皇一说动,又觉得可以借晋来制楚,将来等自己强大了再让三晋楚齐皆来朝觐! 况且如今齐还占着贯丘这块飞地,自己便借这次数国伐齐的机会,拿下贯丘成为宋国强大的奠基礼。 仿佛一幅宋国再霸中原的辉煌画卷,已经在那些三升素布上描绘出来。 …… 商丘城中,某处甲士护卫严密之处,子购由的弟弟叔岑喜、宋国的大尹、太祝、左师等人,代表着各自家族,聚在一处。 外面的甲士都是重金培养的死士,纵然司城皇势大,也不能轻易攻入。再者如今宋公未葬,司城皇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时候发难。 大尹灵琦望着岑喜,轻声道:“君可听说了最近商丘的童谣?” 岑喜面色不变,心中生出几丝警觉,哀声道:“商丘都在传唱,我怎么会没有听说呢?都说这童谣是老彭这样的隐士所传,哎……隐士多才,这童谣却有些……哎!” 他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尹灵琦见子岑喜还在做作,心下冷笑,说道:“童谣之说,上应天命,不可不察啊。当年卜偃童谣灭虢事人人皆知,岂能不信?如今宋国祸近眼前,可惜司城只为私利,怕要有灾祸啊。” 这些人正是反对司城皇一派的贵族们,他们当然听到了童谣,也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只是当年太祝叛变之事众人心有余悸,如今哪里肯轻易交心?只能彼此试探,谁都不肯先说真心话。 不做领头人尚可将来再投降,万一将来大事不成,司城皇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可若成为领头之人,将来或许真的会被灭族放逐。 然而如果没有领头之人,那么就什么事都做不成,所以一众贵族都想让岑喜做这领头之人。 将来若岑喜得位,也可以学昔日三姓共和之盟,巩固势力。现在的情况逼着这些人必须放弃那些矛盾和分歧,联合在一起,否则将来一旦司城皇借了三晋的力,自己这些人都会成为砧板之肉。 共和之意,此时与后世并不相同。 昔年国人暴动,共伯和行政、不改元,故称共和。与周公邵公与国人共行国事的共和并不是一个意思,虽然两者事实上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记录。 再早年周公辅年幼成王,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此时贵族口中的共和便是国事几大贵族共商的意思。取共伯和的和,而不敢用周公辅成王的故事,一则周公众人不敢比,二则那件事毕竟是国人暴动之后发生的与周公辅成王并不相同,终究是政变的意思更多一些。 现如今司城皇以三禾为礼送晋三宗的事,商丘已经无人不知,背后隐藏的意义这些贵族更是清醒的很。 如今,谁又能拿出比那三对嘉禾更好的礼物去结交三晋呢?珠玉虽贵重,可却怎么比得上那些上合天命的事物?又怎么比得上三晋封侯之心愿? 想到这件事,在场众人心中极为后悔。 想到如今适这个人在商丘已有名气,算是贤才,可当年不过是鞋匠之子。早知这样,当年便结好,或是比司城皇更早地拿到嘉禾,事情便不会是如今这样子。 谁也不曾想当年一个蝼蚁般无人注意的小人物,如今却能让这些贵族们后悔不已头疼不堪。 心中后悔,嘴上却要大骂司城皇居心叵测,仿佛如果他们能这样做定然不会做一般。 骂了许久,说了许多司城皇的野心,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开口直接说盟誓共举大事的话。 大尹灵琦见状,终于喝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但此言入汝等之耳,不传外人。若能答应,但请盟誓。” 这些人等的就是一个领头的,没有领头的盟誓,很多话无法明说,也就根本难成大事。 灵琦挽起衣袖,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放在手臂上道:“事已至此,后悔已无用。我知众人都想若是当年早日遇到那个适,从那里弄到嘉禾结好于三晋当如何……但司城已先做,我等便不能再想。” “盟誓必以血祭,割于手指恐人知我等盟誓,今日便割手臂。各位取各自身上佩玉以飨上天,血玉通天,凡违誓者,天厌之!” 说完将自己的佩玉解下,放在众人眼前。其余人纷纷解玉,一并放好,太祝临时想了一遍盟文,众人割破手臂,将鲜血淋在佩玉之上。 太祝作文,众人齐祷,发誓这些话不会再传给今天之外的人。 灵琦见众人并无犹豫,便道:“童谣传遍商丘,上应天命,但天命难察,除非老彭等隐士再现,否则无人得知。虽合天命,却不能不小心。我有一谋,诸位可听。” “昔日郑伯克共叔段于鄢之谋,正可用在此时!不可情急。” 第七十三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下) 在场盟誓的诸人,多是些沉浸阴谋的老狐狸。 大尹的话稍微一点,这些人便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叔岑喜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司寇,就着大尹说起的郑伯克段事问道:“如今城内百姓对此童谣如何看?” 小司寇是秋官,地位不算太高,但很特殊。 小司寇的职责是“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 这三件事虽然已经基本被贵族所垄断,但是城内百姓的反应也不得不被重视。几十年前的那次政变,也是先取得了城内百姓的中立态度后,司城一系才对大尹动的手。 小司寇多少知道一些民众的反应,说道:“城内庶氓对此童谣传唱不止,但也只多说月朗星稀、日月同悬之事。对宋公之位,并无太多关心。” 大尹灵琦笑道:“便是在这!既然不关心,便要想办法让他们关心才行,这就要用郑伯克段的谋划。” “公子田年将弱冠,性格暴烈刚强,素有雄心。他若怒楚,招致楚人围商丘,城内死伤数千,到时候这童谣再唱出来,便有些不同的味道了!” “如今司城皇必然以为我等要借童谣而谋事,我们偏偏不做,反而要歌颂公子田之雄心。让其攻齐、叛楚,养其骄纵之心。若楚王遣人吊唁,也可趁机生事,让楚厌怒。” “齐虽乱,但根基犹在,结怨于齐,日后必遭报复。楚极大,又有秦盟,宋亦不能挡。” “战乱一开,百姓必然怨怒。届时再焚烧城内存粮,城内必然大饥。城内大饥,百姓必怒公子田。届时童谣唱起,国人岂不行当年逐卫成公事?” “欲要毁之,必先纵之;欲要谤之,必先誉之!” 众人一听,纷纷大赞。 原来根本不需要再去费心编造童谣,只需要让这首童谣在合适的时候重新唱起来就好。 不可能编出比这更有神秘性的童谣了。 一旦真出现大尹说的那种情况,城内大饥,放出传言说是司城皇与公子田执意叛楚亲晋,到时候百姓暴怒,己方这些人再趁机夺位,正合童谣中兄终弟及之意。 卫成公事,说的便是类似的情况。 晋楚争霸阶段,晋国问卫成公借路救宋,可能是晋国假途灭虢的事做的太多借路的名声不好,卫成公不同意。后来晋国希望卫国作为仆从国出兵,卫成公还是不答应,导致大夫趁机煽动国人暴动,赶走了国君,因为国人担心晋国的报复。 如今不再是春秋之世,百姓对于国政不再那么关心,氏族结构逐渐解体,战争的规模也不断扩大。 但是,如果真的不得人心,百姓还是会有怨言。如今传唱这首童谣,只是关心日月星辰事,等真到了那一天恐怕关心的就是谁人为君的事了。 如今中立,将来只需要稍微倾斜,这些人觉得便大有可为。 既然大尹连被围攻之前焚烧城内存粮这样的办法都想出来了,众人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叔岑喜补充道:“我等也可先遣派心腹之人,前往楚国,送上礼物,表明我等愿意亲楚,求楚王攻宋。如此一来,围城之时,我们再行驱逐昏君事,与楚成盟,便可以让百姓少遭兵祸。这是天帝所喜欢的,也一定会赐福。” “如今楚势大,又有齐、秦为盟。若与三晋争,宋乃必争之地。宋虽非强国大邦,却也不是那些百乘小国。楚只求结盟朝觐,并无断绝祭祀吞并之心。我们这也是为了祖先祭祀、百姓少遭兵祸啊。” 众人纷纷称赞叔岑喜宅心仁厚,确有君主之风。 只有小司寇忧虑道:“若要守城,墨者必回。墨翟为人尚行义、诛不义。我只怕……他们墨者会碍事啊。” 左师大笑道:“你难道没有听闻当年墨翟谈及楚王子闾事?儒生以为王子闾是仁义之人,墨翟却认为如果是为了行大义,王子闾应该选择为君而不是不同意。在墨者看来,君主立废,不过小事,只要能免遭兵祸便是义举!焚粮之事不泄,墨者定不关心。唯独焚粮之事需做的严密。” 此时并未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君位再变,也不过是父、兄弟、子嗣之间,似乎这是天地间无可更改的规则,所有的一切谋划都要在这个规则之中。 适没有出现之前的墨者,对于王子闾的事与当时主流的“仁义”判定大不相同。墨子就认为你要觉得你行你就上,你要行还不上那连仁都算不上。对于兄弟子侄之间的夺位,墨者并不是很关心,关心的只是上了之后行不行,但还是没超越王侯子嗣的范畴。 大尹点头同意左师的想法,又道:“若亲楚,将来必怒晋。三晋虽强,必胜齐,但楚、秦、齐三国合力,未必便能输给三晋。三晋势大,又不能不考虑。商丘、陶邑皆大邑,然而距离三晋太近而距离楚太远。” “将来一旦成事,不能不考虑这件事。” “墨翟大义,其弟子适亦有大才,我听闻那日所及沛地行义事,便说过三晋之事。” “其弟子适请行义于沛,曾说沛地、彭城三晋遥远,将来若三晋势大,可迁商丘之民前往彭城,以避三晋兵锋。” “传言既出,我本不在意,如今看来墨者行义果有深意,确有大才,非我等所及。” “墨者行义守信,墨翟大才,下面更有诸多人物,沛地必能大治,墨者又守信,十年之约必会遵守,无心权势,倒是沛地大治,再迁商丘民于彭城,可为都,以避三晋锋芒。” “其二,皇父一族在陶邑商丘势力颇大,他自有党羽密布,将来迁民于彭,也可以防止皇父党羽作乱。若事成后都城仍在商丘,恐其党羽死士行复仇之事。” “如此一来,我们便要提前准备,不可让墨者以为只有他司城有行义治沛之心,也好让沛地之民知道我等之名,以备后事。司城皇也不会察觉。” 大尹这样一说,在场的这些精于阴谋而少于雄略的人也都逐渐反应过来,纷纷称道。 才知道其中深意,墨者竟然早已在为将来事做了准备。 夸赞了几句未雨绸缪之类的话后,又感慨了几句墨者偏偏要行义竟不能为己所用,否则又如何需要今日的这些谋划? 感慨之后,大略已定,剩下的便是那些细节,以及事后的利益分配。 事后的利益分配,才是重中之重,也才是这个同盟能够坚持下去的最牢不可破的盟约。 ………… 司城皇府中,父子相对而坐。 父子未必不能因为权力而成为仇敌,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比那些盟誓合谋要紧密。 和那些政敌一样,甲士环绕府邸,那些前往封地的私密属下也在准备征召农夫、准备战车。 司城皇对于那些童谣忧心忡忡,他们的政敌知道这童谣不是他们编造的,但司城皇却不得不相信这童谣就是政敌编造的。 皇父钺翎宽慰道:“父亲,此事不必忧心。若这童谣真有深意,又是那些人所为,必有后续。若有后续,此事大妙!” 司城皇叹息道:“妙在何处?” “一旦有后续童谣,便可借机诛杀。以剑杀人,需要有名,他们这是送名于我们。只要我们做好准备,胜算极大。若暂无后续,也另有计较,可计长远。” 司城皇问道:“如何计长远?” “长远事,需长远看。如今三晋尚未得封,田氏虽大也不敢取齐,我等虽也是玄鸟之后,但毕竟已出五服,只可行周公事。若将来三晋得封,田氏取齐,那又另说。” 皇父钺翎对于近在眼前的可能,并不担忧,这时候谁都不能先动,宋公刚薨,尚未安葬,这时候谁先动谁反而被动,只能提前准备以防万一,却万万不能先出手。 司城皇听到行周公事的说法,深以为然地点头,却又道:“行周公事,何其难?如今上有君上,下有两氏,六卿之中尚有大半数非与我等同心。长远计,恐有变故。” 皇父钺翎摇头笑道:“变故虽可能有,但父亲也可掌握。将来楚人围宋,父亲已先示好墨者,即便不示好墨者也必归来守城。墨者守城之术精湛,楚人素知,只敢围而不敢攻,怕损锐气。” “届时求救三晋,三晋兵若至,则功归于父亲。当时父亲便可求公子田一事。” 司城皇问道:“多要封地?” 皇父钺翎笑着摇头,说道:“封地皆是宋土,父亲若将来想成大事,封地何用?” “那要什么?” “父亲,公子田喜好别人夸赞,又有雄心,却不喜欢别人指责和怨恨。他喜欢奖赏别人以获得别人的称赞,却厌恶别人鄙弃、怨恨他。” “所以,到时公子田酬父亲之功,父亲便可说:奖赏别人会让别人记住恩情,人们高兴又夸赞;而惩罚别人会让别人怨恨,人们愤怒又指责。” 皇父钺翎哼声笑道:“以公子田为人,他必信此言。到时父亲便可说,让君上奖赏别人,而父亲却去惩罚别人。让君上掌握奖赏的权力,让父亲掌握刑罚的权力。若有刑罚之权,宋地皆是父亲封地,又何必在意再多取封地?” 司城皇咂摸了一阵,又联想了一下平日公子田的性格,终于明白过来,喜笑溢于言表,大赞道:“好!” 皇父钺翎又道:“如今童谣既出,公子田也必心忧,必然亲近我等而疏远那些人。父亲可以不必再追查这些童谣是谁人所作,不但不查,还要多让人传唱。传唱既多,公子田心必有虑。” “会葬之时,可多备甲士。若公子田有心发难,则趁机发难,一举剪除株连。再者,也要防备那些人会葬之时动手,所以甲士必须多备,多发钱财黄金收其心。墨者以义为宝,常人却以金玉为宝,我等既以一国为宝,便不能历史呢财货。” “若公子田不趁机发难,那便可以为长久计,将来取刑罚之权。人易忘赏,却惧刑罚。” 司城皇考虑之后,只有一事放不下,便问道:“你的谋划极好,可若将来三晋得封、田氏代齐,我等行此事……那些墨者会不会有所动作?” 皇父钺翎大笑道:“父亲勿忧!墨者虽势大,贤才极多,但岂不闻当年墨翟论楚王子闾之事?他们岂在乎什么君臣父子之义?莫说父亲要等到三晋田氏做后再做,就算现在做了,真要行墨者大义,墨者也不会说什么,反而必会相助。墨者无君无父,只在乎义,此事勿忧。” 司城皇也笑道:“听你一说,我无忧也!” 皇父钺翎又道:“父亲,如今您是司城,当然希望司城权越大越好。若父亲为君,可愿尚贤而强宋?” 司城皇还没尝试过这种换位思考,仔细考虑后点头道:“我如今厌恶尚贤之说,但如果我为君上,我又喜欢墨者尚贤之说。只是……节用、节葬、非攻之类,却难。若宋强,我为何不攻?若宋弱,我当然希望不攻。” 皇父钺翎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样啊,但墨者多贤才,若为君用之可强国。所以可交墨者以结好,至少不怨,将来或可用,或不用。但若有怨,只有不用一法可走。守城之事,还需墨者出力,宋城虽大,但公输班弟子多有奇巧之物未必就攻不下。若三晋兵未至而亡商丘,大事休矣!” 父子俩计议已定,连夜召集甲士,多给赏赐,以备会葬之时可用。私密属下又前往封地,准备征召私兵,又连夜派人去工匠会购买车轮为将来多备战车,不亲自出面也不说是为战车用,只说是田车用,以免墨者不售。 同时不再追查童谣的源头,反而暗暗鼓动孩童传唱,多给吃食,或阴遣人多买麦饼分发孩童多教传唱,以为公子田听得太多心生芥蒂。 按说君主之死,乃是国丧,举国皆哀才对。 几十年前并非国君的郑子产之死,男子舍弃玉佩、妇女不带缀珠、庶农哭诉子产死乎民将安归,市井之间三月哀声。 然而在宋国,国君薨,哭声也只在哭声应该出现的地方,泣声不多,倒是斧金之光频频闪现。诚可叹也。 第七十四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一) 墨者与沛地结成了一个死结。 亲晋者需要墨守成规防楚;亲楚者希望墨者经营将来迁都避开锋芒、离开司城根深蒂固的商丘。 恶狼在露出獠牙嚎叫之前,很容易被误认为温顺无害的犬,甚至会有人觉得只要伸出手摸摸它头顶的毛,便能摇头晃脑看家护院。 绕出这样一个死结的,不止是适,还有墨者几十年行义的基础。 适没有再关心贵族们的反应,就算没有这样的变动,宋国也会乱上三五年时间,三五年时间已经足够,更别说这种变化带来的混乱延长。 在大量墨者前往沛地之后,适与二十多名墨者赶着四辆双辕马车来到了他经营了半年多的村社。 春风吹起了麦浪,返青生长的小麦每一天都会吸引很多旁边村社的人来观看,那些以为会枯死的人也坚定了种植宿麦的心思。 马车吱吱嘎嘎地行走在麦田旁,适来到了住了大半年的苇和芦花的家。 村社中最早接触适的,是他们这家人,但村社中最早离开村社的却是六指,他已经跟着公造冶早早前往了沛地。 身份既已公开,再无人敢来抢夺那些种子。二十多名墨者也是为了防止半途出事,以防万一。 苇的庭院中,村社的人欢天喜地地帮着搬运着一个个小木匣。 木匣的里面,堆着湿润的沙土,一簇簇的地瓜苗感受着外面的春风,翠的喜人。 去年种植的地瓜结了很多,那些地瓜秧会自己生出根,满满地铺上一片。而一直舍不得吃的地瓜会在春天来临之际放在湿润的沙土中催生出更多的芽。 芽是植物的希望,在此时也是村社人梦想乐土的希望。 希望如梦,梦如泡沫,所以搬运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损害。 芦花在房内整理着去年夏秋和适一起采集的一些草药,还有一些是其余村社的人教给的,不知道是否有用,适都记录下来,今后有机会便尝试。反正这时候验药直接用病人即可,是否可用就看个人的运气与身体了。 适进了屋,苇和几个村社的男人将几筐颜色奇怪的土抬到了适的面前,旁边一个小芦苇筐中,还有一些白色的仿佛盐一样的粉末。 “按你说的,天冷的那些日子,咱们春日盖的堆肥的厕的墙角上,真的渗出了这些白花花的东西,都刮了下来,但可不多。大家怕你还要用,就把墙边的土也都挖了出来。” 苇将那一小筐白色粉末交到适手中,这是适拉石头回来时刻意请求交代的事,村社的人都很上心,只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盐吗?茅厕墙角的盐若是能吃,一年又能省几个钱呢。” 村社的人询问着这些实际是硝土的东西,数量很少。 “不是盐,是治病的药。” 正在整理草药的芦花闻声问道:“治什么病痛?” 村社的人也都好奇,不知道这厕所墙边刮下来的东西能治什么病。 适想了想,说道:“能治心病。治抢劫之族的心病。吃了这药物,夷狄之君再不敢入九州生劫掠之心。这是九州之药,不是人药。” 村社的人哄哄笑起来,便说道:“那可要好久才能用上啊。既无乐土,何谈九州啊?” 众人也只当是个顽笑话,知道必有用却不知道有何用,更不知道墨者守城的器械物资中,有一种淡黄色燃烧起来难闻无比刺痛眼睛的用来“备穴”熏地道的药物。 将这些很稀少的硝土装好后,适便说起了随土迁徙的事。 “禽滑厘前些日子也和你们说了,就是这么回事。麦子五月要收,你们收了麦之后再走。墨车会给你们准备好,家里能用的东西就带走,带不走的就不用携带了。几个墨者会留下来,带你们过去。” 他们早已知道这件事,至于沛地可能听过,但却不知道具体在哪。 可在哪都无所谓,他们信得过适,于是也就信得过墨者。既然这些希望是适这个墨者给出的,那么跟着他们,希望总能更近一些。 家当什么的,那都是说笑,谁能有什么家当呢? 况且,授田之上的农夫,本就是可以随意被权力迁徙的。 莫说他们,就是那些工商业者也一样,邯郸城成,郑卫还要送五百户为贺礼迁到邯郸。 人于此时,是可以作为礼物转送的。 村社的人去了那,或许没有屋子,但可以盖。除了这之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没有的东西了。 收了麦,便缴今年的税赋,将麦卖给城内的麦粉店铺,换了钱就离开。 ………… 村社中,已经成为了一种异类存在的桑生家中,桑生的儿子捂着被打肿的脸,正在那哭。 自从上次村社相聚之后,桑生家中生出了许多变化。桑生没疯,当村社的人都不认为他疯时,他再疯也没了必要。 日子和以前差不多,但日子和以前又不一样。 吃喝劳作,还是那样。乡里之间,却大不同。 连带着孩子,也被村社的孩子嘲笑,很少和他的孩子玩。孩子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罪不及家人的道理,只是平日里耳濡目染之下,开着伤刺人心的玩笑,逐渐疏远。 孩子昨晚上又被欺负了,哭着回来说起了桑生做的不对,质问桑生如果当时不那么做,何至于这个样子?别人家帮着磨粉,也赚了一些钱了,前些日子还吃了一顿麦粉的饼,自己家却只能吃粟米。 桑生气急便打了孩子,却也知道孩子哪里能明白那么多。 一早晨,孩子肿着脸在那哭,桑生这样偌大的男人竟也坐在那落了泪,这些日子村社里人的冷落,化为无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自己在村社已经臭不可闻,偏偏回到家中,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儿子竟然也这样说自己,一时间再也忍不住。 看着被打肿了脸的孩子,看这这些日子沉闷地仿佛要死一般的桑生,孩子的母亲骂道:“怪上你爹了?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过上好日子?他做错什么了?他做的事,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说什么?若当时真的做成了,家中的肉你不吃?哭!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嘴缝上!” 孩子被骂了一顿,扁着嘴不敢出声,只能捂着脸无声落泪。 好半天,孩子抽噎道:“别人说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哪里有在外面错了在家里就对的事?那我杀人抢劫,便是在家中对?人家墨者说要同义,总要有个相同的对错……” 当妈的一听孩子竟然还顶嘴,拿起木棍就过去吓唬了一通,孩子这才真的闭了嘴不说话。 女人走到桑生身前,安慰道:“你也不要这样。村社的人就要迁走了,走了后就好了。谁又知道呢?今天适要来,我去求求他,求他不要让村社的人多说这些事给后迁来的人听。总归我没有错。” “我虽是不如那些墨者懂道理,却也知道夫妇一心的道理。既是跟着你,便是再坏的日子也跟下去就是。” “适那日不是说了吗?总要在爱你的爱,和爱好日子的爱之间选一个,天下没有两美的事。我选啦,就跟着你。等村社的人迁走,咱们好好过。” “至少,墨者可是教会了你种宿麦,教会了你用磨盘,那磨盘他们总不能拉走。将来等新迁来的人一到,你也是种田的好手,只要那些人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女人劝过了桑生,又叫来了孩子,揉了揉孩子肿起的脸道:“以后啊,没有孩子会再那么说你了,以后的孩子都会和你一起玩。不准再说你爹了。听到没?墨者说的那些同义啊,不可能的,哪有天底下都定下的对错呢?你便是杀了人,我也要藏起你,才不会像那些墨者说的一样当儿子的杀了人,做父亲的要把儿子交出去……” 一句句劝过之后,女人心意已定,整理了一番乱蓬蓬的头发,从家里找出了一罐粟米。 她上次已经哭过了,这一次便不再哭。 而是要端着这罐粟米去感谢,感谢墨者教会他们种宿麦,教会用磨盘,教会鱼篓捕鱼,教会连枷磙子。 用不记恨的感谢,去求适。 她知道,哭是没用的,那就大大方方做个别样的女人,只求墨者为后来人隐去桑生的故事,让桑生在村社的新人中,不但还是那个爱干活有力气的桑生,更是那个懂得种宿麦做鱼篓推磨盘的桑生。 ………… 隐去了名字和墨者身份的公造冶领着六指,还有骆滑厘三人一组,在沛地已经转了许久,冷眼看着。 骆滑厘正在那发牢骚,不是发吃苦的牢骚,在他成为墨者后这种牢骚便不发了。 他在发不能快意杀人来除恶的牢骚。 “当年我在乡里的时候,但凡有勇者我就去挑战。那时候我做的不对。但若是有横行乡里的,我也会持剑杀之。先生说要行义,怎么就不能杀那些人?” 骆滑厘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想杀人的怒气,这里远离商丘,又是三不管之地,风俗古怪。 乡老、大族,把持着对祝融的祭祀,每年都要叫人献上财物,说是祭祀,实则乡老、大族便私分掉。 每年得钱甚多,那些乡间之人又笃信,早已形成习惯。 骆滑厘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极多,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这里祭祀祝融,虽然名字不同,可在骆滑厘看来与晋地西秦祭祀河伯是一样的。 黄河有河伯,晋地多祭河伯,也是和这里一样的敛财办法。 原本只是在晋地的习俗,慢慢沿着黄河传到上下游,秦灵公时代,更是组织了秦国第一次大规模的河伯娶妻活动。 秦灵公差点将自己的女儿作为河伯妇沉入河底,从那之后原本只是晋地的习俗也在秦国开始扎根。 民间祭祀多有巫祝、乡老、地方大族把持。 娶妻是假,敛财是真。 骆滑厘既见过世面,哪里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的东西,心中第一次对墨者的身份有些不满……若当初不是墨者的时候,自己提三尺剑,早将这些借机敛财之人诛杀,逃亡天下,何至于现在还不准动手? 他心想:商量,商量,这要商量到什么时候?既是恶人,又是弊端,杀了不就大利天下吗?这还有什么要商量的?适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凡事要墨者相商的提议可真不怎么好。 第七十五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二) 骆滑厘心中虽有一丝怨气,可终究是墨者. 巨子既已决定沛地之事乃是大义,就不能够顺着自己的性子来。 面对着曾经一根棍子就把自己打的伤了两个月的公造冶,骆滑厘的脾气也收敛许多。 他是个喜怒形于颜色的人,脸上的不高兴连六指这样的孩子都能看出来,更别提与他朝夕相对十余年的公造冶了。 看着不太高兴的骆滑厘,公造冶觉得讲道理的事自己并不太擅长,比不过适,更比不过先生。 但既然自己带着众多人先行一步,前来沛地也是以自己为首,总要说点什么。 “骆滑厘,我问你。无故杀人,别人是否怨恨?” “自然怨恨。” “若犯大禁,斩于市,其家人可会怨恨斩杀的甲士?” “不怨恨。” “这是为什么呢?” 骆滑厘觉得道理很简单,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可要让他用嘴说出来,却极难。 考虑了半天,这个为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总觉得就在心口,可嘴就是不知道怎么张动,急的是满头大汗。 公造冶笑道:“你勿急。听我说。因为犯大禁被杀,人人都知道那人犯禁不对,所以被杀也不会怨恨,反而只会告诫自己以后不要犯禁,免得落得斩于市的下场。是这样的道理吗?” 骆滑厘急忙点头,说道:“对对!就是这样。以墨者的大义来看,那些敛财之人不该死吗?他们借用鬼神之名来欺骗世人,也是要得到鬼神惩罚的啊。我们替鬼神去惩罚他们,难道不对吗?六指,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杀?” 六指挠头道:“该杀是该杀,但是不能杀。我们村社的桑生,也是犯了错,可是适也只能用村社的办法来惩罚他……” 骆滑厘呸了一声,骂道:“不快意。你长大之后可别做这种不快意之人。” 公造冶摇头失笑,看着气鼓鼓的骆滑厘,半晌才道:“你说得对,以墨者之义,这些人该死。但墨者的义,是天下主流的义吗?是这里这些自愿祭祀之人的义吗?” “如果是,杀了那些人,众人不但会拍手称赞,还会告诫自己不要再这样做。如果不是,比起无故杀人还要严重,众人会怨恨我们,也不会告诫自己不要再这样做。” “所以,要先和他们讲明白了我们的义,然后再行诛杀之事。” 骆滑厘一听这个,嘲笑道:“讲义?公造冶,你剑术了得,我佩服。可论及讲义,我可不觉得你很会。那次你和我讲道理用的木棍,这一次难道就不能拿着剑去讲道理?” 六指很是好奇,问道:“用剑怎么讲道理?” 骆滑厘拍手道:“简单了!这一次先来的二十多墨者,都是剑术好手。找到那些巫祝、乡老,抓到众人面前,拿剑抵在他们心口窝。不说实话,不说这是骗人敛财,就一剑刺进去。杀个三五个,剩下的保准一个个都说实话。这就是用剑讲道理,哪有那么麻烦?” 话音才落,公造冶拿起剑横着轻拍了一下骆滑厘的头顶,笑骂道:“不要教坏孩子,先生当时让你成为墨者,可没用这样的办法和你讲道理。” “先生说,要行义,就要如同筑城墙一样。运土的运土、夯实的夯实,各尽所能。我是不能讲义,辩五十四去了楚国,可适讲起道理还是可以的。适要不行,还有先生,总有办法的。” “我们等着就是,等先生来了再做计较。定有两全其美之谋。到时候,有用到你的剑的时候,别到时候那些巫祝之中另有勇士,你杀不了还要求我出手……” 半是劝告,半是鼓劲激励,骆滑厘这才安了心,吹嘘道:“我又学了这十余年的剑,这地方应该无人能胜我。适那日不是说什么杀鸡焉用宰牛刀?到时真要杀人时,不用你出手,我来就行……” 公造冶笑了几声,他本就是个看似粗鲁实则心细的人物,见骆滑厘已经劝住,便想着后续的墨者也快要来了,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才能两全其美呢? ………… 沿着泗水河边,马拉的双辕车吱吱嘎嘎,偶尔路过几个村落,双辕车总能引起许多人的围观。 适没有坐车,而是沿着河边行走,看看临河的情况。 有时候量量河床河堤,有时候挖开泥土,有时候又在一些泗水的急转弯处看看那些水流冲击淤积的泥沙。 沛地就在泗水附近,所以秦一统时才有泗水亭。 古泗水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到适熟悉的后世时,古泗水已经不见了。 自汉武帝时黄河第一次夺淮入海,再到后世不断地黄河水灾、宋金元三代战乱,原本的古泗水只留下了一条高出地面四五米的废河道,诉说着黄河水患的危害。 沿途的水草丰美、后世的黄河故道,两者交错时空相交于此时此刻,让适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时候连秦王都舍得用自己的女儿来祭祀河伯,黄河之患实在太可怕。 沛地附近便是滕国、薛国,后世的枣庄如今还叫兰陵。 巨大的微山湖还未出现,要等到黄河夺淮入海之后才会形成,这时的微山湖还是一片土地肥沃、尚未开发的肥沃湿地。 如果没有夺淮入海事,这里将是最好的一片农田,尤其是铁器出现后开垦方便更是如此。 泗水水流并不湍急,逆流而上也非难事,河道中也没有太多的礁石险滩。 向下通入淮河,再向下有当年吴越争霸中原挖掘的人工运河邗沟通入北方。 沛,不是大邑,也不是强权贵族的封地,管理混乱。 靠当地的乡老、大族、巫祝等自治,形成了当地人的利益集团。有些类似与楚国的一些大县,县公名义上是楚王任命的,但基本是世袭的,如果有什么大事发生,楚王需要先派出军队提防那些自治的大县才敢出兵。 昔年晋楚争霸,这里是晋国打通与吴国沟通的必经之地。晋楚争霸了多久,这里就乱了多久,那些被灭的小国的贵族后裔居住于此,情况极为复杂。 后来宋大夫向戎组织了消弭兵会,本来这些地方晋国是准备给向戎作为封地的,但向戎坚辞不受。 就因为这地方太乱,作为封地并不是好地方。当年楚国准备让第一代鲁阳公封在大梁,第一代鲁阳公一看大梁这地方肯定是和晋、卫、郑等国争霸的地方,也坚决不接受而是要了鲁山鲁关附近的封地,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当初向戎不要,沛地一代在宋国,便是国君的直属。 既然是宋国国君的直属,当然不可能是好地方,而且国君也管不过来,只能是个聊胜于无的半自治之地。 需要防越、需要防季氏分出的费、需要防楚有出兵权和开战权的县公,每年能收上的税赋不多,又不是宋人故地,殷商后裔氏族不多,所以宋公学着齐国的办法,对这里用了另一套管辖手段。 原本齐国分为东西两地,东边是齐国的腹地,西边是一些新征服的或是从鲁国抢回的地方。 东边除了之前崛起、至今被齐国认为是“猛虎之国”的越之外,就是大海,没有威胁。西边则是各国争霸的地方,今天可能归属自己,明天就归了别人。 因而齐国在东边实行军役,作为自己的基本盘。西边则实行双倍税,也不怎么需要那里的人服军役,毕竟原本有些地方是鲁国的,用当地人去打鲁国,齐国也不可能放心。 沛地彭城,在宋国大规模迁徙商丘民前往之前,也是差不多的形式,每年缴纳一定的税就好,出兵的时候出个百十辆战车走走形式就好,反正精华之地在商丘陶邑,这破地方管不过来也只能这么办。 按照适的理解,以及在商丘得到了消息,沛地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像是宋国六卿司城这样的大贵族没有,小贵族遍地,成分复杂基本不是宋人,被灭的那些小国原本的贵族在本地根深蒂固到处迁徙。 那些被灭的小国虽小,可也五脏俱全,也有精通祭祀的专职巫祝,所以基本把持着本地的精神生活。作为宋国在此统治的连接下层的通路,也把持着征税权和征召权。 没有这些当地小贵族,宋国根本无法统治。而当地复杂的情况,在七雄局势没明朗之前,也没有一个宋的大贵族愿意作为封地,再往后这里作为楚齐相争的重大城邑在于宋国短暂迁都后的经营,以大量的宋人填充打乱了原本的力量平衡。 原本的那些被灭的小国,国家都不大,基本都是附庸国。 但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里的小国贵族们一个个向来无法无天,一些小国的墓葬群中曾出土了十五个鼎……周天子也不过九鼎,这帮小国就敢随葬十五个,这些小国贵族的后裔之胆大也就可想而知。 基本又都是些夏商时代的古国,作为附庸国名义上属于王土之周,实则根本不守那么多礼仪,祭祀之风更是严重。 适选择这里,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不是他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人,而是如果不难不乱,大贵族根本不会同意。 他倒是想要陶邑,可对方不可能给,就算给了那也成被人用锁链拴着的狗了…… 地方基层越乱,证明统治阶层越无力量,再怎么蹦跶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于是这片混乱的地方,在适眼中,便成了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虽然如今只拿到了征税权,可将来还有楚人围商丘之事,届时借此良机再行手段就是。 第七十六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三) 等适抵达沛的时候,墨子已经抵达了六天了。 这一次前往沛地的墨者并非是倾巢而出。除了之前那些已经定下的事,斧矩斤还有一部分墨者要留在商丘,应对工匠会的事。 加上公造冶提前带来的这些人,也不过一百五十人。 沛城是小城,不大,周长也就六七里地,最长的一条城墙也不过两里。 依山而建,在微山之南。微山只是个土丘,山上并无石头。沛作为小城,也不能有太长的城墙,各有制度。 适还没进城门,跟随墨子先行一步的造篾启岁早已在那路上等着。 远远地看到适领着的那些马车,急匆匆跑过来清点了一下问道:“路上没事吧?” “没事。人虽不多,可也没人敢动手。巨子呢?” “城外讲义。巨子说你要来了过去。公造冶在这边查到了一些事,这里不比商丘外。” 适看了看这座小城,将手中的几片记录着数量的竹简递给了造篾启岁道:“你先带人过去,我片刻就去。” 别了造篾启岁,适先去了墨子讲义的地方。 还未靠近,就看到几名持剑的墨者在那巡视。既看到适,点头致意,叫适过去。 适靠近后,发现三十多名墨者正跪坐于地,骆猾厘保持着请问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似乎已被说服。 靠近后,就听到墨子说:“……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后鲁阳文君又问我……” 适不知道别的诸子是不是也有称呼中国的习惯,但墨子确实是把华夏直接称之为中国的,而且一字不改就是原意,不只是地理概念更有文化概念的双重身份。 他一听墨子讲这个,心中便有些感慨,墨子这样的人物交游广泛,开口讲故事都和他这个鞋匠之子不同。 他这个鞋匠之子讲故事,只能说些平常见的小事。而墨子开口,则一般都是“鲁阳文君见我的时候、鲁侯求我的时候、楚王和我交谈的时候、齐侯问我政事的时候……” 感慨一阵,适便在一旁听墨子和这些墨者讲义,大致也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当年鲁阳文君曾说,在楚之西南又蛮夷之国,名叫桥。 桥国的人有个习惯,生出的第一个孩子吃掉,称之为宜弟。谁把第一个孩子做的好吃,便献给国君,国君就有赏赐。这可能是鲁阳文君和墨子闲扯淡的时候随口说起的,便问墨子这件事可笑不可笑。 墨子便回答说:中国的风俗不也是这样吗?父亲被国君强制征召去行不义之战,用死换来儿子的富贵,这难道不就是把父亲送给国君吃而儿子接受赏赐吗?还有贵族们征召劳役去修建宫室,常常有人劳饿而死,这难道不是吃人吗?那些夷狄吃人最起码还给赏赐,修建宫室吃人可是连赏赐都没有啊。 所以要改变这些不义的风气,中国之内再无不义之战,贵族节用不再经常征召农夫为自己私利……做到这些之后,再去嘲讽那些夷狄吧。 他是个善于寻找共同点的人,要不然也不能总结出圆的几何学定义,也不可能用归纳法找出光学的八条基础。 适刚来,不知道墨子为什么讲起了这件事。听了一阵才算明白过来,墨子是借这件事为将来做准备。 大抵就是天底下不义的风俗太多,需要仔细分辨,并非是一直以来存在的就一定是符合大义的。 所以骆猾厘既然对这里祭祀敛财的事觉得不义,那么一定也要认清楚世间其余的不义事,善于分辨,将来全都要反对,哪怕是些根深蒂固的风俗。 到最后似乎又夸奖了几句骆猾厘,只说让他保持这份见不义而怒的心思,日后分清楚更多的不义,一手剑术总有用不完之时。 随后又说起一些看似理所当然、传承已久的东西,实际上也是不义的、可笑的,将来需要改变的。 墨子经常评价各国施政,当着各国国君的面也是动辄指责,众国君也无可奈何,在这众墨者之中骂几句各国的政策不义实在正常。 听起来,墨子似乎很有些移风易俗、改变天下三观的意思。适转念又想,所谓同义,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灌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古今中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吗?无非就是时空与地理区别之下,对错好坏各不相同罢了。 不多时,墨子讲完,也看到了适在那听着,便冲着适招招手道:“你来的正好。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些事,那赛先生与唐汉知晓极多事,不知道可曾听过桥夷食人事?又作何评价?” 适想了一下,说道:“唐汉先生的意思,与巨子之义差不多。赛先生极少谈义,只谈本源,他有几句话倒是提及过桥夷食人事。” 墨子一听适说到事物本源,也来了兴致,他是个喜欢探究事物本源的人,问道:“怎么说的?” “巨子也知道赛先生有九重乐土之说。也知道不少夷狄群婚而居,知其父不知其母。那桥夷,按赛先生所分,应在二重乐土之末。原本女子采集男子狩猎,群居杂交,孩子只知其父不知其母。” “后领悟天志,也学会了刀耕火种,男子便可养家,自然希望血脉流传。但群婚对婚之俗尚在,于是杀第一子,因为不知道第一子是否是自己的血脉。所谓宜弟,宜的其实是耕种男子的血脉延续。” “若破其俗,既要有圣王制礼,也要革新耕种劳作之法。前者为光,无光则无影、明暗变化射入之角也可能改变影子模样;后者为物,无物亦无影,有什么样的物,便总会有什么样的影。” 他又简单地说了一些类似的事,包括井田军制等问题,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墨子琢磨片刻,称赞道:“确实如此,这就是你说的,想要抵达此重乐土,必须要有铁器、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与八笔隶书的缘故?这些便是物,有这些物才能投出与物相合的影?否则只靠光折明暗的转换,不能长久?” 适点头,墨子不再说话,还在那琢磨适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心中也有些惊奇。 自己听说过那么多事,也向来相信万物总有本源,却从未想过这些看似只是风俗的东西,里面竟然蕴藏着这些合乎事物本源的道理。 再想到适用类似的办法评价井田分封军制,心中更透出迫切想要亲眼看看那些铁器、文字、草帛等事物普及之后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适见墨子还在思考,便趁机又灌输了一些类似的道理给那些墨者,都是些浅显的道理,只做启蒙之用。 又说了许多,众人听得正入迷的时候,墨子看看天色,先让众人散去,叫他们准备晚饭。 还说适带着的二十多人也来了,那就在晚饭后,各墨伍中推出的伍长聚集一起,听公造冶说下沛地的事,商讨对策。 墨者此行,即便不是倾巢而出,也是做了长久打算,携带着瓶瓶罐罐。叫人买了粟米,就在野地中埋坑做饭。 饭后,三十多名墨伍伍长聚集一处,围成一个半圆。 墨子居中坐在众人前面,左侧是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等在场的七悟害,右侧照旧是适等书秘吏的人,负责记录,以及那些非七悟害的部首和部下之吏。 公造冶先大致说了一下沛地的事,便说起了这里祭祀敛财的风气,这就是下午墨子与骆猾厘等人讲义的原因。 按公造冶所说,今年五月初五,便会在沛地之外搞一次大的祭祀。不但敛财祭祀,还要以活人为祭。 这时候祭祀个活人,或是用人殉葬什么的,也属正常。中原大地上风俗逐渐改变,但哪怕是七雄之一的秦国,改变人殉祭祀的风俗也要等流亡魏地的公子连夺位成功后。 《史记》曾载:献公元年,方止从死。秦国尚且如此,在这种原本夏商伯爵国的故地上,出现个活人祭祀之类的事实在正常不过。 据公造冶的查探,这些祭祀的巫祝,原本就是各个夏商古国的巫祝,很有一些祭祀占卜的手段,看起来水平极高,仿佛确有通天地之术一般。 国家被灭后,原本的国君家族要么流亡、要么被大国带回去养着,这些留在这里的人便用这些古旧风俗敛财,收拢人心。 此时巫、史、医三者刚刚分家不久,但在这些古老的地方,却是三者一家。 适觉得,这些人可能也用上了自己在村社的手段,最开始掌握着一些治病的办法,同时自己搞祭祀本来就没水平而这些人是专业的,想要收拢人心叫人相信很有可能。 想到这,心中不禁暗笑,心说这算是遇到对手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简直是撞到自己手里了,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和自己一个看了十年走近科学的人比搞封建迷信的手段,这不是作死吗? 自己若逆炼走近科学,搞封建迷信把戏此时天下谁人能及? 不过适也清楚,问题的根源不在于用手段破除迷信上,而是这些地方大族和那些旧贵族之间的利益。 动了祭祀权,就等于彻底将这些旧贵族的统治基础拔掉。再者动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很容易被煽动的整个沛地都反对墨者。 墨者在此地还无基础,搞斗争容易引起天下震怒合力捏死,只能打擦边球。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像自己在村社里做的那样简单。 对付这样的事,需要双管齐下,一双唯物庶农铁拳砸过去,再用科普神腿踢出,定能标本兼治。 只可惜他科普的本事是有,对方那些巫祝此时能用的任何封建迷信的手段,自己基本应该都能看明白。这时候这点把戏,估计都未必比得上他用蜂蜜引蚂蚁。 但是那一双庶农铁拳,墨者还未练会,这时候连个巴掌都算不上,最多是个小拇指。 别打不疼人再把自己弄的骨折筋断…… 半数墨者听的是怒目圆睁,一个个完全就是骆猾厘当初的模样,听到说要烧死活人祭祀的时候,更是恨不能现在就出手杀对方全家。 可剩下半数老成之人,却明白这其中的难做。正如公造冶所说,你直接杀人,那些被蒙蔽的人反而还恨你,墨者恐怕难以在这立足。 于是半数激昂、半数沉默,却想不出一个真正行之有效的行义手段。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适起身道:“我有个办法,倒是可以试试。” 第七十七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四) 众人见说话的是适,均想若是此人或真的有办法。 摹成子却担心适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在商丘附近村社的办法在这里未必有用,便提醒道:“这里不比商丘。昔日乃是徐夷、淮夷故地。当年徐偃王叛周,惊动天下。后孙武子灭徐,徐夷多迁彭城,或更向北沿泗水而上。殷人、东夷杂居,非是商丘可比。” “沛地东西均有大泽,多有隐民亡户,逃避赋税苛政,多以巫祝为信。祝淮氏又曾做过天子大祝,淮夷祭祀之术亦有过人之处……” 摹成子是担心适在村社地方直接用商丘附近的手段,这里氏族繁多,容易引起当地大族贵族的反弹。 历经了多次战乱,这里的人口成分和风俗习惯已经变得极为复杂。 周穆王时讨伐,掠夺奴隶;晋楚争霸时灭国,迁徙居民;伍子胥孙武子灭徐时,徐人北迁入宋;越灭滕国时,滕人部分西迁;为逃避苛政丘赋,大量野人逃入沛泽…… 当地本来就是殷商文明和东夷文明的交汇处,经过这么多次迁民重聚为邑的战乱后,和商丘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墨子却相信适不是那种不明白情况就起来说话的人,说道:“你说说看。先说大略,再谈详细。大略若不行,后边的也就不用谈了。” 适问道:“巨子可信那些巫祝?” 墨家也是祭鬼神的,这一点是墨家的局限性,这一点适必须问清楚。 墨子摇头道:“以活人为祭、聚敛钱财的祭祀,这是不能够得到鬼神的祝福的。这哪里是在祭祀?又有什么样的鬼神会喜欢这样呢?” 适笑道:“既是这样,那弟子就有办法了。我们要对付的看起来是那些敛财的乡老巫祝,实际上我们是为了让这里的庶农工商相信我们而不相信他们。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此地众人相信我们,而那些乡老巫祝只不过是妨碍此地人相信我们的人。” “让本地人相信我们,才能搞掉那些乡老巫祝,也才能最终解决此地的邪祭之风。” “但他们在此根深蒂固,如果我们直接杀了他们,反而会招致众人的怨恨。如果我们揭穿他们,众人会认为我们是在中伤诬陷。” “现在的庶农会相信那些巫祝的话,就像是墨者相信巨子之言一般。但巨子只有先生一位,可巫祝呢?” 墨子考虑了一番适的话,觉得确实如此。 既然是要行义,最大的义便是让更多人相信墨者的义,而这个的前提就是信任。 适可以在小村社以种子、医药让人相信,但在这里又不能直接用,必须先让人相信然后才能用这些办法加深相信。 至于说此地笃信巫祝的风气,墨子也有所耳闻。 联想到之前胜绰等人叛墨、许多墨者质疑他的义等等事端,自嘲一笑道:“恐怕比一些墨者相信巨子之言还要厉害啊。我做巨子,还有胜绰等三十余人叛墨。可这里的人笃信巫祝之风,却从不怀疑,据说甚至多年前有拿自己的孩子祭祀为荣的。” 适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如果巫祝自己说,他们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样祭祀鬼神的,只是为了敛财……那么是不是比我们告诫众人还要有用呢?” 摹成子摇头道:“你想的极好,可却难做。这就像是一个猎人,希望老虎自己死掉然后去剥皮一样。” 众墨者也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好,在不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那些巫祝怎么可能会主动承认?但若用了暴力,那些庶农肯定会认为这是威胁,以后墨者在这立足就难了。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是假的吗?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不能够沟通鬼神吗? 这样想,和希望天下人都能守礼而不求利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妄想罢了。 唯独墨子听适这样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适大笑道:“那些巫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不能沟通鬼神,可如果我成为巫祝呢?我成为唯一的巫祝,告诉众人他们都是假的,然后等到众人相信后,我这个唯一的巫祝再告诉众人我也是假的、巫祝都是假的,这不就可以了吗?” 墨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且继续说,这办法或可行。” “想必巨子还记得我在村社引蚂蚁教天志之事吧?如果我要不说,村社的人会不会认为这是鬼神之迹?” 那村社的事,所有墨者都已经听说了不知道多少次。 各人都从村社的事中学到了很多。组织、行义、信任、获得信任、处置、赏罚种种这些,一个小小村社就像是一个缩小的天下。 瞬间,墨子已经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摹成子、禽滑厘等人也似乎明白过来,只剩下围坐在地上的那些墨者还没有完全明白。 反而用之,先成唯一的巫祝,宣布其余巫祝都是异端,然后再自己毁掉自己! 墨者自有祝祭之术,虽不如儒生,却胜在简单而又不劳民财,又能祈愿鬼神。墨者守城尚有‘迎敌祠’之说,想来做坛祭祀的手段不比那些巫祝要差。 适又自觉自己的手段用起来绝对可以比那些巫祝的鬼把戏要强、要震撼。 于是详细说道:“我以我所知道的天志,篡夺巫祝之名,在五月五祭祀之时,手段更胜于那些巫祝,让众人一目了然。那些巫祝如果做不到我却能做到,那么在那些庶农眼中,谁才是真正可以与鬼神沟通的巫祝呢?” “他们既然相信,我再用些手段。待下次祭祀时,我却将自己的手段、那些巫祝的手段全都公开,汇聚万人,在万人面前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假的。巫祝自己说自己是假的,那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 他这样一说,众人全都明白过来。 对照着在村社引蚂蚁的事,看来在这里是要反过来,先不告诉众人这只是天志根源,而是先让众人信服。然后到众人最信服之时,却再揭穿一切,而不是上来就去揭穿以引动众人不满。 众墨者虽然与适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却知道他通晓天志与事物根源,这一点是墨子都称赞的。 况且他在众墨者中又有个守信、重诺、重义的名声,但凡做不到的,根本不可能说出来。 既然说出来,就肯定能做到。就像那些麦粉、磨盘、墨玉之类的东西,如果是外人听到都会认为这是胡说,可他偏偏说到就能做到,并无虚言。 墨子咂摸了一下,墨者之中确实有精通如何祭祀之人,想要做的有模有样看起来有仪式感,也不差于别人。 最难的就是让人一下子相信的手段,只靠引蚂蚁那样的手段肯定是不行的。 墨子觉得自己所会的东西不少,可是想要做出让万人震惊的效果却是有些难,于是问道:“你能做成什么样呢?” 适想了一下此时能搜集到的简单的器物、一些能用的材料,大声道:“弟子能做以下手段。” “清冽之水,遇火而燃。昔日祝融大战共工,水火不容,我却能让清冽之水燃烧不息,那么和那些巫祝相比谁更能接近火神呢?” “柴草在手,无需鉴遂、无需钻木,手指一抚便可升腾起火焰。如今之人,谁能不用鉴遂、钻木、火绒等手段生火?我既能,难道我不是最能沟通祝融的人吗?” “我身有祝融之血,因而不惧烈火烹油。油脂滚沸,我可以手脚俱入犹如沐浴,并无痛楚。若巫祝认为自己也有此血,大可以尝试一番,他要不死那也可以。” “我能沟天地之雷,手指一点,便能声如惊雷,震动四方。若在夜晚,更可有紫电雷光,游走如蛇。” “我能请求鬼神在白布之上显形,片刻后再消失,影影绰绰,正如鬼魅。若是巫祝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谁又相信他们是可以沟通神明的呢?” 除了这些,适还说了一大堆让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手段。 不少人要不是因为相信适,定会以为他已经疯了,这些手段哪里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正因为了解,所以相信他没疯,这些听起来不可能的事,显然适都可以做到,否则定然不会这样说。 适说到最后,狂笑道:“那些巫祝为了让庶民相信他们能够与鬼神沟通,定然会有手段,众人也必然相信。我们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待众人相信,我们再以巫祝的手段行下一步。” “让那些不信的人依旧不信却恨我们;让他们信的人依旧信却爱我们。以爱攻恨,待到恨我们的人难以成事,我再以大祭为名,招揽所有人在场,当中说出这些骗人的手段!” 他笑的相当自信,故而相当张狂。 自信的原因,就在于他相信自己逆炼走近科学,搞封建迷信江湖骗局,此时无人能及。 而墨者本身的糟粕之中,还有祭祀的仪式,融合在一起,想让那些人不相信他才是真正可以与鬼神沟通的人都不行。 这一声张狂的大笑,引得公造冶喝道:“好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此谋大善!只是你要做的这些手段,需要多久?如今距离五月可已不远。” 适想了一下墨者之中的那些可以帮自己做成这些的手工业者,自信满满地回道:“一个月,足矣!” 第七十八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五) 适说一个月,众人便信真的可以一个月。 不知道如何做,所以不知道难易;不知道难易,所以不知道所需时间长短。那也只能是知道的人需要多久便是多久。 需要多久的问题已经解决,墨子便问:“需要多少人?需要什么人?” “二十人。稀有的陶匠、精良的石匠、普通的烧炭工、能把皮弄破损的皮匠。至于木匠,有您这样的已成传说的木匠,那就随意了。” 墨子听到这些,却笑着摇头。 适不明白墨子的意思,奇道:“难道墨者之中并无世间稀有的陶匠?” “有。你说的人都有。但你还少说了一样人。” 适吓了一跳,看着墨子心说难道你知道? 可再一想,根本不少了啊,就算你知道,就这几样人完全够了啊。 却不想墨子笑道:“前些日子孟胜回阳城的时候,你说一定要有人随他同去。难道到你这里,你自己就忘了吗?知晓天志,可以利于人,也可以骗于人。你需要一人全程看你怎么做。这与信任无关,是你说要约墨者、乃至约天下,总不能在你这里就要绕开。将来有一日你若叛墨,用此敛财聚众,也好有人将你揭穿。” 众墨者纷纷大笑,适自己也笑起来,说道:“是我的疏忽。我总觉得自己意坚如铜,所以未想过提防自己。” 墨子正色道:“有谁不认为自己是那样坚定的人呢?这是规矩,不可乱。我就跟着吧。顺手做个木匠。斧矩斤如今在商丘忙磨坊和工匠会的事,你既说要个传说的木匠,也就是我了。” 人若有本事,说出来再牛气狂傲的话,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而不是想要洗耳朵。 在场诸人倒是真没一个觉得墨子自己说自己是传说木匠有什么不妥,再一个墨子也向来认为自己很厉害,动辄认为别家学说来攻击自己那就是以卵击石,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当即,墨子便点了几个人,凑了十六个,都是些手工业者出身。 即便适只想要个随意的皮匠,但站出来的却是个手段不下于他哥哥麂的皮匠好手。 这些人站出来后,禽滑厘也站了出来,问道:“先生教过我们杠杆标本之术。现在我们为标,那些大族巫祝为本。适之力,可撬巫祝之本,却不能撬动大族之本。剩下的事,还需商量。” 适听禽滑厘这样说,也说道:“是的。一是联结村社众人编为什伍互助互利;二是叫沛地人知我等行义;三是尽快准备一些人手为草帛等事物准备;四是以备明年。” “弟子以为,大族势大,先不动。待巫祝之事将要了结、众人心向我等之时,再行手段。待秋日宿麦种植、磨坊建造、牛马租用出去、什伍编成后,再行后来事。” 墨子似乎早有考虑,答道:“沛地颇多工商业者。从业手工之辈,多不信巫祝。他们不以农田为食,灾祸与否并无太大关系。我在手工业者中多有名声,市井之间也有不少如你一般自认墨者的人,招揽人手准备草帛很简单。那些农夫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做这样的事。” 回想了一下适在商丘附近村社的作为,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墨子又点名摹成子道:“这次从商丘来,多备盐。你带人,深入那些远离沛地五十里之外的村社,平价售盐,编为什伍,不惜金钱。” 摹成子精通什伍之法,墨子一点他已通透,问道:“先生的意思是……以低价之盐聚集众人?再以防止有人低买高卖为名,借故将村社人编为什伍,按什伍买盐,顺带行适在村社的手段?” 墨子笑道:“若论什伍刑名,你是最能理解的。就是这样。编为什伍,共同买盐。买不起的,送,日后偿还,无利。市贾豚会给我们弄到足够的钱的,现在需要的是众人的信任,才能宣讲大义。” “你们又在村社中或为木匠、或为石匠,按照适的那些办法来做。半年之内,村社众人定然信任。再挑选那些可能成为墨者的,输以大义。适再取些种子,三十里一处种植,引人观看。” “待半年后,种子收获,适再撬动巫祝,乐土之说也就深入人心。什伍之间,再借以耕牛驽马,什伍便成。但这什伍,要学商丘村社,各自选出最近墨者之人,以便上下同义。” 说完大略,墨子又点了七十多人的名字,让他们跟随摹成子做这件事。 这些人的伍长或是本人一一领命。 “如适所言,大族势大,互有勾结,违背法度,私用刑罚。这些人暂且不动,今年赋税一切如常,一切待明年站稳脚再说。那些精于稼穑的二十多人,先跟随适问询那些种植之法,再选一片土地种植,就在沛地附近即可。” “公造冶,你带骆滑厘等人,深入市井。先帮着忙碌豆腐麦粉墨车的事,借此结交工商。不可露你们剑术手段,不可与人比斗。” “高孙子督检墨者之行,巡游村社之间,但有不行义之墨者,抓回来再做处置。” “至于赋税、丈量、田洫、亩税等事,暂时不动,原本如何现在依旧如何。日后借商丘公族六卿之名,以整理田洫、征收多余亩税为名,再动这些大族。商丘公族六卿必不出力,但也不会反对,我们需要自己做成,也就需要此地庶农工商之心。” 只是顷刻间,墨子已经将各种事项交代下去。 适说能解决了巫祝之事,剩下的便都是墨子擅长的了,他是巨子,又是第一任巨子,其言无人敢违。 众人均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成的时候,墨子又道:“你们也随适学了不少八笔字。草帛之事看来适已经准备做了。待秋季宿麦未种之前大聚,我是要考教你们那些隶书的。凡不能者,定有惩罚。” “你们既要出去,先花八天时间,和适学村社的手段。适也带着书秘吏的人,将一些常用文字抄录到竹简上,每人分发一份。这些天你受些累,一定要在八天之内抄完。一定要有如下文字:数字、田亩、麦粟、墨、农具、牛马……” “另外你要多讲故事,让那些前往村社的人,能用故事吸引众人。故事又要微含大义。八日之后,即便这些人不如你所知,但至少在半年之内如你一般。凡如今能写二百字者,这几日跟随适书写木简。” “还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还有什么觉得我这样做不合大义的?亦或是有什么疏漏的?便可弥补询问。”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纷纷道:“尊巨子令。弟子无可补充。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八日后,一座崭新的小木屋已经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无比,但是里面装着的器物却是要以黄金论的。 几十名即将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领了几片编号完毕的竹简,上面写着二百多个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现在根本不认识那么多字,更何况去写。 可是每个墨者都轮流走到适的面前,背诵一篇听起来绝对不像是《尚书》、《周书》这样精致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来废话连篇的文章。 “一个人,有两头牛。种了三顷地。三顷地一共三百亩,一亩地要粟种四斤,若种麦需要五斤。这人有家,家里共六口人。后来住进一个墨者,就是七个人。七个人比牛腿要少,两头牛八条腿……” 一共二百多个常用字,编成一个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个小故事的话,抄录在竹简上,一人一片。 从竹简现世到现在,恐怕竹简之上从未写过如此粗陋的文字,简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寻常,也都是些口语。 这些墨者一连背诵了七八天,有时候说梦话都是说一个人两头牛六张嘴八条腿之类的话,早已是背的纯熟。 适一个个地听这些人背诵,然后拿出一张木简随便指着一个字问道:“这是啥?” 问的那人原本是个做骨匠的,之前又因为跟随公造冶来沛地,学的字本就少。 适这样一问,他便拿出所有的竹简,就像是说梦话一般,将那些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篇章念叨起来。 念一个字,就拿手指头往下点一个。 点到后来,确定了是那个字之后,又重新数了一遍以便确认。 这样数了两遍,需要的时间很长,适也不心急,就在那慢慢地等。 好半天,那骨匠才说:“这是个饼字。” “你确定?” 骨匠觉得自己数了两遍,于是自信,根本不怕适的诈骗,笑道:“定了。一个是数了两遍了,另一个是这个字肯定是和饮食有关的。这个你教过。书秘适,我说的可对?” 适点头微笑,将竹简还过去行礼道:“对的。那就秋日再见。愿再见之时,你已经不再需要背诵数字数了。这是将来行大义所必须的,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骨匠还礼道:“再见之时,我定然不再需要点数了。有木炭、有石头、有墙壁木头,只要肯学,总有办法。” 墨子站在适的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面露微笑。 骨匠又和墨子行礼,墨子问道:“那些故事也都听的熟了?” “弟子多半记下了。虽然讲起来不如适那样引人,可说给那些人听总是可以的。堆肥挖厕的天志本源之理我也明白了;制作简单的骨器农具本就是我的本行。” “那就去吧。勿忘初心、勿忘行义。秋日来此,我再考教你认字数数。适不是常说嘛,勿以义微而不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既可劝学,亦可行义。” 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六)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离开后的五天,那间小屋内飘荡着浓郁的、炒熟的黄豆的香味。 创造,和创造之后的重复劳动,有时候程序是一样的,但是那种心灵上的满足与疲惫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灵的满足,后者是无可奈何地为了生存的疲惫。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这些在这间小木屋内劳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觉得,自己再和适与巨子一同,创造一种新的大利于天下的事物。 这种创造的过程,是自愿的,而非是不这样做自己就难以生存。 虽然这种事物在此时还没有准确的名称,可那种创造新事物的热情依旧让这间小木屋满满漾着名为快活的空气。 炒熟的黄豆,放进用石头和木头制出的凹槽中。 用圆盘样的模子装满那些炒熟的黄豆,夹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头或是撞木撞击木楔子,挤压那些夹在一起的熟黄豆,直到里面最精华的液体流出。 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鼓胀着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动着墨子和几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锤一样的木棍,轰隆作响。 每一下撞击,卡在熟黄豆中的木楔子便会奋力地向里面挤进去。 锐利而坚挺的木楔,撑开那些熟黄豆的空间,或是反过来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挤压着,直到它们洒出自己的体内包含的精华宣告投降。 微黄色,嗅起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热到滚沸,便会发出浓郁的香气,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葱碎,味道更是鲜香。 留下来和适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开始只知道这些东西是适用来欺骗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脉可以不惧滚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动物膏脂并不能在不把人烫熟的情况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后,适用加热的陶邑将这些淡黄色的液体加热后炸了一些抓住的蚂蚱、青蛙或是豆虫,与包括公造冶在内的留在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顿后,众人便相信这是一个不亚于麦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这些微黄色的液体,适很确信这叫豆油。 但在场的墨者却并不知道这个称呼,也难以接受这个称呼。 此时的油,并没有“油脂”这一词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开始的油,只是一种形容词,以及某一条楚地内的河流的专用词汇,后来逐渐发展出光滑、柔顺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鲜的箕子在朝贡时候经过殷商故都的时候作的那首《麦秀》。所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此时的广义的动物油细分为两种:膏和脂。植物油此时还未出现。 头上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脂;头上没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为人头上没有角;《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的始皇陵也是人鱼膏而非人鱼脂,一样的道理。 反过来也只能用肤如凝脂,而不能使肤如凝膏,因为猪狗贱而牛羊贵,说凝膏并不好听。 牛羊脂、猪狗膏,这是万万不能用错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会对与脂还有专门的细分。比如适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从属于脂的一个单独的词汇,意思是有角的动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错了,是要被上流社会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贵族们的生活,更是将这种区别细分到了极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饪嫩羊嫩猪、夏天要用狗油烹饪干鱼干禽、秋天要用鸡油烹饪牛犊和小兽、冬天要用羊油烹饪鲜鱼和雁鹅。 腥臊膻香这四个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鸟类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为鸟有羽毛而按照礼来分羽毛属于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钟鸣鼎食不是一句随意的话,要有一系列的贵族礼仪和文化内涵的。 总归,这种此时已经流出的还没有被命名为豆油的油脂,绝对是一种贱油,也是绝对入不得鼎的。 它和麦粉不同。麦本来就是五谷之一,是作为主食的,所以改变了麦子的吃饭并不妨碍麦粉成为上流社会喜爱的食物。 但豆从主食变为油脂,却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绝对没资格进入鼎中的。 后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没有传入之前,豆油和萝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并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动物油别有风味。 此时的这些贱油,将刚刚从地里苏醒的、肚子里没有什么食物的脏东西的豆天蛾炸的喷香酥脆,满满地装了几大罐,摆在了众墨者的面前。 一众墨者拿着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为主食,吃着油炸过的豆虫,感慨着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饼,就算是人间乐土了。 适抓着几条炸过的豆虫,啃着蒸过软化后的豆饼,吃的津津有味,虽然在他看来这是喂牲口的,但这时候吃上一些简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启岁正在争辩,适感受着墨者此时的这种活泼而又思辨的气氛,愈发觉得惬意。 造篾启岁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膏。所谓脂膏以膏之,可见膏是调和后稀释的,这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经稀释的不能再稀释了,所以一定要称之为豆膏。 笑生则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谓毛豆荚,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认为这是豆之羽。有羽则视为有角,有角称之为脂,所以这是豆脂而非豆膏。 这两人一个话语滔滔,如河不绝,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一个疏离淡漠,犹如彩虹难现,可一旦说话往往命中要害。 两个人的争辩个引来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让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谁人得胜。 墨者总是如此,即便最好辩论的辩五十四前往了楚国,可是平日里辩论的气氛一点都没少几分,反而因为少了一个可以镇住所有人的存在而变得愈发热闹。 白天里榨油每个人都要汗流浃背,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恢复了力气,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 墨子吃了几条炸过的豆虫,笑看着这些弟子们在那争论,心中在考虑适提出的那几种听起来有些骇人的的手段。 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谓身有祝融之血的骗局。 膏脂轻而水重,两者不溶,分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两者混合后便会产生气泡,其实温度极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则像是滚沸一样。 之所以不用动物膏脂,是因为动物膏脂在那种温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类的液体,一旦滚沸,温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滚沸之前,温度会不断提升。 这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经适这样一说,却顿时知道这并非虚言。 对于篡夺巫祝的事,墨子本来以为适做的这些只为此目的。 但当看到这些黄豆中榨出的膏脂后,墨子明白这又是一个如同麦粉一样的利天下之物,绝不是仅仅为了篡夺巫祝之名那么简单。 最起码,那几条口齿余香的豆虫便证明了这东西可以让人过得更好,吃的更好。 “终归,适是一个始终想着利天下的人。” 他这样默默地评价着,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树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哑然失笑。 于是挥手将适叫了过来,问道:“你听笑生和启岁的辩题,觉得应该叫什么?” 适将嘴里的豆饼和豆虫咽下去,笑道:“叫什么都无所谓啊。只是我不喜欢按照有角分还是无角来分。这样分不合道理,但合渊源。” “我是个讲道理胜过讲渊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欢这样分。不是错,只是没什么用。就像是非要按着血统和出生的顺序,分出贵族和庶农工商一样。这是一种分法,可是这种按血统的分法有人不喜欢,那为什么这样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这番话更让墨子慨然,这些东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论起来,真正能够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当初的公尚过,可惜早逝。 禽滑厘虽然聪慧,也有行大义之心,一身本事也学的通透,可论及心意相通,终究还是不如已逝的公尚过。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产生一种超越年龄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欢定义,希望将世间的一切本源都定义,正如他定义的圆、力、运动、光的传播与镜面反射定理、体积与厚度等等,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于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东西都难以定义。 所以他只是笑看着造篾启岁与笑生的辩论,并未支持任何一方,因为他也觉得这样定义膏脂并无意义,至少对天下大多数人没有意义。 而他想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的这些话,适竟然完完全全地表达了出来。 不是那样定义不对,而是没什么用。 就如同原本九数中定义的图形概念与他所定义的圆和正方形概念,根本不是按照一种机制定义的道理一样:以前那么分没有错,但没什么用,并不能利于人,只能让人觉得麻烦复杂。 好半晌,墨子没有再问适这东西到底该叫什么,因为真的并不重要,就像适到处乱起的那些名字一样,需要重要的时候自然有意义,而不重要的时候便无意义。 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要篡夺巫祝通天地水火之名,说你有祝融之血,难道就是靠这些膏脂滚沸的办法吗?” 适摇头道:“不是的。既是祝融之血,当然可以轻易点燃柴草。这祝融之血啊,是用白骨熔炼出来的。当然,我知道他不是祝融血,只是一种物,但之前既然没有过,那么叫祝融血也没什么错。” “世上本无祝融血,叫的人多了,那物便是祝融血。这是本源与名的区别,先生应当分得清,这也是墨家辩术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也是可以凭此驳倒天下学说的基石。” “正如先生常说的,何以谓马?何以谓牛?何以谓圆?何以谓矩?何以谓力?何以谓动?何以谓止?何以谓大故?何以谓小故……” “待过些日子,草帛做出,还请先生一定要这这些事物的本源总结出来,以馈后世。若此事能完成,想来墨者之学定能传遍天下。” 第八十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完) 适的提议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墨子听到后却喟然长叹。 “行义的道理,天下人尚且不能接受,这些本源之名又怎么能让天下人都接受呢?若天下人不接受,我就算说什么是圆、什么是矩,他们不接受又有什么用呢?” 偶尔流露出的萧索之气,让适感到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那样的墨子今日是怎么了? 墨子叹息后,又恢复了常态,不再说什么,只是起身让适继续做剩下的事。 等他起身出去,适跟着墨子去如厕,看着墨子解开腰带扶着厕墙站立许久,好半天才淅淅沥沥地解手完毕,适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一生行义无悔的人,可他是人,终究会老,而且已经老了。 哪怕他平日再怎么腿脚便利、千里奔行,可身体的苍老却是无法逆转的。那种一生行义却没有改变天下的遗憾,伴随着这种苍老化为叹息。 那场大病、弟子的质疑、胜绰的叛墨、宋公宁可笃信天命也不肯行义强国……种种这些事,在一年之内交加而至,纵是坚强,也实在心有苦楚。 墨子还在那里系束带。 适想了想,觉得此情此景又是在厕所,有些话若说并不是时候,可还是就着简易厕所的味道说道:“先生,我相信天下人总有一天,总会接受先生的义与先生的辩。什么是圆、什么是矩这些东西,就像是磨盘麦粉一样,总要先有,然后再考虑怎么让天下人接受。” “如今墨者已上下同义宛如一人,将来更多。各有分工。先生大可以专心撰写大义与本源之名,我来抄录。具体的事,由墨者大聚或七悟害共商,先生只做最后的决断,或只谈大略,不再需要先生专门负责日常的安排。有什么事,我这个书秘也可以整理出来交由他们。” 他大约是希望厕所的味道能够隐去自己这些话中隐藏的真正目的,也或许觉得厕所聊天是个很随意的场景,如果不成就当是句玩笑话。 此时天下不管是各国还是墨者这样的独立组织,其权力构建都不健全,适很隐晦地说出了秘书的工作范畴。 墨者组织重组,原本的构建还是以墨子为中心,想要成熟架构组织还需要数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在这期间,墨子尚在,也就决定了墨者真正的权力中心不可能是七悟害共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他如果能够成为有实而无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对将来大为有利。 墨子也未多想适的真正目的,只说:“先忙过这里的事再说。草帛之物等五月事一过,你便准备。两三年内,恐怕不能够这样的时间啊。我担心齐国乱事,会引动天下大争。这里的事一旦露出曙光明色,便要准备守城备战的事宜了。肉食者鄙,遭殃的还是城中百姓。” ………… 那次厕所谈话后,适便不再谈那件事,仿佛就是无意中说了一嘴自己并不在意一般。 距离五月初五尚有一月,适所承诺的一月必成也需要抓紧时间。 水火交融水亦能燃的蒸馏烈酒,无需多说。 有世间稀有的制陶匠,做一套简单的只是少量使用的蒸馏酒器具根本不用费太大的心思。 难的只是和在场的墨者说明白蒸馏的原理,顺带讲讲酵母菌的运作机制,换些名目就好,别弄出三蒸再酿的事就好。 引天雷之火、五雷之声的火药,也不需要死记硬背什么标准配比。 写出方程式配平,算出分子量对比,就是完美的配比,不可能比这个更完美了。 硫磺墨者自己就有,厕所刮的硝土不多,熬煮后按照溶解度提纯,也不是难事。 鬼影显形的酸碱、金乌羽编织的火烧而不断的浸了盐卤的麻绳、营造仙人下凡般烟雾效果的发烟火药,这都不用费太大的心思。 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此时名为“祝融血”的磷。 以白骨粉为原料,炭粉还原,加以硅砂,还原出的磷蒸汽通过冷水,便可制出。 器皿上,用此时已经存在的原始瓷就行。 原始瓷已经出现,在出土过战国水晶杯的墓葬群中,也出土过原始瓷做的编钟礼器。 陶器不可能发出金石之声,原始瓷器才行,能有原始瓷器的编钟,做出原始瓷器的器皿也不是超越此时技术难度的东西。 当然这些原始瓷的编钟不能调音,击打虽有金石之声,但音调不准,只能陪葬或是摆设,也证明吴越等地此时已经逐渐被中原文化同化。 墨者经常在楚越活动,和手工业者关系密切,有可以烧制原始瓷的陶匠。 做成器皿,多加木炭与氧反应生成保护气防止磷蒸汽氧化,气体通入冷水冷却收集。所需要的温度,也可以用墨者守城用的大型风箱和木炭达到。 最难的就是接触磷导致的中毒。 适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用竹片做骨架、找皮匠墨者做皮罩,做成猪拱嘴的形状。拱嘴里面加上不是活性的木炭粉,扣在嘴上呼吸。 和他一起忙碌的墨者一个个都扣着这东西,也无法说话,离远了一看就像是一群猪成了精,在那忙碌。 不参与的人听适说起这东西的可怕,不会靠近,却免不得要开几句这些猪拱嘴的玩笑。 墨子拿起一个试了试,笑道:“这东西可是不错。如果真像是适说的能防烟尘,用在守城极好。敌军若挖地道,朝里面灌烟,带上这个再配上我培植的洗眼酒,十余人就能灭杀从地道中攻入的百余人。” 当即叫外面的墨者点燃了一堆浓烟,自己带上后闭着眼睛站到了浓烟中,呼吸了几次。 仍有味道,可比直接进入烟尘中要好得多,完全可以在地道中借烟杀敌。 待适从那间专门熔炼祝融血的屋子中出来后,墨子便问了几句这东西是怎么想到的。 适自然又推到了赛先生与唐汉身上,只说自己见到的原物是连眼睛都罩住的,上面有东西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况,犹如一层凝固的水,又说那东西便是将来替代封窗户的草帛…… 他这样一说,墨子便直接问道:“你说的是水玉?” 水玉就是水晶,取其莹如水、其坚如玉。 水晶早已有之,春秋战国玉文化大放异彩,逆天的水晶杯和适常用的玻璃杯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沿泗水而下,经淮河到入海口附近,便有此时最大的水晶矿,后世的东海水晶、十年前被越所灭的郯子国。所以逆天水晶杯才出现在吴越之地的墓葬中。 只不过水晶是宝物,非是常人可用的,适便道:“不是水玉,是用砂石矿物烧结出来的。” 他以为这样说能镇住墨子,不想墨子直接问道:“那就类似于璆琳了?璆琳珠我也见过,但是颜色发翠,多以珠子为行。或为明器,或做佩饰。” 适不知道什么是璆琳,问了几句,终于明白过来可能这璆琳就是琉璃或是玻璃在此时的称呼。 璆琳珠应该就是春秋战国时墓葬中的那些蜻蜓眼,铅钡玻璃烧制的精巧器物,价格连城。 虽然平民难以得见,但是上流社会对铅钡玻璃倒真不陌生,不同于后世的钾钙钠玻璃。 铅钡玻璃的蜻蜓眼,在许多的墓葬中都有出现。 赵襄子赵无恤的墓葬中出土过十七颗,公造冶兄弟的祖父曾经铸过编钟为楚王赠曾候的墓葬中也出土过,而且出土了一百七十多颗。 大多数是本土货,但还有十多颗明显是来自埃及或是波斯。 此时虽然尚未有丝绸之路,但是东西方的交流已经开始,而且持续了许多年,而且明显是两条线。 一条是西北线,另一条是波斯到印度再到古蜀国再到楚国吴越。 此时波斯帝国正强大,埃及还未反叛。西徐亚人在西亚,沟通东西方。 眼睛崇拜是标准的西亚中亚风格,适熟悉的精绝国等西域国家的眼球崇拜的传说,加上埃及的荷鲁斯之眼文化在西亚中亚的变种,造就了在春秋战国上层贵族佩饰或是陪葬品中的玻璃珠蜻蜓眼。 此时大约已经完成了仿造,各国都能烧制,但是密不外传,极为昂贵,而且用的是结丝法,难度很大。 墨子交游广泛,见识颇多,所以适一说他便想到了璆琳,这才明白过来适说的那种可以透光的东西真的可能是烧结出来的。 适听墨子这么一说,心机一动,问道:“那璆琳珠售价几何?” 墨子也未多想,笑道:“售价几何,与我等并无关系。王公都把荆山玉、随侯珠、璆琳眼作为宝物,价值千金。但在墨者眼中,一文不值。” “这东西既不能吃、有人来攻打又不能守、也不能多产麻布衣衫,不能利天下,故而墨者眼中这不是宝物。不能与义相比啊,在我眼中,千枚荆山玉、璆琳眼也不如你的宿麦之法和麦粉之术。” 适赶忙称是,心中却明白这东西必然极贵,而且在上流社会中市场广泛。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些东西,只要造型好看一些,换来千金并非难事。 蜻蜓眼做不出,弄些破玻璃球、墨绿玻璃杯什么的,骗贵族点钱应该不难。水晶、铅钡玻璃在贵族社会很有市场,汉代还有嘚瑟到用水晶做剑柄的…… 墨子既然将这璆琳眼与随侯珠、荆山玉相提并论,看似没有回答,实则适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也不再问,说起祝融血的事,只说已经收集了一些,再有几日就足够这一次祭祀篡夺巫祝之用了。 墨子也就没想适问的璆琳售价,便开始吩咐那些精通祭祀仪式感的墨者,准备五月祭祀的各种用具。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但也有听者有意。 高孙子作为督检之首,监察墨者本就是分内事。加上那日墨子也曾多说适这人知道的太多,若不用来行义而是祸乱天下要比别人更厉害,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注视着适。 倒不是私仇,就像是胜绰记恨他说他多管闲事一样,他是真正为了行义,所以眼中揉不得砂子。 正因为重视,所以盯得更紧。将来真要有一天适叛墨行不义乱天下,诛杀他的十三剑需要七悟害共商同意才行。 他又是七悟害之一,悟害而兴利,本就分内之事。 前几日适做出了高度的可以燃烧的蒸馏酒后,先请一众墨者品尝了一番,高孙子喝了一杯便大醉。 即便大醉,脑袋里想的也是此物是有害还是有利于天下? 思虑了整整三天,盘算了各种得失,他觉得这东西绝对是有害天下。 因为天下多数人连酸淡酒都喝不起,这些清冽的上等酒只有那些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他们不稼不穑,只靠收取地租和封地收入或是放贷,这些酒常人喝不起,王公贵族如果嗜酒,必然会更加盘剥。 再者此物需要大量的粮食,很多人每年还要吃菜度日,这时候弄出这东西又要消耗粮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味道确实够烈有游侠之气。 如今适又问起了璆琳眼的售价,高孙子觉得适可能会像是售卖麦粉磨坊一样卖这些东西。 这东西不比麦粉宿麦磨盘,对天下并无大利,墨子向来认为荆山玉之类的宝物根本算不上宝物,他也如此。 贵族想买,售价千金也不是不能,但是这千金是从何而来呢?还不是赋税所得?此物一出,贵族疯抢,或能加税,难道这样的害不是制造璆琳眼的人造成的吗? 他觉得要真是这样,墨者是脱不开关系的,这东西绝不是什么利天下之物。 如果是新的纺纱车、水车之类的器物,他高孙子绝对会用尽全力将其推广天下,可这东西他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好处。 高孙子不诛心,虽然有意,却也没多想适这么做的目的,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尽自己悟害之职与督检之责。 想到前些日子墨者的大聚,心说这件事终究需要巨子和所有墨者都在场,才能说。又想,适这人不是胜绰,自己对事不对人,他也不会记恨自己,就算记恨又算什么呢?自己这督检不就是叫人记恨的吗? 既是提醒适,也是提醒其余墨者,要分清利与害。 不过现在先要忙碌五月大祭的事,适也没有说要怎么样,况且七悟害不全,这件事此时便不必说。 高孙子想,等到九月份墨者大聚、七悟害聚齐、巫祝敛财事一解决,便要当众提醒这个问题。 与人无关,只与事关。这是职责,也是义务,高孙子并不怕适恨自己,也相信适不会恨自己。心有大义,自然无所畏惧。 第八十一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一)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与鸡。 五月此时或叫皋月、或叫蕤宾,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节吃粽子的习俗还未出现,祭祀火神才是这个月此时的主要活动。 从这一点看,适觉得那些巫祝应该很难对付。 不选别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医不分家,这些巫祝很有史学底蕴和文化水平。 传说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这人在做祝融官的时候,受帝喾之命做过一件大事——绝地天通。从此之后,****,只有王和部落联盟首领可以通过祝融官来祭祀天地、沟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认定的沟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这些人祭祝融。 融合这些传说与半史实,这些巫祝选的祭祀对象与祭祀月份,都无懈可击。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韵有史韵、要仪式有仪式、要典故有典故,这些人借此敛财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觋才是合格的巫觋。 女者为巫、男者为觋,这些男女论及此时的传统文化底蕴不知道要比适这样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谓鸣条之后无中国、牧野之后无华夏,在这些人看来是一点没错。单从祭祀来看,上古之时祭祀用头,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简直是毁灭传统。 好在墨者这边还有一群满腹文史底蕴的人,正可以与他们相斗。 五月初四这一天,在沛地蛰伏了一个多月的墨者终于开始活动起来。 这些墨者的到来,最开始给沛地的大族贵族带来了许多震动,可是来了之后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价卖盐送盐的屁事外,什么都没做,众大族贵族也就安下心来。 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没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适穿着一身前些天墨者从陶邑买回来的红色丝绸男觋长袍,戴着东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带着一只朱漆色的皮手套,浑身不舒服。 这时候的丝织品质量已经不错,可是袖袍太宽,他从穿越后穿的就是短褐,实在有些不适应。 看着他浑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样,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丝衣,怎么在你身上穿着倒像是里面有麦芒一样?明日这样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说道:“你就负责用巫祝的手段对付巫祝,若有辩论事让别人去。真要是打起来,也不用你动手。” 适耸了耸肩膀,问道:“明日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当众动手,咱们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这你就放心吧。在这里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个人凭一口剑能杀你这样的二三十个。先生守城之术,自有军阵之法。城门短兵相接、地道狭路相逢,墨者都擅长。真要打起来,三百普通的甲士也会被咱们这六十人冲散,你不用担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适刚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厘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似乎有些忧虑。 心头一紧,心说难道禽滑厘想到了什么问题? 急忙询问,不想禽滑厘茫然道:“我根本就没想万一打起来这样的小事啊。我在想如今商丘那个村社应该收麦了吧?他们一走,也不知道那些大义还能不能在附近村社流传……” 适看着这群不把生死当回事的墨者,拿手拍了一下脑袋,做折服之状。他还没杀过人,可这些墨者除他之外,一个个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 一干墨者纷纷大笑,都让适等这件事一完便随人学学剑术,哪怕不做十人敌,最起码也要与人相辩的时候对方恼羞成怒自己也能防身。 众人笑过之后,墨子便将众墨者不要再说笑,磨砺短剑、准备弩矢,以防万一。 “明日如果真能解决最好,若万一起了冲突,便用‘备城门反击之阵’,各成什伍,结阵而斗。” 这只是提前做预防的准备,墨子本人便是墨者备城部的部首,征战之事必须他来负责。 适也不知道这个备城门反击之阵是什么模样,但看来这些墨者都纯熟。 有阵破无阵,有组织打无组织,以一当十也非难事,他也就不再担忧。 各种准备好的麻线、麻布、烈酒、白磷,都归他动用。 而熟悉“迎敌祠”和“祭鬼神”的墨者们,也准备了墨子和几名木匠用卯榫准备的祭台,这时候是拆开的,一旦需要短时间就能组合起来一座五尺木台。 具体的办法,众人早已经演练了多次,这次又做了最后的检查,确认一切就绪,便将这些器物装在马车上,前往沛南七十里的祭祀地。 ………… 沛地之南,有一处荒泽,并非是东西两侧的大泽,别有特色。 荒泽淤泥甚多,鸟兽繁盛,多有死尸。 淤泥之中常有气泡冒出,偶尔没有雷火也无人点燃,便会燃起大火。夜里会有清冷之火,犹如鬼魅。 荒泽附近,有一处土山,山上多黑石。某次大火,山上黑石燃烧数日,伴有烟尘酸涩味道。 原本当地人只是觉得神奇,颇为不解。 那淤泽地的气泡缘何会燃烧? 那淤泽地种缘何会有鬼影蓝火? 那土山上并无草木,只有黑石,缘何会燃烧数日不熄? 是以沛地多有传言,说南去七十里,有祝融神迹。夜则火光、昼日但烟。 等传到沛地后,巫祝们便说此地乃是祝融神迹,需要祭祀。祝融已经不止是大司马,而是被神化出神格,管理光明和太阳以及火焰。 并说如果不祭祀,可能会引发旱灾。 本来就危言耸听,再加上那土山上燃烧的黑石,加上原本这里就有祭祀祝融的习惯,又都是些传说中祝融之后封国的后裔,这样的神话大有市场。 马叔说,绝大多数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伴随着前岁的旱灾大荒,这里的祭祀便日益成为当地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人们想要征服自然,可是对于旱灾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神话,并祈求祭祀能带来好收成,且相信神话是真的因为那似乎是唯一可能抵御旱灾的办法。 这里不靠近黄河,旁边还有大泽洼地,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前,这里没有水灾只有旱灾。所以祭祀水神没有市场,祭祀火神光明神却可以年年获钱数万。 巫祝们和大族、乡老都有来往,春秋时代的氏族社会虽然开始解体,可是遗留的习惯仍在。 许多被灭亡小国的贵族们带着族人迁居此地,多少还有些联系,他们与巫祝之间自有协议,也需要给庶民做出榜样。 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则出一部分钱做个样子,以吸引更多的人奉献钱财用以祭祀。 得钱之后,再将乡老、大族的钱还回去,剩余的钱扣除掉祭祀的花销,众人按比例分成。每年得钱甚多。 既要祭祀,就要做足样子。 不但在拿钱这件事上,乡老大族们要做表率,祭祀给祝融的婢女侍妾也需要做出表率。 大族自有奴隶,也可以花钱购买,每年献出三两个。 剩余的,则从平民家中挑选。 若是美丽的便先由男觋调教,待调教完毕后灌以草毒,数日之内不省人事却也不死不腐,等到祭祀之时便以烈火焚烧,以增加仪式感。 一些故旧小国的礼器、祭祀器也多流传出来,很多都是平民所难见到的,因而每一次祭祀都会叫人沉迷,觉得很高大上,也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出现九日之旱。 数年之间,早已形成规模,也成为当地惯例,吸引了众多乡野之民。这些乡野之民多有隐户逃亡者,便是孔子过泰山感慨苛政猛于虎的那种人:不需要履行军事义务和劳役义务,但生存坏境恶劣因而对自然灾害的抵抗力极弱,也因此最为笃信。 这里是稻粟文化的交汇地,五月种粟的暂时无事、种稻的还未忙碌,正是个适合祭祀的日子。 早在数天前,便有许多的农夫扶老携幼、带着自己好容易积攒的一些钱,带着路上吃用的粟米饭或是稻米饭,不远百里而来,去祭拜那座曾经燃烧数日不绝的土山,以求今年不要有旱灾。 天未亮,已经有千余人聚集在那里。一些村社还自己准备了祭祀。 周朝习惯,肺作为祭祀是上品,需要祭祀牺牲的肺。 再者此月有用樱桃做祭品的习惯,此时樱桃名叫含桃,取黄莺含而食的意思。 樱桃点缀着动物的肺,或有宰杀牲畜的声音。那些不省人事的少女们躺在柴草堆中,盛装打扮,一动不动。 到中午的时候,人已经越来越多,祭祀也已经准备开始。原本那座燃烧的土山已经不再燃烧、偶尔出现的淤泽气泡燃烧的现象也难得一见。 女巫、男觋们穿着各色服饰,念叨着一些古怪的词汇,做祭祀前的最后准备。 数千人跪在地上,默默祈求着今年会有一个好年景,不要再出现大旱,不要触怒祝融火神…… 正当众人虔诚跪拜、等待祭祀开始的时候,几辆马车和一群身穿黑色服饰的人从远处施施然而来。 一些沛邑的人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因为他们的马车是双辕单马的,很特别。 一些偏远村社的人也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背着剑却穿着短褐,和那些在村社中帮他们盖房子、贱价售盐、教他们挖厕所堆粪肥、种古怪农作物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些区别。 为首的一人年纪很小,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祝服、大热天的右手带着一只皮手套。 身后跟着七个人,也是红色服饰,端着各种各样的罐子,后面还牵了一条狗。 这古怪的打扮,让人惊奇不已,或以为这些人也是来参与祭祀祈求的。 却不想穿着红色祝服、带着皮手套的那年轻人,竟施施然走到了那些巫觋身前。 左手轻轻将右手的手套一摘,伸手在后面一人捧着的罐子中蘸了一下,随后将右手在一旁的火盆中一碰。 在前面的近百人惊呼起来,这人的右手竟然燃烧起了淡蓝色的火焰,仿佛这人根本不怕火烧,只是浓烈地传来一股酒味。 随后这年轻人将手一甩,那些燃烧的火焰飞出,落在旁边的柴草上,顿时将柴草点燃,烟尘滚滚。 年轻人将还有些燃烧的手戴上皮手套,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股倨傲神色,狂笑一声问道:“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足!昔日祝融绝地天通非其裔不能通天,你们这些巫觋何德何能能沟通天地?” “这场祭祀,应该由我做祝祭,你们哪有资格?” “谁是主祭?出来谈谈!” 他指着旁边那些呆若木鸡的巫觋,满脸不屑。 满场俱惊,巫觋们更是从未见过祭祀中途来砸场子的,想要分钱你提前谈啊,哪有这样的? 第八十二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二) 适用一手不惧火灼、弹指焚柴的神迹,完美地做到了喧宾夺主。 那些巫祝再有仪式感,可终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缺乏适这样的硬件支撑,很难做到他这般一鸣惊人。 一鸣惊人,声音未必太大,甚至可以比原本那些啁啾更弱,却胜在突然,夺人眼球。 适说自己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翼,说的太过惊人,但也吸引住了那些笃信巫祝、希望能够扭转天地获得好收成的庶农。 他们并不尊重那些巫祝,尊重的只是巫祝祭祀的神明,因为神明可以让减少他们的灾祸。 祝融的故事一直在这里流传,三足金乌的神话也已流传。 太阳黑子出现的时候,那些仰望星空的先民认为那里驻着乌鸦,衍化出三足金乌的传说以区别于普通的乌鸦。 在场的庶农最开始愤怒于这些墨者忽然出现,可当适用手指燃起火焰的时候,他们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或有人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 民众只在乎成功,而不在乎事物的本源。对他们而言,这次祭祀只要成功就行,至于谁来主祭都无所谓,但不能不祭。 适利用的正是民众的这种心理,那些敛财的巫祝们或许难以明白,那些民众并不是信任尊重他们,只是尊重站在他们背后的那尊神明,只不过那些人垄断着祭祀的方式和权力而已。 这些笃信神明可以带来好年景的民众,巴不得天神下凡,巴不得当年的天梯没有被重黎关闭,这样的话可以直接祈求神明而不用还需要摸索神明的意思、去按照巫祝的手段来做。 适这样一喊,又有了刚才那一鸣惊人的火焰,在场的民众们心中渴盼适说的是真的……前岁大旱,巫祝说那是因为祭祀的不够,而这个年轻的墨觋却说是这些巫祝的祭祀方法不对。 身后那些身穿火红长袍的墨者们还用乘马车往燕国但却朝南走,却不说是走错了方向反而指责马车太慢这样浅显易懂的故事做了解释。 墨者之觋,简称墨觋。 觋音西,墨觋却非摩西,他也根本不想做摩西,但现在却不得不先当摩西。 不等那些巫祝们反驳解释,民众们便惊呼一声,这位年轻的墨觋背后,升腾起一团青色的烟雾。 烟雾产生的速度比燃烧大火时盖上湿草还要快,瞬间就将年轻墨觋的身影遮挡住,年轻墨觋的身影犹如在云端漫步。 而一些曾见过山上大火燃烧的村民,也嗅到了那股这里曾经燃烧时的味道,微臭、刺鼻。 他们不知道这是硫磺与硝石燃烧的味道,却知道这味道和当年黑石山火的味道很相似,于是对这年轻墨觋的身份又信了几分。 巫祝们选择在这里,就是因为数年前的那场诡异的黑石之火。 本来是他们用来钓民众上钩的鱼线,如今却成了捆绑他们手脚的锁链。 在场的民众们看着宛如在云端的适,纷纷想:如果这年轻人不和祝融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漫步云端?如果不是身有火神之血,又怎么会有那股微臭的刺鼻味道? 这烟雾还未散尽,年轻墨觋身旁的那些人用一些简单的木头,用一种叫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搭建起了一座五尺祭台。 夏季祭祀祝融,要祭狗肺,那条被牵来的狗当场被宰杀,杀狗的人穿着一身短褐,靠一口短剑做得娴熟无比。 那些稍微懂得一些的,惊叹于杀狗之人的精湛技艺,心说这墨者之中果然人才济济。 懂得更多一些的,则信心更盛。 夏季祭祀以肺为先,切肺需要极高的技巧:吃的肺要做到离而不提心,不可切割肺的中心切要保证连而不断;祭祀的肺要比食肺的切的更为复杂,要保证不黏连其余的部分,完整分割。 民众们已经见识到墨觋使火的手段,又见到他背后那人屠宰切割的手段,心中对之前的话已经信了一半。 五尺高的木台上,没沾上一丝狗血,但完整的狗肺已经摆放在祭台的旁边,点缀着几枚含桃。 七人身穿红服,站在祭台的四周,各自祷念,或手舞足蹈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 民众们当然不知道,这是用墨者的“迎敌祠”所改,但仪式感与神秘感已经营造出来。 当然也不会注意到,还有二十多持剑的人暗中挡住那些巫祝,不准他们靠前。 ………… 站在众人面前的适,感觉仪式感和神秘感已经塑造出来,暗暗感慨一句这火药硝烟的味道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并非是在战场上,而是出现在祭祀之中。 他看着那些并不反对他、反而有几分信任与希望的民众,知道可以开始大忽悠模式,做个神棍了。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问道:“你们见我在这仲夏之月带着皮手套,心中定然奇怪。或有人觉得我痴傻,或有人觉得我疯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啊。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翼,凡触摸到的东西都会燃烧……哎!” 感叹一声,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或是不信、或是相信。 适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见公造冶给了他一个眼神,知道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叫人取来了一个陶罐,陶罐的里面装着水,但实际上下面藏着一些在水下早已切成小块的白磷。 他的手套里面还有一层,上面浸润着胆矾水,为了防止一会烧起来的时候白磷灼伤自己。 那些从未见过这样江湖杂耍一般巫祝手段的人,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往前探,不知道这人又要行使什么手段,或是又能见到什么惊人之举。 适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说道:“都说水火不容,可我的手就算带着这异域异兽皮毛的手套,依旧可能引燃大火。你们刚才都看到了,我的手是不怕火烧的,可你们还不知道我的手就算沾了水也能燃烧起来。” 说完,他伸出带着手套的右手,伸进了陶罐中,摸到了一小块白磷夹在手指之间,抖动几下让风吹干上面的水。 左手随意抓起一把浸润了油脂的干草,估摸着白磷上面的水已经干了,悄悄将白磷藏在了枯草中,手指用力一捻,轻微的白烟闪过,接着那团浸润了油脂的干草便燃烧起来。 公造冶在一旁,暗暗将一陶罐的酒泼到半空,适假装用手一碰,用那团燃烧的草将酒点燃…… 没有钻木、没有鉴遂、没有火石,就靠手指一捻,便点燃了枯草! 那些泼到半空的水酒,应该是祭祀用的,可是酒却燃烧了! 于此时,这些在适看来只需要一点白磷和一点蒸馏酒的小把戏,就是神迹。 配合上他刚刚胡诌的身份,更让这种神迹叫人深信不疑。 围在前面的数百人齐声惊呼,使劲揉了揉眼睛,互相对视询问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后面看不清的人,则询问着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手指一捻,便有火焰升腾!” “水火不容,这人却能让祭祀的酒水都燃烧起来!” 这样的神迹前后相传,瞬间就让在场的数千人沸腾起来。 他们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便能更好地沟通神明,免得出现前岁大旱的情况。 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于是希望是真的,便真的相信适真的。 适吹嘘了几句,又讲了一些《山海经》中的异兽故事,这些故事或有流传,或还未出现,但其想象力已经完全超过了在场诸人的想象,也为他手上的那副普通牛皮的手套编出了一个让人惊奇不已的身世。 适说自己这副手套是从玉山所得,为“胜遇”这种可以引发水灾的神鸟的羽毛编织而成,可以辟火。 他讲了一番玉山的传说,又说起胜遇的模样,随后点燃了一根里面浸润了盐卤外面浸润了硝石的、只有墨者手中才有的棉线。棉线的下面缀着一枚沉重的铜钱。 在火上一烧,棉线外部迅速燃烧起来,可里面因为有盐卤不能燃烧。众人只看到棉线燃烧,可是烧过之后却不断,那枚铜钱仍旧缀在下面,顿时啧啧惊奇,更坚信了这是胜遇之羽编织的,否则怎么可能烧而不断呢? 适觉得如果此时说这“胜遇羽”放在家中可以辟火、免受火灾,恐怕瞬间就能得钱数千。 但他懒得这么做,数千钱和他想要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他在这闲扯,只是为了等一件事。 等到旁边支起的陶锅开始发出熟豆油香气的时候,适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悄悄在那忙碌的芦花等人,已经搓了好大的一堆小麻花。 见时机已经成熟,适大声道:“我刚才之所以质疑那些主祭之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祭祀办法不对,是不能够通达神明的。” “昔日重黎绝地天通,人神各自相隔不再影响,如果祭祀不得法,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呢?” 芦花已经将几根小麻花炸出来,适拿起一根麻花道:“昔日有天梯可通上天,天梯是什么模样?就是这般模样……” 双螺旋模样的小麻花散给了下面的人,除了那根可能沾到白磷的。既然要造神话,那就要和以前的故事相连接,也为今后的伏羲女娲简单遗传学做准备。 小麻花螺旋而上,众人谁也没见过天梯是什么模样,想象一下,或许传说中昆仑山上的天梯就是这般螺旋而上的。 此时莫说是普通民众,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对天梯之说相当相信。 昔年曾被伍子胥孙武子暴打的楚昭王,就曾问过观射父:《周书》说重黎隔断天梯人神相隔,为啥啊?你说要是没有这件事,人是不是都能上天呢? 那些听适胡诌认为这就是天梯模样的民众,已经认定了天梯就是这样,而且这东西尝起来味道相当不错,嘎嘣脆、油香味。 再被适这么一鼓动,顿时对之前的巫祝有了一丝恨意:你们啥也不懂还敢搞祭祀?瞎胡弄搞的天神不愉快,导致了前年的旱灾!你们不行让别人来啊!人家墨觋这是真正的祝融之血金乌之翼,大大不同。 再说,也确实有道理。绝地天通后,祭祀神明没有天梯,怎么能上达神明的? 这是简单的道理,所以简单的可信。信的越深,将来毁灭起来也就越彻底。 第八十三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三) 越是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让人接受。 适要彻底去除祭祀的神圣性,便要把神圣的祭祀中加入最常见的烟火气。 芦花等人分发着“将来祭祀要用的天梯”时,适看着那些盛装打扮已经昏迷不可能再醒来的少女,暗暗叹了口气。 如果这些人还能醒来,或许这些巫祝还能有点贡献,可以作为麻药。 但想来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再醒来了,否则在烈火焚烧的时候会发出尖叫。 这不比河伯娶妇,河伯娶妇将人扔到黄河中,随波逐流到河心,那些惨叫呼救会被河浪掩盖人们也看不到直观的痛苦。 适觉得如今已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便要想办法趁机废除活人祭祀的习惯,于是便用了一个极为恶俗生活化的、毫无神圣意味的理由。 “这祝融是天帝帝俊之臣,乃是帝俊的火正。帝俊有妻,常羲与羲和,虽然不知真假,可你们也都知道羲和是谁吧?” 他这样一问,在场众人纷纷道:“便是十日之母。” 此时有两种传说,一种说是后羿射日、另一种说是羲和约束儿子让他们轮班倒替。 但整体上,帝俊就是天帝、天帝之妻生日月的传说已经很普遍。只是各国各地流传的版本不同。 适见众人这样一说,拍手道:“那重黎是帝俊之臣,有绝地天通之大功,帝俊以女妻之。你们想想这么祭祀能对吗?那太阳之母是羲和、重黎的妻子的母亲也是羲和,这群巫祝拿少女祭祀祝融重黎火神作为侍妾请求不干旱,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满满生活恶俗的话说出,含沙射影,在场众人顿时明白过来,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年大旱是已经发生了的必然。 巫祝们说是因为祭品不足,所以加重祭品多收钱财。 适刚来的时候,之说这些巫祝没有资格祭祀,最多算是专业知识不足、清退了事。 可这番话一说,这就不是没有资格祭祀这么简单了,而是纯属是那些巫祝招致的旱灾,这是故意渎职并造成了重大危害。 前者最多挨骂,后者可是要命来偿的。 正如宋国人想象君王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地头晒太阳一样,民众们对于神明的生活总是猜测成生活中的模样。在没有系统地将他们神圣化之前,人们的想象力也就于此。 适的意思很明白:太阳是祝融的大舅哥、祝融的妻子是太阳的妹妹,你们真有想象力,祭祀祝融,弄些少女去当侍妾祈求别干旱,这不是作死这是什么?人家当大舅哥的能愿意吗? 把神话讲成家长里短、婆媳妯娌,适也算是第一人。 一旁的公造冶听得只想笑,死命地憋住嘴,心说适的嘴真恶毒。 经过刚才的事,主动和被动已经转换,那些巫祝们绞尽脑汁想要反驳适的这番诛心之言,却怎么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 适在那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们想想这算是怎么回事?这就相当于爹死了,祭祀父亲的时候烧个侍妾,当妈的难道不会拿棍子抽你?你们也有姊妹、也有兄弟,在外面受了气不去找家人出气吗?祝融之妻回家一说因为侍妾自己受了冷落,当哥哥的见妹妹受了委屈,岂能高兴?我不知道你们啊,反正要是我,我是不高兴……” 故意留出了话头,当即就有几个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接话道:“任谁也不会高兴啊。” 随后这些提前混入人群的墨者抓紧时间挑动几句,场面登时混乱。 用最简单的家长里短弄出神明的烟火气,让他们彻底丧失神圣地位,所有的想象也就止步于家长里短。 在场的千余人早见了适的神迹,又听适把前岁大旱的屎盆子扣在了巫祝身上,而且扣的如此闲庭信步,理由又是简单到是个人就能理解,哪里还能没有怒气? 适不喜欢吃人血馒头,但也不是不会吃,于是又挑唆道:“前岁大旱,我也有所耳闻。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还有一些地方饿的没东西吃,便吃人。儿子饿死了,当妈的不忍心吃,便与别人交换着吃……” 此时还不至于出现易子相食的情况,但这些人最多的活动范围也就在百里之内,适又说的不是本地,只说听说。 众人想象一下这样的画面,再回忆起前年大旱的种种惨剧,虽不至于说有适说的那么惨,可也有许多惨痛的、不愿想起的回忆。 这样的画面被适提及,那些在前年大旱中挨过饿、失去过亲人的民众再也遏制不住怒火。 适清楚,前年的大旱和巫祝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他信无神。 但巫祝既然保持着祭祀权,享受着众人的信任、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当这些希望和信任变为愤怒时,这责任也需要去承受。 这和做事一样。 什么都不做,便不会做错。 只要做,总有错,抓住错的一点,猛力击打,便可让对方难以翻身。 论及挑唆众人情绪,这些巫祝哪里及得上适的水平。 提前混入人群中的墨者,当起了适的传声筒。 适是大中心,这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作为一朵朵梅花的花蕊,也用同样的话挑唆着众人的情绪。 眼看着群情激奋,或有那些被祭祀少女的父母嚎啕大哭,或有前岁大旱中失去亲人的家庭厮声叫喊,人心沸腾。 巫祝们眼看着局面已经不受控制,情急之下,慌不择词,大声道:“如你所说,我们并不能沟通天地神明,祭祀不得法。既是这样,又怎么会让神明震怒呢?” 大喊之下,靠近祭台的人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只看适怎么解答。 巫祝的头目一听那些没经过大事的年轻巫祝说出这样一番话,就知道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适大声问道:“既然无用,或许那旱灾与你们无关,也可能神明爱人并不会如此……但,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命,是谁来赔呢?这些年祭祀的钱财,又有谁来赔呢?” “三十钱,或许不多,但可以买一对鸡。鸡生蛋、蛋生鸡,你们祭祀了十年,这十年鸡便可变为一头牛!你们算算要赔多少?” 这也是个两面的死结。 承认自己能沟通神明,那就要对旱灾负责,否则就得再造神话用佶屈聱牙的道理反驳适那些家长里短的理由……但听众却是一些普通庶民,很显然适的理由更容易被接受。 承认自己不能沟通神明,那就要赔钱培命,而且丧失了神权的巫祝就是落水狗,谁都不忌惮于踩上一脚。 眼看如此,最年长的巫祝心中大惊,恶狠狠地盯着适,心中还是不明白这些墨者想要干什么。 墨者行义,这是他知道的,但行义怎么行到这里来了? 再看旁边那些负剑的墨者,知道众人之心一散,凭借自己根本难以对付这些人。 还有刚才那个墨者哪里是在屠狗?分明是在告诉他们墨者杀人的技术非常高。杀猪屠狗如此娴熟之辈,还有不会杀人的? 听适还在那里算这些鸡生蛋之类的账目,引动众人的情绪,年长巫祝知道今天这件事想要解决,就只能从这些墨者身上动手,从根源上解决。 横下心来,靠近了适,忍者下面的喧闹声,小声道:“适才我以《易》卜,得上九之象。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适根本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他又不懂卜卦,只不过对方显然认为自己也懂卜算,说了一些装神弄鬼界黑话。 若是同行,自然能懂。 却不想适善于装神弄鬼,但不是业内人士。 适不懂、墨者中却有人懂。墨子让他只管自己的事,别的事他自然毫不关心。 年长巫祝话音刚落,一旁的禽滑厘便接过去道:“你祭祀之法不精,卜算也不得其术。我也为你们卜了一番,得履。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 适见禽滑厘接过去了话头,便不再管这件事,只是张着耳朵听。 年长巫祝又道:“我又卜你等,得坤。初六,履霜坚冰至。” 禽滑厘摇头道:“自卜,得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坤,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蛊,上九。干父之蛊,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涣,君子言风行水上。” “解,君子以赦过宥罪。” “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两个人的对话越发的快,年长的巫祝脸色从越来越难看,逐渐过渡到了还有希望与讨好的笑容。 巫祝说:亢龙有悔,年轻人不要太张扬,飞的太高没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马上却不圆的时候吗? 禽滑厘反道:你卜得不对。我给你们也卜了一卦,得的卦象是你们蒙着眼睛想要去看清楚、跛着脚想要走路,踩着虎尾巴以为自己能驾驭老虎,结果会被老虎咬死。 巫祝说:你们的意思是没得商量了?那你们死定了。知道霜来了,就要结冰了吗?你们想死吗? 禽滑厘道:吓唬我?我们是群致命遂志的人,拿命来换志向实现那都小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墨者怕不怕死?要干就赶紧,别废话。 巫祝说:那可真要动手了啊,你们别后悔,到时候肯定会流血,死伤众多。 禽滑厘说:随意,我们不事王侯,只关注继承巨子之志,弄死我们还有后来人。来啊,动手啊! 巫祝说:哎呀,君子不多管闲事,也不该参与自己不擅长的事。这事不该你们管,你们能不能别管了? 禽滑厘说:我们的话已经被民众所接受,我们处在民意的上风,这证明我们可以做好,这不是闲事。 巫祝说:有话好商量,你们应该宽恕我刚才的那些威胁,我们道个歉,咱们再谈谈。 禽滑厘说:我们也不是不善于听别人的意见,你们说说这件事怎么解决? 适听不懂,也懒得懂。 墨子既然说他只负责巫祝之事,剩下的事自有别人负责,墨者内有的是能人,各行各业都有,他又绝对信得过禽滑厘,因而也就不关心。 墨者的意见早已达成了一致。 杀人是要杀的。 只是用剑杀人无趣,不如让以后没机会杀人更有趣,所以此时要换着花样杀、要杀出水平、杀的超凡脱俗。 这些巫祝并不重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巫祝很重要。 第八十四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四) 适知道,若无意外,墨者接过祭祀的权力已成定局。 这意味着墨者也将承受可能的天灾带来的民众的愤怒。 这是在赌。 他读过一些史书,不精,没听说今年有大旱。 再者这几年各国都在忙着打仗,从南打到北,乱成一团。西域地区的大月氏也逐渐从部落变为早期国家,连西域以及草原都过得不错,足见这几年风调雨顺气候湿润温暖。 赢面极大,世上也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有八成把握就可以赌。 再回头,见禽滑厘已经和那年长巫祝退到后面密谈去了,那些年轻的说错话的巫祝也不再说话。 适猜测,禽滑厘应该是先说一些看似要退让或是分利的话,让他们相信,给他创造更多的时间。 既是如此,适便不想浪费。 看着下面躁动的人群,知道为长久计现在要稳住这些愤怒的民众。不然事情就会变得不好控制,后续的一系列计划也就无法完成。 他大声地喊了几句让人静一静,那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一直盯着适的动作,这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见适挥手,明白适的意思是先让人安静,那些人便一起发声喊。 十余人各自占据方位做传声筒,不多时众人也安静下来,只看适接下来要做什么。 适趁机叫墨者帮忙,又支起来一个大陶罐。 陶罐的下面装着半罐醋和石灰石,一旦加热石灰石就会和醋反应冒出气泡,看起来上面浮着的植物油就像是沸腾一样。 下面生火加热的同时,适又道:“你们一定奇怪,这些膏脂为什么如水一般。先不说这个,可能还有人不知道我们是谁。” 他指着旁边的一众墨者道:“或许有人听说过,或许有人没听过,今天就说一下。我们是墨者,我们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祭祀也好、做事也罢,都是为了天下大治。” “这些脂膏,我们取自菽豆,得自天志,也是为了大利天下。刚才那些油炸的祭祀的天梯好吃吗?你们以后想要常吃吗?” 那些已经品尝过的,纷纷点头。 没机会品尝的,纷纷询问是什么味道,或是希望下一次炸出来的自己能常常。 芦花带着几人不再只在跟前发放,而是深入到人群当中,挑选那些孩童给他们吃。 众人自发地让开道路,谁也不会去抢孩童的东西,心中只有感谢。 待那数量不多的小麻花都发出去后,适便道:“我们墨者,就是希望有一天啊,人们想吃就能吃上这些东西,不必等祭祀之后神明享用之后才能尝尝,你们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啊?” 大人们还没回答,那些孩子们便先喊了出来。众人或是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或是感激地看着那些墨者,总归知道了墨者到底是要干什么——好像就是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的。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而且听起来浅显易懂。 适面前的假油锅此时也已“滚沸”,他装作无意的摘下手套,将手伸进油中。 不少人惊呼一声,随后想到这人手如金乌之翼,怎么会惧怕这些滚沸的脂膏呢? 果不其然,适就像是在洗手一样,在锅中装模作样地搅动了几下,说道:“这东西味道很香,这样吧,每个村社便选一人,拿回去一些让众人品尝一下。虽说不能烹炸,但是烧热后加入到葵菜腌菜上,也有几分膏脂的味道。” 旁边的墨者赶忙用很小的小陶罐将适搅拌过的那些油装好,适又道:“此物除了能吃、能祭祀之外,还有一用。但凡能够沟通神明的人,必能得到神明的赐福,这物便可以区分这人是不是真正可以沟通神明。” “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沟通神明,并不是靠嘴说的,而是要你们用眼睛去看。难道那些假装能沟通神明的人还少吗?所以,若再有人说他能沟通祝融,那就烧热这些膏脂,将手放进去,看看到底得没得到祝融的赐福。” 一边说着,那些墨者已经将他搅拌洗手的油装好,并没有立刻分发,而是仔细地分开是油还是下面的醋。 适的话,又在含沙射影。 那些年轻巫祝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为不满;那些真正笃信的则希望自己也能得到那样的赐福。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是最大的敌人,他们根本不信这些东西,所以最难对付。 此时巫祝们也没有见过植物油,适说这是脂膏他们也不信,觉得指不定是什么东西来骗人的。 包括之前的那些手段,他们也相信一定是用了什么诡秘的手段,他们才不信有人真能沟通神明。 适刚才那样说,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说这些人都是假装能沟通神明的骗子。 如今适已经得了势,人心向背很显然,不相信有神明的巫祝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主祭和那个年长的墨者在谈什么还不知道,可这时候自己也要做些事。一个中年巫祝走到适的身前,看着旁边那个正在炸麻花的油罐,冷笑道:“这样的膏脂,我还从未见过。猪狗膏、牛羊脂,哪里有如水流动的?真正滚沸的脂膏你当然不敢碰,可是这样的‘脂膏’只怕每个人都可以有什么‘金乌之翼’”。 适故意做出一些紧张的神情,那巫祝更信其中有诈,因为他是那种根本不相信有什么神明的巫祝,所以信有诈信的更深。 看起来挺吓人,可或许有什么秘法,这种装神弄鬼的事他也做过,若是常人不知道肯定以为神迹。 他想,今日便就揭穿此人,好让众人之心重回自己这边。 说完径直走到了还剩下的唯一一口油罐前,伸出手道:“按你这墨觋所言,我要是也没事,是不是我也有金乌之翼啊?” 嘲弄地看了适一眼,适冲着公造冶点了一下头,公造冶悄悄来到了那巫祝的身后。 巫祝相信有诈,因而自信,嘲笑之后,想要将手深入沸油之中。 可刚靠近,里面崩出的油花便狠狠地烫了他一下,这原本已经伸到油面上的手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心中一惊急忙想要缩回。 然而公造冶早已来到了他的背后,眼见他要缩手,用力一碰,直接将那巫祝撞得重心不稳。 这是军阵中冲阵之术,这巫祝哪里能经得起撞击,登时站立不住,双手全都按到了沸油之中。 惨叫声还没喊出之前,公造冶大声道:“那就看看你是真是假吧!” 他刚喊完,手中用力暗暗顶住了巫祝的腰窝,让他腰间酸麻难以发力站直,随后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从巫祝的嘴中发出。 公造冶暗骂,心说好好的一锅油就这么没了,自己可是费了好大力才榨出的,混入人油还怎么吃? 旁边的骆猾厘更是恨得直拍自己大腿,心说那炸豆虫配上适弄出的烈酒正好,这东西本就不多,实在浪费。 两人所想时,巫祝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滚沸的吞噬着巫祝双臂的生机,公造冶又在后面悄然用力不让巫祝站起身,不多时功夫,一股极为诱人的炸人肉的味道就飘出。 不少人抽了抽鼻子,适一想这是炸人肉的味道,强忍着恶心,挥手请公造冶帮忙将那个巫祝拉出来。 适心中暗暗瞧不起这巫祝,据说后世天津卫的小混混们比狠抢地盘,人家为了帮派自己跳进油锅只为证明自己帮派最狠,片语不声,这巫祝可比那些小混混差得远了。 巫祝的惨叫声极为瘆人,可是在场众人见多了生死,或在战场或在灾荒,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很直观地证明了适的观点:这人明显是假的。 两条手臂被炸的黑漆漆的,惨叫声让其余的巫祝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适,心中却不解适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真有什么金乌之翼祝融之血?这不可能啊,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公造冶用一些草堵住了还在惨叫的巫祝的嘴,拉到一旁用力将其击昏。 适摊手,强忍恶心做出笑容,笑道:“你们看,这就是假的。这脂膏也没法吃了,太恶心。我就放在这吧,以后再有说自己能沟通祝融的,你们别听他们说,直接烧好这些膏脂到滚沸,把他扔进去看看。” “要是在里面犹如沐浴,那应该是真的。要是死了,那肯定是假的,不能信。” 说完他指着那些听到惨叫后瑟瑟发抖的巫祝们道:“要不你们谁来试试?” 听着这样的惨叫,谁人敢?一个个跪在那里,不敢作声,却也不敢有一人说自己就是行骗。 若是最开始承认,也没什么。 可现在这么大的罪孽全被适扣在了他们身上,民众的情绪也已经被煽动起来,他们知道这时候承认就是死路一条! 而且很可能会被那些愤怒的民众扔进油中炸熟。 既然无法回答,便只能用沉默来做回答。 几名巫祝悄悄看着在后面正和几名墨者交谈的头目,知道这件事想要解决,只能从说服这些墨者入手。 只是,这些墨者到底想要什么? ………… 前台气氛火热,油炸的惨叫、民众的呼喊汇在一处,让后面正和禽滑厘交谈的巫祝头目心乱如麻;也让禽滑厘占据了上风。 禽滑厘见适在前台已经做成、大势已成,便道:“我们啊,自有手段。” 巫祝一听,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禽滑厘说的是自有手段,似乎就是在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祝融血、金乌翼,而是和他们一样有一些密不外传的手段。 既是手段,便能学。 既说是手段,便是在说可以学。 只要条件足够。 否则事已至此又何必谈? 第八十五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五) 禽滑厘清楚自己应该和巫祝谈些什么。 他记得那场只有各部首和在沛的七悟害、以及适这个书秘参加的秘会中,适做的那个比喻。 就在几天前。 禽滑厘记得,当时适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比喻。 说是去年秋天收玉米的时候,村社的几个人迫于见到苞皮里面晶莹的黄玉米粒,想要一次就把玉米的外皮撕掉,但是费劲力气也很难一下子全扯掉。 而适则一层层地剥开,剥到最后,轻轻一卷那包裹着的外皮就全部退掉了。 以此为喻,是说要各个击破,不要一下子将潜在的敌人都得罪以至他们联合在一起。 想要行义,要得到民众的信任,这是最终的目的。 巫祝、祭祀这些事,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的第一步。 祭祀敛财之事,牵扯甚多,大体算下来可以分成三部分。 把持着神权的巫祝、世俗权力借用神权敛财和控制民众的大族乡老、不明真相的村社民众。 看起来如果想要行义,必然会惹怒前两者,但其实不然。 世俗基层权力借机敛财的那些人,不关心巫祝是谁,谁能祭祀谁能靠神明收拢人心且与他们合谋取利,谁就是他们承认的巫祝。 巫祝依靠把持祭祀的仪式和那些说辞,垄断祭祀之权,也以此与世俗基层权力合作分钱。 所以,先收拾巫祝,但不要招惹大族,也不说立刻废除祭祀,而是给那些大族乡老一种假象:墨者只是要祭祀权,并不是要废除这种祭祀,甚至大家可以继续合作。 机会一旦成熟,到时候再动手。 这个机会至少要等到秋天牛马赶来、什伍编成、宿麦种植、新作物收获希望。 这种假象也很容易制造。墨者之前走的也是上层路线,底层对于墨者的了解并不深,也根本不知道墨者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是第一步,如果想要更稳妥,可以先不动这些大族,而是等到一个难逢的时机:楚王攻宋、三晋崛起。 一旦楚王攻宋,整个宋国上层贵族隐藏的种种矛盾都会暴露于明面。适又提前铺垫了三对嘉禾与斩衰童谣这两件事,会让这个矛盾激化和加速。 斩衰之丧,三年。 斩衰后、会葬终,才是童谣中兄终弟及和嫡子相继谁能获胜的时候,所以这童谣三年之内始终有效,有心人谁都可以利用。 三年时间足够,楚国想要保持中原的战略优势,不可能不干涉宋国内政,否则右翼就会彻底暴露。 三晋三年内必将崛起。赵宗想要魏宗和中山国两败俱伤之谋,因为魏有乐羊子这样的人才而彻底失败;赵都中牟被魏城围住,西门豹治邺,卡住了赵国经略邯郸南下中原的路;吴起在西河搞的风生水起不用担心秦国背刺。 暂时这几年三晋还能以晋之三卿的身份行动,魏斯不死赵魏暂时不能翻脸,新一轮的晋楚争霸即将展开。 宋国这样的国家,贵族必须要站队,一站队矛盾就会激化。 不只是宋国,郑国等夹在晋楚之间的弱国都会因此这场新一轮的争霸发生太多的变动,国君被杀、贵族被逐、权臣遇刺、党羽弑君,这样的事将会层出不穷。 一旦上层矛盾激化、楚王围宋,这就是最完美的时机。 到时上层贵族没有心思管沛地的事,便是向这些大族乡老磨刀霍霍动手的时候。 但此时,只能接过祭祀权,而不能彻底废除这些祭祀。墨者的力量还太微弱,背后没有王权支撑。 此时民众的信任也不足以只靠信任就废除祭祀活动,墨者手里没有太多的暴力力量强制执行、镇压反弹。 还需要时间行义举来积累信任,直到信任度可以支撑墨者的下一步行动。 禽滑厘相信,适说的后续办法绝对可以彻底废除这种淫祀,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这些巫祝死的十分难看,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再做这种事。 适的意见当时得到了众人的认同,墨子也许可。 摹成子更是认为,杀人者死,那些被祭祀的女子的死,这些巫祝要负责。但砍头威慑仍旧不太够,所以要用一种民众自发性监视、辨别的手段,以致没有人敢走这条老路。而且这种自发性的执行手段是要可以杀人,但不能是用剑杀人。 因而禽滑厘和巫祝交谈的内容就无非是用自己的辩术,或逼或骗巫祝落入适提前布下的陷阱。 在前台的适,借助禽滑厘拖延的时间,已经巩固了自己的主动权,不断地讲一些祭祀之外的道理,宣讲墨者的行义。 借别人的戏台,唱自己的戏,将一场祭祀悄然变成了一场宣扬墨者行义和将来天下的集会,只是没有深入地讲太多,只是大致让民众明白墨者应该是一群“好人”。 他从家长里短出发,讲到兴致最高的时候,造篾启岁悄悄来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禽滑厘那里已经谈完了。 在沛地,巫祝的力量很强大。 但在今天,墨者全面篡夺了主动权,至少在此时此刻,巫祝们除了认输之外没有其余的办法。聚集民众不易,他们不认输固然日后可以给墨者带来麻烦,但民心和信任将会失去,所以巫祝们不想翻脸,也希望今天有一个台阶下,别让适煽动民意导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巫祝们想的或许是日后再与这群墨者争斗,被适在前台逼得他们不得不先行退让。 只不过,适不可能给他们日后再来的机会。 巫祝的头目从后面出来,带着十余名男巫女巫,当着众人的面忽然跪倒在适的面前,哭诉道:“是我们祭祀手段不精啊,难以上达神明。” “但我们的心思,也是希望鬼神能够赐福、希望万民不惹怒神明而招致祸害啊。难道说我们心存这样的心思却做了坏事,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墨者行义,我们素知。只是你们行义天下,今后若不在沛地,谁又来祭祀神明呢?” “你们行义是为了利天下,我们祭祀难道不也是为了大利天下吗?还请为了沛地万民,教授我们!” 这时候的民众基础就是这样,祭祀成风,他们相信必须要有祭祀。 适破除了巫祝的神话,却还没有破除神话本身。 巫祝们这样一说,众人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一些不明事理、耳根子软一些的、或是家中没有女子被祭祀的人家,均想:“这些巫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做的不对。再说这墨觋如果将来走了,谁来祭祀呢?又怎么知道祭祀的方法对不对?能不能沟通神明呢?” 适知道这些巫祝是在演戏,造篾启岁早已说了,禽滑厘也冲他点头示意继续。 适叹息道:“你们这样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我们墨者行义天下,或许不能一直在这里……你们比起旁人,还是更容易和鬼神沟通的。只不过绝地天通后,想要祭祀祝融并不简单啊……” 他做皱眉苦思状,好半天才道:“世间有一物,名为祝融血,你们可曾见过?” 巫祝们摇头,前面的民众也只说没听过。 “祝融血啊,乃是神物。服用之后,可以灼炼神魂,将来或可拥有我这样的手段,我就是吃过祝融血之后,才有不惧火灼、弹指成焰的手段。” 之前禽滑厘已经和这些巫祝们谈了很久,巫祝们只说自己也有力量,他们觉得墨者不想两败俱伤,所以各退一步。 他们可以装作幡然悔悟、痛哭流涕,以万民将来的祭祀为借口,请求墨觋传授他们真正可以交通神明的祭祀之术,实则日后必有重谢。 禽滑厘为了让他们相信,也在背后让他们盟誓再也不用活人祭祀,只说这就是墨者的行义。 巫祝们觉得墨者是怕遭到巫祝大族的报复,但又想要行义,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其实就是为了以后不再祭祀活人。 这样一想,完全说得通,便有了刚才痛哭流涕、希望墨者以万民为重传授祭祀之术的请求。 这看起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至少今天这样祭祀聚集的众人,已经深信那位身负祝融之血金乌之翼的墨觋,而想要日后再能把持祭祀今天就必须得到墨者的原谅。 民众的情绪已经被操控,这个结今天也只有墨者能解开。 认错也好、流涕也罢,只要说自己是无心之过,最多受制于墨者,日后还有机会再起,也有办法等人群散去后排挤走这群墨者。 听适这么一说,巫祝头目觉得墨者这是在给他们机会。他们已经盟誓不再用活人祭祀,显然墨者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知道他们在这里根深蒂固牵连甚多,所以也想各给一个台阶下。 活人祭祀只是为了仪式感,顺便丰富男觋们的生活让他们更为忠心,但只要能够敛财,总有别的办法,不祭活人就不祭了吧。 适又说自己也是吃了祝融血之后才有了刚才那些手段,巫祝心想这些墨者或是为了卖这些祝融之血?既然如此,肯定是给自己吃了之后,便能教会他们这些手段,以证明这东西确实有效。 年轻巫祝暗想,这些墨者的手段果然高明,原来竟是为了这个?看来他们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这群墨者是想捞一笔就走,而不是想在这里扎根。 适又说了几句,当众展示了一下“祝融血”的神奇,似乎真的蕴含着祝融神明的火焰之力。 他拿出了一块黄白色的虫蜡,悄悄放了一枚自己收获的、此时还见不到的蒜瓣,混在黄白色的虫蜡中咀嚼,还道:“这味道有些不太好,微微发臭,但确实是可以吃了后便能沟通祝融的仙药。不过这东西制炼不易啊,耗费众多……” 巫祝们一听,更是坚信了适这是准备卖一卖这祝融血敛财,暗骂手段高明实在是自己所不及。 适说完还哈出一口气让巫祝们闻闻,巫祝们第一次嗅到大蒜的臭味,只见适吃的面红耳赤,又亲眼见了他吃了一大块黄白色的“祝融血”,哪里还有怀疑? 适的口腔被大蒜辣的火灼般疼痛,暗骂不止,心说要不是要防备你们吃了白磷觉得嘴里发蒜臭以至往外吐,我何至于遭这份罪? 骂过之后,暗道:“你们不是愿意当巫祝吗?我今天就给你们立个规矩,以后想沟通火神的,先吃一两白磷,再放进油锅炸一炸,这要是还不死,我就真信你们有神明赐福,我跟你们姓!” 第八十六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完) 巫祝们不知道名为祝融血的白磷这种事物,所以也就不知道适赐予的“仙药”真的可以“升天”。 在巫祝们想来,这东西可能只是古怪而已。 墨者给他们吃这些,无非是证明一件事:这些人将来再祭祀的手段,都是吃了这古怪的“祝融血”之后获得的,以此掌握民众之心。 此物一吃,日后巫祝们做什么祭祀,都要说是借了墨者的传授,至少民众会这样想。 他们觉得,莫说本身这东西就很古怪,哪怕此时墨者搓下来一团身上的油灰,这也是仙药。 现在民意已被煽动,巫祝们知道必须吃下去,以此作为退让,求墨者在今天网开一面大家各退一步,算是认栽。 今天不退让,民心肯定会散。 今天暂且退让,最多是不再用少女祭祀、将来可能需要分一杯羹给这些墨者。 而他们猜测墨者也是实力不济,所以民心尽占也不敢撕破脸不给情面。 再说他们实在不知道此时天下还有一群思想有些超前的人物,要做的事也根本超脱了此时所能想象的范畴。 这种信息不对称的猜测之下,巫祝们认定了这些黄白色的祝融血,就是一个他们今天认输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最年长的那名巫祝立即哭诉道:“还请墨者为了沛地万民,赐给我们祝融血,传授我们真正的祭祀得法,以达神明!我们也是为了万民能够风调雨顺,只是方法不对啊!” 他一带头,其余巫祝也纷纷哭诉,说的凄凄惨惨戚戚,仿佛真的就是为了万民,心意是好的,只是手段不精而已。 这是无奈之举,今天适露出的那几样手段实在太夺人眼球,论及口才辩才又赶不上墨者,今日民心尽在忽然出现的墨者掌握,只能认栽日后再寻机复仇就是。 他们不知道墨者对他们的定位只是工具,墨者担忧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在背后利用这些工具的世俗基层权力。 他们也不知道墨者不想直接动手杀他们,是为了后招,而不是惧怕这些人。 眼看着这些人说的如此真切,许多民众也有些心软,适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被他们说动了,叹息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墨者行义,只求兴天下之利,将来我们可能要离开去别处行义,你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他看了看下面的民众,躬身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说,给不给?” 众人犹豫一阵,一想墨者可能将来真要离开,便纷纷喊道:“那就给吧。也请教会他们沟通神明的办法!如何祭祀、用什么祭品,都教会他们吧……你们若是一直在这里,我们就不用他们了!” 适心说,我们是否一直在这里,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你们,但此时你们真的足够信任我们吗?显然不够。 这心里话此时不能说,只能点头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你们的选择。希望你们的选择能给你们带来好日子。” 说罢冲在一旁的公造冶道:“那就请把仙药分给这些人吧。巫祝共有多少?” 巫祝头目道:“在场共四十余人。” 不在场的还有很多,幕后的人物更多,适问清楚了人数,公造冶取出一个个小陶杯。 每一个里面都装着一小块白磷,上面加着少量的水,上面还有一层油。 磷溶于脂肪而不溶于水,适生怕他们不死或是呕吐出来,所以特意加了一层油。 四十多名巫祝并排跪坐,每人便赐了一杯。 又叫那些学习“迎敌祠”的墨者们舞弄了一番仪式,实则骆猾厘、公造冶这样的剑术好手眼睛紧盯着那些巫祝,怕他们不喝。 待仪式完毕,巫祝们举起陶杯,事已至此,又认为墨者真要杀他们不会这么麻烦,只是演戏给别人看。 于是齐声道:“谢墨觋赐药!也替万民感谢墨者,将来再祭祀必有正途,想来定能得到上帝赐福,火神祝年!” 说完齐齐举起,朝着南边炎帝祝融的方位敬了一下,说了一些废话,仰头喝了下去。 每人的杯中虽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磷,足够毒死在场的所有巫祝。 巫祝们不喝还不行,适已经把话说出去,他们不喝就不可能让民众认为他们下一次有资格主祭。 适是煞费苦心。怕这些巫祝喝下去后忽然反悔呕吐,硬是讲了一堆推延时间的废话。 前期可能只是胃部灼痛和口腔灼痛,最多也就是胃出血,不至于像是氰化物那样吃了就死。但计量不太够,又有一些水混合着喝下去,胃出血怎么也要等到两三个时辰后。 一众巫祝觉得口腔微微有些灼痛,也没当回事,等到呼吸时也有之前嗅到的那种蒜臭味的时候,也觉得正常,之前也闻过了。 适知道这些巫祝一个也活不了,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两天,绝无存活的可能,而且死相还会非常难看。 但至少不会死在此时此地,也不至于引发剧烈的混乱。 适还需要今后聚集众人,以祭祀为名彻底灭除淫祀之风,所以此时万万不能混乱。 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他又道:“这一次祭祀,便到此为止。此时并非祭祀祝融的时候。” 立刻便有人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祭祀的时候呢?今年会干旱吗?” 适也不答,长袖一抖,做仙人状。 从袖内摸出几枚葵花籽,朝着附近一处位置不错的土地上一抛,说道:“待这些种子萌发,长成后必引金乌栖于上,那时便是祭祀的时候,再在此地相聚,说说如何才能五谷丰登、不忧水旱!” 他说的神神叨叨,民众们却不解,什么叫金乌栖于上,心说难道太阳会在这植物上? 不少人见这些墨者说话和蔼、又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也没有了对待巫祝的那种恐惧和尊重并存的态度,纷纷问道:“还请解惑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适笑道:“到时你们自然知道,真到那时,我不说你们也会明白。墨者也会散于各地,每隔三五十里播撒此种,到时一处开、处处开,沛地皆有金乌,便是你我再相聚之时,也是行祭祀之礼的时候。” “诸位散去之前,各村社各选一人,说说村社多少人,居住何处。不日我们多炸一些祭祀用的‘天梯‘,也好送与你们,多与赐福。” “咱们彼时再会。期间万万不可相信任何巫祝之言。我们墨者精通祭祀,也精通如何分辨是真巫还是假巫。若有巫祝,不妨带他来沛地寻墨者辨认,我自有手段分清他是真是假。” 众人想到刚才油炸双手的惨叫,均想这些墨者或许真有分辨真假的手段。假巫祭祀,不但不会得到神明赐福,反而会引发神明震怒,均想若是有人再称巫祝,一定要先送到沛地来请墨者辨认。 公造冶之类的墨者则想,就适这样的手段,不管是火神水神,按他的手段来辨明真假,哪里会有活下来的? 虽不知道若是用别的神明名号如何办,但就看今天的手段,只怕就算是祭祀河伯的巫祝,他也能让这些巫祝死的不能再死,谁知道又能吃到什么古怪的东西? 适又拿出几根去掉了玉米粒的玉米棒子,说道:“这东西可以作为凭证,谁是真正的巫祝墨者日后会发一个这个。只在今年,明年又会另换,保准做不得假。” 众人见这物奇特,也知道仿制极难,登时相信。如此一来,即便墨者不祭祀,那么墨者也掌握了祭祀权,谁有资格祭祀只在于墨者的认证,说你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说你不是你在沛地就不是。 又多说几句,众人逐渐散去。 或去远处与造篾启岁和笑生那里,说村社何处又说村社人口。 墨子又叫墨者用马车将那些昏迷的女子帮着送回去,大部分民众离开后,在场的就只剩下墨者和那些巫祝以及巫祝的信徒。 墨者有几十人,这些巫祝以及信徒数量稍多。 这时候时间已经到了那些服了仙药的巫祝们胃痛、腹痛的时候,年长巫祝捂着剧痛的腹部问道:“墨觋,怎么如此痛?” 适安慰道:“没事没事。浴火而生,焚烧神魂,自然痛。不但痛,一会可能还会干渴、呕吐,万万不要担心。你且叫你们的人来,我嘱咐几句。” 巫祝实在没想到墨者下手如此狠绝,更不知道墨者不想之前冲突只是为了下一次聚集众人,也是不想众人面前动手引发混乱。 于是连忙叫自己的徒众过来,适道:“此药真是仙药,我就吃过这药,不痛如何能沟通神明?忍过去就好了。疼就对了,回去后定会口渴,不要多喝水,要多吃油腻食物,最好喝一些油或羊乳。” 适担心他们喝水容易弄个半死不活,于是多劝他们回去吃些油脂,以便呕吐都吐不出来。 巫祝以及徒众连忙感谢。 “大恩不言!墨者的恩情,我们记下了。只是这腹痛实在难忍……” 适见对方感谢,又道:“回去后,若便色黑,则证明此仙药见效。你们回去后,封闭窗户,待夜晚,若是呕吐出来的东西发出荧光,似乎冷火,便证明你们距离可以沟通鬼神不远了。” “吐出来的东西,若非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随侯之珠,夜晚发光!” 这些巫祝们一听,更加惊奇,心说难道这东西真是仙药?否则如何呕吐物竟能发出随侯珠样的光芒? 那些原本根本不信的巫祝,也已经信了几分,至于那名被炸脆了双臂昏死过去的巫祝,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提的,生怕引得墨者不快。 年长巫祝忍者腹部的剧痛,拜谢道:“这实在是感谢,我们以后定然再也不用女子祭祀,必然遵守盟誓。待三五月后再祭之时,我们定有谢礼。期间也劳请你们传授那些祭祀之法。” 适回礼道:“一定一定!我们初来乍到,今日之事也是无奈之举。” 年长巫祝忍痛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否则我们怎么能够知道你们的手段呢?” 适点头,又道:“还有一些紧要事务,需要一名信得过人的去做,你选一人来听。此事关乎将来事。” 众巫祝选了一人,适走到一旁道:“此药晚上若是呕吐不光明,只怕无效,也就没有痛苦了。但若是晚上呕吐有随侯珠光,虽然痛苦,但最多三五日内便可通鬼神。” “届时可能会昏迷,那是在梦中登昆仑而游神境。常人或以为死,实则不然。” “到时你们可用以木匣乘装,再选四人,身穿赤服,围坐一月,不可乱动。更不可行丧葬之礼,那是他们在梦游神境。” “墨者精通木匠,这木匣的尺寸、长短等等,我们自会做好,你们出钱购买就是。” “待我说的金乌栖之时,咱们再做计较。到时你们必能震惊众人,值此一样,日后不得再以女子祭祀。我们墨者也是信鬼神的,你们这样用活人祭祀,神明必怒啊。” 那弟子连连感谢,连道:“真是多谢了!若非你们,我们哪里知道那木匣如何做?到时不止要拿木匣钱,还要以百金相赠!我们也定再不用女子祭祀,但请放心!” 适又佯装叮嘱道:“回去后一定要仔细看,若呕吐物并无随侯珠光,万万不要准备木匣,待他们梦登天梯游交神明的时候,万万不可打扰!” 仔细将可能不死的死角都堵死后,适便道:“如此我们先行一步。日后再谈。” 一众墨者和这些巫祝纷纷道别,待走了百十步后,那些将死的巫祝和那些没有中毒的巫祝,齐声道:“谢墨者赐仙药!大恩无以为报,必当结草!” 摹成子失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杀人还被人感谢的。” 适哈哈大笑,小声道:“他们今日无路可走。不认输就失去祭祀权,认输就要死。他们不可能放弃好容易得来的祭祀权,所以只能死,这便是鸟为食亡。这葵花籽的花朵你们是听过的,最多三五个月,金乌必栖其上。乡民重聚,难道三五个月我们还不能得到民众的信任吗?” 高孙子考虑一阵,说道:“三五个月,若有你在村社的那些东西,定然可以。适,若是他们今天不认输呢?” “煽动民意,当众砸死。日后可能墨者立足要难一些,但他们今天必须死。今日这么做,不过是先借用淫祀事让民众信任,以便墨者在村社活动,否则何必如此麻烦?当众杀人,岂不快意!” 高孙子点头不语,心下认同,只与一旁的墨子说:“先生,看来还要劳烦你带人给这些伪巫做些棺木……或是什么梦游神境的木匣。” 墨子笑道:“这是我做的最顺心意的棺木。三五月后,葵花绽放,乡民再聚,到时民心已信,便可动手。你们磨砺剑刃,他们必将复仇,届时大杀一场,一个不留,叫沛地从此再无淫祀事!” 众弟子齐声领命,只待到时厮杀个痛快,各显手段。 第八十七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一) 那些被适随意抛洒、被深入村社的墨者刻意种植的葵花籽,不久后发了芽。 它们沐着芒种的雨、夏至的风、小暑的热、大暑的雷,一天天长大。 生出桐样的叶、长出菊样的蕾。 那一次仲夏祭祀后,发生了很多事。 墨者们靠着篡夺巫祝之名的信任,做着与巫祝毫无关系的事,就如那些不断生长的葵花一样,慢慢获取了更多的信任。 葵花还未绽放,可适之前播下的种子却已经结实。 他也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鞋匠之子,至少千里之外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千里之外、魏都安邑。 年近不惑的吴起从西河返回魏都已经数日。 那位真正信任他、重用他的魏宗宗主正值壮年,在吴起看来这是一位雄主,一位可以施展自身报复的雄主。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易守难攻。 本来分家之时,赵氏最为得利,但经过这些年的变革,三晋中的领头者已经成为了魏国。 西攻秦、北从赵氏口中夺取中山国,以三晋合力的名号,拉拢韩宗遏制赵氏染指中原,赵氏出力却不得好处,但又暂时没能力与魏韩翻脸。 内有李悝、西门豹,外有乐羊子、吴起、公子击知兵。更曾有子夏为师,让魏逐渐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 吴起这一次从西河返回,最主要的就是一件事,便是魏斯希望吴起小心秦国,一定要保证对齐用兵的时候不要让秦国找到机会背刺。 这对吴起而言不是难事,最主要的是李悝变法后,在西河之地魏率先实行土地私有制度,许多的秦人从秦国领地逃到魏地,只为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这种情况下,秦国只能防守,难以进攻。数年前秦国大败,到现在元气未复,吴起只是来汇报一下西河的情况以让魏斯安心,也为魏斯做出战略决断服下定心丸。 不久前齐国内乱,对齐用兵之前,魏斯专门派人去请教吴起。 吴起只说:齐国人性格刚强,国家富足,君臣骄横奢侈、轻视民众,政令松弛,俸禄不均,其阵中人心不齐。前阵兵力强,后阵兵力弱,所以说虽然兵力集中但并不坚固。 想要攻击齐阵的战法,最好兵分三路,以两路侧击其左、右翼,如果有机会完成侧翼包抄从后合围最好,因为齐人侧后薄弱,一旦侧翼合围齐人必败。如果没机会合围,那就两翼逼迫,迫使齐军军心忧虑,从而一举击破。 如今伐齐之战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廪丘之围已解,三宗歼灭齐军三万、战车一千,垒筑了两座京观。 主将魏之翟角正是用了吴起的这种战术构想,从侧翼包抄了齐军,引发了战国初年第一场死亡数万的歼灭战。 春秋时代的战车厮杀、死亡不过数千、溃败为主的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消息传回,据说廪丘有叛墨墨者守城,在援兵抵达前,最危急的时候只差一点就破城,但却被这些叛墨守住。其手段之精妙,另领魏兵的翟角大为赞赏,等提及名字的时候吴起恍然大悟……这人他在鲁国为将的时候就熟悉,两人互相领兵打过数次。 如今已经通知齐侯收尸,但齐侯拒绝,也不知道到底是齐侯拒绝的,还是田氏借用齐侯的名义拒绝以让齐侯彻底失去民心。 借晋侯之名、天子之诏发起的任地会盟也已结束,除了死在半途的宋公,其余邀请的各国都已参加。 会盟之后,假借周天子之命,韩赵魏三宗以晋三军身份各自出征,约定在平阴相会,以求彻底击败齐国。越王翳也在齐国东南方向出兵伐齐。 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不再是各自的部署,而是倾国之战。 越王翳亲自带领越军甲士、赵氏宗主赵籍为赵军主将、韩氏宗主韩虔为韩军主将,魏大宗宗子魏击为魏军主将,假借周天子之命,力求以一战之威为三宗被封为侯做准备。 如今三宗主力尽出,魏斯最担心的就是秦人,所以急招吴起多与奖励,也听取吴起的意见,以便做出决断。 如今有能力对魏国造成威胁的,仅仅是秦国。 齐国必败,楚国封君太多,楚王新立,动员缓慢,少说也要一两年年才能完整出征整合。 南边的宋、郑、卫等国不敢动三晋,都是一群墙头草。 稍微有点力量的郑国还和韩宗是死仇,韩虔之父伐郑时杀死了郑国国君,真要郑国趁机出兵,魏斯还要感激,如此一来韩宗只会和魏更亲近,也能联合在一起围堵赵宗不准赵氏染指中原。 这一次吴起回安邑,得到了诸多赏赐,为主上安心,也见到了一些从前从未见过的事物。 在魏斯宫殿中,吴起看到了一样从未见过的谷物,名为地瓜,俗气至极。 魏斯正请那些子夏之徒为其起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字,以作为嘉禾献给天子,这样便可更容易正式封侯,名更正、言更顺,也取一些祥瑞之意。 据说还有两样谷物,分别送给了赵氏和韩氏。 送来礼物的,是宋国上卿司城皇父的人,魏斯大悦,还刻意给吴起展示了一番,据说此物种植可以亩产数石,最适合度过荒年,在三晋一些山地也能种植,最是适合。 吴起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了适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墨者之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物。 他在鲁国的时候就听说过墨者的名号,而且相当熟悉。 他在鲁国出仕的时候,见过墨子。 当时鲁侯还曾问过墨子怎么提防齐国,墨子看了看鲁国的国政和军力,直接告诉鲁侯要么抓紧时间准备礼物结交各国,借各国之势为援,只靠鲁国只能胜一二场战役却不可能彻底战胜齐国;要么全面改革,集权在手行义举增强国力、节用开源。 吴起当时深以为然,也对鲁侯当时的反应相当不以为然。 后来项子牛伐鲁,吴起为鲁将,也曾和项子牛手下的墨者胜绰打过几仗,胜二平二。 不过他指挥势弱的鲁军,而对方指挥的是强势的齐军,知兵强弱不问可知,自此吴起声名鹊起。 廪丘战事传回,吴起也听说了帮助公孙会守卫廪丘的,正是当年和他对阵过几次的墨者胜绰。 心说此人果然叛墨,倒和自己是同路人,一心追求一番事业。 他对墨者相当熟悉。 一方面是有过在鲁国出仕的历史,鲁地靠宋,正是墨者的活动范围,墨子也曾亲自前往鲁国。 另一方面他最开始跟随曾申学儒,曾申就是小时候哭闹被父亲说回去杀猪哄他不哭、结果真杀的那个孩子。那是无君无父墨家的死敌,墨家的几个知名人物整日被提及,吴起曾作为弟子,哪里能不知道? 正因为熟悉,所以才疑惑,墨者之中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叫适的人? 如果只是在魏斯宫中和宋司城的使节那里听过这个名字,也就罢了,可他在安邑城中也是听过了数次此人的名字。 一种名为豆腐的、晶莹如玉的食物,刚刚在安邑出现,大为风靡。一则是柔软好吃,二则价钱不贵,吴起也吃过一次,确实可赞。 问及此物,说是墨者名适的弄出的,各大城邑均有。 一种新的吃麦的方法,也开始在安邑出现。吴起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作为杂粮的麦子竟然有如此多的吃法,尝到之后也颇多赞赏。 再一问,又是墨者名适的弄出的,各大城邑日后均有,还说什么宋地种植了宿麦,秋季种植春日收获,日后此物必将风靡中原云云。 本来只靠那地瓜、土豆和玉米,吴起对适便已经很有兴趣,等到听到宿麦之说的时候,吴起心中更是一动。 连夜,在安邑设宴,邀请宋上卿司城皇父的使者,以作问询。 他在西河名声已显,可谓已名动天下,面对一个弱国上卿的使者,也不必客气,直奔主题,问起了适,也问起了宿麦之事。 “适这人,年龄约在十六七岁吧。原本只是商丘鞋匠之子,不知道哪里学到的本事,但终究身份低贱。” 吴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他是觉得有能便可举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血统尊贵,魏宗能有如今的局面,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招致各国人才。 若是重用公族,怕是魏要完,吴起瞧不起公族中的那些人物,即便年纪轻轻便能领兵作战的公子击在吴起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原来是新入的墨者,又问起了宿麦之事。 “宿麦在商丘城外村社种植,却没什么用。冬季需要演武,若是种植宿麦,哪里还有时间演武呢?再者若是便植宿麦,冬季又去哪里演武呢?冬季本是田猎、围猎、乡射的季节,这样可不行。” “况且我听说若是种植宿麦,需要明年春天五月收获宿麦,接着种植下一轮作物,如此一来,庶民不演武,国家必弱……” 使者说的也没错,这是按照原本各国的军事制度来的。村社和土地授田制度下,农兵合一,村社自治,平日演武,征战时直接征召,不可能让农夫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种植上。 可吴起听到这番话后,心中蓦然一动,脸上差点露出激动神色,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暗道:“此法大妙!正合武卒军制!何需全民演武?有三万武卒,便可胜十万农兵!” 他要变革的不只是阵法和训练,而是兵制,所以这个在宋人看来并不是大事的事,却让他觉得简直是一件不能再大的事。 他不只是将军,而是可以出将入相的大才,自然比这使者看得远,也比那只知道内斗夺权的司城皇看的远。 非能出将入相者,不能知道此物的妙处,而他恰好是这种人。 第八十八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二) 使者又说起了墨者前往沛地行义的事,具体要做什么他也不太了解,吴起对于沛地的形势也不太了解。 但在心底,还是觉得这些人必有深意。 他对墨者有所了解,知道墨者做事不可能没有深意。 又再问了几句后,吴起知道再多的,使者已经不知道了,也是眼界决定所不能交流的。 送走使者后,吴起急忙叫人准备车马,连夜去见李悝。 主持了魏国变法的李悝已达知命之年,虽吴起是经由翟璜推荐的,可李悝对吴起的才能很认可,甚至如此评价过:“吴起这人又贪又好色,但要是论起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弱于司马穰苴和孙武子。” 司马穰苴早已去世,如今提及知兵,总要将他和孙武子并称,李悝则认为吴起用兵的才能不弱于这两人。 司马穰苴与孙武子是远亲,准确来说都是田姓,就是如今齐国内乱的田姓。 田穰苴因为官居大司马,被后世称作司马穰苴;孙武子的祖父与那位敞开后宫欢迎宾客的田常的祖父,是同父亲兄弟,孙武子与田常之间算是四代堂兄弟。 正因为对吴起才能的信任,加上西河之地的重要性,李悝即便忙于处理征服中山国后续的事,一听到吴起前来,还是以礼相迎。 分宾主坐下,吴起便借着“嘉禾”之事,说起了墨者。 墨者虽然不怎么在三晋活动,但禽滑厘在三晋名声很大,因为他本来就是西河儒的叛徒,而且是叛徒中名声最大的那个。 此时还不是魏侯的魏斯,招揽了大量人才,也有吞天地之心,因此仿照文王四友、仲尼四友的形式,也称自己有四友。 四友之一的段干木和禽滑厘年轻时便相熟,也有人将此二人与古之贤人傅说并称,称其为“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处官得其理”。 如果禽滑厘当初不叛子夏而投奔墨翟、又沉默三年终于得到墨子的认可,只怕此时在魏的地位不会弱于段干木。 段干木姓李,名克,封于段,做干木大夫。而曾经的好友禽滑厘如今只是一个墨者,穿着草鞋短褐背着铜剑,到处行义吃着糙米。 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曾经为友,禽滑厘与墨者之名在魏地贵族中也不是陌生,偶尔也被提及。 吴起在鲁多听过墨者之言,曾申以墨者为死敌,一些墨者的理念也作为反面教材整日提及,吴起当然知道墨者的那些什伍编民、赏罚有据的理念。 儒墨两家在一些问题上就像是欢喜冤家,尤其是鬼神祭祀这件事上,当真是做到了“为了反对而反对”。 仲尼不语力乱怪神,却重葬祭祀,墨者说你们既然不语鬼神,那祭祀和重葬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墨子经常谈及鬼神,却又节葬,巴不得王侯贵族们死了就用三尺棺一装,也不要用陪葬品劳民伤财,儒家说你们墨者这是明知道要拉屎却不脱裤子。 吴起虽先学于曾申,因为不孝被赶走,后又在西河与子夏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儒家既已一分为六,西河学派与曾申之儒已然不同。 在他看来,虽儒墨死敌,但若墨者去除节葬、非攻、兼爱的道理,便可以与西河学合流而用。 上下同义、畏尊法令、编民什伍、举城皆兵的手段,并不会因为是否行义而变得无用。 这一次吴起返回魏都,听了不少墨者的消息,又听到宿麦的事,心中便想到了一些办法。 他与李悝对立而坐,四周静谧,也无酒水菜肴,只有烟熏从青铜器重散发出来。 李悝知道吴起不会无故说起墨者的事,知道这件事定然重要,于是静心去听。 吴起说道:“那在廪丘成名的叛墨胜绰,我也知道这人。又听说宋地种植冬麦的事。思虑许久,这正是君上的良机。若今年能借嘉禾祥瑞与伐齐事,主上封侯,日后争霸天下这两件事大有裨益。” 李悝忙做请教的姿势,吴起理顺了思路,说道:“我在西河创立武卒,不再是农兵合一,而是农养强兵、兵农分离。” “养强兵需钱财帛粟,钱财帛粟从赋税中出,但赋税又从农夫手中种植出来。如果那冬麦之法、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物引入西河,一年收两季、亩产曾一倍,亩数不变就可以增到四倍。” “如此一来,原本十户农夫可养一武卒,得此法后,三五户便能养一武卒。武卒数量一倍,税率不变,民用又足……八万武卒,分出四万守西河,另有四万攻齐、卫、郑等膏腴地,霸业可成。” 他开创的武卒制算是职业兵募兵制度,但又有动员征召农兵合一制度的残留,算是募兵加府兵制,还涉及到免除赋税等制度。 这种兵制五十年内称雄天下,但五十年后形成的既得利益阶层和崩坏的田亩制度形成的基层军官团家族也会造成反噬。 但于此时,此军制无敌于天下,完全可以吊打此时诸夏的绝大部分国家,尤其是分封制最严重的楚国。 李悝主持了魏国的变法,吴起这样一说,他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若吴起手中有八万武卒,甚至将整个魏国的军制都变为武卒制,一方面可以加强君权,另一方面也确实可以强国,而且西边维持西河对秦的优势,分兵攻打东方中原的膏腴地,何止是霸业可成? 说完了宿麦和新作物轮作的事,吴起又道:“再者,廪丘成名的胜绰,早在齐鲁便有名望。墨者守城之术我素来知晓,三里之城,若墨子禽子亲临,我无五倍兵不敢攻取。” “昔年禽子学于西河,后尽学墨翟守城术。胜绰精于战阵,虽守城不如墨子、禽子,但其守城手段也必高。否则廪丘被围,田布以地道挖掘攻入那些叛墨以墨守之法应对,只怕廪丘已破。” “这些人既已叛墨,显然不再遵守非攻、兼爱、节用、不售义等墨者道理,正可为主上所用。” “若放这些人于西河,守大荔、阴晋、武城、河曲……则秦人必不能破城。秦人疲惫,我再领武卒前往,以逸破劳,无需多费兵卒。叛墨守城,我攻围城疲惫之秦,又能省下一半兵力。” “再加上宿麦新谷、什伍编成,西河之兵可分一半于河东。威慑赵氏,若得机会,攻取邯郸、中牟,赵膏腴地尽属魏。” “齐乱外强,有牛子之乱、公孙会之乱、田和田昊兄弟相争,二十年内无力阻魏。” “卫弱而肥,一攻可下。” “韩郑血仇,韩地又近楚。楚王虽新立,但却勇武好争,韩若求存必求魏。二十年后,三晋中韩魏又可结为一。” “如此一来,二十年后,天下大势可定。无非魏、楚之争。楚地大而广,不能一攻而下,百年之内如蚕食桑,这便是中山君以及子孙的事了。” 李悝知道吴起之才,不只在于军阵练兵,更有相才,雄图大略也非常人可比。 原本武卒选拔不易、又要脱产训练,以此时的亩产数量供养三五万武卒已是极限,不可能再多。 三五万武卒,虽然可以仅靠西河一地压制秦人不能东进,但却不能够分兵去帮助争霸中原。 若在别处训练武卒、改革军制,又会遭到魏公族的反对。 前一阵中山国被灭,魏斯封儿子魏击为中山君,已经招致了魏国公族的极力反对,甚至引发了一些动乱——魏击是继承人,封他为中山君也就等于二三十年后君权直辖。再加上已经实施变法、之前属秦且没有公族势力阻碍的西河地,公族们明白二十年后国君的势力将不是自己能阻挡的,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吴起却从冬麦新谷和那些叛墨中看到了一条不用过多触动公族利益,就能在原本基础上增强西河与国君力量的办法。 李悝如何能不重视? 略微一想,就觉得吴起的办法正可以实行。 如今函谷关、崤塞都在魏宗手中;华山、梁山这两座压制秦人的山脉也是魏宗所有,沿山脉修筑的长城保证了秦人如果攻不下西河只能在关中自绝于中原,绝无机会染指天下。 山西,是北方的战略制高点。得山西,攻守自如。 秦人如今被夹在山外,什么崤函之固的说法对秦人来说此时算是做梦,山河之险此时属魏。 如果能够多出三五万武卒,整个战国的局势就会出现变动。 宿麦新谷,将来必定天下种植,但天下诸国完成了部分变法的只有魏地西河,如果没有配套的变法来适应着新的生产力,并不可能发挥出全部的战争力量。 如果赵氏被魏氏逼得不能南下,那就只能北上发展。一旦赵氏攻取了河套地,不需要经魏人所有的西河,就能自北向南威胁到贫弱的秦国,到时候整个战国的局面就会大大不同。 再者若那些叛墨助吴起守西河,秦人急切间不能破城,待秦军疲惫,吴起再从容调动武卒围杀,可以节省兵力。 这样的守城等援的战术用上三五次,秦人不出动倾国之兵就不敢再来袭扰西河。而要出动倾国之兵,每一次攻击西河的间隔时间就会延长。 因为出动的兵力越多,提前做的准备就越多,所耗费的时间就越长,而吴起也根本不怕与秦决战,反倒是讨厌秦人三番五次找机会就围城。 如今如烂牛皮一样三五年就来一次,而如果给秦人几次教训恐怕间隔时间就会从三五年到积聚十余年才有可能来一次。秦国不改革,时间站在魏人这边,时间越长双方的实力差距越大。 那些叛墨又通器械、稼穑、什伍等手段,筑城筑墙之法也是天下一绝。只不过因为非攻这件事,墨者不可能前往三晋,如今那些叛墨就是最好的机会。 李悝不担心胜绰的事,这人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既然是喜欢俸禄功名,那就是和吴起差不多的人物,这样的人物需要给他们足够的舞台来施展他们的报复。 只要自己说动主上,遣车前往廪丘相迎,给他名望;给予他利禄,给他富足;那么这人必然能用。 可这宿麦、新谷、垄作、田亩等事,是那个叫适的人发起的,李悝实在是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于是问道:“君曾仕鲁,也曾见过墨翟,又学于曾申,对墨者之中人物必有了解。这个叫适的,是什么样人,可能为我等所用?他于宋地,不被重用,可能来魏?” 他想,这个叫适的学于什么赛先生与唐汉之类的隐士,或许这两人是老彭那样的人物。 新谷既是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所得,那么稼穑之术必然精纯,若能用,重农之策更易推行。 在宋地不被重用,要行义还要请求权臣才能允许,或许能来魏地? 不想吴起听后,直接摇头。 “此人年轻,尚未及冠,我之前并不知道此人。但我却知道此人必不能为我们所用。千金或可聘胜绰,但聘那些不曾叛墨的墨者,绝无可能。禽子当年若不离开仍在西河,如今只怕已是大夫,可他并不后悔,墨者大抵如此。” “这正是我来寻您商量的原因。” 第八十九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三) 李悝善于评价人,至少对吴起贪而好色的评价相当准确,对民心的把握也超于常人。 他对不了解的人,不做评价,也认为无法评价。 所以听了吴起认为行义的墨者不可用的话后,便问道:“鱼为什么能在水中游动而不会憋死?如果不是鱼,是难以知道的。如果是经常喂鱼的人,是能够知道鱼的喜好与活动的。你既不是鱼,又不喂鱼,怎么能够知道鱼的喜好呢?” 吴起笑道:“我不是鱼,也不喂鱼,但我知道鱼离不开水。那个叫适的,手中有新谷,有稼穑之法,又能做出麦粉豆腐之类,听说也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若他喜好俸禄,何必行义、何必从墨?只需携带新谷、稼穑术前往魏地,必受重用,他岂能不知道?” “此人已经完全被墨者浸黑了,和禽子一样,纵然以大夫之位相聘,若不能从墨者之义,必不能来。” “主上可能行义?可行非攻?可能节用?可愿节葬?可能立约法而约自身?况且将来要争霸天下,不合非攻,这样被浸黑的墨者必不肯来。这是不需要了解就能够知道的事。” 李悝思量了吴起的话,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如你所说,适这样的人学于隐士,对于天下必有了解,大夫之位在墨者眼中不过是行义的手段。你比我更了解墨者,还请解惑。” 吴起回道:“敢不从命?” “我知墨者也有编什伍之法、尊法令之说。不知道墨者又和重法之学有何不同?我也听闻你曾亲自为士兵吮毒疮,难道你这样的爱人,不是墨者所认为的爱人吗?” 吴起的道德名声不算太好。 有说他年轻时曾怒杀十余个嘲笑他的人,并声称混不好就不回去了;有说他曾为了求将而杀妻;有说他母亲死了他还不回去奔丧只为自己那句混不好就不回去的誓言;还有说他在家中也行法,妻子织布不整齐违背了他“法令如一”的信条于是怒而休妻的…… 但他又有大才,李悝这样问,并没有丝毫的羞辱之意,真正希望吴起能够解惑。 吴起想了一下自己曾听过的墨者之义,想到学于曾申时听说的那些被斥责的道理,沉默一阵,问道:“这间屋子,如果有了损坏,您一定会找人修缮。那么您爱这座堂皇的房屋吗?” “是爱的。” “那么,如果您的儿女有什么请求,您也一定会答应吧?您爱自己的儿女吗?” 李悝笑道:“也是爱的。都说妇人爱子,却不知丈夫尤甚啊。怎么能够不爱呢?” 吴起起身,躬身行礼道:“如此一来,这就是墨者爱人、与我爱兵的区别啊。我爱兵,就如同您爱自己的房屋,修缮是为了使用房屋,遮风挡雨宴飨宾客。” “墨者爱人,就如同您爱自己的儿女。也会爱惜,但却并不希望他们能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去兼爱世人。” “所以他们编什伍,是为了守弱国之城,以为将来非攻。而我们编什伍,是为了征战争霸,并不是非攻。” 李悝琢磨片刻,也还礼道:“是这样的道理,这我就明白了。就像是在闹市无故杀人,与在军阵中奋勇杀人,都是杀人,但却不是相同的目的。这区别就是墨者的义;与王侯的心。” 吴起叹息道:“所以墨者的义,是不可能行于天下的。他们终究徒劳。” “但墨者的才能,却是可以使用的,这与义无关。比如尚贤,不会因为是否非攻而就变得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比如他们说的墨玉,不会因为争霸的不义之战而种植就不生长。这是不可更改的,与义无关的东西,也正是我们可以用的。” “此其一也。其二,重法之人,也希望上下同义,但希望君言即法。” “墨者重法,却以天志为规矩衡量,以天志立法,君言非法,甚至要与臣氓通约而约束君主。法不同,重法相同,则本义就大为不同。上下同义的根基,是义合天志,而非君王之言。” “这便是两者的区别,您是可以领会的,也是我所全部知道的。所以,墨者不能用,而叛墨可用。” “若无义,则求俸禄美姬钱财。以义为宝,王侯不多;但若以俸禄美姬为宝,墨者如何能比得过王侯?” “是否有义,难道影响这个人的才能吗?我多被人诽谤,难道守西河有比我更能胜任的人吗?曾申之德,齐鲁皆知,难道他能守住西河吗?所以还请您劝说主上,要重用那些叛墨,如果能够用在西河,大有裨益。” 李悝点头称是,问道:“叛墨可用,那适这样的墨者呢?” 吴起说道:“可派人直接去廪丘聘胜绰入西河。再遣谍前往沛地,查看墨者如何种植、编什伍、改垄作、轮换作物。” “再遣车数乘,载以重金美玉前往沛地,只说要聘胜绰等人,佯装不知胜绰叛墨,只说以为守廪丘乃是墨子之意,让墨者亲眼见到金玉。” “墨者中若对行义不坚者,见金玉众多,必生叛心。又听胜绰被用,叛墨后自会来魏。” “其不叛者,视金玉为粪土;其不坚而未叛者,见金玉在前或会心生叛意。听人说金玉众多,与亲眼所见金玉众多,大为不同。岂不闻昔年赵简子出战,必许以重禄,于是士卒用命。沛地极远,我等纵在安邑求贤,墨者中不坚者未必耳闻。金玉至沛,乃是赵简子于阵前许诺,想要被听到的人才能听到。” “再遣秘谍深入沛地,查看墨者作为,学习垄作轮耕之法,归来后用于魏,则可广增武卒,霸业可成。” “深入沛地之秘谍,必许以重金,再留其妻女在安邑。” “以重金养其奢侈,以此方不能被墨者之义所蛊。” “过惯了重金在手的生活,岂会愿意吃糙米、穿短褐?若不然,秘谍反成墨者,那也未可知。我倒要看看,千金与义,常人取何?” 李悝闻言大笑,称赞道:“以区区千金,换国赋倍增、民用倍足、四万武卒、河曲之守、秦人之疲……谁人不换?我明日便见翟璜、段干木等人,其说主上,促成此事。” ………… 魏都,秦公子连的府邸。 二十岁的公子连离开秦国的权力中心已经十五年了,也已经在外流亡了十五年了。 五岁被放逐,因为有秦国继承权的强宣称,魏斯便厚待这位秦公子,以备将来有用。 秦国多乱,贵族权大,公子连即便已经被放逐了十五年,却依旧有机会回到秦国继承,只要贵族喜欢就可以。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去,在魏都,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魏的变化,心痛无比。 自那个贪而好色的吴起驻守西河,秦人连连败退,退守渭河平原,无险可守。 眼看着魏国因为变法一天天强大,作为秦君之后,即便魏斯厚待他,他却不能不对魏人充满警惕。 秦国变法太难。 当年厉公图强,楚晋皆来朝觐,却因为触动了贵族的利益,死后被安了一个“杀戮无辜曰厉”的恶谥。 变革没有不杀人的,也没有不触动旧阶层利益的。于是便要杀戮“无辜”。 厉公死后,躁公也是个恶谥,躁公刚死,贵族们从晋国接回了躁公的弟弟,立为国君。 这位秦君才当了四年,又想变法,当即被贵族们合力,逼着他自杀,立了他的孙子一个便于操控的孩子做国君。 虽说弑君的事各国都有,但能被权臣逼着自杀的国君,实在不多。 而且很可能罪名是叛国,因为秦怀公曾经在晋多年后被迎立,贵族大约是以叛国罪逼国君自杀的。 公子连的父亲便是那位被贵族推立的孩子,称为灵公。灵公刚死,贵族们再次发动政变,拥立了灵公的叔叔做国君,将公子连放逐。 弱秦弱秦,并非徒有虚名,实在是真弱。当年穆公资助重耳,却不想重耳成就了晋国霸业,晋文一薨,穆公立刻发动了对晋战争,两战全败,从此之后东进之路被堵死。 巴蜀又拿不下,南进不能。本以为晋六卿之乱会有机会,可谁曾想活下来的韩赵魏三家联合一起至今还未翻脸。 到现在,西河失手,吴起守住西河,秦人只剩下渭河平原。 可是秦国贵族们还在忙着争权夺利,想要学习魏国这样变法实在难以实行。 公子连年纪不大,但身边跟着许多在最诡谲隐秘的秦国宫廷中长大的侍从和士。 耳濡目染之下,年纪虽然才二十,可内心已经苍老成熟的仿佛烂熟的桃子。 他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纵然提防着魏人,但在表面上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只能继续等待着机会,等待着一个让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不是在这之前就死在这里。 魏人的政策值得学习,尤其是值得弱秦学习,但此时此刻却不能露出丝毫警惕的神色。 自己的身边,遍布着魏人的耳目。 名义上是保护自己免遭专诸刺僚那样的事,实际上就是在监视自己,以确定自己是否是一个可以扶植的君主。 此时,公子连的身边站着的两名死士不是魏人的耳目,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死士。 两名死士手握铜剑,站在公子连的身旁,与公子连一同盯着前面的三个人。 三个人自称是叛墨,自东方远道而来,聚集的是一同叛墨的三十人之心,直言不讳地说想做一件雪中送炭的事。 雪中送炭,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 公子连这样想着,然后不知道怎么想到了雍城的雪、雍城的炭。 他离开雍城的时候只有五岁,但却觉得此时自己想的那些雪、那些炭,就该是雍城的雪、雍城的炭。 雍城到底什么样呢?公子连已经忘了,却依旧记得雍城的名字,如此清晰。 第九十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完) 此时正值炎夏,三名叛墨却要送炭,公子连也不嫌热,反问道:“我有铜炉,非良炭不燃。三位自东方入此铜炉,有什么本事可以做雪中之炭呢?” 廪丘的事,公子连有所耳闻,这是一件关系到三晋强弱的大事。 他一直盼着西边传来消息,比如魏都传闻秦人借机东进、取河曲,或是吴起忽然得了恶疾病殁之类的消息,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西边的消息听不到,东边的消息也就听得多了些,知道了廪丘之战前叛墨用绳索翻入城墙说服公孙会、并且破败了田布挖隧道攻城的战术。 他对墨者有所耳闻,但却不喜欢和墨者交流,反倒是对西河儒的那些人青睐有加。 问过之后,三名叛墨中身材高大的一个站出来,指着自己的佩剑道:“我可十步杀人。亦可防十步杀人。” 一名身材矮小、满脸精明神色的人道:“我可凭口舌,千里杀人、流血漂杵。” 最后一人道:“我无公子能看上的本事,但我们这三十名叛墨,却可以编户齐民,以万千戈矛弩箭杀人。” 公子连一连听了三句杀人,笑道:“墨者不好杀,你们却有杀人的本事?” 身材矮小号称能用口舌千里杀人的叛墨不卑不亢回道:“诛不义,岂能不会杀人?我等叛墨,忘了义,但杀人的本事还没忘。” 公子连有心做一个广收宾客的贤人,身边的死士却必须做一个提防他小心的小人。 于是死士率先道:“公子最喜剑舞,不妨舞剑以娱公子。一人舞剑无趣,还请同舞。” 说完迈出一步,身旁另一名死士站在他原本的位置,防止出现专诸刺僚那样的事。 叛墨跪坐在地,将短剑放好,等公子连那边的人送来木剑。 木剑在手,行礼之后,两人根本没有做出剑舞的姿势。 此时的木剑不长,都说三尺剑,但这三尺却是周尺。 叛墨右手持剑,左手在前,随意地挥砍了一下,像是展示自己会舞剑一样。 死士只看了一眼,心中暗笑,心说听说东方剑客极多,但只怕都是些市井见好勇斗狠之人,并不懂真正的军阵厮杀之术。 剑伤人,靠刺。 寻常人持剑,下意识地就会去劈砍,但劈砍距离长,而且很难杀人。 秦人多与义渠交战,对方少甲,因而秦人刺剑用的不多,这些死士都是自己搏命搏出来的,对面叛墨随意挥舞都是劈砍的姿势,而且无用的动作太多,死士心中已有几分瞧不上。 铜剑不重,最上等的好剑也不过四五斤,但拿在手中全靠手腕力量,挥舞一两斤的剑就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毕竟剑的重心与剑柄和手腕间的距离太远,费力极大,真正的好手是不会做无用的挥舞动作的。 死士已经不需要再公子连面前展示自己,但觉得这些人的本事稀松,只怕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以让这些人羞惭而退,也好显西秦本事。 心中计较,不想叛墨却先出手,快速向前迈出一步,忽然刺向了死士的心口。 这已经有几分战场搏命的意思了,死士却不担心,身子朝右快速闪了一下,抓住对方轻进的机会,朝着叛墨的咽喉刺去。 死士觉得只要瞬间就能分出胜负,也好让公子明白这些人不堪大用。 可就在他刺向叛墨咽喉的时候,叛墨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剑忽然收回,空着的左手猛然抓向他的右手手臂。 死士心中暗惊,没想到对方的速度如此之快,刚才刺向自己心口的那一剑只是虚晃并未使出全力,就是在骗他出手。 这死士都是多少次拼命搏杀中练出的,只看这一下就知道对方是个好手。凡事善于用剑的,必不挥砍;凡是能够虚晃欺骗的,也必是好手。 叛墨的身体猛然向前一蹿,卡到了死士身前两尺之内,左手抓住了死士的手腕,持剑的右手也因为距离太短难以施展。 死士下意识地伸出了左手也去抓对方的右手,多少次搏命厮杀得出的经验让他明白这么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刺击,对方既然欺入这么近,只有用角抵术。 两人的木剑几乎是同时落地,都知道手中握剑便要在角力上输一酬,这不是匕首而是剑,他们都是用剑的所以早已在多次搏杀中形成了习惯,也明白狭小空间互相抓住了手臂,谁想留剑谁反而被动。 死士想要向左边抢一步,以防止被对方卡住自己进退的路,然而终究是无心算有心,慢了一步。 叛墨抢先卡住了自己的左脚位置,死士知道自己的腿已经被对方卡住,腰腹发力想要顶住对方的力量。 甫一用力,叛墨的腰跨已经贴在了他的胯间,肩膀狠狠地顶在了死士身上。死士站立不住猛向后倒,倒下的时候双臂发力死命拉住叛墨,想要把叛墨一同拉倒在地上角力。 后背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死士猛然感觉到自己的肚皮一凉,身上的衣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名叛墨掀开。 只是掀开了衣服,死士却直接喊道:“我输了。” 叛墨也一翻身,站在一旁行礼,看着公子连道:“公子觉得这剑舞如何?” 公子连知道身边死士的本事,并非世间罕逢敌手,自己也非秦伯跟随自己的这些人也未必算是秦人中剑术最好的,但也都是曾随厉公征伐义渠的后代,手段已然算是可以。 两人舞剑,须臾就结束,公子连知道自己的死士认输,却没看出是怎么输的。 心说自己也曾见过人比剑,哪里有比成这个样子的?怎么比剑比成了角抵? 但他知道死士必然用了全力,虽然不知道输赢是怎么分出的,却知道自己这边确实输了。 而且站立在自己身旁的其余几名死士在看到这一幕后,纷纷握剑,如临大敌。 他已明白这看似毫无乐趣如同角抵一般的比剑,只怕才是搏命厮杀的剑术,笑道:“剑必然极好,舞却不佳。我看舞看得多,剑却不精。仲尼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以还请教剑好在何处?” 比胜的叛墨行礼道:“公子不耻下问,我是不能不回答的。但胜者不知道剑好在何处,败者才能知道。所以还请公子另问。” 公子连看了一眼那名认输的死士,不明白为什么掀开衣服死士就认输了。 死士并无羞愧神色,郑重道:“贵人必有甲。或皮、或铜。掀起衣衫便是掀开了甲。搏杀之时,精锐甲士必有匕首,所以我输了。” 公子连问道:“缘何不刺咽喉?” “咽喉在前,刺咽喉双臂可用力厮扭,急切间不能下手。掀甲而刺,杀人最快,也难提防。手臂可以扭打想要刺入咽喉的匕首,但却难以扭打刺入腹部的匕首。” 公子连似乎明白了,称赞后问那叛墨道:“墨者难道还精于暗刺?” 问的看似平稳,实则公子连心中窃喜。如果这些叛墨精通刺杀,倒真是可以为自己所用,去做几件大事。 叛墨闻言,立刻摇头道:“墨者并不精于刺杀,这只是子墨子教授我们的守城之法。” 即便这些人自称叛墨,可说起墨子的时候,公子连明显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尊重。 墨者作为天下能与儒家并为显学,公子连当然听过,也实在有些想不通。 自己有高贵的血统、有金有铜、有车马有美姬,还有自己父辈留下的死士,饶是如此才不过聚集了几十名忠心耿耿之人。 可墨者身披短褐、吃粗米,公子连完全想不通墨子到底是如何聚集到这些死不旋踵的人。 即便这些人叛墨,竟然依旧不改尊重,这是他实在想不通关节处的地方。 公子连听到这些叛墨语气中的尊重之意,心说自己身边如今也有门客,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叔公继承人坐稳了位子,自己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 原本心中只是希望这些叛墨精通刺杀,此时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想法,于是以礼请教这些叛墨,这些看起来像是角抵、刺杀的手段,为什么会是守城的方法。 “公子既问,我必答。” “若论刺杀,昔年吴之专诸最是闻名。欧冶子采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铸五剑。公子光得三剑,以鱼肠赠专诸,鱼肠可破甲。但天下名剑昂贵,墨者多贫,总有冶师铸师,也少用好剑。” “然墨者守城,城破最危时就是城门被破之时。城门被破,涌入城门者必是亲贵、勇士、大夫,恃其勇力一拥而入。当年仲尼父力举城门救士六十、大夫七,便是如此。非勇士亲贵不能一举破门。” “勇士亲贵,必然披甲。或铜或皮,又自小熬练厮杀,非是寻常人能守卫。” “如要杀死披甲勇士亲贵,最好用锥或斧,然子墨子不准守城门的人携带锥子和斧子,所以只能想一些别的办法。” 公子连奇道:“若是对付披甲者最好用斧子和锥子,为什么不携带呢?” 叛墨笑道:“因为防止有人趁机打开城门。斧子、锥子都可以用来砍断门闩、打开城门。” 公子连想了片刻明白过来,奇道:“难道墨翟不信任人吗?” “子墨子爱人,也信任人,但却从不把希望都寄托在信任上。所以要编成什伍、明正典刑。既然守卫城门不准携带斧子锥子,那么就只能用剑。昔日先生苦思对策,终于想到这样的办法。以短剑、木盾结阵而攻,剑短则阵密。” “厮杀之时,腰藏匕首,将破城门之亲贵掀翻,掀开衣甲刺入腹中,无需鱼肠这样的名剑亦能杀披甲冲阵的甲士贵族。子墨子亲自教授,又有公造冶那样的剑术好手查补,是以能够胜过你的死士。” 公造冶在墨者之外名声不显,公子连已经见识到了那名叛墨的手段,听到说起这些守城术都是一人所想,不禁悠然神往。 “墨翟难道能够防守所有的城池吗?” 叛墨笑道:“子墨子曾言,世间攻城之法,无非十二种。筑山临攻、钩梯爬城、冲车攻城、云梯攻城、填塞城沟、决水淹城、隧道攻城、穿突城墙、城墙打洞、如蚁一般密集爬城、使用蒙上牛皮的四轮车、使用高耸的轩车。或许后世还有新的手段,但如今世间已有的只有这十二种。” “子墨子未必能守所有的城,但却可以应对这全部的十二种攻城的办法。至于民心、兵卒、粮食这些,便不是这十二种应对之内的事了。” “我们叛出墨家,这些守城的手段却都娴熟。” 公子连听那墨者一连说了十二种攻城方法,一一询问,又问了几句应对之法,心道:“墨者果然极有手段,怨不得当年楚人不能攻商丘。这十二种攻城术,墨者均能应对,除此之外我竟然再想不到更多的方法了。” 于是问道:“墨者之中,你们可算是上士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那名号称可以凭口舌千里外杀人的叛墨躬身道:“子墨子我们不敢相比。守城不如大……嗯,我们已经是叛墨了,不能这样叫,只是习惯。守城不如禽子……” 叛墨本想再说几个名字,终于还是停住,苦笑道:“公子想必也听说了麦粉之类的事物,那是一名新入的墨者,名叫适。就算是这样不过半年的墨者,若植稼穑、聚民心,我们也是不如的。墨者之中,能士极多,公子大可神往。” 公子连见这叛墨是自称口舌如剑的那名,便笑问道:“你们既是叛墨,又说墨者之中能士极多。如此一来,我何必用你们的炭呢?用了你们,能士极多的真正墨者,岂不是再不能为我所用?” 叛墨淡然一笑,说道:“公子,你可听说过这样一把剑。这把剑锋锐无双,血水不沾,稍微用力就可切玉。临阵之上,凡杀人总能发出龙吟之音,声震数里,持剑一方士气大震,对方兵卒听到龙吟之音顿时萎靡,弃甲曳兵而走。” 公子连不知道这名叛墨为什么会这样问,听到这样的剑,欢喜无限,又觉远超自己所听闻的那些名剑,以为真有此剑,连声询问此剑何名?此剑何处? 叛墨指了指屋顶,公子连抬头向上一看,叛墨却道:“这剑却在太阳上。然而还有一柄剑,不能切玉,但其锋锐不弱鱼肠、厚重不下湛卢、光芒可比纯钧、杀机可掩胜邪、长短相较巨阙……请问公子,你愿意花一生去寻找哪柄剑呢?” 公子连沉吟片刻道:“龙吟剑虽好,但却不可得。那柄剑虽不如龙吟却也世间含有,也终究在世间,总可获得。我愿意得到后一柄。” 叛墨行礼道:“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您应该想办法得到我们的拥戴和信任,而不是想着那些远胜我们的真墨。得不到的,即便再好也与公子无关。所以在能得到的范围内,我们这些叛墨便是此时公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士。” “公子只说您的铜炉非良炭不然,却不知道良炭亦选铜炉。” 公子连闻言,还礼道:“还请入炉以试炭。” 炉亦庐、谈亦炭。入炉以试炭,亦是入庐以师谈。 第九十一章 宿贵旧梦泣涕涟(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公子连不疑这三名叛墨,却疑魏人诈问自己心思,他担心这些人是魏人试探自己的,但又担心因为自己的疑虑丧失了良才。 既是试炭,也是试探,不可能直入主题。 邀三人进入密室后,公子连并没有允许死士们跟随。 公子连觉得如果是自己的叔祖想要刺杀自己,必然不会派遣这样的人前来。 不是说这些人没有杀死自己的手段,而是这些人头脑清晰、谈吐得当、言语锐利、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远胜常人。 虽说叔祖夺了本属于他的位子,可终究还是一家血脉。 公子连也听闻叔祖正在变革,在渭河两岸率先实行的初租禾亩税制、允许官吏佩剑,这显然也是尝试着和那些旧贵族争权。 这三名叛墨算是人才,正是可用之人,公子连觉得用来刺杀自己大材小用,所以决定豪赌一场。 如果这三人不是魏人派来试探的,那将来或许真有大用。 如果这三人是魏人派来试探的,那自己也或许能收服三人。 密室中,口舌之利的那名墨者没有等公子连试探,直接说道:“公子可想回秦?” 回秦无需讳言,哪怕是真是魏斯派这些人来试探的,公子连也明白回秦这件事魏斯并不会反对。 魏人反对的只是回秦后继续和三晋开战而不是一个亲晋亲魏的秦国。 叛墨见公子连承认,便道:“公子若想回秦,有上下两策。我不能够知道公子的雄心几何,因而不能够选择与公子说上策还是下策。” 公子连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不谈雄心,下策如何?” “下策?结好魏斯、将来列侯,便求娶魏氏之女。贿吴起猛攻秦,另让魏斯说非公子连入秦否则猛攻不止。待秦国内有变,公子便可回借魏人之力回秦为君,但秦与魏便如陈蔡与楚。附庸尔!” 公子连已经听出了雄心几何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上策呢?” “上策?赢悼子是公子叔公,年岁必大。隐忍到赢悼子薨,遍寻勇士刺杀继位者。秦人必乱。公子到时万万不可借魏人之力,而是单车回国,等待主少臣疑的时候,联络旧人,一举夺位。不借晋人之力,公子便只是秦君。” 公子连虽然年方二十,可也是正统贵族出身,自小受到的都是些阴谋诡计的宫廷式教育,哪里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 他又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魏人派来试探自己的,心说难道国内有变、叔公重病,因而魏人来试探自己准备让自己回国? 不过他现在又不能说等自己得到确切消息再回答。 此时的士一个个都满身的骄傲和尖刺,稍微怠慢就会认为你是不能够侍奉的君主,若是沉默不语又显得自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思考片刻,公子连做出的决定,很郑重地冲着三名叛墨行礼道:“我有雄心。秦亦有雄心。我若回国,秦便有雄心!” 原本他还在犹豫担心魏人对自己不利,可转念一想,如果结好魏人只是为了回国夺位,那么自己这位子做的也不会舒服。 魏人夺走西河,秦人怨怒。 如果借魏人之力回国,那么自己这位子想要坐得稳,除了依附魏国来制约国内贵族还有别的办法吗?真要这么做了,魏人一旦在中原获胜,难道秦不会陷入危险吗?自己这秦君做的还有什么意思?真要不能独断,还不如不回去。 这样说,无非魏人警惕自己,不会支持自己回国。但也不会反对自己回国,最多是用魏人不支持换取这些叛墨士人的忠心和赞赏。 叛墨听公子连直抒胸臆,称赞道:“公子的雄心,我们已经能够知晓,那就可以让公子听之后的话了。” “赢悼子若薨,其子即位,公子那时还不能回秦。但我知一勇士在齐,其人剑术之精与墨者公造冶不相上下。其人好小义、重承诺,公子可与我千金,我必想办法让其投效。” 公子连不知道这名叛墨说的勇士是谁,于是问道:“其剑术比刚才的勇士如何?” 叛墨笑道:“我曾随人与他见过两面,与刚才的勇士相比,如同明月之光比萤火闪烁。昔年专诸刺僚,尚需进鱼脍而近。此人若刺,十步一杀,格杀甲士,无需鱼脍!我曾听墨者中的适说,秦人如今也祭河伯,待祭河伯时,就是刺杀之时。” 这是公子连今天第二次听到了适的名字,之前因麦粉豆食事在魏都也听过,但与今天的情况不同。 心中感叹于叛墨说的这名不用鱼脍就能刺杀的勇士,心驰神往夸赞几句,又问道:“你们说的墨者中名适的,缘何知道这些?” “适曾求学隐士,子墨子也自佩服,天下大势那两名隐士是知晓的,我们未曾叛墨前也多有听闻。不瞒公子,适转述过隐士评价各国强弱的言语,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听了之后才能够醒悟,也才想要雪中送炭来见公子。” 可能是叛墨猜测公子连又会问那隐士何处,便道:“隐士已亡故。遗留二徒,一名适、一名共和。适入墨,共和之才胜其万倍,但已看破天下之必然,因而乘桴浮于海,并不出仕。这亦是一柄在太阳上的龙吟之剑,虽诱人却不可得。” 这是公子连今日第二次悠然神往这些听起来天纵奇才却大隐隐于世外的人物,既然不可得,便断了心思,问道:“既是如此,还请请教刺杀之后再如何?” 叛墨回忆着在叛出墨家之前听适与众墨者谈及的天下大势和名为“矛盾”的说知推演之法,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新秦君被刺,主少臣疑。新君与旧贵必然多给贵族赏赐,以收其心。然而赢悼子已经在秦行初租禾亩税,私亩众多,赏赐贵族需要钱财赋税土地,私亩多者必然不满。” “适曾说,赏赐众多土地广袤的为旧贵、私亩众多学于私学者为新贵。” “旧贵意足、新贵不满,公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应该依靠谁吗?难道公子希望重复您祖父被逼自杀的前辙吗?” 这话正刺中了公子连的心思,连声问道:“若得位,又该如何?” “公子可听说墨者前往沛地行义事?” “不知,今日才耳闻。” “那这正是可以学习的地方。雍城旧贵众多,又靠西陲。公子若得位,可迁都于渭水附近靠近西河,迁民充实。这正是墨者不在商丘行义而去旧贵不多的沛地行义的手段,公子可依样而学。” “迁都之后,又该如何?” 对曰:“墨者尚贤,庶农工商有才则举。公子用我们这样的叛墨、天下的游士。不是旧贵,没有根基,只能依靠公子。公子迁都后,亲掌数地,尚贤选良才、推广初租禾私亩税、降低公子亲掌之地的赋税吸引晋人逃亡。重用我们就是公子最好的选择,我们根基浅薄,并非旧贵,但我们却有才能。子墨子曾言,庶农工商有才则举,则国必大治。公子若在雍城,不敢尚贤;可若迁都渭水靠近西河,旧贵不多,正可以尚贤。” “迁都事大,若旧贵不准迁都,又该如何?” 对曰:“公子回秦后,可用强国复仇的言论散播雍城,凡不同意迁都的便说他心向三晋,挑动民心复仇之心,尤其是秦人在西河多有战死,其父兄心怀恨意,公子这样一说,那些旧贵便不好直接反对。届时若用别的理由,墨者善辩,难道我的三寸舌还说不过他们吗?” “况且东迁近魏,西河俱在魏人手中,岂不危险?” 对曰:“墨者善守城,叛墨只是不行义,却并不是因为不行义那些为了行义天下的手段就不会了。到时再散播吴起的谣言、静待吴起失位。况且一旦推行新政、有足够的官吏,那么即便魏人强盛难道就没有一战之力吗?难道魏人可用武卒、秦人就不能用吗?” “旧贵既戮,如何保证能推行新政?” 对曰:“墨者要守纪,凡守城墨者,必尊巨子之令。巨子以义聚众,公子难道不会以利聚众吗?开阡陌、破井田、轻赋税、种宿麦、改军制。在新都成立一军,以自耕私田者为兵,效仿武卒,公子亲掌。凡反对新政者,杀之。不破不立,不杀旧贵新政难行,公子的雄心也就无从谈起。” “若反对新政者被杀,又如何管理?” 对曰:“墨者要求上下同义,这义以天志为准。公子也希望上下同义,只是这义以公子的雄心为准。开办官学,只收自耕私田子弟,由我们这些叛墨教授为吏之法,提拔他们作为近侍。任用与否,只在公子一言,不能与公子同心的便不用。十年后,渭水便可有一千新吏、数万自耕私田者,届时难道还不能够掌管整个秦国吗?届时官吏与公子一心,以吏管民,则万众与公子一心。” “上下一心太难,如何保证?” 对曰:“墨者守城,必编民什伍,行连坐之法。墨者守城,刑令严明,可以携带何物不能携带何物,均有细则。墨者守城,必有赏罚,何事赏何事罚各有明细。墨者守城,必有专职讲诉法令之人,力求万民知晓,先制令而后罚。” 叛墨又道:“公子如能将秦,变为墨者守城之城,那么难道不能够再现穆公之霸吗?” 公子连一连听这叛墨说了如此多墨者如何,便问:“这都是墨者的手段,你们叛墨又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俸禄、高官、抱负、钟鸣鼎食。不用墨者义、却仿墨者上下一心同义,这义由君上定;不用墨者非攻,却仿墨者守城编民什伍,用墨者守城之法,自然有破城之术;不用行义,却把行义的手段用于不义之战;不求万民了解天志,但求万民知道君上的想法和法令……最终为了什么、义与法令由谁来定这就是区别。我们无义。” 公子连略微犹豫,问道:“无义之人,难道可以用吗?” 叛墨大笑道:“昔年齐桓成霸业,竖刁自宫以近、易牙烹子以媚,这都是无义之人,所以齐桓死前以袖掩面羞于黄泉之下见管仲。但昔年齐桓流亡之时,易牙、竖刁可曾跟随?” “没有听说。” 叛墨又道:“昔年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但却高鸟尽良弓藏杀文种。我们都没有嫌弃你忧虑你,难道你还有资格在如今疑惑我们吗?” “三晋势大,魏斯求士、李悝求才,有才者多去魏,天下又有几人愿意跟随公子呢?公子难道还要挑拣吗?” “韩赵魏等六卿之乱,导致强晋数分,难道昔年重耳流亡时就应该杀死赵成子、魏武子以防百年后六卿之乱吗?” “公子如果只是想当秦君,大可以行下策,自然用不到我们。但如果既想要成为秦君,又想要成为强秦之君,只能用我们。” “我们无义,但我们利欲熏心。如今公子流亡在外,跟随公子最能得利,仅此而已,我们三十多人围坐相商后才选择跟随公子,公子不要以为您的贤名已经传遍了天下……若不是适半年前提及,我都不在意您。” “您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不过是市贾之徒从荆山贩运到远方的玉石。市贾不爱玉石,只爱玉石售卖所得的利。你做你的秦君,富强国家;我们施展我们的报复、达成想要的富贵,不过是个各有所得的交易。” “子墨子言,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世人平等。你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并没有什么高贵之处,只不过是个可以让我们达成目的的人,而我们恰好又愿意不想去追求世人平等的墨者之义而已……但不再求此义,却不代表我们不信此理。” 这些人虽已叛墨,可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血脉贵贱根本不当回事,心中也有一股傲藐之气,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对面不过是个流亡在外的公子,若不用,走便是,天下之大,只有身有本领,难道还没有容身之处? 公子连也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心中骇然无比,对于真正的墨者更是警惕万分。 可于此时,这名叛墨的话已经说动了他,他现在没得选,而且对方说的很直白,他已经全然相信。 虽然语气不敬,可句句在理。 思虑许久,长啸一声,喊来死士叫他们在庭院点燃火炬,所谓“庭燎“。 《小雅》有诗: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庭燎之礼,乃是求贤认可的最高礼节,这是对这些叛墨表示尊重。 公子连对拜道:“嬴师隰在此盟誓,绝不再疑!我之愿:归秦、强秦、取西河!汝等之愿:钟鸣鼎食、天下闻名。各取所需,我若遂愿,也必遂汝之愿!终我一生,绝不负汝等!” 叛墨也拜道:“公子各取所需之言,正合《易》。但绝不负我之类的话,也不必盟誓了。我们虽然叛墨,却严尊律令,不信你们这些人的盟誓。只求将来事成,制定法令。因何可被杀、因何可被放、因何可被囚……一一写明,告令天下,我们自会遵守,犯禁自当罚,我们也不会求情。但请不要君言即法、一日三易!” 公子连愕然无语,许久点头。 再议归秦、强秦、除旧贵、扶新贤之事。越听越觉得大有深意,竟是忘了夜深用饭……三日后,喜形于色。 第九十二章 宿贵旧梦泣涕涟(下) 公子连在魏都喜形于色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齐临淄宫殿中,刚刚即位一年的齐侯吕贷也正在喜形于色。 去年丧父,今年尚在三年斩衰期,按说不能饮酒,可齐侯吕贷正饮的不亦乐乎,看着下面的舞姬翩翩,大声称赞。 今岁数国伐齐,三晋已破齐长城、越国咄咄逼人有如猛虎、田氏内乱互相厮杀。 按说即便饮酒,也应该对月长叹,泣涕涟涟。可齐侯吕贷似乎根本不关心那些事,只在乎下面的舞姬的舞步身法是否有错。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田和求见,齐侯就让田和坐在一旁观看,边饮酒边谈。 齐侯拿起一支精巧的青铜爵,没有谈及那些国事、政事,而是说道:“卿献来的美酒,果真上品!又清又烈,那些能饮一石的,如今只饮三五杯就会醉的不省人事。这些墨者一石这样的酒才换二十头牛,当真换得!来来来,卿与寡人共饮几杯!” 田和轻咳一声,旁边那些奏乐的人不等齐侯的命令,便私自停下不敢乱动。 齐侯仿佛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怎么停了?我正要多饮一些!” 田和很随意地站在了齐侯对面,说道:“晋人送来帛书,说龙泽一战齐人丧命三万,不忍这些齐人死后不能归乡,所以愿归尸首。” 齐侯道:“这是好事,理当如此。卿去做就是。” 田和叹息一声。“可若收尸,需要钱财啊。如今国有灾祸,还请君上不要再饮酒行乐,省下钱财收拢将士尸体……” 齐侯似乎一听到不准自己行乐,脸上便有些不快的神色,皱眉道:“这……人已经死了,收回尸首也没什么用。况且亲人若见了这些尸首,难免心伤……既是耗费钱财,我看就不必了。这许是晋人的计谋,为了消耗我国府库钱财!” 田和领命:“既是君上这样说,那就这样做。还有一事,如今晋人已破长城,齐无险可守;越人猛攻,项子牛叛乱,难以阻碍……还请君上与越王求和。我乃臣,非是侯,所以我出面于礼不合。如若不然,实在不忍君上操劳疲惫。” 齐侯只问:“越人如何能够退兵?” “请君上与越王驾车,以为服。再割让建阳、巨陵两邑给越人,这两邑本就是叛臣项子牛的封地。不准建阳巨陵两地的庶农迁徙,必须留在当地与越王种植。另外再以齐民三千为奴,想来越王也会退兵。” 齐侯点头,哎呀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可是去给越王驾车,岂不是要离开宫殿?沿途颠簸,我受不惯。不过途中要是能携带这些舞姬前往,倒也美哉。卿自去安排,多准备一些墨者售卖的烈酒。” 田和见齐侯没有询问奴隶和建阳两城而是询问起来沿途怎么才能不无趣,大为满意,又说了几句便自行退让。 齐侯却让田和陪他多饮几杯,又叫鼓乐齐鸣,田和推辞离开。 不多时,最受齐侯宠爱的姬妾忽然说道:“君上最喜妾的剑舞,今日有好酒,妾便舞一曲。” 说话的女子声音温婉却秀丽,清脆动听,身段妖娆。 此女最受齐侯宠爱,原是越人,故称越女,早在齐侯不是齐侯只是公子的时候便已跟随。 越女多会舞剑,昔日范蠡曾说“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齐侯似乎有些心事,平日里若越女舞剑,他必赞赏,可今日不知怎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可抬头看了看身边那些田氏派来的近侍,立刻掩去了脸上略微露出的沉闷,粗笑道:“好!来人,取秀剑!” 越女却道:“外敌攻伐,何须秀剑!就借甲士之剑而舞!” 说完反身一捞,从身旁甲士腰间取出一柄铜剑。 越女持剑而立,婀娜的身段配上手中短剑,当真是飒爽英姿。 她自在那站立,乐师正要准备剑舞之曲的时候,越女却道:“今日之舞,无需乐!” 齐侯一怔,却立刻笑道:“好,都依你!” 越女看了一眼齐侯,手腕一抖,将铜剑抽出,冲着上空一刺,清脆的嗓音不用鼓乐伴奏,开口唱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她一开口,宫中人俱惊,这是大雅之诗,非祭祀不唱,这首诗唱的正是武王伐纣之事。 齐侯却仿佛不懂,只见越女唱一句,铜剑便向前一刺。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两句唱出,身段恭谨,正合诗意,乃取敬天地之心。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两句唱出,剑意茫然,似乎虽然天地之心实在难懂,世人茫然无措。 待唱到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这一句时,却又将刚才的茫然换位苍茫,短剑四顾,由原本的不懂天意变为不信天意,满满自信。 这第一段唱出,身姿舞动,虽然不合此情此景,又非祭祀之时,但也让宫室中的人暗暗赞叹。 这首祭祀用的歌舞,竟靠这越女一人便足以吸人目光。 唱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之时,越女的剑越舞越快,让在场诸人想到了夏日里风云欲来之时黑云压城的场景,只怕似乎下一刻便会有惊雷震天。 越女的身姿越来越快,声音也越唱越高。 待唱到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之句,声音更锐,竟唱出了几丝金铜相交的声响,又如同大战之前吹奏的角笛,听的在场诸人的心仿佛都被这唱音拔成了一条线。 舞动的身姿不如之前快,可是却比之前更为坚决,每一下都让人觉得仿佛大山要压倒下来。 众人正不知心头那被拔出的线是不是要断掉时,越女高唱“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一些曾爬过泰山的甲士近侍,看着越女的身姿听着高唱的曲调,竟在脑海中重走了一遍泰山。 本来还有最后一句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不想越女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众人的心猛然一揪,顿觉心头悬着的线已经断掉,可不想越女竟然不再复唱前文,而是直接重唱了一遍那一句调子最高的“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一连三句,一连三叹,那手中短剑也如同昔日太公望车上的鹰旗。 三句唱罢,越女横剑身前,不再唱最后一段,脸上汗珠滚落,手中铜剑闪耀,看着在一旁有些恍惚的齐侯,大声道:“君上乃是太公望之后!伐纣之时,太公望亲乘战车、挥舞鹰旗,何等气魄?” “都说丈夫处事心当高远,可君如今哪还有一丝太公望的气度?” “君身上流淌的,是辅佐武王安定天下的太公望的血;是昔年九合诸侯尊王攘夷的桓公的血;是当日文有晏婴武有司马穰苴的景公之血!” “如今我看到的是什么?是只知道玩乐的昏侯、是不管国人流血的懦夫、是被田氏一族玩弄股掌的愚人!” “昔年你为公子,尚有豪气令我生敬生爱,可现在呢?你既为侯,怎么反不如当初做公子之时?” “你已变,我也不想再见这样的夫君!丈夫处事,竟不如女子!罢!罢!罢!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连说三句罢了,横剑颈前,用力一刺,血顿时留出,就此香消。 侍卫们的脸色全都变了。 不是因为在宫中见血,齐国经常政变,血他们已经见的多了。 他们变色的缘故,是因为这越女说的最后那一番话,这可是大事,一定要告知田氏众人! 这越女好大的胆子,分明是挑动君上造反! 几名近侍暗暗看着齐侯,只见齐侯踉跄了一下,跑到已经断气的越女身边,忽然痛哭。 近侍见齐侯痛苦,登时大惊,心说君上你果然有反心! 不想齐侯哭道:“你的剑舞是最好的,怎么就这样死了?以后我还去哪里看这样的剑舞?本想着带你一起去与越王成盟,你死了这一路我岂不无趣?你一女子,懂得什么?天命有变,昔日黄帝胜炎帝、武王胜商纣,这都是天命啊。” “天命难测,人力岂能违……” 他在那又哭几声,只说什么天命之类的话,又说什么以后再难见到如此舞姿大为无趣之类,当即饮了三杯烈酒,看似已经醉了。 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尚且在那说什么天命难测、人力难违、以后再难见到如此剑舞之类的话。 自有近侍将这些牢牢记下,回禀田氏。 齐侯只说想要睹物思人,于是留下了越女自杀的那柄剑。 夜里,近侍们将今天发生的事报给田氏兄弟。 田昊问田和道:“此事……你怎么看?吕贷如此做,是真是假?” 田和笑道:“不管真假,已无所谓。他怕我们疑心,或是怕我们迁怒于他,不是已经向我们求饶了?” 田昊不解,田和解释道:“黄帝胜炎帝,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近侍岂能听懂?这是说给我们听的。太公望乃是炎帝之后,你我乃是黄帝之后,取而代之正合天命。” 田和这样一说,田昊顿时明了齐侯的意思。不管是齐侯真的已经彻底安命,还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亦或是担心越女事引得田氏不快,但这黄帝炎帝之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此时尚无五行之说,也没有人能彻底解释天命,齐侯这样一说,正给了田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如今都在说韩赵魏三家得三嘉禾,顺应天命;如今若能找人整理出轮回天命之说,田氏代齐也算是一段美谈。 既然三代禅让,大可以先行禅让事,再请周天子顺应天命封田氏为侯。 姜尚乃是炎帝的后代;而陈姓也正是以黄帝为祖。黄帝胜炎帝、陈代姜,正合天命。 若再遍寻儒生方士,弄出轮回天命德行始终之说,便再无忧虑! 至于说数国伐齐事,在田氏兄弟看来都是小事,三晋没有那么大的胃口灭亡齐国,最多是换取声望来求封侯事。 兄弟俩议定此事,也不管齐侯态度真假,既然知趣也就不必当成他想要谋反,就当自己也信了他的话,将那胡乱言语的越女剁成肉酱喂狗就是。 齐侯寝中,之前看似已经喝醉的齐侯,清醒地看着那柄尚且沾染香血的剑,喃喃道:“我生平至今,最恨之事,不是田氏欺我,而是在你死前不能让你知我的心思。” “田氏势已成,国氏、高氏、晏氏均已破灭,齐国之城十中有九属田氏,又在封地行邀民心之策,坏官山海之略,我纵有心,又能如何?” “昔年简公不过是心怀不满,就被田氏追杀致死,我又能如何?田常下葬,以九鼎相陪,天下皆知,又如何?简公薨,那是弑君,但诸侯又有何震动?仲尼怒,又有何用?如今儒生不也照样事田氏?” “数国伐齐,不过是三晋借机封侯寻事,我这个齐侯还要出面求周天子封三晋为侯,为将来田氏取代我姜齐准备。数万人的死活不过是个玩耍,有谁真的在意?” “雄心啊雄心,我哪里还会有?只求这一世这样混过去,将来他田氏若真能取齐,终究这齐是他们的国,总会善待百姓,不会像如今一样为了逼我出丑将数千齐人做奴隶送与越王,也不会像如今一样连将士的尸体都不安葬收回只为了让齐人骂我昏庸……” “收尸事、男女奴、与越王驾车……我若连这个都不懂是为了什么,也枉活天命之年。” “罢了……你既从越地来,若将来一日我被逐,只求田氏一件事……勿伐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日后黄泉相见,再与你说我心思。届时,太公、桓公、景公……三十代先人,又会怎样看我?” “这剑我会留着,等我死了便做陪葬……我只是不想死。” 孤独的半老之人就这样喃喃自语,擦干了泪,挤出了笑,等待着明日继续行乐,当一个只知道安乐全然忘却了太公血脉与前人辉煌的昏主。 那些祖先的旧梦,他已经不敢做,只余隐藏着不被人发现的泣涕涟涟,还有一直想忘记的曾经辉煌的血脉。 那些旧贵族们将要流的血、那些旧贵族们此时流的泪,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一个混乱而充满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还多少讲些礼乐礼法的春秋,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九十三章 紫电鸣响雷威震 一个时代的结束,总会有些异象。 据说是这样子的。 所以在宋地沛邑西边的大泽深处,某一天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空中无云,并非打雷。 成群的栖息在大泽中的野鸭率先听到了这一声惊雷,振翅而非,嘎嘎直叫,引动着其余的鸟类也跟着顺势飞起,乱成一团。 墨子、禽滑厘、高孙子等墨者中的重要人物,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指,惊喜万分地看着远处被炸的不成模样的草人。 适正举着一支火把,空气中飘过一股难闻的味道,若有心人嗅到定会想到那日适做墨觋装神弄鬼做出踏云而出之景时的气味。 硫磺、硝石和木炭混合物爆燃后的味道确实不好闻。 但墨子却迫不及待地从适的手中抢过火把,亲自走到前面点燃了另一支名为“雷”的东西。 很简单的制作。 石匠挖出的外壳,里面装满了黑色的、适配置的粉末,一根长长的线露在外面。 再一声巨响后,公造冶这一次没有堵住耳朵,用一种很大的声音喊道:“先生!适弄出这个,看来守城备城的手段又要增加了!” 墨子也喊道:“是啊!这东西从城墙上往下扔,正可以破‘蚁附’之法。适,这东西的配方万万不能被人得到!按照墨者之令,也只有少数几人能够知道!” 适早有准备,将耳朵早早堵上,半张着嘴,所以耳朵并没有发出嗡嗡的响声。 听着这些墨者高层们嚎叫一般的话音,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小这些人听不到,便等了一阵。 刚才的那枚“雷”,装了大约一斤半的完美配比的黑火药,就是个大号的爆竹,威力也远胜那些装药量极小的炮仗。 石头太重,青铜可以做外壳,技术上并无难点,就是青铜外壳实在太贵,一个外壳就值大约百十斤粮食。 在农业没有大发展之前,一斤粮五克铜的物价将会维持很长时间,这百十斤粮食就相当于九口一户的授田制农夫一年的余粮收入,实在是用不太起。 适将这东西称之为雷,众人毫无反驳。 燃烧的时候是紫色的火焰、产生如同云雾一样的烟气、爆炸的话会发出惊雷之声,暂时用来守城最为合适。 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不过之前墨者忙于其余的事,又不可能在沛邑演示,那里耳目众多容易走漏风声,便选择在这人迹罕至的大泽之中。 好半天,这些耳朵被震的嗡嗡响的墨者都缓了过来,聚在一起坐下,把玩着剩下的那枚石头雷。 适说道:“先生,这东西用来守城最合适不过。之前您不是还担心楚人围宋、三晋争霸导致无辜小国被波及吗?有了这东西,墨者就更有威慑,但凡攻城总要考虑我们的存在。” “您记得我说约天下之剑吧?其实是一样的意思,当初若非大兄带人在商丘,楚王焉能被您三言两语就说服而不去攻宋?要保证能惩罚,才能保证约法可以实施。” 墨子嗯了一声,想起了适说的九重乐土之事,问道:“按你所说,这东西应该是出现在在下一重乐土才对。提前弄出来,我也知道守城大为有利。可剑有双刃,可救人亦可伤人。” “那些跟随我学习守城之术的叛墨,可以守城,也能攻城。与你说的这发火药一样,可以守城也能攻城啊。配置如此简单,只要配方外泄,以粪堆养硝的手段传出,岂不是各国都能用?若是用来炸城墙,又该怎么办?” 这时候的城墙都是夯土的,真要是有个三五千斤火药,莫说商丘,就是洛邑这样的古都王城,也足以在三天之内炸开。 适觉得这是无解之题,摇头不答。 墨子又问:“先不说这个,你说的另一物,也拿出来看看。” 适又取出一个竹管,竹管的外面包着一层牛皮,里面装着火药,前面放着一枚很轻的棉花团堵塞。 这一次就没有什么危险了,棉花团塞的并不很紧,点燃后发出一阵硝烟,棉花团向前喷出了大约十几步,速度很慢。 适道:“刚才先生说的问题,其实不只是炸开城墙那么简单。这东西一出,城门已经无用。” 他指着那个简陋的竹筒,公造铸已经明白过来适的意思。 墨者中多有做过冶炼匠的,墨者守城也必备皮橐风箱,所以时常有用力太大导致皮橐难以承受气压而爆开的情况,后来换了木风箱才算是解决这个问题。 适既然只是用竹子,公造铸明白适的意思适如果把这东西换成铜的,只怕就不只是可以打棉花团这么简单了,飞出一个铅丸岂不可以伤人?若是再做的大些,岂不是可以把石头飞出去,砸碎城门? 如此一来,什么门闩之类的城门防御,确实是毫无用处了。 墨子也明白了适的意思,问公造铸道:“你曾学过铸钟,以你来看,做一个如同竹管模样的东西,应当不难吧?” 适心说,当然不难,火炮火枪刚出现的时候,后面还有漏气的呢,更别提那些五花八门的奇怪模样,是否实用另说,可如果把靠火药推进铅弹的东西就称为枪炮,现在做出来个技术验证的玩意确实不难。 公造铸果然点头道:“不难,无需再请别人帮忙,我就能做出这样的铜管。” 墨子嘿然道:“我本想着今后几年,做出守城用的劲弩,可这东西一出,我做这弩竟似无用了。弩箭昂贵,又要磨砺又要黏羽,按适说这东西只需要把铅化开成丸即可使用……” “若有三五千墨者,持此物,另携带之前的雷,怕是三晋强楚都不能攻下一座城啊。” 墨子此时,仍旧有些想弄出一支中立的干涉武装,专门帮着弱国守城,也就是他所理解的约天下之剑的另一种形态。 适的想法和墨子不同,可此时却不好说,只说:“先生所言极是。先生不说凡有光则必有影吗?矛盾始终存在,总不好因为这东西可以用于攻城就不去制作。” 墨子笑道:“我还没有那样迂腐。但此事暂时一定要严守秘密,提前准备,以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到时候我们可能要到处前往,帮助弱者守城,以疲惫强国攻城之心。” 适连忙称是,却在想如何才能在墨子生前的情况下,不超出墨子的考量范畴之内,增强力量又不让墨子觉得有些野心。 一众墨者又说了几句,纷纷坐在草地上,讨论起今后的事。 火药的事就暂时这样定下,先秘密准备硝石和硫磺,配置火药的秘方只有七悟害、巨子和适知道,具体将来如何配置,等秋天的事解决了便要着手。 北地的一些牛马已经赶回来一些,之前的烈酒也在齐鲁的宫廷贵族中售卖出了个好价钱,远超成本的好价钱,又算是缓解了一下墨者的财政问题。 高孙子虽对此事不同意,可暂时也没说,要等到秋季的事了结之后、墨者大聚之时再来提这件事。 他前一阵以督检首的身份去各个村社转了一圈,整体上墨者在沛地外围的发展相当不错。 装神弄鬼用的葵花籽已经长大,马上就要开花。 高孙子听说了这种花向阳,而且开起来远远看就像是太阳一样,因而适那句装神弄鬼的必有金乌栖于上的谶语无需解释,一旦开花民众必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借着上一次篡夺巫祝祭祀权的事,以及民众笃信巫祝和淫祀的基础,墨者用这份信任很容易就展开了适在村社里做的那些事,并无滞涩。 一些逃亡的隐户,也因为盐的问题提前编成了什伍,名义上只是为了防止有人低价买盐再卖出,实则墨者就是在花钱控制基层。 加上芦花带着一些懂一些医术的墨者深入村社,治疗一些疾病,在一些地方已经取代了之前巫祝的存在。 巫、史、医原本是一家,如今中原旧国已经分家,这里的村社却还未分,所以行走乡间为行义也很顺滑。 现在民众的信任已经差不多,等到那些做样本的作物收获、葵花绽放揭穿巫祝的骗局,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墨者也故意派出人去和本地大族交谈,以稳住他们。墨子常年出入各国宫廷,一些墨者很熟悉上流社会的礼仪,暂时又没有露出准备“查田洫”的意思,甚至基本上税收什么的都一如从前,大有放手不管我们只是来做好事的意思。 反应最大的就是那些巫祝,虽说适百般忽悠,可人死了总要腐烂。就算墨子的棺木做的不错,但是臭味还是能传出来一些,一些巫祝的信众已经产生了怀疑,暂时还未发难,也不敢全然不信。 毕竟那日之后,将那些中毒的巫祝带回去后,确实晚上呕吐出来的东西发出荧光,这在此时实在算是神迹,因而只能是将信将疑。 适又说等到金乌栖的时候,便会给这些人一个交代,巫祝信众们也以为这些人或许真有手段,因而也只是怀疑。 想到这,高孙子便问道:“适,你这不动声色地毒杀了数十人,到金乌栖的时候,恐怕一场混乱不可避免。” 适笑道:“混乱可知,但正好借机杀人。民众如今信我们、信巫鬼淫祀。只要民众不反对,只靠那些巫祝,我想咱们还是能对付的吧?这一次便多杀一些,以免有人再有这样的敛财之心。借民意汹汹,吓那些与巫祝勾结的乡老大族,几个月前咱们没有民心,现在却不同了。” 墨子看着高孙子,微笑道:“你啊,还是没有明白当时适为什么不当众杀人,非要等数月之后再杀人的意思。如今聚集众民,我们并无办法,可祭祀却很容易将民众聚集起来……若没有淫祀事、或是当时就杀人揭穿,又怎么能让民众轻易聚集听我们的义呢?” 摹成子也道:“今日看了这雷火,我倒是想起来昔日子产所说的张弛有度的说法。此地淫祀之风甚重,想要彻底遏制,非要用重刑不可。适的手段可以吓住那些巫祝,但不够震动人心。” 说完,他指了指那枚留下的石雷,说道:“届时,将巫祝党羽们以此物杀死。若事不成,则引为天罚;若事能成,则可以震慑人心。先生守城,要编什伍连坐,乃是为了城不破,手段酷烈;如今用此天雷杀人,也是为了日后再无淫祀,手段也必须酷烈。” 墨子淡然一笑,说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那些巫祝焚烧女子,本就该死,墨者杀他们,也算是行义。我也是这样想的,到时便这么杀,最是震撼。” 第九十四章 草帛书义墨道存(上) 又将过些日子的事吩咐下去,围坐在这里的墨者高层一一领命,各有自己负责的事务。 出现的混乱,墨者并不是太担心。 到时候,商丘本地的墨者会赶来、北地运送牛马的人也会返回、深入村社的墨者也会回来,再加上那个村社迁来的人,到时候墨者手中的力量算是有三百多精锐甲士,总能控制住局面。 正如摹成子所说,只要民心信任,只靠墨者也足以镇压那些巫祝,之前不动手仅仅是为了有机会再聚众人,宣讲墨者之义。 这也算是适从前世那些造反前辈身上们学到的手段,稍加改动。 在没有广播普及的时代,譬如一战,就因为各国的王公贵族们把那些平日没机会组织在一起的民众组织在了一起,于是那些精通宣传术的前辈们借此机会大肆传播理念——正愁理念传播的慢,却偏偏最大的敌人们着急着把百万人聚在一起,大为方便。 如今的情况,适算是自信满满,可以说机会难得。 沛泽之中,这些墨者的高层讨论着将来的细节,谈论着如何杀人才能酷烈,兴高采烈。 沛邑之外,一群被墨者改变了命运的农夫,带出了一道崭新的风景。 独轮的墨车吱吱呀呀地向前挪动,走累的孩子坐在墨车上,父兄在后面推着,母姊在前面拉着,排成长长的一行,跟随着一辆双辕的马车朝着他们梦想的希望之地前进。 希望之地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地方,在这些村社农夫眼中,距离墨者越近,距离希望也就越近。 墨者们提前做了接应,一路上安排这几十户数百人的饮食住宿,也是行军打仗所必须的手段,好在墨者守城对此事并不陌生。 墨车上推着不少的麦子,或是一些从商丘送过来的货物,甚至还有部分黄金。 黄金他们已经见过两镒,却没见过这么多,只是没人动心。 在他们看来,适说的很对,好日子要靠双手做出来,只要到了沛邑,真要是可以开垦私田,这些人有的是力气。 再者桑生的事,也给了他们足够的警摄,一旦做出贪墨黄金的事,总会查出,到时候天下哪里能够容身呢? 五月份的麦收已经给他们带来了足够的希望,走在最前面的苇还在回味着那日麦收时,周围那些曾听过适讲道讲义的村社都来观看,一个个赞不绝口。 在麦粉出现之前,未必可能会赞不绝口,麦子只是杂粮,很难吃。 在配套的麦粉出现之后,赞不绝口已经不能形容当时的震撼,看着黄澄澄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小麦被碾子碾出、被连枷砸出、淘洗之后送入磨盘上磨出麦粉,村社的人便已经确信墨者所在的地方就是距离希望最近的地方。 这一次迁徙,他们没有任何的怨言。 如今已经错过了春播的时机,可是宿麦的种植还要很久,村社的人想着,到时候总能弄出不少的土地。 快到沛邑的时候,远远地便有墨者接应,清点了黄金之后,叫这些人先跟随前往墨者在沛邑暂时的驻地。 并不在沛邑之内,而是在一处距离沛邑不远的河边。附近种植了一些适带来的奇怪作物,也有不少各式各样的木料,似乎在做些什么。 村社中选出的几个人吃过饭后,就去见了在这里的墨者,接待他们的是六指还有造篾启岁。 六指本是村社的人,也都相熟,有些话便由他来说。 “巨子说,此时距离种植冬麦还有些时间,暂时让村社的人都住在这里。正好有些事叫你们做,每日算钱,也可以算在将来的牛马中。” 众人也没说什么,觉得此事合情合理,就算不给钱墨者要求他们帮个忙也不是不行。 苇便看了看四周忙碌的墨者,见几个墨者正赤着脚站在一片污水塘中,正在用竹席之类的东西捞取什么。 旁边的一间泥屋正往外冒着烟,大热天的也不知道在烧烤什么。 两名墨者正抬着一摞的木框,放在太阳下晾晒,上面薄薄地堆积着一层浆糊,似乎就是从污水塘中捞取出来的。 苇奇道:“就做这种事?这是在做什么?” 六指笑眯眯地说道:“就是适曾说过的草帛啊。可以封挡窗,又能写字不需竹简的草帛。适的意思就是先请你们帮忙做一段时间这件事,等过一阵安顿下来,再去开垦土地,准备播种。” 众人一听,均想如此一来,乐土中所说的事物又出现了一样,看来乐土所说的那些日子,真的有一天可以达到。 他们本已经是极为笃信,如今隔了几个月再次见到了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心中的信任更浓。 待六指说完,造篾启岁拿着几片竹简,将众人按照什伍编组。 早在这些人在路上的时候,造篾启岁已经被适告知要提前准备这件事。 分配什伍、准备草帛本也是书秘吏的管辖范畴,而村社早已经在适在商丘的时候便已经选出了各自公用耕牛的小组,此时不过是将什伍正规化。 按照每个人的年纪、力气大小、性别来分配不同的工作,这件事并不太麻烦,但造篾启岁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众人所谓的草帛、适所知道的纸,制造起来无非那么几件工序。 做不出来上品的,弄出一些昏黄颜色的、能凑合着写字的还不是问题。 像是烘干这样的活,女人孩子都能做,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但是需要长久的耐心。 而如打料、泡料这样的事,就需要有足够的力气。 水力杵臼暂时没时间做,这些墨者也只是先做出来几张作尝试。 至于熬煮、压水、揭纸这样的事,则需要一些人专职去做,从而不断提升技术水平。 这些工序都写在竹简上,字都简单,造篾启岁全都认得。 每一道工序需要的人手比例都按照百人来书写,每一道工序需要的力气和疲惫程度也各有不同,造篾启岁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人填充到竹简上的工序中。 这些人都是笃信墨者的村民,分配起来也无什么怨言,又说明白了各道工序的区别以分开每月所得的钱财,众人也无什么意见。 造篾启岁本以为很麻烦的事,不想没用多时就已经完成,心中暗叹适果然早有准备。 自己交代的事根本不需要和所有村民讲,只需要和那些互助耕作选出的那人交流就可以传达下去。 提前书写好的工序流程,也大致算好了需要的人手,包括后勤做饭之类的人也都有安排,可以说只要有人就能照着竹简填充。 暂时整道工序用不了太多的人,因为之前泡的料不多,砍伐竹子、剥树皮、收集麦草秸秆的数量也不够,提前预想到就可以先分配众人做这些事。 等忙碌完这些事,选出来做饭的女人便先去准备饭食,造篾启岁一直没有张开的嘴也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来的正好,这草帛做起来极为繁复,需要很长的时间。又要浸泡又要熬煮,还要晾晒压水。一个多月的时间全都在忙之前的事,今日正好要揭草帛,你们不妨来看看。”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适也说未必可以一次成功,但要是真能做成,那可太好了。我已经能想到这草帛是什么模样,用来写字当真极好,我以后再也不用专门去劈竹子了……” 造纸的办法,适也没说保密。既然没说保密,那就随便可以说,要保密的是印刷术,借此来垄断信息传播。 早期可以造纸自用,后期适巴不得各国都在造纸,可以如同售卖麦粉一样卖出,来传播墨者的名声,也让纸张成为商品,墨者可以直接买而不用分出人手来做。 一旦聚集众人,大可以做些奢侈品和垄断商品来获利,无需把心思用在浪费人力的造纸上。 别人不会造,价格就不会低。越低越好。 只要印刷术垄断在手,让那些学派诸子靠手来抄写,绝对弄不过墨者铺天盖地的印刷宣传的。 再者适也是真的想知道,杨朱、列子这些人的学派思想到底是什么,有了纸张想来这些人书写的内容会更多些,也不至于非要微言大义来节约空间竹简。杨朱学派后世只在一些文章的背景中出没,那些“大逆不道”的思想早已经湮没,适是真的很好奇。 造篾启岁虽然不知道适的心思,但却知道书秘适没有说这件事保密,那意思就是这件事可以随便叫人看。 如今在这里的墨者都已经知道了流程,那种兴奋的感觉只剩下最后一刻看看揭纸能否成功了,造篾启岁很是盼望这些人能够分享自己的兴奋。 众人也是好奇不已,跟随造篾启岁来到那间正在冒烟的土屋,一进去就觉得热气逼人。 简陋的土砖搭建出中间可以生火的墙壁,两名墨者正在一旁用两把小铜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些湿纸贴在墙壁上摊开。 而在最靠里面的地方,满墙糊着的都是干燥的纸,平日沉默寡言心思很细的笑生正在那用手小心地往下撕。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要见证这一刻,生怕笑生将这张草帛撕碎。 第九十五章 草帛书义墨道存(中) 此时尚且叫草帛的纸,是很轻便的、如帛。所以才叫草帛。 可笑生却觉得自己从未拿捏过这样沉重的事物,手中那张轻飘飘的草帛,却像城外那座长满竹子的山。 他做过管理竹简的小吏,因而真正地见过堆积成山的竹简。墨子昔年出游的时候,也将自己收藏的竹简装了整整三辆马车。 因为见过,所以可以比较,也所以往下掀纸的时候觉得如此沉重。 笑生知道,不管自己这第一张纸能否完整地揭下来,这种名为草帛的东西都会风靡天下,取代竹简。 自己做小吏时见到的那些竹简堆积如山,可如果全都用这样的草帛书写,或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木匣就能装下。 而这东西的原料,又非蚕丝,而是树皮、秸秆、桑皮、麻绳渔网之类的废物,其价与蚕丝不可相提。 如今这些墨者做的都不熟练,每天每人才能弄出三五十张,将来真正长期做这种事的工匠,每天可以弄出十倍达到四五百张不成问题。 四五百张,那就是至少上万枚竹简,笑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这东西默默无闻而不是天下皆知。 既推出将要天下皆知,所以,他揭的很小心。盼望着有朝一日,天下的人会知道:第一张草帛是一个叫笑生的人揭下来的。 于是,揭的越发翼翼,生怕碎掉。 周围聚集了很多观看的人,门外也有许多挤不进去的人,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屏住自己的呼吸。 笑生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就像是很久前第一次拿起笔写字的时候一样,努力呼吸了几次才让颤抖的手平稳下来。 终于,屋内屋外的人发出了一阵欢呼,一张完整的草帛就这样从热烘烘而又干燥的砖墙上撕了下来。 这不是上好的纸,如果适在这里,会觉得这东西比起上坟撒的纸钱能强一些,但也有限。 许多粗大的木质纤维还能看到,怀有强迫症的人或许会选择将那些大粒而没有完全沤烂粉碎的纤维粒抠下来,可稍微用力就会弄出一个大窟窿。 好在适不在这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张粗陋简单的纸便成了一件神物。 一件又一次证明乐土是可以实现的神物、一件价格不过草木但却可以发挥丝帛与墨结合效果的神物。 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 那些刚刚抵达这里的村社农夫,眼中看到的纸,是乐土中吟唱的、可以开更大的窗、可以遮挡寒风的草帛。 笑生眼中的纸,是他为小吏时候看到的那些竹山变为一个小木匣就能装载的神奇。 造篾启岁眼中的纸,是他当初嘀咕过的、自己这个隶属于书秘吏的墨者再也不用劈竹子的利于人。 六指眼中的纸,则化为一张张写满自己学会的那些字的、用绳索编在一起的、可以随时翻看的文字。 但因为后三个人有相同的名号——墨者,所以他们早就听过适推演说知纸对天下的影响,所以在各自眼中之外,还有共同的想象和推演。 笑生不再揭纸,而是拿着这一张纸,用了一支沾满墨的笔,写下了几个八笔贱体字。 “墨者先有了纸,这贱体字很快就会成为天下的字了。” 造篾启岁接过笑生的笔,提笔写下了四个字:子墨子曰。 “适说,先生会走入草帛之中,化身千万,我相信。” 将笔递给一旁的小六指,六指挠挠头,隔开那句子墨子曰,很随意地写了三句乐土谶语,又将笔递给了苇。 苇不会写字,曾经也觉得字是那样神圣,是可以让鬼惊神泣的东西,却不想如今自己常年握农具和戈柄的手也能握起笔,颤抖着在上面画了一道。 “这是芦苇。我的名……” 会写字的、不会写字的、是墨者的、不是墨者的……在场的每个人都用那支笔在第一张纸上,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或多或少。 然后,这些人全都小心翼翼地开始往下撕纸。 ………… 墨子等人回来的时候,第一批纸已经积累了百余张,全都按照之前约好的裁开,挑选出了质量最好的一批。 墨子看着第一张写满了各种字、画满了各种奇怪符号的纸,仰天长笑。 他之前想象过适说的草帛是什么模样,之前也亲眼看到湿润的纸张被贴到了热烘烘的砖墙上,因而于纸张的模样并不惊喜,却对之前适说的那些话感到高兴。 适看到了这些质量不怎么好的纸,心中也颇为激动,最起码自己以后有机会可以不用土坷垃或是竹片擦屁股了,虽说此时用纸仍旧有些奢侈,可至少有了些希望。 墨子看着在那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适,笑问:“这草帛比起你在赛先生与唐汉那里所见的如何?” 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和奇思妙想出现后,墨子已经丝毫不怀疑几年前的世上,真的有这么天纵奇才的隐士。 适琢磨了一下,回道:“弟子在那里见到的,洁白如雪。不是这个能比的。但首先要解决有没有的问题,然后才能解决好不好的问题,所以我很高兴。” 墨子也笑道:“我也很高兴。有这样的草帛,我收集的那些竹简,可能只需要百十张草帛就能书写完毕,翻阅起来也更方便,天下人也可以有更多的人有机会认识字。所以我才说此物大利天下。” “至于字到底是你写的那些隶书、还是大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草帛既然是你想出来的,可你却没机会在第一张上写字……今天你想写什么便写,我也听听。” 说完将一叠纸递到了适的手中,墨子知道看起来适似乎并“不识字”,但是之前数次出口说出的话很有趣也很有道理,他想看看适提笔能在纸张写什么。 适拿起毛笔,捡起旁边的木炭,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其余墨者也都看着适,猜测着他会写什么。 或有猜测,他会画出一个圆,然后用他所说的割圆术算出圆径率。在竹简上画圆大不方便,在这上面却完全可以画出来。 或有猜测,他会先写一些子墨子曾说的话。比如子墨子曾夸赞他的那些话,尤其是那次墨者大聚之时那段让人震惊的评价,以此激励勉励自己。 或有猜测,他会写那首乐土,然后再把下几重乐土的模样描绘出来,比如那种可以一个人纺许多纱的纺车。因为至今为止,适在墨者眼中,都是一个一切以利天下为目的的人,不管墨车、耧车、犁铧还是别的什么,都是如此。 但他们都猜错了。 适拿起了木炭,在第一张纸的边缘,画了一个简单的小人。 按照适熟悉的词汇,这叫火柴人;按照这些墨者的词汇,这叫上古巫风,上古巫师画画都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圆圈两道杠就是一个人。 众人不解其意。 适又挪开第一张纸,在第二张纸的同样位置,又画了一个火柴人。 简陋的线条和之前第一个看起来几乎一样,甚至可以看出适就是按照第一张留下的痕迹画的。 但仔细一看,还是略微有些不同,第二个小简笔人的“腿”向前挪动了一下。 众人知道他做事总有深意,于是不再多问,只看着他一个又一个不厌其烦地画完了最后一笔。 百余张纸,便有百余个小简笔的人物,大致相同却有细微差别,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已经和第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形态,但却和前一个相差不多。 适把这百余张纸仔细地码齐,冲着墨子道:“先生,您还记得当初您说过的‘影不徙’之事吗?” 墨子点头,众墨者也点头,这是墨者辩术中一个很重要的辩题,墨子认为影子没动,而是不断消失又产生。 适说道:“赛先生曾教我过一件事,对于不能判断的事,不能凭空想象。辩术可以赢,但不能判断解释的是否符合天志。一句话的对与错,与辩论输赢无关,只与是否符合天志有关。” 墨子称赞道:“是这样的。相辩,只是为了互通道理,达成一致,接近明了天志。” 适躬身行礼后,很郑重地说道:“先生,当一件事可以去做来证明的时候,便无需相辩。我请求墨者的辩术中,再多出一条——以事实、实物来验对错的辩法!” 他站直身体,当着众墨者的面,用拇指卡住那些被他叠在一起的纸张,用力一掰,借助纸张的弹力,让那些纸一张张地松开。 神奇的一幕出现在众墨者的面前。 那些死的、根本不可能会动的、简陋到极点的小火柴人,在纸张快速地翻动下,连成了一幅画。 一幅骇人的、活过来的、正在活动的画…… “动了!那人在向前走!你看他的腿!” 造篾启岁惊呼一声,指着抖动的纸张上的人物,满脸惊喜,不敢相信。 想要揉揉眼睛,却又担心自己错过了下一幕,瞪大了眼睛看着。 笑生则在激动之余,尽可能淡然地说了句:“影不徙。这一次五十四去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相辩,此题必赢。” 适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放映最简陋的、他小时候上学在课本上玩过无数遍的“动画”,最后将纸张放在一旁。 然后,冲着所有墨者以及墨子的面,说道:“这便是我在草帛上写的第一笔字。” 墨者尚有不解的,墨子却已明白,说道:“我认得你写的这字是什么。” 众墨者以为墨子会说“影不徙”三字。 却不想墨子亲自提起笔,用从适这里学到的几个简易的贱体字,在第一张的上面,写了大大的几个字。 “你的眼睛也会骗你,自己认为正确的如不验证,未必正确,眼尚骗人况于口舌。墨者之辩,自今起以验为先、以论为后!” 第九十六章 草帛书义墨道存(下) 众墨者见墨子写了这样一段话,心中考虑一番,若有所得。 造篾启岁看着这番话,忽然想到了当日辩五十四见猎心喜时,想拉着适辩论时,被适用什么“每人都来一升饭”的问题搪塞开那件事,恍然大悟。 “这样说来,很多东西是不能靠口舌去辩的?以适的性子,若无把握绝不会去辩,可他的把握源于对天志的了解,这又怎么能赢呢?有些辩题,纵然口舌辩赢了,可若以天志来评对错,其实已经输了。” 说了一句,墨子称赞道:“启岁,你说的很对,就是这样的。故而我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规矩。但很多事是不能够用事实来验证的,那还需要口舌去论证。所以可以用事实去验证的,那就没有相辩的必要了。” “比如问及晏婴与仲尼谁高,这就不需要口舌相辩。看似不用相辩,实则什么是高?什么是矮?这是已经早就定下的、不可更改的规矩,是为根基。” 平日很少说玩笑话的先生忽然说了一句玩笑,众人都笑而不语,心说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 晏子身材矮小,所以出使楚国的时候楚王在城墙挖了狗洞,结果晏婴说我这是来到狗国不是人国,导致天下皆知,晏婴是不在意自己身高的人,所以可以用此来做玩笑。 仲尼身材高大,臂长肩宽,驾车射箭均罕有敌手,九尺之躯也是天下闻名。 众人均想,以适对天志的了解,恐怕很多东西他只要说了,那就一定是对的,而且想要验证他也一定能拿出办法,只是不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不只是那些墨者好奇,连墨子自己也很好奇。 适却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其实最重要的几点,墨子已经说出来一项了,就是刚才说的那番话。 这是渔,而非鱼。 自己的鱼再多,如果没有人继承捕鱼术,那也是无意义的。而如果捕鱼术有人继承了,自己的鱼并不会改变,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自己捕获上来。 方法才是最重要的,结论反而是次要的,尤其是对这些被适寄予极大希望的墨者而言。 墨子刚才的那句玩笑,让适心中一动。 既然墨子说,高与矮就是早已定下的规矩,那直线、线段、角、圆难道不也是这样被定义之后才能讨论的吗? 《墨经》的精髓之处,就在于那些定义,而墨子本身也是这样思考的,这就是极好的开端。 只是,怎么把墨家的这些定义和道理,快速地传播出去呢?必须有一个庞大的随时关注墨者的群体才行,可是这个群体又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一开始就讲什么“一中同长即为圆”之类的东西,怕是并不能吸引多少人。 仔细考虑后,适终于愉快地决定做一次文抄公。 他提起笔,又道:“刚才的字,是先生写的。刚才的话,算不得字,我曾看过一篇雄文,今日就写下来,大家一同听听。” 说完,一挥而就,将从琢磨造纸开始就已经思索的那篇文章半抄、半重创作地写了出来。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他一边写,一边大声诵读荀子的名篇……至少前半段是荀子的名篇。 等到了“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之后,这一句话却放到了后面,接着这段话的又用了刘伯温的《说虎》,将善假于物这四个字着重论述了一番。 能抄的不多,后半段都是自己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文辞实在和前面没法比,但还是成功地把《劝学》名篇的主题思想带歪了。 禽滑厘听着适在那里诵读,当听到“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时,心道:“做此文者,应是儒家,但实想不出是哪一家之儒”。 等听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的时候,禽滑厘已经不去琢磨这是儒分六家中的哪一家了,而是紧跟在适的后面诵读着前文。 及至“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一句的时候,禽滑厘已经确信,此文必将名传天下,万众诵读。 大段的比喻、一气呵成;深奥的道理、现于常见。 禽滑厘心说,此文一出,单单是几句话,就足以在市井间传诵,更何况其中的道理。 然而等他听到变了位置的“善假于物也”时,脸色忽变。 就像是前面正在吃美味的炙肉,甚至于这句善假于物也算是最为肥美的部分,可这一口吃完,下面的东西顿时变成了毫无味道的白蜡。 若只是以后半段论,其实与大多数墨者的水平相差不多。但有了前面的雄文对照,顿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禽滑厘之前跟着诵读的激情全无,露出了几分可惜的神色。 等适全都念完后,一些文化水平稍低的墨者还沉浸其中,包括后半段的道理。 那些文化水平较高的、贵族出身的墨者们一个个都笑看着适。 墨子先赞道:“天下雄文!” 接着诽道:“仅限前半。” 墨子看了一眼神色古怪的禽滑厘,明白禽滑厘也听出了问题,便问道:“厘,你想说什么?” 禽滑厘笑道:“适啊适,你说你是听过后默诵出来的,实则话只说了一半。前半段是你听过的,默诵的。后面的……是你自己编造的吧?” “前半段一气呵成,后半段转折生硬,不流畅如水、不顺滑如脂。道理很好,而且很合我墨家的道理,可是文辞实在不美。只怕传出去,众人也只诵前半,不诵后半。” 适也从没说过是自己想的,连忙笑道:“我自己也感觉到了,所以还要请人修饰才行。前半段是唐汉先生偶尔所得,非是他写,而是一名中行氏之裔埋名所写。” 荀子据说是中行氏的后代,中行氏已被韩赵魏击败,逃散各地隐姓埋名也算正常,这个理由完全说得过去,也算是多少扬了扬还未出生的荀子的家族名声。 “后半段……确实是我自己编的。君子性非异,善假于物,我是借此展开,希望众人能学一些可以借于物、利于人的学问。所以说,虎之力于人不啻倍也,虎之食人不常见、虎之皮人常寝之……” 他解释了一番,众人脸上露出了明了之色。 不是他不想抄,也不是他觉得自己的水平能比荀子高。 而是后半段他真的没法抄,抄出来也不可能传播墨者的思想。 虽说荀子教出了韩非子和李斯这两位法家人物,可终究他是属于儒家的,后半段论述的大体还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 前半段谁都可以用,后半段是思想争端,墨者不能拿来用。 原文到“学习应该从哪里入手”的时候,荀子便说学习要从《尚书》、《礼经》、《乐经》等入手,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威仪的举止和符合礼仪的行动上”。 然后又从这里入手展开尊师、合礼法等问题。 适则将原本在前文的君子善假于物作为后半段的展开,着重论述了学习“善假于物”的学问是多么重要,从庶农工商等底层入手,一一举例说明学会这些东西的益处。 其实原篇也是如此,都是从劝学开始,变为劝“学什么”结束。 只不过这个学什么被适改动了,而且改动的毫无美感,适也只抄了上学时背诵的前半段。 像是禽滑厘这种出身的人听了,自然很容易听出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人写出的文章。 前半段如金玉,后半段如草絮。 泾渭分明地如此明显,多数墨者却更在意草絮一般的后半段。 这便是时代。 摘出去百家争鸣著书立说的时代,前半段足以名动天下。 但在各家争鸣的时代,后半段才是重点。 荀子的原篇也是一样,所以在时代之后,前半段依旧旷古传颂,那是因为说的是万世不易的道理,而后面关于理念的问题终究会有不合时宜的情况,也因而适在上学的时候没有学过后半段。 禽滑厘道:“后半段若稍加修饰,也不失为一篇好文。只是与前面的雄奇相比,终究不合。我是写不出这样的雄文的。” 他看了一眼墨子,说道:“先生,这文章极好。仅凭前半段必然传颂天下,若是后半段的道理也能够叫人记住,对传播墨者之义大有用处。还请先生亲自修改一番。” 墨子也是这样想的,笑道:“适做书秘,却不想我这巨子如今反倒要做书秘要做的事。我现在真正相信了,你之前说的什么亦余心之所善兮之类的话,都是你从别人那里学到的。” “本以为你只是谦逊,原来是你不说谎……哈哈哈,只此后半篇,展露无疑啊。” 众墨者都笑,适也笑,心说单从文辞上来说,只怕狗尾续貂这词都玷污了《劝学篇》。 可于这个百家将要争鸣的时代,后半段才是重中之重。 适心想,若是墨子亲自动手修改,虽说还是不如原篇,但是读起来肯定比自己写的那些要强。 想到这,适便道:“先生若是改完,便可以传遍天下。比如挖掘陷阱,总需要在陷阱中放入一些食物才能引诱想要捕获的野兽。这篇文,可以作为传播墨者之义的诱饵。” “先生,半年前我说在各大都邑办墨者掌管的麦粉铺、酒食肆,其实也是为这一天做准备。” “大都巨邑的人,未必都了解墨者,但是因为麦粉、豆食、烈酒等,可以先听到墨者之名。” “然后草帛传义,遣一墨者持草帛,在食铺中诵读这些文章,便会让更多的人传颂墨者。传颂的多了,就会有人想知道:墨者的义,到底是什么呢?” “想要知道,才能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墨者也会越来越多,墨者的义才能流传天下。” “未必一开始就要讲义,而是一开始先讲一些众人喜欢的文章、故事、传闻,借着草帛之利让市井之人一月不闻墨者之文便食不知味。待他们知味,再传道义。” “原本没有这样的时机,可现在时机已至。借食铺酒肆,用草帛书写,遣一二墨者时常送达。” “他们未必愿意直接听墨者的道理,可是先用这样的文章、奇闻、地理、天文之类的学术吸引他们。这是他们与我们所不能比的。在这些奇闻雄文中,悄悄掺杂墨者的道理,我们有草帛,别家是比不过我们的。” “别家只能靠师徒言传大义,而墨者有句读标点、有草帛书义、有辩术谨词、还有八笔贱字,无需再师徒言传,亦能做到上下同义、并无曲解。” 第九十七章 天子巡游始作传 适是个始终如一的人。 半年前他就曾提起过在大城巨邑广泛传播墨者之义的想法,那时候时机不成熟。 没钱、没机会、没有切入点、草帛没有做出、墨者还没有尝试过以文传义。 现在重新提及这件事,却避而不提书秘吏在组织管理这件事上的职责。 似乎只是单纯提起要趁这个机会大肆传播墨者之义,在别家还没有学会用纸之前先让墨者成为世间显学。 他既做出了《劝学》,又声明此文非自己所作,那么他想要的也就不是名声。 用一篇可以标榜千古的雄文,去做什么“诱饵”,众人都知道他想要钓的东西必然沉重无比。 于外,墨者是一个整体,所以要广播名声;于内,墨者是不同的个人,所以要想办法获取更多的权限。 墨子考虑了适的提议后,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是需要七悟害全部在场墨者大聚的时候才能做出决定。 由谁来负责这件事,也必须要到时候才能决定。 适对此并无意见。 墨子既然重视,也就意味着墨子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意味着这件事将要涉及到墨者内部的权责分配问题。 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权责分配。 对外宣传、让更广泛的人接触墨者这件事,由谁来掌握? 补充墨者之义、完成书面传承这件事,由谁来掌握? 那些隐藏着不被外人知道的墨者,谁有资格知晓?他们的名单又由谁来记录? 这都是些需要考虑的事。 墨子便让适先准备一些“新奇、怪异、能够吸引人”的故事或是传闻,亦或是如同《劝学》一样的雄文,一旦到时候做出了决定,便立刻可以实行。 他自己也需要花出半月时间,来修饰适写的后半段《劝学》,至少读起来能够抑扬顿挫,不至于出现众墨者读完之后哄然大笑都说这显然不是一人所作的情况。 墨者平日的事务,就全部交由禽滑厘代为处置,距离葵花开花还有一段时间,并不着急。 适领取了百张纸,闷在屋子内,琢磨着写些什么。 雄文他知道不少,可是此时能抄的不多。 先秦文章中,庄子的太逍遥,自己一篇《劝学》都抄不明白,更何况庄子的那些想象力都飞出天际的文章。 汉晋时代的文章,太浮华,花团锦簇,但却恰恰是先秦诸子看不上的文章。 再到后面的诗词,他记得倒多,可这时候抄出来毫无作用。 墨家的文章,则完全没有抄的必要。不是说不好,而是听起来完全像是理科课本:排成一行的全是各种定义,要么就是论文式的论证。 这东西绝对不可能吸引到大量的人。一篇《劝学》的前半篇可以引起市井轰动,一篇《墨经、经说》的杠杆原理和镜面反射定律肯定会把大多数人听得昏昏欲睡。 拿着毛笔和炭笔,感慨着这些笔锋锐利的先秦诸子的文辞,琢磨了两日,终于想到了两篇可以用来“篡改”的文章。 大喜之下,将纸分为两半,提笔写下了第一篇文章的名目。 《穆天子传》 他对《穆天子传》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天子八骏、见西王母、和盛姬的爱情这三件事。 但此时《穆天子传》并未成型,要到战国中期、稷下学宫兴起之后,才会完成这个故事。 所以他可以抡圆了胡诌附会,而这两件事正是他所擅长的。 每天写出来一些,就拿出来念给墨者听,不几日的功夫墨者们都沉迷进去。 他们没有见过正统的竹书纪年中的《穆天子传》,可是穆天子东征、西游、哭盛姬的故事却已经有所流传。 于是他们听到的穆天子西游的版本是这样的: 却说造父驾车,前往极西之国,其国名为埃及。 国有大河,自南流北,每年泛滥,淤泥铺地,河两岸皆膏腴之土,撒籽其间亩收三石。 埃国司星观天,井宿天狼起于地平时,河必泛滥,于是以井宿天狼为纪年,历法不与中原同。 其国车万乘、善射之士极多,其王号“法老”,意为羲和之孙,太阳之子。法老专管戎祀,不假他人。 法老乃学伏羲女娲事,兄妹通婚,不与外姓相配,是故子嗣多夭,长相奇特。 凡法老死,则以砖石为墓,高百丈,状如金。以秘药涂身,以致千年不腐,藏于陵寝。 其国有异兽,猫身而人面,传闻此异兽好吃人,吃人之前先问别人问题,如答不上便吃掉。后一人解开谜题,此异兽化为石雕,蹲伏于陵寝之前。 却说穆天子来到此国,见此地富庶,文化不与中原同,大为赞赏。他于中原是天子,这里却不属九州,埃国有心刁难,便以两题相问穆天子。 其一:何物幼时四条腿、长大后两条腿、老了后三条腿? 其二:何物早晨长、中午短、傍晚又长? 穆天子顷刻回答,其一为人、其二为影。 四座皆惊,均知传说中那猫身人面异兽凭此二题食人无数,竟不想东方之天子顷刻能答。 此时埃国之法老乃一女子,见穆天子思维敏捷相貌昳丽,又在席间多听了些九州趣闻、山川壮丽,心中懵懵。 此国亲贵又好御车而斗,赌注颇大。该国大司马见女法老似对穆天子有心动之意,心怀不满,回去后与人密商。 其隶属进言:明日可赌御车,那东方天子若输,定颜面扫地…… 大司马由是大喜,连夜准备,第二日便于国都之内邀天子赛车。 穆天子见此国风俗与九州不同,不便拒,于是乘车,以造父为御。 造父何等样人? 自小便学驾车,精通养马之术,曾于桃山三年,风餐露宿,入蛇蟠之川,闯虎穴之沟,终于获良马两匹,便是骅骝﹑绿耳。 且不提他,便是他的侄孙,也以养马有功得封秦地,何况与他。 他虽不知对方计谋,但一旦上车便专心致志。 一则造父御术高超,二则有赤骥﹑盗骊﹑白义﹑逾轮等九州名驹,对方如何能胜? 见不能胜,埃国大司马心生毒计,拈弓搭箭欲射穆天子。 穆天子时常涉猎,焉能不知?眼见对方拉弓,心道:“天子箭若射,便是宣战,此国距中原四万里,征伐不易,不可轻动。” 于是只做不知,待箭飞来,伸手一抄将箭捻在手中,还射回去,正中那人雕弓,从中断作两截…… 后女法老愈加心喜,多邀饮宴,其心可可,穆天子亦无心国政,多有好逑之心。 不料徐偃王反,淮夷大乱,造父劝谏,这才归国。 归国之前,女法老以诗相祝:“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穆天子如何不知其心思?可想到诸夏国政,只好回诗道:“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十年,将复而野。” 女法老无奈,相送至海边,泣涕唱道:“比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法老,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十年之约,君不可忘。” 不想徐偃王反,震动东方,三年方平,荆楚又乱,后作《吕刑》,天下为重,终究不能履十年之约。那女法老亦终身未嫁,传法老之位于其侄…… 等这故事讲完,第十五天也已经过去。 这是第十四天和十五天的故事,在之前还有穆天子从宗周出发,经过流沙、草原、两河流域等等一系列的故事。 取了与《左传》相似的传为名,实则像是起居注,仔细琢磨像是话本小说,但实际上却是一本西域地理文化简易介绍。 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事,适觉得市井人会喜欢这个“扬诸夏之威”的故事,然后便会广为流传。总有人会想要去亲眼看看书中描绘的那些地方。 此时虽无民族的概念,可是原始意义上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概念已经存在,并且广为流传,只不过上层都不怎么遵守就是了,该和犬戎合力欺负周天子的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是罪人。 里面的重要配角又是造父,乃是秦、赵的姓氏来源,想来这个故事也不会引起这几国的反感,说不准还可能流传到各国的宫廷之中,某位贵姬还要为穆天子与女法老的事落几滴泪也说不准。 竹简的珍贵,导致此时并没有话本小说的概念。 这篇篡改过的《穆天子传》足足有十七八页纸之多,如果换成竹简可能要几十斤,没有人会把珍贵的文字写成这么长只为在市井流传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配图。譬如骆驼、狮子、狮身人面像、金字塔、简易的地图等等,画的都不怎么好,可连同文字配在一起也算是破天荒了。 公造冶熟悉市井中人,听完这个故事后,便称赞道:“配上那篇《劝学》,再把这篇《穆天子传》分为十余次传出,恐怕明天北到燕、南到楚,市井间讨论的都是这两件事。墨者之名,必然大传天下,他们未必知道墨者之义,但想来好奇的多了,总会有人问。” 众人都认同、回味的时候,墨子一人在琢磨适写的第二本“纸质书”,很多字他不认得,要靠适每天去讲。 对于第二本书,他认为比第一本还要重要,但不知道该不该给墨者们看。 因为第二本书的名字叫《山海经》,而且是适篡改后、完全没有原本神异色彩的《山海经》。 第九十八章 山海远异终成经 墨子看到、听到的那本《山海经》,不像是那本被篡改的《穆天子传》一样是个连续的故事,而更像是一本地理志和小故事集。 之所以对这本书充满了犹豫,因为这本书中,完全就是按照适所谓的几重乐土的说法划分的海外诸国的情况,而且里面的很多东西有些骇人听闻、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 饶是墨子见多识广,对于这本书也只能犹豫不决、难下决心。 他知道这本书恐怕就是适跟随两位隐士学习时听说记录的,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鞋匠之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本书中介绍的海外诸国的情况,应该就是对的。虽然他没有见过,可是编造不可能编造的如此完美,经得起推敲。 最开始,适知道墨子善于守城,所以先讲了《大荒西经》中名为特洛伊守城战的故事。 从一个绝美女子的归属权开始,到木马计破城结束。 墨子听完后,评价道:“若论守城,我是肯定比你说的这位普里阿摩斯要强。但凡守城,守城门的人都不能携带斧子锥子,难道看到古怪的木马还能往城内拉吗?” 适附和几句,又说起温泉关之战,略微夸张听得墨子也是心驰神往,心道:“若以夷狄诸夏论,这也算是义战了,若我带着三百墨者外加数千联军,倒也可以支撑数日。如今既有适弄出的发火之药,怕是月余亦可守。” 不过他也不服输,听适说起因为带路农民绕后的事,便评价道:“我于守城‘号令’和‘杂守’中就已说过,关城百步之外的草木全部焚烧、十里之类的农人全部强制带回城内编成什伍,此时万万不能心软,此时心软将来便会痛惜十倍……这样才会减少敌人买通熟悉本地人的机会。” 适连声答应,便借着由头,讲起来海外诸国。按照他把社会形态谶为乐土的说法,一一展开。 墨子也用自己的理解来听适的讲诉,对照着适大致勾勒出的欧亚地图,想象着万里之外的诸国场景,听着他们的故事和起源。 四年一届的希腊停战的古典奥运会、国人参政的雅典、集体奴隶制的斯巴达、****的埃及、佛教和耆那教以及种姓制都已出现的古印度、盛极一时已经衰败的波斯…… 这些海外诸国让墨子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他理解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变相的晋楚争霸,但不妨碍他来推断适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编造的。 适把一切都推给了那两位隐士,墨子也没有多问,回味着适说的那些海外国家和那些奇怪的风俗信仰,深深震撼。 如果只是震撼,他不会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适在这本篡改的《山海经》的最后,做了一个推测。 这个推测很完美,完美到可以解释月食、日食、星辰转动、春夏秋冬、荧惑守心等所谓天命的天象。 但这个推测太大胆,大胆到常人难以接受,因为适在《山海经》的最后,说脚下的大地……是个球。 那些常人看不懂的黄道、赤道、转轴倾角等东西,墨子可以看得懂,所以疑惑的也就更深。 在适给众墨者讲完《穆天子传》后的某一天,墨子用木头做了两个圆球,用灯烛作为太阳,按照适的理论用手模拟着日食、月食、春夏秋冬的产生,然后把适叫了过去。 适明白墨子叫自己来是要问什么,这些东西如果墨子都不能接受,恐怕天底下的人能接受的就更少了。 进去后,墨子正盯着那两个木球,忽然说道:“那日你说影不徙之事,我说以验为先。这可以算作一个辩题吗?” 适答道:“可以。这可以作为一个辩题,传播天下,邀天下名士相辩。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会用事实说服他们。” 墨子笑道:“难啊。你可以解释没有天命,这我很高兴。按你所说的春夏秋冬来看,如果我一直往北,就会有地方夏日白昼无夜、冬日阴暗无日?” 适看着墨子手中那个倾斜的木球和做“太阳”的灯烛,心下敬佩,点头道:“是这样的。” 墨子叹息道:“如果真是这样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这倒不难,如果真的震动了天下,大可以派人前往极北之地。” 适以为墨子是支持自己的,却不想墨子的最后一句话,让适彻底怔住了。 “你跟随两位隐士,学了许多。尚贤、兼爱、非攻、行义、合天志……这些我都看在眼中。可我很少听你说起鬼神之事。你在这本《山海经》中描诉了一个极大的天下,而那些国度并不祭祀这里的鬼神、他们祭祀的鬼神也不是我们所知晓的。所以可以推知,世上并无鬼神事,是这样的吗?” 适知道墨者信鬼神之说,听到墨子这样问,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实在没想到墨子的推理能够推出自己心中都没自觉的心思,如果天下不是这么大而是那么大,那么这里祭祀的鬼神管辖的是整个天下吗?如果不是,那些不祭祀这里鬼神的国度,又为什么可以胜利或是失败呢? 墨子看适不答,再次叹息一声,说道:“我曾说:人们做出了淫暴、寇乱、盗贼之事,还拿着兵器、毒药、水火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抢夺别人的车马衣裘以为自己谋利。是因为对鬼神之事不察。” “所以我说,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 “我以为,如果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有鬼神盯着,那么他就会做好事行义举,而不是去做坏事、为祸乱。所以哪怕深山之中,也不可以不谨慎,我以为这是天下安定的办法之一。” “人,是不是应该敬畏一些不可知之物呢?如果无所畏惧……难道是好事吗?” “你可以解释脚下的大地与不可琢磨的月亮,却对鬼神一字不提,所以你并不信鬼神,是这样吗?” 适想了想,回道:“先生,您认为鬼神存在,难道不也是为了天下大治吗?如果天下大治和鬼神存在这两件事,您只能选一样,您选哪一样呢?” 墨子笑道:“你不必这样问我,我没有质疑你做墨者的资格,怀疑鬼神存在的墨者极多,但不行义的墨者没有。孰轻孰重,我分得清。我只是以为,那两位隐士总会知道一些,以解我心头之惑。” 适试探着问道:“您真的疑惑吗?” 墨子回道:“如果王公贵族们相信鬼神存在,是不是就不会有不义之战了呢?我说的天志,和你说的天志,有时候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你说的很有道理,也算是一种天志。我说给王公贵族们听得天志,是:天喜欢人们爱人、不喜欢不义之战、希望人们彼此相爱、希望人们不因为血统高低而分出等级……” “如果没有这样的天志、如果没有鬼神……在你成为墨者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拿什么来约束这些王公贵族,让他们做行义的、有益于天下的事。” 适已经咂摸出了一丝味道,自己加入墨者之前,正是墨子重病导致鬼神之说被怀疑的时候。 墨子说他加入之前,他想不通怎么圆满自己的理念来约束王公贵族,并且着重地提到适没有成为墨者前。 墨子想不出一个理由让王公贵族可以愉快地接受人人平等相互兼爱的道理,所以想借助鬼神,并告诉他们这是上天喜欢的。 但事实上,适很清楚,想让王公贵族接受人人平等的道理,除了把他们打的不得不接受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愉快”接受的办法。 不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可能愉快,也不可能不流血,古今中外,概莫能是。 再一个,墨子的鬼神之说也不可能盛行,因为他没解决“到哪去”的问题。 没有天堂地狱,一切都是现世报,这太容易被证明不存在了,也太容易被质疑了。 天堂地狱则不同,现世你无法证明不存在,可墨子的鬼神之说却极为提倡现世报。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问题是那些不义之战的王公贵族们活的好好的,那些真正相信的则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别说王公贵族了,就是弟子多数都不信。如今留下的行义的,几乎没有认为鬼神喜欢人行义才行义的。 适觉得,此时倒是可以适当地摊牌,反问道:“先生,律法难道不能起到一样的作用吗?如果定出规矩,杀无辜者死,那么难道律法不是起到了您说的鬼神惩罚一样的作用吗?” 墨子反问:“律法能实行吗?就算可以加诸于百姓,那么发动不义之战的王公贵族,他们到底算不算杀戮无辜呢?谁来约束他们?” 他双眼盯着适,他觉得适知道,上次说起的约天下之剑虽然让他心动,但他多年观人的感觉能够感觉出,适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或者说约天下之剑也只是说了一半。 “适,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可我做不到仲尼那样从心所欲不逾矩,因为我从我的心,可我的心不是天下如今的矩。你所说的约天下之剑,真的可以铸就吗?你给我讲的那些海外诸国,政治各不相同,却都各有弊端,却唯独少了一样。” “难道就没有一国是笃信鬼神存在、全知全能、相信只要你做了错事就会降下惩罚的吗?” 适看着墨子,想到那些后世才会有的诸国,很郑重地答道:“先生,是有这样的国的,但没有用。这是以验为先了,这样的国您不知道,我却真的知道。” 说完他又郑重地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道:“那样的国,并没有大治。相反,祭司敛财、专权,因为最不信鬼神的往往是祭司巫觋。” 墨子第一次听适如此郑重地回答,长叹一声,许久无语。 适又问道:“还有这里的淫祀事,先生到底是不信祝融的存在呢?还是不信那些巫祝呢?如果先生只是不信巫祝,那么先生难道和鬼神有所沟通所以才知道鬼神喜欢什么样的祭祀吗?” 墨子不答,将那册已经钉装过的《山海经》递给适,适不敢接。 不知道这是说自己与巨子意见不合请离开的意思?还是说这本书可以用墨者的名义传播天下的意思。 墨子叹了口气,也第一次用极为郑重的语气说道:“沛地行义,是你说的约天下之剑的开端。我希望能够看到一个大治的沛,也希望看到一个能惩罚不义的沛。” 适回道:“沛剑太小,无法约天下。” “只要能约沛地官吏、大族,便能推出将来天下人可约天下。一群如你一般无所畏惧、毫无敬畏的人,是好?是坏?德行源于什么?一群无所畏惧的人难道不会天下混乱吗?鬼神之说难道不是有助于维护天下秩序、约束众人道德的吗?” 墨子自问不答,许久才道:“这书你念给他们听吧。我只问,你所说的乐土,所有的乐土,都不需要每个人的自我德行吗?” 适坚定地点头,回道:“道德是影,乐土是物。乐土变、影必变。曾经的德,不会是今后的德。所以鬼神的喜好是无用的,若天下有千万相信众人皆天之臣平等的墨者,王公贵族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最终都会信。因为不信的都死了。” 墨子问:“如果没有鬼神说人人应该平等、如果没有天帝的天志是喜好人人平等的,那人的平等又从何说起让人相信呢?因为现在很少有人相信人是平等的啊,那又怎么会有千万墨者呢?” 适笑道:“先生想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来论证,但如果先生想一个更难一些的理由就不能论证了吗?” “一个不需要鬼神喜好这样的理由,而是单纯的以物、辩、劳作、天下等等来论证人的平等,约法君王的重要性,君臣氓通约合契的权力来源……这不是更难让人反驳吗?这不是更容易叫人相信吗?这不是更容易千载不倒吗?” 墨子闻言微笑,问道:“你会吗?” “未可知。这是影,需要物变,世人才能理解。所以还是要先利天下、多做利天下之物,还要让天下思辨、百家争鸣,让更多的人有机会认字、用草帛、听讲学。” 墨子又问:“世人难解,我能先于他们理解吗?” 适考虑了一下墨子除了鬼神之外的思想,点头道:“您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等秋季的事一了,你先说给我听。” 适领命,拿着那本《山海经》退出,只留下墨子一人在屋内,对这那两个木球沉思。 第九十九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一) 秋季对墨者而言,是个很重要的季节。 很多事都亟待秋季那件事结束后,墨者大聚的时候解决。 但对于秋季的那件事,墨者们并不担忧。 如果不是适说服众人,要等到楚人伐宋的时机再做激烈变革,墨者现在就会采用极为激进的手段。 小小沛邑的那些阻碍对聚齐的墨者而言毫无威慑,他们在意的只是沛邑之外的力量。 秋天来临之前。 沛邑各地种植的葵花籽已经出现了花骨朵,那些种植的奇怪作物也已经舒展开曼妙的身躯露出诱人的果实。 商丘赶来了一批墨者,带着亲近墨者之义的三十多名工匠会成员,在七月份抵达了沛邑。 除了带来一些木器工具外,还带来了二百套守城战用的皮甲。 这些原本是积存在商丘的墨者作坊中的,如今全都被带了过来。 转运到齐国的烈酒最先换成了牛马,驱赶着来到了沛邑。巫马博等人在三晋购买的牛马也已经在途中。 没有参加上次墨者大聚的齐、鲁、卫等地的墨者,这一次全部在八月份之前齐聚沛邑,逾期不至者全部按退出墨者处置。 和之前墨者齐聚不同,这一次墨者有了些钱,会给予那些前来大聚的墨者们一小笔钱用以家用,或是传授家人磨豆浆、制麦粉的办法,以手工业支撑家庭的开销。 沛邑之外的村社中,那些深入到村社中的墨者,用着类似于适在商丘村社的手段、用着更为丰富的资源、用着他们作为墨者的兼爱之心,借助上一次巫祝之事适装神弄鬼取得了众人信任,逐渐篡夺了村社自治权力的中心地位。 每个村社是不同的,每个人也用着自己不同的方式。 譬如那个临走前被适询问“饼”字的骨匠,他深入到村社之中的起步,要比适在商丘容易的多。 最起码,他来到村社的时候,手中带着钱,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就能饿不死。 不久后,墨者们用独轮车或是双辕马车送来了盐,骨匠便按照之前约好的说辞,将村社众人五户十户地编在一起,深入到各家之中只说查看各家人口。 送盐离开的墨者将独轮的墨车留下,骨匠便用这辆墨车开始了自己的“行微义、聚人心”的生涯。 或是谁家的农具坏了,他用自己一手极好的磨骨术做个新的农具;或是谁家需要修缮房屋,他用墨车帮着推送泥土;或是谁家孤寡难以生存,他便送一些食物。 学着适的样子,晚上讲讲故事聚集众人来听;种种那些奇怪的种子,讲讲天志乐土;将自己学会的二百个字,分享出最简单的十几个教给那些孩子。 厕所是要挖的,原本只是为了不生病和干净。墨者守城术中,对厕所本来也很看重,那些犯罪的不足以杀头的,都要去打扫厕所以示惩罚。 但是随着某天沛泽中的一生巨响,厕所已经不只是堆肥和干净的作用,成了深入村社的墨者第一项有目的性、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好在之前巫祝事件中,墨者的身份篡夺了村社对巫祝的信任,加上芦花等人穿梭在各个村社给那些村民看一些能治疗的疾病,挖厕所这件事很快就完成了。 骨匠遵照巨子的命令,在村社中绝口不提祭祀的事,只是谈将来的生活、那些改变生活的种子、墨者的义这些粗浅易懂的事物。 “墨者是群好人。” 这大抵就是村社对墨者的评价。 “墨者想要让众人在世间建成乐土。” 这大抵就是村社对墨者目的的认知。 但是过程,没人知道。 墨者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或者说那些种子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这种希望,随着各个村社墨者做的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天天转化为信任。 很微小的事,可是没有人这样做过。 这是个给士兵吸允脓疮都会以命相赠的年代,也是个一杯酒就能让人承诺杀人的年代。 于是这样微小的事,成就了墨者在村社的名。 村社的人经常去看看骨匠种的那些作物,听他说起这些作物的奇妙,也仔细观看着那几株第一次在这里生长的向日葵,盼望着有一天金乌能栖于其上。 向日葵开出花骨朵的某天,骨匠正在自己的小草屋中拿着木棍练字,一辆双辕马车从远处驶来。 骨匠放下木棍,心说又有什么事? 迎出去后,那名赶车的墨者先是拿出了三张纸,笑道:“这便是草帛,先生说深入村社的墨者每人三张,回去后再有三张。可以写字。” 骨匠双手接过轻薄的纸,仔细放好,那名赶车的墨者又拿出了一枚黑黝黝的竹片,让骨匠验过之后道:“巨子有令,各村社准备干草。” 说完拿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骨匠认不全,但却认得下面巨子的印信,喜上眉梢道:“牛马快到了?” “想来也差不多了。” 骨匠拍手大喜,说道:“极好!有牛马,这些人便会更加相信。只是村社众多,没有配套的犁铧如何办?” 传信那人笑道:“这就不是你要管的事了。工匠会那边来了不少木匠,辩五十四也从楚地回来了,公输班的弟子已经在途中。若论木匠,天下已经找不出比这里更优秀的地方了。” 说笑后,传信那人又道:“巨子说,准备干草这件事,非同小可。这么多牛马,如果不提前准备,冬季饿死一匹就少一匹。” 骨匠点头,接令。传信的墨者悄声道:“适说了,最多半月,各地的葵花都会开放。这一次巫祝事要解决,就在八月十五,到时候由你们知会各村社,八月十五齐聚。各村社的人墨者,必须在八月初十之前回沛邑一次,一是回报干草准备、二是各村社情况、三还有些细节要商量好。万余人相聚,需要控制局面。” 送信墨者仔细叮嘱道:“每个墨者控制的村社,选出那些心向墨者、被墨者治愈过、笃信乐土、平日闲聊最有不忿气、家贫无盐而受过盐的年轻人,在八月初十之前一并前往沛邑。” 骨匠一一记下,送信的墨者放下一袋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赶着车自行离开。 骨匠离开自己的小屋,在外面随意喊了一个平日跟自己学字、学诗、学磨骨的孩子,说道:“你去告诉村社人一声,今晚上都来这里聚一下,有事商量。能来的都来。” 孩子撒腿便跑,到傍晚的时候,村社的绝大多数人都到齐了,男女老少齐全。 不少人嘀咕着那株葵花马上要开花了,也有人说起前几天亲眼见到的从地里挖出来的鬼指和地瓜…… 骨匠坐在那,开口道:“有个事要请大家做一下。” 众人纷纷道:“说便是。你们墨者总是行义,不会做错的。” 骨匠道:“下午巨子有令,此时正是割草晒草的季节。这几日天好,各个村社最好提前准备一些干草。” 话音刚落,村社人便兴奋地喊道:“这难道就是你们墨者说的,要租借给我们的牛马?” 这种话骨匠不敢说早了,一直到牛马的消息定下来之后才说给了村社人听。 一来墨者守信并不狂言,而来骨匠在村社中已有信任,早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村社人就已经振奋过一次,这一次竟直接说道准备干草的事,众人哪里还坐得住? 一个个高声呼喊,想着乐土中说起的犁铧、一人一天耕十余亩地的顺快,想着墨者说起的已经尝试成功的宿麦,再加上那些古怪而高产的作物、发酵后淤积的粪肥,对于墨者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骨匠只是希望众人听他说完,很随意地学着适的模样压了压手,不想整个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几个没有注意到还在那高声呼喊的人也被人拉住了衣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够有这样的威望,冲着那些期待着好生活而安静无比的村社村民道:“巨子的意思呢,牛马不是很多,墨者钱财有限,所以……嗯,五户或是十户相助,共用一匹。租借的话,牛马终究是我们的,所以按照五年付清,半途生了驹子算我们的。” 村社众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如今借贷的利钱极高,这墨者似乎根本不在乎利钱。 他们还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是行义,但他们觉得这就是行义。 也有人冷静下来问道:“五年偿还,怕是也难啊。” 骨匠道:“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到时候会有墨者来指导你们种植,种什么墨者来收,你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们吗?我们说五年,那就是说五年后你们不但能有自己的牛马,日子过得还要比现在好,要不然我们行的什么义?利的什么天下?可有一样,若是你们不听,非要自己来,五年后还不上那便要收回了。” 众人均道:“愚笨痴傻之人才不听墨者的。” 骨匠见众人气势正盛,便道:“那就这样,按照之前编好的什伍,趁着天好,去割草吧。只有一样,割的不够的,今年是不能领取牛马的,不然也要饿死。记住,这不是为公室军赋割草,是为你们自己割,都加把劲儿,别等到天阴下雨。” 有人忍不住问道:“你们那个墨觋,不是有祝融之血金乌之翼吗?难道他还不能够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再说,你说若是知晓了天志,是可以知道因何下雨的,难道这并不能知晓吗?” 骨匠微笑,回道:“待到金乌栖,自然知晓。先忙割草事。” 第一百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二) 随着那一天传信的墨者将消息传到,那些有墨者深入的村社都开始忙着割草,比起此时征召军队的传播速度还要迅捷。 天气越来越热,众人为了自己的利并不惧热,干的热火朝天。 以利导人,这是墨者做事的根基。 成片的草被割倒,按照墨者的要求等晒干后打成捆、或是用牛车拉回去做成垛来防雨储存。 如何打捆、如何成垛,传信的墨者都会一一指导,力求不要出现被雨水打湿发霉的情况。 劳作的人带着简单的饭,除非是下大雨,否则并不回去。 各村社的墨者都随墨子学过守城术,《号令》与《杂守》中,对于守城的安排一样可以用在分配做事上。 做饭的、送水的、打捆的、摊晒的……按照在村社中对每个人性格、力气、家庭成员的了解,做出适合的决定,这是《号令》篇中守城必须的技术。 这些墨者单人来守三里之城或许不能,但用来安排一个小小丘甸村社的工作,却是大材小用。 这样的分配方式是之前没有过的,效率也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这种劳作的疲惫也因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而冲淡,若是属吏田俊之类的看到,非要惊叹于这些懒惰农人劳作的速度。 割倒的青草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清香,弥漫在沛邑外围的村社中。 骨匠带着一群人正忙着打捆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个孩子的叫喊,那些忙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手支起凉棚看着远处奔跑的孩童。 “出了什么事?” 众人以为村社出了事,心头不安,心说难道是谁家着了火? 这可不是小事,如今屋顶都是茅草,一旦着火整个村社就完了。 如今墨者深入村社,将村社中的人召集在一起,一同制定了村社都能接受和参与的简单自治法令,谁家的房屋着了火可都是要追究责任的。 惩罚不消说,将来可能还要为同伍的人多付赎买牛马的粮食。众人心中惴惴,却在劳作的快感和平日的信服中忘了那件他们曾魂牵梦绕的事。 待那孩子又跑近了,终于听清了孩子呼哧带喘地声音说的是什么。 “开花了!开花了!真有一个太阳落在上面!”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过了一阵才有人明悟,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身穿红袍的墨觋弹指之后说的那番话:金乌栖! 孩子不会说谎,看来村社的那几株植物真的引来了什么异象? 骨匠知道这只是一朵向阳的、看着像是太阳的花。可村社的人却不知道,叫嚷着、兴奋着、拉着骨匠的手,让他一同回村社看看。 ………… 某个村社的花开了,便意味着别的村社的葵花或者已经开了,或者将要开了。 那一句谶语终于要到兑现的时候。 这一句谶语,对于沛邑城内的手工业者而言,意义不大。 他们不参加这样的祭祀,也不看重这样的祭祀,但他们还是和这些很少深入沛邑的墨者产生了种种联系。 墨者很古怪。 他们来到沛邑后,手拿着宋公和司城的契令,却不去管辖任何事。 收税、敛赋、清查私田、整理田洫这些,全都不管,至少现在不管,顺其自然。 甚至大部分墨者都住在城外的草房中,并不在城中居住,只是偶尔会入城。 即便只是偶尔入城,作为手工业者众多的墨者组织,还是很快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吸引了沛邑的私营手工业者。 木匠们看到了名为墨车的独轮车、双辕的马车、城边取水墨者“行义”安装的桔槔,便知道那些传闻不是假的,这位年已七十的墨翟确是木匠国手,即便弟子也有这样的才能。 这种新奇之后不久,几名墨者在城内开了一个豆腐店、一个麦粉铺,顺便还传授了这些技巧给城中别人,各占一角互不影响。 再后来,就如同商丘一样,免费使用的墨车、工匠会、公用的麦粉磨坊、用黄豆换取豆油的店铺…… 种种奇怪的、曾经没有的事物开始在沛邑城内出现,占据着城市的西南角,那里逐渐从一处偏僻地成为了沛邑市井人物聚集的地方。 每每到了晚上,馋嘴的会过来用钱或是黄豆换些豆腐;弄到好鱼的会来讨几根香菜熬煮鱼汤;谁家积存了麦子便来这里磨成粉,跟着这里的墨者学学麦粉做食物;傍晚时候便过来听人讲故事。 参与到工匠会的人,共同出钱在城邑的西南角修建了一家专门雇工劳作的油铺,压榨黄豆,这些油不止在沛邑销售,有时候也有商人带回到陶邑、商丘、彭城等地。 原本只是牛马带着眼罩转动的磨盘,也在不久前换成了河边的水力磨坊,每天磨的麦粉数量更多,只不过暂时没有那么多麦子。 在这里照应这些产业的,是两名墨者,沛邑的人觉得那个个子很高、面带伤疤的人一定是头目。 这两人都很有市井味,为人做事真是没的说,谁有什么事只要对方能做的便能帮忙。 偶尔有人殴斗,这两个人也会出面制止。原本只是讲道理,后来有一次道理没讲成,那人便将两人全都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极为特殊的时候,这两人也会邀请一些脾气相投的人喝酒,喝的都是市井之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酒。既清、且烈的上品,一杯便醉。 需要出手阔绰的时候,这两人也毫不含糊。谁家急用钱,只要问清楚了,出手便是从不要利钱,看似就是一群爽快的游侠儿。 这两人从来不谈那场让沛邑惊动的祭祀,仿佛和他们毫无关系一样,只是偶尔有人问起的时候,便说到时自见分晓。 到七月份的时候,加入工匠会的沛邑手工业者们基本都在互助得利的情况下完成了今年的军赋,听的故事也听了很多,终于有人开始问起一些事。 比如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 比如墨者的义到底是什么样的? 比如我们可以成为墨者吗? 比如你们可以教我们写字吗? 这样或是那样的请求问出之后,两人一般都不会直接回答,哪怕是在酒后也不回答,而是非要等到第二天才回答。 往往到了第二天,便会有墨者从城外赶来,专门负责解答、或是解决这些问题。 脸上有疤痕的人解释道:“这叫……术业有专攻。我们的人是这样说的,每个人做不同的事。他们解答你们的疑惑比我和骆猾厘要强的多。” 从那几次询问之后,晚上讲的故事,也逐渐变成了墨者的道与义。来讲学的人,拿着一张在沛邑人看来古怪的“帛”,上面写满了字,就按照上面的字来讲,很通俗也很易懂,却总能引来众人的拍手叫好。 最开始,只是讲一些粗浅的道理。 比如某一天,一名揣着名为“讲义”的“草帛”,讲起了一个字。 权字。 不是权力的权,而是权衡的权。 “子墨子曰: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其所取者,人之所执也。遇盗人,而断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盗人,害也。” 讲义的人,写出了权衡的权字,解释道:“子墨子说,在所做的事体中,衡量它的轻重叫做‘权’。” “权,并不是对的,也不就是错的。” “权,是正当的,是辩证的,是矛盾的。” “砍断手指以保存手腕,那是在利中选取大的,在害中选取小的。” “在害中选取小的,并不是取害,这是取利。” “遇上强盗,砍断手指以免杀身之祸,这是利;遇上强盗,这是害。这种利与害,是辩证且相对的。” 这样简单的道理,却在市井之中引起了轰动,人们思索着墨者说的这些话,越发觉得玄妙。 权,不是对的,也不是错的。一个简单而又不失哲理的阐释,开始了墨者讲义的第一课,教会的是这些市井之人辩证地去看待问题。 这是子墨子的原话,子墨子也称赞过适最能理解这段话,所以讲义的一部分内容自然是书秘适编写的。这算是最简单的对立统一规律。 从这一次讲义开始,逐渐的,这些市井手工业者开始听到一些墨子在各国行义、周游、游历的故事。 又到某一天,一名墨者讲义者讲完了一个故事后,这些人陷入了思索。 “子墨子当年南游楚国,楚王不愿见,就派穆贺去见。穆贺听了子墨子的主张后,说:‘你的主张确实好啊,但您不是贵族,恐怕王公们会因为您是个普通百姓而不采用啊’。子墨子则反问:‘如果一把草根可以治病,百姓吃了会好、天子吃了也会好,难道天子会因为这是草根或者这是百姓吃的而不服用吗?既然是这样,那么王公贵族就不应该从百姓手中征收赋税,来酿造美酒祭祀天帝,因为这不是他们种植的,而是百姓种植的啊,天帝肯定会因为这是百姓种植的而嫌弃的!’” 这个故事讲完,立刻有人不屑地嘀咕道:“何止不是他们种植的,难道酿酒这种事还不是我们这些庶农工商来做吗?真要是嫌弃我们,大可以不吃我们种植的食物、不用我们制造的器物、不喝我们酿造的酒水!” “就是!” “不稼不穑,却谷米丰登。凭什么?” “这就不对!要不说墨子的主张是对的,就该尚贤平等。” “你们墨者不是有什么乐土之说吗?倒是说给我们听听啊。” 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市井之民,讲义的墨者收好自己的草帛,笑道:“今日就说到这,日后咱们再慢慢讲。过几日工匠会的人会从商丘赶来几人,他们会来传授你们制作一样新农具,到时候咱们边做事边慢慢谈……” 就这样,这些墨者慢慢在沛邑的手工业者中扎下了根,靠着工匠会和集资合营的榨油作坊和公共磨坊,从利上捆绑着众人,又开始慢慢地灌输着墨者的义。 到这些工匠们逐渐开始了解之前认为神秘兮兮的墨者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沛邑。 八月初的某天,沛邑外的葵花也已经绽放的时候,沛邑的两名墨者请了很多的手工业者饮酒。 酒不多,菜是盐煮豆,招待他们的是个少见的女墨者,扎着一条古怪却可爱的白布围裙。 席间,骆猾厘似乎喝多了,喝醉了,口舌不清地说道:“看着吧!金乌将栖。那些巫祝都该死,都是骗人钱财的、淫人女儿的。等到金乌栖时,便要在众人面前揭穿他们,让他们死于万众眼前……什么祝融血,那是奇毒,那些巫祝早就死了,他们还以为真的能……” 第一零一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三) 骆猾厘“喝醉”了胡言乱语的时候。 沛邑城外,墨者聚集的地方,从各地赶来的墨者们正在领取皮甲、手弩、短剑。 领取之后,便穿戴整齐,一如当年守城时的模样。 适也穿戴了一身不怎么合身的皮甲,领取了一支手弩,跪坐在第二排。 墨子在众墨者的前面,墨者聚集村落的外面已经有墨者领着狗在守卫。 “谣言一起,那些巫祝必然心惊。如今巫祝祭祀的信任均在我们这里,这些巫祝无计可施,只能求助于当地的大族。可能会做两件事。” “一,逃走。二,拼死一搏,想杀灭我们墨者。” “墨者的名声只在大城、巨邑流传,这里的人未必知道我们有多大的本事。” “若他们拼死一搏,理在我们,就趁今夜杀个干净。待八月十五乡民大聚,自然推广新政。数百墨者,小小沛邑,无需原本的那些小吏令属,一样可以运转。辩五十四和孟胜从楚地传来消息,楚人对于宋公背楚的行为极为震怒,想来商丘那些肉食者无力管辖此地,都在想着如何争权夺利、借他国之力。三晋入齐长城,分晋已成定局,宋之肉食者均在为亲晋、亲楚而斗,并无人想强国富民之策,那便我们来!” “若他们逃走,便证明那些大族暂时不敢动我们。就先从巫祝入手。封锁道路,任何逃走的全都抓回来,待乡民大聚时,让他们自承敛财**事。此时不比半年前,我们抓人乡民必会支持,届时一举斩断这些巫祝的根基,用以天雷之刑,震慑人心,使沛地再无淫祀事。” “今夜之事,什伍分组,各去书秘吏那领取文书任务。” 墨子吩咐完,又将各种情况和具体的任务分配下去,这一次如果可以杀人,那就是顺应民心。一如守城时用酷刑一样,是为了守住城减少损失。 众墨者齐声称喏,傍晚霞光,红黑色的皮甲和闪亮的剑光如此耀眼,这是适第一次见到墨者真正准备杀人。 上一次在商丘村社,虽然墨者也集体行动,但想必当时不管墨子还是禽滑厘,恐怕都没把一个小小的贵族看在眼中。 可这里不是商丘,墨者杀人的名声不够大,所以只好先借用这些巫祝的头,为那场祭祀一举夺取沛邑之外村社的控制权做些准备。 适也领命起身,按照墨子的要求,提前书写好了各什伍要做的事。 如果是对方拼死一搏来攻,墨者不惧,小小沛邑最多聚集千余人,而墨者这边有三百多放到任意一国都可算精锐的甲士。 所要准备的,只是万一那些巫祝逃走,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回来。一则是巫祝这些年积累的钱财,正好可以还给乡民;二来抓回来也好让乡民知道他们敛财**的无耻。 半年前初来乍到,轻易动手会招致不信任。 可墨子已经听说了各村社反馈的情况,对墨者的势力来说,不需要这些人支持,只需要这些人不反对就敢动手。 况且千载难逢的时机已经确定,楚王正在与各县公、公族商议攻宋的事,商丘那边也已传来消息,整个宋国的权贵都在忙着站队。那首不知谁人所作的童谣正在发酵,而且愈演愈烈,一场政变就要围绕着亲楚还是亲晋展开。 适也曾进言过,说此时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机会,最好等到楚人正式出兵的时候。 墨子也知道。 所以墨者不会主动动手,如果巫祝逃走,便证明本地大族放弃了巫祝,这叫断腕和断指,害中取利;但如果这些大族不知死活要选择在乡民大聚之前动手,那也不能等死。 如不在乡民大聚前动手,墨子相信他们已经再无动手的机会了。 这也无奈。如果是在商丘陶邑之类的大城,这样的小贵族是不敢和墨者动手的;可偏偏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怎么知道墨者也杀人,就怕万一他们起了杀心,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真要是在被老虎吃过许多头的牛群中的牛反而简单了。 等任务分派完毕后,数百墨者寂静无声地跪坐在地,一言不发,静待着从沛邑城内传来的消息。 ………… 骆猾厘的狂言很快传到了沛邑居住的巫祝信众那里。 巫祝此时的头目彻底崩溃了,他在那天看到民意汹汹后就知道大势已去,所以他希望相信墨者只是想破除人祭的事。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 可哪里想到,这些墨者竟然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看着房间内停放的三十多口从墨者那里笑着用钱换回的木匣、想着之前七人一组围着这些木匣唱跳祝舞,脸色变得惨白。 这三十多人回来后,确确实实呕吐出了带着荧光的、仿佛随侯珠一样光泽的食物。 当夜有人干渴难忍、有人腹痛打滚、还有人呕血不止,可墨者只说这是烈火焚魂,并无大碍。 不过三天,全都“梦游神境”了,墨者便送来了几口木匣,帮着装了进去,还收了不少的钱。 等到略微发臭的时候,墨者又派人来说这也正常。 世人岂能轻易与鬼神交游?鬼神餐风饮露、世人却食五谷,这些臭味是排除体内污垢,用不多久便可纯净如婴…… 这些古怪的“修炼”理论放在此时,便是无上大道,这些巫祝哪里听过?顿觉高大,又一想颇有道理竟是难以反驳。 于是七人一组,穿着红衣,围着这些木匣唱跳,只为等到金乌栖时,那墨觋再用巫术将这些人召回,从此之后便也能有“不惧油炸、弹指成火”的本事。 可如今再一听那醉酒墨者的话,这些墨者分明是要将他们杀的一个不留。 上次不动手,怕是担心民心不服,这一次民心已聚,再无忧虑! 几个巫祝急忙起开一口木匣,令人作呕的尸臭扑面而来,里面的人早已腐烂,哪里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模样? 领头的巫祝一屁股坐在地上,旁的巫祝则跪地干呕,女巫男觋哭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办。 “和那些墨者死斗吧!都已经这样了,一旦民众齐聚,他们当众说明,民意汹汹,我们哪里还能活下来?这些墨者说要杀我们,那便是要真杀的!上次杀人杀得满面笑容,我们还要感谢,这一次恐怕杀的更狠!” “对!就算那个最年轻的墨者,杀人的时候也从不手软。他给老师喂毒的时候,仍旧笑呵呵的!这样的人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领头的巫祝大怒道:“斗!我们如今如何斗得过?如今那墨者酒后失言,给了我们一些死中求活的机会。” “敛财分钱事,那些大族、属吏、族老都有参与,如今他们不想站出来怎么行?墨者要对付我们,我们就要把他们拉下来,他们还以为墨者只是对付我们?做梦!” 他是亲身经历过且被骗的人,所以对墨者再无一丝的信任,也觉得这些墨者行为古怪,绝不会只对自己这些人动手。 “去几个人!把这件事和那些人说一说,让他们也想办法。如果他们真的不愿意和墨者作对,我们只有逃走了!” 属下和信徒哭道:“逃到哪里去呢?我们在这里有田产、有奴仆、受人尊重,家业全在这里。我们逃走了,又靠什么生活呢?” 领头的大怒道:“不逃,那些人又不出面,就只有死了!你们也想躺在里面吗?墨者的凶狠你们已经见过,只不过之前没人相信他们会杀人,可他们一杀就是三十余人,可曾手软?” 连声怒骂几句,派人跑向了那些和他们合作的大族、属吏、乡老的家中,询问对策。 他们跑出后,一些混迹于街头的手工业者或是墨者,立刻尾随,将他们联系的各家记住。 这些人的足迹,如同一条条的丝线,编织成一面平日看不清楚的蜘蛛网,引出了沛邑那些平日看不仔细的情况。 很快,这些巫祝出入的庭院内又走出了另外的人,逐渐汇聚到一起,开始商讨起了对策。 这些在祭祀活动中一同敛财的人,对于墨者的行为颇为不解。 他们原本多是一些小国的公族,国灭之后便带着族人迁徙至此。随着氏族逐渐解体,他们也利用之前氏族社会的残余,为自己掠夺了众多的私田。 他们或是被承认或是分封的小贵族,或是当地某个族群的家族首领,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也攥的深沉。 在他们看来,无论这里是谁的封地,总不好动自己这些人的利益,总得有人帮他们管辖、收税、征召,不可能大贵族就亲自在这里而不参与政治活动。 这些家族,就是氏族小奴隶制走向封建小奴隶制的缩影。 他们带着族人迁徙至此,按照氏族时代的习惯,分配土地和共同耕种一部分氏族公田和祭祀田。 这些人不是殷商人,他们最开始不受宋国授田制的影响,宋国的管辖能力也没可能管辖这里。 但是习惯性的农村村社份田制,作为氏族时代的普遍制度在这里也是存在的。最开始可能每隔几年互相换田,氏族内的人习惯性地集体耕种氏族公田和祭祀用田。 随着人口增多、生产力的发展、私亩税的出现、大量的逃亡人口来到这里等等情况,换田制无人遵守、拥有分田权力的族老开始掠夺那些氏族公田成为自己的私田。 逐渐开始出现了租赁土地、借贷、买卖等等情况,私有制的概念深入人心,家庭小奴隶制氏族群体也慢慢解体。 他们与楚国的一部分县公群体很相似,本地自治、蛇鼠一窝、名义归属、把持着基层权力。 只不过比起有开战权、治理权、停战权等等权力的楚国部分县公、县君还有不如,本地人的力量还不足以如此。 后世这里便是西楚,作为楚国后期的重要根基,那也是宋人迁徙避三晋后清洗了一次、楚人迁都后又清洗了一次之后的情况。 大量迁徙而来的宋人和楚人、变法之后有国家暴力机器做后盾的官吏强制、统治中心迁徙等等情况,才彻底改变了这些地方的局面。 但于现在,这些旧时代的老者们自信满满。就算宋公亲来,也需要询问他们才能了解沛邑,也需要依靠他们收取沛邑的赋税,达成对沛邑的名义管辖。 宋国如果能管辖到乡村,就不会是如今的弱宋了;反过来如果宋国能对这里有效治理管辖,那也不会有这样的群体存在。 他们名义上作为宋国的低级贵族,拥有合法的部分封地和封地上农民的管辖权,宋公以此来换取他们的封建军事义务。 同时又把持着自己封地之外的基层管辖权,作为宋公和当地农夫之间的桥梁,完成本地的赋税上缴和必要时候的军事征召。 墨者即便拥有名义上的征税权,也是无权触动他们小封地内的权益的,一旦触动那就是和整个宋国的分封贵族开战决裂。 这些旧时代老者们的自信满满,并非没有根据。招惹他们,谁来管理这里?中央集权委任官吏制?别说此时的弱宋,放眼天下又有几国此时做到了?凡做到的,必成强国。 第一零二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四) 沛邑真正的掌权者们济济一堂,讨论着墨者出现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我已派人去商丘询问是怎么回事。这些墨者说是不减赋而民用足,每年如数上缴一定的赋税,还要行义以让民众富庶。” “我观这些墨者这半年,大抵如此。世人均说,墨者行义,生死不惜。他们从商丘或是越人那里用黄金买盐,再平价售卖给村社,这也只是为了行义。” “巫祝的事,我看这些墨者只是想要不再用活人祭祀。我听人说,墨者重鬼神,许是他们觉得这些巫祝祭祀的方式会触怒鬼神,所以墨者极为不满?” 说话的是一老者,姓氏难说,家族也是百年前避祸至此,也可谓源远流长。 当年宋国勇士南宫万与鲁人交战时被俘,宋闵公将其赎回,结果在打猎的时候南宫万和闵公争夺猎物,闵公便拿他被俘的事说事。都说骂人不揭短,嘴贱的闵公当即被南宫万用了一招片羽绞拧断了脖子。 宋国公室逃亡萧邑,最终借萧大夫之力复国杀死南宫万,萧从大夫邑升级为附庸国,后被楚所灭,后人便以萧为姓氏。 此时礼法尚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戴氏取宋之类的让礼法荡然无存的事还未发生,此老者尚不能以萧为氏,日后姓氏普及或可。 楚亡萧,却不能守,萧附庸的一部分贵族携带族人避祸到了沛地,逐渐在这里繁衍。 老者家族在此避祸百年,并不太在意巫祝敛财的事,只是在意墨者会不会做出清查田亩之类的举动。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我也宴请过几名墨者,观他们行事做事,大约都是贵裔出身。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只是行义,也与我们无关。只怕他们另有所图啊。” 在场诸人考虑了一番,实在想不明白墨者到底要干什么。 除了祭祀的事外,墨者能触动他们利益的事只有两件。 一件事清田洫,即便这些家族都是正式的被承认的分封贵族,但是不同等级贵族的封地是不同的,这些家族的封地超过了井田制下的数量。 另一件事就是查私亩,私亩需要缴税,但是明面上缴税的私亩并不是这些家族真正的私亩。 不管是想要全面复古的儒家当政、还是想要集权变革的变法派当政,他们这些人都是要被收拾的。 但是他们想不通墨者的政治主张是什么,所以有些担心墨者真的会借机做出一些变革的事。 任何的变革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尤其是大族在本地根深蒂固,拥有解释权的前提下,很容易鼓动大批不明真相的群众。 昔年子产在郑变革,弄的大族怨怒,制造舆论,让众人唱道:“取我衣冠而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可见稍微的一场变革,就可以发展到唱童谣、准备雇刺客、来一场政变的地步。 只是这些墨者行事却很怪异,丝毫没有露出一丁点变革的想法。 按照他们的理解,墨者只想开源,在保持下流不变的前提下,以开源的方式增加民用。就像是一群割自己的肉喂养别人的圣人,至少别人看来就是这样。 这似乎也算是一种变革,可这种变革却和这些大族没有丝毫的关系,相反一些先进的技术如果能够学到手,反而是可以增加自己庄园田产的收入的。 已经派人去商丘打探过消息的老者又道:“我听闻了墨者的一些事,若是天下真有人可以自杀以利天下,做这样事的人一定是墨者。他们可能只是想要行义举,我看不必招惹他们。” 他们作为拥有大量土地的大族,巫祝敛财的收入只是一部分。如今事已不济,随时可以抽身便走。 可本地的一些小吏则有些不满,巫祝敛财是他们的重要收入,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可以不要,自己却不能不要。 如果墨者此时露出了清查田亩的态度,那么大族和小吏的态度也会发生倒置,利益决定态度。 墨者凶恶的獠牙还未露出,这些人只能猜测着这些超脱于时代的墨者能做什么,却怎么也猜不透。 争论许久后,有人说道:“昔日三苗作乱,舜命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如今墨者先动巫祝,虽然未动我等,可也需持干戚而舞,告诉这些墨者,想要在沛邑停留,必要臣服。” “若是此事不管,日后墨者尽收民心,一旦做清田洫、查私亩之事,我们怎么办?” “《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而无患。《诗》也曾说:桑土绸缪。说的正是这样的道理。” “我有一谋,可让墨者知难而退。” 这人引经据典,显然也是贵胄出身。 此人出身杞国贵族,便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国,作为周的三恪之一,用来延续夏的祭祀。 几十年前,楚人灭杞,杞公族部分逃亡鲁国,部分避祸沛、邹、滕等地。因其有夏禹祭祀,有曾是周之三恪,因而后人多以夏侯为氏。 真正的夏侯氏尚在鲁,此氏只是小宗,此时尚不可以此为氏。 这人又道:“如今墨者已自承毒杀巫祝事,可毒杀巫祝因淫祀事,不能以此定墨者之罪。” “但《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血亲复仇,无人不认可,正可以用此借口,来让墨者知道沛邑之事他们最好不要管。” 他这个借口一说,在场诸人幡然醒悟,连声称赞,这的确是个极好的办法。 此时市井游侠死士极多,有些人专门就靠替别人报仇为生计,年入百金。 社会的风气也是如此,法律不健全、氏族时代刚过去不久,血亲复仇、民间私斗这样的事,一般不管。 秋官中有一官,隶属司寇,名为朝士。 朝士的主要工作,就是登记私仇。 如果谁的父亲、兄弟被人杀人,那么就可以到朝士这里登记。只要登记在册,日后你雇人或是亲自动手把仇人杀了便不犯禁。 秋官掌刑、地官掌民。 地官中又有官名为“调人”,主要的职责就是调解民事争端,尤其是私仇、血亲仇之类的事,在城中是需要地官出面的。 要么将两人分开不准见面,要么就等到复仇完毕后再做登记:血亲复仇以一次为限,别人杀自己血亲,自己反过来可以报仇,但别人再杀回来就是犯禁。 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秦一统之后,甚至到汉代的时候依旧有强烈的风气,而且愈演愈烈。 苏不韦父亲被李暠所杀,李暠官至大司农,报仇不易。苏不韦怒挖一个月地道,挖错了屋只杀了李暠的妻妾和小儿子。仍不解气,去刨了李暠祖坟,把李暠父亲的头砍下来贴上字条,将李暠活活气死。然而此人最后大赦无罪,人们只是非议他挖坟的事,却对报仇的事大为赞赏。 冠军侯因为李敢殴打了自己舅舅,用箭将李敢射死,天下舆论也未哗然,认为理所当然。 阳球因为自己母亲受官员辱,带着十几人冲入官府杀官员全家一个不留,后被举孝廉、任尚书侍郎。 这种风气不是一夜间形成的,源于氏族时代的残余和战国时代全民皆兵的传统,于此时这种复仇思想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秦国变法一个月,因为这种事被砍头的便有上百。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听起来极为简单的八个字,却足以安定一国,于此时却可望而不可及。 众人听那人说出这样的计谋,便知道这件事大可做的。 如今巫祝已失民心,民意滔滔,敛财事、药杀事、伪祀事,这些都不合大义民心。 但如果将失去的大义偷换为复仇,借这个理由与墨者发生冲突,不但可以搅乱舆论,更是可以借此警告墨者不要试图深入地插手沛邑的事。 以此算是未雨绸缪,以防某一天墨者真的行清田洫、查田亩的事。 众人讨论之后,立刻想出来各种细节。 “待那日乡民大聚时,可让巫祝与信徒、徒众、子嗣、以及请来的游侠、各家的死士身穿丧服。” “抬棺而去,失声痛哭,先声夺人。届时跪地痛哭,万万不可提当日毒杀事,只说平日慈爱、亲情这些动人心事。” “毕竟咱们只是敛财,药杀祭祀的女儿也不多。众人或会因墨者杀人血亲而心伤,甚至觉得墨者凶残。” “届时,邑内隶属、大族均至,这些死士、勇士便请复仇事,当众登记于竹简上,由我等大族认可,也逼迫墨者接受。” “借此杀几名墨者,墨者又不能复仇,也好让他们知道我等手段,不敢再做这样的事,也或许他们便会离开沛地。” “若他们不接受,便当众鼓噪,只说为亲复仇、鬼神亦允。” “民心易变最是无用!” “他们可能之前会痛恨巫祝,但转过来又会同情这些做儿子、徒众的孝心。” “氓众无知,难分对错,墨者欲要借氓众对付我们,我们却也可以借氓众对付他们。” “这便是执干戚舞而惊有苗,亦能让人淡忘巫祝不义事,只让人盯着复仇事。” “你我家中各养有死士,这墨者虽然多负剑,也有名声,但未必精于单人搏杀。只要杀其十余人,便可让墨者知难而返。” 将各种细节商量好,在场诸人均放声大笑,以为此谋大妙,不但可以扭转乾坤,更能搅浑沛邑之水,让民意再变。 反正死的不是自家女儿,又能有几人真正关心巫祝做的那些事呢?相反血亲复仇这样的事,反倒是激动人心,说起那些平日的慈爱亲情,以人性撼是非,最是容易。 这些人又不知墨者手段到底如何,墨者也很少在沛邑城内露面,于他们想来倒是可以用这样的办法吓走墨者。 听起来是完美的奇谋,也是可行的妙计。 于是送走了巫祝,暗中联络,各自准备。 自家养的死士、本地依附大族生存的游侠儿、精通剑术的族人、善于搏斗的甲士…… 各式各样的人被集中起来,隐蔽着风声,准备着各色升数的麻布,只待着金乌栖之时,演一出血亲复仇的戏码,让人忘却巫祝敛财行恶的坏,只记得为亲报仇的情。 第一零三章 葵花初绽金乌栖(完) 为了厮杀准备了许久的墨者,一连等了两天,对面却全无动静。 既没有逃亡,也没有准备一举将墨者灭杀。 城内传来的消息,让墨者更是无所适从,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些巫祝想直接到那天等死? 到第三天的时候,穿了三天皮甲的适终于卸下了皮甲,其余墨者也都一一如此。 公造冶从城内回来,说起那些与巫祝勾连的家族门庭,再由适绘制成图于纸上。 墨子问道:“城内没有消息?” 公造冶摇头道:“只知道那些人相聚一起共商,但是商量了什么无人知晓。巫祝也并不离开。” 墨子皱眉苦思,他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 老聃曾言:上士闻道,躬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那些人商量的所谓奇计,若在商丘、曲阜、临淄这些素知墨者名声的巨城大邑,定会有人捧腹大笑。 可在这里,墨者的名声还不够响亮,传闻中的事太多反而让本地人觉得有些不实。 正如墨子可以和楚王斗法、与宋公谈笑,但却会因为经过城门时兵卒不识而在城外淋了一夜的雨。 此事若在商丘,恐怕那些大族早就脱身逃开,绝不会沾上一丁点的事端。可在这里,他们不但想沾事端,甚至还想要杀鸡儆猴吓走墨者。 饶是墨子机智,可哪里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情形? 墨者七悟害虽未聚齐,但大半已归,商议了一阵,也想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觉平生所见之事以此为最怪。 适跪坐一旁,继续负责记录,乖巧无比,丝毫不能和那个被巫祝说成是谈笑间毒死几十人的恶人联系到一起。 墨子见一时间想不出道理,笑道:“既如此,骆猾厘已把话说出,到时照做就是。适明日找机会揭穿巫祝行骗事,以女儿命、万众财为由,杀。杀过之后,再行你说的万众立约的事。” “万众相聚,非是小事,不可出乱。既要万众立约,恐怕不是一两天可以结束的。我本想杀完人后再准备这件事,却不想他们不给我们杀的机会,罢了,如今就提前准备吧。” “厕所、炊人、食物、浆水、场地、柴草,这些都要准备。那些深入村社的墨者会帮着挑选合适的人来做这些事,此次聚会所耗费的钱财由墨者来出。市贾豚不在,适便先算盈支。” 适领命,知道自己终于有机会负责这么大的事,万万不可疏漏。 “各村社不可乱坐,要按守城时那样,以村社分,各占一地。尽可能都靠近一些,但也不要围成一圈,以免有人作乱将我们围住。禽滑厘,你便先带人去祭祀地,分配村社位置,以石灰洒出区分。” “摹成子带十二伍,专做巡查事。有借机生事者,先抓。借机伤人、抢掠者,斩。” “高孙子领四伍,与那些村社来的轻壮编为什伍,负责外围事。若有甲士从外生事,杀。” “辩五十四,领十伍,分配于各村社间,传递消息。先劝说安静,不服者,拉出来另行安排座地。” “其余墨者,着甲随我。” 众人领命,确定无误后,各自去准备自己负责的事。 ………… 八月十五还未到,上一次祭祀的地方已经热闹起来。 如同那些散落到各远离沛邑村社的墨者一样,随他们散落各地的葵花早已开放。 伴随着适在几个月前的那句仙人般的谶语,早已传遍了整个沛地。 这一次比起上一次巫祝祭祀来的人更多,不只是想要祭祀的人,还有那些不信祭祀却信乐土传闻的人。 散落各地的墨者将消息传遍,已经返回了墨者聚集的地方,各行其事。 组织上万人,对墨者而言并非难事。守城动辄几万人,依旧可以管辖的明明白白,虽然不是一回事,但隐藏其中的组织术技巧却是一样的。 警戒、巡查、眼线、吃喝拉撒、传递消息……这些都需要考虑到。 禽滑厘已经用白灰划分出了场地,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到时候会引领各自村社的人前往不同的场地。 场地前面会分出一排,由各个村社推选两名本村社的长者或是可信任的人在前面听,后面的话由墨者传递。 场地的后面是一排挖好的厕所,按照墨者守城时男左女右的划分,分的整齐,略微简陋,就是在地上挖了个坑。 八月金风,因而埋坑做饭的地方便在下风向,按照人数准备了足够的瓦罐,在地上提前挖好了埋瓦罐的坑。 各色的食物、粟米、做祭祀后分发的油炸食物都已经提前准备好,耗费了不少钱,但却值得。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墨者派车接送过来的那些女儿被巫祝药杀的人家。如今既要翻脸,那么有些话也就不必藏着掖着,只在途中就已经说得这些做父母的肝肠寸断,痛苦欲绝,恨不能将那些巫祝撕成碎片。 上一次那些没有被祭祀的女孩都死了,如今烧成了灰,装在罐子中,由父母捧着。 再之前那些已经被祭祀的女孩连灰都没有,做父母的便捧着女儿的衣物,装在坛中。 派去接送的墨者都是书秘吏管辖的人,几句话就能挑起这些人的情绪,一路上哭声不绝。 到了这里后,先安排这些人休息,饮食,准备了几间简陋的芦席小屋用以遮挡可能的风雨。 他们这些人就是这一次攻击巫祝、集结众人之力将巫祝审判致死的切入点。 还有一些来的较早的人,也都先安排吃饭,从他们手中收走粟米,再给他们更多的食物。 准备的食物是按照万人用十天来准备的,基本买空了沛邑民间的存粮。 因为这一次借着金乌栖的机会,不只是要搞掉巫祝、收拢民心、破除淫祀,还有墨子想要看到的约天下之剑的雏形、解决墨者这些基层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与万众通约制律令的问题。 有上次墨者大聚延续了半个多月的经验,这一次也能知道不是一天可以解决的,便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趁着秋收之前、秋耕之前的机会,彻底在沛邑乡村立足。 适站在一处高地上,暗暗观察着正在分配人员村社的墨者,心中惊服。 从守城术上来看,墨者都是些防守的战术大师,而且组织术的水平远高于自己的预料。 祭祀、宗教、军队、城市管理……者四点基本算是此时组织术的最高水平了。墨者除了没有宗教的组织术之外,其余三点的组织术水平却极高。 明明只是一片荒丘,在尽学了墨子守城术的禽子的安排下,隐隐有了规划。 整个聚集的场地大约是个圆形,但是并不是围住了墨者,而是在北面留下了一个缺口。 墨者讲义的场地在北边,正好是片高地。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随时可以从北面撤走,围在四周的人如果在不越线的情况下,不可能完成合围。 场地之间,各个村社的位置上也预留出了通道,为了到时候便于墨者传递消息。这是守城术中预留道路的变种,用在这里正适合。 外围的那些村社心向墨者的轻壮、适在商丘经营的村社的村民,手持竹竿木棍连枷之类,跟随者四辆不能冲阵的双辕马车,马车上插着旗帜,用来指引这些没有太多正规军事训练、但是经常演武冲击的村民。 那些名义上为了干净、不生病的厕所,全都挖在东边。西边是一片沼泽、唯独东边是一片平地,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带着战车冲击这里,而那些厕所却可以阻挡战车的前进。 身穿皮甲的部分墨者,正在适的身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高地上摆放着守城备城篇中的木拒马之类的器械,还有不少守城用的短弩,以及一些木质的盾牌。 这些盾牌是墨者守城门的精锐所用,守城的时候他们要持短剑以盾结阵,靠着密集的阵型和短剑做城门失手反冲击的准备。如果用在平日的厮杀中,也极为有效,只不过因为多用在守城,所以阵型的侧翼和背后有很大的弱点。 高地之下,六指和骆猾厘被分到一组,正带着一些村民在挖厕所。 骆猾厘看着满头大汗的六指,取笑道:“你当初随着适想要行义天下,是不是心里觉得挖厕所不是行义?如今可悔?” 六指擦了把汗,笑道:“我们不一样。我听说你是士,可我却是村农。你从杀人开始行义,我就直接从挖土开始行义。所以就算有悔,悔的也是你。适哥说,悔要有改变才会有悔,你变了我却没变。” 骆猾厘想到当年的自己确实是这般模样,没想到自己的玩笑反倒被人取笑,说道:“适前几日还和我说,平时做这些无趣的事,就像是吃粟米;杀人行义就像是喝酒。喝酒爽快,但粟米却才是最重要的。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呢。” 六指挠挠头,咧嘴笑道:“我与适相识,可比你更早,他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说的不是酒,因为我不喜欢喝酒,但道理是一样的。我跟随公造冶学剑,公造冶也说他一身的剑术盼的却是没有再用剑的机会,也许便是巨子所说的非攻天下吧。” 骆猾厘嘿了一声,心说你这是还不了解,公造冶育人总是这样说,可真要杀人的时候可一点不手软,杀人的时候比我下手还狠呢。 他能把杀人当成一种屠夫屠狗一样的麻木,我却杀恶人行义的时候还有快感……境界还是不够啊。 他也不说破,心道,不知道明日杀人该怎么杀,也不知有没有自己出剑的机会,自己心中郁积的不平气和行义心,总要杀几个害天下的人才能发泄出来。 第一零四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一)(修) 沛地的八月,风还很暖。 殷历的八月也比夏历的八月早一个月,金黄色的向日葵就在这样的暖风中向着太阳微笑。 人还没有到齐,不断地有人赶来,墨者们带领着新来的村社成员或是沛邑城内的人,安排到不同的位置坐下,先为他们准备了干粮饮食。 台上,几名墨者正在互相做角抵、比剑之类的游戏,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消磨着等待的时间,时不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适与墨子等一些墨者站在刻意种植出仪式感排列的向日葵下,金色的花粉扑簌簌地落下,野蜂在上飞舞,别有情调。 几名墨者从远处赶来,在墨子的身边说道:“那些巫祝从沛邑出来了,他们抬着棺木,穿着丧服。前面三五十人手持苴杖,后面人穿五服麻衣,边哭边朝这边来。众多人跟随其后,许是要来复仇?” 墨子嘿了一声,适似乎也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要做什么。 “这也好,我还担心他们会逃,既不逃,那就让他们来。适,那些火药都准备好了?” 适指着远处的马车道:“准备的不多,原料不足。但是用来震慑众人还是可以做到的。不需要都这样杀,只需要杀几个就好。” 墨子看着不远处正在那吃饭或是观看墨者舞剑角抵的民众,笑道:“让他们哭吧,哭丧事,也哭自己。到时死了,又无人哭,先哭也好。” 适道:“先生不担心?” 墨子淡淡一笑,反问道:“有何可担心?口舌相辩不消说,争民心这些人可能争得过你们书秘吏的人?真要是借机生事,怕他们没这个胆子。让高孙子乘车,带那些村社轻壮沿路准备相迎。” 传令的墨者领命而去,原本在外围巡逻的四辆车迅速集结,带领着那些被墨者深入的村社的乡民,沿着面向沛邑的小路前行。 片刻后,又有几名墨者跑来道:“沛邑的大族、长者、属吏等也都前来。” 墨子大约已经看清楚了,笑着对适说道:“看来这些人是来问罪的。不过他们问不了你毒杀巫祝的罪,总要想个别的罪名。你在这里等着,我会见见那些人。公造冶留在这里,和适在一起。” 公造冶略微有些担忧,说道:“先生,我若不去,只怕他们有人借机行刺。此地不比商丘,恐怕这些人还不知道我墨者复仇的手段。适不是说过嘛,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这虎怕的不是那些大牛,反倒是要提防那些不曾见过猛虎的牛犊。” 墨子挥手大笑,扬长而去,毫不担心。 公造冶拍了拍适的肩膀,以示鼓励,或做期待,随后一言不发站在适的左侧。 ………… 数里之外,一列长长的队伍正朝这边而来。 三十多具棺木被抬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些人,身穿三升的不缝边的生麻布,头戴六升麻布缝制的绳缨冠,腰间缠绕白布、绳缨冠之下垂有白带。 最前面一人,手持一根齐胸高的竹杖,以示自己悲伤之下难以行走只能拄杖前行。 旁边一棺木的主人生前可能并无嫡子,跟随棺木前行的是一女子,容貌秀丽,身穿丧服。 只是不带绳缨冠,而是以一寸宽的麻布从额前绕过,将头发挽成一个髽髻,髽髻的后面用一尺长的竹子作为簪子,名为箭簪,以示自己悲伤。耳边的垂饰早已取下,肉嘟嘟的耳垂上空留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孔。 斩衰之后,便是服大功、小功、缌麻三丧的亲友,此时尚未哭泣,正等着准备遇到墨者和那些乡民之后再放声大哭。 棺木之后,跟随着几名身穿草鞋的游侠儿剑客。他们并非墨者,穿草鞋只是滕国的习惯,可见这些人正是距离沛邑不远的滕人。 这些游侠儿剑客中为首的一个,身高八尺,身负短剑,走的极为从容。 身后有巫祝跟上来,与那高八尺的剑士行礼,那剑士显有些不耐烦,问道:“尚有多远?” 巫祝小心回答,只说还有数里,这剑士的面色才算有些和蔼。 身穿六升熟麻丧服的巫祝道:“实是没有办法,墨者凶残,毒杀我血亲,我等无力,只能请人复仇。事成之后,必以万钱相谢。我只听说墨者中也有善用剑的,还请小心。” 那剑士大笑道:“我十五岁便杀人,你们也在滕地听过我名声,哪个不知?我乃滕地第一勇士。” 巫祝连声称是,也知道此人却有本事。 这人名叫滕叔羽,在滕地市井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十五岁便杀人,又是滕国公族之后,据称当年越人破城之时滕叔羽也曾格杀过两名越人甲士,隐居市井。 滕国乃是武王的十四弟封国,始得封者滕叔秀,十年前越王朱勾灭滕,公族不忘此恨,便以滕叔为姓,以待将来复国。 滕叔羽听那巫祝还在阿谀,哼了一声道:“你们宋人的事,我本不想管。只你既说你是淮人并非殷人,我倒是可以管一管。若不然,莫说万钱,就是万金我也不会出手。” 巫祝明白滕人与宋人的过节,滕叔羽既是公族之后,这仇恨更深。 当年滕国曾被宋国灭国,后又复国。 宋国平齐震楚的时候,也曾对滕国多加施压,就因为滕公姓姬亲晋,便去讨伐几次。后诸侯一起城“成周”城的时候,宋公直接告诉滕侯,这是你们亲戚的事,我是公爵你是侯爵,你替宋国出人出力去修成周城吧,我就不去了。 如今宋国也沦落到这般境地,只可惜滕国更惨,十年前已被越国所灭。 滕叔羽本就对墨者心存芥蒂,当年楚人借公输班之力改良攻城器械,与越人争霸。墨子止楚攻宋,后公尚过游越,朱勾愿以五百里之地封墨子,墨子认为这是卖了自己的义,要是卖的话不如卖在中原又何必卖到越地,于是不去。 但越人也从公尚过那里学到一些守城的器械,又学到一些对付楚人攻城的手段,借此反向一用,便用在灭滕国事上,器械齐备滕人难守。 是以滕叔羽心存恨意,也有心侮辱墨者:最好让如今的越王知道,曾经差点被封地五百里的墨者不过如此,败于滕人之手。 至于墨者具体有什么手段,滕叔羽并不知晓。 他十五岁杀人,虽是公室却也是远支小宗,国灭后隐居市井手下亦有不少朋友,正好想要借此成名,以备将来复国之时成就一番事业。 这是沛邑大族从滕地以重金聘来的人物,滕叔羽自认自己的剑术已极高,至少在滕邑从无敌手。 他自有态度,巫祝见此信心更盛,说道:“届时只需要格杀几名墨者,挫其锐气便可。墨者人多,但以血亲仇论,他们总不好一拥而上。” 滕叔羽冷笑道:“我杀人若是杀得兴起,只怕收不住。我只管杀人,杀累了再说,剩下的事都是你们的。” 巫祝不敢再说什么,心说也罢,你纵然神力,又能杀几个?复仇事小,让墨者不敢再做那些事方为大事,若能杀个七八个,应能镇住这些墨者。血亲复仇以一次为止,他们若是再杀我们,大可以前往商丘控告。 正思索间,棺木队列的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看来已经看到了那些相聚于此的民众。 此哭声如同春日里的第一朵乌云,顷刻间引来了春雨,后面哭声四起,极为整齐。 那服大功丧、与滕叔羽交流的巫祝,也急忙放声大哭,后面吹奏敲打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滕叔羽心中烦躁,心道这些人也不爽利,既是复仇又何必装哭,只要多雇人手将墨者全都斩杀就是。 又想,当日墨翟就靠一张嘴,骗的楚王不敢攻宋,他今日倒要看看这张嘴能否挡住自己的剑。若自己一人格杀众多墨者,将来复国之时,或可为司马,正可光耀,自己与滕地一次未败,今日便要杀个痛快。 ………… 哭声随风,听的人浑身难受,不少民众纷纷侧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走近之后,经历过上一次祭祀事的民众便认出了这些巫祝,心中不免奇怪。 均想,上次身有祝融血金乌翼的墨觋,不是教会了这些巫祝祭祀之法了吗?当日还是众人请求的,只怕墨者将来离开,不如让这些巫祝学会,怎地这些人竟然都死了? 就在这时,滕叔羽等人从队列中走出,盯着远处巡查的那些乘车或是跟随马车的村社乡民,心道观这些墨者只怕本事稀松,心中更信。 滕叔羽走到前面,棺木附近的哭声渐渐停歇,墨者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丝毫不管这些人的哭。 棺木最前面的那个形貌美丽的女子,穿着一身孝,身形更俏,冲着滕叔羽跪下,以头抢地,大声哭道:“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妾身弱而无力,难以复仇。今日请勇士相助复仇!若墨者凶恶、今日不能复仇,我便随父亲而去!” 说完咬牙切齿地咒骂几句,咬破自己食指盟誓,在一干民众面前冲着滕叔羽再拜,以血涂面。 女子哭道:“父亲唯有我一女,最是疼爱。小时家贫,我见别人乘车,便想要,可家贫难买有无牛马,父亲便做小车亲自拉车。小时家贫,我欲吃鱼,冬日风寒,父亲便亲涉,不惜冻的双腿麻木,也要给我捕鱼。” “大后学字,父亲舍不得食脂膏,存留下点烛以便我学字;后父亲多病,我只想侍奉左右,喂食喂药,终身不离。” “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子欲养而亲不待,天下至苦事!如今父亲已逝,我真想就这样死了啊!” 她说到这,忽然指着远处正站在葵花之下的适,咒骂道:“就是这人,杀我父亲!我还不能死,还要报血亲之仇!请勇士为我杀此人!” 说完将头咚咚地磕在地上,血流满面,模糊了花容,更惹人怜。众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女人也没有说清楚,但听这女人这样一说,那些生活化的细节一哭,最动人心。 人皆有父母,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的爱,此时那些已无父母的,听着那悲吟哭泣,心中悲伤莫名。 再看这一身俏孝之美的女子被墨觋逼得满脸是血,更生同情,却无人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零五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二) 向日葵下,适远远听到了几句,不由冷笑。 站在他右边的骆猾厘揶揄道:“当日我便说杀杀杀,你与先生却说杀人要为将来不杀,当时杀无益。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虺,小蛇也。 适笑道:“昔日阖闾放勾践归,申胥以为养虺成蛇。可昔日武王定天下,箕子明夷通晓天命,率景如松、南宫修等殷商旧民逃亡东北方,武王不但不征讨还封他为侯,也不见有人说养虺为蛇。” 他指着那些正在哭闹的人道:“这些人只会这些手段,算得什么鳞蛇?他们虽有想法,却无手段。请五十四带人沿预留出来的通路,传递消息,说清状况。她的哭声能传百步,却有何用?又有几人知道?战阵之中,传令靠旗靠腿,却不只靠将之嘴!” “让她哭!她哭她的,我说我的。看谁的消息传得快。” 书秘吏的人大多不怎么会打架,今日墨者要做大事,墨子亲带人去和那些大族相谈,与那些巫祝争人心的事全都交给适让他看着做。 既有这样的巨子令,适也不浪费。 辩五十四等人早就演练过多次,适请他相助,他便立刻带着预先留出的那些人沿着通路,在各个村社之间传递消息,只是不去那抬棺之人附近,任由他们大哭。 反正他们能影响到的也不过数百人,剩余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虽有些智谋,只可惜这种事没有军阵之法,很难做的震撼人心。 辩五十四率领那些善于言辞、或是深入村社已获得信任的墨者穿梭民众其间,多有人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上次那些巫祝吃了祝融血之后,便死了。如今正在哭。凡事想要得到,总要有风险。行祭祀事,受人尊重,又通鬼神,哪有那么容易?适也说了,吃了可能会死,可他们非要吃。可见他们并非天选之人,倒是愧对了你们的信任,当日你们怕墨者将来远去,一致同意让那些巫祝学祭祝之法,谁曾想他们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只怕心不诚灵,也或许之前做的事触怒了天帝,毕竟祭祀了那么多的少女活人,哎……” 此时尚未说破,这些墨者言令如一,那边继续哭,这边片刻间已经将事情传开。 除了哭诉的地方没去,别处的民众一想,也没觉得有什么同情的,反倒有些愤怒,心说那些巫祝的心不诚灵,只怕之前祭祀的钱财是白费了。 既要通鬼神,要是那么容易岂不是人人可通?怕死做什么可通鬼神的人? 况且若想博富贵,尚且要冒死拼杀以换取一个庶农工商皆遂的机会,既想通鬼神又怕死,这倒真是没什么可怜可惜的。 又想到半年前适含沙射影说的那些祭祀少女触怒天帝的事,又不能真切地看到哭的梨花带雨满脸是血的女子,便与棺木附近的那些人心思大不相同。 葵花之下,公造冶小声道:“不如现在就让那些失去女儿的人出面,他们既哭,咱们也哭,哭过之后才好杀人。只他们哭,我们再杀哭泣妇人,总不好。” 适盯着前面,看着那几个持剑之人的动作,笑道:“暂时不必,如果只是比哭倒也罢了,我看他们是想杀我们墨者?” 右边的骆猾厘一听这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只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先生被侮辱了! 心说自己在这里杀人是少,可你们这些人倒是去卫地打听打听我当年也算是横行一方的勇士,成了墨者之后只能老老实实。 又想自成了墨者后,巨子游历广泛,即便见了王侯,那也是以礼相待,便是楚之鲁阳公也只是以礼相请公造冶比戈,如今却有人想单人搏杀墨者? 想到这,气便不打一处来,嘟囔道:“我早就说,多杀几人,杀得多人人才能知道你不可欺辱。如今倒好,这件事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区区几个鄙地小邑的游侠儿也敢来动墨者?” 适笑道:“他们是想杀我,我又不会剑术。” 公造冶嗤笑一声,将手压在适的肩膀上道:“墨者兼爱、墨者一家一心无君无父,杀你便是杀我,只怕他们杀不得你。正好,六指随我学剑,还未曾实战杀人,今日便让他看看,大有裨益。” 骆猾厘急忙道:“适说,杀鸡焉用牛刀?我先上去试试他们手段,若我败了你再上,也好知对方深浅。对方既来,只怕有备,或有不弱于聂政的好手。” 公造冶笑着摇头,心说小小沛地周围,终究不比中原物盛,哪里会有什么好手?少战之国,岂能有剑术国手?骆猾厘这样说,怕是想要动手消一消体内郁积了半年多的行义杀气,他也不点破,只冲后面喊来六指,说让六指跟随骆猾厘看看也好。 今日这局面,在适看来也未必都是坏事。 民心或许容易被煽动,但今天的事正好可以显显墨者其余的手段,以便在这里立足。 只做好人,只行微义,反倒容易让人以为这些墨者是群圣母般的人物,需要让他们知道墨者能行义,亦能杀人才行。 局面尚在可控的范围之内,那里看似哭的动人,实际上影响范围也有限,他们用些市井间的手段来对付这如同行军扎营一样的乡民聚会,效果并不会太好。 ………… 大族老者面前,墨子迎风而立,笑看着前面那些哭丧之人,心中不屑。再看辩五十四正在传递消息,忙碌不停如蚁,心道这些人哪里打过仗?以为传递消息只靠哭喊几声就行? 既见辩五十四穿行,知道适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冲着远处的高孙子摆手示意,让高孙子带人绕后维持秩序。 不多时,那些哭丧之人已经一路来到了墨子与大族老者面前,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沛邑内的大族老者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犹豫,看向墨子道:“此事……恐不好解决。《礼》曰,父仇不共戴天,我虽不知怎么回事,但既要复仇,恐怕也不好劝解。” 他们自是有备而来,所需要的竹契、丹朱都已备好。 以及他们本身就有本地威望可做证人,话虽不能明说,但只要到时候拿出大量早已准备好的丹朱竹契,便是表明了态度:这件事我们也参与其中,你们墨者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再做类似的事。 这时候十五岁杀人的滕叔羽已经走到了墨子面前,盯着墨子,看着墨子秃顶的脑袋、常年奔波而消瘦的身躯,心道此人只怕只有嘴说的本事,今日便要让这些墨者颜面扫地,也好借机耻笑越王眼拙,竟会被一张嘴说动的想要封地五百里与这种人。 那哭诉的女子紧随其后,跪在大族老者的面前,又说自己力弱,于是请人复仇。 后面死去巫祝的子侄辈、或是伪装成子侄辈的人也都泣不成声,他们中混有死士剑士,只待一会借机杀人。 大族老者以为墨子犹豫,便又要再说几句,似乎不这么做便不合规矩。 滕叔羽也趁机说道:“我受人之托,为人复仇。血亲仇,本就是天下至恨。我也多少听闻你们墨者兼爱、守孝不过三日。” “既兼爱又不守孝,想来你们心中是无父之人,许是不能明白求中的痛苦吧。杀人的时候从不会想着别人的痛苦,自然杀起来如此轻松!” “只是民意汹汹,天下人都有父母都有血亲,这仇总是报的。你们无父,难道也想让天下人无父吗?” 却不想墨子早不耐烦,心说今日事不在于这些巫祝,而在于借此机会与万民通约,时间本已不足。 又听身边这个勇士在这唠叨,挥手道:“那就写朱契吧。墨者一家,你们不论大义只论小义,我本不想因小义杀人。可再一想,因悖大义而诛与因小义杀人,都是杀,那便杀吧。杀了之后,再谈义。” 滕叔羽就在墨子身边五步之内,手指不停地拨动剑柄,故意做出沙沙响声,似乎要想恐吓墨子以让墨子露出惊怖不安之色。 却不想墨子连看他一眼都没看,跟随墨子身边的几个墨者更是只看墨翟并不关心外面的事,滕叔羽心中已怒。心说自己十五岁便杀人,行走与滕邑街道,何人不避?今日这人居然视我为无物? 他不过滕地小国出身,哪里见过真正的大场面?墨子当年游楚止楚王攻宋,楚人甲士环伺四周,公输班当时认为有办法战胜墨子,但出于情义没有说出口,只要开口便可让甲士杀了墨子。 墨子虽有后手,留了禽滑厘等三百多弟子在商丘,杀了他也是无用。但能够不惧楚王宫廷的上百甲士、公侯之威,哪里会惧怕一个小小剑士游侠儿?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理这些人。 众大族属吏见墨子这样说,心中略微不安,可转念一想,今日有从别处请来的剑士、又有自己蓄养的死士混迹其中,未必便不能杀几人。 不求全胜,只要杀几名墨者,让墨者知道自己这些人不好招惹,今日事就算毕了,日后真要做查私亩、清田洫的事,也好让墨者忌惮。 于是急忙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竹片,专门用来书写血亲仇事的朱红色涂料,招来负责这种事的本地秋官属吏,当众宣扬了几句,说是血亲复仇事不能不答应云云。 只不过半年前乡民大聚墨者反客为主借机行事的时候,便已经派人隐藏在民众之中传递消息。如今半年后,这些人仍旧没有想到这样的办法,只是干嚎了几句,应者虽不寥寥,却也只在他们四周的这些人。 凡结仇,都要分明分暗。这些本地大族想的就是来明的,暗地里来怕墨者不知道仍旧不长记性,真正明着来又怕墨者搏死一击,于是只能用这种半明半暗的办法,就想要墨者知道自己不好招惹,又不愿意真正撕破脸难以调和。 只不过凡事都要讲实力的,墨者看起来是一群满脑子利天下的人物,可是对于势与实力的把握从没有过幻想:墨子当年止楚攻宋,世人都以为靠的是一张嘴,实则靠的是在商丘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赴死的三百弟子和尽得他守城术的大弟子,否则公输班一句话便可赢,而公输班那句话最终没说出口既是因为情义也是因为说了无用。 墨子心想,到底是谁让你们以为,墨者只是靠嘴行义、墨者只会讲道理呢?又是谁给你们的胆量在我面前动剑呢? 那些棺木附近的死士剑士或是徒众,一一咬牙切齿,说出自己名字,将自己的名字请人用丹红色的涂料写在竹片上。 墨子也没有写太多的名字,只在每张竹片的下面,写下墨者二字,便算是认了血亲复仇这件事。 又看了看远处被墨者安抚的那些失去了女儿的人家,再看这些满脸愤恨之色的剑士死士,心道:“你们若是全死了还好,若不死,我们还要讲清楚大义再杀你们,倒是麻烦。我们只讲大义、兼爱、诛不义与律令,却不讲血亲复仇。” 第一零六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三) 在签下了血亲复仇的生死契后,墨子便令跟随他身后的几十名身着皮甲的墨者将这些棺木、死士、大族族人与民众隔开。 这些墨者都是守备城门的精锐,墨者平日极苦又必须守纪,几十甲士竟站出了数百徒卒之势。身姿笔直右手按压在剑柄之上,一言不发。 那些老人登时惊慌,身边跟随的剑士死士纷纷向前护卫。老者问道:“墨翟先生,这是何意?” 墨子微笑,指着那些持剑着甲的墨者道:“勿忧,人多则易乱,乱则易伤人。我只是担心有人误伤无辜。” 答毕,不再管这些人的想法,自行离开,不愿与这些人为伍。 葵花之下,适、辩五十四、公造冶等人看着墨子那边的情况,隐约听到那些邑内大族还在说什么为什么同意血亲复仇的理由,洋洋洒洒。 适笑道:“他们并不支持这样的说辞,只是借来用,所以他们必败。我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我们必胜。” 说完他冲着辩五十四行礼道:“还请兄长带着那些失去女儿的老人,分散开来与那些村民说清楚,只按前几日咱们定好的说辞去说。” 公造冶奇道:“之前我便让他们去,你却说还不是时候,难道现在就是了吗?” 适点头,指着远处那些正准备厮杀的身穿孝麻之人道:“刚才不是时候,刚才那样互相哭只会让场面大乱。我们并不是为了与他们讲道理,他们的道理不是我们的道理。” “道理被万众都接受,才能算是正确的道理。所以我们不和那些人讲道理辩对错,而是要保证民众认为我们无错之后,与万众讲清楚道理让他们接受我们的道理。” 辩五十四见公造冶还有些不解,解释道:“我们墨者的道理,并非是原本这些民众信奉喜欢的道理,但我们的目的是要让这些民众接受我们的道理。” “所以我们的目的不是去争之前道理的对错,而是去争民众的信任,等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道理后,我们便可不败。他们既然借血亲复仇这件事来对付我们,这件事民众又是认可的,那我们就不能和他们争辩血亲复仇本身的对错,而是先同意再慢慢讲清楚大义与小义的区别。” “这不是急切间能讲清楚的,而急切间讲不清楚,民众反会误以为我们强辩夺理实则有错。” “这就譬如与人相辩仲尼九尺,而我偏说仲尼身高五尺。欲不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人都接受我的尺。这便是同义。” 公造冶思索一番,似已明白,也指着远处就在哭声和棺木旁边的那些人道:“那些民众难道不会被他们的哭诉影响吗?” 适点头道:“会,但那里有六百人,需要我、五十四、还有至少十余名墨者才能辩过他们,可能还需要几个时辰时间。但同样的人,同样的时间,却可以说动两千三千甚至六千的距离他们更远的人接受我们的道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为什么要舍众而求寡呢?只要民众多数认为我们是对的,我们就可不败。” “不败,才能胜。胜,才能机会解释清楚。” “那日胜绰不是用仲尼弟子评价纣王的话来说我吗?君子不居下流,既然我们的道理还不是世间普遍接受的道理,我们便要自己创个上流。以我等为源,则纵蜿蜒万里秋水壮阔俱是下流。” 公造冶点头表示同意与了解,说道:“那这里的事,就交由你与五十四吧。我去那边看看,若骆猾厘不胜,我也好出手。只可惜骆猾厘的手段多是些市井好勇斗狠的蛮横,胜则能胜,有些不雅,若孟胜在此,他出面与人比剑是最好的。” 适笑道:“你呢?” 公造冶摇头道:“我杀人太过无趣,仓促结束,既不震慑又不优雅,只适合战阵之中,不适合万人面前。” 说罢领着六指,离了葵花的影,别了适等人,朝着前面那处高地而去。 高地附近,哭声已经停歇,只剩下死战之前的静谧。 一身穿三升麻的男子率先拿过属于自己的朱契,朗声道:“墨者杀我父亲,此仇不报不可为人!我若死了,还有儿子,若你们墨者能把我不足三岁的儿子也杀了,日后或可没人复仇了!” 他故意说些诋毁墨者的话,又说的凄凄惨惨,待说到父仇不报不可为人的时候,棺木附近的同伙一同叫好,引得附近的人也跟着喊了一声。 骆猾厘已经持剑站在了台上,其余墨者争不过他,也知道他的本事,便让他先去。 骆猾厘见对方先说了许多废话,心道我最烦说些无用的话,当日在市井做游侠儿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废话? 可如今已成了墨者,并非当日孑然一身做游侠儿的时候,身后背负着先生的名声,于是也朗声道:“我叫骆猾厘,是墨者。墨者兼爱同心,你既已墨者为仇,那我便接下。” “我于墨者之中,并不算最勇之人,强我者不下三十。今日我若败,是我骆猾厘剑术不精,你们除非杀光了墨者,方能说墨者剑术不精。” 他这番话说的便和刚才那人差了许多。 滕叔羽持剑与身边的伙伴朋友笑说:“墨者无胆,不言胜先说败,此人看似壮硕只怕也没什么本事。” “墨翟年已七十,杀他不能显我名声。这骆猾厘既这样说,那也正好,我今日便杀的墨者无人敢应,也好让天下知我名声,也好让越王知道其父头昏眼拙,竟要封此人五百里!” 一众伙伴齐声称赞,纷纷叫喝,却无人注意到远处墨者正领着许多似乎也在哭泣的老人,穿梭于村社民众之间,只是不往这边来。 墨子并不在意台上的胜败,自己弟子的本事他心中有估计。虽说世间也有隐士,诸如适的那两位先生那般的奇妙人物,可他观这些人行事,只怕当不起隐士二字,因而不担心。 远看那边适与辩五十四的应对,心中暗允。 “这正合军阵之法。此地守,而侧翼攻。此地敌人有备且气盛,可先守挫其锐气。骆猾厘只要不败,此地便算是守住,待侧翼攻成,敌军便可败了。万物相通的道理,果然是这样的。” 他背着手琢磨着这些道理,随口和身边的弟子说了几句。弟子连忙记下,知道先生总喜欢随时因地而教,牢牢记住。 台上。 骆猾厘看了几眼对面身穿三升麻那人的脚步,又看了看他的眼神,心下已生信心。 回身冲着跟在公造冶身边观看的六指喊道:“六指,公造冶的剑学起来太难,我先教你几手。遇到力气不如你大的人,你便要靠力气取胜;如遇多敌,杀第一个的时候一定要凶狠,这样才能震慑后面的人。” 他既大喊,滕叔羽又笑,说道:“与人搏杀,最忌嘶吼……” 还不等解释完,就听到台上身穿三升麻那人喊道:“杀我父亲,我来复仇!” 说罢一剑刺出,正刺向骆猾厘咽喉。 这一剑是刺而非劈砍亦或撩,已算是初窥剑道,放在商丘或许也能在三五户中闯出名头。 可骆猾厘却是墨者之中为数不多以年轻时“好杀勇士”作为污点而留名于《墨经》中的弟子,在成为墨者之间不知道在市井间打了多少架、杀过几许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虽知道刺杀,但力气不足。 剑不稳而抖,显然是腕力不足,正合他之前的猜测。 眼看这剑刺向自己,骆猾厘竟做了一个剑客的大忌,既不躲闪也不反刺,而是抬臂以全力击在对方剑上。 叮当一声,两金相交。 骆猾厘上来就用出了全力,就是要欺对方力气不足,这是一个好勇斗狠却在市井中活下来之人的全力,身披三升麻那人如何经受的住? 只觉得虎口一麻,竟似像是要裂开一般,手臂颤抖的更是厉害,险些拿捏不住铜剑。 骆猾厘一剑荡开对方的刺杀,欺身向前,身影一转,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肩膀向上一顶正顶在对方的腋下,腰间猛然发力,大喝一声直接将对方从背后摔在了地上。 呼通一声,那年轻人后背着地,顿时摔得肺部剧痛,不停咳嗽,只觉得仿佛有那石匠用大锤敲在了自己胸口,嗡嗡作响。 可他知道身在险境,急忙翻身想要逃避,却不想刚刚翻过身,就觉得手臂一痛,忍不住惨叫出来。 定睛一看,更是惊慌失措:骆猾厘竟将铜剑直直插入了他的手臂,将他的前臂钉在地泥土之上,贯穿之下手臂再难伸展,剧痛刺心。 一叫的功夫,骆猾厘右腿伸出,趁着对方想要起身拨开插在手臂上短剑的时机,只对方一抬头的功夫,以右腿的膝弯处夹住了对方的脖子,用角抵之术让对方动弹不得。 用力一夹,对方呼吸不畅,眼前发黑,脖颈间动脉被骆猾厘的腿死死卡住,手臂虽痛却也叫不出声,只余双腿不住挣扎。 趁着片刻的安静,骆猾厘冲着六指喊道:“这便是力气大对力气小的办法。你要用你擅长的,对付别人不擅长的。我再教你,若是被多人围住,如何震慑!” 说罢,举起拳头朝着那人的鼻梁上重重一拳,这一拳一则是为了威慑,二则是觉得自己这半年多从第一次知道敛财祭活人开始便憋着一股气难以发泄。 轰的一拳,便将对方的鼻梁骨打的粉碎,膝盖用力一夹之下对方也无法反抗。 再一拳,正打在太阳穴上,此时这人已经半死。 他这第三拳便没有打出,而是站起身将这人拉起,略微侧身,右脚重重地踏在脖颈处,咔嚓一声直接折断了脰骨,登时身死。 双手抓起这个已死的人,朝着棺木处抛去,轰然坠地。 摸起地上写着墨者与对方名字的朱契,用力一折,将断成两截的竹片随手扔向身边,化作扑火之蛾。冲着棺木附近喝道:“下一个!” 第一零七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四) 朱契断,人已死,却不意味着复仇已经结束。 只要墨者不死,这些人的后代仍有机会复仇。 血亲复仇以一次为限的意思,并不是只能杀一次,而是以先杀者之死为终结。 可骆猾厘不在乎,也不可能做出如那人所说的一般杀了他那个不知真假所谓的三岁儿子。 争斗不过片刻,骆猾厘手段凶残,正合威风凛凛四字。 在场诸人常见厮杀,却也被他震撼。 公造冶心道:“骆猾厘与人斗,总是如此难看。若孟胜在此,以他君子之剑,定能将这比试做剑舞,赢得众人称赞,虽杀人亦美……” 他自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见多了市井争斗、军阵厮杀,又知道骆猾厘和自己相差太远,竟也提不起看的兴致。 只觉骆猾厘杀人不美,但刚才讲到道理却很合,冲着当初只见了一面就觉得此子可教的六指道:“他说的道理是对的,你可学学。” 骆猾厘站在那喊了几声,见暂时无人应,回身捡起死人的剑,用手指一弹看了看剑脊,朝着六指掷过去道:“这剑虽不如公造铸弄出的好,但也凑合的用,你也可以把你的木剑扔了。” 他讲理、杀人、折契、问询、送剑一气呵成,旁若无人,竟也无人敢说什么。 那些巫祝子嗣徒众虽比只能做徒卒的民众要强一些,可与刚才死掉那人却相差不多。只见这个叫骆猾厘的、自称剑术在墨者之中排不到前的人顷刻杀人,手段凶残,哪里还敢应? 不少人两股战战,手中的剑仿有千钧重,被一震便再无战心。 原想着杀几名墨者,让墨者以后不要如此凶狠。虽然以后可能再不能掌祭祀事,但靠着这些年积攒下的钱财田产也可成为本地大族,只要不离开、墨者不再想赶尽杀绝就好。 哪想到这些平日好似不动刀兵只知行义的墨者,稍微露出的獠牙竟也如此凶残? 骆猾厘于台上已不耐烦,吼道:“要么认输撤回死契,要么便战,不战也不输,这算怎么回事?” 他声音极大,喊得已经破音,就是为了震慑众人。昔年在市井杀人的时候,遇到仇敌众多,也往往用此手段先杀一人让对方心散。 这一声吼出,顿时有几个人吓得拿捏不住剑,叮当落地,还有几人竟尿了出来,空气中一股骚气。 骆猾厘已然不耐烦,冲着之前主持复仇事登记的小吏喊道:“他们既不战,便把朱契给我,我随意抽选一个!先生带我们来这里,是来行义的,哪有许多时间?” 小吏见了刚才的场面,听他这样一喊,哪敢不从,颤抖着将一堆朱契递过去,骆猾厘随手抽了一片,叫了一声名字。 被叫到名字那人脸色惨白,正配上身上的丧服,双腿颤抖不停,更叫人可怜。 其余人中有几个转身想跑,可是那些身着皮甲、面色如石、一言不发的几十名墨者持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似根本不在意台上的死人事,只当平常。 他们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物,守城门之时更是需要一股无令不退的勇气,只是死了个人,于他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事。 一手促成此事的大族之内,萧杞之后,面露惊色。 本以为墨者只是一群靠着口舌做一些奇怪行义举动的人物,哪里会想到这些人中竟有如此好手? 只想着一个年已七十、秃顶少牙的老头,又无爵位又无封地,手下之人只怕都是些木匠骨匠之徒。 可哪想到这个秃顶少牙没有爵位封地的老者,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可称勇士的人物? 再者之前,他们认定墨者实力不济,否则何必早不动手? 他们哪里知道,在三晋的邺城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在遥远的秦地后来变法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只是不管治邺还是治秦,背后都有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做后盾。 西门豹可以去了便杀人也不用担心难以立足,因为他背后站着一个已经初步变法拥有武卒的魏,杀他便相当于和整个国家机器作对。 秦人变法可以成功,也是因为蓝田大营有一支国君能够掌控的军队,不服者杀,反对者死。 墨者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半年前还不存在的民心和信任,所拥有的只是一个行义和不少赋税的信约。 并不是怕他们,只是怕做的短时间内无法赢得民心。至于这些误认为墨者怕他们的人,在这些墨者眼中,不过只是可以随时踏过去的枯骨。 况于这次民众相聚于此,墨者是为了另一件事而非杀人这样的小事。 加上之前墨者多不在沛邑之内活动,做的又都是这些小贵族眼中的狗屁倒灶的小事,这些轻视者直到此时才知道这群可以纵横天下甚至参与小国会盟、动辄在各国都城抨击评论各国政策、经常非议国君的组织有多大的能力。 然而为时已晚。复仇事是他们引起的,也只有这个借口能够在不让民众反对的情况下给墨者施压,然而现在看来却已无效。 好在他们还有一个万钱聘来的滕地第一勇士,悄然看看,见滕叔羽默然无语,脸色不变,心中总算略微放下。 滕叔羽面不改色,只是看着台上的局面,偶尔看一眼在那站着一动不动连台上的争斗都懒得看的公造冶。 台上,骆猾厘又杀了一人。 最开始他为了先声夺人、压敌胆魄,用的最费力的打法。凶残则凶矣,却不能持久。 只是他既已经震慑,后被抽到台上的人手段一般,心中惊惧,再杀人的时候便可以用些简单有效的刺杀,不再花俏。 待杀到第三个人的时候,远处那些村社聚集的地方竟然发出了一声惊天震地的叫好声。 远处的村社只能看到这边的胜败,却不是很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厮杀起来。此时既已叫好,显然心意已经向着墨者。 墨子遥遥看去,心中很是满意,知道适和辩五十四那边的事已经做成。 以舆情来看,这边已经守住,而那边已经开始进攻,舆情既变,墨者已算是立于不败之地。 墨子心道:“此事起的突然,适却不乱,我既将那边的事交于他,他也没有先争这边,而是侧翼围攻以待合战,着实做的不错。” “如今这边的事,众人不明真相,但也以为没有对错,无非复仇,杀与被杀都没错。而那边,却已可以大义评判对错,是故才能对骆猾厘之胜而欢呼,此事大对。” “今日事,最难的便是让众人评断对错。是以小义?还是以大义?若能做成,适说的约沛邑之剑、解决墨者今后律法的合理问题,恐还真可做得。” 他知那边的事已成,剩下的就是看这边的了。公造冶还未出手,骆猾厘先夺对方志气,台上之事已无需担心,所要担心的便是台下之人狗急跳墙做出疯狂举动。 于是暗令身边墨者传令,让高孙子等人分出一半聚集这里,以防疯狂。又暗命禽滑厘等人,准备弩矢弓箭,一旦出事,先行射杀再讲道理。 远处,适等人正引导着那些失去女儿的人穿行于各个村社之间。 在骆猾厘杀第一个人之前,便已经开始准备。 那些已经足够信任墨者的村社,只需要稍微讲讲道理便可,那些失去女儿的人一哭,众人便已心软。 被善于言辞的书秘吏、墨辩等人一说,又听不到那些抬着棺木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下顿时向着墨者。 万人相聚,呜呜泱泱,又岂是靠喊几句就能让全部人知晓发生了什么的? 按照军阵之法,分出间隔、留出通道、将亲近墨者的村社与那些还不能足够亲近的交杂而处,早有准备。 准备所为的虽然不是这个突然的变故,可本身的目的比这件事还要重大,对付这种情况并不需要太大的心思。 适亲带着一家父母,走到一处村社前。 做父母的捧着自己女儿的骨灰罐子,说起小时候那些事,唠叨不停,但这唠叨最是动人。 适也算是有学有样,对方既然以人性亲情动人,自己便也趁着对方不再深入群众的机会反用对方的手段。 哭诉之后,适道:“巨子带我们来沛地行义,早在我们来之前便有人先来听说了这些不义事。” “敛钱财、淫人女、烧杀活人……这难道不该死吗?那时候我已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借机敛财**,只是当时墨者难以获得你们的信任,这才用了这样的手段毒杀他们。” “这就像是犯了大禁,大害天下被斩杀于市,却要因此而复仇,这难道是值得称赞的吗?” “墨者行义,以利天下为准。为利天下,不惜受鬼神惩罚、不惜被人杀死,只要能利天下,便无所畏惧。巫祝们借机敛财、并不会真正祭祀、触怒天帝、淫人女儿、焚人已祀,难道不是害天下吗?杀死他们,难道不是利天下吗?” 这些村社的人先入为主,葵花绽放,早已信了适的话,也信了那些巫祝根本不能通鬼神。 如今又被那些父母哭诉,适再一说,更是信了八分,纷纷道:“那些人当真该死!” 只是他们却暂时没想到其中的一个巨大漏洞: 你们墨者行使执法权的权力,从何而来? 就算那些人该死,凭什么由你们来做? 你们是以武犯禁?还是属于名正言顺维持秩序? 你们来此地行义,是否获取了国君授予的治权? 如果没有天子国君授权,你们执法的法理性在哪? 这是墨者即将要解决的问题,民众暂时没有想到,可想要在这里长久立足,这个问题终归要解决。 暂时,适只能用以武犯禁、行游侠儿事的理由。 于是躬身道:“是这样的啊。墨者为了利天下,是不惜被人侮辱损害的。如今他们借用血亲仇的名义,便寻剑术好手,只想以此为借口杀死我们。” “我们墨者的女儿并没有被淫辱焚烧、我们的钱财他们也并没有敛去。可既然要利天下,他们这些害天下的人便以我们为仇敌,不惜杀死我们。那些站在台上被人以血亲仇挑战的墨者,若死了,是为谁而死呢?难道是为了我们墨者自己吗?” 村社众人一想,均道:“是为了我们。” 适叹息道:“既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利天下。天下便是你们每个人,利天下就是利你们每个人。” “如今事已至此,我只希望若是墨者在台上因利天下而死,你们将来能记住那些死去的名字,心中偶尔祷念他们的鬼魂,也算是不枉他们行义了。” 这些人离得较远,看不清晰台上的情况,以为墨者承担了如此之多,又听适这样一说,心中感动。 均想:墨者说的没错,巫祝们并没有坑害到他们,反而坑害了我们。如今他们为了天下,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却要承受死亡,这是行义啊。 于是等到骆猾厘杀死第三个人的时候,这些人心中已有了亲疏,不再如之前一样一头雾水,纷纷高叫庆贺。只盼着这些为了行义利天下而面临死亡威胁的人,不要死在台上。 死人很正常,谁都见得多了,可希望不死的情况,原本只发生在亲人身上,如今第一次将这种情绪施加到不是亲人的人之上。 国君死了,他们都不忧伤,却会对墨者有了一种亲与爱的微妙的情绪。 当然,不止是因为适的这些话。 还有沛邑的墨车、高产的谷、村社半年的微薄小事、上一次得到的祭祀后品尝的“天梯”、听了许多掺杂了私货的故事、绽放的金乌栖的花朵、半年前仿佛可以沟通鬼神的奇技、乐土的传唱、可见的希望…… 第一零八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五) 欢呼既起,便有喜恶。 喜恶未必善恶。 既有喜恶,便可知有义。 无义,如人踩蝼蚁,无喜无恶。 至于判断对错以致有了喜恶的义,到底是哪一种义,那又是另一回事。 墨子听到这些欢呼后,面露和悦之色,《诗》名晏晏。 他也不顾身边还有众多可能的敌人,与随侍左右的弟子道:“我闻万民之喜声,有所得。” 随侍左右的弟子暂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听先生这样一说,也根本不避及侧有敌仇,纷纷跪坐于地,从皮甲外背着的小麻布袋中取出了用皮子做外壳的纸本,拿出了随时可用的炭笔,以记大道。 “昔日夏桀做酒池肉林,常用酷刑杀人。商纣挖心比***烙民众。天下人对于这些被挖心、酷刑而死的人,是同情的。” “后,商汤放桀于南巢、武王诛商纣于鹿台,天下人等到夏桀死、商纣亡,欢如雀啁、奋如兔跃。”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会有同情与欢快呢?” “欢快的,必是行义,合于天志。” “所以生与死并不是值得欢庆或是怨恨的事,生与死是否行义、是否合于天志、是否利于天下,才是值得欢庆或是怨恨的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害天下而苟且,则生可唾;为利天下而身死,则死可敬;杀人而利天下,可杀;救人而害天下,不可救。” 炭笔莎莎,随侍左右的弟子一一记下,有不会写的字便先以适教他们的切音记下。 这些人都已做了很久的墨者,对于墨者之辩颇有感悟,于“权衡之权”与“辩义之经”了解颇深。 墨子这样一说,众人各有所得,或道:“先生的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如果记以文字,传播天下,亦能让世人知晓。” 墨子微笑,心说适让我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万,可走入草帛之中的又何止是我?只怕还有适的那两位先生。 只是义相似相合,他却偏偏要把我当成这万众眼中可栖金乌的葵花。 他明明不信鬼神,却非要将我做鬼神。 也好。 又估计了此时形式,脸上微笑,却暗令四周看似松散的墨者朝这里集中,除了留下必要的安稳民众之人,剩余的从通路聚集做好合围之势。 以字传令,写于纸上,交由身边随侍的弟子,弟子也悄然离去,各去传递于墨者什伍之长。 台下,师徒之间谈笑晏晏彷若无人;台上,杀人者面露微笑行云流水。 终于让那些敌对之人面渗汗珠,那些随侍墨子左右的弟子旁若无人地跪坐于地,露背于众人面前,却毫不在意,其中自信不言而喻。 墨者谈笑间,十五岁杀人的滕叔羽滚落了第一滴汗珠,不易察觉地从下巴落在地上。 汗珠细微,这一滴却震动数里。 之前那些大族巫祝看滕叔羽,都觉得不动声色,身上必有奇技、心中必有信心。 实际上,滕叔羽从骆猾厘杀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很累了。 他的腿在骆猾厘喊出“下一个”的时候,已然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可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颤抖,所以用力绷紧了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僵硬的如同石头。 这样极为疲惫,但却至少不颤抖。 疲惫是痛苦,自己可以忍受;颤抖是怯弱,别人必会嘲弄。 勇士多为别人而活,也多活在众人眼中。 众人眼中所见到的不动声色、面不改色,实则是他紧紧地咬住牙齿鼓起腮部的肌肉,以僵硬的肌肉对抗那种恐惧之下的牙齿撞击的哒哒声。 十五岁杀人,十五岁名扬滕地,他以为自己已经是剑术好手,天下第一游侠儿。 他也知道中原物盛,可是想来都是杀人,诸国纵有好手,也只能与自己相差不多,况且墨者名声在外,一个个却都讲道理。 滕叔羽以为,讲道理的人,只会动嘴,不会杀人。 可当骆猾厘用震慑之势杀死第一个血亲复仇的人之后,滕叔羽就明白,自己和这个骆猾厘相斗,恐怕也只有四成把握能胜。 恐惧之余,他不是没想过,骆猾厘嘴上虽然说他算不得墨者剑术中的最好手但或许就是,所以他希望别人消耗骆猾厘的体力,按照最开始那种大开大阖故意骇人的打法,最多再杀三五个便没了力气。 届时自己便可以上台与之游斗,消耗气力,等待他气力消散之后再一举击杀,或有七成把握。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骆猾厘在杀死第一个人以示威慑后,之后便用了最简单的刺击,最为省力,看这样子再杀六七个也无问题。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墨者的头目墨翟彷若无人地和弟子们讲道,根本不在意台上的胜负,显然是信心十足。 最让他惊恐的,是台上的骆猾厘每次杀人之后,都会不自觉地朝台上旁边一个身材高大健硕、脸上带有疤痕的人看去。 只是那个脸上带有疤痕的人从不回应,每一次不回应,骆猾厘脸上都会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神色。 同是游侠儿,滕叔羽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显然骆猾厘在盼着那个人的称赞,可那个人根本懒得称赞或是不愿意违心地称赞。 这种情绪,他于自己的从属朋友那里见的多了,这是一种对强者的膜拜,而这种膜拜化为的便是强者的一句赞赏便足以让其开怀。 滕叔羽此时方信骆猾厘前言不虚,这人真的不是墨者中剑术最好的那个。 自己胜骆猾厘最多只有六七成把握,还要等骆猾厘的气力消耗殆尽后才行。对付那个一直没出手、见骆猾厘杀人也只是和旁边那个小孩子交谈几句指点一番的脸上有疤痕的人,恐怕就是送死。 “真的就是送死。” 滕叔羽这样告诫自己,浑身紧绷起来防止颤抖的肌肉也已经消耗了自己太多的力气,如今就算对付骆猾厘也已没有太多把握。 于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十五岁杀人,在滕地百里之内或可称雄,可放到九州万里,只怕算不得什么。 自己不想死,想的只是扬名天下。 自己还是公族之后,将来越人若退,总还有机会复国。 自己若是扬名,将来复国之时,或可成大夫或可成司马。 自己就算不再扬名,将来复国之时,总需要自己身边这些游侠儿的力量。 但如果自己死了,这一切全都没了。 看着被骆猾厘抛下的死尸,滕叔羽的第一滴汗珠,就这样从紧绷的面部和恐惧的内心中滴落。 承载了太多,这一滴本该轻盈的汗珠如此沉重,溅落于地,四周皆惊。 于此时,台上已杀四人的骆猾厘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喘息着略微急促的气息,知道自己此时剑意最盛,筋骨最松。 虽没有得到公造冶哪怕一句的赞美,他也只是淡淡失落,毕竟自己杀的这几人都太弱。 此时身正热、血正沸、气正盛,知此时是搏杀好手的时候。 于是不再从朱契中抽取,而是剑指台下的滕叔羽,喝道:“你将才说你十五岁杀人,又对我先生口出不逊之言,多辱我墨者。先生教我,不可以小义而杀勇士,否则便是不勇。” “今日你们既以小义相逼,错不在我!那个十五岁杀人的滕地勇士,上来与墨者骆猾厘一战!” 他气势正盛,这番话喊出,更添神勇。 以指弹剑,目中无人。 旁边众人的目光全投向了滕叔羽,滕叔羽忽然抽剑,众人皆以为他要上去与之一战的时候,不想他大声对旁边的伙伴朋友道:“今日不可战,墨者癫狂,战亦死!不如亡去!” “我非惜身,实则留此身躯将来以举大事,我乃叔秀之后、文王之裔,岂能死于此地?汝等欲得名求富,宜速退!” 他也是个做大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胜不可扬名反或身死,当机立断。 早已注意到墨者在民众之间留下的通路,大喝之后,说清楚自己不是惜身顾命而是将来要举大事后,扬剑便跑,对旁边的众人喝道:“挡路者,死!” 他这一喊,身边跟随他而来的伙伴朋友,也知道滕叔羽都不想战,自己留下也是死,又见了那墨者的本事,纷纷跟在后面,向外逃去。 这位十五岁杀人的勇士,就是这些巫祝大族的利刃,利刃既折,众人再无心思,又被骆猾厘之前凶残杀人的手段震慑,顿时大乱。 不少人或是准备逃走,或是准备放弃,或是准备跪地求饶,再无之前吹拉弹唱高歌复仇的气势。 眼看局势将乱,墨子掏出一只木哨用力吹动,那些一直持剑站立身披皮甲的墨者闻令而动。 十人一组,以备城门反击的战术向前冲击,当即刺死撞倒了十余人。 高孙子、摹成子等人率领的那些乡民,也迅速冲入,将这些人挡在民众之外。 那些专门守备城门的墨者,一个个都是为了对抗士与披甲大夫而训练的,死不旋踵最是听令,这些寻常勇士哪里是他们对手。 城门若破,最忌怕死后撤,所以每每城门一破,先入城门的必是攻城一方的勇士亲贵。 墨子苦思良策,创出破甲短剑密集阵势,训练出了百余名专门用以城门反击的墨者,可用于万阵厮杀,又何况这些纷乱之敌? 手中虽无盾,阵型却依旧十人一组密集成列,一如守城门时,不顾侧翼,于二十步外发动冲击,践踏撞击刺杀那些乱哄哄想要逃窜的人,下手狠厉果决。 大族不知道墨者想干什么,以为要动手杀人,身边的死士也准备做拼死一搏,可哪里是这些真正死不旋踵之士结阵而冲的对手;巫祝之后人心散乱,之前哭诉的那个女子也不曾见过这样场面,胆战心惊,早已没了方寸。 墨子早就想动手,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远处那些民众为骆猾厘杀人而胜欢呼的时机。 如今适那边做侧翼已在民心向背上完成了合围,这里防守反击之地敌仇已疲已惧,正是时机。 他等的是义之上流,而不只是等这些人的恐惧慌乱。 乱可杀,不乱亦可杀,只是杀的时候,民众是欢呼还是愤怒才是他在乎的。 之前秘密传令,已经让那些看似分布四周的着甲墨者朝这边悄然聚集,已完成了合围,也已将这些人与民众隔开,只是围三缺一留下了一处逃亡的路。 势已具备,再无犹豫,又吹动木哨,喝道:“今日只诛悖义淫祀、祭活人、敛钱财、欺鬼神的巫祝!与旁人无关!乱动者,斩!” 他先说出道理,又以死亡威胁,那些持剑墨者同声叫喝:“今日只诛悖义淫祀、祭活人、敛钱财、欺鬼神的巫祝!与旁人无关!乱动者,斩!” 周围悄然聚集过来的百余墨者发声喊,登时震慑住了蠢蠢欲动之人。高孙子带领乡民稳住附近民众,远处的民众自有适等人说服安稳,万人竟不乱。 第一零九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完) 发喊的数十墨者剑上带血,脚下又踏着十余人,敌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族又怕墨者真的杀人,也不敢动。 那些巫祝请来的剑士纷纷脱掉身上的麻衣,退到一旁站立不动。 台上等待的公造冶、骆猾厘等人也纷纷持剑冲下,将那些人围住。 这一次墨者从各地招来近乎全部的成员,人数已近四百,又有商丘村社里墨者最早掌握的乡民,外加那些已经熟悉墨者信任墨者的本地村社,又是早有准备防止出现乱局,顷刻安稳。 最开始逃走的人也不去管,只叫他们先逃。 等局面稳住之后,禽滑厘与几名墨者登上马车,御手驾车,从通路中奔驰而出,匆匆追击。 到这里,那些大族才算看清楚,这些墨者分明精通战阵之法,他们哪里知道墨者守城以“出郭决战”为上守、以“闭城死战”为下守,军阵之法亦是娴熟。 这些预留的通路,既是传递消息的,也是为战车出击预留的通路,这万人相聚的局面看似松散,实则就是按照军阵扎营的方式准备的。 这处高台看似是战阵中心,实则墨者想要得到的只是万民之心,因而这里只是做守备来拖延时间、靠书秘吏和墨辩等人一一与村社人讲明义理。 如今已有欢呼喜恶,便如昔日曹刿见齐三鼓之后,只剩追击事。 禽滑厘驾车追击,弯弓捻箭,他乃正牌贵族出身,曾与段干木等魏大夫齐名,自小学的又是西河子夏儒,六艺精湛,五**通。 虽已六十,气力尤存,箭法尤胜昔年,他是叛儒,叛的是儒的礼,可儒的艺却仍在,一如那些叛墨身负手段。 车非驷马,只有单马双辕,却不妨碍短时间追击那些徒步弃甲曳兵逃窜之人。 车上有横木支撑,双脚踏在上面稳住身形,车后跟随四五名墨者,以伍为阵距离逃亡的那些人还有百步之时,便与马车分开。 马车从两翼向前,做阻截围堵之势。 滕叔羽自觉两耳生风,脚下奔跑极速,只想着若是逃出将来或还有举大事的机会。 禽滑厘则想到幼时自己在家中封地内纵车射猎时的场景,一晃四五十年过去,自己学的一身射艺没有用在不义之战中,倒多用在城堞守备中。 他对杀人这种事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准确来说他成为墨者之后也曾杀过某种意义上的“无辜”之人。 他得墨子真传守城之法,于“号令”之中,墨者之法在守城之时极为严苛。 守城大忌城内有间谍举火焚烧,造成恐慌。 墨者守城,号令“一旦失火,只由本里的人救火,也只能由专门负责灭火的将领带人去救火,哪怕敌人暂时没有攻城,守卫城墙的人出于好意私自去救火也必须当众杀死,以破灭间谍借火而乱的机会,减少守城的伤亡”。 号令必出于守城之前,昔年禽滑厘曾助弱国守城,城墙上有与他一同守卫的人,看到城内火起不顾号令便去救火,引动众人随行。 禽滑厘虽知其并非刻意而为,心虽不忍,但还是当众将其射杀,以定城墙不乱。 他既杀过这样的人,对于此时墨者要杀的这些人,更无什么不忍之心。 只是他不想杀死滕叔羽。 虽然这位滕地勇士忽然出现,可是禽滑厘思及之前墨子与适谈论沛地行义之后的事,心中已有大略,登车之时已作出判断。 他记得其时墨子与书秘以及在场七悟害谈到若沛地事毕,何以致天下? 适曾说,越人北上琅琊,腹地吴人必乱,吴人乱,越人必归会稽。 越人若归会稽,滕、缯等邦俱可复国。 复国则乱,乱则思安,墨者可趁机深入滕、缯、倪、薛等地,一如沛地故事,做无冕之君,同数国之义。 这只是将来大略,可他既是已定的巨子,便要为墨者的将来考虑,登车之际已经想到滕叔羽等人尚可有用,于是可不杀。 车轮滚滚,马匹狂奔,虽是驽马,短途之内也非人力可比,转瞬已到了滕叔羽侧面,相距不过二十步。 滕叔羽只顾向前,没有注意到禽滑厘已在他身左右。 禽滑厘大喝一声,做御手的墨者当即勒住改良后的缰绳。 他虽也会飞射之法,但是战车颠簸,终究不比昔年养叔神技,只能停车而射。 五射作为君子六艺之一,适根本不会,禽滑厘却是自小掌握。 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是为五射。他既叛儒,五射之中可用四射,襄尺射乃是君臣之礼,凡射必要退居爵高之人后一步以示尊重,这一射他早已遗忘。 拈弓搭箭,先取白羽一支,拇指勾弦拉弓如满月,朝着滕叔羽的右脚踝飞射而去,大喝一声道:“叫你知墨者手段,亦叫你知天下之大!” 说罢松手,羽在上而镞在下,弓弦嗡嗡,箭杆在空中折成一个微妙的挠度迅速伸直,向前疾驰。 甫一松手,禽滑厘又从箭囊中取出三羽。 一羽夹于拇指,其余两羽以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指相夹,快速拉弓,一箭飞出,迅速接上另一支,三支羽箭在空中竟成连线。 早飞出的第一箭正中滕叔羽右踝,没入一寸;第二箭中滕叔羽左踝、三中左肩、四中右肩。 做御手的那人,也是叛儒之墨,见禽滑厘射出这样一手,忍不住大赞,竟是忍不住抖了一下缰绳,险些将自己跌落。 旁人许认不得,可他这种叛儒却认出了这四箭的精妙,竟是将五射之中除襄尺之外的四射技法全都展示出来。 第一箭中滕叔羽的右踝,正合头高鏃低的剡注之射,剡注此第一射。 中其脚踝,入踝一寸,若用以射草侯,则必然贯侯而过,正合白矢之射,白矢此第二射。 掌控三羽,接连射出,空中羽箭若连一线,正合参连之射,参连此第三射。 四羽皆中,左右踝、左右肩,滕叔羽倒地,四羽飘荡如井田,正合井仪之射,井仪此第四射。 只此一技,御手便知禽滑厘射术之精,也亏得他是叛儒,否则若他是工商出身的墨者,恐怕还不能识得此射之雅之高。 禽滑厘既见滕叔羽倒地,便收了弓,暗暗点头,多年不行四射,不想如今手段依旧。 他平日很少展示自己的射术,即便守城之时也从不玩这些花活,但是今日驾车追击正好想到自己年少纵车追猎之时,终于聊发少年狂,使出这等手段。 再者,他以墨翟为师,知道墨翟手段精巧,但唯独御射术算不得国手。 先生平日行义,但骨子里年轻时也是个争强好胜之辈,当年公输班做出木鸢,先生先是做出木鸢之后,才告知公输班此物不能利于人,不能算巧。 但在没做出之间,纵有道理也不会去讲。 这是天下十豪自己的傲娇,十豪皆有。 儒墨死敌,墨子一生虽非儒而多誉仲尼,可终究也存了许多比较之心。 昔年仲尼御射无双,驾车之法堪比奚仲,一手参连快箭更是闻名,奈何墨子虽能制车却不能在御车之术上与仲尼比;虽也能做出参连白矢之类的手段但也难与仲尼相较。 因此禽滑厘从不在先生面前展示自己的这一手四射之法,以示尊重。 守城之时也只是用最简单的劲射杀人,对方又无养叔纪昌那样的人物,也不必展示。 今日发了少年狂,先生又不在身边,又想到自己在登车前做出的大略,是以兴致颇高,只觉这一射的畅快确是数十年不曾有过。 畅快之余,于车上大喝道:“束手就擒,我不杀你等,否则便将你们射杀!我禽滑厘从不虚言!” 滕叔羽既中箭倒地,他的伙伴朋友终究心存担忧,想去搀扶,又听禽滑厘这样一喊,脚步放慢。 这里是沛地乡野,终究不是三晋魏地的上流社会,禽滑厘的名号此时并不显著。 只是他先显了一手惊人箭术,又有之前并非墨者第一剑士的骆猾厘于台上奋勇,再有之前墨者死士的阵势,层层叠加之下,这些人竟也相信他不虚言,纷纷站立。 禽滑厘下车,亲自将滕叔羽绑缚,又帮他折断了箭杆,说道:“你又不曾行敛财、淫祀、活祭之事,何必要跑?只要认输,难道我们墨者便非要杀你吗?你不必怕,日后说不准还要交流。” 滕叔羽满面通红,身上虽痛却也不叫,只道:“我非惜身,只是将来要做大事!” 禽滑厘心道我若此时再说你,恐你自尽,便道:“看得出,请上车。” 说罢将滕叔羽扶上车,后面徒步追击的墨者也已跟上,押送众人缓慢回去。 滕叔羽终究是勇士,身中四箭,马车颠簸,竟不哼声,只是不断说自己留此身将来做大事云云,生怕别人不能够知道。 来时匆匆,回时缓缓,不敢太快以免那些人借机逃窜。 待回去时,乱局已解,禽滑厘站在马车上眺望,不由莞尔。 不知何时,墨者书秘名适的,头戴了三束之前刻意折断了主茎、开出了小葵花编织而成的花冠,依旧是上次那身墨觋的打扮,手持一个巨大的葵花盘如同捧着太阳,施施然走到了之前厮杀的高台之上。 两侧墨者扶剑而立,那些大族棺木众人被墨者看押,被逼着不敢做声。 通路间的墨者各做准备,以待一会将适的话传递出去。 适手持一个牵牛花样的纸筒,大声讲道,万众静听。 禽滑厘虽离得远,可远处就站着一名口舌尖锐的墨者,做传声之用。 只听适道:“今日忽起变故,就先不提鬼神祝融事,先说法与律,先说缘何要有法与律,再说法与律从何而出。”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舆人制作马车,盼着有人富贵;匠人制作棺材,盼着有人死掉。是不是舆人好而匠人坏?其实不然,不过是为能够卖出得利,两者并无二致,都是为利。” “如今万民相聚,你们祭祀祝融,所求的也是自己的利,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口齿清晰,说话深沉,又说了一些浅显却有哲理的趣事,以舆人匠人马车和棺材相较,顿时吸引了万众的心。 这些话又经墨者传递,万众均能听到,片刻后纷纷道:“正是为了取利!却不知道取利与法与律何干?” 头戴三叉束发葵花冠冕、手持大盘向日葵做墨觋男巫状的适微笑道:“当然有干。” “诸位先想,先以万民皆为取利这个前提去想,假如世间无法、无律、无司寇、无秋官、无邦国,会是什么模样?” “是好?是坏?律、法、司寇、邦国到底是不是必须的?又缘何要结成一国?君王司寇的权力从何而来?律法的制定又以何为准?” “不虑血贵血贱宗亲氏族,只以利论。诸位先想假如世间无法、无律、无司寇秋官,众人皆为取利,这天下会怎么样?” 第一一零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一) 适的问题,借助纸制的卷筒、传话的墨者传递出去,引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沉默意味着在思考,或者说意味着被震撼。 为什么要有邦国、国君、律令? 这原本是个无需考虑的问题,很少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只会觉得这就像是吃饭拉屎一样,似乎谁问这样问题谁的脑袋就有问题。 可当有人开始思考的时候,便意味着此时的天下将要大乱。 那些传话的墨者早已经知道了适问题的答案,他们想要的是让在场的万余民众趁着这一次祭祀相聚的机会也知道这个答案。 这不是适的三观。 却是他能与墨者融合唯一的选择。 按适的想法,这是标准的历史唯心主义:人的精神与自利与天赋之权的维护决定了国家的存在;这个概念下的国家并非他信奉的另一种定义。 但时代就是如此,墨者就是如此,他能让墨者接受、无缝与墨者融合的理念也只有选择这种。 因为墨者的道义距离最近的,是自然法的天赋人之权,后者的基础就是前者。 社会契约是虚构的,是鉴于历史唯心构建出来的一种虚构。但这种虚构却是瓦解贵族社会最好的药剂。 按照自然法学说,大抵有三条特点。 自然法是永恒的、绝对的,比如天赋予了人生存、财产的权利。 人的理性可以认识、发现自然法,理性去认知世界的一切,并作出符合天赋人之权利利益的判断,并制定出准则。 自然法超越于习惯法、贵族秘密法等等之上,后者应当服从前者。习惯不一定是对的。 而墨者的天志规矩等学说,正可以与这三条无缝对应。 天志是永恒的、绝对的。比如人皆天之臣、众人平等、交相得利人人得利这是基础。 天志适可以被认识、发现、总结、定义的。比如我懂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 天志的规矩,是应该超越如今的一些不合理的习惯与制度的。比如尚贤,这是要高于血统的。 由此推出“君、臣氓之通约也”、“人无分贵贱皆天之臣故而平等”、“同义则天下大定”等概念,也如顺水推舟一般简单。 只不过有些东西并非适所认同的,但他既然混入了墨者,并且想要借助墨者的力量,便不得不认同。 他搬出九重乐土之说,想说的是“家庭、私有制、国家”的起源,但却在这里不得不变为“国家是天下人趋利避害逃避混乱的自然状态所做的最优选择”。 只因为后者可以与墨者的理念紧密相连,无需做太大的改动,而且很容易就就可以让“义利统一”的墨者们认同,并且从根源上解决墨者理念的合法性问题。 这里的人,是封闭于自身、私人利益、私人任性,同时脱离社会整体的个人的人,并由此为基础推论出社会契约体系。 这是符合时代的选择,墨者与杨朱这些百家诸子已经走得够快了,如果步子再大一些容易变成疯子,也容易死的更快。 杨朱的生命权不可被随意侵犯的学说死的那么快、被删的毫无存留,不是没有原因的;墨家的学说也只能从《道藏》中找到,而且还被儒生掺杂了《修身》等剧毒篇幅混淆本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得其义,不逢其时。 所以适觉得还是慢一些,先走完这一步。 那些传递消息的墨者已经在这一个多月的学习、辩论中接受了这种修改过后与他们一直以来接受的墨者道义相似的概念,所要做的就是引导众人往墨者所希望的方向上思索。 在场的人出于种种的因素信任墨者,也便开始了对这个问题的思索,在那些有意提醒的传话墨者的引导下,一个无法无天混乱状态的天下慢慢在他们脑海中成型。 他们这样想象着: 按照墨觋说的这种情况,没有邦国没有律令没有司寇,每个人却都是自私与寻求私利的,故而始终在发生着战争。 强者可以掠夺弱者的一切,因为抢掠并不是错的,也没人管。 人与人就像是狼一样,互相争斗,没有任何的约束,天下必然大乱。 如今杀了人、抢了别人的钱财粮食,终究是不对的,有时候王公贵族们也会管一管这种事。可如果没有邦国、没有律令呢? 许久的沉默之后,很多人开始发声,村社之间开始讨论,旁边的墨者也在添油加醋地引导。 从沉默变为了混乱,又逐渐从混乱变为了沉默,那些传递消息的墨者将各个村社的大致想法传递到适那里。 台上的适,用一种静止且片面的态度,解释着天下,似乎原始自然状态下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生产和现在是一样的一般。 人固有强弱智愚的区别,终究不比原子文明与二向箔,这样实力相差不大的黑暗森林之中,定会产生一种稳定的体系,以维护体系的稳定。 在台下再一次沉默之后,适道:“你们想的,和我们想的是一样的。那种混乱的自然之下,人们需要保护一些东西,并为了这些东西结成了乡、邑、国。” “保护什么?” “我们是人,因为是人,所以人要活着、要有自己的私产、能够繁衍自己的血脉。” “这就像是牛吃草、狼吃肉一样,没有为什么,这是天赋予我们的本性,也是天赋予我们的权利。”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天要让这世上有人呢?既然有了,那么人所应该有的这一切,都是合理的,也都是天帝与鬼神所乐于见到的,也是我们应该追求、应该保护的。” “如果天帝与鬼神不是乐于见到人们得利,又为什么世上的人都是愿意得利的呢?或者说天帝鬼神为什么会让世上的人是这样的呢?所以私产、生命、子嗣这些,都是天帝赋予天下人的权利。” “为了保护我们的这种权利,我们选了最符合天志的做法,结成了国、制定了法、约定了对错、定下了善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每个人都取利。” “看上去,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实则我们得到了很多的利。” “子墨子曾言: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在害中取小的,不是取害,而是取利。” “天下人每个人都放弃了一部分自由、一部分权利,看上去这是少了利。但因为众人都放弃了一部分,从而出现了律、出现了法,实则保护了每个人。这便是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杀人者死,被叛斩断的人一定会想,我杀人是凭自己的本事,凭什么要死呢?有什么资格判处我死呢?” “这个看起来不需要解答的问题,实际上在成国的那一瞬,已经有了解答:在邦国建成的那一瞬,每个人都将一部分的生命权交由了律法与邦国,比如杀人之后自己的生命,所以这便是资格这便是原因。” “你放弃了这部分的利,得到的是自己不容易被杀的利。那么这难道不是于害中取小吗?” “这就如同商人的竹契一样,只不过这竹契没有写出来,以至于每个人都认为理应如此罢了。” “墨者在沛地行义,这很好。可如果没有律法、没有对错,墨者并不行义,而是劫掠你们的钱财粮食,难道你们可以对抗吗?你们谁能打得过刚才台上的骆猾厘?” “假使真的这样,总有一天你们会想,反正都要死,不如聚集到一起,杀死骆猾厘。可如果杀死他,后面还有这样的强者怎么办呢?” “于是你们便会聚在一起,约定出对错、惩罚、律令,出让自己的一部分利,以为了今后长久的利,终于邦国、国君、律令慢慢就这样产生了,并且形成了听命国君遵守律令的习惯,你们可能不知道先祖是为了什么才凝成了国,但听从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大声地陈诉着,尽可能用浅显易懂的话,尽可能掺杂上墨者的道理,也尽可能暗中掺杂了一个大陷阱:听命国君只是习惯,倘若国君不能履行当初结成国的目的时,又该怎么办呢? 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适已经在无形中瓦解了国君权力的神圣性和理所当然,而是朝着一条引诱众人思索和争取自己自私利益的道路上铺开。 墨者谈爱,出发点是利;墨者谈义,出发点还是利。 天启的天志鬼神希望爱与义,那只是辅助;世俗的兼爱是得到更多的爱、非攻是得到更多的利才是根基。 墨者很功利主义,兼爱交利、贵义尚利、义利统一是墨者的义利观。 墨者终究是以利推导出了兼爱非攻,所以这样说在墨者之中极为顺畅。 适违心了自己相信的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将私有制作为一种不可变更的“天帝赋予之权”引导出人们对国家的定义和思索,所有这一切的推论都建立在这种“天帝赋予之权”之上。 法律是阶级统治的工具,但在这里被适篡改成了抹杀了阶级性的普遍适用的“公共意志”,也正符合此时私有制、小农、私营小生产者大规模出现的时代,他们的“意志”需要被体现。 这种公共意志的基础,是利,是更多的利,是趋利避害,是舍小利而得大利的选择。 正如墨者在沛邑市井与那些手工业者们先讲了墨者定义的“权衡之权”且很容易被那些手工业接受一样。 适的这番说辞最先被接受的,也是那些聚集于此的沛邑手工业者,以及那些被灌输了私田制度是此时乐土的商丘村社的村民。 并不难理解的道理,足以动摇天下的根基,只是看起来并没有那样骇人。 ………… ………… PS: 我是机电狗,不想也不擅长写这些东西,深知这东西很无趣。可墨者距离这些东西是最近的,同时也是最远的: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会和秦墨、之前的叛墨一样,很容易和法家合流。明令、严法、什伍、株连、泰勒制军工等等这些,刨除掉墨者本身追求的义,与法家合流就像是米饭配菜汤一样毫无滞涩。 这些什么思辨的东西很无趣,我一工科生也不擅长,但很重要,这是无冕之君立足的合法性问题。解决不了,纵然争霸得了天下,也不可能比历史上的大秦帝国做的更好了。 如果不解决,齐楚燕韩赵魏秦俱是华夏,直接入秦便好,何必麻烦。 未分家和被未被修正的墨者,很趋近原始自然法思想,他们坚信人可以推断出最符合人利益的法律道德,而这种思想是理性主义和天赋之权的基础,当然也是雅各宾理性恐怖的源头。 但墨者对科学的认识总结却又是经验主义而非理性主义的,却在人文上走理性自然法的路。 同时,墨者的义利统一,又有点像是边沁的“功利主义”。 当然,都是有时代局限性的。 第一一一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二) 在适讲这一切的时候,墨子一直在盯着适。 上次围绕着适伪造的《山海经》的谈话中,墨子已经知道了适与自己的分歧。 他虽然熟悉适不过一年,却能了解适的为人,知道他既然说了那分歧,恐怕便难以改变。 所以墨子想听适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说他的想法,而不是墨者七悟害与众墨者听他讲述后一致同意的说法。 这两者有区别。 现在适带着金乌冠冕,在万众面前侃侃,墨者全力配合,但他只是作为墨者的口舌,而非墨者的巨子,也非单独的人。 他已经开口,便无法阻拦,所以墨子想知道适会不会违背他自己提议制定出的墨者规矩。 墨子身边有死士也有善射者,甚至他可以派人站在适的身边。 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听着。 他不惜用万民可能的听信,来换取判断适的为人。 因为他觉得适很重要,重要到可以用万人听到的话来看看适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守纪律的墨者。 所幸,适说的一切都是那些已经和众墨者们商量好的东西,包括鬼神之说。 适知道,自己这是和墨者鬼神之说的糟粕妥协,但这种妥协其实最终还是他赢了。 天启的天帝、与自然的天帝,都是天帝,然则根本不是一回事。 当他说出混乱状态的黑暗森林之时,便意味着天启的天帝死了,剩下的天帝鬼神只是一个符号。 不是天帝喜欢人们去兼爱、去同义、去制定某种律法。 而是天帝让世间有了人,而人的存在便是合理、便是天帝的喜好。 所以再由人的逐利推导出了同义、律法的合理性,与天帝的喜好毫无关系:天帝喜好的只是人本身,而不是好的人的好、爱的人的爱、善的人的善。 这一点善于辩论的墨者一定可以分得清,但却不会反对。 天帝赋予的只是人本身的生命权、私产权这些东西,却没有赋予他的喜好与厌恶,这些律法不是根据天帝的喜好,而只是根据人性逐利的推导,所谓墨辩的说知之法。 这是最大的区别,也是最难以察觉的修正,更是一种适赢了所有墨者的妥协。 墨子或许还不能察觉这种修正,对适的选择很满意。 因为他知道适在这种时候,是可以开口讲任何自己想讲的东西,没有人能够阻拦。 但适没有讲,而是尊重着数日之前相辩之后的结果,只做了墨者的喉舌而非自己。 所以墨子背着手,知道适的目光并不在这里,却还是冲着远处的适点了点头,以作无声的、甚至适看不到的鼓励。 台上带着葵花冠冕的适,并没有看到墨子的鼓励,甚至看不到太多的动静。 头上的葵花冠冕遮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掩住了别人看他的眼睛。 花盘上有一只野蜂在采集花粉,为自己的生活忙碌,一如这些聚集在这里的人为了自己的利。 适等待着沉默、沉默后的爆发、爆发后的再一次沉默。 他没有去看台下的一切,只靠着双耳去听。 此时此刻,仿佛东临碣石,听取沧海。 那些沉默与爆发,如同涨落的潮水,一波波冲来、一波波退去。 从那些质疑、惊讶、疑惑、支持、呐喊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希望,也听到了墨者的希望。 最前面的那些人,多是沛邑的手工业者、工匠会的成员、各个村社选出的人、商丘村社的那些最早接触这些学说的人。 适能听到,他们已经接受。 但后面那些人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需要那些言辞顺畅的墨者引导说服这些人。 最前面工匠会的一些和墨者最亲近的手工业者先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他们按照约定没有直接去问适,而是问了安排他们身边的墨者,由他传达。 因为这些人是很亲近墨者道义的,所以只安排了年龄尚幼的六指在这里。 一个木匠问道:“小墨者,你们墨者以前总是谈及禹圣,难道禹被称作圣王,也是因为这样的道理吗?” 六指复述了一遍木匠的疑惑,确认无误后跑到适的耳边说出,适又做出了解答,由六指传递。 他虽年幼,可终究跟随适很久,口齿已然清晰。 回来后说道:“是一样的道理。” “大禹时代,风雨交加、河流阻塞,大河之下万众皆为鱼鳖。于那时,人们最期待的,就是能够治理洪水。” “于是人们出让了自己自由自在的权利,跟随大禹栉风沐雨、磨光了腿上的汗毛、磨厚了手中的茧子、甚至累死在河川之畔,来换取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子孙们不成鱼鳖的利益。” “大禹做到了,所以被人们称作圣王,并且一直传颂。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如果大禹于现在,于风调雨顺的时候,来到泗水岸边,仍旧是栉风沐雨磨光腿上汗毛三过家门而不入,不去管天下最为为害的纷争,却依旧挖河,难道天下人还能够遵从吗?难道还能尊他为圣王吗?” “上古之时,大禹也是栉风沐雨,假如现在也是栉风沐雨,前者却是圣人后者却算不得圣王,这难道不是因为每个人最想要的利已经变了吗?” “所以,让禹成为圣王的,不是因为他栉风沐雨,而是因为他能够让众人得利,也履行了与天下签订的契约,所以能够成为天下共主并建立了夏啊。” “他的父亲鲧,不能够治理洪水,于是被杀。杀他的是圣王帝尧,而帝尧能够杀死他的权力难道不是来自于天下人的约定和利益吗?” “不能栉风沐雨,就不能够完成契约、让天下人得利。但他成为圣王是因为让天下得利,而不只是栉风沐雨。” “这其中的区别,不能够不察觉啊。” “能够遵守与天下人的约定、并且能够让天下人得利的人,就是圣王。” “所以我们墨者才说要选贤人为天子,贤的标准便是天志,而天志难道不是以众人是否能够得利为标准吗?” “众人可以得利的事,集结出来成为约法,难道不就是天志吗?难道天帝是希望人人困苦不能得利只能得害的吗?” “所以,墨者尊重禹圣,与刚才的道理是一样的。” 道理并不复杂,也解决了后世庄子提出的“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的问题。 将墨者从栉风沐雨自苦为极的苦修派,变为了以民众之利为先的政治变革派。 这种悄无声息的修正适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做,如今由六指说给那名手工业者,其实也是在说给众多的墨者。 那人听完六指的转述,思索许久,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已经明白了你们的意思。那么我接受墨者于约法与选天子的道理。” 旁边跪坐的人也纷纷点头同意,随后齐声叫好。 他们是最早叫好的,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问出更多奇怪的问题,再由那些墨者一一传递给适,适再一一做出解答。 太多的人,便有太多的问题,而这所有的问题又必须在墨者道义的框架内解释,附会到社会契约与利义统一之中。 从正午相聚,到适解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场面重新平静后,已是傍晚。 夕阳下,阳光洒落在适带着的葵花冠冕上,更添几分说不出的奇幻味道。 他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脸上被阳光扫过的热度。 当万众鼓沸的潮声逐渐变为潮落的平静,他举起了左手,高声问道:“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杀人别人的权利、换取你们不被别人无故杀死的利益吗?” 最近的那些人齐声道:“愿意!” 里面掺杂了很多的墨者,而这一声如同又一波潮水般的愿意,也从前向后缓缓推动着,引动着更多的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劫掠别人的权利、换取你们不被别人随意劫掠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的一部分粮食作为公积、换取你们有一日遭受饥荒时得到救济不被饿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睡任何一个女人、换取你们的女人也不被别人随意睡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伤害别人以致伤残、换取你们不被别人随意伤害以致伤残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遗弃自己的儿女的权利、换取你们老后儿女必须供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一部分的自在、换取一同修建水渠河坝不被将来的水患淹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占据别人的土地、换取自己的土地不被别人随意侵占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随意进入别人房屋、换取自己的房屋不被别人随意进去的利益吗?” “愿意!” “你们愿意放弃你们一部分的自在和粮食、换取你们聚集在一起编训保护自己不被别人屠杀的利益吗?” “愿意!” …… 一条又一条的放弃、一条又一条的换取、一条又一条的利益,换来的是一句又一句到最后凝聚成海潮的愿意。 当问过最后一句,天色已将要晚。 适左手举起一支空白的竹契,说道:“这些换取,便是你们要签订的契。” 他将那支空白的竹契用力一折,应声而断,高声呐喊。 “这契如此脆弱,一折便断,天下也如此脆弱,每个签订竹契的人都该守护。” “这竹契是万民所定,每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随意杀人、随意劫掠、亦或是放弃这天下的契、自认自己只会得利不会被害。只要你们敢于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呐喊之后,手持向日葵权杖的右手高高举起,迎着夕阳,左手也向上微抬,冲着那些陶醉于夕阳与金乌栖圣景中的民众,总结了刚才说的那两句话。 “万物皆虚!” “万事皆允!” 第一一二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三) 万物都脆弱,所以需要守护那些脆弱却可得利的一切。 万物都允许,所以定会被众人约定出不许做的一切。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的话语,回荡在傍晚的阳光中,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 人们沉浸其中,忘却了饥饿,讨论着什么样的脆弱要去保护、什么的允许不能允许。 不多时,下风向的瓦罐中飘出了淡淡的粟米香味,那些墨者找来的女人们用着墨者准备的食物,制作着这一次聚会的晚餐。 滚沸的豆油不多,却可以让那些吃腻的葵菜多出一丝说不出的香气。 油炸的面食不足,却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分到一小根用来品尝这未来的希望。 剥离了籽的辣椒,第一次将灼烧的口感带给沛邑的人,也开始尝试着将“辛”赶出五味之外。 刻意种植出的巨大南瓜,在通路间滚动着,吸引着众人的目光,盼望着这种据说吃起来软糯甜蜜的食物成为将来的餐饭。 巡逻的墨者还在周围,守护着这里的秩序,安定着四周的情势。 被绑缚的巫祝们嘴里塞着麻球,暂时无人在意。 听多了墨者言论后或惊或惧或不安的大族小贵族们,战战兢兢,不愿意继续在这里停留,只想着赶紧回去。 墨者并不在意他们存在或是离开。晋楚争霸、三家分级这些大事在即,商丘的那些人无力也无心将目光投向这里。 说哑了嗓子的适,捧着一瓦罐的粟米饭,就着腌葵菜,大口地咀嚼,为明日、后日、甚至大后日的事积蓄着体力。 芦花跪坐在一旁,带着怜疼,将一块被油炸熟的腻腻的葵菜夹到了他的瓦罐中。 墨子与禽滑厘等人坐在适的对面,笑看着吃的风卷残云的适,满意于他今天的表现与民众的态度。 这是适描绘的另一条路,一条与天志明鬼约束王公贵族们截然不同、但效果更盛的路。 墨子只是能猜到是什么样,却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气势,更没有想到适能把他以为很复杂的道理,讲的让民众也能知晓。 这里没有外人,墨子便道:“这些话……终究会招致怨恨。” 适放下瓦罐,笑道:“至少今日不会。民众们把出让的权利交给了谁呢?我还没说。所以可以交给王公贵族,也可以交给……另一些人。王公贵族们也能用这样的道理啊,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先生的说法。” 他的声音沙哑,墨子示意他不必再说,心里明白适要说的是哪句话。 即便适不出现,自己说的话已经有足够多让王公贵族们不愿意听的。 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只是,其事之成,成的是什么样的事呢?是民众之利的事?还是君王独断取自己利的事呢? 这便是区别。 而这个区别,暂时可以模糊,所以不会忽然招致太多的反对、甚至被灭杀。 或许在王公贵族眼中,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微不足道,只是墨者在宣传“尚贤”、“同义”这类的旧调子。 辩五十四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于楚地,见到了孟胜。桓定君已经前往郢都,新继的楚王雄心如朝阳勃勃,宋地之事他不可能不管。最多一年,战端必开,如今我们在此行义,倒也不惧,只怕商丘肉食者多不在意,只想着晋楚亲疏。” 墨子哎了一声,看着四周的民众道:“这里行义固然好,可商丘数万人终究要遭战火。事既已定,只怕商丘城还是要守一守的,总要逼着楚人退走。我本想着亲自赴楚,可这一次怕是难以说服。” “宋若亲晋,陈蔡等地俱危,楚人绝不会放弃的。晋人又伐齐,魏新定中山、秦人眈眈西河,怕司城也盼不来三晋之兵。” “不过适既弄出了火药,守商丘倒是容易一些。若能守住,日后在这里行义也少许多阻碍,墨者名声也更显盛。” “可惜此地未能成势,否则用来止楚,最是适合。我非攻,别人也不可攻我,攻我则亡。” 适咽下饭,心道只怕这里的民众真要是约了令法,未必愿意救商丘,但此时也不说破,只道:“先生的意思极好,这便是将来约束天下不义之战的手段之一。但宋人只能守宋,总不能晋人围郑也去帮忙。墨者终究太少,纵然奔波腾云,怕是也赶不及。” 他的意思墨子哪里能不知道,笑道:“你的嗓子已哑,便不必说这么多。将来若这里的事安定了,自然不会只在这里,郑人守郑,可总得有所守啊。若是郑君亩税十二、晋人亩税什一,郑人为何要守?” “终究,还是要先约本国之君,才能守住不义之征啊。按你所说,这些国君都是可以替换或是以法约束的。只是这事万万不能急切。” “你今日所做的极好,守住了墨者的规矩。既是你提出大聚同义,你若不守那可就破了当日的十三剑之令了。” 适知道墨子在开玩笑,心情畅快,也笑道:“我自然遵守,这是取利啊,我可不想死。真到我要害天下的时候,尽管杀,杀我一人以利天下,我还是没有二话的。” 围坐的众人都笑,也不信他能做出什么害天下的举动。 公造冶于一旁揶揄道:“你口舌虽利,可总要学些防身的本事。辩五十四虽说不精剑术,可寻常人一两个也杀他不能。你学学剑,或是学学射?” 墨子却道:“不必了。书秘吏今后的事太多,适能做的别人又做不得。他去学剑学射,还不如分出几人护卫。公造冶,你选几个人跟着适,但这些人仍旧你和摹成子管,只护卫他,却不要归他管辖。这是规矩。” 适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信任的,拜谢道:“如此就让公造费心了。只是先生,书秘吏的人手还是不够。今岁还好,咱们定好的明年要做的事,只怕书秘吏的人不能够完成,更别提今后了。” 这倒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适这么一说,公造冶、摹成子、高孙子等部首也都纷纷诉苦,原本墨者只是守城,如今却要暗地里管辖一方,人手着实捉襟见肘。 不只是书秘吏缺人,到处都缺人。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暂时不能撤回,至少也还要半年之后,就算撤回也未必人人都能做那些府库吏的事。 况且一旦楚人围宋,必须还要回去守宋城,这是墨者的义也是为将来准备。 成为墨者的规矩极为严格,选拔也极为苛刻,适在商丘村社里弄得那几个小墨者,属于特殊情况,又有当初村社谷米事,这才被允许。 墨子认为墨者一定要是精华,宁缺毋滥。 原本足以,可现在着实有些不够。如今大部分七悟害都在这里,墨子便道:“今日只先说说,具体如何还要等秋季大聚之后再论。这事既是适你先提出的,你说说你的意思。” 适放下瓦罐,极为郑重地说道:“先生,若约法成,有些事未必非要墨者去做。墨者固然有行义之心,可以被我们信任,但就算不是墨者,一旦定出规矩,能者举而弊者下,也未必就能作恶。” “墨者依旧要严,可是将来为政者,如今学文识字算九数,至少也要三年学成。先生则是非成墨者、不传真学。” “可我曾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三年之内,或可让一部分成为墨者,而这些墨者又是精通文字九数田亩的。” “可仿当年仲尼私学或郑地乡校,也成一校。先生可为校长,我以辅佐,尽授所学,传以大义。” “以两年为期,先闻大义、学文字九数田亩,待两年后近墨已黑者,再以个人强壮聪慧,授以剑术、守城、天志、战阵、鼓动等真学。” “如此一来,以三五年为限,可用之墨源源不断。一旦这里的事一了,便让各村社选出聪慧可期的八、九岁孩童,送来。日后他们亦可为种,遍地开花,纵不能传墨者之义,也可让更多人识文断字。” “草帛已有,先生已可书义,可若识字之人太少,那又如何以草帛传义呢?” 适说的很隐晦,也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想法,直接表示让墨子亲自做这乡校之长,自己只做辅助。 他这是主动承担了许多疲惫的事,也能在三五年内解决墨者人手不足的情况,看上去大义凛然毫无私心。 墨子也知道,若真是这样做,这管理乡校的人,除了适也是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他这个所谓的乡校之长,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去管,墨者一切的事他都要负责,如今看起来生机勃勃,更让他有了希望,更难放下不忍不管。 其余人也觉得这样正可解决各部人手不足的问题,也都同意,墨子便道:“那就这样,待这里的事一了,墨者大聚之时就把这件事定下来。但现在还是要做成这里的事……” 他一指四周,看着适,问道:“明日若你难以发音,怕是要换个人。终究最后解决巫祝淫祀骗人之事,非你不可,那时候你若不能发音,这事不好办。” 适自信满满地笑道:“先生放心,民众之心已定一半,明日事不需我出面,五十四也能做好后面的事。之前已经讲清楚,他口舌锐利,足以做成。” “只要讲清楚了道理,缺了谁都可以做,这正是我所盼望的。那我明后日就且歇息,倒要五十四受累了。明日要讲的那些,只是今日事的延续,就像是秋水到来,草木被淹只是必然之事。” “无非就是定下来,他们出让的部分权利,转让后由谁掌管而已。” 众人点头,辩五十四搓了搓手,笑道:“那我明日就上去,但你却要在我身边,万一有些事我答不上,还要靠你急智。” 第一一三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四) 辩五十四这也是谦虚,他自认口舌之利在墨者之中罕有敌手,急智未必不如适。 再者适虽好辩,但辩五十四认为适擅长的是以物验辩,而非以口舌辩,明日之事正要靠口舌之利。他既敢承此任,必有信心,可都是一家人,总要谦虚一下。 适琢磨了一下各种细节,说道:“明日恐怕也用不到什么急智。无非就是篡政立新。这些都是细节事,俱已商量清楚的。” 辩五十四一直想要和适相辩,听适这么一说,嘿嘿一笑问道:“只怕还有两件事需要急智。” “其一,分自己的部分权利授予行政者,是否可收回?如何收回?授权是否可悔?” “其二,你说邦国自成时,万民已经将部分权利授予出去,那么是否意味着君王就已经先于我们得到了治权?毕竟是先有了邦国,再有了你我这些人告诉民众邦国律令缘何形成,所以君王在我们的前面先接受了这些权利。就像你说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并不是你说了是圆的之后才是圆的,而是在你发现之前它已经圆了。” 其余人一听这话,低头沉思,只觉得确实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地方。 适却哈哈一笑,反问道:“兄长,若民众能问出这些问题,我今日又何必把嗓子说哑?这是这些学问传到王公贵族、杨朱、孟孙阳、列御寇、子夏徒众那些人耳中后才会问及的问题。这些问题该你这个墨辩去解答……与我何干?” “真要是明日民众能问出这些问题,咱们墨者便可以洗洗睡了。这天下把义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咱们又何必传义天下?” “我只盼有生之年,能听到民众这样问便心满意足了,明日若是听到,恐怕会喜极而泣甚至喜极而亡。” 辩五十四早已想出了应对之辞,本想着与适相辩,不想适直接推脱,嘿然一声不免怅然。 其余墨者一听适的话,也纷纷大笑,墨子说道:“杞人多颠沛迁徙,复国灭国不下五次,故而多忧,甚至有忧天陷落者。五十四的这番问题,大有杞人之态。” “不过适的话也对,你的这番言辞,将来这里的事北传,杨朱、段干木、吴起、公羊高、谷梁赤、孟孙阳等人怕是也要质问,到时有你与人相辩的机会。” “这些事太远,今日的事还有许多尚未解决。禽滑厘抓回的滕叔羽、那些被我们强留的沛邑大族,今晚就要解决,先做好这件事。” 墨子考虑了一番,思索着解决这些事的最佳人选,考虑着弟子们的性情习惯,半天指着辩五十四道:“这样,你去告知一声胡非,让他去解决滕叔羽的事。此人日后或还有用,今日事最忌被伙伴朋友耻笑,先去帮他不被耻笑,再谈后面的事。” 适与其余墨者一听墨子说的这人,思及胡非曾经做过的事,均想:“先生选胡非去做这件事,正合适。” 胡非是姓氏,不是名。墨者之中都叫他胡非,外人称之胡非子,实则名叫胡非琮。 既有姓氏,也是贵族,若论家族流传更是渊源到尧舜之时,乃是真正的娥皇女英之后。 后武王封虞满于陈,为三恪,奉舜帝的祭祀。虞满薨,谥号胡。有后人公子名非,这一支便以胡非为氏。 陈被楚灭后,公室王族迁至齐国,代齐之田、武子之孙,与胡非氏都属同源。 前墨子游齐,胡非琮成了墨子弟子。他既是贵族出身,又处在田氏风光的齐国,自小饱读文章,又有一手剑射之术,只是墨者之中这样的人物太多,非惊才绝艳之辈难有大名,是故名声不显。 这一次沛邑事,中原墨者齐聚,胡非也携自己的弟子从齐赶来,与众人相见。 墨子既选他去处理滕叔羽的事,自有自己的打算,众人在听了这人故事后也觉得选此人极为合适。 ………… 远处的一堆篝火旁,身中并不致命四箭的滕叔羽脸色铁青,盯着燃烧的篝火一言不发。 身旁的伙伴或有出言相劝,他也不答。 被禽滑厘射中带回,墨者下午在万民面前说的那些话,他一点都听不进去,心中想的只是自己的耻辱。 禽滑厘说让他知墨者手段、知天下之大,他已经知晓,可觉得知晓的晚了。 若是早知道墨者并不是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哪里会来趟这趟浑水?只要不出滕地,依旧是第一勇士,如今却好,自己不但不敢与人斗,还因为想留着身躯做大事而逃走。 身上的四箭,全在身后。 他以往与人相搏,总喜欢赤膊露出上身筋肉,如今中箭再也不可能做赤膊事了,露出背后伤疤,不需相搏便会被人耻笑而死。 纵然这些伙伴仍旧信任,可他还是觉得后悔无比。 有时候决定就是一瞬间,这一瞬间便可决定成为英雄或是懦夫,然而时间不会倒流。 滕叔羽知道,就算这时候再死,也无意义,终于长叹一口气,也不去吃墨者送来的食物。 他自半闭着眼,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接着便是身边的伙伴挪动身躯的身影,有伙伴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声道:“有墨者来了。” 滕叔羽无奈地睁开眼,篝火对面走来两人。 一人身穿齐国特色的短衣,腰配剑,面色不像是大部分墨者那么黑,而是带着贵族的白润。即便刻意想做大部分墨者那般行走的方式,但是举止之间仍旧还有贵族味流转。 跟在他身后一尺的是一个高个勇士,头戴两尺高的危冠,身穿短褐,不伦不类。腰间佩着一口剑,并无剑鞘,剑身较短且细,在前端有一处很明显的收腰,极为秀气,显是楚剑,而非中原剑。 这两人靠近之后,滕叔羽的伙伴面露不安神色,却不想那个身穿齐人特色短衣的人先冲着滕叔羽拜了一下道:“我听闻了您的事,所以特来看望勇士。” 这句话一说完,滕叔羽的脸腾的一下涨红,心道这人分明是来羞辱自己,自己哪里是什么勇士? 正午的事,他已后悔,如今又被这些墨者侮辱,哪里还能忍受? 旁边的伙伴朋友一听这话,纷纷怒容,只觉得这些墨者欺人太甚。事已至此,我们的朱契也收回了、认输也认了,你们还要如何? 滕叔羽怒道:“士!可杀而不可辱!” 说罢,竟然不顾伤口崩裂的危险,强行要站起来。旁边伙伴朋友也不相劝,而是主动搀扶着可能崩开伤口的滕叔羽想要起身,一个个睚眦欲裂想要和这些墨者拼死一搏。 却不想身穿齐短衣那人正色道:“我如何是来辱你?只是听闻你非惜身而是要留以举大事,虽不知要做的大事是什么,但终究也算的是勇士了。况且,恫吓你的是骆猾厘,射伤你的是禽滑厘,我哪有资格来侮辱您呢?” 滕叔羽见此人说的真诚,却不知道自己勇在何处,但想来这人应该真不是来侮辱自己的,于是朗声道:“如此最好!我乃滕叔秀之后,若非留此身做大事,即便身死也绝不受辱!” 他常把自己的姓氏挂在嘴边,此时脱口而出,只是习惯,也多少有些不想让祖先受辱的意思。 却不想话音刚落,跟随前来的那个头戴两尺危冠那人嗤声一笑,不屑道:“错叔秀之后?很了不起吗?何至于整日挂在嘴边?” 滕叔羽一怔,再看此人,知道此人打扮必是楚人,恐怕还是王族或是公族,心中暗惊,不想墨者之中还有这样出身的人物。 楚人好巫祝、祭祀,因此服饰与中原不同。士冠极高,也是延续了氏族祭祀做鸟类尾羽冠羽的习惯,而且喜好佩戴这种高冠的多是公族王族之内的人物。 滕国被灭,最能依仗的就是楚人。齐鲁如今正弱,越人正强,宋人已不是襄公之时,想要复国或许只能依靠楚人的力量。 滕叔羽见此人虽穿短褐,可是说话极为高傲,又是楚人,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头戴高冠之人哼声道:“芈姓、屈氏。名将。现为普通墨者。” 有时候介绍自己,未必需要追寻远古的祖先,只需要说出自己特定的姓氏,便足以震慑住一些整日把家族姓氏挂在嘴边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看上去只是说自己叫屈将,是楚人,芈姓屈氏,但在滕叔羽这样的人听来,味道截然不同。 屈氏是楚国王族公族分支的大族,世代作为楚国莫敖,这原本是仅次于楚王的高位掌管军权。屈氏代代世袭,直到后来楚王借机让莫敖居于令尹、左司马之后,这才压制住了屈氏。 如今能够随意说自己是屈氏的人不多,纵然不是嫡子也是大宗庶子。 昔年十四国弭兵之会签订合约,划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开启了长达几十年的晋楚冷战,为中原各国换来了夹缝中喘息生存的机会,直到强晋解体。为了在弭兵之会中占据优势,楚莫敖屈建内穿皮甲佩剑参加会盟,准备若是霸权分得不均就掀桌厮杀,天下闻名,以致死后晋侯亲自遣人往楚吊唁。 后人父子相继莫敖之职,另有封地者则冠以别氏,屈氏如今在楚国与昭氏、景氏几族共掌楚国国政,远不是滕叔羽这样需要追溯到错叔秀才能说明自己血统高贵的人。 此时三晋还未打破楚国金玉其外的表象,楚此时隐隐为天下第一大国,这其中的莫敖家族与滕叔羽不可同日而语。 况且楚人自称为王,错叔秀终究也不过是个侯爵,虽不是混的最惨的诸姬,可楚人不知道灭了多少诸姬封国,言语间自有不屑的底蕴。 这不是墨者不重血统众人平等的道理,可对付滕叔羽这种人,便要用他的道理来压服他,告诉他墨者之中贵族有的是,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 先声夺人,以滕叔羽的道理震慑,才能和滕叔羽讲清楚墨者的道理。 再看屈将居于那个齐人之后,显是师徒;又想今日所见之事,不管是屈将还是这齐人都未立名出面,显然在墨者之中均非居于高位。 想及于此,滕叔羽不禁骇然,脸上一红想到自己总提姓氏家族,竟不想连这个都被墨者比下去,忍不住问道:“你既是芈姓屈氏子木莫敖之后,竟在墨者中不居高位,只是普通墨者?” 第一一四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五) 屈将听了滕叔羽的话,看了看远处那几位正在讨论着什么的墨者,淡然道:“墨者以为,人无长幼贵贱皆平等。我于墨者之外,是芈姓屈氏家族显赫之辈;在墨者之中,只是一个……嗯,一个人。人,仅此而已。” “庶农工商,有贤能则举。我剑不及公造、射不比禽子、晓天志不如适、辩不及五十四、刑不及摹成子、匠不如斧矩斤,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是普通的墨者。” 滕叔羽这一次真正服气了,叹了口气道:“难道骆猾厘真的不是墨者之中的第一勇士吗?” 屈将听到勇士这两个字的时候,无奈一笑,看着身后的胡非子道:“先生,看来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勇。” 胡非子亦是一笑,冲滕叔羽道:“如果你不能知道什么是勇,那么就会以为我刚才称赞你的话是在侮辱你。所以请让我为你解答什么是勇。” 滕叔羽点头,胡非子看了一眼屈将,冲他颔首示意。 屈将冲着滕叔羽说道:“十年前,我也是如你一般理解勇。但先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勇,请将此时此刻做十年前。” 说罢扶了扶自己的高冠,胡非子跪坐于地,半闭着眼睛,回忆着十年前的事。 屈将踏前一步,忽然抽出楚剑,抵在了胡非子的脖颈旁,胡非子猛然睁开双眼,却并不害怕,而是紧盯着屈将。 屈将手腕不抖,剑刃在胡非子的脸庞划来划去,笑道:“我是楚国勇士屈将,听闻墨者非斗、认为游侠勇士相争愚蠢,并不是大勇。所以特来请教,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大勇,我只能杀死您,因为您侮辱了我,因为我正是你们墨者所说的那种愚蠢的勇士。” 胡非子回忆着十年前的那番对话,面不改色地问道:“在您所理解的勇看来,我是勇士吗?” 屈将手中剑又虚刺几下,说道:“您算是勇士。如果不是勇士,那么此时一定会被吓的尿出来,而您面色不改,所以您是勇士。” 胡非子哈哈大笑,似乎根本不在意就在咽喉附近游走的剑刃,朗声道:“这在子墨子定义的四勇之中,叫做陶缶之勇。” 屈将奇道:“何谓陶缶之勇?”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居高而望下、双腿不抖,身体如同陶罐一样不受外面局势的影响,哪怕利刃就在咽喉依旧笑谈,能做到这些便是陶缶之勇了。” 屈将道:“这我可以做到,您也能够做到。那么你们墨者为什么要非议那些喜好争斗的人呢?请您告诉我剩下的三勇又是什么,如果我并不喜欢,那么将会杀死您后再去杀死说这些的墨翟。” 相隔十年,胡非子的脸上还是露出的不屑神色,说道:“搏杀虎豹,徒手搏熊,斩杀蛟龙,这是渔猎之勇。” “别人看你一眼你便刺人一剑、别人瞟了你一眼你就杀人全家,这是五刑之勇,自寻受刑的愚蠢之勇,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而譬如当年曹沫,长勺战后会盟之时,身藏利刃于身,劫持齐桓,并说:‘请您退兵不再伐鲁,否则我就要割开你的脖子放血了’,齐桓于是会盟退兵。以一人之力,退万乘之国、存千乘弱邦,这就叫君子之勇。” “再如当年晏婴,身高五尺。齐庄公私通崔武子的妻子、并拿崔武子的帽子送人以示嘲弄,最终被崔武子所杀。晏婴以五尺之躯,独身一人前往崔武子府中痛哭庄公,哭后飘然而去,却因为得万民拥戴崔武子不敢杀,这也是君子之勇。” “所以说,你们这些自称勇士的人,都是愚蠢的五刑之勇,距离真正的勇还差得远,难道不愚蠢吗?” 说罢,屈将将头顶的高冠摘下,退避三步跪坐于地道:“请您教授我以利天下、让万民拥戴、救弱小邦国的君子之勇。” “我愿为天下,行曹沫这样的君子之勇。血溅五步,以求天下安定!” 两人演罢,屈将收剑站在胡非子身后,滕叔羽脸上表情古怪,许久才道:“难么我也只是五刑之勇吗?” 胡非子道:“并不是。您不是说并非惜身,而是要留此身以举大事吗?如果您要举的大事,能够利天下、救弱邦,这难道不正是君子之勇吗?所以我说您是勇士,并不是在侮辱您。” “况且,您不过是士,墨者之中若出仕可为大夫者极多,堪称剑术国手的人也有不少,败于墨者的手中,难道是值得羞愧的事吗?长勺一役,齐万乘而败,羞以为耻;越灭滕邦,以万乘压百乘,难道要感觉羞耻吗?” 滕叔羽一听这话,只觉得仿佛自己幼时落水时岸上浸麻人扔下的那根麻绳,忍不住顺着胡非子的话道:“正是这样啊,我正是要留这身躯做一些大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利天下事,但至少不只是有五刑之勇啊!” 这些道理本就是胡非子讲给他的,滕叔羽这样说当然不是为了让胡非子听到,而是希望身边的那些伙伴朋友听到。 他觉得墨者给足了自己面子,在自己颜面受损之后,这些墨者没有来侮辱自己,而是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让人可以接受的理由,单单是这份心思,已经足够他将来报答了。 他是失势的贵族、市井之人,即便一时间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以致后悔,但这些市井中的情义和处事方式依旧不忘,已于血脉融为一体。 这些话不必说出,只要记在心里,然而滕叔羽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墨者。至少成为墨者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而墨者之中人才济济,就算有剑刃武事,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 旁边伙伴朋友也已被胡非子说服,本就与滕叔羽有情谊,见墨者都这样说,也就不再想那些似乎让人惭愧的逃跑事。 胡非子又道:“那些巫祝敛财杀人,墨者才将他们杀死,以利天下。我想您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滕叔羽还能说什么,连声道:“确实不知,现在才知。如果我要知道,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万钱来做这样的事呢?我虽然不如您这样的墨者知晓天下大义,可是也有市井游侠儿的规矩。” 胡非子笑道:“如此,请您修养。过些天,我再来看您,也请教您要举的大事。” 说罢,与屈将一同行礼,缓缓退走。 半途,屈将问道:“先生,难道滕叔羽真是这样的人吗?” 胡非子摇头道:“未可知。惜身而逃,可能是要做大事,也可能只是怕死。这是别人的心,又怎么能够揣测呢?但巨子有令,我等遵从就是。日后或有用,是以如此。” ………… 另一边,摹成子冷着脸来到了那些大族、掾吏的身边。 这些人如临大敌,墨者没说让他们走,也没说不让他们走,他们见了墨者的手段,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不说下午听到的那些骇人之言,就是这数百手持利润的墨者,也不是他们这些沛邑大族所能应对的。 墨子行义几十年,足迹遍布天下,所收之徒俱是天下精华,又哪里是此时尚未成为豪族贵裔迁徙之地的沛邑所谓大族能比? 本想着用来恐吓墨者,谁曾想墨者根本不在意,而是随手一挥就把这些恐吓化作无形,甚至反过来恐吓到了欲要恐吓者。 下午的事,这些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墨者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家族当回事。 摹成子又是下午带人巡逻、引领一众墨者的人物,这些人也知道此人在墨者之中地位颇高,因而战战兢兢。 摹成子也领了巨子之令,说的清楚如何去做,便与这些人道:“你们既来相聚,本想着再留你们几日,只是一些掾吏还要回去处理政事。” 那些深涉敛财事的掾吏哪里敢吭声,只好小声道:“我们此来,实在是这些巫祝说请我们做证血亲复仇之事。这事随不合墨者义,却是众人的理,我们不能不来啊。” 摹成子心道,我又不傻,这里面的事难道你们没有参与吗?可他也不在此时说破,只道:“那些巫祝敛财、活祭,大害天下,触怒鬼神,难道墨者这样做不对吗?” 掾吏族老们纷纷道:“对!大善!” 摹成子哈哈笑道:“正是这样。此事还需查明,不过料来与你们无关,还请回沛邑吧。墨者车马不足,不能相送。请。” 这是放这些人走的意思,可这些人一听摹成子说还要查明那些巫祝背后的事,哪里敢走? 就算走,也要弄清楚到底将来如何,以便应对,此时既想走又不敢走,只好不做声。 不想这些人之中,那个提出了借血亲仇恐吓墨者的夏杞后人先起身拜谢墨者行义、沛邑将来必会大治云云,说动了众人离开。 众人都没主意,血亲仇事弄成这样,也不能怪这人,谁也没料到墨者的底蕴如此之深,听这人做了决断,也都纷纷有学有样,结伴离开。 待离开了墨者数里之后,不少人浑身是汗,便停下来。几名老者又聚一起,问那夏杞之后道:“墨者如此说,哪里敢走?” 那夏杞之后道:“墨者聪慧已知,手段凶残,又岂能不知道我等之事?既然让我们走,便是不予追究之意,当然也是警告我等,不要再妨碍墨者。我等虽不如墨者,可真要作乱不服,墨者亦难做。”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今日墨者是什么意思?今后如何?” 夏杞之后道:“无非便是想要行私亩开田事。下午我闻墨者讲义,并不在意井田边洫,传闻丝毫不错,儒墨死敌。我在此劝请各位,墨者既认私产,私田私亩最好不要行以往的手段隐藏。他们既认私产,我只盼着写下竹契属于我,也愿意缴纳亩税。” 他也没说为什么,其余人只当他已被墨者吓破了胆,均想若是按私亩税来算,每年缴纳的粟税极多,不行手段如何能行? 那人说完之后,也不解释,更不管其余人,拜别行礼后,登车疾驰,似乎想要逃离此地。 其余人则想此人怕是已被墨者吓破了胆,掾吏都与自己相勾连,手段自多。 况且若是行私亩税清查田亩,这亩税也会加于那些租种或以此为生的隶农,岂能愿意?届时触动众人之利,就算墨者有义有道,怕也难做。 再者这些事牵连极多,商丘内的大族豪族又岂不担忧?此时巫祝事或许不管,若墨者真行清查私亩、竹契定田事,恐怕商丘大族也不会愿意,到时便可引以为援,未必就怕这些墨者。 回去只要早作准备,何必如那人一般吓破了胆? 为首诸人又商量一番,就此离去,返回沛邑,各做准备,却也不敢再轻易触碰墨者。非触及切身之利,已被今日事吓得实不敢再行类似手段,只求暂时各不相扰。 第一一五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六) 三日后。 在此相聚的民众还未离开,相反热情高涨。 有吃有喝,暂时又不秋收,恰又昨日听了许多乐土之说,激情正炙。 适和书秘吏的人拿着纸笔,正在记录着一些东西。 不断有人跑过去,说一些话。 说完后,适便翻看之前记录的那些文字,确定这个之前并没有记录之后,再大声宣读,与众人讨论商量出应对的办法。 相聚在这里的万民,在约法。 不断有人将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种种意外情况说出来,当有绝大多数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约法的时候,再讨论如果违背了应该怎么处置。 造篾启岁拿着一张纸,从远处跑到适的身边,念道:“甲午七那一村社的人,说如果有人偷走了牛,并且吃掉了,应该怎么惩罚?” 适翻了一下前面,好像还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大约是因为牛耕还未普及的原因。 甲午七那一村社只是个编号,而且是个暂时聚会时候使用的编好。 大约是因为那个村社有墨者常驻的缘故,所以知道乐土谶诗,也听驻村的墨者说起过将来耕牛的用途和犁铧耧车之类的玄妙事物,所以刻意提及。 适便把这件事大声地说了一遍,以示问询,同时又借助墨者的力量将牛今后的用途说的很重要。 不少人喊道:“砍手!” 也有人喊:“砸死!” 村社间还保留着此时的野蛮习俗,这不是变法后的秦国,法律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深入基层,村社间还保留着原始的残酷习惯法。 这些看似残酷的处置方式,人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尤其是墨者讲清楚牛所带来的改变之后更是如此。 然而也有人反对道:“砸死或是砍了手,牛可到底也没有了啊。虽说可能以后有人不敢这么做了,可砍了手对丢了牛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啊。” 这话一提,不少人也因此附和,随后喊道:“你们墨者说一个好办法吧,我们觉得好就同意。” 这时候适的身边有不少的墨者高层人物,他们并没有立法权,只有此时对万民约法的建议权。 这不是适刻意分出的,而是墨子坚持这么做。 墨子是认同上下同义、下对上绝对服从的。 即便适弄出的这些东西,墨子依旧没改变上下同义、下对上绝对服从的想法,可是上的定义已经和之前并不相同了。 在墨子看来,这个上,不再是君上,而是众人的利所约束出的“公共意志”。 可以是君上,也可以不是,而君上本身也只是个符号,真正的上应该是“公意”。 所有人都要对这个“公共意志”绝対服从,所以以此为上,即便是墨者也只有建议权,所有的建议最终被接受之后,成为一个不可轻易触动的“上”,最终做到上下同义。 听到民众希望墨者给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墨子明白一旦这些办法被民众接受,那就要写到草帛上,最终所有人都认同后就作为沛地这些参与聚会的村社之间的通行律令,因而极为重视。 适先道:“我看这样。如果这人能够赔偿,那就要强制赔偿一头牛,再外加罚没一部分钱;如果没有钱,那就由政之府先赔偿这牛,然后再由这个人强制劳役偿还这牛的钱。如果是第二次做,直接用以剐鼻之刑,然后再继续强制劳役偿还双倍。” 政、府这个结合在一起的词此时并未有,但两个字都已经有,所以组合在一起并不突兀,相反不需要解释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然,这个明白是限于那些读过书文的人,至于民众这个词是个新词,只需要让他们接受就好。哪怕管这东西叫一二三,也不影响民众的理解。 《大雅、皇矣》中就有“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的说法,政便是政事的意思。 《礼》中也曾说,夏官司马,帅其属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称之为政官。 此时已经分得很详细了,天官又称治官,有治权;地官称教官,负责教化;春官称礼官,负责祭祀;夏官称政官,负责政法;秋官是刑官,负责抓捕和处置…… 政府中的府字,本也存在,府库一说,更是各国都有。 按说按照此时的叫法,称之为政之府并不合适,最起码应该是天官级别的治府,而且实际上六官的职责都要有。 但如果六官职责全有了那就有些僭越了,所以用了一个模糊化也容易被其余学派理解的政与府二字。 再者,从这时候说起的自古以来,有周一代的政字已经单纯地从大司马负责的事务逐渐变为了“公事”的意思,用在这里正合适。 当年冉求回家晚了,孔子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了,冉求说有政事。孔子当即就正色道:你那不能叫政,要叫事。公事才叫政,你给季氏当家臣替他办的叫事…… 如今既是公意,以此为名算是恰到好处,并无突兀。 在之前两天的聚集中,辩五十四已经说清楚了墨者们想要陈诉的道理。 墨子既然将公共意志为“上”,但这个“上”不是人,而是一个虚化的东西,所以不可能自己来把这意志执行了。 若真有什么集信仰公意之力能够凝结出一个人格的人,那倒简单了,奈何不可能。 因而需要在众人之下与公意之上间,存在在一个中介者,这个中介者由特定推选出来的贤人担任,这些贤人的作用就是想办法保证至上的“公意”的实施。 本质上,每个人都是上的一部分,但如果是单独的人则完全是下,所以下要从上,既是从上也是从自己。 这个逻辑解决了墨者尚贤、天志之中的“下从上”中的上,到底是什么玩意的问题。 这个不解决,上很容易就变成君王,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不是君王了,至少不可能是绝对权力的君王了。 当然这东西在此时国君都能被逼着自杀的天下也罕有,初步变法的魏斯勉强算半个,别国还早着呢。 虽然现在政之府还未成立,但这个作为墨者定义中的“上下”之间的中介,已经可以在想象中存在了。 关于杀牛的律法,适提出的建议并不是很好,但却可以在短时间内彰显这个即将成立的“政之府”的作用,加深民众的印象,方便日后进一步增加所拥有的权限。 反正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修法的,此一时彼一时,估计偷牛的也不算太多,地方也不大,墨者还赔得起,日后等有收税权了再慢慢修正。 参与讨论建议的墨者考虑后,也纷纷同意,适便拿着纸将刚才讨论通过的建议问出去,询问众人是否同意。 众人或许不了解介于上下之间的中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很喜欢这种处置方式,纷纷同意,也觉得这个办法极好。 首先丢了牛最想要的是牛,而不是惩罚那个偷牛的,这是出于私利;而如果只是惩罚那个偷牛的,则只是为了别人少受类似的损失,却无法顾及自己的利益。 众人叫好声中,适便道:“如此,我就算是同意了。我便将此律令记载在‘盗法’一章之中。我可下笔了啊,下笔了除非是下次大聚,否则可不能改!” 下面的人喊道:“那就快记下吧,我们都同意。” 适提笔写完,又将这律令大声地宣读了一遍,确定每个人都听清楚后,很郑重地将手中的纸放到一旁。 这是定下来的,不是讨论,几日后是要在场的每个人都按上手印或是写下名字以确定生效的。 反正人多不多,小地方这么管辖、墨者的数量又多,正可以如此管辖不留死角。 写完这一笔,适却没有继续下一个关于盗窃如何定罪的问题,看了一眼墨子,见墨子冲他点头,便大声道:“就像刚才偷牛之事,纵要解决,也需要有人抓捕、有人执行。” 民众们纷纷道:“你们墨者去抓就是。我们让你们抓。” 下面的人一说完,墨子莞尔一笑,知道时间太短,民众终究还是没有理清楚其中的“名”。 墨者重名,也重名正言顺,所以《墨经》中花了大量的篇幅给一些东西做定义,就是防止有人口舌狡辩,也因此适提出那些不容易造成曲解本意的标点时,墨子大为称赞。 这个名,未必一定要让民众立刻明白,但是墨者却不可能不讲清楚,这叫名正言顺,墨子极为重视,当然更重视名的解释权。 适冲着下面众人笑道:“你们错了,不是让我们墨者去抓,你们同意我们墨者这么做。而是你们让政之府的人去抓,你们同意让政之府做你们的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联系。” “墨者只是因为恰好有这个能力,所以被你们认可将来组成政之府,这一点万万不要混淆。明日我们墨者若是改了个名字,叫儒者了,那可怎么办?” 民众都笑,喊道:“那就依你说,写下来吧写下来吧,这又不重要。” 适笑笑,暂时也没说什么,又道:“还有一事。墨者自然是行义的,只要利天下绝无二话。只是若是将来墨者不够了,又有人恰好擅长捕盗,又未必是墨者,既要维护众人公意,他也得吃饭啊。所以,税、赋不同,你们是知道的,这就是税的作用之一。” 众人均想,原来税是做这个的?我却不知,以前让缴纳帛税、粟税我们便缴纳,还真没有人说清楚是做什么的,墨者这么说,确有道理啊。 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交了一份税了,难道成立这政之府还要再缴一份税?虽说这是为众人之利,可要是再缴一份税那可不好,况且你们墨者为什么不把税从国君那里要来? 或你们和国君讲明白了道理,国君就会把我们的税还到政之府手中吧? 不只是一个人这样想,不少人乱哄哄地喊道:“你们墨者和国君讲清楚这样的道理,让他把我们缴的粟税、帛税、麻税都交还到咱们的政之府中不好吗?你们既有本事,又有手段,也能见到国君,这道理又好理解,我们都能理解,国君或会理解吧?” 第一一六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七) 听了这话,适低头看了看记录了七页纸的律令,心中想笑,脸上表情终究不变。 靠嘴讲道理有时候是没用的,适心说就让你们还抱有幻想的国君来亲自叫醒每个还做着梦的人吧。 有些话他既觉得没用,也是一部分墨者也认为或许和国君贵族们讲清楚了道理他们也会这样做。 墨子是对此抱有一定希望的人。 他讲过很多诸如楚王好细腰、越甲蹈火海的故事,即便屡屡碰壁只有守城的时候国君们才能想到他,可他还是想要去试试。 适既然连墨子都无法说服,也就更不试图去和民众们说清楚。 此时土地尚多,还不到人口极限的时候,生产力低下日子过得苦,只属于患寡的苦,还不到患不均的地步,矛盾不尖锐,这种幻想总是存在。 听着万众的希望,想着一部分墨者也希望如此,适点头道:“这个我们会和君上劝说的,许是可以的。” 他也没问万一不行怎么办,还不是时候。 又道:“我们墨者此次来,就是为了行义。我们希望税赋不变,而亩产增加。新的种子、耕牛、谷物还有许许多多新的种植技法,你们已经听过或是见过,总是可以的。” “马上就要秋季了,收了这一季后,便可种植宿麦。麦粉你们也已经吃过,商丘村社种植过宿麦的人你们也问过见过了。请求国君的事,要等明岁缴纳税费的时候再说。” 又一次提及起了希望,民众又想着或许国君真的可能会同意他们的请求,心中更喜。 适见状,暂时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 在时隔一天半之后,再一次用希望让众人兴奋,随即继续讨论起各种可能的犯罪和律令。 这其实和秦律差不多,只不过秦律走的是上定法、吏传法、民以吏为师,从而自上而下地上下同义。 这里走的是民定法、民推吏、民以墨者为师,从而自下而上地上下同义。 关键的区别就在于,上,到底是什么? 这是墨者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且是首要问题,现在已经靠上即为公意、公意未必是君这个变动给解决掉了。 如今看起来结果似乎和秦变法是一样的,不过三五年后便会大不一样,民众的想法也会完全不同。 也省去了为吏者向民众解释律令的阶段,可以更快速度地实行,而且民众本身也是乐于接受的。 暂时还用不到这些人打仗、或是保卫他们自己得到的生活。 所以也就暂时不需要秦律中的各种严苛的征调、服役等规定,墨者也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合法性,所达成的信任也还不足以如此,外部条件数年之内也不至于你死我活。 大部分都是些民法的内容,暂时不涉及到国家机器的强制性内容。 因而律令虽然繁琐,但第三日基本上也说不出什么情况后,最终也只是不过十二张纸。 其中还有整整两章属于理论和指导性的宪,而不是具体的法。 众人或称其为十二草帛法、或称其为沛邑万民法,以作为平日的称呼。 在讨论完律令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立了政之府。 按照之前考察的情况、人口的分布、村社的构成、未开垦的土地等,将整个沛邑地区墨者所能控制的范围分成了五个乡、十八个亭。 合计有啮桑乡、沛泽乡、南山乡、泗水乡、沛郭乡,如果明年一切顺利,还可能要做一些类似于集村并屯之类的事,暂时做不成也就先不提。 前四个乡基本都选在了墨者深入其中、已经得到民心的村社,最后的沛郭乡就是墨者在沛邑之外的那片土地,以沛郭这一乡作为整个沛邑非宋国政权的并行自组织的中心。 十八个亭会按照之前的设想,建设水力磨坊。一旦今年宿麦收获,这十八个亭就可以在物质上成为周边村社的中心。 每个乡的中心,都会建立起一个小型的榨油作坊和名义上为了祭祀、但实际上是为了集会的中心,同时墨者又会将许多必须的生活物资安排到这里销售,从而在经济上控制各个乡。 油除了食用之外,将来墨车、双辕马车牛车之类的在各村各亭逐渐增多后,也需要润滑。 黄豆、菜籽、麻籽、将来的棉花、胡萝卜籽、蓖麻等一些不可以食用的油类也可以压榨。 各个乡亭也会用来传授新的种植、发酵粪肥、回收厕硝等。 前几日适与墨子讨论的学校问题,考虑到现在墨者之中能当老师的人不多,所以不要说每个亭普及,连每个乡都有一个都不可能,只能最终在沛郭这一处墨者聚集的地方建立一处。 法约虽然约定、希望也已经给出,可是墨者现在所得到的信任还不足以支撑做更多的事,最起码要到明年五月麦收之后。 以这种已有的信任为基础,能做的也无非是在种植完宿麦之后,集结众人之力,先建立起亭政府、乡政府、磨坊、集市等这些不需要太费力、同时又是各个乡亭都能得利的建筑。 至于修路、挖河、修水渠、水利工程这些,暂时还不可能做,因为墨者暂时只能靠信任,也不可能太早把这些信任用光。 《史记》曾说,民有三不欺。 所谓子产治郑,民不能欺;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子产是郑国执政,背后有家族有实力,用张弛并用的手段,眼光敏锐,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用的无比娴熟,民众无法欺。 开田洫、处置私田之始,人人咒骂恨不能雇刺客杀掉;但是子产实力雄厚挺住了,结果后来人们又称赞,他死的时候痛哭。 宓子贱治理单父的时候,民不忍欺这个要考虑民的民是什么涵义。 宓子贱和本地大族交好,这个民具体是哪种民有待商榷。据说其在单父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师者一人,显然是得到了本地豪族的支持。 后齐鲁交战,经过单父。单父的公田中的麦子要成熟了,本地人便说反正也要被齐人抢走,不如让当地百姓收割回去吃掉,宓子贱并不同意,认为这样会助长人不劳而获的风气……因为这公田的麦子不是普通百姓的,所以宁可给敌国吃掉也不能给百姓,以免百姓盼着敌人再来。齐人掠夺麦子做军粮非常爽,宓子贱也因此被传颂千年被认为这是儒生君子的长久打算,若民是此民,实在难以理解何以会不忍欺。 至于此时正在魏地治邺的西门豹,则真是民不敢欺。 刚去便借用祭河伯事,杀了一批,背后有要变法的魏斯撑着、邺地又是卡在赵都中牟和另外大邑邯郸之间的重地,这一手段让当地大族不敢欺,敢欺就会让他们见识下变法后的暴力机器。 后修漳河水利,西门豹直接就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但是不能和他们讨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三不欺,其实都可以用,只不过在沛邑的民,并非是这三不欺中所说的“民”,因而用法也就大为不同。 暂时可以让乡民不忍欺、豪民不敢欺、族民不能欺。 将民的概念分清楚,才能成事。 西门豹的话看似很有道理,然而他说经历的很多事已经证明未必对。 真正和百姓讲清楚这是为了他们利益、并且有足够信任的时候,兴修水利这种事只要引导人民还是乐于做的。 而沛邑政之府的特殊性质和为今后计的打算,也决定了只能这样做而不能学西门豹用强制手段,至少今年不现实。 适相信,如果今年冬小麦种植成功、牛耕垄作发酵粪肥技术推广、明年新作物的种子足够各个乡亭都分到一批后,这种信任加上讲明白众人得利的结果,便足以用来修水利、建冶铁、成立军队等事。 如今这个名义上的沛邑政之府,是独立于宋国的民间自组织,只有自组织的法理,看似脆弱。 但因为宋国并未变法,法律也还是贵族秘密法而无成文法,所以这个并行于宋国管辖的自组织会成为沛邑乡社的真正政权。 这些乡亭的村民,一旦发生了什么纠纷,本就是村社内自行解决,现在有了这样的组织,既然会成为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 适很熟悉这种情况,就像是他前世所见到的那些秘密传教的乡村,一旦有什么事都是在内部解决,基本不会去寻找真正的基层组织。 此时更为方便,宋国根本不曾变法,也就根本不可能拥有秦变法之后的基层组织机构,更是畅行无阻。 这看似是并行,实则就是从无到有的建立。 这种自组织模式,暂时不会招致贵族反对。 墨子不是沛邑宰,所以没有对沛邑的全部治理权。 但一城一邑,终究是人而不是城邑本身。 所以这种自组织的乡亭首脑,即便不是宋公明确指定的沛邑宰,可却是有实而无名的真正沛邑宰。 沛邑城内的事,墨者暂时不管,还不到时候,楚人还没有正式出兵。 鉴于五乡十八亭已经分好,也需要一个拢阔五乡十八亭的上级机构。 若叫邑,又容易在称呼上惹贵族不满,所以墨者们选用了一个楚人已用、但是中原还未普及的称呼:县。 民众们一致同意将墨者整体,作为县政的负责人,作为沛邑万民法与签契之民之间的中介执行者。 同时又仿照管仲改革的叫法,墨者之中选出了五个乡长的候选人,以等额选举的方式,让这五人一一讲清楚自己的能力、擅长、才能,基本全数通过。 再用同样的方式,墨者内部提供了十八名亭长的名单,也是全数通过。 这二十三人,虽不是墨者七悟害级别的人物,但也都是贤能之人。 至此,从第一天相聚到现在已过了六天,一个大致的拥有政府职能的县级机构算是简单地搭建起来。 民法有了、耕牛已准备、秋天马上要到、新作物的种子差不多可以让每亭都种植一些、政权也算是简陋搭建起来,剩下的只是顺水行舟一般,让所有的民众在他们约定的法约上签名、摁手印并借此编户齐民。 一旦手印摁在了沛邑万民法之后的纸上,墨者在此行义的法理算就算是彻底获得。 一方面是有旧体系国君贵族的允许,另一方面则以万民相约之法得到了民众的允许。 前者随时可能反悔,但后者则只会越发支持。即便前者反悔,那也无所谓,到时墨者仍旧是沛邑城外的无冕之君。 至此,墨者才算是真正拥有在沛地行义的资格和基础。 如此一来,第七天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墨者守城之术中,本就是重刑罚震慑的,只以怀柔行义并不足够,所以那些巫祝便可以成为刑罚震慑的样本。 淫祀、活祭、敛财、触怒鬼神等等这些,都可以挑动民众的情绪判处这些人极刑,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样东西——他们敛财所得的那些钱,是民众所希望和喜欢要回的。 第一一七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完) 六天的时间,足够摹成子从那些被捕捉的巫祝嘴中得到墨者想要的罪名。 摹成子敬佩郑子产,张弛之术娴熟。 三名参与了敛财、**、活祭事的巫祝,供出了全部的罪行,来换取他们自己不死和劳役余生。 活着就好。 里面当然有沛邑本地豪族大族掾吏参与,适尽可能说服了怒气冲冲的众人,只说义不能不行,但却可以迟至。 因而这三人被带到台上的时候,只是在众人面前自陈了巫祝们所作的一切,便引来众人滔天之怒。 那些被祭祀了女儿的父母们已经利用这段时间诉说了自己的痛苦,民众早已心向这些人,怜悯之情化为愤怒,更是汹汹。 不断有人被提到台上,被众人咒骂、拿石头或是土块投掷。 台上的巫祝们脸色铁青,旁边又有持剑的墨者监视,自己也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垂头丧气连豪笑一声以示自己不怕死的勇气都已不在。 直到最开始那个身穿孝衣、娇俏无比、最先请求滕叔羽复仇的女人被拉到台上后,情况才出现了一些变化。 这个女人按照此时的叫法,应该叫祝寡妇霏。 她被适毒杀的丈夫算是祝淮氏之后,女子名叫霏,又不是王公贵族需要称姓按排行来称呼女子,因而可以这样称呼。 寡妇一词,来源已久。 《小雅、大田》中就曾唱过: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后秦得巴蜀,有可以与秦王分庭抗礼的矿产大豪巴寡妇清,都是一样的称呼方式。 祝寡妇霏终究是见过世面的,若以此时论,不算行为是否合义,单以性情气度也可算是一时的巾帼豪杰。 自六日前血亲复仇事败之后,她便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这些墨者杀人不眨眼,绝不会放过她们。 但从六日前,墨者开始和民众一同约法的时候,祝寡妇霏不像其余巫祝一样一脸死灰,而是选了另一种方式静静去听。 当她被墨者提到台上的时候,既没有如之前那些巫祝一样吓的痛哭,也没有大叫再也不敢之类的话。 不等墨者先问,祝寡妇霏先声问道:“墨者,即便我们有罪,你们又怎么能够惩罚我们呢?” “你们前日还说,罪、犯禁也。不犯禁、即便有害也无罪。” “禁于罪前,无禁则无罪。你们之前并没有与民众约法,我们巫祝做的那些事是在约法之前,你们凭什么可以用此时的法来定我们过去的罪呢?” “于情于理,或许那些主祭之人都该死。但于你们所说的律法,我们不该死也无罪!这是你们亲口说的,罪于禁后。我们先做了,后才有了律令。” 祝寡妇霏说罢,脸上带着果决,并不惧怕身边持剑的墨者,大声道:“我等为害,却无罪。” 摹成子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终究是属于墨者学术团体的,而非适这样的职业造反人员。 墨者内部习惯性的思辨辩论,加上墨子一直秉持的罪、法、害之间的逻辑联系,让摹成子一瞬间觉得祝寡妇霏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那些各个村社选到最前一排的村社有名望者,不怎么喜欢这种辩论,纷纷喊道:“你们就该死!” 在之前数年祭祀中失去了女儿的父母们更是哭道:“你们不死,我们的女儿难道就要白死了吗?” 祝寡妇霏听着这些咬牙切齿的恨意,嘴角荡起笑容,盯着站在她身边的摹成子道:“你听,他们的女儿不会白死。可这样做,你们又和之前我们所行的血亲复仇事有什么区别?你们若想以律令治民,我等必无罪!” 她知道今日自己这边的人或者都不可能幸免,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不是杀人,而是让墨者定下的律令在诞生之初便自己违背。 她觉得这要比自己将儿子抚养大以复仇更快意。况且……墨者侠士太多,就算自己将儿子抚养大,遍寻天下名师,也未必能够靠一人之力将墨者屠戮干净。 摹成子语塞,脑袋里有个弯没转过来。 墨者行义,以前也常杀人。 可如今政之府已立,行义的理由是否还能杀人? 如果今天以行义的理由杀了祝寡妇霏,那是不是也不能禁止那些被墨者因为行义所杀之人的后代复仇? 知道的越多,想的也就越复杂。 适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祝寡妇霏,心说这女子极为秀丽,又有这样的头脑,若非如此,稍加调教,倒真是个妙人,可惜了。 他心中已想到说辞,刚要站出来反驳,不想墨子冲着适微微摇头,让适不要出面。 墨子站出来,看着还在那申诉自己为害却无罪的祝寡妇霏,笑道:“今日杀你的,不是沛邑万民律,而只是墨者。” “政之府成立之后的一切事,以万民律令为准。政之府成立之前、尚未成立之地,我墨者自有行义的天志准则。” “当诛者诛,害天下者诛,在沛邑之外没有万民约法,我们难道便不行义了?” 这话既是说给祝寡妇霏听的,也是说给那些鉴于政之府成立、万民约法已成之后的改变稍微有些矛盾混乱的墨者听的。 “天志与公意相合,公意本在,只是在沛邑之外并未约法成文,仅此而已。沛邑之内,行万民法。沛邑之外,墨者仍旧要合天志。诛不义、止非攻,无需万民授权,只以天志为准。” “将来若天下均有约法,凡约法处再以法为准。” 众墨者齐声称喏,一些人心中略微犹豫的结也就此解开,心说果然就是这样,沛邑之外天志仍旧存在,也是合于众人之意的,只是那里还不曾有机会如今日一般万民相聚约法。 万民之利极为天志,约法乃成合乎天志,却不代表约法之前天志就不存在。墨者终究认为人是理性的,可以推出天志规矩到底是什么的,正如对错早于成文法就已存在一样。 此言一出,祝寡妇霏嘲笑道:“你们也就欺负欺负我们。那些为害天下的诸侯贵族封君,你们怎么不敢诛?” 这话一说,不只是墨子笑了,身边的许多墨者也朗声笑起来。 祝寡妇霏不知道这些墨者在笑什么,不想墨子笑过之后大声喊了四个人的名字。 这四名墨者施施然走到台上,墨子笑道:“这四人做过好大事,如今有人笑我们墨者不敢行诛,此事涉及我墨者之名,怕是今日正好说说。” 一面色黢黑、平日一直低头垂首之墨者淡然道:“齐饶安之君,喜好以山林野人射猎,民受其苦。我怀利刃诛之,以利天下。其子虽恨,四处寻我,但终究不敢再行此事。” 旁边一人也淡笑道:“九年前,越朱勾灭郯,掳其民为奴,不从者杀。其君子军借机淫掠,我杀五君子,又欲刺朱勾,事不成逃亡。非不想诛,奈力不足不能诛。” 其余两人也都说了说自己做下的好大事,墨子此意既是说给祝寡妇霏听的,也是说给台下的民众听的。 他放声笑道:“若不合天志,天子亦可换,我们都敢说选天子,难道还在意什么诸侯贵族封君吗?今日不诛,无非不能,将来有约天下之剑,且看诛不诛!” “约法处尊法、法外之地……天志为先!” 台下众人只是见过墨者行义,对于墨者之前做过什么事并不怎么知晓,如今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些墨者竟做过许多大事。 诛不义、选天子之类的话,墨者常说。墨者之外的学术团体,也多认为这种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哪怕是儒家中的一部分流派也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此时天下学术团体的主流。 关键在于嘴炮无用,需要有力量去实施才行。 如今要杀这些人,用的根本不是沛邑万民律,而是用的墨者秉持的行义天志,因为这些人做的事在成法之前。 律令、罪、害、犯禁的定义,在墨子看来,只是针对有律令存在的地方,而律令并不存在的地方,依旧需要正义。 他的这些定义,是作为手工业者和新兴地主阶层希望成立成文法的一种愿望和根据。而宋国此时除了沛邑之外,并无成文法。 此时天下,有成文法的国家只有三处。 三晋,李悝有法经、还有有范宣子赵简子的刑鼎。 郑国,有子产做的成文法。 还有邓析这个手段精巧的春秋第一个讼师:他自己编了一套刑法,写在竹简上,然后到处传播,四处收徒,帮人打官司,广为流传以为普及。最后弄得他编的这一套代表新兴手工业者和地主利益的法律自下而上地代替了郑国原本的法律,最后他虽然被郑国执政姬驷喘所杀,可是竹刑流传甚广,已成滔天之势,最终郑国也不得不用他的竹刑作为郑国之法。 第三处就是此时的沛邑,而且沛邑的成法方式和邓析所做的事差不多,都是自下而上先流行填补真空,形成习惯,最终取代原本的秘密法和贵族法。 墨子的那些定义和制律习惯,可以在墨者内部用,以保持义行合一。 可以作为各国制法和追究罪责的指导思想,用以制定符合变革之下新时代的法律。 却不可能迂腐地用在尚未成法的地方和墨者这个先驱团体之外。 他既已说清楚了道理,也打消了墨者的那些一时疑惑,便不再想和祝寡妇霏多说,冲着适挥手,让适靠前。 “由墨者书秘吏书秘适宣读,经墨者众商、巨子许可、七悟害五人同而两人缺、以害利天下为志的关于巫祝事的处置结果。” “法外之事法外之人,自有行义之墨约束。法内之事法内之人,自有法约束。此事之墨者,非行使沛县政之府权责的中介人,而只是墨者。此事之后果、复仇、非议、仇恨全部由墨者负责。” 第一一八章 鬼神难辩吾且验(上) 墨子这样说,让适极为震动。 或许别人听不出什么,可适听出来了。 就像是前几日胡非子与屈将子的故事一样,墨子这样说,是在告诉适:墨者终究是要做曹沫那样的君子之勇的。 不管墨者认为的义,是不是真的就是天志,可至少墨子对着祝寡妇霏与在场的万余民众说出:墨者将来是要和这世界已有的规矩为敌的!因为这规矩不对,墨者要立新的规矩。 可能会死,但却会和拿着匕首劫持齐桓公的曹沫一样,绝不后悔,哪怕身后是数万齐军千百弓箭,绝不回头看一眼。 适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手指有些颤抖。 拿起那张早已经和众墨者高层商量好的纸,走到了台上。 没有立刻宣读,而是悄悄看了墨子一眼,不能行礼因为在台上,但却将目光在这位老人的身上停留了许久,也不知道这位已经七十的老者能不能看到或是感受到自己目光中的敬意。 许久之后,适收敛了情绪,大声道:“经三人供认,这些主祭祝融的巫祝自己很清楚不能够沟通鬼神,只是借机敛财。” “十一年时间,共借祭祀为理由,计杀死无辜少女一百零四人。杀无辜者死,这是天志,也是天下至大的规矩。” “此事在万民约法之前,故而法不能定罪。但正义与天志终究需要得到伸张,墨者便来做伸张正义之人,亦在此宣布此事的所有仇恨、怨怼、复仇、非议事,一并由墨者全体承担。” “经在沛的全体墨者商讨、巨子同意,决定对祝淮乞、祝淮申、徐景三人,施以雷刑,以显天志、以正大义、以利天下。” “对枢、柔、筱、耜……等十二人,除以绞刑。” “其余人,并未直接参与,知与不知并不诛心,但其也用了这十一年所敛之财,而这钱财本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沛邑万民。” “十一年合计敛财铜方足约十四万钱,皆由遗寡赔偿,充实府库,以购耕牛马匹种子农具。” “若不够,则遗寡行苦役直至还清。私田折算,私庐不动。其余玉、金、银、锡皆折算钱。” 这里面刨除了三个本该绞死的巫祝,因为留着他们将来还有用。 适的声音很沙哑,声音也不算大。 每念到一个名字,后面那些被绑缚的巫祝徒众中都会有人浑身颤抖一下,涕泪横流,只是嘴被堵住。 按说临死之际,听这些人哭嚎几句或是说一番复仇、鬼神亦怨的话,或很有趣,但现在适没心情。 念完一个名字,两名墨者便会将一个人拉出来。 绞,这是自古就有的刑罚。 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不是没有,比如车裂、比如腰斩,但却都没有念到,而是念了一个众人都不知晓的雷刑。 众人知道,这雷刑一定是比绞刑更为残酷的惩罚,却不知道是什么模样,难免好奇。 墨者知道,这雷刑或许并不残酷,但却可以震慑那些对墨者心怀敌意的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未知之刑。 公造冶带着墨者将那三人绑缚在立好的柱子上,摹成子带着墨者用着守城挖地道的器械,挖好坑将绞刑架竖起。 三个要被施以雷刑的人嘴里喊着加了野菊汁的布团,口舌发麻不断地朝外流口水,也无法吐出布团。 几名墨者从马车中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防潮用的石灰中拿出三个圆管。 众人好奇地看着这施以雷刑的刑具是什么,在他们看来似乎其貌不扬,只是一截圆圆的仿佛竹筒一样的事物,后面有一根长长的线,看上去就像是春日里河里游动的癞蛤蟆的蝌蚪,或像是沛邑西边大泽中常见的那种四脚拖着长长尾巴的虺蛇,并不恐怖。 竹筒、胶泥、加固的硬陶、一斤半仔细研磨的火药、三尺长的引线,这就是要展现给众人看的雷刑,也是用来震慑那些对墨者心怀恨意的武器。 已经不早,总要露面的,就算今日不露,一年半内楚人围商丘之时也要露出。 一斤半合理配比的火药,足以炸死一个人,适很确信,而且动静会非常大。 三个绑缚巫祝的木头相隔很远,也足够高,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 竹筒胶泥硬陶的大爆竹就这样被面无表情的墨者绑在了三名巫祝的身上,远远退开。 伸手最好跑的最快的公造冶,手持火把,心中竟也砰砰而跳。 他在沛泽中见过适演示这种可以用来守城的武器,知道这东西声音极大,威力不小,而且这一次装了整整一斤半的火药,比上次可要多出许多。 适看看天色,笑道:“行刑吧。” 说罢退开,公造冶点燃了引线,也朝后退去。 引线燃烧的嗤嗤响声之后,黑色的引线灰就像是蜕皮的蛇一样,不断伸展落下。 台下的民众惊奇不已地看着这一幕,接着一声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巨响就在那条火蛇蜕完了所有的皮后就此震撼! 多年后他们或许听过类似的声音,有些动静甚至比这还大,但他们依旧难以忘记这一幕。 那是雷。 那是没有乌云先有的雷。 那是没有乌云雷响之后又涌起了白云的雷。 撼天动地的巨响,震得那些靠前围观的人耳中嗡嗡作响,很多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中砰砰乱跳,只觉得脑袋里有一种仿佛铜铁摩擦的难以忍受的吱鸣。 这一声巨响,不再需要那些做传声筒的墨者传递,即便最后面的人也能够听到。 唯一能保持面色不变的,就是那些已经听过几次这种巨响的墨者,却也忍不住嘀咕这一次的声音可比上次大得多。 巨大的爆炸力瞬间结束了那几个人的性命,死的并不痛苦,可这种仿佛引天雷而杀的震撼却比那些可以想象到场面的车裂更加让那些墨者想让他们心慌的人心慌。 三捆火药爆竹都绑在人的头部,适甚至都懒得去检查那些人到底死了没有,就算不被炸死也会被震的脑内出血,绝无生还的可能。 也不知道是爆炸之后耳内的嗡嗡声太大,还是因为这一声惊雷般的巨响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整个场地都是安静的,没有丝毫的声音。 淡淡的硝烟的苦味,借着金风吹到每个人的鼻尖之前,里面掺杂的硫磺让他们再一次嗅到了石山祝融之火的味道。 或许在别的地方别的神话中,那是地狱的味道。 但这里没有地狱,只有曾经燃烧的黑石,所以这是祝融的味道,人们都这样想,那这便是。 台下的人再一次用一种惊怖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墨者,但当硝烟吹散看着那些墨者无所谓的模样,短暂的惊怖的沉默后,竟然发出了惊天般的欢呼。 他们不是疯子也不是变态,不会因为看到一场毫无趣味的处决就这样兴奋以致欢呼。 他们欢呼的,是自己的希望,是墨者说的乐土,是他们惴惴不安的未来,也是那本刚刚被他们承认的十二草帛法。 墨者给了他们幸福生活的希望,而这一声惊雷,则是墨者在告诉他们,墨者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希望不破灭,任何想扼杀利天下希望之人,最终都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们想,这是墨者可以沟通鬼神的明证,否则谁又能引来天雷的力量呢?既然可以这样,难道将来那些扼杀利天下之事的人,墨者不会用这样的力量去对付他们吗? 墨者给他们陈诉过乐土,说当有一天九州一统之时,同义无争,只剩下那些贪婪的夷狄,那时候依旧可以轻薄徭役,因为一种新的兵器可以保证不需要征召太多的人。 他们想,即便这不是鬼神的力量,却也是天地自然的伟力,墨者可以控制这样的力量,便可以用在兵器之上,难道那些马匹战车可以承受这样的巨响和爆炸吗? 墨者诉说的未来太美好,太美好的东西总会让人惴惴不安,甚至那册刚刚编纂完成的十二草帛法都让他们惴惴不安,因为里面说了太多私产私田的事,而他们此时似乎并没有。 那些驻村的墨者也曾谈过最好的预防水旱的方式,就是挖通水渠,但那需要太多的劳役。 青铜的工具甚至都不足,墨者所说的恶金之铁更是还未在沛邑出现,民众们不是不知道挖通水渠灌溉的好处,可靠着此时的工具来挖通水渠实在太累太难。 他们并不知道,这东西或许可以用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巴蜀山路,在这里并不适用。 可他们却听过变了模样的大禹治水的故事,而且这个在那日沛泽响动之后才出现流传的变了样的治水故事是这样的: 大禹治水的时候挖掘到涂山,山石阻塞河川,挖掘甚难。涂山氏女娇见了大禹心生爱慕,但大禹却说水不治而不婚,涂山女娇因而心伤。 族中有通天志之大巫,名启,暗恋于女娇。 见女娇日益消瘦,便暗助涂山女娇,诉说云云。 当夜涂山女娇便去找到大禹,说涂山氏有大巫名启者通晓天志,可开塞石,便问大禹若劈开这些阻塞的石头是不是便可成婚。 涂山女娇既魅且美,禹亦动心,便答应。涂山女娇也不知道氏族内那名通晓天志的大巫会怎么做,却很信任。 当夜,一声巨响,如同天塌,大禹惊醒去看,却见塞石已碎,仿佛被人砸开一样。 兴奋之余,当夜便与涂山女娇幕天席地,只是那名通晓天志名启的大巫却再也没有出现。 或有人说,这大巫爱慕女娇,可见了大禹后便知不能及,又见女娇心有所属日益消瘦,事成之后黯然而去。 或有人说,涂山女娇日后思慕不过家门的大禹,对月而唱“候人兮猗”,其中辗转之情自是对大禹,却只怕也有几分感谢那名黯然而去的族内大巫以求再见以谢的深意。 或有人说,大禹听涂山女娇如此说,赞那通天志之人,便将嫡子取名为启以示悼记,酬其开涂山之功。 这故事很有趣,经墨者的传播很快就流传开来,毕竟这涉及到三角恋、付出、不求回报、黯然伤神、起名纪念等等符合流行的元素在其中,比起单薄的那些传说要有趣的多。 之前众人多想,或是那通晓天志名启的大巫应是见女娇与禹幕天席地以合,黯然离去再无所踪。 今日一看,不少人均想,只怕是那通晓天志名启的大巫也是用了这样的手段,只是来不及离开竟被炸死……毕竟要炸开涂山的雷火要比今日所见的更大万倍才有可能。 再一想那劈山裂石的手段,更是振奋,劈山裂石可是鬼神才可以拥有的手段啊!这与神话一致,难道知晓天志人人都能劈山裂石吗? 那人若知晓了墨者所谓的天志,又和鬼神有什么区别呢? 不少人用一种虔诚而自发的尊重,颤声问道:“墨者……真的可以直接沟通鬼神吗?可以借助鬼神之力吗?” 适站在散去的白色硝烟中,知道这些民众问的是他,大笑道:“墨者能验证谁可以沟通鬼神。凡不得墨者验证的,俱是假的!” 他大笑。 因为他不屑于当神,而是要让比当神更牛逼——墨者要掌握验证那些时间所谓可以通神的人,凡验证不过的,俱是假的。 想当沟通鬼神的人?先来墨者这里考试,通过了领证做资格,谁能活着通过适便让他领证。 任何神,不得墨者的同意,不得存在! 第一一九章 鬼神难辨吾且验(下) 以此时这个时间来推算,正是各种神在世界各地产生的时候。 羊皮纸上的死海古卷或许正在万里之外的干旱之地书写;古蜀国向南越过那片丛林的湿润富庶之地,反对种姓制度的佛教和耆那教正如野火一般泛滥;诸夏之地上天帝还是唯一的真神信仰,楚王还在盼望天梯未断;破碎的希腊土地上,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还在庇佑着信奉他们的城邦;马兹达的圣火伴随着扩张的波斯帝国燃烧的正旺。 神话与宗教并不是一回事,却有着千丝万缕拉扯不断的关系。 适觉得当神并不有趣,逼格也不够,心想好容易穿越一次,总要拥有足够的逼格。 神所能做的极致,无非也就是创世。 假如创世就是“神说,要有空气,于是将水分为上下成了空气”这样的事,适觉得自己现在就能做。 然而逼格不够。 因为靠人集合起来的组织,却可以拥有让神存在或是不存在的资格。 适知道,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他带来的这些新技术,世界岛联系在一起的日子会更快更早的到来。 那些宗教流传到诸夏的土地上,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人总是要有一定的精神生活。 而他想做的,不是靠圣战去驱逐异端异教,而是当有一天这些宗教不可避免地传到诸夏后,无论是庙宇、寺院、教堂、圣火殿的外墙上,都刷上这样的诸夏特色的标语:没有墨者的认证,就没有佛、神、主…… 于此时,天帝、上帝、鬼神之类的信仰,还不可能让民众完全丧失。 甚至文化水平更高一些的墨者、贵族、君王那里,上帝与鬼神这样的信仰也依旧存在。 这一切只能慢慢来。 神话与宗教,并不是一回事,但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神话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神话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 而墨者传播的这个变种的大禹与涂山女娇的故事,却并非是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而是刻意为之。 在这个大禹治水的故事中,没有开山斧,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通晓了天志的大巫的智慧。 他通晓天志所带来的威力,并不亚于想象力受制于时代生产力下人们所能想到的开山之斧。 适看着台下那些面带虔诚、尊重和一丝恐惧的民众,心想此时的神力也就那么回事,生产力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 若是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一台挖掘机、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枚氢弹、放在这里都是神迹,而且都是此时的人们难以想象的伟力的神,比每个神的逼格都高。 既然墨者终究还有一部分人相信鬼神的存在,那么此时也就不必完全没有鬼神,只要没有可以显灵的神就好。 墨者非命,明鬼也只是希望以一种类似宗教的方式约束道德,明鬼的同时由极为重视非命,认为人的命运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的。 这样一来,完全就可以来一场无声的宗教改革:鬼神存在与否都无所谓,那只是自然,并不显灵,而人的命运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的。 天志已经解决为不是鬼神天帝的喜好,而是通过万民之利推出的公意,剩下的就是改造明鬼。 这种化鬼神为自然的存在,最终也会变为一种不存在。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时间有的是,因而不需要那样激进。 借助着火药的威慑,借助着那个流传甚广的大禹治水的故事,适再一次讲起了胡编乱造的故事。 人掌握了天志,便可以拥有神话中神的力量,那些神话中的神,只是一些掌握了天志的人。 他没有立刻说自己之前造假的事,而是面对着民众,讲起来那些上古圣贤的故事。 “上古之时,人们茹毛饮血,冬日寒冷总有野兽侵扰。燧人氏祭祀天帝,请求天帝让冬日消亡、夜晚亦有温暖的阳光。但天帝却不能改变世界运转的规矩。” “天鬼在消亡之前,已将自己所知晓的天志送与众人脑中,却需要启迪来让人们领悟。每个人的脑中都有宝库,但却需要一枚钥匙来打开。” “燧人氏看着外面雷火引燃的树林、在砸石头的时候看到了火星,于是领悟了天志,于是燧人氏拿会用火。冬日不冷,夜晚不寒,借此称圣。” “燧人氏之后,又有有巢氏。其时天气阴湿,经常下雨,人们住在山洞纵然有火也阴冷难捱。有巢氏见鸟儿织巢,领悟天志,于是学会了建造房屋。至此之后,淫雨不愁、夏湿不阴。” “有巢氏之后,又各有圣贤。至大禹时,人们已经领悟了不少的天志。其时大雨倾盆,合川阻塞。鲧以堵法,不能治水。大禹观水自下流,终于领悟天志,开辟河川,终于治好了天下水患……” 爆炸声之后的静谧中,适缓缓地讲诉起许多圣贤的故事,却绕开了大禹开涂山之时的那声巨响。 但人们听过的是可谓为之的神话、听到的又是适借此谈及的种种圣贤,即便适不说,依旧还是有许多人想到墨者们想让他们想到的事:那名大巫,确实只是领悟了天志,安放刚才那样可以炸开山石的惊雷之后,没躲开以至被炸死了。 适一边讲着,一边默默地诉说着这种变种的知识观。 他说的这些获取天志的办法,是和他编造的神话紧密相连的。 本质上是唯心的二元论加部分理性主义,属于标准的启蒙思想。 启蒙的基础是文艺复兴,可如今诸夏正是百家争鸣的时候,又何须复兴这一步? 除了二元论和理性主义之外,这些故事中也融合了一部分的天赋认知论。 在这里,人的精神和物质是有联系的,但也是分离的,本质上还是唯心的。 人的知识在出生之时,就一直混乱地存贮在人的大脑之中,这是天赋论。 但因为混沌所以不能够直接地表现出来,需要某种特殊的钥匙。这枚特殊的钥匙,可能是经验、学习、推理、外物的影响等等。 比如数学,需要的就是逻辑、定理、以及最开始的几条几何学定义公式。 比如技术,需要的可能就是已存在的自然原理的启迪,从而将头脑中的混沌激活。 比如那些建立在理性推论上的几何学、物理学等等,都可以毫无滞涩地从这个神话体系中分离出来、并且合乎天志。 这些内容已经成为墨者内部的哲学观,相对于墨子没有总结出来的种种内容,适用自己的方式总结融合,也没有产生太大的排斥反应。 至于民众们现在能不能听懂,这并无关系,总有一天会被这种想法逐渐影响,而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情。 借着之前的爆炸,借着此时民众听的如痴如醉的情绪,适终于将半年前演示的种种神迹,自行揭穿于众人的面前。 众人的惊讶中,适道:“我并不是所谓的身有祝融血、金乌翼,只是知晓了一些天志,做出了真正身有祝融血和金乌翼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就像是那位帮着涂山女娇开山的大巫,他并不能直接请天帝来人间帮忙,但却因为掌握了天志,所以可以用这种办法来炸开涂山,帮助大禹通开阻塞的河流。” “天鬼消逝之前,希望每个人都能掌握天志。而乐土之中的最高一重,便是人人都了解掌握天志之后的模样。” “世上有鬼神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们祭祀鬼神,也只是为了得利。如果能够掌握天志,那么又何必把希望寄于那些自称能够直接沟通鬼神的人身上呢?” 说到这,他指了指那些被炸死的、还没有被绞死的巫祝们,众人明白他的意思,也因为墨者给出了足够的希望以及今年的风调雨顺,并未愤怒。 适随后道歉,众人也接受了适的歉意,只问道:“那么人若掌握天志,难道还可以让不下雨的地方下雨吗?” 适笑道:“自然万物,都是符合天志的。我不能够和你们说清楚为什么会下雨,那么暂时便不能让不下雨的地方下雨。但我可以在这炎炎之日,做出寒冰。” 他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靠着硝石暂时性地做出了冰,传给众人观看,众人的惊奇中,也就相信了适的那番话。 或许,总有一天会有人知晓雨因何而下,那便真的可以水旱无忧了。 既然连冰都可以依靠天志在这样的天气中制成,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呢? 热与冷、夏与冬、旱和雨,在众人眼中都是一样的相对关系,只要能解决一件,剩下的似乎真的也都可以解决。 适没有讲什么众志成渠预防雨旱的道理,而只是讲了鬼神、天志。 看着这些已经笃信他的话的民众,适知道此时不能够说没有鬼神之类的话,因为墨者内部尚未统一思想,他而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必须依靠墨者的力量,也就只能暗暗修正。 “鬼神难辨。墨者、儒生、杨朱、列御寇这样的贤人,每天都在争辩这样的问题。” “你们知道墨者非命,认为没有天命天注定这样的事。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可以验证。” “可鬼神怎么样验证呢?” “鬼神难以验证。 “然而那些号称自己可以沟通鬼神的人,却是可以验证的。” “墨者不能直接沟通鬼神,但却可以验证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沟通鬼神,就像是这些敛财的巫祝一样。” “一个不去庖厨的人,未必不能知道食物是否美味,就是这样的道理。” “一个真正可以沟通祝融的大巫,一定不会被祝融血毒死,也一定可以弹指成火、水火交融、不惧油炸。我做不到,只能依靠天志借助天地间的力量假装可以做到,但墨者却能够验证别人到底是真正沟通祝融还是只是依靠天志来欺骗众人。” “那样的人可能有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若有,最好,我们一定将其供奉;若没有却号称自己有,那肯定是要敛财或是为了什么害天下的事。” “这样的人,会和这些巫祝一样,辱淫你们的女儿、掠夺你们的钱财、烧死你们的儿女,而你们还却要对他们充满信任与尊重。” “你们愿意再受到这样的欺骗吗?” 在得到众人不愿意的回答后,适退到一旁,由墨子以沛县政之府的名义,宣读了第一条特殊治令。 “凡沛县有自称可亲通鬼神者,可举报于沛郭乡。凡被验证造假者,举报者赏钱四百。凡被验证真实者,亦赏钱四百。凡被验为假者,服二十年劳役。” “凡被验证为真者,可由墨者颁发草帛名书,未有而自称者,需先验证。” “墨者兼爱,这也是为了兼爱世人,包括那些可能要自称可通天神者。先被验是假,他们便不能为害,总好过如这些巫祝一般为害后犯禁犯罪而被杀。” 墨子说完,冲着后面绞架附近的墨者道:“行刑吧。” 后面响起一阵拉动绳索的声音,墨子淡然道:“被墨者验证为假,总好过为害犯禁后这样死了,这便是害中取利啊。” 第一二零章 仇怨无解孰能分 适听着身后绞索的咯吱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伸出来的紫黑色的舌头,想的却和墨子想的兼爱之心完全不同。 他想,落在我手里的通神之人,只怕死的比要比绞死惨得多,你们运气不错。 后面可能有个人身子太重、麻绳太细,竟然落下来一个。 泣涕满面,却因为颌骨被卸下来难以说话,又被后面的墨者用绞索给拉了上去。 等这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验了验确定没气之后,全都解下来。 入土为安什么的就免了,挂在这里以后恐怕也没多少人来没有效果,不如带回到沛邑,挂在城墙之外以儆效尤。 这些尸体被收拢后,又让各个村社各选两名壮汉,再选一名老者,跟随墨者一同回沛邑去“要债”。 人死了,钱却还在,那些孤儿寡母什么的生前也是享受了这些钱财所带来的优渥生活的,总得要回来才行。 在这之前,适与各个墨者各拿着一张纸,征集所有人的签名和手印,以确定沛邑的万民律就此生效,同时也算是解决了看起来无需解决的合法性问题。 这些人当然不够,今后还要深入村社,将大部分人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也是为了今后什伍管辖更为方便。 编户齐民,有纸的做法和有竹简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别的地方还没有适应也没有机会适应纸张带来的种种改变。 ………… 沛邑之内,这一次完全失势的巫祝余孽们,已经听说了那里发生的事。 大族豪族掾吏们,在这个关头,全都闭门不见,他们也不想惹祸上身。 墨者放他们走,是在转告他们这件事暂时不追究,没有明说但很容易想透。 如果真要是不知死活,还在这件事上打滚,那墨者已经杀过不少人了,也就不差这几个了。况且这种事大族之间不可能心齐,事更难为。 沛邑北门外的阡陌间,二十多名墨者持剑挡住了一些想要逃走的巫祝的路,用了一些手段让他们回城内等着。 欠债还钱,在私田私亩都已经露出可以租赁买卖曙光的时代,那就是天经地义。 沛邑存活的巫祝家属们惴惴不安,终于等到了气焰汹汹的墨者们带着各个村社的壮汉到来。 刚杀过一批人,又有民意支撑,更有欠债还钱这个大义在手,大族在这件事已然胆寒,竟是无人敢于阻挡。 几十名墨者在沛邑外面挖坑,埋好柱子,将那些被绞死的尸体挂起来,作为震慑。 市贾豚尚未归来,墨者中也有别的商人出身的人物,辨玉识宝的本事虽然不能与猗顿这样的豪商相比,但沛邑这些巫祝怕是也没有多少需要猗顿这样的眼光才能辨认的宝物。 并未被判处绞刑而是被判处“如钱不够偿还则在墨者工坊中服劳役偿还至还清为止”的祝寡妇霏,被几名墨者押送着回到了她在沛邑的住宅。 她的儿子、十岁的祝淮茸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些平日的叔伯都在忙着逃窜躲藏,乱成一团。 他听过墨者的名号,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自己外王父,都是被墨者毒杀的。 或许他并不知道外王父是什么意思,原本也不是这样叫的,但后来家中的钱财逐渐多了,便用上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称呼来称呼自己母亲的父亲,据说是那些真正的大族都这样称呼。 在小小年纪的他知道被墨者毒杀的之前,对墨者还是心存许多好感的。 因为那时候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与外王父只是去梦与神游去了,并非是他还没有深刻触摸到恐惧的死亡。 在不知道亲人被墨者毒死之前,他甚至还去听城内西南角的那家墨者的房屋听过故事、喝过豆浆、买过麦饼。 直到一夜之间,有人告诉那些人死了,是被墨者毒杀的。 所以他穿上了麻衣,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却知道那个疼爱他的外王父再也不可能给他糖怡吃了,知道那个看似严厉但却在意他的父亲再也不会教训自己了。 曾经对墨者的那些些微的好感,不可能敌过亲人死亡的仇恨。 而现在,自己的母亲被那些墨者绑缚着,押送到了屋内,一名年纪不大双眉秀丽的年轻人拿着一张奇怪的仿佛布帛一样的事物,正拿着笔在写着什么。 祝淮茸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些五大三粗的仇人,没有退缩,而是从旁边抽出了一支短小的木剑。 朝着那个正在询问母亲钱财藏于何处的仇人刺去,可他心中虽有仇恨,却哪里是那个常年舞剑见过真正战场的仇人敌手。 仇人轻轻一推,祝淮茸便站立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他哭喊着跑过去,死命抱住一名仇人的大腿,用力撕咬着喊道:“放开我妈妈!还我的父亲!还我的舅翁!” 这一刻,他还是脱口而出了原本的叫法,并没有叫那拗口的外王父。 可是那个仇人的身体壮硕的如同家中庭院内那棵粗壮的梧桐,任他怎么摇晃也不能扭动丝毫,不远处那个拿着古怪布帛双眉秀丽的年轻人反还在那笑道:“你看,小小年纪也知道偿还的意思,孺子可教啊。” 祝淮茸带着仇恨的双眼盯着那个刚才说话的、牙齿很奇怪地干净的年轻人,咬牙想要把妈妈从这些恶人仇人的手中拉开。 不想那个抓着他妈妈手臂的粗壮的如同梧桐树一样的仇人只是摇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的厮打,而是回应那人道:“既是孺子可教,咱俩便可做个博戏。你看看能不能和这孩子讲清楚道理,让他不恨咱们?” 另个仇人咧嘴一笑,明亮干净的牙齿在祝淮茸看来格外刺眼格外恶心格外让他仇恨。 “免了吧,我哪有这时间?祝寡妇霏,事已至此,钱财何处就说了吧。” 祝淮茸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恨意更盛,却不想母亲竟然说出了地点。 祝淮茸年纪虽小,却知道钱是何用,也知道那些青绿色的如同足铲一样的钱是可以买到吃的用的等等许多的。 这是自己家的钱,这些人凭什么拿? 想到这,他退到了母亲说的藏钱的木箱旁,毫不畏惧那几名粗壮的仇人,嘶吼道:“这是我家的钱,你们凭什么拿?放开我的母亲!” 十岁的弱小的身躯阻挡在众人身前、这些人一折便断的木剑挥舞残影,却只引来了那些仇人的嘲笑。 那个粗壮的如同梧桐一般的仇人回头笑道:“适,你若舞剑怕也是这般模样。我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学会刺了,你若学剑,不知道多久才能不出劈砍挥舞?” 祝淮茸盯着那个双眉秀丽的牙齿干净的仇人,心道:“这个人就是适!就是杀死父亲和舅翁的人!我还小,等我长大,已经要学会剑术!杀死这个人!” 他正想着,只听母亲用沙哑而惜弱却又带着平日怜爱的声音道:“茸,让开吧……让他们去拿,听话……” 祝淮茸听着母亲的话,终于不再挥舞自己的木剑,恶狠狠地盯着那些仇人,退到了一旁。 这些仇人或许只是要钱,便放开了母亲。 祝淮茸跑到母亲身边,哭道:“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毒死父亲?为什么要毒死舅翁?为什么要抢我们的钱?没有钱,我们吃什么呢?”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想从母亲这里听到回答。 “孩子……他们是坏人。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舅翁,杀了你的叔伯,杀了好多亲人,还要抢走我们的钱和田产。不为什么,他们是坏人,记住这一点就是。你要记下每个人,将来将他们全都杀死!” “你要做勇士,你看,你挥舞着木剑,这些敢杀死你父亲的人,却不敢杀你!” 祝淮茸哭道:“我记住了!等我长大,一定要把他们都杀掉!” 祝寡妇霏怜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墨者都不会杀她,因为墨者讲道理。 所以她便当着一众墨者的面,诉说着仇恨,因为她知道墨者不杀孩子。 所以她告诉孩子,做个勇士,即便她知道墨者不杀这孩子并不是因为挥舞木剑,却依旧这样说。 祝淮茸咬牙切齿地发着誓言,盯着那些屋内的人,记住了名字也记住了墨者这两个字,发誓将来总要将他们全部杀死。 他也记得母亲的话,做个勇士,做个随时都敢挥舞木剑去复仇与保护的勇士。 可他的咬牙切齿,换来的只是那个叫适的墨者的一句质问:“祝寡妇霏,你说你这个做母亲的,非把孩子往死路上逼吗?他长大了就算复仇,还不是死路一条?那又何必呢?想杀我们的多了,等他长大了,还轮不到他。墨者之中,让诸侯封君恨的咬牙切齿的人多了,你以为你是谁?算个什么?” 祝淮茸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听到这样的恨意,竟会毫不在意,也并不知道这种杀人不杀绝的做法也仅此一家,所以他才有机会仇恨。 他听到母亲用一种恶毒仇怨的语气,癫狂地喊道:“你们怕了!你们怕了!把我们都杀了吧!” 祝淮茸盯着那个叫适的仇人,却听那人嘲讽道:“墨者之义,不杀孩童。再说,杀你做什么?你还要去草帛工坊服役呢,差这么多钱,慢慢做吧。杀了你,谁来还钱?” 祝淮茸再也忍不住,心道你们骗我,什么墨者之义,是你们害怕我的剑! 于是握紧了木剑,喊道:“是你们抢我们的钱!” 可对面连声回答都没有,而是继续翻找着钱财,把家中任何可以换钱的瓶罐物件全都拿走…… 很久后。 祝淮茸知道自家只剩下了一个屋子宅院,剩余的都被那些仇人抢走了,而仇人的范围也扩大到了所有墨者和周围村社的所有农夫。 原本美味的饭菜变为了粗粝难咽的粗粟,原本雍容和善的母亲也变得一天天消瘦,那双曾经抚摸自己双脸柔软的手也变得粗糙。 白天母亲要干活到很晚,据说是在制作草帛。 回来后也只有一些最难下咽的粗米食用,甚至没有了肉只剩下葵菜。 城内的人也用一种嘲弄、快意、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这让祝淮茸更难忍受,于是把仇人的范围扩的更大,只盼着将来有一日屠灭沛邑。 当这种生活继续了很久后,祝淮茸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可能永远不能复仇,想到父亲母亲曾说过彭城尚有族亲,便在一日拿着自己的木剑,出了城。 彭城在哪他不知道,只知道要朝南走,小时候走过一次。他想,总能走到,至于路上吃什么他还没想,但他知道这样在家中是无法复仇的。 出了城,走了很远,遇到了狼。 他小时候见过狼,自己的父亲曾笑着射杀过剥去了他们的毛皮,所以他并不怕,冲着那些狼挥舞着木剑。 母亲说,自己要做个挥舞木剑的勇士。 可那几头狼并不害怕,而是跳着扑咬过来。 在锋利的牙齿切断祝淮茸喉咙之前,祝淮茸嗅着腥臭的味道,终于怕了。 可他想不通。 这狼是怕人的啊,父亲带他射猎的时候,这些狼只会远远逃遁,哪里可怕呢? 父亲死在墨者手中,曾经一同射猎过的叔伯们也死在墨者手中。那些让他仇恨的墨者,应该比狼都凶残,否则父亲又怎么会死在他们手下呢? 可自己挥舞木剑的时候,墨者都没敢杀他,为什么这些按说不如墨者凶残的狼,怎么会敢来扑咬挥舞着木剑的自己呢? 浪吃的饱了,松散着尾巴,离开了被咬的支离破碎的祝淮茸。 那柄曾经让墨者吓得“不敢”杀他、那柄发誓要把沛邑屠灭的木剑,沾满了血,再不能挥舞。 第一二一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一) 戊寅年五月。 距离沛邑遥远的洛邑,正发生着一件影响着诸夏格局的大事。 而在沛邑的人,并不关心那件让九鼎震动、天子又要少一位同姓亲戚大国的天下大势,只是关心田地中马上要收获的冬麦。 距离上次万民约法已过去了大半年,时光可谓荏苒。 此时的荏苒尚不是斩不断的时光,而只是可以斩断入药的紫苏,幼小的芽苗在仲夏的风中摇曳出芬芳,为那些嘴馋于将紫苏种子与盐一起焙熟的孩子们摇曳出希望。 同往沛郭乡的道路上,从商丘迁到这里的苇,推着一辆墨车,上面有个大大的竹筐,里面装着一些奇怪的粉末。 田埂边,有很多像他一样粗壮的汉子,用着墨者传出的麦浪一词,对这金黄的麦穗想象着他们一辈子都未见过的大海是什么模样。 苇的打扮有些奇怪,不少田埂边的人看着略微奇怪打扮的苇,却即便不认识也会来打声招呼。 因为苇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鬼布”所制的巾帻,用来擦汗的同时,也意味着这人是一个开田种田的好手,否则墨者的鬼布可不会挂在这人的身上。 苇有些喜欢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所以故意将白白的鬼布不擦汗,就那样挂在脖颈上,每天晚上都要仔细洗干净,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推着的墨车刚刚上过油脂,发出吱吱却不咯咯的声响,在这欢快的轮轴转动声中,苇有了一个一路同行的伙伴。 苇不认得这个人,但对方很善谈,也是同去沛邑。 这个人的口音有些奇怪,苇便问道:“兄不是沛县的人?” 半年时间,本地人已经习惯称呼自己是沛县而非沛邑,若问的仔细还会说出自己是何乡何亭。 同行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看上去不像是做农事的,倒像是商贾,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些三晋的口音。 苇听不出是哪里,却足够感觉到非是本地人。 “我是去沛邑,做些买卖。在陶邑就听人说墨者来沛,沛必大治,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五月便要收麦,真要一年两收吗?兄是农人?我听闻凡开田稼穑之事做的好的,墨者便送与鬼布擦汗,看来兄便是这样的人了。” 这人说话的时候很有趣,似乎并不在意便恭维了一番,眼睛却一直盯着苇墨车上的竹筐。 苇憨憨一笑,拿起棉布巾虚擦了一下脸上的汗道:“我就是去年开田开的多些。开了便是自己的,缘何不开?” 那人也笑,心里却道:“这些墨者的手段,倒是与季充君在魏行的尽地利之策并无不同。我魏有法经,沛邑墨者也有十二草帛法,却要知道其中区别,也好回报季充君与西河守知晓。” 他不动声色,又闲聊几句,问道:“你这推的便是墨车吧?我曾在陶邑也见过,墨者的工匠会在陶邑可是大有名望。听你口音,倒像是商丘来的?” 苇点头道:“是啊,适最早就在我们村社传义讲道。正是商丘迁来的。我们来的时候,墨车还只在商丘,如今陶邑也有了?” 他的见识不多,不曾去过太远的地方,又和那些见多识广的墨者接触久了,自然喜欢与他同行的这个和蔼的商人,总可以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那商人模样的人笑道:“何止陶邑有,这物按墨者所说,大利天下,又无需喂养牛马,只怕再过些年洛邑也有,天子或也可得见。适,便是墨者的书秘吧?” 苇点头,又问:“你听过?” 那人笑道:“既来了沛县,如何能听不到?总带人出去讲学讲道,哪里能听不到?你既和适早就相熟,怎地没在乡亭里村之间做个长?不是每年也有些民俸可拿?” 苇停下车,擦擦汗咧嘴笑道:“哪里能呢?墨者之中,识文断字的极多,墨者尚贤,只以贤论,哪管亲疏?适常笑说,天下都说墨者兼爱无父无亲,何况亲疏呢?我不行,将来若我有了儿子,若能进得沛郭的乡校,许是可以。却也不是为了那些民俸,只要利天下最好。” 那商人点头称赞几句,心道:“这人不过是个农夫,可见识竟然不浅。墨者兼爱、尚贤、利天下之言,在沛县竟连一个农夫也能知晓?” 想到这,他便问道:“既说起乡校,我又听说墨者多写简化的隶书,不知道兄可会写?” 苇见这人健谈,也停下来墨车,憨憨咧嘴道:“我就会写自己的名,会写几个数。” 说罢在地上写了简化后的芦苇的苇字,又写了几个在商人看来弯弯曲曲奇怪的符号,正是沛县通用的数字。 商人半真半假地称赞道:“了不起。若放在别地,农夫哪里会写名字?墨者治沛,果然不同。兄这次去沛县府,是去买盐?” 他看着苇推着的墨车中的土筐里那些白花花的仿佛盐一样的东西,心中猜测会不会就是传闻中仿佛天雷一般兵器的原料。 苇也没在意,冲着商人道:“你才来,并不知晓。盐不准私卖,只在各亭、乡府中有售。我这土筐里不是盐,是粪硝,不能吃的。墨者用来做守城兵器的,以金钱回收,折算到租赁赎买的牛马之中。” 商人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如此,想不到墨者如此大意,对这事竟不严守? 他听说当年公输班做钩拒,使楚人舟战无敌大胜越人,后公尚过游越越人才有应对之法。 那钩据可让越人再难攻楚,墨者如今做的守城之兵,只怕效果不下于公输班之钩拒。 心知此物大妙,需得查探清楚回报,必有赏赐。 他见苇这人并不在意,便忍不住问道:“我听说半年前巫祝淫祀为害,墨者便引天雷之力诛巫祝头目,就是这些守城之兵吧?” 苇嘿嘿笑道:“是了,好多人倒是再也不怕打雷了。” 那商人也大笑道:“既来沛县,哪能不知?我还知声震数里,粉身碎骨,数匹马被吓得飞驰不停。墨者得了此物,守城之时必有大用啊,那些驷马战车冲击之时,哪里能够不被惊怕?到时候混乱逃走,怕是万军不战自乱啊。那些天雷就是用这粪硝做的?” 苇指着那些因为吸潮性而有些湿漉的粪硝道:“里面肯定有这个,墨者说这是天志,人们应该知晓,并不隐瞒。只是这东西如剑,可守天下也可害天下,是以到底怎么做旁人难知啊。都是墨者亲做的,我们只要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仿佛皮橐被压爆的声音就好。” 那商人连道:“极是!极是!若用以不义之战,也可杀人,墨者所做极对。兄这一筐粪硝,怕是可换不少钱吧?” 苇啧了一声道:“若只是我们里的,其实哪里会问墨者要钱?这一亭才弄出这些,极为不易。去年才挖厕,又要发酵粪肥,实在不多。前日亭长让我前往沛郭,顺路推车来,换了钱记在账目上,以便将来算赎牛马的钱。墨者说,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的,若送与众人不可久,他们要利天下不止是利沛县,所以还是要钱的。” 商人打扮的人并不在乎什么利不利天下之类的屁事,在乎的只是墨者的行动与听闻的那样可以轰鸣若雷的兵器,于是假意称赞,又问苇去沛县府做什么。 一问起这个,苇便有些激动,指着道路两旁的那些成熟的、正在翻滚波浪的麦子道:“马上就要收麦了。各亭都要选出人去商讨收麦之后的事。沛县府有墨玉米、鬼指、土豆、地瓜的种子,要分到各个乡亭种植。还要选一些人前往东北边,那里新成立一乡,说是叫近滕乡,要选人前往帮助教授种植稼穑事。为期三年,三年每年可得不少钱财,非是能手又不能去。” 商人顿觉古怪,心说这难道不是机密事吗?新成一乡,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农人反而先知道了? 他既问出,苇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想了想亭长当中宣读的那些事都不是秘辛事,便道:“亭长说,越人灭滕,法令不与本地相近。墨者又要尽地利,凡无人之土,开垦之后三年便可立契,滕地多有逃亡至此者,人数一多,便成立了近滕一乡。” “亭长说,人越多,便越能守护公意,所以这也是利天下,因而各亭都要选几人去那里做三年,家里的土地由同伍的帮着种植。如今宿麦已收,大家都信墨者之言,况且又是利公意的事,又有钱财可拿,都想要去呢。” 商人看似恍然大悟,发出惊奇之声,实则心中暗暗比较。 心说这些墨者的手段,竟与西河守与季充君所做之事相差不多。西河开田,便属私,当地秦人之怨,半年即消,秦地也多有翻山越河前往魏地只求私田之人。 如此一来,只怕滕地众人多逃亡至此。若宋公用墨者治宋,也未必不能再行襄公之霸。 他又想之前的法经与约法、私田与开田等等,心道:“如此看来,墨者的手段也止于此?所需在意的,怕是只有那些古怪的器物,若能重金得到最好,尤其是那件惊雷般的兵器,若能带回魏地,定可赏田十万。” 只是他却并不知道,这个新成立的近滕乡的乡府所在,并不在宋地之内,而是在薛、滕之间;并不是如同西河守郡那样的存在,而是并行于原本的管辖模式的新的自治单位。 暂时,只管人、只利人,只约通约之人,并没有超越种种之上而拥有绝对的治权。 第一二二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二) 两人说说笑笑继续向前,快要抵达沛郭的时候,便已不再是两人。 从两个变为四五个再变为二三十个,结伴而行。 远远地还没有看清楚那些新建造的房屋,就先听到了一阵喧闹声,不知道谁家的公牛趁着春日的暖,趴在了母牛的背后,旁边围着一群人在那笑。 “趴上去诶,再不趴上去可是要把你赶到架子上了!” “适可不管你是牛还是马,让他看到你不趴,他非要给你上刑不可……不配也得配。” “你可别学大黄,长得那么大,女牛抗不住,次次配种都要上架子。墨翟先生做的木架子可是结实呢……” 不少人在那围观,揶揄几句,发出阵阵笑声。 远处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绑着一头壮硕无比的大牛。公牛太大而母牛太小,因而弄出了这样一个像是刑具一样的东西。 商人心说,这墨者管的可真多,连牛交合的小事也管。 一群人的哄笑声中,那头不怎么硕大的公牛也不顾及旁边好多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哞哞地叫了几声。 可看看架子上绑的壮硕无比的大黄,叫了两声便灰溜溜地被赶走了。 苇看的心热,心道这样一来,明年又会有一头小牛了。只可惜不是那头最壮硕的公牛配的,只怕未必最好。 牛生出来,也不是他的,可是终究是沛县的、是墨者的,是想着利天下之人的。 看热闹的人群也不散去,谈论着各个村社明年谁又能得到一头牛马,互相之间打着招呼,或有不认识的便说自己是哪一乡哪一亭的。 苇也凑过去,闲聊了几句。 这和他无关,但他喜欢这种期盼未来美好的对话,因为他这一年多也常幻想,而且居然敢想了。 “今日人可是不少啊。五乡十八亭的人都派人来了?” “马上麦收,墨者们要教垛麦垛,防止过一阵的雨。” “是哦是哦,原来收麦的时节都是秋里了,哪有雨?这要是学不会,可就要全生了芽了,只能贱卖给酒坊了。” “上回高孙子和适在这里因为酒坊事在台上相辩,到底还是适胜了。高孙子的话我听不太懂,可适的话却能听懂,到头来墨者也多同意他的话。” 旁边人嘲笑道:“你听懂什么了?你听懂了倒是给我们讲清楚啊,还是学学怎么垛麦子吧。” 一时哄然大笑,苇心说,垛麦子的办法我在商丘的时候就学会了,我倒是不用学了。 心里隐隐有些自得,又问道:“今日沛郭乡的人怎么这么多?都是来学垛麦子的?” 旁边几个人道:“这倒不是,亭里去几个人学就好。今日是来抽取本乡各亭用磨坊的先后的。” “是啊,吃过麦粉了,都想着收了麦吃麦粉,谁还想吃蒸麦呢?今日便要抽竹签长短,挨个向后轮。那边太乱,我们亭的人先在外面等着。” “家里孩子也盼着再吃油炸的天梯,只好换了麦粉去买一些。今年村社的田,用了墨者教的发酵的粪肥,看起来就比那些没用的多。明年都用这办法。鸡豚狗彘牛马再多些粪,再有那些亩产数石的种子,地有的是,只要有力气,税赋不改,这乐土啊我看也快。” 苇想了想,笑道:“这倒也是。任谁吃了麦粉之后,也不愿意再吃蒸麦。一年前可是没这样的恼人事,还要争抢磨坊的先后。” 旁边众人都笑,又想到麦粉的细腻,便想到了墨者的好处,一个个又说了许多别的事。 可不管谈什么,似乎都少了不了墨者。 那跟在苇后面的商人暗道:“倒是奇怪,这种事何必抽签?随意选一个人分出来叫亭长知会下去不就好?墨者做事,有时候可有些蠢笨。” 他正琢磨着,就听着远处一人拿着一个仿佛牵牛花一样的古怪陶器笼在嘴上喊道:“萧草亭的!萧草亭的!去抽磨坊的顺序了。” 这边正说话几人纷纷回应着,便朝那边挤过去。 除了这里的人,沛郭道路之间还聚集着不少类似的人,与别处的那些农夫不同,一个个脸上满漾着笑容。 整个沛郭之内看起来都是乱哄哄的,但经常有穿戴皮甲手持长戈的乡民巡视,虽然乱却也没人敢于借机生事。 远处立着几根木头,上面挂着二十多个烤干的死人。 有些显然已经挂了半年,还有一些则显然是最近才挂上的,随风一吹来回摇摆,旁边人却都不当回事。 商人有心再看看,就问苇道:“你不去送粪硝吗?我与你同去,想要买一些种子。” 苇一听更无怀疑,常有人来此买那些新谷的种子,擦擦汗道:“明日中午交割,此时那里正忙做别的事,先找地方睡下,吃些东西。你既是第一次来沛郭,怕是也不懂这里规矩,且跟我走。” “买谷种要到初十,沛县府新建,人手也不足,不是每天都可以的。” 商人连忙道:“如此多谢。” 苇推着墨者,绕开这里乱哄哄的人群,朝着一间大泥屋走去。 里面人也不少,几个人正在那分里面的麦草,地上铺着木头隔开潮湿的地面,显然是一处睡觉的地方。 苇解释道:“各亭都有,若是赶路就在这里休一夜。里面的麦草不能随意动,想要自己造饭就去外面拾柴,想去外面吃也有。” 商人打量了一番苇,看他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饭团粟米,车上也没带陶罐。苇挠头笑道:“难得来一次沛郭,便吃些好的。不值几个钱,马上就要收麦,又要再种菽豆,一年作两年用,税又不加,偶时吃一次。” 商人也道:“早就听闻墨者有麦粉、油条、天梯、豆浆之类的食物,确是要吃一吃。” 两人选了一处睡觉的地方,把上面的木牌插好,从旁边抱来一些晚上睡觉用的麦秸草。 又出了门,将墨车推到一处空地,那里已经停了不少的墨车、双辕的马车或是牛车。 一个老鳏夫坐在那一旁,苇将墨车停在一处有芦苇席的阴凉处只怕下雨,去老鳏夫那领了半个合契。 老鳏夫递过半张写着商人看来古怪符号的合契道:“莫要丢失,丢失可领不回。也不要闹事,旁边的甲士抓这个可是严,昨天刚有人被抽了二十鞭子。” 苇笑着接过,心说挨抽的肯定都是少来这里的,规矩可严。 将那半个合契仔细收好,又朝北走了大约二百步,远远地边听到一阵叫喊声,还飘来阵阵香味。 一间泥土屋,前面也是一个支起的芦苇席,旁边几个大陶缸中烧着滚沸的水,一个正在那拉动皮橐的帮工赤着上身,满头是汗。 苇指着那个满头是汗的帮工小声道:“巫祝徒众,在这受役呢,这些做饭食生意的最盼着有人犯错,要不然如今都忙着种田,若不犯错谁人来做这样的工?” 商人看那人身上并无锁链,也无绳子,心说这和那些隶奴还不一样,小声问道:“怎么不跑?” “受役而逃,役期加倍。他已无可在加,若逃可杀。这是万民定下的规矩,哪里敢逃?这里有吃有喝,跑又能跑到何处?山林沛泽之中又哪及此自在?” 苇又解释了一些规矩,猛抬头看到了墙上写的几个字,一拍脑袋笑道:“之前你问我可曾识字,实则我虽只会写那几个字,但识的字却多。墙上那个饭、酒、麦饼、汤、鱼之类的字,我可都认得。” 商人也笑,抬头看看上面的字,心说这字可真是奇怪,看着倒像是字,但却又不怎么像。这酒字若无旁边三点,倒有十分像,可终究不是。 再看旁边那些正在吃饭的人,心中更怪,这些人并非是跪坐于地或是各有小桌,而是坐在一些横木上。 横木更高处,则是一排木头所制成的,宽宽长长,看上去就像是横放的杵盾。 那些吃饭之人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坐在横木上,一边吃着一边和旁边之人闲聊,多说些过几日麦收的事,或是村社间的见闻。 上面虽写着酒,却少有喝,只因昂贵,实在不是这些村社人所能消受的,即便今年年景不错又似乎能收两季,却依旧少。 苇带这商人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便各自要了各自的食物。 商人也不认得许多,只要了在陶邑商丘听闻的几样,却大多没有。 苇则要了一大碗的鱼丸汤水,就是旁边河里的鱼,全部用石头砸碎后掺上麦粉,扔到热汤之中,按此时的叫法应算作齑糜。 又要了两张烤的硬麦饼泡进去,呼噜呼噜地吃了几口,说道:“这汤水不要钱,只是鱼丸要钱。若是无钱,只带着粟米做好的饭,来讨一碗喝也行。” 喝了几口,正和商人谈着一年前适在商丘村社弄鱼篓的事,就听到后面一女子喊道:“哥,你怎么在这?” 女子边说着,边回头和后面的人说了几句稍等之类的话,苇回头看到是妹妹芦花,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却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兄妹俩互相打量着,也不回答,先各自笑了起来。 商人打扮的那人看着这个面色因为日晒而有些黑的女子,觉得眉眼很好看,只是打扮的极为古怪。 一身白色的、沛县人或叫鬼布或叫棉布的长袍,头上还有一个样式古怪的冠帽,女子少有带冠的,极不寻常。 帽冠的布料很长,所有的头发都收拢在里面,看不出里面的头发是什么模样。 肩膀上斜背着一个麻布的兜袋,里面鼓鼓胀胀地不知道装着一些什么。 商人觉得,有点像是楚人巫觋穿的服饰,又不太一样,总之不像是正常女人的服饰。 商人却不知道这样在他看来古怪的服饰,在沛县的各地却受人爱戴与尊重。这是可以治疗病痛的人穿戴的服饰,或许只能治几种病,但却至少可以治。 即便少,之前也没有人去尝试治过。最少的有,也比没有高出无数倍。 商人隐隐听到兄妹俩的对话,大约这个女子是墨者的巫医。在他看来巫医不分,却不知道在墨者内部已然分开。 那些斜背在肩上的布兜里装着的都是些草药,一些名字商人也从未听说过,但听这女子的意思可以治疗毒蛇咬伤。 听起来好像这女子要和后面那几个墨者的巫医去各个乡亭,准备应对收麦时候的毒蛇咬伤事,同时收集各个乡亭的一些治疗疾病的传承下来的草药,整理出来。 商人暗笑,心想这些墨者还真是古怪,似乎什么都要管,只要赋税收上这些事与治人者何干? 如今就算学到了这些,西河守、季充君就算想用此法,又有谁人来做? 天下为利天下可以不惜身的人多在沛邑了,又去哪里去寻?况且那样的人若是天生如此,何必不去直接找墨者? 听到最后,他似乎隐隐听出了这女子似乎和适很熟识,也并不隐晦那种相思之意,此时女子多是如此。 只是提及的时候有些黯然,似乎如今很少见,各有所忙。 但这黯然很快消散,换来的是一种商人从未见过的、女子不应该拥有的、做事与忙碌的心思。 咭咭格格地说起了上个月发了些钱、草帛、好看的衣衫、刷牙的猪鬃刷等等,或是哪怕学会了写几个字的事,任何一件都可以说上好久,做哥哥的听起来也不沉闷。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后,终于分开,女子与身后的那几名类似楚人巫觋打扮的墨者一同离去。 苇似乎还在回忆刚刚小妹说的那些关于相思爱慕却少见的话,终于哎叹了口气,摇摇头。 商人却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国风》中的一句诗,心中默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又想,士可脱,是可做事成业立名,刚才那女子也隐隐有做事成业的心思,只怕未必便不可脱。 第一二三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三) 沛郭乡外面乱哄哄的时候,墨者内部什伍长之上的人,大多聚集在一个泥土墙围成的院落内。 按照规矩,每隔三天就要来这里听一次讲天下大势,以便让墨者内部对天下的局势有所了解。 下面听讲的人,并不只是中层墨者,包括七悟害、巨子之内的人也都各在下面听着。 具体讲什么未定,也未必是同一人讲,今日正好轮到适讲。 他背后的木板上,画着一幅简易的山水地形图。 伏牛山这座距离此地数千里的山脉用密集的三角形作为标志,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伏牛山这座位于楚国内部山脉的重要性。 伏牛山两侧的山谷缺口平原,左侧向北是三晋韩与周之洛邑;右侧则是郑国。 向南,则是楚国的几处重县,拱卫着楚都。 伏牛山右侧,再向右下方则是桐柏山、大别山两座山脉。 桐柏山、大别上向北,是楚国攻占的陈、蔡,以及淮河平原,再向东是与吴越争夺了将近百年的淮水以北区域。 原本模糊的地理概念,被这样的地图解释的很清楚,大部分墨者也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味道,静静地听着适在前面讲诉。 这一次讲诉,并非是适自己决定的,而是七悟害与巨子商议后,让适提前给墨者做一下心理准备,做好上下同义做那件大事的准备。 适拿着一根木棍,指着伏牛山以北的平原地区,指着洛邑道:“昔年,周天子手中有十四个师。宗周六师、成周八师,外加直辖的虎贲。后又成军,天子六军,若天子之势不衰,一共三十个师。加上天下共主的地位,楚人原本又自称蛮夷,其迫可知。” 适把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后世的南阳方向,说道:“后天子势微,楚灭吕、申、息等国,但当时楚人还未得到淮水以北,陈蔡亦千乘之国,所以若想北上中原,只有两个方向。” “沿伏牛山左翼鲁关北出,威胁伊阙、洛邑和周天子;从伏牛山右翼北上威胁郑国,保证郑国在晋楚之间摇摆,随时可以攻击晋国。” “鲁关、申、吕、息、叶等地,正是楚人与中原各国争霸的争锋线。晋人南下,必经此地。而楚人只要守住,不但可以北上,还可以向东不断威胁淮水以北,寻机拿下陈蔡。” “后因为夏姬事,楚人终于在淮水之北打开了局面,在之后几十年灭陈蔡,打开了淮水以北的局面。立楚公子弃疾为陈公、蔡公。便是后来被伍子胥、孙武子亡国的平王。” 他讲到这,下面不少人已经哄哄地笑起来。 倒不是笑适讲的这些大势,而是笑适刚才提及的夏姬,不免想到之前听讲《山海经》中那个极西之地名为海伦的女子、和那场传说中打了十年围城战的特洛伊之地。 这些墨者是与众不同的,适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很多事,用玩笑或是故事或是笑话的方式传出去,此时能够做这种联想的放眼天下除了墨者再无其余人。 视野需要开阔,才能做那些开阔之事。 之前与众墨者讲到极西之地特洛伊的时候,便有精通史籍的墨者笑道:“若论此样女子,中原也有,只怕比及这海伦还要厉害。昔日郑穆公之女夏姬,前后七嫁、死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八族。” 墨者中的楚人贵族屈将知晓这件事,适算是大开眼界,原来百余年前九州还有这样的女子。 夏姬出嫁前睡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嫁到陈国怀孕七月便生子,后做寡妇的时候,与陈国国君外加两臣经常四人联床大战,这便是贵族的生活。 夏姬之子夏徵舒宴请陈灵公,席间陈灵公开玩笑说夏徵舒长得像一起同床的行仪父、行仪父也当着夏徵舒的面说夏徵舒其实长得更像国君您…… 这些话就当着夏徵舒的面说,生怕夏徵舒不知道席上三人都是自己的野爹,于是大怒弑君,射杀陈灵公。 楚人借此机会,终于抓住了维护维护周礼的大义借口,染指陈国,为之后渗透陈国直至灭陈做好了准备。 夏姬被掠至楚,后以四十岁高龄,仍旧引诱了楚国忠臣申公屈巫臣放弃楚国的封地和所有地位以及自己的家族叛逃。 留在楚国的家族被灭,屈巫臣为了报复楚国,前往吴国教会了吴人如何应对楚人的战术,因为屈氏本来就是楚主管征战的莫敖家族。这件事也使得蛮夷吴国军事开化、学会战车和应对车战,为日后楚被吴人灭国埋下了根基。 这些故事总比那些枯燥的天下大势更容易被人记住,适也乐的如此,也便于他们知道其实外面的世界和九州的世界,本质上并没有多少不同,有着太多的相似,想来他们也更容易接受《山海经》中的内容。 众人笑过之后,适便道:“既说起了夏姬、说起了申公巫臣这些事,便要说说楚国的县公。申公叛逃、白公作乱、叶公复国……种种这些事,他们靠的是什么?” “这股力量可以灭国、亡国、复国、作乱……那么可不可以用来行义?可不可以用来约束天下不义之战?” 下面听讲的墨者们不再发笑,适借此讲起了楚国的县公制度、依靠本地大族乡老形成了县自治团体;楚人王权、封君、王族、本地大族之间的力量平衡等等。 从物质层面上讲清楚这一切,指着既是晋楚争霸锋线、又是楚人攻略淮北桥头堡的鲁关、申、息等地道:“便是因为楚国的县制。灭国立县,但当地人又要反抗,于是对于这些县只征赋、不征税,亦不做贵族封田。” “之前说周天子先有十四个师、后有三十个师。楚人有多少师?如叶、陈、蔡、不羹、许、繁阳……这些地方各有一千乘之军,按一军五师来算,楚人如今最多可以动员四十个到五十个师。” “以四十个师来算,这些兵力已远超鼎盛之时的天子。可楚人争霸出击,却往往没有这么多的兵力。” “如果要灭楚,这些各个县的军赋,就不能不考虑;可如果楚人进攻,各个县的军赋就不能考虑在内。灭楚难,楚霸亦难。” “原本申息之师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每每与晋争霸,总要出动,磨砺而成精锐,也多参与不义之战。” “但随着楚人灭陈蔡、公输班改进战船做钩拒立足淮水,楚人战略东移,这几个师只能做守备用再难出击。可若晋人攻楚,申息之师依旧会动员守备。” “当地自治、王命县公、不收王税、只在征召时出动军队做军赋。当年子重伐宋有功,请楚王将申、息二县作为他的封地,申公反对,理由之一就是此地只有赋而不是贵族封田,所以才能动员可以与晋人争霸的军事力量。” “城濮之战,子玉率申息之师被晋人击败,楚王告诉子玉这样回去无颜见申息父老,逼子玉自杀,可见申息之地只是于楚王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契约:我们只出军赋,不做贵族封田,本地大族已成势力,楚王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不然子玉又何必自杀?” 他说到这,不少墨者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已经知道适要说什么的墨子与七悟害对于适的解读也颇赞赏。 适又拿着木棍敲了敲木板道:“如今的大势,从这图上便能看出。伏牛山之险,又有鲁阳、申、叶等大县,晋人难以突破。三晋势大,想要与楚相争,只能沿郑国,绕开伏牛山争淮北。宋、郑两地,便是此时晋楚相争的焦点。” “商丘传来消息,三晋前往洛邑献俘于天子,宋公、鲁侯、郑伯、卫侯、齐侯也都一同朝觐。三晋借伐齐之威,又成霸主,一旦郑宋亲晋,楚人淮北之地便暴露在晋人兵锋之下,这是楚人不能接受的。” “一旦楚人围宋,我们墨者自然是要救弱国、反不义之战的。但是我们终究是要行义天下的,墨者人数不多,奔波来回总有不及……我们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让沛邑做宋的申、息、叶等县?” “墨者行义宋人皆知,司城与其余六卿之争,我们并不参与,而即将大治的沛除了墨者之外,司城与其余六卿都不可能接受作为对方的封地,此其一也。” “其二,若我们拥有了税权、赋权,与宋公之间只履行类于申息守备的义务,是不是更为可行?宋国弱,所以若将来成沛之师,只守而不攻,正合墨者行义非攻之义,又能让我们在此地更为方面行义。” “其三,沛邑已然约法,让他们用义战之责,换自治之权,他们肯定会同意。楚人北上已算是迫在眉睫之事,晋人新战于齐也已力竭,恐怕短期也不能出兵,商丘能否守住靠的还是宋人自己,或者说必然要靠我们墨者。若在守城之战中,沛邑父老立下大功,借此请自治、义战之赋事,宋公必可答允,司城与其余六卿为了沛邑不被对方所得也不会反对,也只能接受墨者治沛。” “其四,我们与沛邑万民之契,是沛邑大治;我们将来与宋公之契,是只守不攻,而且宋国国弱,也不能攻。这半岁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如果拥有治权、军赋、税权,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也可以做的更好,所以这是有利于将来利天下的。” “宋公想要与司城六卿相争,也希望有一支势力维持平衡。昔年后昭公苦于司城压迫,请楚人为援,如今的形式比之当年更迫,宋公是不是也愿意有一支力量维护这种平衡?至少让权臣之间不能轻举妄动,也需要一支势力约束,墨者是不是最好的选择?权臣可借楚、晋之力,宋公不能借,此其五也。” 他说到这,众墨者也都基本听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适道:“由此,我提一议:此次收麦夏种之后,成立沛邑义战之师。人数不需多,只要守商丘之时得立大功,则可让沛地类楚之县。想约天下,需有兵锋在手,方能止不义之战。” 第一二四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四) 适的话音刚落,众墨者们纷纷咂舌。 适的说法有些奇怪,或者说和以往墨者的行径并不相同。 虽然他整日和民众说:墨者是战车,需要后面跟随一些徒卒。 可这些话说归说,真正做起来墨者还没有尝试过。 墨者向来都是把前驱的战车做全军使用的。 不管是现在的守城,还是将来的墨者殉小义百八十人死于阳城,都是墨者自己去做,那些行义之事从没有不是墨者的存在。 道理都对、分析的也没错,配合着地图和矛盾夹缝的说辞,每个墨者都能听明白适的意思。 无非就是成立一支属于墨者的师,只做行义事,趁着楚人围城的机会解商丘之围,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调节者,以此换取沛邑的自治地位,如同楚国的那些强县一般。 墨者的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十二种攻城手段各有应对之法,即便吴起这样知兵的人物也认为若墨子、禽子亲守三里万户之城,自己也只能围而不攻。 此时正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公输班可以让楚人舟战胜于强越,在淮水争霸中取得先机;公尚过也可以凭借一身的本事说动被公输班的钩拒楼船打的无还手之力的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土地封墨子为大夫。 但是,封地事是墨子绝不可能接受的,除非君王同意行义。哪怕白送我五百里封地、让我做大夫贵族、可你不用我的义,那再见免谈。 先秦诸子都是原则性极强的人物,也是骄傲到极点的人物。 只是适这番说辞,又是和封地事完全不同的。 墨者不是做沛邑宰、也不是沛大夫,而是沛邑万民自己来争取沛邑自治,只不过恰好选择了墨者作为万民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中介。 其中的区别,便是名正言顺,也正是许多墨者所看重的。这和墨子直接受封为沛邑大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二十年后那些慷慨赴死绝不旋踵的墨者此时都还年轻、都还坐在这里,都还活着。 并无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即便七悟害书秘吏各部首这些人物,只要墨子还在一天,就没有人想着勾心斗角——没有意义。 不管是半年前高孙子和适关于酒坊的争论、还是一个月前关于开田二百四十步一亩还是一百步一亩的争论,都只是为了如何更好行义的内部讨论,看似互相红脸但事情定下来后便会一致努力绝无二话。 适对这些人绝对信任。 因为他们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中,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他们死不旋踵的誓言。 也因为一年前,他用最尖锐的言辞,逼走了胜绰之类意志不坚定的墨者。 所剩下的,若无改变,大部分都会在二十年后死在阳城。 只因为那时的巨子告诉他们这样一死,墨者的义还会流传下去,天下还有君王会用墨者,总有一天墨者可以将君王也染黑。 于是将近二百人就这样死了,两名送信于田襄子的墨者跑回了阳城只怕赶不上这一次殉义的死亡。 面对这些人、这样的人,适可以说的更直白一些。 今天这件事适也只是提前吹吹风,一众墨者们互相讨论了一番,骆猾厘先闻道:“适,如你所言,需要多少人?马上要收麦、夏种,还要开渠、挖矿、炼铁这些咱们早就定下的事……” 适伸出三根手指,骆猾厘吸气道:“三千?三千可不行,这是一师之兵,至少也要五十辆驷马战车、一百辆乘车,这就是二百匹马三四百头牛,用不得!” 他这一说,其余墨者也纷纷摇头。 如今牛马根本不足,墨者之中也有不少农人出身的,知道正是农忙时节又见了那些可以大利于人的牛马拉动的木器,实在不忍这时候征调农夫。 虽说麦收之后,墨者的威信和信任将会达到一个顶峰,征调三千人并非不可能,但是墨者向来是讲究节用的。 非攻是为了节用,节用是为了再生产。 在适出现之前,墨子就给众墨者算过,哪怕是人口这种最难翻倍的,只要二十年不打仗每家生三个也能翻倍。 而打仗、劳役等等这些导致男女散多聚少也是人口不能增加的重要原因。 适在前面说的是成师,众墨者想的也是正常的军队,当然不可能和守城的墨者相比,也就没想那么多训练花费的问题。 适听了骆猾厘说三千这个数量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心说你们还真敢想。 等下面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适才苦着脸道:“三百……哪里是三千。” 骆猾厘等人一听这话,也反应过来,笑道:“若是这三百人,都能训成备城门的墨者,倒也确实可以守住商丘。” 还不等适说话,主管钱财的市贾豚忍不住道:“训成备城门的我们墨者?且不提备城门之士,是跟随巨子苦训了七八年的人物,便是人手一柄剑、一只杵盾、一身皮甲……这要多少钱?” “如今墨者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三千农民徒卒或可能,三百持短剑大杵的备城门之士,训不起,也没这么多钱!” 他急的如同火烧屁股,墨者这一年是赚了不少钱,可是花的更多,他这个管钱财的最知其中可怕。 适也清楚,他也和人讨论过类似的事,知道训练成墨者最精锐的备城门之士,那是绝无可能的。 市贾豚已经谈及钱财的问题,也谈及到这些墨者都是各国锐士,且跟随墨子守城多次、苦训数年方才能战。 此时没有冲击骑兵,守城战外围战斗,战车也无法冲击。 刨除掉冲击骑兵和战车,此时最强的冲击兵种可能就是墨者中的备城门之士。 然而他们这些人的出身,可不是从小只接受过徒卒演武的农夫,而是一部分落魄贵族和小贵族,至少也是家有余财的一些工商业者。 自小接受了剑术训练,成为墨者之后又互相演练学习,训练阵法、剑术、冲击、格甲等等。 饶是从小接受了训练,仍旧七八年的时间这些持剑盾的备城门之士才算是一支足以恐吓各国攻城的力量。 若是将农夫训练成靠剑盾备城门士,就算有足够的金钱粮食税收,也不合算,训练周期也实在太长。 那些备城门的墨者,拿出来一个就能单人格杀,可沛邑的农夫怕没这样的手段。 再者这三百人只是将来的基层军官,也不可能用剑盾兵作为将来扩军的主力。 就算越人的君子军,都是贵族和越王的伙伴私兵,真正披甲持剑的也不过数千,便足以争霸。 真正大数量的、农夫训练而成的、将来可以配合火药的,还是方阵。如今可能只是守城,将来那就未可知了。 此时的步兵水平都不是很高,刚刚出于车战为主向步兵崛起的转型阶段,只要拥有一支能够在行进中队形不散、可以以方阵阵型快速行进的步兵,就算是此时步兵的巅峰了。 或许同等数量之下打不过持剑的越君子军,但胜在训练简单,转型容易,性价比较高。 这些事已经提前和巨子以及墨者高层讨论过,这时候只是吹风,也不便说清楚将来。 适便道:“我只是这样一说。具体训练成什么样,也要听从大家的看法。钱、粮、甲、兵器、时间这些都要考虑进去,这是日后再说的。今日我只说之前组建沛县义师的事。” 在场众人听这样一说,大致也都同意,纷纷道:“如你之前所言,这事做的。如果和民众讲清楚道理,他们也是同意的。” “宋国的守,宋人来做,若是其余弱国,自有我们墨者去做,也不必他们。” 适见众人基本同意,知道这件事基本就算是定了,便道:“想来他们也会同意。如今马上麦收、夏种,这些事都要大量的人手。” “一旦夏种结束,还要准备冶铁、挖掘水渠这些利于民的事。所以演武成三千人之师,是不可能的。但是三百人应该可以编练。” “以这三百人来算,讲清楚道理,说清楚这是为了沛邑万民将来、或是为了劝说君王将税发还,总归民众是愿意的。” “三百人专职为兵卒,不事生产,专门训练。各亭各乡也要为他们离开后耕种的事做好准备,让他们无忧。或是各乡各亭鼓励众人开垦一部分田,将来以作奖赏——他们为沛邑其余人换回了自治税赋,其余人也要为他们做些事才对。” 他也只是说个大略,具体怎么做,还要等最后做出决定。 不过既是吹风,就不可能只是吹给这些墨者听的。 等他说完,墨子亲自上前,与众墨者道:“适说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但此事还未定。” “先忙麦收、夏种这两件事。待这两件事忙完,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需要众人同心同义。 “各乡亭里村,也要和民众们讲清楚其中利害。” “适不是说了其一到其五吗?这都是简单的道理,民众岂不理解?到时你们就要说清楚这些。一会散了后,书秘吏会发几张草帛,上面都是些大致,你们也回去看看。” “去岁秋天,大部分墨者都能认得二百个字。如今又是仲夏,又有了草帛、墨、笔,还有乡校可以听讲,便都多学一些。杀人是行义、学字也是为了将来行义。收麦的事之前已经安排下去定了下来,今日就先散了,三日后的讲学道义暂停,麦收夏种之后补上。” 墨子既出面说此事有道理,众墨者本来也不反对,心中心思已定,知道这件事算是定了,便知道恐怕一年之内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他们倒也不怕,反倒是觉得若是不死,终究还是要多学几个字的,散去之后各去书秘吏的人那里领取了这个月要学的字和草帛。 便是到时死了,死前总也是有用的。 第一二五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五) 大部分墨者离开后,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 除了墨者高层之外,有六名吴越之地的墨者,他们属于墨者中的第三代了,是公尚过游越时候收下的弟子;还有几名楚地夷陵、云梦泽等地的墨者。 那六名公尚过游越收下的弟子,即将前往吴越之地,做好在那里立足的准备。 有些事普通墨者并不知晓,半年前那位号称勇士的滕叔羽已经带着自己的伙伴朋友,回到了滕地,游说那些滕地的贵族。 很显然,靠滕人自己的力量复国是不现实的,墨者也丝毫不愿意弄出一堆的小国。 但是滕叔羽之类的滕国贵族想复国,而墨者希望越人早点离开北方尽可能快些南撤,以便于墨者在滕国旧地秘密发展,因而一拍即合。 适清楚越人南撤只是时间问题,但对墨者来说时间也是大问题,所以要想办法加速这个过程。 滕叔羽等人想做的事不是墨者想做的,但在之前却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滕叔羽等人会在游说滕地的贵族后前往吴越。 吴越不同舟,古来如此。 吴国从屈巫臣因为夏姬叛逃开始帮助吴国军事改革开始,就一直强于越国。后来伍子胥、孙武子等人又进行了多次的改革、筑城,虽然最后勾践复仇成功,但是吴国的底蕴还是比越国要深。 越断发纹身,之前也是自称蛮夷,见楚国称王自己也早早称王。 勾践复仇后,更是大举分封,各种王、各种君,在长江口、在此时尚且被称作县区泽的太湖附近比比皆是。 如今越人主力都在山东半岛的琅琊,一直想要争霸中原。 越王翳也是雄主,又灭数国,滕国距离鲁国又近,越人不南下,墨者在滕地做事就大为不方便。 如今旁人不知,适却知道越王翳今年正是最风光的时候:耀武扬威地到了曲阜,鲁侯为越王驾车、齐侯为越王做警卫员参乘,齐国割让了建阳巨陵两城外加数千齐人做奴隶,当真是犹如猛虎。 只不过这种风光在适看来,并不长久。 靠楚人击败越国那不用想都不可能,况且墨者如今也不希望楚人在淮河以北全面大胜。靠齐人逼迫越人南下,就齐国如今田家亲戚争霸的局面,没有三十年也无法崛起。 反倒是釜底抽薪之计最为好用,只要吴越、会稽、长江口、县区泽等地出现了问题,越人就不可能不大举南迁,战略收缩放弃滕地。 越国北迁,定都山东,本来就是一步烂棋:没有文化优势,只有武力优势,而齐鲁又是周公之子、太公望之子的封地,文化底蕴昌盛,在那里争霸不可能有效果。 若是改革还好,但是越国的分封制度和氏族制度存留严重,按照周礼那么改也没用,这也就注定了白费力气。 吴人仇恨不减,却反而把吴人留在了自己的根基之地,这就是作死。 只要那里出点情况,原本二十多年后的越人大举收缩,可能十年甚至几年之内就可以完成,从而让墨者抓住机会控制滕国、逼迫薛国。 反正都是些一县小国,越、楚二十年之内都会战略收缩,齐鲁二十年内都在舔舐伤口,谁也管不到这里。 况且最多三年,郑国就会放弃世仇和三晋合作一起扶植有强宣称的王子定继位楚王,三晋的力量也没精力达到沛地、滕、薛等地方。 中原大乱在即,这片原本在越楚齐强大时的死地满上就要活起来。 因而时间紧迫,需要提前布局,真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抓住机会。 滕叔羽等人属于和墨者合作,走贵族路线。 而这六名墨者,则是绕开贵族直接走基层路线。 按照墨者如今的手段,在吴越长江口走基层路线极为简单。 越国是继大禹的祭祀,涂山就在后世的绍兴,墨者编造的神话故事中墨者和涂山与大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种精神上的亲近足以让越人喜爱。 越国在灭国之前一直祭祀大禹,立国者是少康的庶子无余。 此时关于当年禹圣涂山会盟中涂山的说法,或有说在此时的寿春城以北,但吴越所作的《越绝书》中则声称“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可见越人坚信当年女娇感叹“候人兮,猗”的地方就在县区泽附近。 只要将那个神话在越地广为流传,难免让越人觉得这些墨者和禹圣与涂山氏还有那个传说中通晓天志的大巫有亲密的联系。 而此时越国的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冶炼技术尚可、军事科技也还行,但是种植业水平和已经开始灌溉农业的三晋相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甚至都不如此时沛邑的种植业水平。 此时都传,越王有鸟田之利,而鸟田多以所获祭禹。 换成适能理解的意思,就是越王保持着神权和祭祀权,用祭祀权的借口,占据着鸟田,利用劳役收获鸟田中的作物,名义上用来祭祀,算作越国特有的公田。 这种越国最好的田地,实际上则是利用每年候鸟的迁徙,在秋季大雁等候鸟在长江口过冬停留的时候,将一些水淹的淤地叼啄踩踏,从而省去了翻土这一道工序。 每年秋天收获后剩下的稻米,吸引大量的鸟。 鸟类吃掉这些田地中落下的稻米和被水稻遮盖的嫩草,留下大量的鸟粪和被鸟踩踏之后非常松软的土地,这便是鸟田。 中原游士可能很少见到这种万鸟齐聚的场景,认为这是天帝赐予,所以多有感慨。 越王也是借助这种场景,以祭祀权的名义,把持着这些土地的强制劳役,以此让越人无偿劳作这些公田。 越国的剑不错,可是农具就差得远,从鸟田还是上田这件事便能看出。 此时越国也还是一年一收,种植技术水平也不高,只要稍微改进一些就足以聚拢极多的人,也足以让墨者在基层成为一种超然的存在。 哪怕因为那里是吴越腹地,不可能如同在沛邑一样建立政权,可是在基层如同野火一般借助传播技术而传播思想是并不困难的。 吴越腹地的生产力一旦发展,那些在吴越腹地并不安分的吴人贵族也一定会更不安分,越人南撤的时间也就会提前很久。 对墨者来说,这是行义之举。 但对那些争权夺利的贵族而言,这就是让他们拥有了反抗、篡位、弑君的力量。 反正越王的继承权问题是无解的难题,越王翳的父亲便开始弑父,后世子孙也都有学有样……越王翳还有个凶残的弟弟,快把越王翳的子嗣杀光了。 墨者行义帮助他们提升生产力水平,也就是加速催化他们的野心。 这六名公尚过从越地带回的弟子,本就熟悉越人,他们去做这些事最是适合。 之前几个月,他们已经跟随适学了不少的东西,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这是阳谋,没有阴谋,所以他们去越地只是行义、促进当地的生产水平、讲讲传说故事、改进种植技术等等这些。 至于吴越长江口附近的那些封君们,会因为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产生什么样的想法,那是他们的阴谋,和墨者无关。 既然没有阴谋,说起来也就简单的多。 墨子和公尚过感情很深,那是一种名为师徒实则灵魂能够相互理解的关系,所以墨子对所有弟子赞誉最盛的一句话也就出现在公尚过身上。 对于公尚过的弟子,墨子叮嘱道:“你们不少人在越地便有名望,当年你们的夫子游越,在越人那里名声也高,正好可以借此多行义举。” “适教你们的种植之法、治疗湿热病症的一些草药,都记下了?” 这事是归适管的,六人均道:“巨子所问之事,我们都记下了。书秘所嘱托之事,也都一一记在草帛之中。如今沛邑已有乐土之曙,我等本为越人,也是希望越人能够不再饥馑的。” 墨子点头,适又道:“越人不比楚人。昔年吴越之争,以煮熟的米做种子,吴人大饥,越人也一定记忆犹新。一些老人幼时尚且经历过,他们不懒惰,所差的只是不晓天志,不能将那里肥沃的土地种植出熟一年则三五年不愁饥荒的手段。” “先收获的多,日后墨者扎下根基,再谈怎么税赋的事。后者先不急,先把前者做好,让越人多知晓墨者之名。” 太湖周边,本是后世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但此时尚且荒芜,远不如后世落寞的中原。 此时需要的便是依靠技术领先,以技术传播思想,将二者绑定。论起来如今的人口,只要铁器出现,九州一统,实则很容易创造一个盛世。 这六名墨者听了几个月,虽然不多,可是引领吴越的种植业技术提升一个台阶尚无问题。 市贾豚将装着黄金和一些种子的马车赶过来,也嘱咐道:“越人以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你们在那活动,先带些黄金,将来适不是说自己可以烧璆琳吗?到时候可要记得把黄金换回来……” 众人知道他自墨者在沛邑行义之时便压力颇大,纷纷取笑。 这六人冲着墨子三拜,又冲着适等嘱托的墨者一拜,赶车离开。 第一二六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六) 前往吴越的六人离开后,便剩下了那几名出身与夷陵、云梦附近的楚人。 墨子便先道:“你们前往巴蜀的事也已知晓,适也与你们说过。屈将子和几人和你们同行,先去阳城。屈将子他们要先去阳城替回与孟胜同往的墨者,顺便教授墨者之义,以及那些文字,说清楚墨者现在在沛邑做什么。” “你们到了阳城后,由孟胜再给你们安排些人手,一并前往巴蜀。这一次带头的,是造篾启岁。到了巴蜀,还是之前的规矩,有什么事,以大义为准商量着来,但造篾启岁有否决之权。” “与你们同行的,还有三名工匠会的皮匠,路上多熟悉一下。他们尚不是墨者,但距离墨者之义已经很近了。” 墨子说完,公造冶从后面递过来几个葫芦,里面装着的都是墨者酒坊生产的烈酒,递给在一旁的造篾启岁道:“这些烈酒,最是上品,是我们几个与孟胜相熟的人私钱所买,你们送去。” “孟胜之父当年在雍丘大战中被晋人射中了腿,楚地阴湿,这些烈酒最能缓解。若是泡上一些治疗酸疼的药草也好。” 造篾启岁伸手接过,笑道:“孟胜之父当年随楚之莫敖阳为出战雍城,是为了制宋。如今楚人围宋在即,只怕孟胜要是知晓,必然会离开阳城前来助巨子守城。父子之间,怕有罅隙。” 公造冶叹息道:“既是墨者,当然以巨子之令为准。谁让他是墨者呢?” 众人也知道其中的症结所在,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当年宋公因为司城势大,而司城又结好晋人,甚至要和宋公约法成立类似贵族约宪之类的条文。 为此还没有昏聩到笃信天命占星术的宋公亲自朝觐楚王,请求楚王出兵帮忙。 楚人也正乐的如此机会插手宋、郑两国的内政,在被吴国灭国后的修养生息后正好抓住机会北上中原。 于是为了震慑司城,在雍城、黄池两地筑城,准备插手宋国内政。 这是晋人不能容忍的,于是韩赵魏三家为卿,魏斯、赵浣、韩启章亲自带兵对抗。 晋楚双方在雍丘黄池大战,楚莫敖阳为与晋人交战不胜,孟胜的父亲作为楚人贵族也是在那一战中被晋人射中,留下了旧伤。 再后来晋人不断反击,楚人终究抵挡不住,逐渐放弃了对郑的控制,但因为宋国位置更靠东南,因而才引出了如今宋国内政的乱局:楚晋双方谁都不能彻底控制,但谁都在暗中扶植宋国内部的贵族亲近自己。 墨者内部都清楚的即将到来的这场守城战,不过是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延续:新一轮的霸主到底是楚还是晋,就看这场即将围绕着宋郑展开的文章谁做的更好。 当年为了楚人霸权的孟胜之父参与了楚人的霸权战争,可作为儿子的孟胜却笃信墨者的义战非攻,二十年后的延续孟胜终究会站在墨者这边,这是墨者们从不怀疑的。 即便他自小和楚此时的阳城桓定君之子交好、即便他父亲当年也是莫敖阳为手下的将领,真到涉及到义与不义之时,终究还要做出抉择。 见众人都有些感慨,适站出来打趣圆场道:“带些烈酒,也是怕孟胜与他父亲相谈时,为义战与非攻争起来的时候,多喝些酒醉了便不提了,免得相争伤了父子情。” “本来公造想的是让屈将带去,可屈将这人虽和孟胜之父相熟,但终究脾气太硬。只怕孟胜之父质问,屈将作为子木之后,不去助自己家族,反去非攻行义拒楚……不等孟胜相辩,两人就先吵起来。” 众人一听这话,也知道却有可能,不禁莞尔各笑。 屈将是此时楚国息公之庶子,是屈原祖父、后阻碍吴起变法的屈宜咎之叔。 申息之师虽然因为楚人战略东移、开辟淮北等缘故不再是楚人北进的主力力量,但依旧是楚人对抗三晋的重要支撑,此时息公之庶子却要对抗楚人,恐怕定会非议极多。 众人也能明白墨子安排的仔细之处,让屈将此时赴阳城自有深意。 终究守商丘事,还是尽可能不让孟胜、屈将等人参与为好。 都说墨者兼爱无父,实则那是儒生的误解,爱己与爱人的辩证墨者早就清楚。 前往阳城的事,很多墨者都能做,但墨子却偏偏选了屈将,就是为了将他支开,不让他参与即将到来的商丘守城战。 到时候说不准申公也会亲自参与,毕竟息之师还是楚国的重要军事力量。 到时候父子俩在阵中敌对相见,总归不忍。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屈将去阳城,和孟胜之父、桓定君等人打打嘴仗罢了。 造篾启岁也明白过来墨子的安排,只道:“想来屈将也明白巨子的苦心。” 他倒是没像从前一样又讲出许多道理,因为眼前这些人讲道理都比他强,这些人既然不说,他也只能忍住想说话的欲望,就这样淡淡说了一句。 适笑道:“墨者均知你愿意与人相辩,此次去巴蜀,却没办法与人相辩了。语言不通,两三年后语言即通,怕是你也不爱说话了。” 与他随行之人均想,他倒是语言不通不与巴人、蜀人相辩了,我们可是惨了。但既然巨子与七悟害定下他带头,总有深意,他们岂能不知? 造篾启岁哈哈一笑,想要说点什么终究还是忍住。 适又叮嘱道:“事情之前巨子也和你们说了,你们去巴蜀是去获利的。墨者利义统一,你们在那里熬盐,盐多价便低,当地人便可得利。你们又能将钱财支付墨者,用在别处行义,这是好事。” “总归,靠竹筒、牛皮、辘轳等取井盐的手段你们学了几个月也学会了。启岁你又是竹匠出身,其余一同前去的还有木匠,以及工匠会的皮匠。” “巴蜀熬盐成业,多有盐池盐井,你们带着黄金去,很快便可积累钱财,站稳脚跟。” “沿大江而下,售卖于楚地,所得必丰。你们若做好了,墨者便可借机深入楚地,在夷陵、云梦等地售盐。” “巴蜀好巫祝之风,你们深入巫、鱼、巴、成都等地,也要熟悉他们巫祝的形式。昔日我的夫子唐汉先生游蜀,那里常成大泽人为鱼鳖,祭祀之风必盛。此事你们先不必管,只要先做好井盐事。” “平日里多传文字,巴蜀文字不多,正是时机。等此间事一了,这里也会多派人前往巴蜀协助,你们也好回来听巨子之义,各有轮换。” 这些跟随造篾启岁一同前往巴蜀的墨者均想到之前看到的那种精妙而又简单的竹筒牛皮取井盐法,又专门学习过熬煮之术,知道适所说的溶解度之说,因而信心满满,觉得要在巴蜀地开采井盐赚取钱财并不难。 一则可以利于巴蜀人,二则可以将钱财集中于墨者,做一些利天下的大事。 唯独造篾启岁却想的有些多。 他是书秘吏的人,跟随适时间长,常听适讲起天下形势。 那些据说是唐汉先生走遍山川所绘制的天下大致之图放在此时便是惊动天下之物,但对于书秘吏内的造篾启岁而言却已常见。 想到之前适画的那幅图,又想到巨子安排人前往吴越,又安排他们前往巴蜀……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宋地、吴越、巴蜀……这三地恰将楚国边缘围住。 日后若墨者在吴越已有名声,向西便是钟离、寿春、下蔡。 而巴蜀沿大江而下,便是夷陵、郢、云梦…… 如果真的是为了售盐取利,怕也并非如此。 造篾启岁记得适曾说过以阳光晒盐的手段,若只是为了取利,借着墨者在齐国的势力与田氏内乱各求贤人、同时田氏已坏官山海之策的时机,在齐国晒盐取利一样可以,而且更为方便得利也更多。 凡事一旦多想,就总会觉得其中定有深意,造篾启岁觉得自己暂时还是不要多想,只先把安排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他暂时不去想今后几十年后的可能,想着如今要做的事,心中也觉得不是太难。 以皮筒竹节辘轳取盐卤的手段,虽说并非那样容易,但知大略,又都是些墨者中的上好工匠,又有适教的“总结分析改进法”,想来不会太难。 可想要在那里立足,不免要遇到很多事,他先问墨子道:“先生,那些前往吴越之人,都有学过粗陋医术的人跟随,我们是不是也跟随几人?巴蜀重巫,必有熟悉药草的,跟随一人也可以与当地人学习识别药草,整理成册,将来利天下。” “我们终究非此术业,这事做不成。” 听到这事,墨子摇头叹息道:“等着吧。适这边还要慢慢教那些孩童,我看三五年后或可用。现在?沛邑尚且不足呢。乡校之法甚妙,可总要三五年。三五年后,你们或在那里成事,届时再说。” 造篾启岁又问:“那如果蜀王、巴子聘我们为官呢?” 墨子笑道:“三五年内,怕难。你们只要不专职游说,总要做成井盐事、传文事后,方有可能。届时墨者必然多去,自有定夺。先不必想此事。” 造篾启岁道:“非是我想,万一有墨者做呢?” 适大笑道:“墨者成事,是靠一众墨者。离了墨家,单独的墨者能做什么事?或如胜绰,集结三五十人闯出名头,难道一个胜绰可以行墨家的手段吗?” 他打消了造篾启岁的担心,从身后取出一小包辣椒籽道:“巴蜀潮湿,这包种子可在那里种植,万一取盐事不成,也能靠种植此物积累钱财。” 造篾启岁接过去,与众人拜别,转身欲行时,忽然问道:“那些三晋、卫、鲁、齐等地来求谷米种子的商人,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非与我关,我想知道,也便于日后有此事我好以此为鉴。售与不售?若售,三晋强依旧要行不义之战。若不售,这些谷米又不能让万民得利。” 适挥手道:“利天下。利天下万民。剑可杀人,亦可救人,于是便不做剑了吗?启岁,山高路远,一切小心,谨记利天下万民便不迷惑。” 第一二七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七) 造篾启岁登车而去,在场的墨者们不在意适说的最后关于利天下的话,而是想到了之前造篾启岁问起墨者叛逃的事。 又想到适经常提及的“三不欺”之说,越想越有道理。 宓子贱治单父,需要依靠当地大族三老的力量,只要结好这些人单父的确便可大治,而不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他一个单父宰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者则恰恰相反,在适画出的地图上,沛县六乡的范围相较于天下实在太小。 而沛县的墨者多达三百余,都是各国锐士精华,集中于一地,根本不需要依靠这些大族掾吏三老的力量,反倒恨不能将他们清理干净腾出位置。 如今看似矛盾并未激化,然而一旦乡校里的那些孩子们学成长大,没有这么多的位置让他们管辖和发挥自己的学识能力,他们岂能安心? 而沛县这种看似宽松、实则严密的体系,也是各有所长的墨者和那些即将长大的乡校学徒们唯一能够发挥的空间。 就算再有不坚定者叛逃,也最多去找胜绰融入那些放弃了义、但却没放弃体系的团体。 他们绝不会去巴蜀楚等地为官:墨者的强大在于整个体系,缺乏了这个团体单一的墨者大部分都非无双国士,那些贵族乡族强大的国度根本没有这些人的发挥空间。 墨者的这一套机构中的人才,放到别国半数是贱民半数是游士,各国尚未变法他们也就没有发挥的空间。 然而变法中看似最简单的“尚贤”二字,实则也是血雨腥风。 简化的文字、配套的知识、方便的纸张、即将开始摸索的印刷术,其实完全已经有了“尚贤”的基础。 可问题在于墨者如果拿着这四样东西去找君主,说咱们变法吧,尚贤、考试、选拔、以学举贤……君主要是脑子一热觉得这确实挺好,今天敢实行,明天就得被贵族以破坏礼制的罪名逼着自杀另立新君。 这些墨者中的精华们常听适讲这些事,此时再一听适与造篾启岁的对话,心中更叹服:沛郭乡校里的那些孩子,长大后即便不是墨者,没有行义之心,离开了墨者的体系又能去哪? 想的更深一些的则想:将来这些乡校的孩子长大了、源源不绝、每年一批……若只是小小的沛县,哪里能容得下这么多识字、懂天志、军阵、天下势的人物? 况且适又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些在墨者乡校里求学的孩童,在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墨者道义之下长大的孩童,长大后想的又是什么呢? 与贵胄儒生,或需要相辩此事,但对于自小如此并相信天下就该是这样的孩童,相辩这种事便无需再做。 一些人这才咂摸出适当日说的草帛书义墨子走入书中化身万千的味道,不禁唏嘘,或有感慨自己年老者只怕二十年后这些孩童都长大成人自己已然长逝…… 如今行路难颇难,今日送别便有几分蹉跎诀别之意,这番意境引出将来衰老难见之无可奈何,更是感慨。 这里面最年轻的便是适,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他的年纪甚至比大部分墨家的三代弟子还要年轻,这番中年之上才有的感慨他却没有,也无法体会。 别了众人,他自去外面随意走走,以缓解这半年多每天上午要教孩子、下午要教大人、晚上要写东西的疲惫。 马上就要麦收,来到沛郭的人都喜气洋洋,他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不是春天的那种生机,而是人的那种朝气与充满希望的勃勃。 两名公造冶管辖派给的剑士墨者跟随适的左右,这半年他的重要性逐渐体现,虽只是书秘而非七悟害,却也得到众人信服。 不时有下学的孩童经过,叫一声“校介”,行礼便跑开。 这些孩童都是各个村社选送来的,人数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再多适暂时也教不过来。 这几日放麦假,过几日孩子们要跟随人去田中帮着拾取麦穗,其实拾取不了多少,但主要是培养他们做事的习惯,知道稼穑之苦。 这些孩童按照适的要求,称墨子为校长,称适为校介。 他们都这样叫,习以为常,不会去想为什么这样称呼。 而那些熟悉典籍的人,也觉得这两个称呼极妙。 管仲治民,“二百人为连,连长率之”,是故乡校之长称之为校长正合适。 至于校介,也颇合此时意境。 半年前的三晋伐齐之战中,三晋贵族各受赏赐,以青铜做礼器记录这件事。出征的主帅便是韩赵魏三家宗主,而副帅都自称为介,其实就是副贰的意思。 譬如韩军副帅骉羌被赏赐之后做的青铜钟的铭文就是这样书写的:“唯廿又再祀,骉羌作介,厥辟韩宗虔帅……赏于韩宗、令于晋公、昭于天子……永世不忘。” 介便是副贰之意,校介的意思便是副校长……实际上墨子也只是挂个名,具体的事都是适在操办。 一路上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两名护卫的剑士跟在左右,提防着可能的意外。 适这半年多一直挺活跃的,即便墨者之外的乡民也大约知道了墨者的一些奇怪的叫法。 成年人多叫他书秘,熟悉的便叫适,孩子们都叫校介。 此时乱哄哄的,适却很喜欢这种活泛的喧嚣,想到肚子饿了,便也去吃饭。 墨者去年秋天大聚一次之后,有了一些变动,每个人每个月都会领取几个钱作为平日之用。 平日吃用自然有墨家内部分发准备,平日出去吃饭之类都需要用自己的钱。两名剑士的吃用与适无关,适自去吃饭,剑士就跟在左右并不去吃。 他到了饭肆,苇也看到了他,高喊了一句打了声招呼。适也半年没见苇了,但是之前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都是在他家住着,两人极为熟悉。 笑着过去坐下,正在苇身边的商人看了一眼适,心说多听闻此人名声,也听闻此人年轻,却不想竟是如此年纪? 这商人在从魏赶来之前,吴起便和他说过几个墨者中的人物,当时又是麦粉之类的东西刚刚在魏都传开,这商人自然知道适的名声。 适看了一眼苇旁边的商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沛地各地来的人不少,各怀目的,他也不在意,自己还不到被人刺杀那般重要。 他笑着走过去,按着自己的习惯和苇握了握手,这也算是此时的礼仪,后蔺相如的家主宦者令缪贤就被燕王握过。 “半年未见,今日前来,正好,一起喝酒。” 适坐下后,饭肆的主人笑吟吟地过来,打了声招呼。适便随意要了一些平日常见的食物,要了一叠盐煮豆,外加一壶烈酒。 苇嗅了嗅那些烈酒,赞道:“早就听说这些烈酒了,往常每年岁末能喝一碗酸酒就算好的,如今竟能喝上这样的酒……” 适也笑道:“我当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的时候,常喝,如今成了墨者,手中无钱,喝的却少。你若不来,我也舍不得喝……” 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了。 两位根本不存在的夫子,适已经说的炉火纯青,苇便赞道:“当日在村社,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都说你有本事,却不求那些富贵,怕是那些富贵入不得你的眼啊。要不然纵做大夫,也吃不上麦粉喝不上这烈酒,确实无趣。” 适举碗大笑,知是笑谈。 既然已经不是贵族式的分餐跪坐制,这里的习惯也逐渐朝着适熟悉的那种世俗味道而去。 两人碰了一下碗,各自小饮了一口。 一旁的商人暗道:“这人也算是墨者中的人物,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竟然平日喝不上这些酒水?这倒是怪了,我只听说墨者在魏地就换了不少金子,这酒也不太精贵,哪里会喝不起呢?墨者的钱,难道不就是这些人的钱吗?”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墨者内部的运作形式,可苇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知道适此言不虚。 烈酒入吼,各自夹起一枚盐煮的豆子,随意闲聊,竟是毫无滞涩。 苇说到自己是来送粪硝的,顺带还有近滕乡的事。 适用被酒辣的有些不舒服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拿筷子点着桌面道:“近滕乡的事,你不要想了。你去不成。家里就一老父,芦花又做墨医在外,你便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事当时巨子已经有令,家中无昆弟者,不得去。你们去了,家中的地谁种?虽说什伍已编,可少了劳力,什伍中其余人家心中难免不满。即便如今没有不满,将来总会。你们亭长没说清楚?” 苇笑道:“哪有的事,说的清楚,是我非要来的。什伍共耕的人也都说让我去,家中的田什伍自有照应。亭长听我说的急切真诚,也就同意了。” “再者,墨者不是说要行义兼爱吗?我去近滕乡帮助他们,将来他们一样可以帮我……比如万一哪日这里遭了灾荒,不是一样吗?” 适笑着摇头道:“道理是这样的,但规矩终究还是规矩。你是墨者吗?还不是吧?既不是墨者,那就要以利相导。墨家可不是只谈义不谈利啊。墨者是为了利天下,但也不是想要每个亲近墨者的人都变得越发穷困啊。量力而行,不妨他人之利,方是长久计。” “这天下,哪能让每个人都成墨者呢?要是想着实现乐土就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墨者,那可便错了。” 他无意中透露出一些墨者内部的路线分歧,不过尚不严峻,只是随口一提,苇也不在意。 苇嘿笑道:“难不成我想做点行义的事,竟不对?” 适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道:“你对,但那亭长不对。规矩就是规矩,于情理对的于规矩未必对。你若是墨者,此事不消说,但你不是,那亭长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他还同意……的确,心是好的,也觉得你的田什伍共耕的人能先帮你耕种,但这是不合规矩的。巨子最重规矩了,这事免不得要把他召回谈谈的。” “好了,不提这事了,这是墨者内的事,就算你来了最终书秘吏还是要审核的。我也好久没见村社那些人了,如今你们在啮桑乡,开垦种植,众人有什么迫切想要的?” 第一二八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八) 听到适中断了之前的谈话,谈及到村社众人的期盼,略喝了一些酒就已脑热的苇打开了话匣子。 “适,墨者将我们从商丘带到沛邑,在啮桑开田垦殖,好得很。要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满意,就是盼着两件事。” 适端起酒碗敬了一下,也来了兴致,问道:“说说看,不是有什么事就说嘛?” 苇摇头道:“我们村社是和别的村社不同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麦收啦,也听了太多乐土的传说,所以我们想的事未必是别的村社想的。” 适哈哈大笑,轻啜了一点酒道:“到最后想的都是一样的。你们想哪两件事呢?” 苇将筷箸放下,指着其中一根道:“铁。” 然后又指着另一根道:“如今田虽然开了,可是并未有竹契写下各家的田亩数是多少。我们花了一把的力气,开出了自己的田,可是这田若是没有契,终究心中不安。” “只此两件事,村社众人最盼着了。” 适砸了一下嘴唇,舌尖不自觉地舔舐着上唇,说道:“铁器的事……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吧。但也快,等麦收夏种之后,和众人讲清楚其中的利,应该可以。我以为你们是想要种子呢……” 苇用一种喝醉的人特有地姿势摆手道:“那些新谷米的种子,我们都是做农事的,哪里能不知道?总要过几年才能种出来,这个不急。” “倒是铁器,我们是真想有啊。在啮桑开田,靠着骨头木头,一天又能开多少?你之前拿着铜器给我们看,说铁器比铜器还好用,还贱,还结实……大家现在就盼着有这东西呢。” “你们既然能做,缘何不现在就把其中的利说与众人听?众人为了得利,哪里还能不去呢?” “别的村社我不知道,可真要是说要弄铁器,我们村社的人定然会自己带着干粮去做的。” 说到这,苇便想到了如今牛耕马耕用的犁。 要说好用,是真好用,比起之前的那些工具也好方便的多,尤其是那种弯曲着身躯的犁,一头牛就能拉动,控制起来也很方便。 比起他曾见过的那些需要两头牛、以驷马战车的单辕一样拉动方式要方便的多。 可是犁头是硬木的、要么就是石头的,听说多了铁犁,心中不免与这个想象中的物件做着比较。 村社中的人又都和适相熟,两年前便认识,听他说的也最多,所以也都盼着那些铁器打造的农具。 如今这蚌壳、骨头、木头的农具,虽然一直如此,但是想到适和墨者弄出的那些器具,谁不想着更好用的? 在商丘的时候,种麦还是用石锤敲起震动麦籽。 来到这里,为数不多的耧车先给了苇所在的村社使用,确实很快,但是下面埋土的小犁角是木头的,很容易折断。 初始还好,时间一久被潮湿的泥土浸润,就远不如原本锋锐,牛马拉动起来也要慢得多。 和别的村社不同,别的村社用了现在墨者弄出的一些工具、开始种植宿麦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苇等人那是听过适说过更玄奇的事物的,这种基于想象的想要更好的想法,让他们对传说中的铁器农具极为重视。 借着酒劲夹杂不清地说了一些后,适皱眉道:“这事我也着急。只是要等到今年夏种之后。你们村社才多少人呢?哪里能够?还要让这件事成为沛县的大事,每个人都在意,才能做成。” “我们能依靠的,也就是你们。靠这点墨者,这件事可是不可能做成的。你也不要急,到时候真要做了,也会很快。对了,村社今年开垦种植的事还好吧?” 说起这个,苇便有些眉飞色舞。 他们村社从商丘迁徙至此,在啮桑划分了一片荒地。 若是像往常一样,在春日里种植粟米,那些荒地的草都是要清除的,否则不能有好收成。 然而选择了种植冬麦,这就简单了许多。 秋季大部分的草都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一把火烧干净种上麦子,到了冬日麦子分蘖的时候又是野草不生的时候。 今年天气又好,春日里一热,野草也开始返青的时候,麦子已经长得老高,压盖住了其余的草。 啮桑地又都是些上好的膏腴地,又有堆积发酵粪肥的办法,这些粪肥集中使用,村社中最好的一片地,估计一亩地能产三石。 亩是此时的小周亩,石也是此时的小周石,可是亩产已经相较于之前的种植技术增加了不少。 原本麦子只是粗粮,甚至大部分是军粮或是用来喂牛马的。 在没有磨盘之前,麦子的麸皮让麦子的魅力远逊于粟米之类的作物,这是适这种吃惯了面食的人不能想象的,但对于苇这种自小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来说则是从来如此的。 昔年计然为勾践制定了官市的粮食价格,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仅就越国来说,上等的粮食是小米、黄米、红豆。 最次等的才是麦子、黄豆。 此时也都流传一个说法,麦饭豆羹,贱人之食。 贱人才吃麦子和黄豆,有钱人和贵族则是以小米和大黄米作为上等食物,周天子宴请群臣要是用卖饭非要被人嘲笑,反而用小米饭才是符合周礼的。 可随着适和墨者推广了磨坊、豆浆、豆腐、豆油之类的食物,在沛县这样的地方,完全颠倒过来了。 小米、黄米已经居于小麦和黄豆的后面,而不是他们贵而麦豆贱了。 去年开垦的土地虽然还未收获,但是麦子成熟的很紧致结实,早有人尝试过将麦粒咬的咯咯响。 看得出今年要是不下雨,会有一个好收成。就算下雨,有了科学的垛麦垛防止雨淋的办法,只要不是阴雨连绵一个月,收成不会差。 苇等人又早早尝过麦粉食物的味道,虽说舍不得那些麸皮,但是掺杂在里面也比小米和大黄米要强,更别提那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马上麦收,今年的麦子足以吃到明年,再加上还能再种上一季黄豆,日子要比以前好过的多。 美中不足的就是墨玉米的种子还不足,否则的话在麦子之后种上墨玉米是最好的,秋季又省了去外面割草喂养牛马的时间。 适见苇说的眉飞色舞,便问道:“关于墨者要求众人都种黄豆的事,村社怎么看?” 苇摊手笑道:“还能怎么看?种别的亭长乡长都已说了,未必能赶上收获,谁要是不怕颗粒无收就种,谁人还敢种?再说种豆也没什么不好,墨者收购不说,自己留着榨油、换豆腐,也好。” 如今沛地还没有铁,更别说铁锅这个农耕民族的标配之物,豆油的吃法实在是乏善可陈,但熬熟之后淋在各种煮熟腌制的青菜上也是美味。 随后适便听到了一句苇看来很正常、但他看来极为玄幻的话。 “如今大家盼着的最好的食物,便是麦饼配上凝固的、加了盐的猪油羊油。有那样的饭,我能吃上两升。” “次一点,便是烧热了豆油,炸的那些麦粉食物。” “我记得你在村社的时候,喜欢去河中捉蟹吃……其实家里最没钱财土地的,才吃蟹、鱼、贝这些。又没有什么油,吃起来味道可是不好。” 适举着酒碗大笑,也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 油脂是热量最高的食物,而蟹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油脂。从能量产出比的角度看,抓蟹吃蟹消耗的能量和补充的能量能否平衡都是个问题。 如今的人,一年吃不到什么油脂,最好的食物可不就是麦粉饼配加盐的猪油羊油…… 苇放下抿了一口的酒碗笑道:“要不当时在村社就有人说,你或是贵族,否则哪里能愿意吃那些东西呢?给你一罐猪油你不喜欢,反倒是带着六指他们去捉蟹……拿着芥辛来吃。” 说起一年半前的事,两人都笑起来。 适道:“如此说,种豆的事,众人并无怨怼?” 苇拍着胸口道:“绝无!我原本想着,宋公能吃的最好的饭,就是粟米饭配上肉,再有油脂。后来才知道其实单单是豆腐、豆油炸的麦饼便足比得上了。” 他解答完适的疑惑,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如今开了田,这田到底算是谁的呢?若是你们墨者管着分配也好,可万一……万一将来做来别人的封田,我们却怎么办?” “这事虽然众人未说,我却知道,若是这田产能定下来,众人做事更为卖力。做了别人封田,我们可不愿意。” 适头脑还清醒,心道这事可也快了,只要楚人北上的消息一定下来,墨者就敢这么做,只是现在还不便说。 想了一阵,问道:“如果现今,将公田的赋摊入到各家田亩上,再将公田分了,保持原本的税不变,众人可会反对?其中的多寡利害,墨者是算过的,我只问你,就你现在不听我说、也不要考虑你与我们的亲近,村社众人可有反对的?” 苇看了一眼适,忍不住笑道:“适,我们虽然不如你懂九数,可是你不要总以为我们蠢笨?这样的利害我们能分不清楚吗?可你们不做,我们谁人敢做?去岁秋季约法的时候,众人对墨者尚不熟悉,如今已经可做了啊!没有人会蠢笨到分不清利害的,我们不懂九数,可我们真的不蠢。” 第一二九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九) 公田赋改私亩税,实则就是把劳役地租变为实物地租。 对整个宋国而言,这需要一系列的变革,因为赋不只是粮食,还有与之对应的军事义务变革带来的军制改革。 极难。 只改公田赋为私亩税,粮食可能收的一样,然则原本的军事动员体系也会瓦解,难以适应。 公田不只有君主的,还有一部分贵族的,那些农户需要履行对贵族的封建义务。 这种变革,适根本不在意远在商丘的宋公,在意的是本地的小贵族。 战国时代的很多变法变革,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触动贵族的利益,而是在保留贵族利益的前提下,将贵族的劳役地租收入变为实物地租收入。 贵族所拥有封地辖区内的公田,变为贵族私田,再由租赁、经营等方式获利。 这种变革如果生产力再发达一些、货币交易更为盛行一些,很容易发展出雇佣经营性质的农业。 《韩非子》中,曾说过类似的场景。 夫买佣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钱易者,非爱佣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佣客致力而疾耘耕,尽巧而正畦陌者,非爱人主也,曰:‘如是羹且美,钱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而心调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故人之行事施予,以利为心,则越人易和,以害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韩非子也是讲利害的。 而且对利害的定义,也正是用的《墨经》中定义的利害。 利:得是而喜,则是利也。其害也,非是也。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 只不过作为诸子之一,韩非必然也是大毒舌,他也曾用毒舌评价过墨家学说。和墨子对待孔子的态度一样,对于本人很赞赏,但是对于他们的意识形态极为反对。 说是墨子水平那么高、手段那么多,为什么楚王不用他?韩非子编造了两个故事,说是曾经秦伯把女儿嫁给晋公子,结果晋公子喜欢陪嫁的媵妾却不喜欢秦伯之女;郑国人卖珠宝,把珠宝盒弄得很漂亮,结果人家要了珠宝盒送还了宝珠……墨子就是这样的问题。 韩非子认为,墨子的手段很高、技术很好,但是他错把墨者之义当做珠宝、把自己的一身本事当成了珠宝盒;你以为你最重要的是你的义,你把你的义作为秦伯的女儿,把你一身的本事当做陪嫁的媵妾,实则人家只喜欢媵妾不喜欢你认为重要的公主……君王看重的是你的本事,而非你的道义。 买椟还珠,用韩非子用来毒舌墨家的;守株待兔,是韩非子用来毒舌儒家的。 他这个故事说的,说的是地主给雇工吃得好、工钱结算的快,不是因为心善也不是因为爱雇工,而是这样雇工会好好耕耘。 雇工给地主努力工作,也不是爱主人,而是为了挣钱。 他算是第一个把这种利益关心很裸露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的诸夏第一人,比起后世封建主宣扬的仁爱地主与租佃的和谐与爱,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故事,在适听来就是经营性质的农业的反映。 这些土地肯定是靠近城郭的土地,所以可以供给城市将收获变为商品流通,从而获利。 而且从事这些行业的,很可能是一些城市出生的人,他们没有土地,手工业受制于农业生产难以获得高利也无法容纳那么多的从业者,所以出租自己的劳动力耕耘土地。 这属于什么性质的经营方式已然很明显。 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恐怕也不是自己开垦的。 应该就是变革过程中默许了贵族占据原本的公田,而将公田自然地变为贵族私田,在私有制的前提下由劳役农奴变为雇佣劳动获取剩余价值。 这是进步的。 这样的事在沛邑一样可以用,现在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土地兼并,而是旧的农奴公田体系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 苇的期盼,不只是平民阶层的期盼,也有一部分落魄贵族、或是由原本的劳役地租贵族转化为新兴地主阶层的期待。 墨者要做事,必须要有一个支持的、代表的阶层。 而这个阶层的主体就应该是自耕农、新兴地主、私营手工业者和商人的联盟,来对抗旧的血统贵族和近千年的诸夏贵族传统。 旧的血统贵族已经不可能照旧统治下去;新兴的地主阶层商人手工业者还处在旧血统贵族旧统治的压迫之下,不断膨大拥有了一定的力量;一个有明确目的、吸收了大量新兴阶层力量和代表他们诉求的团体已然组织起来。 似乎什么都不缺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机遇期,适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这事既然大家都这样盼着,我就先说说,你看看你能不能同意。” 苇连忙点头,适侃侃而谈,尽可能说的浅显易懂,苇并不难听懂。 原本的公田加亩税,一共是五分之一,所谓什二税。 只谈税,不谈旧组织形式下的军事组织基层。 这是按照旧亩产来算的,是一个定额,甚至比定额还少,因为公田的收获数量往往比私田要低许多。 将公田制度打破,只朝着宋公动手,将公室的公田全部拆成私田,将这些公田里的全部应收的赋税,平摊到私亩当中,保持原本的税率不变。 本地的一部分还有把柄握在墨者手中的旧大族,一旦时机成熟就动手搞掉他们;那些愿意接受新的土地制度,愿意自发转化为新兴地主靠实物地租和租赁或是经营性农业获利的大族,则承认他们的私亩。 那些棉花之类的经济作物,还要优先给予那些新兴的地主,同时还要想办法将新的种植技术在各国普及,提升市场流通总量促进商品交换发展。 让那些在沛邑的新兴地主觉得有利可图,自发选择经营而不是分散租赁的方式,逼着租赁他们土地的已有的隶农要么被迫离开被墨者组织起来新开垦新田,要么成为雇佣性质的雇工农。 怨恨的矛头指向那些新兴的地主,有利可图,是他们自愿不准租赁而是选择经营的,看起来并非是墨者逼迫的。 至于沛邑绝大多数的村社制下的农夫,则基本按照自耕农的方向前进,将公田军赋平摊到他们的私亩当中,变赋为税。 成不成,如今只在于墨者做不做,一旦楚人北上新一轮晋楚争霸展开,宋国大贵族必然无心管辖这里的事。 将亩产提升上去、改进一些农具和种植方式、由一年一熟改为一年两熟,保持原本的固定税额,那么农夫终究还是得利的,只要讲清楚他们也会支持。 只是这种支持暂时只能以信任为基础,所以这一次的麦收就格外重要。 适大致说完,又道:“这事也算不上秘辛事,你说说看,如果一年前你们在商丘麦收之后,我就说这个办法,你们会不会同意呢?” 一年前的商丘村社,正是现在沛县的许多村社。 苇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慎重地放下了酒碗,仔细思索着一年前的记忆,回味着一年前的心路,许久才点头道:“会同意。适,你不知道冬麦对我们来说多重要。好吃不提,原本三百亩的份地,分成三年轮休,如今如果按你说的那些种豆种苜养地、再种麦的办法……只要税赋不变,每家又要多收多少?” 苇考虑的慎重,并不是说那时候是在同意与不同意之间,而只是觉得适问的这些话很重要,因而不得不仔细考虑清楚。 他知道墨者要做决定,肯定不会只是问他,但他也知道墨者总讲的公意,而自己算是公意的一部分,是有必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 适笑着又问道:“那么……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呢?你看你手上的茧子,那是为了获得收获。想要获得收获,就会有茧子……为了这些私亩,恐怕也要有别样的‘茧子’。” 苇也大笑道:“无非是死。我总要有儿子的。” 两人相视一笑,将酒碗一碰,一饮而尽。 适放下酒碗,呵呵笑道:“既已说到这,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你按着规矩适不可能去近滕乡的,回去后可以先大致说说我的想法。其实我不说,乡亭之间也会在麦收之后说的,只是你们村社可以先说说。” “不是每个人都自愿为了这一切哪怕去死的,但真需要这个人死的时候,总不能逃避,这就是公意。都不想死,那就照旧过下去吧。墨者人少,总有死光的时候,我们死光了难道你们就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了?” 苇的酒劲已经上来,胸膛拍的咚咚响道:“我是愿意的。如果真要非死才能利天下的时候,我可不会跑……” 说到这些激情无限的事,竟也忘记了之前想问一句的芦花的事,苇的脸因为喝酒涨的发红,适又说了些别的事,便要将他送回去睡觉。 不想一旁商人模样的人忽然伸手想要帮忙,看似无意地问道:“您难道不是墨者中的书秘吗?” 适听着这人的话,便知道这人应该也是有些文化的人,因为他称呼适为子,以子的敬称反问句问的,这不是沛县农夫的习惯和所能企及的高度。 这并不是疑问,只是一个打招呼的方式。 那商人问过之后,自己介绍了一番,说自己原本是晋人,名叫禾。 虽然并非贵族,但因为是做商人的,所以比起农夫的社会地位要高一些,因为出生在晋之焦邑,所以外人可以称呼他为焦禾。 这也是此时商人们习惯性的起名方式,源于范蠡和猗顿这两位此时商人的偶像。 范蠡居于陶邑发家,自己取名为朱,本意是一种松柏。后来因为在陶邑定居,所以众人称之为陶朱,意思是陶邑一个叫朱的人,等到发达后便加以公字。 猗顿原名就叫顿,后来在猗这个地方发达,所以后人称之为猗顿。正如陶朱公一样,是先有了猗这个地方,然后才有了猗顿这个称呼。 这年月敢做商人的,都非寻常人。 墨子就说,此时的人们杀人投毒劫财之类的事常有,这时候做商人是个风险度很高的职业,尤其是从晋地来到这里的商人。 适倒并不在意这人的身份真假,沛县已经这样了,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各怀目的也无所谓,反正一切公开,有些东西就算想学也学不去。 适就多问了几句此人做什么生意,焦禾笑回道:“昔年猗顿公在鲁之时,耕则常饥、桑则常寒……后随陶朱公学以商术,远赴晋北,从几头牛几匹马开始逐渐繁衍,以二十年时间成为巨富。” “牛马可以繁衍,谷米种子春种秋收,正是一样的办法。我曾听说,墨者以天下不饥馑为宝,是以将一谷取名墨玉。既连墨者都认为是宝,这正是商人可以获利的至宝,只是并没有多少识得。” 第一二零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十) 只焦禾这一句话,适便觉得此人不一般,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显是深得猗顿第一桶金之精髓。 猗顿当年在鲁国怎么也发不了财,只好去求教陶朱公。 陶朱和端木赐基本是同一时代的人,而孔子多在鲁国活动,只是端木赐的发财之路猗顿学不来。 因为端木赐是搞投机的,低买高卖,需要雄厚的资本支撑。 但是陶朱公起家则算是经营,很少搞投机,所以猗顿学不来端木赐的手段只好来问陶朱。 陶朱说你得先有第一桶金,可你现在太穷,不如去西河搞畜牧业。晋国内乱,正是需要马匹的时候,而且畜牧业可以繁衍增多。 于是猗顿来到西河,靠养殖几匹马起家,借助晋国内乱急需马匹的时机搞到了第一桶金。 马匹作为军需品,很容易和贵族打上交到,随后投身煮盐业和珠宝业,最终成为可以与端木赐、陶朱公匹敌的富豪。 焦禾的意思便是,他希望能够从墨者这里购买一些种子,还有这些种子的种植方法,从而借此发达。就像是猗顿当年靠几匹马繁衍一样,第一桶金还是需要经营为主。 这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思路,焦禾又说墨者利天下为先,这种事既可得利,又能利天下之民云云。 适奇道:“你从何知道墨者之义?” 焦禾早有准备,即刻回道:“我往来于晋、郑之间,杨朱、列子等人俱常讲学,那里墨者不多,但是常听到他们非议墨家之言,是以知晓。” “我做商人,只为得利。然而我若得利,晋郑之地的百姓种植这些新谷,也能得利,因为觉得可行,便从陶邑前往沛邑。” “况且,陶邑、安邑、洛邑等地,都有麦粉磨坊豆食,如今麦豆价格陡升,非再是贱民之食,哪里会不知道墨者的名号呢?” 这话说的可谓是天衣无缝,基本没有什么漏洞。杨朱等人本来就和墨者敌对,墨者又利用之前的机会广播名声,听到也属正常。 焦禾又道:“如今晋地,谁人不知三谷嘉禾事?昔年唐叔虞封晋而得嘉禾,可见珠玉虽贵,却依旧不如嘉禾。珠玉可换城,而嘉禾可封侯,这其中的利,是做商人不能不察觉的。” 这件事墨者内部也已经讨论过,适便道:“你说的正有道理,这确是利天下的事。售卖新谷,并不是不可以。” 焦禾一听,心中窃喜,万没想到墨者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他这一路在沛邑已经见到了不少新鲜事,金黄色的麦子整个沛县都是,此时此时五月,往年这里哪里会有这样的场景? 再说刚才听适与苇对话,焦禾也知道了种完冬麦之后应该种植菽豆,当然最好是那些种子还不多的墨玉,但是这里能种,三晋能否种?西河能否种? 还有堆肥发酵之***耕肥田之术,等等这些,都是常人难以解释清楚的。 在从魏地来到沛邑之前,本以为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事,却不想这件事如此容易。 这时候先进的技术、组织术等等,都可以兴国灭国。 屈巫臣传车战、伍子胥筑城改军制、范蠡军改、越女传剑、陈音教射、公输班改战舰钩拒等等这些,都是利用技术优势短期强国的手段,俱是一时兴衰。 种植,当然是一门技术。 或许一些贵族瞧不起,但镇守西河的吴起、主持变法的李悝却清楚其中的难度,并非是有了种子就能解决的事。 尤其是便随着吴起的募兵制改革,这种种植技术的提升也就更为重要。和血统贵族分封封建义务兵制不同,募兵制需要强大的经济为基础,支撑专业士兵。 只是焦禾实在没想到对方会答应的如此痛快,他本以为还需要自己再陈诉一番道理。 他却不知道适巴不得这种新的种植技术传遍天下。 一则是确实可以利天下,让天下少许多饥馑;二则就是这种阳谋之下,血统贵族的经济基础也将不断崩解,新兴地主阶层和自耕农阶层会借此不断崛起;三则农业是城市手工业和交换经济发展的基础,没有农业基础,他所掌握的技术优势根本无法换取更多的利益。 最重要的,中原、三晋这样的国家,越快崛起,三晋崩解就越早到来,中原大战、齐楚秦遏制三晋霸权、以及三晋正式分家也会更快。 越乱,墨者的机会也就越大,也能给墨者更多的发展时间。 一个稳定的体系之下,墨者做事太难。 他又不好将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只能用此物可以利天下之人的说辞说服墨者获取支持同意。 不管是不怀好意的间和谍;还是纯属就是为了发财的商人,适都极为欢迎,恨不能他们明天就把这些新技术传播出去。 没有农业大发展,哪有更多的墨者中坚力量城市手工业者?而一旦新的生产力发展,旧的生产关系又哪里那么容易立足?变革与复辟之下,也会有更多的人认同墨者的道义。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先和焦禾将喝醉的苇抬回到乡亭内住宿之处。 适先问道:“我曾听说,三晋以北,土地已可买卖?用土地获利的人极多?” 焦禾知道墨者的消息灵通,又多听说适在成为墨者之前有两位走遍了天下的夫子,对于适知道的消息并不惊讶,只说确实如此。 三晋毕竟是此时强国,商品经济发展较快,基本和宋国陶邑处在差不多的水平。但是晋国土地买卖的事因为有国家变法的支持,因而土地问题上又和宋国不一样。 焦禾道:“虽有买卖,但多是抵债。三晋定租,又有放贷而食人者。年景不好,便要买卖土地。” 越是改革早的地方,也就越早出现打破井田制份田制下的土地兼并情况,晋国的情况虽还不严重,可是已有端倪。 孟子曾评价过几十年后开始流行的实物地租定租制:一旦遇到灾荒年头,定租是不能少的,于是到年末交完租子连父母都养不活。 不但定族制的弊端已经出现,连高利贷的情况也已经极为流行。 孟子也曾说过,如果定租又遇到不好的年头,就需要开口问别人借高利贷,从而导致越来越穷,最终抛尸山沟之中。 后世孟尝君经常放贷,利息越来越多薛地的人还不起利息,多有逃亡的。 社会看似还处在旧时代,但新时代的曙光已经先以弊端的形式展现出来。 封建社会的定租、欠债、举贷、破产、逃亡的一条龙崩溃体系此时就已经出现,而且成为了社会的大问题。 否则也不可能仅仅几十年后孟子、荀子、韩非都诸子都会提及高利贷和小农破产的事。 适听焦禾这样一说,却不甚在意,这种事想想就知道一会会出现,悲哀感叹无意义,不如想办法去改变。 他道:“若是如此,可见地价并不贵?又多有欠贷而卖田者,他们无以为生,只能租佣谋活。这倒是一个可以取利、又能利于人的机会。你问的正好。” 焦禾急忙做请教的姿势,适就讲了讲破产农户做廉价劳力做经营性地主的致富方式。 适只说三晋之地的事墨者管不来,房贷食人还是土地兼并这种事,墨者尚不能解决,但总可以让那些失田之人不至饿死,也算是行了义事。 焦禾也听出来了适的意思,无非就是在靠近城市或是河流的地方,购买土地,种植作物,将作物换钱。 同时雇佣那些失地和被高利贷逼迫的农户,让他们作为田地劳力使用,既可以让他们不至饿死,自己也有可能积累致富。 至于河流运输,此时也已经形成了规模,之后秦从巴蜀攻楚便沿江而下,以致“日三百里”;而到楚怀王时代颁发的鄂君启的免税通行证,更是表示免税物资装船不能超过一百五十条…… 种种这些已有或是尚未有的事实,都支撑着适的观点:在三晋靠河流运输方便的地方、或是直接在靠近城郭附近,做经营性农业生产,是绝对有利可图的。 但前提是要有高超的种植技术。 一个一心想要快点把种植技术变革送出去,以便将来大规模销售铁器能够有足够的人买得起,卖上高价的同时又能发展手工业。 另一个本就是来刺探在吴起李悝等认为这是秘辛事、墨者会当做瑰宝不会轻易示人的稼穑之术的。 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焦禾连声称赞适的想法,对于适做的那番破产、合力、经营之类的内在联系的说辞极为赞同,心中恨不能将这番话全部记住也好回去诉说。 适则道:“只是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如稻无水,岂能收?如麦遇霜,岂不饥?况且墨者直接卖给你们墨玉之类的新谷种子,你们不会种植,又怎么能利天下呢?就算是你们自己,岂不是也是亏损难熬?” 焦禾心说我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细节的,你但说就是。 适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的道义,在焦禾的连声称赞中,适道:“墨者已经将稼穑之术写于草帛之上。然而能讲述的,都要教授乡校孩童,所幸其中的字并不多……墨者又有经说等辞书,又有句读标点之断句,只要认字就不会有歧义的。” “如你一般的人有不少……我看你们不如先住在这里,学习文字?也好观察这些本地的稼穑之法,将来回去种植致富,亦能传播天下……” 焦禾怔在那,半晌问道:“留下学文字?” 第一二一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十一) 焦禾惊讶于适想让他们这些人学字。 他其实识字,因为他是魏人派到沛邑的间谍。 吴起善用间谍,所以他当得起当世名将、知兵第一人。 几十年前,孙武子就曾说过:“军队人事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不是才智过人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是仁慈慷慨的将帅也不能使用间谍;不是用心精细、手段巧妙的将帅不能取得间谍的真实情报。” 吴起才智过人、仁慈慷慨、用心精细,所以他可以用好间谍。 而焦禾是李悝亲信、奖赏优厚、事情机密,因而他可以做个好间谍。 按照孙武子之分,间谍分为因、内、反、死、生无种,焦禾属于生间,并非因间,所以需要极高的文化素质。 谍字的本意,就是靠嘴炮说动别人的,而此时的嘴炮必然需要认字,而且需要相对人普通民众来说很高的文化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学到太多的东西。 而按照孙武子的定义: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者也。 伊尹、姜子牙,这都属于间谍,而且都是技术型间谍。他们都是在原本的朝廷内为官,掌握着夏与殷商的组织术,熟悉对方的弱点,有人脉可以拉拢内部的不满人员。 吴起对墨者的态度,其实与后世的韩非子是一样的:买椟还珠、爱妾而贱公女。对于墨者的非攻兼爱的说法很不在意,但是却很在意墨者所掌握的技术,但他又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建大功业不可能非攻兼爱。 所以他很希望得到墨者认为的珠宝盒而把墨者当做宝物的珠子扔掉……在他眼里,墨者眼中的珠宝盒才是真正的珠宝,而墨者眼中的珠宝则是可以丢弃的陪衬。 焦禾不知道适所说的这些文字,算不算魏人派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却知道这时候很少有人专门教人学字的。 除了那些开私学的大能,谁又会轻易把这些东西传给别人呢? 他见过苇之前写的几个字,也见过沛郭内四处可见的一些也不知道当地人能不能认得全的字,因而觉得墨者的行为很古怪。 适见他诧异,笑道:“诧异也属寻常,除你之外,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或许识字……但天下的字,都不一样。可是天志的道理,却是天下一样的。既是这样,那便用一样的文字,传一样的天志吧。” “墨者利天下,也盼着天下文字一统,一如天志。燕人与楚人,沐着一样的太阳、冷着一样的月亮,为什么要写不一样的字呢?” 焦禾拢手笑道:“墨者利天下之心,我在杨朱列子讲学时常听闻,如今见了方知道此言不虚。那便学就是。您的意思是,假如学会了这些字,便能看懂那些稼穑之术的草帛了吗?” 适指着远处一辆正被人推着的独轮车道:“又何止是稼穑呢?学会了这些文字,墨者的所有奇技难道不是都可以学会吗?” 焦禾早就知道墨车的方便,若以此物运送军粮,可以省去许多牛马。又向来知道墨子做车的水平,更在陶邑知道这种墨车做的最为熟练的,是那些和墨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工匠会。 听适的意思,似乎这些东西都不是秘密,忍不住问道:“如这般,我听闻工匠会与墨者极为相近,别人若是学会,那谁又加入工匠会呢?” 适泰然大笑,反问道:“若是有人做出了只需一人便可负百石之车,又非是工匠会的人,您以为工匠会会怎么样呢?” 焦禾知道想要让墨者记住自己,不能装傻,反而要留下印象,于是道:“若其不入工匠会……则杀人而毁车。只是我素闻墨子手艺极高,当年与公输班赌斗,木鸢亦能做,只要能利于人,未必便不能做出更好的车。” 适点头称是,许久道:“墨者代表着最先进的器物的方向,今后一直如此。” 他没有回答,真要是遇到那种情况到底是会选择说服那人?还是选择仿造? 但焦禾也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许是自信,亦或是……骄狂。 然而若骄狂都可实现以致没人能够指责,这骄狂便似乎骄狂的有道理。 几番对答之后,焦禾接到了一张草帛,适在上面随意了写了几个字,示意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麦收之后前往乡校听学文字。 实际上也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带着类似发财梦想的真真假假的商人,一样接到了邀请,丝毫没有太多的防范。 这几日要麦收,焦禾也知道墨者可能没有时间,只让他利用这些时间到处逛逛。 反正只要有钱,乡亭之内都能解决吃住等问题。如果随身携带的黄金,也可以到墨者那里兑换成一些草帛批条,可以在各个乡亭通用。 收麦之时,整个沛县都在一种忙碌中度过。 收麦之间,焦禾也在一阵又一阵的惊诧中度过。 几日后,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先行帮着墨者收割了一片不算大的地。 这块地是按照墨者内部通行的一步宽、二百五十步长为标准亩的一片地,一共二十亩。 墨者的亩,比起百步长为亩的周亩要大出不少。 二十亩的土地被分为了四块,每一块都是五亩。 焦禾不知道这二十亩土地为什么要分成四块,也没有多问。 在清晨那些聚集到沛郭乡的人帮着墨者收割这二十亩麦地的时候,焦禾也早早来到了地头,与许多好奇的人一样,观察着这片看起来就能分出四块不同的土地。 最先收割的是一片相较于其余三块较为稀疏的麦田,可即便稀疏比起别处的麦田,长势依旧喜人。 五亩地不大,聚集到沛郭乡的人极多,也知道这是墨者讲道理的田地,帮忙的极多。 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收割之后,跟随在后面的女人孩子一同将落在地里的麦穗收起来,归拢到那些没有做麦垛的麦秸之中。 巨大的石头碾子在马匹的拉动下压着这些麦穗,眼看着那些麦粒在地上越积越多,壮实的男人拿着木头做的锹朝着天空挥洒那些混合着麦草、泥土的麦粒。 正好有风,干净的麦粒就在风中剥离了杂质。旁边的女人则拿着墨者用的连枷,在那里砸那些麦穗。 焦禾暗暗称赞那个巨大的石碾子,这是三晋还不曾有的东西,更别提那些更加落后一些的楚、燕、秦等地。 “此物极妙,可以省去许多人,只要有牛马,一头牛怕是能及得上十余人用木棍敲打。” 他暗暗记下这一样可以省力利人的事物,心想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有石匠都能做。 西河地有许多军垦之田,还有不少僮、仆、奴隶耕种,如果用上这东西,确实能省不少人力,这些人便可以开垦更多的田地。 等到麦粒基本从麦秸中压出之后,包括焦禾在内在场的人都纷纷盯着谷场地头正在称重的墨者。 墨者不用石,也不用釜、更不用豆之类的古怪容器,而是直接用杠杆做的双人抬起的秤来称重麦子的重量。 在场的人都秉着呼吸,期盼着一个他们能接受的重量。 墨者让在场的很多农夫看到了希望,但对于地里的庄稼来说,没有完全收获装入容器之前,那终究只是看到的希望而非真实的实现。 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 很多土地上的庄稼看着长得很好,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大多不成熟。 很多土地上的庄稼在收割前用牙齿咬动已然成熟,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产量不高。 冬麦的种植,源于对墨者的信任。 而冬麦的收获,则意味着这种信任可以延续并加深。 如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些麦粒成熟了,因为可以看到那些金黄色的麦粒在晒谷场中发出那种成熟女人才有的光泽。 现在所等的,就是一个最终的数量。 焦禾看到,适正拿着一个由草帛汇编在一起的本在那记录着什么,离得不远可以看到脸色轻松,至少相对于其余人的脸色更轻松。 等到五亩地的小麦全部称重后,适报出了一个数量。 短暂的沉默后,在场的众人都将适很淡然报出的那个数字,化为兴奋的狂吼。 “一百四十斤!一亩地产了一百四十斤!”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绝于耳的声音中满满的都是喜悦。 一百四十斤,是个可喜的数字。 只是可喜,尚不足以惊人。 但在第一次种植冬麦的人听来,这边足以狂吼。 焦禾换算成三晋与天下通用的周亩,知道一周亩的产量约在此时小石的一石半,心中暗暗点头,盛赞墨者的手段。 小周亩亩产一小石半,算不上太高的产量。三晋最好的上田产量,种植粟米或许比这个更高一些,但是平均下来周亩产一石半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最关键是冬麦是秋天种植春天收获的,这种收获意味着这件事是绝对可行的。不要说已经亩产将近一石半,就算是亩产一石,也足以让农人多收入不少。 一个不低于平时种植春麦的产量,就足以让在场的民众将这种平常化为兴奋。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适压了压手。几乎只是片刻,周围的声音就静了下来。 焦禾暗惊,心说这些只是农夫,却有西河精锐士卒的模样,至少能够做到令行禁止,而能做到令行禁止的,岂非天下强兵?如今天下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况且这些只是农夫,并无棍棒皮鞭之类的惩罚,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墨者的威望。 焦禾想,墨者的威望竟已至此?实是惊人!农夫如此,已有西河锐卒的气势,若墨者成师训兵,又将如何? 远处的适用一种听起来刻意淡然,但却谁都能听出来松了口气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道:“种植稼穑,俱有天志在其中。若天志果真如此,那么这块地的产量应是四块之中最低的!众人再加把劲!咱们看看剩下三块各产了多少,便知道稼穑事到底与什么相关!” 第一三二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完) 焦禾大惊,他这几日已知墨者在民众面前并不虚言,以信取人。 听适这样一说,似乎适对这块地中的产量并不满足,而且这种不满足的心态可谓为从话中飘了出来。 若是一亩地只多产个三五斤、十余斤,难道还有必要分成四块吗? 这显然剩下那三块地的产量,一块比一块高。 焦禾明白,只要自己亲眼看到了冬麦可以收获、哪怕一亩只能收一石,只要问清楚了三晋之地是否可以种植,那么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哪怕只收一石,便足以在西河推广。 只一石,西河武卒便可以多养两成。 他对一石半的数量已经极为满足,却不想适以及那些墨者,信心满满地认为这根本并不可以满足。 果然,适道:“我曾学过,凡稼穑,无非四件事。光热、雨旱、肥料、籽种。此四样,便是稼穑的关键。” “这是我从两位夫子那学到的,但墨者之辩,以验为先。” “子墨子便问,是不是这样呢?口舌相辩,并无用,既然可以验,那就以验为先。” “光热之事,我非祝融,不能改变,因而这四块地便是同等的光热。籽种之类,也都是一样经过挑选的,此二者先不必管。” “以此地为甲、其余为乙丙丁。甲地无肥无水,只凭雨水。乙地只施了未经发酵之法的粪,雨水照旧。丙地施了发酵后的肥,雨水照旧。丁地则施加了发酵后的粪肥、又挖取了泽中淤泥、冬春二季均引河水浇灌……” 他说完后,笑问道:“你们想先看看那一块的?” 下面的人纷纷喊道:“直接看丁地的!” “就是,直接看丁地的。你们只要告诉我们怎么做才对就好。” “验与辩,那是墨者关心的,我们虽然也想知道,但我们更想知道怎么样才能多产麦子。” “适!你们墨者说就是,我们都听……” 焦禾听着这样的呼声,心中赞叹,暗道:“尝听闻人言,以信取人,既长且久。如此一看,墨者之信在沛县已然无人能及。西河守治西河,也先取信于人,只是若论众人之信,恐怕西河之民信西河守终究不比沛县百姓信墨者。” “以利聚人,方可取信。” 将这些话记在心中,又跟随着众人去看丁号地的收成,只是收割的时候便能看出来这块地的产量一定极高,单单是那些打成捆的麦秸就比甲地多出不少。 漫长而又充满期待的等待后,焦禾听到了一个数字。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掏了掏耳朵,却听到旁边众人如同疯狂一般重复着那个他以为自己听错的数字。 显然,那些人对于墨者极度信任,根本不会考虑是不是墨者说错了这样的事,甚至都不会去看看那一杆秤是不是端平了。 他们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后,就陷入了一种癫狂地喜悦之中。 焦禾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看着那些装入麻布口袋的麦粒,焦禾的心砰砰地乱跳。 如果这个数字说给西河守、季充君,他们会相信吗? 焦禾暗自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心说西河守、季充君,都是知晓墨者的人物,他们早知道墨者并不虚言,所以才会听闻了墨者的传闻之后便派人前来。 那个曾籍籍无名的叫适的人,离开了墨者没有人会很在意这样一个人。但因为他是墨翟之徒,所以他的话便让很多天下知名的人在意。 刚才听到的那些,若是说给那些旁人,他们定不会相信,如果有人这样说,恐怕会被当成疯子。 然而这些在别处可能被当成疯子的话,就在他的眼前,一点都没错。 他看了全程,看了全部。 刹那间,他想到了适在几天前讲的那些买地、雇僮仆种植以学猗顿致富的办法,第一次觉得这些东西,竟然真的有些吸引人。 甚至吸引了他。 他在魏地有妻子家庭,在魏地是亲信,在魏地也有足够的赏赐。 如果就按这个数字种植,如果按照这些墨者所说的犁铧耧车一人百亩的数量,如果再种上那些堪称神物的新谷……或许发家真并不是难事。 当然,他不会傻到不去权衡,而是觉得如果自己都能心动的事,一定会吸引那些真正的商贾。 焦禾抬头,发现自己愣神的时间,站在马车上的适已经讲起了天志,然后又从天志讲到了万民通约,又从万民通约讲到了麦子抢收之后种植黄豆,再讲到喂养牲畜以肥田…… 这一切,焦禾都记在心中,也知道自己可能学会了文字后这些东西都可以在草帛上看到。 之后,焦禾又经历了沛县整体的麦收、麦收后抢种黄豆的忙碌、忙碌后村社派人来沛郭的沛县聚会、开始跟随一些商人和几名墨者一同学字、然后听人传授天志和稼穑、有时候也会讲一些墨者的道、以及此时可怕的仿佛听到都不应该的人皆天之臣众人平等之类的话…… 甚至,他有些喜欢上了每天去乡校听讲,喜欢上了那些讲述的墨者之义。 大开眼界,因为讲学的夫子知道的太多。 墨者似乎从没说天下这样是不合理的,可听完那些道理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到似乎这天下并不合乎天志。 “似乎……有些道理。” 数月后某日,焦禾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对方拿出了半块铜符,焦禾也拿出了半块,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后,便寻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不是房屋密室,而是一处河岸的山坡,那里最是空旷,四周有什么动静可以一览无余。 从魏地来的人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这一路,便听说了墨者麦田事,难道是真的吗?” 焦禾点头道:“真。我亲眼所见,从头至尾,绝无疏漏。” 对面的人知道能被西河守和季充君选来为谍的人,定非等闲,又不虚言,惊道:“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连问两句,并未多言,却将自己的震惊与疑惑表达的清清楚楚。 焦禾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只当我听错了。可这就是真的。你若回去,请告之季充君与西河守……沛邑,必大治。” 那人见焦禾这样说,笑道:“沛邑大治,只怕这是天下能士皆知事。墨翟才可为大夫上卿,况于区区沛邑?” 焦禾摇头道:“非是寻常,而是大治。我听墨者说天志之事,方知天下万物皆有道可循。顺之责昌、悖之责难。墨者晓天志,非只有稼穑事。若是墨者治宋,宋必大治!” 来人笑道:“墨者治宋?非攻尚可。尚贤事,司城六卿岂能同意?墨者只能治沛,治不了宋。” 他听焦禾说的郑重,又问道:“难道稼穑这样的事,便能看出沛邑大治吗?” 焦禾想着前几日在乡校听适讲的那些道理,活学活用道:“沛县,若推广牛耕、垄作、轮作、堆肥、新种……一户一牛,可耕墨亩百亩。年种两季,便相当于两百墨亩。亩产加一半,便相当于原本土地的三百亩。” “墨亩大而周亩小,两倍不止。沛县之外,寻常人一户可种墨亩三十。三百对三十,十倍有余,焉能不治?” “税赋如今不加,民用且足。税赋就算加,加到原本两倍,民用剩余亦能比之前更多。焉能不治?” “况且非是这样算。农夫要吃,每个人一年吃的东西都是一样多的,剩下的东西才能做军赋、税费、集市交换。四百减三百余一百、三千减三百却余两千七……焉能不治?” 这些简单的数字,第一次透露出隐藏在数字之内的内涵,这是那个与焦禾合符的人不曾想过的。 不曾想过,并非想过认为无理,于是焦禾的话换来了对方长久的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考虑人吃完自己吃的、剩下的粮食与人产出的粮食之间,其实是有区别的。 区别很大。 也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墨者所谓的天志,到底能带来多大的变化。真的不止是五倍十倍的问题,而是更多。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惊奇的语气道:“这些……墨者并不隐瞒?直接就讲清楚?” 焦禾想到这些日子在乡校听的那些内容,点头道:“有人只要愿意听就能听。” 他想了一下还有一些平日听到的墨者言论,又说了几句,甚至说到了他听到了那些墨者讨论的天下大势、三晋分合、楚之强弱、齐官山海与分封的不可调和、矛盾术等等。 墨者内部似乎很喜欢把这些隐藏在所谓“天命”之下的东西,剥开后,用最险恶的心思去猜测,用利益去分析,却偏偏极有道理,很容易让人相信。 那人惊道:“这……这是治政秘术!” 焦禾叹息道:“墨者就这样并不在意地说,所以我知道他们并不只会稼穑事。只是墨者认为稼穑是基础,所以要先做。” “他们想做,于是便可以做的惊人……那么他们如果想做别的呢?” “是故我说,沛邑必大治。” 焦禾想了想,又问道:“你见过墨者的草帛吗?” 那人点点头,想到已经传到三晋大邑的那几篇雄文,还有伴随送去的墨者携带的草帛。 焦禾失笑道:“墨者做的这些事,并没有计谋。可是计谋又怎么对抗呢?墨者说,人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每个人脑海中都有天鬼赐予的学识,而文字与学习就是打开这一切的钥匙。既是这样,当有一天草帛传遍天下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办法不尚贤吗?你不尚贤,别人尚贤,贤人多聚他国,又能怎么办呢?” “墨者生怕万民因为饥困,无法供养哪怕一个子女学文字,所以盼着天下人都不饥馑。吃饱了,便学学天志、文字……这又怎么逼迫他们不学呢?学多了,他们会相信天命有贵贱?还是愿意相信人皆天之臣呢?” “就像麦、豆,原本都是贱人之食,可墨者在沛县一年便把这一切改变了。不是人们愿意相信墨者,而是愿意相信麦粉和豆食好吃,无非恰好墨者说了实话……可他们知晓天志啊,他们总说实话同时这些实话又是对的怎么办呢?” “墨者说,或许天命有贵贱有道理,也许人皆天之臣有道理……但都无所谓,有些事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能够得利的。墨辩们忙着口舌争辩道理、剩余的墨者则用这些办法让人更愿意相信……天下人到底是那些能和墨者争辩道理的人多呢?还是未必能懂、但却愿意相信他们得利之说的人多呢?” “沛县农夫,有几个能分清楚天命贵贱与人无贵贱皆天之臣到底哪个有道理呢?可他们又愿意信哪个呢?” 那人沉默,焦禾想到自己初来沛县时觉得墨者的那些无意之事曾还嘲笑,到现在却只能笑自己。 就像那些当初抽签排磨坊号的人,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墨者所说的其余规矩。抽签本身就是规矩的一种,所以他们习惯的还是墨者的规矩,而规矩不只是抽签。 许久,焦禾道:“你且回去禀告季充君,墨者之术能学,墨者之道学不得。我还要在这里学很久,学会那些文字,看看墨者在稼穑事外如何治沛。至于以口舌说动墨者之中大贤之人为利而亡魏……我怕是不能。” “胜绰叛墨在廪丘成名,那只是因为他不再信墨者之义。想叛,便可闻名,去了廪丘便成了名,根本不会担忧能不能被重用。如适这样的人,如果想叛墨,哪里去不得呢?他既知天下大势,难道不知道君上求贤吗?” “嘉禾麦粉草帛雄文天下多有闻,却又不叛,那只是不想叛罢了,说之无用。” “稼穑之术,墨者并不藏私,我要多学一些,日后必有大用。” 那人点头称是,又留下珠玉黄金,将几张焦禾用晋文书写的草帛带走。 第一三三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一) 戊寅年九月,周天子命魏斯、韩虔、赵籍为侯的大事,已天下皆知。 韩、赵、魏、郑、周、越诸国伐齐大胜的同时,持续了近六百年的周礼也基本没有了神圣性。 临淄城外的会盟,是韩赵魏三家下属的大夫出面,见得也是齐国田氏的宗主田昊,商定了一切之后,再由齐侯吕贷出面承认。 但终究,是大夫盟诸侯。 大夫和侯爵会盟……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六卿出面和弱国君王会盟的事,但是让大夫出面这种事实在还没有过。 而这件在两百年前足以引发一场被认为是侮辱而可能导致血战复仇的事,在此时人们已经理所当然。 三万齐人的尸首堆积的京观,至今没有收回,因为田氏不准,也不想要。死人按说毫无用处,还浪费钱财回收,但田氏却可以把这些死人利用到极致。 齐人则把死于国而魂不能归的怨恨都归咎在齐侯吕贷身上。 管仲齐桓留下的官山海之策已经被封地贵族破坏殆尽,齐侯没钱,回收不起那些尸体。 三万齐人的尸首,换来了田氏想要的东西,也换来三晋想要的东西。 齐侯明白三晋为什么攻打齐国、田氏一族也知道,于是刚刚给越王在曲阜当过警卫参乘的齐侯又来到了三晋军中,一同前往洛邑朝觐周天子,请求周天子封三家为侯,换取晋人退兵。 晋人没有如同越人一样要齐国的城池、田地、奴隶,而是让齐国签订了临淄条约。 明约一共两条: 承认公孙会的独立地位,不准再讨伐廪丘,公孙会无论是将廪丘入赵还是入魏,齐国都不得干涉。 齐国放弃重修长城的计划,拆除一部分城墙,今后三十年内禁止修缮从平阴到泰山段的长城,否则便意味着背约。 至于暗约,那不是齐侯有资格参与的。 三宗与田氏到底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他们并不是敌人,相反却有共同的敌人——周天子的权威。 就这样,时隔百年,表面上周天子再一次体会到天子的权威,确信自己还是天子。 齐侯、卫侯、郑伯、鲁侯、宋公、晋侯、韩赵魏三宗、一同去朝见了天子。 韩赵魏三家献上嘉禾,周天子命乐师奏《归禾》、《嘉禾》二乐相和。 齐侯承认自己违背了周礼,感谢晋侯与韩赵魏三宗及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对于三家的讨伐表示感谢,认为如果不讨伐自己,之后的错误只会越来越大,于是恳请周天子封三家为侯以酬此功。 周天子的土地完全被韩赵魏三家围住,唯一能依靠的姬姓亲戚晋侯自身难保。 周公之后去年才给越王驾车、召公之后远在燕地。 除三晋之外接壤的郑国更是内乱连连,况且最开始挑战天子权威的正式当年郑伯射向周天子肩膀的那一箭…… 能挑战三晋霸权的楚人自称为王,封县为公,根本不在意周天子的体系,甚至更是靠灭诸姬起的家。 周康王时,齐鲁卫晋楚五君辅佐康王,结果周康王赏赐礼器玉器的时候故意忽视了熊绎的存在,五百年后楚王仍旧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指望他们维护天子权威更是做梦。 周天子已无依靠。 连齐侯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已出面请封,周天子便是不想也不能。 况且童谣流传,说当年唐叔虞封晋得嘉禾,周自此大兴。而如今韩赵魏三家也各有嘉禾,实乃天命,不可违也。 周天子要讲天命,天命是他是天子基础,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他要比别人都讲。 如今三家势力已成,又用嘉禾事给足了周天子台阶,分封为侯也就顺理成章。 在中土没法打仗,来朝觐的国君贵族都似乎忘了各种仇恨。 有血亲仇的郑伯向韩宗道贺,有破国恨的齐侯向魏宗庆喜,有侵国怨的卫侯盛赞齐侯知错能改…… 这一次众诸侯看似是去朝觐周天子,实际上是在承认三晋在中原的霸权。 尤其是晋楚争霸缓冲国的郑、宋两国,更是用这种态度来告诉楚国:我们认为还是三晋更强大一些…… 消息传到楚都的时候,已是深秋。 楚宫之中,刚刚即位数年的熊当正在宴请群臣。 熊当从父亲简王手中接过的,是一个看似强大的楚国。 向北以帮助宋公定司城的理由让宋国叛晋亲楚、向东以公输班留下的战舰钩拒在与越人争夺淮水的战斗中占尽优势、向南不断派遣封君、向西对巴国形成逼人之势。 看上去形势大好,可熊当看看在场饮宴的群臣,就知道他这个楚王当起来很难。 令尹是楚国最贵之官,至今为止的三十多任令尹中,只有一任不是王族公族,其余的全部都是王族公族。 当年文王灭申,俘获彭仲爽,为了对抗屈氏一族世袭的莫敖一职,扶植了俘虏彭仲爽做令尹,以对抗自己的近亲和远亲。 彭仲爽没有家族势力,正是可以用来对抗亲戚们的一柄剑。 然而就此一任,旧贵族们依旧不可能认可。 重用外臣,便意味着要加强王权,尤其是任用毫无根基的彭仲爽,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想要改革、想要对抗自家亲戚、想要加强王权。 于是彭仲爽去位后,莫敖的权势固然开始衰弱,最高的令尹一职却依旧被旧贵族垄断,不可能撒手。 无数次的政变、叛逃、引他国来攻……让历任楚王再也没有力气去改革。 历史上下一任非自家亲戚的令尹,要到几十年后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陈蔡复国、三晋无人能挡、榆关一战众多贵族绝嗣之后才有机会启用的吴起。 宫内乐师敲奏,熊当看着自他以下的群臣,强颜欢笑。 令尹、司马、莫敖、司败、左右司马、县公、上柱国……或是实职或是勋官的群臣们,都是芈姓。屈、景、斗、阳、昭……哪一个不是楚国的王族分支?哪一个不是势力庞大的家族? 内选于亲、外选于旧的政策,杜绝了楚国会像晋国一样公室衰弱乃至被三家瓜分,可也一样让公族的势力太大以至于出兵征战这样的事都必须得到贵族们的同意。 想用我的私兵?可以,先定下来赢了给我多少封地。 想用我们县的兵卒?可以,先定下来我指挥赢了你怎么赏赐我。 想加强王权、扩大直辖范围?对不起,我看你这王是当腻了,换一个吧。你也不看看你直辖的兵力有我封地的私兵多吗? 申公不满,叛逃开化敌国,让楚一日三惊永无宁日;白公不满,作乱弑君,自立为王;叶公不满,带兵平叛,拥立新君;沈公不满,令尹子常被吴人击败连敢去楚人所属的叶县躲避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逃亡郑国,因为叶公是沈公之子,而沈公在战场上被子常坑过,因而宁可逃亡国外也不逃到本国大县躲避…… 楚国的政局,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乱成一团。 从熊当的祖父献惠王开始,楚王就希望利用本国的士阶层和外来的游士阶层来对抗这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和强力封臣,不惜使用“封君”的方式,来快速提升士阶层的力量,但结果就是饮鸩止渴:新的家族崛起之后成为旧贵族的一部分。 即位不久的熊当雄心勃勃,对这样的局面极为不满。 他死后的谥号是不怎么好的“声”,但与中原记载不同,那些与楚人关系密切长打交道的三代墨者记载的谥是“圣桓”。 两个不同的谥号可能只是抄录转音造成的差距,但两种谥号体现出的这个人的生平志愿却截然不同。 如今三晋封侯的消息传来,熊当算不上震惊,只能说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楚国的问题不在萧蔷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他也知道如今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保住楚国的霸权。 楚地精华有伏牛山、桐柏山之险,巴蜀又弱。除非是灭国之战,否则晋人难以攻破。 但想要维持霸权,就必须保证郑、宋、淮北地区的攻势。一旦宋、郑叛楚亲晋,楚国的右翼就会全数暴露,到时候晋人便可绕开伏牛山之险,从右翼过宋郑、伐陈蔡,让楚人丧失这些征伐了百年才得以确定的战略优势。 宴会上,乐声悠扬,穿着曲裾、带着高冠的楚国贵族们并没有太多严肃的礼仪,谈笑晏晏。 女性亦在宴会之上抛头露面,包括楚王的姬妾,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 从庄王问鼎决心脱夷入夏开始,楚国逐渐开始了改革,只是文化上的改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楚人重巫术,从大巫的鸟羽冠演化而来的楚国特有的高冠,依旧是楚国贵族和中原贵族最显而易见的区别。 汉代的通天冠之类的极高的冠冕,都是依照楚制演化。 这原本就是巫师的装饰,而楚人的祖先季连是陆终之子。陆终的妻子难产,剖宫而生六子,便有彭祖、昆吾、季连等。 而陆终又是传说中绝地天通的重黎直系,可以说楚人重视淫祀巫祝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楚人极为重视巫祝,而在民间因为母系氏族时代的遗留,大多数的巫祝都是女性。觋是楚人对男巫的特定称呼,但是觋在史籍中出现的很少,反倒是楚人多记载女巫事。 巫医不分,楚国女性除了祭祀之外,还掌握着医术,这种民间地位也影响到了宫廷之中。譬如樊姬、邓曼等女性参政劝谏的事楚人也习以为常。 《史记》曾载:庄王想要任优孟为相,优孟直接说我回去问问我妻子。庄王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三日后还问你妻子是什么意见……显然对于女性地位颇高之事连楚王都习以为常。 加之原本楚人又是个氏族同盟,又自称蛮夷,中原诸国的周礼约束对楚人来讲并不太重视。 庄王之时,庄王的姬妾亲自斟酒这才灭灯被摸而有了千古传唱的绝缨会。即便已过百年,楚人宫廷的礼仪依旧开放,并没有那么多的教条。 在这种欢快而又跳脱的环境下谈国家大事,楚国的贵族早已习惯。 当熊当的姬妾们为诸臣斟了第三轮酒后,熊当终于提出了出兵、问罪宋郑缘何叛楚的大事。 他需要得到贵族们的支持。 说起问罪宋郑之事,这一任的申公屈筚不由想到自己离家做墨者的庶子屈将,慨叹道:“宋虽弱,可墨翟尚在,商丘亦是天下大城。久攻不下,伤我军锐气,恐三晋救援啊。” 熊当听到这话,半是惊奇半是慎重道:“昔日匹夫退万乘之军的豪侠,今竟尚在?” 第一三四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二) 这件三十六年前的事,熊当知道,许多在场的老臣也知道。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一开始并没有想这个问题。 因为这人不是贵族,也不是流连各国宫廷的人,习惯性地思维让这些人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支独立于各国之外的军事力量。 想到这位三十六年前靠一己之力退万乘之军的豪侠如今还健在,申公屈筚的话,也让在场的许多楚国贵族颜色微变。 宋国商丘本就是天下大城,极难攻取。一旦久攻不下,三晋救兵抵达,楚人气力衰弱,如何能胜? 楚国已经不再是庄王争霸时候的楚国了,经历了吴人灭国、白公作乱等事的楚国,看上去还强大,可实际上难以在野战中击败晋国。 宋、郑两国,夹在晋楚之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晋楚争霸波及的战乱,商丘城修建的坚固无比。 而且宋人多如他们的先人襄公一样,耿直,甚至有些楞,做起事情来毫不顾及后果,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当年楚王邀请郑伯与宋公田猎,左司马文无畏找宋公的茬,说田猎得自带取火工具,可是宋公没带,这明显是不给他这个左司马面子。当即拿荆条把给宋公驾车的警卫员抽打了一顿。 后来楚人让文无畏出使齐国,故意不通知宋国借路,文无畏出发前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宋人都楞,他们做事经常不计后果,当年自己羞辱过宋公,如今就算楚军势大,自己也非被这群二杆子杀了不可。相反郑国人就圆滑的多,能分析形势不会轻易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果然,楚人明显就是找茬找借口出兵,可宋人还是抓住了文无畏说他没有借路就通过,直接在扬梁之堤上杀了,完全不顾及可能的后果。 楚王听到文无畏被杀的消息后,大喜过望,终于找到了一直没找到的借口,留下一个“奋袂而起”的成语,出兵围宋。 结果宋人发挥了楞的精神。 晋人被不久前的两棠之战吓得不敢出兵救援,宋人却还不投降,九个月的时间城内易子而食就是不降。 楚人又是封建动员兵,再围下去明年就要闹粮荒,结果最后还是没攻下。 因为有这样一个记忆,所以三十六年前墨子孤身入郢,靠着留在商丘的三百弟子与自己的口舌,说动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屈筚说起墨翟尚在,在场诸人想到当年围宋事、想到墨翟与公输班斗法、想到二十年前黄池之战晋人的强盛……心有余悸。 没有墨翟的商丘,依旧能守一阵,可如果墨翟带着墨者们齐赴商丘,怎么可能攻得下商丘城? 有墨者在,不管是令尹、司马,以及各位县公,都不敢直接攻城,只能选择围而不打逼迫宋人投降的办法。 没法打。 公输班已逝,攻城需要精锐,可用谁的精锐私兵?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精锐私兵死在以守城闻名的墨者手中。 后世《抱朴子》曾说:班、翟,皆机械之圣。 机械二词,此时便已有,后世的葛洪则直接将公输班和墨翟封为“机械圣”,这是原话。 面对如今世上仅存的这么一位机械圣手,楚人明白墨者若在商丘,攻城是攻不下来的。 十二种攻城手段,三十六年前墨翟在宫中谈笑间全部应对,如今三十六年过去,又哪里有第十三种手段? 另一位机械圣公输班靠着云梯、钩拒、战舰等,便让楚人在对越战争中占尽优势,借此而成楚之封君,楚人焉能不知道这些机械的用处之神奇? 可这位机械圣却在三十六年前的战阵推演中败给了另一位,而更可怕的是另一位现在不但活着而且就在宋国。 农兵、私兵、封建义务兵为主体的楚军,一年的围城战就是极限,再多的话会动摇根基:非专业的士兵还要回去种地,不然要挨饿,他们不是魏的西河卒,并非半脱产士兵。 众贵族沉默中,司败景之舒又道:“都传闻韩赵魏三宗得嘉禾,顺应天命以此封侯,我却听闻这些嘉禾都是墨者的。宋之司城从墨者手中得到,借此交好三家。” 司败是楚国特有的官职,等同于中原诸国的司寇,但又没有执法权,而是由司寇职变化而来。执法权在左尹手中,司败在楚国和上柱国一样,更多是一种勋爵称呼。 景之舒实际上就叫舒,不过恰好同时代还有其余叫舒的人,所以在楚国内便在称呼时加上氏,后面再加个之字,以和其余的名叫舒的人相区别。 熊当奇道:“昔年惠王时墨翟来楚,以非攻说惠王。难不成我楚人征伐就不义,他韩赵魏三家征伐就义?墨者仍旧视我等为蛮夷?” 说到这,他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屈筚。 这件事一提起来,众人也都知道申公屈筚家里的笑话:庶子屈将当年楚地闻名的勇士,动辄杀人,别人斜视他一眼必杀人全家……结果出去游走了一圈成了非攻兼爱的墨者。 如今司败景之舒说起三晋嘉禾从何而来,熊当顿时不满,这明显是用双重标准来看待楚人和三晋。 申公屈筚忙道:“非是如此……昔年鲁阳公与墨翟相谈,谈及桥夷事,墨翟对桥夷食子之事尚不讥笑,岂能视我等为蛮夷?我听闻,似是墨者中有商丘鞋匠名适者,得隐士之传,墨者只说此物可利天下,而宋皇一族从墨者手中得到,以为至宝转赠三宗。” 熊当闻言笑道:“这才对!我自不义,难道韩赵魏便义?怪不得我,只怪宋、郑二国就在晋楚之间。我知墨者的手段,难道今日他能守住我,明日还能守住三晋?他若能守住,宋公又何必前去朝觐天子?既不叛楚、又不拒晋,岂不更好?” “那嘉禾什么模样,谁人见过?” 熊当有些好奇,虽然明知道所谓嘉禾封侯顺应天命这事就是韩赵魏三家给周天子的台阶,可他还是很好奇这东西到底什么样。 楚人多食稻米,加之墨者知道可能会和楚人发生矛盾,所以并未深入到楚都之中。但是靠近中原更近一些的楚之边县,却是对这些传闻知晓不少。 本来楚人贵族和墨者之间打交道的就不少,如鲁阳公、鲁阳文君、阳城君、申公屈筚等人,只是那些县公如今都不在,听闻这些事的也就只有申公屈筚。 靠着商人、麦粉食铺、烈酒等物,墨者一边售卖,一边宣传,让人习惯了墨者的存在,很多事迹也就随着这些店铺和商人传播出去。 屈筚只是听闻,便道:“听说可亩产数石,普及天下,世人无饥。我听说,墨者认为楚地人少而地广,又有鱼虾之利、四时蔬果……所以便先北传,待中原遍布之后再传楚地……” 他又将一些听到的传闻说出,终究他和墨者还有自己庶子那么一层关系,除了鲁阳公、阳城君之外,怕是楚国贵族中最为知晓这些事的人了。 熊当闻言大惊,连声问道:“此事当真?” 屈筚点头称是,熊当脸色骤变。 不得不说,按这些墨者所说,其实很有道理。 楚地不比中原,少有寒冬,蔬果四时皆有、鱼虾众多。饥馑而死人确实少。 可蔬果、鱼虾这些东西,只能保证人饿不死,而不能作为军粮军赋,更不可能让民用富足从而随军出战。 二十年前黄池一战,楚国的霸权被晋人遏制,如今晋国已经三分,六卿之乱正式结束,楚国想要争取霸权必须要对抗三晋。 这样的谷物传到三晋却不传到楚国,数年之后,三晋富足而楚国不变,攻守之势必异,甚至连保持均衡的能力都没有。 廪丘一战,三晋得齐尸三万、战车千乘,震惊天下。 而楚秦交好多年,魏之西河守吴起打的秦人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三晋的力量再增加、而楚国的力量不变,数十年后楚人只怕再难履及中原。 最开始听到屈筚说到三十六年前的豪杰尚在,熊当也只是略微惊异,想着可能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但终究宋是弱国,只要三晋不动他就有机会逼宋公臣服。 可等听到这个叫适的鞋匠从什么隐士那里弄来的这些东西时,熊当知道此事极大,必须解决。 前者最多不过可能是一场城濮之战,二十年后尚可再来一场两棠之役重获霸权;而后者则是屈巫臣授车战于吴、伍子胥授筑城术于吴! 熊当分得清,考虑片刻后道:“若此事为真,可约车百乘、金玉一车,求取此物。” 在场贵族俱惊,哪里想到楚王开口就是约车百乘的大礼、金玉一车的重聘。 或有人道:“王何故重此物?金玉一车换谷米稼穑,未曾闻也。” 熊当正色道:“此纯钧之剑也!昔年薛烛观纯钧,以为有市之乡三,骏马千匹,千户之都二且不可换!物与物岂能相同?你们亦有佩剑,可有人愿意以骏马千匹、千户之都相换?” 景之舒闻言道:“我只恐墨者知晓我等欲攻宋,指责我等不义。昔朱勾以五百里之封聘墨翟,墨翟以为不用义而不受。五百里封地而较金玉一车……只怕墨翟也不觉贵重以至可以售义。” 熊当大笑道:“我自不义!与万民何干?这些墨者若觉得我不义,大可以行专专诸刺僚事,血溅五步诛不义!难道我做不义之事,竟还要万千楚人承罪?墨者不迂,此事定可成。墨者又非宋人,屈筚之子不也是墨者吗?天下事、邦国事,他们分得清。” 第一三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三) 不同的人,对于天下的理解是不同的。 但至少,楚王熊当似乎明白墨者所言的天下,到底是什么。 因为明白,所以才能对症下药,才能自信满满地一边考虑着攻宋的事,一边考虑着结好那些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君王忽略、但真到不义之战时不得不去考虑他们存在的墨者。 他对攻宋的事信心满满,墨者只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阻碍,但他除了楚人之外仍旧有所依仗。 那便是宋国的部分贵族。 二十年前黄池之战爆发的原因,就是因为宋公希望能够定公室,主动邀请楚人北上,来遏制日益难以控制的司城皇一族。 当时司城皇的力量已经大到足以“约公室”。 虽然楚人北上最终被还年轻的魏斯带三晋之兵阻挡,可是司城皇一族也终于不敢做太过伤害宋公室的事。 楚人与宋司城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如今司城皇一族又主动结好三晋,这必然会引动宋国除司城之外六卿的不满。 司城原本不是上卿,是多年前的那场政变后才成为的上卿,虽然势力强大,可还不能做到完全控制宋国国政。 早在一年前,熊当就已经接待了宋国六卿的秘使,请求楚人发兵攻宋。 宋国人求楚国人攻打宋国,这样一件看起来极为可笑的事,在此时确正常。宋国不是宋国人的,而如果司城皇一族获胜,宋国也不是其余六卿的。 既然不是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请求别人来攻打呢? 这正是楚王信心满满的原因。 只要楚人北上,宋国内部就会爆发内乱,亲楚亲晋两派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肯定会引动一场波及商丘的骚乱。 熊当知道三十多年前在宫中的那场两位机械圣之间关于攻守的推演,也知道墨者守城之术天下无人能及。 然而,墨者能守住一座贵族恨不得立刻被攻破的城市吗? 熊当很怀疑。 也正是这种怀疑,他需要借此机会来打开楚国的局面。 不只是楚人在东北方向的霸权,更是他整理楚国内政的开端。 熊当需要一场胜利来获得足够的威望,再由这场胜利中楚人贵族的矛盾,引发一场新士族对抗旧贵族的变革。 继位不久,他的威望还不够,急需这场胜利作为支撑,加强王权。 当他说出攻宋的意图、讲清楚如何应对那些墨者后,楚之莫敖对于北上一事极为支持。 黄池一战,莫敖帅兵被魏斯击败,这股怨恨积蓄了十余年,需要一场报复来挽回声望。 而考虑的更为全面的右尹昭之埃却并不认为这场北上伐宋的事很简单。 作为仅次于令尹、上柱国等高官勋位的右尹昭之埃并非不同意此时北上伐宋保持霸权,而是认为必须考虑到种种意外的情况。 “如今三晋有伐齐之胜,兵锋正锐。宋国弱,无虑,所忧者唯有三晋。魏斯求贤,有李悝治其政、有吴起知其兵,三晋以魏为首。魏斯新封为侯,必不肯败……出兵援宋,若墨翟亲回商丘,我军只能围而不能攻。” “半年之内,三晋、郑、卫等国悉至,又当如何?” 昭之埃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一个年轻人清脆而又自信的声音。 “右尹无忧,此事非不能解。” 说话的人正是熊当的儿子熊疑,正值青年,有勇力,熊当极为赞赏。 熊疑的话说的稍微有些轻佻,但在这种众贵族相聚于此的局面下,若要显得无声无息反而不好。 只是熊疑的办法还没有说,已经有人不满道:“兄长并不领兵,恐难知军事。此乃国政征伐大事,务要思虑清楚。” 这明显就是在找熊疑的麻烦,可众贵族倒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因为说话这人也正是楚王之子、熊疑之弟熊定。 熊定看着之前吸引了众人目光的兄长,沉声道:“昔日子舟曾言:郑昭宋聋。宋人楞且不明,攻宋,宋人必死守。而郑人昭明,三晋刚刚大败齐人,得尸三万,他们岂能不亲晋而背楚?” “宋人既守,商丘城大且坚,且有墨者为助,岂能轻易攻下?围城一年,无人耕种,楚岂不粮荒?况且围城军心必挫,三晋、郑、卫兵至,城下决战,岂能获胜?” 支持熊定的贵族也有不少,而且大多都是一些靠近楚国右翼大县的贵族。一旦围宋失败,与三晋郑卫决战,败而归,遭殃的肯定会是右翼的许多军县。 熊疑大笑道:“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子舟确曾说过,郑昭宋聋,可郑人既昭明,又岂能轻易出兵?三晋不败我师,郑必不出兵。” “韩武子杀郑伯,郑人与韩人血仇,数年交战,又岂能轻易放下仇恨?” “卫人势衰,昔日方伯数年前刚被齐人破城,如今哪里能够助三晋出兵?” “宋人聋且楞,固有墨者相助,然宋岂一心?宋公新薨,国内未定,我等出兵又非如伐陈、蔡,不灭国,只是让宋人朝觐,他们又岂能抵抗到底?就算宋公愿意抵抗,难道宋人都愿意抵抗吗?亲楚、亲晋,宋人岂关心?” 熊疑的话也引来了不少贵族的支持,尤其是一些在当年黄池之战中受过耻辱、想要借此机会壮大功勋的贵族。 熊当满意地看了看争论中的儿子,问熊疑道:“你的话,是可以算作有道理的。但是这件事要怎么才能确保呢?” 熊疑道:“三晋虽胜齐,得胜而还,但兵卒皆疲。数年修养,方能再战。是固即便围宋,三晋有心却无力,非是短期能够出兵至商丘的。自公孙会乱起,韩赵魏三次出兵,国力必疲。” “况且三家新封为侯,必不敢败。不出兵,则不败。即便出兵,也必准备许久,力求不败才敢出兵救宋。” “魏得西河,秦人怨恨。西河虽有吴起,此人纵然知兵,也未必不败。可遣使以金玉美姬厚贿秦,请秦出兵西河。” “秦人本就想得西河,只要知晓我等出兵,秦人必出兵西河以为援。纵不能胜,吴起亦不能离西河,魏人已断一臂。” “中山国新定,旧族怨恨,非是数年不能平定,魏人已断两臂。” “两臂既断,魏人为三晋之首,魏人必犹豫,或请赵、韩多出兵。” “赵氏素有雄心,可遣人密会赵籍:出兵救宋,与赵何益?赵人与宋相隔魏,三晋南下,魏人得利、韩可得郑,赵人能得到什么?既然赵人得不到什么,又为什么要出兵来助魏人成霸?” “即便三晋有盟,魏人已断两臂,又是伐齐主力,必求赵韩多出兵卒。挑拨赵籍,赵人岂甘愿为魏走狗?罅隙必生。” “昔年韩武子杀郑伯,血亲仇岂可忘?可再遣一与郑亲密之人,说郑伯:若楚胜,无非朝觐。若晋胜,只怕郑地皆为晋土。郑韩本就血仇,郑人又忧韩人侵扰,也必不出兵。” 他说到这,便似乎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弟弟熊定。 这看似不自觉地一眼,让熊定心中大怒:兄长说遣一与郑亲密之人,说的不正是自己? 游说郑伯,至少也要是大夫之上的贵族,否则礼仪不够。或者便是楚王血亲,才能显得楚人重视。 熊定的母亲,正是昔郑伯之女,可以说出使郑国这件事他便是最好的人选。 做成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功勋:熊疑已经先说了韩郑有血亲仇,也就是说这件事做成了很正常,但做不成便是无能。 大战在即,熊定知道父亲必然会亲自领兵,作为继位以来的第一战,也趁机累积名望威势。 谁留在国都? 熊定当然想留在国都,可是兄长的话却分明就是想让他前往郑国,完成这件说起来毫无功勋、做不好就会有错、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事。 而他的兄长熊疑,母亲是齐人。 齐人刚刚大败,这时候就算是让他们出兵,他们也没有力气出兵,着根本性地杜绝了熊疑出使的可能性。 郑国虽弱,可好得也是个诸侯,楚王想要让郑国在即将到来的晋楚争霸中站在楚国这边,最好还是派遣个王子以显重视。 另外有些事也需要和郑人说清楚:对于你们上洛朝觐周天子的事,楚国可以认为你们是无奈之举,并不会追究。 熊疑心中明白,自己的兄长在这件事上占尽了优势。 不但把他在父亲出兵的时候支出国都,还顺带着给了他一项看似不需要什么才能、但却未必能做成的任务。 虽未明说,可是不管怎么考虑,他这个郑伯的甥男也是最好人选。 然而他又没办法反驳兄长说的那些话,与自己亲近的那些贵族,又都是反对这一次出兵的陈、蔡等地的贵族。他们担心失败后,晋人优先报复他们。 可是很明显父亲的心意已定,自己这时候如果再反对,反倒是会招致父亲的不满。 而兄长却从一开始就站在主战派的一边,可并非是因为他为楚人着想,只不过支持他的那些贵族都是希望获取功勋的。 熊疑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把事情说的太明白,那样于事无补只会显得自己心思阴暗。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四) 纵楚国内部贵族争权严重,但正值霸业期的楚人内部在大略上还是能达成一致的。 熊疑的提议极好,熊当本人也相当认可,可以说将这次伐郑可能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 周天子是弱鸡,没人在意周天子怎么想;齐国刚败内乱又起,齐人就算有心也无力,况且刚刚被暴打一次连长城都不准修缮,这时候再去招惹三晋那就是欲求不满回味一年前的那场后入;燕国和中原扯不上关系;越国重心在北,吴地蛮荒交战困难。 况且还有熊当以及少数贵族知晓的宋国六卿的事,他们已经与楚王达成密约:楚人一旦兵临城下,他们就发动政变挑动国内不满。 只要秦人出兵、郑韩交战,那么围宋争取霸权缓冲地的大略就能完成,而他这个楚王也可以稍微有些威望权势。 大略定下来,可真正麻烦的事还在后面。 人选、后勤、粮草、动用哪县的兵卒、贵族的私卒出动多少……这些才是重头戏。 这些事情解决不了,大略就只是脑袋中的大略,变不成现实。 而现实的东西,才真正是矛盾之所在。 如今墨者还在宋国,在场众贵族没有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指挥能攻破墨者的防守,谁也不敢。 那既然攻不破,就只能围。 围到宋国六卿政变成功、围到宋人主动认输、围到墨者失去贵族支持根本无法守住商丘。 可要围城,又需要巨量的后勤。 当年楚庄王称霸,的确有邲之战一战之威,更有随后的围宋九月所彰显出楚人的国势、后勤等等强悍势力。 没有强大的国势、没有完善的后勤,莫说九个月,三个月都不可能撑住。 虽然最后楚人也没粮了,可九个月已经足以震惊天下。商丘大城,那不是少量士兵就能围住的,九个月的时间意味着楚人可以随时动员数万士兵和后勤组织一次为期一年的远征……小国谁敢不服? 这也是诸国震慑的原因。 这次即便有宋国贵族准备政变为内应,但也要考虑万一失败怎么办? 况且就算成功,也需要在整合完宋国的势力后迅速北上,建筑榆关、大梁等边境关塞大城,用来防备三晋的南下,这也需要大量的后勤支持。 可以说这一次就算有宋国贵族为内应,所要准备的后勤也要至少能支撑一年之上。 这也正是熊当对于墨者那些谷物传闻如此重视、甚至以纯钧剑故事做比较的原因。 而后勤、发兵这些实际的事,又要引发新一轮的争吵。 听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声音,熊当饮酒暗叹,知道就算攻破了商丘、抵挡了三晋,真正的王事才刚开始。 ………… 魏都。 与楚都一并,这二都是此时天下的两极。 破齐、压秦、迫郑、灭中山……魏人正强盛。 魏斯等了几十年、魏氏等了百余年的梦想,终于实现。 祭九鼎、乐嘉禾,魏始为侯。 从此之后,至少祭祀的时候,可以写上谥侯这样的名号。 封侯在周天子是大事,从周天子那回来之后一样是大事。 群臣庆贺,连同那些镇守四方的贤才名将也都纷纷返回,齐声称贺。 曾杀妻拜将的吴起、强制人民修建水渠的西门豹、吃自己儿子的肉以显忠心的乐羊子、自己儿子被乐羊儿子所杀依旧推荐乐羊的翟璜、年轻时靠当马匹贩子市井无赖出身的段干木…… 这些旧时代礼制之下不可能被重用的人、周礼道德下的小人们、周礼道德下的残次品们,在魏地的舞台上施展着自己的才华与抱负。 魏都这样的人很多,但在魏都的这样的人,却未必都效忠魏侯。 廪丘一战成名的胜绰,连同那些和他一起的叛墨们,没有投身似乎求贤若渴的魏斯,而是投身于流亡在魏都的秦公子连。 曾在齐鲁之战中与之对战数次、各曾相识的吴起,听闻这个消息后,大笑数声。 他太清楚胜绰这种人想要的是什么,因为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比别人都要了解。 对于胜绰的选择,吴起只有佩服,不得不说这是一条最能博出富贵荣华的路。 但对于秦公子连的选择,吴起充满了警觉。 厚待与否那是礼、是否支持他回国继位那是利,这两点魏人分得清,吴起自然也分的清。 叛墨拒绝了魏人的求贤邀请,而是投身到了完全看不到什么希望的、早早流亡在外的秦国公子。 在吴起看来,不是因为这些墨者与秦人相近,只不过是如同做生意一样,将来所得的利最多就是。 魏人能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来聘用这些叛墨?现在能给,却并不能给出太多。 秦公子能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来聘用这些叛墨?现在不能给,未来却能给许多。 吴起对于胜绰等人投靠秦公子连得事,个人情感上是赞赏的,可作为魏西河守,这种赞赏也就变为一种提前准备的敌对。 派遣至沛邑的间谍已经返回,也带来了先行抵达那里的焦禾带来的消息,将种种情况汇报清楚。 听了这一切的吴起惊讶、赞叹、摇头、不解。 那回报的生间问道:“如今胜绰已经追随秦人,当日定下的以车载金玉远赴沛邑伪称聘用叛墨胜绰之事,难道还需要做吗?” 吴起奇道:“缘何不做?” 生间道:“焦禾说,在那里的墨者知晓天下之势,恐怕已经知道胜绰投靠了秦公子的事。毕竟安邑就有一些墨者活动,他们的店铺、那些往来的商人、工匠都和他们有联系。这里的发生的大事,即便他们远在沛地,也是能够知晓的。” 吴起笑道:“难道派车载金玉去,是去让那些知晓天下大势的墨者反驳的吗?只是为了让那些不知道我们能如何重用叛墨的人知道罢了。” 生间又道:“焦禾说,只怕那些墨者大能才智之辈,难以说动,金玉也难收其心。” 吴起想着之前听到的那些墨者的言论、制度等等,大笑道:“墨者大能才智之辈,制政者。墨者小能小才之辈,行上制之政者。我不过一西河守,就算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前来,又哪里够他们施展呢?” “于天下,制政者大才。” “于西河、于魏、行令者急需之才。” “大才,就一定比小才好吗?” 第一三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五) 有些话,可以对间谍说,有些话则不能说,有些则是说了也无用。 西河的事、墨者的事、秦公子的事,吴起心中自有打算。 他说小才未必不如大才,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有自己的考虑。 他在西河算是制政者,所以他不需要墨翟、禽滑厘之类的“制政”者来西河。 这些人的确有大才,但是他们的才能大到可以制定政策而不只是执行政策,这就意味着除非与吴起对天下利益的看法一致,否则不可能说到一起去,更谈不上用他们。 吴起需要的是一批又一批基层官吏,不需要他们懂得天下、利益、本源等等这一切,只需要他们能够执行好定好的政策就行。 依样画葫芦……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真正需要这样的人手的时候,吴起深感这种人太少,这件事太难,绝非听起来这么简单。 吴起知道墨翟等人的才能,包括刚刚声名鹊起、雄文草帛新谷等事物传到魏地的适的才能,吴起都认可,而且相当认可。 但正是因为这些人太有才能了,有才能到对天下和利益有了自己的理解、并且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解释天下的理念,所以不能用、也用不了。 反倒是那些才能不算太多,但是可以遵守墨者纪律、能够执行好墨者规矩、学过一些文字的人,才是他最想要的。 魏国暂时不需要相与帅,需要的是吏与士。 对于在沛地的间谍焦禾传来的种种消息,吴起并不怀疑这些消息的真实性。 惊讶之后,他没有对墨者产生太大的警惕,却对逃亡在魏都生活的秦公子连有了警惕。 老聃曾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无论如何评价,单从能力来看,吴起无疑称得上是上士,因而他看得比常人更远一些。 他相信墨者在沛地做的那些事都是真的,相信稼穑之事可以做到那种地步,相信草帛书义的重要性,相信那些隐藏在数字内部的寻常人难以触摸到的治政之术的内涵……甚至相信关于所谓乐土的推论都是合理的。 但是,有什么用呢? 吴起认为,墨者对于天下的理解有错、对于人性的理解有错、对于权力根源的理解有错。 就像一匹快马,是伯乐看中的千里马,可明明应该往北,却偏偏向南疾驰。 即便比别的马都快,终究还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 就像是墨者所谓的尚贤一样,这是极好的,但什么算是贤才呢? 就像是墨者所谓的上下同义一样,这是极好的,但同的这个义是什么呢? 在尚贤选拔官吏这件事上,吴起很认可焦禾传来的那些“关于草帛出现后尚贤之试行办法”的说法。 里面夹杂了不少墨者的言论,但只要去除掉那些言论,不但可以听甚至可以用。 草帛他已经在安邑见过。 那些简化之后标准的、任何一字都可拆分为八笔的字也已见过。 因为那些墨者已经依靠那些商铺、商人或是本地的墨者,将那些东西传播了过来。 一夜之间,安邑之士,各个念诵“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那几张传到这里的草帛,也印证了那些墨者宣讲的未来。 那些规规矩矩可以拆分成八种笔画的文字,也比原本的文字更为方便。 配合上墨者所说的将来如何尚贤、如何选拔人才的办法,完全可以想象出一个色彩缤纷而又有根基有细节的未来。 可吴起却觉得墨者太傻,傻到真的想要利天下。 可却忘了有个夫子叫仲尼,仲尼有个弟子叫子夏,子夏来到了西河,西河兴起了学派,学派经世致用也对天下有自己的理解,而且这个学派扎根已久,人才济济。 草帛墨者可以用、八笔字墨者可以用,但别人一样可以用。 一把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关键在于谁握在手里。 子夏学派本就在西河扎根,如果能够求来墨者的草帛制作办法,采用墨者那种传授弟子徒众的方式,并无滞涩。 同义,当然要同义,可这义是什么? 尚贤,当然要尚贤,可怎么才算是贤? 不相信墨者之义的,一样可以用草帛、八笔字、选贤试、稼穑法…… 魏是如今天下唯一一个可能用墨者这种似乎是“幻想”出来的选拔培养官吏方式的邦国。 因为魏国是唯一一个有和官方密切的学派的国家,至少此时是,而且学派的思想基本很统一,只有少数分歧。 这正是墨者所谓的“同义”。只是同的是“子夏之儒”的义,而非“墨者”的义。 只要保证这种“义”是垄断的,那么选拔出来的贤人也一定认同魏人的政策,同时又能成为很好的官吏。 而墨者想要的利天下,太难了,在吴起看来也不可能实现。 因而,吴起并不担心那些远在沛地、做出来能让他、让西门豹、让段干木、让李悝、甚至让魏侯惊诧不已赞赏不休的事的墨者,能威胁到他的野望、威胁到魏的霸权。 相反,那些源源不断为了“利天下之人”的事物传播,只会让魏变得更加强大。 至于是否非攻……在于君王的想法,可有雄心的君王会做非攻这样的事吗?而没有雄心的君王又何必尚贤? 所以吴起对墨者不警惕,不担心,因为墨者对天下、对人平等的这些理解,根本就是世义之下流,不可能风靡天下,更不可能让君王相信。 没有君王的支持,是可以做成事的吗? 吴起认为这是做不成的,自己如果没有魏斯的支持,什么都做不成。 做不成事,又担忧什么呢? 相反,对于秦公子连拉拢胜绰那些叛墨的事,吴起却充满了警惕。 他有自己的看法,也确信必须要尽快将这件事禀告魏侯。 因为他是西河守,他面对的敌人就是秦国,所以警惕的也就比别人更深。 秦公子连收拢了胜绰等叛墨,这并不是秘密,尤其是魏人亲自聘用胜绰却被拒绝之后,更是如此。 叛墨不会讲什么义与不义。 可魏斯用人也多重才能而轻德行,吃儿子的、杀妻子的、无视儿子之死仇怨的、当过市井无赖的……都可以在魏名震天下。 况且又有吴起李悝进言,魏斯确实想要招揽胜绰等人,就像当年招揽段干木一样。 可那些叛墨一口回绝,反而投靠了如今看起来毫无希望的秦公子连。 吴起知道,虽秦人屡屡战败,失掉西河,但秦人终究是千里之国,也曾成霸业,而且周边局势也不像是宋郑那般险恶——非是处在四战之地,只要抓住时机就总有崛起的机会。 可以说魏斯对于秦国充满了警觉,不然也不会将吴起这样的大才放到西河。 当初厚待出逃的秦公子连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晋六卿之乱,智氏的许多失败者逃亡秦国,魏斯和秦人有没有秦晋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没有太多理由收留公子连。 只要将来有机会,便可以送公子连入秦,扶植一个亲魏的附庸政权。 秦人不傻,每一任秦国国君都希望改变那种贵族乱政、甚至可以废立君王、逼君王自杀的局面。 君权和贵族权力本就是最大的矛盾,即便如今的秦君赢悼子算是政变上台。 他在台下的时候自然希望贵族权力大而君王权力小;到了台上则必然会希望君王权力大而贵族权力小。 如今秦人连连败绩,不复穆公之时,由是秦国国君赢悼子也做出了一些改革。 为了对抗西河的私有土地制度导致的西河秦人归心、大量的秦人逃亡魏国的局面,秦国内部也已经开始征收私亩税:从法律上承认了那些私田的合法性,这件事悬而未决,国君随时都可以用破坏井田礼制的缘故收拾那些有大量私田的大贵族——敢不敢做是一回事,有没有做的借口又是另一回事。 不只是私亩税的改革,秦人的等级制度也稍微出现了一丝松动。原本带剑只是贵族的特权,但是赢悼子还是以秦人好私斗固需吏佩剑防身为理由,在等级制度上打开了一个口子。 秦国的贱民阶层终于可以佩剑了,能不能买得起是一回事,生下来就没有资格配剑又是另一回事。 这种改革,引起了魏人的一些担忧。 可在吴起看来,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 秦人就算改革,也要先来一场对抗旧贵族的屠杀和血雨腥风,而且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成功。 就算改革了,那么哪里有那么多贤明的基层官吏呢? 秦人地处西陲,东进压晋、南下巴蜀的战略,在百年内全部失败,彻底堵住了和中原的联系。 而魏地处中原,各国的游士都可以很方便地来到魏地,这才是魏国可以变革的基础,一个独立于旧贵族、没有庞大家族力量的新阶层。 吴起、乐羊、段干木等等这些人,俱是如此,他们天然地会和君王站在一边,对抗那些掣肘的贵族——因为他们除了君王的信任之外一无所有,他们能也只能站在加强君权这一边。 这些人作为吴起所说的“制政者”,对抗那些“守旧政”的贵族。 当然也需要一些“行令者”,来作为基层官吏,这样才能完善魏国变法后的权力分配。 而子夏当年在西河,为魏国留下了庞大的遗产:西河学派让魏国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不断地依靠讲学制造源源不绝的基层官吏。 如今就算赢悼子想要变革,而且看起来已经做了两件看似雄心壮志以为后来的事,但在魏国高层看来,这还早得很。 与旧贵族争权、培养大批新的基层官吏。 这两者相辅相成:没有足够的士、落魄贵族等基层官吏,就没办法对抗旧贵族。与旧贵族争权不成功,君王就无法提拔大量的新贵。 秦立国不早,却至少比今年刚刚封侯的魏早。 晋六卿之乱,杀了这么久,魏的贵族们才刚刚站稳脚跟,还未形成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的集团,没有旧贵族掣肘,所以三晋变法都容易一些。 可秦国的贵族力量太大,和三晋根本没法比。 魏国变法,看似简单而不血腥,因为魏国的贵族阶层还不成型,所以可以绕开你死我活的这一阶段。然而魏可以绕开,秦却绕不开。 你死我活之后,还要有充足的游士、庞大的对抗大夫卿家族的士和落魄贵族。 以及,源源不断地基层官吏。 这些秦国都没有。 可是,吴起知道胜绰等叛墨投靠了公子连。 胜绰的才能,吴起还是认可的。当年齐鲁交战,两人四战,吴起胜二平二,虽说一个弱鲁一是强齐,可吴起认为能和自己打平的人,已经相当难得。 况且……墨者的才能,可不只是野战对阵,甚至这只是守城中“上守出城决战”的一部分。 墨者的义,吴起觉得不可能成功,所以他可以不警惕那些没有叛义的墨者。 但是,胜绰这些人已经叛了墨者的义、叛了吴起看来无需警惕墨者原因的义…… 秦国缺乏一群依附君王的游士去对抗旧贵。 秦国缺乏一个属于秦国的“西河学派”来培养基层官吏。 吴起知道,秦国现在什么都没有。 可万一有一天公子连入秦呢? 这部分叛墨入秦,就只能依附君王去对抗旧贵族,来获取权力。 这部分叛墨入秦,完全可以建起属于秦人自己的“西河学派”,去掉墨者的义,而又什伍、明令、尊法、同上的一个新的学派。 吴起担忧,秦人将来什么都会有。 他必须向魏侯进言两件事。 其一,继续派人去沛邑,求请学习墨者的那些利天下之物,甚至可以百金千金去聘用一些人。 其二,想办法解决秦人崛起的可能性。要么继续压制秦人,彻底让秦崩溃后再南下、东进;要么……放弃对公子连的幻想。 第一三八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六) 在吴起希望招揽一些叛墨前往魏国、在楚王熊当希望从墨者手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事物时,远在沛地的墨者内部又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 年纪轻轻却从进入墨家开始不断崭露头角的适,按某种说法来看,是“升官”了。 新成立的部门叫“宣义部”,由巨子提名墨者们大多数同意后,适成为了墨者第一任的“宣义部”部首。 同时他还兼任着书秘吏的书秘、沛郭乡校的校介。 如果仅以部首的数量来看,适也算是跻身到了墨者真正的高层,而且是真正的高层。 虽然他从进入墨家之后就以书秘的身份,一直跟随巨子左右,也能参与墨者的内部高层会议。 但是书秘的身份毕竟尴尬,地位也有些不尴不尬。 按照适的理解,这就是个巨子的秘书,负责整理文书之类的工作,有那么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宣义二字,于此时并不好理解,因为这个宣字,在此时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尚书、皋谟》中,有“日宣三德”之语,这里的宣是宣布、宣读的意思。 如果以《尚书、皋谟》中的宣字来看宣义部这个部门,似乎与书秘吏的职责重合了。 原本书秘的职责之一就是整理巨子的言论,并且发布出来。 而宣在此时的另一种含义,则还有广泛传播的意思。 比如“叔向贺贫”一事之中的“宣其德行”的宣字,就是广泛传播的意思。 这个故事发生在晋国六卿之乱之前,韩宣子刚刚成为上卿,可是家中田产不足、封地不多、甚至和其余卿交往请客的钱都没有。 羊舌肸听闻后,就去见了韩宣子,讲了一堆道理,总之就是希望韩宣子“宣德行”之类的事。 墨者新成立的这个宣义部,用的正是宣的这个含义。义则无需解释,宣义部的职责就是广泛传播墨者之义。 这是个新成立的部门,适作为首任宣义部部首的人事安排,算是巨子和七悟害都同意的,在墨者大聚的时候只要没有半数反对就算通过。 过程进行的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状况,墨者内部有一人不但反对,而且还亲自面见墨子,认为适做宣义部部首并不合适。 反对的这个人名叫告,也是墨子的亲传弟子,而且年龄很小,只比适大七岁。 作为墨者,告的年纪并不算小。 但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告的年龄已经算是仅比适大的了。 他在投身墨家之前,就已经在卫国闯出的名头,以言辞善辩为人称道,那时候便有人称之为告子。 到了墨家之后,便将自己的名字自称告子。 原本子是敬称,在卫国的时候人们称之为告子那是尊重。 但到了墨家之后,子这个称呼他在内部有些担当不起,论才华能力出身比他高贵的人太多,他自己改了名字,这个子就只是个名字。 这个人很有名。 有名到适都知道这个人。 只要提及一个使用度极高的词汇,就能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常人。 “食色性也!” 这句往往被传为孔夫子所言的话,就是告子所说的。 这是原本历史线上,墨翟去世之后,告子跑去和孟子辩论时,用来反驳孟子的仁义观和“人性本善”论提出的一个说法。 孟子感慨良多,两个人打了许久嘴炮,最后成就了那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雄文。 孟轲算是墨翟去世后首屈一指的嘴炮,而能和孟轲打嘴炮、并且逼得孟轲写书反驳的人,可见他的辩论功底很高。 但这位能和孟轲打嘴炮的人物,在墨家内部则是一个经常被嘲笑的对象。 在胜绰叛逃后,很多墨者闲极无聊开玩笑,都认为下一个叛逃的就会是告子。 然而这个赌约竟然维系了一年多,直至现在告子竟然还未叛逃,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告子这人很聪明,可以说比半数以上的墨者都聪明,很能领会墨子的意思。 但早在适没有来到墨家之前,就有人跑去像墨子告状。 说是:子墨子,告子这人嘴里整天说义,但是却不干义的事,把他开除算了。 墨子却说:“哎呀,他能听我的义,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没有直接反对我的义,甚至说你墨翟的义不对。他只是没做而已,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啊,还是可以继续教育的。 可能是告子听到了墨翟的评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变得开始行义举了。 其实谁都知道告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因为墨子可以举荐人当官……而且举荐去当官的人,一定要有能力、要能讲清楚义、还要能做到义。 虽说不敢说直接让弟子做到大夫上卿之类的职位,但是鲁阳公、阳城君、鲁侯、郑伯、宋公、越王这些人,还要是给墨翟几分面子的。 而且稍微活动活动,让弟子做到大夫那也不是难事。当年就有在郑国当大夫当了几天,认为郑伯根本不行墨者之义,扭身就走的弟子。 所以告子照着墨子喜欢的模样改变之后,直接去找墨翟,直言不讳地说道:“子墨子,我可治国为政,请让我出仕。” 墨子却说:“政务,口能称道,自身一定要实行它。现在你口能称道而自身却不能实行,这是你自身的矛盾。你不能治理你的自身,哪里能治国家的政务?你姑且先解决了你自身的矛盾吧。” 告子可能还是不甘心,又找了几个平日不嘲笑他的同学墨者,跑到墨子身边说:“告子这人,已经开始做义事了,这是个能行义举的人。” 墨子则说:“不一定啊。告子这人行义,就像是踮起脚尖让自己变高、躺下之后让面积增大。不可能持久啊。所以我不准备让他出仕。” 这一句话,就算是断送了告子的出仕为官梦想。 进入墨家的、跟随墨子学习的,很多人初始之时就是为了混个小官小吏,但是墨子用教育的方式让他们懂得了行义。 而平民出身的人物,从墨家起步,竟有墨翟举荐的方式做官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毕竟除了墨翟的面子外,还有不少墨家的人物在外做官、或者本身就是贵族,道路很多。 当时胜绰叛逃的时候,很多墨者就凭告子之前做的这几件事,认定告子的叛逃是迟早的。 告子也不以为意,讨厌他的墨者很多,可他终究还是觉得墨翟的学问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等到开除胜绰之后的墨者十五天大会之后,墨者内部初步改组有了各项部门之后,告子的希望又重新燃起。 他希望有权力,而不是为了做官的俸禄,只是为了那种拥有权力的感觉。 墨者内部的这些职位,虽说得不到太多俸禄,可是终究是有权力的。 在一个,告子的人性观是“人的本性没有善恶”,和适的想法有些类似的地方,也和适一直悄然改变的墨者所秉持的人性观极为相近,因而他还是喜欢在墨者内部。 选七悟害的时候,告子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这些人,论能力、学问、行义、威望,都要强于自己,所以他算是心服口服。 墨者人数不多,各部部首倒是齐全,一共三五百人,一堆部门,告子觉得混个部首也稍微有些难,但也混了一个吏长的职位。 他是以言辞著称的,除了巨子之外,适没来之前辩五十四为首。 造篾启岁也算是善辩,但是话语繁复有时候不得要领,比起告子要差一些。而造篾启岁前往巴蜀的时候,告子本身也不愿意做这件苦差事,对于选了书秘吏的人前往巴蜀一事他也没有反对。 可是如今新成立了一个宣义部,辩五十四又做墨辩一职,告子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完全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谁曾想名单一出,竟然是才来到了墨家不久的适,这让告子极为不满。 此时墨者内部的纪律还不是太严苛,活泼而又不失严肃,人数也不太多,内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在墨者大聚之中表现出来,或是通过书秘吏传达上去。 只是告子对适担任宣义部部首一事极为不满,完全不可能通过书秘吏将自己的不满转达给墨翟,于是便直接去找了巨子,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屋外的树下,聚集了不少人,适并不在,他带着宣义部的几个人前往啮桑乡处理一些事还未归来。 树下,墨翟、禽滑厘等人俱在。 告子跪坐于地,一如从前那边直言不讳地说道:“宣义部部首,需要口舌锐利,能够讲清楚墨者的义。先生认为我行义不能持久,但是却也认为我能说清楚先生的义。既然这样,难道宣义部的部首不该是我来做吗?” “难道先生认为,我的口舌不如适吗?他的言辞极为粗俗,甚至不懂雅语,反倒是和那些粪土稼穑的农夫之辈讲的清楚,恐怕并不能很好地传播墨者之义。所以先生难道不认为自己错了吗?难道我的口舌真的不如连雅语都不会的适吗?” 告子本来以为墨子会讲一番道理,至少也会安抚一下自己,哪怕自己做不到宣义部部首,但至少做个部介也有可能。 却不想,墨子直接回绝道:“是的,我就是认为你的口舌不如适,所以你不能胜任宣义部部首的职责。难道你不记得当年儒生程子来与我辩论时我的那番话吗?” 第一三九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七) 孟子还未成才、稷下学宫还未建立、五行五德之说尚未融合、墨翟还未逝。 于此时,儒墨相争,墨家占据了全面的优势,与儒生之间互相打的嘴炮基本都赢。 墨翟与程子、公孟子等儒生辩论的时候,告子还未加入墨家,但是那些故事肯定是早已听说过。 听墨子这样一说,告子心中却有些不解,问道:“先生这样说,弟子并不能理解。难道先生认为适这个人,是可以与儒生辩论并且获胜吗?先生如果这么想,那么我也能够与儒生相辩并且获胜。所以我并不是不如适。” 墨子微笑摇头道:“告,你能辩论赢儒生。但是你能辩论赢田埂边的农夫吗?” 告子脸色一变,觉得墨子是在侮辱自己,正色道:“先生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田埂旁的农夫愚钝,与他们相辩,正如飞到高空的天鹅与树上的蝉相比谁飞的更高一样。您这样说,并不能让天鹅骄傲,反而会让天鹅觉得是侮辱。难道天鹅不应该和鹰隼相比谁飞的更高吗?” 墨子仰天长笑,许久才止住笑声道:“天鹅不飞到和树木一样高,不是它不能飞,而是不愿意飞。蝉不能不飞到可以沐浴云霞,不是它不愿意飞,是它不能飞。” “告,你应该仔细想想当年程子与公孟子与我相辩的时候,我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么你也算不上是聪慧了。” 告子见墨子说的极为郑重,低头沉思,回忆着听说了无数次的那场辩论,也在回忆着那些与墨子相辩之人的性格,逐渐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公孟子这人喜欢用比喻故事来讲道理,而程子这个人不喜欢讲故事作比喻,反而喜欢用排山倒海般的排比气势来压倒对方。 公孟子这人层次比程子稍微低一些,稍微有那么些市井味道;程子这人师从子思,属于君子,极为重视名正言顺也极为自制。 当年公孟子来辩论之前,先感慨了一番墨子活的太苦,每天奔波。 墨子便说:现在的人们,喜欢追求美女;美女即便不出门,在家里,那些追求的人也都会挤破门。现在的人,不喜欢追求义和善,所以义和善不能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求取,而是需要自己走出去传播。义和善并不是美女,而是丑女。 想要解决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让世人改变美丑的看法,那么丑女就会变为美女,坐在家中等着别人来求就好;要么不改变世人对美丑的看法,丑女就要自己出门去追求别人。 与公孟子同来的程子听了这话后,觉得墨子言语粗俗,比喻市井。便嘲弄墨子的话太世俗,不能够效仿先王先圣们说的那些大义至理。 墨子当即勃然作色,也不粗俗了,直接开喷儒生的四种乱天下的道理,用了程子最喜欢的排比句式,喷的程子脸色惭愧,起身便走。 结果程子刚一起身,就被墨子骂了回来,又重新跪坐于地无奈道:您是在诽谤诋毁儒家,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 墨子却说:要是没有,我却说,这叫诽谤。如果是有,我说出来,那只是陈诉事实。 程子无言以对,又说墨子说话前后不统一,既粗俗又讲义、既市井又圣王,这是可笑的。 墨子却认为,能用常习的言词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见这个人的敏达。对方严词相辩,我也一定严词应敌,对方缓言相让,我也一定缓言以对。如果平时应酬的言词,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象举着车辕去敲击蛾子一样了。 换而言之,就是对不同层次的人,要用不同的语言来讲道理。 此时此刻,墨子见告子还在思考,见他脸上也已经露出了一些似乎明悟的神色,墨子心中还是高兴的。 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于告子这样的人,他已经不再如年轻气盛时候那边愤怒,想做的只是多寻找这个人的优点,想办法引导他走向行义之路。 墨者之中投机的、想要出仕的人,不在少数,至少最开始的目的是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可墨子认为人都是可以改变的,自己完全可以将这些人说动,让他们改变。 而适则属于认为这些人可以教育,但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既行义、又满足自己的欲望、同时又有足够的约束——他知道天下的理想主义者太少,需要大量的投机分子在其中,否则做不成事,也很容易变为一个诡异的苦修社团。 四周寂静,侍坐左右的弟子们多数已经明白了墨子的道理,也明白了墨子为什么会选择推荐适成为第一人宣义部部首。 然而墨子却没有立刻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等到告子终于点头的时候才说了话。 “告,你可以和儒生辩论并获胜,这是我相信的事。但是,你与田埂农夫、市井工匠交谈的时候,也是如同和儒生辩论一样讲道理。并不是你讲的道理不对,而是你讲的道理别人未必能够听懂。” “讲道理、宣讲义,难道不是为了让别人听懂吗?行义是为了利天下,吃苦也是为了利天下,可如果把吃苦作为目的,那就是不对了。” “你和田埂农夫讲道理,用和儒生辩论的言辞,难道不正是我说的‘荷辕而击蛾’啊。你这就是举着车辕杆去拍打飞蛾,未必及得上用芦苇帚拍打飞蛾的妇人啊。你到底是为了举辕杆?还是为了拍打飞蛾呢?难道你不如妇人吗?并不是,只是你不善假于物啊。” 墨子很自然地用上了《劝学篇》中的话,里面将不善假于物的情况划分出许多种,也曾说过墨子所说的“荷辕而击蛾”这样的事也属于不善假于物。 告子低头不语。 墨子觉得讲完道理,对告子这样的人需要适当让他明白自己的水准,以免过于骄傲目中无人,需要适当打击一下这人的信心。 正色道:“况且,和儒生、杨朱、列御寇等人辩论,有五十四去做。难道你认为在这件事上你比五十四要强吗?” 辩五十四算是巨子之下、那些善辩弟子死后墨家的第一嘴炮,告子向来佩服,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并无愤怒,只有服气和自知。 正如墨子所说,没有而说那是侮辱诽谤诋毁、有而说那只是陈诉事实罢了。 半晌,告子跪坐低头行礼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如此看来,适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宣义部部首。” 墨子欣慰点头,叫告子起身,又和旁边侍坐的弟子道:“我曾说,人无非老幼贵贱,皆天之臣。有能则举,无能则免。适虽年轻,但却能够胜任这样的职责,这没有什么可以疑惑的。” “给他职位、给他权力,并不是赏赐他,而是为了让他把事办成。这是我一直认为的为官之道,目的是为了利天下、办成事。如果你们将为官出仕作为赏赐,那么你们并不是真正的墨者。” 一众弟子纷纷行礼道:“先生的话,我们记下了。宣义部的事,我们也认为适可以胜任,他有的那些权力是应该的。” 本来已经信服的告子,听到权力二字的时候,心再一次生出了一丝火热和嫉妒。 因为这个宣义部的权力,似乎有些大。 随着草帛出现,那几篇宣扬墨者之义的雄文已经传到了各国的都城大邑,借助一年前就在那里布局的店铺、工匠会等,快速传播。 宣义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四个下属的吏处部门。 曰交通吏、曰稼农吏、曰工匠吏、曰校生吏。 交通二字,取的并不是适最熟悉的那个交通的含义,而是取自《易经、泰卦》: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 这一段卦辞可以衍生出两个词汇:交通和同志。 这里的交通,取得便是天地交、各国通、上下同、其志一的意思。 交通吏建立在各国的都城大邑,以工匠会、店铺、新奇事物的售卖部门为依托,在各国开展活动。 在各个都城大邑内,广泛地交通墨者之义,将在沛邑产生的许多理论传播出去。同时还需要发展一些秘密的墨者,不过这件事最终负责的是书秘吏,但适身兼两职,正好可以发挥。 稼农吏与工匠吏两个部门,则完全就是本来的意思。一个是面向农夫的,另一个是面向工匠的。 而校生吏,则完全就是主管沛郭乡校的意识形态工作,从小灌输一些理念,从而让那些乡校里学成长大的孩子相信人人平等之类的墨者之义。 如果实际算起来,辩五十四管辖的部门完全可以并入这个宣义部,成为一个专门的属吏,负责与贵族、各学派的交流。 但是墨者一开始走的是上层路线,即便适尝试着改变,可是上层路线的想法根深蒂固,因而辩五十四这种专门负责理论宣传辩论的人,是一个专门的部门。 工匠与稼农的宣传,在告子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他不擅长,也不觉得意义重大。 但是交通吏这个下属部门,却让告子眼热。 墨者的许多收入都是来自其余邦国的大城大邑,而那里的墨者组织基本上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两三个部门,而且很显然将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宣义部。 因而这是一个面向天下的大权,而稼农工匠只是沛县之内的。况且沛县内部的一些职位,也只是在一县之内,比起宣义部的下属部门交通吏遍传天下,还是差了许多。 而且每年所需要的金钱数量也不少,宣义部所能花费的黄金数额也极多,多到让市贾豚面如土色的地步。 告子自然有些嫉妒。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所嫉妒的,却并不是适所最在意、最自得、最窃喜的事。 在适看来,他得到了自己在墨子去世前最想得到的东西:意识形态解释权。 换成现在的话,就是天志、义、利天下、天下、法权、仁义、利义辩、认知论、等等问题的解释权。 对于上下同义的墨家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墨子活着,这个职务似乎毫无意义,似乎只是个传声筒。 然而一旦墨子去世,这意义就会瞬间提升数倍。 第一四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八) 告子被嫉妒迷惑了双眼,所看到的只是自己所能比较的,看不到自己所不能比较的。 侍坐墨子左右的其余墨者,则对于适的能力极为认可。 每每与自己相较,多想若是自己主持宣义部,恐怕很多事做的远不如适。 确实,如告子所言,适连雅语都说不好。 但是墨者之中能说雅语的极多。 可雅语只是语言,就和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字一样,能讲出道理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宣义部部首,否则只是一个合格的教人说雅语的采风。 从一年多前开始的布局,也让适负责这件事顺理成章。 各个大城大邑都有墨者进驻,在那里依托着店铺,开展活动,传播道义。 于那些士人,适可以用《大雅、蒸民》中的话,讲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中,有物有则的天志到底是什么。 也可以把用来歌颂仲山甫的那句“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巧妙地转化为歌颂墨者,从而吸引很多的市井游侠接触墨者的义。 这句话是赞颂仲山甫的,说的是古人说吃东西啊,柔软的就咽下去、坚硬的就吐出来。可是仲山甫这人恰恰相反,吃软不吃硬,不欺辱寡妇鳏夫,但却会抗击强暴。 这正合那些市井游侠的想法,一个个觉得墨者将自己歌颂成了仲山甫,顿觉墨者颇为亲近,便免不得要去听听墨者的义都讲些什么。 而每个月都会发布的写在草帛上送往各个大城巨邑的“雄文激辩”,也在各邦国的都城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兴奋和对抗。 新成立的交通吏这些人,靠着每个月出一次靠商人或是归家做事的墨者送来草帛,靠着店铺里稀奇古怪或是大利于人的事物,靠着工匠会等附属组织,很快站稳了脚跟。 从去年秋季大聚到现在,又是将近一年,不断有士人、游侠儿等,自己带着金钱,或是通过了墨者在大城大邑内的考核后给予资助,源源不断地来到了沛县。 人数不是很多,却都是精华,而且相较于墨者的全部数量已算是不少。 交通吏和宣义部下属的其余三个机构不同,他们面向的主要还是那些落魄贵族、士和游侠儿。 这些人原本就识字,要么就会击剑,家里也有一些余财,属于墨者在自身教育体系还未得到回报之前的急需人才。 虽然每年花的钱不少,但在大部分墨者看来这是值得的。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从陶邑、郑、洛阳、临淄等地来到这里的游侠儿、士已经将近六十人。 他们暂时还未全部投身到墨者之中,但已经开始接受墨者的一些思想,并且如同很久前墨子收徒时一样跟随左右开始学习。 当然,反作用也不是没有。 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垂垂老矣的子思等人,纷纷利用墨者在那些大城大邑里的交通吏开设在明面上的食铺、奇技铺等,向墨子转达了不满,邀请墨者与他们相辩。 相辩这种事,本是墨者作为一个学术团体最优先要做的事,可是这一次墨者却不怎么着急,反而一一回复他们需要再等几年:墨者如今忙着行义,暂无时间。 同时又赠与了这些人一些此时极为昂贵的“草帛”,作为礼物,还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些墨者内部一月一出的文章。 除此之外,还邀请这些人辩论,并表示愿意将他们反驳的文章抄录在每月一出的雄文篇之上。 以宋国为中心,诸夏的学术界逐渐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一心想要和墨翟辩论的人,也逐渐开始认识那些贱体字,也开始逐渐被墨者写文章的方式影响。 第一篇关于“古初有物乎”的辩论,就先爆发在六月份,这是关于世界观的辩论,是列御寇对墨者传出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反击。 列御寇口述、弟子整理、再转为墨者通用的贱体字,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大篇的文章,送交墨者,开始了第一场依托着纸、不需要见面就能表达心意的辩论。 这一份激辩文章比起原来的《汤问》篇要长得多,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讲出愚公移山故事的列子,用自己对世界和地理的理解反驳墨者的世界观。 墨者也恪守承诺,将列子的文章誊写于草帛之上,附上适所作的反驳文章,一同在下个月传到各个大城。 随后,杨朱、子思弟子、关尹之后、老耽之徒等等,都纷纷开始写文反驳。 纸张出现的正是思想开放、百家争鸣、追求世界本源的时候,也因此引动出更为激烈的思想交锋。 诸夏的学术界弥漫着一种青春洋溢、自傲自信的气氛,这些气氛跃然纸上,每个字读起来都让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大声诵读,以抒发心中的那股宇宙无穷天地之大的浩然气。 而每一次有人反驳,墨者的书秘吏和宣义部等,都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或是赞叹、或是反驳、或是怒斥、或是表示同意……不一而足。 这本就是墨者的风格,或者说是墨翟的风格,他对学问的看法从对仲尼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我非议儒家,但是儒家也并非一无是处。 所谓“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鸟干燥的时候飞得高、鱼热的时候潜的深,这是天志。即便大禹、商汤这样的才能,也是不能更改的。鸟和鱼够愚蠢的了,可只要符合天志,大禹商汤都改不了,难道我墨翟就不能称赞几句仲尼说的对的地方吗? 以墨者一家对抗其余诸子的学术世界观对抗,就此开始。 列子作《汤问》,反驳墨者的《山海经》世界观,讲诉了许多奇异而充满美感的故事。 譬如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辙沐食子、炎剐其亲、义渠火葬的故事。 而适则用一种此时还未出现过、但墨者已经习以为常的、剥开了外面面纱的、裸露而又血腥的道理,一一解释“辙沐族为什么杀第一个孩子、义渠人为什么选择火葬”等等习俗。 第一次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的世界观,借助这场辩论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 虽然在告子来询问墨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宣义部部首的时候,列子等人的反驳文章还没有送来,可是墨者内部都确信这第一场辩论墨家已经赢了。 因为他们觉得还是适的理解更为合理,也更容易让人明白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然而实际上仔细考虑,其实墨者内部的逻辑也有漏洞,但这个漏洞必须要先精通墨者的三观,然后才能反驳,否则就是不败的。 因为沛县万民约法时的道理,是历史唯心的,以静止不变的观点推出了“公共意志”和“社会契约”这一套东西。 而伪造的《山海经》里的世界观,则是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的那一套,借用天志乐土的名义,将此时出现的各个社会形态以生产力为衡量分析出那是最优解。 前者温情脉脉,人们喜欢;后者彰显真相,血腥压抑,人们不愿去接受。 毁掉天下的,永远不会是天下人愤怒的东西,而往往是天下人喜欢的东西。 但此时,这种愤怒和喜欢还不是最终决战之时,因而他们在这一刻目标出奇地一致、合拍。 对外的世界观一事上,墨者绝对全面领先,无论如何也输不了,最多会分裂。 因为已经站的太高,除了自己人打败自己人,别人是打不败的。 极致也不过就是墨者内部将来条件成熟了,分裂为沛县万民约法派和天志乐土推理专政派。 于此时的墨者团体而言、对于新成立的宣义部而言,列子的这一篇《汤问》无疑是宣义部交通吏打赢的第一场仗。 墨者内部满满兴奋,众人也对适提前布局的手段赞叹不已。 宣义部成立的时候,在各大都市已经有墨者的店铺和工匠会的存在,成立之后如同顺水行舟,顺畅无比。 工匠会早早成立,商丘陶邑两地,工匠会已经开始运转,组织起来的工匠们在学习新技术的同时,也在不断接受墨者那一套市民理论。宣义部下属的工匠吏运转轻松。 沛县以磨坊、油坊、良种新谷基地田、天鬼祭祀等活动为中心,也将原本分散的农夫经常地聚集到一起。稼农吏的运转也不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流窜到各个乡亭以磨坊为中心的地方宣讲道理——既然种植了冬麦,磨坊便自然成为了中心。 适作为沛郭乡校校介,这半年多已经很少亲自出面去做宣传讲义的事,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写出文章传授宣义部的其余人,或是编写一些戏剧深入到各个乡亭的磨坊祭祀地做宣传。 但这一次他却将在乡校教学的事暂时停下,亲自带人前往各个乡亭。 原因很简单,从楚国墨者那里传来消息,楚人已经做好了出兵准备,要趁着三晋刚刚封侯、郑人与韩大战、伐齐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北上质问宋公叛楚之罪。 这是难得的机会,伐宋肯定不会经过沛地,而是会征集阳夏之师、陈之师、焦之师等军团和楚王的王辖军队,过沙水直围商丘。 不趁着这时候彻底解决沛县的问题,就会丧失机会。 包括大族、修水渠、开河、集众人之力挖矿冶铁的事,都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解决。 这件事需要提前做好舆论准备,等待那个天赐良机一到,立即动手。因而,一直在乡校的适带人出去,亲自做宣传鼓动工作。 毕竟马上就要秋收,今年风调雨顺,众人对墨者的信任、墨者自身的威望已达最高。 不解决水渠和铁器的问题,只会逐年下降。 第一零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九) 啮桑乡是适带人最先去的一个乡。 这里既有适在商丘最先深入的那个村社,又因为之前多逃避军赋和税的逃亡隐户的缘故,民风彪悍的啮桑已经隐隐成为沛县墨者活动最深入、最支持墨者的一个乡。 乡政旁的公用水力磨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木头制成的连杆和水轮摩擦的声音叫适牙酸,但在那些忙着将麦子磨成粉的乡农耳中却动听无比。 再加上旁边的指定集市,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了啮桑村社的政治中心。 附近村社的乡农推着小墨车,上面装着粮食,来到乡内的店铺换取食盐或是其余的必需物资。 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张很小的纸,上面写着他们名字、家里的人数、村社名称、被编成的什伍编号,以此作为凭证来购买墨者出售的各种必需品,享受正常的价格。 他们用的货币也极为奇怪,不是铜钱,而是棉布或是纸做的一种沛县通用的货币。 这些货币可以买到盐、可以偿还耕牛的贷款、可以买到木器、可以买到大部分墨者掌控的物资,因而在沛县很容易流通。 墨者手中的钱不算少,也有一部分铜,自己私铸钱有适掌握的砂形法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墨者从那些大城巨邑弄来的钱多是黄金,铜又要留着做守城兵器用,因而整体上沛县的货币仍旧不足。 一年之内从收一季变为收两季,参与到市场交换中的粮食可不只是多了一倍。 第一季的收获和平时一年差不多,吃剩下的也差不多,第二季则完全就可以作为商品流通了。 沛县的商品激增,货币很有些捉襟见肘,墨者便发行了一些小额的纸币和布币。 布币并非是铜布币,真的就是棉布作为材料、写上数字的货币。 棉布除了沛县之外,别处都没有;棉布的手感和麻布完全不同,稍微触摸就能感觉出来。 沛县乡农手中的这些墨者发行的古怪货币,基本都是他们用粮食换取的。 墨者需要铜做兵器,也需要铜做一些必要的工具,此时也只能用这种无可奈何的办法。 今后再想那些防伪之类的办法,现在还不需要想这些,先让沛县众人熟悉这种没有足够使用价值的货币再说。 提议这件事的适,也不担心过多发行会导致货币问题。 反正农夫手中大部分的可以售卖的粮食都在墨者手中,而需要偿还耕牛、偶尔会买一点点油吃这些事,真正流通中的货币也不是很多。 来到乡亭办事的农夫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情绪,为即将到来的秋收诉说着希望。 不少人看到正带着几名墨者的适,便跑过来打声招呼,询问一下那些演戏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靠着简单的戏剧作为宣传手段,很容易在村社间吸引大批的人,因为即便再简单的戏剧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里依旧是一种奢侈。 适也和和气气地和他们打招呼做回答,只说可能要等很久,现在那些人正在近滕乡,短时间怕是回不来。 乡农多感慨,又拉着适和其余的墨者去他们家中吃饭。 或说正好还剩下些麦粉,如今豆荚正嫩,沽上一瓮酸酒,用盐水煮豆荚正好下酒,明日那盐水还能下饭。 麦、菽,本就是贱人之食,贵族们多不吃,如今两者做成饭却让贱民们也能品尝到远超贵族食用的上好粟米饭的味道。 每每吃到这味道,总会想到主持这一切的墨者,因而也想要让墨者去和他们一同品尝那些食物中的快乐。 适稍微推辞了一下,先将身边的墨者们叫到一起。 “一会就按照之前分配的村社,各自前往。那些话之前已经讲过许多次了,这一次事情很重要,一定要做好。” “但凡众人有什么想法、意见,都要记录下来。对不对是一回事、解决与否是一回事,而知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定下来的道理,可以讲清楚,还没有定下来的道理,不要随便讲。” 那些年轻的宣义部的墨者都笑,只道:“宣义部没定下来的事,我们哪里能轻易说。很多事我们还没弄清楚,自己都是错的……解答那些人疑惑的是宣义部的义,可不是我们自以为的义。”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古怪,适也只笑笑,想要说点别的指摘出这话中的谬误,想了想又觉得似无必要,便挥手让众人散去。 回去的时候,适和远处一个村社的老者一同回去,就说去他们吃饭。 老者知道墨家的规矩,连声说只当是感谢,不准适拿钱,适也没有在路上争执这个,笑笑不答。 老者家中六个孩子,都养大了,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一旦井田制、授田制一废除,这就会成为村社中过得相当不错的人家,足够的劳动力和大量的尚未开垦的荒地,决定了一旦变革谁家人口多劳动力多谁就能先成为富裕自耕农。 六个孩子中,有两个和墨者的关系密切。 一个九岁大的孩童正在沛郭乡校里学习,很聪明。学生不多适有印象。 另一个孩子年将二十,在墨者成立的三百人沛县义师中服役,做头排矛手,勇悍而又对墨者的道理深信不疑。 这样的家庭就算是墨者将来在沛县的重要支柱,墨者如今需要富裕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作为代表利益的阶层。 两人一路闲谈不少,回到村社中,适又在村社中转了一圈,和本村社自治选出的那几个代表人物闲聊一阵,午饭自在老者家中吃。 午饭原本是贱民阶层所没有的一顿饭,以前都是两餐,只是墨者的习惯也逐渐影响到村社,三餐的习惯也开始在沛县的原贱民阶层中出现。 午饭不算简单,已算是相当丰盛。 没有筛除麸皮的、黑乎乎的炊饼作为主食;用盐水煮过的豆荚作为菜;一罐掺杂了野菜和面糊糊的汤,上面漂浮着几滴熬熟的豆油,适的罐中明显比别人的都要多些。 在家中的长子、长女、幺女和三男一同吃饭,按照乡亭的习惯用竹子做了简易的桌子,上面也没有勺子之类的餐具了,只剩下了筷子。 饭菜虽然一般,但是管够。 适注意到最小的幺女吃的并不多,甚至还吃了很少的麸皮炊饼就不断地拿手捏着盐水煮豆荚吃。 适便知道这家人这半年应该是没有挨饿,否则吃饭时可不会是这般模样。 吃饭间,幺女最先问道:“适哥哥,我二哥在义师中过得还好?” 适看着这个十二三岁将将长开的小女孩,笑道:“你二哥平日一定总给你摘葚子吃,所以你只问你二哥,去不问你弟弟在乡校里怎么样。你弟弟是不是总抢你的葚子吃?” 女孩脸一红,低头道:“不是。弟弟前些日子回来过,说起在乡校里挨过您打手掌,但是吃的还好。我怕二哥在那里也挨打。” 一家人都笑,适摇头道:“义师的事,不归我管,不过应该不会挨打吧?他是做头排矛手的,非是常人能做的。” 他这倒不是瞎说,义师的事确实和他无关。军权掌握在巨子手中,这是当初就定下的规矩,适作为乡校校介、书秘吏和宣义部部首,根本无法不可能也不应该插手军队的事。 不过他负责那些基层军官的教学和训导工作。 本来他以为凭借自己知道的那点军事知识提议训练这三百人的义师,但墨者之中会训练军队的人不少。 本身墨者就以讲纪律闻名天下,纪律这个作为此时步兵最重要的素质,墨者极为重视。 从那些守城的条例中,很快拟定了一套军法,根本无需适插手。 而至于队形队列这些东西,此时世上知兵的那几个人物更是早早重视。 《吴子》中就曾着重说过阵型、队列和纪律的重要性;当年为吴王训练士兵的孙子更是认为严格的纪律是一支强军的保证。 这些技术性的东西,完全不需要他插手,从义师建立之时起,他最多也就提提意见。 具有建设性的队形、纪律这两件事,不需要他提,也就只能在小方向上修修补补了。 他主要负责宣传为何而战之类的事。 做父亲的老者倒并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在那吃苦,他也做过徒卒,知道一些军中的事。 虽说墨者和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太一样,但军中还是要讲法度纪律的。他想,犯了错自然要挨打,没犯错或许就不会,这也不算什么。 仲夏麦收之后不久,成立义师的事就已经在各个村社乡亭之间广泛宣传,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墨者非攻的那一套学说。 墨者心怀天下,所以不可能用邦国这一套说辞来鼓动军队。 适也绝对不会允许,否则一旦开了这个头,诸夏很可能分成诸国征战不休,直到仇恨和民族出现。 此时还不是造反的时候,加上土地归国君所有的想法还很厚重一时间难以融化,所以一些说辞就要婉转一些。 义师的成立,名义上就是希望沛县人们能够守护沛县的万民约法,履行军事义务,来换取沛县的自治被国君承认。 沛县义师不会参加不义之战,军权掌握在墨者手中,而目的则是为了沛县万民。 如果有强国入侵弱宋,义师会去止战,并以一战之功,促成宋公与沛县万民达成约法:承认沛县关于税的说法、承认沛县的赋由沛县政之府掌握、承认沛县的义师不参加不义之战只参加守城战——这一点不需要宋公承认,宋国如今被楚、三晋、齐、越围住,没有一个能打过的,只能被动挨打。 即以义师的军事义务,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状态。 承不承认,在适看来意义不大。 承认这种事,不承认就打的让他承认。 只是现在打不过,只好先装孙子承认他们的承认是有效的。等不需要装孙子的时候直接拿出沛县万民法的那一套世界观,直接不承认就是。 承认半自治这事,算不上太过骇人,此时附庸国还有一堆,沛县向南过了彭城再往西的萧,原本就是宋的一个半独立附庸国,只有军事义务。 楚地的附庸国更是一大堆,还有那些本地人势力强大的军区县,这种事只要抓住机会做,就能成功。 逼着宋公约法三章,在楚人围宋、内部贵族混乱的时候,宋公不答应也得答应,甚至巴不得答应。 宋公不答应,司城、六卿等,有的是人愿意答应。靠沛县自治换一群看似人畜无害、脑袋有病、行义非攻、武力强劲的墨者的支持,似乎只赚不赔。似乎无非就当封墨翟做沛宰或沛大夫就是。 第一四二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 老者对于儿子参加沛县墨者义师的事,并不反对。 他原来也需要服军役,只是因为军赋、粟税、麻税的缘故,逃亡到了啮桑。 只要离开了城市、离开了贵族庄园封地,很多空白地带根本没人管。 就像当年孔子过泰山见到的那个家里都被老虎吃掉的老妪一样,那就是典型的逃亡农奴。 只是逃亡远离城市,需要面对缺盐、野兽、疾病、饥荒等等这些问题。 幸好苛政猛于虎,因而这些人宁可忍受这一切,也不愿重新回到他们原来的家园去耕种授田。 按照适在墨者内部开玩笑的话,那些贵族中行苛政的是什么人?明显是专业的汤武革命的先驱者,他们不行苛政,哪里有人愿意变革? 墨者来到啮桑后,先是用盐来吸引这些逃亡隐户,葵花金乌事、罚没巫祝财物这两件事一举获取了足够的信任。 随后的种冬麦、堆粪肥、借耕牛耕马、改进农具、建磨坊等这些小事,彻底让这些逃亡隐户信服。 墨者和宋公司城之间的约定是定额税,暂时也不需要收这些逃亡隐户的税。 这些逃亡隐户,又都是凶悍之辈,由此一来逃亡户最多的啮桑、沛泽两地,基本就成为了墨者义师的主力兵员。 兵贵精不贵多,墨者本身还有一支随时可以集结守城的三四百人的强悍军事力量,暂时还没有在沛县收税收赋,养一支三百人的脱产军队已是极限。 家中劳动力不足的不要、讲清楚之后半自愿参加的才要、身高不足的不要……种种条件之下,三百人的要求紧紧啮桑和沛泽两个乡就已超出需求。 筛选之后剩下了三百人,老者的儿子也在其中。 既然讲清楚了是为了什么,那么老者显然希望沛县的政策能够延续下去,所以很支持自己的儿子参加沛县义师。 有些事不需要适去宣传,人人眼睛明亮,不会视而不见,那些原本的政策已经落后、新的政策在良种和技术进步的推手下显得更让人神往。 义师是脱产士兵,每个月还有一些墨者发的钱。 数量倒是不多,拿到沛县之外别人也不认这些写着数字的布,但是在沛县内却可以买许多古怪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偿还耕牛贷款和购买新种子。 这件事又属于公意,因此这三百人的军赋就是墨者在沛县征收的第一笔归墨者支配的税赋。 一人参加义师,村社同伍的免五分之一的义师赋,同时村社同伍的也需要在需要人手的时候帮着收割或是种植。 平均算下来,每家摊的义师赋并不多,尤其是由一季改两季之后更是如此。 适又和老者谈了谈义师的事,逐渐将话题从义师转到了义师赋、再从义师赋转到了今年的收成上。 一说到这个,老者顿时眼中放光,连声道:“今年风调雨顺,定是个好收成。若年年如此,可真要过上乐土中的日子了。我今日去乡里,不是已经看到一间用草帛糊窗子的屋子了?如今尚贵,还要还耕牛钱,可要再有几年就好了……我还想着也把自家的窗子弄大一些,亮一些……” 老者正描绘着自己幻想的美好生活,适一句冷水浇下去道:“可不能只指望天风调雨顺啊。万一干旱呢?墨者说,凡事有天志可循,一些事还未找到并非不存在。” “我是盼着真有人能通鬼神,这样就能祈求风调雨顺、年年都是好年景了。” “可我们书秘吏从专管验证巫祝通神真假事以来……原本那么多号称能通鬼神的人一下子全消失了。三个月前,沛郭乡有人满怀希望地送了一个去,还没等我亲自验证的,那自称能通鬼神的就跪下求饶说自己是假的……那你说当初说好的给钱,这是给还是不给?” 老者也笑,墨者从未说过没有鬼神,可是现在整个沛县却连一个能通鬼神的人都找不出来,时间一久倒是都信了墨者的那套说辞。 听适这样一说,老者不禁想到了几年前的大旱,忧虑道:“按你说,那不是就只能等有能沟通鬼神的人出现了?” 适摇头道:“当年有巢氏也觉得,只要能通鬼神让阴雨不在族人头顶出现就好。可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只好以天志之法建造房屋。” “大禹当年也希望,沟通鬼神让江河之水不再泛滥。可是也是不行,那就只好疏通山川治理洪水。” “如今我们也是一样,不能只等啊,得自己做。” “泗水常年流淌、沛泽土地湿润,只要能挖通一条沟渠,那么就能灌溉沿途三个乡的土地。这就是当年大禹采用的办法啊。” 老者连连点头,上一回在沛郭乡做的四块卖地对比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沛县。 乡亭村社之间人人都知道一件事,想要丰收,水肥种子三件事一定要解决。 太阳挂在天上,还没有人能以天志解决春夏秋冬的问题,但似乎听说墨者已经知道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了。 他们均想,既然知道,那就距离解决不远了…… 至少他们是这么幻想的。 见适说起挖水渠的事,老者道:“这事做得。只要你们墨者定下来,众人收完菽豆、种上冬麦,定会去做。这道理连我这样的老叟都能知晓,那些人也能知晓吧。” 适哈哈笑道:“这是利众人的事,我们墨者正要做。今岁收了秋粮,这件事真要开始做了。只要能修成,那可真是水旱无忧了,就算再旱,也不至于如前几年那场大旱一样,颗粒无收。到时候只要有力气,便有水。” “庄稼啊,要的是水,不是雨。雨是水、河是水、水渠里的也是水。所谓未必非要求鬼神之风雨,求自己的双手也行啊。” 老者连声道:“知道知道,这个我们都知道。只是这一年风调雨顺,大家便不想这事。你要不说,想的人就少。可是要说一起做事,那可没有问题。” “你们常说的那种铁器,村社的人常常念叨呢。那日大家一起去磨坊,还说起这事,只说要是你们真的要做铁器,便是全村社夏粮不种也非要忙出来不可。听你们说那可是好东西啊,我还见过你们从韩地弄来的几件,确实可比现在的农具要好……只是价贵。” 适道:“墨者要弄,就不会那么贵了。” 对于墨者的话,老者如今深信不疑,听适这样一说,顿道:“那可太好了,只要能做出来,村社的人真的可以舍弃了半年粮食也要齐心帮着弄起来。” 适见时机已经成熟,便道:“这事倒也用不得许多人。况且不种夏粮可不行。巨子想了一个办法,让我说给各个乡亭的人听听。先说给你们,你们听听若是可以,回去后便要在乡亭通告了。” 老者一听,放下了碗筷,很是郑重地听着适讲诉。 适讲的比较简单,老者很容易听懂。 炼铁的事,墨者和工匠会来解决。 但是挖掘地下的矿,需要各个村社出人。 按照每一伍出一个人,每个人服三个月劳役,夏收秋种的时候不服劳役,三月轮换。 每天在那挖矿,墨者也会给钱。 而凡事服劳役挖矿的伍,都有优先购买铁器的权力,墨者保证在满足这些人之前不将铁器售卖到其余地方。 同时,甚至这些参与挖矿的伍,可以用分期付的方式从墨者这里先领取铁器,之后偿还也可以。 至于建冶炼炉、做模子这样的事,都是技术工种,不可能用服劳役的方式来征集。 只能依靠墨者内部的手工业者、工匠会内部的人来做,培养出一个新兴的冶铁行业。 铸铁、退火铸铁,此时完全可以弄出来。 有了铸铁就可以快速提高沛县的生产力水平,一些不能开发的土地都可以迅速成为大片的良田,这是革命性的农业变革,更是瓦解井田制贵族的利刃。 大量的铁器又能垄断市场,沿着泗水北上南下,进入繁华的中原地区,为墨者换来源源不断地资金。 这种事,没有行义之心、没有利天下的目的,那就是西班牙在南美挖矿搞的那一套劳役义务,需要暴力支持还要应对层出不穷的起义和逃亡。 但于此时的沛县,可谓是行之有效而副作用又小。 大的开矿商人此时都是份额承包制,所谓“非豪商不可”,不是豪商没有资金,也没有办法弄到大量的逃亡人口和奴隶。这是墨者学不来的。 适也明确地表示,如果这个办法可以的话,要先修建冶铁作坊,然后再做兴修水利的事。 他用了一个砍柴的寓言故事做了解释,老者听得明白,心中激动,觉得这件事确实没什么不好——虽说自己的二儿子已经加入了义师,自己也老了,但是大儿子、三儿子都是可以服这个劳役的。 他们已经见过墨者高价从韩地弄来的铁器,真正见识过这种工具的效率,只要墨者能解决价格昂贵的问题,这当然是好事。 适既已说可以解决价格昂贵的问题,老者便信了十成,又想到可以优先购买借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说到底,这并不是墨者或是适给他们画的大饼在起作用,而是墨者在沛县的政治信誉在起作用。 换了王公贵族说这些,就算天花烂坠,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满心狐疑。 换成在此行义一年多、在此变革了许多事物、在此带来了真正利于每个人的技巧的墨者,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怀疑。 无非就是一些细节问题上需要解决,比如每个月给多少钱、死了怎么办,这些需要适在宣传之后汇总出来,回去后再仔细商议,与民众们讨价还价最终定出来确切的细则——这件事也用不到他干,墨者最擅长制定各种细则,无论是守城还是工坊军工都是如此。 以利聚人,方能持久,墨者对此极为清醒。 再怎么说,墨者也是此时唯一一家明确指出:守城时候征集的物资要写借据、守城后原价赔偿的一个“学术”组织。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后世两千年以降,能做到这条规矩的的军队,大多战无不胜。 既然连原价赔偿这种事都能想出来,讨价还价的事墨者也不会让乡民太吃亏。 老者兴致正浓,正准备说说自己有了铁器后要开多少地的时候,门外护卫适的两名剑士走进来,附在适的耳边小声道:“书秘,有一群楚人的马车经过,听闻似乎是来找我们的。” 适一怔,奇道:“楚人?” 剑士点头表示没有认错,适示意剑士先出去,和老者家人道了声叨扰,拿出钱悄悄放在一旁,只说有事便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第一四三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一) 出了门,适就见到了数辆马车。 他站在一旁,马车从身边经过。 车上的人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为他身边跟着两个剑士的缘故。 适听不懂楚语,雅语说的也是磕磕巴巴。 墨者的官方工作语言是宋鲁方言,他在墨者内部沟通没有大问题,可要离开了宋地就很难和人交流了。 身边的剑士见多识广,跟随墨子去过不少地方,能听懂楚人的话,也能听懂雅语,是以知道那是楚人。 另外楚人士阶层的帽子实在是太显眼了,一个个如同高傲的鹅,让人看得心痒痒的总想着把那高冠踩扁。 如今楚人势大,宋国也不是当初的宋国,经过宋国的国土完全不需要借路,更不太可能出现当年因为不借路就杀子舟的情况。 既来到沛地,很显然和墨者有关,若去任意他国都不太可能经过这里。 适与两名剑士乘了双辕马车去了乡亭,知会了一声留在本地的宣义部的墨者让他们继续制造舆论基础,自己先沿小路返回了沛郭。 刚到地方,公造冶就迎过来道:“正想叫人去啮桑找你。你怎么回来了?” 适将楚人车马出现在沛县的事大致说了一下,两个人边交流着边进了屋子。 屋内,二十多名墨者高层正坐在那讨论着什么。 墨子见到适返回,听适说了一下在啮桑见到楚人车马的事,只让适先坐下。 “这倒是有趣。魏人刚刚遣人来,沿途一直在打听胜绰,只说此人在廪丘守城战中叫人震惊,说是要以千金来聘……莫说魏人,就算我们在沛县,也知道胜绰投靠了秦公子,这些魏人要做什么?” 适琢磨了一下,笑道:“听闻这事,我倒是想起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 “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千金买骨的故事,一个个觉得这故事着实有趣,又含哲理。 墨子笑道:“你的那两位夫子,真大贤隐士。可惜不能一见。千金买骨……看来胜绰就是那千里马之骨?” 众人笑,公造冶道:“正是,胜绰虽还活着,但却投靠了秦公子。于魏人而言,已经是死马了,正是千金聘骨。” 适啧了一声,说道:“这办法倒是好。反正我们知道、魏人也知道,只是在魏地求贤,怕是沛县的墨者不能知晓,所以故意跑到这里来散播消息。魏人怕是也不愿意直接招惹先生,所以只求叛出的胜绰,实则是盼着更多人当胜绰呢。” 墨子点点头,心说愿意招惹自己的君王的确是少,他们多担心不义之攻的时候我去助敌守城。魏人那边又碍着段干木和禽滑厘的情谊,总不好明说来要从我的弟子中拉走一些人。 墨者知道胜绰投靠了公子连、魏人也知道,但是需要将千金摆在面前,才能让那些人动心。 公造冶明白过来魏人的意思,奇道:“魏人的用意尚可知晓。胜绰这人也是有本事的,虽不行义,可一身的本事也算是上士了。他在廪丘之前,与齐国便已成名,陈牛子仅次于田和田昊,他当年又和吴起交阵过……廪丘一战,魏斯求贤,这可以知晓。楚人呢?楚人来这里做什么?” 公造冶算是楚人,他和弟弟公造铸都是在楚地跟随墨子的,他们的祖父是楚人铸客,名声极高的铸造大师。因而他们对于楚国的政治多少有些了解,之前又听适从宏观层面上讲过楚国从氏族制进化到分封制后的种种,实在不明白楚人为什么会派人来。 墨者中楚人不少,公造兄弟、孟胜、屈将子等人,都算是楚地士阶层。楚国的士阶层力量不算太强,不能够和旧贵族对抗,楚王即便有心求贤,也不太可能如此大张旗鼓。 且如今楚人看起来势大,和三晋作为天下两极,都是好战之国。 那都是上了墨子黑名单的,除非答应非攻之类的事,否则墨者是不可能入楚的。 适给墨者讲过韩非子的毒舌,墨子作为诸子大贤也不可能是个谦虚的人,自信满满地笑道:“如此看来,真如适所言,我卖珠宝却把珠宝盒做的太漂亮。我以珠为宝,君王却把椟为宝;我以公室之女为上,君王却以陪嫁侍妾为上……难道是怪我们守城、稼穑、机械的学问太高,旁人都不会?哈哈哈哈!” 屋子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对于这番很是自傲的话,墨者一个个洋洋自得。 适笑了半晌,问道:“如此,巨子以为该怎么办?” 墨子挥手道:“不管。胜绰等人已走,如今剩下那些仍旧在义与俸禄之间徘徊不前的人,愿意走便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慕名而来的游士多,还是离开的墨者多。适,你们宣义部做的不错,只要你们这做的好,墨者便会越来越多。” 适点头接受了称赞,墨子正色道:“稼穑事,这是利天下之民的,这无需管。但火药配方事……你们中有知晓的,谁知晓书秘吏那边也有记录。别人离开,我都不管,但若你们这些知道的离开……自会有人诛杀。这是杀一人而利天下,你们应能权衡轻重。” 在场的那些知道火药配方的人正要说几句话的时候,适打趣道:“这就好了,原本只有我头上悬着十三柄剑,如今也把你们拉了下来,和我一同承受着头顶悬剑之慌。” 公造冶抚掌大笑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只是这火药本就是你的本事,你若想要俸禄,何必投身墨者?上次你说的那两种攻城之法,可谓是让世间有了第十三、十四两种攻城术,无人可防,只此一样,你若去魏,怕是要封大夫啊。” 适摇头道:“非是这样啊。我能够有这样的名声,是因为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一生行义、从不虚言,所以众人均想他的弟子也是如此。没有墨者,我又怎么会有名声呢?我离开了墨者,什么都不是。就算我做了大夫、做了郡县公,没有墨者的支持,我又凭借什么变革井田呢?”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墨子听以示尊重,也是说给在场的一些人听的。既是搞宣义鼓动的,习惯性地就会不经意地表达出一些警告。 几人细细思索这番话,也觉得颇有道理,离开了墨者的组织架构,自己的一身本身很难施展;而想要忘却义而仿造墨者的组织政权,没有大量的墨者支持又不可能斗得过那些贵族。 墨子很是欣慰适能把话讲的如此直白,也听出了适的弦外之音,心说选适做宣义部部首,确是极对,他是最善于用利害分析的。 他是真的不怕那些知道火药配方的墨者叛逃,墨子心中很清楚自己掌握着一支多么强大的力量,一支可以死不旋踵遵守纪律的剑士,只要是利天下,至少可以有二百人眉头都不眨一下。 越是在墨家内部时间长的人,越知道这支力量的可怕。胜绰算不上叛逃,那是被墨者开除的,一切说明白,两者再无瓜葛,况且之前也没有巨子令约束说不准离开。 如今却不一样,巨子已经下令,知道火药配方而离开的人,那就是叛逃——而知道的人都是多年的墨者,以最坏的估计,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后半生在惴惴不安、随时提防刺杀的情况下度过。 墨子细细考虑后,说道:“我看这样。楚人到底要做什么,需要问清楚。屈将不在,公造你出面和楚人谈。魏人的事,摹成子去吧。” “问清楚之后,再商量怎么对待。如何是利、如何是害,总要商量。七悟害俱在,各部部首也都在。适,一会你让笑生抄录,多想想利害。” 适领命,心中极喜。 这是他第一次以墨者高层的身份参加会议。 虽然从上次改组之后,墨者高层的会议他都参加过,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以前他是书秘,负责抄录事。虽然鉴于近水楼台的身份,也可以发言,但名不正言不顺,这此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 沛郭外,焦禾也知道魏人前来的事了,但是他却选择继续隐藏自己,并不去和那些人见面。 况且,墨者的书很有趣,正看得入迷。 他正在乡校内听人讲《山海经》,正好不要出面,也就乐的在那听那些看似遥远但却在身边和史籍中都能找到影子的故事。 领着魏人车马而来“求贤”的,是翟璜的门客,名叫任克。 门客和家臣不同,但某种程度又重合。 家臣是大宗贵族的下属,家臣效忠的也是家族,多是落魄贵族或是游士出身,一定担任着某种官职。 比如孔子、冉求、胜绰等人,曾经都当过家臣,这是分封建制之下大宗贵族同志的基础。 而门客未必都有官职,毕竟官职没有那么多,但门客大多都有一些才能,一旦展露了自己的才能,就会得到重用。 这是贵族封建制下,很多落魄贵族和城市游士出仕的路——于之前还有一条,就是跟着墨子混,由这个学派推荐出去做官。 翟璜作为魏相,手下的人才储备极为丰富,又有识人之明,因此推荐了吴起守西河、推荐了西门豹治邺、推荐了北门可守酸枣、推荐了乐羊子攻中山。 这一次前往沛县求贤,翟璜让自己的门客亲自前来,可谓极为重视。 作为门客以谋出身的任克,对此也极为重视。 无他,攻下中山国立下大功的乐羊子,原本也不过是翟璜家的门客,显示了才能后,便有机会名动天下镇灭一国。 第一四四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二) 作为翟璜门客的任克,其实很喜欢沛县风中的味道。 那是一种让门客心醉的、洋溢着傲气的味道。 隆隆的马车经过别处乡村的时候,人们或是躲避或是恐惧,往往都是低着头,因为驷马车距离那些农夫极远。 然而当任克抵达沛县的时候,路边忙碌的农夫当然也会好奇地看看这些马车,但身子却站的比别处要直一些。 他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听到有墨者在那宣讲什么人无老幼贵贱皆天之臣的时候,才明白那不是错觉,只是沛县的农夫认为驷马车上的也不过是人罢了。 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子孙在沛郭乡校里学到了东西,便可以取而代之。 这种心态从农夫的眼神、笑容、或是忙着地里的事只是偶尔抬头擦汗瞬间的一笑,展现的淋漓尽致。 门客,于士的身份高度重合,尤其是井田制逐渐被破坏的时代,这种身份的重合更为明显。 这是一群最有雄心的人,他们为了施展抱负,可以做到常人难以忍受的一切,而他们也是最相信人无高低贵贱的一群人——因为他们不贵,所以他们便不信。 一百多年后的沛县,有个十七岁的少年听闻着信陵君的故事,孤身一人从沛县走到了魏国,便去做了继承了信陵君衣钵之人的游侠儿门客,很久后高傲地看着始皇帝的马车心想,大丈夫当如是。 士贵耳,王者不贵! 这是每一个门客游侠儿还有那些此时落魄的士,隐藏在心中的骄傲,这种骄傲让他们也喜欢沛县这种连风中都带着骄傲的味道。 凭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是王公贵族、有的人出生就要落魄低贱? 敢于想凭什么,心中便有一股不平气。 有资格想凭什么,心中便想着做一番事业。 坐在马车上的任克喃喃道:“墨者是想人人为士?” 一旁的参乘奇道:“人人为士,岂非梦呓?人纵然如墨者所言没有高低贵贱皆天之臣,然有人愚笨有人聪慧、有人可力举千钧有人却五短身材……” 任克大笑道:“士在心气,而不在技。晏婴身矮却有才,即便无才,便是崔子作乱弑君之时前去痛哭不惧斧金飘然而去的心气,便足以。若诸夏天下人皆有士之心,这天下又该如何?” 参乘不答,许久问道:“无士之能,而有士之心……是什么样?” 马车上的任克不知道怎么回答,许久指着远处几名毫不在意这些马车、拄着农具,笑呵呵地朝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在和旁边的人说这车笨重地不如墨者的双辕车的农夫,缓缓与参乘说道:“或许,那就是?” 参乘若有所思,片刻后经过了一片古怪的田地,似乎那便是墨者种植的新谷。 任克远远观望,他只是听过,并不曾见过,便叫人停了车,自己走下去。 地边,几个人警觉地看着任克等人,这些人都穿着农夫常穿的短褐,神色警觉却不惧怕。 沿路所见沛县之民风,任克早已习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些农夫交流。 他不是真正的贵族君子,因此并不轻视稼穑之事,也没有觉得和农夫交谈会污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怕这些农夫听不懂自己的话。 不想那些农夫中一人挺身,极为标准地见礼之后,用很是正宗的雅语问了几句话。 任克心中一惊,随后想到这里是墨者行义的沛地,墨者又多短褐,心中暗暗羞愧于自己刚才的想法,还礼之后只说自己来看看。 又说自己奉魏侯之命来拜谒墨翟先生,并故意询问廪丘扬名的胜绰是否在此地云云。 那墨者也不说破,心知肚明,指了指远处的道路说先生就在远处。 任克暗暗观察着那些仔细耕种过、施撒过粪肥淤泥、用水灌溉过、长势良好的奇怪谷物,惊奇于一尺多长的玉米棒子露出的、仿佛贵姬牙齿一般的内涵。 心中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重视这些东西,这东西真的是可以改变天下的事物。 吃惊之余,也没有再多看多问,上车继续前行。 距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南面,楚人的车队也在不断靠近。 墨者聚集的沛郭,就像是一块磁石,将两柄此时天下最锋锐的剑聚集到一起。 楚人也一样惊啧于那些新奇的谷物、惊啧于沛县此时处处种植的大豆和那些高耸奇怪的“磨坊”。 车上的礼物很多,他们要的不是人,而只是这些新奇之物。 不是楚国不需要人才,而是楚国连自家贵族的利益都难以分配清楚,自然不愿意又引入一些人才。 三晋封侯的嘉禾故事,已经传为美谈。 这些楚人或许没有见过嘉禾,但墨者无意中的行为,却借助了周天子的力量将墨者有嘉禾新谷的事传遍了天下,让墨者的名声更甚。 楚王将这些新谷比作纯钧,隐隐也有周天子以嘉禾之名封侯的缘故。纯钧剑也不过能换一城,可这新谷嘉禾却与封侯事相绑在一起,另有一种不同而高贵的气质。 ………… 楚人向北、魏人向南。 路只有一条,总要相遇,就像两国无数次在宋、郑两地相遇一样。 就在靠近沛郭乡的道路岔口处,两国的马车互相停住,上面的甲士们纷纷抽剑拿戈,大有捉对厮杀的意思。 因为岔路的一端,同往沛郭,那里是魏人和楚人的目的地。 而岔路只有一条,谁先走,那便是需要彼此争端的事,这关乎到一国的荣誉,也关乎到出使之人的名声和未来。 因为争路大打出手,并不神奇。 此时天下因为一句玩笑、见面时忘记换衣服而导致的灭族、灭国之事都常发生。 骄傲洋溢在青春期的华夏每一个人的心中,甚至骄傲地有些敏感。 任克看着对面的楚人,心中暗惊,不知道楚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墨者没有主动邀请魏人,所以任克猜测这些楚人是不是墨者邀请的? 对面的楚人盯着那些魏人,也不知道魏人是不是墨者邀请的,毕竟三家封侯时的嘉禾可是源自墨者,墨者和三晋的关系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双方各有忌惮,但是礼仪还是要讲。 任克说,魏侯是侯,楚国是子,理应让路。 楚使说,楚王是王,魏侯新封,理应让路。 吵完了礼仪,又吵到城濮之战、邲之战、以及之后的弭兵会划定的势力范围、再以及二十年前的黄池争霸和一年前的三晋伐齐…… 双方的武士们就要厮杀的时候,一群持剑的墨者忽然出现,将这两边的人分开。 为首墨者朗声道:“此地非楚非晋,乃是宋地。昔年十四国于此会盟,消弭兵祸。巨子不愿见厮杀事,请做华元、向戍。” 为首这墨者也是穿着短褐,可这番话一说,魏楚双方的使者都不敢小视。 不穿短褐的人极多,但能说出华元、向戍事的人不多。 而且这一次是来求请墨者的,墨家巨子既然派人来说自己要做当年主持沟通两次弭兵之会的宋大夫,这样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 为首那墨者道:“我墨家自有车乘,也自有规矩。左右各一人,请抽长短。长者居左、短者居右,交由天帝裁决。” 说罢拿出两根木棍,两边的使者看了看那些持剑的精锐墨者,都知道今天打不起来了。 既然墨者给出了办法,也只好照办。 墨者是不分贵贱的,所以左右都一样。 但墨者之外是分贵贱的,所以左右不一样。 墨者的意思很明确,到了这里,收起你们的规矩,用我们的规矩。 能让双方使者做到这一步的,既有墨翟的威望,也有这些持剑的墨者虎视眈眈的模样。 任克向天祝祷,或是天帝真有感应,竟抽到了长棍。 楚人虽然不满,却看着那些持剑的墨者无可奈何,只好与魏使坐在同一辆怪异的马车上。 都说吴越不同舟,魏楚只怕也很少同车。 为首的墨者亲自驾车,后面的车队按照顺序一一跟上。 到了沛郭之后,先将这些人安排了食宿住宿之地,只是沛郭本就新建,墨者又都是些苦修苦行之辈,只有一间很宽敞的房屋。 其余武士恐怕就要像平日狩猎或是出征一样住在外面。 任克心说,墨者安排的倒是古怪,我与那楚使只有一墙之隔。 正欲约束武士不要妄动、但如果楚人先行挑衅一定不可堕魏之威风时,就看一群墨者来到这里。 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有一些红色的方方正正的砖石和白灰。 随后这些墨者便用这些工具,用一种让任克瞠目结舌地速度,垒起了一面红色的墙,用以黏合的泥还是湿润的。 那些墨者做完这些后,便各自离开,井然有序,仿佛最锐的军队行伍。 任克暗暗吃惊,心道:“都说墨者守城之时,进退有据,果不其然。又说墨者木、石、泥、庐等匠技高超,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这垒墙的事物若是用来垒造城墙,倒是可以防止雨水洪水。” 一面墙隔开了魏人和楚人,也隔开了可能的冲突。 一名墨者站在一处木架上,高声道:“巨子有令,此地乃是墨者行义之地,非是厮杀之地。以此墙为隔,随意越线者,墨者必抓之,归时再放回。” 说罢,几名手持短剑的墨者,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墙壁的边缘,背靠背站立,昂着头并不去看魏人和楚人,只是盯着脚下的线。 不过十几个人,但是这种肃然的气势,竟让两国的武士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那条刚刚用白灰撒了一条的线。 这条线,沿着墙壁延长,就在地上随意的很。 任何人,哪怕是衰老的叟、拄拐的妪,都能轻易越过。 但墨者说不准,那此时两边的使者就真的越不过。 第一四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三) 一道墙、一条线,将彼此争霸了二百年的晋楚分隔。 公造冶和摹成子跨过那两条线,询问了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凭借自己的推断和猜测,猜透了晋人和楚人的想法,总结出来后回报给墨子。 魏人想要稼穑、堆肥、良种、垄作、轮作等等农业变革技术,同时还希望得到草帛、耧车之类的新的手工业品。 楚人想要的更多,因为他们原本并不知道墨者这里到底有什么,看到之后知道了种种好处,因此便希望的更多。 这两方的意见经过公造冶和摹成子的汇总,递交给墨者的高层探讨。 墨子听两人说完,心中不禁再一次有些“幻想”,觉得这真是个利天下的机会。 适听这两人说完,心中充满了警觉,觉得不管是魏斯还是新继的楚王熊当,都是雄主。两雄相争,天下必又是一场大乱。 其实两个人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墨子多少还对王公贵族抱有一丝幻想。 也可能,只是他年纪大了,即便适提出了约天下的办法,觉得太过漫长,墨子或许希望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用三寸棺包裹尸体之前就能看到天下大治。 从四百多墨者中推选出来的二十多个墨者的高层人物各有所思,适不是七悟害,只有提议权没有表决权,所以他在等待别人说出来想法。 好半晌,墨子道:“魏人又求于我等、楚人有求于我等,所求之物又是利天下的。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利天下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弟子们,忽然问道:“适,你说君王的财富是什么?” 适想了想,回道:“这要分公私的。以私论,是美姬、珠玉、田产、宫室。以公论,则是这个邦国。邦国的基础是万民,而君王作为万民的主权象征,万民的富庶富足,就是君王的财富。以公论,君王的财富能也只能是国民的富足。” 这是一种剥离了现实的主权说法,适偷换了概念,将君王虚化为主权的符号,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然而墨子和其余墨者很赞同这个说法,纷纷点头。 公与私的区别,就是君王作为主权象征和一个家族个人的区别,这一点对于对公、私、政事、家事一直分得很清的诸夏而言,很容易理解。 墨子问道:“如你所言,君王应该是公的?还是私的?” “道理上,应该是公的。” 墨子点头,犹豫了片刻道:“那么征战争霸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国民富足,不需要不义之战,只要能够按适所说的发展生产就可以。国土不增加,但财富总能在二十年内翻一倍到两倍。” 这是墨者一直以来的主张,某种程度上适也是这种主张。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适和墨子的意见是有分歧的。 适觉得,统一一下,那就不用打了。就算不能做到完全的郡县大一统,有周天子分封之初完全碾压各家亲戚的实力也行,用约天下之剑逼着天下君王非攻。 墨子则觉得,或许是可以和君王讲清楚道理的,只要道理讲清楚了,其实这是个很容易做出的选择——以利益来看,非攻比不义之战带来的利益更多,只要讲清楚利害,遇到聪慧的君王应该就不会去做那些有害而无利的事。 适听到墨子这样说,知道墨子可能心中还是存在幻想,至少一直隐藏在心底,即便多少年已经证明了这条路行不通,却依旧盼着尝试一下。 毕竟,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条捷径,一条可以很快利天下的捷径。 而且,按照墨家的逻辑学推演之术,实在找不出理由为什么可以发展生产力却偏偏要去战争。 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 如果治国者的政策,不能让国富增倍,按照逻辑和道理来讲,不应该去做啊。 只是一部分墨者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问题,不是天下人都讲逻辑、讲道理的。 其实连适自己都没弄明白现在的战争目的是为了什么。 新兴的地主阶层还未掌权,不是为了土地去打;诸夏的继承法没有那么复杂,贵族们也不是为了继承权去打;唯一有心思利天下、定天下、并有自己的政治纲领和代表阶层的墨者,还在襁褓之中,打不了;为了市场垄断倾销之类的资产阶级战争原因,更是连毫毛都没露出;诸夏是家庭小奴隶制,不是大规模奴隶制,为了奴隶去打也不对;各国变法还未成功,自耕农阶层和新兴军功地主阶层还没有驱动力,这也不是理由…… 可从二百年前开始,就是在打,打的昏天暗地,自家亲戚、甥舅、母族之间,打的不亦乐乎。 如果只是讲道理,连适都不明白此时的战争目的是什么。 墨者讲道理,讲逻辑,而讲道理讲逻辑往往会苦闷地寻求根源。 墨子寻求了半辈子道理,觉得从逻辑上讲,似乎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不义之战可以获得利益”。 于是就想到了一个逻辑上说得通的想法:只要能给出一个证明,证明不需要不义之战也能获得利益、而且获得的利益比不义之战得到的更多,似乎天下的战争就消亡了。 墨子被适这两年讲的那些东西弄得有些思维转变,因而心头极为犹豫。 看着侍坐左右的弟子们,许久道:“人们制造衣裘是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御寒,夏天用以防暑。凡是缝制衣服的原则,冬天能增加温暖、夏天能增加凉爽。符合的,就增益它;不能增加的,就去掉。人们建造房子是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抵御风寒,夏天用以防御炎热和下雨,有盗贼能够防守兼顾。符合的,就增益它;不符合的,就去掉。” “凡事总得有目的呀。那君王的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得先知道自己的目的,然后在为自己的目的制定合适的政策。人们知道衣服的目的,所以衣服越来越好;人们知道房屋的目的,所以房屋越来越好。” “国君可能想,我要争霸。但争霸就是做国君的目的吗?” “就像衣服一样,你可以想让衣服夏天穿着热、冬天穿着冷……你可以,但这并不是制造衣服的目的啊。如果讲清楚了道理,是不是君王就能够明白……” 他看了一眼适,郑重道:“明白君王只是邦国的主权,他的财富和荣耀能也只能来源于全体国民的财富和富足。” 墨子甚至能够想到,适会提出反对的意见,所以先看了适一眼。 适听了这话,却不住点头,心道:“先生啊,您说的太有道理了……问题是您觉得君王只是邦国的主权象征,可君王却不愿意啊。这得用刀剑逼着他们愿意,可不是道理能讲清楚的。” 墨子有些奇怪与适在那点头,问道:“适,你认为这些道理是正确的吗?” 适连声道:“先生的道理,极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反正现在只是讲道理,还没有讲做法,适不可能从道理这直接反对可能推出的做法。 墨子又问了问其余的弟子,其余弟子也纷纷同意,怎么想都觉得这道理好像真的没错。 既然众人对这个道理并不反对,那就算是做到了上下同义。 墨子便道:“如今,魏人、楚人有求于我等。种种新技、奇技,都是可以利天下的。” “我原来以为,要让财富翻倍,可能需要三十年时间。可是现在适以天志推出的许多事物,让我觉得其实让财富翻倍只需要三五年就可以。什么样的战争,能让财富三五年内翻倍的?” “所以,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借助他们有求于我们的时机,推广墨者的种种道义。如果有可能,甚至我可以亲自出面去见魏斯和熊当。” “魏楚不争,重立弭兵会约,各自发展,让国民富足财富增加……或许是可能的。难道这不是更可以利天下吗?” “适既然说,君主和分封贵族有天然的矛盾,这一点我是同意的。那么我们墨者可不可以利用这个矛盾,与君主合作,打压分封贵族,这样君王又需要依靠我们的力量,也就只能接受我们利天下的主张。” “沛县的治理魏、楚都已看到,那么只要我们墨者能够帮助君王让他看到按照我们这样做,不需要不义之战,财富也能增加,是不是就可以更快地利天下呢?” “墨者可以不断培养为吏者,前往魏、楚两国,支持国君变革,同时又秉持着利天下之心……只要君王都用墨者为吏,那么墨者的义不就是天下的义了吗?” 适听了这话,心头暗惊,心道:“先生,您这是要右倾啊……秦墨已经证明过这办法不行了……” 墨子又讲了讲剩余的许多,大致的意思就是:是不是可以在保持沛县做墨者行义根基的同时,不断派遣墨者借助君王和贵族的矛盾利天下……这看上去仍旧没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但一旦实行就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 不只是秦墨这样证明过,别的事也这样证明过,一旦君王的权力足以压制贵族,就会立刻和贵族们联手剿灭掉思想过于激进的墨者。 到时候,只怕丧失了独立性、自己的武装不够强大自保的墨者的尸体……便会从白雪皑皑的燕之孤竹,一路挂到四季如春的楚之辰阳。 绝大多是时候,适都是支持墨子的决定的,完美地做一个好学生、好弟子。 这一次,他是第一次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这次墨者高层的会议。 但他思考了一下,终究还是起身,在第一次正式身份的发言中道:“先生,我不能同意您的想法。” 第一四六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四) 适的反对,是直接反对巨子。 但他说出反对的时候,连在那抄写的笑生都没有抬头,平静无比地记录着之前墨子讲的那些话。 他之前跟随适记录,早已见过许多次墨者内部的争端。 墨者同义,但是内部的争论从没停息过,就算适没来的时候,也常有弟子指责墨子做的不对、说的不对,但绝大多数最终都会被说服。 而从前年秋季墨者改组后,这种内部的争论更是见的多了。 上次关于酒坊之类到底将来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的争论,适和高孙子争的面红耳赤。 但争完之后,定下来了,那便舍去那些面红耳赤,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适如今有资格发言,而且并非是在纯理论的利与害的问题上发言,这是在讨论墨者今后的路。 墨子等了一下还没有抄录完的笑生,看到笑生停笔,才道:“我知道你反对的意思,但这是可以尝试的,难道不是吗?” 适摇头道:“尝试是不能利天下的。因为墨者人手不足。” 他借着这个话题,谈及到墨者今后的大略。 适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这么做,那么在各国为官的墨者肯定会依附君王的力量。 君王和贵族都是吃人的猛虎,如今两虎相争,应该做的是从中取利,而不是帮助其中的一头老虎,希望这头老虎能够听从帮助者的话。 老虎会吃素吗?这显然不会。 因而这个君王与贵族的矛盾是真实存在的,但不能这么利用。 适又道:“要我说,墨者人数不足,按照墨者的政策经营沛县,尚且有些捉襟见肘。如果再分出去一些人前往魏、楚,只怕人数更少。” “这些人如果不去魏楚,可以做许多事。” “丈量土地、挖掘水渠、修建冶铁作坊……这需要人。” “教授稼穑、教授识字数数、教授天志大义……这还需要人。” “我还是坚持半年前的看法。继续在沛县行义,利用楚、魏相争的机会,发展壮大。” “滕、薛、倪、费、邹、邳等国,俱是小国。一旦齐弱、越迁、楚败……这些地方很容易就会被墨者掌握,实行墨者的义、墨者的规矩。” “这些地方所需要的人手尚且不足,又怎么能够大规模去魏、楚为官呢?即便他们说的好听、同意了,一旦他们变得更强壮了,随时都能撕毁约定。到时候如果墨者还只是在沛县一地,莫说约天下之剑,就是自保之剑都没有!” “先生,您要知道,当初弭兵会盟签订条约,维系条约的不是商丘城外的十四国大夫盟约,而是晋楚两伤,谁都无力!” “我还是那句话,约天下之剑,必须握在墨者手中,墨者的剑不能假手他人,而且要越来越锋利。” “我现在做乡校校介,能教授的弟子不多。但如果五年后,第一批学成的弟子成长起来,就可以教授更多的人。十五年后,沛郭乡校可以培养五千到一万人。” “一旦机会来临,我们就能做许多事。” “楚国有多少贵族?算上士,有一万人吗?如果楚国能靠不足一万的贵族来统治、来兴不义之战,那么一万名墨者为什么就不能取而代之呢?” “沛县已经证明,没有分封、没有贵族、没有卿、大夫、士也一样可以治理,那么我们为什么非要那些根本不需要的人存在呢?” “到时候,还需要求楚王同意吗?我相信我们,相信规矩,相信天志,胜于相信那些王公贵族的承诺和盟约。他同意最好,不同意那就逼着他同意。” “如果魏、楚真的同意,先生的办法也不是不行。但是,要说清楚,所有为官的墨者首先要遵守的是巨子的命令,然后才能在不违背巨子命令的条件下遵守王侯之命。这是魏斯、熊当可以接受的吗?” “况且,利天下……当然要利。但为了将来更利天下,利天下的手段一定要由墨者发起。传播稼穑也好、改进工具也好,不能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去做。这是必须坚守的底线,否则我们只是在喂养一头猛虎,到时候强壮起来就会把我们都吃掉!” 适想了想,又道:“或者,魏侯、楚王完全任用您的规矩,拜您为相、为令尹,那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楚王担忧强盛的贵族,难道就不担忧有组织的墨者吗?” 这是内部已经讨论过的今后大略,当初禽滑厘箭射滕叔羽的时候,就是出于当初设计的大略考虑。 只不过当时只是大略,如今却将这些大略说的更为仔细:即利用晋楚矛盾、齐越衰弱的机会,从沛县向东控制那几个小国的基层。利用墨者的文化知识,打破贵族的文化垄断,批量培养一些一旦有机会随时可以取代旧贵族的弟子。 国弱,总被进攻,君王就会盼望民强。但民强,往往又是变革的起点。 若以分封建制之下,哪个国家败的最惨,哪个国家最容易爆发变革。 大略定下来,不但要细则上实施,还需要抓住机会选定一国,让他越来越衰弱,衰弱到如果不变革就要亡国绝祭的时候,才会把墨者当做救命稻草,到时候会不惜饮鸩止渴。 然而鸩酒一旦喝了,吐出来就难了。 现在还不到逼得君王饮鸩止渴的时候,这时候去毫无意义,反而会陷入无休止的与贵族的争权斗争之中,徒白消耗墨者的力量,浪费墨者本就不足的人手,还会将那些新谷新技术作为君王推广的手段减少墨者在民众中的名声。 如今每一个墨者都极为珍贵,放在正确的地方,就像是在地里种下种子,十年后会收获许多。 宣义部在各个大城巨邑宣传,那是在播种;乡校教授学生,那也是在播种;甚至沛县治理,那也是为播种翻耕土地让种子有更适宜生长的土壤。 适确信墨者如今的要务,就是闷声发财,增加墨者人数,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乡校学习过的人比某大国的贵族总数还多的时候,才有资格做点惊天动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则,还是需要借助旧贵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无意义。 为将来计,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长久考虑。 适的话说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适的看法。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分出去人,就算现在非攻行义,将来君王力量强大了,又怎么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县万民约法一般,定下约法,君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那些事需要得到众人同意……否则,我看也难。” 墨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沉默不语。 适看着墨子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子就摆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适不再说话,众人也保持着安静。 墨子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适,你今年还不到二十。”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似乎只是一个陈诉。 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嗯了一声。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户前,背对着一众墨者道:“二十……多年轻啊。如果我也二十岁,那该多好?这是个可以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说三十年后的年纪。” 众弟子很少见到先生露出如此萧索的意境,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适想了许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价贱又不如竹简那般繁复。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贤、您的非攻、您的兼爱、您的节用节葬这些义……就像是断了奶的婴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它们还更年轻呢。” 墨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从二十岁开始,我就盼着天下安定、人人兼爱、大利天下,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从西河子夏那里求学,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些名气,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随我了三年,一言不发。那时候我年轻,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顶,对饮,传他守城之术。” “公尚过跟随我许久,让他前往吴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为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会让此地大治、利于这五百里封地内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壮年,还有很多时间。” “可现在呢?” “当年我能凭一口剑压的公造冶喘息连连不能反击,现在我去如厕都要扶着墙壁;当年我只为了说公输班一句不利于人谓之拙可以花三天时间做木鸢,现在我生怕三天时间错过太多太多正事;当年救宋说楚归来可以随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现在我却会因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钻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终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从二十岁就盼着天下安定、世人兼爱、非攻尚贤……” “我从六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这四十年的行义让我明白,王公贵族不可能听这一切。” “可到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沛县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耧车、冶铁之类的事传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乐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岁看到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岁时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着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叹一声,难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该有的心态,却在说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躯。 看着年轻到连胡须都还未长齐的适,看着那些或是已经衰老或是已经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们,长叹道:“作为巨子,我同意适的想法。作为那个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适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权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却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却是天志墨者之义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着。”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收敛了之前那股很偶尔才露出的衰老气息,待七悟害纷纷做出了支持适的表决后,墨子朗声道:“如此,明日请魏使与楚使。” 第一四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五) 第二日中午,魏使与楚使一同出现在屋内,很随意地跪坐在芦苇席上。 没有太多的礼节规矩,因为这里是沛县,所以要按照墨者“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的规矩来做。 墨者不讲礼节,认为俯仰周旋、威仪之礼纯属浪费时间,这不是圣王应该提倡的事,也因而客随主便,这些使者也只能随意坐下。 适等人也侍坐在墨子身旁,禽滑厘出面一一介绍这些墨者。 适是出席者中年纪最小的,也是墨者中排名最后的一部之首,因而也是最后一个被介绍的。 任克未必听过许多墨者的名号,但对适印象极为深刻。除了那些嘉禾麦粉之事外,那些流传到魏地的草帛上的许多雄文都是这个人写的。 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适也未到及冠之年,脸庞青涩。 墨者的打扮也都差不多,不带冠、穿短褐,不能从服饰上判断这人的出身和地位,但是市井间早有传闻这个适就是个鞋匠之子。 墨者之中贵族不少,但是舍弃了贵族的服饰之后,便在墨者内部和那些工匠、农夫出身的在外表上分辨不出来。 任克没有去打量楚使,等禽滑厘介绍到适的时候,他脑筋一转,笑道:“看来这位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魏侯极为赞赏此句,若论起来,昔日晋之卿、如今周之候、灭中山而平齐乱,这正是魏出于晋而胜于晋啊。” 适能听懂雅语,但是说不利索,心中有些不满任克的夸赞,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的虽然有趣,但却有些不妥。 然而或许是墨子知道适的雅语说不利索,也听出了这句话中有些挑拨的意味,并不在意,笑道:“墨者不居人之功,这是中行氏之后所作。昔日中行文子索贿于郑、不明利害围赵邯郸,终取灭亡。其后人能写出这样的雄文,虽不再是卿与大夫,但能劝人向学,也确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凡可利天下,皆可以为胜之。” 这话是在提醒任克,青出于蓝这种事,未必一定要是官爵。中行文子行政不明,后人做出这样雄文,能利天下,这当然可以值得称赞。 百工稼穑乃至文武之事,只要能利天下,都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都是可以赞赏的。 但如今魏斯封侯,可是兴不义之战,只怕也是再走当年中行氏的老路。 任克一时无语,心道早就听闻墨者善辩,墨翟更是墨家巨子,一句话便夹杂许多锐刺。 便想今日最好不要用那些小手段,否则只怕折了自己颜面。 他收敛了心思,又向墨翟行礼,称赞道:“先生栉风沐雨而利天下,我在魏地亦有所知。后草帛雄文传入魏地,我在途中也在陶邑听闻墨家与列御寇关于万物初始之争,单单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顿觉天地之苍苍。” 关于宇宙是空间与实践连续体的总结,适抄的是马上出生的尸佼的论述,可以说概括的极为全面,简单的一句话就能生出无限无穷与人之渺渺。 任克赞完之后,又道:“我曾听闻,墨者探求天志。然天地四方、古往今来之宇宙无穷,天志必无穷。先生曾说,符合天志的就是对的,那么墨家难道能够掌握了宇宙的穷尽吗?” 墨子倒是坦然,摇头道:“并不能。” 任克又道:“先生与一众墨者的手段,我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但是墨者的道理,我却认为是行不通的。先生想要利天下,要靠手段而非道理。” “不用墨家的义,一样可以利天下。比如墨家的新谷、耧车、犁铧等物,难道会因为不用墨家的义,就不能让土地的产出增加、百姓富足吗?” “如今魏侯求贤,一如远行之人而渴水。墨者又欲利天下,岂不正合?不谈墨者之义,一样可以利天下。墨家到底是想传墨者之义呢?还是想要利天下呢?” 他巧妙地将墨者之义和利天下这两件事独立起来,似乎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且必然的联系。 而之前所说的种种技术革新,似乎也证明了他的观点:不需要变革制度、移风易俗,只需要将技术传播出去就好。墨者最好一个个都做技术官吏,这样一样可以利天下。 这是针对所有墨者的问题,适看了墨子一眼,示意欲出,墨子微微点头。 倒不是自持身份不愿亲自回答,而是因为墨子觉得这种事应该由专门的人负责。 适虽然不能很流畅地说雅语,但宣义部与书秘吏中能说雅语、落魄贵族出身的大有人在,自会将话说给任克听。 适冲着任克一拜,任克也还礼,说道:“看来您是要和我讲诉墨者的道理。我自认是不能够与墨翟先生相较的,那么请说。” 适道:“您说的并没有道理。如果要以利天下论,就算有耕牛铁器和新谷,如果农夫都被征召参加不义之战,纵然这些新事物出现,难道土地就可以自行长出庄稼吗?” “想要铸剑,既要有铜,又要有模具。那么您认为只需要有铜,就等于可以铸剑了吗?” 坐在适身边的书秘吏墨者,很流畅地将话以雅语转述出来,笑生只在一旁记录,抄写的飞快。 任克摇头道:“并不是这样的。如今已经有了模具,而墨者只是想要变一种模具,我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能够利天下的。” 适问道:“您经过了沛县,难道沛县算不上得到了治理吗?” 任克笑道:“沛县得到了治理,这是我所佩服的。但是沛县的治理,是与墨者的术有关,并不与墨者的义有关。难道说一名甲士穿着皮甲、手持利刃杀了人,可以说杀人的功劳归于皮甲吗?” 适笑问道:“想要证明墨者的义可以利天下,只需要保持原本的技术不变,就可以知晓了。是这样的吗?” 任克点头称是,又道:“如果墨者并没有在沛县以新谷、牛耕、垄作、堆肥之术,而是保持不变只是行墨者之义,而沛县得到了治理,那么我会承认墨者的义是可以利天下的。” 适哈哈笑着,半晌才道:“那么现如今天下的风俗中,是厚葬久丧的。墨者节用、节葬,即便术不增加,依旧可以利天下,请让我为您诉说,是可以的吗?” 任克做了请教的姿势,两人对坐于地,负责转述的墨者坐在一旁。 场面寂静无声,墨者们都在看着适与魏使的这一场争论,这关乎墨者的道义,极为重要。 虽说适作为宣义部部首,这种事本就该他出面来做,墨子既然提名他做宣义部部首,也认为他思维敏锐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 也虽说很多道理,墨者心中都清楚。 但是,心中清楚的道理,用话语讲述出来,却并不容易。 很多墨者能做到心中清楚,于是行为合乎墨者的规矩,但若让他们讲心中所想的用语言表达出来,却每每会觉得话就在嘴边、说出来后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况且,论战之时,对手也不可能只是听你说完,而是想办法抓住你话中的漏洞或是错误来深究,如果不能及时应对,肯定会受挫。 任克名声不显,但既然魏人派他前来,想必也是有一定的手段,否则不可能派来应对以善辩闻名的墨者。 或许不如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可之前墨者的名声太恶,弄得很多自行前来想要搏名的人大跌脸面,不但没搏到名反而成了笑柄,因而这些年主动来找墨者辩论的人已经极少了。 这人在魏地,不可能没听过这些事,如今还敢前来,那显然也是胸有成竹,不可小觑。 而适及时出面,这也极好,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适不过是鞋匠之子出身,又是墨翟亲传弟子之中最年轻的,加入墨家的时间也不长。 这样即便输了,也总还可以挽回,也正好做做试探。 任克自然也知道墨者善辩,行义与善辩,这是墨者的两个不能被忽视的标签。 他在翟璜手下做门客,这一次主动请缨,翟璜同意那也说明他有这方面的本事。 他既知道,所以不敢选择直接和嘴炮名满天下、一个人一张嘴退楚国万乘之军的墨翟相辩,之前只是稍微动了点小心思就被墨翟更多的尖刺夹在回答中反驳了回来,当然不愿意。 然而适最年轻,雅语说的也不好,或许这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只要赢下来,那么就算输给了其余墨者,自己也算是搏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声。 再者,看起来适也算是墨者中的重要人物,如果能辩赢了适,就算墨翟亲自出面,恐怕日后传出去,也会有不少墨者心思动摇。 只要心思动摇,很多事就好办了。 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叮嘱过任克,不需要拉拢那些有制政之才的墨者,而是要利用这一次让那些有执行政令才能的墨者知道魏侯求贤,也要让那些不坚定者适当动摇。 墨者可以在沛县继续行义、继续用乡校传播技术、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弟子,但这些弟子未必都心坚如铁。只要十人中有三人如此,那么就相当于为魏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才——如今求贤而又让士人有足够上升空间的、同时又有制霸天下之潜力的,似乎只有魏国。 第一四八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六) 适整理了一下思路,先问道:“利与害,是可以比较的。如果一个人想要钱,那么得到钱就是利、丢失钱就是害,这是同一件事上分出的利害。这您是认同的吗?” 此时百家的辩论,都需要先埋下基调挖好坑,墨家尤其重视。 任克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墨家辩术的陷阱之多,仔细思索许久后觉得实在找不出太多的毛病,只好说道:“是这样的,我是可以认同的。” 适又道:“如此。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能够做到这一点,您认为这可以算作利天下吗?” 任克在此点头,适立刻机会道:“而不能做到这些,相反却让天下愈发贫穷、人民越发寡少、政事越发混乱,那可以被认为是害天下。是这样的吗?” 因为之前已经定下了利害相悖的基调原则,这时候就算适不问也可以继续讲下去,但他需要让任克亲口说出来。 如果任克不同意,那就等于自己不同意自己之前已经同意的事,因而他不承认也得承认。 看上去这几句话都是废话,但诸如辩五十四、墨翟等寥寥无几的人暗暗点头,心道这一次,适已立于不败。 他们眼光锐利,任克还未发觉到他已经掉进去墨者挖的大坑之中,考虑之后也称是。 适正色道:“那么,我们就看如今已有的厚葬久丧的规矩,到底能否利天下。先看人民寡,能否让人民增多。” “现在以厚葬久丧的原则去治理国家,国君死了,服丧三年;父母死了,服丧三年,妻与嫡长子死了,又都服丧三年。然后伯父、叔父、兄弟、自己的众庶子死了服丧一年;近支亲属死了服丧五个月;姑父母、姐姐、外甥、舅父母死了,服丧都有一定月数。这是天下已有的规矩,也是墨者反对的规矩,这并不是诽谤。” 任克刚要说这是仁义的基础,如果一个人不孝会怎么样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墨者刚才所说的利天下、害天下中,并没有说道德,而只是用财富增加、人口增长、政事治理这三个标准去平定的。 如果想要讲这是仁义的基础,任克清楚这就等于自己在这个论题上认输,而是转而新去相辩仁义的基础之类的问题。 他硬着头皮听完了适的话,心里已经发觉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不由心神戒备,只待适说错一句,便反驳。 可现在还没法反驳,因为适只是陈诉了一下现在厚葬久丧的风气,这是事实。事实不能反驳,只能反驳由事实得出的结论。 适借着已经举出的例子,说道:“像这样久丧,后果是什么呢?” “会让人面目干瘦,颜色黝黑,耳朵不聪敏,眼睛不明亮,手足不强健,因之不能做事情。” “一些人甚至说:上层士人守丧,必须搀扶才能站起,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那么,按照这些久丧的规矩,百姓冬天忍不住寒冷,夏天忍不住酷暑,亲丧时可能饿死、亲丧后田地荒芜而逃亡。可以说是不可胜数。” “寒冷的时候不愿意**、酷热的时候不愿意**、饥饿的时候不愿意**、逃亡慌慌的时候不愿意**。” “这样做,必然会大量地损害男女之间的**。” “所以,用厚葬久丧的办法追求增加人口,就好像使人伏身剑刃而寻求长寿。人口增多不但不能实现,反而会让人口减少。” “既然人口增多是利天下,那么人口减少就是害天下。” “所以说,现在的制度风俗不改,其实就是在害天下。那么墨者的道义对于利天下难道是没有意义的吗?” 任克是万万没想到适会从居丧影响男女**这个角度来探讨人口增加还是减少的问题……这种事,难道可以说的如此直白粗俗吗? 他却不知道,墨者内部对于这种事讨论起来向来直白,所谓“败男女之交多矣”。 更有甚至,墨者直接批判某些大国动辄发动战争的理由就是:“常年征召士兵出征,导致夫妻聚少离多,完全没有**的机会,这会让人口减少……” 这是既不扯礼仪、又不扯道德,直接用具体的原因说话,说的直白而又让人难以反驳。 任克哪里想到墨者会说**的事,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按照墨者的这一套,肯定要把自己绕进去,只能想办法先杀一杀适的锐气。 思索半天,故意作色怒道:“我听人说,墨者有自己的仁义。而这里谈及到人民的时候,却把人民当做野兽,谈论他们的**,这难道不是夷狄才能做的事吗?难道把人看作野兽、看作事物,这就是墨者的仁义吗?” “农夫种植,会撒入地中种子,然后说秋天可以收获许多,难道墨者是把天下的人,当成了农夫种植的粮食了吗?” “我和你们已经无法交谈了,墨者这是在侮辱人。人不是畜生,不能这样考虑。” 适哼了一声,反问道:“如果您犯了禁杀了人,我说您杀了人,那么您觉得我是在侮辱您吗?” “如今天下的君王,今日征战明日征伐后日征召修宫室,难道不是把人当做畜生吗?喂养畜生,尚且还需要自己准备食物喂养,但天下的人却需要自己种植然后再被征召,这在君王的眼中,是连畜生都不如的啊。” “您说墨者谈及**,那就不是把人做人看。那么人难道是不**的吗?如果人是**的,并且**是人口增加的唯一办法,那么谈论人口增加却不谈论**,难道不像是谈论种植却不准谈论土地和种子一样可笑吗?” “况且,我是在用您理解的天下和您辩论,因为我理解您理解的天下,而您不能理解我们墨者所理解的天下。难道您需要先和我们学一下墨者所认为的利天下的天下是什么吗?” 任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适又急问道:“难道魏侯不希望魏的人口增加吗?” 任克摇头道:“并不是。” “那么难道魏人出生都不需要父母的**吗?” “也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您会觉得墨者谈**,是把人当成畜生和货物了。” 任克喃喃道:“只是从未有人这样说过。” “也从未有人说过冬季可以种植麦,那么难道您不知道沛县冬麦已经收获了吗?一定要有人说,才能算是道理吗?” 任克想了半晌,沉默许久,心中终于承认墨者的说法……虽然粗俗到一定的境界,但却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人口,其实就是这样增加的,只是从未有人直白地指出怎么才能行之有效地增加人口。 行仁政也好、复井田也罢,似乎只要这么做了,人口自然就会增加。 可这些墨者却无耻而又无趣地将这些隐藏在大道理之下的、粗俗且浅陋地真相揭露出来。 任克从未见过这样辩论的,不讲圣王、不讲汤武、甚至不讲墨者所尊崇的大禹,而是将人口、**、天下这样的事用最基础最真实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他暗暗擦了把汗,终于明白今天要辩论的对手,和以前遇到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讲道理……可又句句讲道理。 只是墨者认为的道理,是天志,而不是圣人之道、汤武之言。 天志是什么? 任克想了半天,觉得似乎明白了。 天志,就是人要靠妈妈生出来,而想要生出来需要先**,**需要不挨饿、不寒冷、不炎热、有余财、能相聚。 到头来,要考虑的不是一个笼统的、似乎不粗俗的、圣人也会谈及的人口增加。 而是要考虑如何才能**,然后分析出来影响**的缘故,再解决那些缘故。 这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很简单的道理。可却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说过。 第一四九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七) 任克很想把辩论的方向拉回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也”的方向上。 于是他道:“就算您的道理是有道理的,或许厚葬久丧真的可以导致人口减少,但这毕竟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啊!难道您能够明白圣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什么吗?” “愚钝的人看到聪慧的人在夏日晾晒芦苇,只有到冬天才能知道原来要修缮房屋。您又怎么知道圣王做的那些事,将来才能明了呢?如果随意更改,您可能就会和愚钝的人一样:认为夏天炎热,可以乘凉,不应该去晾晒芦苇。” “然而等到冬天您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啊。所以,除非您能说明白圣王做的所有事背后的道理,否则您的道理我是不能接受的。” 任克的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阵笑声。 他也立时觉得自己说的好像有问题,果不其然,适大笑道:“其一,我们讨论的是‘节葬节用’是不是尧舜禹汤的道理?还是我们在讨论‘厚葬久丧’会不会让人口衰减?” “如果您要讨论‘节葬节用’是不是尧舜禹汤的道理,那请您在这个问题上认输,我们墨家自会有人与您讨论这个新问题。” “我在跟您争论这头牛是黑牛还是白牛,您却和我争论说,马比牛跑得快……这是可笑的。” 说罢,辩五十四起身行礼道:“墨辩,请与您争论圣王之道。” 任克不答,心说应对一个最年轻的墨者高层人物,我都有些难以支撑,何必要自寻羞辱? 原本以为这是个可以应对的人,不想这人却也得了墨家辩术的精髓,这倒是没料到。 他还在那思考适刚才说的那番话中的漏洞时,适又抓住机会趁着他还在思考又尚未找出的时机,打乱了他的节奏,大声道:“其二,尧舜禹汤,难道不是为了利天下吗?昔日有巢氏为了躲避野兽,教人建造房屋,那么现在想要做圣人的难道就一定要去建造房屋吗?或者说不去建造房屋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圣王吗?” “昔日舜帝用耒耜耕种,难道如今的人们不用耒耜而用新的农具就是不遵守圣王之道了呢?” “圣王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利天下。就像您吃饭是为了不饿死一样,可以吃米,可以吃粟,也可以吃麦。您手中有麦无米,却说圣王只吃米,所以您饿死了,那么圣王只会认为您愚钝,而不是赞赏您遵守了圣王之道。” “舍弃利天下,而去追求圣王的行为,这就像是舍弃了珠宝而留下了珠宝盒一样,这是可笑的。” “越地有鸟田,上古之时,愚钝的人看到鸟飞来,只想着用绳索捕捉;而大禹看到鸟飞来,则会想到以鸟耘田。如今愚钝的人因为大禹的教化,也知道用鸟来耘田;可如果大禹尚在,难道还是会选择耘田吗?” “相反,若如今尚在,大禹会选择用绳索捕捉,转而种植两季稻米,以防止被鸟吃掉。难道说大禹用绳索捕捉飞鸟,大禹也变得愚钝了吗?” “我听闻有这样的故事,楚人携剑渡江,剑落入水中,他便在船上做了一个记号。众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捞取,他说剑是从记号处落下的,只要到了岸边在记号下捞取,就可以。难道现在追求那些原本规矩、并认为不可更改的人,不是和这个楚人一样愚笨吗?” 一旁的楚使有些不太愿意听这话,这时候楚国极为强盛,也不是当初刚刚自称蛮夷不服周的时候,因而天下人很少拿楚国开玩笑。 适讲的那个刻舟求剑的笑话,本也是楚国奄奄一息或是已死之后才出现的笑话,以现在而论……说起笑话一般还是以宋、卫这两个弱国为主,以免友邦惊诧。 不过楚使很满意墨者对魏人的态度,最起码证明当初嘉禾事,并非是墨者主动与魏人联系的。 如此看来,或许魏人的想法也和自己这边差不多。 楚使暗觉万幸,也觉的楚王颇有眼光,否则魏人捷足,只怕将来形式大为不妙。 楚王既说,这是屈巫臣教车战于吴、伍子胥筑姑苏。原本楚使未必在意,可如今在沛县一观,已然相信楚王眼光锐利独到,当真如此。 眼看魏使似乎被这个年轻的墨者辩服,楚使也明白,恐怕墨者集体出仕一国的顾虑可以打消了,剩下的事就是要以墨者不可能全体出仕一国为基础,尽可能得到一些对楚人有利的事物。 场内的墨者对于适的表现颇为赞赏,墨子也频频点头,很清楚适的说法完全符合墨者平日的道理,但是……在道理从何而来的问题上,墨子明显能觉察到适所作的修正。 墨者既讲道理,但又敬鬼神,所以往往会出现一个诡异的现象:讲完道理之后,再编造个故事,说圣王也是这么做的、鬼神也是喜欢这样的。 此时天下,圣王就是最好的标准,任何一家学说都要想办法往圣王那边靠。 但适谈及这些事的时候,从来都是避讳圣王怎么去做,而是只揪着一点:圣王是为了利天下。 至于做法,不可考也不是万世不易,只要能利天下就是圣王的做法。反过来,实际上是否能利天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标准。 有时间,就编个圣王的故事,反正知识垄断的时代,百家这些有知识的人都在胡编乱造——一个简单的国人共和,就有四五种说法,都是朝着自己学说上靠。 基本上,诸子百家算是最早的一批“历史发明家”,靠发明历史来论证自己的学说。 因为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旧的历史在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的规律之前,很难直接拿来用,那就只好编造些远古的、不可考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 而适则是直接跳过编历史的这一步,用篡改的“天志”与利天下,作为最高标准。 是否能利天下,与圣王是否做过无关,只与推论出的结果有关。 这是和其余墨者与人辩论时候最大的不同,这也是墨子选择适作为宣义部部首的重要原因。 对手可以反驳圣王没这么做过,但是不能反驳圣王不是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按着墨者和适融合之后的那些道理去讲,又似乎很难败北。 如今的任克算是第一次领教这种融合之后的墨家辩论方式,极为不适应,也极为难以用他的急智反驳。 感觉就像是对着一座高山,想要靠自己的急智让这座高山倒塌,然而这座高山仿佛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的天地,简单粗俗而又沉重到难以承受。 这座高山上,有人不饿死就要吃饭、人要出生需要父母**等等这样简单到沉重如天下的道理。 适见到任克还在沉思,立刻又接着之前的论述道:“由此看来,厚葬久丧这种天下已有的规矩,是害天下的,至少在人口增加上是害天下的。那么能否使百姓富足、能否让政事得治呢?” “厚葬久丧于王公大人有丧事者的家中,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诸侯死了,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至于殉葬,天子、诸侯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百,少的数十;将军、大夫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十,少的数人。” “守丧,必须搀扶才能起来,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使农夫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出晚归,耕作种植;使工匠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修造船、车,制作器皿;使妇女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起晚睡,去纺纱绩麻织布。” “财产已形成了的,掩在棺材里埋掉了;丧后应当生产的,又因为服丧而没有出现,这就是一种减少。” “所以,从财富增加算是利天下这点来看,已有的规矩也是害天下的,而墨者的规矩则是利天下的。” 任克听完适的论述,其实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这种道理根本难以反驳。 可他觉得自己敏锐地抓住了适语言中的漏洞,急声道:“您的话,或许有道理,但难道你没有觉得这又与墨者已有的道理相悖吗?” “我听闻,墨者不以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珠玉等作为宝物、作为财富。那么按照墨者对宝物的定义,埋葬的不是宝物,所以财富并没有减少。比如墨者非乐,那么王公贵族们丧葬之时,将乐器钟鼎一同陪葬,这不正合墨者非乐的想法吗?如果您认为钟鼎乐器是财富,那又为什么要非乐呢?” 适起身,用一种这时候特有的那种骄傲说道:“我原以为您被魏侯派遣,一定是聪慧之人。现在看来,您愚钝的分不清财富和宝物,我已经难以与您交流了。” 任克脸上一暗,却只好道:“请教。” “昔日子罕不受人玉,他以义为宝;楚之庄王绝缨之会,不惜美姬被轻,他不以价值千金的美姬为宝却以人心为宝……每个人眼中的宝是不同的,但财富却是可以定义的。” “所有人劳作所得的产物,都是财富。难道钟鼎不是人劳作所得的吗?既然是,那么这当然是财富。” “天下的财富,只要算算天下所有凝结了劳作的物一共有多少,就可以知道财富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金比铜贵重,也不过是因为冶炼黄金比起冶炼铜需要更多的劳作罢了。劳作,就像是一碗米饭中的米粒,是产生财富也是衡量财富的。请您举出一个不需要劳作而是财富的事物。” 任克轰然大笑道:“缪矣!辟地千里,土地即为财富。却不见人的劳作。” 适反问道:“土地自开天之时便有,没有人就没有财富。原本一块地,什么都不种,只有也草;几年前人们一年种植一季;如今沛县一年种植两季。那么到底是劳作产生了财富?还是土地产生了财富呢?” 任克似乎有些明白了,却仍旧问道:“难道君王辟地千里,不是增加了财富吗?” 适大笑道:“大海无边,怎么不见君王将那里作为财富?向北万里,广无人烟,难道燕国的财富是最多的吗?君王辟地千里,财富的确增加了,只是这财富却是千里之土上的人创造的。再说,土地是天下劳作之人的,凭什么君王说是他的就是他的呢?劳作之人用土地来生产粮食,但如果没有人的劳作,土地就是土地。开垦了数年的土地和荒地相比,难道是一样的吗?” “君王说,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纳赋税,那么君王的财富到底是赋税还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剥夺了百姓耕种土地的权力,却又赐给百姓收取他们的税赋……这就像是我抢了您所有的钱,而再给你十个钱,您却要感谢我一样。” “君王的财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从土地上收的税赋、征召的劳役。如果说,楚王愿意将楚国的土地给魏侯,但却不准魏侯收税、征召等等任何权力,只是单纯地给了他土地,那么这是财富吗?” 这番放到后世明清之际要被杀头的话,在此时说出并无危险,任克甚至还觉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见惯不惊。杨朱、墨翟、仲尼这些人,整天唾沫乱飞,骂的一个个王公贵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时君王也是没办法管。 适高声喝道:“难道您还没有明白过来吗?如果您还需要我继续说清楚厚葬久丧对政事的影响吗?” 任克思索许久,又被当头棒喝,知道再辩下去也无意义,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听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对的。” 他起身,又冲着其余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说道:“我听说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却以为您的道理或许是对的,但却不能够行于天下。” “对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吗?比如我,您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魏侯许我千金、良马、美姬、珠玉……我虽然认为您的道理对,但却不能够舍弃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对,也是没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义数十年,身边不过数百墨者,难道是因为您的道理不对吗?如果道理对,那就可以行于天下,您的身边又怎么会只有数百人呢?” “所以,请您考虑,墨者入魏出仕,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办法。您的道理是对的,您的规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规矩不改,那么天下就保持不变,不改规矩却用技巧,这到底还是利天下的。” 适刚要出言驳斥的时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敛了平日的方言,用极为纯正的通用雅语道:“适刚刚已经说过,现在的规矩是在害天下,你怎么能说是不加不减呢?” “若无磨坊,麦是贱食。若无麦,磨坊也无大用。两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义与政,是合于天志的,也是合于这些新事物技巧出现后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却在船上画了记号,这不可笑吗?” “又如宿麦种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废除,这是即便好兴不义之战的君王都要考虑的事,还用旧的规矩,难道是可以的吗?” “墨者的义,是合乎向前的义,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现后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义,墨者是不会集体出仕的。你们既是正使,我且问一句,熊当与魏斯,能用墨者的义吗?” 第一五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完) 这个问题,对魏使与楚使来说,既不好回答,也好回答。 墨子原本是存了那么一丝年已七十、再去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的心思的。 可随着昨日因为二十岁就存在的夙愿导致的年老冲动后,这点心思也已经淡了,再者墨者内部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个问题原本不必问。 魏使与楚使都不可能替君主回答,但是他们也不需要问就知道君主不可能用墨者的义。 因为这两国是此时天下两极,正值看似强盛的时候,还远不到一定要用墨者的穷途。 不言而喻,这个问题不作答,那就是默默否认。 适心中暗爽,明白任克最后的那番话,可谓是让一些墨者丧失了最后的幻想。 自己没有输,也算是让在场的墨者再一次认可他的能力。别的尚且可以再论,但是宣义部部首一职确实可以胜任。 至于说与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的辩论,尚且还不能确定可以胜利,但是纸面上文章的论战适暂时是占据优势的。 魏楚两使者也对墨子最后的那句话各自安心,只要墨者不全部到对家出仕,窝在这小小的沛县,他们就不担心。 宋国的事,注定了宋国没有自主权,主要还是内部贵族亲楚派和亲晋派谁获胜的问题,所以两国也都不担心墨者政宋。 一众墨者知道两使者的答案会是什么,也不着急。 直到双方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自己不能做主后,墨子才道:“既是这样,那你们可以回去询问一番。如何对答,我们也会一一写在草帛上,由弟子带去。” “昨日你们既然说到利天下之物,今日我也就告诉你们。这些利天下之物,墨者是愿意让天下人得利的。但是,你们不用墨者的义,墨者就不会出仕。” “你们也可以回复你们的君上,墨者可以将这些传播出去,但不是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你们可以明白墨者的意思吗?” 任克想了一下,点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任用墨者为官吏而又不用您的义,那就是说墨者舍弃了自己的义。而如果以墨者单独的身份,那么终究墨者还是在遵守着自己的义来利天下。” 墨子点头,自己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更深一层的意思,适在昨日已经说的相当清楚。 不管是玉米、地瓜、土豆还是牛耕、双辕车、磨坊,这一切,都要让天下人记住一点:这是墨者弄出的,是墨者推广的,墨者推广的目的是为了利天下。 这是大张旗鼓的事,不可能作为家臣和官吏去做,否则民众并不能更知晓墨者的名声。 至于造成的各国力量增长,那本来就是适的目的。 农业发展才能带来手工业发展、魏国壮大才能更快引发中原大战,让各国精疲力竭难以注意到闷声发财的墨者在悄然壮大。 任克想了一下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的交代,觉得墨者的这个绝对,对于魏国有利而无害。 墨者愿意去哪去哪,只要传播技术,得益的仍旧是魏侯。 到时候墨者就算说什么非攻、兼爱之类,魏侯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反正东西都学会了,谁还会在乎墨者说什么? 墨者中能人众多,任克此时已算是见识到。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可以说一些天下间的道理,那些已经名满天下的墨者又会是怎么样的手段? 他想了一下,起身道:“墨者在魏地行义的事,君上定然是欣喜的,并不会阻碍。通行各地,也可以发给一些名契。” 楚使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需要用大量的礼物和说辞,才能换回墨者手中的一些东西。 可现在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用,墨者会主动愿意利天下——天底下这样的傻子,在墨者之中极多,因而无所怀疑。 至于说怎么行义,那是墨者要做的事,与他们就无关了。 任克想到西河守吴起很重视的草帛,又问道:“如今草帛传遍大城巨邑,士人皆赞此物。” “我曾听适所作的文章中,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言大善。魏侯愿以千金,请此渔。” 这个墨者内部也商量过,适的意思很明确:当然可以卖,但不是现在卖,而是要打一个时间差。 一个三年到五年的时间差,让市井之人基本上熟悉了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文字,再让计划中的陶泥或是铅字印刷技术成熟起来后,将造纸术流传出去,降低纸张价格,而墨者保持着印刷术的垄断来垄断私学知识。 如果纸张出现的太早,反而未必是好事。 秦有秦的文字、楚有楚的文字,一旦纸张导致知识变得廉价,各国的文字还未统一,后世可能要麻烦百倍。 在不能做到墨者的“贱体字”成为诸夏学术界的通用文字之前,纸张决不能大规模出现。 这一点牵扯的墨者的底线:同义。 同义的基础并不是同文,但同文绝对可以促进同义。 因为涉及到底线,这件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昨夜已经讨论过种种细节,此时任克问出,墨子便道:“草帛一物……学起来极慢。昨日墨者群议此事,已有计划。” “墨者利天下的道理、技巧、天志,这是人人可以学习的,墨者也不准备藏私。如今乡校已建,我也算是能与仲尼齐名的人物,收些弟子也不是不可以吧?” 任克急忙道:“自是可以。干木大夫还常夸赞您的学问、西河守也说当年在鲁时常听您的名声。您若收徒,我想便是君王亦可得师视之。” 他的话,不是恭维,此时天下能够自称自己和仲尼相较的人,也就任克面前这个老叟了。 杨朱等人尚且年轻,属于和禽滑厘相较的人物;魏斯的老师算是卜子夏,那也不过是仲尼的弟子。 墨子道:“既是这样,我便想,一些利天下的事物总要传下去。你们既来聘叛墨胜绰,想来为的并不是胜绰的义……” 任克有些羞赧地一笑,这是显而易见的。 魏人看重的是如同胜绰一般有术而无义的墨者,墨子既然已经说的清楚,那也就无需隐瞒什么,只当承认,说确实如此。 “你们既然聘的不是墨者的义、而是墨者的术,那倒是简单了。如今乡校已存,大可以选些才俊青年之辈,来此求学。” “墨者尚贤,也自有选拔贤人的手段,不逊于伯乐之识马、猗顿之辨玉。墨者可在大城巨邑或是国都内活动,选拔可教之才。” “这些人,墨者不会让他们成为墨者,而是学成之后各归己国,传播利天下之物、活着出仕为政。但他们不是我墨翟举荐的,只是在墨者的乡校中学过,用不用是君王的选择。” “愿意的,君王可以投金玉钱财,用以做乡校的开销,墨者便可以帮着培养各国的可教之才,亦或是各国自行选拔。” 墨翟说到这,大笑道:“天下关于稼穑、百工、天志、新技的学问,这里最高,别处是不能比的。天下之大,再无人可比。” 任克急忙点头道:“这我是相信的。您如果不说义,而只说术,这是天下人都敬佩的、也是不能相较的。只是……乡校在沛地,颇为遥远。各国士人往来,并不方便……” “若是可以在商丘或是陶邑,那是最好的,都是天下之中,四通八达。魏侯求贤,倒是纵有战火,也必约束士卒不得侵入乡校。” 墨子手一扬,只道:“此事再说。” “你们今日来的目的,我也知晓。” “能得到的,不需要你们的金玉;得不到的,这点金玉我墨家还看不上。” 他所谓的知晓,既是指那些明面的事已经知晓;也是在说暗里的事也已经知晓。 既然明面上说已经决定,只收一些学术不学义的弟子,那就是在警告任克,不要太明目张胆地拉走墨者。 而如果只是之前那样的以金玉游走一圈就主动离开的墨者,墨子觉得也没有挽留的必要。如果是那种半犹豫半拒绝之间的,还是要想办法不要让任克用些手段拉拢。 墨者现在也没时间去应对这些事,马上就要趁着楚人北上维持霸权的机会做很多事,墨者内部的心思也不可能把重心放到保持墨者的坚定性上。 两国的使者也都听懂了墨子的意思,可以算作这就是墨者最后的答复。 只要他们回去说清楚,那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墨者自然会主动送过去,甚至主动帮助传播良种和播种技术,至于怎么传播、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那是墨者的事。 但墨者守信,只要答应,定会去做,况且墨者也已经承认传播技术确实可以利天下,那么就一定会做。 而如果想要一些低级官吏人才,也可以选择送到墨者这里学习,无非就是由各国公室出一部分钱。 想给你的,只要利天下,墨者会免费给你;不想给你,你们想抢也抢不走。 至于那些想要说动墨者集体出仕的想法,这一次也算是借魏、楚二使的口高遍天下:不用墨者的义,一切免谈。 楚、魏,当然不可能用,单单是一句非攻,就拒绝了用的可能性。 哪怕再讲清楚财富增加未必需要战争的道理,两国也不可能听,因为此时天下还未出现过生产力爆发增加导致国力剧增的情况。 这是眼界决定的,也是以史为鉴决定的:前无古人,故而无人相信墨者的推论。 除了墨者,此时天下还不是一个讲推论说知为主流的天下。 第一五一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一) 楚魏两国的使者,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也得到了墨者不会集体出仕侍奉另一国的保证,心满意足。 道理这种东西,有时候即便是对的,但并不是对的道理一定就会实行。 魏楚两国各有自己变革的难点,而墨者过于激进的“义”,也可谓是只要这“义”还在,各国君主都不可能用墨者的义来变革。 两国的使者在沛县逗留了一小段时间,在秋收前就选择了离开。 他们走后不久,适所领导的宣义部再一次指在“宇宙”的问题上,和列御寇用纸张相隔千里打了第二次嘴仗。 这一次嘴仗算是把这位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御寇拉进了墨者的概念之内。 适用战国时和墨者时空观相近的概念说“荆楚,非无东西,而谓之南,盖其南多矣”。 这是阐述空间位置相对概念的论述,列御寇对此反驳。 列御寇已经看过墨者流传出去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对于脚下大地是圆的这个概念颇有微词,但又没办法从别的问题上反驳,只好觉得在墨者的逻辑中找出逻辑不自洽的地方。 他反问墨者,如果脚下的大地是圆的,那么一直向南走,过了所谓的极点,可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朝向。 那么,事实上我却是在向北走,可我没有改变向南走的方向,所以如果大地是圆的,那么是不是墨者就认为北就是南、而南就是北? 这是个好回答,但又不好回答的问题,同时也是个让适极为高兴的问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距离“毁人不倦”的哲学又近了几分。 除了列御寇写文反驳,杨朱、儒生、老聃徒众等百家也纷纷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或有认同的,或有反对的。 在魏楚两国使者离开后,适一直忙着乡校和写文章打嘴仗的事,竟是不知春秋。 秋末冬临的一天,他刚刚写完如何反驳列御寇的疑问的文章,公造冶推门而入,看到适正在那里整理纸张,问道:“写完了?” 适抖抖手腕,看看公造冶脸上的伤疤,有心要问一句这疤痕到底是谁留下的,想了半天还是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公造冶坐在一旁,笑道:“大事。如今秋收已经结束,冬麦也已经种植完。通过三晋的工匠会,也找到不少会锻铁的工匠,只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你说的那种炉熔、退火的办法。啮桑向南,倒是有矿石,那里的黑石头也能燃烧,你说的东西都有。如今民众的事也忙碌晚了,你们宣义部也把道理讲清楚了,就差抓紧时间做好这件事了。” 适搓了搓手,兴奋地问道:“三晋的那些工匠已经来了?” “来了。只不过他们可是未听说你说的那种冶铁的办法。” 虽是这样说,公造冶却并不怀疑适的话,相信适既然说了那么就定能做出来。 铁器在适所“说知推论”的“乐土”中,占据着最重要的角色,能否用便宜的办法冶炼农具用铁,也关系到墨者的乐土推论是否可以立住脚。 就此时,通过宿麦和两季轮作法,墨者在沛县的威望暂时抵达了一个小小峰值,今年第二季的黄豆又丰收,墨者的油料也在陶邑打开了销路,大量的黄豆被墨者收购,也为农夫带来了不少的收入。 宣义部的人也已经将能讲清楚的道理都讲清楚了,正是人心沸腾的时候,这时候不趁着机会冶铁,那就真是浪费时间了。 三晋用铁比较早,但除了陨铁之外,最早的人工铁还是块状铁。 几十年前三晋铸刑鼎的时候,就是以军赋的名义,征收了民间的大量的铁,三晋的冶铁水平尚可,尤其是再往后几十年韩国的冶铁水平会不断提升。 块炼铁和炉熔铁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炉熔铁适合大量制造农具,弄出足够好的耐火砖,砌成弧面热反射炉,将燃料和铁分割在两个室内不至污染,就可以用搅拌法获得熟铁。 墨者之中一堆熔炼过铜的、还有一堆的陶匠,只要明白原理搞炉熔铁加高温退火窑,完全可以批量制造农具。不退火生铁还是太脆,退了火生铁做农具是毫无问题的。 陶范、你范、铁范,各种浇筑方法也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从底层积累了许多技术的技术型手工业墨者不少,他们便是墨家此时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炉熔铁、退火、或搅拌脱碳为熟铁这几个步骤,和三晋那边的块炼铁方法完全是两个分支,不过这些诸夏最早的第一批铁匠,还是可以用来教授一些锻打铁的技术的。 此时的生铁只能铸不能锻,而弧面反射、铁染料分离的熟铁是可以锻的,适希望培养一批足够合格的锻打工匠,三晋来的那些块炼铁出身的工匠就是最好的人选。 公造冶既然出面来找适,想来也是墨者的其余高层也已经到齐,适收拾了一下,便跟着公造冶去了另个房间。 三晋来的工匠方言口音很重,适也是个只会宋鲁方言的,听不太懂他们说些什么。 不过墨者之中懂方言的不少,三晋出身的人大把,稍微一说也就知道这些人对于能来这里很高兴。 他们不是工匠会的人,但是墨者的一些道义和符合手工业者的想法,加上如今墨者有钱,用黄金聘来,这些人自然满意。 既收了墨者的钱,免不得要帮帮墨者,一工匠大致听了墨者要熔铁冶铁的手段,连连摇头道:“世上怕是还没有这样炼铁的。” “凡是炼铁,都要将矿石和木炭在一起烧,烧成一个粗糙的疙瘩,再用锤子一点点挤出里面的杂物,到最后变软再加木炭捶打……” “像你们墨者说的,像是冶铜一样直接出铁,我是尚未听过。” 墨者对于适的一些想法相当信任,对工匠说的话也是笑笑,很多事物如果适没有提出来之前,人们都不会相信。 适看了看这些工匠粗壮的胳膊,心说水力磨坊之类的积累已经足够做水力风箱、水力锤,你们这胳膊以后怕是也不用如此粗壮了。 听了工匠的疑惑,适让其余墨者将之前在啮桑以南山丘上收集到的铁矿石拿来。 铁矿石刚一拿过,那几名工匠眼中立刻露出了满意的光泽。 即便语言不通,通过他们的表情,适也能看出。 果然,工匠的话经由墨者翻译后,适明白工匠的意思是说这些铁矿石不错,完全可以用来炼铁。 适没有回答,而是冲着后面那几个知晓内幕的墨者点点头,后面顿时发出一阵阵欢呼。 这样的铁矿在沛、彭之间不少,徐州后世本来就是个重工业矿业城市,而还未形成的微山湖一带更有大量的煤矿,汉代就曾在这里冶铁。 如今黄河不曾改道,这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也足以支撑大量的非农业人口。 向北到陶邑、向东南走邗沟,地理位置也可谓四通八达。 万事俱备,所差的就是适早早提及的冶铁炉,甚至可以说墨者在沛县行义许久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制造一个基础。 铁矿既然可以做块炼铁,那么用来做炉熔铁,也不是问题。 适便和那几名工匠道:“墨者知晓天志,自有办法。我只问你们,若是墨者弄出软铁,就是那种不需要捶打就已经没有杂质的软铁,你们可以打成墨者需要的形状吗?” 待墨者转述了适的话后,多数工匠满脸诧异,并没有回答适的问题,而是疑问于适的假设。 块炼铁是海绵铁,温度太低,根本还不到融化的时候,大量的炭、矿渣和铁融合在一起,需要不断地捶打才能去除里面的杂质。 这玩意可以做兵器,但是用来做农具实在是效率太低。 唯独一名铁匠道:“若是真的可以直接有不捶打就可以用的软铁,我倒是能砸出你们想要的模样。” 他也没说不过、但是之类的话,适满心欢喜,问了几句此人何地人、打造过什么。 这工匠出身晋地、共邑。共邑此时属魏,原本算是周天子京畿地区,曾经的共和行政的共伯和,原本的封地就在共。 曾是周之京畿,又处在卫、郑之间,正统的中原,技术先进。 这工匠说自己曾经用块状铁打造过铁锸,适觉得能用块状铁打造铁锸,水平已经不低。 铁锸是三晋一些最中原地区已经出现的稀少的铁制农具,锸这种工具早就出现过,铜的、石头的都有。 看上去像是一个凹凸的凹字,下面像是月牙刃,上面撞上木棍可以用来挖坑、除草,其实使用效果和铁锹差不多。 但是锸不能翻土,而铁锹可以翻土,可能也是因为青铜太脆、块炼铁很能做出锹的轻便的缘故。 退而求次,能用块状铁做锸,适已经相当满意。 适又问了几个颇为古怪的问题,工匠倒是能听个大概,做了或是合乎或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他问的古怪,却有墨者听出了古怪中的真正含义。 公造铸听了适问的那几个古怪的问题,轻轻拉了一下适,伸出手虚握成一个撸成管的手势,小声问道:“你要用铁造这个?” 第一五二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二) 适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小声道:“我想试试。铜,太贵。” 公造铸心说这铜可是很贵,按你说的那办法配合火药用,算起来可比弩要贵的多。 此事尚未到真正做的时候,只是从上回沛泽那一声巨响之后,公造铸就带着一批铜匠在尝试那东西。 尝试的多,了解的也就深入,适一问那个古怪的问题,公造铸就知道适的心思在琢磨什么。 适最多也只能问个大概,又问了几句块炼铁除去杂质的小问题后,这些工匠暂时被带到一旁休息。 剩余的墨者都在看着适,适摊手道:“这种事,我也只是知晓其中的道理,但如果真要做,却是难。” “不过这矿石可以冶炼,那多多尝试,应当不成问题。” 他说不成问题,也算是胸有成竹。 墨者之中手工业者、工匠出身的人不少。 世上最好的木匠就在这里,皮橐风箱之类的物件,又是墨者守城备穴备地道的必备之物,鼓风通气可以解决。 大冶山铜矿里做过矿僮、做过矿师的,也有。而适又有火爆法之类的现在还没有大规模使用的开矿手段,矿井支撑的问题,把青铜文明搞到这种程度都不是问题。 前期烧炭后期尝试土法炼焦,墨者之内也有烧炭工匠;做耐火砖和通风陶管,也有陶匠。 模具有公造冶、公造铸这些家族可以铸鼎铸编钟的人,纵然他们做模具未必上手,但多少还能明白一些。再者适准备等到出铁之后直接上可以重复利用的铁范,算作从头开始,这都无所谓。 如今按照适的建议和要求,大部分可以从事这项工作的墨者都被从各地调集回来,济济一堂。 墨子问道:“你要的人,如今都在。说说你们宣义部的事。” 适笑道:“宣义部的事,一切都算准备好了。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村社也都盼着早点能够用上铁,他们虽然没见过,但是咱们墨者的信誉既在,他们自然相信。” “只有一样,就算按照每伍出一人的比例,三月轮换,数年之后人手可能就要不足。数年之后,铁器可以售卖四方,恐怕还要从各地召一些人来。” “我只怕,到时候不好招。若以此时每天要发的钱,想来在别处很容易招到挖矿流民的。” “只是一旦铁器农具出现,各国俱承认私亩,开垦土地的收益可是要比做工更能获利……” 众墨者不少听适常讲这种生产关系的人听懂了适的意思,考虑一番,也没什么主意。 墨子道:“此事先不急,总要三五年。届时再说。按你说的办法,其实最难的也就是三五年之内。再过十年二十年,人口增加,到时即便铁器行于天下,也会有许多少地而无依者……你要这么想,那将来这样的事都要解决,又何止这一件?” “先不去想,我原以为我能通晓天下的规则,后来听你讲了许多,越发发觉规则时变,无穷无尽……不要学那些杞国遗民,迁徙连连以致连天塌都要忧虑。” “我已七十,有些事怕是看不到。你们虽还年轻,有些事怕也看不到。可列御寇说得好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后面的事就交由无穷匮的子孙啊。” “他与你争辩宇与宙,落于下风。可他说的愚公之事,倒可以用。墨者便做愚公吧,乐土便是无太行王屋二山,不求天帝,只求子孙。” 适点头,又考虑了一下道:“如今冬麦已经种完,房屋也差不多都修缮完毕,冬季又不演武,也不太冷,今冬准备冶铁事正合适。” “矿山已选好,修一条路,可以推动墨车不至泥泞。各个乡亭出人,忙上几日应可完成。” 墨子笑道:“此事就不消你管了。我守五里之城,四万人家,一样井然有序。墨者不怕人多,人多也一样可以令行禁止。” “禽滑厘曾问我,守城应该如何?我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这既是守城的道理,也是治天下的道理。若能做到,天下亦可治,况于开矿?” 适一听这话,以手加额道:“先生,您追求的,怕就是最后的乐土。各尽所能、各展所长、所做之事俱是各人所喜……只怕便是我死时也未必能看到啊。” 众人大笑,纷纷道:“先生不是说了吗?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咱们便是看不到,可只要墨家不亡,总有墨者看得到。” 在场众人心意已齐,又被墨子刚才的话鼓舞,兴致更高,想到铁器将要大利天下,均觉得自己从成为墨者之后利天下的心思终于要实现一些,甚至可以从适所作的推论中隐隐看到了新时代的曙光。 想到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前无古人的年代,一个个心中满满的都是利天下的浩然之气,气息间便连说话都带着喜悦,丝毫不去想自己看得到与看不到。 墨子见众人如此,朗声道:“既这样,明日便开始做这件事。我已与七悟害商量完,禽滑厘、公造冶、适,你们三人负责此事。乡校的事,暂且缓缓,或做复习,或由别人教导,或操练队列行进。” “来年春日之前,此事必须有个结果。商丘传来消息,那里已经不稳,我只怕祸起萧墙之乱,伤及商丘无辜百姓。” “春日分公田、改私亩、量荒地、变税赋之事也需要完成。最晚到五月麦收,必须赶回商丘。” “墨者既在,楚人攻不下商丘,那些不管百姓只谋权势的贵族,也不准他们做成事。” 他自说的威风凛凛,众墨者齐声领命。 ………… 啮桑乡,那日适曾来访过的老人家中,在家的大儿子正在收拾行囊。 二儿子在沛郭做义师的头排矛手、小儿子在沛郭乡校学习,家中自认和墨者已经割舍不断,这种一伍之内先出一人的事,家中自然积极。 除了这种割舍不断的关系外,一旦铁器出现,对于这种人口劳动力尚多的家庭来说,很容易依靠勤劳步入到富裕自耕农的行列。 墨者此时的主张是利于手工业者和富裕自耕农的,奴隶什么的与墨者关系不大,墨者不代表奴隶阶层和僮仆的利益,但是却希望他们变为自由的手工业者和自耕农。 幺妹在忙着给长兄收拾行囊,用火烤过的干干的饼装了半麻布口袋,里面还装着一把盐、一大块豆饼。 老人在屋外把墨车翻转过来,转着轮子,听着吱吱嘎嘎的声音,用麻籽油小心翼翼地浇淋在上面,侧着耳朵听着墨车车轮的动静。 回身看到小女儿在那收拾那些食物,老人嘿了一声道:“多装一些,墨者找人做事虽管饭也给钱,但只怕吃的粗粝,磨坊忙不过来。若是夜饿了,就啃些饼,用水泡泡吃。” “那豆饼晚上若是生火,在旁边烤一烤,烤的焦香,最是好吃。” 大儿子笑道:“爹,人家墨者说以后豆饼都是喂牲口的。” 老人瞪眼道:“以后,那是以后。如今咱们伍的牛,还是借用墨者的,钱还差一些没还上。” 说到牛,老人眼中露出了比之看儿子更暖和的神采,畅想道:“今年收了两季,明年就算改了税赋,一样比以前过得好。明年墨者的那些上好的种子,便可以发给一些家中做的好事的人家。” “咱们也不缺力气,家里人也多,许是两三年就能偿还同伍之牛马的钱。我那日去乡里,见牧牛马的场地又多了不少马驹、牛犊,待三五年后便买个自己的。我已经看好了一头,是大黄那头大公牛配下的,啧……小小牛犊就……” 说的正起劲,不由眉飞色舞,小女儿掩嘴偷笑,在那纺麻的老伴儿忍不住嘟囔一句,心说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那牛犊是你配下的呢! 大儿子倒听得起劲,心道这样极好。 二弟四弟都在外面,二弟每个月还能送回些钱,算起来真要是有了铁、有了自家的牛,那日子可就好了。 啮桑还有许多荒地呢,到时候只要有力气、有牛、有铁,哪里怕没有地呢?倒是墨者一直没有发地契以证开田这件事,叫人忧心,也不知道君上能否同意。真要是不同意……哎,不同意那就问问墨者怎么办吧。 眼看幺妹给自己的包裹收拾完,正在那费力地打结,却怎么也勒不紧,嘟着嘴道:“哥,你自己来。” 大儿子笑笑,用粗糙的手结果口袋,用了一顿,立刻空出来一段空间,看似粗糙却灵活的手指熟练地打了一个活结,将口袋背在身上,走到墨车的旁边。 老人翻过来墨者,递过去一小葫芦麻籽油道:“时常撒一些,木头容易干。磨坏了,虽说墨者给赔,只是都忙着做别的,谁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赔上?给钱的话,也无处弄去。” 儿子伸手接过,揶到系带上,将包裹放上墨车,推了几步试试轮子的声音,很是满意。 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一直跟到门外,他回头道:“回去吧,我去乡亭和其余人一起走。” “下个月轮到咱家喂牛,爹,你可别舍不得那点豆饼,真要是饿瘦了,且不说亭长要来质问,在亭里面上也不好看。” “我三个月就回来,那时候还不是收麦的时候,但是我那日看好了那边池泽旁的一大片地,正好开垦,你多去看看,莫要让人先占了。不行你就先拿着石锄围一圈,我那日在乡亭和人摔角力,听说墨者可能明年就要丈量田亩了。” “家里的柴放心用就是,三个月我就回来,到时候再去推几车。粪肥的事,一定要听亭长的,不要自己胡乱来……” “墨者若要堆硝,那就暂先不要偷藏着自己堆肥。明年要发新种,不要这时候做出些事轮不到我们,又要被伍内的怨恨……” 他又唠叨了许多,若是平日非要挨骂,今日却无人骂他,只说让他小心一些,但也别偷懒叫墨者笑话。 回过头,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没嘱咐清楚的,始终放心不下,可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但大多都是些美好或是万一抢不到的美好。 正思量时,同村之人吆喝一声,便不多想,推着墨车吱呀上路。 第一五三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三) 聚集到啮桑乡的人越来越多,用木头或是茅草搭建的简易住处到处挤满了人。 外面生着篝火,有沛县义师在巡查以防出现火灾,各个乡亭的人按照熟悉的程度聚集在一起。 正式开工要再等几天,从商丘来到了啮桑的苇也到了这里,手中拿着一张麦饼正在那啃。 推着墨者来到这里的那个临走前有些唠叨的某家人家的大儿子也在这个火堆旁,拿出了一块豆饼放在木炭上烤着,发出豆类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香味。 都是一个乡的,很快就熟络起来,听到苇的名字后,那个正在烤豆饼的男子也听过名字。 在家中他并不腼腆,如今看到许多人终于腼腆了许多,不知道怎么表达善意,便将烤的香喷喷的豆饼掰下来一块递到苇的手中,说道:“我叫蒲,也曾在乡亭听过你的名号。” 苇从商丘迁徙到这里已经许久,沛地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徐夷古味,但和宋地方言还是有几分相似。 接过示好的豆饼,返还了一小捏盐,笑道:“我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那些听过名号的人,可都是乡里能打不怕死的少年。” 蒲也笑道:“如今沛县哪有这样的恶少年,凡有的要么在义师当中,要么就被墨者打了一顿后老实了许多。如今能在乡亭间有些名声的,要么便是开田广阔、要么就是在义师勇猛。以往那种与人私斗而成名的事,怕纵然有,也难成名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围坐篝火旁的一人笑道:“私斗怎地不能成名?被摹成子抓到,且不说要罚没许多、做役,还要带到各乡亭巡游……” 蒲与苇等人一起大笑,这算是一两年来沛县的新风气,与之前不同,而这些都曾经历过之前与现在的人便有些许多的共同语言。 苇因为开田卖力、又因为在商丘就跟适许多开田稼穑的本事,因而这两年在乡亭之间常被提及。 如今是做事勤勉的人成了闻名人物,那些乡间的恶少年则成了笑柄:论打,被墨者中集九州锐士的剑士暴打,又要依着沛县的万民通约拉着巡游,早已不再是年轻人觉得此人英豪的时候了。 风气的扭转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但矫枉必须过正,靠着墨者掌握的暴力,用暴力强制扭转了沛县的风气,并扶植了墨者所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取向。 至于是不是绝对正确的,那无所谓,这东西没有绝对正确的。 蒲既听闻过苇的名声,又知道曾深入到村社、穿着墨觋女巫服、偶尔路过村社帮着治疗一些疾病的芦花是他的妹妹,便觉得更为亲近,稍微谈谈几人便就熟络了。 抓着机会问了问一些开田稼穑的事,苇便用当年从适那里听到的一些道理做回答。 如今很多深入村社的乡亭间的墨者,稼穑事都是从适那里学来的,而适在商丘村社的时间又最长,苇也算是得其传授。 篝火旁的人听的兴起,这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全都围了过来,不多时连旁边篝火堆旁的人也吸引了过来。 一群人谈的火热,适慢悠悠地走过来,顿时几个熟悉的人起身打了声招呼。 两名跟随适的剑士手从剑柄上松开,这里是沛县,来到这里的人都拿着纸制的户籍什伍证明才能聚拢到这里,并无危险。 适在村社许久,虽说今年一直忙着和见不到的那几位“子”打嘴仗,可毕竟早已习惯了和这些人交谈,极为自然。 “朝那边挤挤,这天有些凉,我离火近一点,比不了你们厚实壮大,我可怕冷。” 火堆旁的人笑着给让出来一个地方,上次在楚使来的时候,适在吃饭的时候已经见过蒲,他记忆力尚好,这些人的名字见过就会记下来,有时候记不下来也会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纸上,以后见面直呼名字也显亲切。 和几个见过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那些一时记不起名字的放到最后打招呼,只当是人数太多不一一招呼,他们也并不知。 墨者组织过守城、组织过万人的祭祀、也组织过一个县的政事,因而组织能力不低,这里聚集的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几处铁矿矿山已经选定,就在啮桑向南不远,都是些半露天的矿,很容易开采。 至今为止沛县还未开采过煤铁,很多矿就露在外面,远不是两千年后的模样。 从六个乡一共赶来了大约四千轻壮,也就是说六个乡加入墨者基层体系的一共有大约两万户,算起来有将近八九万人。 这些户数,可能尚且不及陶邑一城的人数,更别提临淄洛邑之类的天下大城,但墨者深入村社的有效统治可以让这些地方迸发出一座大城所能拥有的极限动员力量。 这种动员极限也和适所领导的宣义部有直接的关系,数年之后的郑楚交战中就出现过四万郑人一箭不放就逃走的事,因为那些郑人反对与楚交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因而对于这种贵族间的继承权战争屁事毫不关心,能跑就跑。 在沛县,至少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后日开始的事,算不上一场战争,但也必须讲清楚其中的利害。 第一期征召的劳作极为重要,如果这三个月不能做好,后面的事只会越发难。 修路、挖矿、建炉、夯基、准备陶泥等等这些,都需要在三个月之内完成,任务极为艰巨。 三个月也是依靠热情所能保持的一个巅峰时间,超过了这个期限,就有些过于漫长,一些不满情绪就会滋生。 好在适是真的见过铁制农具,也知道一些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后的历史,因而他可以用所见到的一切,说出围坐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最喜欢听的话。 一个人能否宣传,不在于懂得多少道理,而在于能否知道那些宣传的对象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拿着天志兼爱大义之类的话说给此时的农夫听,效果会大打折扣。 适又不是空画大饼,他是真正知道;就算这是画大饼,实现的时间也没有太过漫长。 因而适刚刚讲到那些铁器普及后的美景时,火堆旁已经聚集了百余人,使劲地向前挤着,想要听适继续讲下去。 适知道农夫想要什么,知道他们害怕什么,知道他们期待什么,也知道他们的耐心与激情可以持续多久。 因而,他所描绘的蓝图中,没有百年以上的故事,也没有十年之后的梦想,而最多都是三年五年为期限的、明确的东西。 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多,可四周却越来越安静,只有适的话音和篝火的声响,有些出奇地诡异。 当他说到三年之内要让沛县每家都有一两件铁农具的时候,篝火旁爆发出一阵直冲天际的叫好声。 蒲高声喊着,心里明白以自己家中的情况,只要铁器出现,不到一年自己家中就能买上一些。 想到这,再想着适说的农具,不由想了许多极为美好的事。 比如苇之前和他说过的除草用的锄头,那最好是用铁的,轻便不说,也足够锋利。 只要有力气,可以让十几墨亩的豆苗中没有一根杂草。墨者又讲过杂草会和豆苗争水争肥争阳光,若是没有一根杂草,只怕又要多产不少粮食,说不准以后真的可以用豆饼来喂牛马。 又比如之前听到的开垦土地用的铁锄,其实和如今使用的石锄差不多,可是要薄要锋利也要更轻便,不用担心碰到石头上会碎掉,也不用担心锄一阵后手臂就没了力气。 若是有了铁锄,那边荒泽间自己看中的那片荒地,就能开垦出来。不怕没有力气,就怕力气使出去后收获却不属于自己。 铁锄一日一人可以开垦一墨亩的土地,荒地到处都是,忙上三五年,家里的土地就要翻翻。偿还了牛马钱,从伍中分出,自己买了牛马,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就算不从伍中分出,铁犁铧也需要有牛马拉动才能开垦荒地。到时候和伍中的人商量一下,大不了一起开垦,这样修建一些小的田埂堤坝也更容易,开垦的也更多。 想到这些,蒲便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 这可都是为自己在忙活啊。为了更多的土地、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是很简单的理由,也是符合墨者以利聚人的理由,更是足以让农夫献出许多的理由。 至于说贵族之间的战争,农夫真的没有兴趣。他们要么是逃亡农奴、要么就算被征召参加了战争也毫无收获,反倒要荒芜了自己的田地,可是定租却不能免除,饿死的还是自己。 此时此刻,如蒲这样朴实朴素的农夫,经过墨者的这将近两年的宣传之后,所能接受的唯一打仗的道理,就是守护他们的公意,守护他们的生活。 而开矿,还不如打仗严重,但关乎切身的利益更重。 蒲以为,自己可以为那些想到的梦想坚持一辈子,哪怕五年时间只要能够弄出来铁,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 但,适认为,如今描绘的这些美好,只能支撑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那些此时认为可以坚持五年十年的人,可能有,但却不多,所以需要更多的、不同的激励手段,而不仅仅是未来的美好生活这一种。 第一五四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四) 有效的激励手段,不只是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 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可以作为一种激励,但不宜过长。 铁器的普及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尤其处在井田制已经初步解体的时段,配合着已经出现的思想变革,自然会引发更多的思索。 适在火堆旁,身边围着能听到他说话的人不算太多,不可能将聚集到啮桑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此处。 这些人可能也不太可能与他讨论那些此时看来古怪的问题,但适知道他们要什么,也知道墨者可以给他们什么样的奖励。 这些人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也可以很自然地将一些想法传播出去,而且是用他们的理解、化为他们的预言去传播。 适深入村社许久,即便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很明白农夫们的思考方式和语言风格,但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由这些人转述出去,可以更方便他人理解。 他所描绘的、栩栩如生的、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的将来美好,如同墨者工坊中做出的最烈的酒,将在场的每个人都醺得微醉。 能将四周每个人都醺的微醉的预言化作的酒,一定要听起来真实无比。 适没有提及将来的新矛盾,仿佛将来的矛盾根本不存在一样,所以他说的只是部分事实。 但部分事实,也是事实,所以这个预言听起来可以身临其境。 当众人迷醉的时候,适缓声道:“那是数月乃至数年之后的事。墨者以利聚人,这铁器之利是每个人的。” “但墨者又要求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这功劳其实并非是对墨者的,而是对天下万民的,只是天下万民还未约出他们的法、选出他们的圣王做天子,因而这功劳就先由墨者来偿。” 众人知道墨者不会空耍嘴皮子,一听适的这番话,纷纷问道:“怎么才算是功劳呢?又会奖赏什么呢?” 这话是很多人想听的,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适讲了许多细则,这些细则不是他制定的,而是墨者其余人制定的。 墨者守城、工坊的赏罚办法,拿到这里一样可以用,一群组织术领先于时代的人,制定出种种细则不成问题。秦墨入秦后,那些繁复细节的律令也正是墨者工坊和守城规章的另一种体现。 精神奖励,便是一些不能用计件制估算的事。 比如修路、比如最开始的挖山等等,必须矿井都建成之后才能用计件制奖励。而这种不太可能用计件制奖励的工作,精神奖励的意义是重大的。 所能做的精神奖励,无非就是编成队伍之后,哪个做的公认是最好的一组,便可以由墨者用马车载着,在沛县转一圈,到处扬名。 墨者在默默改变着沛县的价值观,这些转一圈的人除了精神满足之外,也可以比别人获得更多的交配权,会有更多的女子逐渐喜欢这些“劳动英雄”,也愿意将这种荣耀做权衡交配权的一种砝码。 到时候可以在马车上披红挂绿,极尽此时的华丽。 不要说红绿染料,就是后世昂贵的拜占庭皇室紫,此时天下也是有的——齐侯喜爱紫色,国内的人都跟着穿,所以愈发昂贵浪费奢靡。后来有人就给了个办法,让齐侯靠近那些穿紫衣服的人就捏鼻子做出厌恶的表情。这个故事是个有味道的故事,而拜占庭皇室紫恰好也是个有味道的染料,因为那是尿液提取的,适估计此时齐国昂贵的紫色染料应该也是尿液提取的,否则出主意的不能想到捏鼻子这个办法。 适自然是不会做,但是墨者有金子可以买,能做到这样,便算是让那些人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满足。 而在物质上,墨者一样也有可以奖励的东西。 那些种植了三年,已经可以小范围推广的新谷物的种子根茎,都是可以作为物质奖励给予什伍或是单独家庭的。 反正种子就是为了种植的,早晚都要分出去,还不如趁着此时新鲜昂贵的时候,作为一种免费的、同时还能用手工业品和将来赋税回收回来的奖励。 甚至可以直接奖励一些铁器,这应该是众人最想要的。 只是铁器和那些新谷的种子不同,其中有个问题适必须要解决。 因为新谷是墨者种植的,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而铁器作坊,却是墨者依靠沛县的民众建起的,刚刚宣扬完劳动价值论这个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又靠着沛县民众半是自带干粮的热情参与,这件事不讲清楚日后会有许多麻烦。 适想了想,说道:“假使你们许多人在寒冬的野外,都不会生火。只有一个人可以生火。” 他指着这堆篝火,笑道:“那么生火肯定是需要很多人去抱木柴。所以篝火升起来之后,每个人都能取暖。但唯一会生火的那个人,请求距离火堆更近,是不是可以呢?” 不少人想到墨者的那些理念,纷纷道:“若是生火之前,说得清楚,那自然可以。这算是与众人签契,他生火换取靠近火堆。可若是生火之后,却认为这火就是他的,那可就不对了。” “适,我们有些话说出来……怕是你们墨者不喜欢。” 有人悄眼看了一下适,小声道:“如果是生火之后,我们让他靠近火堆,那是我们愿意。可若是众人不同意……按照沛县的约法,是不是也可以不准许呢?” 适笑了笑,点点头,又道:“是这样的道理吧,你们又不是墨者,能做到这样,我觉得就可以了。以约法来看,也没人说这事悖法,只是无人情罢了。所以墨者做事,都要提前讲清楚。” “如今开矿的事,不就是讲的清楚嘛。这矿啊、路啊,都是你们修起来的,靠墨者这点人,怕是不可能修起来。但是咱们事先也说好了,将来出铁之后,墨者一定会优先满足沛县乡亭的需求,但除此之外的售卖,便与你们无关。” “到时候,若是乡亭三月一轮之事都已轮换完毕,你们出力,墨者出钱,这是之前就讲清楚的道理。” 众人都道:“这是自然。这是你们墨者提前说好的,众人也都答应的。若无你们,我们空有力气,也不能做出铁。” 见众人都同意这句看似没什么意义的话,适也先放了心。 这是所有权问题,按照墨者与适融合的一些道理,这炉铁应该是归于沛县万民的。 但是,适不希望把沛县弄成一个独立王国,弄成一个绑定在一起的利益团体,甚至弄成一个生活水平远高于其余地方的半自治地区。 墨者要利的是天下,不是一个小小的沛县。如果此时讲劳动所有权等问题,将来麻烦会很大——沛县的人,凭什么愿意帮助沛县之外的人富足?凭什么去利他们? 凭什么老子在这里挥汗如土修路挖矿,到头来却要资助沛县之外的人? 墨者内部没有太多沛县本地人,基本都是外来者,也都是一群对“邦国之别”毫无信仰的人,他们想的只是天下。 如果沛县是个独立子爵国,那么墨者就是一群天然的“卖国者”,他们经营沛县行义沛县,只是为了利天下,而恰好天下包括沛县在内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讲,利天下的墨者、与沛县的民众,在将来的某一天利益是冲突的。 适要保证提前就把有些他不喜欢的歪理先弄出来,因为沛县的万民不是墨者,不能要求他们利天下。 一旦私亩制改革之后,批量的自耕农和广袤的荒地,他们不可能想到利天下的道理,相反可能更愿意开垦一些土地。 毕竟,自耕农是帝制的基石,他们喜爱一个开明的君主,在将来会胜过一群想着利天下的墨者。 暂时看来,大家其乐融融,可实际上只是顺路同行,怎么把这条顺路走下去,是墨者现在就必须考虑的问题。 似乎只有利用贵族、井田、农奴之间的矛盾,在各国完成变法之前,以搞贵族、变制度的口号夺权。 一旦各国变法完成,墨者将会丧失很大一部分支持者。但不传播技术又不可能在各国造就更多的新兴地主、新兴贵族和手工业者,作为将来夺权的同路人。 这其中的度,在这件看似只是冶铁技术革新的事情上,也必须提前准备、随时保持和沛县万民的沟通。 怎么让民众觉得这些铁是他们的劳动成果以激发积极性;又让民众认为铁炉的所有权理所当然归墨者所有……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适觉得,有些事真的必须提前做。 至于三五年后,适权衡了一番利弊,觉得宁可不要那积极性,也必须把所有权握住。 他似乎真的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当初的约定与契约。 好在,这东西还很新鲜,沛邑的民众还很相信。 第一五五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五) 适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周围的人此时未必会懂,但将来有一天他们或许会懂。 归谁所有这种事的道理,只在于屁股,怎么样都能讲出道理。 农业不够足够发达,商品交换不够发达,荒地数量太多,导致了墨者前期想要发展一些手工业,只能用这样的手段。 没有足够的穷的活不下去的人,没有足够的土地少到连自己都不能养活的人,就没有足够便宜的劳动力和足够发达的手工业。 好在,蒲苇韧如丝。 好在蒲苇这样的人在之前生活的太苦,只要稍微的希望就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因而一旦有了希望,他们这些人便会无比坚韧,短时间内不会动摇,只会如同篝火中的木柴,燃烧成红红的火炭。 当将来变为将来的现在,当他们对将来的现在也不满足的时候,未来的轨迹便已经不可更改,那倒反而是一件长久来看的好事。 此时此刻,他们听到的只是适在给他们讲道理,讲一些原本王公贵族征召他们做劳役根本就不需要讲并且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适盼着他们有一天觉得这不对,却又盼着他们此时此刻觉得这很对。 这种矛盾的心情被苦难的过去隐藏去矛与盾的锐芒,只剩下花团锦簇般的美好未来。 篝火烧到最后,竟然快要熄灭,四周听讲的人没有一个想起在里面加一些柴禾。 他们觉得,适话语里的未来,有肉和油的味道,那是最好的味道,却还没有听出那里面的血腥味。 许久,篝火终于熄灭,适的话也已经说完。 他站起身,抖了抖坐了许久有些麻木的腿,冲着众人行礼道:“不管怎么样,这是你们的事,也是墨者的事。终究,是墨者欠你们的。墨者想要利天下,而你们没有这个义务。” “墨者也不希望你们这些尚不是墨者的人,去利天下。只盼着有一天当有人想要损害你们所已经得到的一切时,你们能用墨者的道理想着怎么才算是利自己。” “你们的手啊,可以稼穑、可以冶炼,可以挖掘,但一样也可以拿起戈矛,对吧?” 旁边的人纷纷叫嚷,心中是愿意的,也是高兴的。 若是有一日有人要侵害他们如今的生活,他们当然要去反对。 墨者眼中的天下,可能是从寒冷的燕地到炎热的楚关、从爽湿的东海到巍峨的昆仑。 可沛县这些农夫眼中的天下,便只是他们的沛县,天下二字,写起来一样,读在心中却不一样。 蒲问道:“适,你们墨者总是讲道理的。我们就像是羊群中的羊,你们是头羊,当我们不知道往哪走的时候,你们会带着我们走,不是吗?” 适笑道:“上下同义,不是说头羊往哪走你们就往哪走。而是头羊往哪走,你们便会想到头羊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才跟着走。不过我相信我们墨者,所以暂时你们或许还不懂,但跟着走就没错啦。” 蒲也大笑,说道:“你问问六乡的人,哪里有不相信你们的呢?可你们非要逼着我们去想对还是不对、有没有道理……可不是我们自己愿意去想的。” 适点头,嘴角暗含笑容。 觉得这就像是恋爱,只不过恋爱的双方是墨者和农夫。 蒲的话只是在表达沛县农夫的那种对墨者的信任。这很好,将来合则一起、不合则分,只要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一群足够优秀的诸夏之民。 至于墨者,不能也不应该让诸夏每个人都爱恋,只要知道哪些人在哪些时候是所谓九重乐土之中最先进的那批人就好。 此时的与将来的不同,此时的爱或许有一天也会变为将来的恨,但只要有个清醒的巨子,便足够。 ………… 那场篝火夜谈的两个月后,蒲与苇这一组的人完成了他们领到了修路任务,比别的乡亭的人快了许多。 一条可以通行马车与墨车的路,沿着一座有铁矿的山蜿蜒到了一片临河的平整草地上。 与别国的路不通,这一条路更宽。 马车的车辙宽度是有规定的,墨者因为要普及双辕车,因为也违背了“礼”中车辙宽度的规定,做了适当的更改。 夯实的里面可以保证马车的车辙碾压的地方足够平坦坚硬,没有马掌暂时也只能留出中间的软路。 两侧多出的,是方便推单轮的墨者的小路。附近都很平整,黄河还未改道,这里的土质还不是那种一下雨就能以同行、能把鞋子都陷进去的黄黏土,吱吱呀呀的墨车与马车在上面行走并不困难。 两个月前离家时候带来的那些食物都已经吃光了,好在墨者每天供应足够保持劳作、但是极为粗粝的食物。 被征召的女性负责做饭,蒲端着自己的陶罐领取了一份麦粥、一份豆酱、还有一小勺熟油,就拌撒在麦粥当中。 麦粥是用稍微砸碎的麦粒煮的,不是完全的麦子,所以煮的很膨大,黏糊糊的,味道也是微咸的。 同亭分到一组的人坐在地上吃饭,摇晃着已经发酸的手臂,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明天就要去负责整理地基、帮助挖红黏土、安装陶管之类的事。 他一坐下,苇便道:“明日是初十,可以领二两烈酒的。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和这里一样?” 蒲扒拉了几口麦粥,咽下去后道:“应是一样的。昨日咱们要完工的时候,适不是说咱们做完了自己的事,剩下的墨者会多给一些钱嘛?就算没有,也可以买一些。” “完工之前,咱们可就风光啦。适说,到时候一定会用马车载着咱们到处转转,墨者要给咱们驾车呢。” 苇大笑道:“这可好了。六乡都转一圈,那些待嫁的女子还不是都看得到?到时候六乡处处对歌,不过你就不用了。前几日那个做饭的女子不是对你唱了许多歌?可是好多人都听到了。” 蒲嘿嘿一笑,这倒也没什么,此时风气开放,莫说对歌是为了婚姻,就是看的顺眼了对歌在野外来上一次也没什么,众人习以为常。 其余人也纷纷打趣恭喜,蒲讷讷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到时候不要那些待嫁女子,明年墨者也会先发给咱们那些新谷的种子呢。只是暂时不准随意售卖,只能供给给墨者,若是随意售卖被抓到可是要罚没的,这是大家都答应的事。” 苇摆手道:“也不用动这样的歪心思,摹成子的眼睛可是好用的紧。那些种子种下去,收获了也是自己吃,拿到墨者也能换钱,无非就是别处的人给的价高一些,可不能只看着明年啊。谁知道墨者以后还会弄出什么?到时候有了这么一件错事,那可是将来都错过了。” 众人纷纷点头,心道摹成子的眼睛自然好使,可书秘吏那群人也都拿着草帛记录着呢,谁家做过什么事,上面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错不了。 他们忙了两个月修完了自己这一组分下的路,除了因为他们觉得冶铁对自己有利外,再就是那些精神的、物质的种种奖励了。 墨者并不吝惜奖励,因而这一群人干的极为卖力,谁都知道若是自家种植了那些新的谷物,每年要多出许多食物。就算墨者回购的价格不高,但是产量在那,钱也总比以前多。 外地的商人想要收购也不容易,摹成子那边看的很紧,而且之前就讲清楚了达成了不准私自售卖的约法,惩罚很严重。 蒲想了想道:“或许有一天会不管这么多吧。” 苇想到适以前讲的那些道理,笑道:“以后多了,天下都是了,谁也不会管啊。墨者想着利天下,咱们是因为他们想利天下才有了这些种子,说到底还是要遵守咱们的契。” 蒲点点头,又道:“我听适说,咱们明日要去的那边已经修的差不多了?是不是真的咱们回家之前,就能看到出铁啊?我前几日就看到有不少墨者带人沿着路往那边运矿石,有些路没修好,他们就背过去,如今应该也存了不少了吧?” 出铁是众人最大的心愿,也是两个月前他们来到这里的最大动力,更加上墨者许诺他们这些做事最快的一组人可以优先奖励一部分铁犁、铁锄之类的工具,更是心动。 一说起这个,虽然这两个月六十天只怕有五十天是谈这件事,却像是家中的粟米饭和麦饼一样,天天吃却怎么吃不厌。 成百数千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着彼此知道的消息,开阔着各自的眼界,各种各样的谣言或是真相每一天都在流传。 同组的一人道:“前日我去那边换破损的工具,听人说好像铁炉已经建起来了,但是暂时还不能用。” 蒲奇道:“咋不能用?没修好?” 那人道:“我也不懂,听说是一旦用了,就不能停。一旦停了,铁就和炉粘在一起了,炉就不能要了。所以路要先修好、矿洞那边也要先挖好、木炭那边也要准备足够,才能出铁。” 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冶铁,甚至连冶铜都没见过,只能凭空想象。 但是墨者却源源不断地讲诉一些似乎这些人根本不需要知道的道理,因而他们即便不明白,却依旧知晓一些消息。 修路的人,并不是全部,甚至不到一半,剩下的都在忙那些配套的工序。 这些修路的人想不通其余人忙得意义是什么,但听了那些不太明白的话之后,多少还是对冶铁这件事有了一定的了解。 蒲想了好半天,还是没想清楚为什么不能停下的关键,摇摇头道:“不管了,明日就知道了。” 第一五六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六) 第二日天一亮,满是汗臭与脚臭味道的、有些阴冷的简陋茅草屋内,提前完工的八十多人,早早地被一个眼睛熬的发红的墨者叫醒。 领取了早饭后,便跟随沿着或是修好、或还未修好的路,走到了远处的河边。 这是一条能够通向泗水的河,蒲、苇等人并不知晓,但是墨者早已经乘车量过河流的方向和长度。 这里既靠近铁矿,又有河流可以作为运输,地理位置也处在沛、留、萧、彭城、丹水、泗水之间。 远远看去,有一座不算高大的小土丘,一个此时看起来很奇怪的炉就耸立在河边。 旁边有个像是水力磨坊的东西,蒲苇等人看到几名墨者正在那个仿佛水力磨坊的东西旁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走近一看就知道不是磨坊,而是拉动着一个巨大的木风箱,正呼哧呼哧地发出响声,伴随着水流推动的木轮,发出有节奏的呻吟。 风箱的旁边堆放着一堆的陶管,应该是新烧制出来的,样子有些古怪,但也只是蒲苇等人看来古怪。 至于像是洛邑、安阳、商丘之类的千年大城,这种陶管城内的人早就见过,只不过用来城内排水却不是用来冶铁吹风。 高大的炉下,是一对铺着被墨者称之为“砖”的夯实地面,凹陷于地下,方方正正一个个排列着,似乎是用来盛放渣滓的。 旁边一个墨者,正拿着一个前端帮着一个陶或是石釜的长棍,正在往一个木模子里浇水。 墨者的旁边站着几十个人,蒲苇等人就听到那墨者一边在那传授,一边说道:“到时候,铁水出来,你们就要往模子里灌。怎么灌,适之前也说过,你们也练了一个多月了,只是铁水和水总不一样,恐怕到时候还要多练。到时候莫要怕做不好,我也只铸过铜,也不曾铸过铁……” 蒲听到这里,有些好奇,问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红着眼睛的墨者道:“铁是灌进去的?” 那墨者笑道:“我哪里见过?但适讲过,说是就和水一样,灌到罐子里冻成冰,再把罐子砸碎,那冰可不就是罐子的模样了?” 蒲惊奇道:“铁是从石头里来的,那不是要把石头烧的和水一样?” 墨者指着那个大的水力风箱道:“要不做这个干什么?好在之前磨坊修得多,工匠会的人做这个也不难。当时只想着适要弄磨坊麦粉,哪想着那时候他就准备弄铁了?” 听起来这墨者对适很尊重,虽然看上去年纪比适要大。 蒲又问道:“都说三个月就要回去,这些人练就练了两个月,到时候回去可怎么办?” 墨者指着那几人道:“不是沛县本地的,要么就是家中就一个人的。做得好了,未必就比种田得利少,他们不是三个月就回家的。如今就领着钱呢,各地的都有,大多都是些大城巨邑的。他们也做助耕,做这个还不是一样?” 蒲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再看其余的东西也看不太懂,也就不再多问,跟随那名墨者到了一间泥土屋。 那名墨者进去说了几句话,适便从里面出来。 这些人与适三五天前刚刚见过,适也花了足够的时间记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此时不厌其烦地一一打着招呼,恭贺他们做的最快,又用了一番利天下的言语作为奖励。 既是吃过了饭,又要忙着做事,适便道:“你们来的正好,这边最近正缺人手,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 苇和适最相熟,便问道:“我们做什么?” 适笑道:“还是挖土。别的活,你们一时也不会,学起来又慢。这矿石要洗,要碾碎,洗过之后晾干。在下游挖一条水渠,到时候直接运送到炉附近。” 很简单的工作,蒲却听出了一丝兴奋,问道:“既是只剩下挖水渠的事,是不是别的事都做完了呢?” 适点点头,指着远处的炉道:“若是路修好,其实过几日就能出铁。再剩下的事,就是出铁之后才能做的了。” 他又用水结冰的道理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或是自己也很兴奋,或是想要这些人增加信心,适道:“你们知道,这冻成冰再砸碎罐子,总要浪费许多人手去做罐子。铁也一样。想要节省人手,就要想办法不用打碎罐子。” “办法是有,但是要等铁出来,到时候用铁做‘罐子’,把‘罐子’分成两半,随时能打开,就不用砸碎了。这事墨者再做,与你们倒是无关,但做的出来,每天可以弄不少的农具。” 蒲大约明白过来,心说那铁水难道不会粘在铁模子上吗? 他知道一定不会,因为他相信适一定有办法,但自己连铁水都没见过,想来就算适讲的再多,他也不能懂,便也没问。 扭头看了看远处一堆的奇怪的矮炉子窑,蒲奇道:“这是多少个冶铁炉啊?” 适看了看蒲指的那些矮小的退火窑,笑道:“那不是冶铁的。冶出来的铁,就像是生鸡蛋,很容易碎。放进里面蒸个七八天,就蒸熟了,纵然能碎,可也不会碎的那么利索。” 他用很粗浅的说法,用农夫所能理解的话解释了一下汉代出现的退火技术,将脆的生铁退火为有韧性的可以作为农具的铸铁。 不经过退火这一环节,很难保证铁作为农具的质量,这和炉铁一样,都属于跨时代的技术,而退火技术也可以保证沛县的农具铁质量优于那些学到皮毛的别处。 块炼铁做农具,估计能把工匠类似才能普及。 直接出炉的生铁做农具,估计脆的很容易被石头弄坏。 炉铁保证了数量、退火保证了质量。 至于说生铁以弧面反射、铁与燃料隔离搅拌为熟铁的技术,现在欠缺的只是耐火材料,有陶器、原始瓷作为技术支持,应该也不是难事。 他不是太懂,只是个皮毛,但有足够的时间尝试,没有人天生就会。那些汉代的冶铁大师,论及理论和他相差太远,但他们一样可以从经验中总结出最好的办法,他有理论支撑,就算从头起步,最多慢一些却也绝对可以弄出来。 温度可以尝试、时间可以尝试、填料可以尝试……什么都可以尝试,而且没有追赶他人的急迫,因而做起来也就可以信心满满。 再多的事,他也没有多解释,又和众人说了说每天的待遇之后,便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忙,先走一步。 蒲听了个大概,好像是安装鼓风管的事,他也没多问,甚至都不知道来叫他的公造铸所说的鼓风管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半个多月,蒲苇等人有些焦急,因为挖掘水渠的速度也就更快,他们盼着能在自己回到家之前,看到出铁。 如果……能够在回家的时候,带上几件铁农具,那就再好不过。 越来越多的人做完了分内之事,来帮着一同挖掘水渠,水渠一天天延长,消息也越来越多。 某天又赶上喝酒的时候,最后一批挖掘水渠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从矿山到这里的路已经修好。 矿山上的矿井已经开始挖掘,好像死了几个人。 墨者用火药炸了一段最难挖的大石头山,传闻里面爬出来一条好大好大的蛇,可能要化作蛟龙了,但是被墨者炖着吃了。 而在这里挖掘水渠的蒲苇等人,也给这些新来的人送去了他们知道的消息。 模具已经做好了,而且将来做铁模的泥模也已经做完了。 风箱和陶管都已经连接好了,用来砸大块矿石的水力锤子要等着铁出来之后才能用。 木炭准备的足够多,前几天炭窑塌陷了一个,好在没砸死人。 炭窑里有一块转被烧化了,挖出来之后,外面滑溜溜的就像是冰一样,非常好看。 堆砌在铁炉旁边的矿石已经像小丘那么多,墨者似乎已经准备往里面加木炭和矿石了。 远处为害的一头老虎被禽滑厘带人弄死了,以害天下的名义将其分食,适要了老虎的膝盖说是要泡酒喝。 巨子前几日从沛郭赶来,一直没走,似乎要等出铁之后再回去…… 各式各样的消息,汇聚在一起,终于将原本仿佛笼罩在雾气中的希望,化为清晨的火红,即将冲破那些云霞与山峦,让每个曾充满希望的人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热度。 水渠修完的第四天,也就是众人距离三个月的劳役期还有八天的时候,一清早就有人传来消息。 今天天气正好,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点火了。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冶铁地都轰动起来,甚至距离很远的修路的茅草屋内住着的人也都赶来过来,围成了一个很大的圈。 墨者的高层基本聚齐,距离最近。 料已经填完,那些准备浇筑铁水的人早早等待,即便他们知道要等很久才能出铁,此时可以休息,但他们遏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那些用来堆砌矿渣的坑内,此时还空空如也,但每个听说了许多冶铁工序的人,都盼着晚上的时候这里堆满许多的矿渣。 那些各种各样的泥模具,都准备在了出铁口附近。 第一批要浇铸的,是碎矿的大锤、挖矿的铁钎、夹铁的大钳、重复利用的铁范。 并没有农具,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出现后,产生的农具也会越来越多。 墨子举着火把,喊了一声点火后,冶铁地所有的人都化作了墨子的回音,汇聚成一句两年前听到乐土之时就已经想喊出的两个字。 “点火喽!” 如果,信仰可以封神,那铁……一定是此时此刻最高贵的最强大的神。 第一五七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完) 冶铁这种枯燥的事,在那些怀揣着春意萌动的青年眼中,也会变得有些浪漫。 铁与氧结合地圆满,却被黝黑的炭横插一脚。 随着越发炙热的激情,最终铁与氧劳燕分飞,炭与氧在通红的火焰中结合在一起,化为青烟飘散到云端,只留下孤独的铁。 或许很久之后,铁还是会喜欢氧的味道,再度携手。退去光泽、慢慢老去、化为粉末,但现在铁是孤独的、锐利的、自由的、坚硬的。 那些被水力风箱通过通风孔鼓入到炉中的氧,先和那些木炭结合,升高了炉内的温度,也像那些还依偎在铁身边的氧宣告与炭的结合才更幸福。 万亿个这样的故事就在炉中上演,离合悲欢。 这是适给墨者们讲诉的故事,正合他青春洋溢的年纪,也正合那些听故事的墨者所能理解的程度。 那些掺杂进去的石灰,降低了炉渣的熔点,正如撒入水中的盐让水结冰的温度更低。 那些被风箱鼓入的空气,也让里面的温度更高,反应更为剧烈。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那些站在一旁观看的墨者们相信适,那些围在远处的民众相信墨者。 他们看得眼睛干涩,看得肚子胀痛,看得想要去解手,但却都不忍离开,因为他们看不到炉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担心自己离开将会错过最让人心动的一幕。 漫长的等待之后,通红的铁水终于可以被允许流淌出来,那些早已经准备就绪的浇铸工拿起长柄的石容器,接满了铁水,倒退着用脚踩着下面的模子,用练习了数月倒水的技术,将那些粘稠通红的、含碳量很高、熔点也比熟铁或是纯铁低很多的铁水,慢慢地倒入进那些红泥做好的第一批模范中。 全程没有人叫喊,只是紧紧盯着那些通红的、看久了眼睛会刺痛的铁水慢慢流入道模具当中。 天气尚属于冬季,即便沛县偏南,可依旧有些凉。 适离铁炉并不近,却是满头汗水。 与他同列的墨者高层们,也是汗水岑岑。 公造冶擦了把汗,看着正在冶铁炉旁边浇铸铁范的弟弟,长呼一口气,回身看了看同样紧张地满头是汗的适,打趣道:“这炉火果然够热,你我离得如此远,竟也浑身是汗。” 适闻言轻笑一下,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仰天大笑。 他的笑声感染了那些墨者的高层,也感染了周围围观的民众,笑声响成一片。 如今,还不知道铁的质量,但那些知道块状铁制作方法的工匠已经彻底服气,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直接融化后浇铸的铁水。 原本冶铁和冶铜并不是一样的工序,甚至根本不相似,但在这里却出奇地一致。 他们终于相信这些墨者可以直接出铁水的话,也终于相信墨者的那些想法并不可笑,而是因为自己可笑所以才会把不可笑的事认为成可笑。 墨子也仰头大笑,笑的是这种利天下之物终于可以大规模推广,笑的也是适讲过许多更为玄妙的事物。 既然,炉铁奇技是真的,并且实现了,那么那些听起来更玄奇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 笑过后,墨子看了一眼适,暗暗点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周围只有笑声,没有欢呼声,似乎人们遗忘了欢呼。 直到公造铸等人用泥板抬着第一批铁器前往退火炉继续七天到十天的缓慢高温退火步骤时,周围才传来阵阵的欢呼。 人群中的蒲兴奋地摇着旁边的苇,不断地说道:“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那是铁!” 苇只是不断地点头,却没有想这个问题多么可笑,谁能看不到呢? 在农夫眼中,这不仅是铁,而是更好用的犁、更方便的锄、更快捷的锹。也同样,这意味着更多的土地、更荒芜的草甸可以成为土地、更难垦的树林可以长满庄稼…… 以及,沛县自己的管雨旱水涝的神明:那条据说马上就要开挖的水渠。 塑造这一尊神明的,将是每个农夫的手,而这个神明将会真正做到有求必应。 正如墨者所讲的那些故事,有巢氏并不能让阴雨不降落在族人的头顶,但却可以建造起房屋遮挡。房屋,就是那些盼着不会淋雨的族人的神明。 这些原本信奉那些巫祝的农夫,经过了两年潜移默化地改变,已经开始信奉另一种神明——当年治水的圣王大禹所最熟悉的、集结万民之力的、源于手掌之茧和腿足之痛的神明。 慢慢改变这一切的适,以墨者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引领着众人的笑声和欢呼,又在欢呼之后,让众人安静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可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墨者看着他,希望他能讲更多的道理。 农夫看着他,希望他能描绘更多的未来。 但,适在众人的安静中思索许久,终于高声喊道:“春耕之前,沛县各伍均有铁犁!夏收之前,沛县各家均有铁镰!” 此时此刻,这比任何的道理更动听,也比任何的未来更美好。 人群轰然,民众们冲到前面,抬起那些墨者,高高地抛起,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心情。 不远处的墨者中,一直对适被提名为宣义部部首这件事耿耿的告子,回味着适刚才说的那番话,长叹一口气。 若刚才是自己,怕是讲不出这两句话。 或许自己讲的会更好听,会更有道理,但……绝不是民众最爱听的话,至少此时不是。 他想,或许,适真的可以点燃民众的激情,而自己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许久的欢呼后,告子走到墨子身边,行礼道:“先生,我明白了。” 他没有说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墨子知道告子明白了什么,点头道:“明白就好。” 明白不代表去做,也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彻底心服,明白只是明白。 但对墨子而言,弟子能够明白这些、能够解开心中的疑惑,这已经是一种进步。 当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后,适才真正地开始讲未来、讲道理、将那些墨者的义、将那些铁器将带来的改变。 虽然还不知道第一炉铁的质量如何,但至少弄出了铁,至少比石头要强,至少墨者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改进。 距离春耕还有一段时间,犁铧头之类的东西可以先弄出来。 距离秋收还有更长时间,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可以慢慢弄出来。 距离熟铁打造成铁器再想办法渗碳成钢作为兵器,那可能要更久的时间,但现在还有青铜,还有公造铸这样的铸造青铜的大工匠,墨者的许多兵器还可以用青铜代替。 距离熟铁打成卷再团成长筒,需要的时间或许更长,但不计成本不求近愿地尝试,总会在数年或者几十年内出现。 而足够的铁器,也会让诸夏的农业生产迈上一个新台阶,不只是沛县的,而是整个九州。 农业是手工业的基础,适一直这样认为。 当粮食产量大幅提升、大片荒地被铁器开垦之后,越来越便宜的粮价会催生出一大批的“变业者”。 这是从管仲齐桓时代就面临的问题,现在一样会面对。 奖励耕战的法家、与催生手工业市民阶层的墨者,已经不再可能融合在一起了。 各国、诸子,将会根据新的形式、新的事物,采取各种不同的变革手段,激发出更多的更激进的思想交锋……以及农产品提升后,更多的有闲阶层。 适和墨者讲的一些道理,在石器、铜具、井田的时代,需要苦心思索才能明白。但在铁器、牛耕、私亩出现后的时代,却是具象的,可以让更多人在这个物质基础上更容易明白。 因为墨者设计的天下,在尧舜大禹的时代,那是行不通的幻想;但在铁器、牛耕、造纸、火药等出现的时代,却出奇地合拍。 适挥舞着手臂,激烈且直白地演讲着许多的未来,聚拢着民心,讲诉着那些此时稍微能听懂的道理,推算着铁器普及之后战国时代的变化。 而那些听他讲诉的民众,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那些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一切。 适说,沛县的民众,可以凭借草帛的性命牌,前往乡亭赊买铁器,和耕牛马匹一样可以分数年还清。 民众很高兴,适也很高兴,反正铁器是暴利,而墨者需要的流动资金和黄金,可以从陶邑得到,从外地换取。 只要能够保证资金周转,暴利垄断,那么沛县的民众越早得到铁器、越早开垦更多铁器时代才能开垦的土地,墨者的力量也就越壮大。 适说,那些得到奖赏的人,如果愿意,可以等在这里,得到他们的第一批铁器。 退火需要七八天的时间,除了第一批特殊的工具之外,几天后铁范成型,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各种农具。 到时候那些提前完成份额任务的,便可以拿走他么你的奖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 提前完成份额任务的人很高兴,墨者很高兴,那些没有完成的也很高兴。前者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后者得到了今后的希望,而墨者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适说,第一批拿到外面售卖的铁器,一定会优先换成耕牛马匹,希望那些还没有分到租赁耕牛的什伍,拿到铁器之后,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干草、种植更多的豆科植物,不要等到时候又因为草料准备不足而错过分牛马的机会。 适还说,那些沛县通用的古怪货币,是可以买到铁器的,而且所有的乡亭今后都会比用铜稍微低一下的价格售卖——降低的价格低于小贩商人少量运输道陶邑的运费价格。 这些问题都是农夫们最急切想要知晓的,也因而他们记得最清晰。 至于适讲的那些道理,他们或许听懂了,或许听见了但却忙着幻想未来的美好而没记住。 但经此一事,他们会更愿意听墨者讲道理。 第一五八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一) 冬天还未过去,沛县却热的可怕。 在新年到来之前,墨者履行了当初的承诺,那些提前完成了自己份额任务的农夫们,披红挂绿地在六乡之间巡游了一圈,引得沛县许多人前来观看。 不知道唱哑了多少少女的嗓、不知道触动了几多村娘的心,一种崭新价值观下的“英雄”人物们得到了他们所应得的种种精神上的奖励。 回去之前,墨者也履行了对他们的物质奖励,几十件崭新的铸铁铁器随着充满荣耀的众人一同返回了他们的家。 他们拿回去的铁器,自然是经过了退火的,也自然是冰凉的。 但他们拿回去的铁器,却像是仍旧烧的通红,将沛县这一潭已经不一样的池水烫出了无数滚沸。 那些曾经存在于乐土谶经中的事物,其实沛县民众已经看到了许多。 但像是铁器一样似乎是一切基础的、与农耕息息相关、没有就没有乐土中农夫生活的重要事物,却还是第一次大量地走入村社。 墨者忙完了第二次的劳役征召后,似乎一切暂时都步入了正轨,并不像是之前几个月那么忙碌。 沛郭乡最大的那间屋内,公造铸正拿着几件刚刚完成的铁器,和一群墨者说着什么。 建立的冶铁炉已经实现了正常的运转,退火法和铁范法保证了源源不断地铁器供应,检验之后的质量也算是可以。 他讲完之后,众人都看着适,作为宣义部的部首,宣义部的重要性逐渐体现出来,民众的情绪与宣义部的作为息息相关。 “第二批劳役征召的人,情绪很高。毕竟咱们也不是不给钱,再说给的钱也可以购买铁器。” “浇铸、制模、冶炼这些事,还是需要更多的人手。这个在各个巨城大邑地,还要尽快收拢一些。这些人一定要长久做一件事,这样才能愈发熟练,做的也能更快。” 适想了一下,又说了一些挺隐秘阴暗的道理。 “为什么非要从外地招人?本地农夫有了铁器之后,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他们暂时不可能愿意成为冶铁工匠。给更多的钱,我们暂时还做不到。” “用本地人,给的钱少了,他们不愿意干,强制来吧,总归不好。沛县是墨者的洞窟,这里的民心不要消耗在这种事上。况且,真要是逼急了拿着铁器往山林大泽里一躲,我们也没办法。” “用那些大城巨邑给别人‘助耕’的人,他们一则没有土地,二则本身也是做工的,三则他们来到这里就算不想干想跑,也对附近不熟悉。” “不是说我们给的钱不够多,给的钱放到别处雇佣,已经算是极高了。但相较于沛县农夫的生活,终究还是差一些。三年前,我们可以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会兴高采烈地前来;但现在,我们用一样的钱招本地的农夫,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还是那句话,这种事不值得消耗民众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宣义部已经尽力了,好容易得到了这些信任,万万不能消耗掉。” 适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问题,沛县发展了,大量的开垦荒地和墨者组织的共耕组,让本地的流民数量锐减,也让本地的劳动力期待佣金升高。 墨者将来要依靠的那群人,应该是工商业者和随着农业革命逐渐形成增多的市民阶层。 但现在,要依靠的还是自耕农,还不具备舍弃他们的支持来完全代表城市市民阶层的条件。 因而墨者暂时还没有收超额税赋,这几年暂时又还没有水旱,农夫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好在墨者放眼天下,而不仅仅是一个沛地,所以招收流民和城邑少地者作为工匠的政策还能维持下去。 墨子同意适的看法,虽然后面那些说的很直白丑陋,但这只是事实,也是利义统一论的墨者必须遵守的准则。 考虑了适的说法后,墨子又问公造铸道:“冶铁炉那边,咱们守城用的那些挖掘地道、水渠用的铁器,准备的怎么样了?” 公造铸拿出一张纸,也知道墨者即将集结一部分墨者基干和沛县义师,前往商丘的事,仔细核算了之后道:“守城的话,应该够用,这样能节省出一些铜做兵器。” 墨子又问道:“适所说的那种,外面是铁、里面灌满火药的兵器,那些铁壳也准备够了吗?” 公造铸嗯了一声,他只负责冶铁的事务,并不管火药的事,说道:“那种外壳也在产,也不用退火,做的不慢。积累了不少。”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有资格知道这些秘密事的人物,所以这些事并不隐瞒。 沛县的义师已经开始了宣传鼓动和动员,讲清楚他们为何而战:很简单,为了能够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因为墨者还没有能力直接翻脸不承认整个贵族体系。 在沛县折腾炉铁的时候,也在密切地关注着天下的局势。 楚人这一次出兵北上争霸是适原本就知道的事,而且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如今的楚王就会被刺杀,楚国将会陷入继承权内乱。 楚人县公群体也已经开始征召本地守备部队,这一次不仅仅是要问罪宋人,更重要的是要给郑、宋、卫三国一个信号:不要和三晋走的太近。 郑伯和韩侯有血亲仇,郑伯又和楚王是姻亲。卫国藏在宋国的北边,思来想去能敲打的也就是宋国了。 原本守城止不义之战就是墨者的重要信条,适虽然不接受,但既然成为了墨者就必须服从命令。 守城不难,难的是怎么通过这次守城达成墨者想要的目的。 两个目的。 一个是沛县的半自治地位,宋公只能有名义上的主权,但是治理权、税赋、政策一切独立,以保证宋公地位和如被三晋和楚攻击会有守备义务来换。 另一个,便是墨子希望利用适弄出的火药等新武器,来一场震惊天下的守城战,让墨者干涉大国内政的能力更上一层。 当年齐鲁交战的时候,墨子就凭借墨者强大的守城能力说服了齐侯退兵,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去鲁往魏。 墨子希望这一次止楚攻宋能更胜一筹,三十多年前劝说楚王已经过去了太久,天下许多君王似乎忘记了墨者守城之术的恐怖,这一次墨子希望能够给天下好战之国一个清晰的教训。 若是以往,可能不过是守城,能守住就好。 但现在,新的武器、铁器工具等,等于直接废掉了十二种攻城术中的七种。 最有威胁的蚁附攻城,在火药武器的面前,将会更加容易被破解。 新武器就是装满火药的铁罐子,外面有引线,点燃后从城墙上往下扔。 用来野战,效果或许不佳,但是用来守城,效果极好。 野战投掷这玩意,需要有公造冶那样的力气,才能不炸到自己、击破对面的军阵。 守城战,只要能稍微扔远一些,站在商丘的高高城墙上往下扔,效果定然显著。 本来适弄出来火药之后,墨者想过用石头做外壳,也想过用青铜。 但是青铜太过昂贵,尤其是这种火药武器完全就是一次性的,扔出去一枚,可能几家沛县自耕农一年的余粮就没了。 如今有了铸铁,很自然地便想到了用铸铁外壳,这样最起码可以便宜许多。 至于到时候到底怎么守,还要看具体的情况。 墨子认为守城中的“上守”,是要出城与敌人野战,野战获胜就不需要守城。 但宋国的军力,不要说一个楚国,可能连楚国的申息之师这样的县守备部队都打不过。 这些想法适都明白,也都清楚,既然墨子希望让火药武器在这次战役中第一次亮相于战争之中,那自己便要完全配合。 适琢磨了一下,问道:“先生,我守城之术虽不精通,但楚人既然知道先生尚在,恐怕未必会选择强攻。如果楚人选择围而不攻,商丘能支持多久?” 墨子伸出两手,比量一下苦笑道:“十个月?商丘那些肉食者岂不知道楚人要来?只是各有掣肘、各有打算,至今还未准备。” “楚人又不亡宋,也不割城,只是让宋朝聘于楚。这种事……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愿意,很难齐心。” 适想了想道:“楚人恐怕也最多支撑十个月。” 墨子摇摇头道:“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十月围城,楚人固然耽误了种植,但商丘也是一样。吃完了存粮,明年商丘必然大饥,王公贵族又岂能拿出粮食救济?” “到头来,还是让万余人饥荒。城外又经战火,明年种植也是问题。所以十个月能守住,但我们不能想着守十个月。” 适咂摸出一点味道,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具体的军事部署他暂时还不能知晓,又问道:“如今商丘那边传来的消息,墨者回去守城的事,怕是有人会反对吧?” 墨子听了这话,笑道:“反对也无用。宋国不管是司城还是其余六卿,皇、乐、子等族,都不可能直接来反对墨者,招致我们的怨恨。” “他们能怎么做?派人来刺杀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能近我身的刺客,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禽滑厘还在,禽滑厘就算不在,会守城的墨者极多,难道他们还能把墨者屠灭不成?” “况且,一旦刺客败露,墨者怒气冲天,谁敢承受?” “他们反对与否……没用,也不敢真的出面反对。最多守城的时候,给我们弄些阻碍,到时候为了利天下,我们免不得就要杀些人了。我要回去守城,宋公会给我虎符的,墨者的守城之律令,他们敢违反,那就杀。” 第一五九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二) 墨子说到这,不自觉地笑起来道:“这也算是适你所说的,利用君和权臣贵族的矛盾吧。你的矛盾之说,倒是很有用。” 众人哈哈大笑,适颇为自得地说道:“若是只做沛地事,宋公乐于如此。但不管怎么样,先生,您是不可能做执政、相、上卿或是令尹的,那样就是让怎么成矛,而让君侯与贵族携手为盾了。” 墨子想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行义几十年一直曾抱有过的幻想,慨叹一声。 “适,本来我想着,你用剑、射弓的本事,都不强。就算是你弄出的火药,投掷的时候你也只是中人之资。我本想着,你和高孙子、巫马博留在沛地,主导沛地之事……” “但我想了一下,你还是跟着一同去商丘吧。在去之前,先把沛地的事能想到的都尽可能做完。” “守商丘,不只是我们墨者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商丘城内民众、贵族、六卿、宋公之间的那些龃龉。你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在商丘能做许多事。” 适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用剑的本事实在稀松,恐怕都未必如跟随公造冶学了两三年的六指。 他也知道战争无眼,很危险,连楚王这样的高位都被射瞎过眼睛、令尹之类的高官都被半夜摸进帐篷强迫结盟。 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参与到这一场守城战中,而且一定要想办法立下足够的功勋,让很多墨者知道他即便本事不济但也不是怂货,更希望能够立下一些军事上的功勋。 适也知道,如今墨者已经默认沛县就是墨者最后的巢穴了,所以一定要经营好。 从墨子的话中,适觉得墨子对于自己的治理才能很认可,否则不会想到让他和巫马博、高孙子留在沛县。 同时也能感觉到墨子已经逐渐认识到宣传鼓动的重要性,有时候这些东西不亚于数千精兵,所以才希望适也一同前往商丘。 商丘围城战,可以预见会持续很长时间。 商丘作为此时就可以称作千年的古城,自有其雄伟之处。楚人知道墨者的存在,也未必会选择围攻,或许真的要持续十个月甚至更久,引动新一轮晋楚争霸。 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沛县的冶铁作坊刚刚建立,那些新作物的种子也可以小规模推广,可以说一切欣欣向荣。 而幼苗又是最脆弱的,墨者想要维系住这个“巢穴”,就必须慎重经营。 这一次守城战,只会带领沛县的那三百义师,外加一些基干墨者,加起来不过六百多人。 就算冶铁事需要用半征召劳役的方式进行,但距离沛县的极限动员力量还差得很远。 冶铁事是五户抽一,而非五丁抽一,这不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没有强制分家,因而还有更多的潜在力量。 如何利用这些潜在的力量巩固墨者在沛县的立足,这是墨子、七悟害、以及适等部首都必须慎重考虑的事。 一年的时间,太漫长,许多事必须提前定好基调。 这一次召集墨者高层的会议,本就是这个意思,从参加的人数上来看,算是一次扩大会议。 适之前考虑过许多,墨者内部也有进行过讨论,因而此时便不遮掩。 “我觉得这一年,主要做两件事。” “一个是挖掘灌溉沟渠;另一个就是私田的地契和变革沛地井田。” “挖掘沟渠,如今条件已经成熟。铁器工具优先满足沛地的需要,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挖掘起来要比别处容易。” “当年夫差都能令人挖掘邗沟,那时候估计还是用铜、骨、石,现在有铁,又不需要挖掘一条邗沟那么长的河,并非难事。” “也未必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但一定要尽快开始挖掘,哪怕是分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完成,但不能因为看起来难就不去做。” “我们毁掉了巫祝,总需要一个水旱不忧的存在。” 墨子点头同意,说道:“你曾说,邺地的西门豹曾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知始’,这话到底对不对,就看沛县的这条沟渠了。” 此时西门豹正在北方经营魏国插入赵邯郸、中牟两城楔子的邺,修水利的事西门豹确实是这样感慨的: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却不能够去想成功之前要做的开始。 从沛地经营冶铁作坊的事来看,这话便未必对了。 适对此笑道:“西门豹说的未必错,我们的办法他在邺地用不了;但一样,他的办法在如今的沛地也用不了。” “这便是宣义部的作用,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去做、做了后会有什么好处。而宣义部的话能被民众相信,又因为墨者的确做了许多利于他们的事。这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挖水渠的事,宣义部已经做了准备,这个不必担心。具体的河方数、水渠的方向,也提前有过准备。” “夏收之前、夏收之后,都可以发动民众做这件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要在夏收之前、墨者前往商丘之前做。” “因为这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要联系在一起做。” 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做,另一部分人此时还并不知晓。 但很快,适就阐明了自己的意思。 第二件事私分公田、承认私亩、征收私亩税、改军赋为税、改征召兵为义务募兵制,这涉及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触及利益,如杀人父母。 墨者需要手中有一支武装,随时准备应对本地受到侵害的贵族的反扑。 不是说要分贵族的地,这没必要,而是斩断农奴和贵族的人身依附关系,这就足以让那些小贵族拼命。 原本公田、赋田作为贵族所有,上面的农奴归属于土地,他们需要为贵族履行封建义务:种植、收获、开垦、狩猎、采冰、烧炭、建筑等等。 君主将这些公田、赋田赐给贵族,换取贵族履行对君主的军事义务,因为车战存在的条件下,驷马战车的拥有者其实和封建骑士差不多。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战车上放箭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驶战车冲击的,这需要脱产的军事贵族。 而步兵没有完全崛起之前,没有战车,就没有军事力量。用一百个徒卒的劳役,供养一名下士,这是极为必要的。一辆战车用好了可以冲开一百多训练低下的徒卒。 一旦改私田制,铁器又出现,墨者又有钱财和利天下之心,那些原本依附在土地上的农奴一定会想办法逃亡,墨者敢收拢,那就算是正式和本地小贵族翻脸。 一个一辈子只能做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另一个可以成为自耕农,还有大片的草地荒原可以开垦……这都不需要太费脑筋推算,就能知道后果。 旧贵族希望继续保持原本的人身依附关系,获取最多的收益。 这和墨者觊觎他们的土地没有太大的关系,墨者觊觎的只是那种人身依附关系。 随着铁器的出现,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可以被打破。看似只是打破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实则是农奴的大规模逃亡,而没有农奴的土地是不能获得收益的。 很简单,你把农奴解放成自耕农,你们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让他们去开垦,那我们贵族就算还有土地,有个卵用?难道我们自己去种地? 你们墨者承认私田,改革封建义务,提供贷款和铁器扶植大自耕农和小自耕农,农奴纷纷逃亡到那些荒地去,没人给我们贵族种地,我们的地还有价值吗? 农奴脱离了人身依附,驷马战车后面没有徒卒,我们就带着一辆车去履行对君侯的封建义务?没有军事优势,我们凭什么获得特权?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墨者可以做的很坚决,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的封建军事义务。 魏国已经开始变革军制了,步兵方阵已经开始逐渐成为战争的主力。 墨者可以做的很血腥,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作为基层管理者。 墨者的学校虽然初建,但是小小的沛县已集中了大量的可以被称之为“士”的人才。 就要坚决,又要血腥,还不能让外部势力干涉,最好的时机就是楚人围宋、宋国大贵族无暇顾及沛县的时候。 而这个基础,就需要墨者手中有一支随时可以镇压的武装力量。 三四百名墨者、外加三百多严苛训练的沛县义师,完全可以对付那些沛县的小贵族。 但是一旦大量的墨者离开、义师前往商丘博取一个沛县的自治地位,小贵族或许会找到机会反扑。 征召劳役用来冶铁的农夫是一支力量,而如果能以挖掘水渠的名义将沛县的动员力量抵达极限,则可以保证绝对的优势扑灭任何的反扑。 按照沛县万民法的基础,法理上其实墨者没有资格管辖沛邑的贵族,因为他们没有签名承认十二草帛法。 但如今力量足够、时机够好,要是还琢磨着那些可笑的法理和合理性,墨者现在就可以解散了。 墨者说,贵族的封建权利不合理,讲清楚道理之后请贵族签名承认……这显然是可笑的。如果认死理觉得贵族不承认不签名,那么就没有合法性……墨者也不用想着利天下了。 先干了再说。 这是适的想法,也是墨者高层基本同意的想法,因而可以在不惊动那些小贵族的前提下,先将民众以挖掘水渠的名义集中起来,到时候分发武器,强制那些贵族放弃公田封地上的封建权利。 脑子清醒点的,墨者可以不折腾他们,让他们衍化为经营性地主,让他们转型为新生产关系下的剥削阶层。 脑子不清醒的,墨者有一万种办法鼓动那些公田封地上的农奴逃亡。 正如适当初和任克的辩论一样,土地没有人的耕种,是可以产生财富的吗? 第一六零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三) 后世有云,春江水暖鸭先知。 墨者将要做的事,最先能感知到的,反而是那些旧贵族中比较聪明的一些人。 早在焦禾这样的“商人”在乡校学习稼穑之术的时候,原本一部分和墨者做对的小贵族便已经开始和墨者接触。 尤其是一些私田比较多的小贵族,其实他们并不反对墨者的破井田、认私田、摊公田军赋于私亩税的政策。 曾经的敌人,在利益面前很可以成为朋友。 比如当初巫祝事件时,想出血亲复仇的办法来对付墨者的那位夏杞之后,他在亲眼见到了墨者的手段、力量,听到了一些关于将来的设想之后,便很自觉地秘密和墨者接触。 当初巫祝事件的时候,他就给过那些小贵族忠告,如果墨者要改私亩,不要试图去对抗,而是想办法在这种不可逆转的潮流中获得最多的利益。 可惜其余人未必听得懂,也未必愿意听。 夏杞氏并没有再去管那些人,早在今年秋季收豆的时候就主动来会面墨者。 等到铸铁铁农具在沛县引动沸腾的时候,夏杞氏更是再一次与墨者接触。 其实,墨者和这种人真的是可以的合作的。 像是夏杞氏这种私亩较多、但权力不足的旧贵族,他们很容易转变为新贵。 他们有钱,可以买铁器。 他们有土地,墨者要的是破井田认私亩,而不是地少人多情况下的分土地。 一旦铁器开始普及,他们的土地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人种植,想要获取最多的利益,就是主动赶走一部分已经出现的租赁土地者,而转为自己经营土地,种植棉花、油料等作物。 随着农业技术革新传播到沛县之外、甚至是墨者主动帮着传播到沛县之外,农业基础之上产生的更发达的交换经济,会让手工业和经济作物发展起来。 这关键在于墨者的政策,如果墨者拉拢那些雇农、井田农奴,提供贷款、提供铁器、提供新垦地五年免税的政策,这些原本土地上的人很快就会逃亡到墨者那边。 而如果墨者不对这些人提供贷款、提供铁器等,稍微的政策改变,那些原本依附土地的人还是很容易成为“助耕”者,即农业雇工。 稍微的政策摇摆,区别就是支持和坚决反对。 适考虑到不久将来的手工业发展,其实并不希望沛县全是富裕的自耕农,他甚至……希望有一批贫苦至极的无地者。 所以其实墨者是和那些私亩较多、不依靠大量公田的旧贵族是有合作空间的,只要他们愿意放弃人身依附这种已经阻碍铁器牛耕出现后生产力提升的剥削方式。 他们可以做经营性地主、他们拥有牛马和土地金钱、他们可以种植一些新作物获取财富。 而那些还指望着井田制农奴人身依附关系获利的旧贵族,他们不愿意自己走入垃圾堆、又不愿意自发变革自己的身份,这让墨者很无奈,只好送他们一程。 这个时机,适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这些道理和在场的墨者讲清楚之后,墨子道:“楚地传来消息,楚王已经出动了王师、阳夏之师、陈之师。按孟胜和屈将传来的消息来推算,楚王如今应该要到安陵。” 适回忆了一下,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 楚声王不是今年死,就是明年死,这一次出兵围宋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必然了。 马上,赵、韩、秦三国都要死君主,加上楚声王比他们要早死一年左右,可以说各国都要狠狠地乱上一阵。 不趁着这么有利的外部条件搞点大动静,适觉得实在愧对自己头脑里的那些关于战国初年的记忆。 墨者具体要在沛县怎么办,其实大部分是适提供的思路。 但现在,这件事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所以这些话不能由适来说,墨子选择自己来讲,以压制内部的争议。 墨子同意适的意见,但也知道适毕竟还是年轻,墨者内部改组之后的很多事是要经过商量达成上下同义的。 同样的话,墨子来说和适来说,在墨者内部获得的支持并不会完全相同。 当墨子将那些已经在高层讨论过的意见说出来后,许多刚刚知道的墨者暗暗惊讶。 四月末五月初麦收,墨者的基干和沛县义师,会在三月末就前往商丘。 在前往商丘之前,先在六个乡之内承认私亩、废除井田公田,将井田公田中的军赋、丘甲赋、牛马赋摊入到亩税当中。 在麦收之前,按照十户抽一的原则,预先挖掘六乡内的几条可以在夏末之前完成的水渠。 这需要冶铁作坊全力配合,生产挖掘沟渠的铁器工具。 最好挖掘沟渠的动员征召,在二月之前完成,如果一切顺利就只是挖掘水渠;如果并不顺利,就分法武器准备对抗那些小贵族。 墨者以前并没有完全控制沛县的掾吏,沛县内只有墨者的工匠会,以及一部分加入了沛郭乡的农户,并没有真正有效的统治。 因而在三月前,墨者需要一次性清理掉沛县内的掾吏,以墨者“尚贤”的标准,换上墨者自己人,彻底控制沛县。 在不触动沛县原本有地民众的前提下,强制变革军赋制度,破除小贵族的封地和公田,强制他们缴纳亩税。 一旦开始缴纳私亩税、将沛县的掾吏换上墨者,那么这些小贵族的私有土地的地租一定会提高,到时候那些租种土地的农夫就要面临选择。 如果他们配合,那就不动粗,承认小贵族的私亩,同时给予那些租种土地的农夫以贷款和铁器的支持,让那些小贵族被迫售卖无人耕种的土地。 如果他们不配合,那就动粗。 反正动粗之后,数年之内没有力量会触及到沛地——哪怕墨者在守城过程中与楚国发生了矛盾,只要能够达成盟约确保宋国在晋楚争霸中绝对中立,那么若是三晋的力量能够深入到沛县来攻击墨者,楚人也会抛弃前嫌来帮忙。 总结起来,大体过程十分清晰。 集中墨者和义师的力量,保证对沛县旧贵族的绝对军事优势和政治优势。 二月初以兴修水利的名义征召沛县农夫,分发武器,集中训练。 二月末搞掉沛县本地根深蒂固的掾吏,换上墨者成为基层官吏。 三月初,进行私亩改革,废除井田,平摊军赋和丘甲赋、车马赋进入到私亩税中,但暂时不征收,而是在秋季征收。 三月中,应对一场可能的反扑,留下本地的冶铁征召农夫和水渠征召农夫,以及一部分墨者,墨者主力和义师前往商丘。 四月末麦收,五月初进行地契丈量,一直持续到秋收,秋收后正式按照新的税赋制度进行税收。 如果能够保持税收效率深入到本地旧贵族的土地上,那么明年之前,这些旧贵族一定会把税转嫁到租种他们土地的租农身上。 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以及私亩承认,鼓动那些被提高实物地租的租农逃亡,组织他们开荒,主动激化矛盾。 一切顺利,明年春天墨者的主力会返回,并且得到了宋公承认的附庸国地位,在矛盾激化到最烈的时候,再杀一批,彻底解决沛县的旧贵族,完全控制沛县。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如果沛县的掾吏不是墨者,那么很多事就有漏洞可钻。 墨者不是本地人,和本地人也没有什么瓜葛,由他们暂时作为沛县掾吏,加上他们的业务能力和背后的军事力量支持,完全可以控制住局面。 对于这一整套计划,有几名墨者心有疑惑,即便是墨子说出口的,但心头的疑惑仍旧是问出来了。 “先生,沛县属吏的选拔……怎么才算是尚贤呢?又怎么保证怎么才能是我们墨者呢?这毕竟关系到尚贤,也关系到墨者的诚信……” 墨子笑道:“适,你能解答吗?” 适大笑道:“简单了!我们有草帛,管辖亩税之类的事,需要会九数吧?需要识字吧?那就考教嘛,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问出问题的墨者想了一下,说道:“那些属吏虽然当年和巫祝勾结,但他们终究还是懂一些的,只怕到时候考教合格,墨者又要讲信诺,怕是不好做。” 适指着墙壁上的一些贱体字和几个很明显心的阿拉伯数字,笑道:“若是草帛上考教的题目,都是这样的字和数书写的呢?” 一时间许多已经知晓的人憋不住笑,而一些尚未知晓的则对这种“无耻”目瞪口呆。 适摊手道:“我们尚贤,我们守信,我们重诺。但是,他们不会写字不会写数,明显不贤啊,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估计沛县一共需要二十人,我们墨者就出二十人嘛。内部讨论一下让谁去,谁就去。以后乡校的孩童学会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有人又问:“二十人会不会少了?” 适摇头道:“不少。许多沛县的农夫本就是沛郭乡的,工匠的事由工匠会引领,集市上一切如常。这二十人,不过只是将沛邑做一个乡,沛县真正的政之府还是在沛郭乡那些人。” 那人又问道:“那些掾吏……无事可做,岂不怨恨?他们趁我们前往商丘之前作乱怎么办?” 适听了这话,更是仰头大笑道:“当初巫祝事,我们可是留下了三个活口。那些掾吏是否也与巫祝同敛财?当时没说,可不代表我们忘了啊,更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啊。” “既参与了,那就收回来嘛,算上利息,就按沛邑大户的利息来算,这么多年了也得偿还啊。” “偿还不起?那就做劳役苦力,通通抓起来。铁矿山不是正缺人?能从那里逃出来作乱,我算他们有本事!” 那几人想到两年前金乌栖事件时留下的三个的巫祝,顿时明白过来……当初哪里只是因为功能抵过才活下来,这分明就是留着等到墨者的拳头够硬的时候当借口。 第一六一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四) 计划定下来之后,就需要墨者内部上下同义、齐心协力去做成。 兴修水利这事,讲清楚道理,不要只争朝夕,动员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以什伍为单位,各出一人,剩余人可以继续开垦荒地。 兴修水利这种事,可以换钱,又可以优先购买铁器,加上各个墨者在各个乡亭已经彻底控制了基层,在二月初很快就完成了动员。 有之前的守城组织术为基础、有之前冶铁组织活动的实践经验,组织起来千余人并非难事。 铁制的锹、镐、钎之类的挖掘工具也在优先准备,墨者又用铁器作为等价物换取农妇们编织竹筐等工具,此外还有征召之外可以来挖掘做工换钱买铁器的政策,人数上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铁是暴利行业,利润之高足以让墨者有充足的资金完成这件事,加上有效地控制着墨者手中从外地换取的黄金和铜不加入沛县的市场流通,墨者控制的货币价值也不会出现巨额波动。 千余人以修水利的名义组织起来后,却没有立刻分发工具,而是先分发了武器。 原本这些农夫就都有过演武之类的训练,将他们组织起来后也不指望他们作为主力,只是做一个人数上的威慑。 二月末,沛县的义师和成组织的墨者正式进入到沛邑之内,千余名义上挖掘沟渠的农夫就驻扎在距离沛邑不远的沛郭。 墨者不需要立木成信,之前所作的一切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任,因而可以直接宣读自己的政策。 《礼》云,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 墨者虽然不把《礼》当回事,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但在季春之月做“尚贤”选拔的事,正合时机。 沛邑之外的村社,基本上都在实行一年两季、轮耕休耕的办法,沛邑之内的公田、份田上,却还保留着原本二月耕田的习惯。 按《礼》所描绘的完美情况,二月末应该是开仓放粮接济穷困的日子,所谓赐贫穷,振乏绝。但是王公贵族们没有一个遵守的。 墨者便给沛邑内的农夫提供了一些低息的贷款、分发了一部分用铁器耕牛从周边村社换来的粮食种子之类。 冯谖为孟尝君买义,花的就是高利贷的利息部分。墨者在沛邑买义,基本也是差不多。 原本不能做这件事,因为会得罪本地那些放高利贷的大户。 如今楚人都要围宋了,天下形势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时候墨者手里握着备城门师和沛县义师,外加征召的农夫,武力强劲,正是彻底翻脸的时候。 六百多墨者和义师进入到沛邑之后,很快控制住局面。 在墨者的工坊附近,分发贷款、粮食,组织戏剧演出,宣讲墨者之义。 几日后,适身后跟着几十名用作威慑的剑士,来到了沛邑中心,沛邑内的人不断朝这里聚集。 无需立木,信用已有,威望早存。适站在马车上,压压手便可以让四周安静。 “季春之月,正是聘名士,礼贤者的时候。墨者尚贤,如今正是季春,也正是遍访贤者的时候。” “既说尚贤,你们也听过墨者所说草帛出现后,选贤的方法。据说沛县是有名士的,可你既然是名士,就不怕墨者的尚贤选拔之策。” “我听人说,本地的隐士、名士,对于墨者成立沛县政之府不去聘用他们,十分不满。” 下面大多数听适这么讲的人,都不是名士、隐士,一个个听了这话都笑。 适笑道:“墨者也不是吹嘘,天下名士隐士见的多了。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孟孙阳……这些名士我们墨者哪个没见过?他们想要和我们辩论,尚且还要主动来找我们,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也没见有人主动来找我们,说自己有才能、能做利天下的事、或是能做好沛县的小吏。一个都没有。” “是不是名士,不是靠嘴来说的。一个个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却在谈天下;一个个连九数都学不好就在谈为臣吏……这算名士贤者吗?” “我们墨家的巨子说,为官为吏,不是奖赏,而是为了为了把事情做好。做什么事?当然是利天下、利万民的事。” “你有利天下、利万民之心,又觉得自己有才能,那就主动来。指望着墨者去访寻你们,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这时间,爱来不来。” “官吏是什么?其实就是和稼穑、百工一样。领一份俸禄,做好自己的事而已。” “做木匠的,要会用斧斤规矩;做石匠的,要会用钎锤绳轮;做农夫的,要动节气耕种……” “既然这样,做农正的,就要比农夫更懂稼穑;做府吏的,至少要比常人更懂九数;做工官的,就要比工匠更懂各种技能。” “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只有这样才能利天下。” “为此,墨者为沛邑之农夫、百工、市贾等万民之利考虑,将于三日后选拔贤才。” “有贤则上、无贤则罢。让沛邑的官吏都和乡亭一样,把沛治理好,你们说好不好?” 沛邑之外的乡亭发展了两年,对比已经相当强烈。虽然其实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多方面的原因中肯定有官吏的因素。 适这样一问,用的是沛县乡亭做沛邑城内的信任,立刻得来了一阵阵叫好声。 有叫好的,自然有反对的。 当民众的欢呼声安静下来后,那些反对的人大声问道:“这是谁给你们墨者的权责呢?你们凭什么可以选贤?” 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这些人问的也就无所顾忌,他们认为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把柄在墨者手中。 适听到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心说这就像是问那些造反起义的人……谁给他们的权力不做安安饿殍一样,简直是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问题。 于是,他很淡然也很随意地说道:“以利天下的名义!” 立刻有人嘲讽道:“好一个利天下的名义!你们墨者做的事,就算真的是可以利天下,但天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们凭什么改?你们是王公贵族吗?你们是天子吗?你们什么都不是,凭什么改天下的规矩?” 适又重复了一遍道:“为了利天下。” 那人早就对墨者的许多行为颇为不满,又知道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视适身边的剑手不存在,迈出一步质问道:“天下的规矩,是圣人定下的。难道墨者自认比圣人更要了解你们所谓的‘天志’吗?” 适十分从容地点点头,说道:“论稼穑,后稷与神农,不如我;论车工,奚仲不如我们巨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天志如高山,远古圣人想要追寻天志,向上爬了许久。那些后继者从圣人爬到的地方开始爬,这才是圣人想要看到的。墨者在一些事上,当然要比圣人更了解天志啊。” 那人大笑道:“狂妄!圣人或许知晓天志,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适勃然作色道:“你竟然侮辱圣王!圣王一心想要利天下,难道你认为圣王不是想利天下吗?难道你认为黄帝、大禹、商汤、文武……都只是独夫,只想着执掌天下吗?” 那人被适这么一呛,就这个问题上根本难以反驳,总不好说圣王不是为了利天下,可他想不透这侮辱从何而来。 人群中,魏人的间谍焦禾听到适的话,点头暗笑,心说那人不知死活,竟和墨者相辩? 那人无奈道:“圣王当然是为了利天下,可我又何曾侮辱圣王?” 适冷声骂道:“你就是在侮辱圣王!倘若圣王是为了利天下,我们的火药之术可以用来疏通水利,倘若大禹知道,他难道不会流传下来为了天下人将来更容易顺通河道吗?” “圣王既然为了利天下,那么所有利天下的事物都会流传下来、说出来。那么,没有流传下来的、没有说出的,一定就是他们还不知道的。” “你说圣王知道那些却不说出来,难道不是像是在说:有人饿的要死,而圣王手中有粮食,却偏偏不给那个饿的要死的人吗?” “墨者说,圣王不给那人粮食,其实是因为手中没有。你却偏偏说,你们墨者说的不对,圣王手中明明有很多粮食……” “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如果圣王是有粮食而不分给将要饿死的人,圣王的规矩为什么不能改?如果圣王是没有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能用新的规矩种出更多的粮食?” 这是一种偷换概念,那人讷讷半晌,终于琢磨出一点问题,反问道:“可是圣王已经给出了任用官吏的办法了。” 适摊手道:“那是因为圣王的时候,尚无草帛、笔墨。如果圣王时候就有草帛、笔墨,难道圣王不会想出这样尚贤的办法吗?” “天热的时候,人们想要乘凉,可只有一棵树,圣王便让众人轮流来。如今天还热,墨者依托天志种出了一棵可以庇阴百人的叔。你们却说,圣王说,必须一个一个轮流来……只怕圣王若是复生,非要车裂你们这群迂腐之人!” “你们这么说,就是在害天下!” 他骂过之后,上前一步,身后的剑手即刻跟上。 适冲着人群道:“谁还有什么问题?” 那些反对的人看看适身边的剑手,想着那些涌入沛邑的墨者和持戈矛的义师,心说如今打又打不过,讲道理又讲不过,杀了你让你闭嘴又不敢……那谁还敢有问题? 只是今日先由着你们墨者折腾,只怕明日便有办法让你们为今天的张狂付出代价。 第一六二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五) 既无需立木立信,墨者又有自己的学堂培养人才,墨者本身内部大量的士也足以填充小小沛县的权力体系,因而适便简单的讲了讲道理。 沛县可能有贤才,但是适估计此时的贤才也就那么回事,不学习的话,能不能适应新时代的管理都是个问题。墨者又不缺那种主持大局观的人,需要的只是些技术官吏。 以利天下的名义,听起来有些可怕,但只要掌握住“利天下”的解释权,就没有问题。 解释权,不能只靠嘴,还得靠暴力。 适现在可以直接用利天下这个听起来骇人的理由,因为沛县六乡民心已服、墨者与义师正在沛邑内、火药粮食在手、铜兵戈矛堆积。 周天子当年能立规矩,那是因为周天子手中有两个军团十四个师,有京畿千里平原,有晋、鲁等一票亲戚,有马匹贡赋将乘车补足为战车保持对亲戚们的每个男爵领四倍战车的军事优势;齐桓公当年能立规矩,那是因为手里捏着五个男爵领外加六个工商业城市;墨子当年能和楚王、齐侯讲道理,那是因为禽滑厘带着三百善于守城的墨者在身后。 这个道理不需要适讲清楚,墨子心里很明白,当初公输班说有办法破墨子的计策无非就是说可以杀掉墨子,但墨子很明确地表示杀了我也没用,因为我背后还有一个武装集团。 这其中的道理,墨家早在三十六七年前就已经知道,根本不需要适再和墨者内部讲讲这里面的道理。 很快,墨者定下的规矩,就被适在沛邑内宣读,此时还不是丈量田亩的时候,因而需要分散敌人各个击破,所以先只是用新的“尚贤选贤”的办法对付掾吏。 农正、府吏、市官、工官之类的职位,不再由王公贵族或是可能出现的沛宰随意任命,而是需要在公开的条件下选拔出优秀者,制定统一的标准。 医官之类的墨者并不擅长的地方,则是广招天下贤才,可以提供治疗疾病药方的会有黄金奖励;愿意前来做沛县医官的,可以给予俸禄;愿意加入墨者为利天下而努力的,可以领取墨者内部的薪资补贴。 俸禄和墨者内部的薪资,并不是一回事。 那些愿意加入墨者的医官,领取的是墨者的薪资,是墨者用各种技术和手工业产品换来的钱,和沛县没有任何的关系。 如果那些医官被安排为沛县的医官,那俸禄就需要从沛县的赋税中出。这其中可能有交叉,因为可能那个人既是墨者,又是被安排到沛县做医官。 墨者内部可能最缺的,就是这种医术人才,譬如此时的隐士、扁鹊的夫子长桑君。 至于别的,墨者实在是不需要。 冶铁事,是墨者自己开办的,别人并不会,块炼铁和炉铸铁根本不是一条分支,就算把韩地最好的冶铁匠人找来,也和那些从头做起的差不多。 乡校教师,旧时代的那些贤才也根本用不到。墨者有自己的文字、数字、语法、教材、世界观……那些旧时代的贤才完全无法融入到体系当中。 税吏,墨者有自己的数学体系、几何学体系,不管是丈量还是计算田亩,完全不用旧时代那种井田制度下数步数的方式。 所以墨家对于沛邑原本的那些旧官吏、所谓贤才,丝毫不在意。 这不是天下,而只是一个小小的沛邑,墨者内部的士已经足够管辖,甚至严重超额。 一切考核,如果三日后没有阴雨的话,就在沛邑中心举行。 所有人都可以前来观看,当天就可以定出结果。 至于考核的公平性,暂时无法监督,就用墨家的信誉作为保障,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 那些原本作为吏的,如果不能够合格,那么就要被罢免……以利天下的名义,而不是以宋公给予的权责的名义。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赋税制度改革和私亩税改革,墨者其实需要很多的人才。 从外地大城巨邑源源不断赶来的、仰慕墨者、或是想要成为墨者的人已经不少,就算要去应对楚人围宋需要分出大量人手,沛县的官吏一样不会缺人。 态度已经很明确,时间又短,墨者的武力在沛邑内集结,那些不满的人即便想要反对,也不能明着反对。 适讲完这些事情后,消息很快就通过种种渠道传遍了整个沛邑城墙之内。 沛邑原本的掾吏、本地的贤人们聚在一起,探讨起怎么让墨者吃瘪,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的脖颈后面,墨者已经举起了长刀,而且是名正言顺地长刀。 如果墨者只是强行用武力,他们或许不会想办法。 但墨者给众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很守规矩,说到做到…… 在本地那些人看来,越是这样,似乎越好欺负。 相反那些不讲道理直接以武力压服的人,这些人并不会在武力最盛的时候想到反抗。 既然明面上还讲道理,那自然有讲道理的对抗方法。 有人问道:“你们说,墨者所谓的选贤,到底是怎么选呢?我听今日适的话,似乎是说……将为吏需要的才能,都书写在草帛上,能答上的人就是贤才?” 几人点头道:“应是这样的。适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 这种以考试选拔人才的方式,正式出现要到千年之后,此时这些人完全想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选拔方式。 《礼》中所言的季春月,访名士、聘贤才,实际上还是一种倾向于贵族、士阶层的、随机的选拔方式。 名士、贤才,不可能是纯正的贱民出身。都传闻秦公用五张羊皮换回了百里奚,听起来极为励志, 实际上早在之前,百里奚就是虞国大夫,后来晋侯以假途灭虢之计顺道灭了虞国,百里奚作为虞国大夫被俘,才有了后来五张羊皮换来穆公之相的美谈。 在村社种植的,字都不识,更别说能有名声的。要不是仲尼开了私学先河,可以说两个凡是:凡是识字的,一定都是贵族;凡是能被称为贤才的,看看祖上一定都有血统。 于此时,其实能识字,就能算做是某种意义上的贤才了。 基本上没有系统传授具体管理方式的学术,导致了很多学问都是血统相传。 之后几十年的农学兴起的时候,许行等人为了对抗血统传承的农正,都只能伪托“神农氏”的名义,书写一些农学稼穑的书籍,因为这涉及到庞大的家族、传承、血统和习惯。 因而,在这些人看来,墨者就算是想要选拔贤才,肯定还是按照旧的管理方式来出一些题目作答。 他们不怀疑墨者之中有许多大贤,墨者在沛县折腾的这两年他们已经看出来墨者的底蕴了,里面贵族、士比比皆是,一抓一大把。 但这些人依旧有些自信。 比如公田的僮奴怎么管理?比如工商食官制度下怎么管辖?比如集市工商业者的税怎么收? 以及,沛邑城内各个家族的情况、各个人家的财富、各个家庭之间的亲缘…… 按他们所想,既然要选拔贤才,可能就要考核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考核这些,他们觉得自己还算是合格的。 平日里强取豪夺、通联巫祝、勾结大族、侵吞公田这些事,他们当然在做。 但具体的管辖职责,他们也并不是一窍不通,这是家族流传下来的本事,耳濡目染之下的确比平常人懂得更多,也更熟悉。 这些人绞尽脑汁想了想墨者的“贤才”标准,觉得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再者,墨者的信誉在那摆着,他们相信以墨翟的为人,是不可能弄出一些舞弊亲亲之事。 他们想不透墨者选贤的标准,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去猜测。 猜测之后,他们便以自己的猜测,来想出一个让墨者难堪的主意。 既然墨者想要“尚贤”、“选贤”,那么只要被墨者承认自己是贤才,那就有许多办法让墨者难堪,让墨者反过来求他们。 ………… 沛邑城外的沛郭乡的那间大屋内,昏暗的油灯闪烁,一些人还在忙着书写一整套的新规矩。 墨者想的办法,与那些掾吏大族想的完全不同。 比如公田的僮奴怎么管理?比如工商食官制度下怎么管辖?比如集市工商业者的税怎么收? 墨者中是有懂得的,也知道其中的许多隐秘的道道。 但是,墨者觉得这些东西太麻烦,不如直接推倒重来。 公田分掉,僮奴解放,那就没有管理公田僮仆的猫腻;工商食官解散,或是成为私营手工业者、或是成为墨者工坊的雇工,那就没有工商食官制度下的弊端…… 可能会有新的问题,新的猫腻,新的漏洞,但至少不需要费脑子和那些旧制度下的人斗智斗勇,直接以力破之,再不断总结新制度下的漏洞。 换上新鲜的血液,可能会有暂时的不适,终究是符合对未来的推测的。 这些东西已经过时了、阻碍了,那就不如彻底推倒重来。 除了这些还在书写全新规章制度的,还有书秘吏的人在抄录几日后考核选拔贤才的试题。 内容并不难,只是所有的题目都是用墨者内部、沛县农夫、沛郭乡校通用的贱体字和古怪的数字符号书写的。 一二三四、加减乘除、黑白对错……很简单的东西。 但正如适当初和墨子的对话一样,他识字与否,不在于自己,而在于天下的“字”。 所以,那些旧时代的基层管理者……在沛县,从原本的识字者变为了不识字者。 他们没有丝毫在墨者的选贤标准下当“贤才”的可能,因为他们“不识字”。 第一六三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六) 墨者内学字最快、最能写字的一批人,基本都集中在这里帮着抄录。 适做最后的检查,六指一边在那抄一边在那嘀嘀咕咕,显然有些不满。 “草帛这么昂贵,那些人又曾和巫祝一同敛财,马上就要抓他们去铁山挖矿,又何必浪费这些草帛?” 嘴里嘟囔着,手却未停。 适又听了一阵六指的嘟囔,又听了一下别人附和的嘟囔,忍不住摇摇头,拿手敲了敲旁边的木头,说道:“且先停一下。” 隔壁在那整理今后法令的不归适管辖,他们只是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就继续忙着手中的事。 适看着自己这边的人,走到六指身边问道:“在说些什么?” 六指对适是敬而不是怕,心想自己又没错,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就是觉得,草帛留着教人学字也好。那些人和巫祝一同敛财,本就要杀了的……” 他又指着上面书写的那些贱字和数字道:“这些他们又认不得,你也没准备让他们做吏,那又何必做这些?” 众人既已停下,都听到了六指的话,对此事也是不太理解。 适想了想,问道:“你们说,衣服是做什么用的呢?” 墨者内部原本的文化水平都不算高,墨子也常用这种比喻的方式讲道理,众人听到适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便知道这是在给众人讲诉道理,便纷纷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 “遮羞。” “夏天凉爽、冬天保暖。” “王公贵族用以区分贵贱。” “祭祀。” 奇奇怪怪的理由都说出来后,适笑道:“我曾听闻,楚国有这样一个人。他原本贫穷,后来富贵,于是买了一套华丽的丝衣、用的是齐国最昂贵的紫色染料,乘坐马车回到家乡的时候,正好是夜晚。” “他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城门外等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回家。有人不解,他便道;‘锦衣夜行,旁人岂能知我富贵?’在这里,衣服是为了彰显富贵,所以一定要让别人看到。” 适指着那些已经抄录了一半的纸张,说道:“这些草帛,就如衣服。选拔贤才,如同遮羞保暖;而让那些不可能是贤才的人回答,则是如同为了彰显衣服背后的富贵。” “如果只是让墨者直接去做吏,却不经过这次考核,那难道不就是锦衣夜行吗?锦衣可以遮羞、可以保暖,但还可以彰显富贵。” “这选贤的办法,就如同锦衣,自然要把锦衣能做的一切都做出来才好。” “同时,也是希望天下看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选拔贤才的办法。至于那些本来为害的吏,在我们墨家眼中,那不过是一只趴在手指上的蚂蚁。” 伸出手指,轻轻碾了一下,伸开手掌道:“轻轻一碾,就会死。可是他们在被碾死之前,也能做些利天下的事。他们未必愿意做,但我们可以让他们配合着做。” 六指挠头道:“可若是天下君侯都用了这种选贤的办法呢?他们不用墨家的义,却用这种选贤的办法选贤,难道不是更难利天下吗?” 适摇摇头,心道君侯想用这办法,恐怕要先问问那些贵族、旁庶、大宗、小宗的人是否答应,至少也要先把他们收拾掉。 天下那些游士,如果知道这种办法,一定会希望君侯都用这种办法。只可惜君侯想用,要先削弱贵族,此种选贤办法一出,游士只怕就要和贵族不死不休了。 有些阴暗的话,这时候还不便说,笑着不答,又解答了众人的一些疑惑,便重回位置坐好,继续检查那些纸张。 ………… 三日后,正是个大晴天。 又是一季种植法春耕之后的日子,城邑内大量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义师用绳索隔开了众人,维持秩序,不准众人喧哗。 考场布置的很有时代交错的特色。 墨者和沛县的一部分人习惯了桌椅,因而考场中有一部分桌椅。 一些死守着旧规矩的,不习惯桌椅,因而地上有小案几,地上放着一些蒲草团。 但是,纸张、毛笔、炭笔这些东西,却又都是一样的,并不会去顾及其余人。 因为本来这就不是一场绝对公平的考核,而桌椅和案几则只是看起来公平的象征。 墨者内部选出了二十多人一一走入。 那些准备趁着这次机会让墨者承认自己是贤才、到时候却要倒逼墨者求请他们才会出来做事的人,也大部分到场。 摹成子站在适的身后,拿着一张纸,小声嘀咕着一些名单,旁边一名沛县本地新加入的工匠墨者在一一指认。 名单上的人,都是需要被抓起来、罚没家财、准备送入矿山劳作的那批和巫祝勾结的。 适觉得墨者做的真是挺仁慈了,西门豹可是直接把这些小吏扔进漳河淹死的,墨者这边缺乏劳动力,还真舍不得让他们死。 那些想要给“讲道理”的墨者一个难堪的小吏按照以往的习惯,跪坐在蒲草上,四周安静下来后,纸张分发下来。 适在那屈着手指头,算着多久才会出现轰动和不满。 才屈了三下,就有人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了一句。 “这上面的字,我们并不认得!” 他这一说,其余那些小吏也都纷纷起身,颇为不满,吼道:“墨者就是这样选贤的吗?” 适没有看他们,而是面向着在外面看热闹的民众道:“你们说,连字都不认得,这能算是贤才吗?” 看热闹的民众哄笑说不算,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适今天只是为了搞宣传,根本不在意那些小吏,因而面向的也是民众。 一名原本的小吏怒道:“我们认字,只是不认得这上面的字!” 适哈哈笑着,指着远处食铺上写的那些字,问四周的民众道:“你们可认得那个最上面的字?” 那食铺在沛邑已久,上面写的几个字都是和吃有关,民众未必会写,但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认识,纷纷喊道:“那是个饼!” 适带着奚落说道:“你看,你们都认识的字,他们却不认识,这怎么能算是贤才呢?我看啊,你们都比他们有才能。到时候多认一些字,你们也可以来参加,只要认字就可以参加选贤,择其优者而仕。” “我们墨家说,官吏其实就和木工、农夫一样,做事赚钱养活自己。你们想想,若是出仕,每年的薪俸总还是比做木工多,让你们选,你们肯定也愿意出仕。” “我看你们是做不到了,但是你们的儿女倒是可以做到。都说子承父业,我看以后在沛县,就未必。说不准啊,你是农夫,你的儿女可能成为了贤才,竟做了官吏。你们说,这样选贤好不好?” 这是十分露骨地喊出了类似于宁有种乎的话,这种话本来就极具煽动性,尤其是对于此时宗法制为天下规矩的时候,更是极度蛊惑。 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叫好,那些小吏的脸色越发难看,有人拿着纸张走到适的身旁质问道:“这上面的字,我们虽不认得,可是上面的道理我们未必不懂。” 适随口问道:“一三角,勾十九、股一百八,试问弦几何?” 勾三股四的道理,一些人还是知道的,只是其中隐含的平方相加的秘密,却并不是很多人知晓的。 那小吏怔了片刻,问道:“难道这上面的题目,竟是这样的吗?” 适摇头道:“并不是,上面大约是问勾三股四那么弦几何?” 小吏怒道:“这上面的题目,若是我们认得,自可作答!勾三股四,其弦必五!我还知道勾六股八其弦必十!” 他对此颇为自得,面对适却又无奈道:“我知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既问出勾十九而股一百八,必知弦长。可我不信你们派来的那些人也能算出来!只怕要论九数,他们未必如我,只要让我认出题目,我倒是可以比比!” “你们墨者这样选贤,怎么才能让人信服他们是贤才?” 适仰脸问道:“要不你先和我比比?” 那小吏脸部抽搐一下,剩余的那些愤怒的人也都收敛了气焰,知道适的本事,又知道那几篇雄文,哪里敢与他比? 适学了几分墨子自傲的模样说道:“你们不如我,你们可有不服气的?我便这样说,论九数,从燕到楚、从齐到秦,天下人没有比我算得更对更快的。” 他其实只学了半分,墨子可是能对着天下知名的儒生侃侃而谈自己的学问已经太高、其余人攻讦自己的学问就如同拿鸡蛋碰石头了…… 适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在小小沛县的小吏面前吹嘘几句。 可这话说的也算有气势,那些人低头信服,反正也比不过。 适打压了这些人的气焰后,摸出一本自己编写的九章算术,抖了抖道:“我这九数的学问,都写在这些草帛之上。你们连字都不认识,可那些人却认得字,也就能看懂上面的学问。” “这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只有五尺高,而另一个孩子年纪小却也五尺高,但孩子的父母都高九尺。如今要选一个十年后个子高的,你会选那个成年人?还是会选那个孩子?” “他们也许现在不知道勾十九而股一百八,但是将来会知道。你现在知道勾三股四弦五,他们也知道,可他们还认字,那么到底谁是贤才呢?” “贤能是要有比较的。同样是农夫,都会种植,可有的人可以亩产三石,有的人却亩产一石,若选农正,又要选谁?” “择优而选为贤,总不能说凡事会种植的,都是稼穑事上的贤才吧?贤才首先是人,皆天之臣,需要比别人更贤才能算作人中的贤才。” 适冲着民众问道:“你们说,这么选贤对不对?” 第一六四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七) 正如适给六指讲的那个故事、做的那个比喻一样。 今日的事,墨者并不是想要选贤。 因为墨者内部就有贤才,能通过考核的很多,内部已经选拔完了。 选贤之于今日的这一场不伦不类的考核,就如同锦衣的遮羞保暖,那是最基本的作用。 这一次大张旗鼓地弄出的不伦不类的选贤,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和沛县的民众说清楚今后,以及靠在沛县的商人、间谍的嘴巴,将他要说的东西传播出去。 以考核选贤,其实也是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不过想要实现,需要兵刃在手的宁有种乎配合才行。 他只是在想办法制造游士和血统大宗贵族之间的矛盾,用一种实践告诉天下这种选贤的办法是可以实行的。 不然那些游士还要考虑今后的制度建设,适怕他们一时想不到纸张出现后的变故,预先帮他们想出来。 不管哪国,只要游士站在君权这边战胜了贵族实行变法,墨者的这些学问、文字也一定会全盘传过去,这是最完美简便的教材。 墨者有些事还不能做,但生产力的发展却可以让各国的君主帮着先做,顺便让墨者的贱体字成为各国官吏的通行文字。 围观的看热闹的民众很容易赞同适的那些煽动性的话。 适根本不在意那些即将要被抓捕送往矿山的小吏,紧接着说道:“天下的贤才,有很多种。” “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 “善于耕种的,就让他做农正;善于田亩的,就让他做田官;善于九数的,就让他管理府库。” 他恬不知耻地冲着众人说道:“只是天下最善于耕种的,在墨者之中;最善于计算田亩的,在墨者之中;最善于九数的,还是在墨者之中。” “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治理洪水;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让亩产增加;不懂天志,就不能够准备分配田亩……” “当然,墨者是懂天志的。所以墨者将我们所懂得的天志,写于草帛之上,这样就可以让天下人都看到。” “不会墨者所用的文字,就看不懂。看不懂,就不能掌握天志。不能掌握天志,就不能称为贤才。” “所以,想要成为贤才,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早有墨者领头道:“自然是学会墨者的文字。” 他们这么一说,适又将道理讲的明白,很简单的推断,民众们纷纷称赞这个说法。 适又拿出几本编纂的书,都不算厚,加在一起有十余本。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为司星,测量冬夏天时。”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为工官,熟悉百工之巧。”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为农正,精通稼穑之学。” “这一本若是看懂了……” 他一本又一本地拿出,说的也越来越张狂,但也无人反驳。 反正都是一些技术性的官吏职位,墨者和适,都有这样张狂自信的资本。 “墨家巨子曾说,美女不需要出门,上门求亲的人就会拥挤不堪。这几本书,便是学问中的美女,也是利天下的美女,更是成为贤才的美女。” “所以,墨者会将这些书本放在沛县和大城巨邑之中。有志于学的,可以看;有利天下之心的,可以看;有想成为贤才以出仕的,还可以看……” 他说的唾沫横飞,人群中沛县的民众自然相信,而那些各怀目的的人,也是各有所想。 魏人间谍焦禾已经在墨者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对于适说的唾沫横飞的话,深信不疑。 甚至于那几句吹嘘,也是深信不疑。 焦禾心想,墨者并未吹嘘。 就稼穑之事来看,普天之下能比墨者更为了解的,怕是没有。九数之学,一些乡校中聪慧的孩童,也能熟练背诵九九歌,这若在别处,已算贤才,可在这里却不过孩童。 他也知道墨者的文字书写起来简单,方正有骨,正适合在草帛上书写。 一两年的习惯,加上原本的文字功底,焦禾已经熟悉了墨者的书写方式,虽说直白如同村语,但却鲜有歧义。 尤其是他学了不少字之后,真的可以不需要别人教授,就能看懂墨者的一些关于天志的简单文章,甚至他已经知道了庄稼生长到底需要什么。 焦禾觉得,墨者可能真的只是为了利天下,所以将很多本该私藏的东西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草帛上。 他这个间谍,只觉得要比其余的间谍更惬意,却也更忙碌。 很明显,他知道无法说动那些墨者中的大贤,而自己想要知晓的那些东西,又根本不需要费心打听,只需要做好很简单的事就可以——学会墨者的文字、熟悉墨者的写文方式。 知道了方向,便无比惬意,可每天也过得极为忙碌,恨不能把每天时间都用来学习…… 焦禾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求学之时,每天都不疲倦,每天都要学新的事物,每天晚上都会不厌其烦地诵读文章。 原本他想,他知道自己即便认同墨者的义,也不可能去施行墨者的义,但是自己将来回到魏国后,却可以把在这里学到的墨者的术都传授出去。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回到魏国,恐怕要做的只需要教授那些墨者的文字……因为墨者把那些技术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传播天下的巨城大邑,自己知道的那些……恐怕当不得传授技巧的夫子。 想到这,焦禾苦笑一声。 原本以为自己做生间,可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个学文字的学徒……而且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将自己的任务完成的更好。 焦禾觉得,自己怕是自夏至今,最为无趣也最为安全的一个间谍。 听着适的那些话,他心中也是有所触动,甚至有所心动。 如果……有一天魏侯也用墨者的这种方式选贤,自己熟悉墨者的文字,也可以比别人更知晓墨者所谓的天志,自己或许会成为魏国的贤才。 若是那样,又何必给别人当门客呢?没有家主的推荐,自己就没有出头之日,自觉自己的本领尚可,在墨者这里学了一阵更是觉得胜于那些庸碌贵族。 听到适说的那些鼓动的话,焦禾心中竟也暗暗生出了一些赞赏、认同、甚至想要和旁边的人一起呼喊的心态。 焦禾想:“其实适说的很对,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有才能才能做好。” “不管是为了利天下、为了治好一方,没有才能和学识又怎么可能做好呢?” “我焦禾自认学问尚可,如今又在沛县知晓了许多天志、明白了许多道理,如今却只是一个门客。” “凭什么那些大宗嫡子生下来就要高人一等呢?凭什么那些大夫的封地根本不需要什么才能就可以获得?凭什么我一身的本事却需要做门客以求出头之日?” “若是魏地也按沛县的选贤之法,又有几名公族亲贵能算贤才?我就算不能做一邑之宰,但做相差不多的事,怕也未必就做不了!”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满,回味起墨者常说的尚贤,竟在心头忍不住诵读起来。 又想,原本墨者只说尚贤,却没有具体如何选贤的办法。 如今草帛也有了,笔墨也有了,选贤的办法也有了,尚贤便真的可以在天下实现了。 这是自己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天下的君王还没有这样做呢? 一想到这,便又不禁想到了墨者宣传的那些道理——听起来就能解释为什么君王不这么做、简单却又无法反驳的道理。 这些道理,就像是麦田中的蒺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的心底长满、铺开、不断地疯狂生长。 他知道,蒺藜有刺,知道这样想很危险。 可是,他却怎么也压制不住,有时候夜里会惊醒,有时候也会静下心想一下墨者所说的那些简单道理众的漏洞,却怎么也找不出可以完全反驳的说辞。 知道墨者说得对,却又告诫自己不能去相信,这是一种极端痛苦的压抑,会一直潜藏在心底。 适今日说的那番话,引动了焦禾潜藏在心底的蒺藜,扎的他心头剧痛,头脑昏沉。 如果,墨者尚贤的道理是对的,并且可以用合适的办法选贤……那么墨者的其余道理,到底是错的?还是因为自己愚钝还没有完全理解呢? 适还在那里宣讲一些道理,举了许多例子,那些墨者的道理一点点地渗透到焦禾的脑海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墨者,却无比痛苦地发觉自己越发认同墨者所讲的道理。 心头阵乱之下,焦禾终于想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或许,墨者选出的算是贤才,但这样选出的贤才,就一定可以治理好沛邑吗?” “若是治理不好,恐怕他们算是贤才,但这样的贤才并不能用来治理一邑。” “墨者在乡亭所做的事,并非整个沛邑,一座城邑,他们能管好吗?若是管不好,只能说墨者选贤才的办法是对的,但是这样的贤才未必能有治理一邑的能力……” “那还是继续看看吧,或许,墨者是错的……” 他这样想着,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道理是对的,但效果不好,那么未必就是好的。 城邑,终究与乡亭不同,涉及的人更多,还涉及到对上的交代、城内的管辖、公田的税赋、农兵的训练、商人的狡诈囤积、手工业者的粗制滥造、战争时候征召士兵等等这许多问题。 焦禾想,乡亭算是大治了,但沛邑才刚刚开始。若是墨者连城邑都能治理好,或许他们的道理……真的就是天下最正确的道理,用了他们的道理就能让天下安定…… 好在,如今才刚刚开始。 焦禾心头矛盾。 既希望墨者治理不好,因为那样自己就可以摆脱知与行并不合一的苦痛煎熬;但又希望墨者能够治理好,因为他希望能够知晓如何让天下安定的道理,现在看起来墨者的道理是距离最近的。 胡思乱想的时候,猛一抬头,就看到几十名持剑的墨者正慢慢散开,看似无意地围住了那些小吏。 焦禾心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踮起脚尖向后看了看,隐约间看到远处有些手持戈矛的人正在街巷中疾驰。 焦禾暗惊,心道:“墨者今日要做什么?难道不只是选贤这么简单?” 第一六五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八) 焦禾觉察到墨者异动的时候,墨者已经控制住了沛邑的局面。 义师和墨者驻扎在城内,控制了大部分的街道。 那些以准备挖水渠的名义集结在一起的民众,分发了武器之后出现在了沛邑城外。 守城的士卒早已经被墨者控制,除了留出了南门外,剩余的城门全部关闭。 守卫城门的,是墨者最精锐的成组织的备城门之士。 适还在那里侃侃而谈,他谈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给那些小吏听的,到后面也不是给那些民众听的,而是给那些隐藏在沛邑之内的间谍、有能力游走他国的商人听的。 原本只是一场看似公平的选贤,因为墨者根本不重视那些“贤才”,竟生生被弄成了一场宣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普天之下众人平等”等等极端思想的集会。 很多选贤的想法,需要实践让人更清楚地认知,也需要适用自己的口舌将内部隐藏的许多规矩讲清楚。 就在他准备讲最后一条规矩的时候,摹成子冲着那些坐立不安的小吏们挥了挥手,吹动了胸前的木哨。 几乎是同时,早已经做好准备的墨者剑手忽然间抽出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在摹成子名单上的小吏全部抓获。 人群短暂的混乱中,适站的高高,喊道:“不要慌乱!墨者为利天下,除天下之害!你们又没有害天下,惊慌什么?” 摹成子的凶名在沛邑早已传遍,即便乡亭并不属于沛邑,可是沛郭乡内的不少人也居住在沛邑之中。 加之那些被墨者在乡亭绞死的人还挂在城外,围观民众见到墨者忽然动手,不免紧张。 可正如家长需要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样,适平日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又在沛邑有足够的威望。 他这么一喊,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现在,我说清楚选贤的最后一条标准:凡犯禁、违令、出法、害天下之人,不得参加。” “墨者以害天下之罪名,宣布禁止……等人参加这次选贤。” 他将那些和巫祝有勾结的小吏的名字念了一遍后,不用说罪名,就问众人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们害天下?” 民众或是亲身经历过、或是亲耳闻听过墨者对付巫祝的罪名,这些掾吏和巫祝勾结,本就是沛邑内人人皆知的事。 适若是在两年问,或许没人敢回答。 可如今,墨者剑手在旁、身后又有城队列的墨者或是义师,众人哪里还有不敢? “勾结巫祝敛财!” “私吞公田!” “授田不均!” “偷卖赋车!” 各种各样或是确实知道、或是自己猜测的罪名,就这样叫喊出来。 适听了一阵,说道:“既然这些罪行大家都知晓,那么墨者立下的这些人不能参加选贤的规矩,难道是不对的吗?” “对!” “对得很!” 众人吆喝起来,几名小吏脸色苍白,只有一人尚且支撑,忍不住问道:“适!墨者凭什么抓我们?” 适笑道:“因为你们害天下啊。” 那小吏或是为了掩饰自己言语中的惊慌,大笑道:“我不听闻这天下有这样的罪名!你们墨者不是讲求万民约法吗?不是讲求唯害无罪吗?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适摇头道:“你们没有犯罪,没有悖法,只是因为害天下,所以墨者要惩罚你们而已。以利天下的名义,这样的事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 那小吏怒吼道:“难道王公贵族们害天下,你们也会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适早已经解释过,这时候又解释了一番,随后说道:“你们没有悖法,所以处置你们的不是法,而是墨者的利天下之心。你们有什么仇怨,尽可以对着墨者来,我们并不害怕。” 他这话说的,没有丝毫的色厉内荏。 马上宋国就要大乱,三晋的心思放在与楚争霸上,数年之内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够威胁到在沛县的墨者。 他退到后面,摹成子面无表情地上前,几名墨者又押送着当初的三名巫祝,将小吏之中与巫祝勾结敛财的人一一指认出来,可谓确凿。 至于处理的方式,有上次巫祝事件作为先例,很多民众都已经猜到了墨者的处置方式。 果不其然,摹成子念出了这些小吏侵吞私分的财物后,念道:“以上钱财,均按他们平日放贷之息收取,数量如下:……” “其田产、产业、金玉等,如不能补足,则前往矿山挖掘铁矿,以偿还万民之债。其家中幼童、确认不知情者,免除劳役。其知情者、其享用过钱财者,一并前往矿山劳役。或至死,或还清。” “家中奴仆、僮、隶、赘婿、卖身者,皆先由墨者管辖,一年后为其谋生路。” 他说完,那几个小吏还要喊道理,摹成子心道道理早已讲得清楚,你们的道理我可不愿意听,适说了许多嗓子已哑,他也未必愿意说。 冲着那几名墨者点点头,立刻冲上去几人卸掉了那些小吏的下巴,或是用麻绳勒住了嘴。 等待在附近的墨者立刻将消息传递到那些等待着抄家核算的同行那里,远处哭声一片。 附近的民众已经见过一次,又知道墨者做事不会殃及到他们,不知道谁人带头喊了一声好, 很快,叫好声响成一片,与远处的哭喊声相得益彰。 等众人安静下来后,适道:“墨者既要利天下,又要依法度,想来你们也听说了乡亭之间的法度了。” 这两年时间,墨者所深入的乡亭生活水平不断提升,亩产增加、副产品增多,加上暂时没有征收税赋,可以说生活水平比沛邑普通的民众要高出不少。 正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人都盼着自己过得更好,不过是一个城墙之隔,城外过得好城内的农夫过得却不好,一个个早就期盼。 听墨者这样一说,早有人喊出知道、愿意之类的话。 适道:“乡亭间,万众约法,这是你们都听说了的。” “今日,墨者便提出了沛邑的约法,是否同意,那要你们承认才行。” “各个乡亭与你们不同,什伍分组,各选代表,再选出赴会之人,人数不多。沛邑城内,还未如此,今日就先说清,五日后就在城外商定是否赞同、或有修正。” “诸位且先不要乱,听我说完各项法令!” 附近维持秩序的墨者、书秘吏负责传达之人,早已就位,可谓是驾轻熟就。 一份墨者内部起草的沛邑改革计划,适用沛县本地的方言,娓娓道来。 “其一:田赋田税。” “自明岁春日起,所有军赋均添至私田之内。” “所有在籍农夫,不再需要在公田劳作以为军赋,所有军赋平摊至个人私亩当中,亩税相同。” “以一年为限,墨者传授稼穑技巧,凡能掌握者、且原本在所属公田耕种之人,皆可购买公田,或可以什伍一组购买。” “公田购买,无需一次付清,凡被墨者认定合格之人,可分十年还清购买公田的钱财。” “其中,墨者可借贷所能掌握稼穑技巧之人以铁器,亦三年还清。凡掌握稼穑技巧之人,亦可以什伍为组,优先获得耕牛马匹。” “丘甲赋、匹马丘牛赋废除平摊于私亩税中,沛县所有公室之牛马,暂由墨者管辖。” “所有士、贵族,不再承担军赋,其封田之农奴,皆缴纳赋税于沛县,凡有被贵族威胁者,贵族受罚。具体如何惩罚,五日后再议。” “贵族之私田,需在五月之前如数报上,凡隐瞒者,五倍税赋惩罚;凡不承认或转嫁与租农身上的,皆为租农所有。” “所有贵族全部缴纳赋税,没有特例。不缴纳者,罚没田产以充数,由沛县售卖归公。” “所有公田、私亩,皆在五月之前丈量清楚。具体税率,由墨者暂定,五日后相商。” “凡无地者,可于今年十二月之前,前往沛郭乡说清登记。由墨者安排,或安排耕种,或安排百工。” “所有田亩,三年之内暂不能买卖出售。” “所有荒地之开垦,需上报乡亭、沛邑之田官。若被准许开垦,三年免税,三年后税率另定。” “凡有垦草意愿者,可于十二月前于沛郭登记,由墨者准备铁器农具,三年还清。”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但是四周安静的可怕,即便沛邑是座城市,但城中依旧有大量的农夫。 准确来说,他们才是宋国沛邑真正的“人口”,因为原本宋国公室和贵族,都很难管辖到城墙之外五十里的地方。 大量的农夫,自然也就最关注私亩税的变革。 税和赋并不一样,公田里的收获,大部分是赋,少量的是税。 税田和赋田,名义上不同。做税田的公田,名义上是做祭祀之用;做赋田的公田,名义上是战争用。 但实际上从春秋开始,这种规则已经无人遵守,甚至于从一开始就只是存在于竹简之上的理想社会。 私亩税改革,但是公田税赋仍未消失,整个宋国的赋税制度都是混乱的,因而适一谈起私亩制改革,立刻就引发了轰动。 这是……破天荒的大事。 第一六六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九) 君主的各种变革,都是以能得多更多的赋税为准。 宋地的制度相当混乱。 有授双倍田的,因为没有堆肥、深耕等技术,需要两块地一块撂荒,另一块耕种,以作轮流。 这种双倍田的,将撂荒地也征收什一税,因此被称之为什二税。 有单份田,征收什一税的同时,又要参加井田制下自己私田数量的公田劳作,九户而一公,也算是什一税,因此也是什二税。 还有原本的麻税、帛税等等古怪的税种。 贵族封地之下的农奴还需要为贵族承担一定的劳动义务,打仗的时候也需要作为徒卒被征召,履行军事义务。 非贵族封地之内的农夫,则要承担让他们相当不满的税和赋,还有包括喂养军马、乘车牛之类畜生的劳作,让他们苦不堪言。 土地是谁的? 这是一个怎么都说不清的问题。 天子、公爵、侯爵们说这些土地按照礼来说是天子的。 天子分给诸侯、诸侯分给大夫、大夫分给士、士再分给农夫耕种。 所以农夫要为上级履行各种义务,名义上就是以土地来换取的。 土地到底是谁的? 如果是周天子的,那么墨者这么改私亩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墨者是讲求道理的,尤其是和别人辩论的时候,更要求讲道理。 土地是谁的问题,在墨者内部早已经有了定论、财富从何产生也完全有了统一的意见。 只不过这道理暂时不需要给民众说明,而是需要慢慢地灌输…… 民可以使乐成、不可使知始,用在这里不算完全错,民众对于私亩的要求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不过私亩需要铁器牛耕为支撑,最好还是以十户一组的方式,才能更好地应对自然灾害。 如今铁器已经出现,宋国马上大乱,墨者兵锋正盛,这时候不做这种变革,日后机会更少。 沛县名义上不是墨者的,仍旧是宋公的,所以赋还是要收。 但是,这一次墨者前往商丘守城,要的就是赋和税的支配权,所以这赋到最后仍旧不会交到宋公手中。 贵族以军事义务获取封地,墨者实际上也是用义师来作为军事义务,换取一整块封地。 只不过因为宋国经常挨打,很难打别人,所以又符合墨者“非攻、拒不义之战”的理念,这里打了一个小小的擦边球。 如果税和赋保持不变,沛邑的民众已经亲眼见到了墨者在稼穑事上的改革,因此对于这种摊赋入税的变革极为支持,这很显然对他们有利。 不谈那些其余条件,单单是墨者想要从贵族的私亩中征税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民众支持。 很简单的算法,再愚笨的农夫也可以知晓:税赋总量不变,贵族的私亩征税,也就意味着税赋也由那些贵族承担一部分,分到其余田亩上的就少了。 这种事,就算到战国末期在一国之内做起来都极为困难。贤名的平原君,就因为征自己家亩税的事,和征税者翻过脸。 再者,这涉及到私亩制度之下,那些租农的租税问题。一旦从贵族的私亩上征税,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从租农的手中征税,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妥善解决,很容易被煽动起一场叛乱。 墨者必须保证五个条件,才敢做这件事。 其一,天下局势有变,君侯的目光数年之内不会放到沛邑。 其二,墨者的军事力量足以镇压可能翻脸的贵族。 其三,墨者对沛邑足够熟悉,有足够的可以丈量田亩的“士”作为基础官吏。 其四,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在承认贵族私亩不分田的情况下,保证贵族私亩上的租农不会反叛,而是会主动加入到墨者这边,一同逼迫贵族售卖无人耕种的私田。 其五,墨者的稼穑技术传播、各种试验田、乡亭亩产可以直观地让沛邑民众认为,摊赋入税,是一项对他们有利的政策,不需要太多宣传就会支持。 为了这一条法令、为了这五个条件,墨者等了两三年,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所有权制度是一切变革的基础,所以一旦动了这个,剩下的配套政策也必须要全面配合实施。 适在民众欢呼之后的安静之后,又开始说明剩余的几条必须做的变革。 “其二,度量衡变革。” “所有沛县及其周边乡亭,全部禁止使用原本的度量衡。” “长度、亩数、面积、重量、数量……全部由墨者书秘吏核定,具体的度量标准物就在沛郭乡。” “其后,赋税、田亩等缴纳;平日交易,全部以新度量衡为准。” “废除旧尺、釜、豆、镒、斗、石、升等度量衡,统一为墨者规定的新度量衡。” “所有想要成为官吏者,必须熟悉沛县的新度量衡。” “其三,书文变革。” “沛县自今日起,所有的公文、亩税、地契、财契,全部由隶书书写。” “数字,则通用隶书与墨者的数符,便于民众理解、听懂。” “所有为官吏者,若不能够熟练使用文书,则无资格参加贤才的选拔。” “其四,工赋。” “凡百工,废除原本实物军赋,一切军赋由税购买。” “盐、铁、棉等物,由沛邑专营。” “其余物,则每件缴纳物价三十分之一的税,具体各项税额五日后颁布商量。” “沛县税官提供印戳,以印戳为税之标记,凡无印戳者,则视为逃税,除罚没原物外,征收一倍的物钱。” “印戳造假者,罚十倍。” “凡有印戳之物件,均可在沛邑销售。” “其五,商税。” “往来商人,货物若有沛县之印戳,则无需再度缴纳。” “从外地转运之物,具体征收税费再行额定。” “其六,劳役。” “所有劳役,由墨者提出,沛县万民商定同意与否。” “若同意,则或为劳役、或每日发钱财,具体数额五日后再商。” ………… 涉及到沛县各行各业的种种变革,一条条地从适的嘴里说出来,在赋税问题上基本涵盖了整个沛县。 工商业的低税,可以适当让一部分原本想要开田的无地农夫选择成为手工业者、或是进入到墨者的工坊中做工。 间接税的征收,也只是走个形式,墨者在工商业上的大头收入,还是来自自己掌握的工坊,以及暴利的铁、酒等货物。 井田制的存在,是适应原本低下生产力的最优结果,与之配套的还有一整套的管理模式、军事制度。 墨者在沛县变革了土地所有制,破了井田,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原本的管理模式、军事制度也在沛县毫无意义了。 沛县特殊的情况,让沛县的变革是别处无法复制的,配套的基层官吏、墨者工坊的暴利、完全精兵路线为将来基层军官可以随时扩军的军事制度、为十年之内没有大规模战争准备的军事征募…… 种种这些,可谓是沛县特色。即便已经变法的魏国、已经大规模实行另一种私亩制的西河地区,也是根本无法复制的。 宋公爵要是敢按照沛县的样板,在全宋国推广,适可以肯定一个月之内就会被杀。 种种这一切的变革,都会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但触动的最大利益还是土地制度的变革。 既然已经决心变革土地制度,那么就不妨一次性彻底将各种基础性的变革全部提出,在墨者的主力离开沛县前往商丘之前,粉碎掉任何可能出现的叛乱。 贵族的封地特权被剥夺,这是必然会引动很大一部分人的不满,但也会有一部分私亩较多的贵族会选择隐忍沉默。 墨者并没有把所有的贵族都逼到对立面去,至少贵族的私亩墨者是承认的、也是不分掉的。 至于之后利用租农逃亡逼着贵族卖地、逼着旧贵族投身工商业或是投身经营业,以现在这些贵族的眼界,暂时还不能看出来。 贵族会分为两派,一派会和墨者不死不休;另一派会接受墨者的变革,暂时看不到他们面临的危险。 农夫们对墨者绝对支持,不只是因为墨者的私亩制改革,还因为墨者手中捏着铁器、盐、耕牛马匹等物资。 最关键,墨者有钱。有钱到可以提供各种贷款:这钱未必是黄金和铜,而是这钱可以换到农夫急需的铁器农具种子。 工商食官制度被打破之后,墨者有自己的工坊,可以容纳一部分原本工商食官内部的工匠,还有工匠会等组织可以隐性管辖这些私营手工业者。 反正墨者不玩车战,不需要大量战车,而且有自己的军械工坊,所以可以不从工商业者手中征收军赋。 商人阶层很难将一些货物运到沛县内销售,无论是粮食、布匹、铁器、木器等,沛县都占据价格和质量上的优势,而且这些东西运送到外面也可以大为得利,这是墨者暂时亲自管辖的。 民法法令,可以直接使用当初的十二草帛法,再增添一些就可以完全契合变革之后的沛县。 这次变革只是个开始,需要民众适应、生产力发展个三年左右后,再进行一些修正。 与之配套的政治制度,也会在五天后的集会中定下来,有外面的六个乡的建设为基础,这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民众支持的欢呼声中,有人在听完墨者第一条关于土地制度变革的提议后,就准备悄悄逃离将这个震惊的消息传递回去…… 墨者之前丝毫没有透露出这个意思,也没有人敢想墨者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 第一六七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十)(修) 沛县内的小贵族们,能够看清楚天下局势的几乎没有,也注定了他们不想到墨者会忽然翻脸。 第一条变革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回了沛县本地贵族的耳中。 适拉拢了沛邑的商人、解放了工商食官之下的工商业者、对工商业者降税、略微增加了农夫的税但同时以新的农业技术作为补偿、又先借机收拾了本地的吏,最终下定决心反对的墨者,只剩下那些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的旧贵族。 在沛邑算是奢华的宅邸之内,几名旧贵族满脸怒容,痛斥墨者的恶行。 第一条变革严重伤害了这些旧贵族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损人利益如***女,这种仇恨是不可调和的。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是说给外人听的。如今聚集到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就不用讲那些“坏祖法”、“破井田”、“不利天下”之类的屁话,明明白白地讲清楚该怎么对付墨者就好。 二十余名本地的大族、贵族们聚集一起,一如当年墨者对付那些巫祝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比起上一次,明显能够看出众人的心不齐。 当年出过血亲复仇办法、事后又悄悄墨者的夏杞之后与几个人坐在西侧;剩余的人坐在东侧。 人数多一些的那边先说到:“墨者隐忍许久,终于竟做出这样的事。要我说,当日就该不管后果,拼死搏杀墨者,哪里有今日的祸患?” 众人均想,你说的容易,当日搏杀墨者……且不说能不能杀绝、打得过,就算把沛地的墨者都杀了,日后外地的墨者复仇又该怎么办? 这些墨者都是可以抵抗一国围城之军的力量,凭我们这些人,哪里能够触动? 说话那人也知道自己只是过过嘴瘾,可心头的不满着实需要发泄。 他有自己的封地,可以从小块封地内征税,提供封地范畴之内田亩数量的军事义务即可。 自己封地之内的农夫,需要再对他履行种种劳役义务。 还有一部分名义上的公田,也可以驱使农奴无偿劳动。 墨者这样一改,等于是分掉了公田、不承认封地内的土地税权归贵族所有、免除农奴对贵族的劳役义务……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只留下土地,有什么用?难道自己去耕种? 自己不耕种,那些土地又和荒地有什么区别? 跪坐在西侧的夏杞之后却不这样想,他身后那几人,都属于在墨者变革制度中可能获利、受损较少的一批人。 他等了片刻,慢声道:“以我看,墨者的变革,未必不可以。墨者有铁器,又有各种良种,原本需要百人的土地,可能只需要十牛十人就能完成。” “若那棉花、墨玉米、地瓜土豆等新谷新麻可以售卖,大可以种植这些。我们既有土地、又有牛马,只要出钱便可雇人助耕。” “棉布、地瓜土豆所酿的烈酒,如今商人转运颇为得利,种植这些我看得利颇多……” 夏杞之后本非本地贵族,而是杞国覆灭后逃亡至此的,又是旁支,难以融入到宋国内部,只在沛邑以小贵族的身份,依靠那些跟随的族人开垦了不少的土地,从中得利。 井田制并不是一日瓦解的,私有制也不是一日产生的,当年的族人逐渐沦为租农雇农,生产关系实际上在漫长的百年内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身后的几人大多都是这种情况的贵族,本身封地的数量并不多,原本依靠神权、族权等特权积累了不少私有土地。 在他们看来,墨者怎么折腾都无所谓。 就说尚贤,日后他们的土地众多,自己的子女都可以脱产学习,就算日后天下都尚贤了,他们也不怕。 说不准天下真的尚贤了,他们还能往上爬一爬。 他们是低阶贵族,宗法制下本来也难以爬到上层圈子,对下虽然特权,但在他们看来将来就算尚贤选贤,他们的特权依旧可以存在,毕竟他们的子女有更多机会学习。 对上希望践行“普天之下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对下希望践行“贵贱有别、劳心劳力”的区分。 这种完全相悖的理论,不是不可以作为道理,但需要打赢上面又压住下面,所以现实不能让他们的道理成为道理。 考虑之后,他们还是觉得墨者的那些道理,其实还是能够做到对上平等而对下压迫的,他们还是挺喜欢的。 这也有墨者宣义部的一份功劳,讲清楚了许多的道理,瓦解分化沛邑内部的贵族。 夏杞之后的话一说完,对面那些这一次变革被损害利益最多的贵族们就同声咒骂。 原本同一战线,如今却在不知不觉中泾渭分明。 旧派贵族骂道:“且不说墨者的那些道理对与不对,也不说他们如此做必然天下大乱,就说这私亩税一事,难道真让我们缴税?” “哪一任邑宰,不是先与我们为友才能治邑?” 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几句墨者的行为无耻、丧尽天良、人神共愤、必将天下大乱之后,这些旧贵族终于说到了最实质的问题。 “承认私亩,我们凭什么要求那些农人替我们耕种?” “分掉公田,军赋从哪出?我们难道用自己的钱帛粮草养战车驷马?” “尚贤选贤,我们竟然要和那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去争夺官吏的位置,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鼓励垦草,又提供农具铁器,又有几个租农不愿意拥有自己的土地?” “没有人耕种,土地在那有什么用?” 夏杞之后闻言,笑道:“就算如此,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声音,随后就是一阵阵民众的欢呼。 不用问也知道,墨者又在那里展示那些威力强大到可怕的武器。 夏杞之后说道:“听听,这是墨者想让我们听到的声音!民众皆服,我们又能怎么办?” “两三年前,我们还不知道墨者的深浅,以为不过百人,未必不能敌。如今若是还这样想,可真是可笑了!就算民众不服墨者,凭我们又怎么能对付得了墨者和那些义师?” 说到最实际的暴力问题,对面那些人的脸色便难看了许多。 墨者之中,大多数算是“士”,而义师则属于扩充之后的“甲士”。哪一个大贵族若是手下能有三四百武力强劲的“士”,在商丘这样的地方就可以有足够的话语权。 这些小地方的贵族,纵然也算是车马娴熟,可真要打起来还真不是墨者的敌手。 对面之人听这样一说,半晌才道:“如今墨者已经收拾了那些吏,用的就是当年与巫祝敛财害天下的名义,难道他们就不会来对付我们吗?” 夏杞之后起身道:“巫祝就是被墨者杀绝了,剩下的人都在做劳役。那些吏地产不多,他们偿还不起。可我们却能偿还的起。” “墨者真要是逼迫我们,便还钱就是。墨者终究还是讲道理的,除了那些被雷决和绞刑的巫祝,剩下的大多都是偿清就不追究。” “可要是和墨者作对,我们可是要拿命去换。墨者杀人之凶,你们也都见过!” 说到杀人,这些人不禁想到了那些被处以绞刑和雷决的巫祝,又想到挂在城外摇晃的那些尸体,知道墨者杀人可绝不会考虑什么刑不上大夫,正如那日处决巫祝之时站出来的那些墨者,那是连君主都想过去刺杀的疯子。 时代大潮之下,这些旧贵族已经落伍了。 不要说思想更先进的墨者,再过几十年他们在一些国家连君权都斗不过,更何况从来没把血统这东西当回事的墨者。 墨者担心的也不是这些贵族的叛乱,而只是这些贵族煽动那些“不明真相”的租农反对,能够解决租农的问题,墨者其实根本不怕这些人叛乱,甚至恨不得他们快点叛乱以便一次性解决。 但这些人也能够知道自己的势力微弱,如今内部已经分化,墨者的凶名又多传播,当真是无可奈何。 沉默许久后,一老者道:“我们不能对付墨者,但墨者要让天下大乱,这是王公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墨者势大,我们就先不要招惹他们。” “但各家需凑一些钱财,前往陶邑聘请能言善辩之士,以重金许之,让其游说君上,让君上六卿出面解决此事。” “墨者这样做,怕君上六卿皆不知情,只消报上此事,再以口舌之利说动,此事必成。” “只要君上有令、六卿有命,墨者一旦离开,本地的事,我们自己便能处置。” 他们并不知晓墨者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动手,也并不知晓宋国内部如今已经乱成一团,所以仍旧将希望寄托在上层出面反对。 墨者终究不能对抗一国,即便守城也只是起到一个催化剂增加弱国力量的作用,因而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在场的这些人又没学过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关系,只觉得墨者一旦离开,那些民众就算有了铁器,再以压迫也一样可以回到原本的宗法制分封的旧制度上。 这么一看,似乎真的可行。 夏杞之后身边的那几个人也有些心动,唯独夏杞之后心中暗叹,心道只怕这个办法也不行——他不知道宋国内部即将出现的大混乱,却隐约觉察到就算墨者离开,沛邑恐怕也再难成为以前的样子。 第一六八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完) 聪明的人,会做出聪明的选择。而聪明的选择,日后看一定是符合大势的,否则以后来看那就是愚笨的选择。 贵族之间暗暗商量之后,认定了这个办法,也定下来各家一共出多少钱财,只说暂时并要直接出面反对墨者。 这时候出面,就是找死。 夏杞后裔却在这场密商之后,派遣了心腹人,偷偷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墨者,但也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暂时还在观望。 他只是隐约觉得墨者此时这么做,一定有深意;又觉得恐怕将来墨者就算离开沛邑,沛邑的民众也很难再接受井田制与工商食官制度的束缚,此时还是多留一条退路的好。 几日后,沛邑的民众集会如期举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有了远超上次的资金和粮食、还有远超上一次的人数维持秩序,这一次的集会举行的极为成功。 乡亭之间百人选一代表出席,沛邑城内非沛郭乡之人全数出席,在春日里开了一场持续了四天的民众集会,商定通过了墨者的变革法令,并且选出了沛邑的政之府人选,几乎就是把沛郭乡的建制挪到这里再加上一些人。 忙完这些事,已经是三月中。 大规模的丈量土地等事,有大半年的时间可做,墨者也不是全数前往,而是要留下一部分人。 在墨者内部的高层,那些贵族的异动作为机密已经掌握,这一次就是要商讨这件在离开沛县前往商丘最重要的事。 适对此只是一笑,说道:“看来他们还并不知道商丘即将大乱,还在盼着王公贵族能够维护旧法。墨者人数众多,他们也不敢动手,这倒是个机会。” 墨子问道:“什么机会?” “引蛇出洞。我们这一次只要做好,数年之内,沛邑无人敢管。但我们离开之前,放出消息,只怕他们会以为我们有去无回……如今还未正式丈量土地,一旦真正丈量土地分发地契的时候,才是他们最痛的时候。” 他说到这,已经有不少人明白过来。 摹成子接话道:“你是说,到时候他们以为我们有去无回、再真正分发地契丈量,他们就会叛乱?” 适点头道:“正是这样。如果他们不叛乱最好,但我们需要知道万一我们离开,他们会不会叛乱。所以,要引诱他们叛乱,一旦叛乱,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 “隐藏一部分墨者、抓紧训练一部分新的义师,在偏僻之处隐藏不要被人知晓。一旦出事,立刻返回沛邑,杀个干干净净,确保新法令可以执行下去。” 墨子想了想本地贵族的势力,摆手笑道:“这是小事,如适所言,我们担忧的只是租农不满。如今既能解决,又何必担心这些人?” “反倒是之前定下的挖河渠之事,才是大事,利天下之事。我们墨者既以大禹为圣,倒是可以用禹圣的故法,让沛县无水旱之忧。” “适灭杀了祝融的巫祝,总要有个新的‘祝融’来赐福民众无水旱事。” 墨者的大部即将开赴商丘,离开后七悟害之中只有两人留在此地,还有剩余的那些一部分部首人物。 在离开之前,必须要安排好可能长达一年的事。 这一年沛县不可能有战火,贵族叛乱的事墨子没放在心上,适也只是想要引蛇出洞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兴修水利就是重中之重。 其实也已经算是大部解决,在之前的讨论中,适、墨子、一部分七悟害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沛邑新变法,民众还未完全服从,再者制度新变,都在忙着土地的事,最好暂时不要征召。 剩余的六乡,召集的劳役人数不多,算了算工程量最多只能挖掘一条沟渠,而且只能方便一个乡。 这是作为样板用的,为的是一年后墨者全数归来后,可以继续发动民众全力挖掘。 六个乡的人,只能挖掘一个乡的沟渠,如果是强制去做也不是不行,可墨家如今终究有个宣义部,还是更愿意讲清楚道理。 宣义部的人已经将道理讲清楚,第一条沟渠都是侧支,但也可以冬天小麦灌浆的时候便能灌溉,算是立竿见影。 因而六个乡的六条侧支沟渠以抽签的形式来保证先挖哪一条,这也算是无奈之举,但至少看上去公平一些,再有墨者的信誉保证日后一定会修其余乡,也算是得到了认同。 怎么说,在啮桑挖沟渠,沛泽乡的人并不能享受到便利,但又需要他们出力,这就必须讲清楚道理。 适展开了一幅简单绘制的水流图,与在场的墨者道:“抽签的事,已经完成,先开挖的是沛泽的沟渠。” “我最怕的,就是先挖掘近滕的沟渠,一旦沛邑有事不能迅速回援,这个结果还是不错的。” 没有裁开的纸上,简单地画着一些湖泊、沼泽、田地和河流的分布,一条虚线所画的简单沟渠就在纸上。 适指着那条虚线道:“选择挖这里,一是方便挖掘、二是中间有两处小水泊无需太大工量、三就是农田较多灌溉最好。” “只不过这一片暂时还没有村社居住,一旦沟渠挖好,需要并几个村社的人搬迁至此,这样就能沿沟渠灌溉。愿意搬来的自有支持,或是将那些无地者安排到这里。” “做这些土方事,需要留下不少人,巨子已有安排,这不是我管的事,我也不必说。” “我就说下,宣义部要趁着这个机会,多与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宣扬道义。答应民众的工钱,也最好以铁器偿还。” 如今墨者有铁制工具,对于挖掘这一条工程量并不太大的灌溉水渠的事信心满满。 本来墨者内就有不少擅长“土木”作业的人,墨者守城的备穴、备水篇中,测量、挖掘、施工、引流等守城的“军事技术”都可以化为民用。 墨子不会留在沛县,但墨子的弟子中擅长土方的人,将会留下。 适既说完,墨子又做了一些安排,最后道:“这张图你们要好好保存。若我们能回来,自会做完剩余的水渠。” “若我们回不来……你们也要做完。利不得天下,便先利一县之地,以作天下的模具。” “其余铁器、烈酒、作坊、火药事,我已嘱咐禽滑厘。” “原本禽滑厘是要随我前往商丘的,但我想了一下,终究还是让他留下。” “之前的大聚之中,也已定下了替代。我若死了,禽滑厘为巨子。” “当日定下的规矩不可变,禽滑厘便为巨子,也需按照墨者的规矩,选出七悟害,继续利天下。” 禽滑厘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也知道此去商丘也有危险,当即盟誓。 各部的部首凡事去商丘的,都会留下副手;冶铁作坊等一些技术性的人才也都不去商丘;留下了一部分军事力量隐藏起来,以应对可能的贵族叛乱;适编写的几本书也都全部留在了沛县,也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 ………… 四月初,二百五十名墨者、三百二十名义师、二十多名墨者的“巫医”,还有七百多名雇佣随行的民夫,浩浩荡荡地朝着商丘而去。 回商丘的路有很多条,墨者选择走沛泽乡的那条路。 粮食、兵器、火药、纸张、烈酒等,或是装在马车牛车上,或是被后面随行的民夫以墨车推着。 沛泽乡的水渠已经开工,远远地能看到许多的人在那忙碌,挥舞着闪亮而好用的铁锹、铁钎等工具,热火朝天。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这些墨者的踪影,许多人背过身,朝着这些前往商丘的墨者与义师的队伍中跑过来。 宣义部已经做了宣传,这一次前往商丘,就是帮助守城的。 而且也很直白地讲清楚了为什么要去守城:为的就是换取沛县的半自治地位,换取沛县的税和赋沛县政之府有支配权,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变革。 这是关乎到每一个沛县民众的大事,一如这些挖掘者正在干的那件事一样。 围过来,既是送行,便不免要唱几曲墨者传出来的雄壮之曲,只说盼着他们一个不少地回来。 义师的长矛、墨者的短剑、役夫的铁锹……交应在一起,倒无哭声,只余雄壮。 适走到一辆马车的旁边,与御手交谈了一句,御手便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几个墨者帮着将马车上装满粮食的麻布袋堆积的高高的,适爬到上面站直了身体,冲着那些民众挥舞着解下来的头巾。 “两年前!你们问我,没有了沟通祝融的人,要靠什么保证没有水旱之灾?” “我说,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也是没有办法沟通神明,但却一样可以靠手中的石头来治理天下的洪水。” “这是禹圣的故法,却也是最合天志的手段。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没有了沟通祝融的巫祝,你们还有自己的手,还有墨者的智。” “用这禹圣的故法,不是说再无水旱之灾,却可以让水旱不再成灾。正如有巢氏建了房屋,外面有雨,又与我们何干?” “我现在告诉你们,最有求必应的神明,是你们手上的茧。” “你们求有饭吃,于是稼穑耕种,手上有茧,于是秋天有粮;你们求有水喝,于是挖石掘井,手上有茧,于是炎夏有水。没有什么神明,比这个更为有求必应,只不过要祭祀你们的汗水。” “我说过,你们可以用手来建成乐土,也可以用手来保护你们喜欢的一切,凭什么你们滴汗祭祀的一切,却要被人无端抢走?就因为他们血统高贵?你刺他一剑,看看他的血和你们的血,有什么不同?” “谁来抢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忘了,除了汗水和眼泪,你们还有一样可以作为祭品的东西,那就是你们的血!” 他登高大声疾呼,从血开始,不断地加重拔高自己的语气,到最后化为一缕叫人血脉贲张的锐利,开始煽动那种不平的激愤之气。 当他说完,民众开始欢呼的时候,民众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你们都要回来!回来看看我们挖的这可以让水旱无忧的渠!” 一个人的声音,如同春天的地一声蛙鸣,引动了千余人的齐声祝祷,声势如海潮。 适站在上面,看着热情如火的民众,看着他们手中领先于时代的工具,心道:“会的,会活着回来的。” 第一六九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一) 适再一次返回商丘的时候,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 这座宋楚争霸必争的城市,依旧保持着天下雄城的身姿,高大宽阔的城墙不弱于其余大国的都城。 楚国人熟悉商丘附近的一丘一水,几次围城,更是在城下签订了第一次弭兵会盟约。 数次围城,都未攻破,这里算是晋楚争霸东线晋楚两国所能抵达的极限。 城内,也是历经了数次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惨剧。 商丘人对于庇护他们的城墙,有着极端的自信,修筑城墙也是宋国权臣们一直重视的事。 一力促成第一次弭兵会、钻入楚司马子反的被窝逼子反说服楚王退兵、曾拥立宋公的权臣华元,也曾主持过城墙的修筑。 当时还是商丘国人势力强大的时候,面对这样的权臣,商丘的国人一边修筑着城墙一遍嘲讽着曾被郑人俘虏过的华元:眼睛鼓鼓、肚子胀胀、像蛤蟆,丢盔弃甲逃回来。 华元位高权重,当年依旧要选择在车上与农夫对骂,结果发现两张嘴骂不过万张嘴,只好灰溜溜地逃走。 虽是咒骂华元在农忙时节让农夫修筑城墙,可是城内国人也知道商丘的城墙是他们最大的依仗,因而修筑的时候也极为卖力。 近两百年过去,国人已经无力也不敢和位高权重的六卿们对骂了,可是商丘的城墙依旧雄壮。 墨者的到来,就像是一根万斤铁块铸就的门闩,更让商丘的民众安心。 不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守城战需要墨者全力支撑,还是因为这几年逐渐在商丘外风靡开来的宿麦种植和磨坊等新事物,都让商丘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门迎接墨者的归来。 曾经的鞋匠之子,如今已经站立在墨者之中,没有乘坐马车,但已然名声在外,无需马车来彰显身份。 适的兄长、商丘的鞋匠、商丘第一家麦粉面食铺的男主人麂,和适的嫂嫂一同挤在人群之中。 适因为要先忙别的事,便远远地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又和一些儿时记忆中的玩伴龇牙咧嘴地笑了几声,便先跟随墨子进了城。 墨者的规矩很多,加上名声极佳,因而入城之后众人并无任何的不适。 墨子要直接去见六卿和宋公,将适召唤过来道:“见王公大臣的事,你就不必去了,和他们聊,还是五十四更适合。” 适嗯了一声,问道:“先生,拿到虎符,你有把握吗?” 墨子朗声道:“这点事,并不难。宋公想守城,司城也想守城,即便有些人不想,但墨者既然来了,他们便不得不同意了。这是杠杆,原本平衡,我们墨者又加入进来,已然不同。” “适,你去城内转转,带着宣义部的人,问问城内众人的想法。守城的事,你也学到不少,虽然学的时间短,可你学的极快,你也知道守城的关键是什么。这件事还得你去做。你先回家看看。” 十余名宣义部的墨者、几名护卫的剑手从墨者的队伍中脱离出来,跟在了适的后面。 墨子带着那几个经常出入宫廷的弟子别了适,又让其余的墨者去工坊附近休息,暂时不要乱动,整理一下各种武器。 适带人回到家中的时候,习惯沉默的麂跑过来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嫂子招呼着其余的墨者在庭内坐下,端来了各样的食物,看得出这日子已过得比三年前要好许多。 既是进了自己家,墨者们也不客气,只在那里吃喝。 适则问了一下商丘城内的情况,上层的动向墨者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底层的动向却需要仔细问询清楚。 楚人出兵的事,商丘已经知晓,楚人的大军已抵达了沙水,司城出面保证三晋一定会来救援,以让众人安心;又说墨子必会返还商丘守城,更叫众人心安。 城外不少的土地,已经开始尝试着种植宿麦,采用两季轮作的办法,但税收也增加了不少。 城内的工匠会发展壮大,墨者的名声在商丘日渐隆盛,在城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算不想知道,每日那些墨车、那些双辕马车、那些免费使用的集市旁的墨车、那些麦粉豆油……可谓是让人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依旧不可能不知道。 又问询了几句,有些沉闷的麂嘟囔道:“若是守城,我是不愿意去的。楚人来了也好、晋人来了也罢,倒也没什么分别。” 适想了想历史上的情况,笑道:“还是有分别的。楚人来了,怕是要让你们去修筑榆关城;晋人来了,可能会要你们出征伐楚提供军粮……” 麂就在那笑,说道:“那我们这些做工匠的,可是不好。楚人来了我们要出劳役、晋人来了我们出军赋甲胄……弟,墨子既然来了,这城我看定是能守住了,只是如今粮食昂贵……也亏得你们弄出的那些两季法,这些年粮食还多。” 适心说宋国果然是一团糟,楚人已经到了沙水,这边还没有进行粮价管制。恐怕公室贵族也是有心无力,没有极强的执政能力,想要管控粮价也只是妄想。 想到墨者的守城之术,适知道粮价并不是问题。 一旦墨子拿到虎符,接管了整个商丘的防务,第一件事就是征集粮食定量分配,做好长久打算。 墨者在守城的时候,可不会那么温情脉脉,免不得又要有不少人头落地。 说到粮食,适的嫂子也过来唠叨道:“如今麦已不是贱人粮,价格可比粟米了,家里粮食还多,自家吃倒是够吃许多年……” 适劝道:“嫂嫂,墨者若是守城,可能会征集粮食。只按照平价强征,日后偿还的也是粮食。我是墨者,与你们倒是无关,我也只是说一句,到时候若是征集……” 他还没说完,嫂嫂就剜了他一眼,嗔怒道:“倒是外了。听来你倒是和墨者一家,却不是与你哥哥一家。你既是墨者,征集粮食我们自会献上,难道还要说什么你是墨者我们不是这样的话?” 适脸上微红,想到刚来这里时候嫂子的怒容,陪笑道:“非是这样,我只是讲讲墨者的道理……” 嫂子哼声道:“当日你们巨子来这里,也不曾听闻他与我们说这些道理。你如今真是只会和别人讲道理,却忘了怎么和家人说话了。都说你们墨者兼爱,要爱天下人,可不这家人便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夹枪带棒的几句话,说的适也不好意思回答,嫂子边骂着边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套皮甲道:“穿着试试,你哥哥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兕皮,还有两套也算是送给你们墨者的。” 适顺手接过,试了试正合身,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问道:“如今来买麦饼、豆腐的人可多?” 嫂子点头道:“越发的多。城内工匠本就买粮,工匠会这几年也做的很好,多有购买墨车、双辕车的。” “城外麦豆收得多,工匠的事便多;工匠的事多,他们便有余钱买吃食。再者商丘的商人也多了不少,或是来购你们榨取的油,倒是兴旺。” 可能是想到适当年说的话,嫂子又道:“如今倒不是买不起丝绸的衣衫,只是你哥哥说买了又不能穿着做事,便先不买。” 这是适当年答应的话,适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却不想嫂子还记得,说到这也不禁喜上眉梢。 适问了问每个月的买卖,判断了一下城内商品交换的发展情况,看起来确实比三年前要增加了不少。 城内的情况,从一个麦粉豆食店铺就能看出一些端倪,粮食产业的发展带动了城内手工业的发展和交换。 这里并非陶邑,适估计陶邑的变化可能比这里更大,商丘终究是一座军事意义大于经济意义的城市。 又询问了几件事后,适便起身告辞道:“我还有巨子交代的事要做。就先带人离开,嫂子可以多准备一些麦饼,墨者带了粮食,届时交换就是。” “晚上可能我也不回来了,巨子那边应该还有事要做。墨者守城的规矩……” 他还没说完,嫂子便道:“墨者守城的规矩,我们可是比你要知晓,商丘哪个不知道?不消你说,墨者的禁令,我们都会遵守。” 适见状,也不多说,心知商丘终究是墨者原本的基地,几次围城守城墨者都有参与,城内的人对于墨者的规矩并不陌生,只是平日不需遵守就是。 转身带人要走的时候,嫂子忍不住在后面问道:“我听闻你在墨者之中也算居高位?” 适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以为嫂子有什么事求自己,正要解释的时候,却听嫂子说道:“我听闻墨者守城,便是巨子也要亲临,越是高位越要靠前。你莫要嫌弃兕甲沉重,需时时穿着,万不可轻易取下。” 说罢,又从一旁摸出一块类似于兽骨的小物价,让适低下头给他戴在了脖颈间,笑道:“墨者重鬼神,最善祭祀,上帝会护佑你们。” 听着这句此时正常、但在适听来有些别扭的上帝,适哈哈笑了一声,却也没有摘下脖颈间的护符,与众人离开。 第一七零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二) 距离商丘已经不远的沙河沿岸,数万楚军正在沿河扎营。 楚人的“舟师”与随军的工匠,正在沿河准备舟船,假设浮桥,以渡过沙水。 过了沙水,便可以直达商丘,宋人并没有力量在沙河沿岸列阵,也就没有机会再来一次襄公时代的“半渡而击之”的建言。 宋人已经完全放弃了与楚军野战的想法,无论是军力还是胆魄,都已消散。 《左传》曾记载,秦后子“享晋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车,自雍及绛。归取酬币,终事八反”之事,此时假设浮桥之类的事对于军队而言早已熟练。 楚军人数虽多,但明显有着分封建制时代的痕迹残余。 各个封君的私兵、各个县的县兵、楚王的王师、左中右三军……在不打仗的时候扎营还算是能分清楚,一旦打起来这些分封建制下拼凑起来的军队,想要指挥也只能按照左中右三军的方式联合作战。 雄心勃勃的楚王与战车之上,看着涛涛沙水,望着那些正在忙碌着准备浮桥的工匠,忍不住诵道:“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他问一旁的右尹道:“文王迎亲之时,便可造舟为梁。我那日读墨者的文章,说是当年武王伐纣之时,恰逢暴雨,难道当年武王也有舟师?” 从上次派出楚使后,楚王就读过不少墨者的文章,尤其是一些关于上古之事的解释。 除了因为在意墨者的那些新谷新技术之外,楚王知道墨者和宋国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一次北上争霸,墨者就是一个绕不开的结。 楚使回来后,曾说过墨者顷刻立墙分开魏楚使者的事,对于墨者的工匠技术楚王向来神往,听楚使说完,不禁悠然,怅惘当日公输班与墨子斗法事。 靠着公输班改进战船,楚国的舟师已无敌于天下。 北人乘车、南人乘舟,想到工匠可以让楚人的舟船击败越国,楚王很希望能够亲眼看看墨者守城的那些器械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天下无双。 右尹昭之埃知道楚王说起舟师,想起的是已经长逝的公输班,进言道:“那墨者的文章我也读过,太公望沿河列阵、如何反戈之事,写的如同亲眼所见。仔细一读,竟似能看到当年之事,可见墨者也熟悉战阵。” “他们既熟悉战阵,又不肯在沙河与我决战,显然宋人已胆怯。沙河不战,商丘城下应也无战。” “只是……要攻下商丘,商丘本就大城,又有墨者,恐怕急切间极难攻下。” 楚王点点头,手中搓着一些什么东西,若有所思。 昭之埃定睛一看,发现楚王手中捏的是一把尚且发绿的麦穗。 此时正是三四月间,原本这时候只有如韭一般的麦苗,但墨者的宿麦之法已经传到了沙河沿岸,刚才经过的时候见过了大片的麦田。 楚军这一路,并没有经历战斗,沿途并没有宋国的大城,剩余不多的城邑也都闭门不出,不敢交战。 楚军也不攻城。 一则是攻城会造成伤亡,二则攻城也无意义。 分封制下,各个城邑都有贵族,攻下来之后还是当地的贵族在把手,除非做到灭国,否则不可能触动当地贵族的利益。 真要是触动了贵族的利益,设立县,那么会逼迫宋国的贵族团结一心,这是楚王不能接受的情况。 沿途城外的土地,已经有不少种植了冬麦,昭之埃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上竟采摘了一朵麦穗。 楚人喜吃稻米,但也不是不吃麦,原本麦是贱食,作为饲料或是军粮使用,军队出征都需要大量的粮食。 楚王揉搓了一阵麦穗,看着远处一片可以用称之为麦浪的田地,感慨道:“都说墨者多贤,使者去后更是大为赞赏。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寡人何曾想过,季春刚过,麦便可熟?” “宋人若用此法,粮赋双倍,宋地更是与三晋必争之处了。宋、卫、郑、皆是膏腴之土。墨者传播数年,此三国民众必然富庶。” “三晋得之,军粮不缺;我楚得之,亦是如此。” “可叹墨者只利天下,却不出仕。我行不义之战,也幸好三晋也行不义之战。” 说到这,楚王大笑道:“这倒是正好。若不行不义之战的邦国,又岂能威胁到楚?能与楚争霸的,必行不义之战。宋、郑二国,墨者只怕几十年后要来回往返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守多久。” 楚王此时刚刚即位,雄心正盛,又不知道国内已经酝酿着一场政变,一心想要做出一番远超庄王的事业。 庄王当年围宋,终究没有攻下,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攻下,但也绝不会再签订弭兵会盟。 昭之埃看着楚王不断搓动的麦穗,进言道:“王上,墨者善守城,昔年郢内与公输班斗法事,故老之臣仍有记忆。” “三十七年过去,墨子守城之术只越发娴熟,机械之巧更是无人能及。公输班弟子与墨者多有故旧,我听闻不少人来助墨者‘利天下’。” 楚王这一年对墨者兴趣极大,听闻了不少墨者的故事,笑道:“就算公输班尚在,也不会参与此次不义之战。” “公输班当年不是曾说,墨子赠他义,他盟誓自此之后再不攻宋。墨子却说他想要送公输班整个天下,那便是让公输班自此再不行不义之战。” “公输班的弟子中,不也还是有帮着造舟梁的吗?也幸好公输班已逝,否则这舟梁岂能这么快造好?” 昭之埃苦笑道:“墨者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可公输班的弟子只怕未必能得公输班所学。墨子善守,公输班尚且不能应对,这些留下的不去‘利天下’的弟子,又岂能破商丘之防?” “此次围城,我只怕墨者坚守,如今诸将,谁敢说可破墨者防守的商丘?” “而墨者又行宿麦之法,商丘存粮必多。我楚虽已复庄王之势,但长久围城,只怕明年陈、焦、阳夏等县,皆有粮荒。” “况且长围不下,若三晋来援,又将奈何?” 楚王点点头,手指腹感受着那些还未饱满成熟的麦粒,轻轻撒到一旁,沉默一番说道:“依我看,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 昭之埃不解,楚王指了指远处的麦田道:“你只看到这些麦田可以让宋国军粮充沛,却不想收不入城的军粮,又岂是宋国的?” “若无墨者传播这宿麦之法,此时进军,只能靠民夫从陈、阳夏等地转运粮草,确实难以支撑长久。” “然而,墨者传播了这宿麦之法,此地不多,但听闻商丘城外遍地。固然宋人多粮,难道我们就不能就食于城外?” 昭之埃恍然大悟,忍不住称赞道:“因此王上才选择二月出征,四月抵商丘?” 楚王扶剑笑道:“正是如此。间谍来说,四月初尚未麦收,但麦粒已成。商丘城外,墨者影响巨大,麦田众多。” “墨者虽懂战阵,能复当年太公望临河之阵,也没有宋襄公君子之仁,可他们却没有临河决战,显然宋人车战野战连墨者都认为不可胜我。” “既不能胜,必退守商丘,不会在城外决战。” “墨者守城有术,我固知晓,也知道墨翟本事。可我围而不攻,墨者又能奈何?” “五月麦熟,让士卒割麦,以麦为食。再说墨者不是还有磨坊等物,正可让军心大盛,围城一年,纵然墨者想守,城内众人也不想守……” “商丘攻不下,并非战败。只要宋公朝聘,遣派商丘农夫随我城筑榆关、大梁,此事便成。” 楚王还有宋国贵族内乱的杀手锏,此时不说,却也在考虑之中。 四月份麦子还未完全成熟,收割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围城,宋人只能依靠去年的存粮生活。 而间谍带来的消息,则是商丘附近从去年开始才大规模种植宿麦,所以去年还是单季作物为主,收获不是很多。 去年冬天开始种植,今年正好收获,所以只要四月上旬抵达商丘,那么就可以借用商丘城外的麦子作为军粮,至少能够支撑一年之久。 既可以不需要让陈、阳夏等县的民夫劳苦,又可以保证楚人的耕种,还能迫使商丘尽快投降。 之前一直催促,力排众议,尽快完成了出兵,甚至出让了很大一部分利益争取贵族的支持,楚王为的就是尽快逼迫宋公签订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签订,借用宋国的军粮、民夫,即刻北上,修筑榆关、大梁等城市。 之前已经说动与韩国有血仇的郑国,只要楚人能够保证榆关、大梁方向的军事威慑,郑人绝对会趁机对韩国下手。 楚人再从鲁关、鲁阳、方城等方向,出伏牛山做出威胁伊洛的态势,韩国迫于郑和鲁阳方向的压力,也只能自保不可能出兵救宋。 赵国和宋国距离太远,对魏国也是心怀忧虑,不可能做火中取粟的事,去和魏国一心救援宋国,帮着魏国成为霸主…… 秦人对丢失西河一事极为耿耿,趁此机会出兵西河,牵制吴起的武卒。 中山国那里的贵族也一定会趁机叛乱复国,魏人必然是有心无力。 昭之埃琢磨着楚王那句“守商丘者墨、破商丘者亦是墨”的话,越想越是折服,心说直到此时,自己方才明白为何要如此匆忙地出兵。 五月一到,商丘城外,可到处都是军粮啊!这相当于,是墨者帮着楚军准备下了足够的粮草…… 第一七一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三) 四月初,楚军以舟造梁,全军度过沙水,沿途城邑闭门不战,楚军兵锋距离商丘不过百里。 同月,秦人动员重泉、洛阴农夫,做出围攻魏之临晋、河曲之势,魏西河守吴起以武卒严阵以待。 秦国在重泉、洛阴尝试实行初亩税,承认私有土地的合理性,希望能够吸引那些大量逃亡魏国的秦人返回。 同年,楚王子定使郑。亲晋派的郑国执政驷子阳大为不满,然而真正掌握实权的其余“七穆”家族则与楚王子定饮宴秘商,以作观望。 王子定说此次楚军出动数万,以问宋背楚朝晋之罪,一旦攻下商丘,必要继续北上讨伐。 郑国执政驷子阳认为郑和楚的关系太密切,应该适当疏远楚国,加上他又是个前期的法家人物,架空郑君,在国内尝试变法,触动了大量贵族利益。 郑国内部和宋国一样,亲晋、亲楚两派已经势同水火,两个派别各自占据着郑国的大部分城邑,一场郑国的内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刚刚从战乱中喘息初定、平定了项子牛之乱的齐国内部,田氏两兄弟各自都希望将齐国国政从家族共和制变为族长专权制,对于外部的局势不管不问。 中山国仍旧不稳,魏国已经初步形成的公族贵族对于魏侯分封儿子魏击为中山君一事大为不满,中山君改封别人而非继承人,成为魏国内部贵族最关注的一件事。 郑国几年前刚刚击败韩军,韩军知道王子定使郑,担忧郑国反击韩国,忧虑不安,求魏侯遵守当年三晋合力的盟誓。 魏侯几年前刚刚击败了齐国,国内的力量还未恢复,又有公族掣肘、中山国之乱,希望赵国能够出兵履行当年三晋会盟商量好的共同发展的义务。 然而当年公孙会在廪丘叛乱,明明说要投靠赵侯,却不想魏侯抢先一步,将廪丘收为魏土,引发了赵国极度不满。 此时,魏邺守西门豹又兴修水利、打击巫祝、杜绝河伯祭祀,邺城开始进入一个急速发展的阶段。 邺城可以卡住赵邯郸方向南下的路,又能随时威胁此时的赵国国都中牟,让中牟和邯郸这两座赵国重邑首尾不能相顾。 为此,赵侯对于魏国的请求,只是表面上赞同,却延缓动员,只说此时动员会影响耕种,况且北方的娄烦、林胡等夷狄蠢蠢欲动,是以这时候不能出兵。 新继位的周天子瑟瑟发抖,表示你们诸侯之间的事,不要问我,你们自己解决吧。我爹分封了三家为侯就死了,我得忙着办丧事,再者我爷爷当年就是靠政变获得的天子之位,你们各国的政变和争霸,我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不要再来问我了。 中原地区还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卫国,已经衰弱的直接表示自己的“千乘之国,不敢与万乘之国争雄”,明确地表示谁是霸主支持谁,但绝不在决出霸主之前就表态…… 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商丘,都知道因为晋六卿之乱、楚吴越之争导致的平息了近百年的晋楚争霸,再一次展开。 或者,这一次应该称之为魏楚争霸。 商丘城内,两三年前开始传唱、但后来逐渐销声的那首童谣,再一次唱响。 “殷商俗、兄弟继。” “文周礼,嫡子承。” “斩哀后、会葬终。” “知命者,请解争。” 斩衰之期,正是三年,还未结束,也就意味着这首童谣的结果依旧在保质期内。 虽然新即为的宋公子田继位当年就改元,大大地坏了规矩礼制,但也不能改变这首童谣还未超过三年的事实。 嫡子自然是现任的宋公子田,而兄终弟及还有一个叔岑喜。 子田前往洛邑,朝觐的是周天子,根本不是去朝觐三晋,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叛楚亲晋,楚王已经兴师问罪。 司城皇父臧以三对嘉禾结好三晋,又一力促成宋公朝觐周天子事。 外结强援、内掌大权,大有让皇父一族取而代之为宋公的趋势,怎么说都是戴公时候才分出的一家人,就算夺位也不能算是“篡”,只能说是“取”,这和韩赵魏田等家族并不相同。 大尹灵琦为首的其余六卿,原本也是反对当年宋公结好楚国对抗皇父一族的,如今却因为形式发生了巨大转变,一反常态,大力宣扬亲楚的好处,似乎如果不亲楚就会导致宋国大乱。 除了那条童谣之外,商丘城内又流传起了一条流言。 流言称:宋公一意孤行、不听群臣劝谏,媚晋而背楚,导致了这一次楚人围攻。 又说,其实楚王只是讨个说法,并不会对宋国国人不利。 再说,二十年前,是宋公是主动前往楚国,求着楚人出兵来对抗皇父一族。为此楚国与三晋在雍丘、黄池两处大战,死伤数万,于情于理这份情谊也不能忘,所以楚王兴师问罪,也是无可厚非。 三年前那首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的童谣,随着这一段流言的传播,终于在商丘掀起了惊天的骇浪。 许多人相信,就是因为王公贵族们瞎几把争,才导致了这一次楚人出兵,对于宋公媚晋背楚的行为大为指责。 商丘城内流言四起的时候,新继位的宋公子田终于做出了重要决定。 将虎符授予了墨翟,由曾短暂做过宋国大夫、弟子数百名满天下的墨子负责商丘的防卫,包括公室在内,在楚人退走之前,城内的大小事务皆交由墨翟管辖。 这是被逼到没有办法的决定。 就在楚人出兵的时候,子田召集群臣,询问对策,希望能够与楚人野战获胜。 然而,皇父臧与皇父钺翎父子,对于出城决战之事并不关心。 他们想要依仗的是三晋,如果楚人还没有围城就被击败……那么怎么能彰显自己家族为商丘做出的贡献呢? 必须要等商丘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即将完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出面安抚民众,说他们会求请三晋出兵。 到时候这保卫商丘的功劳,自然就落在了自己家族的身上,名声大起,只要商丘的百姓能够支持,那么自己家族就能取而代之。 虽说商丘的百姓最支持的,还是那些墨者,但皇父一族认为,墨者终究没有太高的贵族血统,他们没有继承权,所以就算商丘百姓支持墨者,但终究需要一个有血统的人当君主,那时候自然是非他们家族莫属。 毕竟,墨者只是守城,按照计划最终让楚人退兵的还是皇父一族请三晋出兵的功劳。 因而,皇父一族以及其背后的贵族们,对于出城决战并不关心,也根本不想要出城决战。 看上去,基本胜不了,但万一胜了呢?到时候功劳可是宋公的,而不是自己一族的。 不饿死个万把人,怎么能显得自己家族请三晋出兵的重要性? 另一边的贵族,不要说出城野战,就是连背楚亲晋这件事本身,都极为反对。 这倒不是他们真的为宋国着想,而是司城一系已经先做了亲晋之事,他们必须要亲楚,不亲楚怎么能斗得过司城皇父? 楚人就算攻下了商丘,也不可能吞并宋国,宋国终究也是半个万乘之国。 可以换国君、可以立傀儡,但要是敢把宋国弄成楚的一个县,剥夺本地贵族的权力,这些贵族一定会全力抵抗,楚人还不至于这样愚蠢来做这种事。 他们倒是盼着楚国攻下商丘,商丘不是他们的封地,只是宋国的国都,那是宋公和皇父一族的势力圈。 他们的封地既然不在商丘,商丘是否被攻下,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如果楚人获胜,他们便能更加方便地扶植叔岑喜上位,这是一位没有太多势力的公族,正适合控制。 晋国的昨天、郑国的今天,就是这些宋国贵族们最期盼的事,本来就该由六卿共同把持国政,而不是皇父一族一家独大。 而且他们早有计划,就盼着楚人围攻商丘。 到时候焚烧城内的存粮,让商丘人死战死伤严重,再饿死个万余人,到时候城内百姓必然激愤。 到时候振臂一呼,让现任的宋公让贤,答应楚人的条件,到时候大事可成。 至于说墨者守城,他们也不在意,这城到底还是要守的。 如果他们直接作乱,迎接楚人进入,反倒不好,城内的百姓会觉得他们无耻,未必会支持他们。 而如果墨者帮着守城,撑到城内怨声载道的时候,届时他们出面说动墨者“利天下”、“利城内万户”,反而可能获得墨者的支持来搞掉现在的宋公。 反正墨者对于名分礼法这种事不关心不在意,这是天下皆知的。 他们更不会愿意征集自己封地内的私兵来与楚人野外决战。 这种商量的结果也就是必然的:你宋公愿意和楚人决战,自己用自己的兵,我们最多走个形式参加一下,但是……具体打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你宋公能决定的。 宋公虽年轻骄狂,却也知道这时候出兵野战必然失败。 他到底还是知道当年华元的事,曾促成弭兵会的华元出征郑国,交战前犒赏近侍,唯独忘了自己的车夫羊斟。 第二天交战的时候,羊斟驾车带着华元直奔郑人的中军,将华元送到郑人手中:昨日你说的算,战场上我说的算! 换成宋公,也是一样。 今日说的算,没有用,战场上倒戈把你坑死的事,贵族们完全干得出来。 第一七二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四) 宋公无可奈何之时,墨者如同久旱之雨,让宋公看到了希望。 上一任宋公临去会盟之前,曾想要去沛邑看看墨者是否真的能够大治,也想让当初痛骂他的墨翟知道自己的占星祈禳之法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可惜没有机会。 新任的宋公年轻,又向来瞧不起自己的父亲。 于墨者平日也有接触,加上墨者帮着守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略微商量,当即就将守城的虎符献上,将商丘城的防务全部交给墨翟。 这是墨翟行义五十年所得到的信任。 适在墨子号令之前,已经大体摸清楚了商丘城内底层的情绪,对于那些流言和童谣,哂然一笑。 一首是他编写的,另一首显然也是为了配合这首童谣编造出来的,他根本不在意。 墨者守城,一定要先讲清楚号令,适带着一部分宣义部的人就是为了到时候先把墨者的守城号令讲清楚。 守城不比平时,所以墨者的律令极为严苛。 之前墨者宣讲律令,还需要自上而下传达。 如今有了宣义部、有了早已在商丘布局的工匠会、麦粉铺、磨坊等一些集会场所,想要宣传墨者守城的律令就简单的多。 适也是第一次见到墨者的守城律令有多么严苛。 几张纸上,是墨子口述、书秘吏书写的律令内容。 适打眼一扫,整整齐齐的一排“杀”。 官吏、兵士和百姓仿效制作敌人的服饰的和军门旗帜的,杀。 不服从军令的,杀。 擅发号令的,杀。 延误军令的,杀。 靠着战戟悬身下城的,杀。 上城下城不与众人配合的,杀。 不是响应号令而胡叫乱喊的,杀。 放走罪犯遗失公物的,杀。 长他人威风灭我志气的,杀。 擅离职守,聚众瞎谈的,杀。 听到城墙鼓声却在应鼓击过五次之后才赶往办事地点的,杀。 不在某办事点却擅自进入的,杀。 带领手下人离开自己的办事处进入别人的办事处的,杀。 该处办事人员不予捉拿的,杀。 挟拿私人书信,杀, 替人请托成私的,杀。 弃城防事去干私事的,杀。 偷取他人妻子婴儿的,杀。 守城期间勾引他人妻子的,杀。 没有凭证却在军中乱窜的,杀。 敌人兵将少而说成多,军纪混乱却说整肃,敌人进攻办法愚蠢却说巧妙的,杀。 敌人用箭射来书信,不经允许而去捡的,杀。 敌人向城内故示伪善,响应的,杀。 城内将书信射给敌人,触犯这条禁令的,杀,尸体还要挂城示众。 趁围城抢劫财物的,杀。 城内放火的,杀。 城内失火、不经请示擅离职守,即便出于好心,杀。 奸**女的,杀。 故意烧毁粮食的,杀。 故意损毁兵器工坊的,杀。 ……一条条,一件件,适数了一下,加到最后一共是八十多条杀令。 显然,这不是墨家第一次守城,也不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号令,而是之前几十年的守城经验中磨合了无数次,许多墨者甚至都能够背诵下来。 如今有了纸张,这种律令更为正式,书写了几十份,选取墨者中能言善辩的,穿着特殊的服饰在城内宣讲,力求让每个人都知道。 这八十多条,还只是砍头。 随后还有三十多条,则是族三族、绞死、车裂等等刑罚。 适看完之后,想要补充一些,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补充,墨者多年的守城经验是实践中用血换来的,可谓是增一字不可、减一字不妥。 而这些,用的也不是墨者的名义,而是用的宋公的名义来颁布的,因为墨者实际上是在帮助宋公守城。 城内不少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过墨者守城,这些规矩一经颁布,很快就传遍了商丘。 宣义部的人,自然会讲道理,但这一次不需要讲道理,而只是将这些律令解释清楚就可以,最多说一些让民众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严苛。 城内的墨者已经开始忙碌,挑选士兵、分配守城任务、征召妇女做饭、挖掘厕所、堵塞城外的水井、烧毁城外百步之内的树木…… 墨者超于此时的组织力和行动力,在几天之内彰显的淋漓尽致。 适返回到墨者身边,准确抄录下一份律令的时候,墨子冲着适招手道:“抄律令的事,先交由笑生去做。” 适扫了一眼,发现都是一些赏赐,墨子解释道:“有赏有罚,才能守住。赏罚严明,才能持久。只罚不赏,岂能让众人归心?” 适走到墨子身边,说道:“先生,今日我在城墙观望,看到城外的宿麦,心中不安。” 墨子点头道:“这正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城外的宿麦,太过靠近的,一定要铲除烧毁,不能留给楚人。这件事若是做不好,恐怕商丘未必能守住。楚人因地就粮,围城一年,只怕商丘又要有无数饿殍。” 适点头道:“先生曾说,守城若是没有外援,要以出城击败敌人为上策。但先生如今准备要烧毁城外的宿麦,看来只有死守一条路了吗?” 墨子沉声不答,半晌问道:“你怎么看?” 适摇摇头道:“城内流言四起,萧墙之祸近在眼前。城内民众也未必愿意死守,守住了又能怎么样呢?楚人又不屠戮,终归还是为那些王公贵族守,就算到了楚人那里,也是一样要缴纳粮赋。” 这一番很明显的“叛国”言论,在墨子听来却极为顺耳。 原本宋国就不是百姓的宋国,墨者想要利“天下”,就不可能用什么宋人的宋国之类的说法来激励民众,必须普天下适用的道理才行。 墨子叹息道:“我来守城,不是为了宋公与六卿,可得利的却是他们。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商丘城内的百姓,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若是这一次能够震慑楚王,数年之内,晋楚之间怕是难有争斗。晋来墨者则连楚防晋;楚来则连晋防楚,几次之后,至少郑、宋之间,再难发生大战。” “我们墨者既能守住,晋楚谁行不义之战,都会兵败城下,我想也总能让各国君主不敢轻易动兵。” 适想说点什么,墨子挥手道:“你的约天下之剑,我是看不到了。我老了!” “适,如今能用的办法,只有这个。难道沛县可以对抗晋楚,约束他们不得轻易行不义之战吗?” “现在还不行,那难道利天下之事就不做了吗?” “你的办法对,但那是将来。我的办法也对,利的是现在。我知道城内之人未必愿守,可这一次必须要守,守住了,数年之内无人敢攻宋,总能让宋地百姓过了几年好日子。” “从城濮之战到现在,有二百三十年了吧?” 适算了算,表示同意,墨子叹气道:“城濮之战,就是因为楚人攻宋,晋人救援。” “从此之后,宋地可有几年安生过?这里一直都是晋楚两国的争霸之地,百姓流离,不能生产。” “如果能够威慑楚王,令其日后不敢轻易出兵,墨者再通告天下,只守不攻,又在守城战中展示我等手段,想来晋人也不敢轻易出兵。” 适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明白了墨子的意思,看来墨子是想要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在年老行将就木之际,宣告天下:“墨者守卫的城市,无人可以攻下,谁攻谁会失败,会被别人趁机攻打,你们最好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要再做出争霸中原行不义之战的事。” 片刻之后,适说道:“先生,我想商丘城内、城外,楚人的间谍一定不少吧?” 墨子苦笑道:“何止城内城外?就是六卿公室之内,也怕是不少。他们的心思我还能不了解吗?无非是想趁此来争权夺利罢了。” 适想了一番,说道:“既是这样,烧毁城外麦田的事,楚人应该很快就能知晓。三十里之内的麦田都要烧掉,三十里正好是一日运输时间,楚人如果想要借宿麦为军粮,就必须分兵去割麦、运麦。” “届时又要分兵围城,楚人真正围城的力量就会减少。原本楚人以为这里会有粮食,携带的便不能太多,他们可以选择围而不打。” “一旦成了定局,楚人的粮食从远处转运动员需要时间,楚人只怕不想攻城也得攻城。” “楚人不攻城,便不知道我们墨者的手段;楚人攻城,墨者的一些手段才能让天下知晓。” 墨子眼中露出赞许神色,招手让适靠近,说道:“正是这样。割百里之麦,那不可能。割三十里之麦,楚人便要分兵,正合适。” “如今墨者还有义师,又有许多专门守城的兵器,还有你弄出的火药。” “正是要在商丘鸣奏非攻之乐钟,让天下知晓。” 适想了想楚国的军队构成,想了一下楚军的组织水平,分析了一下楚国的分封征召军队的组织能力,思索了一下百余年前楚人围商丘那戏剧性的“床帐之盟”,小声道:“弟子还有个办法,可以让这一次鸣奏更为响彻。” 第一七三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五) 墨子让适坐在一旁,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个思路,只是还未说出。 守城之术,适学的并不多。 但这几年来,墨子很了解适的性子,若非是非常理解的事,他是不会说的。如今既这么说,想必有些办法。 在墨子看来,适有大略,所以他也相信适的办法必然不是守城的细节,守城的细节墨者已经掌握的极为完善,无需再补充。 “你说说看。” 适低头道:“先生,凡事总有目的,如之楚则必朝南。墨者守城,目的并不是守住商丘,而是要震慑楚人。” “如果只是死守,撑到三晋来援,那恐怕天下人看来最终还是一场晋楚之霸。” “当年庄王围城,宋人自己与楚人为盟,楚人退兵,这才是正途。如果墨者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与楚王达成盟约让其退兵,才能让墨者非攻、止不义之战的名号传遍天下,也让天下人知道墨者不只是说说。” 墨子点头,对于大略和目的性,适是众多弟子中做的最好的,这个分得极为清楚,从不会弄不清主次。 他之前考虑的,几乎和适想的是一样的。 守城只是手段,而震慑天下好战之君,才是目的。 墨子问道:“既如此说,你应该也明白为什么要割麦了吧?” 适回道:“知道。逼楚人攻城,才能让楚王知道墨者的守城之术。那些火药武器,用来对付攻城蚁附是最好用的。这一次炸响,像是商丘这样的大城,好战之君便不敢轻易围攻。” 墨子笑道:“正是这样,你是能够领悟清楚的。禽滑厘善于守城,但守城之术精通,可在大略上终究还是差了一些。但是不是那些火药铁球就能震慑天下好战之君?” 适摇头道:“弟子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仅就历史来说,适的见识比墨子高一些,毕竟他知道许多之后两千年的事,可以作为对照例子,从中汲取经验。 而于战国之前发生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对于此时的商丘守城战来说并没有太多可以借鉴的地方。 牧野之战,那是商人内部有矛盾。 柏举之战,有伍子胥和孙武子这两位知兵强人,训练有素,加上楚国内部矛盾、县公与司马令尹之间军令不能统一。 这两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基本不能借鉴。曹刿的长勺之战,也得先问问鲁侯是否得民心,就如今商丘城内的情形,恐怕士卒也未必会对宋公倾心一战。 适想到的,是后世张辽破孙十万的例子。 孙十万的兵制,和楚国有些类似,都是封君私兵较多,指挥起来若是分成左中右三军或许还好,然而平日里交流和统一指挥极为困难。 私兵多、贵族多、互相之间有龃龉、县公之间各自有势力,这正是楚人最大的问题。 战争,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更不是简单的罗列人数。 军队,作为此时各国组织力水平的最高代表,适觉得看看楚国内部的封君贵族就能知晓楚国的军队组织力会是个什么水平。 这一次墨者要做的事极多,那么就必须要把退楚王的功劳抢在手中,这样才能逼迫宋公盟誓,承认沛的特殊地位,如果可能也要想办法深入彭城。 适也知道,这次守城战如果墨者不能单独让楚王退兵,到头来重头戏就会变成晋楚争霸,三晋一旦涉足,墨者就很难在宋国有超然的地位。 楚人的弱点既然类似于孙十万,那么墨者这边的剑士、义师等,完全可以承担起透阵而击的重任。 之前庄王时候楚人围城,就出现过宋大夫华元孤身一人来到司马子反帐中这样的奇葩情况。 如今虽已过去很久,但从庄王之后,楚国就一直内乱外患不停。 因为夏姬导致的县公叛逃、因为和儿媳乱伦导致的楚国内乱、伍子胥灭楚等事,可以说楚人的内部政治未必及得上庄王的时候。 适将自己的想法略微一说,墨子心中暗叹,适的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倒是没有读过那些后世才发生的故事,但是却从目的性考虑到这个问题,也明白如今的情况有些……可笑。 因为不是为了守住商丘,所以不原意和楚军在城上城下静坐干瞪眼、看谁的粮食先吃完。 因为不是为了宋公,所以不原意死守商丘,一直等到三晋内部处理完矛盾,出兵救援。 因为是为了利天下,所以要逼着楚人攻城,墨者有足够的信心破解楚军的任何攻城手段,因而有恃无恐。 这一点,墨者内部能够想的透彻的人不多,道理也不可能宣传的这么血淋淋。 对于细节,适说道:“先生,您记得我曾和你说过的,我在赛先生那里学习学问的时候,曾见过的那种可以望到远处的那种奇异的千里镜吗?若是有此物,我们居高,倒是可以看清楚楚人的动向,才好下手。” “我前几日登城墙一看,商丘四周平坦如海,就算堵塞水井,依旧有河。楚人可能会沿河扎营,而且应该是在南部,以免晋人前来商丘出兵南北夹攻。” “只是,楚王的军帐会在哪里,只怕未必能够知晓。” 墨子笑道:“你说的那种千里镜,我虽不曾见过,但却相信此物必在。我曾见过璆琳,也曾见过装水的璆琳杯将杯后的事物变大。” “虽无此物,但却未必看不清楚远处。我曾说,要人尽其能,为上者能够知道每个人的才能并且用好每个人,才能天下大治。” “天下大治太远,但用来守城也是一样。瞎子的耳朵总是灵敏,所以我用瞎子和狗监察敌人可能挖洞的攻城法;有些人的眼睛,天生能看清楚远方,犹如苍鹰,我用这些人来观察敌人的动向。” “商丘守城,已非一次,城内许多有特殊才能的人,我心中都记得。楚军扎营,会有人盯着他们的动向。” “再者,你给我看的《山海经》之大荒西经中,有特洛伊木马事,我便想此事未必就不能用来守城。” 墨子这样一说,不想适猛拍了一下手掌道:“先生,我想的也是这样。” 两人都未说具体如何做,但是思路却是一致,墨子笑问:“你说如何?” 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知道,我并不怎么敬重鬼神,所以对于‘迎敌祠’一事从来不学……” 迎敌祠,属于迷信范畴,也是墨家守城的一种糟粕,但更多是为了安稳城内人心的作用。 迎敌祠就是一种祭祀活动,利用墨家的木匠技术,建立高塔,在高塔上祭祀,用来安抚城内人心,祈求上帝诸神庇佑。 墨子微笑道:“我说鬼神,无非是想让人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此哪怕在山涧之中孤行,也不会想着做不义之事。你既不信,却依旧行义举,那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呢?” “墨家不是为了让人信鬼神上帝,而是希望人能行义举。墨者之中,如你一般的人有许多,当初我生病的时候,先来看望我的,问的不是我的病情,而是反问我为什么鬼神没有庇护……” 墨子说起这事的时候,并不生气,只是微笑,示意适继续说下去。 适笑了笑,垂首道:“外人看来,墨者善于祭祀,这正是弟子想到的木马之计。” “如今城外都是良田,上好的木材都已经被砍伐,附近又都是平川,商丘城高数丈,想要观察到城内局势,需要搭建高台。”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带入楚王去思索,猜测楚军会在几处扎营,然后便选一处建立木塔高台……这位置一定要合乎楚人的方便,但方便之处不少,我们若在一处建立,那么楚王或许便会将军帐扎在附近。” “届时,我们若想要穿阵而击,这高高的木塔便如黑夜的灯火,可以让义师墨者知晓该攻击何处。” “再者,墨者祭祀的事,天下皆知。楚人又好淫祀,必不起疑,以为必是墨者守城的迎敌祠,不疑有他。” “公输班已逝,先生的木工奇技天下无双,想来搭建起来的木塔必然高耸坚固。周围又无良木,楚人便更可能以此木台来眺望商丘。” “加之,楚军混乱,封君众多,商丘不能出城野战,楚王必会想要让号令传遍,也会选择木塔为旗。” “先生既懂守城,必懂围城,选取的地方也定然是楚人方便的。” “义师初战,只知向前,只是前在何处?便需要有高塔作为指引,方能不容易走偏,毕竟他们还不是备城门的墨者,他们只靠戈矛成阵,一旦走错方向,便会失去时机。” 适边说着,墨子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也就越多,可以说适的想法真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那些训练的义师,都不是墨者那样的单人作战极强、又守纪律的剑手,而是以矛阵作为突击手段。 若是久经战阵还好,但第一次出战,就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成熟。 最大的问题不是士气、不是见血、而是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该往那边走不至于偏离方向,有明确的目的从而一举穿透楚军。 建个高塔,让楚王看清楚商丘内的动静,墨子丝毫不担心。看透了也不怕,墨者守城的自信,足够让墨者肆无忌惮。 第一七四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六) 墨家总结的此时十二种攻城法中,有“羊坽”一法,便是士兵众多的时候,以木头和土堆积成土山,让弓手弩手居高临下。 然后再堆成一个羊坽后,依靠弓手弩手的掩护,对城墙进行远程压制。再靠近堆积第二座羊坽,让精锐的剑盾兵依靠大盾和木桥,居高临下直接冲击城墙。 羊坽这种办法既然有,那么居高临下窥测城内情况的木塔之类的攻城器械也一定会建造,即便不建造单独的,就算只是羊坽,也足以看清楚城内的情况。 但是墨子评价过,说羊坽这种攻城的手段,是最愚蠢的,我有几十种办法可以破解。 既然羊坽都不怕,那么为楚军建造一座瞭望塔,也就根本毫不在意。 适说的办法,正合墨子的意思,这属于一些细节性的战术,但如今墨者加上义师一共也就几百人,想要穿阵攻击逼迫楚王签订退兵盟约,也只能将所有的细节全都用好。 墨子的确没想到适会想到这个和他想的差不多的办法,他想的是动用商丘的人力,在楚军来临之前人为帮着楚军搭建一座“羊坽”,作为到时候精兵出城攻击的信标。 一片平原,出击的时候很容易迷失方向,当年曹刿指挥长勺之战,还需要站在战车上眺望正是这个原因。 如今适既然提了出来,墨子便觉得这件事倒是真的可以提前准备了,说道:“今日你既说出来,正好那就让众人过来,大家商量一下,定下来这个办法。” 墨子说,召集众人商量,自然不是说召集全部的墨者,亦或是墨者之中的部首、七悟害等人。 召集的这些人,更像是墨者的军事委员会成员。 这种制度,并不是适想出来的,几年前那次改组的时候,墨者依照古法采取了类似的参谋部或是军事委员会制度。 《六韬、王翼》中,就曾指出参谋部、后勤部、工兵、作战等部门,是必须完备的。 所谓: 腹心一人,主潜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天心去就之机。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备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奋威四人,主择材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暗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这是一个笼统的军事核心概念,包含了参谋、指挥、作战、后勤、供给、工兵、侦查等等项目。 墨者既然善于守城,而守城篇中最先说明的就是最好的防守就是城外野战,所以对于整体战争机构极为熟悉。 《六韬》中,指的是王制,所以需要七十二人辅佐。 墨者加起来也不过三五百人,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都是核心成员,数量也就少了许多,但依旧是分工明确。 当初改组的时候,就明确地指出墨家的武装必须在巨子手中,但是内部辅佐参谋的成分也不能少。 适在墨者中的身份是书秘吏、宣义部部首。 但在墨者的军事力量中,则因为对于守城术不了解、武艺稀松等原因,并不是核心成员。 按《六韬》来说,他在墨者军中的地位类似于术士和法算,属于主管后勤、宣传的。 然而他不想只当术士。 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成员,是由巨子和七悟害决定的,人数暂不固定,也和墨者的常规机构并行。 以墨者几年前改组后的规矩,适是不能参加军事内容的核心会议的。 但这一次守城涉及的问题许多,不只是作战,还涉及到宣传、逼宋公贵族盟誓、后勤等等问题,因此适还是可以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旁听,不过没有表决权只有特定问题的建议权。 很快,传令的墨者将正在商丘城内各自忙碌的十余人召集到了这里,真正的军事力量核心成员暂时只有七个,剩下的都属于列席的,还有几人留在了沛县。 正如在沛县,适第一次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墨者内部的高层会议,对他而言意义不同一样。 这一次适参加的这个军事力量的高层会议,意义也大为不同。 他以书秘吏这个尴尬而又古怪的身份,基本上都可以参加墨者核心的种种会议,但终究只是书秘吏,一些事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次他还不算是“军事力量委员会”的成员,但显然这一次墨子是准备让他说说自己的想法。 人聚集齐了之后,墨子先道:“之前,适说了一些关于这次守城的军事,我觉得有些道理,你们听听如何?” 这些话,适没有资格提,只能由墨子转述,这是墨者内部的规矩。 但墨子既然提到了适想出来的主意,意义也就不同:墨子撑不承担责任都无意义,他的地位无可撼动。 而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适就可以在军事问题上有发言权,可以服众,也可以正式进入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圈,哪怕是排在最后。 如果这件事失败,适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虽然他没有表决权,做决定的是其余人,可是对于今后适在墨者军事力量中的名声有极大影响。 适对此还是高兴的,也根本不准备让墨子帮着承担责任,因为如果墨子承担全部的责任,他就没有机会。 正如墨子之前评价过的那样,如果公尚过不早逝,他会推选公尚过作为下一任巨子。 禽滑厘守城之术学到了精髓,但是在一些大略的问题上在墨子看来终究略微不足。 适的大略和大势观,是墨子所见之人中最好的,也是为数不多能弄清楚天下局势走向的,每每说一些话都让墨子震惊不已——历史走向这种事,适的确在如今可以做的无人能及,因为很多都是他记忆中的必然。 而且适的年纪又小,算是年青一代墨者中最优秀的,墨子有心希望适能够更多地参与墨者内部的事务,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身份。 宣义部的事,让适除了“知晓天志”之外,展现了具体负责某些事的工作能力。 但是,即便墨者中不分老幼贵贱、有能则上无能则下,适在墨者的军事力量中身份却有些尴尬。 墨者之中勇武之人极多,虽说墨子“非斗”,但在整个战国初年的大环境下,想要让这些集中了各国好斗能打之人的墨者信服军事能力,就必须展示出一定的水平。 古来如此。 姜子牙不是文弱的军师,而是七十岁高龄依旧可以驾车冲击的老武士。 管仲听起来只是相,但却是可以拉弓射中齐桓公带勾,再悠然而退的。 吴起似乎也只会练兵,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别人侮辱他就杀人全家格杀十余人逃亡的士。 曹刿更是能持剑要“血溅五步”,逼着齐侯歃血为盟的狠角色。 适很不行。 小时候跟随屠户市井之徒学过角抵,放在街头或许还行,但在墨者当中,可能连他带入墨者的六指都打不过。 用骆猾厘开玩笑的话,骆猾厘认为绑着一只手都可以和适玩摔角而且轻松获胜。 适倒是没见过墨子动手,但是骆猾厘曾被公造冶拿棍子打的修养数月,而墨子感慨年老无力的时候无意中提过一嘴如今衰老的再也不能击败公造冶了…… 加上适的心思都放在办学、和列子杨朱等隔空靠纸打嘴仗、沛县的制度建设和农业法阵等上面,根本没有仔细学过墨者的守城术、野战术等。 编练义师的时候,他也想过一鸣惊人,提出些“建设性”的手段,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队列、阵型、转弯、军乐、旗帜等等问题,早在百年前就有人提出过也就此练就了一支可以灭吴的精兵,墨者内部守城备城门的那些人的训练更是极为严苛。 因而编练义师的时候,适也没有任何一鸣惊人的机会,他又没法分心,只能一直徘徊在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圈子之外。 有人也曾玩笑过,说若是下一次墨者大聚,适被选为七悟害他们都不惊讶,可守城的时候只怕还要有剑手跟着保护…… 这是适一直很在意的问题,今日向墨子建言,也正是有心想要在这个圈内向前走几步。 如今墨者还没有大发展,人数也就是三五百人,属于初创阶段,这是最容易扎进最高层的机会,怎么说适也算是参加过墨者第一次改组大聚的人,这天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百。 即便墨者总说人物老幼贵贱只尚贤,但实际上论资排辈、讲究资历这种规则还是遵循的。 想要得到,就要承担可能失败的后果。 墨子缓缓说完了适所说的“目的”、“战术”、“可行性”的问题,也就意味着适要么成功、要么彻底没有短期内可以插手墨者军事力量的机会。 第一七五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七) 在场诸人很快达成了一致,无论从哪一点看,靠精锐步兵、利用楚军分封贵族扎营混乱的弱势,利用火药投掷武器的威慑力,穿阵攻击逼迫楚王盟誓,成为墨者唯一能够不依靠三晋就能让楚人退兵的办法。 墨者的力量还是太弱小,墨子说这是适提出的办法,实际上也就是在赞赏适的“目的性”明确,明白墨者这次守城不是为了商丘不是为了宋国而是为了利天下。 很快,城内的墨者开始编制军队、准备武器、赎买粮食、登记各家征集的物资。 城外三十里之内的宿麦全部都要铲除的命令也随之下达,宣义部的人开始宣传,只说就算是不铲除,楚人也会割走因地就粮,绝对不会留下来。 对于经历过几十次围城战的商丘人来说,这件事他们能够理解,但和他们讲清楚而不是直接下达强制性命令,也只有墨者。 城外开始用各种办法或是烧毁、或是割走做马饲料、或是就地践踏,墨者用强大的组织能力将商丘的男女老少全部动员起来。 城外,当初与适辩论过的公孙泽,正在叫家里的奴仆准备皮甲、弓箭、战车和其余武器,他要参加守城战。 平日他并不住在城外,只是城外有他的一小块封地和他的先人留下的私亩,几个村落或是属于他的封地内的农奴,或是租种他私亩的农户。 他自己的封地上,依旧没有种植冬麦,这是他一力坚持的。 即便他是距离最开始种植冬麦的村落最近、也是与他们接触最早的贵族,即便他的私亩内的农夫都已经种植了冬麦也展示出了成效,可他依旧不为所动。 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古朴。 春日种植、夏日割草、秋季收获、冬季演武。 如果整个商丘都种植了冬麦,冬天去哪里演练战车? 如果整个商丘都种植了冬麦,农夫忙于自己家田地中的事,又怎么会愿意在冬天去演练操练? 况且,麦、菽一直都是贱食,如果作为贵族都要去吃贱食,那么天下的尊卑很快就要被破坏了。 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也是认为这必将是会让天下大乱的。 只是那些租种他私亩的农夫,却不会管这些,他们本就是贱人,又非肉食者,完全没有替肉食者考虑的心思。 公孙泽身穿着一套标准的武士服,头戴皮帽,身穿皮甲,腰间佩剑,手中持弓。 站在一辆战车之上,身后聚集着封地内的农夫,他们作为徒卒也要跟随作战,但此时他们的任务并不是作战,而是铲除公孙泽封地内的作物。 公孙泽没有种植冬麦,因而此时都是一些刚刚长出来不久的谷子之类的春季作物。 有老者劝道:“君子,这些作物还未长成,我听墨者说铲除是为了防止楚人就食。还未长成,难道也是铲除吗?” 公孙泽正色道:“君将令授予墨翟,墨翟有令,铲除商丘城外三十里内的粮食作物、填埋三十里内的水井。这些谷子不是作物吗?难道这里距离商丘不到三十里吗?有令便要依,这是国君的令,自然要遵守。” 这些田地是他的封地,也是“禄足以代其耕、勤操武艺”的脱产基础,但他眉头都未曾眨一下,便下令全部铲除、填埋水井、拆毁房屋上的木材。 他说的很清楚,这是国君的命令,而墨翟只是国君授权下达的命令,因而他才遵守。 看着那些农夫忙着铲除辛辛苦苦用劳役耕作的作物,公孙泽望向远方,回头跟一个持弓的年轻近侍道:“射,要守信。何谓信?国君与我封地,使我无需做鄙事,我才能演练车马,那么国君需要的时候,我就要不惜舍生。” “射,要守礼。若你在战阵之中遇到了楚人的大夫,一定要虚拉弓弦,先行致敬,切不可暗暗攒射。” “射,要守仁。若楚军战败,弃甲曳兵而走,你在后面追击,不可以射那些扔到兵器逃窜的人。” “当日我与适有十年之约,到时你在与那六指少年比试射礼。墨者已来商丘,适也已来,想必那孩子也到了。” “国君授命墨翟,墨翟传令凡商丘善射者,集中登记造册。如今三年已过,你技艺小成,我却不能因为十年之约就让你不去守城。若不准你去,这非君子所为。” 他知道,墨者的规矩严格,也知道墨者一旦守城,墨者内部所有到商丘的都会参加,这一点他是佩服的,甚至也佩服墨者想要非攻安定天下的心思。 他不服的只是墨者那些骇人听闻、必将惑乱天下的道义。 持弓的年轻近侍躬身道:“君子的话,我记下了。我一定在城墙上死战不退。” 公孙泽笑道:“死战不退,这是最基础的。墨者守城规矩极多,要守他们的规矩才行。但你要记住,你不是在遵从墨者,而是国君将守城的权责交于墨者,他们的命令终究是国君的命令。我问你,若是国君的命令与墨者的命令相悖,你听谁的?” 年轻近侍疑惑道:“君子既说墨者守城有术,应该是谁的命令能够守好城,便听谁的吧?” 公孙泽哈哈大笑道:“你会守城吗?” 近侍摇头,心说我哪里会守城呢?君子难道不知道吗? 公孙泽失笑道:“你既不会守城,又怎么知道谁的命令能够守好城呢?但你只要知道礼就可以了。” “令自天子出、令自诸侯出、却不能令自大夫贱民出。如果墨者的命令与国君的命令相悖,以国君的命令为准,这便是守礼。” 看到近侍似乎有些不解,还沉浸在国君的命令是否能守住城邑的疑惑中,公孙泽正色冷声道:“我问你,若是天下人都这样想,还会有纷争吗?” “贱民种植、做工、服役。士驾车、管辖。大夫治理。上卿为诸侯分忧。诸侯保护天子周礼。令从天子出,不服者征讨、不尊者灭国、违礼者烹杀……天下岂不安定?” “你自然疑惑,国君的命令能否守住商丘。但如果你不疑惑、天下人也不疑惑,只要国君守礼,楚人又怎么有理由攻击呢?天子有令,诸国讨伐悖礼者,连守城这样的事都不会出现,你的疑惑到时也就不存在了。” 近侍似乎终于明白过来,道了声唯,便跟随在公孙泽的后面,一同前往商丘。 城外,三十里内的农夫忙碌着,用城内墨者征集的墨车或是马车,装着自家的粮食,被强制迁徙到城中。 不断有穿着古怪衣服的墨者在一旁维护秩序,或是登记物品,不少人忙着砍树或是铲除宿麦,一片忙碌。 公孙泽在车上暗暗叹气,看着那些到处有着墨者痕迹的墨车、双辕马车、磨坊、改造后的曲辕犁,还有满地的麦田,心中沉闷。 墨者离开了那个村社,适也离开的那个村社,可墨者的想法却如同秋天的野火一般焚烧着。 借助着这些和墨者抹不去关系的农具、车辆、种植办法,墨者的威望越来越高,那些道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听。 “守礼难、悖礼易。墨者的道义,终究是要祸乱天下的。人人争利、人人平等,则野心辈出,天下岂能安定?” “如今天下已乱,若再人人平等,那韩赵魏三侯可以为侯,天下各国又怎么会安定?只怕战乱四起啊。” 慨叹一声,摇摇头,想着天下间若是相信了人人平等皆天帝之臣的说法之后,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恐怖模样。 礼崩乐坏,天下已经乱了,要是再加上平等,这天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远处,那些带着孩子老人、或是推着墨车或是背着行囊的农夫,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些被铲除的庄稼,每一步都走的如此沉重,墨车的吱呀声更是带出了几分清冷。 道路旁,一人拿着一个瓦罐倒扣在手中,用手敲击打着节拍;另一人站在一旁,吹奏着陶笛,哀婉凄凉。 还有几人随着这哀怨的节拍,哀声高唱。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很简单的曲调,很哀伤的情愫,很无奈的情怀,都在这一首《鸨羽》之中。 调子不对,这是公孙泽的第一反应,这调子更让人心酸,更叫人落泪,也更让人不满,却也更简单,更容易传唱。 战乱不得息、庄稼完蛋了,父母吃什么啊?悠悠苍天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公孙泽认出了打节拍的、吹陶笛的、领着开唱的,都是墨者。 只有墨者才有这样奇怪的打扮:一身干活的短褐、腰间却悬着可以买一身上好衣裳的铜剑、头上包着墨黑色的头巾。 那些被强迫烧毁了自己庄稼、强制前往商丘守城的农夫,听着这苍凉的曲调、无奈的心情、可悲的意境,哪里还能忍得住。 几个人的声音,引动起道路上农夫的情愫,伴着烧毁麦田、焚烧树木的浓烟,歌声四起。 公孙泽叹了口气,看到了适的背影,驾车驶过正在那里和农夫讲着墨者将来要让天下安定的道理的适,想要提醒一声适,这首《鸨羽》的调子错了,这是不合规矩的。 但终究,看着那些悲凉的农夫,没有说出口。摇摇头与适擦肩而过,自朝商丘驶去。 第一七六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八) 四月末,楚军终于出现在了商丘城外。 实际上,早在半个月前,战斗就已经开始。 双方各自的探子、斥候已经在商丘城外爆发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短兵战斗,楚人中也有不少勇士,但却并不占优。 很多商丘出来的探子都是墨者带队,不断袭击着单独或是人数稀少的楚军斥候,不断将眼线向外延伸。 在抵达商丘成之前,楚王先派人带着书信进入了商丘城。 书信一共两封,一封给墨翟,另一封给宋公子田。 给子田的书信上,追溯了一下悼公当年与楚结盟、共同定公室、朝聘于楚的友好历史。 又说了一下二十年前黄池雍丘之战,楚人为了帮宋国公室对抗司城皇一族与三晋交兵付出的代价,大有宋人忘恩负义的指责。 最后质问一下宋公为什么不遵守当初的约定,背叛了楚国,这是神明上帝都不能容忍的,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希望宋公能够以商丘百姓为念,开城以降,做楚王的参乘一同入城,让楚军飨于商丘。 同时征调商丘的百姓跟随楚军北上大梁,修筑大梁的城防,作为背弃盟约的赔罪。 给墨翟的书信上,则说三十余年风采依旧,也相信墨者守城之术。 但守城必然会有损伤,不若拱手而降,也让百姓不苦。 楚人使者入城离城后,商丘城内暗流涌动,许多人开始活动起来,只是墨者守城的规矩极严,有些事做起来就难下手。 城外,长途跋涉的楚军在得到了宋公不降的答复后,在城下列阵,作为威慑,又命勇士在阵前挑战。 楚王身边跟随者三十辆精锐战车,这是楚人的习惯,这三十辆战车称之为乘广,分为左广、右广。 楚王乘坐在左广的战车上,昔日宣公十二年,晋楚交战,楚王因为便利违背了楚人一直右广的规矩,乘坐在左广上开始战争。 王见右广,将从之乘。屈荡户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这习惯一直不曾改。 近侍、封臣、王族等,俱在附近,斥候已经带来了商丘城内城外的消息。 一些之前隐藏在商丘城内的间谍,也已经将城内的消息传递出来。 楚王听了这些传递出来的消息后,暗暗心惊,与左右说道:“墨者守城,天下无双。三十余年前之豪侠,今更胜昔。” 城内的消息很多,也很统一。 墨者利用会数数写字的优势,征集物资,编户齐民,挑选弓手,分配城墙守备,采用岗位负责制的办法,将整个商丘城的城墙都划分到每个百人队的手中。 城墙下挖掘了厕所,城墙上、城墙下的人共用一个,没有命令不得下城墙,每隔五十步就有专门人每天清理厕所,防止滋生蚊蝇。 妇女集中起来,每隔三十步分配一个做饭的妇女。 男女分隔,在路上行走的时候,男左女右,不得随便倒转。 每家每户征集了粮食,如果说没有而被搜出的,要被重罚,但所有的粮食都有登记,等到收获后由公室赔偿,墨者担保。 各种破解攻城工具的机械、武器,也正在源源不断地被制造,而且墨者放出狠话:墨子制造的冲机,专治各种冲车、云梯、高临。 冲机的名头,楚王听说过,当年公输班造云梯,墨子来到郢,就是靠冲机破解了云梯,公输班都无奈,更何况那些弟子们。 城内又说,实行全面的粮食管制:斗食,终岁三十六石;参食,终岁二十四石;四食,终岁十八石;五食,终岁十四石四斗;六食,终岁十二石。斗食食五升,参食食参升小半,四食食二升半,五食食二升,六食食一升大半,日再食。救死之时,日二升者二十日,日三升者三十日,日四升者四十日,如是而民免于九十日之约矣。 所有司马以上职位的官吏,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和儿女,都要扣押起来作为人质,不得在守城期间随意走动。 早在楚军离城百里之外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的官吏、小军官以及富人、贵戚的亲眷全部集中起来隐藏好,外人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城上矮墙、冯垣一个一个排列起士兵守护,贵族子弟必须要上城墙和士兵们在一起,已经杀了几个不情愿的了。 城内的柴禾都不准压在一起,而是松散地堆积在一些急用的地方,以免出现火灾救援不力、也方便取用。 城外的护城河都安插了竹签,城门上建起了箭楼,安排了旗帜号令…… 一桩桩、一件件,这都令楚王大开眼界。 许多规矩他一时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苦思几天后往往豁然开朗,亦或是和其余的号令联系在一起,才能看清楚。 从衣食住行、到吃喝拉撒、再到人心险恶、再到贵贱心态……一整套守城的秩序,可谓是无可更改。 楚王心中终于明白,恐怕三十多年前那场争辩,不止靠的墨翟的木工奇技,更多的还是这些守城的规矩。 墨守成规,让那些经历过三十多年前宫廷辩论的楚国老贵族心有余悸。 斥候还带来了另一个让楚王有些不安的消息:墨者将城外三十里之内所有的麦田全部都毁掉了,原本想要就地取粮,看起来竟要绕一个大远。 左尹面见楚王,说起粮食的问题,楚王只说先恐吓一下宋人,让宋人知道楚军兵锋之盛,夜里扎营。 三十里内的麦田的确没有了,但是三十里外还是有一些麦田的,可以派人驱使那里的农夫收割,再派出一部分军队运送过来储存。 城外数百步之内,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水井被填埋、麦田被焚烧、能用的木柴也全部烧成了灰,城上的视野极为开阔。 至于在哪里扎营,楚军也有了一个极好的选择,那里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木塔,木塔下面是一些红砖垒砌的围墙。 这些砖石砌成的围墙,就像是一个营寨,视野开阔,而且正好在一个小土坡上,正适合作为中军将帅之寨。 楚王与乘广、贵族们驱车来到那处木塔营寨旁,询问斥候道:“这是何物?” 斥候回道:“墨者重鬼神,用以祭祀迎敌。驱赶民众,修建十余日,乃成。” “敌人从西方来,就在西边的祭坛迎祭神坛;选九个年龄九十岁的人主持祭白旗的仪式;九尺高的西方白神九尊,九个弓箭手每人发射九支箭;将领的军服一定要白色的,用羊作祭品。” 不只是墨者有重鬼神的名声在外,楚人重祭祀巫祝的习惯不比墨者低。 楚人好巫祝淫祀,自来如此,这些祭祀的办法和楚人的手段有些相似,楚王便叫人去寻军中随行的觋师或女巫。 觋师听完了墨者祭祀的手段后,说道:“西方白神九尊,墨者的祭祀是正确的。” “但是我们在南部扎营,可以用同样的办法,祭祀南方的赤神七尊,将校一定要穿红色的服饰,再屠宰狗作为祭品。” “再选善射者,以蒿为箭,向天地四方发射用蓬蒿制成的箭,拿矛的兵士则用矛向空中刺三下,接着弓箭手向空发射。” “选百人,站在祭坛的左边,跳名为‘翳’的巫舞,就可以破解墨者的祭祀了。” 既然这些巫觋都能够破解墨者的迎敌祠,楚王也知道主要还是为了安稳人心,便问道:“这祭坛可以使用吗?” 觋巫道:“这可以使用,想要压制墨者的巫术,就需要比墨者的迎敌祠建立的更高。建立之后,可以作为瞭望之用。” “所以需要叫人想办法将这祭坛加高在夯土上。” 楚王下车,与左右看了看这座高耸的木塔,还有旁边用砖石堆砌的围墙堆积的仿佛矮小堡垒一样的营寨,忍不住赞叹一句。 都说秦砖汉瓦,实际上此时已经出现了砖,但大部分都是昂贵的、需要水蒸气闷熟退热的青砖,墨者用的却是更为方便快速的红砖。 这时候一直用的是胶泥作为黏合材料,因而砖石结构的黏合是个大问题,适用了简单的白灰黏土作为黏合材料,算是解决了砖石结构的重要问题。 楚王想到之前从沛县回来的使者回报,在看着这面砖墙,称赞道:“尝闻墨者多才,这墙砌的极好。” “若是能够攻破商丘,我愿用千金为聘,或少征用宋人民夫,让墨者帮着修筑榆关城。” 左尹推了推这堵算作祭祀建筑的砖墙,赞道:“正是如此。夯土墙容易被水泡散,大梁城临河,最忌水攻,若以此砖为墙,必然坚韧。” 夯土城墙,最怕的就是水攻。夯土很容易被水泡的松散,很容易倒塌。 砖墙不怕水淹,哪怕是包砖的,也可以不怕水淹。 但是之前因为黏合和制砖办法落后的原因,一直没有机会使用。 楚王仰头看看这座高高的木塔,全都是用卯榫结构搭建的,极为轻便结实,而且稳固,高度也正适合,完全可以站在上面瞭望城内的情况,或是作为号令指挥三军用。 城外的木头都已经被墨者烧毁,只留下这么一座迎敌祠,全都是上好的木料,但是祭祀的祭坛本就不能破坏,墨者又有重鬼神的名声在外,因此众人也不疑有他。 随军的最好的木工、公输班的弟子被叫来之后,仰望这座高塔,以木工的身份称赞道:“如此技巧,我平生只见过先生有此技艺。又说墨翟木工之术不弱先生,如今也只有墨翟亲临能搭建出如此精巧之木塔。” 楚王问道:“你可能搭建?” 那匠人绕行一圈,说道:“我虽不能搭建,但若拆开,我能重新组好。” 觋巫也道:“既祭坛要以南方七神破墨者之西方九神,便要高出二丈。可令人挖掘沙土,堆砌二丈夯土,再由工匠重搭神坛,用以祭祀,祭祀之后,可于上瞭望、传令。” 只一座木塔砖墙,墨者展示了足够让楚王心动的技艺。 无论是郢都,还是边关的榆关、大梁,若是墨者能够帮助筑城,则可以大大增加楚人北线的防守力量。 楚国的筑城技术,和中原还是有差距。楚都的城墙重新修建达到中原国都水平,要等十几年后吴起入楚之后。 第一七七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完) 楚王有自己的打算,北方与三晋交锋的一线,很多城邑都需要修筑以防止被三晋攻破。 楚人的筑城技术,和中原依旧有一定的差距。楚都重新修筑变得更为坚固,要等到吴起成为楚之令尹之后重新主持修建。 对于墨者的木工、石匠、筑城等技术,楚王有所耳闻,如今又亲眼所见,心中惊叹之余,却也燃起许多希望。 这一次围商丘,不是为了灭宋,只是为了让宋人屈服,从而做楚与三晋之间的缓冲,控制宋国的内政,扶植代理人。 如果灭宋置县,会遭到宋国贵族的集体反对,也会导致三晋空前团结,从而一同出兵。 赵魏之间虽有矛盾,但是魏斯不死,战略大方向上还是有所把握,三晋不可能容忍楚人灭宋。 韩郑虽有仇,哪怕郑人如今亲楚,一旦灭宋,郑人也会放下与韩国的矛盾,共同对抗楚军。 利用公国贵族内部的矛盾,让亲楚派占据上风,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楚王的信心所在。 在他看来,一旦宋人投降,便可以借助宋国的人力、粮食,加强榆关、大梁防线。 宋国可以左右摇摆,但左右摇摆就意味着亲楚。因为方城、鲁关方向,三晋攻不进去,而宋国则是楚人从江淮向北反击的桥头堡。 到时候原本可能需要驱使四万宋人帮助修筑,但可以减少一部分,以利天下、为百姓的名义,请求墨者出面帮助主持榆关和大梁的加固。 如果采用这样的砖石技术,想来也一定可能让北方防线坚持更久,三晋也未必能够轻易破城。 他从那些斥候、细作口中得知了城内的一些情况,知道墨者守城并非浪得虚名,只有围城静观其变,等待宋国的内部矛盾爆发。 商丘是商丘、宋国是宋国、宋公是宋公、贵族是贵族,这一点能够分清,就很容易理顺宋国此时的危险所在。 几日后,楚地来的女巫、男觋带着高高的鸟羽冠冕,在重新搭建的高塔之上祭祀了西方七神,又用了一些神乎其技的手段让楚军士气大振。 围城战,不是攻城战。 围城一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柴禾、粮食、扎营、饮水等问题。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帐篷,只有贵族和士阶层才有自己的帐篷,其余徒卒就在原地驻扎。 “伙”字,源于军中,以十人为伙,围坐在一个篝火旁,夜里睡觉休息,不得随意走动。 这时候又没有铁锅,更没有大型的行军锅,士兵都是用自己的小瓦罐做饭,饭食也粗粝的厉害。 三十里内,原本都是些粮田,剩余的柴草山也都被坚壁清野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士兵若是夜里没有篝火,很难维持士气,而且很容易出现一些意外,因此楚军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 这些木柴要从三十里之外运输至此,还有分出一部分军队看守那些将要成熟的麦田,又要准备一部分军队将来运送粮草…… 实际上楚军真正能够野战的军队并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大部分都是些随军的封建义务农兵。 只是这时候夜晚、雨天,都是不可能爆发战斗的,军队很容易迷失方向,只能采用小股军队突袭的方式,并不能造成大规模的危害。 甚至于军营中夜里有人惊叫一声,可能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反应,导致人人逃窜。 徒卒们没有帐篷,只有十人一组的篝火。 楚王自有自己的牛皮大帐,将领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帐篷,分封制严重,那么军队的管理也就极为混乱。 楚王的大帐就在墨者留下的那堆砖石营寨之中,旁边就是高高的用过祭祀后可以传递命令、观察远方、查看营地动静的木建筑。 这些砖石结构的营寨,设计的很精巧,似乎仔细计算过,在里面扎营可以在几个星状的角上向外射箭,互相支撑。 作为堡垒并不够资格,但是作为临时扎营的营寨,十分完美。 诸将、司马、左尹等贵族列作大帐之内,外面篝火正浓,随行之人正在用苞茅缩酒。 昔年齐桓称霸的时候,就因为这便宜的茅草为借口联合诸侯攻打楚国。 到如今曾经称霸的齐国,已经有些衰落,甚至还因为三晋和越的崛起而与楚结盟。 结束了六卿之乱的晋国即便三分,依旧雄霸天下,楚国地势广阔,但因为公族王族势大,终究不能匹敌。 帐内众人,也多是那几姓贵族。 贵族们对于围攻商丘,基本持两种意见。 新锐的年轻人认为这是一个建立功勋的机会,他们希望能够攻城而不是围城。 而一些先王时代的老臣,则对攻城这件事讳莫如深,他们年轻时多见过三十多年前墨翟与公输班的争论。 作为新锐一派的宫厩尹先道:“墨者将城外粮食焚毁,填充水井,又烧毁了大量的木柴。” “我军若围城,又要分兵去转运粮草、薪柴,即便三十里之外还有麦田,收割也需人力。” “不若攻城,否则一旦三晋兵至,我军忧矣!” 宫厩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后勤问题是个大问题。 庄王时,国力最盛的时候,围攻宋国也已经几乎让楚军倾尽全力。 如今天气还好,但随着五月到来,很容易出现一连串的阴雨天,到时候篝火不能生,士兵必然怨恨思乡,士气下跌,更难支撑。 右尹却反驳道:“墨翟亲至守城,如何攻?” 他的话一说完,那些老臣纷纷赞同,宫厩尹笑道:“右尹何故胆小?非有雄心,墨翟纵能守城,便未必不可攻破。” “况且我听闻,昔日与公输班相斗,他已将守城之术一一说出,昔日近侍也有强识者事后诵读整理,又有何惧?”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之言,宫厩尹年纪不小,但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三十多年前的那张斗法,许多都只是听闻。 而那些亲眼目睹过的老臣,却明白这话的可笑。 右尹对于宫厩尹说自己胆小一事,并不在意,哼声反问道:“知道却不能破解,难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宫厩尹道:“难道就围而不攻?岂不让宋人耻笑?” 右尹大笑道:“耻笑?如何耻笑?当年齐人攻鲁,墨子出面亦能让齐人退兵,难道齐人攻鲁与我楚攻宋有什么区别吗?” “况且,攻而不下,城内士气更高,墨者又展示了守城手段,那样才叫人耻笑!” 两人争论不下,新锐与老旧争锋激烈,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楚王手中。 正如右尹所言,墨翟的手段可怕之处在于……即便三十多年前他已经说过如何对付公输班,即便他的弟子中有许多人将守城术传到外部,但是……依旧无可奈何。 这种知道对方的手段却依旧无可奈何,才是可怕之处。 城内之前传来的消息,墨者管辖的井井有条,细节几乎涵盖了十二种攻城术的种种,还包括长久的围城,楚王清楚商丘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他在等,等待那些与楚人勾连的贵族暴乱,等待宋国内部出现纷争。 三晋的兵不会那么快就抵达,楚王相信自己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就算是运送粮草围城,耗尽临近大县的力量,也必须要完成他继位以来的第一大事,这样才能为将来集权提供基础。 争论许久后,楚王终于说道:“墨者守城,三十余年前的话,现在想来心依有悸,不可擅攻。” “只要扎营围城,防备出城袭扰,多准备柴草,静待时机。” “若攻城,死伤必众,士气必跌,城必不能下,又让宋人军心炽盛,不可攻!” 他这样说,其实就是默认了那些老臣的说法,攻城根本都是不用考虑的事,只能选择围城。 墨子三十多年前,靠着腰带、木片、竹筹和口舌造成的威慑,三十年后依旧在,依旧让楚人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 ………… 城内,适与墨翟等人站在城头,看着城外遍布的篝火,眉头舒展,一脸轻松。 适笑道:“先生行义守城的名气,倒让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墨翟指着远处的篝火,笑道:“他们不敢。攻城之术,俱在我心;守城之能,天下谁人能及?他若攻城,只怕损兵折将,士卒心惊,反倒不如围而不攻。” “如今紧要事,便是城内粮草,万万不能出问题。若是城内无粮,楚人围城,城中多饿死,那可就只能依从楚人了。” 说到这,墨翟又问道:“依你们看,楚人若只围城,何时出击穿阵逼迫为盟?适,你说说看。” 适想到后世安史之乱发生在这里、几乎将全城人都吃光的守城战,说道:“弟子认为,虚虚实实,疲惫楚人,令楚人生疑,再行出击,最好。” “如今楚人刚刚围城,可先派勇壮之士,坠下城墙,夜袭楚人。” “几次三番,楚人必然戒备。”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公造冶便道:“适,你的办法也不好。我们既想要趁楚人不备,夜袭逼迫楚人结盟,必须要养楚人轻视疏忽之心,方能一击而破。” “如你所言,先派勇士出城袭扰,楚人必然戒备。楚人一旦戒备,如何才能趁楚人不备要挟楚之王公结盟?” 第一七八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一) 适笑道:“孙武子曾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虚虚实实,楚军才能疑惑。” 公造冶还未明白,墨子已经咂摸出来几分味道,摆手道:“你且继续说。” 适道:“先生,先派人夜袭,楚人戒备。尤其麦收之时,楚人必要防备我们袭击,又担心粮草被焚,必会集结兵力,从而让他们可以错过收麦的时机。” 身边这些墨者都是墨者军事核心圈的成员,他们基本都不是农夫出身,适却少贱而多鄙事,因而知晓这些稼穑之事的精髓,因笑道:“麦子不收,一旦被雨淋湿,就会生牙,不能储存。” “我们每多拖出一名楚军,楚人就会减少五个人的粮食。” “等到麦收过去后,楚人依旧戒备,这时我们再用麦草扎为草人,坠于城下。” “夜色之中,楚人必然看不清楚,只能以羽箭攒射……” 他说到这,公造冶赞道:“大善!先生说,凡守城第一兵器……嗯,在你的火药弄出来之前,便是羽箭。如此一来,楚人的羽箭射中麦草,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墨子却已经听出了适的真正目的,大笑道:“岂是为了区区羽箭?适,你且继续说。” 适知道墨子是在给自己一个在墨者军事力量中展示自己的机会,又道:“连续几夜,楚人必然察觉有异。定会派斥候抵近观察,我们夜夜擂鼓,楚人也习以为常。” “届时,再将墨者与义师倾巢而出,擂鼓楚人不惊、朦胧以为麦草,之前楚军调动我们也可看的清楚,推测出楚军各部结合之处,再以木塔碉楼作为信标,一举插入楚军内部!” 话毕,众墨者齐声盛赞,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楚王,到时候必然不会察觉。 那些麦草成为习惯的时候,楚军看到这边影影绰绰,又有鼓声,也不会过于紧张,反而可能会早已习惯在鼓声中睡眠。 而且每一次袭击,都可以清晰地察觉到楚人的调动情况,以判断出来楚军各个封君县兵的结合部,从而选择一条最完美的突破和撤退路线。 公造冶这才明白,自己之前以为借箭已是奇谋,却不想适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麻痹楚军,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最终一击。 “先生,您尝说,适之目的不移、胸有大势,弟子一直半解,如今却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适只是为了将来那一击。” 墨子笑道:“正是这样,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用不好,墨者从此绝损也有可能。就算可以撤回,也只能等三晋兵至才能解围,到时天下好战之君又有几人会把我的警告当回事?” 他笑了笑,叹了口气摇摇头,回身指着黑漆漆的商丘城内道:“况且,我只怕我们出城若是败北退回,恐怕会有人关闭城门不准我们进来啊!” 在场的墨者都知道墨翟指的是那些人,适整日灌输矛盾和国家是工具之类的概念,他们很清楚这其中的利益相关。 商丘城破,对于一些贵族来说毫无影响,相反还能削弱宋公、司城一系的力量,他们乐得如此。 贵族之间的龌龊事,众人见的多了,这种事绝对干得出来。 适看了看城内,想到了祸起萧墙那番话,心说宋国的事……到底算不算萧墙之内呢?算起来几大姓氏,都是亲戚,都是一家人,到最后也只是取宋而非篡宋,一字之差,可实际上论及根本还是走的三晋与田氏一样的路子。 守城对墨者来说很简单,怎么解围才是关键,只要粮食够,墨者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而楚军要面临三晋出兵的可能性,还要面临农兵不满的可能性——非募兵职业兵制度下,城外的楚军一心想的就是回去种地。 攻下商丘,关他们屁事?反正又得不到什么赏赐,反而荒芜了土地,父母在家挨饿。 适又看了看城外的篝火,说道:“先生,咱们的计划,我看还是很有可能的。” “所谓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孙武子说,善于进攻的,能使敌人不知怎样防守;善于防御的,敌人不知道怎样进攻。” “先生您只要能做到,那么我们便可成功。” 墨翟哈哈大笑,其余墨者都笑,说道:“若能做到这一点,便可称天下无双。世上,谁人能做到这一点?” 墨翟又道:“不过,若说起善于防御的,敌人不知道怎样进攻,单单这一点,我是可以依托城邑做到的。” “至于野战,我还不能够做到。魏之吴起,或能在野战之中,做到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你既说,攻敌所必救,又要疲惫楚军,看来第一次出击恐吓,必然是要对着楚人的粮仓下手。” “只有一样,火药之事,万不可在最终一击之前使用,让楚人有所察觉。纵然沛县用过,楚人或许听说,但……徒卒众人不曾耳闻,我们要击败的不是那些听说过的贵族,而是那些徒卒。” 众人点头,均表示对此事严加防范。 适想了一下,说道:“先生,我想要借一些懂陈地语言的墨者,暂归宣义部。您也知道,我弓拉的不开、持剑攻讦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但宣义部用得好,未必就比千军万马要差。” 他这话,若是三年前说,墨者未必相信。 但如今,经历了沛县的几件事,墨者全然相信适的宣义部能干出些什么惊人的行动。 适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墨子点头称赞,便叫书秘吏自行挑选一些陈地之墨者。 无他,因为这次楚军的重要县兵是陈之师,宣义部需要士卒能够听懂,才能发挥作用,毕竟还不是人人能够识字的时候。 否则只需几份传单,定然让楚军军心不稳。 ………… 数日后,城墙上,公孙泽正依照墨翟的命令,守卫着一段城墙。 墨者的规矩严苛,他认为这是在帮助宋公,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所以遵从了墨者的命令。 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不能下城,轻易离开,墨者可不会讲太多道理,直接砍头。 几日之内,已经砍杀了十余名低阶贵族,一些贵族的家属家族也和墨者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摩擦。 但只要不是人数悬殊,在城内和墨者打架,根本没有赢的机会,反而这些家族多被罚没了粮食钱财,又砍了不少人的脑袋悬挂起来。 真正的大贵族,倒是不用上城墙。 城墙下就有厕所,拉屎尿尿这样的事,也必须在城墙上解决。 公孙泽倒是能吃苦,并不埋怨,只是烦躁墨者的宣义部整天在城内唠唠叨叨,说一些让他觉得相当不满的话。 城下,适带着二十余人拿着墨翟的手令,正往城门楼上爬去,就在公孙泽一旁。 此时不是夜晚,敌人也没有正在进攻,所以可以说话。 公孙泽嘲讽道:“适,你曾说你不会六艺,却能教授六艺,却不知你现在所教之人,可能守城攒射敌军?” 六指没有上城头,而是在城内负责别的事,在城墙上的墨者实际上不多,绝大多数还是集中在一起,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 适这次回到商丘,并非第一次见到公孙泽。 曾经这个压得他用尽手段才能对付的小贵族,如今已经不值一提,适根本不在意。 可终究也算是熟识,笑道:“守城的办法多了,射箭只是最容易的手段。我懂九数,可以分配粮草,让城内之人不至饿死,这难道不是和你的弓箭一样吗?” 公孙泽哼声道:“我却只见你每日在城内宣讲你们墨者之义,却不见你分配粮草。” 适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嘲讽,早不是数年前的模样,笑道:“墨翟先生也不持弓上墙,也只是发发号令;当年孙武子伍子胥柏举一战大破楚军,养叔虽已逝,但即便养由基尚在,难道就要比孙武子伍子胥这些不善射的人功勋更大吗?” 公孙泽怒道:“难道你竟能靠这舌头,让楚人退兵?我只见你整日在城内宣讲,若你真有本事,可效烛之武退秦伯事!” 适大笑着走到了公孙泽面前,指着自己的嘴巴和舌头道:“烛之武有他的舌头,墨者有墨者的舌头,今日便让你看看墨者的舌头能做什么!” 他也不再理睬公孙泽,自带着那些墨者踏上了城墙,远远观望着远处的楚军动静,四周有人持盾护卫,又有善射者准备回击城外楚军的射手。 公孙泽看了看适身后的那些墨者,甚至看到几个人带着陶笛、陶瓮之类的简陋乐器,忍不住想笑,这……对守城有何益处? 第一七九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二) 墨家非乐。 此乐非彼乐。 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 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天下盗贼并起、大国不义、狡诈的欺负愚笨的、血统贵的傲慢血统低贱的……这一切都不能禁止。然而巨钟、大鼓、琴瑟、竽笙这些东西,平民用的起吗?能治天下吗? 除了耗费钱财、浪费人工之外,于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这样的事,毫无作用,所以墨子说非乐。 然而陶瓮、陶笛这些乐器,是平民可以享受到的;宣义部的一些音乐,也是可以振奋人心利于天下的。 因而,这样的乐,是墨家所不反对的。 此乐、非彼乐。 适带人走上了城头,城外最近的楚军也只有百余步,恰好在弓箭射程之外挑衅。 城内不能随意射箭,每射一支就要少一支,因而楚军有恃无恐,靠松散的徒卒在前挑衅辱骂。 城外也不敢撤走太远,百步之内可以随时组织攻城,而如果撤离太远很可能出现城内的人找机会突袭。 身后的墨者未必都是陈人,但很多精通陈地的方言,作为这次楚人围宋的主力陈之师,便是适的第一个目标。 城头上不准交头接耳,城内很是安静,几十名墨者上了城墙后,齐齐站定。 陶瓮为拍、陶笛为曲,声声呜咽。 一曲《鸨羽》,用陈音唱出,沙哑苍冷,并非雅音,却最动人。 因为《鸨羽》,本就不是贵族的曲子,它源自那些乡农的哀怨。 结哀为曲,这是风、并非颂。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改变为哀歌的《鸨羽》,比起之前原本的曲调更加哀怨,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稷、黍、稷、稻、粱……这是九州通用的食物。 陈人也食杂谷。 父与母……这是人间通有的亲情。 陈人也有父母。 正值初夏,正是忙碌的时节,一首《鸨羽》用陈音唱出,原本喧哗的城外变得寂静。 一遍又一遍,陶笛哀怨。 一轮又一轮,拍翁闷鸣。 当唱到第五遍的时候,城下许多人指点着城头,遥望着西南,那是家的方向,也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家中的地刚刚开始种植,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可否能忙得过来? 可不要偷懒啊,军赋、粟税,可都是要从地里面出啊。 可不要偷懒啊,父亲、母亲、姊妹们的衣食,可都要从地里面出啊。 可偏偏王上有命,出征伐宋,若是战死了,家里面可怎么办呢? 陈人已经忘记自己是陈人,因为陈国早已被灭,也因为陈国本就不是他们的陈国。 百余年后,同样是面对楚军,一曲哀怨的楚歌,让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面临着楚军,一曲哀怨的《鸨羽》,让城下的徒卒想到了他们的另一个身份:农夫、儿子、兄长、父亲…… 城头上,唱到第六遍的时候,适听着下面已经安静下来,知道很快楚王就会做出行动,知道事不宜迟,趁着这段空档期,递给旁边一个人沉重的熟铁卷成的喇叭,用陈地的方言冲下喊话。 城下的兵卒越来越靠前,不自觉地靠前,因为城上的人喊想要听得清楚可以靠前,城上绝不放箭。 城下的兵卒听得越来越清晰,借着刚才那一曲《鸨羽》的情绪,心头逐渐积累起了不满。 手持短戈的一名徒卒想到了自己随军征战、被箭射伤了腿最终坏掉了腿成为残疾的父亲。 “是啊,城上的人说得对。我们跟着王公贵族们打仗,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他们战胜了,有封地,有奴隶,有田园,我们有什么?” “王上与县公,给我的只是一个残疾的父亲……除了这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些墨者说得对,为什么要打仗呢?为了谁?听听王上家族的那些事,为这样的人打仗?这样的人若是在村社里,怕都是要被人耻笑。” “王公贵族们都做了什么?睡自己的儿媳?勾自己的姊妹?父亲与儿子一同淫乐?这样的人,在村社里都是被人鄙弃的,就因为他们是贵族,所以没人敢鄙弃他们?” 徒卒默默地愤恨,手中的戈持握的更紧,心头唯一疑惑的就是土地,却又听到城上喊到了土地应该归谁所有、没有人耕种的土地什么都不是之类的话。 心头那一点疑惑,也就此消除,长叹一声,心道就算说的对,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城头上的墨者,根据适的指示和平日的练习,不断地喊着一些挑动人心的内容,越来越恣意。 城下的另一名徒卒则想到了自己在家中的兄弟姊妹,一家人种植收获,每年都要挨饿,却还要缴纳各种税赋。 高利贷借的钱,已经还不上了,再还不上就要被当做奴隶去给人赔偿了,家人已经在商量逃亡到山林之中了。 没有什么农具、没有多余的粮食,山林之中没有盐,有猛虎,有鳄鱼,有熊罴……可没有赋税,也没有那些高利贷的利息。 那些放贷的人,还不是自己的封君? 他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他们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城上的墨者说,他们就是树木中的蠹虫! 他们不稼不穑,却可以从我们这里得到粮食,他们说土地是他们的,可是土地到处都是,没有人的耕种土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狩不猎,却可以征集我们去为他们射猎,并且还说这是因为给了我们土地,我们应该偿还的事。可如果土地就不是他们的? 他们拿着我们的粮食、猎物、毛皮,又问我们征收赋税,我们活不下去再从他们那里借贷,可那些借贷的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啊。 我们为什么拿我们自己的东西,还要付给利息呢? …… 越来越多的“恶劣”而“危险”的想法,在不同的徒卒的头脑中产生,不幸的不幸总是相似的。 这些徒卒曾疑惑于自己是楚人?是陈人?是国人?是野人? 但现在,这些徒卒则在墨者的灌输下,明白自己和旁边的人、和商丘城外那些逃亡的人一样,只是……苦命的人。 就在徒卒们还要继续听听城头的墨者在宣讲什么的时候,冲过来几辆战车,战车上的甲士将那几个过于靠前、那几个跟着哼唱《鸨羽》的徒卒就地斩杀。 带着令旗的人高声喊道:“网上有令!即可后撤!再有上前听墨者胡言者,斩!” “夜里有哼《鸨羽》、《伐檀》者!斩!” “口称不满者!斩!” 这几辆战车一边传递着命令,一边引导着一批弓手靠前,准备朝着城头攒射。 原本安静的城下,顿时混乱起来,就像是有数百人冲了出去突袭一样,那几具被砍掉脑袋的尸体被拖在马车的后面,在阵前奔驰,恐吓那些试图不听话的兵卒。 整个城下出现了一阵阵的混乱,有徒卒向后退去,也有徒卒更加不满,可是城上依旧在喊着什么,隐约听到说是因为是实话、真话,所以这些人不敢让你们听云云。 前阵混乱中,楚王的乘广与各贵族的战车开始整顿弹压的精锐,军中的上士弓手一并向前。 楚王乘车,靠近到城外一箭之外,车下有目明的斥候遥遥指着城头上带着头巾的适道:“那人便是墨者的宣义部部首,商丘鞋匠适。极为善辩,得墨翟辩术之传,又有两位隐士传授技艺,鬼神莫测。” 楚王远远地看了一眼看不清晰的适,问道:“此人便是传天下三嘉禾、数新谷、稼穑奇技、磨坊宿麦之人?” 斥候为间谍在商丘生活许久,回道:“正是此人。又有传闻,此人乃祝融之后,身有祝融之血、金乌之翼……” 楚人虽重祭祀,楚王却不信,心说祝融之血,我却也有,芈姓便是祝融八姓之首,楚之祖先也为火正祝融! 只是想到那几件在他看来可能会让三晋实力大涨的事物,忍不住叹息道:“此人可惜为墨者。墨翟何能?缘何能聚拢如此才能之辈?鲁关、阳城之君,皆对其得师视之,口称其贤……难道这利天下,真的能比厚禄重爵还要能吸引人?” 斥候不答,楚王想到刚才的那些歌谣,还有那些军中将校转述的城头墨者的话语,心中更为不安,对于城上的适也更觉危险。 陈人?楚人?宋人?商丘人?阳夏人?方城人? 墨者根本没有谈这些,而只是告诉城下那些人,你们是树木,而那些驱使你们讨伐宋国的王公贵族,是蠹虫! 于是,陈人、楚人、阳夏人、方城人……都成为同一种人,和绝大多数商丘人、宋人一样的人,那打仗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楚人可以杀宋人,因为楚人不是宋人。但农人为什么要杀农人?工商为什么要杀工商?你是胥靡,到了宋地你是,到了楚地你还是…… 墨者说,兼爱非攻,原来这道理,竟是要讲给这些人听的。 第一八零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三) 楚王心道:“我若是稼穑之农、缴赋工商,只怕我已被墨者说服。幸于农人愚笨,只是动摇,尚可稳住军心。” “尝闻昔日烛之武以口舌退秦伯、申包胥以口舌求秦师复楚、曹沫以口舌迫齐侯盟鲁……却不想墨者口舌之利,竟要试图说动万军!” 楚王又看了看城头上已经被大盾护住的适,心中赞赏这番话讲的极好,表面上却又要做出一副愤怒的神情。 君权最大的敌人,是贵族。 自耕农可以接受一位开明专权的君主,胜于去接受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君。 君王愿意接受一群拥有自己的土地、将赋税直接缴纳给君王的小农,胜于有无数掣肘的封君。 墨者的很多东西,适还没有说的那么露骨,留下了足够的缺口——似乎君主可以作为最好的上下同义的制度,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一点还有理论上的可能,还没有完全被封死。 因而,在与君权相争之前,墨者最大的敌人反而是那些分封贵族,这一点因为墨者暂时弱小,而似乎可以被君王所利用。 楚王不是傻子,相反却雄心勃勃,于是不可避免地认为那些“蠹虫”确实如墨者所说。 可是楚国的“蠹虫”太多,而且蠹虫识字、蠹虫学文、蠹虫学射,而还没有足够的不是“蠹虫”的阶层来替代他们。 于是,楚王下令,让身旁的精锐弓手朝城头抛射,以压制城墙上那些还在嗡嗡喊叫的声音。 楚王听不太懂,但却能从那些农夫的态度上猜测这些墨者不一定又说了什么煽动人心的话。 几轮羽箭之后,城上的声音被掩盖,但也没有射中人。 城外那些靠前的楚军开始后撤,弓手停歇的时候,墨者又换上阳夏口音、方城口音、楚郢口音不断喊话,并不是为了让人听到,而是为了让楚人后撤一段距离。 适是鞋匠、熊当是王;适不会楚语和雅音,楚王也听不懂适的方言。 两人相隔百余步,楚王却懂了适的意思,这是在让楚人后撤百步到听不到墨者宣扬的地方。 这不是退兵,但却是围城的大忌,离开二百步,城内有什么突发情况城外都不能及时支援。 围城一方需要让城内随时保持紧张,制造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攻城的假象,才能消耗城内的士气。 围城的一方需要有足够的士兵境界靠近城墙的地方,应对出城士兵的突袭、应对那些逃亡救援的、接应那些从城上跑下来投降的、传递那些城内间谍的消息。 墨子守围城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派精兵冲击那些布置在城墙之外的敌军,让他们后撤到百步之外。 百步距离,已经超过了弓箭的有效射程,左右脚各一步才是此时的一步,距离很长。 若是听的人少,只需要将听过的人都杀掉,那就不会在军营中造成影响。 但今日一曲《鸨羽》引动思乡与不满,之后那些血淋淋的话煽动起来的可不是几十个人,而是数百人千余人。 这些人不能都杀,也就只能严加防范这些言语流传出去,只能先整理内部。 马上就要麦收,实在不行就只能通过换防将这些人换去割麦,但新换来的人也不能过于靠近。 原本城下安安稳稳的围城者,开始出现了混乱,楚军的精锐出动掩护阵法变动、掩护那些前排的炮灰徒卒后撤一段距离,还要抓紧时间约束纪律、严查军营内的讨论、杀掉一批人以儆效尤、挂起一批作为警告…… 只是一支曲子、几句言语,竟然做到了需要数百精兵出城死战才能做到的效果。 城墙上的公孙泽想到之前的轻视,知道自己今日又被适羞辱了。 若只是这样的羞辱,还不算什么,他觉得适的一些话,似乎含沙射影地在说自己——按适所说的,自己难道不也是墨者所谓的“蠹虫”吗?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想要和适争辩一番,却发现适连看他一眼都没看,施施然下了城。 公孙泽并不知道,适眼中的蠹虫,是整个天下的分封贵族,至于他公孙泽,适根本没有心思去含沙射影。 看着城外楚军后撤了一段距离,精锐的王师和战车严阵以待,公孙泽叹了口气,只能看着适的背影仰天长叹。 “乱天下者!必是墨家!如此道理,天下岂能不乱?人心岂能安定?隶民岂能忠君?” 他似乎想慨叹给适听,哪怕适回头和他对辩几句,也好过这样一句话不说、甚至连刚才的胜利都懒得喜悦地就离开。 可,适就是这样离开了,连去告诉公孙泽让他看看口舌能干什么的力气,都懒得浪费,就像……忘了城墙上,有个几年前和他有过赌约、有过恩怨、甚至害怕惊恐过的公孙泽。 ………… 适回到墨翟驻扎的房屋后,墨翟等人正在那里配置醯酒,这是一种特殊的药水,墨者秘传的配置办法,可以用来清洗被烟熏伤的眼睛,是用来对付隧道攻城的必备之物。 一座瞭望用的高楼之外,每隔几步就挖掘了或是五步、或是三步的水井,水井的上面蒙着牛皮,整个井就像是一面鼓。 一些瞎子趴在井口的牛皮上,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墨翟道:“这是在倾听敌人可能挖掘地道进攻的办法。适,你要记住,若是登高远望,看到护城河的水有些浑浊、或是敌人看起来像是在挖掘掩墙,但是泥土却堆积的过多,那可能就是要挖掘地道进攻。” “这些技巧,你学得快,但也要都知晓。你懂大略,却不能不懂这些巧术。” 适点头,墨翟又道:“你来的正好,刚才城下的情形我已看到。如今守城,你们宣义部先立一功。” “凡守城,一定要想办法不让敌人在百步之内安生。” “以往都是杀牛宰羊,靠话语激励守城之人的士气,你却反而用之,用来削减攻城之人的士气。一增一减,并无二致。” “我看这几日楚人怕是无心攻城,反倒是要先清理内部。” 适想了一下道:“先生,那也未必。我怕楚人可能会试探攻城。凡攻城,必有死伤,但有死伤,那些话便用处不大了。” “商丘农夫虽与楚之农夫,都是农夫,但毕有亲疏。同伙同伍之人死亡,又岂能不怨恨?” “再者,攻城,也可以让那些听到这些宣讲的人先攻,让他们速死,届时墨者又怎么届时商丘农夫杀楚之农夫?” “又者,攻城,也可以让楚人心思一致,我们也不能喊话叫喊,因此先生还是要小心。” 墨翟笑道:“正是这样,守城者不可大意。我虽认为,我来守城,定让攻城一方找不到可以进攻的地方,但若大意还是可能被攻破。” “你想的极对,不过他们能用的办法,我也可以一一破解。” 如此自信的回答,适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又说道:“先生,马上就要麦收,我估计,楚人必会攻城一次,让城内疲惫,再准备收割三十里外之麦。” “收麦之时,我们便要出击一次,以为后来虚实准备。这一次出击……还是不要全用墨者。若有损伤……” 适未说完,但他的意思,墨子听明白了。墨者的数量太少,死一个少一个,加入墨者的难度太大,选拔的标准也太高。 墨子笑道:“这次只是为了今后虚实,无需严格明律,自然不需要全部墨者出动。那些被扣押了妻子儿女父母的士,倒是可以出战。” 适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和宣义部有关,说道:“如此一来,只怕那些士有怨恨,说墨者徇私,不让墨者出战却叫他们出战。” “我曾闻,升米恩而斗米仇。墨者是天下人,却非宋人,守城本是为了利天下,宋公又不曾给我们封地俸禄。然而既守了,到时候我们不出战,他们却又觉得徇私……” “我需想个办法,免得到时候叫他们先行辱骂我们。” 墨子摆手道:“无需管他们,任他们说去。这些事宣义部还有人可以做、五十四也能做,你先过来,还有别的重要事去做。” “这一次一定要做好,若做不好,墨者损伤必重。” 适一听事情紧急,急忙掏出个小本本,拿着一支细笔就要记下,墨子笑道:“不用记,不用记,事说出来很小,但做起来极难。” 收回了小本本,墨子道:“你做书秘吏,也曾抄录过我的守城篇章,你觉得与别家文章最大不同在哪?” 这个适倒是真的比较过,孙子兵法之类,都讲究的是计谋。 而墨子守城术,则讲究的是技术。 记录抄录中,随处可见的精密数字、分寸毫厘, 凡杀以穴攻者,二十步一置穴,穴高十尺,凿十尺,凿如前,步下三尺,十步拥穴,左右横行,高广各十尺。 诸如这样一段话中,一堆的数字和标尺的内容,比比皆是,完全是一本可以通用的技术指南。 于是适道:“细节完备、数字详实,这应该是先生文章的不同。” 墨子点头称是,欣慰笑道:“这也是守城的根本。凡兵书,只说如何激励,如何布阵,却不说详细。我的守城术,只要识字、数数,都可以依样而学。” “这是不同,也是我喜欢的。所以对于你说的将来出兵穿阵迫楚为盟的计划,一定要详尽、完美、数字清晰。” 墨子又说了一些大致,适问道:“先生是让我趁着第一波城市士的佯攻,看清楚楚人的调动?计算他们的营帐距离?判断他们互相支援的时间?精确为数目,写下来?” 第一八一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四) 适的话,让墨子极为欣慰。 适没有系统地学过守城术,不像禽滑厘一样用了十余年时间得墨子真传。 但仅凭平日听说的一些事,适就能总结出许多守城术中的精髓,这是墨子最为赞赏的地方。 在适看来,用他的话总结,墨子很重视数据,重视到恨不能细微之处都要写明白详实数据的地步。 他之所以问墨子自己的任务,就是因为墨家守城术中,对于参照物的建造也很在意。 城外每隔固定的距离,就要修建一座特殊的参照物,用来守城的时候用几何学计算敌军的人数、扎营的距离、相隔的里数等等。 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眼睛会欺骗观察者,从而出现巨大的误差。 而有参照物的情况下,观察这些距离的,是万世不易的数学,而非眼睛,所以更为准确。 看似一片平原的城外,实际上墨者依旧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留下了极多的参照物用来计算距离。 譬如南门外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块巨石,那是墨者用杠杆和滚木运送过去的,为的就是精确判断敌军的距离。 譬如修筑的迎敌祠,高度是确定的,与砖石营寨之间的距离也是确定的,通过计算诸如影子,再根据其余的参照物就能够判断确定的距离。 这些详实的数字,是墨家守城中重要的一环,也是将来是否能够一击成功的关键。 靠城内的士和低阶贵族,做出出城反击的态势,利用楚人短暂的混乱和地上遗留的参照物,判断出楚人各个封君军队之间的距离、支援的时间、调动的速度等等,从而制定出一个更加完善的计划。 而计算,正是适所擅长的。 这种计算,也正是墨子看来可意会而不能口传的精髓,适能够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问题,正说明了他有足够的天赋领悟守城术。 人力有穷尽,适这几年没有学太多守城的技巧,但却证明可以学。 这在墨子看来很重要,他向来注重弟子的天赋,曾经又既想学射、又想学文、又想学剑、又想学守城的弟子,墨子观察后很直白地告诉这名弟子,你非国士,不要想着学这么多,你学不会。 墨子因笑道:“你既知晓其中精髓,这件事交由你去做最为合适。” “你又说,楚人封君众多,贵族之间不能契合,各有想法。楚王虽亲临,却也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各贵族、封君、县公之间的配合,不能默契,只可用三军堂堂正正之阵。” “又说,论六国之俗,夫齐阵重而不坚,秦阵散而自斗,楚阵整而不久,燕阵守而不走,三晋阵治而不用。” “楚军看似阵整,实际上正是因为他们不能不整而战,所以才不得不整。即便整,依旧不久,可见封君县兵之间难以协调,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适表示同意,墨家自有一整套的观测工具,内部手工业者极多,各项手工业都有自身的测量工具,墨子加以利用,加上在沛县准备兴修水利等事,这些工具也都齐全。 虽然简陋,但仔细测算效果肯定是要数倍强于不测算。 适道:“弟子认为此事可以做好。测算,无非要靠规、矩、尺、墨线、日影、三角、斜杆等等这些,弟子恰好擅长。” “只是想到弟子身为部首,却未必能随军出战,心有不甘。” 墨子笑道:“我早说过,天下事要想做好,就要人尽其用。一个眼睛瞎了的人,你非要他去瞭望敌情?难道你就不能让他去倾听敌人挖掘洞穴的动静?” “你剑术太差,又有诸多其余事,我宁可让剑士护卫,也不想你再花时间去学剑。” 说到这,又已经第二次开了同样的玩笑道:“况且,你若为害天下,有十三剑约束你。若你有公造冶的剑术,将来再有护卫,这十三剑也奈你不何。” 适哈哈笑了几声,心说先生到底是忘了曾经开过这样的玩笑呢?还是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墨子却只当随口一说,避开此事,又道:“若将来那件事做成,你这测算之功,不亚于亲自上阵杀敌。所以,不可怠慢,务必要做好。你需要什么人,就来找我。这件事乃第一要事。” “其余别事,你且不必多心。所需要的工具,你也去准备。” 适见状,也不多说,领命退下。 ………… 数日后,楚军营中,夜里是最放松的时候。 今夜月缺,这时候的军队发动夜袭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需要极高的组织力才能完成。 一旦遇到夜袭,大军只会原地不动,不能惊慌,以免更乱。 入夜之后,除了篝火声,营地内禁止大声喧哗,以免惊扰大军。 这需要严令,因而一伍一伙连坐处斩这样的事,也是层出不穷。 几日前受到墨者宣传的那些人,已经被安排到后方,有些话一旦在军营中传播开,后患无穷。 楚王军帐内,楚王熊当与一系重臣正在商议过些日子割麦的事。 想要割麦,就必须要空出足够的人手,一定要在阴雨连绵之前割完,麦子很容易发芽也很容易落穗。 昭之埃进言道:“王上,以往就粮,大多秋日少雨。墨者宿麦之法,却在孟仲夏之间,或多有雨。必须抢收才行。” 楚王称是,说道:“寡人也有此意。如今多收一些,就可以少从楚地运来。民夫运粮,也需要沿途吃用,运一担倒要少三担。若能在商丘城外割麦为军粮,最好。” 此时度量衡混乱,各种奇葩的度量衡中,楚国用担作为俸禄的计量单位。齐国用钟、卫国用盆、三晋多用石,各有不同。 楚人经常打争霸战,因此长途运粮这样的事很有经验,沿途的消耗之多楚王心中也很清醒。 这一次对宋攻击,只能胜而不能败。 不只是楚王自己的地位和威信,还有只有商丘投降,才能够动用宋人的力量去帮助北上争霸。 然而面对守城的墨者,楚王心有顾虑,从那高塔上看,城内井井有条,丝毫也不慌乱,似乎随时可以出城发动一场反击。 一旦分兵去收麦运粮,只怕墨者会趁机偷袭,到时候兵力若是不足,又恐被宋人击破以致士气不振。 熊当踱步许久,慢声道:“依我看,还是要攻城的,让城内疲惫,认为我们随时可能攻城,这样才可以集中兵卒去割麦。” 这样的攻城毫无意义,就是为了消耗城内的力量,自然也就要用那些低贱的徒卒。 真正的锐士奋勇之辈,并非是这时候用的。 昭之埃道:“王上,若是这样,不妨用那几日被墨者蛊惑的那些兵卒。” 楚王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高明之处。 一则这些兵卒若是回去,只怕还是会记得墨者说的那些乱礼之言,最好全都死在这里。 二则倒是要借墨者之手除掉这些人,也好让其余楚人看到,墨者并非不杀,相反杀起人来并不眨眼。 略微计议,便定下来该选用哪种工程方法。 蚁附攻城、填平壕沟、云梯冲击、冲车撞击城门之类的办法,如果只靠那些徒卒是不可能起作用的,而且明目张胆,一旦攻不下还容易造成军心不稳。 如此一来,所能选用的,也只剩下挖掘地洞、羊坽攒射这两种办法。 墨者固然善守,但楚王认为这些日子楚军一直做出围而不攻的姿态,城内或许会有懈怠。 再者就算攻不破,那也没什么。羊坽之法,最多不能破城,但依旧可以对城内造成威慑。 地洞挖掘,就算失败,死人也不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引起士卒看到后心惊。 说到底,楚王对于墨者的守城术还是极为忌惮的,就怕全力攻城一旦攻不破,墨者顺势防守反击,又让楚军失败。 楚王道:“虽不全力,但也让商丘城内惊慌,不敢轻易出战,袭扰我们割麦。三番五次之下,城内疲惫,就算知道我们只是佯装,却也晚了。” 帐内贵族对于这个意见也不反对,反正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私兵,也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精锐,这种事交给那些听了墨者蛊惑的徒卒去做就好。 若是徒卒不做,便可以依律而杀,总不会让营地内其余兵卒不满。 每个贵族都有自己的精锐力量,这些精锐力量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因为徒卒这东西只要有封地就可以义务征召。 而打仗若是依靠徒卒,恐怕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在楚人看来战车贵族才是决胜的根本。 ………… 很快,楚军那日听到墨者宣讲的那部分陈人被集中起来,一部分靠近城墙,挖掘土山堆积羊坽,另一部分则准备挖掘地道。 这两个需要配合在一起做。 土山羊坽需要挖土,挖掘地道也需要挖土,想要挖掘的隐秘,地道挖出来的土都要想办法让城上看不出来。 以往常用的办法,就是假装修建一道掩墙,这样挖掘地道的土就可以假装藏在掩墙上。 而如果修建羊坽攻城,则可以直接把地道的土堆积在羊坽之上,让城内不容易观察到应对的情况。 第一八二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五) 被下令挖掘地道、建造羊坽的陈人,并不知道楚王和贵族们的真正用意,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很正常的进攻方式。 羊坽不可能直接在城下修建,只能选择城上羽箭的射程之外开始,一点点地向前堆积,不断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靠弓手压制城头,逐渐接近。 这在墨家看来是最笨的办法,但所谓大巧不工,真要是堆积成功,反而会对城墙造成巨大的压力。 挖掘地道这种事,也是攻城一方常用,也极为好用的办法。 并不是挖掘地道直接挖到城内,而是挖掘地道靠近城墙的夯土墙基,把城墙挖塌陷。 这种办法若是配合火药,几乎是这个时代的城墙无解的攻城法。 然而,楚人莫说火药,就连铁器工具都不能够齐备,许多徒卒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挖掘。 好在楚人这边也有不少工匠,或是在铜矿、或是在其余矿山,挖洞这种事还是可以做的。 挖掘的那些陈人,多数都是听过墨者宣传的人,之前已经有严令,墨者的那些话都是胡言,禁止在军营内传播,被抓到了要一伙连坐杀头。 后面有人监督,这些人又担心有人告密,因而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根据指挥挖掘着,想要靠近城墙。 ………… 城内,一名蹲伏在井口,听着蒙着牛皮的陶瓮的瞎子,耳朵忽然动了一下,屏住了呼吸,心头砰砰直跳。 他是瞎子,在商丘城内原本默默无闻。 但墨者这一次征集那些听觉敏锐之人,不但每天可以吃上麦饼,而且若是能够发现了敌人动静,还有赏金可拿。 若是王公贵族们说的,瞎子自然不信,很多贵族会开这样的玩笑,只为一笑。 但如果是墨者说的,瞎子想都不想就相信了,并且确信自己的听力极好,说不准就能得到那些赏金。 真正的黄金,瞎子还不曾摸过,也不知道黄金的沉重,但却听说过黄金的贵重。 这些黄金不是墨者出,但墨者作为担保,将来宋公总会给的,至少瞎子是相信墨者的。 瞎子觉得自己的富贵就在眼前,听的极为仔细。 细微的声音通过土地的传播,在井口放大,又在陶瓮中在此放大,震动在上面的牛皮上,如同一个巨大的听诊器,这些耳朵敏锐的瞎子正可以分清楚其中的方向。 瞎子轻咳一声,旁边立刻有墨者过来,手中拿着一支矩尺,在旁边适树立的方位盘上确定了方位,铺上一张草帛,静静等待着瞎子的指点。 常年的黑暗生活,让瞎子练就了一身听声辩位的本领,不只是能够听到声音,更能够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 旁边的墨者并非是第一次跟随这些瞎子们听动静,但却还是第一次按照书秘吏的指示,用矩尺定准方向,再把方位画在草帛上。 以往,都是靠瞎子听到动静后,利用不同的井口来判断哪口井离得最近,以此来确定敌人挖掘地洞的位置。 但这一次,适却说不但可以判断位置方向,还可以大概判断出敌人的地道挖掘到什么地方了。 这说法,墨者大多相信,他们早已懒得震惊,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巨子也相信,那他们就只好照办。 几十步外、百余步外,那些耳朵敏锐的瞎子们,各自听到了不同的动静,而那些跟随的墨者也将这些动静一一绘制在草帛上,标注出方位。 一间大屋内,适正和书秘吏的一些人,还有几个木匠在忙着制造一些测量的工具。 他的身后的大幅纸张上,画着一幅商丘的简单地图,上面标注出城外的各种标志。 敌人的瞭望塔、墨者留下的测量距离的巨石、一些河流、标志性的田地、不可被移平的小山丘,等等这些。 这张地图上,标注着一些奇怪的小方格,用来测量距离,上面画满了一些细线。 适正和几个木匠尝试着弄一个小的水平尺,还有一个半圆形的刻度板,用来计算角度,以便计算距离。 这些工具都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但都是极为简单的,所差的就只是一张三角函数表,可惜这东西要弄出来需要大量的人手和巨量的时间。 也幸好墨者守城要用,否则大炮弄不出来,三角函数的发展也不会那么快,有时候战争真的是数学的推动力之一。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能用尺量来大概计算的办法,来计算一些误差有些大的正弦余弦等等。 适正忙碌的时候,一名墨者拿着巨子的手令走进来,在适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适跟随而出,来到墨子的军帐。 里面,墨者齐聚,适猜到可能出了事。 待无关人等退出后,墨子笑着指了指城外道:“楚人靠着修建羊坽掩护,实则在挖掘地道攻城。适之前曾说,楚人可能会佯装攻城,来掩护割麦,看来倒是说中了。” 说到这,墨子有些不满,啧了一声道:“三十余年前,我在楚地与公输班相斗,这挖掘地道攻城的手段,我已经说过。” “按说,当年听我说过的那些人,依旧还有不曾逝去的,怎么还敢这样攻城?这是令我不满的。” 众人都笑,适大约也能明白墨子的不满在哪:我已经告诫你们这么做没用,你们还这么做,这分明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种一种极为骄傲的不满。 墨子抖了抖手中的几张纸,说道:“适,你且来。这是按你说的,画出来楚人挖掘地道所听到的方向,你要尽快弄出来位置。” 适接过那几张纸,样本足够多,靠连接线的方式找交叉点,大致上是可以提前判断出来的。 公造冶笑道:“先生曾说,应寇,急穴。穴未得,慎毋追。” “在敌人的地道没有确定方向之前,守城一方万万不能提前挖掘,一则是容易听不清楚,二则也容易挖错方向。” “我曾随先生守城,敌人刚刚挖掘的时候,很难确定,若是你能,倒是又立下一功。” 公造冶并非恭维,穴未得,慎毋追,这六个字若是做不好,很可能就是敌人的洞穴都挖过来了,这边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没提早一分准备,就可以多占据一些优势。 墨子听了公造冶的话,却笑道:“适的功劳,早已立下,又岂是现在?只是他之功,多隐于不明,我这个做巨子的,却是可以看到的。” “如今我们有铁锹、铁钎、铁铲之类的铁器,挖掘泥土甚为便利。想来楚人也未必都用铜器,这其中挖掘的速度就大为不同。” “只是常人又哪里会注意到这样的功劳呢?” 公造冶拜道:“先生所言,弟子这才明白。正是这样的。” 适谦虚了一番,说道:“先生,既然可以提前准备,先生又准备怎么对付敌人挖掘地道呢?” 墨子对于守商丘,并无压力,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许多守城之术传下来最好。 适等人也只是大概听过,但是对于一些细节终究掌握的不如留在沛县的禽滑厘。 原来,墨子对付地道攻城的手段极多。 大体上,有四种。 小股精锐在地道内突袭;靠毒烟熏;用水灌;靠短弩射。 短弩是墨家的机巧工匠所制,最适合用在地道之内这种狭小的地方使用,射速极快,但是威力不大,地道内大多也不会披甲。 适听了一阵,进言道:“先生,若是楚人以地道挖掘,先生若是破除此法胸有成竹,不妨还可以用些别的手段。” “若在地道之内,宣义部的人也跟随前进,靠用烟熏的办法让敌人逃窜,但在逃窜之前又多说一些道理。” 有人质疑道:“适,你的道理是说给那些庶农工商的,却不是说给士人贵族的。若是地道挖成,第一批攻来的,可能会是士与贵族。” 适却大笑道:“但是现在我们有铁器、有九数几何可以提前预判敌人挖掘的方向,从而占据先机。” “在地道没有挖掘好之前,士与贵族怎么可能亲自挖掘呢?挖掘的人,不是矿山的僮奴,就是征召的农夫,这些人正是宣义部所能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 他看了一眼墨子,笑道:“先生,若能恐吓吓走、用烟熏走他们而不必动手杀伐,一则可以让这些人回去后多说墨者之义,二来也可以让楚人再也不敢动用挖掘地道的办法。” “他们未必怕死亡,但肯定怕那些满口土地、蠹虫、贵贱之类的言语的活人。” 墨子大笑道:“好!那就用烟熏吧。” 他喊了一个墨者工匠的名字,说道:“令陶者为月明,长二尺五寸六围,中判之,合而施之穴中,偃一,覆一。柱之外善周涂,其傅柱者勿烧。柱者勿烧。柱善涂其窦际,勿令泄。两旁皆如此,与穴俱前。下迫地,置康若灰其中,勿满。灰康长五窦,左右俱杂,相如也。**口为灶令如窑,令容七八员艾,左右窦皆如此,灶用四橐。穴且遇,以颉皋冲之,疾鼓橐熏之,必令明习橐事者,勿令离灶口。连版,以穴高下,广陕为度,令穴者与版俱前,凿其版令容矛,参分其疏数,令可以救窦。穴则遇,以版当之,以矛救窦,勿令塞窦;窦则塞,引版而却,过一窦而塞之,凿其窦,通其烟,烟通,疾鼓橐以熏之。从**听穴之左右,急绝其前,勿令得行。若集客穴,塞之以柴,涂,令无可烧版!” 那墨者领命,适也听懂了:简而言之,就是制造通风陶管,就像是燃气管道一样,在这边用鼓风机鼓风,将大量的烟从这些陶管中涌入地道内。 再利用木板之类的东西,在己方这边阻挡浓烟,靠陶管的密封性将浓烟源源不断地吹到对方的地道内,逼着对方逃走。 既然尺寸都说得清清楚楚,如何制造也不是第一次,这些看起来很重要的问题,在墨家这里反而不重要。 唯一要重视的,就是适的几何学交叉法,能不能准确地判断楚人挖掘地道的方向。 第一八三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六) 适离开去忙碌的时候,有墨者问墨子道:“适的办法,是之前没有用过的。难道那些数字,真的要比瞎子的耳朵还要准确吗?” 墨子没有回答是与不是,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草帛被制出时,适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写字吗?” 那件事过去许久,这墨者却依旧记得清楚,口中称是。 “适说,影不徙这样的事,用嘴巴辩论并不是正确的办法。有时候,人的眼睛可以欺骗自己,那么为什么耳朵就不能呢?世上无法变更的事,就如同阴晴圆缺一样,看不看的到,哪怕布满乌云,只要有历法你就可以知晓。” 那弟子问道:“先生认为,适所说的天志,就像是历法一样?就像是历法可以提前预知数日后月亮的圆缺?” 墨子点头,长叹一声道:“他说的许多事,听起来并不对,甚至觉得这不合乎常理。可是我却相信他说的那种办法,如果可以验证,那就是正确的。” “守城之后,若这件事做成,我会遣人前往燕地再往北,看看《山海经》中所载的那些,是不是北地的仲夏夜极短。” “若真的是那样,适于《山海经》中的解释是一种可能的正确。是与不是,尚且未知,但至少比现在那些人的解释更可以与事实验证。” “凡事,都有许多可能,但只有道理所推出的与事实相一致,才能说这可能是对的。” “若适将此事做成,日后墨者守城,必学其几何之术。” 那弟子也道:“弟子也是这样想的。若其能做成,弟子一定要学那些枯燥几何。” 墨子笑问道:“难道你竟有疑虑吗?” 弟子摇头笑道:“非是疑虑,实在是有些玄奇。就像是弟子善奔跑,知道腿脚粗大强壮的人跑的便快,可若有人说自己乘风御云,那就是弟子所认为玄奇的了。” 墨子指了指一旁的纸张道:“乘风御云,若能学,便不玄奇。且看他算得对与错吧,就算错了,也还有时间补救。” ………… 商丘城内的工匠聚集地,因为守城的缘故,各种各样的工匠都被集中在一起,制作各种奇怪的守城用具或是甲胄戈矛。 这不是墨者的工坊,采用的还是工商食官制度。 但那些陶匠泥瓦匠,却被墨者集中在一起,按照墨者的规章制度来制作守城的器械。 长二尺五寸,大六围的瓦陶管,正在炉窑中烧制,这些陶匠原本就能制作一些城邑排水用的陶管,这些东西做起来也并不难。 只是墨者要求的大小都要一致,而且用了一些特殊的旋转陶轮工具,力求每一个生产出来的物品都一样,有人专门用尺查验。 这些陶管都是剖开成两半的,需要使用的时候再合为一体,这样才能方便连接,也方便搬运,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调和好的泥封闭住连接处即可。 墨者的工坊都有专门的度量衡,以此来确保这些器具即便不是一套的,也可以替换使用连接。 只是墨者的管理办法,实在严苛,准确说在守城的时候,其实要比以前的工商食官制度下的管理还要严苛。 严苛的办法可以弄出足够好的器具,但是这种办法不可持久,如果用来治国则会让这个帝国都变为“时时刻刻在守城”一样。 建制这些陶管的墨者正忙着检查,还要准备木炭、稻糠之类的东西,为的是到时候塞入到陶管之内。 巨大的木制鼓风风箱、桔槔杠杆装置的拉动装置,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与之相对应的,适也在忙碌着计算测算楚人挖掘的方向和大致的距离。 没有三角函数表,就只能用最笨的手段,靠精细的测量绳来计算。 几口听声的井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方向也基本算是精细,适在身后的那张商丘地图上标注出来一个范围,大体上看没有什么错,只是误差稍微大一些。 跟随他一起忙碌的,大多没有完全理解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他们跟随适学了不少,在他们眼中已经算不上玄奇。 适在那精确测量绳来计算的时候,心中暗骂从头开始的一切都太难,等到二三十年后,一定要抓一批九数学的最好的墨者,让他们皓首穷函,争取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弄出来函数表,也不至于这样麻烦。 计算出来的结果,总是比测量的要准确,只可惜那些诡异的不是圆周率,并不是那么容易记住的。 几日后,瞎子们不断地将他们听到的声音方向准备地报备上来,适利用多次结果来修正误差。 按照他的计算,楚人挖洞的速度并不快,时间是足够的,但想要在墨者之中再一次立下功勋,总不能得到挖到墨子出面可以判断的时候。 等到楚人的隧道距离商丘的城墙还有大约七八十步的时候,适叫人小心地取下那张商丘的图,来到了墨子身边。 大部分负责军事城防的墨者都在,适指着自己算出来的几个点道:“基本上,就在这里。” 墨子看了看,问道:“约差多少?” “十步?” 众墨者纷纷点头,十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误差,即便墨子出面让楚人更加靠近,也就在这个范围之内。 如果可以确定,那现在就可以准备挖掘地道反击了,到时候只要准备墨者特制的类似听诊器一样的瓦罐,就可以在靠近后确定楚人的确切位置,从而先发制人。 墨者又问那陶匠出身的墨者道:“那些陶管准备的如何?” “禀巨子,已经足够百步。查验合格,均可连接。其余的炭炉、艾草、还有咱们带来的辣椒皮和秸秆,都已完备。风箱也随时可以用,跟随而来的可以熟练拉动风箱的也不少。” 墨子再看了一眼适画的位置,说道:“我相信适。” 他这话不是说给适听的,而是说给负责军事行动有表决权的其余墨者听的,在场众人也都同意。 或说:“适的手段虽看不太懂,但应该对。都说适只是术士,我看他倒是可观天文地理。” 这里的术士,说的是《六韬》中的中的术士,并非方士。天文、地理这样的说法,此时也早已有之。 《易》曾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本意并非是适所认为的天文地理,但在墨者内部的意思却更接近于适所熟知的那种理解。 公造冶打趣道:“能作《山海经》之人,岂不知天文地理?适,先生可说了,若是这一次算准了,日后墨者学守城,必学你那几何之学。又说若是守城完毕,必要遣人前往燕地以北、或过箕子之朝鲜,看看仲夏夜之时,是不是那里的天更长一些。” 这时候还未出千里而日影短一寸的说法,但伪造的《山海经》则已经提出来,适笑道:“这件事就算先生不说,我也要进言先生求做。我说以验为先,只要这件事可以确定,列御寇、杨朱等人,关于天下地理的争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是此事不单要我们墨者去,还要带上其余学派的人,以此为见证。钱财粮帛,我看我们墨者可以出,这是利天下的大事,他们也未必有这样多的钱财。” 他说的随意,众人都笑,心说适既如此随意,并不在意那地穴方位是否正确,看来正是心中有数。 既已决定相信适,墨子便道:“如此,便要准备开凿地穴突袭楚人了。既选烟熏,就按适说的,到时候让那些活着逃走,不要杀戮他们。” “一个活着的、听了墨者之义的人回到楚营,就是将问题踢回了楚人,让楚人去解决吧,这倒是个对敌的好办法。” “此事若成,这备穴的第一功,当属适。” 众人并无异议,适长呼一口气,心说数学这东西出错的可能性小,此事应算是十拿九稳。 适又挑选了一些口舌锐利、精通楚、陈、阳夏、方城等地方言的墨者,到时候靠近后由他们判断对方是哪里的人,以此喊话。 鉴于挖坑的不太可能是贵族、而一起挖坑的又不太可能言语不通,到时候很可能只需要喊一种方言就可。 事情商定后,一些细节墨者早已经驾轻熟就,挖坑埋管之类的事早已做的多了,各种细节也已经在实战中演练过无数次。 确定了方位后,就在城墙附近动手,这样城外在高处瞭望的楚军便因为视角的原因不会注意到墨者的行动。 大量的墨车被集中起来,假装运送粮食,在车上装着那些挖坑挖出来的土。这种伪装早在发现楚人开始挖掘地洞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 新式的铁制工具分发下去,必去那些铜、石、骨之类的工具,效率快出来数倍。 怎么打直、怎么防止塌陷、怎么避开地泉,这些墨者内部都有实践过数次的人才,根本不需要适出面。 但他还是在观察完远处楚人的动静后,便去地道附近,想把那些技术化为理论,从而记录下来,方便后人学习。 数日后,一名灰头土脸的墨者兴冲冲地来到了墨子的大帐,连声道:“适说的没错!已经能听到楚人挖掘的动静了!和适测算的位置,只偏了两步不足!” 墨子闻言,只是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一样。 几名墨者却是满脸震惊,望向那张画面了线的商丘图,惊赞不停。 两步,这就算是敌人挖的已经靠近了城墙,墨子亲自出面凭借几十年的经验估算,也已算是极为难得了! 只要在十步之内,就算是成功了大半,而在两步之内,几乎可以说是完美。 难道那些古怪的数字,真的有这样的能力?真的有不弱于墨子几十年经验的手段? 墨子只是微笑,心头却道:“如我这样的守城数十年经验,弟子之中也只有禽滑厘可能做到测算的差于两步。适的手段却是可以广而推学的,墨者守城术,不绝于世,必可流传!” 他心头之喜,远超挖通了这件事本身。 就算算错了,有铁器工具,有他亲自出面,一样可以反击楚人的这次攻城。 而适做成这件事,则是让墨子兴奋于墨者的许多手段,或许真的如适说的那般只要整理成册,推广八笔字,就可以传于天下,永世不绝! 正在城墙上继续观察楚人营地、测算营地之间间距的适得到消息后,急忙收拾了一下,带着几名精通方言的墨者来到城墙下的地道附近。 一个巨大的炉子已经支好,里面布满了艾草和辣椒皮之类可以熏出浓烟的材料,随时可以点燃。 粗大的陶管与这个炉子连接,一直通入到黑黢黢的洞穴之内,旁边有一个大铜铃,若是已经做好了对接袭击的准备,里面只需要拉动铜铃,就可以即刻点火。 精壮的墨者正在准备各种奇怪的器械,如钩拒、铁服说、夷矛、酋矛等等适叫不上来的兵器。 预先配置好的洗眼睛的药水,也装在罐子里朝里面运输,负责挖掘洞穴的男女都有,分工协作,速度很快。 洞穴打的非常宽敞,长长的陶管就贴着地面一路延伸,上面已经涂抹了防止漏气的泥。 洞**部,每隔十二步,就在两侧挖掘出一个大室用来驻扎兵卒,上面有小陶管可以通风。 十二步之间,必有一处极为狭小的地方,一个人刚刚可以通过,旁边还有一堆大盾样的木门,镂空的,可以伸出长矛攻击,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堵塞防止浓烟来到这边。 靠近洞穴尽头的地方,只有微弱的亮光,墨者不敢用大火以防窒息,只能用一些小火把,好在有松脂和植物油,将将可以照明。 一些危险的地方,还有木头支撑,看来负责挖掘隧道的墨者,应该是铜矿矿山之类的地方出身,做的极为娴熟。 适走到最后一个大屋内,一名墨者正拿着一个特制的蒙着牛皮的古怪陶瓮,将耳朵贴在上面听动静。 适也不敢大声说话,其余墨者拿着工具随时准备着,后面还有阻挡敌人用的木盾。 适暗暗赞叹这一切,心说墨者挖坑的手段果然娴熟,配合上那些陶管、通风、鼓风之类的守城器具,这天下想要冶铁挖矿,确实没有比墨者更适合的了。 那名听声的墨者仔细听了一阵后,小声道:“应该是陈人,就在我们侧面两步的地方。” 里面负责武力的墨者点头,示意动手。 适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且让他们再挖一阵,生擒数十人,再行将后面的众人用烟熏走。” 第一八四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七) 地穴已接近,洞穴之内墨者一方准备充分,便胸有成竹,自有气概。 适既如此说,为首那人便想,此时便是再让楚人挖掘一阵,依旧可胜,并无差别。 又想即便楚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忽然改变方向,纵然攻进来,也难以从隧道中深入。 于是遂了适的愿,又和适小声交流几句后,默默等待。 片刻后,适发声喊。 身后一人猛地一拉连接外面铜铃的绳索,早已待命手持工具的墨者即刻向前,用极快地速度挖掘着泥土。 身后负责运送的人则默默地将地上的泥土装入土筐,间隔着向后传递,暂时堆放在那些大屋之内。 速度之迅捷,远胜在沛县挖掘矿山之时,毕竟商丘皆是好土,非比矿山之上碎石嶙峋。 正在挖掘洞穴的楚人兵卒突然听到了巨大的动静,心中大为不安,又在地下照明不亮,不由惊慌。 带洞穴挖开,手持短兵的墨者先行冲进去,后面放烟的陶管也急忙连接。 五人手持巨大的木盾,撞开那些不知所措的楚卒,将地**的楚人一分为二。 五面木盾卡在洞口,以酋矛支撑,木盾中间有空隙,几支夷矛向外攒刺,将外面的楚人逼退后,即刻用调和好的黄泥堵住木盾上用以伸出长矛的空洞,陶管连接,登时浓烟滚滚。 木盾敷上黄泥,可以阻挡浓烟倒灌,却挡不住对面的咳嗽声。 精通陈语的墨者大声道:“好教你们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且回去告知楚王,地穴攻城,巨子五十年前便可应对,你们既知还敢如此,只饶你们性命,回去转告!叫熊当勿做无用之功!” 他连喊数声,艾草和辣椒皮等燃烧发出的浓烟早已让对面难以忍受,对面一片混乱,又没有墨家特指的洗眼睛的药水,洞**漆黑一片,连滚带爬向外跑去。 被墨者分割开的另一半人,皆是徒卒,这里又黑,早已心惊胆战,墨者只喊了几声,这些人便扔下手中器具,齐齐投降。 四五十人挖掘、运送土方的楚人被俘,只在顷刻之间。地穴作战,楚人又不擅长,哪里是这些练习过无数遍的墨者的对手。 再者墨者这边以有心算无心,适算出的隧道位置又极为接近,这是楚人完全想不到的情况。 听了对面一阵动静后,适知道对面的楚人已经逃走,也不知道浓烟之下是否可能在里面窒息。 己方的地**有大屋可以储存士兵,倒是正可以用楚人的洞穴偷袭羊坽,便留下二十余人驻守,其余人押送着那些胆战心惊的楚人返回。 ………… 数日后,楚王看着一封城内送来的书信,心中惊服之余,又有些气愤。 本想着靠地道攻击给商丘守城一方制造一些混乱和压力,让守城一方紧张不安,以便应对即便到来的麦收季节。 却不想城内的人,如同鬼魅,竟在距离城墙五十多步之外的地方,就挖掘了反击的地道,这便极为惊奇。 军营之内,多有那些被浓烟熏呛的逃回来的兵卒说起这些,更与鬼神之事联系在一起,或有人猜测墨者能够沟通地底之神,否则怎么可能相聚几十步都能分毫不差就挖通了? 除了鬼神,竟似难以解释,又想到之前传闻墨者重鬼神、善祭祀,不由传闻漫天。 原本已有禁令禁唱《鸨羽》,如今又有禁令提及此事,只是那日墨者在城头又说什么凡不准提及的多是真相,军营中难免有些别样的心思,或是恐惧。 搭建的羊坽土山,也是无用,墨者先是靠羽箭射手对射,然后再派精兵趁着挖掘疲惫的时候,冲击羊坽,泼以一些古怪的液体的油脂,焚烧那些好容易从三十里外运过来的木料,还抓走了百余名射手和士。 败的如此,楚人也只能尝试着发动一次反击,哪怕给城上带来稍微的混乱,以便提振士气。 便以当年公输班所制的云梯从羊坽上攻击,墨者却用冲机撞击,根本难以靠近。 双方有来有回数日,可城内安稳如故。 顺带着,城内还送给楚王一封书信,上面将墨者守城的种种手段一一写明,很明确地告诉楚人我们的手段就是这些,你们可以知道,但你们没有办法攻破商丘。 这封书信写在纸上,一式两份,一份是楚篆,另一份则是墨者内部使用的贱体字。 纸上开篇第一句,便充满了自信与对楚人的嘲讽。 “羊坽者,攻之拙者也,足以劳卒,不足以害城。羊坽之政,远攻则远害,近城则近害,不至城。矢石无休,左右趣射,兰为柱后,望以固。厉吾锐卒,慎无使顾,守者重下,攻者轻去。养勇高奋,民心百倍,多执数少,卒乃不怠。” 后面则是防备地道的办法。 楚王看过之后,长叹一声,示之左右,传递贵族。 半晌,群臣无语。 楚王道:“墨者守城之术,天下无双,便在于此。他们的信上说: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如今墨者将守城的手段一一写明,你们可以攻破的办法?” 原本最为激进主张攻城的宫厩尹,此时哑然无声,他所能想到的玄妙办法,竟被这一纸书信完全破解。 半晌,宫厩尹道:“昔年养叔箭术天下无对,世人均知其善射,却无人敢以射术而较,恐怕就是这样的风采吧?” 养由基是楚人,射术之精天下皆知其名,宫厩尹将守城之于墨者,说为射术之于养由基,便是已经心服。 楚王微笑,他本就不想攻城,因为他知道攻不下,所以才会选择围城静待城内出现变故。 老臣都是见过墨子的,也多有亲眼见过三十多年前那场用腰带比喻的攻防战的,因此并不反对围而不攻。 宫厩尹作为主攻一派的,既已服气,剩下的就算是稳定下来了。 几天的攻防,墨者抓了不少楚人,从地道中抓了不少徒卒、从羊坽上抓了不少射手,还有一些小贵族和武士。 墨者在书信中明确表示: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因此会将贵族、士,还有那些普通的徒卒一并交还,并且会派人来面见楚王。 楚人知道墨者善辩,但这时候若是避而不见,恐怕会有辱于名声,而且如果能够赎回那些低阶贵族和士,也更加方便军心安稳。 如今既要长期围城,就不能不考虑军心的稳定,现在营地之内已经有颇多奇怪的说法,恐怕还要坚持很久才能够等到城内出现变故。 而楚王看过墨者的书信、听闻了墨者的手段之后,对于墨者也生出一些招揽之心,这一场见面也是势在必行。 这个时代经常恐吓使臣,动辄准备上油锅大鼎,或要油炸或要烹杀,甚至当年齐侯都曾被周天子油炸过,也因此此时常常出现臣请就鼎镬之类的豪言。 楚王便道:“我听闻墨者死不旋踵,既要面见,一些手段也就不必准备。当年墨子孤身往楚,也无所畏惧,这时候再用那些手段,恐遭墨者耻笑。” 群臣均认为有理,楚王又问道:“看这信帛上,墨者似乎要派遣说客,放弃围城一事,自是不能。只是若是让墨者言辞激烈地占据了道理,纵然不放弃围城,也总归不好。” “你们谁能与之相辩?” 群臣无言,他们之中也有一些急智之辈,但听了一些墨家的故事后,谁也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 赢了还好,固然名声大振,可是赢面极小,即便墨翟年迈不能亲自出面,若是遇到那日在城头大放厥词之人,也是难以支撑。 楚王环顾群臣,却无怒意,直笑道:“怕是到时,也只能说他们的话有道理,只是有道理未必便要去做啊。” ………… 城内,那些被俘获的楚人并未受到侮辱,只是用马车拉着在城内转了一圈,提升一下城内的士气。 随后,这些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被区别开来。 农夫、奴隶、胥靡、工匠、有封地的贵族、非直系大宗的落魄士……按照各自不同的身份看押起来。 那些贵族的待遇稍微好些,这里的好些并非是他们的饮食特殊,只是他们不需要每天都被墨者唠叨。 而胜于的人,包括那些落魄的士,都在每天承受着墨者的宣传。 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道理,宣义部可谓是将这句话贯彻到了极致,也忙碌到了极致。 对于那些落魄贵族的士,宣义部给出的宣传策略,就是宣传尚贤。 这些落魄的士,是最喜欢听尚贤的道理的。 因为他们属于有能力、而且这能力虽然也源于血统到来的脱产学习,但他们依旧不满于权力都被大贵族和大宗把持,因而尚贤这样的道理几乎是一说他们就连声叫好。 在他们看来,墨者设计的天下极好:有能则上、无能则下,人各尽其能。 因为生产力的缘故,这些士阶层算是识字阶层中权力最小、也最渴望尚贤变革的一群人。 至于农夫、胥靡之类的人,自有其余的道理讲给他们,用的也都是他们能听得懂的方言。 不足半月时间,这些被俘的、除了正统大宗嫡子贵族之外的绝大多数人,已经颇为赞赏墨者的道理。 士渴望尚贤、底层渴望平等、农夫渴望私亩制、没有妻女的工匠甚至直接选择留在了商丘。 第一八五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八) 待宣义部的任务基本完成后,适挑选了一部分作为第一批还给楚人的俘虏。 一个活着的、听到了墨者宣传的俘虏,远比被抓去矿山劳作要更有意义。 楚人的回复也很有意思。 只说墨翟年纪已大,不能请墨翟前往,但希望那个弄出宿麦、与列子杨朱等人争辩的适,能够前往。 适心中暗骂,但脸上却依旧平稳,只说既然楚人这样说,自己就只能去了,不然必叫楚人小瞧了墨者胆魄。 实则他实在是有些担心楚王把自己扣下来,可转瞬一想觉得这时候才是战国初期,多少还是讲点信誉的。 况且后世楚王可以大咧咧地和秦人见面被扣押的,想来楚人也算守信,未必会动这样的心思。 加上那些被俘获的低级贵族,墨者是准备主动归还的,楚人总不好失信天下。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适便应承下来,心道:“我若不去,怕墨者多有耻笑的。巨子虽然讲究非攻、非斗,可这些墨者骨子里还是有游侠之心的,他们绝对看不起没有胆魄之人。” 墨子见适并没有拒绝,提醒道:“楚人应该不至失信,这是其一。其二,阳城君、鲁阳公、鲁阳文君这些县公封君,我也是能够说上话的,就算楚人失信,你也无虞。” “你此次去,便要将这些俘虏交还回去,叫楚人难做。” “若是处置,则彰显墨者仁义;若不处置,这些想法便如墨汁入水;若偷偷处置,墨者自有办法叫楚之士人皆知,到时候士人寒心。” 适应声道:“巨子安心,弟子此去,非是适,乃是墨家之部首,定不会堕墨者之名。我虽无剑,然胸中有胆。” 他其实并不算文弱,比起一般农夫要强壮。 但是在一群从小打打杀杀根本不把命当回事的墨者之中,便显得有些弱气。 这样一说,顿时引来几名墨者的叫好声,赞道:“早知你有胆,但在万军之中依旧有胆,却是难得。” 这时候尚无十三岁杀人的秦舞阳被吓得两腿发抖的故事,但是一些市井游侠真正见识到万军厮杀的时候,也会常有紧张不安转身便逃的举动。 在市井杀人,与在军中保持镇定,并非是一回事。 适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便道:“先生,这一次既要彰显我墨家手段,守城之术已经不必,先生前几日已经再一次重演当年之事,而楚人再无公输班。” 墨子考虑后说道:“正是这样。你有急智,但怕以力压迫,总要几个人跟着你去。” “这次你且去,那些急智的事由你应对,而力之事,则让公造冶跟着。其余再选二十余人,定要全面,定要让楚人知我手段,以让他们以为我们只是为了吓唬他们不敢攻城,再说一些引三晋救兵之类的话,不要让他们察觉到我们的意图。” “那些俘虏,也挑选少数一并带回去,让楚军知晓我们言而有信。也好让楚人不动下扣押你们的心思——全军皆知你们是送还俘虏的,若是再将你们扣押,楚王面上也不好看。” 种种细节又商量之后,墨翟又看着适道:“你此去,若是还能再做成一件事,那便极好。” 适问道:“先生请讲。” “那日所立之高塔,夜里纵然月圆,依旧不清晰。你若能引骗楚人在上面点燃油火,日后之事又多了几分胜算。” 墨子说完,也知道此事难做,既要说服诱骗楚人,又需要让楚人察觉不到墨者的真正用意,难度实在颇大。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办法,但向来觉得适有急智,因而说出来希望适能想个办法。 做不到,也没什么损失。做到了,便是意外之喜。 适想了一下,笑道:“先生这是嫌弃那高塔还不够显眼,便要楚王想办法让自己亮起来,好让我们更方便一击即中?” 墨子笑了笑,也不说话,适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便道:“既是这样,弟子尽力而为。” ………… 两日后,公造冶为正使、适为副贰,跟随了二十余名墨者,外加一部分楚人的俘虏,打开小门,乘车押送着俘虏前往楚人大营。 适手中带着炭笔和纸册,将所言所闻一一记录,还有两名伪装成车夫御手的书秘吏墨者也在暗中观察,将有用的消息记下来。 公造冶在一旁,看着适停了手,笑道:“一会楚人便会来迎,我怕他们会弄出什么阵仗来吓唬我们。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你年纪轻轻,却已经在万人之前张口即言。” “我们是去做事的,不是去打架的。我虽为正使,但只要不打起来……想来也打不起来,还是你这个副贰拿主意。” “先生叫你去,你可明白先生的用意?” 适将那几张纸仔细收好,藏在马车内的一处暗格之中,回道:“无非三件事。” “劝楚人退兵这种事,先生若是认为可以,早在楚人围城之前就会派人去了,又何必现在?所以这三件事并不包含此事。” “其一,是让我观察楚人营地的动态,可以更为准确地知道楚王、左尹、司马之类的高官的营帐在什么位置、记住他们的模样、防止将来他们更衣而逃。” “这是咱俩要做的。我一直在观察楚人营地,而到时领着义师与墨者出击的还要是你。” 公造冶点头,叹息道:“我曾随先生见过楚王,只是当年的楚王已经死了,这新的楚王还不曾见过。” 适大笑道:“若是这件事做成了,日后谁人不知你公造冶之名?昔年曹沫也是靠着会盟之时劫持齐侯,你若做成,便是万军之中俘获国君,天下好战之君,谁人还敢把巨子的话不当回事?” 公造冶想到将来若做成之后的场面,心中豪气顿生,轻拍马车道:“若做成此事,我便可以去见一个故友,告诉他真正的勇是什么。” 说完,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疤,适一直想问,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此时公造冶既仍不说,他便顺着问道:“昔年骆猾厘不知,你以木棍说服,难道你那故友竟不能如此?” 公造冶难得地郑重摇头道:“不能够,此人剑术与我不相上下,勇气无双,然而只知小义不知大义。我曾劝过,他只说我若能做出君子之勇,再去与他说话。” 适还未见过公造冶的剑术,但骆猾厘的剑术却是见过,心中不知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市井人物……非是市井人物,只怕也不能如公造冶所言知小义而不知大义。 公造冶思索一阵,不再提这件事,适又道:“其实剩下两件事,甚至第一件事,都是为了咱们最终的目的。” “其二件事,便是想办法让楚人相信墨者只愿守城,让楚人放松警惕,不会想到我们准备穿阵攻击,挟持王公。” “其三,便是为了想办法让楚王的位置更加暴露,或者说夜里更加方便我们突袭找准方向。” 公造冶想了一下,说道:“我想的目的不止这三点,但实际上却夹杂不清,真正论起来还是这三点。这件事上,我不如你。” 适笑道:“如此来论,世上岂有全能之人?即便先生,依旧射术不精。但天下事,只要能做到如先生所言人尽其用各尚其才,便可大治。” 公造冶叹息一声,问道:“于第三件事,你有多少把握?” 适摇摇头道:“尚需交谈之中知晓楚王的性情,才知把握。只能尽量。” ………… 待适等人进入楚军军营,早有人前来,倒是也没有为难众人,一应礼节俱全。 适跟在公造冶的后面,一切礼节由公造冶应对,自己则暗中观察楚军的情况,牢记于心。 楚人对于围城还是有经验的,也修筑了一些简单的防止城内偷袭的阻碍,但问题并不大。 有人引领着这些墨者,进入到楚营之后,先行将俘虏交了出去,又趁机宣扬了一波墨者的一些不怎么激进的道理,楚人碍于情面也因为这些道理并不是那么激进,也就没有管。 引导着这些墨者进入到楚王营寨的时候,公造冶回头看了一眼适,两人互相点了一下头,这营寨果然就是当初墨者帮着楚人选择的地方。 旁边就是那座高高的木塔,上面正合适作为指挥号令的地方。 巨大的牛皮帐篷外,站着不少持剑勇士,乘广战车也在一旁,这时候都是负剑上前,也算是一种对士人的礼仪。 进入帐内,贵族环列,也没有故意做出惊吓。 见礼之后,适悄悄看了一眼正位的楚王,三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极为精壮。 分宾主坐下后,各有介绍。 适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不想楚王先声夺人,朗声问道:“传闻墨者利天下,今日我有一问,不知你们可能解答?” 楚王环顾一圈,缓缓问道:“天下恶乎定?” 有墨者转述之后,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定于一!” 墨者内部自有规矩,这一次对答的问题,都是适这个副贰做主,立刻边有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定于一。” 楚王或许是没想到墨者会这么回答,原本还想要说服墨者认同,却不想墨者直接回了一句定于一,心中暗喜。 于是问道:“既你们认为天下定于一,又为什么要守城呢?你们一边说希望利天下、又知道天下定于一,却又帮着宋人守城。这难道不是一个人喜欢吃甜,却不吃柘而去吃盐吗?” 第一八六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九) 楚地有草,其名为柘。榨汁而饮,其甘若怡。 楚王所说的柘,就是甘蔗,百年后三闾大夫做楚辞曰: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柘浆者,便是熬粘稠的甘蔗汁,这是楚人特有的一种烹饪材料。 楚王的言辞,经由墨者的翻译,传到了适的耳中,而负责翻译的人之前只是听说过柘,却因为沛县的特殊物种,可以翻译的更为准确。 柘早已有之,但在周的雅音之中,却不是甘蔗,而是一种可以做弓箭的树木。 只是沛县种植了许多玉米,每年秋天收获之后,许多孩童都会拿着那些收获后的玉米秸秆,咀嚼着里面的汁液,发出阵阵甘甜的赞叹,适便在《山海经》的故事中,虚构了一个名叫巴巴多斯的国度,超越了空间后又超越了时间。 只说那个神秘国度的人种植柘,可以榨汁为糖,其白若雪,非是麦芽糖怡,由此转运各国云云。 甘蔗长得和玉米并不一样,但在听说了这个故事的墨者耳中,便和玉米有了几分相似,也能想象到孩童们一截一截地拿着柘节咀嚼的模样。 所以他们翻译的时候,无比顺畅,也没有去思索墨家是否有“天下定于一”的说法…… 他们相信适,也相信适能够做出足够明确的回答,而且一定是符合墨者之义的回答,所以他们心安如井水。 楚王举出甘蔗和盐的例子,也并非是早已思考好的,而不过是因为他喜欢吃甜食、最喜欢楚地南方进贡的柘浆,于是有了这样的比喻。 在他看来,柘浆便是世上嘴甜的东西,一如盐便是咸的代表一样。至于咸与甜,是不是如同墨家定义的“利与害”、“赏与罚”一样是相悖词,他并未考虑,甚至于天下人也不会如墨家这样去考虑……甜和咸是相对的吗? 这个例子举得随意,但那句“天下恶乎定”的疑惑,却不是瞬时想出的,而是早在准备与墨者会面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的一句话。 当日便问群臣,没有人敢和墨家的人争辩以免自寻其辱,楚王只能自己想办法。 春秋的义、师出有名之类的说法,此时还有遗留,楚人这次出兵的名,便是宋人背盟。 但理由这种东西,只是借口,正如当年齐桓之时争霸的时候,就因为楚人没有进贡缩酒的苞茅,便联合诸侯进贡楚人一样,那不是理由,但需要的时候就是理由。 楚王很欣赏这些墨者的才能,也希望墨者能够为自己所用,成为自己对抗贵族的班底。 这时候改革极为困难,燕国国君为了对抗贵族,自小培养了一群“基友”伙伴,想要这些“基友”们长大后能够攫取贵族的权力,但最终还是失败,还落了个昏庸而近男宠的名声。 楚人作为公族势力太大而削弱的代表,这种改革比想象的更加困难,熊当作为雄主,也读过墨家的一切集权的学说,又见识到了墨家的手段,因而对墨者生出了招揽之心。 于是他才想到了用墨者范畴的利天下的说法,来说服墨家。 如果不用利天下的说法,就算是他能找到别的理由,但墨者依旧不可能为他所用。 原本,他是想要和墨者辩论利天下的基础,是要天下定于一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定于一”,这让楚王一时间有些错愕,那些准备了好久的说辞似乎完全用不上了。 他仔细地看了看跪坐在侧面的适,之前已有介绍,心道:此人如此年轻,这一身学问倒是惊人。只说他先随两位隐士学习,我遍问群人,竟均不知有那样的隐士。 但楚王也不疑有假,很多学问他看过之后,有茅塞顿开之感,一些问题显然也不是一个商丘城的鞋匠凭借自己能够知晓的,而那些新奇的谷米更不可能是凭空产生的。 楚宋并非郑韩之间的血仇,这一次围宋还是为了争霸,因为对于守城的墨者,也没有仇怨。 楚王察言观色,见墨者对于适开口便答毫无疑惑,心知适便是这一次墨者说辞的头面人物,便迎头问了那样一句:你们墨家认为天下定于一,却又帮着弱国守城,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跪坐于地的适,真的几乎就是下意识地回答,这种下意识不是历史观所带来的,而只是前世背诵课文留下的习惯性反射——天下恶乎定?定于一……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知道这句话必须解释清楚,而且要在墨家的框架之内解释清楚,否则就算解释清楚的,对自己也是毫无用处。 好在他环顾四周,发现包括公造冶在内的人,都没有疑惑。 或许,这些人已经习惯了适掌握墨家许多道理的解释权,已经习惯如此,所以并未疑惑,而是坚信适能说出极好的理由。 这种信任加在适的身上,适飞快地思索,只怕思索的太久有些尴尬冷场甚至先在气势上输了,于是先仰头大笑数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废话。 笑声不必翻译,但那些场面上的废话却需要翻译,翻译便需要时间,也就给适留出了更多的思考时间。 片刻后,适答道:“您恐怕不知道墨家有大故小故之说。” 楚王问之曰:不知,请教。 适对曰:持剑而斩人头,则被斩必死。而死人,一定就是被砍头的吗?这却未必。被砍头的人一定会死,但死的人不一定是被砍头的,这您能够理解吗? 楚王点头表示可以明白,适又道:“天下想要安定,一定要定于一。而定于一,一定会安定一定可以利天下吗?这却未必。如果国君执行的是后羿、夏桀、商纣的律法,那么就算天下定于一,难道就可以利天下了吗?反过来,如果天下不能一,诸侯纷争,凶兵四起,这一定不能利天下。” “所以,若利天下,必定于一。而定于一,只是利天下的基础,却不能必然利天下。” 楚王却笑道:“寡人闻齐人好赛马,有良马两匹,甲乙为名。纵然神骏,难道能够与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相较吗?” 此八骏,乃是《穆天子传》中驾车前往埃及的八匹神驹,此时文化生活匮乏,墨者的文章也多传于楚都,楚王自然读过,也曾幻想过自己有这八骏。 他以《穆天子传》中的八骏做比喻,也是一种结好墨者的想法。 他没指望墨者就此纳头便拜,也没指望墨者与他结好就放弃守城,那鲁阳公与墨翟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鲁阳公想要攻打郑国的时候,墨翟依旧表示就算你是我朋友、视我为先生,我也照样去帮助郑人守城。 楚王自认与墨者的关系还没有到这种地步,所以他只是希望此时种下交好的种子,等到将来商丘事一了,可以吸引墨者。 楚王又道:“甲乙纵然神骏,必不能比送穆天子会法老之八骏。但甲乙各有快慢,那匹快的难道不是更接近八骏吗?如果墨家认为利天下首先要定于一,那么难道由我来定于一,不正是距离利天下更近吗?” 其实楚王的这番道理,适是认同的。 后世皆说秦有暴政,但适亲眼所见了这个时代的血统、贵族、文化不统一、度量衡不统一、语言不通、文字不通等等问题后,真心觉得祖龙之功可谓是造就了天下一统。 只是,这番话此时不能够说,至少不能说所有的战争都是正义的,这不符合墨者的三观。 他只是略微思考之后,说道:“我曾求学与唐汉先生,他有奇技,可医死人而生白骨。我曾见有一人头痛难忍,唐汉先生以麻沸散为药,灌服,此人昏睡,不知疼痛。唐汉先生以刀剑开颅,取出蠕虫三条,血流如注,告知我说此蠕虫便是头疼之缘。后此人康复,头果然不疼……” 这又是个穿凿附会的故事,却充满了想象力,也更被战国时代的人所接受,这时候还没有走入盲区,解剖学已经有所发展,并非再往后千年那种不能解剖的时代。 这个故事充满了新奇,在场众人均幻想这位唐汉先生的医术技巧,不由感叹。 此时稍微的病痛就会死人,医学并不发达,巫医刚刚分离,尚且还处在创始阶段。 扁鹊的师傅长桑君已经开始云游各地,这些人多有耳闻,一些贵族也曾受过恩惠,只是即便长桑君的手段,也不如适所谓的名为唐汉实则华佗的编造的故事更为高明。 或有人想,若真有如此奇技,便是千金也要寻得此人为医,只可惜听闻适的两位夫子都已死,且化为灰撒入大地,若是适那名为共和的师兄能够找到,倒也可以。 又有人想,墨者向来不说谎,适既然是墨者中的高层人物,向来其言也必如墨翟一般犹如九鼎。 却不知适向来嘴里就没几句实话,这时候先声将众人吸引,又道:“唐汉先生之麻沸散,用的便是几种奇毒之药,有一种名为草乌,常人食之,必死,需要辅以别样药物中和毒性。” “由此观之,难道可以说草乌就是麻沸散吗?若有一人病痛难忍,需要开颅,难道您就准备喂食大量的草乌,并说草乌距离麻沸散更近,所以一定有用吗?” 适起身,冲着楚王行礼后又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在墨家,以巨子之下看来,定于一之于利天下,正如草乌之于麻沸散。而在墨家眼中,您与这些肉食者,其实都是剧毒之草乌,疏为不智。” “墨家说,选天子、选圣人为天子!您既不智,又怎么会支持由您来完成定天下于一的事呢?您在墨家眼中,不过是剧毒草乌!” 第一八七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 此时只要有了名声,骂几句国君也算不得什么事。孟轲见过梁惠王后,出门就说这人看着就不像个人君,至于诸子经常说各国国君坏话也都是常事。 适这样一说,在场的楚国贵族不免忿怒,楚王却心中暗喜。 他知道墨家一定会痛骂自己,当年墨子去齐国希望齐人退兵以救鲁的时候,也曾做过比喻问齐侯是不是傻?齐侯想了半天决定自己不做傻逼,加上知道墨家守城之术,因而找个台阶说自己不是,然后退兵。 只是楚王从适的这番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自己是草乌……那是不是说只要改动一下、加上墨者这些药物的中和,就可以成为刚才说辞中的麻沸散呢? 但这话不能够问的问的太直接,便借着适的话问道:“以你们墨家来看,我们如何不智?” 适知道重头戏才刚开始,抖擞精神,质问道:“您攻打商丘的目的,其实墨家众人都很清楚。您不是让宋人看,而是让郑人、卫人看,所以您一定不会如楚灭陈蔡一般置县,而是希望围下商丘,让郑人、卫人知道楚人随时可以兴兵讨伐那些背楚而亲晋的邦国,从而与晋争霸。” “再者,若以楚国整体为一人,楚国此人的目的,也不过是希望楚宋结盟,从而楚人随时可以从伊洛、泗水两个方向与晋国争霸。宋盟于楚,则三晋左翼危矣,楚、齐合力,必能在泗水以北威胁三晋。还能减轻大梁、榆关、中阳、启封、小黄、林等地的压力,使之无后顾之忧。” 楚王微微一怔,他实在没想到适的想法与他可谓是不谋而合,这种对天下大势的掌握,实在非是一个普通人所能了解的。 这些话,就像是楚王继位以来无数次想的一样,可以说完全说出了楚人此次北上的目的……按适的说法,是将楚国做一个人,当然也就不包含楚王自己的一些目的。 这种大势,晋人中的卿相或许能想到、楚人众的令尹司马或许能想到,但适却说墨家众人皆知,楚王登时兴致更高。 暗道:墨家多才,于天下大势之把握,非是寻常士能比,这番话竟如我自己说出来的一般,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想到此次出兵的目的? 适能感觉到楚王目光中的赞赏和惊奇,心中却对讨好这个楚王没有兴趣:最多两年,此人应该会死,但是死前总要让楚王记得墨者的手段,以便后来时。 他说出了楚国的目的后,朗声问道:“只是这目的不能够达成,却耗费了楚人的兵力、粮食,错过了陈、阳夏等地一年的耕种,难道不是不智吗?” “巨子带领我们守城,难道您认为您可以攻下商丘吗?城内兵甲齐备、粮食足够支撑数月,三晋纵然需要休养生息,一旦楚师疲惫,到时候一举而下,难道楚人不会重蹈二十年前黄池、雍丘的惨败吗?” “其二,围城不下,郑、卫等君皆想:楚军不过如此!届时,楚人围郑、卫,郑、卫坚守数月,以待三晋,又有什么惧怕的呢?” “若是您能在一月之内攻下商丘,那又不同。” “商丘是天下雄城,又有善守之墨者守备,若能一鼓而下,郑、卫必然惊惧,皆想:连墨者帮着守卫商丘,楚人都能一鼓而下,那楚人之强,三晋救兵未至,便以破城,那还抵抗什么呢?” 适抬头挺胸,自信满满而又带着几分骄傲问道:“巨子就在城内,守城的战法也已经传出许多,敢问在场诸人,谁敢说一月之内破城?若做不到,难道不是空废力气而不能达成目的吗?这就像是用湿木头钻木取火一般,这难道不是愚蠢不智吗?” 一言既出,满座黯然。 这话说的骄狂,在场诸人却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有办法能够在一月之内攻下城邑的。 凡事能够做到,说的骄傲一些,气势更盛。 适其实一直在暗暗诱导楚人,看起来,墨者守城最大的依仗,按照适所说,还是等到三晋兵来援,而且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以三晋作为这次解商丘围的唯一方式。 听起来,似乎墨家上下是准备做个搅屎棍子,从而维持三晋与楚的争霸平衡,从而签订第三次弭兵会条约,划分三晋与楚的势力范围,保持一种微弱平衡。 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 但墨家不是这么想的,适更认为这种微弱的平衡只会促成更大的战乱,后世无数的条约合约都验证了这一点:周天子分封体系的瓦解,要么诸夏一统,要么就是三晋与楚等国势力平衡出现诸夏的威斯特法利亚体系,从而引发更大的动乱。 前两次弭兵会,都是宋国促成的,也因为晋的六卿之乱、楚的吴越崛起等导致了几十年的和平,但这一次不会再有这种可能了。 只是既在商丘,适又这样引导,楚人不免以为墨家最大的底牌,就是等待三晋出兵、从而签订新约。 适的话,听起来极有道理,但楚王却不这样想。 他认同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商丘城内的贵族政变,只是他不可能当着墨家的面说:你们懂个屁,就算外部攻不破,但是城内出现问题你们又能如何? 可这些话不能说,也就不能反驳适的道理,讷讷许久,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默然。 一时间帐内尴尬。 哪怕若有一骄傲无比的小将站出来说:自己能够一月破城……哪怕只是吹嘘一番,也总胜过此时的无言,可在场的都是身份高贵之人,楚人又多有失败被逼自杀的先例,各个贵族之间也都矛盾重重,一旦说出口,到时候攻不下可就不想死都得自杀了。 适为了加深楚人相信墨者的底牌是三晋出兵的印象,又道:“墨者善辩,对于天下大势的掌握,想来也是独步于天下的。在守商丘之前,我们已派人前往三晋求援,此人言辞不弱于我,于天下的把握更甚。” “齐人内乱,三晋初封,吴起守秦,只要说清楚其中利害,未必就不如昔年申包胥!” 他其实只是在恐吓,墨家根本不希望三晋出兵,或者说根本不希望三晋出兵才让楚人败退,那样的话,天下好战之君怕的只是“力量均衡”,而不是怕“约束天下”的墨家。 至于求援于三晋这样的事,就算撒谎,依旧是无可寻觅,怎么都不可能找出漏洞,楚人不信也得信。 这样说是在不断地隐隐告诉楚人:墨家守商丘的底牌,就是撑到三晋来援,所以不可能主动出击让商丘陷入危险。 之前又用黄池、雍丘之战的例子打楚人的脸,让楚人颇为不满之余,也对三晋的兵势极为担忧。 适见在场众人都不出声,又笑道:“我刚才是将楚国作为一心一人,说楚国不智。” “但楚国难道就是一心一人吗?我看未必。” “帐内诸君,难道就真的只是楚之王、楚之左尹、楚之司马吗?难道就没有私心吗?” “若有私心,楚国又怎么可以作为一心之人?所以我说,楚国不智,又要说在场诸君都不智!” 他不等对方反驳,也趁着对方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有些错愕的功夫,起身游走于四周,言辞激烈地说道:“为什么说帐内诸人皆不智?” “若商丘大胜,楚王必有威望,士卒归心,名望不下于庄王之时,这时候谁又能反对王上呢?” “我若为王,必要收封君之权、收封君之地、收封君之兵!” “楚地数千里,若立郡县、尚贤、选材、不论贵贱……则千里之土、赋税皆归于王;千里之士、才智皆启于王;千里之卒、勇力皆护于王。” “届时,一封布告:” “明法审令,铸刑于鼎,颁布楚之千里,贵族封君不得干涉司败断法,收回私权。” “削减爵禄,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爵禄!” “迁徙贵族,叫贵族子弟携族人迁徙云梦、艾、长沙、辰阳、且兰、苍梧!” “卑减大臣之威重!楚的最大问题,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广,以致有白公之乱、叶公平乱之事!是故应禁明党以励百姓。” “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 他生怕那些贵族听不到,示意传译的墨者声音愈发的大,林林总总将楚国变法的种种问题都摆在了明面上。 这其实就是一种阳谋,也就是当着贵族的面,告诉贵族:你们这群傻叼,楚王威望高了、集权了,对你们有好处吗?没好处你们还跟着楚王雄心勃勃地北上争霸?赶紧回家搞阴谋去吧! 合着你们忘了齐桓公的时候,除了国子、高子两家周天子派来监视的,剩余的贵族都蹦跶不起来吗?哪个贵族想要个齐桓公这样的君主?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适不忘再加一把火,说到:“王者,一国政权之代表。楚王可以为楚国、楚之封君却未必是楚国。楚王希望楚国兴盛,若一个只是代表的国君,其财富和荣耀能也只能来自于全体国民的总和,可贵族却不一样。” “所以我说,楚国不是一心之人。贵族的利益并非是楚国的利益、楚王想要的未必是封君想做的。” “而围商丘事,我觉得诸君是不智的,这对于你们并无好处。” “难道楚王会将商丘分封给你们吗?他得了威望、军势,回去变法怎么办?你们又如何阻挡?所以,我说,你们封君不智。” 第一八八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一) 楚王先以利天下质问墨者,而适则用私利反问楚人,因为他知道楚王既然考虑过利天下的说辞,那就不可能让他将有所准备的话说出口。 帐内楚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不知如何自处。 适的这番说贵族不智的话,句句诛心,又说的极为直白。 在场的贵族或许原本只是依靠那种阶层的本能,去做一些反对或是支持的事,并没有明确的目标。 但,适的话却让他们超脱了本能,很明确地指出贵族与君权是矛盾的,君权的加强意味着贵族权力的衰减。 一众大臣既不能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不做声。 楚王面无表情,心中却暗喜。 适的话,正中楚王的心思,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楚人十几年后要做的变革:大部分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 楚王很清楚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封君太众,从第二次弭兵会之后,楚国的种种问题基本都是封君引起的。 适那番君王的财富与荣耀可以源自国民的说法,楚王并不在意,可以这样认为也可以不这样认为,但可以这样认为的结果就是王位只是一个摆设。 楚国的问题很多,楚王也有过变革的想法,但是阻力太大,也没有一个能够统筹全局的人主持。 而适的这番看似指责众臣不智的话,在楚王听来则是说:我们墨家可以帮着你们变革,我们有想法、有大局、还有一定的军事力量…… 楚王似乎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但适只是在诱惑楚王,投其所好,投其所最好。 事实上,适对熊当没有任何想法,这是个两年之内必死的君主,和这种人结好关系毫无意义。 楚王想的极多,又不得不考虑帐内贵族的心态,心道:“此人说的极好,可谓是将楚的问题都指出来了,一些是我想到的,还有一些是我也不能想到的……” “只是,此时帐内众人也听到了,我若欣喜,只怕他们怨怒。墨家说话,难道就是如此直接吗?” 他心中一动,便想打破此时的尴尬,也不说好与不好,更不说什么让甲士支起油锅鼎镬将墨者油炸的说辞,而是问道:“你既说楚非一心,又说帐内之人皆不智。我既在帐内,又是人,不知我又有有何不智?” 熊当的语气有些愠怒,实则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喜悦,而这愠怒是说给帐内的贵族听的。 总不好兴高采烈地说“先生大才、且帐内密商”之类的话,那样的话只怕今夜就会有兵变。 只是这个问题,适没有出面回答,而是让其余墨者代为回答,用的也多是“节用”之类的道理。 墨家内部原本的道理,本身就很有用,像楚国这样的大国,修好内部所获得的利益,远比外出争霸更有有利,尤其是君权还未稳固的情况下。 楚国地广人稀、技术落后、内部法令不通、南部还有许多蛮夷,因而只要二十年不打仗、努力发展内政,其实远比打二十年仗所得到的要多。 这些道理都是事实,连楚王也认同,但其实和之前说的封君贵族不智却是一脉相承。 想要发展内政,就必须要触动贵族利益。 这两番话看似是在说贵族和国君都不智,实则句句都是说给楚王听的,帐内的贵族越听越不是滋味,觉得墨者就是在挑唆楚人内部的矛盾。 只是这种挑唆,并没有阴谋的成分,说的都是直白的实话,直白到就像是说草是绿的、花是红的一样,根本难以反驳的实话往往充满了力量。 楚王已经心动,墨者一句额外的话都没有,但楚王听到的则是:墨者有能力帮你变革,只要你答应墨者利天下的条件,我们有人有士有文化有学识…… 这种隐晦的暗示,让楚王饮了一杯酒来掩饰内心的喜悦。 可帐内的贵族却已经坐不住,作为王族公族大姓,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变法之类,尤其是适之前提出的那几条变法的内容。 谁都知道,那么变法楚国就变强,但楚国变强与封君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国如果是楚王的楚国,封君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让楚国强大呢?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也正因为简单,想要正面驳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终于问道:“你们墨者只说要利天下,于是要扶弱守弱,我只问你们,难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晋兵至,又将如何?” “你说我们不智,难道三晋兵至就不攻宋了吗?就算不攻宋,难道将来若再有争霸事,难道宋人就不出劳役粮帛吗?” “如果三晋也这样做,你们守城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吗?朝晋而暮楚,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看你们墨者才是不智!” 宫厩尹也问道:“你们墨者就说要天下定于一,又要选天子,试问如今天下,哪国国君可谓圣王?” 适摇摇头,表示谁都不是。 宫厩尹又道:“难道墨翟自认乃是圣王?” 适依旧摇头道:“巨子从不这样想,也觉得连昔日仲尼也非圣王。” 宫厩尹大笑道:“如此看,这天下便不能定于一!既不能定于一,你们墨者又将如何做才算是利天下?今日围宋,你们守宋;明日侵鲁,你们守鲁;后日占郑,你们守郑……难道有什么用吗?” “况且,你们就算守城,也只能依靠三晋兵至才能解围,你们既认为天下无君可称圣王,那便只能征战不休。” 适笑而不语,起身冲四周一拜,叫墨者从怀中取出一图,就在帐内展开。 这图是手绘的简单天下,很多地方画的极不准确,但是整体上还是第一次将天下全图展现在众人面前。 北方的燕、西边的秦、东边的齐、南边的楚。 蜿蜒的大致的海岸线、几字形的黄河……这些东西还是第一次用地图的形式直观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帐内的墨者早就见的多了,帐内的楚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下,忍不住惊呼一声,起身观看。 楚王离得最近,盯着图上的楚地,看着那些山川、位置并不准确的大城,心中暗赞。 “原来天下九州,竟是这般模样。绘制此图之人,必走遍九州,见闻极广。能着眼天下者,除了君王,只怕也就是墨家这样的人物了。” 适道:“此时天下无圣王,亦无人可以定于一且利天下。但巨子曾言,两害相形、取其轻者,是为利。” “如今天下强国,无非三晋与楚。” “昔年华元、向戊,两次于商丘城外促使晋楚弭兵,以致天下安定数十年。” “不动兵戈,国力难道不能强盛吗?人民不能富足吗?赋税不能增加吗?人口不能翻倍吗?” “墨者已经讲清楚了道理,这是可以做到的。甚至可以让天下二十年内财富人口翻倍,这正是利天下的办法。” “如今,鲁、宋、卫、郑皆弱,夹于晋楚之间,兵祸连绵,这是巨子与墨家众弟子所不愿看到的。” “若墨者说有办法,可以让各国不动兵戈,二十年内财富翻倍,难道不可以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盟吗?” 所谓盟约,都是实力平衡的产物,对于盟约适并不信任,也绝对不想九州天下真的出现一种恐怖平衡,他只是在想办法欺骗楚人。 道理已经讲清楚,剩下的就是看墨者能否拿出一个让各国国君都心动的事物,来保证所谓二十年人口财富翻倍之类的承诺。 待适说明了情况之后,几名墨者出去从马车上取回了大量的铁制农具,还有一些其余铁器,叮当一声扔在地上。 楚人见过铁,但要么是陨铁要是是块炼铁,与适弄出来的这些铁器完全不同。 即便这些人是贵族,但是平日春日耕种的时候,还是要去田地中做做样子。 这些奇怪的铁器一经展示,适便道:“墨者有冶铁之法,使铁极贱于铜,家家户户均可以铁为器具。” “农人有犁、铧、铲、锄;木工有斧、锤、刨、刀;矿匠有钎、镐……” “铜器纵有六齐之分,依旧容易断裂,铁器却比铜器更为坚韧,同样的一个农夫拿着这些铁器,比起他们原来用的骨器蚌壳要快出数倍,则一个农夫则垦数倍之田。” “墨者又有稼穑堆肥之法,可以让亩产增半。更有轮作休耕之技,百里之田可做二百里。” “这些冶炼铁器的手段,墨者最为娴熟,天下不做第二家。” “除了铁器,还有纺织、耕作、制器之法,均可数倍于前。” “墨者既要利天下,这些东西便不能藏私,只是如果这些东西要是用来征战,又会让天下流离。” “若三晋与楚能够再结弭兵会,一旦条约达成,墨者愿意让这些利天下之物在天下交通。” “这还只是铁器,墨家并无诳语,日后还有更多奇技,均可以使各国不征战而民用赋税皆倍增。” 在展示了这些铁器之后,他又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听起来极为玄妙、墨者已经司空见惯、但楚人却不曾见过、但又相信的事物。 而适在说这些的时候,心道:“我要信你们的盟约,那可真是幼稚了。” 第一八九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二) 墨家是有一些理想化情结的,这是楚王知道的。 要说适给出的这些东西,楚王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楚使从沛县回来后,将沛县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对于墨者在沛县搞的政治变革楚王未必赞同,但那些生产力进步带来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 适一直在偷换概念:君主可以作为一国的代表,那么国家的强大富庶便是君主的强大富庶与荣耀……但这个君主,只能是个虚化的君主,只是个符号并且当成为这个符号的时候就不再是人。 在这种偷换概念之下,楚王对于铁器、牛耕、纺织、新种……种种这一切,极为心热。 正因为墨家经常流露出的理想化情结,楚王心道:“若我不答应,在墨者看来,我必是不义之君。若三晋假意答应,只怕墨家又会全力资助三晋。” “若是答应,日后国力翻倍,再行征伐事,也未必不可。只是这一次商丘围城,需要完成,这倒是个问题。” 若不能完成这次围城,楚王的威望就不足够开展变革,加强君权。 适说的那些玄妙之物,隐藏了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让楚王极为心动之余,适也在考虑楚王可能会拒绝。 他本来也没有准备促成一纸条约,本身这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双方都打的筋疲力尽。 考虑到楚人的反应,适叹息道:“此次围城,终究还是要靠三晋出兵。商丘的得失,与宋无关,却与晋楚之战有关。” “我们也会派人前往三晋,说服国君,若他们答应。” 他说到这的时候,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叹息道:“若能达成,则各国少了灾祸,也算是利天下之人。” “届时,墨者将先于郑、卫、宋、鲁等君会盟,均严守中立,晋楚若有征伐,则墨者帮助守城。晋人攻,则守城待楚;楚人攻,则守城待晋。” “以此,再来说服三晋与楚。若三晋与楚弭兵,则秦、齐、燕均可入盟,各国相互提防。” “若能消弭兵祸,那是最好,数年之内不再征战,休养生息,让财富、人口都翻倍,这对于国君而言也是比战争更好的获利的方式。” “凡入盟,墨者将会在各国开采铁矿、冶炼铁器、传授稼穑、组织纺织……凡不入盟者,墨者绝不会将冶铁纺织稼穑之术传递至邦国。” 他说完,冲楚王行礼又道:“难道墨者的信誉和这些铁器,以及贵使在沛地的见闻,还不能证明墨者让天下无争而财富人口翻倍的说法是可以做到的吗?” 楚王深信不疑,楚国有大铜矿,冶铜技术也好,但是用青铜做农具实在是太过奢侈。 这些铁器适说价极贱于铜,想来也没有说谎,而且这些铁器怎么看都比那些简单的工具要强。 只是,楚王并未答应,而是问道:“会盟之事,非是楚人自己说的准的。若我楚退兵,墨者可能保证三晋不攻楚?” 适摇头道:“不能。因为还未说服,所以墨者不说还未做成之事。” 楚王笑道:“既是这样,寡人是相信你的话的,但却不能答应退兵入盟之事。我不攻晋,晋必攻我,除非晋与我成,方可成盟。” 楚王认为适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他能退兵,所以直截了当地拒绝,即便心有不甘,却明白这时候诚信极为重要,若是自己答应了却又出尔反尔,将来必有祸乱。 如果真的可以成盟,对于楚王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可以大刀阔斧地进行一些国内的变革。 但此时,绝对不能答应。 适心说,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答应,你现在认为楚人优势很大,这时候若是答应,那可算不上雄主。 于是叹息道:“您的话,是对的。弭兵会,非是一国之事。这一次商丘围城,也不是宋楚之争,而是晋楚之争,这是没有错的吧?” 对外,楚王可以称自己是惩罚宋国背盟。 但在对于天下大势有所把握的墨者面前,楚王笑而承认。 宋国根本不是问题,这一次就是为了与三晋争霸,顺便亮亮筋骨肌肉给郑、卫等国看。 适道:“既是这样,不妨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墨者极力游说各国,促成此事。” “在此事未成之前,墨者依旧守城扶弱。” “若三年之后,三晋还未答应,墨者便会深入愿意与墨者会盟的邦国,传授冶铁等手段。” “若是能够制法、变革,或是流露出有利天下之意,墨者也或许愿意助其定天下于一!” “毕竟,若是连弭兵会盟这样的事,都不能答应,又怎么能够指望那些君王可以利天下呢?” 他这样一说,楚王心中一动,略微思考,顿觉此事有利而无弊。 三年之期,无非就是一个墨者游说各国的时间,墨者这样说也就是说以三年为准,三年之内随便你们怎么打,哪怕你们已经同意将来弭兵,但是这三年你们该怎么样怎么样、墨者该帮着弱者守城就帮着弱者守城。 但三年之后,游说一旦成功,一个崭新的条约体系之下的平衡若是可以形成最好,各国都可以休养生息,从而变革技术,利于天下。 若是三年之后,游说不成功,那么墨者就会率先帮着那些三年内同意弭兵的国家变革技术。 而楚人这一次,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能够先答应墨者,那么三年后也就占据了主动。 晋人只能被动,一旦接受,就意味着停战,而楚王认为自己这边优势极大,完全可以在三年内获取更多的霸权优势。 当年前两次弭兵会划定势力范围,也算是有过先例。 这一次围城商丘,以现在来算,哪里需要三年,只怕再有半年就能解决宋国的问题,三年内只要保持战略优势,到时候签订弭兵会盟约的时候,楚人还是有优势的。 三晋若败,则三晋必然不会签订弭兵盟约,到时候按照墨者的说法,曲在三晋而不在楚。 至于楚战败……楚王则是从未想过,觉得以自己的雄才,三年之内必能占据上风。 三年之后,利用三年内积攒的威望,利用弭兵会带来的和平,进行国内变革,也未尝不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却不知道,适选了三年这么个诡异的时间,看似是要说服各国君主,实际上……则是包藏祸心。 盟约的签订肯定是各国君主签订,三年内,天下将要死一大批的君主。 秦、赵、韩、楚等等,这几国都要死君主,而且几乎是集中在一两年之内。 继承权之争、变法派与守旧派之争、三晋内部的纷争……都将在一两年之后全面展开。 适根本就没想过这条约能够执行,更确信各国谁先完成变法、完成技术革新,都会撕毁盟约对外扩张。 墨家没有把利天下这样的事,寄托在一张必定会被撕毁的条约上。 三年之期,看似对楚人有利,实则对墨者有利。 楚人自然认为自己不可能失败,但墨者却也认为这一次可以不借助三晋之力击败楚人逼迫楚人退兵,从而威震天下。 春秋时代的残余,各国有资格会盟的贵族们在战争中打的头破血流,但在平时仍旧是亲戚和朋友,这种事常有。 无论输赢,三年之内楚国与墨家都不会有极大的仇怨,无非输赢而已。 楚人盼着三年之约,能够放心大胆地占据战略主动,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攻城不会被墨者因此拒绝三年后之事。 适则盼着三年之约,能够说动楚王答应下来。 ……墨者是重祭祀的,那就需要一些仪式,而祭祀仪式似乎没有比这座之前遗留下来的木塔更为适合的地方了。 主祭的,必然是墨者,到时候具体怎么祭祀,还不是随适怎么说。 适给出的三年之期,在最大程度上让楚王没有了任何的顾虑,觉得完全就是有利而无害的好事。 而适的话中,故意留出的一些鱼饵,也让楚王心动。 按适所言,似乎一个君主如果能够做到让墨者认为可以“利天下”,那么墨者便可以帮着其“定天下于一”。 这种诱惑,源于墨者的技术,也源于墨者展示出的实力,以及庞大的士阶层储备。 后有战国公子养客三千,但刨出去滥竽充数的,只怕数量上还不及墨者,因此墨者一旦走入明面,的确是一支可以让各国国君有心招揽的力量。 而且这些力量似乎也正可以对抗那些贵族封君,至于怎么做才算是能让墨者认为是有“利天下之心”,在楚王看来这需要询问,也可以伪装。 但,适说的一直都是“墨者认为你有利天下之心,才会助你定天下于一”,至于是还是不是……适说的不算,巨子说的也不算,墨家自有规矩,也自有天志,自然会有定论。 眼看楚王似乎已经心动,适又添了一把火,指着地上的那些铁器道:“这些铁器,其实也可以冶炼为剑、戈。而且冶炼出来的剑戈,比起齐铜还要锋利。若是日后守城,墨者也可以用这些铁的剑、戈,正可谓以一当五,锐不可当。” “哎……凡事有利有害,这铁器若是有利天下之心,则可以民用倍足;若有霸天下之心,也会让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所依靠,寡母嚎哭……” 这些看似悲天悯人的话,实则句句都是在诱惑楚王。 楚王犹豫片刻后,终于说道:“我是有心让天下再无纷争的,也是相信你们可以让民用倍足的。三年之约,楚人可以最先遵守,三年之后若成盟,我绝不兴不义之战!” 他说的斩钉截铁,心道:三年之后,楚人占尽优势,晋人不盟也得盟,返回回国变革,正合适。 适露出向往神色,心道:算了吧,你根本活不到三年,你的两个儿子会打的头破血流不惜让楚国分裂。 心中各怀鬼胎,适嘴上却道:“墨家重鬼神,必以祭祀,由上帝天鬼监察,方能相信。若楚人约盟,三年后三晋若不同意,墨者冶铁之法与其他奇技必传于楚而不入三晋。” “只愿您能遵守盟约,不再兴不义之战。” “罢兵戈、促生产、播铁器、改耕作……二十年内,人口财富均可翻倍,这些都是君主的财富和荣耀,我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还要征战。” 第一九零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三) 适当然明白,战争未必一定就是理智的,但墨家既然讲道理,他又要做“巨子最好的学生”,自然要站在理想化的角度去问出这个他自己其实知道答案的问题。 楚王觉得适年纪还小,又觉得若是别人问这样的问题或许奇怪,但若是墨家那些人问出来就极为正常。 他觉得不需要回答,因为这一次出征的目的、意义甚至一些更深层面的权力斗争,适在之前都讲的很清楚。 熊当对于三年之约已经心动,只要不是现在退兵,他可以答应,甚至可以让墨者帮着斡旋。 只要三年之内占据优势,听适的意思是将来若是三晋背约,墨家似乎可以帮助楚人守城。 守城、甚至是墨家帮着楚人重新修筑城防,都是巨大的优势。 楚王思虑一阵,问道:“难道墨家斡旋各国,宋公已经同意了吗?” 适略带嘲讽地笑道:“墨家守商丘,可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人。只不过宋恰好孱弱而楚恰好强盛、若不帮着防守不能撑到三晋来援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宋公和巨子,是平等关系,是战时合作关系,而不是从属关系。 楚王半真半假地赞赏道:“墨者多才,我都有几分盼着楚弱而宋强,想来大治的便非沛县而是郢了。” 这算是极高的赞誉,适也不回答,楚王又道:“既说盟约,我可先与墨者成盟。三年之后,无论三晋如否弭兵,楚人必不再兴不义之战,届时若是如此,墨者可能助楚守城?” 适模棱两可地回道:“若能做到让墨者以天志规矩测量为‘利天下’,莫说守城,就是助其定天下于一,又算什么呢?” 这话其实根本没有回答楚王的问题,而是诡辩到另一个看似相似的问题上给出了回答。 然而楚王心头大喜,心道:“墨家虽有巨子,但其巨子并无野心,一心利天下。” “此事做不得假,当年墨翟孤身一人入楚,便可信任。再者,若一人伪装,能伪装至死,又与至圣之人何异?” “若墨者能入楚,则内可安公族王室、外可守边关雄城、政可稼穑百工……我自不兴不义之战,儿孙之事,我岂能管?” 他隐隐心动,便道:“既如此,便可成盟。” 适道:“若成盟,则必由墨者主祭,以求上帝监察。” 楚人颇信鬼神,也有掌握祭祀的官员,太祝当即反问道:“祭祀事,缘何由墨者来做?楚其无巫觋?” 适摊手道:“墨者重鬼神,自有祭祀之法。若由楚人祭祀,三晋、秦齐,如何愿意?你们是楚人,而墨者却是天下人,这便不同。” “况且,我听说昔昭王时,观射父曰: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月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此时上帝可交通于人。” “后,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上帝至此不能与人交。” “楚人纵多巫觋,连观射父这样的大巫,尚且不能达于上天,又怎么可以由你们主祭呢?” 太祝无言,观射父之才,他自然不及,沉默片刻后问道:“难道墨者竟能达于上帝?” 待墨者将这话传于适,适暗暗捏了一下拳头,自己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话。 只是他根本不信鬼神,也不管上帝,这时候便含糊地问道:“若有上帝,必在九天之上,可对?” 太祝心说这话没有问题,当年重黎绝地天通,砍断昆仑天梯,绝于上帝,想来天神自在九天之上。 适又道:“若一人在商丘,欲往钟离,虽不知钟离确切之处,但车辙向南。另一人亦欲往钟离,却向北。请问,哪个人距离钟离更近呢?” 太祝回道:“向南者更近。” 适大笑道:“对,墨者可以让这些祝词距离九天更近,所以在找不出可以距离九天更近的办法之前,墨者的主祭之法就是最可能达于上帝的。” 他不待太祝回答,躬身面向楚王道:“请您出帐,观墨者手段!” 楚王同意之后,适冲着几名书秘吏的人微微颔首,那几人先行退出准备。 一众楚臣也都跟随出了大帐,周围兵车将这里围住,又有诸多甲士戒备,以防墨者使出曹沫专诸的手段。 若是此时车中装满了火药,倒是可以一举搞掉楚王,只不过适和墨者都不是宋人,而是天下人,所以对于楚王没有太大的仇恨,也犯不上做出这样的事。 那几名墨者拿出适准备好的一些古怪器物,走到众人面前,正是几个硕大的此时还未出现的孔明灯。 楚王不知这些奇怪的器物何用,便问道:“此为何物?” “此物可飞九天。” 楚王不解,看着这些其貌不扬的丝绸器物,心中信了五分,源于墨者一贯带来的惊奇。 另一半,则是大为不信。 太祝心想,这东西如何能传于九天? 由是问道:“鸟翔于九天,需有双翼。我听闻昔年公输班与墨翟各制木鸢,那木鸢依旧有翼,而木鸢必有绳索羁縻,九天万丈,世间焉有万丈之索?” 适哈哈大笑,狂声道:“谁说没有羽翼便不能翱翔九天?天志无穷,岂是你所能知?鸟有羽翼,便能飞,那么可以说羽翼才能飞吗?如商丘人食麦,便可以说麦便是全部的粮食吗?” 墨家诡辩之术,楚之太祝也有耳闻,此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讷讷无语。 适装模作样地准备了纸笔,从一些墨家的巫觋那里学来的祝祷之词念叨一番,像是那么回事。 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将一张纸条绑在孔明灯的下面,楚王又问:“那草帛之上,书写的非是楚文。” 适道:“墨者之文,可通天帝。天帝又非楚人。” “况且,若有上帝天神天鬼,也必然用墨家之字。昔年我随隐士求学,夫子年轻时也遇过隐士,得草帛千张,其上皆是这等问题,以解析天志。” 他这话算不上胡扯,毕竟他学的那些知识,确实是用他熟悉的这些文字书写的。 只是这话在此时听起来,便有了那么一丝鬼神的味道。 后百余年后,子房拾鞋,也不知道黄石公给他的天书上用的却是哪家文字……若是秦文,倒也有趣。 如今适弄出许多古怪事物,楚王这一年又多听闻,心中偶动一念,以为天帝用的真的就是这样文字——总不至于说上帝鬼神都不认字。 适忽悠完,叫人点燃了孔明灯下的油脂,不多时热烘烘的空气撑起了丝绸,楚王群臣之中有人忍不住惊道:“真的飞了?!” 那些提前准备的孔明灯,在众目睽睽之下,扶摇直上。 今日无风,正适合。 众人抬头观望,见这些古怪之物不断上升,竟有一些竟然不知踪影。 楚人营地之内,更是许多人抬头观望,指指点点,以为鬼神降临。 昔年墨翟与公输班各行手段制作木鸢,可木鸢终究还是有羽翼,风筝至少看起来像个鸟。 可此时这些丝绸的孔明灯,却胖乎乎的,最关键的是下面没有绳索绑缚。 漫天飞舞,若是此时入夜,当真如漫天萤虫。 适挺身指着高空飞翔的孔明灯道:“玄鸟可啄浮游而高飞、鹰隼可抓兔鼠而振翅,有大有小。” “此物既能飞天,若大千倍,岂不能载人飞于九天?” “若有天帝,则此物距离天帝最近,也能达于上帝;若无上帝,乘此物高飞,则可亲眼得见!” “观射父当年以为重黎斩昆仑,认为自此天地相隔,却不知世间自有天志,上可通九天、下可及黄泉!” “我有天志,若我愿意,可游四海、可入九天!” 他说的极为狂妄,大笑以作后援,暗暗观察楚人的动静,还有远处军营那些士兵的约束。 楚王震惊之余,却也听出了适的弦外之音:下可及黄泉,便是说墨者连黄泉都能抵达,所以挖个几十步的地穴接通你们,根本不算事,你们以后也别用这样的攻城手段了。 这不是可以通于地鬼,于是才能挖通不差分毫,只是知晓天志。但知晓天志,若可以挖通,又和沟通地鬼有什么区别? 昭王距离此时不过八十年,昭王一心想求登天之术,熊当作为昭王之后,亦有此心。 适说的如此,楚王心中更信墨者祭祀手段无穷,更可达于上帝。 适心道:搞封建迷信,也需要科学,论起搞封建迷信,此时天下舍我其谁? 见此物已经镇住众人,适道:“如此,难道还不该由墨者主祭吗?若有天帝,墨者最能通达;若无天帝,便是谁祭祀也无用!信则有、不信则无,巨子所谓若在山涧亦有鬼神监察,便是此意。” 楚人见识了如此玄奇之物,又听适说的傲视天下,终于道:“如此,此次成盟,便由墨者主祭。” 适点头道:“墨者非是楚人、非是晋人,而却又是楚人、又是晋人。所以,天下除墨者、除周天子外,无人可以主持此次利天下之弭兵会。” 楚王则想,周天子算什么?这时候谁人还听周天子的?若论起来,倒也只有墨者这个看似绝对中立、抑强而扶弱的组织,可以依靠种种君主期待的器物,来组织第三次弭兵会盟。 于是说道:“如此,那就请墨者主祭。” 第一九一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完) 公造冶比适要早几个呼吸知道楚人同意由墨者主祭,心中忍不住颤抖一下,饶是他杀人如屠狗,依旧心中澎湃。 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远处的木台祭台,心道:“想不到看似最难之事,已有转机。” 适来之前,所谓三件事,公造冶认为最难的就是第三件。 话语之中,适一直在隐藏墨家野战和主动出击的实力与选择,而是不断地说什么期待三晋出兵之类的话题。 这是一种战略欺骗,也是此时基本没有过数百人突袭穿阵攻击的战例。 字里行间中那些看似无意的话,适都在进行欺骗,骗楚王也骗在场的楚之贵族:墨者只会守城,商丘城想要解围,只能依靠三晋出兵。 只要完成了这次战略欺骗,再通过主持祭祀让楚王所在之处,如同黑夜之中的萤火虫,便可以来一场震惊天下的战役。 若是月圆之夜夜战,楚王不敢动,公造冶观察过楚人的军营,只要楚王一动,带来的就是楚军的大溃败。 各个封君的私兵、县兵团、县师、王师互相之间并不是密不可分,各个贵族之间的罅隙也确保了一旦出问题,楚王除了固守待援之外,一旦后撤就会变成溃逃。 公造冶做过许多大事,年轻时也杀过不少人,甚至还和许多闻名天下的人物比试而胜之。 只是,这三件事做完,他要做的那件事,将是震动天下! 万军之内、亲率数百精兵,冲入敌阵,俘获王公,逼其盟誓! 当年专诸事,又算什么? 公造冶心头的激动,强忍许久才压住,在场众人只有他和适知道这件事,再看适依旧面无表情,心中暗道:“适的心态,却比我要好!” 他却不知,于他而言,第三件事做成极难,又涉及到之后的一系列后果,自然激动。 而对适来说,做成是功、不成无过,带兵突袭这样的事他不可能领头,而墨者为了自身的信誉,也不可能将此事说的如此公开,到时候名扬天下的只是墨家和公造冶。 至于盟誓后的战斗,适想的和楚王一样,该打就打,不影响三年后才生效的誓言。 墨家不属于宋国,也不属于任何一国,而是一支完全独立的武装,只是原本缺乏封地。 如今沛县若算是墨家的封地,实际上墨家如今已经像是一个大夫家族,而且是有数百死士的那种大夫。 这种大夫或者上卿,后世有薛地之孟尝,以致天下皆知孟尝之薛而不知齐之临淄。 所以墨家与楚人成盟,并不影响楚人的围城,也不影响墨家守城。这与守城无关,也与信誉无关,哪怕到时候真的做成了穿阵攻击逼迫王公盟誓这样天下震动的大事,只要不说出来适满口胡言就是为了作战,墨者的信誉依旧不可动摇。 公造冶心想:楚人同意墨者主祭,那如何祭祀,自然有办法让这里明亮明显,先生也会有手段的。此次若是事成,第一功当属于适,我不能争,只是此事怕不能说出,但巨子知晓。 仔细回忆了一下适的话,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漏洞,更没有违背墨家的信条,而且就连鬼神事,适都是遮遮掩掩不说自己承认天帝存在。 他心中暗笑,心道:“适对鬼神事,倒是向来慎重。从不说必有,即便说了,也说天志可让人人成鬼神……只怕他心中也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监察之说,先生所想的,和适所想的终究不一样,但其实先生只怕也未必信……” 暗暗摸了摸自己的佩剑,暗笑道:“若是先生真信鬼神,哪里会约十三剑而规适?” 瞬时间,脑中想法已经转了几圈,适已经在和楚人约定何时成盟、何时祭祀、何时达于天帝之类的事,只约在一个月之后。 楚王有心要问一些飞天之事,又恐适嘲笑他不问天下,便想日后再问。 又想,若真要成盟,这三年之内需不断进取,只怕内政之事倒要暂缓。 若是自己三年便死,恐怕要落一个“不生其国、穷兵黩武”的恶谥。 转念又想,即便自己三年便死,也可求墨者做飞天之器,载其尸飞于九天之上,一可结好与墨者节葬、二或九天之上真有天帝鬼神,倒可如黄帝一般乘龙而升天…… 楚王想的既多,那些贵族也各有自己的想法。 其实,他们还是感谢适的,至少适帮他们分析了利害,让他们从潜意识的自觉、变为了有目的的反对。 按这些贵族所想,凡事墨者说的,自己就反对;凡事加强集权的,自己就反对……只要这两件事做好,便可无虞。 终究,适说他们不智的那几番言语,杀伤力太大,很多贵族都在想……若是楚王真的那么做了,或者说楚王这一次伐宋的目的真的就是为了威望和军权,为以后集权做准备……那自己又该做什么? 就算现在不做,回去之后又该做什么? 那墨者之前言语中,又说什么温水煮蛤的话,难道不正是在提醒自己这些人? 如今最怕的就是楚王将来真的与墨者成盟,到时候楚王有数百士,又有许多大才,只怕真就是无可奈何了。 但若此时直接发动兵变,强行屠杀这些墨者,必然会引动楚王震怒,正好有机会收权,而且众军必无怨言。 他们不敢,也只能想些龌蹉手段。 宫厩尹悄声唤来左右,低声吩咐几句,便又入帐。 帐内,适还在侃侃而谈,又说起了许多其余事。 他见识又多,即便不博闻强识,但所知之事也不是在场诸人能比,许多玄妙之事、传奇之人,经他一解,另有风味。 楚王有心此时留下适,询问一番何以强国的言论,又恐贵族不满,只好多问些鬼神之说。 适则一旦被问及鬼神之说,便说“不问苍生问鬼神”,非利天下之君,以此再将楚王的话噎回去。 他知道楚王不可能和自己密谈,否则这些贵族非要起疑心、闹兵变不可。 但他又不想让楚人安生,于是不断地说一些集权、分权之类的事,引的楚王心痒难搔,却又不可能直接发问。 又说了一番后,适又道:“墨者认为,众人皆天之臣,此天赋之平等。因此这一次送还俘虏,士庶农工商皆有,不日将再其余人送还。” “此次守商丘,墨者非宋人,乃是天下人,所以还请王上将墨者之仁,广播军中。一则让众人知道那些同伍同伙之人不日将归,二则日后若成盟也不至有人怨恨,三则日后铁器奇技传播楚地,墨者推广,也好让众人接受……” “其四嘛……也让士卒知晓,王上与墨者交谈,亦不忘庶农工商被俘之人。王上既有非攻之心,墨者便送还王上一个仁义之名,届时必三军欢呼!” 楚王哪里知道适包藏祸心,心中一想,顿觉墨者颇为可爱。 反正墨者守信,说要归还那必然归还,在这之前自己一番话,说是自己和墨者达成的协议,那些士卒必然震动:王上居然没有忘记那些被俘的庶农工商,这难道不是可以效死的君主吗?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被俘之人早在商丘受了许多宣传,回来之后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 到时候,楚王一旦说出去,剩下的那一批楚人不接受也得接受,到时候一堆的烂摊子就会让楚人不知所措。 杀又不能杀,墨者仁慈放回来,楚王又称自己与墨者交谈尚且不忘庶农工商,结果都杀了,还不如之前什么都不说。 又商定了日后归还俘虏的日期,适与公造冶便起身告辞,只说回去复命。 一番相送,正要回去的时候,忽然有几名持剑之士经过。 远处,宫厩尹却只当自己不知道,暗暗观察。 那几名持剑武士待墨者靠近后,忽然问道:“你们便是墨者?在羊坽之上,杀我伙伴,今日便要复仇!王上有令,不得杀,却也要叫你们知我们手段!” 这几名持剑之士说的极为恣意,又无漏洞,一声吆喝,顿时围住了走在前面的适,便要动手羞辱。 既不用剑,便要多用勾打、角力、摔角之技,宫厩尹心中不满,只是本意让墨者出丑,又不敢真的动手杀人。 适下意识地向后闪避,对方既不拔剑,这边护卫的墨者也不能拔剑,以免斗殴杀人真的被困。 公造冶在适面前从未出手,却并非只会用剑,一身角力之术亦是好手。 知今日事关乎墨家脸面,伸手将适向后一拉,挺身向前。 双手抓住一人,脚下用力取巧一勾,顿时将一人推倒。 随即又欺身于一名壮汉身前,双手抓住对方手臂背摔于脚下,借着腰力向后一蹬,正中身后一人的胸口。 他这一身手段速度极快,力气又大,但却看似平淡无奇,然而不多时已有六七人倒地。 送行之辈,皆为楚王甲士,也有勇力;楚军君内也多有善角力之人,见公造冶干脆利落扑倒了数人,知道英雄,却不敢喝彩。 毕竟敌人。 却不想公造冶正直身体,右手微抬,做扶冠状,左手屈于胸前,昂头微点头三下,满脸高傲神色。 楚人骄傲,又多祭祀,以祭祀之羽冠为高冠者比比皆是,做扶冠之态,正是楚士较量获胜之后的礼节。 他本楚人,后为墨者,这些习惯却还不忘。 四周顿时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公造冶却也不说那些废话,行礼之后,走到适身边道:“走罢!” 一行人不再停留,于楚人叫好声中,自乘车而去。 此事报于楚王,楚王也不以为意,又非大事,公造冶处置的也得当,以楚士较量之礼结束,极为雅致。 楚王心道:“墨者说自己是天下人,便是此意。此人必是楚人,只是如今却非楚人……” 仔细品味自己所想的这些话,越想越有些滋味。 若今日来的是宋人,只怕刚才那一摔,便有仇恨,也绝不会有楚人欢呼。 可偏偏是自称天下人的墨者,处理的如此雅致,竟让楚人亦欢呼其勇。 第一九二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一) 既入城,见于巨子,遍言楚营之事,适只说自己不辱使命。 墨子自选善觋巫者,准备再入楚营,与楚人祭祀成盟,届时可能墨子要亲自前往面见楚王才行。 墨家作为一个独立于各国、而又高于各个附庸国和大夫邑的跨国组织,若与楚人会盟,巨子需要亲自出面。 此时需要做的机密,因而知道墨家真正目的的人寥寥无几。 公造冶与适都是知道真正目的的人,其余知晓的人也都围坐,墨子问道:“你二人入楚营,以为此事胜算几何?” 适想了一下,说道:“弟子以为,此事胜算可有八分。只要此事机密,又用各种手段让楚人轻视,一旦趁月夜夜袭,楚人战车不能行动、弓弩不能攒射,而抵近之后我们有火药为势,楚人必乱。” “若楚营乱,楚王只能依营寨拒守,他若撤,则楚军必乱。所以到时候就算他明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他,他也无可奈何。” “三百墨者,皆守纪律,组织严密,分左右而辨东西,成行伍而整队列,与此时天下无可阻挡。” “穿阵而击,楚人封君县兵不能环顾,乱局之下也知该怎么办,短时间内也不能组织起来。” “所以此事虽行险,但把握极大。” 公造冶点头表示支持适的意见,其余人也表示此事可行。 墨子便道:“事已至此,我只有出面与楚王会盟,祭祀成火,让楚王方位在夜里依旧明显。只是此时尚且不是机会,城内谣言四起,只怕不日城内将有祸乱。” 适笑道:“先生难道对于谁做宋公还有在意吗?” 墨子摇头也笑道:“我岂在意谁做宋公?你曾说,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别。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雪中送炭。” ………… 城内,大尹宅中,反对司城皇一族的贵族齐聚,一个个面露忧色。 他们是宋国贵族,按说此时墨者帮着守城、连续挫败了楚人地穴、羊坽等共计,应该面露喜色才对。 然而,正因为墨者守城太厉害了,他们一个个不时发出叹息之声。 叔岑喜叹息道:“墨者严令明禁,守城之术让楚人无攻,我看照这样下去,只怕三晋兵至,楚人也不能破城。” 作为当今宋公的叔叔、宋国的公族,却在忧虑自己的国都不能被楚人攻破,这于此时并不荒诞——不久之后赵之公族也会带着魏人攻打邯郸、楚之王子也会带三晋兵攻伐楚县。 现如今司城皇一族与三晋的关系,人尽皆知,若是到时候守商丘的功劳全都归于司城皇,名声大涨,更难对付。 六卿之内,司城一家独大,在商丘经营百余年,根深蒂固,常年政变经验娴熟,私兵甲士众多更是武德充沛。 几年前宋公薨时,童谣遍传商丘,叔岑喜与其余六卿却不敢动,就是因为他们一动司城皇可以轻易击败他们。 下首的小司寇听此言语,亦长叹一声道:“墨者赏罚有度,又说楚人破城,必会征集粮草,又说若非楚人围城此时已经割麦,城内农夫激愤,民心可用。墨者守城手段又多,我也怕短时间内不能破城啊。” 大尹灵琦看着二人,笑道:“即便楚人破城,又能如何?你们尚且不明白民心何以可用、何时可借啊。” 其余贵族都以大尹为尊,纷纷请教。 大尹道:“楚人如今破城,于我等大事无益。” “需多攻城、城内人心疲惫;需无粮草,城内易子而食折骨而炊。” “只有这样,才能宣扬:若非昏庸之君无礼于楚而贰于晋,楚人缘何能攻打商丘?” “到时候城内不满,司城一系必然不愿降于楚人,墨者虽有民心却也不能决定降还是守。” “你们需知,墨者守城,源于国君之命,若国君不愿意守,墨者又凭什么理由守商丘呢?” “昔年郑人、卫人,多有因为晋楚相争而驱逐国君事,宋人未必就不能做。” “只是,想要这么做,必须要让城内困苦,不愿意再守下去。到时候才能说因为国君不智,才有了这样的祸乱,否则楚人就算入城,于我们何益?” “你我皆为上卿、大夫,已无可封,只能举大事!” 他分析了一番,众人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关键。 大尹又问:“你们以为,若墨者守城,能守多久?” 太祝也不装神弄鬼占卜一番,直接道:“只要城内粮食充足,只怕可以守到楚人退兵。” “楚人以地穴、羊坽相攻,墨者轻易化解,如今楚人也只能围而不攻。我原以为,商丘守不住,毕竟非文公之时……不想墨者不但有机械之巧,还有政令制度,这是出乎意料的。” 太祝说的文公时事,其实就是在和现在进行对比。 宋文公之时,正赶上楚庄王争霸,那一次围城九个月,围到城内饿死大半,但商丘依旧没有投降。 因为宋文公在做公子之时,就乐善好施,很有民心,又有威望。 文公祖父的夫人、周天子的姐姐王姬,想要与文公私通……当然,王姬不是文公的亲祖母,宋国的贵族圈多少还有一点底线。 尚且为公子的文公拒绝,王姬不但没有因爱成恨,而是选择更为无私的爱,帮助文公在城内建立名声。 作为公子的文公,可以做到将家财施舍给那些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使商丘城内没有因为孤寡而饿死的;可以每天出入士与贵族的宅邸,与他们结交为友;可以拒绝美艳的祖父的夫人的诱惑,博得了极高的名声;而王姬又在被拒绝后帮着文公提振名声。 最终,王姬和文公合作,发动了政变,趁着文公的兄长打猎的时候一举将其击杀,国人也拥立了文公继位,在清理昭公余党贵族后又分权给支持的贵族,加上商丘城内众人的支持,坐稳的公爵的位子。 至于做祖母的王姬与做孙子的文公倒是暗地里是否私通,那就是不得为人知的故事了,这种丧失的贵族文化中外均有,并不惊奇。 私德不论,文公执政之前的名声和施舍,保证了楚人围城数月、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依旧坚守没有投降也没有政变和国人暴动。 而太祝所作的对比,便是之前的悼公和如今的宋公田,都没有文公当年的名望,加上这些年贵族之间争权夺利,商丘国人已经丧失了原本参与政治的心态。 死个国君,就只是互相告知一声,顺带还有童谣嘲讽一番宋公脑残,非要去信什么祈禳之术。 宋公田继位后,又当年改元,壮志雄心,忙着会盟,顺带着墨家推广的两季种植法还没有完善,他已经先准备加税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墨家出面守城,也根本不可能坚守太长时间。国人一旦被贵族组织起来,很容易来一场暴动政变,将给他们带来祸患的国君驱逐。 至于讨好楚人万一将来晋人报复怎么办,很多国人可能不会想太遥远,只会盯着眼前一两年之内的事。 大尹分析的很对,对于城内众人想法的把握也是正确的:这时的商丘,不是后世盛唐安史之乱时的商丘;商丘城内的百姓,也没有受过太多公族的恩惠。 一旦楚人围攻的利害,有人只要能保证替换个国君就可以让楚人不攻城退兵,国人必定追随。 然而……墨者的出现,改变了这种情况。 墨者没有说为公族、邦国而战的话,而是用了另一套说辞、用严明的命令和赏罚来聚集城内人心。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出现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情况,很难发动国人来一场驱逐国君的政变。 六卿有私兵,但司城皇也有私兵,双方难分胜负,然而如果守城一心,六卿这边必败……中立的墨者会因为这有碍守城而帮助司城皇一方,大尹是这样认为的。 相反,如果城内先爆发不满,国人暴动改变国君,再以国君的命令收回墨者守城的权力,这样又是另一回事。 所谓民心,看似无用,但若可以操控依旧可以借用。 大尹灵琦听完太祝说的变数和对比,摇头道:“商丘尚且能守,因为城内还未饥荒,所以墨者的话尚且还有人听。墨者也讲仁义,他们又讲民心,一旦城内众人都不想守的时候,他们也不可能全都杀掉。” “所以,想要商丘守不住、想要民心反对君上、想让愚昧的民众受困于眼前的苦难而不去考虑将来三晋的报复,只要做到一点!” 他起身,环顾四周,狠绝地说道:“焚烧府库存粮!只要此事做好,城内必乱!城内一乱,则民众都会希望与楚会盟。” “司城可能与楚人会盟吗?他不会,他会想要撑到三晋来援,所以民众必然会反对他。这可以借此灭族。” “这一次荆人围城,又是因谁引起的呢?是因为君上无礼于楚而贰于晋,而粮食一旦被焚烧、城内饥荒,这些责任难道不正是因为君王昏聩导致的后果吗?” “童谣已言:斩衰期未满,是嫡子继承还是兄终弟及,尚未明确。今年正好三年斩衰,我们所做之事,正应天命!” 第一九三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二) 斩衰之期,三年。 三年前适离开商丘前扔下的童谣,如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 似乎,若童谣上应天命,的确还有机会。 可太祝,却一言说出了一句让在场贵族都恐慌的话。 “墨者……非命!”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都变。 是的,墨者非命,天下皆知,墨者认为天命就是狗屁,人的努力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为这一条和儒生不知道争论过多少次。 信则有、不信则无,墨家信不信天命,或许与童谣无关,但太祝这么说依旧让众人变色,因为墨家还信另一件事。 仁义。 只是这个仁义与儒生的仁义不同,却依旧讲墨家自己的仁义。 政变,墨者会中立。 暴动,墨者可能会支持。 但焚烧粮食、人为制造饥荒,若是被墨者抓住,正是守城的时候,墨者会杀全家的,他们心狠手辣,又有守城的权力,绝不会手软。 一个整天喊着连天子都要选的跨国组织,根本不会把贵族当回事,杀起来也不会心软心疼或是不忍。 这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的。 一旦被发觉,那就是把墨家逼到和司城皇一族一同动手、斩草除根的地步。 之前守城,因为一些小贵族不守命令,已经在街市上车裂绞死了许多,大贵族因为征集粮草的事也被墨者欺辱过,这些事历历在目,墨家的那些人又死不旋踵,这才是最可怕的“非命”。 非的不是天命,而是非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天命。 数百死不旋踵的墨者,数百最精通街巷冲阵战斗的墨者,再有更可恶的“宣义部”蛊惑民心,这些贵族不免要担心到时候商丘城头遍布绞架。 太祝叹息一声,又道:“墨者非命,可鬼神祭祀之术,亦远超于我。那宣义部在城内尽得民心,又有工匠会等组织,各行宣传。” “昔年后昭公事,恐怕不那么容易。” 当年后昭公时候的那场政变,国人并未参与,贵族的合纵连横、甲士之间耀武扬威,就导致了司城的崛起和六卿的洗牌,顺带换了个公爵。 那是因为民众不关心,也没有什么宣义部之类的存在可以快速组织民众。 如今,这种事却完全不同,这些人见识过城内游走的墨家宣义部成员,他们真要做点什么,一日之内就能让城内民心倒戈。 小司寇以为自己原本掌管的,就是宣义部做的事,可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根本不同。 远远不如。 可即便远远不如,小司寇依旧可以在之前判断出政变民心所向,可见舆论导向的重要。 太祝的话,让在场贵族两股战战,他们实在不想冒这个险。 风险太大,虽然回报很高,但若失败,那就是要冒着被杀全家的风险。 大尹灵琦眼见众人恐慌,冷笑数声,起身道:“惜命如何能成大事?昔日武王以虎贲三千而伐十万之纣,牧野一战,若是输了,岂有天下?” 他知道只是鼓动已经没用,起身踱步后,便以利害之说陈诉。 “司城皇势大,墨者曾说,温水煮蛤事,我深以为然。” “若三晋兵至,司城皇权势更大,我等又将如何自处?到时候除了逃亡,又能怎么办?” “智氏、中行氏于我等相比,其势如何?” 他询问众人,众人默不作声。 晋国六卿,哪一个都比他们有实力,也有势力。 威望、人脉、地位、名声、财富、死士、家臣……什么都不缺。 大尹灵琦冷声道:“六卿之乱后,中行逃于齐、智氏亡于秦,如今他们可还有封地家臣?可还有权势?” “除了墨者传出的那篇青出于蓝之外,中行氏众人可还有什么?” “再者,昔年咱们政变得权,昔日大尹逃亡于楚,如今其家族又在何处?又有多少财富?” 他说的众人默不作声,又道:“一旦司城皇得势,我们必被屠戮,又有三晋作为依靠,我们除了逃亡楚国又能怎么办?” “楚王就算接受,可有封地于我等?公族王族尚且不能够全部分封,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昔年大尹逃楚,如今家族凋敝,可是连封地都没有,后世子孙传闻也有牧羊助耕者!” “早晚是死,死则举大事!总不能如墨者所说,让我们变为温水所煮的蛤蟆,那时候连这样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些,在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太多的例子、太多的前人事,都是如此。 贵族只是身份,真正有力量的还是封地和权力,当年的乐氏分支,虽然如今也有乐羊子这样的人物大放光芒,可乐羊子之前却只能做门客…… 难道,让他们、让他们的家族后代,再去从门客做起,重走一遍门客、大夫、卿的路? 众人想到这,大尹灵琦便道:“三年前我等已经盟誓,背盟者死。墨者曾言,盟约必是利害相关才能延续维持,这是正确的。” “在场诸人,若举大事,将来可学韩赵魏之事,即便不成,亦能各成附庸。” “若不举大事,司城皇一族得势,三晋兵至,只有逃亡一途。如今就算投靠司城皇,又能得到什么呢?就算现在得到了,将来皇父钺翎继其父之职,难道不会收回吗?” 叔岑喜闻言,带头道:“如此,我愿举大事而死,亦不愿做温水煮杀之蛙。” 其余人也纷纷道:“我等皆愿!” 大尹便道:“此事需机密。” “府库内,自有死士,这是可以信任的。你我府中也都有些饲养许久的死士,他们重义轻生,这都是可以成事的。” “但即便你我府中死士都集中起来,也未必是墨者的对手,而这种事又不能使私兵甲士出面,所以这件事还需要楚人配合。” “要选机密心腹之人,前往楚营,与楚人相约。” “楚人攻不破商丘,所以不攻;而楚人若不攻城,那么我们便没机会动手。” “需要楚人一次攻城,吸引墨者注意,我们再焚烧府库粮草、在城内放火,让城内的粮食只能支撑一个月。” “城北处,有我的人,那些死士做成之后,可由北墙出城,只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司城皇纵怀疑,也不能指责我们。” “到时,城内缺粮,民心必愤君上背楚招致饥荒,我们便可广传童谣,引领甲士逼迫君上让位与公叔。” “楚人这一次要攻的让墨者全力防守,但楚人依旧不能破城,因为墨者守城术无双天下,所以终究我们还有机会在城内做成这件大事!” 他将计划说出,正可谓天衣无缝,只要能够说动楚人发动一次全面进攻掩护城内,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做成。 至于人命,那无关系。 换成司城皇,也是一样,这一次楚人围攻,也正是司城皇所期待的……城内不惨,他请三晋出兵就无意义,城内民众就不会支持他。 换了谁,城内百姓都苦,只是在利用这些苦,达成自己的目的。 第一九四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三) 六卿可以想到粮食问题,就是墨者参与守城后商丘城的根本。 作为从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贵族行径的适,自然也会想到,只是他想到了也不说,一如当年公输班在楚王面前想到不说一样:适不清楚墨子是否能想到,但绝不会说出口。 雪中送炭、国人暴动、逼迫宋公、分化贵族……这是适从三年前就开始想到的手段。 宋国不能变法,宋国不能集权,宋国需要贵族分权制衡,才能让刚刚起步的墨者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这会死很多人,或者说死很多无辜的人,所以适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与其余墨者分享:他们许多人太过理想主义,而墨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现实残酷的人做暗中推手。 如果一系贵族独大从而集权,那么墨者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不管是大宪章还是三级会议,都源于分封建制的时代,是王权与贵族斗法的结果,没有强势的贵族王权不可能寄希望于自耕农和市民阶层的帮助,与贵族对抗。 作为掌握着宣义部和书秘吏的适,在商丘有工匠会作为耳目,也知道墨者所知道的一切消息,而商丘城内暗流涌动的那首童谣本身就是他编造的。 六卿之间的阴谋,适不知道,但却知道形式逼迫之下,这些贵族肯定会选择拼死一搏。 除了墨家的最高层,没有人知道墨家准备靠自己反击楚人,解除商丘之围。 因为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三晋出兵是唯一解围的方式,也就注定了亲晋的司城皇一系与其余六卿的矛盾不可调和。 晋人一来,其余六卿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适甚至有些盼着商丘城内早点乱起来,宣义部已经掌握了城内的舆论宣传。 适知道城内乱不起来,宣义部和工匠会,都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掌握民心和舆论的主动,所以适盼着那些贵族发动一场“叛乱”。 墨家当然要中立,不但要中立还要隔岸观火,等到必要的时候以第三方的身份帮助第三方的宋公,平衡宋国内部的力量。 于整个宋国,墨者的力量此时尚且还不能做到三足鼎立。 但于被围城的商丘,墨者的力量足以做到三足之鼎的一支。 粮食,是亲楚派获胜的唯一可能,尤其是在墨者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之后。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适在忙碌完那些测量参谋的任务后,带着几名剑士从墨子那里取得了手令,去巡查一下商丘的府库粮仓。 本身府库的粮食也不算太多,但是在围城之前墨者组织了强制征粮,用一些小贵族作为杀鸡儆猴的鸡,再用明确的账目归还等说辞,征集到了足够支撑八个月的存粮。 省着点吃、后期进行配给制度,应该可以勉强支撑一年。 一年是楚人的极限,他们围城一年,如果不能因地就粮,也会面临县兵的不满和楚地粮荒等情况。 府库的守卫中,并无墨者,墨者人数不多,基本都被分配在守卫的岗位上。 那些将来要拼死一搏的墨者,并非是此时的军队,更像是一个基层军官团的敢死队,他们不可能来做这种守卫的事,这是一种浪费。 不过墨子也很重视粮食的守卫,这里驻扎了不少人,一部分是守卫,还有一部分是专门用来应对灭火之类的事。 守城规矩中,即便城内失火,城墙上的人也不能随意去救火,哪怕是出于好心也要处斩,所以在一些紧要处必须有一支专门负责灭火的队伍。 守卫府库粮仓的兵卒并非老弱,但也不是精锐,之前还未出现过城内粮食被焚烧的状况,对于这种事也就防范不严。 适围着仓库转了一阵,发现很多地方都非夯土而是原木,便看似无意地问了一下身边的剑士道:“依你们看,墨者若在城内举火,忽然焚烧粮仓,可能成功?” 那剑士笑道:“宣义适,依我看若以备城门之士,只需几十人便能焚烧府库。即便不能全部焚烧,但这里的粮食算是城内半数。” 他不知适为什么要问这话,适也不言语,又转了几圈。 守卫的兵卒也知晓适的名号,又见他有墨子的手令,也不阻拦。 待出去后,正准备去远处的工坊看看的时候,冷不防在路上遇到了公孙泽,两人也算是有交往,此时又非城墙上,只好互相打了声招呼。 适想到之前曾在城墙上看到公孙泽,奇道:“巨子不是让你们贵胄之地守卫城堞吗?” 公孙泽昂头道:“你们的巨子,是遵守国君的命令来守城,所以我才遵守你们巨子守城的命令。楚人并不攻城,今日换休,且有些事。” 他是个名正言顺的人,适却也是一样,摇头道:“是宋公请巨子守城,非是宋公命巨子守城。巨子非宋人。” 公孙泽大笑道:“墨翟先生纵不是宋人,你适的名字可是人人皆知你原是商丘鞋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你也不是宋人?”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天下,又常说墨者是天下人、九州人,却非宋楚亲晋人。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教。” 适心说,你请教的准没好事,只是对方已经行礼,自己又不好拒绝。 公孙泽问道:“若一日,你们巨子之令与国君之令相冲突,你又听谁的呢?” 适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巨子的。我非宋人,乃天下人、九州人、诸夏人,为什么要听国君的呢?” 公孙泽脸色涨红,半是嘲笑半是恼怒道:“乱臣贼子,便是你们这样的人啊。难道你们墨者之中没有农夫吗?” 适点点头,墨者之中当然有农夫,而且数量还不少。 公孙泽似乎找到了突破点,大声道:“如此,农夫之田,岂非王土?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子以九州分于诸侯,你们墨者中的农夫种植土地,却不遵守诸侯的命令,难道这不是背叛吗?” 这问题问的尖锐刺耳,适身边的剑手颇为不满,适淡然说道:“墨者从不认为这土地便是天子诸侯的,所以也就从未想过背叛二字。这土地是天下人的,那我们不就不背叛了吗?” 公孙泽大笑道:“可笑!你们这是天下道德之末流!难道你们说叶子是红的,从此之后,绿的便是红的了吗?” 出乎公孙泽的意料,适极为淡然地点点头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道德的上流,那我们就不算是背叛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公孙泽怒道:“你那《山海经》中说,脚下大地是圆的。于是从晋往楚,其实往南往北都能到达,难道你们会选择往北吗?” “你们想要不背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遵守国君的命令,而不是让你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你们这样做,与晋人去楚而辙北有什么区别?” 适摇头叹息之后,嘲笑道:“可我们并不想不背叛啊,我们只是为了让他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而不背叛只是附带的。正如你拉弓导致你的拇指结茧,难么你到底是为了结茧还是为了学射呢?” “学成了射,自然结茧;而若只是为了结茧,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墨家从不隐晦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要让我们的道理通行天下啊,其余的那只是附带的。” 公孙泽仰天大笑道:“这就是无君无父的墨者!你如此说出,不但不以为耻……” 适也大笑道:“太对了,我反以为荣。你看,当初我用墨家的说知之法,保住了武王的仁;如今巨子又用墨家的守城之术,保住了你们的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要记住,是宋公请巨子守城,不是宋公命巨子守城。他若敢命,哼哼,只怕这商丘便守不住!” 在公孙泽看来,守城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从未想过一个问题:他有足够的理由守城,而墨者守城的理由是不是和他不同呢? 作为低阶贵族,他依旧享受着分封建制下的特权和土地,所以只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是对的,那么分封制的特权与义务就是合理的。 他是宋公的直属士,并非是再分封的大夫手下的士,所以他只能效忠宋公。而那些大夫下属的士,效忠的并非宋公,而是他们头顶的大夫,而只不过大夫效忠宋公,所以大夫下属的士也参与守城,以完成对大夫的封建义务而非对宋公的封建义务。 本质上,公孙泽与墨者、与那些大夫手下的士,都不同。 公孙泽认为守城是义务,所以他认为此时守城的人都是出于义务,因而他不满于墨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而适则明确告诉公孙泽,墨者守城不是义务,而是出于利天下的墨家道义,所以不守并非违背义务,只是违背了墨家的道义。 有这份底气,说起话来也就极为刺耳,更让公孙泽极为不满,听上去似乎公孙泽这样的出于义务守城的人,应该感谢墨家的调动和守备。 想到这,公孙泽怒声道:“你们既守城,就算你们守城并非义务,缘何又不经宋公允许与楚人会盟?此事商丘皆知,君子从一而终,难道你们墨者竟是先和敌人媾和了吗?” 第一九五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四) 适看着公孙泽一副气愤的模样,好半天才笑道:“我们以墨者的身份与楚人会盟连接,与守城无关。城破、或是楚人退兵,墨者的事都算是做完了。” “我们又不隶属于宋公,自然可以与楚人会盟。” 墨家讲究个名正言顺,儒士也讲究名正言顺,只是双方的“名”的根基完全不同,到头来只能是鸡同鸭讲。 公孙泽听到这,心头更为不满,反问道:“如今都知道你们在沛邑做的事,沛邑无宰,你们便是沛邑宰。然而沛邑就属宋公,你们既是沛邑宰,如何不属于宋公?” 适一听这话,急忙道:“此事不可胡说,我们缘何是沛邑宰?我们只在沛邑行义,沛邑万民约法而选县政。只是选出来的县政恰好是墨者,但真正的沛邑宰却是沛县万民,县政只是集万民之意做以代表,正如会盟之时盟誓签订由王公贵族一样,难道他们不也是代表着全体国人吗?” 公孙泽咬牙道:“这并无道理!” 适摊手道:“土地是万民的,便有道理。” 公孙泽回骂道:“你说土地是万民的就是万民的?我只说土地是天子的,封赏于诸侯,诸侯赐于大夫,大夫分于士与农夫……” 适哈哈大笑,叹息道:“所以,咱们两个是没有办法争论的。所有问题的争论,都要归结于最根本的问题:土地归谁?财富从何而来?这难道是可以在短时间内争论清楚的吗?” “这样吧,若是此事守城,你还尚存,可游历四方遍寻隐士名士,若能在这件事上辩服墨家的道理,我墨家便认错,如何?” 公孙泽喜道:“你此言当真?你非巨子,如何能让墨家认错?” 适郑重道:“巨子也要合乎天志规矩、集结众墨者之义。若是你们辩服天志与墨者道义,那么墨家的道理便都是错的,即便巨子也是错的,那么自然可以认错致歉。这不是我让墨家认错,而是墨家自然会认错。” 公孙泽觉得适为人虽然狡诈,但终究似乎并不说谎,细细琢磨了一番适的意思,又想了想之前所说的沛县万民众意的意思,点点头道:“若守城事毕,我还尚在,必穷此生完成此事。” 说罢,便再行礼,与适相别。 他这次与适偶遇,自有原因,原本他在守城堞,但是昨日忽然更换了人手,一部分小贵族被征召前往宫内。 他们这些小贵族的家属,多在守城之前就被墨家带人秘密看守起来,以此防止他们投敌,宋公亲自下令许可。 公孙泽心头颇为不满,觉得这是不信众人,他只觉自己便是家属不被看守,也一定会城破而死绝不背弃,心中不免对于墨家的手段更为不屑。 “若君主仁义,又何必又这样的手段来约束众人呢?墨者只懂制度,却不懂仁义,这就如同只重视树木的枝叶也不注重树木的根基。” “若是能够劝说君主仁义,那么士必用命、民皆服从,大夫不生二心、上卿难有异想,这才能让天下安定。” “墨者却要用看守妻女的手段来守城,今日可用、明日奈何?难道不会让众人寒心吗?” 他腹诽不止,又知晓这一次征召他们肯定也是墨家巨子的意思,叹息一声却又不得不去。 他有自己的道德和认知,即便儒墨死敌,但在守城之前,宋公已经将守城之责交于墨翟,那么公孙泽也只能遵守墨家的命令:他心中很清楚,只不过因为墨家有君主的命令,所以自己遵守墨家的命令实际上只是在遵守君主的命令。 待他步入宫墙,进入一处宅邸后,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一样打扮的士。 在场诸人,都是低阶贵族,佩剑、自小有小块封地或是俸禄、脱产练习武艺,成为专职的武士。 用武力作为封建义务,回报他们的上级。 只不过庭院之内的士,并非都是宋公直属的,还有部分大夫和卿的下属士,不过看起来皆是上士,不少人公孙泽也认得。 询问一圈,也不知道把这些人召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如今正是守城期间,凡有召集也只能遵守。 里面有吃有喝,虽然粗粝,但比起在城头还是要好了不少。 几日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征召过来,进入到庭院内,严禁外出。 守卫门口的,是宋公的心腹甲士和几名墨者,年轻的宋公陪同墨翟亲自出面,只说让这些人稍微等待,又说凡守城事皆交于墨子,让他们必要遵守。 终究,国君的话还是可以说服这些几日内已多少不满的低阶贵族们,满腹的牢骚只等墨者来了再发泄。 也有聪明一些的想到,或许这些人要被集中起来,做一些反击楚人的事情,心中不由不安。 若是真的,很显然是准备让他们步战,因为集结到这里的人都是士,没有配属的御手和随从,并不能车战。 他们不是不能步战,相反他们自小打熬武艺脱产练习,披甲步战的实力也远远高于那些徒卒农夫。 很多时候,守城或是攻城到了紧要关头,都是他们这些士阶层披甲步战来完成最后一击的。 他们上了战车是车士,下了战车一样可以依靠戈矛短剑冲阵。 与那些徒卒不同,自小接受军事训练的士,若是被集中起来,可以比徒卒保持更久的阵型,但是纪律性上比起组织严密的墨者还是要差很多,单人能力上倒还算可以。 又过了三五日,集中在这里的士已经有近百人,墨者的高层也终于露面。 公孙泽抬头,发现适也跟随墨翟在一起,站在他的前面上首,心中大为不满。 若墨翟站在自己上首,尚能忍受,怎么说传闻墨子也是子姓,也曾做过大夫。 按周礼来讲,如果士死的时候仍旧是大夫,那么可以以大夫之礼葬,仲尼就因为死前不是大夫而导致终究以士之礼而葬。 但墨翟既做过大夫,此时尚在,以士的身份那也可以站在众人上首。 然而适只是鞋匠出身,却就在墨翟左右,站在众士上首,不由让公孙泽觉得当真是礼崩乐坏,毫无规矩。 天下若无规矩,岂非大乱? 他正要出言指出这不合礼的时候,门被推开,又有几人牵着牛羊走入,在场众人顿时发出一阵窃窃之音。 牛羊可以作为祭祀,也可以作为出战之前的飨食,用来激发士气。 当年宋郑交战,促成过弭兵会的华元就因为战前飨食少了车夫的,导致被俘。但也可说明,大战之前先以牛羊犒赏已是宋人的习惯。 那些猜测他们要出战的人,忍不住发出嗡嗡之声,墨翟轻咳,身后几名墨者震慑威吼,叫在场众人停住嘴巴。 墨翟道:“如今城外三十里,楚人正在割麦,因地就粮,便可围城更久。这是不能够被允许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喊道:“那宿麦之法,还不是你们墨者弄出的?若是按照农正之术、神农故法,楚人又去哪里割麦?他们要割麦,还要等上许久,你们这宿麦倒是方便了楚人!” 适冷笑一声,出面道:“你们为一国之士,却不能阻挡敌人在边城之外,反被楚人围城后再指责墨者宿麦之法,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们难道并不羞愧?这就像是齐之桓公饿死之前,以袖掩面认为羞于见管仲,难道按你们所言,桓公竟要死前责骂管仲生前没有杀死易牙竖刁吗?” “楚人长驱直入,你们却不能野战,按你们所言,国君让你们禄足而代耕,修炼射艺戈法,如今楚人围城,你们对得起你们的俸禄吗?” 他怒斥之下,那些人不能反驳,公孙泽也对那些人颇为不满,心道:“适这话说的却有道理。我是瞧不上在场诸人的,既食俸禄,如今国都被围,正该羞耻!” 他是君子,自然与人格格不入。 反对墨家的道义,却又看不上这些碌碌无能之士,处在夹缝之间。 如果羞耻也分等级,那么一定与义务相关。 对于农夫,国都被围,他们并不用太羞愧,毕竟尚有肉食者。而肉食者无能,导致都城被围,出于之前享受的权力,也必然应该是最羞愧的那批人。 待众人再次安静后,墨翟又道:“如今楚人围而不攻,城内也无反击,所以可以从容割麦。因而,这需要有人出城袭战,让楚人心惊,从而调集割麦之兵回防。” “楚人少一人割麦,便可让一人少支撑数月,最终还是对守城有利。” “宋公请我守城,一应事均有我负责,你们在这休整了数日,今日便杀牛羊以犒赏,出城袭战!” 人群中传来一声嘲弄,问道:“墨者出几人?” 墨翟很自然地回道:“三人带领,再无多人。” 哄…… 众士哄笑,一滑稽之士起身弹剑而歌,只唱道:“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第一九六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五) 诗三百,风雅颂。 有天子之歌,有诸侯之歌,有大夫之歌,亦有士之歌。 一曲《北山》,正是士该唱的歌。 那弹剑之人也算高大,既被集中于此,自然是上士,六艺皆通,弹剑为拍,亦有气势。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一曲《北山》唱完,又重复了一段。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歌毕,迎墨翟之目光,笑问道:“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墨者亦守商丘,我也听闻墨者之中颇多武士,剑术惊人,不想墨翟先生只让我等出战,却不让墨者出战!” 《北山》本就是一首牢骚歌,除了天子诸侯之外,似乎都有自己的牢骚。 歌中所唱,则处处讽刺:大夫夸我真能干,然后大夫不去干活,让我去干,干完就夸夸我…… 这是士阶层对宗法制度的不满,他们期待底层依旧比他们低一级,但去期望与上平等。 牢骚发完,实则就是在指责墨者:你们夸我们是武士,但是你们却不出人袭战,却让我们出战。 你墨翟啊,太不公平! 弹剑发牢骚,大约是士阶层的必备技能,毕竟大夫和上卿不用发牢骚,而底层又没有剑。 公孙泽闻言,心中略微有些生气,心道:“既是守城,那墨者又不食君之俸禄,他们愿意去便去、不愿意去便不去。” “我等为士,国既有难,自然是我们先上,这有什么牢骚可发?” 他看一眼那名弹剑之士,心想适必要出面斥责,只怕又要说出一些不好的言论,到时候波及众人。 暗中叹息,却不想适竟然没有开口驳斥,而是回身和身旁的墨者说了几句。 身边的持剑墨者竟然也学着刚才唱歌那人的模样,以手指弹剑做节拍,朗声高唱。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这墨者刚起了个头,公孙泽便隐隐叹息,心道:“适此人,与人相辩之术,只怕真得墨翟真传,甚有青出于蓝之势。如此一来,众人的脸面何在?” 他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弹剑的墨者以宋地方言高唱,一开始手指叮当,只做伐檀,到后面用力猛敲,金铜声切。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士阶层有士阶层的牢骚,底层也有底层的牢骚,这种牢骚唱出来后别有滋味。 待唱完后,那剑士又高声唱道:“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唱罢,墨翟先道:“我本农夫。” 适也道:“我本鞋匠。” 其余墨者也纷纷说出自己的身份。 “我本陶匠。” “我本铜匠。” 身旁剑手道:“我本齐人,现为墨者。” 适冷笑道:“我们本非士,自然无可素餐。墨者无君无父无国无邦,亦不食君之俸禄。” “你们为士,有君、有父、有国、有邦。” “值此国难之际,你们却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难道你们愿意做尸位素餐之人?” “我为鞋匠,无封地、无隶奴、无僮仆、无俸禄,却需缴纳革税、甲赋。且不说我既为墨者,便无邦国君父,便我不是墨者,难道你们要我守卫商丘吗?” “你们有封地、俸禄,难道商丘被围,你们出城袭战,竟要与皮匠相提?” “这岂不是可笑吗?昔年齐侯被戮,临淄百姓不服素,晏子亲如崔子庭院痛哭,甲士环绕众人以为必死。难道晏婴就要说:国人不服素,于是我便不用亲身犯险,哭与崔子之庭?” 适大笑道:“若是你们这样比,那也可以,日后你们的封地取消,一并缴纳赋税,也不再有俸禄,这才可以相比。” 他说完,那名弹剑之士满脸羞愧之色,收剑回拜道:“这是我的愚昧,请不要嘲笑,我已知错。” 在场其余人,终究是士,多少还有些道德与脸面,不再多说。 公孙泽想着适刚才的那番话,还有之前与适相辩颇多的话,讷讷道:“墨者只说,权力义务相对,竟是这个意思?无权力则无义务,所以如此说来,商丘百姓其实不必守城?” “可……似乎又不对。又说,礼不下庶人,难道是我想的不对,庶人本就不该守这些礼?可是……可是……” 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之处,只是觉得墨者说的似乎没错,但又似乎全错,言语间却不能够反驳。 少时,墨子道:“如今楚人正忙于收麦,又以为城内只会死守,正是出城袭扰的时机。” “墨者守城,乃是为了利天下、守非攻。是为了义,却不是履行义务。” 众士人被那首《伐檀》的最后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飧兮说的面红耳赤,这时候又讲清楚了道理,终究不好反驳,只好说道:“既食君禄,岂不死战?” 这些话说完,公孙泽的脑海中嗡的一下出现了许多可怕的想法。 “既食君禄,岂不死战?既食君禄,岂不死战?既食君禄,岂不死战……” 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公孙泽猛然想到适前几日与他说过的那番话:土地、财富归谁? 他身上一冷,忍不住想道:“若……若是墨者的道理行于天下,土地归于万民、财富源于劳作、君子不过蠹虫……那……那这禄从何而来?” “若土地非国君所有,禄便来自万民……难道到时候便是既食民禄,岂不死战?”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他想到自己之前廿年所学,头脑一阵混沌,竟有些癫狂之态。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之土,皆属万民;昊天之下,人皆天臣。” “天下的道理,只有一个是对的,可到底哪个才是对的?若墨者的对,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错的!” 他越想越乱,终究长叹一声,心道:“只怕……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 城外,楚军营地中,墨者还未前来与楚人祭祀成盟,但却将城内被俘的楚人全部释放。 这些被释放的楚人,最开始成为了楚王邀买人心的手段。 万军之前,楚王高声宣布:自己与墨者成盟之时,依旧没有忘记那些被俘之人,无论贵族还是士亦或是庶农工商,只要为王效命,他就不会忘记。 这是之前很少出现的情况,被俘的国人要么在停战后才被释放,要么就会被抓做奴隶。 而贵族被俘,一般都是用厚重的礼物赎买回来,比如当年晋楚争霸之时,多有被俘的贵族,一般都是缴纳赎金换回来。 至于庶农工商,除非全面停战或者大国为了获取声望,否则很少有被赎回来的情况。 楚王说完这些后,当真是欢声雷动,众军皆呼万胜,楚王只凭几句话,便获得了庶农工商的支持。 毕竟,王权想要对抗贵族,只能依靠本国底层。 其余贵族心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楚王自觉墨者确实不错,似乎将来自己只要说利天下,墨者就有入楚的可能,欣喜无比。 然而,几日之后,楚王夜巡军营,便感觉出了墨者的深深恶意! 这些被释放回来的贵族还好,也没什么牢骚。 可那些被释放回来的庶农工商,还有武士,则是满口的墨者道义,牢骚满满。 庶农工商自不必谈,那些牢骚一直就有,只不过经过被俘归来后,这些牢骚变得更为系统、更为明确、更为清晰。 士阶层在那发的牢骚,楚王其实挺喜欢的,但是其余的贵族却绝对不会喜欢…… 再想到适之前在大帐之内,开口就把贵族和王权的矛盾公开,楚王心知:只怕自己已经中了墨者的圈套,被墨者架在火上烤! 几名被放回的武士,围坐在篝火旁唠叨的话,引发了一场骚乱。 一名被俘回来的士眉飞色舞地说着在城内的被俘生活,只道:“城里面的感觉,比在这里围城感觉好多了。在这里很无趣,都没有麦饼吃。进了里面去,墨者个个都是人才,讲话又有道理,还能看舞剧……我其实……” 他说完这些被俘的趣事之后,又道:“要说,墨者说尚贤也是不错的。有能则举、无能则下,要我说其实很多人都无能。若天下真能尚贤,我们何至只是士……” 被俘放归之人还在那里讲士阶层最喜欢的尚贤道理,周围围坐的人纷纷称赞,颇觉有理。 正夜巡的楚王与身边贵族一个个面面相觑。 楚王心想,说的很有道理啊,若我能尚贤,这楚国何至数千里广阔,却屡败于晋?只是……这番话,却容易引起不满。 贵族则想,说的确实有道理,可若是尚贤了,我们怎么办?我是大宗嫡子,所以我可以继承一切,难道真要比才能吗?我纵有才,我儿孙岂亦有才?所以我不能觉得有道理。 于是几名贵族进言道:“围城战阵之中,非议政事,不可不处置!” 楚王暗骂,我处置他们,将来靠谁?难道靠你们这群随时可以政变的家伙?可我不处置,你们又如何肯用命? 正自犹豫想不出完全之策的时候,有近侍小声道:“城内有人缒墙而下,只说有机密事告于王上。” 第一九七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六) 楚王正愁于如何应对这些士的牢骚。 若斥责于士,则士生怨恨,士阶层是楚王加强王权、对抗根深蒂固的贵族最大的依仗。 若不斥责,传到贵族耳中,必然会引发不满:不处置,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楚王准备重用士而弃用亲族的态度。 至此,楚国只有一位令尹是敌国俘虏出身,与当年被秦人以五张羊皮换走的百里奚相似。 其余令尹、莫敖、司马、柱国等官职,基本都是王族公子垄断。 楚王也想尚贤,对王权而言,尚贤是好事。但尚贤就意味着要和贵族翻脸,作为刚刚继位不久的新王,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威望,慢慢来处理此事。 处理不好,楚国可是发生过不少国君被贵族联合搞掉的情况。 正是无可奈何之际,既有商丘城内的心腹人缒城而商机密事,正好借此机会绕开此事。 回到帐中,那机密之人已被带来,并无太多人见到。 只是商量这种事,又不能楚王自己单独商量,之前适等墨者来营中,说了许多种下深刻矛盾的话,贵族有些担心。 一些够资格的贵族一一列席,那城内心腹之人却道:“此事需机密。” 楚王也知道,有些事终究不好说的太明白,可也无可奈何,只道:“昔年围城,子反也曾知晓机密事,俱是王族公族,不必多心。” 那人见不可更改,便献上一些丝帛,上面有些机密文字和印章,楚王只看了几眼,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这一次围城,楚王打的就是商丘内乱的想法。 若无内乱,又有墨者守城,恐怕商丘是拿不下的。 是否能拿下商丘,在楚王看来关键就是三晋何时出兵。 如今郑韩焦灼、秦人攻西河、赵魏有罅隙,至少可以拖延大半年时间,可也最多就是一年。 若城内不乱,就墨者守城的手段,楚王自知不可能破城。 城内六卿派出的心腹之人却也是个能言善辩之辈,若只是当着楚王的面,有些话自然可以说的直白些。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说城内大尹为首要吃人血,终究说不出口。 他考虑片刻,便道:“城内大尹等人,心忧宋之社稷。” “宋乃小邦,却无礼无楚,招致了这次灾祸。然而无礼于楚的,却是子田,他内不能守住基业、外不能让百姓免兵祸之苦,这是昏庸之君。” “如今墨者助守城,可守到最后,只怕重现文公时易子而食之景。然而子田昏聩,宁愿城内百姓遭祸,也不肯成盟降楚,大尹心忧百姓,因此才有这番计较。” 楚王问道:“城内存粮尚可支持多久?” 那人道:“数月可支,墨者有精钱粮者,精细打算,分配平均,能够坚守。” 他又说了一些城内墨者分配粮食的情况,又说当初征粮之时对于那些不缴纳粮食的贵族的处置,楚王心知此言不虚。 如今已经动用民夫征调楚地粮草、再加上新麦成熟,也能坚持许久,或可比当年庄公围城坚持的更久。 但是,在这里每坚持一分,变数也就越大,一旦军心疲惫,三晋出兵,只怕又是一场城濮之战。 楚王又问道:“大尹如何计较?” 那心腹之人道:“大尹以为,以社稷与祖先基业为重、以民众百姓免遭兵祸为次、以公侯得失为轻。” “是故,大尹准备焚烧城内存粮。若粮食不足,城内百姓才能明白子田的愚钝,才能够驱逐子田,从而亲楚。” “这是让城内免于折骨而炊、易子而食惨剧的办法,这是有功于社稷祖先的手段。” “百姓愚钝,可以让他们享受成果,却不能让他们考虑长远与开始,所以大尹才替城内百姓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毕竟,城内的百姓不知道怎么做才是真正对他们有利的。” “大尹唯愿君不以宋为县!” 楚王郑重道:“寡人此次伐宋,是因为子田无礼,并没有灭宋置县之心,鬼神可鉴!” “寡人盟誓,若破商丘,必不效当年陈、蔡事!” 楚王的意思很明确,当年陈、蔡事,在置县之前,还有过让楚公子继承人兼任陈公、蔡公的历史。 换而言之,置县是底线。 而在这底线之上,楚王若是狡猾,可以如陈、蔡一般,保持邦国的身份,但楚王却可以兼任陈公、蔡公,从而在下一代完成合法继承。 既说不效陈、蔡事,也就是说连共主联邦国的想法都没有,就只是一次需要宋国服软、认输、亲楚、叛晋的讨伐。 这种事,需要亲口承认,一旦楚人要是置县,那么宋地贵族就会联合在一起强烈反抗:陈、蔡的例子就在眼前,而不是哪家都能如陈田一般,在齐国再创家族辉煌的。 那心腹之人闻言,便道:“只是墨者守城政令严密,此事若想做成,需君配合。” “若能攻城,让墨者心惊忧虑于城防事,方可在城内趁乱焚毁粮草。” 楚王点头,不想右尹却问道:“若理应而外和,你们在城内放火,我于城外城外攻城,难道不能够攻下商丘吗?” 听此言,楚王暗道:“愚蠢!若楚人破商丘,让那大尹六卿如何自处?他们需让城内国人激愤、暴动而废君,才能够与我等结盟。他们又非楚人,你如何能站在楚人的位置去看这件事?” 只是这些话又不好说,好在城内心腹之人道:“墨者规矩严格,就算城内失火,只怕城墙依然不乱。况且……若……若趁乱攻城,只怕墨者的宣义部会趁机蛊惑民众,到时反而不好。” 楚王急忙道:“是的,墨者守城的规矩我是知晓的,那些人口舌之利我也是见识过的。” “只是……此事急不得。时间不可约定。” 约定了时间,就有被反间的可能,楚人不会冒险。 那心腹之人也道:“时间自不可约定。只要楚人攻城盛大,城内便有机会。待城内烟火大起,不久便可废昏庸之君。” “只是……只是大尹担忧三晋出兵。” 楚王点点头,却不置可否,他暂时并不担心三晋出兵……甚至他认为就算出兵,也只能是二晋出,赵人能不能派人意思一下都是两说。 魏国如今的重心在西河、在那些还没有全部被瓜分的晋侯土地,争霸中原暂时看起来还不是战略大方向,最多只能想办法遏制楚国。 而韩国是最担忧楚人与宋结盟的,本来韩郑就有仇,若是宋人再亲楚,那韩国的两片飞地全都会暴露在楚人的兵锋之下。 熊当算是雄主,所以他很清楚魏国的那位同行会怎么想。 只怕魏斯如今要对楚人围宋拍手称快:韩国撑不住楚、宋、郑的包夹,想要生存只能依靠魏人做后援,从而一切以魏人马首是瞻。 三晋内部的矛盾,不可化解,但只要卡住赵人南下中原;让韩国与魏国亲近做魏国最坚实的盟友,那么魏国的战略目标就算达成。 楚人越是围宋,韩国越是担忧,也就越容易和魏国亲密一致。 而韩魏蜜月,也就保证了赵人不会动南下攻打魏国的心思,只能保持原本状态下的三晋合盟。 三晋合盟的状态,对赵国来说根本就是个大坑。 西河在魏手中、中山国被魏攻下,赵国又要遵守三晋盟约,只能是不断出自己的血、帮着魏人强大。 中牟、邯郸两城,被邺城卡住,又有西门豹镇守,魏人强盛,赵人毫无胜算。 面临韩魏同盟,赵人不想遵守完全有利于魏国的三晋同盟,也不得不遵守。 因而,魏人出兵很很慢、很慢,慢到逼到韩国无可奈何请求、不出兵就不能保证霸权的时候才会出兵。 楚王也不说破自己的看法,却找了另一个理由道:“此事不能急,如今正在麦收,若此时起大军攻城,必耽误割麦。你若能回,则告知大尹,他为商丘百姓与宋之基业着想,这是天帝所喜欢的。只是此事需机密,不可心急,需准备充分……” 那人却摇头,只道:“我难以回去了。出城尚且需要诸多麻烦,回去更为困难,城头有巡夜者,我来时已有人注意到。墨者守城规矩之严,非比寻常。” “此事只要君同意,时间我也只能劝说提早,以免三晋援兵。至于何时,还请自决。” “若得同意,可在城外几处举火,城头上自有人将此消息传递于大尹。届时只要你们攻城,只要吸引了墨者精力于城墙之上,城内自有动作。” 他又将在何处举火、届时如何击鼓,一一说清。 楚王也知城内局势复杂,大尹等人不但要提防墨者,还要提防司城皇一系的反击,确实需要里应外合才能成事。 司城皇的势力虽大,可也就和大尹等人不相上下。 一旦粮食被焚,司城皇未曾等到三晋援兵,必然主战坚持到底,到时候民怨沸腾,便大有可为。 待此人下去休息的时候,众贵族皆以为喜,竞相庆贺祝祷,楚王脸上挂笑,与众人饮宴,心中却颇感慨。 雄城如商丘,外部难以攻破,可萧墙之祸却难抵挡。 如今楚地数千里、城百十座,声势浩大,可是内部纷争,未必就比商丘城内要好…… 饮酒一樽,暗自慨叹。 第一九八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完) 数日后,城外举火,篝火有异。 城墙之上,一人观察外面的火势,不知道这火代表着什么,但却知道这些火燃烧起来的时候,自己需要告知某些人。 城上看火的人,是士,是这个时代最有特色的群体。 他们效忠自己的主人,有时候可能是知遇之恩、有时候可能是一句夸赞,甚至有时候只是一碗酒、一块肉。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士,就是这样。 这是分封建制之下,贵族所希望的士阶层道德,也是高阶贵族们一直希望士遵守而自己不需要遵守的东西。 士只效忠上一级,不效忠更上一级的诸侯或是天子。 至于对与错,那不是士该考虑的事:主人对我很好,那我只有以死相报。 正如后世养士之风开始盛行,齐人冯谖只知有孟尝君而不知有齐侯;朱亥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一样。 城墙上观察篝火有异的士,并非坏人,而是真正的士。 几年前他最落魄的时候,大尹见其虽穿弊衣却仍佩剑,便施其酒肉。 只是两碗酒、一块肉,士便暗暗许下诺言,今生必然以死相报。 这些话他从未说出口,因为他不喜欢在没有做之间,就先说的让自己感动,而是静静等待。 直到楚人开始围城后,大尹派人找到他,只说让他在城墙做几件事,他欣然许诺,也知道所做之事可能会触犯墨者的禁令从而被杀,但却义无反顾。 如果,公造冶熟悉此人,一定会给出和给他脸上留下疤痕那人一样的评价:知小义而湮大义。 这士被分派在城墙之上,知道墨者守城的规矩,非得命令手书,不得下城墙。 不要说随意下城,就算是城内出现大乱,城墙上的人也不能随意离开,那些宣读的布告上有太多的“断”、“斩”之类的字样。 这名士平日豪爽,对人客气,那些一同守城的庶民对他也颇为敬重。 前几日楚人以羊坽攻城,这人还曾出击斩杀了几名楚人,受到了赏赐。 在他看来,自己与守城的庶民之间友好相处,也算是折节而交。 正如当初大尹曾资助过他一次一样,若是旁人,他最多觉得可以接受,但大尹的身份居然能够主动结交于他,那就又不一样。 正如很多刺客一样,或许朋友们对他也很好,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骄傲,但却始终跳不出身份血统的潜意识束缚:同样的交往,如果是王公贵族,他们会觉得很难得,毕竟对方身份高贵。 于是他想,这些守城的庶民,应该不会是他去传信的障碍,只说了几句便下了城淹没在夜色之中。 城上没有人知道他趁夜去了哪里,但他回来的时候,几名身穿黑衣、手臂间带着墨者夜晚巡城标记的剑手正在那里等待。 剑手的身后,是一个平日木讷的庶民,指着那名士道:“便是他,夜里下城,并未有印信。” 持剑墨者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说道:“巨子有令,赏罚分明,能够检举不守命令而私自下城者,赏铜。待围城一解,自会送到你手中,便是你战死亦有子女父母亲人。” 那庶民称谢,闪身离开。 那名士知道自己不是这些冷面如霜的墨者剑士的对手,却忍不住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冲着那名庶民喊道:“我是士,你不过庶农,我却和你和颜悦色地说话,难道你竟不感激吗?我不畏死,如今方知庶民愚昧!” 那守城庶农奇道:“墨者说,人皆天之臣,缘何你是士与我说话,我便要感激?你私自下城,城破之后难道我们不会遭殃吗?检举你,不但城不破我们不遭殃,还有铜做赏赐,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做。” 那士大笑数声,墨者剑士冷脸问道:“你要反抗吗?” 那士猛然抽剑,三名墨者剑士立刻将其围住,喝问道:“你去见了谁?难道还不说吗?说了按照律令是可以免除死罪的。” 说罢三人就要冲上,那士却横剑与脖颈间,大笑道:“事已毕,我何惜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墨者喝道:“你便不想城破之时,城内多少人将受灾祸?” 那人仰天长啸,横剑道:“昔日豫让刺赵襄子,曾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为知己而死,天下旁人于我何干?” 又道:“我非那样重财轻义的愚民,你们墨者有墨者的义,我也有自己的义!” 说罢,也不废话,横剑一挥,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 城墙上,观察到城外篝火有异的人不止一个,守城的墨者也将这消息传递回去,墨翟与一些弟子亲自登上城墙观望,看着那些刻意为之的篝火,不知喜怒。 “城内有间,也有人私通楚人,这是不言自明的。只是……不知道楚人要做什么?” 适指着远处的篝火回道:“先生,弟子以为,楚人随便做什么,我们又何必去想他们要做什么呢?” “如果是别人守城,自然要考虑攻城一方,才能应对。但守城的,却是先生您啊,您是可以做到‘善守者另攻者无可攻’的人啊。所以我们并不被动,只要我们按着自己的办法来就好。” 墨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适,忽然问道:“你之前很早就说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别。若你为天帝,你会为了送炭而降冷雪吗?” 适身上微冷,揣摩着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是天帝,但却期盼着先生所说的那种情况的发生:他盼着城内大乱、盼着宋公夹在贵族之间无可依靠、盼着商丘被围贵族们的封地力量不能使用的时候墨者成为三足之一。 所以,即便他知道什么,也不愿意去提前阻止,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 于是他反问道:“先生,您若为天帝,只怕会很矛盾。” 墨翟笑问:“缘何?” “天寒有雪,烧炭者喜悦,无衣者苦寒;天热炎炎,无衣者凉爽、烧炭者心忧。” 他避而不答墨翟真正想问的问题,却瞒不过墨翟。 墨子笑了笑,摇摇头,也未再说这个话题,只叹道:“王公贵族之间战乱纷纷,这天下何时定?你说定于一,那谁能一之?” 墨子所说的一,不仅仅是统一,而是墨家话语内的一。 上下同义、同文同轨、统一的世界观价值观、统一的道德评价、统一的丧葬方式…… 适也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先生怕是有生之年不能看到。第三次弭兵会盟,不可能成盟。” 墨翟遥望着远处的篝火道:“我怎么能够不知道呢?只是明明知道,却依旧期待啊。” 适咬牙道:“先生,弟子请您不要期待。昔日共工与祝融大战,您可想象。若如今只有一抔水、一举篝火,灭了也就灭了。可墨者却偏偏让火水分离,直至那火燃遍成为祝融、直至那水交汇成为共工,到时候谁又去做补不周山之石?” 墨翟盯着适,看了许久,长叹道:“杀一人可利天下,我毫不犹豫。可杀万人可利天下,我会犹豫。你呢?适,杀十万人以利天下千万之众,你会犹豫吗?” 适急忙道:“弟子没有那样的本事。” 墨子大笑道:“你不会自己去杀,但却可以看着别人杀,但只要你觉得有利,你可能都不会去阻止。我说,这是幸事,好在你所认为的利,是利天下。至少现在看来,你所谓的利天下是对的。我只是忽然想起,若你当初想得到的利,不是利天下而是权天下,你会怎么做?” 适坦然道:“自然还是成为墨者。因为我不是贵族出身,所以我就算想权天下,也只能跻身墨者。胜绰可以因为你一句话成为田项子牛的家臣,有师兄可以因为您的一句话成为郑的上卿,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先生,您死后,只怕并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其余的弟子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以您的睿智,这个问题您早就想过。” 墨子微笑,淡然道:“是的,我想过。但我不怕了。” 适也笑道:“是的。你其实并不笃信鬼神,所以曾经才会这样想。而您希望的鬼神,只是为了监督天下。我想,当墨者出现七悟害、出现选巨子的种种规矩、明确了天志、明确了建成乐土之后,您便不怕了。” 墨子笑而不答,既不说自己信,也不说自己不信,但不答便是回答。 说话间,有墨者自城下登城,将那边城墙上的事复述了一遍,公造冶慨叹一声,摇头道:“先生,这样的人可以算是义士吗?” 墨子称赞道:“算是的。算是的。只是终究是小义,而非大义啊。这人是很好的,他若是信了墨者的义,自然也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适也道:“这便如男女之爱,旁人看来若一女子陷于其中而不可脱,或会期待这不可脱之人是自己。可旁人期待的,到底是这女子,还是这份不可脱之情呢?” “若因为不可脱之情而恋于女子,女子答应,那便没有那份不可脱之情。终究,还是要弄清楚要什么吧?” 他在小心地提醒着巨子和身边的人,不要寄希望于墨者极端纯净,不要那么严苛地控制加入墨者的人数,而是适当地放低一些要求。 墨者到底是要做一个极为纯净的、自我枯极的组织?还是放宽要求,趁着围城战结束后的威望无两,收一些不那么纯净不那么自苦的人加入? 众人闻弦而知雅意,也因为如今墨者的人数太少,再这么要求纯洁性,恐怕真的就难以做到利天下之愿。 第一九九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一) 墨子心知,适刚才谈及鬼神监督和制度规矩的问题,也是在说这个事,沉默思索,考虑适的这些隐约的话,终究没有说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又看着外面篝火,许久言道:“此事先不提,如今楚人必与城内有应,我看明日便可派那些人出城一战。” “若楚人有什么计划,正好可以打乱他们,也好为我们争取时间。” “再者也为日后事做好充足准备,知晓楚人的调动、反应种种。” “城内……一切照旧。墨者戒备小心,反正明日墨者不出战,一旦城内有变,则可弹压。” 适道:“楚人必不知道我们准备先派城内人出城试探,倒是不必多虑。若是城内有事,也必然是我们墨者均无力阻止的时候。” “先生,商丘虽看似有萧墙之祸,但却未必是坏事。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提一句,咱们不是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而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利天下。” “希望先生与诸君能够时刻牢记这一点,这非是寻常事。” 墨子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事终究还要再商量。” 适道:“这事就算商量,也必须提前制定出章程,一旦有事,便可实行。先生,我只是想说,若我制出什么章程,非是我乐于如此,而是料敌于先。” 墨子笑道:“这我可以分辨。明日之事,你需在城头观看,观看楚人动静、营地、时间……且先去睡。” 适行礼拜别,也不停留,下了城墙离开。 待适离开后,公造冶问道:“先生,适的许多话,与您并不一样,但我觉得……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墨者。您……您是这样想的吗?” 墨子看着身边的那几人,缓缓说道:“我墨家重鬼神,所为的就是希望人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以至天帝可以监察天下。” “那倘若真有鬼神,一个人本心极坏,却因为担忧鬼神的降祸而不得不利天下、兼爱众人……那么他便是可以利天下的,否则我们为什么又要有鬼神之说呢?” 公造冶略微有些紧张,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适的心思……未必是初心?” 墨子大笑道:“传闻比干之心有七窍,那需要挖出来才能看到。可挖出心人是要死的啊。本心……很重要吗?若墨者只求本心利天下之人,那又何必要有鬼神之说?” “适提及的那些规矩、天志,教化的民智,本身就是一种鬼神啊。他和我……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祭祀的鬼神不同罢了。” 公造冶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拜谢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所以我们的鬼神,并不是那些人所认为的鬼神。” 墨子迎风而立,许久才道:“你说得对。马起名为牛,愚昧者以为这就是牛,实则却还是马。” 说完这些,年迈的墨子扶了扶腰间的剑,与一众弟子下了城墙。 ………… 次日,下午。 太阳还未落山,但马上就要黄昏。 适带着许多人,站在了城门高楼之上,旁边准备了各种规矩、水漏等等工具,遥望着楚人的营地。 这一次出击,只是为了虚张声势,也是为了让楚人轻视,所以适对于这一次出击的战果根本不在意。 即便那些集结起来的士个人能力都很强,也算是精兵,而且大多都是自小进行脱产训练的武士,不过很难取得什么战果。 他们可以列阵,但是很难维持,而且很可能杀的兴起不听命令。 他们也可以冲阵,但是指望他们完成穿阵攻击的任务则完全就是妄想。 如今就是想办法让楚人难以捉摸透墨者的意向,也是为了想办法看看楚军被袭击时的反应。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天色还不黑,但又不可能车战,夜晚即将到来,正好可以给楚人造成极大的混乱不安,又不至于被楚人趁势反击。 战车在平原上是无可取代的,即便那些自小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士,在没有练习专门的方阵之前,也难以阻挡战车的冲击。 甚至,适甚至盼着这些出击的人会楚人轻易击溃,这样才能助长楚人的骄纵之心。 城墙下,百余人身穿数层皮甲,腰间佩剑,没有带弓箭,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公孙泽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并不紧张,也不惊慌,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那些曾经不满的士,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肝脑涂地,但也不会在众目之下做出怯懦的举动。 终究,他们还有着士的骄傲。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尤其是在众士的面前,更不可能露出丝毫的怯懦之色,否则活着也没有意思。 之前高唱《北山》以示不满,此时不满已经宣泄,又聚集在一处,实在难以再发牢骚。 这些人的皮甲之上,手臂都缠着特殊的布带。 《墨子、号令》中便提到,夜战混乱,自己一方一定要做好敌我识别,一定要在手臂上缠上束带,以免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出城的目的,也没有和这些人完全讲清楚,而是一直告诉他们就是为了袭扰楚军让楚军戒备,这样就能减少楚人割麦的速度,减少楚人割麦的数量。 虽说这些人中大部分的家属都被扣留在城内秘密看押,但这种看押也只能保证他们不会主动投敌,一旦被俘那就很难保证了,而且被俘也不会屠戮他们的妻子家人。 这一次算是把这些人用到了极致,因为他们在墨者的计划中也就只有这点用处了,若是穿阵攻击的时候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只会坏事,并不会增加丝毫的力量。 城墙边的小侧门旁,在那里守门的墨者正在静静等待着时机,以便打开侧小门,让这些人出城袭扰。 城外,已经围城许久的楚军有些懈怠。从围城开始,城内一直没有主动出击,而且靠近城墙的时候,城上往往会说一些揭露楚王家族内部狗血之事的事情,因而楚人很少再派人前往城墙附近叫骂。 叫骂无用,若是派徒卒,城上就会宣扬一些让贵族和王公大为光火的内容。 若是派士或贵族,则城头又会添油加醋地说楚王王族的那些破事,每一天都会变着花样。 本来这些事就不少,适又是个善于添油加醋的,那些喜闻乐见的肮脏事王宫之内极多,可以保证每一天都不重样。 至于城上那些喊话之人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或许一个月前楚王不会在意,但是现在却在意的厉害。 在贵族和楚王看来,宁可退后围城,只要让城内不能出来就行,不能再离那么近了。 军营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些古怪的言论,这些言论即便封禁,也依旧每天都在传播。 城头那些喊话之人也越发纯熟。 从一开始的喊话、到后来的释放被俘楚人,这一连串的准备,就是为了逼楚人让出空间,让出城内随时可以出城袭扰的空间。 待夕阳将坠未坠,而东边已有月亮升起的时候,守在侧门旁的墨者终于等来了命令。 悄悄打开了侧小门,集结在一起的百余名士,各持武器,在三名墨者的带领下悄悄出了城。 出了城走了数步,公孙泽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城头站着的适,心中暗叹:“今日若不死战,必叫此人笑话。他不出城野战,自有理由,我不能反驳。今日出战,必不能惜命!” 第二零零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二) 楚军的篝火将将升腾起烟尘,傍晚并不算太过阴暗,但是作为此时战争主力的战车已经不能出动。 公孙泽等人随着领头的墨者悄悄靠前,禁止发声,以免惊动楚人。 这种夜袭公孙泽还是第一次做,按说以他所认为的战争,就该是堂堂正正之阵,战车比试,不攻城略地,只维护礼制。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底线随着时代的变化也在不断改变,对于这场明显不是堂堂正正之阵的夜袭,并不像那些其余事一样极端反对。 时代变了。 公孙泽心中还是更喜欢几十年前的战争方式。 当年晋楚围绕着宋、郑两国展开过数次战斗,而那时候的战斗还有些礼的气质。 两棠之战,楚人虽然先用了计谋假装与晋求和,但决战的整体过程至今仍被公孙泽津津乐道,以为那才是应有的战争。 当年楚人先是派许伯、乐伯、摄叔驾单车向晋军挑战,三人一车,耀武扬威。 逼近晋军后,车右摄叔跳进军垒,杀一人取其左耳,生俘一人而还。 楚人声势大振,晋人派军追杀这一辆战车,乐伯眼看逃不掉,正好野地里惊出一头麋鹿,乐伯引弓射之,跳下战车取了麋鹿,献给了追杀他们的晋将军鲍葵。 鲍葵得麋鹿,大家都是贵族,该讲的礼仪还是要讲,于是下令停止追击。 这其中满满的贵族精神,楚人以单车挑战的时候,晋人也没有用一些“无耻”的战术摧毁战车;追击的时候靠着贵族精神楚人的战车也逃了回去。 只是这些事才过去不久,而如今天下已经罕有人再打这样的仗了。 公孙泽暗想,当时已算是礼崩乐坏,如今却是已经无礼无乐了。 东边升起的月亮将四周染成一抹诡异的亮白,旁边有人轻声咳嗽,公孙泽暗笑。 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曾这样咳嗽过,嘴里觉得有些干燥,怎么也攒不出唾沫。 又似乎不喜欢这种安静,所以想要轻声咳嗽发出一点声音,来确定自己还活着。 不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在场的许多人也应该都不是第一次,只不过 大约都是第一次选择步战而非乘坐战车。 对于墨者的选择,公孙泽觉得可能摸着也已经放弃商丘自己反击楚军的想法了:这些士可能会死,而这些人如果死了,那么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战车来施展反击。 当年孙叔敖与晋六卿决战,曾因为有养由基而屈居天下第二射手的潘叔党靠着四十辆战车加入楚军的左翼对抗晋人的中军,导致晋人担心焦灼被楚军击破中军而撤退。 四十辆战车有时候就能扭转争霸战争的局势。 公孙泽觉得,若是自己这些人乘坐战车,即便三人一组,依旧有四十辆战车,这些由他们驾驶的战车,绝非那些普通训练的车兵能比。 墨者不会不清楚,也不会不知道车战之士的重要性,可依旧选择让他们步战,定然是彻底放弃了与楚人决战的机会。 公孙泽暗想:“如今情势如此,墨者只会守而不会攻,到头来也只能依靠三晋来援。只是晋人与楚人何异?若将来晋人来,君侯受辱,我又能做什么?” 又想到那日适侮辱他们这些人的那番话,心中越想越是难过:养士至今,俸禄足以代替耕种,可却让国都被围,还只能靠墨者帮着防守。 “墨者善守,也只非攻,若是我们这些士可以为国君分忧,战胜于朝廷,让楚人不生觊觎之心,又何必需要这些墨者?当年商汤以战车四十辆起事、勾践以三千越甲成军,只要君王能够行仁政,士人归心可用,又哪里会有墨者活动的机会?” 正胡思乱想之际,前面带队的墨者低声道:“已近楚营,越过军垒,便可厮杀。守卫在前的皆是徒卒,未有战心,只要虚张声势,让楚人惊慌。夜深战车不可动,传令不通,楚人不知我们多少,必不敢乱动。” “不可杀的兴起,只以我等为先,不可分散。若分散,必不能回,又被楚人俘去。” “若被俘,也不必怕。我等墨者先归还了楚人俘虏,楚人也不会杀戮你们。毕竟……你们是士,非是庶农!” 最后一句话有些嘲讽的意味,众人只冷哼,却也觉得理所当然,自己被俘多少还是有机会被赎回去的。 许是这些人靠的太近,终于有巡夜的楚军发现了他们,以楚语惊呼一声,立刻引发了楚营震动。 领头的墨者高呼一声,公孙泽挺身向前,越过军垒,只想自己不可被墨者小觑。 “其余人我不管,但我却是士。我若不如墨者,回去后必被适耻笑。他这人嘴如毒蛇,到时候必不只是嘲笑我,定会嘲讽宋地之士,又说什么竟不如庶农之类的话!” 不知何时,他对适可能的评论极为在意,心中既有不惜身之愿,更是一步当先。 叫喊的那楚人挥舞短戈迎击,公孙泽只看对方手段,便知非是自己敌手,趁着挥舞短戈用力太猛不能收回的时机,向前一刺,正中那人心口。 凡善用剑者,必刺。 只是这一刺,需要磨练十几年,才能忘掉本能的挥砍,那挥舞短戈的徒卒平时还要耕种,只有冬季演武,哪里能够阻挡,心口被刺顿时倒地,惨叫一声。 其余人也紧随其后,跟随前面那个臂膀间缠着白布的墨者朝着楚人营地中心杀去。 楚人本就懈怠,根本不曾想到,守卫在前的又都是些农兵,夜袭之事又非他们能够防备的。 夜色掩护之下,又不知道城内出来多少人,只听着四周喊杀声大起。 带队那墨者却精通楚地方言,听得四周声音,知晓是哪里的兵卒,拿出适平日宣传的那些手段,放声大喊,只说一些动摇人心话语。 这些徒卒均想:“胜负关我何事?胜了又没有我等的赏赐、被杀了父母却无人供养、妻子儿女反倒被人抢去,这些人说的倒对,缘何死战?” “况且众人均跑,那些人不是喊什么法不责众,若是众人均跑,禁令难不成要将所有人都斩杀?” “保命要紧!但凡有人跑,我们便跑!” 最开始有三五人这样想,他们一跑又带动着其余人逃窜,一时间混乱无比。 ………… 城内夜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楚王那里,有人登在高塔之上眺望,发现了营地的异动,急忙告知楚王。 城头上有鼓声四起,喊杀阵阵,虚张声势。 夜袭之事,也非不曾出现过,如何应对只能是固守,熬到天亮。 对于防守一方,夜袭固然会摸不清进攻者的人数和目的,看似被动,但对于进攻方却也是一样的。 进攻者在夜里也不能完成有效的进攻,最多只能引动营地混乱:有目的、有组织的夜袭,需要极高的组织力,在这个时代很难有军队可以做到,而寻找数百 名有组织有纪律同时又有死战不退之心的人极为难找。 楚营中的贵族纷纷惊醒,只能先收拢自己的私兵、战车、部署,先保住自己的基本盘,再逐渐向楚王那里靠拢。 而另一些领军的贵族,则不能轻举妄动,他们一旦有什么动作,就会引动军队的混乱,到时候那些徒卒不知道该做什么,便会引发一场极为严峻的混乱后果。 楚王身边自有车广,又有近侍,做楚王车右的又多是善射、闪戈的贵族,四周又有之前墨者“迎敌祠”留下的营寨,自能防守。 木塔高台之上,楚王与司马、左尹等人登高而望,看左翼杀声大起,无比混乱,心中暗忧。 之前说好与墨者成盟,却不代表双方停战,夜色虽有月光,却看不清晰,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进攻。 此时又无令号,各军混乱,不知如何应对,加上又多有私兵,出征之前新近征召的农兵,实在是不能够坚守。 一干楚将颇为担忧,却不想楚王看着远处被袭扰的营地,忽然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楚王却道:“无忧!城内只是袭扰,并非决战,可令各军严守营寨,不许乱动,也不支援!” “各军点亮火把、燃亮篝火,以弓弩靠前,不得私动,凡有私动者,杀!” 左尹进言道:“只怕城内想要破围城……只是不动,各军不能相顾,岂不混乱?” 楚王大笑道:“夜袭,人必不多。若是日出之前夜袭,我必防备城内反击,只是如今天色正晚,又有何忧虑?” “人不多,便不能破阵,最多只能让一角混乱。我看城内无非是想趁夜焚烧兵粮,可让各个营寨暂先不动,我与你们各带车广甲士,将其驱散即可。” “夜袭者必是精兵,寻常徒卒又不能夜战,也只有靠我们将其驱赶。” 作为车右的贵族一听,急忙劝道:“不可!王上岂能犯险?不若在这里等到天明,再做决断。” 楚王大笑道:“天明?待天明之时,袭扰之人全身而退,岂不是堕我军威风,士气必然萎靡!” “我已有断,城内只是袭扰,必不是出城决战,不必担忧!只让各军固守!车广与近侍随我,驱赶城内夜袭之人!” 第二零一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三) 楚众臣又劝,楚王遥指远方道:“若城内真要出城决战,必会选择天色将明之时,先以精兵步卒袭扰,让我军营地混乱。” “待我们混乱,天色一亮,城内便可出动战车,集结全军袭击,只怕到时候我们必然大败。” “只是……如今天色正暗,就算那些人袭扰成功,我军军营大乱,城内又怎么可能在夜里出兵?” “若是商丘城内的兵卒,人人都能夜战,且夜战之中也知队伍行列,又何必守城?只在城外与我等决战即可!” “今夜城内必然是想焚烧那些从陈地运送来的粮草,城墙上鼓声齐鸣,不过是恐吓我等。” “若是那些袭扰之人从容而退,城内军心必然大盛,我等又长久围城,士气一旦沮丧,便会有怨气……” 说到怨气,楚王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以往,这样的围城至少还能坚持两三个月,怨气才会出现,一般那时候也就退兵了。 可是如今却又不同。 城内墨者口舌如剑,说动了许多人,那些道理有无可反驳,虽然已经下了禁令营地内不得随意传那些言语,可却禁止不住。 一旦士气大跌,恐怕这些早已埋伏下的留言,就会如同那些春日的野草一般:远远看到是绿的,靠近后还是枯草,却不知道哪一天忽然一下整片原野都变得翠绿。 马上就要到阴雨连绵的日子,城外的树木又被砍伐干净,楚军那些徒卒又没有足够的帐篷,有些只能露天营宿。 到时候军心不振、阴雨如霉,那些墨者的言语道理更会在营地内广泛传播。 楚王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墨者的道理,诸如尚贤、集权、同义之类的说法,那是极为赞同的。 这些道理是与士阶层互动的,所以这些道理可以让士阶层效忠王权加强王权。 然而,除了这些道理之外,还有一大堆说给庶农工商听的道理,这些道理贵族固然不喜欢听,楚王也不喜欢听,因而墨者的很多言论绝不能因为尚贤之类有益于王权的就随意传播。 今日之事,若是不能处置好,到时候围城士气下降,引发的后果就怕难以收拾。 他也知今日事有些凶险,但一心想为雄主,就明白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做出些英豪举动,以让军心拜服。 楚王既讲清楚了道理,又说的极为豪气,环绕的贵族也不多说,纷纷收拢自己的私属、甲士。 楚王的车广百二十士,也放弃了战车,选择披甲持戈矛短剑夜战的方式,集结完毕。 其余各个营寨,则按兵不动,只是将火把点燃、篝火烧旺,以善射者守卫军垒、以弩手压阵,其余人集结起来不得乱动。 只是如今传令基本靠吼,白天还能派人宣令或是以旗帜为号,夜里就难做到。 再者,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清楚,一旦出现问题,就会有人认为全军大败,从而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楚王再下命令:私自出战者杀、有高声喧哗扰乱军心者杀、又无故逃窜者杀…… 木塔之下,各个贵族的私属甲士正在待命,楚王在木塔之上,想到之前墨者曾展示过的“可飞于九天之上”的奇怪之物,心道:“若那物再做的大些,正可以在夜晚传递号令!” 念头只是一闪,知道今夜当务之急,便是驱赶走那些袭扰的宋人,便亲自披甲持戈。 他相信能够夜袭的军队人数必然不多,也相信如果是为了全军反击绝对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出城夜战,所以也就相信今晚上将是他收拢军心、得到威望的时候。 若是自己能够斩杀一两名出城袭扰的宋人,又临危不乱亲自带兵厮杀,明日在军营中传遍,不但士气大涨,也可以让许多人倾心。 人们喜欢英雄与无畏。 ………… 城头,适和书秘吏的墨者瞪大了眼睛,观察者城外楚军营地亮起的篝火。 身后,水漏滴答,正在计算时间,那些月光下隐约可见的参照物也影影绰绰。 楚人营地里的火把依次点亮,一些地方的篝火也更加旺盛,因为城外数里之内并无多少木柴,所以楚人营地的篝火一直舍不得烧的很旺盛。 看得出来,楚人选择了最为明智的应对方式:让营地内先明亮起来、稳住军心,让士卒看到身边的同伙同伍之人,免得夜晚混乱大规模逃窜。 同时,又让各个营地坚守,防止出现意外,这也是极为明智的:夜晚越乱就会越乱,只有呆呆站稳,虽然不能反击大胜,却也很难大败。 适只是在计算楚人各个营地火把聚集的时间、计算各个营地从混乱到重新安稳下来所需要的时间,以及计算一下楚人传递消息的速度。 还有一些耳朵好用的,则在暗暗听着楚人营地内传来的各种鼓声。 水漏的滴答中,适拿着笔在纸上不断地做着标记,偶尔张嘴问一句,后面的人便会准确地报出水滴的时间,来确定楚人的反应速度。 营地都要防备夜袭,只是即便将军知晓,对于这些征召来的农兵而言,想要做到可以防备那是极为困难的。 加上消息传递的极慢,夜晚又极为混乱,楚人的反应不可谓不慢,甚至可以说是慢到了让适喜笑颜开的地步。 不多时,只见楚军营地中心,亮起了许多火把,一些三三两两的火把也正在朝着营地中心聚集,但都是原本就距离中心不远的地方。 那里便是楚王的营寨所在,适去过,也留下了很多痕迹,因而在城头可以大致地判断出来。 然而若是出城袭战,真正在乱阵之中,又未必可以轻易找到。 适看了一阵,就听到在一旁观战的公造冶赞道:“这楚王倒是有几分英豪气。” 适知道公造冶经历过战阵,便问道:“此话怎讲?” 公造冶指着远处那些正在往营地中心聚集的火把,笑道:“别处都是扎营死守,那里却不断聚集,又在移动,人数必然不多。” “楚王只怕是准备步战,以车广、近侍,以及身边贵族,来驱赶走夜袭的人。” “若是此事做成……” 公造冶想了一下,笑道:“此事必然做成,今夜只是袭扰,不多时便可撤回,楚王的选择正可博得名声。” “明日,楚人必然军心大振,楚王也必然获得许多威望……城内嘛,倒也是一样。有你们宣义部,城内也会军心大振。” 适听着这话,不禁想笑,回味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造冶却摆手道:“不必笑,我说的正是事实。楚王可以宣称自己夜战驱赶走了宋人,你们宣义部也可宣传昨夜出城夜战让楚人胆战心惊嘛。” “此事若是平日,还是楚人占优:围城一方只要保证士气,终究要比被围的一方坚持的更久,提振军心的事,最好不给围城一方做的机会。” “如今却不一样,我们又不是非要守到最后……” 适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许多,又低头写下了几个数字,片刻后又道:“只是不知道楚王身边的近侍车广能集结多少?” 公造冶笑道:“总不会数千之众,越之君子军也不过那些人,楚王身边没有这么多人的。” “就算有千数之众,也不必担忧。备城门之士,其实很多人若以剑术角力而论,也未必就比各国近侍甲士君子要强。只是成于队列,又有命令知进退左右,城门一旦被攻破,派来的都是些士与贵族,武艺不低,却依旧不能突破。” 适之前并不插手墨者的武装,有些事知晓的并不太多,听公造冶既有自信,也就安下了最后的心,继续埋头记录楚营的应对变化。 ………… 楚军右翼,那些夜袭楚军营地的商丘之士,杀的兴起,一路推进,并无阻挡。 只是带队的墨者却忍不住暗骂。 这些人毫无纪律、近无组织,早就劝说过他们不要分散、不要追杀、不要杀的兴起,一切以带队之人为准。 可是半数冲杀过来的人真到杀进去后,头脑发热,全然忘记了那些话。 带队的墨者心道:“你们若是墨者,先生非要斥责你们不可!若武艺,你们自比那些沛县义师要强;可若论起纪律,你们却远远不如他们!” 他虽这样想,也知道其中区别。 能做到快步整队推进、速度如同小跑而行伍不散的,恐怕也只有那些专职备城门的二三百名墨者武装。 他们个人武艺在士的水平,纪律性极强,又知道左右东西,极为遵守上级的命令,因而可以做到以慢跑的姿态保持阵型追击。 那些训练了许久的沛县义师,却还远未达到这样的水平。平日跟随鼓声也能够保持队形整齐,然而一旦速度加快,队形就会混乱,因此只能缓慢突击而不能快速追击。 如今这些攻入楚军营地的士阶层,冲杀的速度倒是快,可问题在于队形基本散了,留在这里的只剩下六十余人还在遵守着墨者的命令。 公孙泽仍旧在队伍之中,虽然几次眼热那些人冲进逃窜的楚军之中砍杀,却终究忍住,遵从了墨者的命令。 两军交战,往往有杀人后割去耳朵彰显自己本事的方法,当年摄叔以车右身份单车闯晋营,杀一人而取耳归来,便可名震天下。 公孙泽想着这一次夜袭就要多杀几人,割去耳朵,到时候投掷在适的面前,堵住他那张恶毒的嘴……也或许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心头更为舒畅,毕竟也算是履行了自己作为士应尽的义务。 然而除了最开始杀了一人割去耳朵后,公孙泽一直没有机会杀人。 墨者三番五次喊不要不得命令冲杀,然而那些人杀的兴起,那些楚人徒卒又混乱逃窜,暂时毫无阻拦,早就将那些话当成了耳旁之风,只想着多杀几人以立功勋。 正在公孙泽考虑是不是也要冲出去冲杀的时候,就听前面那墨者喝道:“前方有人环绕守卫,必是楚之大夫!今日之功,便在此处,若能生擒此人,即刻便撤!楚人一旦围来,那些四散之人必死!” “出城之前便已有令,不得随意脱离。一会若那些人被围,不可救!只做好分内之事。” 第二零二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四) 前方几十步外,正有一群楚人,将一半醉之人围在中央,显然是在保护。 能在右军之中还有甲士保护的,即便不是大夫也是楚之公族,领队的墨者大喝一声,便让众人上前。 此时已入夜,夜袭之处的楚人首位不能相顾,不少人抱头鼠窜,扔下了兵器。 公孙泽也看出对方是个楚之贵族,眼见对方被护卫,心头却又转圜了许多君子的想法,高声道:“吾闻致师者,有三。或御靡旌摩垒而还;或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或入垒,折馘,执俘而还。不曾闻袭敌大夫者。楚人已靡,气势已沮,不必再追!” 带队那墨者知道公孙泽,也知道公孙泽曾和适发生过矛盾因而认得,知道他是君子,也知道他的意思。 公孙泽的意思是说:我听说袭敌挑战这种事,要么冲击敌阵让敌人混乱萎靡;要么就是冲击到敌阵之后,善射的车左射杀敌人,然后代替御手驾车,御手下去后在敌人面前装个逼,整理一下马肚带和缰绳,然后上车退回;要么就是冲进敌阵斩杀一人退回去就行。 如今楚人已经萎靡,袭敌挑战的这种事已算是完成了一些,不必再去追杀敌人的贵族。 那墨者听得懂雅语,公孙泽这话一说,他即刻喊道:“此步战、非是车战。袭敌非致师!且随我上!” 公孙泽闻言一滞,只好跟在墨者的后面,追击前面那些楚人。 正值夜晚,驾车已经来不及,楚人又乱,那半醉的贵族只能步行逃窜,又被其余士卒阻挡。 带队的墨者三人,各引还没有四散追杀的二十余人,包围过去。 公孙泽正要上前,对面嗖的一生射来一箭,正中旁边一人的腿部。 仰头一看,只见对面楚士之中一人正拉弓捻箭,即便被追击慌乱依旧优雅。 射完一箭,又以参连之术连中三人腿部,以雅音高声道:“我虽无养叔、潘叔之射,亦有手段!靠前者死!” 公孙泽见此人英雄,技法高超,雅音纯正,便有结交之心,心道:“若此战结束,围城终结,必与此人痛饮!” 再抬头,那射手旁边一名持戈者,将戈插在地上,手捧一物旁若无人地走到围阵之外,朗声道:“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宋城被围,岁以非时献禽不能获。敢献于诸君子为膳!” 说罢行礼,原来捧的正是半只野物,想来是白日里射猎到的,只怕是这些人夜袭之时知道保护之人走不脱,便想到了这个办法。 这正是贵族之礼,意思是说:你们有军务在身,没时间打猎;商丘城被围,你们也没时间捕捉野物,这是我们的错而让你们失掉了礼。所以,献给你们野物,五月按照周礼,正是吃这种野物的时候,请笑纳。 这就是求饶,但求饶的非常有贵族风度。 大家都是贵族,平日不打仗的时候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大家都是讲礼仪的人,希望不要追击了。 这种事以往经常发生,春秋之时这种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其中闪烁的贵族气质更是叫不少人心生向往。 却不想带队那墨者持剑加在那进献野物之人的脖颈间,只喊道:“其中被护卫者,必是楚之亲贵!且上前擒获!” 那进献野物之人面不改色,也不惊慌,正要开口,公孙泽忍不住先道:“持弓者善射、持戈者有辞,君子也!可放其归去!” 公孙泽只想着保持着自己的贵族精神,却不想那墨者高声道:“墨家之君子,非是如此!我们不守礼!执那楚之亲贵者,巨子必禀宋公,定有封赏!” 说罢,公孙泽身边数人便向前冲击,那楚人虽然善射,却终究不能抵御。 公孙泽此次出战,本想着做一番事以让适不再嘲讽,可不想真正有机会抓获楚人贵族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越是真正的君子,在这个变革之始的时代,越彷徨孤独而又犹豫不决。 他身边的那些人都是士,但却未必都是君子。 所以墨者说墨者不守礼,未必管用,但若说回去后必有封赏,则立刻可以引动众人不顾一切向前。 若以手段,公孙泽的剑术角抵之术都算上乘,又靠的最近,但他却不知所措。 君子必忠君,公孙泽心想,自己既然吃着国君给予的俸禄、拥有着国君给予的封地,那么就要为国君分忧。 现在国都被围,此次出城夜袭,如果能够俘获一名楚人贵族,正可以消散楚人士气,正算是为国君分忧的办法。 可是,君子也必有德。 公孙泽心想,以射礼而论,对方的血统比自己高贵,就算是交战之时,也只能虚拉弓弦吓唬走对方,却不能真的一言不发就射……若是射了,那么当年郑伯射周天子的那一箭,又和自己所做的有什么区别? 再者,对方言辞有度、彬彬有礼,正是真正的君子,又和那些粗糙的墨者完全不同,这种君子是可以成为朋友的,而且对方已经献上了野味表示服输,难道还要抓捕他们呢? 当年楚人因为没有进贡缩酒的苞茅,才被亲桓公合诸侯而攻,但公孙泽一直认为齐桓公只是为了尊天子,绝不是为了攻占楚国,所以只要楚人当时贡献了苞茅,战争就算是结束了。 今日之事,只是为了让楚人惊慌,挫败楚人锐气。楚人已经献出礼物,真正的君子不该在这时候还继续追击。 只是,忠与德,不能两全,到底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公孙泽暗道:“若仲尼尚在,必有答论。只可惜遍观此时天下,谁人又能解答?我不上前,是不能为君分忧;我若上前,是不守君子之德……我到底还算不算是君子?” 只是犹豫间,其余人已经冲散了护卫的楚人,将那名饮酒半醉的楚之贵族俘获,以随身携带的绳索绑缚。 公孙泽叹了口气,心中无奈,暗道:“若是绑缚了贵族,必以车载而归,如今却又那里寻战车?就算有,只怕这些墨者也未必会选择如此。” 果然,带队那墨者将贵族绑缚之后,直接将绳索的一端拴在了自己身上,喝道:“你若逃走,必死。如今只有随我回商丘!你可听懂了?” 他以雅音和楚语各说了一遍,半醉的楚人贵族连声答允,带队墨者心道:“此人身旁护卫勇悍,血统必贵,虽不能让楚人退兵,但也足以震撼楚人,完成巨子的要求。” “如今已俘获一人,正该返回,不可拖延。” 说罢又将其余俘虏绑缚,将还在身边的六十多人集中起来,说道:“目的已然达成,宜速退!” 出城之时,有百二十人,如今只剩半数,其余人入了楚营之后便四散追杀楚人,脱离了队伍。 夜里又不辨东西,四处散去,根本不能聚拢。 有人喊道:“此时便退,其余人怎么办?其中尚且有我朋友,不若在此稍微等待,楚人已经慌乱,必不会被围。” 那墨者却道:“墨者规矩,不可更改。出城之前,我便说不可离开队伍,不可擅自冲锋,此事乃是令。犯禁而死,死得其所,为什么要等他们?” “况且,楚人一旦围过来,今夜之事便毫无作用。若是出城之前我不曾说,如今必然等,可既然出城之前已经说清楚,便必然不等。难道我们墨者便无朋友义气之心?只是规矩更大。” 公孙泽知道墨者的规矩严苛,也知道这些墨者不可能回头,只好劝说道:“这些冲杀之人都是锐士,正可以让他们回去。将来若是击破楚军,尚且需要驾车冲击。养士不易,从小操练,需十余年方能驾车射箭挥戈……” 墨者哼声道:“这些道理,只能于战后去讲。野战不辨东西,一旦分散在楚营之中,必然不能返回。我只再说一遍,若想留下,我不阻碍。若想回去,便即刻整队退回!” 说罢,他站在队伍的一侧,横剑身前道:“愿意留下救助朋友的,站在右侧!其余人,准备退走!” 又数了几个数,当即有几人站了出来,只骂道:“都说墨者无君无父,竟也无朋友无义!世间若只有你们的规矩,岂无情?你们便走,我只留下来接应朋友伙伴!” 那人又挥剑高呼道:“可有更多勇士愿意随我?” 这一声喊,又有几人站出来,喝道:“我们皆有勇气!” 说完又故意看了那墨者几眼,却不想那墨者面无表情,根本不理这几个人,对剩余的人道:“撤走!” 公孙泽眼看四周还在酣战的众人,又看看那几名站出来的勇士,叹息一声,心道:“既是君上委托墨翟守城,又让我等皆听墨翟之令,那么便应该听。出城之前已说过不可擅自散开,如今也只能返回。可是……这么做,又似乎不对,日后出城杀敌,难道不让其余人寒心吗?然而若是守规矩,似乎便又不可能出现这种事……” 仍旧犹豫,他已经被其余人推着前行,朝着商丘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零三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五) 待楚王与车广勇士赶到的时候,墨者带队已经退走,但是楚营内部依旧混乱。 那些冲入到楚营内的宋士,个人手段高超,楚人又乱,根本无从抵挡,加上在此扎营的贵族被俘,毫无指挥,混乱无比。 不少人杀得兴起,便割去被杀之人的耳朵,准备回去之后作为奖赏。 或有人想,最好将这些耳朵穿串,待回去后,投掷于那些墨者面前,叫他们羞愧于没有勇气。 只是楚人的精锐一至,那些奋战的个人便不能阻挡,那些梦想也就随之消散。 楚王带来的,是自己的近侍,也是最精锐的车广之士,还有楚人权贵的身边私属甲士,也是精锐。 双方都不能车战,但是步战一样精通,都是军事贵族,至少也要做到没有战车也能作战。 楚人人数既多,又有组织,不多时那些宋人便只能逃窜。 或有被俘的,或有被射杀的,亦有朝外逃窜不知东西的。 楚王亲自拉弓,射中一人,身边近侍皆声欢呼,又以围猎之法,将不少还在逃窜的人围在中央,只给楚王机会。 围猎,本就是一种军事活动,人在慌乱的时候比野兽强不到哪里去。 那些三三两两各自为战的宋人多被围在中央,楚王便亲带人前去捕捉,一时间军心大盛,惊人惊呼。 待那些宋人大部被抓、少部逃亡野外之后,楚王又派人收拢溃兵,安稳军心。 再传令各营,随时戒备,待天一亮就准备战车,以防宋人明日约战。 次日一早,天色刚亮,紧张了一夜的楚人总算是安稳下来。 昨夜袭击,楚人并没有损失太多,死人不多,大多都是徒卒逃窜。 看似混乱,但清早军营安稳之后,那些人又都返回,毕竟还要吃饭。 清点损失,只有公族子瑜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子瑜的车右和御手,另外还有十几名士。 而楚人也抓获了三十多名宋人,射杀七八人,还有不少人逃窜尚在搜捕。 不以身份论,不算徒卒,楚人的损失与宋人相当。 只不过因为楚人是攻城一方,宋人是守城一方,因此终究还是楚人合适。 一早,便有人传言楚王昨夜亲自射杀两人,俘获一人之类,又擂鼓以壮声威,顿时为楚王增加了不少名望。 楚司马拜服道:“昨夜若非王上亲自带车广反击,只怕右翼子瑜所在之处便要溃散。幸好王上明断,否则士气必然大跌。” 如今天色已亮,各营昨夜应对有法,除了被夜袭的地方,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损失,也没有什么混乱,加上又俘获了不少宋人,士气提升极大。 加上早晨起来宋人也没有出城决战的意思,楚人贵族都拜服于昨夜楚王的判断,连声庆贺。 楚王也自高兴,昨夜事他判断的准确,又生擒一人,楚军营地之内无人不知,士卒更加用命。 他便道:“寡人昨夜便知,墨者必然只是想要趁乱袭扰。若是昨夜我不亲自带人反击,那么城内便可三番五次前来,士卒如何能够安睡?” “如今已经查问清楚,昨夜所派之人,皆是宋公之士。想来也是,寻常徒卒,如何能做好夜袭这样的事?” 那些被俘的士早已按照这时候的战争规矩,报上自己名号,受到应有的待遇。 左尹道:“如今子瑜被俘,正好可以用这些被俘的宋人交换。” 楚王却道:“此事不急。不管是宋人还是墨者,都不会虐待子瑜。至于这些士,倒是不能够放回去,且等破城之后再说吧。” “宋人虽有勇士,但能够发动夜袭之人也不多,昨日询问可知这些人在武艺上都算上士,非寻常人。若放回去,只怕又有袭营之事。” 昭之埃不解道:“墨者守城,缘何昨日夜袭似乎并无墨者?我听闻墨翟有弟子数百,皆是死不旋踵之辈……” 楚王道:“守城事多,你也曾听闻墨者的规矩极多,城内不稳,规矩既多,便需要多用人以弹压。只怕那些墨者都不能脱身,否则若以墨翟的三百弟子全部出城袭战,一旦不胜,我们再攻城,商丘又如何守?依我看,墨者不会出城。” 昭之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楚王道:“无忧!昨夜出城夜袭之辈,都可驾车冲击,守城墨者连他们都派出步战,可见墨者已然放弃野战,只能等三晋来援,看我等与三晋大战,以便成弭兵会盟。” 楚王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出城袭战,效果只能是让楚人惊慌不安、影响楚人割麦。 那些被俘获的宋人也是这样说的,毕竟墨者的计划他们并不知道,但是出城袭扰之前适却告诉这些人目的就是为了袭扰楚人割麦。 按照楚王看,既然墨者想要袭扰楚人,延缓楚人割麦的人数,那显然墨者只是准备死守到底。 不能不说这是个好办法,但楚王觉得只可惜被自己的胆略所破。 他想,若不是昨晚上自己判断准确,只怕墨者的目的还真的就达成了。 虽说这种夜袭死不了多少人,但是却可以让营地夜夜防备,而且还要调集更多的人守备,以防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种情况若是多出现几次,军心就会溃散。 他越想越是自得,又从那些被俘之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城内的消息,更加确信墨者真的就是准备死守商丘。 却不想昨夜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还给了他扬名收拢士卒之心的机会,内心暗暗得意。 楚司马见楚王微笑,也道:“看来墨者只善守城,却不善野战,昨夜战果并不广大。” 楚王摇头道:“非是如此,你没有听那些被俘之人说起?墨者要求出城之后不可擅自冲杀,若是这些人真的遵守规矩,又如何能够被俘?” “墨翟有将帅之才,却无用命之士,又能如何?他手下的几百弟子,不敢轻动,一旦轻动又怕城内有变……若昨夜是他的弟子,即便我能料到,只怕赶到之时他们已经撤走。” 其余贵族近臣纷纷附和,楚王便道:“如此,正好可以与城内事应和。” “在晋人援兵到来之前,唯一可以忧虑的,就是墨翟的那些弟子。而正好城内大尹等人欲要举事,正好趁着昨夜事做好。” 他将计划一说,众人皆赞。 既然晋人援兵到来之前,唯一可虑的就是那数百墨者,那么便应该让营地更加靠前一些,做出随时准备攻城的样子,不要做出彻底围城的态度。 只要这样,城头的墨者才会紧张,也就不敢轻易集结出城夜袭,以免夜袭失败楚人攻城。 同样,城内内应的大尹等人,也需要楚人做出一个攻城的姿态,或者发动一次真正的蚁附攻城,才有机会做成那日密商的那件事,从而破城。 最后,还可以虚张声势,让城内惊慌,实则可以悄悄派更多的士卒前去割麦。 昨夜一战,楚王认为城内必然认为自己会有所防备,从而撤回士卒加强守备,自己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做出要攻城的模样,让墨者随时准备防守,实则抢收冬麦作为军粮。 即便不是准备单单靠围城逼迫投降,更多的粮食也是必要的。 想要破城,就只能等到城内大尹等人焚烧粮食,发动政变,但那样的话城内的粮食也就不够。 若是能够准备足够的粮食,一旦破城,又可以收买宋人之心,又可以彰显自己仁义,以求结好墨者。 再者,将来三晋兵至也好、三晋兵不至强迫宋人去修榆关城也罢,都需要提前准备粮草。 正如墨者守卫商丘不是为了守卫商丘一样,楚人攻破商丘也不是为了攻破商丘,双方都有自己更为深远的目的。 楚王知道若是迫近,只怕那些墨者又会在城头喊话。 这喊话最让楚王无可奈何,因为那些喊话的墨者,根本不用宋语,也不用雅音,而是只用那些徒卒能听懂的各地方言。 楚王也知道,墨者的那些道理,商丘城内的贵族也不愿意听,可是墨者却不说宋语也不说雅音,城内的贵族只怕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有些道理,实在是太过蛊惑,他也只好选择一些古怪的办法。 于是传令下去,从远处运送木材,作势要做攻城器械。 又叫各营准备弓弩,将军垒前移,白日便击鼓,掩盖城头的声音。 同时又暗暗调拨士卒,前去割麦,只让剩余的人虚张声势,让城内以为准备攻城。 一旦时机允许,便准备来一场攻城,也知道根本攻不下,但却可以让城内出现一场真正的混乱,也只有那样才能尽快拿下商丘城。 ………… 城内,适也正如公造冶所言,带着宣义部的人四处宣扬昨夜之事,只说俘获了楚人公族,用来将昨夜的一场“失败”变为一场“胜利”说给城内人听。 为了平息昨晚的意外,也为了让城内没有怨言,更为了城内的那些人更加遵守墨者的命令,墨翟也亲自见了宋公,让宋公出面亲自赏赐昨夜出城鏖战之人。 此外,还要宋公出面说清楚,昨夜那些被困在楚营之人,实在是他们不遵守命令,而那些遵守命令的,不但活着回来,还抓回了俘虏,得到了赏赐云云。 宋公无可奈何,心中略微有些感慨,昨夜出城夜战之人……多数都是自己的直属士,自己的势力又削弱了一些。 宋公想,好在墨者尚在,他们总能维护周全。他却不知道,只怕墨者的心思也未必那么纯善…… 第二零四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六) 宋公子田,是个悲剧的君主。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雄心。 韩非有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这四亡,子田的宋国占全了。若在加上什么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之类,宋国如今还在也是战国奇迹。 子购由死在与晋人会盟的途中,子田是靠司城皇的扶植上位的,也因而不能够明白他父亲不曾年迈昏聩之时游走在晋楚之间的政策有多重要。 本想着趁着齐国内乱,分一杯羹,从齐人手中拿过贯丘,可不曾想再次会盟的时候三晋已经得胜。 继位之初的计划就没有实现,更别提面对商丘城内波云诡谲的贵族政治局势,又赶上楚人围城,子田除了可以依靠墨者之外,竟不能再依靠别人。 他有雄心,所以不可能投降。 而司城皇有野心,所以在三晋援兵抵达之前不可能投降。 两个人在抵抗楚国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然而墨者却在想办法削弱子田的实力。 适不是个纯良之辈,所以他需要宋国有一位无威望、无军权、无财富、还整日被两派贵族欺负的国君。 至于宋国,适从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宋人。 早在楚人围城之前,子田便让司城皇派人前往三晋求援,但是又完全不想答应晋人的任何条件:比如在宋地驻军、在宋地就食等等。 原本想着恢复襄公之时的荣耀,等到真正需要抵抗楚国的时候,子田才明白这件事根本就是做梦,连集结起一支足够的军队都不能做到。 城内的流言、童谣等等日渐流传,子田也是心事重重。宋国内乱是一种传统,所谓九世之乱,儿子父亲兄弟之间互相杀,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政变、合盟、借外国之力这种事,子田还不熟悉,也就注定他现在只能依靠司城皇一系。 至少,看起来司城皇是支持他的国君的,而其余人谁知道是否会决定兄终弟及这样的事。 至于守城的墨者,子田充满了信任,觉得墨者这种为利天下而不惜身的人,简直就是为宋国量身打造的。 在墨翟出面让他亲自赏赐那些出城夜袭的士之后,子田便出面,拿出公室的黄金宝玉给予了赏赐,只是没有赏赐公孙泽。 因为公孙泽在夜袭途中说的一些话,已经沦为笑柄,就连子田都觉得这种人应该生活在襄公的时代,而不是现在。 加上俘获楚公族子瑜的时候,公孙泽没有出力,因而所有的士中公孙泽最受冷落。 不过子田倒也记住了公孙泽这个人,想到他的祖先因为嘴贱被人弄死过许多次的历史,终究忍住了没有开玩笑,而是称赞了一句“惜未生于襄公时”之类的话,这句明显是有些嘲讽的话却让公孙泽颇为感动。 几日后,楚人白日击鼓,准备木材,建造攻城工具,看似有大规模攻城的迹象,子田便再次找到了墨子,询问如何应对。 待墨子归来后,询问一干墨者,适便道:“楚人未必想要攻城,先生守城之术,楚王是知晓的,若是攻不下晋人兵至,楚王数年之内不能北上。除了围城,楚人没有别的办法。” “楚人迫近城墙,正好可以用虚实之策应对,之前所说的草人早已经准备好,趁夜击鼓,看似要出城夜袭,楚人有了上次的经验,必会以弓弩劲射。” 两日后,楚人装模作样地在城下挑战后,又三番五次地做出要攻城的态势,城头只是严密防守。 是夜,月亮已经不再那么明亮,适便带人将一些草人缒下城墙,点燃了一些火把,随即让城头击鼓。 楚人迫近城墙后,因为上次夜袭的事后本就有所忧虑,于是在营外举火,又早准备了弓弩。 夜里正安静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鼓声,楚营当即惊慌,只看到城墙下影影绰绰,似有百余人。 守夜之人当即呐喊:“宋人夜袭!” 那些守夜的楚军当即戒备,楚将传令道:“王上早有令,若宋人再度夜袭,不可浪战,只以弓弩攒射!” 传令下去,叫人点燃火把,又叫人击鼓传音,弓手弩手各自于军垒之后,朝着城墙抛射。 城头鼓声更盛,楚人不知道射了多少箭,却不见夜袭之人靠近,只喊道:“宋人退了!” 至此,羽箭方停。 楚将心想,羽箭虽然昂贵,但如此一来能够遏制住宋人夜袭,也未尝不值得。 一柄弓的制作周期大约是三年,而羽箭需要柘木、羽毛、鱼胶、箭镞等等,制作周期不短,而且价格昂贵,制作起来并不容易。 拉弓射箭之人,也最多放几十箭就会腰背酸软,而那些自小操练的脱产士数量又不多,只能以射程更近的弩来补充。 城头,适待楚人鼓声停歇后,叫人将草人拉上,只见草人之上布满了羽箭,城头众人不住称赞。 墨子道:“凡守城,以弓弩为第一兵,羽箭制作不易。你这百余个草侯,竟比得上百余名工匠之功。” 此时并未三国故事,又没有张睢阳之烈事,因而草侯借箭之法堪称神技,众墨者也均拜服。 公造冶心道:“适并不会守城,但这巧妙技巧,却是层出不穷。论及奇技,众人皆不能及。若是过些日子夜袭楚军之事成,他倒真是第一功,至此之后,论及军事,墨者内部也无人不服气。” 这话此时不便说,便带人去查看那些楚人射过来的羽箭,一一收集好,以备守城之用。 次日一早,墨子召集众人道:“如今楚人已经近迫,适说的没错,我看楚人并不想攻城,只是如此迫近,必有缘故。” “我只怕城内有事。里应外合。” 适心中并不担忧,嘴上却道:“我也担忧此事。城内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这几日童谣又起,只怕这些心思大家也看的清楚。” 墨子问道:“你如何看?” 适回道:“先生,蛇有鼠窝。善捕蛇者,必不肯追蛇至鼠窝之内,以免蛇伸出毒牙咬上一口。最好的办法是引蛇出洞,让蛇刚刚露头的时候,一举将蛇打死。” 众人回味着引蛇出洞四字,适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隐隐藏藏,便道:“如今城内除去墨者,共有三派。” “国君子田、司城皇一族亲晋、那些煽动童谣者必然亲楚。这三派如今却不平衡,国君无势,司城皇与亲楚一派水火不容。” “我们墨者既然不是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此时便是一个机会。一旦那些亲楚之人作乱,外有楚人为援,司城皇必不能敌。宋公子田……便是想挡也挡不住,当年司城与大尹交兵,国君除了跪求两臣罢兵,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情势,还不如当年。” 适环顾四周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借此机会……雪中送炭。让宋公承认沛县万民之请,效当年萧国事,成附庸而非县邑。” “盟誓之事,如果不能监察,很难长久,所以我们不能让司城皇胜、也不能让亲楚派胜、但也不能让国君胜。” “国君无势,我们便借他势,三足鼎成,但若我们离开国君依旧无势,所以这样才能让国君长久的遵守盟誓。” 他这番不能让司城皇胜也不能让亲楚派胜的言论,让一众墨者感受到不一样的味道,墨子笑问道:“如此才能让他们都不胜?” 适摇头道:“具体如何,尚且需要商议,但这个原则是不能够改变的。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墨者必须自己的目的,才能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适所说的萧国故事,并非是春秋之前的萧国,而是萧国被灭之后的宋的附庸国。 原本是个邑,因为当时的宋公嘴贱,被人拧断了脖子,导致大量的宋公族逃亡萧邑,靠萧邑大夫的支持反击成功,夺回了公爵之位,于是萧邑成了萧国,不是周天子体系之内,而是从属于宋的附庸国地位。 如今墨者并非是沛邑宰,在沛县也是有实无名,不能得到如今尚且没有完全崩坏的分封体系的承认,急需这样一个名目。 这与墨者之前的构想是一样的,只是最开始墨者想的比较理想化:利用沛县义师帮助守城,从而让宋公赏赐盟誓承认。 而适从一开始尝试改组墨家、尝试一些规章制度、尝试否定鬼神赏罚之说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求一种代替鬼神赏罚来维持盟誓的手段。 他根本就不相信贵族的话,即便他们如今还有贵族精神。 所以他一开始就准备利用贵族分派、国君年幼无势的矛盾,来保证今后墨者在宋国的超然地位。 这些贵族不论哪一边一家独大,对于在沛县的墨者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公子田原本有点势力,适想办法给他削弱,如今宋公的势力弱小,那就帮着宋公对抗两边的贵族,最好弄出一个三方条约:宋公少了墨者的支持,难以压制贵族,反过来两边贵族不论谁势大,墨者都会极力削弱。 他不信盟誓这类的东西,更不信鬼神的赏罚,所以他所认为维持条约稳定的唯一可能,就是三方势力互相平衡,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个平衡。 而时间,对墨者有利。 现在的平衡,也就意味着沛县发展之后的极端不平衡。 第二零五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完) 适本就为墨家部首之一,又展示了颇多手段,如今经历草侯借箭之事,于墨者的武装之内也能说得上话。 这件事本就不只是军事问题,因此这种事适作为部首也是有发言权的。 本身这件事就和墨者之前的计划一致,只不过监督手段有差别。 原本只是希望盟誓让宋公承认,而适则认为鬼神赏罚这种事不可信,还是借助更为现实的力量平衡。 之前墨子与公造冶等人的交谈中,便提到过适所谓的“鬼神”并非是“鬼神”,只是一种约束方法。 不管是之前的约天下之剑,还是现在的想办法靠三方平衡为墨家创造发展空间,都借助的“另一种鬼神”的力量。 墨子看似信鬼神,实则也根本不信,他只是希望让别人信,从而约束众人的道德、约束君主的底线。 适的这番话说出,墨子犹豫了片刻,问道:“此事是在行险啊。若是不能把握好,一旦里应外合破城,那么就是连沛县义师立功而求自治盟誓的可能都没有了。” 适摊手道:“先生,城内就算乱起来,又能鼓动多少人呢?如果鼓动的不多,先生就以现在城墙上的人防守,能否撑住一天?” 墨子点头道:“就算城内失火,焚烧殆尽,就以城头之人,防守两日亦非难事。” 适笑道:“那城内就不会有乱。他们想要作乱,只能依靠自己的甲士,别忘了……如今有宣义部,国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墨子一想,也笑道:“我总是忘却宣义部带来的变化,是了,有你们倒是不用怕城内国人被蛊惑暴动。那么他们所能用的甲士私兵,也不过数百,我们还是应对的了的。” “只要国人不动,只凭那些贵族,商丘便不能乱。” 适也道:“宣义部能够保证国人跟随墨者,剩下的事,那就不是我能做的了。” 公造冶道:“先生,若真如适所言,只要国人站在我们这边,弟子便能带人百余人压制那些甲士。与城内街市之间,他们无法阻挡我们墨者。” 其余人也都赞同适的看法,墨子便道:“如此这样,那也要提早准备。” “我明日便出城,与楚王谈及祭祀祭坛成盟之事,也让最终破楚军的细节更加完备。” 众人商议一番,达成共识,便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各自散去。 ………… 一月之后,楚王在营帐之内,看着一个扎满羽箭的麦草人,面带愠色。 月前,墨翟来到楚营之中,与楚王成三年之盟,说是墨者愿意促成第三次弭兵会,又按照墨者的祭祀方式搭建了祭坛、点亮了可以通神明的篝火。 原本搭建的木塔营寨就在楚王大帐附近,楚王也不疑有他,便同意了墨子的说法,在高塔之上以油脂为染料,让上面的大火盆保持一月不熄。 当年墨子孤身入楚,公输班以为破商丘的关键就是杀掉墨翟,但墨子当时便说身后还有组织,杀了他也没用。 这一次孤身入楚营,更是有恃无恐,楚王又有求于墨者,因而以礼相待。 墨者这次倒是大方,从城内带来了足够的植物油,足够楚营高塔之上可以通神明的篝火点燃许久,也算是表明了诚意。 楚人不曾见过植物油,因为新奇,更加认定墨者的手段高超。 墨者原本重鬼神,内部善于巫术祭祀的人也有不少,整个过程有模有样,不下于楚之太祝,更显得有仪式感让人相信。 楚王当即盟誓,三年之后他必遵守与墨者的盟约,不再兴不义之战。 墨子也表示,这虽然不能算是利天下一天下之君,但如果楚人真的这么做了,晋人不能遵守,那么到时候晋人进攻楚地的时候,墨者一定帮助楚人守城云云。 又说若是楚王真的能够听从墨家的道义,被墨者认为有利天下之心,那么便是墨者出仕楚宫助楚人定天下于一也未必不能。 楚王大喜,这种事怎么看都是楚人占尽了便宜。 三年内有优势,完成宋、郑两国的部署,获得对晋的优势再不兴不义之战,那楚人大为有利。 三年内无优势,到时候只能防守,也正好可以借助墨者的力量来守城。 熊当自认三年时间足够,足够他获得威望,从而在三年后开启国内变革,所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到时候借助墨者的力量,又能平衡国内的贵族,至于说是不是有利天下之心,那倒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于是双方成盟,祭祀天地。 整个过程,楚王也没有责问墨者出城夜袭之事,本就是三年之后生效的盟约,楚王又觉得占据优势,会盟归会盟,战争归战争,两者互不影响。 按说楚王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尤其是之前天气不错,在三十里外割麦的时候,又有一个叫桑生的宋地农夫进献了割麦堆麦垛的方法可以防止雨淋,更是无忧。 那农夫获得赏赐,又因为熟悉一些稼穑手段,陈地阳夏俱在淮北,正可种麦,便也得用。 收麦之事顺利,粮草堆积,就算破城也能有仁义之名,还能有足够的粮食对抗可能的三晋干涉。 只是这几日城上夜夜出城袭扰,楚人靠前的军垒之内的兵卒不堪其烦,疲惫不堪。 白日里,楚军要击鼓防备那些墨者的宣传,士卒不能休息。 晚上,城内似乎夜夜都会派人出城袭扰,每天都会鼓声连连,夜里不知多少,又只能以弓弩防备。 半个多月下来,楚人的弓箭消耗极大不说,前面扎营的楚人已经出现了极多怨言,那些墨者的言论更是在楚营内大规模流传。 士人不满,庶农不满,工商不满,僮隶不满,总之前军士气极低,需要换防到后面休息。 前后调动的时候,城内的墨者带着百余名精锐又在白天袭扰了一次,趁着楚军交接的混乱,俘获百余人,又抓走了几名楚将,导致士气更低。 这一次楚王能看出来应该是墨者亲自出面袭扰,队伍整齐,行进极快,纪律严明,趁着楚人阵型移动的时机袭击得手便迅速撤回。 突袭之后不久,楚人交接后两天,又下了一场雨,那些新近靠前的士卒军心倦怠,城头又在夜里不断派人下城袭扰,怨言四起。 楚王知道在这样下去,如果还不攻城,那就只能继续后撤到数百步之外了。 攻城也不是真正的攻城,只是为了让城内做好准备,从而城内先乱从而拿下商丘。 但即便是一次装模作样的攻城,也需要士气,就现在楚人的疲倦和士气,这一次攻城肯定组织不好。 关键就在于,这次攻城一定要像那么回事,否则不可能调动墨者的注意力,也就不可能让城内的宋人六卿有机会发动政变。 可墨者如今还能经常出城袭扰,可见城内稳固,想要为城内创造机会,就必须要提振楚人的士气,才能完成一次假攻城,否则墨者未必需要使出全力防守。 烦躁忧虑之中,楚王便道:“城内出城袭扰,只以弓弩攒射,虽不得靠近,却也夜夜不得安宁。” “城内既有勇士,我楚人岂无勇者?今夜便准备反袭,一旦城内在此出城夜袭,便选勇悍之辈,杀败宋人,提振士气!” 他是带着怒气的,因为不可能派他的车广亲自去做这件事,而上回那些出城夜袭之人的手段楚人也曾见过,非比寻常。 其余贵族不愿意动用自己的私属去做这件事,互相推诿,若是派遣士卒又肯定打不过,因而无人应承。 夜战本就凶险,又要靠近城头,到时候万一城上羽箭齐发,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好在大贵族不愿意去,小贵族却愿意立功,营中寻找善战勇士,又选了一潘姓小将带队,当夜便埋伏在前军军垒之中,只待夜里城头鼓声再起,便靠近城墙搏杀。 当夜,城头鼓声又起,影影绰绰又似有人缒城而下,那潘姓小将便鼓舞士气,先让军垒放箭,三轮之后便带人冲出。 待冲到城墙附近,城上又放箭,潘姓小将却看得真切,只见城墙之上都是一些麦草人,用绳子从城头坠下。 他心中暗骂宋人狡猾,却知道必要得到此物才能获得奖赏,于是仗着自身勇力,靠近城墙,斩断绳索,背着一个麦草人返回,献于楚王。 这便是楚王愠怒的原因。 看着这个被抢夺回来的麦草人,楚王大怒道:“这一月营地不宁,竟然只是一些草人?” 又看草人上的羽箭,知道城上之人必然是用此手段借走了许多楚人的羽箭,这一个月羽箭可是射了不少,每一支可都是工匠的军赋,而宋人还能用这些羽箭还射。 本想着今夜反击,杀几个出城的宋人,再俘获几个,好让军心提振,不想却只是一些草人。 若是明日传出去,不但不能提振士气,还会让士气下跌更厉害:墨者守城之术如此狡猾,只靠一些草人就能借箭而又让楚营心忧不宁,只怕更会害怕攻城。 见这草人,楚王更知墨者守城之术机变无穷,只怕单纯攻城围城,很难攻破。 如今割麦事已必,士气又因为长期围困有些下跌,再加上这样的草人借箭之事,更让楚王下了决心,只能依靠城内有变来完成破商丘之事。 士气固然可以因为获胜而得到激励,但也可以因为一些侮辱而奋勇。 楚王当即招来不少楚将以及楚人精锐之士,将此草人展现给众人,只说:“宋人如此辱我,这是不能忍受的!明日攻城报复!” 月余之前,楚王亲自带队反击夜袭,生俘一人射杀两人,这些低阶贵族早已拜服,心慕英雄,已然倾心。 听楚王一说,当即便有人道:“昔日越人曾说: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越人尚且如此,楚臣缘何不能?宋人既以草侯相辱,明日便破城让宋公为王上参乘!” 众士一听,尽皆发誓效力死战,以报此辱。楚王当即赞道:“壮哉!今日屠羊宰牛以飨勇士,明日攻城以还此辱!” 说罢,叫人准备酒水牛羊,又传令三军早早做饭,清晨饱食,明日便攻打商丘。 第二零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一) 那一日清晨,天气极好,太阳早早升起,正是一个适合战死的日子。 觉察到楚人异动的城头,也在做着充足的准备,墨者一直没有松懈。 墨子居高临下,亲自指挥,适等人随侍左右,既是传令,又是学习。 城外楚人没有一窝蜂地乱攻,而是鼓动士气之后,指挥众人靠近护城壕沟,又在靠近羊坽土山的地方,组织徒卒挖掘泥土,堆积高台,以便居高临下。 适站在高塔之上,看着远处楚人的动作,问道:“先生,这些楚人准备做什么?” 墨子只是扫了一眼,笑道:“无忧,不过是用泥土垒筑高台,一是可以居高临下以弓弩劲射,另外靠近之后可以让精锐剑盾之士直接跃到城墙,这是最为愚笨的手段,三十多年过去,楚人攻城之术还是如此,毫无长进。” “想要对付这种,要么派弓弩迟滞楚人,要么派出精锐之士反击,要么便是要靠我墨家的机械之术。” “备临以连弩之车,材大方一方一尺,长称城之薄厚。两轴三轮,轮居筐中,重下上筐。左右旁二植,左右有衡植,衡植左右皆圜内,内径四寸。左右缚弩皆于植,以弦钩弦,至于大弦。弩臂前后与筐齐,筐高八尺,弩轴去下筐三尺五寸。连弩机郭同铜,一石三十钧。引弦鹿长奴。筐大三围半,左右有钩距,方三寸,轮厚尺二寸,钩距臂博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横臂齐筐外,蚤尺五寸,有距,搏六寸,厚三寸,长如筐有仪,有诎胜,可上下,为武重一石,以材大围五寸。矢长十尺,以绳栓矢端,如如戈射,以磨卷收。矢高弩臂三尺,用弩无数,出人六十枚,用小矢无留。十人主此车。” 说话间,适看到下面平整开阔的街道上,不少人推着几辆沉重的连弩车,正在靠城头的滑轮将这些沉重易坏的守城器械运送到城头上。 墨家对于杠杆、滑轮的运用技巧,并不弱于此时的希腊传说,沉重的连弩车更是这时候的器械巅峰之作。 这都是墨家的兵器作坊制作出来的,并不销售,因为一旦销售可能会被对方用来攻城。 墨子指着下面的连弩车,与适说道:“此物笨重,你与公造铸所说的那种火药、铜管,其实若是现在已有,我倒是不必用连弩车来防备敌人居高临下了。” 适不必亲登城头,只看那些弩车被用滑轮吊装到城墙上,心中明白这些器械昂贵,非到不得已不会使用。 二百多斤的重型床弩,极长的特制弩箭都被吊装到城墙后,守城的墨者已经有了距离优势,这时候对面的楚人尚且不能对城头有效压制。 十名墨者一组,操控一台连弩车,非是他们其余守城之人并不能使用此物。 依靠杠杆、绞盘和滑轮器械,正在用尽全力喊着号子给弩上弦,搭上弩箭。 弩箭有长有短,那些长的后面绑着绳子,那些短的后面并无绳索,不能回收。 吱吱呀呀的上弦的声音,隔着很远就能听到,叫人牙齿发酸。 适注意到,弩床的上面,已经有了名为“应”的瞄准装置,也可以称之为望山,操控弩床的墨者正在调整角度。 墨子知道这武器的威力,看着适正看得入神,笑道:“你知晓很多东西,但是这些机械你未必见过。不过以你对九数几何的了解,操控起来倒是简单。日后你还是在乡校之中,多多传授这些技巧。” 适点头,又仔细观察这些墨者的操控,暗暗称赞墨翟的水平之高。 十人一台的发射组,丝毫不乱,显然是长久磨合,就像是火药出现之后的炮组一样,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互相之间配合密切。 城头之上的几台连弩车准备就绪之后,操作的墨者按照适传授的测距方法,伸出拇指大致测量了一下距离,高喊了一句。 嗡…… 忽然打开的铜机,让蓄力已久的弩床瞬间绷直,长长的弩箭带着嗡嗡的风声,飞向那些高台之上的楚人。 ………… 城下,楚王亲临观战,鼓舞士气。 楚司马道:“可先堆积高台,以弓弩攒射,防备墨者出城突袭反击。待靠近后,便让精锐剑盾从高塔之上架起木桥,直冲商丘城头。”、 “墨者守城,必有手段,未必能够站稳于城头,也可以让善射之人在高台之上攒射,再填平壕沟,蚁附攻城!” 楚王心说今日攻城,只能用上全部的手段,才能逼得墨者全力防守,无法注意到城内的变动。 若是不全力进攻,只怕根本不能触及城防,更不可能让墨者的精力都放在城墙上。 正准备叫人击鼓,让善射之人朝城墙抛射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一阵嗡嗡声。 数尺长的巨型弩箭,拖拽着长长的绳索,从城头直飞高台之上,两名正在那里拉弓的楚人当即被射穿,一句哀嚎都未发出。 拳头粗的弩箭直接穿透了两人,将两人牢牢地扎在高台上,旁边的楚人弓手见过了死亡,可是哪里见过死的如此凄惨的? 那两个人胸口被彻底击碎,鲜血狂喷,而城头上还在不断向外射出长弩。 楚王距离较远,并不能波及,那些近侍却急忙举起长杵大盾,将楚王护卫在后面。 随后又听到几声破空,又是几枚弩箭射到了高台之上,上面的楚人弓手不能整队,只能四散。 远距离抛射,若不能整队,则毫无作用,不可能压制城头。 而若不能压制城头,那些挖坑填埋沟渠的徒卒可能就会逃窜,效率极低。 这样的武器楚王还不曾见过,惊道:“这是何物?” 附近有随军的公输班弟子为士,急忙道:“此必是墨翟之连弩车,昔年与夫子相较,夫子对此物不能奈何!专门备高临,可射百余步,弩粗如戈矛,肉体皆为齑粉!” 楚王抬头,见高台之上已经混乱,虽然不曾射杀几人,但是长矛一样粗细长短的弩箭飞出射杀的惨剧太过震撼,不下于五马分尸,那些弓手根本不能成队列。 “可有办法破解?” 楚王急问,那公输班弟子想了许久道:“此连弩操作繁复,射速缓慢,但是威力强劲,大盾不能防。只能选派精锐之士,趁着他们施放之后,砍断绳索。” “夫子曾于墨翟相搏,知此物一般配弩六十支,长三十而短三十,短者威力不足,长者操作缓慢,只要砍断绳索让其不能回收一途。” “只是……” 那公输班弟子吞吐了一下,咬牙道:“只是若高台之上无人,墨者又不攒射……” 楚王却不犹豫,传令道:“先命弓手撤下,让担土徒卒登高台而向前堆积,选精锐之士持利刃,砍断那些长弩的绳索!” 传令之人即刻下去传令,楚王知道这时候即便称赞墨者的手段,也不能选择这时候说来损毁自己的士气。 只是看着城头那些阔大的机械,暗暗叹息,如此物用来攻城,便是利器;若墨者能帮助己方将来守城,又何惧那些晋人的手段? 单单是这样的连弩之车,便足以显示墨家的机械之术,楚王心道早听说墨家机关机械之术无双天下,今日方才得见,果然震撼。 他狠下心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造成城上的紧张,只是照这样下去恐怕对方守城手段无穷无尽的说法并非虚言。 高台之上的弓手都是精锐,一个好弓手没有八年的训练很难成才,而一柄弓的制作也需要三年周期,楚王只能让徒卒上去吸引墨者的连弩。 台上,见识到了许多伙伴被长弩透胸而过的弓手们得到命令后,如蒙大赦,向后退去。 那些无可奈何的徒卒只能以土筐装土,背上高台上前填埋,力求更加接近城头。 城头上的长弩依旧发射,隐藏在高台之上的楚人勇士身藏利刃,一旦发现有长弩射出就冲过去砍断绳索。 这些长弩不是简单的长矛,要考虑到承受弩弦巨大的冲击力,一般的木材很容易劈开,这些长弩都是特制的,极为不易。 高台之上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惨叫,也不断有长弩被楚人砍断了绳索。 那些担土的徒卒比起弓手更加不如,更难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一名从商丘被放回的俘虏背着一筐土向上跑的时候,旁边一名伙伴正好被弩箭射中。 长长的弩箭直接穿透了那人的身躯,将那人钉在地上,却又暂时未死,只发出阵阵惨叫。 担土的徒卒忍不住将土筐一扔,朝着后面就跑,又想到城内墨者曾说法不责众之言,扯声喊道:“这等苦差,缘何君子不做?偏要我们来做?只怕不等接近城头,我们便要死了!我们死了,难道王公贵族君子们,能够赡养我们的父母妻儿吗?” 他这一喊,旁边那些早已被吓的浑身打颤的徒卒纷纷扔掉土筐,向后逃窜,身后又有弩箭射来,登时跑的更快。 楚王不知道高台之上喊了什么,知道这时候若是撤下,恐怕半上午准备的搭筑土山的攻城手段就要沦为笑柄,下午也未必能组织有效的进攻,当机立断,高喝道:“凡有私自后撤者,死!令那些撤下的弓手射杀逃亡最前的那些人,军令不可仁慈!” 身旁之人即刻传令,那些从高台上退下的弓手当即挽弓,又有人举着令旗传令让那些撤退之人立刻返回土山,否则就要射杀。 第二零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 那最先逃亡的徒卒听的楚王命令,心中道:“城内那些人曾说,凡王公贵族必是假面仁慈,却如兽枭最喜人血!今日搭土山也是死,后撤也是死,不若讲出道理,或可说通!” 其余徒卒已经习惯了被驱使,军令一下,众人犹豫,那徒卒却想了许多城内墨者讲诉的道理,迈步向前道:“我……” 他才说出一个字,带头的楚将便道:“私自后退者!死!” 一箭飞出,正中那人咽喉,徒卒一肚子的道理还未说出一个字,便被射死。 其余人见状,再不敢停留,只好背起土筐继续搭建高台。 到中午的时候,高台终于靠近了足够的射程,城头之上的连弩车似乎也已经没有了弩箭,亦或是那些操控之人已经疲惫,很慢才发射一支。 楚王见状,急忙命令弓手上高台,不再向前推进,而是以弓手居高与城头对射,压制城头的射手,掩护楚军填平壕沟。 ………… 城内,墨子依旧淡定,不断让墨者传令。 适问道:“先生,远处楚人似乎不再堆积土山,我们继续用连弩车射击吗?” 墨子摇头道:“凡事一定要注意敌人的变化。堆积土山可能会以精锐剑盾搭桥冲城头、也可能以弓手压制填平壕沟准备蚁附攻城。” “连弩车的作用,只是迟滞楚人搭建土山的速度。若是不能迟滞,楚人可能在一个半时辰前就能完成。” “拖延到现在完成,楚人下午只能攻击一阵就要收兵。而且楚人已经不敢再继续搭建土山以剑盾精锐搭桥冲击,必然会以弓手高处攒射。” “连弩车的作用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靠转射机、籍车之类的器械了。” 说罢,又将守城之术传授于适,只道:“楼若令耳,皆令有力者主敌,善射者主发,佐皆厉矢。” “治裾。诸延堞高六尺,部广四尺,皆为兵弩简格。” “转射机,机长六尺,貍一尺。两材合而为之辒,辒长二尺,中凿夫之为道臂,臂长至桓。二十步一,令善射之者,佐一人,皆勿离。” 适一一记录下来,墨子又指点一些技巧,适也以此时白话记下,以便日后观看。 城头,发射连弩车的人并非是没有了力气,也并非是没有了弩箭,靠着滑轮杠杆和绞盘,弩车的发射速度虽慢,但是操控的人消耗力气不大。 墨子已经传令,楚人弓手已经登上土山,连弩车已经过于笨重,又恐损毁,便叫人拆卸后放到城下推走。 六尺多长的更为简便的转射机从下面运到城墙,这种转射机也是一种强弩,距离更近,操控也更方便,而且只需要两个人就能摆弄。 一个负责转向,另一个负责射击,在适看来与连床弩的区别就是连床弩是大口径的炮,而这种转射机更像是火药时代的三磅炮或者皮炮,更加适合近距离对射。 城头的城堞之上,早已准备好了兵弩格,用藤条、木板或是泥巴,将城堞连在一起形成类似于胸墙的简单防御措施。 外面涂满了泥巴,里面有麦草,可以让敌人的羽箭射中后取下使用,又能够防止敌人用火箭,泥巴起到放火的作用。 城墙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里面也都是为了防止敌人以火箭攒射的。 所有城中精锐的弓手、乡射中有名望的、自小脱产训练的士,都在城头之上。 每个精锐弓手身边都配备一名佐射,类似于骑士的扈从,负责拿取羽箭、递送羽箭、观察敌情等等。 这些善射之人不会射击城下,而是利用各自的技术,来对付那些土山上的楚人弓手。 公孙泽的身边,他当初与适赌约中培养的侍从,正在一旁为他准备羽箭,观察着对面土山的情况。 旁边二十步外,几名墨者正催促着一些人将下面的转射机拉上城头,公孙泽心道:“墨者果不善射,只能借助于机械。只是机械无情,岂有礼仪?我今日便要让墨者知道,人必胜于机械。” 他射术本就极好,而射术又是君子之艺,更是钻研,一手参连之箭也远近闻名。 旁边递送羽箭的侍仆又和他熟悉,距离也足够好,正是可以展示手段的时机。 他取下自己的弯弓,拇指以扳指勾住弓弦,等待着机会。 一旁的侍仆道:“君子,楚人已在整列,只是不曾看到为首的头目。” 公孙泽只盯着远处,等待着这一阵风停下,便要展示自己手段。 而这时候,二十步外的两名墨者已经安装完毕了轻便的转射机,一人蹲坐在转射机之上,另一人利用望山操控转射机的方向。 杠杆原理的拉弦装置已经绷紧,善射那人调整着方向,等待着城头的命令。 二十余台转射机就在城头,每隔二十步一个,共有四十多名墨者操控,这些弩箭的威力比起弓箭更大,弹道更直,速度也更快。 传令的墨者在城头高喊一声,微风刚停,二十多台转射机便一起发射。 威力比起之前的连弩床要小,但是对于刚刚整队准备压制城头的楚人弓手而言区别不大,都是死,只是没有刚才那些连弩床那么震撼。 几十支弩箭一同飞出的瞬间,公孙泽也找准了一个敌人,趁着微风刚停的瞬间,勾住弓弦,虎口夹住羽箭,快速拉开,不等手臂有轻微的颤抖,急速弹开手指。 嗖…… 他射出的箭在飞出的瞬间,弯曲成一个可怕的弧度,可见他这一弓中蕴含的力量。 羽箭在空中二十步外挺直了身躯,朝着对面的楚人飞去。 侍仆赞道:“君子,正中!” 边说着,边极快地将一支羽箭递送到公孙泽手中,公孙泽没有去看他射中的那人,而是迅速寻找下一个目标。 却不想,只看到墨者的转射机投掷出的弩箭,完全打破了楚人的前排队形,原本刚刚整队的楚人阵型再次混乱。 公孙泽暗暗吃惊,想不到二十多台他所鄙弃的转射机同时发射,威力竟是如此:射中一人自然是手段高超,但墨者的转射机却全然打散了楚人的前排队形,空出了许多空隙。 一旦有空隙,抛射的威力便会大减,而楚人中不乏善射者,可是那些善射之士未必会愿意在土山上与墨者的转射机对抗。 公孙泽叹了口气,心知今日只怕射术也不能胜于墨者机械,只好舍了比较的心思,只埋头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平静心情。 城下,楚王已经不再惊奇于墨者的各种机械,只是传令继续让弓手登台,以二十箭一轮,射完便退回休息,保持对城头的压制。 再另前军徒卒,将准备好的木柴、土筐等,靠前填塞护城河,后续精锐的士卒准备公输班当年制作的云梯,一旦填埋了护城河,便要蚁附攻城。 后面的精锐士卒正在整队排列,准备各自的武器,共分为四队,这是真正的精锐,不能一窝蜂地冲过去,必须要整队进攻。 城头上那些善射的士和选出的乡射成名者对抗土山上的楚人,而胜于的次一些的弓手则朝着护城壕沟那里射箭。 不断有靠近的人被射中,或是踩到了墨者提前备下的“狗走”,亦或是踏中了提前挖好的陷坑,不时有人惨叫。 泥土堆积护城壕沟,远远不如木头更有效率,因为木头更为轻便,拿的也更多,楚人不断靠前,将提前准备好的木柴投入到护城壕沟之内。 楚王见状,心道:“以蚁附攻城,必能让守城的墨者全力以赴。” 只是他却见身旁那边随军的公输班弟子正在摇头,忍不住问道:“你曾随侍公输班,当年墨翟孤身入楚,必然讲过防备蚁附攻城的手段。” “如今精锐四队,齐聚攻城,城头的墨者需要多少人能够抵御呢?” 公输班的弟子叹了口气道:“只怕只需要四千人即可。” 其余楚将不信,怒道:“胡言!这四队精锐,难道墨者只需要四千人就能防守?” 那公输班弟子苦笑道:“昔年先生都不能想到破解之法,难道诸君认为论及攻城可及得上当年先生?” 他又拜于楚王道:“且四这千人,只有千人轻壮,其余只是老人及其妇女便可。” 其余楚人哪里肯信,忍不住吸一口气凉气,只觉此人怕是疯了。 楚王却知道墨者守城能够名扬天下,必有过人之处,况且当年的楚王也非庸才,公输班更是以一人之力改进了楚人的舟师,让楚人与越人争夺淮北的角逐中大胜,这样的人物尚且被墨翟一言逼退,只怕未尝没有道理。 他也知道今日不可能攻下商丘,但却自己准备的四队蚁附精锐,竟被公输班的弟子说只需要四千人而且里面还有三千老弱就能防守,不由惊奇,便问当年如何。 公输班弟子道:“先生曾言,墨翟此人,既会守城,必会攻城。此人曾言,十万之师,如果胡乱攻城,根本没有效果。所以想要蚁附攻城,一定要多方配合。” “羊坽土山弓手压制、填塞护城河准备冲击等等,自不必言。而十万之众,整队攻城,最多只能四队,再多便无重点,反而更方便防守。若是超过四队,又会损耗攻城的力量,而起施展不开,后面的弓手不能集中掩护。即便商丘这样的大城,也只能排开四队。” “最大的排路五百步。防御宽五百步的队伍,需男子一千人,成年女子二千人,老小千人,共四千人,就足以应付,使老小不能任事,在城上不当路的地方防守。” 楚王奇道:“女子守城何用?难道墨者守城,女子也上城墙?” 公输班弟子道:“女子亦能守城。只是当年先生曾发誓自那事之后,再不兴不义之战,再不为不义之战制造任何兵器,所以墨翟当年防备蚁附攻城的手段,他也没有传授。” “但先生当年拜服,想来墨翟用这一千男子、两千女人、一千老小,便足以防御五百步的队伍。” 楚王长叹,心说今日正要见见到底如何一千男子两千女人,就能守住一队精锐的攻城。 其余楚之贵族并不相信,只是冷笑。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从城墙的后面飞出一些古怪的木桶,像是被人抛出的一样。 公输班弟子道:“此必是墨翟所制的籍车抛掷的火甬。先生知此物,却不能破此法,亦没有传给我们此物如何制造。” 第二零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三)(修) 公输班的弟子即便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却不能破解,也只能看着楚人拿人命去填。 籍车之物,公输班弟子知晓。火甬之械,公输班亦知晓。 可是知晓却毫无办法,对于结果而言便和不知晓没有区别。 那些从城墙里面抛掷出来的木桶不断砸在护城壕沟的附近,里面流淌出许多的液体油脂,润湿了护城河上楚人堆积的为了步兵过河用的木柴。 城内的籍车还在不断投掷,到后来便可以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 火甬者,以木大围长二尺四分而早凿之,置炭火其中合慕之,而以藉车投之。 是用大木挖空内部,填塞一些易燃物和炭火后,用锯子将剖开的木头合并,再用籍车投掷出去,引燃大火。 护城壕沟不是不可以用土填埋,但是绝对没有用木柴有效率,所以攻城一方大多会选用木柴阻塞护城壕沟。 楚人若是愿意付出几天的时间,拼着城上羽箭射击的损失慢慢填埋护城壕沟,带来的可能就是士卒不敢靠前的后果。 那些投掷出来的火甬落地之后,里面闷着的木炭快速引燃了附近的木柴,燃起了浓烟大火,那些堆积在护城河前的木柴纷纷燃烧。 浓烟之下,那些负薪柴向前的楚人便陷入了混乱,原本火甬内是没有油脂的,但适弄出压榨油脂的方法后,墨子便采用了这些手段。 这些浓烟烈火烧不死几个人,但却会让楚人的推进速度大为减缓,眼看着已经到了下午,护城河尚未填满,那些整装待发的精锐士卒更是没有机会靠近城墙。 看似忙碌了一天,实则基本没有什么效果,处处都被城内克制。 楚王知晓,今日根本没有让墨者使出全力,那条距离成千百尺的护城壕沟都没有渡过,明日又要重新开始。 既知道城内未尽全力,楚王也担心墨者出城夜袭,或者趁着收兵的时候反击,明明太阳还有很高,楚王只能下令暂缓攻城。 “一旦入夜再退,城内必会趁乱反击。今日护城壕沟不能过,但土山已经搭起,夜里一定要防守好土山,防止墨者趁夜反击夺取土山。” “明日一早,继续填平沟渠,蚁附攻城!” 楚王的小心自有他的考虑,这时候其实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但若是真到天黑才收兵,楚王确信城内的墨者绝不会放过收兵混乱的机会。 近侍传令下去,弓手压阵,那些混乱的徒卒开始缓慢后撤,又准备了大量的精锐士卒防备城内反击。 土山附近,驻扎了不少甲士,防止夜袭。 城内,楚人退去的号角声传到塔楼之上,墨子观察许久,确信楚人今日无功,笑道:“今日延缓了楚人的时间,我已料到他们今日不能攻城。明日他们必然选择蚁附之法。” “客冯面而蚁附之,主人则先之知,主人利,客适。明日商丘依旧无忧。” 适问道:“先生,我曾听闻您和公输班以腰带为城论战。公输班曾造云梯,虽然后来因为您赠义而不再研究攻城机械,可楚人终究还是精通爬城攻击的。您以为需要多少人防守明日可能的蚁附攻城呢?” 墨子指着远处正在徐徐退走的楚人道:“你看现在的楚人,若是你有一支齐整的军队,能否趁机击败他们?” 适愿望楚人,见虽然有弓手压阵,但是退走的混乱程度还是很符合此时的组织度,点头道:“是可以的,收兵的时候最为混乱。如果一支军队能够做到收兵的时候依旧齐整,便可为天下第一强师。” 墨子微笑,说道:“你是知道队伍齐整的作用的。我会守城,自然会攻城,我算过蚁附攻城最多可以出动多少人。就楚人现在的情况,乱哄哄地靠近城墙,毫无作用。那些徒卒能攻城吗?” “将精锐分散,带领徒卒,难道就能攻城吗?也不能啊,一样的力气,放在锥子上和放在一块阔布上,打人是不同的。” “我还有下磨车之类的机械尚未用,就算你的火药明日不便用以不让楚人提防,但是你弄出的石灰、热油,这些都是楚人不曾尝试过的手段。蚁附攻城,必然要有弓手压阵、有徒卒侧翼吸引城头羽箭、有大盾掩护精锐,一眼就能看出来楚人攻城的方向。其实,有四千人足够守备,而且那些往城下撒石灰、热油之类的事,女人也一样可以做。” 墨子说道四千人的时候,加重了一下语气,适哪里能不明白墨子的意思,笑道:“先生是想趁着楚人明日蚁附攻城,引蛇出洞?” 墨子大笑道:“若有蛇,明日便能出。若无蛇,以后也没机会爬出了。” 适点头道:“那弟子觉得,需要给蛇更多的时间。” 墨子点头道:“无忧,明日楚人还是不能近到百尺之内,我说不能,他们便不能。” 适知道墨子还有很多巧妙机械不曾用,也知道一些守城秘术,自己终究不是禽滑厘,不能够全部知晓,因而对于墨子的自信极为信任。 适道:“那弟子明白要做什么了。” 墨子道:“城内的事,才是我们要做成的。我专心守城,保证商丘不破,剩下的事便交由你们了。” ………… 城内某些宅邸之内,因为楚人攻城而兴奋起来的贵族们弹冠相庆,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们不需要楚人攻破商丘,如果楚人攻破商丘,他们就是被楚人扶植起来的傀儡,那样的话城内很多人会不满。 他们需要楚人攻城,否则墨者守备严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在城内搞事,更别提焚烧粮食这样的大事。 但庆贺归庆贺,今日楚人的攻城让他们大为不满,因为城内一切如故,毫无影响,甚至不少墨者还在城下休息,墨者工坊附近的精锐还一直不曾登城。 大尹与众人密商之时,见众人面带忧色,便问道:“今日楚人距离城墙尚有百尺,不能靠前。难道楚人明日就不攻城了吗?” “羊坽土山已成,明日只需要填塞护城壕沟,便可靠近城墙。楚人数万之众,墨者纵然机械精巧,一旦蚁附攻城,又岂能还如今日一般轻省?” “况且,若是楚人攻击的急迫,司城皇一族必然担忧,他们的死士也必然多派往城头,这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公叔岑喜忧道:“我只怕到时候城内一乱,楚人破城。我们虽要借楚人之力,可终究不能全部依靠楚人。楚人贪婪,昔日陈蔡之事,不可不防。” 他考虑的较多,也更符合切身利益。楚王兼任陈公、蔡公的时候,当地的贵族依旧启用,但是真正的陈蔡之侯却只能逃窜至齐。 他既对应童谣中的兄终弟及之说,当然不希望楚王兼任宋公,那样的话其余贵族尚可,他却是只能逃亡了。 大尹灵琦宽慰道:“勿忧,即便城内有变,墨者依旧不会离开城墙。子田的命令不能下达,墨翟便不会放弃城墙。到时候换了宋公,墨翟才能不守。” “墨翟是受聘于宋公,非是受聘于子田。墨者守城之术,足以支撑到楚人退走,只要粮食够,墨家就能一直守下去。” 公叔岑喜这才放心,心说若是楚人破城,到时候便是与子田签订城下之盟,又何必需我?需得子田憎楚而不盟,我却亲楚而盟才行。 各家贵族自从上次与司城皇合作政变之后,就一直惶恐不安,活在司城皇一族的阴影之下。 尤其是二十年前,楚人应宋公的请求出兵压制司城皇一系,在黄池雍丘被三晋击败之后,司城皇一族更是隐隐与宋公平齐,双方似有暗约,各不相扰。 如今难得有此机会,哪里还能再忍耐下去? 众人利益一致,竟是出奇地团结紧密,只为一举铲除司城皇一系,至于日后会不会还有另一个司城皇,那是以后再说的事。 大尹问于小司寇道:“城内如今民众有何动向?” 小司寇皱眉道:“我也曾暗遣人在城内散播流言,说楚人这一次必将围城一年,因为墨者的宿麦之法让楚人因地就粮,又说三晋刚刚与齐成盟,不能出兵……然而墨者有禁令,不能够在围城期间说敌人强大而我们弱小,所以那死士被查到,前些日子已被处死。” 那死士倒是恪守着为死士的道德,没有供出是谁在后驱使,小司寇又道:“不过这几日传言说,这一次楚人围城,是因为子田无礼于楚且贰于晋,这才导致了楚人出兵,墨者或是忙着守城,尚未捕捉。” 他哪里知道,掌握城内流言动向的,正是宣义部的职责,适有选择地查有选择地抓,不是忙于守城不能去抓,而只是觉得这些流言传播下去也没什么坏处。 大尹问道:“民众可有看法?” 小司寇道:“自然有。不少农人的田地不能耕种,他们岂不怨恨?原本怨恨楚人,如今被我一说,自然怨恨宋公无礼于楚,导致了这次围城。” 第二零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四) 大尹闻言,心中窃喜。 民众的反应虽不强烈,但却已经足够,他不需要让民众支持他们政变,只需要让民众不反对他们政变即可。 楚人为什么围城?因为宋公无礼于楚。这是个说得通的理由。 因为理由说得通,所以宋人觉得应该怨恨自己的国君,毕竟此时的天下尚且还有周天子,还有整个体系,战争的理由也延续了数百年成为了理所当然之事。 宋人还没有知道自己是宋人,只知道宋公是宋公。 所以对于楚人围城这件事,在适这种于现代民族概念下成长起来的人,肯定觉得似乎理所当然要抵御,守国都难道需要理由吗? 但在此时宋人看来则完全没有理由。 他们想的极为简单,若是宋公的问题,那就换个国君就是。 与这些贵族而言,他们只需要知道民众不反对,那么就可以施展政变,从而快速地稳定局势,也防止墨者可能站在宋公那边。 他们相信墨翟的道德,所以确信墨家众人不会在围城期间参加政变和内战,只能作壁上观做好守城之事。 大尹便提醒众人道:“如今各家死士需要聚拢,随时准备。” “一旦楚人围城猛烈,司城皇一族必然会将自家死士甲士派往城头,届时城内空虚,正可以举事!” ………… 司城皇宅邸之中,适与几名墨者前来拜访。 此时的适,早已不是昔年的小小鞋匠,又在围城之中,又曾与司城皇相见过。 适此时的身份按血统不算士,但按其余的也算是游士,加上墨家这个守城之时最大的后台,也算是可以分宾主跪坐。 皇父臧知晓今日楚人攻城事,连声称赞墨者守城之术,心中着实感谢。 当初因为沛地之事,皇父钺翎便提醒父亲结好墨者。 因为叛楚必然带来楚人围城,而守住商丘才是获取威望、等到三晋救兵的根基。 双方因为三对嘉禾的事,早有接触,并不算陌生。 早在楚人围城之前,皇父臧便已经派人前往三晋求援,他知道三晋不会那么快出兵。 三晋就算出兵,也会等待楚人在商丘城下消磨没了士气,加之商丘为天下雄城,又有墨者防守,三晋出兵的速度不会快。 今日楚人距离百尺而无功,皇父臧更加确信墨家守城的技巧。 适这次有目的而来,听到皇父臧称赞守城有术之后,便道:“今日楚人不能近城墙百尺,明日未必不能。明日不能,后日未必不能。不知司城可知天下形势?” 皇父臧道:“请教?” 适道:“楚人必得商丘,才能威胁三晋左翼。而三晋封侯,献诸天子嘉禾三对,此皆司城之馈,天下皆知。楚人难道不知道司城会求援于晋吗?” 皇父臧默然,适又道:“所以楚人难道会等到军粮消耗、士气不振的时候,与三晋交兵吗?” 皇父臧再次沉默,适道:“因而,楚人必然全力攻城。城破,必与宋公盟,司城也知道二十年前,楚人缘何城黄池雍丘吧?”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当年自己的父亲快把宋公逼疯了,宋公无奈,只能哀求楚人出面调解,结果楚人被三晋打败,楚莫敖以为生平大耻。 适又道:“届时,楚人与宋公盟,难道司城依旧是司城吗?楚莫敖难道不会记恨此事?而您又献嘉禾于三晋,难道楚人愿意您继续为司城吗?” 皇父臧默然许久道:“您的话,是有道理的。楚人不能容我。” 适又道:“楚人全力攻城,墨者为的是利天下,扶弱国。可对您而言,守城就是为了您自己。墨者恰好守城,您也需要守城,所以我们在守城之时,是利益一致的。是这样的吗?” 皇父臧点头称是,拜道:“您的话,是不能够反驳的。守城是我们所一致的。” 适叹息道:“我听闻您有许多私属甲士死士。如果城破的话,您的这些甲士死士,能够护卫您不被楚人追到吗?”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适的意思,无非就是都这时候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把你的力量都贡献出来,先守住城再说。 他问道:“可今日楚人攻城,未见成效。” 适郑重道:“今日未见成效,未必之后不能。难道守城之术,您精通吗?譬如狼撕咬黄牛,在不能确定咬死之前,一定会围着黄牛绕圈,让它没有体力,而只有在不能地挡的时候才会露出獠牙。所以,按照你的想法,狼围绕的时候,便证明狼不能咬死牛吗?” 皇父臧不语,适又道:“楚王新立,若此次围城失败,岂能坐稳楚王之位?昔年白公之乱尤且在前,楚王岂敢失败?就算陈、阳夏明年粮荒饿殍,也一定会攻下商丘。” 他站在楚王的角度分析了一下必须破城的理由,皇父臧知道这不是虚言,暗暗赞叹墨者的眼界,终于说起了最为根本的问题。 “非是我私藏甲士死士,而是城内如今流言甚多。况且,其余六卿难道没有甲士死士吗?” 适闻言大笑道:“您还是没有想明白啊。难道其余六卿会为了帮助您等到三晋救兵而动用自己的甲士死士吗?墨者就算有口舌之利,也要讲究交相得利,他们无利,我们又怎么能说动呢?” “楚人破城,宋公仍是宋公,大尹仍是大尹,唯独您司城不再是司城!宋公守城,不过是城破前后的宋公并不一样,可大尹却是城破前后并无二致。” 皇父臧犹豫一阵,终于说道:“可是城内流言极多,又有传言说我献上了嘉禾,才让楚人觉得背叛,觉得宋人亲晋。这些流言只怕是有心人说出的,还有那首三年前便流传甚广的童谣,难道您都没有听说吗?” 适摊手道:“听说了,可是与墨者有什么关系呢?墨家巨子是希望扶弱的,因此守商丘,让天下好战之君不要轻易攻打郑、宋、鲁、卫等弱国。然而城破之后,墨者依旧是墨者,楚人只怕还会求聘我们。所以,您说的事,与我们无关,那么我们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皇父臧知道墨者谈及利益,却没想到说的如此不遮掩,无奈道:“我只怕城内有变。这几日多有传闻,大尹、公叔等辈,多次相聚。” “如您所言,楚人破城我不能为司城。可若他们成事,只怕我只能被杀死啊。逃亡之外,楚人围城,必会将我抓获送还六卿。” 适笑了笑,起身道:“我看您并不是爱惜生命,只是爱惜您的宅院和这些华丽的生活。请允许我离开,我不能够和您交谈下去了。” 说罢起身便走,这是此时士常用的手段,皇父臧急忙道:“请留步,我愚钝,请您指教。” 连续三次,适才回身跪坐道:“您离开了您的宅邸,在城墙附近,那么就算派出甲士死士,难道您还有性命之忧吗?” “无非到时候可能会烧毁您的宅邸,夺走您的珠玉,只要商丘城在,只要等到了三晋援兵,他们却不能夺走您的司城之位啊。” 皇父臧恍然道:“难道墨者是承诺护我性命吗?” 适笑道:“墨者守城,难道会参与王公贵族的纷争吗?” 皇父臧摇头道:“墨者中立,从不参与。” 适又道:“难道宋公聘我等巨子为大夫上卿了吗?” “没有,墨翟先生是被请来守城的,非是大夫上卿之责。” 适便道:“既如此,墨者不会帮助你去与他们争斗政变,但是只要你让甲士私属帮助守城,我们便可以护卫你的性命。您要知道,您的胜败,不在于城内,而在于城墙。” “城墙在,三晋兵便可能至。城墙不在,您就算活着,那么您又还剩下什么呢?” 皇父臧拜谢道:“是这样的道理,请允许我明日就登城一同防守。我相信墨者的话,不需要盟誓。” 适还礼道:“您这样做,虽然是为了自己,但终究还是帮助了我们墨者利天下、扶弱邦。这是巨子所喜欢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适自离开。 待适离开后,皇父臧问于在一旁的皇父钺翎道:“你如何看?” 皇父钺翎思考一阵,说道:“墨翟守城之术无双,适所言也没错,楚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攻下商丘。楚王新立,这是第一次出兵,不能失败。既是这样,恐怕墨翟已经预料到楚人急忙全力攻城,守城艰难,所以才会问我们要私属死士。” 皇父臧皱眉道:“难道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皇父钺翎笑道:“这倒不是,只是墨翟守城,以攻为守,他们需要死士出城袭扰,懈怠楚人,所以才需要我等的死士。并不是说已经到了死士全部都要在城头驻守的地步了。” 皇父臧这才明白,皇父钺翎又道:“我也听闻过一些墨者守城的手段,待敌人懈怠之时,以敢死之士反击,往往能够让敌人数日不能围攻。他们守城并非只在城墙死守。” 皇父臧咬牙道:“可墨者人人皆死不旋踵,难道他们还及不上我们的死士吗?若我有三百墨者,只怕大事早成!” 皇父钺翎苦笑道:“墨者非宋人,刚才适也说了:城破,墨者无忧,楚人还会善待墨者,以备将来有用。他们难道会让墨者尽没于此?墨者人少,死一个便少一个,全都死于商丘,难道可以利天下吗?他们难道分不清楚吗?终究,守城墨者要的是利天下、吓好战之君;而于我们,则是关系一族生死啊。” 皇父臧叹息一声,说道:“既如此,明日清点所有甲士死士私属,全部归与墨翟指派!” 皇父钺翎又劝道:“不可,城内流言甚多,我们尚需留一些人……” 皇父臧道:“墨者既说护卫我们周全,他们的承诺,天下谁人不信?莫说我们,便是楚魏齐秦之君,也必相信。” 皇父钺翎指了指宫室的方向,说道:“留下一些,不是护卫我们,而是护卫国君。” “有国君,才有司城。子田是我们一族扶上去的。当年白公作乱,墨翟评价辞让楚王之位的公子非是仁且无大义,难道他们会在意换个国君吗?他们不会保护国君的,到时候换了国君,只怕就算三晋兵至,这司城之位也不是您的了。” 第二一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五) 皇父臧细细体会其中涵义,终于明白过来,说道:“那便依你所言,留下一部分私属,以护卫国君。” 皇父钺翎称是,当夜便司城皇一族便召集私属甲士,授予金玉,又说许多话语,鼓舞众人。 将其中甲士死士化作三分,一分护卫子田,另两分便归于墨翟统领,用于守备楚人攻城。 ………… 适从司城皇宅邸离开之后,面带笑意。 这一次不是他私自行动,而是整个墨者此次计划的一部分,就是要调动司城皇手中的私兵死士,让那些“蛇”觉得机会已经成熟。 司城皇不是什么好鸟,六卿大尹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一点适看的很清楚,所以他不会想着去帮着司城皇把那些“蛇”打死,而只是想要趁着机会让一切矛盾都暴露与表面之上。 离开了司城皇那里后,适带人先去了商丘的工匠会,那里算是墨家在商丘城内最为亲近的组织。 这些手工业者和农夫不同,他们有一些热情,但是楚人围城胜利与否对他们的影响不大,甚至他们都没有农夫那种“楚人围城导致不能种植”这样的怨恨。 适刚抵达,那些工匠会内的人便纷纷询问。 “适,如今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对啊,现在城内流言很多,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你们应该告诉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我们就像是被两个牧羊的人驱赶的羊,一个说往北,一个说往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各式各样的奇怪问题,总结出来便是这些逐渐有了自我意识、逐渐明白自己有追求自己权利的愿望的人,此时是疑惑的。 适见工匠会内的头面人物都在,这些年墨者的一些技术革新也让工匠会收益极多,便与众人围坐一起。 适问道:“城内的流言,你们是怎么看待的呢?” 当初犹豫于是否加入工匠会、喜欢墨者的很多理念、但又希望别人帮助自己去争取而自己坐享其成的木工輮辐,问道:“城内有说,这一次楚人围城,都是因为君上无礼于楚。或有人说,若是能够和楚人结好,楚人的围城自然就会解开。” 輮辐并非是一个人这样想,工匠会内很多工匠的想法与他类似。 对于楚人围城,他们很不满,但是不满的倾泻对象是谁,一直有些犹豫。 是不满于楚人围城? 还是不满于因为国君的错误而导致楚人围城? 这两种都是不满,可不满的对象大为不同。 他们和农夫不同,但在守城的时候又有些相似。 他们被强制去制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又因为楚人围城的缘故导致他们在城内的生活水平很是下降。 不但粮食需要配给,而且还要参与劳役和守城,这原本只是义务,但工匠会在几年不断地宣传义务与权利的统一,让他们开始思索守城的义务来自何处? 如今墨者说守城,他们便守城。 墨者说有禁令,他们便遵守。 有人觉得,这是利天下、扶弱而吓天下好战之君的义举。这样想的人,即便不是墨家子弟,但是想法已经很接近了。 有人觉得,什么都没觉得,原本需要守城,现在还是需要守城,至于理由是什么?似乎自古就是如此,因而不需要理由。 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凭什么要守城?我们从国君那里得到了什么?楚人攻破商丘之后我们会失去什么? 于是,似乎有人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守城: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言,实在是没有守城的必要,而他们又不想利天下、吓天下好战之君之类。 第三种人,是适所喜欢的,不亚于第一种人。因为终究,天下还是第三种人更多,而改变这天下,也只能是第一种人为前驱驷马,而第三种人为徒卒跟随。 如今工匠会的这些工匠,对于围城这件事是极度不满的:本来随着宿麦的推广,他们可以售卖出去很多的新的农具机械,然而随着围城战的开始,他们的这些可以让生活更好的手段完全没有了机会施展。 这种不满,加上城内的流言,他们急需知道,自己应该对谁不满? 是对宋公? 还是对楚王? 亦或是……整个天下的规矩? 适,便是为此而来。 面对着輮辐等人的疑惑,适笑问道:“围城只是特殊之时。我只问你们,若是楚人破城,难道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你们的军赋不需要缴纳了吗?你们不需要从军出征了吗?” 这话说的极为直白,也毫无“道德”,在场的工匠们们却沉默不语,仔细思索。 许久,輮辐才道:“想来,也没有什么区别。该缴纳的军赋一样要缴纳,该从军出征还是要从军出征。” 适哈哈笑道:“对啦。你们不是大夫、不是上卿。没有俸禄,没有封地,没有权利只有义务。这宋国与你们何干呢?便是改了个名字,叫楚之商丘县,又有何区别?” 輮辐想了一阵,也笑着问道:“如你所言,这商丘城竟不用防守了?” 适摇头道:“商丘城是一个人吗?大夫与上卿,他们当然要防守,因为他们在宋国有俸禄、有封地。” “墨者当然要帮着守城,是为了约束天下好战之君,终究若是天下好战之君都不再好战,不再兴不义之战,也算是利天下。” “你们即便不想着利天下,但也要想到,若是不再兴不义之战,你们岂不是可以少缴纳俸禄?少服军役劳役?终究你们也是有守城的理由的。” “所谓交相利,便是众人有利,才要守城。” 这算是说给第一种人听的理由,说的过去,也算充分,但并不足以说动另外一些人。 对于守城,适根本不在意。不是说不在意城能否守住,而是不在于是否需要所有人都具备一种“守卫国都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这种意识……此时的国,不是他所理解的国,这么想于此时绝对不对,他也绝对不想天下出现楚族人、秦族人、宋族人之类的说法。 于此时,他需要的是煽动,煽动起一些特别的、名为“争取自己利益”的火焰。 而这种煽动,不能直接说出来,而是需要不断地引诱。 引诱的,只是第三种人。 果然,如輮辐这样的工匠听了适的理由后,嗤嗤笑了一声,问道:“适,你说得对,可是……我们还是不喜欢听啊。” “我们利天下,可郢都、安邑、洛阳、临淄等地的工匠,凭什么不利天下?” “我们若是能够帮着你们吓天下好战之君,那么安邑洛邑等地的工匠也不需要缴纳那么多的军赋了,可我们凭什么帮他们呢?我又不认得他们……”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兼爱,他们若是能兼爱我,我自然兼爱他们。可他们不曾兼爱于我,我为什么要兼爱他们呢?” “我也知道,你说的利天下,最终利的是天下人。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别处的人利天下,来利我们呢?为什么我们要付出呢?” 墨者组建了工匠会,活动了许久,宣义部成立之后一直都是适在管辖着这些人的意识动态。 适不想要一个纯净的墨家,而是想要一个利益联盟团体。 哪怕里面充斥着野心、自私等等一切。因为时代只能走到这一步,墨子想要的那种纯净的苦修团体必然会在此时失败。 因而,工匠会内部,鱼龙混杂,第一批成长起来的手工业者市民阶层的心态,也更倾向于自利,而这种追求恰恰又是将来推翻贵族分封统治的基础。 自私自利,是贵族最害怕的一种想法,因为他们需要用这四个字的相反面要要求那些农夫农奴与工匠,而他们自身无需遵守、也无人会指责。 适听了輮辐的话,慢慢引导道:“那么难道利天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利的事吗?你们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欸。” 輮辐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适,假如我做一件事,临死之前我可以得到许多,即便是真的,我也不想去做啊。难道就没有一种几年之内就能得到的办法吗?” “我也知道,利天下最终利的是我们每一个。可让我自苦以极,至死都不能得利,我是做不到的。” “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做到呢?难道墨者不是只有几百人吗?” 适哈哈笑着,在场不少人也知道适说话和气,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对于輮辐的这些话,必然不会生气,这哈哈的笑声必是真笑。 笑过之后,适便质问輮辐等人道:“如今楚人尚未破城,所以破城之后到底如何,那也难说。” “若破城之后,逼迫双倍军赋、所有工匠归属于工尹……这终究是于你们有害。” “巨子曾言,权,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为利。那你们说若是这样,你们守不守城?” 这个问题不需考虑,众人纷纷道:“自然要守。可未必如此啊。” 适点头道:“楚人如何,我们也未必知道。但是……” 说道但是的时候,他话音一重,带着几分蛊惑道:“但是,若是宋公答允你们,若能守住城,你们的军赋减半、你们所服的劳役给予钱财、你们欠下公室高利贷的免除利息……” “甚至以后宋国之事,不但是公族、六卿、大夫可以商议决定,却连同庶农工商都能参与商议……这样的话,你们是守还是不守呢?” 第二一一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六) 这煽动极为无耻,大有乘人之危之嫌,非是君子所为。 正所谓,乘人之危,非仁也! 适不“仁”,墨家倒是“仁”,但墨家的“仁”与此时天下主流的“仁”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翟对于楚白公之乱后逼楚公子继位一事的态度,也就是公孙泽因此一生愤恨墨家的缘故,也正是对“仁”的理解完全不同的原因。 在场众人即便再傻,也听出了适话里的意思。 之前适已经说过了,宋公、司城、六卿、大夫、甚至士……都有守城的理由,唯独庶农工商没有,因为城池易手和他们毫无关系,也基本不触动他们的利益。 如今却又说守城需要一些理由的话,众人哪里听不明白? 现如今城内已有帮工、助耕等人,他们做事便要钱财,不给钱财便不做事,却也无人说他们无耻、卑鄙甚至毫无道德。 守城若也是做事,总要从得利者那里要一些报酬才行:不给就不守,反正城破之后庶农工商还是庶农工商,倒是那些肉食者却要遭殃,不是哪个家族都如陈田一般,能够在异国他乡风云再起的。 工匠会中,倒是也有三五个“君子”,便道:“这样……怕非是良善之辈所为啊。” 适一听这话,便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就像是有人家有千金,却被老虎威胁,而有人恰好可以杀虎,于是杀虎之前却要那人的家财,不给就不杀?这便不是良善之辈?” 这个比喻极为浅显,那几个道德君子便道:“正是这样。” 适摇头道:“是这样啊。可若是那家有千金之人,是良善之辈,难道不应该是在别人提出要求之前就答应吗?” 有人道:“别人不仁,非是我不仁的理由啊?” 适大奇道:“这是谁家的道理?我墨家没有这样的道理,便是我们的死敌儒生,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仲尼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也不曾听闻儒生有这样的道理。” “杨朱?他们便是要贵己,更无这样的道理。天底下谁人有这样的道理?” 说话那人哪里知道这许多人物的话语?只是数百年的道德灌输,让他们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是不对的,似乎……不仁义,不良善,不道德。 怎么可以乘着国君贵族疲惫的时候,从他们手中争取利益呢?这明显是不道德的事情啊,这样做总觉得很是不好,非是好人! 那几人想了半晌,嗫嚅道:“你们墨者都是好人,也都是可以为别人而死的,难道这不是你们兼爱的道理吗?” 适哄然大笑道:“墨者不是可以为别人而死,而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这是不同的。你是工匠,那你做出的东西,卖出去后收取别人钱财,按你所说难道不是不德不善吗?” 这些人在工匠会中人数本就少,輮辐等人早就听不下去那样的道理,适这样一说,他们也便哄然大笑,纷纷道:“本该如此。我做车轮,总要卖个价钱。如今要守城,倒也可以卖个价钱。” 适笑道:“对啊,你们又不是墨者,我们墨者知道守城是为了利天下,你们也得知道守城是为了得到什么啊?对吧?” 由此引出的煽动性话语,开始在工匠会内传播,众人聚集在适的身旁,讨论着邦国、贵族、王公以及平民之间的关系,讨论着为什么要守城、又凭什么要缴纳军赋…… 类似的话、类似的煽动,开始在工匠、农夫、商人、僮仆之中传播。 宣义部的人在夜里,利用守城的便利,利用将城内民众组织在一起的便利,开始了守城之后最大规模的宣传鼓动……或者说,煽动。 为什么守城? 这一旦成为一个问题,就注定不仅仅是守城的问题。 ………… 同样的夜晚,千里之外的魏都,流亡在外许多年的秦公子连正和叛墨胜绰等人饮酒,面带苦恼,长吁短叹。 长吁短叹的,并非是自己本该成为国君却被驱逐、本该继承君位却被流放的命运。 公子连感叹的是西河战事。 楚人北上争霸的消息,已经传来许久,宋人派来请求援兵的使者也早已到达,这是天下间的大事,这也是晋楚两霸争端的再起。 月前,公子连得到了一个让他喜忧参半的消息。 秦人动员了数城十五岁以上男子,反击西河,配合楚人北上,压制三晋霸权,稳定住三晋击败齐国之后的咄咄逼人局面。 公子连月前有喜有忧。 喜的是,他是秦公子,即便此时的秦君不是他,甚至还伤害过他,但他终究是秦人。 西河,是秦人的痛,尤其是那个曾杀妻求将的吴起镇守西河之后,更让这痛加剧了几分。 如今,秦人终于抓住了楚人北上的机会,显然是与楚人结盟之后互通有无,才出兵夺取的西河。 若是能够得到西河,公子连觉得应该喜悦。 然而,他也一样忧虑。 如果秦人这一次获胜,得到了西河,那么他这个流亡公子,这辈子都没有回到雍城继承君位的机会了。 威望、名气、气势、民心……种种的一切,都将伴随着这一次反击西河倘若成功而让此时的秦君达到顶峰。 他虽是秦人,可终究是希望夺回秦君之位的。 这种喜忧参半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全部化为了苦涩,化为了无奈,也化为了愤恨。 因为喜的那份喜,破灭了。 因为忧的那份忧,消散了。 那个杀妻求将的小人,再一次战胜了秦军,展开了反击的同时,将西河无忧的消息传递回了魏都,魏人庆贺数日。 从那个道德低下的小人镇守西河开始,秦人的数次反击全部失效,毫无战果。 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小人不仅仅是将帅之才,更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不止是可以治兵,更可以治国,西河在这个人的治理之下,秦人不断逃亡过来。 此消彼长。 公子连苦闷无比。 魏斯善待他,可他也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只因为他有资格成为魏人的傀儡。 而秦魏的矛盾日益加深,他若将来靠魏人的势力夺回君位,那么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投靠魏人,否则根本无法压制本国的贵族国人。 好在,几年前那些身怀本事的叛墨投靠于他,并且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解决方法:不能靠魏人夺位,只能靠秦人内部出现变乱,从而返回。 可秦魏之间终究太近。 魏人有崤关、函谷关、河曲之险,秦人只剩下一片平原,就快要到无险可守的地步了。 现如今西河战事失利,魏斯在庆功之宴上也邀请了公子连,公子连无可奈何只能参加。 庆贺的晚宴上,公子连看到了段干木、李悝、田子方、魏成子、翟璜……等等一众导致魏人强大的贤臣。 这比起西河战事的失利,更让他郁闷。 现如今,楚人围宋,宋人的使者已经入魏许久,在庆贺的晚宴上,魏斯已有表示,不久即将解宋国之围,从而击败楚国,继承晋的霸权。 公子连由是苦闷。 天下数强,三晋一家。齐已败与廪丘、秦已败于西河,若是楚人再败于商丘,这天下又有谁能制魏? 痛饮数杯商人从外地运来的诡异的清冽烈酒,公子连头脑有些昏沉,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箕子过殷墟时所唱的那首歌,长叹一声终于忍住。 他看着坐在下首的胜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心态问道:“君以为,楚人可以在商丘击败魏人吗?” 胜绰听这话,明白了公子连的意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魏人已经如此强大,又有西河,若是能够被楚人击败,似乎对秦人也有利。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也或许,公子连只是苦闷的不知道如何面对魏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有吴起、李悝、西门豹、翟璜等等人才的庞然无比的魏,似乎只能寄希望于楚人击败魏人。 至少,可以让他觉得,魏人是可以击败的。 而现在,魏人是无败绩的。 灭中山、破姜齐、夺西河、三分晋……至此尚无败绩……即便齐桓称霸之时,尚且有长勺之战败于弱鲁! 亲公子连需要一个幻想,或者一个希望,一个魏人可以被击败的希望。 胜绰很聪明,所以明白公子连想听什么。 但胜绰却起身行礼后,以极为郑重和不可更改的语气道:“楚人必败。商丘有子墨子守,楚人不能攻破。劳师远征,又围城疲惫,魏人此次出兵,必大胜楚!” 可能为了让公子连更清醒一点,大声道:“不但大胜,而且只怕韩魏一心,郑人即便与韩有血仇,却也不得不朝聘于魏,宋人更必然亲魏而叛楚!魏人称霸,已不可挡!” 公子连闻言一滞,手中的酒樽差点落于地上,长叹道:“谁曾想,昔日乞食于五鹿野人之辈,能成今日之事?” 他看了一眼胜绰,摇晃着致歉道:“是的,守商丘的,是您的先生。您的本领都且如此,楚人又怎么可能攻破商丘呢?” 即便酒醉,公子连依旧保持着一份清醒:这些叛墨虽然为了名利,但是他们依旧有自己的骄傲,不能够怠慢他们,更不能够让他们觉得有些侮辱。 无他,公子连如今什么都不是,而这些有本事的人却哪都可以去。 胜绰见公子连如此说,正色道:“公子所盼望的,我是可以明白的。但子墨子与墨者全数守卫商丘,楚人必败,在我眼中,却对您有利。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感到苦闷。” 第二一二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七) 秦公子连曾以举火燎庭之礼招待过胜绰这些叛墨,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胜绰等人曾说出了他一直想要做的事:回秦。 不但分析的透彻,还特别告诫公子连:想要回秦,无论如何都不能借助魏人之力,否则秦人贵族不可能接受。 公子连的心思,胜绰知道,公子连也知道胜绰知道。 于是在这场苦闷之后的这番话,让公子连觉得看到了希望,或许是他还未曾发现的希望。 胜绰见公子连在半醉之后依旧以礼请教,回礼后道:“公子对于魏人势大称霸是担忧的。魏出于晋,可百年前晋之六卿之中最为强大的那个,如今又到那里去了呢?” 公子连知道,当年晋六卿之乱初始,魏人并不是最强的那个,甚至可以算是弱小的那个。 而真正强大的,早已经灰飞烟灭,再不能左右天下,执掌一国。 胜绰再拜道:“昔子墨子曾言: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这里面的故事,您都是知晓的。那么,在您看来,魏人强大,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下一个阖闾?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下一个智伯呢?” 这里面似乎只是巧合,并非是所有争霸称雄的,将来都是阖闾与智伯的下场。 可胜绰既然这样说,半醉的公子连心中一动,再次请教,问道:“先生难道就是凭子墨子的这番话,来断定魏人将来会如阖闾智伯吗?” 胜绰苦笑道:“子墨子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若全然信任子墨子的每一句话,又怎么可能叛出墨家呢?” 说到这里,胜绰不禁想到当初把他贬低的无法在墨家立足、句句诛心之言的适。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苦笑一声。 毕竟适的名声已非当初,与杨朱、列御寇等人论战,青出于蓝之文,种种这些都让适名扬天下。 胜绰恨不起来,毕竟适说的那番话也并非全然不对,而他本身又早想离开墨家。 不恨,便难免想到三四年前在商丘,自己尚且是墨者的时候,听到的适讲诉了许多矛盾之说与天下见闻。 他可以不信子墨子的一些话,却不能不信某种方法、某种听起来合理的说知之术。 面对公子连再三询问,胜绰想到适当初借两位已故的先生之口评论天下的话,说道:“公子,魏人纵然强大,可难道能够无敌于天下吗?难道可以战胜天下诸国吗?” 公子连大笑道:“魏人分晋而封侯,若是魏人能够无敌于天下,只怕周天子便成了魏天子。他们自然不会无敌的天下。” “况且,我尚且觉得楚人可能战胜魏人,又怎么会觉得魏人无敌于天下呢?” 胜绰闻言,点头道:“是这样的。那么公子对于魏人可能要战胜楚国、解商丘之围、与商丘城下再演城濮,为什么还要担忧呢?” “魏西有秦、北有赵、东有齐、南有楚。魏人已经得了西河、又在廪丘大败齐人,若是又在商丘击败楚人……这天下,谁人不担忧魏人的强大呢?” “那墨者之中的适曾说过,地处天下之中,而有结怨四邻,姿态咄咄逼人,只怕会要引起群起而攻之的!” 公子连似乎明白过来,半醉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急忙叫人打来冷水洁面,略微清醒之后,咂摸着胜绰的这番话,露出了一丝喜色。 胜绰又道:“如今秦、齐已败,若是楚人再败,天下君王谁人不惧怕魏人?” “三晋看似同心,可是南下击败楚人,赵人能得到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得到,难道不会心存怨恨吗?” “商丘一战,若是魏人大盛,重演城濮之战,魏人便可称霸。” “然则,齐桓晋文之时,称霸可合诸侯,如今天下又剩下几个诸侯?那时候尚且不绝祭祀,如今多少邦国侯伯被亡?那时候未必取城,只求朝聘臣服,如今哪里还有不取城邑的战争呢?” “二百年前,魏人可为霸主,天下服从。可如今,魏人成为霸主,只会引动天下围攻!” “商丘一战,败了最好,败了韩人尚且臣服,一旦获胜……郑、卫等地,皆近于韩,韩人岂愿魏人染指?” “赵人已经不满,若是韩人再不满……哼哼,魏人因西河结怨于秦、因廪丘结怨于齐、再因商丘结怨与楚……公子已经说了,魏人并非无敌天下,如此四面树敌……” 公子连听的连连点头之际,胜绰却停顿了一下,片刻后道:“如今魏斯尚在,内有李悝、吴起、乐羊子、段干木、田子方等人……或可闪转腾挪,无人敢动。一旦魏斯薨、李悝老、吴起病、乐羊被疑……难道魏人还能支撑下去吗?” 魏国此时看起来是极为强大的。强大到人才济济、国君睿智的地步。 然而,胜绰却凭借以往的所学、凭借着曾在商丘听了极多的天下大势的分析、凭借着那些说知之术,看到了魏人的危机。 最大的危机,便是魏斯……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在这个五十岁便可称之高寿的年纪,知人善用的魏斯不可能撑太久,七十岁的高龄,意味着距离死亡已经不远。 卜子夏已死,段干木、李悝、田子方等人均已苍老,这些人一死,魏人必然要经历一番动荡。 至于继位者,公子连知道、胜绰也知道,必是魏公子击。 魏作为晋之上卿,经历过六卿之乱,知晓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会给家族和国家带来什么:如果赵氏当年继承人出了问题,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了。 而曲沃代翼的阴影,是从晋分出的魏所不能遗忘的,知人善用的魏文侯不可能让魏国出现继承人战争的隐患。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魏斯就曾当着众人的面,不止一次提及楚共王死后之乱。 当年,楚共王一直没有定下继承人,因为每个儿子似乎都很优秀,不愿意厚此薄彼。 然而曾携带利刃身披皮甲去参加弭兵会、划定晋楚争霸势力范围的屈建当时便说了一番话。 他说:楚必多乱。夫一兔走于街,万人追之;一人得之,万人不复走。分未定,则一兔走,使万人扰;分已定,则虽贪夫知止。 这番话距今百余年,依旧提醒着每个君主:兔子在大街上跑,许多人会去追,不想让这么多人去追逐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一个人抓到这个兔子。 饶是有这样一番话,饶是屈建让楚共王幡然醒悟,依旧造就了令尹围、公子弃疾之乱,间接造就了楚人被吴击败的悲剧。 从曲沃代翼再到共王身后之乱,魏斯自然早早定下来了谁作为宗子世子。 而这位继承人也没有让魏斯失望,小小年纪便亲自带兵,参与过西河之战,北伐过中山国、甚至于几年前的三晋伐齐,他便是三晋主帅。 魏公子击,这个自小接受了田子方教育、自小习武演练军阵、刚刚成年就带兵立下功勋的人,注定就是魏斯死后的魏国国君。 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清楚,但胜绰却从这件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中,为自己效命的秦公子连找到了一丝机会。 胜绰待公子连清醒冷静之后,屏退其余人,说道:“公子难道不知道魏公子击必然继位吗?魏斯已经七十了,他还能再活几年?” 公子连急忙道:“公子击自小知兵,又有田子方教导,贤名无人不知……难道先生有什么办法,不让他继位吗?先生不是说过,曾熟识一名可十步杀人、甲士不能阻挡之勇士,难道是要用来刺杀公子击、造就魏人内乱吗?” 公子连想的,与胜绰想的完全不一样。 因为公子连觉得,胜绰的意思是魏斯要死,只要继承人出现问题,魏人就会大乱,那样的话各国围攻,只怕魏人就撑不住。 而公子击,又有贤名,又能知兵,似乎看起来有其父之风,怎么看这人继位也不是什么好事。 胜绰却笑道:“公子的本心,是利于秦?还是利于自己?” 公子连一怔,沉声郑重道:“我既要利自己,又要利秦。” 胜绰道:“事无两全,总有先后。公子还是想清楚再说。” 公子连犹豫片刻,知道胜绰这人不喜欢绕圈子,思虑许久后道:“先利己、再利秦。我必先为君,再让秦富国强兵,争霸天下不再偏居!”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没有成为秦君之前,公子连可以做出一些损害秦国利益的举动。 胜绰却不在乎这句话的内涵,只在乎这句话的本意,闻言大笑道:“既然公子心里清楚,自己要先利己、后利秦,那么公子怎么会想到去刺杀公子击的?” 公子连一怔,心说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胜绰笑了许久,才道:“公子啊,你刺杀了公子击,的确可以引来魏人内乱,天下伐魏,可公子的事必然败露,公子必死。这算什么利己?又怎么可能谈什么回国继位呢?” “再者,公子击若遇刺,魏人内乱,天下伐魏,秦人未必不能夺取西河。赢悼子若得了西河,威望盛极一时,公子难道还有归国的机会吗?这岂不是为他人着想?” “若非公子自己说要先利己,我只怕要以为公子是要一心利秦呢!可叹我胜绰为了利己而叛了利天下,真要那样我可不能辅佐您了……哈哈哈哈!” 第二一三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八) 公子连并不气愤,听了这话后也跟随胜绰一同笑了起来,心中便畅快了许多。 他知胜绰是在说笑,也知道胜绰的意思是如果你还这么遮遮掩掩、甚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咱俩之间也就不存在辅佐关系了。 既如此,公子连便再拜请教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怎样的呢?” 胜绰想到几年前听到的一番话,悄声道:“昔年在商丘,我曾听适说过,说凡是自小优异不曾失败的贵族,多会刚愎自用,多会信己而胜于信人……” “他这人……虽然很多道理强词不对,但这个道理我是相信的。公子以为,公子击是不是这样一个自小优异、不曾失败的贵族呢?” 公子连毫不犹豫地点头,心说没有更好的话语来形容魏击了。 十六岁便带兵、成年后便挂帅、田子方称赞他、魏人仰慕他、贤名处处,又直接被定位继承人,出身更是宗内嫡长子,父亲又开创了一番惊人的事业…… 公子连听过适的名声,而且如今经常听说,于是对于这个道理更为相信。 便问胜绰道:“那先生的意思……” 胜绰笑道:“刚愎的人,总是骄傲的。公子以为,公子击怕不怕有一日,人们提及他总会说他不及他父亲?” 公子连点头道:“魏斯之贤之能,却难超越。取西河、败楚人、破浆齐、三分晋始封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超越。” 胜绰点头道:“是的,公子击不曾失败。但在魏斯死去之时,他就面临着第一场失败:他做魏侯,在继位之初就注定不如他父亲,这就是他的第一场失败。” “所以,他不会允许,他只会更加强势,只会想要开创更大的事业!” 胜绰说罢,又道:“这种人,看似有贤名,但却喜欢那些赞赏的语言。对于批评的,他会面带笑容地倾听,但内心却不以为然,那笑容只是为了贤名!所以,这个人继位、再加上魏人此次在商丘大败楚军这两件事,便是公子的机会!” 公子连连声请教,胜绰道:“公子要明白,你要做两件事。归秦继位、强秦富国。” “所以,公子现在还没有归秦的机会,因而也就不能让强秦的机会出现在现在,只能向后拖延,却不能不创造机会。” “现在就出现强秦的机会,那就是为赢悼子准备的机会,公子也就注定不可能归秦了。秦人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强秦的君主,却选择一个在魏地流亡的公子呢?” “如果公子在继位的时候,恰好出现了强秦的机会,那便是最好的!公子以为,强秦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公子连想都不想,哪怕此时身在魏都,也依旧坚定地回答道:“败魏、取西河,得崤关函谷关之险,河曲之地!” 胜绰又问:“若魏斯死、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皆死,取西河最大的问题在哪?” 公子连下意识地回道:“吴起!” 胜绰称赞道:“对,若魏斯等老人皆死,取西河最大的问题就是吴起。吴起知兵、又可治政,所以他必然知道西河的重要性,也必然会选择先彻底压服秦人再往中原争霸的路。” “如果他不这么选,便不是吴起了!可是……秦地边陲,哪里及得上郑、卫、宋等中原之地富庶?” “若想争霸,那阖闾勾践尚且知晓要争霸中原方是霸主,楚人也在竭力北上……他吴起愿意继续花几十年时间压服秦人稳住西河,自小没有经历过失败的公子击愿意吗?因为骄傲而想要做出一番大事的公子击愿意吗?” “商丘一战,一旦楚人战败,魏人必然要考虑,是即刻攻打大梁、榆关等楚人的中原之地?还是选择继续压服秦人、稳住中山、盟取赵韩,缓慢图谋中原?” “公子听我说了这么多,以为公子击会如何选?” 秦公子连笑了笑道:“你既说魏斯已经七十,公子击又有雄心骄傲,必然会如你说我的选择一般,选择对他将来最有利的。公子击必会选择称霸中原,也就必然会选择即刻出兵南下,击败楚人,等待机会,一举侵占榆关大梁等地,将楚人向南驱赶。” 胜绰笑道:“正是这样的。而公子击又能领兵,所以他应该会选择请求此次出兵为帅,击败楚王,再立名望。” “他若这样选,就要担心一件事:他带兵前往之前,楚人攻破了商丘,会盟了宋公,让宋人与楚结盟,一同背上对抗魏人。” “所以,他等不得。我听说宋人的使者前来求援,魏侯已经在商讨出兵的事,公子可以打探一番。公子击必然支持此时出兵,而吴起只怕并不会支持此时出兵。” “若是可以,如今两人的矛盾便可种下。之后再因为取中原?还是先压秦服中山?这两件事,两人也是不可能调和的。” “到时候,难道魏公子击还不对吴起厌烦吗?我曾见过吴起,也曾和他打过交道,更听人说起过许多次,所以知道他的大才。” “但他的大才,将来必会毁了他。因为他有大才,所以只能选择守西河、治西河,压服秦人。而这……绝不是公子击想要的……因为太慢,很难名动天下,更很难名望震天!” 胜绰又道:“我猜,此次魏侯询问众臣出兵事,吴起必然会谏言延缓出兵。” 公子连问道:“你如何知道?” 胜绰笑道:“因为我曾做项子牛家臣,而吴起曾为鲁将,我们两人交手过。当年鲁侯求于子墨子,吴起也在,所以吴起知道子墨子的本事,比别人更相信子墨子守城之术。” “所以,吴起知道,楚人即便用尽手段,也不可能在城内粮食用尽之前攻下商丘。” “那么,越晚出兵,楚人也疲惫,越能获胜,也就越能让韩人依附于魏。” “至于商丘的粮食,公子不要忘记,适弄得宿麦新谷,最早可就是在商丘啊。我虽不知此时商丘形势,但我猜粮食一定是足够的!” “吴起也必然这样想,而当年庄王尚且围城十月,所以吴起必然会谏言越晚出兵越好。” 胜绰话锋一转道:“但是,公子击却不会希望越晚出兵越好。” “因为公子击占过西河、围过中山、攻过廪丘平阴,为帅战无不胜。所以,他只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击败楚王的胜利。” “他知道,围城越久,越容易获胜。但是,既然他自信可以获胜,又为什么要承受那万一的机会呢?万一楚人数月之内破了商丘,他哪里再去找这样的机会?” 胜绰又拜于公子连道:“这是现在,吴起的谏言会让公子击记住,而公子你却可以这种记住变为……不满!” “至于将来,您也可以趁机,让公子击坚定争霸中原的心思,为将来魏斯一死吴起便被新侯怨恨,埋下一棵木楔子,让公子击时不时刺痛!” 说罢,他附在公子连耳边,小声说了许多。 公子连频频点头,最后问道:“便看现在,关键就是楚人围商丘之事。在你看来,结局会是如何?” 胜绰自信满满道:“墨者既在商丘,粮食又足,商丘必不能破。但子墨子也无力击败楚人,只能守城。最终只能是楚人疲惫,魏军解围,大败楚军!” 他起身自笑道:“没有第二种可能,这是我从子墨子那里学来的说知之法。我刚才附耳所说的诸事,公子便可做成了!” 第二一四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九) 楚人这一次围商丘,从不是单单楚人和宋人之间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三家分晋之后天下局势的大事。 楚人北上三晋同盟是否还能稳固?郑、卫、宋等弱邦臣服于谁?秦人是否能够借着楚人北上争霸的机会夺回西河打开通往中原的通路? 不止涉及到那些拟人如一的各国,还有不如一的国内许多人的利益。 单单是一个魏国,围绕这件事便涉及多许多人的梦想和利益。 七十岁的魏斯、垂垂老矣的李悝、背负着小人之名的吴起、正值盛年未尝一败的继承人魏击、被群臣认为应该获得中山国封地的魏斯之弟魏成子、逐渐开始强势的公族一系、魏国强势的根源士人、待老一辈人都死去后有上位可能的中年人…… 所有这些人,都在盯着商丘,盯着这场似乎注定即将掀起波澜的新一轮晋楚争霸的引子。 的确,守商丘的是善守的墨者,但天下几乎所有人对于这一场围城,都看做是一场新的晋楚争霸的开端。 多少次晋楚争霸都是围绕着宋国打起来的。 城濮之战,因为楚人攻宋晋人救宋;之后的两次弭兵会,也都是在商丘城外。 楚人围攻商丘,天下人都觉得眼熟,这似乎就是晋楚争霸的标志性事件一样。 天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场围城战想要获胜,只有依靠魏人出兵。 连胜绰这样的曾经墨者,也如此想。 那么天下关系此事的人大抵都是这样想的。 这天下,似乎仍旧是晋楚争霸的延续。 然而,终究有人不是这样想,而且不止一个人。 商丘城内,从一开始就不那样想的人聚集在一起。 他们对于楚人的围城攻城并不在意,在他们看来这种程度的攻城还不足以让他们无可奈何。 从前几日楚人决定蚁附攻城开始,连续数日的反复厮杀争夺,直到今日才终于了有了真正攻城的可能。 可这种攻城方式,对于守城的墨子而言,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对于如何破解这种战术,墨子曾在泰山山顶与禽滑厘饮酒之后,成体系地传授过。后世也有再传弟子总结出《备蛾傅》一文,专注于防守这种攻城手段。 墨子明白楚人攻城,不可能把军队全部展开,而真正能展开的精锐部队,只需要四千男女再加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机械,就足以防守。 但是,城内某些人并不这样想,而楚人的军势看起来又大,这正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那些相信这次围城战不会成为新一轮晋楚争霸第一页的那批人,从一开始就清楚,他们这些墨者的目的从来不是守商丘,而是借守商丘而利天下。 如今,墨子趁夜将这些人召集起来,便要做最后的准备。 适等人列作左右,墨子直接说道:“最多几日之内,便是我们的机会。楚人攻城定然疲累、而我们虚实交加又让楚人不知真假,从时机来看,这几日我们便有机会一举穿阵逼楚王歃血为盟。” 墨子又看了看适,微笑道:“适也将其余的细节准备好了。你们现在远望,在城头都能看到楚王营寨附近的熊熊火焰,犹如向北之人寻找北极之星。” “那些火药武器,也尚未用过,楚人必然惊慌。” “而适也利用上次夜袭的机会,大致判断出楚人的反应时间,判断出各个营地之间的契合。” “此事以三百墨者、加沛县义师戈矛之阵,我看大有把握。” “只是,我们墨者守商丘是为了利天下之大计,那沛县义师却又为何而来?他们并非墨者,我们当初又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这话问出,适心中暗喜,知道墨子这是在做墨者内部的最后动员,为这件事上下同义讲清楚最后的道理,否则没有必要提及沛县义师。 因为这些沛县的义师,对于宋公毫无感情,甚至也没有义务远远从沛地武装保卫宋公。 即便他们听从墨者的领导,但是其中的道理却并非这样的,他们没有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义务,因为他们尚且不是墨者。 从一开始,在沛地的宣传中,沛县义师就知道一件事:用自己的军事义务和鲜血,换取沛县真正的新政被承认,换取沛县的税赋变革和政治变革。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换取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或者说他们还不知道仅仅是他们死在城墙上的鲜血,还不足以换来他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在场的这些墨者知道,也知道墨家最开始的守城战大略:不依靠魏人,而是依靠穿阵攻击逼迫楚王成盟退兵的方式,来靠墨者自己拯救商丘,从而名动天下,从而恐吓那些好战之君! 而也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些沛县义师能够用自己的血和军事义务换取到沛县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只是一场交换。 从一开始,就未改变目的,也从一开始墨者内部高层就定下来争取沛县为名义附庸国的计划。 但,月余之前城头之上,适与墨子关于鬼神的对话,让这个问题变得更为现实。 即便沛县义师达成了目的,即便宋公盟誓承认沛县的自治,那又靠什么来约束这个盟誓的延续? 适不止一次地在墨者内部说起过此时古往今来的盟约,也不止一次说起两次弭兵会成功的缘故不是因为那场会盟,而是因为晋楚两国都打不下去了、因为两国内部的贵族们忙着内斗。 墨家依旧重鬼神,依旧渴望着鬼神真正存在,从而让人举头三尺有神明而约束个人的行为道德。 但从几年前的墨家改组、用制度和繁琐的规矩开始尝试另一种约束之后,墨家内部对于约束这两个字的看法,也逐渐朝着适所说的方向倾斜。 这是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渗透深入修正墨家原本思想的过程,适用了数年。 也因为墨子本身对于鬼神的态度只是希望来约束众人,这才累计到了今日。 墨子问出沛县义师的问题之后,冷静地反问道:“就算这件事做成了,如何达成约束?如何让宋公、司城、六卿承认且不反悔?” “适有个看法,事已至此,今日就听听适如何说。” 这不止是守城的军事问题,在这种事上适是有发言权的,他也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计划全盘说出。 获得沛县自治的地位,这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基调,不需要再说。 而利用贵族之间的矛盾,以势力平衡来保证这个成果不被反悔和被接受,才是今天要谈的问题。 是靠盟誓之后鬼神的约束? 还是靠矛盾之中势力平衡来约束? 这便是适要说的一切。 墨者内部,不少人并不信鬼神,否则也不会在墨子生病之后,诸多弟子来质问墨子鬼神的赐福去哪了——先生你可是最明鬼敬神的,你都没得到赐福,我们还能信吗? 墨者内部,不少人是原本的贵族,对于贵族的糜烂生活和无耻道德早已厌倦和恶心;不少人原本只是农夫百工,对于贵族有天然的怨恨和不信任;不少人原本是市井游侠或是刺客,对于贵族疏无半点敬意…… 这种情况之下,适的说法很快得到了众人的赞同。 毕竟,大方向没改变,看起来改变的只是大方向达成之后,如何约束的“小事”。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为了这件看似无意的“小事”、这件看似临时起意的“小事”,适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埋下了一首童谣来挑拨矛盾。 因为适根本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早知道商丘被围的事,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为这件战国初年的大事做着准备。 这件事涉及到太多,而太多又是除了适之外没人知道的。 这件事引发了楚王被政变谋杀、引发了楚国继承权内战、引发了楚国贵族大批战死、引发了魏人地强势崛起、引发了魏赵决裂、引发了魏人迁都、引发了楚人变法,也最终引发了墨者在阳城全灭的惨剧…… 这从不是宋楚之间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天下将来走势的大事,适不得不慎重也不得不提前准备。 有些话此时不能说,但此时可以说的,已经足以让在场的墨者震撼。 墨子等适说完这一切后,便道:“如今城内局势,你我都清楚。城内六卿与司城相争、宋公又新继位、司城与楚人有仇而与三晋有盟……种种这些,我们不得不考虑。” “若是真的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那么如果终究要出,不如我们引他们出来,这样我们才能保持主动。” 话已至此,墨子也不再隐喻,直接说出了这几日的全部计划。 城内那些肉食者,不能够知道墨子对付楚人的攻城只需要很轻微的手段,而楚人攻城看起来又有些猛烈,加上月前那诡异的夜晚篝火和自刎而死的那名守城之士,都让墨子感觉城内要出事。 既然可能要出事,那便引蛇出洞,把握主动权。 楚人攻城,便调集大量的力量集中于城墙之上,做成全员守备否则不能抵御楚人的姿态,让城内宽松,给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一个看似绝佳的机会。 他们若动,随时可以调集人手,插手到他们的内斗之中,成为城内一支可以决定双方胜负的力量,从而平衡贵族、国君、六卿、司城之间的势力,有别于鬼神监察的盟誓来维系墨者想要得到的承诺。 之所以敢于这样,就在于墨子有足够的信心:守城用不到那么多人,所以可以做到一边守城,一边参与城内的斗争,而且还保证城墙不失! 没有这份自信,没有这种实力,也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一五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 这份自信所带来的种种,其实早已开始实行。 不管是适掌管的宣义部开始进行利益宣传、还是将司城皇的私属死士调集去守城,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但要调集司城皇的部署,还要造成一个楚人攻城太过猛烈以至于多数人都要上城墙的假象,来促使那些可能动手的人尽快动手。 总有一柄剑悬在头顶,不会舒服,因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想办法引诱那柄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这样才能主动应对。 这样的手段,在场的这些善于击剑的墨者很容易明白。 他们觉得,这就像是与人比剑之时,故意露出的破绽,而对方若是抓住这个“破绽”,往往反受其害。 墨者没有调动与司城皇敌对的贵族的私兵甲士,只是派人去说了几句走个形式,被婉拒后就再也没去。 现如今楚人就在城外,在场的墨者相信,如果城内有人真的与楚人勾连等待机会发动政变,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可能比这个再好了。 因为墨者一直没有透露他们想要靠自己穿阵胁迫楚王成盟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围城,天下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一场围城战最终还是会变为新一轮的晋楚争霸。 这种信息的不对等,造就了这场对于部分贵族而言“千载难逢”的时机。 只是片刻,在场众人都同意了墨子的想法,于是墨子开始分派任务。 除了适的目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理由:在最终穿阵攻击之前,解决掉城内的隐患。 墨子可不想自己这些人出城拼命的时候,城内有变,城门一关,墨者自此绝于世! ………… 次日一早,墨者在城内遍传号令:楚人即将攻城,此次攻城非比寻常,需要全员守卫。 许多人被调集到城墙附近驻防,城内的正常的围城生活第一次被打乱。 司城皇所有的私属被调离了司城皇身边,编入敢死之士,做好一旦楚人攻城不顺便展开反击的态势,而且这些人距离司城皇登城守卫的地方遥远,带队的也是墨者而非司城皇的家臣。 守卫宋公的甲士,被调集了一些,加入到守卫城墙的任务上。 那些忠于宋公、或是宋公的直属士如公孙泽等,也都纷纷调派到城头。 整个商丘城,看起来是外实内虚,几乎城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城墙上。 为了演好这一出引蛇出洞的戏码,墨子没有动用“下磨车”、“艾毒烟”、“泼热油”等等可以轻松破解楚人蚁附攻城的手段。 只是观察到了楚人四个精锐队列的主攻方向后,在那里调集了一批城内精锐重点守卫。 剩余地方,都是楚人的徒卒做佯攻,城头也和那些墨者明知道是做佯攻的人打了个有模有样,看似的确疲惫。 至少,城内看起来是这样的,却没有人注意到楚人真正精锐的四个主攻方向,根本没有搭上城头的机会。 而那些做佯攻的楚人徒卒,遇到的也是一群“舍不得”用弓箭而是用木头石子来战斗的商丘平民。 双方死伤都不大,因为徒卒士气低下,根本不可能对守城一方造成损失。 真正的楚人精锐,又早已被守城无数的墨翟看破,用了一些手段遏止了对方的进攻。 甚至为了将一出戏演好,在傍晚楚人收兵的时候,墨子还派出了司城皇的私属死士以及宫廷甲士组织的反击敢死之士,趁着楚人收兵的机会来了一场机会绝佳的反击,导致楚人的一场溃乱。 是夜,墨者又罕见地命令所有白日参加守城的精锐,全部留在城墙附近,禁止乱动,只说是今日楚人虽然溃败,但是夜里可能偷袭云云。 一时间,夜里城内看上去紧张无比,似乎商丘城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城墙附近。 看似空虚的城内,依旧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他们也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大尹等人再次聚集,这一次不止是他们,还有他们自己的甲士死士,准备趁着今夜弯沉他们谋划许久的大事。 大尹先道:“楚人已动,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临。墨者守城耗费全力,只是商丘仍在,楚人不能攻破,但也足以让墨家众人心思全在城头。” “今日楚人人多势众,蚁附而攻,墨翟又要担心楚人在蚁附攻城的时候夜袭、地穴、羊坽等术,因此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今夜,正是我等的机会!” 小司寇也补充道:“不错,之前墨者守城稳健,楚人围而不攻,城内并不心慌,怨言也少。” “然而这几日楚人猛攻,城内怨言便起。若是城内粮食再被焚烧,城内国人必然怨恨子田轻慢楚人导致这次围城。” “昔年庄王围城,城内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商丘众人依旧记得,他们不会再忍受这样的事。终究,子田并非当年之君!” 大尹点头,在场众人要么参加过多年前的那场政变,要么父辈参加过多年前的那场政变,他们很清楚政变之时需要的,仅仅是国人民众不反对即可。 至于国人民众的态度,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需要考虑他们有组织地谋划什么事。 只要这些人不反对,那么依靠自己手中的死士甲士,就足以完成这场政变。 最大的威胁是司城皇的私属,但是司城皇的私属已经被派往城墙,今日傍晚甚至还出城反击楚人,这是城内人人皆知的事。 宋公那边,本身力量薄弱。即便墨者不调走一部分宫廷甲士,大尹等人的力量也足够政变成功。 更何况今日看起来楚人的攻势实在猛烈,墨者为了考虑反击已经调走了一部分宫廷甲士。 看起来墨者当然不止是为了那种单纯的死守,而是为了守城的时候不忘在楚人收兵或是攻城溃退之时展开反击。 然而无论如何,城内的天平似乎已经倾向于大尹等人。 至于城墙上的力量,只要楚人再保持这样的势头攻击几日,城头上这些人根本不可能返回:众贵族都知道,墨者以守城为第一要务,至于宋公是谁,他们根本不关心。 他们守城的理由,不是因为宋公子田这个人,而仅仅是因为宋国弱而楚国强,只是恰好子田选择了抵抗而已。 若是换了一任宋公,而新任宋公选择不抵抗,那么墨者也就没有了守城的理由和必要。 墨者扶弱,但不会逼着想要投降的弱国君主守城。 对宋国六卿而言,时机已到! 被召集到一起的死士们,不需要和他们讲什么道理,只需要告诉他们要做什么。 诸如焚毁城内粮仓是为了救宋的社稷之类的理由,那是说给外人听的,不是说给这些死士们听的。 死士们数量不多,也只听从家主的命令,他们不是士,不需要考虑仁义道德等等理由,与那个在城墙上自刎而死的守城之士并非一种人。 这些死士今夜就要执行烧毁城内部分存粮、在城内举火等等让人心不安的举动。 在场贵族在已经完善了全部计划,如何逃走、如何不被发现、如何冒充楚人、从哪里出城、又有哪些人可以悄悄返回等事,都已详备。 粮仓附近并无精锐,只有一支守备,还有一支墨者留下的专门负责救火的专职队伍,里面也都是些城内的平民。 焚毁粮仓是做两手准备。 若是能够借助缺粮的事,煽动城内的民众支持更换国君,那是最好。 不缺粮的情况下,墨者可以使劲儿地鼓动宣传,也因为他们能够守住,所以城内百姓不会惊慌,也相信三晋一定会来救援。 人心不乱,就不会怨恨太深,更不会因为这种怨恨而去反对现在的国君。 粮食没了,墨者即便善守,那也守不住众人的肚腹,也不能靠讲道理把人都讲饱了。 到时候,墨者善守,宋公死战、司城皇抵抗,种种这些都会成为民众眼中的罪恶。 这便是准备的其一。 而即便这一次政变不能成功,焚烧了粮仓也能让楚人攻破商丘。 即便在场诸人不可能得到更多,但却可以搞掉司城皇一族,以绝后患。 司城皇一族和楚人之间的矛盾太深,不管是二十多年的宋公因为司城皇一族势力太大邀楚人北上、被三晋击败之事;还是因为司城皇在三晋封侯之前以嘉禾为礼的事,都注定了只要楚人攻破商丘,司城皇一族只有逃亡一途。 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和宋公争权,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攫取司城皇逃亡之后的权力,即便不如直接更换国君更为方便,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两手准备,都需要以焚烧粮仓为基础。 如何焚烧城内的存粮,就是今夜的关键,只要有人在焚烧存粮后出城告知楚人:保持攻城的态势继续几日,那么大事可成。 三年前童谣出现之后,参与了阴谋盟誓的众贵族俱在,他们的死士也都集中起来,分派今夜的行动。 墨者守城的规矩很严,但也正因为规矩很严,所以大尹觉得才有可乘之机。 墨者的号令,不准守卫城墙的人参与救火,而城内失火的地方只能附近百姓和专职救火的队伍能去救援。 这本是很好很有用的命令,毕竟城内间谍细作不会太多,可怕的不是失火还是失火连带的城内混乱。 可若城内贵族本身就要去做敌方细作间谍的事,这些守城的禁令似乎便会给这些贵族极好的机会。 城内一乱,四处放火,趁乱就有焚烧粮仓的机会,况于粮仓里有小吏还是忠于大尹的,一切细节都已完备。 众贵族一一鼓励自己的死士,分派任务,又准备各色肉食作为赏赐,只说今夜事若成,将来必有富贵。 待午夜接近,众死士倾巢而出,各有目的去处,其余贵族则集中了自己明面的私属,准备明日之事。 今夜,城内注定大乱。 第二一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一) 入夜,适站在城头,看着城内闪烁的火光,与身边的墨者一样眉头紧锁,只是内心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忧虑却不得而知。 城内乱了。 那些隐藏许久的人,终于开始在城内四处放火。 选择了这样一个时间,总会有人相信这是楚人的细作为了配合外围攻城。 墨子平静地下达着命令,只准按照之前的禁令,守城的人严禁私自去救火,只让附近百姓和专职准备了救火兵卒去救火。 适小声道:“先生,若这是僵硬的毒蛇,这毒蛇已经露头了。若不是,那就是楚人真的准备强攻商丘了。” 墨子看着适,大笑道:“你自己都说,楚人北上是为了争霸,并非是为了宋国,那么我在城内,楚人又怎么敢强行攻城而招致损失,从而不能抵御三晋车战呢?” “三十多年前我可以一个人退楚人万军,如今我与你们俱在商丘,楚王不敢攻城的!” 话音刚落,有墨者疾驰而来,说道:“先生,宋公近侍求见。” 墨子也没说不见,带着适等弟子去见宋公的近侍。 近侍急的的如同热锅之上的蚂蚁,当然此时还没有锅,适却找不出比这个更为贴切的比喻了。 那近侍一见到众多墨者,便与墨子见礼,尽量保持着贵族的气度,但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玉佩偏斜了许多。 “墨翟先生,今夜城内有乱!那些民众只能救火,却不能够捕缚那些救火之人啊!” 近侍即便慌张,依旧说话之中还是有些遮掩。 适便出面道:“勿忧。只怕这是楚人的细作,趁夜放火。守城之时,最忌如此,若是一窝乱蜂一般去救火,便会给楚人可乘之机。城墙只要尚在,楚人就不能破城。” 近侍见状,急道:“若真是楚人细作,我相信你们守城的律令是有用的,可只怕非是楚人却行楚人细作之事啊!” 犹豫片刻,终于说道:“诸君难道没有听过那童谣吗?只怕有心人以天命之说,蛊惑众人啊!” 适心头暗笑,心说我不但听过这童谣,而且还知道这童谣本就是我编造的。 墨子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反问道:“墨者不信天命,可天下人总有信的。昔日我劝先公不可信天命祈禳之说,他却非要相信。若是如今君上不信,那倒是一件好事。” 回答的不温不火,话语里暗暗带着讽刺。 这近侍又非是新人,哪里不知道墨子在嘲讽已死的悼公,不能回答。 墨子本就不是那种慈眉善目之人,口舌之利、言辞之烈,那是许多人都知晓的,尤其是作为宫廷近侍的人,更知道墨子便是面对当年活着的悼公,也从来都是直面怒斥。 当初祈禳之事,墨子至今不忘,也至今仍旧借此来提醒近侍:让他回去告诉宋公子田,不要再信什么天命之类的东西了。 正说话间,城内西北方又有火起,近侍更加焦急,正要再劝说几句,不想墨者又来到墨子身边道:“司城之子皇父钺翎,求见先生!” 待墨子同意,一身戎装皮甲,手持短戈的皇父钺翎已来到城头,冲着墨子行礼后,起身道:“家父听说楚人攻城甚急,又听说今夜‘楚人细作’四处放火,恐怕今夜楚人又要强攻,因此让我登上城头,与诸墨者一同防守。” “我虽武艺不如诸位,但终究也自小习练射戈之术,家父又是司城,商丘之城头,岂能无我族之人?” “还请墨翟先生允许我参加夜巡,以敦促那些困倦的士卒。” “此外,墨者守城,赏罚有度,家父愿意献出金铜,以作激励守城将士之用。只是守城之时,令只自守将出,所以不敢擅自赏赐,又不知谁人立下功勋,因此请墨翟先生代为赏赐!” 说罢,手持短戈站立一旁,一副威风凛凛不惧敌寇的模样。 皇父钺翎如今正值青壮,鼓胀结实的肌肉加上一身皮甲,分外挺拔孔武,此时又彬彬有礼,丝毫没有因为身份尊贵而对在场诸人有丝毫不敬,看上去竟像是真的要参加夜巡守城一样。 适心头暗赞,心说商丘都说皇父钺翎年纪虽小,但是贤名远胜其父,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 如今城内有乱,宋公固然焦急,但最为焦急的还应该是司城皇一族。 宋公尚且可能还有活路,司城皇一族则完全不同。 不管是对方政变成功还是楚人破城,他们一族都只有死路一条,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与其余六卿、与楚人,司城皇一族都结怨太深。 可今夜如此反常,皇父钺翎却依旧假装毫不在意,而是主动参加夜巡:这在适看来真真是一步好棋。 只要参加夜巡,那么墨者就会护卫此人。 就算墨者不参与城内的政变,但只要到了城墙上,再追杀刺杀巡城的皇父钺翎,那就等同于破坏守城,是要被斩首的,墨者也会出面干涉。 皇父钺翎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既给足了墨者颜面,又彰显自己勇武,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让墨者保护自己。 适暗暗赞叹片刻,不想皇父钺翎又道:“数日前,家父为了守城已将全部私属交于墨翟先生。我听闻若是敌人趁夜袭击而被击退,那么清晨就是最好的出城反击的机会。” “今夜城内有细作,但想来墨翟先生一定可以稳住局面,所以还请墨翟先生继续让那些勇士休息,以便明晨反击!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出城一战!” 他这话实际上是再提醒墨子,也是在提醒适:你们把我们的私兵带走,你们要是忘了我来提醒你们一下…… 适原本心中的许多赞叹,顿时变为了部分赞许部分嘲弄。 觉得皇父钺翎虽有心计,但终究还是格局太小,这时候完全用不着提醒这番话。 适暗暗摇头,也不知道墨子怎么想,只听墨子同意了皇父钺翎的请求,让他今夜一同巡城。 皇父钺翎自随其余巡城的墨者离开,那近侍也得不到回应只能离开,在场只剩下诸多墨者。 再无其余人,墨子便道:“如今看来,那些僵蛇已经开始动弹。今夜事,怕没那么简单,我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 “是配合楚人破城?还是另有目的?” 适笑道:“先生,前几日不是已经做个预估了嘛?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总要往最坏的情况估计。若是最坏的情况我们都能应对,那么又怕他们做什么呢?” “配合楚人破城,并非最坏的情况……” 他笑了笑,众墨者也听他说起过这些贵族可能会做的几种选择,公造冶深以为然,冷声道:“这些王公贵族,恐怕从无利天下之心!与他们说利天下,倒如适所言的对牛吹笙!” 公造冶是无心之言,却似影射墨子,因为墨子曾经是希望王公贵族带头利天下的。 为此,墨子还讲过楚王好细腰、越人不畏死等等寓言故事,可利天下与好细腰却并非是一回事。 墨子知道公造冶无心,也不在意弟子这无意的话,只是淡然让众人继续等待,又派弟子前去城内整理消息。 前半夜,消息还算可以,只有十几处地方起火,因为旁边有人又在各个位置的中心都有守夜救火的兵卒,因而损失不算太大,并未出现火势太大不能控制的情况。 城内各有分属,各自管辖,此时建筑又多是芦苇茅草为屋顶,极容易发生连锁的火灾,因而旁边分属的民众救火也就积极。 如此一来,城墙不乱,城内火势也逐渐熄灭,看上去并无太大的不妥。 及到午夜,公造冶奇道:“这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宋公宫廷之内虽有戒备,但并未有人攻击。其余地方也没有什么反应,楚人也没有趁乱派敢死之士爬城攻击。难道这些人只是为了在城内放火?这又是为了什么?” 墨子平静道:“尚未可知,不急。” 公造冶觉得先生似乎猜到了什么,只是并未说,于是看了一眼适,他向来觉得适头脑机敏,或许能够猜到,却不想适也只是低头站着,看着城内,并未有什么异样。 正在他准备再问几句的时候,忽然东面燃起了大火,公造冶只看了几眼,拍着自己大腿,面色一变道:“那是……府库粮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一次不需要再解释,公造冶顿时明白过来,城内的那些火,都是为了分散那些救火兵卒的注意力,根本就不是目的。 公造冶急躁地骂道:“如此一来,城内岂不大乱?这些人难道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宁可让城内大饥?就算不守城,待楚人围城散去,这些撤退到城内的民众又在新粮不收之前吃什么?” 他骂过之后,见适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忍不住勃然变色,怒道:“适,难道你竟提前猜到了?若是这样,你和那些见到别人杀人却不去阻止的人有什么区别?” 适平静地回道:“我说过,我只是不忌惮用最险恶的心来推测王公贵族的行径。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我不震惊。只是,公造,我即便想过,又能怎么办?” 这是适第一次见到公造冶发怒,但他回答的依旧平静,公造冶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你该阻止!” 第二一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二) 适还未回答,墨子便道:“勿急躁。他们可能要做的事极多。不止是烧粮仓,还可能在井中投毒、可能发动兵变、可能刺杀我、可能勾连楚人、可能围逼宋公……种种,都是险恶之事,也都涉及到万千生死。 “适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可能这么多,我们又怎么能够提前预防呢?” “正如大河滔滔,一旦暴雨倾盆,便可能决口淹死百万之民。你公造说,只要提前把大河的河堤加高百尺,便无忧了!可能够做到吗?” 公造冶咬牙思索片刻,冲着适赔礼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问你。” 待赔礼之后,公造冶又忽然问墨子道:“先生,您之前说,要引蛇出洞。如果今夜这些放火之人可以被抓到,但粮仓又已经被焚烧……您说可能太多,不能全都顾及……弟子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墨子点头,公造冶道:“如果提前可以知道就是要放火烧粮仓,但是可能放火之人会被抓到从而真正的引蛇出洞,我们应该选择这样做吗?即便最终的结果是利天下的。” 他问完墨子,又看向了适,问道:“适,你又怎么看呢?” 墨子正色道:“若能提前知晓,自然要阻止!即便可能最终更利天下,依旧要阻止!” 公造冶抬眼看适,适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打了个哈哈道:“我觉得若是那些新种地瓜鬼指之类的作物,有足够的种子,即便粮仓被烧,也不会出现饥荒,总可以撑过去的。所以,我若有足够的备荒籽种,那么烧不烧这件事也就不涉及到万人性命,那么我觉得不阻止也没什么。当然,若没本事阻挡接来下的饥荒,那定然是要阻止的。” 公造冶点点头,叹了口气。 墨子摆手道:“此事不必再提,粮仓非是寻常之处,即刻派人去救火,公造你自带一队人前往防备再生此类事!若能抓过一二,最好不过!” ………… 次日清晨,天刚亮,城外楚人再度鼓声震天,似乎要进行更为猛烈的攻城。 为了分担墨者的心思,不但明面攻城,还明面挖掘地穴坑道,将所有可能用上的攻城战术都展示出来。 昨夜有人趁乱出城,楚人未必是真的要攻破商丘,只是要做足姿态。 真挖地穴、假挖地穴、亦或是真挖而不真用此法进攻,对于守城一方都必须分心应对,这就是楚人的目的。 夜里的损失已经回报,粮仓被焚烧一部分,存粮损失甚多,不能再支撑太久。 这消息不能被封锁,因为天还未亮,有心人就已经大肆传播。 公造冶带着那些防备的人回来后,满脸怒容,却无可奈何。 他猜到是城内的人做的,甚至能够猜到是哪些人,但是没有丝毫的证据。 等他赶去的时候,倒是留下了几具尸体,但是这几具尸体在死前都已经自毁面容,根本不能辨认。 身上佩戴的剑,却是很有楚地特色的收腰短剑,然而这种短剑墨者手中也有不少人有,这不能够欺骗那些想要探究真相的人,但却足以欺骗那些民众。 公造冶从那些毁掉面容的人身上,知晓这些人必然是贵族蓄养的死士,为了防止做事之后被追查,往往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因为给公造冶脸上留下疤痕的那人,曾经和公造冶谈到过死士的作为,也说起过市井之中的游侠儿做一些大事之前,为了不牵连家人会采用这样的手段。 只是即便知道,却也不能够没有证据就指责城内的那些贵族,公造冶愤怒于这些贵族会为了自身利益做出这样会招致商丘一年之后会有饥荒的恶行。 他已经过了靠自身武艺去平天下不平事的年纪,只能将这件事回报墨子,询问该如何做,如何惩罚那些人。 墨子问道:“惩罚是为了让人不再做这样的事,所以墨者惩罚那些害天下之人,从来都不会隐匿自己的目的,也会将他们害天下的行径说与天下听。可如今你只是猜测是哪些人做的,终究此时还不能做!” “等着吧,会有机会的。难道你忘了在沛县,适对付那些巫祝、那些掾吏、那些大族,用了多久吗?” 说起沛县的事,公造冶终于收敛了怒容,想到为了对付那些人,墨者足足准备了两年才动手,也知道今天这事就算是想要惩罚,也只能等下去了。 墨子又道:“今日楚人又再攻城,城内只怕人心惶惶。城墙上的事,要靠你我;城墙之下的事,还是要靠适和宣义部的人。这便是人尽其用。你先去歇息一阵,不用担忧。” 公造冶领命退下,城外楚人鼓声如雷,公造冶也不担心,因为墨者还有许多手段尚未施展。 而之前,适也说过引蛇出洞之类的话,公造冶也知道墨子必有后手,只是因为这件事做的实在让他愤怒,这才不能宁神。 如今墨子既然淡然,他也知道先生的脾性,知道定不会这样简单,便安心去休息,以预留气力,准备之后可能的厮杀。 ………… 城内,那些没有轮到去守卫城墙的民众之间,都在讨论着昨夜发生的事。 墨者既没有试图去阻止,也没有抓获那些谈及这些事的人,因为这只是一个事实,并非夸大敌人的力量或是祸乱人心,没有触犯禁令。 所谓不犯禁、唯害无罪,便是墨者律令的根基。 有心传播的人,逻辑很通顺。 前几日楚人攻城,显然是准备攻城破城,但是墨者死守导致楚人不能攻破。 于是楚人动用了城内细作,烧毁城内粮仓。 所以,今晨楚人又抓紧攻城,显然昨夜的大火就是为了配合今日的攻城。 这逻辑极为顺畅。 可民众们并不关心这个逻辑看似通顺的故事。 他们关心的只是粮仓被烧,楚人攻城……会不会出现当年楚人围城易子而食的惨剧。 至于粮仓是谁烧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挨饿,甚至被饿死! 经历过那场悲惨围城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 作为他们的后代,却依旧流传着当初的故事与记忆。 于是今晨,商丘城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 城外楚人鼓声震天,城内人心惶惶。 城内民众不担心楚人破城。 他们担心的,反而是宋公不投降继续抵抗。 众人多数在想,楚人来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又凭什么帮着宋公守城呢? 肉食者谋之,这是多数民众的想法。 既是习惯,也是某种理所当然,因为肉食者得利,自然便要肉食者谋之。 商丘人守过许多次城,而最惨烈的那次,是因为当时的宋公在做公子的时候,就乐善好施,让城内老者贫者没有饥寒而死的。 如今的宋公,以及已经死掉的悼公,从未做过这样的事,那么城内的人便不可能支撑到折骨而炊的地步,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 墨者说,楚人来了,会征发劳役,这是有道理的,所以要守城。 但这个理由,是不足以到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的。 这个理由,似乎只够守到筋疲力尽。 城内人多想:现在城内粮仓被烧,墨者若是再守住楚人的这次攻城,到时候楚人再选择围城,又该如何? 谁也不愿意饿死,城外的大片农田都无法耕种,很多人已经开始盼望着墨者守不住,干脆让楚人攻陷商丘算了。 墨者的宣义部其实一直在讲“为什么要守城”。 但讲的那些道理从没有一句是类似于“这是自己的国都,所以一定要守”这样的理所当然的道理,而只是在和民众们说楚人来了可能会征发劳役之类。 这是一个诡异的宣传,于守城胜过没有宣传,但是宣传的方向有着极大的问题。 这种宣传隐藏着一个疑惑:若是守城付出的代价,比楚人征发劳役更大的时候,那是不是就没有守城的理由了? 这种疑惑在昨夜之前,没有人去想。 但在今晨,不止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 伴随着那些贵族们有心提及的当年围城惨剧,这样想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而他们思考的方式,恰恰是墨者一直在默默宣传的“利”。 那些适从数年前悄悄埋下的种子,伴随着昨夜的火、今晨的谣言,开始萌发。 正如一棵树,可以生长的笔直,也可以生长的弯曲。 但在萌芽之时,不论是喜欢弯曲的,还是喜欢笔直的,都会对萌芽本身充满喜悦。 适走访了城内许多人,听到他们的疑惑后,于无人处大笑不止,这些民众的思维方式正逐渐被墨者影响,民心可用。 小司寇的眼线们,听到民众的疑惑后回报,大尹等贵族相聚大笑不止,这些民众的想法正符合他们的目的,民心可用。 适想的是一世,众贵族的要的是一时,但一世终究包括此时,而此时却不会囊括一世。 不管是适,还是那些贵族,都有自己的目的。 既然双方都认为民心可用,而这民又似乎是同一批民,那就只能看谁能把这些民心用好。 第二一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三) 真正有心而又不曾被心事所困扰的人,应该能够发现墨者的宣义部有些不对劲。 按照守城之初的宣传态势,这一次粮仓被烧、城内散布不想守城的谣言之时,正应该是宣义部大肆活动的时候。 然而以适为首的宣义部成员,这一次却出奇地反应迟钝,竟似根本忘记了粮仓被烧这样事。 宣义部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代表墨者哪怕做稍微一点安稳人心的事。 看上去,似乎是因为从粮仓被烧那天之后,一连数日楚人攻城急迫,所以没有时间去做这样的事。 又似乎,墨者真的被楚人的攻城消耗了全部的精力,根本不能够再分心去做这种事了。 城内的流言开始越来越多,就像是麦田收获后燃起的大火,而唯一有能力救火的宣义部则仿佛睡着了,根本不在意这些野火的漫卷,于是满城俱是谣言。 粮仓被烧的三日后,适带着几个人来到城墙下巡视。 许多的轻壮民众都被征召在城墙附近,防备这几日似乎越来越“严峻”的形式。 因为战争,将那些平日很难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合理合情地聚集在了一起,这本该是宣义部最适合宣传的时候。 城墙下的空地间,夜里守城征调的军赋农夫正在那里闲聊着什么,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适,在人群中说了句“墨者来了”,众人便纷纷噤声。 适走到众人身旁,笑道:“怎么,墨者竟然还有阻众人之口的能力?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们虽然慕禹,却还没有大禹治水的本事,又怎么能防住众人之口呢?” 众人也只是尴尬笑笑,适说的是商丘土话,又原本就是商丘城内的鞋匠之子,众人并不陌生。 加之这些人或是用过城内的墨车、或是用过改造的犁铧、或是去过城外的磨坊、或是种植过宿麦冬麦,对于墨者本身就有亲近的好感。 适当然知道众人噤声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是墨者之前有禁令,妨碍守城的言论不能随便传播,否则要受惩罚。 适便与众人道:“是不是要守,是另一回事;已经决定了要守却又妨碍守城,那又是另一回事。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在说这几日城内的那些话,对吧?” 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笑出声,适平日里又相当和颜悦色,哪怕在沛县适亲手毒死几十人,那依旧是杀的优雅,更何况他的凶名在商丘还不盛大。 适便随意地走到一个胆大之人的身边,身后的剑手紧随其后,将后面不经意地隔开,保证一旦出事适可以随时离开。 那人见适坐过来,先叹了口气道:“适,你们墨者是聪明人,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却被城内的话都说的分不清对错啦。” 适笑道:“哪有什么对错?你们都听说什么了?” 可能怕众人多想,适又开玩笑道:“你看,我问的是你们听说了什么。就算是我们墨者守城有禁令,也只是处罚那些煽动谣言的人,可没说连听到的都要割去耳朵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算是真正放下了心,笑了一阵便道:“城内很多说法啊,你也一定听过了。” 适回道:“听过一些。” 那胆子最大之人,便问道:“适,你之前说楚人破城我们要服劳役、要提供楚人军粮又要加赋税。所以才要守城。” “可如今,再守下去,楚人万一不能攻破,继续围城……城内粮仓被烧,我们那不是要饿死吗?” “你们又说,你们的巨子说,权其害而取轻,是为利……那么,这么一看咱们不守城让楚人破城,才是利啊。” “饿死,还是服劳役,难道这不是很容易选择的吗?” 那胆大之人说出这番话,也或许平日受到了太多墨者的宣传,忍不住又道:“再说了,如今的君上,又不曾给我们什么好处,相反还要加税加赋。就算换了楚人,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啊!” 他既说了这些胆大的话,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或有人说:“我听说,当年围城,我的祖辈兄弟姊妹饿的只剩下两人。实在没有柴烧,那些饿死的人堆积在一起做篝火取暖做饭……” 或有人说:“你们那宿麦的法子才用了一年,君上就要加粟税麦税,还要服劳役修宫室,这哪里能忙过来呢?” 一旦有人开了口,种种不满的情绪就喷薄而出,之前这些不满因为守城终究还是有利而被压制,现在却因为可能会饿死而变本加厉地迸发出来。 适从身上摸出来一个用绳子装订在一起的纸本,从篝火堆里摸出来一根细细的松木枝丫,用这几年磨练出来的粗糙的手指撸灭了上面燃烧的火苗,露出黑乎乎的木炭。 翻开一页,佯装总结道:“你们的意思,我大约听懂了。就是说,守城无利,除非更有利,才会守城?是这样的吗?” 这本来就是他一直在宣传的道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宣传,一直就是这个目的,只是从未总结成简单的一句话。 此时他却不说,依旧是等着这些人承认。 待他说完,篝火旁的众人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啊。” “是啊,你们墨者不是说,天下众人皆为取利吗?我们也是人,干嘛不能取利?” “就是,守城得利的,只是肉食者。凭什么让我们守城?我们守城又不能得利,还要死。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谁来供养?难道我死了,再修宫室之类的劳役,我的家人就不用去做了吗?” “你们不是说取利没什么可耻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适笑道:“这些道理,难道我们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大家说的很对。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大家守城呢?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大家要冒着被饿死的可能去守城呢?” 适想了一下,又道:“假如我现在砍掉你的手指,却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哪里见过百金?想都不敢想,又想无非是个手指,纷纷道:“自然愿意。” 适一拍手掌道:“那我现在杀了你,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又想,若是死了,这百金要的可没什么意思。 也或有觉得或许可以留给家人,倒也不是不能死,于是有说愿意的、有说不愿意的。 适笑道:“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啊。现在这百金变为一金,仍旧要你们死,你们肯定都不愿意,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拿着有木炭的松木枝在纸张上点了几下,说道:“那你们就说说嘛,到底怎么样才愿意守城呢?” 这看起来只是个幻想,或者只是个闲聊,众人也不多想,纷纷开动脑筋,将自己所幻想的一切都说出来。 “要我说,那就是定下亩税不变。就是在宿麦、犁铧、堆肥使用之前的亩税不变。那样的话,几年之后我家人也可以吃上肉了。” “要我说,那就是修宫室这样的劳役,还是要给钱的。再比如修城墙,不要赶到麦收时节,到时候耽误耕种,又要自己准备食物。” “要我说,那就是倘若战死,总要留给我的家人一些东西。比如免除一些赋税什么的也好啊……” 一条条、一桩桩,这些朴实的民众,第一次思索自己的利益,又将这些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很简单的要求。 简单的让适觉得心酸——原来他们连做梦都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适一一将这些话记录下来,看似无意地说道:“你们想的和别处的人差不多,但是还有几条是别处的人想到的,你们却还没想到的。” 至于别处到底是遥远的沛县?还是城墙之下另外一批守城的人? 适没说,也没撒谎,只让这些民众自己猜测。 众人来了兴致,适又念了几条听起来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众人只当是城墙之下另外篝火旁的人在闲扯,纷纷赞同。 适将众人的要求、墨者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些条件,总结之后,一一念出,便道:“若是这样,你们便肯冒着被饿死的风险守城了?” 众人听到那些在适看来很简单的要求,早已如痴如醉,均想若是这样,那岂不是便是墨者所说的乐土也差不多了? 真要这样,倒真是可以守城,纵然可能饿死,但若饿不死,那将来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也有人觉得,这就像是适刚才说的那个玩笑:给人百金而杀人,会不会接受?况且,这人还为必死,墨者一直在说三晋必然出兵以此来安抚众人,若三晋出兵救援那就不用死,还能过上好日子,实在是可以接受。 可之前那个胆大之人终于问道:“就算这些可以让我们效死,但谁又能答应呢?难道君上会答应吗?我可是粗鄙人,哪里能够见到国君呢?” 适笑道:“那也未必见不到。巨子这几日听城内谣言,又想到利天下之事,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样吧,你们这百人之中,选出一人,作为民意之代表,说不定过几日可以跟随巨子一同去见宋公,大声说出来你们想要的利。” “这是利于自己,也是利于众人的。你们谁人有这胆量?愿意跟随墨者去追求你们自己想得的利?” 他起身看着众人,又道:“这种事啊,就像是种地一样。你说你不受累,又怎么可能有收获呢?你们都敢想要收获,怎么这种比收获更重要的事,竟然不想去做了?” 这话一出,之前胆子最大那人便站出来道:“谁说不敢?匹夫亦有胆魄!况且这是为自己争利之事,为何不做?” 他不去看适,反身面对众人道:“你们觉得我如何?” 篝火旁这些人是因为守城这件事,而被集中在一起的。 原本或许相识,或许不相识,但这个人前几日守城极为胆大,又有勇气,而这件事许多人看来……有些危险。 万一宋公不答应? 万一将来被报复? 万一将来会反受其祸? 万一种种威胁到自己性命家庭的可能? 既然有人站出来,又因为守城而聚集在一起的人此时只能注重勇气,就像是饿了的时候会最注重厨艺一样,众人便纷纷喊道:“好!” 适便问了这人的名字,说道:“这件事尚且再说,过几日我再来寻你。你们也可以继续商量这事,算不得犯禁。追寻自己得利,又有什么错呢?我们墨者利天下,其实还不是为了利你们?” “只是你们非是墨者,便不能要求你们利于其他人。可你们做些利自己的事,总是可以的吧?” 众人也都觉得这话有理,适又和众人说了几句,便说自己要继续巡城,与众人道别便先离开。 只是他说是巡城,实则是又去了下一处民众聚集的地方,说了类似的话,争取到更多的人站出来。 因为守城,商丘的民众被君王所允许组织起来。 也因为守城,商丘的民众有了更为便捷听宣义部宣传的机会。 甚至,在守城之时,宋公是希望民强的,但民强总有一天会爆发出对君主的威胁,这又是在守城的时候所不能考虑的。 适想,饮鸩止渴,只怕便是如此。 这些守城在城墙之下的人,代表着他们身后的家庭,只需要他们敢于要求自己的利益,那么墨者就可以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城内自然还有没有被集中起来的人,那些人可能此时听到的,都是那些六卿贵族的传言,适也不在意。 他不是放弃了城内,而是认为城内那些人贵族们不可能操控他们,而且城内的人分散着,并没有力量。 城墙下这些被征召的人,聚集在一起,虽然还算是乌合之众,但毕竟是之众,比起那些城内分散的个体而言,力量仍旧强大。 况且,适很自信,一旦真的出事,他有能力让城内那些被煽动的民众很容易倒戈,站在自己这一边。 道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就是最简单的自私自利。墨者不自私自利,但却可以借助天下人的自私自利去做成许多事。 楚人一天还在围城,这些因为自私自利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就还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组织结构。 名正言顺宋公允许且盼望的组织在一起,终究会让宋公有苦难言。 待适与宣义部的人走访完城墙下聚集在一起的、以守城防备楚人强攻为名义的城内国人民众后,已经遴选出百余人的民众代表。 他们暂时未必有力量,但他们却可以让墨者做一些名正言顺的事。 种种消息汇总起来后,适相信,此时那些散播传言的人,也必在准备。 若要动手,只在两天之内便见分晓。 因为墨子告诉适,楚人已经装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楚人的军心士气都会崩溃。 内外勾连之下,城内的人也必然选择这几天就动手。 贵族们,或许会按照以往的经验,认为民众们想的,就是他们所能听到的。 只是他们却不会知道,城墙下那些以守城名义组织在一起的民众,所想之事已经完全不是贵族们认为民众在想的了…… 适想,此时那些散播谣言的贵族们,在忙什么呢? 第二一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四) 粮仓被烧的第四天清晨,公叔岑喜兴冲冲地与一干贵族讲诉着自己昨晚上做的梦。 “我梦到,子田躺在卢门之外,头朝着北而脚冲着南。我变成了一只大乌鸦,栖息在他的身上,我的尾巴正对着桐门。这是什么意思呢?” 卢门是宋城的东门。 鲁哀公二十六年,宋国尚且强盛的时候,曾在左传上留下过一笔,卢门由此被记录于史书之上。 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 如今从郑国宫室里抢回的椽木,还在卢门之上,虽已久远,却还未腐朽。 公叔岑喜不是第一个做这样梦的人,当年做这样梦的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政变。 至于岑喜是真的做了这样的梦,还是并没有做过这个梦只是说出来让众人听,意义都是一样的。 岑喜或许知道这个梦的涵义,或许不知道,但重要的是有人此时站出来解释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太祝知道该是自己把话接过去了,于是恭喜道:“这是个吉兆啊。真正善于卜筮的人,未必需要龟甲。” “子田北首,是谓失国。君梦里化作乌鸦,头于卢门而尾于桐门,这正是玄鸟之血的预兆,只有您才能够救宋之社稷啊!” 太祝又用自己所知道的种种,解释了一番这个梦的涵义,又说当年公子德也做过这样的梦,于是才有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政变成功。 在场众人早已血誓,如今利害都已清楚,机会也已来临,这个梦的解析无非就是在做进攻的号角。 众人再无疑虑,小司寇便道:“如今城内民众,都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已经对守城不满,生怕再有折骨而炊之事。” “我也已经遣人多多宣扬,一切都是子田的错。民众未必信服我们,但却已经怨恨子田,所以是时候换个国君了!” 几十年前那场政变之前,各家的利益都早早分配,最终达成了三姓共政的协议。 正因为有那个协议,导致宋公求楚人定公室的时候,商丘城贵族都极为不满。 如今利益的分配早已谈完,子岑喜答允自己若是成为国君会答允各家的要求,而各个贵族也知道子岑喜势力不足,所以答应了就要做,否则依旧坐不稳公爵之位。 太祝又道:“昔年有老彭之类的隐士,做歌谣曰:斩衰之后,会葬之终,兄终弟及还是嫡子继承尚未可知。” “先公薨于任地,于此尚不足斩衰期。公叔又做卢门之梦,这正合天命,正应天意!” “民众已经不满子田,我们便可以动手了!” 大尹点头道:“正是。如今楚人攻城甚激烈,墨者无心管辖城内之事。皇父钺翎亲自上城巡视,他们知晓若是城破司城皇一族必然灭亡,所以他们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死士甲士。这正是自取灭亡啊,难道楚人不能破城,城内就不会出现变故吗?” 小司寇略微有些犹豫,问道:“可司城皇如今在城上,与墨者一同守城,我只怕墨者会相助于他。” 大尹笑道:“谁守城,墨者就相助谁。问题是,若是城不需要守了,那么守城之人就又只是原本的人了。现在皇父钺翎是守城巡城的皇父钺翎,而若新君决议不守,那么皇父钺翎也只是司城皇之子,墨者又怎么会相助于他呢?” 最终的这番话,解答了众人最后的疑虑,大尹再次与众人盟誓,随后道:“今日便可发动了!” ………… 中午未到,各个贵族宅邸内的私兵、甲士纷纷上街,身穿皮甲手持戈矛短剑,于城内横行。 尚未征召在城墙之下的民众看着这忽然冒出的数百人,并不惊慌。 他们政变看得多了,早已习惯,看今日的局面便知道又是一场政变。 既是政变,有些话还是要讲的。 甲士们列队之后,在城内耀武扬威,先声夺人。 而参与政变的贵族们则选出了能言善辩之士,在城内大声宣布种种问题。 “子田无礼于楚而贰于晋,才招致了这次楚人围城。这都是子田的罪过,这是要让宋国陷入陈蔡等国的绝境,断绝了祖宗的祭祀,这是罪过,是天帝所不能容忍的。” “司城皇进献嘉禾于韩赵魏,让楚人震怒,所以这一次要惩罚的只是无礼的子田和司城皇。” “难道他们的罪过,要让你们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吗?这是不对的,所以,请驱逐国君,与楚人成盟!” 这种宣布,在国都之内总会有很多人听。 如今各国政变频繁,而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更是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发生过数不清的国人暴动。 不说当年郑、卫因为亲晋亲楚的问题驱赶了国君,便是不久之后郑人也会因为不愿意怒楚,四万征召的郑人宁可投降楚人也不战斗。 民众们本就已经不满,城内的民众和城墙下的民众一样,都听了墨者宣义部的宣传,潜移默化之下原本守城是有利的。 如今代价更大,他们便心怀怨怒,根本不想要去守城。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城墙之下组织起来的民众,被宣义部揭开了最后的窗户纸,将问题指向“争取利益”。 而城内这些适刻意没有去宣扬的人,尚且还处在“接受不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层面上。 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 贵族们先告诉了,所以他们很快就被煽动起来。 听上去,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国君不触怒楚人,楚人为什么会北上围宋?如果司城皇不进献嘉禾,楚人为何震怒? 没有人告诉他们,不管是否触怒,楚人都会为了争霸而北上,所以贵族们宣扬的这些道理,便听起来很有道理。 混入人群中的死士们在民众混乱之际,高声喊道:“对啊,凭什么让我们因为国君的罪过而要承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苦难呢?如果国君不能够对社稷和民众有利,那么国人就该更换掉他们!” 原本民众就不满,只是没人愿意冒头。 有死士这样一喊,那些城内的民众只当也是普通人,有人带头,那便跟着喊了几句。 但要是让他们出面去围攻宫室,暂时还不到那种程度。 况且,贵族们有自己的私兵,也完全不需要民众参与,只是需要民众不反对从而发动政变即刻。 数百甲士集中起来,几多贵族驾车,引导甲士,朝着宫室的方向气势汹汹而去。 后面尾随的民众,则多没有持带任何的武器,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城内发生的变故,很快就有忠于宋公的人返回宫室,告知宋公。 数名近侍在旁,一些亲晋之属也在附近,那名曾去见过墨翟的急忙道:“此时民众汹汹,大尹等人借机举事,这是不能够不不提防的!” “君上不若出面,告知民众,愿意与楚人成盟,哪怕学齐侯鲁侯为越王驾车,让楚人飨于商丘,也总好过被他们驱逐啊!” 年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爹刚死当年就改元的子田,哼声道:“与楚人成盟?这是不可能的!” 他有自己的血气,也有想要让宋国恢复襄公霸业荣光的梦想,所以看不起朝晋暮楚的父亲。 他觉得自己堂堂公爵,玄鸟之后,商汤之裔,为什么要去朝觐一个楚之蛮夷? 朝觐周天子,总算有些颜面,终究当年周人只是“帮助”商人驱赶了无道的商纣,宋地还是商纣兄弟的封国。 如今情势逼迫,他却已经死硬,看着一众惊慌的近侍亲属,怒声道:“我今日与楚人成盟,难道晋人明日就不来问罪吗?” “难道我这一国之君,今日与楚子驾车、明日为晋侯参乘,你们这些做臣的脸面上有光彩吗?” 他不会称呼楚人为王,那明明是子爵,哪里有资格称王? 子田虽然自傲有雄心,却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今日与楚人成盟,明日晋人就会来讨伐。 什么无礼于楚而贰于晋之类的话,骗骗傻子还好,就宋国这个位置,当年就算结好晋楚,还不是一样要被征伐? 他这番话,说的众人脸红,子田又道:“如今若是能守住商丘,你们可知将来如何?” 他起身,正衣冠,手握佩剑,大声道:“只要守住商丘,楚人、晋人都会知道,宋国不好攻打。我们还有当年华元大夫促弭兵会的机会。” “若是直接投降楚人,哈!晋人来了要不要投降?我这国君还做的有什么颜面?你们这些做臣属的,不去想着邦国强盛,却想着怎样投降,这正是宋国被攻打的原因啊!” 许多近侍纷纷抽剑道:“君辱而臣死,我们不会让君上承受这样的屈辱!” 却也有人暗暗叫苦,心道:“如今政变就在眼前,马上就要攻破宫室了,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纵有雄心,可你被驱逐了,雄心还有何用?再者,难道被驱逐的侮辱,就要比给楚王驾车要强吗?” 第二二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五)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这话,子田带着年轻人的傲气说道:“被驱逐,难道就没有复位的机会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卫公郑复位之事?去国出逃,并不是侮辱。而如果给楚子驾车,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当年卫成公因为夹在晋楚之间,站错了队,得罪了晋文公,国人害怕晋人报复,于是驱逐了国君。 姬郑也是命大,更是胆大,甚至有些……天真。 当时晋文公已经能逼得周天子一起会盟狩猎,卫成公姬郑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里请求回国夺回君位,被晋文公派人下毒。 还在姬郑贿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终像晋文公认错,得以回国,诛杀了政变上位的卫侯,重新复位。 这种事多的事,便是宋国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奋了人心之后,又狂笑道:“况且,城内尚有墨者,城墙上尚有甲士,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吗?” 众近侍都知道墨翟的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条,劝说道:“君上,难道墨家会在意替换君主这样的事吗?” 那些近侍近属又道:“墨翟当年在城内讲学,可是谈过若是换个君主能利于百姓,那就要换。不但要换,那个被推举出来的君主若是推辞,不但不是美德相反还是脑袋有病,是假仁假义……” 子田闻言,大笑道:“我岂能不知?当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难道就没有教导过我吗?”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会参与政变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这样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听着外面远处隐隐传来的叫喊声,不屑道:“可你们却忘了,此时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碍守城的,斩首!” “只要我不投降楚人,我还是宋公,印玺还在我的手里,只有我能命令不守城!” “那么,只要商丘还要防守,这些在城内作乱的人,难道就不是妨碍守城吗?所以,依照墨者的禁令,这些人是要被杀死的。” “外面那些人,我的叔叔、大尹等人,或许说要更换国君。但是,在更换之前,我依旧是国君,国君不投降,以重信义著称的墨者就会继续守城,那么我便无忧!” “我又为什么要害怕呢?他们更换了国君,才能下令不守城。但在更换之前,墨者难道不会先杀死那些妨碍守城的人吗?” 子田心道,我早就对那些贵族,对自己的叔叔不满了。 只是他自己刚刚即位,势力很弱,不能够对抗。 城内有墨者这一支公正的力量,本来不可能为他所用,但是正好借助今日守城,可以借他们的力量消灭掉那些威胁。 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固然,他的叔叔在等机会,大尹在等机会,他子田又何尝不是在等机会? 便是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原本在政变这种破事中绝对中立的墨者,以妨碍守城的犯禁之罪杀掉自己的叔叔,这正是完美的选择。 子田知道,自己想要做事,想要强盛邦国,就必须除掉那些威胁巨大的贵族。 于是选出了亲信勇士,叫他们立刻前往城头,寻找墨子,只说一句话。 “宋公请求先生继续守城,也请先生继续扶弱而抑强。城内有人作乱,妨碍守城,还请先生执行您立下的守城规矩!” 那些勇士复述了几遍这些话后,确认无误,便从宫室侧门朝着城墙疾奔。 宫室之外,却也有贵族们埋伏下的死士,双方各用手段厮杀。 宋公近侍们相信,只要把消息送到城墙,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于是用命,不惜代价。 毕竟,他们不是城内的民众。 他们有理由守城,也有理由维护宋公的利益,因为这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息息相关。 ………… 城墙城楼之上,墨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城外楚人装模作样的攻城,心说就这些手段,只怕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能防守。 如今城墙上集结了众多士、近万被征召的徒卒民众,实则墨子知道,真正要守卫的地方只有几处。 楚人真要是再用精锐蚁附攻城,他说只需要四千男女就能防守,那便真的只需要四千男女。 那些下磨车之类的机械,已经悄悄准备好,只是还未使用。 城头上,有墨者早已经把城内政变的消息传递过来,公造冶闻言大笑道:“论及宣传,那些人可比适差了许多。这道理看似有理,实则根本不堪一击。” 适也笑道:“随他们去。他们要的只是民众的怨怒,却不是民众为自己利益的争取。有人可能因为怨怒杀人,但更多的人死还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懂。” 如今事态的发展,并未超出控制的范围,甚至只是墨者悄悄控制的范围都未超过。 政变靠甲士死士,这是贵族们常用的手段,裹挟的民众最多是让他们怨怒,实则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用,相反还容易造成局面混乱。 城内的那些人固然在算计墨者,适等人又何尝不再算计他们? 不多时,有一名宋公身边的近侍,肩膀上插着两支羽箭,浑身是血,显然是经过了惨烈的厮杀,才逃到这里。 一见面,便传了子田的话。 “墨翟先生!宋公请求先生继续守城,也请先生继续扶弱而抑强。城内有人作乱,妨碍守城,还请先生执行您立下的守城规矩!” 墨子既然已经确定了要趁这个机会利天下,便很从容地掏出了虎符,说道:“宋公已经将守城的要务交给我,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但是,我也说过,唯害无罪,犯禁方罚。我的守城禁令里,并没有说不允许政变暴动啊?” 墨子回身看了一眼适,说道:“适,当时的禁令是你抄写的。我眼睛看不清晰了,或许记错了?你且看看!” 适心头暗笑,知道墨子守城之时,绝对没想过政变之类的事。 但是,墨家极为讲条理,所谓唯害无罪,一直如此。 只要禁令没有颁布,那么就算造成了事实的危害,那也不是犯禁。 一直如此,墨者的规矩也是遵从这个原则的,在沛县如此,在这里依然如此。 于是,适拿出一张纸,将当初守城之时制定的种种禁令、遍布着杀斩断车裂之类的惩罚措施的条例高声朗诵了一遍,说道:“先生,您没有记错,确实没写不准政变,也没写政变要被处死。” 墨子无奈道:“是啊,唯害无罪,那我又怎么能够惩罚他们呢?” 那近侍一听,顾不上浑身的伤痛,心中怒气顿生,就要靠前。 公造冶用剑鞘一压,那人顿时站立不稳,歪到一旁,知道眼前这人非是那些伏击他的死士那般本事,这一压便知自己绝无胜算,只好退后。 近侍以头抢地,哭诉道:“可是,墨翟先生,难道这些人不妨碍守城吗?这就像是楚人攻城一样,您也没有把所有楚人如何攻城的应对手段都写出来啊。” “所以,即便这不是犯禁,那也是妨碍守城啊,难道您就不能像对付楚人攻城一样,来对付这些人吗?” “您可没说,蚁附攻城该怎么杀,只是临机应变啊!您可以把这些人的政变,看作一种攻城的手段,要去制止啊!” 这也是个能言善辩之辈,善辩到墨子犹豫了一口气的时间,善辩到适需要考虑对策。 却不想,不等适想出来应对的话,墨子便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适一慌,心说先生你可要挺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次机会若是错过,哪里还有合理合法名正言顺组织商丘民众的机会?哪里还有三方都在城内势力最弱的机会? 他正要不顾脸皮地出面劝阻,却不想墨子却道:“可是,事总有轻重缓急啊。” “就像是你现在饿了,而你的房子失火了。那么,饿是可以饿死的,房子失火也是可以烧死的。可你会选择继续吃饭?还是选择逃离房子去救火啊?” 那近侍一怔,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救火!” 墨子哎呀一声,说道:“是这样的道理啊!你看如今楚人又在忙着攻城,这就是房屋着火。而城内之事,只是饥困。” “你说我应该把他们的政变看成攻城的手段,这话没错。世上我知道的,有十二种攻城术,这算是第十三种?” “可,假如楚人又在挖地道,又已经攻破了城门,那你说我是先防备城门?还是先去堵塞地道?” “所以,城墙的兵卒不能动!宫室尚且能够支撑一阵,且待天黑,楚人退去,我们再对付这第十三种攻城的手段。” 那近侍一听,哭道:“可若天黑,只怕宫室便要撑不住啊!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墨翟先生,请您一定要出面救援君上啊!” 墨子叹息道:“如果是救援君上,那是你们的事,他不是我的君。所以墨家无义务救。” “如果是把那些人的政变看作第十三种攻城的手段,倒是可以以应对第十三种攻城手段的理由,去反击那些人。” “只是,若把他们算作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就不是犯禁,我只能驱赶他们,却不能处罚他们……你看,楚人攻城,我也不能说把所有参与攻城的人都杀了啊,对吧?” 那近侍一听,似乎话还有转机,急忙道:“您说的对,只要驱赶他们就好。至于定罪,那就不用您守城的禁令,而是交由君上裁决。” 第二二一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六) 那近侍此时何能顾得上到底算是妨碍守城的叛乱、还是属于楚人攻城术的一种的区别,只求能够墨者快点出面解决掉城内的混乱。 却不想他连连答应之后,墨子依旧没有答应,反道:“就算这些人算作楚人攻城术的一部分,可守城也需要城内国人的许可啊。否则又有谁拿弓矢戈矛去抵御呢?” “如今城内民心浮动,难道你没有听过当年卫国之乱吗?” “昔年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悦于晋。如今商丘城内国人,不欲战,只怕也会出其君吧?” 近侍脸色微变,他知道这个故事。当年卫侯擅自决定叛晋亲楚,城内国人大为不满,加上怕晋国报复,贵族稍微一煽动,国人直接暴乱流放了他们的国君,来取悦晋人。 国都的居民,尤其是小国的国度居民,经常干政,动辄暴动,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 现如今城内之事,只有城头上的墨者可以出面调解。可墨子既然问出来这番话,很显然意思就是不认为民众的心意还是要遵从的。 近侍抹了抹额头的血,哭诉道:“可是原本民众是愿意防守的啊。若不是粮仓被烧,还有那些人煽动,民众一定会跟随墨翟现在在城墙防守,而不是一同去围攻宫室啊!” 墨子叹了口气,说道:“商丘的民众为什么要防守呢?墨家讲利,你回去问问你的君上,可曾给了国人什么利吗?” “昔年狄人伐卫,卫懿公很喜欢养鹤,鹤有乘坐轩车的。卫国要和狄人打仗,国中之人被授予兵器者都说:让鹤去打仗,鹤实际上享受俸禄有官位,我们哪会打仗啊,让您的鹤去打嘛!” “这是一样的道理啊。民众得到了什么利呢?” “昔年长勺之前,曹刿问鲁侯何以战,鲁侯说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会根据实情合理裁决,由此才可堪堪一战。” “如今楚人远胜齐桓之师,这道理却也是一样的,民众的案件诉讼,宋公可都一一处理了吗?” “昔年公子鲍为人贤明,对国人以礼相待,当时宋国发生饥荒,公子鲍把粮食全部拿出来施舍。对年纪在七十岁以上的,没有不送东西的,还按时令加送珍贵食品。没有一天不进出六卿的大门。对国内有才能的人,没有不加事奉的。” “于是国人用命,不惜死战。这道理也是一样的啊。子田如今可能做到对七十岁以上的赠送食物、对国内有才能的人都加以利用吗?” 墨子质问之后,又道:“如果这几件事都不能做到,那么又怎么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呢?” 他看了一眼近侍,缓缓说道:“你再回去问问你的君上,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吗?如果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么便未必就不能补救,或许还可以得到民众的支持啊,这城还是守得住的。” 近侍咬牙道:“墨翟先生,如今城内甲士作乱,我冒死才得以冲到城墙,又怎么能够回去呢?” “就算我能够再冒死冲进去,那么又怎么可能再出来呢?” 墨子淡然道:“无妨,我派两名弟子跟随你回去,晾那些人也不敢阻挡。至于出来,则也无必要,若是宋公知错,可以在宫室内焚烧椽木做烟尘,我就能够知晓,也能够帮助传达宋公的意思与民众了。” 说罢,点了两人的名字,两名弟子持剑上前,墨子道:“且护送他回去,只说是我派你们去的。” 两名弟子面无惧色,冷漠淡然地点头答允。 那近侍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于是拜谢,跟随两名墨家弟子朝着宫室而去。 适松了口气,看来墨子已经铁石了心,不会再改变初衷了。 他看了城内的某处,许久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雪中送炭,只怕此时尚未是至寒之时。” 公造冶听到了适的自言自语,叹了口气摇头,没有作答。 那名近侍离开后不久,叛乱贵族这边也派人来见了墨子,来的人正是小司寇。 小司寇位不高、权不重,但是职责很特殊。 所谓“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平时小司寇是没有什么力量的,但在职责上,如果出现国家危亡、准备迁都、废立国君这样的事,小司寇都是要出面询问城内万民的意见的。 小司寇拜见了墨子之后,开口就讲了一个故事。 “墨翟先生,我听闻昔年莒子庚舆虐而好剑,苟铸剑,必试诸人。国人患之,于是逐之。” “您认为莒国国人的做法,是合乎墨家的道义的吗?” 墨子点头,这件事不消说,自然是符合道义的。莒国国君喜欢剑,一旦铸剑成功,总要拿着杀人,于是国人就把他放逐了让他滚蛋。 小司寇见墨子点头,又道:“如今子田也在铸剑。他想要铸一口名为骄傲的剑,也是在用国人的血来试剑,难道国人想要驱逐国君是有错的吗?” “如果子田能够遵守当年的盟约,亲近楚人,而不是想要骄傲之剑以至于让国人用血抵抗楚人,又怎么会招致不满呢?” “所以,如今城内之事,是符合墨者道义的,请墨者遵守自己的道义,不要违背民众的意愿。” 墨子想都不想,便答道:“墨者不会违背自己的道义,更不会违背多数民众的意愿,这是我可以向鬼神盟誓的。” 小司寇心头大喜,嘴上却道:“墨翟先生何需盟誓?您的话,即便是齐侯晋侯楚王也是相信的,我又怎么敢不信呢?” 小司寇心道,只要墨者不出面,那么城内的局面就完全可以控制。 他这次来,只是为了知会墨者一声,在他看来城内国人已经被煽动起来,墨家就算想要阻挠也已不可能。 见墨子应承,小司寇又道:“幸无所违!” 城内已经没有其余的力量,楚人又在攻城,司城皇的私属都在守城,小司寇等人早已经打听清楚,只要墨者能够宣布不参与这次政变并且保持中立,那么事情就足可以成功。 适在一旁暗笑,心道:“你只当自己已经掌握了民心,却不知道民心只是有些怨怒。怨怒的力量,哪里及得上利益呢?” ………… 城墙城堞之侧,公孙泽持弓,手指滴血,长时间地拉放,即便有扳指,依旧磨破了指甲。 跟他学射的少年侍从正在一旁递箭,楚人暂时退到了百尺之外,公孙泽这才回头看了看城内。 城内的事,城头上已有传闻。城内作乱,围攻宫室,威胁宋公。 可是墨者有令,不得令而私自下城者,斩。 同时,宋公之前又有令,楚人未退,则城墙之上的士卒,均听墨翟指派,不得有违。 公孙泽是个守规矩的君子,既守内心的规矩,又守天下的规矩。 而因为守规矩,他不知所措。 按说,自己食君之禄,应该为君分忧,他是宋公的直属士,他的上一级效忠对象就是宋公,根据礼法,这种自上而下的层级关系只要能够每个人都遵守,那么天下就能大治。 所以,他应该遵守墨子不准下城墙的命令。 然而,如果看到国君有难而不去援助,这又实在算不上君子所为,甚至会一辈子以为耻辱。 他抖了抖手指,犹豫了片刻,终于吐了口气,与少年近侍道:“下城墙!” 那少年一怔,却也不犹豫,跟随公孙泽就要下城墙。 不想一旁的一名巡城之人大喝道:“公孙泽,你要往哪里去?墨子有令,不得令而私自下城墙者,斩!你既自称君子,难道您不知道要遵守君主的命令吗?难道君主没有告诉你,守城之时要听从墨子的命令吗?” 这巡城之人并非墨者,可是守城这些时间,守城的禁令早已经熟悉。 公孙泽脸色不变,朗声道:“难道我吃着君上给予的俸禄、有足以代替耕种的封地,这时候君上有难,我竟然要不去救助吗?” 这里是城墙防御的重点位置,集中了不少的善射的士阶层,也有不少属于宋公直属的,公孙泽的声音极大,楚人又暂且退去,旁边许多人听得清楚。 公孙泽持剑指着城内,大声道:“天子封诸侯,诸侯又封地于我们,禄足以让我们不用耕种,这时候难道不正是回报国君的时候吗?” “那些民众愚昧且不说,他们没有从国君那里得到利,所以他们可以怨怒。而我们既然从国君这里得到了利,难道竟然不去回报国君吗?” 说罢,他左手一抬,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大声道:“如今下城是违背国君守城之令,令乱则天下乱,我若下城已是违背了君上的命令,理应被杀死。” “如今不下城,却又违背了天下的礼,这是士所不能接受的侮辱。如果国君被围攻,我却没有去救援,那么就算活着,又怎么可能安心呢?” 他将割下的头发递交到那名巡城之人的手中,大声道:“我如今便要下城去救援国君!若是战死,那自不必说!若不战死,我公孙泽盟誓,自会前来领死!” 说罢又举剑道:“士岂畏死亡?可有愿意赴死之士,与我一起?” 第二二二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七) 话毕,又有附近的十余名士站出来道:“我等愿往!宋国岂无敢死忠君之士?” 这些人纷纷学着公孙泽的模样,斩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递交到那巡城之人的手中,报上自己名字,便公推了公孙泽为首。 沿途又在城墙鼓动,聚集了四十五人,皆是佩剑士人,武艺强劲,朝着城内宫室疾奔。 ………… 宫室之内,为数不多的甲士戒备。 两名墨者护送着那名身上带伤的近侍,一路无阻。 民众见是墨者,纷纷让路,并无怨恨且又亲晋。 贵族见是墨者,只下令自己的甲士,万万不可动手伤害墨者,只让他们过去。 子田见墨者前来,心头大喜,以为墨者必然答允了自己的质问。 他之前不论是鼓舞人心,还是说的如此强横,那都是为了树立自己在近侍之前的形象。 他觉得,他很了解墨者的规矩,所以找到了一个墨者必然出面干涉的理由:那些人的叛乱是属于干涉守城。 正是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才可以在众人面前岿然不动,无所畏惧。只有这样,才能够赢得一些人的忠诚。 亲楚也好,亲晋也罢,在他看来都是屈辱。 他总觉得,当年商汤可以凭借四十辆战车起事而诛夏桀、武王可以靠虎贲三千而焚鹿台、勾践可凭三千君子战败吴国,那么自己有千里之宋,未必不能成事。 今日之事,他确信墨者一定会成为他手中的利刃,借此来铲除那些对他极为不利的贵族。 尤其是他的叔叔,毕竟宋国是商人之后,是有兄终弟及的传统的,而且常年政变,父子兄弟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止,比起服从周礼周俗的别国继承权更为混乱。 宋国一直是周礼而殷俗,连死人停放棺椁的位置,都和周天子的亲戚们的国度不同,所以才会成为许多周天子亲戚国家的笑话之国。 想到今日就能借不可能参与政变保持绝对中立的墨者铲除自己最有威胁的敌人,心头焉能不喜? 却不想那两名进入之后,近侍将墨子的三问问出,子田脸色骤变,心中惊慌无比。 明知道此时不能露出惊慌失色的表情,可内心的震撼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墨子一直希望国君能够遵守墨家的道义,可若不是要到亡国之时,哪个国君愿意遵守那些东西? 现如今墨子问他的三件事,他一件都没有做过,那么墨子实际上就是在告诉他,墨者不会帮他。 他更没想到,自己以为看透了墨者的规矩,然而实际上根本没看明白。 更没想到墨家的狡辩之术,让他根本无从反驳:禁令确实没写禁止国人暴动,而如果不把那些叛乱的贵族当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墨者就没有理由出面。 可是如果将那些叛乱的贵族当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就意味着他这个国君没有处罚他们的权力,只能交由楚人来处罚这些贵族。 那两名墨者毫无惧色,只问道:“巨子的话,国君您都听到了吗?现在,请您做出决定。” 为了让子田快点做出决定,那两名墨者又道:“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宫室之外的甲士已有数百,民众数千。” “民众们不知道他们为何守城,如果连我们的宣义部都不能说服,那么就是您的罪过了啊。” 子田知道,这些不出仕的墨者对于国君,向来毫无敬意。 他在宫室长大,见过许多次墨子或是墨子的弟子们,唾沫横飞到他父亲的面前,知道这些墨翟的弟子根本不惧死亡,除了巨子的命令绝无外人可以说动他们。 子田深吸一口气,尚且还在犹豫的时候,一名甲士匆匆跑过来,禀告说外面作乱的甲士已经聚集,正在拆房屋准备木头制作攻打内城宫室的器具。 两名墨者面无表情,只是负剑站立,子田之前的那些豪言随着墨子的回复,全然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焦虑。 他是宋公,也就注定了一旦失位,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肯定会被杀死。 现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不出面去和民众说,外面的民众不会相信。 自己去说,很可能刚露头就会被人射死。 现如今,子田知道,能够让民众相信的,只有墨者。至于他们到底怎么样让民众相信,那不是他该想的问题。 只是,他不知道墨家众人到底要让他答应什么条件。只能说,墨家的一些道理,作为国君是绝对不能听的,可如今危在旦夕,不听又能如何? 正在犹豫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又有木头撞击宫室城门的声响。 显然,那些叛乱的贵族已经开始进攻。 又有人大声叫喊,诉说着子田作为国君的罪状。 诸如父亲一死当年改元,诸如赏罚不均听信司城,诸如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国人陪葬,诸如触怒楚人导致了这次围城…… 种种这些,不断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进来。 隐约又有人唱及那首童谣,只说今日事,便是顺应天命,否则三年前如何会有这样的童谣传出? 子田骇然,知道事已不可为。 如今和以往的政变不同,以往的政变失败者还能逃亡。 可现在楚人围城,一旦对方政变成功,他这个国君又能逃亡到哪里? 子田心想,不如此时就先答应,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 至于答应了之后怎么办,或许很麻烦,但于此时正如将要渴死,就算有一杯鸩酒,也只能喝下去了。 他正要答允那两名墨者,不想外面又传来一阵厮杀声,子田刚到嘴边的话又停住。 心道:“难道有什么变故?若有变故,我又何必答允墨者的条件?” 一名甲士飞奔而来,喊道:“君上,有一队人正与叛逆厮杀,极为勇武,正朝宫室靠近。” 子田一听,知道这时候若是还有人厮杀,显然这些人就是来救援自己的。 他忍不住想到许多故事,回忆着自己到底对谁有过恩惠? 当年秦之野人偷了秦伯的马,吃掉之后,秦伯将其抓获,本该处死,但秦伯却说听说马肝有毒,不喝酒会发病,既然马都吃了,不妨再喝些酒。 日后交战,秦伯被围,便是这些野人冒死相救。 又有当年楚王绝缨会之事、魏夥结草衔环事,子田不禁暗喜,心说难不成我从前竟也做过这样可以让人效死的事情? 若是今日事成,史书上又会留下一笔可于秦伯赐酒、庄王绝缨、魏夥结草齐名的美事。 子田急忙登上高处,在甲士的护卫下朝外面看去。 外面,叛乱贵族的甲士已经将宫室围住,还有数千民众跟随在后面,他们手中多没有武器,但却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甚至有人还冲着宫室内指指点点。 子田知道,民心不可用。 这若是当年的公子鲍,这些民众哪里会在那里指指点点看热闹?定然会群情激奋与这些贵族甲士厮杀。 再看宫室的西南边,有大约四五十人,身穿皮甲,手持短剑戈矛弓箭,正跟随在一人冲杀,朝着宫室这边突击。 为首那人,子田却认得。 之前墨者组织城内甲士夜袭楚人的时候,子田记得这人就在其中,但是迂腐不堪,在战阵之内还在思考何为君子。 因此俘获了楚人贵族返回之后,子田赏赐那些人的时候,还不无嘲讽地说了这人是真君子,实则就是骂他迂腐。 作为宋国国君,子田知晓不少祖辈都死在嘴贱之上。 有因为嘴贱被驱逐的,有因为嘴贱被拧断脖子的,有因为嘴贱被差点射死的……可是即便有这些先例,历任宋公多数还是保留了嘴贱的习惯。 子田记得那个被自己嘲讽过的士人名叫公孙泽,心头更为不解。 看得出,公孙泽正在拼命靠近宫室,正在和那些贵族甲士厮杀。子田心想,我既嘲讽过此人,为何此人会如此效命? 这时候的士人,一个个骄傲的如同不可猥亵的天鹅,当年便是一个御手因为犒赏的时候没吃到羊肉,那都直接驾车把车上大夫坑入军阵被俘。还有诸如因为一句嘲讽杀人全家、不惜作乱、弑君杀君这样的事。 子田在登高之前,想过秦伯赐酒、庄王绝缨的故事,却从没想过这时候拼命来救援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被自己嘲讽过的人。 远远地,就听公孙泽又在那里呼喊什么,子田隐约听到什么令自君出则天下安定之类的话,又听到什么食君之禄之类的言语,忍不住说道:“此人!真君子也!” 这番话,月前夜袭楚人之后,他曾说过,而且对象是同一个人。 只是同样的话,今日的味道便和那时候完全不同。 那日的君子,是迂腐的。今日的君子,却是忠诚的。其实是一样的君子,只是子田的心不同。 再看远处,似乎还有一些人也正朝这边跑来,似乎也是来援助自己的。 子田暗想,终究这天下的礼,还是有用的,自己终究是国君,终究还有一些人理所当然要来护卫自己。 子田想,或许,事情的转机就在此,也未必要答应墨者的条件,说不定这天下已有的礼和规矩就能救自己,又何必需要墨者的规矩? 心思一动,便不顾身旁等待回复的墨者,子田亲自拉弓,做出要助战的姿态,与近侍道:“准备软梯,待那些君子靠近后,便掩护他们入萧墙!” 两名等待回复的墨者依旧面无表情,很淡然地退到一旁,心道:“适说,雪中送炭。子田啊子田,只怕眼前这些人算不得炭,只能算是一点火苗。你既还盼着事有转机,那便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看来这天,还是不够寒冷!你哪里知道,民众的怨怒会有多大的力量呢?虽不及利益,却也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第二二三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八) 子田根本不知道民众的怨怒有多么大的力量,更不知道这种怨怒可以获得利益的时候,其力量足以毁灭一国之君。 无数次的国人暴动,无数次的驱逐国君,可国君们依旧不长记性,或者他们的利益驱使他们不能长记性。 子田以为,他是国君,所以理所当然占据着礼法的上流,理所当然会有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来护卫他。 所以,他暂时不想答应墨者的条件。 然而,公孙泽这样的君子,是子田自己都曾嘲讽过的,所以也就注定了这样的君子不会太多。 宫室之外。 贵族的甲士们已经围住了萧墙,在一箭地之外。 公孙泽等人的出现,并未影响这些甲士的行动,那四五十人即便有用力,自小脱产从事军事训练,但终究人数太少。 那些看热闹的商丘民众,冲着宫室内指点。 大尹等人派出能言善辩之辈,来到民众的附近,高声宣读着子田的罪状,煽动着民众的情绪。 “子田以私心,触怒楚国,导致有灭国之危,这是伤害社稷、使祖先不能够被祭祀的罪行。” “子田触怒楚国,导致楚人围城。如今楚人派出细作死士,焚烧了粮仓。即便墨者善守,楚人难道不会退回到百步之外围城吗?到时候,城内无粮,子田却因为私欲不投降,难道他能够被饿死吗?饿死的还不是你们?” “子田重用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献嘉禾于三晋,导致楚人愤怒,这些罪恶难道不该子田承受吗?” “数年前,城内便有童谣四起,说斩衰之期未结束,谁是国君那是不能够被知晓的。难道这不就是天命吗?” 数条罪行被宣读之后,叔岑喜这个作为“天命童谣”之中可以取代子田继承宋国国君之位的公族出面,与一干贵族大声宣布了一些事。 “子田之罪,不能被饶恕。若是能够攻破萧墙,则士受田十酇!庶农工商皆遂!若能率先攻入萧墙的庶农,则受下士!” 众贵族自然不会出让自己的利益,但是一旦子田被击败,那么司城皇一系也难保全。 到时候,两人的封地除了大部分被这些发动政变的贵族瓜分外,剩下的也可以作为赏赐送给那些参与政变的士卒。 那番田十酇、庶农工商皆遂的演说,仿的是赵简子出征之前的宣言。 或有人说,那是田十万,实则并非如此,而是田十酇。 《周礼》有云,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 到适生活的那个年代,邻里只说还在,酂之说已经很少提及。 而邻、里、酂,都是分封建制时代便存在的特殊的半农半军的组织形态残余。 《王制》曰: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 按照这种分封建制的传统,一个上农夫所耕种的土地的产出,应该可以养活九个家人。 上农夫算作一户。 而下士,因为要承担更多的军事义务,所以必须脱产训练,因而他们的俸禄要做到不耕种也和上农夫一样,也就是最低在自己不耕种的前提下养活九个人。 这里面包含着一些家庭的小奴隶,加上下士一般也有种田的,所以下士的生活比起一切要靠自己而且要缴纳赋税的农夫要优渥许多。 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上士是四倍。 这些贵族的甲士之中,有不少人属于士,而叔岑喜、大尹等人,直接开除了田十酇的赏格,实在让这些士心动。 十酇,便是五人一邻五邻一里四里一酇的一百户。 这一百户,平时需要承担的军事义务便是一辆驷马战车,一百名徒卒。 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各种丘甲赋的泛滥,一百户的封地,最多可以提供原本四倍的战车。 这对于士来说,完全就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对于在场的农夫来说,这种赏格也意味着他们有机会不看血统而出人头地。 昔年毕万流亡到晋国,从匹夫出身,经历七战,从下士升到了卿。 从只能掌管二十五人的司马长下士,提升到了封地可以征召一百二十五辆战车的卿,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条匹夫逆袭的风光之路。 而毕万的孙子叫魏夥,魏夥结草的魏夥,毕万的后辈还有魏斯,就是此人主导了三家分晋。 只是,这条看似风光的路,也不是寻常农夫可以复制的。 因为毕万姓姬,是周武王弟弟的后人,国灭之后以国为氏。算起来,晋国姬姓,但分晋的魏氏其实祖先也是姬姓,只不过晋人先祖是唐叔虞,而魏人先祖是唐叔虞的叔叔毕公高。 毕万即便沦为匹夫,依旧有着贵族血统,依旧有着知识垄断时代的学识和武艺,更可以成为晋献公的车右,由此才有了这么一条匹夫逆袭的路。 在场被煽动起来的民众,不会认清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只会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复制毕万的路,从一介匹夫成就上卿。 那些原本就是下士之上的甲士,更比农夫们更容易上位,既然贵族和公叔岑喜都已出面承认,那么一旦获得战功就能取得四辆战车的封地,这对于每个人的地位而言都是巨大的提升。 贵族们又宣布赏格,只说准备了坚硬粗大的木料,若是能够撞破萧墙之门,那么撞门的勇士都会赏赐二十金! 巨大的诱惑配合着原本的怨怒,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纷纷领取了武器,高呼着驱逐无道国君的话语,加入到攻打萧墙的战斗中。 无论是为了赏赐,还是为了不在将来可能的围城战中饿死,他们在被煽动之后,都会这样选择。 因为,墨者守城的能力太强了,民众们相信楚人攻不下商丘,只能在不久后选择围城,到时候城内易子而食的绝对不会是触怒楚人导致商丘被围的国君。 站在高墙之上的子田,见到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抬起了原木,高叫着朝着萧墙的宫门冲击,心头大慌。 再看尚且在殊死奋战的公孙泽等人,明白公孙泽等人纵然武艺高超,可终究人数太少。 听着宫墙之外的叫骂声,子田方才知晓民众的怨怒与利益能有多么大的力量,知道事不可为,终于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公孙泽等人身上。 他冲着那两名墨者哭诉道:“这一切,都是寡人的罪过啊!寡人不能够做到鲁侯与公子鲍的贤明,导致了国人的愤怒,这是我的罪过啊!” “只是,如今民意已经被那些人煽动起来,我又怎么能够出面说服他们呢?” “我愿意痛改前非,认同你们巨子的教诲啊,难道知错能改,这不是还可以挽救的吗?” 那两名负责护送的墨者等的就是这句话,冷漠道:“君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错,那未必是不能够被拯救的。城内民众的心思,我们的宣义部可以替君上答允。” “只是……” 两名墨者欲言又止,子田此时哪里还能顾及许多,连声道:“哪里还有什么只是呢?” 一名墨者道:“只是,如今民意已经煽动,但是城墙之上还有许多防守的民众。如今君上不能够出面,宣义部又能为君上答允什么呢?” 这明显就是乘人之危,可子田已然无计可施,只好道:“只要能够让我继续做国君,我一定改正自己的错误。如今只要民众所期盼的,那一定都是我之前所不能做到的,也是我的错误。既然他们提出来,我自然会在以后改正。” 说话间,就听宫门处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响,显然是外面的甲士正在撞击宫门。 子田心头涩涩,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能够出面稳住局面的墨者身上。 那墨者闻言,问道:“君上一言,驷马难追其蛇。墨者也守信,天下皆知。我不想我们的宣义部,替君上答允君上所不能答允的条件,那样的话墨者信义的名声就会破灭。这是我们所不能允许的。” “子墨子既然答允君上帮您守城,那么就一定会做到。而对于商丘国人,若是答允了他们的条件,君上却又反悔,那么民众们所认为不守信的人,也是我们墨者啊!” 听着宫室之外的叫喊声,子田哪里还能再想那么多,只道:“我可以对上帝鬼神盟誓,这难道还不够吗?” 那墨者也不说话,从身上掏出两张纸,分别用墨家的通用贱体字与宋国花鸟篆写下了一些盟誓的话,交于子田看过后,说道:“请您盟誓!” 子田知道如今的局面除了依靠这些人,再无办法,只要抽出佩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嘀咕几声誓言,又在两张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第二二四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九) 两名墨者让子田当着众人的面盟誓之后,当即叫人拆除了宫室的一些木料,点燃了大火,冒出浓烟作为之前约定好的信号。 两名墨者自然不是随便挑选出来的,一人隶属于书秘吏,另一人则是墨子身边的近侍弟子,早已经和他们说清楚要做什么。 墨子身边的近侍弟子待火焰点燃之后,当即指挥宫室内的甲士,开始了防守。 另一属于书秘吏的那名墨者,则立刻鼓舞士气,只说坚守下去,城内民众或许会醒悟过来。 子田也开出了赏格,只求让人坚持。 墨者善于守城,墨子最擅长守三里之上的大城,禽滑厘尽得其传,而其余弟子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是守卫宫室萧墙却也可以防守一阵。 稳住众人心思后,局面纵然危急,却依旧可以控制。 城头上,墨子终于等到了宫室那里传来的烟火讯号。 而之前适在城墙下鼓动起来的各个国人的代表也已经集中过来,适正在和他们说一些闲话。 公造冶看到城内烟火起,问道:“先生,这是送炭的时候了吗?司城皇一族现在并未出面,我们这样做不会让他得利吗?” 墨子反问道:“如果我们成功,那么大尹公叔等人,敢于说自己就是想要投靠楚人吗?” 公造冶摇头道:“若是我们成功,他们自然不会这样说。只会说他们是为了城内百姓,为了宋国祖先祭祀,为了千里社稷。” 墨子笑道:“既是这样,他们有什么罪呢?如果不能处置他们,司城皇难道就能够得利吗?” “适说,三足鼎才能立起,你可见过两足之鼎?” 公造冶是楚国冶师后人,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便道:“弟子不曾见过双足之鼎。若鼎只双足,只能倾向一边,并不能稳固。” 墨子大笑道:“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如今宋国,若为三足鼎,三足中最短的一支是谁?” 公造冶看着远处宫室冒出的浓烟道:“自然是宋公。” 墨子又道:“你也听适说起过,君权与贵族之间的矛盾,那么君权想要压制贵族,能够依靠谁呢?” 公造冶思路已经清晰,回道:“那自然是百姓。以百姓制贵族。” 墨子又问:“若无墨者,百姓是什么?” 公造冶道:“是大冶山之乱石。” “若有墨者呢?” “可熔炼为铜。” 墨子点头道:“便是这样。如今看起来,宋国只有三足,却不知道实则有四足。四足若成,司城皇不能得利,大尹不能得利,国君……若他只是宋国之主权,自然得利,而若他依旧是子田,依旧不能得利。” 公造冶拜道:“如此,弟子明白了。那么,现在先生需要我带人冲破那些贵族的叛乱吗?” 公造冶确信,若是墨者的备城门精锐出动,于城内乱战,那些贵族的甲士根本不能够阻挡。 他对自己有自信,也对墨子调教出来的备城门之士信心十足。 至于城外的楚人,公造冶清楚,若想要反击他们,需要更多的精力。但若只是防守,不让他们攻入城内,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精力,墨子可以轻松地应对。 如今,楚人的力量只能达到城墙外百尺左右,几次攻城都已失败。 看到公造冶欲要行动,墨子笑着摇头道:“墨者有什么资格参与城内的政变呢?或者说,城内的政变墨者有什么理由参与呢?” 公造冶看着远处正在那里煽动民意代表的适,叹息道:“先生,我是相信适的口舌的,他足以传播利天下的道理。但是,百姓的力量尚且不足以击败城内的那些甲士。他们只是徒卒,又如何能在城内的街巷之内与甲士战斗呢?” “弟子只怕,他们一哄而上,随即便一哄而散。到那时,若是没有咱们的备城门精锐,只怕难以成功解围啊。到时候,又如何能做到雪中送炭呢?” 墨子笑道:“你我都不是宋人,都不是宋之百姓。可沛县义师,是墨者吗?他们是宋人啊!而且,他们此次来的目的,难道不正是争取沛县的赋税自治权吗?沛县,终究属于宋地,有些事,也只能国君答允。我们答允的,那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之后才行,如今却还做不到呢。” 公造冶恍然大悟,那沛县义师可的确不是墨者,他们出手合情合理,谁人也挑不出毛病。 不是墨者参与了这场政变,而是沛县的义师为了自己的利益参与了这场政变。 而沛县义师虽然并不是墨者,但城内贵族都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就是墨者,所以即便沛县义师不能够彻底击破贵族的叛乱,也足以体现出墨者的态度:如果沛县义师不能成功,那么墨者将赤膊上阵,亲自干预。 至少,外人看来会是这样的。 墨子道:“公造,你且与一些人带着沛县义师前往,只做指挥。我想,只要这些人出面,那些叛乱的甲士自然会退散。你只做调解众人的态度。如当年华元促弭兵会事。” 公造冶心思活络起来,笑问道:“若是那些人不听从呢?” 墨子也笑道:“听从,那就是他们只是为了宋之社稷、商丘百姓。” “不听,那就是楚人的第十三种攻城手段,难道墨者不是在守城吗?你难道不知道守城时,面对敌人该怎么办吗?” “毕竟……国君还是子田嘛,他还没死,那么守城的命令就还算数。” 公造冶大笑道:“弟子明白了!那就只看适那边能够做什么了?” 墨子摇头道:“他那边,如他所言,水到渠成之事。无非答允几件事,做个底线。” “城内尚且还有一个半月存粮。一个半月之内,我们若能击破楚人,那么百姓没有饿死之虞,又可以达成争取到他们自己的利益,又为什么不被适所鼓动呢?” 说罢,墨子又叫来其余弟子,说道:“今日城内有变,楚人的锐气正足,只怕也会趁着今日猛攻。我传于你们的守城手段,你们都已经知晓,那么今日就让楚人见见到底墨者是如何应对蚁附攻城的!” 众弟子领命,之前早已做过许多演练,如何防守蚁附攻城的手段众人均以娴熟。 城墙上下虽然聚集了许多人,但墨者高层都清楚,其实守卫楚人的蚁附攻城,实则只需要数千人即可。 而且这数千人还不需要全部都是轻壮,以对付五百步成阵攻城的敌人来看,只需要一千轻壮、两千女人、一千老弱便足以。 况且,城墙上还有不少不可能参与城内政变的一些士,有他们作为支撑,再加上墨者的根基主力尚未出动,今日楚人就算用尽全力,也不可能攻下商丘。 城墙上,领命的弟子立刻行动起来,剔除掉被适煽动起来准备以民众身份参与政变的那些人,将城头附近的数千人很快组织起来。 墨者守城禁令,凡守城,男左女右,以方便行动。 女人登上城头,焚烧堆积在城头的木柴和瓦罐,里面烧着大量的沸油或是屎尿之类的混合物。 一些女人躲在城堞的后面,手捧着石灰罐和一些其余便于向下抛洒的防备攻城的器具。 老弱们则在城下道路处,运送柴草和物资,这些天守城之下,只要不破城,在城头坚守,这些人还是足以做到不混乱的。 其余轻壮,则开始在墨家弟子的指挥下,朝着城头运送沉重的下磨车等器械。 下磨车属于墨家对付蚁附攻城的最好器械,用辘轳滑轮和铜锁链将沉重的包着撞角的下磨车固定在城头。 快速地让人用绞盘辘轳拉动下磨车,让其在城墙上下滑动,用来碾压那些攀附城墙的人。 而因为几十人转动的绞盘辘轳,可以保证上下的速度极快,无法被抓获,也无法被击破。 下磨车内,会藏有经过训练的善于使用长矛的墨者,他们会在下磨车内,利用预留出来的孔洞,刺杀那些攀附城墙的人。 这些器具,只需要放在楚人精锐攻城的地方就行,剩下的那些佯攻的攀附者,只需要简单防守就可。 甚至,墨子相信,对付那些徒卒,只需要将滚沸的粪水和石灰洒下,那些徒卒就会知难而退,根本没有足够的士气进攻。 十余台下磨车被固定在城头上,会操作的墨家弟子开始指挥众人滚动辘轳,善于使用超长长矛、为这种器械练习了十余年的墨者钻入到下磨车之内,等待着楚人精锐的进攻。 原本看似人数既多的城墙,已经被清理出来,那些即将参加政变的民众队伍,全部以暂时不需要他们防守为名下了城墙,在城下集结,开始分发戈矛等武器。 两支五百人的队伍,正在清理城墙下同往宫室的道路。 一直在商丘城内,却根本没有在城头战斗的沛县义师,也从墨家在城内的聚集地中集合整队,在城墙下分发了他们使用的长矛,前排士卒开始披甲。 属于沛县义师的哨子声、鼓声、笛声,第一次在商丘城内奏响,穿戴好皮甲的头排士兵默默地站好,等待后面的人与他们成为一列。 整齐的长矛如同密集的树丛,闪烁着青铜的光泽。黑褐色的皮甲,也在第一排众人的穿戴下,拥有了鼓胀的外形。 他们满怀期待,因为他们受墨家影响了数年,所以明白这一次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若只是守城,他们可没这义务,更没这心思。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打定了要以军事义务换取沛县自治地位的心思。只是,他们第一次出场,却不是为了击退楚人,而是……以第三方的身份,参加城内的政变。 第二二五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 待沛县义师整队完毕,适也开始动员那些民众的代表。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唯独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这些人愿意用守城换取自己的利益,但是代价必须要说清楚。 他们尊重墨者,但是更尊重自己的命,不希望守城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在场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适,既然适已经打开了他们争取自己利益的心,那么说起讨价还价这样的事也就不再扭扭捏捏。 适读完了民众们关心的几多条件,众人颇为满意,却又不得不问道:“适,你们墨家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城到底要守到什么地步呢?” “城内的存粮不多了,你们守城的本事我们相信,楚人也相信,若是楚人后撤围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就算不饿死,耽误了耕种,明年又吃什么呢?” 这是众人最关心的事,适便道:“此事放心,晋人必然出兵。” 有人问道:“晋人出兵,时间未可知啊。如果晋人不能立刻出兵,那么在晋人出兵之前,我们可能已经饿死了啊。” 有些事,已经闹得城内人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 城内只有两三个月的存粮,很难长久支撑,而楚人学着当年庄王围城的态势,不但割麦,而且还准备让附近的宋人帮助他们种植。 加上征召的农兵本身本职就是农夫,他们也可以在附近耕种,做出长期围困的态势也非不可能。 适伸出两根手指道:“你们也都听说了,城内存粮还能支撑两三个月。墨家答应,以三个月为限,若是三个月还不能解围、或者晋人到时候还没有出兵……” 他顿然一句,对天盟誓道:“到时,我墨家为了商丘百姓,将放弃守城!” 此言一出,众人再无疑虑,高声道:“既如此,那我们愿意守城!至于谁是国君,那不重要,谁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公举谁为国君!子田也好,公叔岑喜也罢!” 见众人都已答允,适冲着后面的墨者点头,开始分发戈矛武器,让这些人参与政变。 沛县义师以小鼓为节奏,走在最前面,沿着道路朝着宫室的方向推进。 后续守城的那些民众,则按照各自的队伍,整理成大致的队列,以徒卒松散的方式,跟随在沛县义师的后面。 墨者的手臂上,全部像是夜晚守城时候一样,扎着特殊的用以识别的标志。 他们名义上不是去参加政变的,而是作为政变三方的调停人,但实际上却是第三方的幕后黑手。 国君与司城皇、公叔岑喜与六卿、沛县义师与商丘民众,这三方便是此时城内的格局。 国君自然也与司城皇有矛盾,但于此时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沛县义师与商丘民众,看似只是自发组织起来,实则幕后有墨者,有工匠会,有其余的一些基层组织。 公叔岑喜与六卿之间,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们暂时又必须站在一起。 ………… 城外,楚王也注意到城内的变故。 瞭望楼上,可以看到城内发生了变乱,也能注意到城墙上的守军减少了许多。 楚王不宜有诈,没听说守城的一方还故意撤走士兵让攻城一方抓紧攻城的。 左尹进言道:“王上,看来商丘城内萧墙有乱,如此看来,我们再攻打一阵,便可等到城内与我们成盟?” 右尹也劝道:“左尹之言有理啊。这几日攻城,士卒多受挫折,颇有怨气。若是继续攻城,只恐人心不定,士卒疲惫。一旦晋人来袭,怕不能胜。” 这些楚人贵族都知道这几日的攻城,目的只是为了吸引守城方的注意,从而为城内政变制造条件。 只是墨者守城之术,确有过人之处。 看似这几日并没再有类似于转射机床弩车之类的机械出现,但是商丘城依旧岿然不动。 每一次进攻到百尺之内,楚人贵族都感觉似乎再努力一点就能破城,然而最后的百尺却极难越过,连续几天的攻城都受挫。 而即便用出了各种手段,城上防守的墨者依旧计策无穷。 那些石灰、沸油、粪水之类,给那些攻城的徒卒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一旦发现城上开始抛洒,根本就不可能进攻,只能一哄而散向后退却。 他们一旦退却,就将真正攻城的精锐的两翼暴漏出来。 一是城头羽箭从两侧攒射,二是墨者经常会组织勇士从小门狗洞之内出击,反击楚人攻城精锐的侧翼。 这几日楚人士族的士气不高,那些被严禁提及的传言更是到处传播。贵族们并不在意那些徒卒的死亡,但很在意那些徒卒被那些充满煽动和仇恨的宣言蛊惑。 楚王也明白这一次出征北上的真正目的。 与宋人成盟后,动用宋国的人力武力,北上榆关大梁,加固那里的防御,从而稳住楚国在中原的支撑点和突出部。 榆关大梁西边是郑国,东边是宋卫,只要榆关大梁不失,这三国就不可能全面导向晋人。 楚人想要前出中原,只能选择这个方向。淮泗的争夺,只是连接齐国压制越国。伊洛方向,易守难攻,但已经出兵北上反击也很困难。 楚王心中很清楚,最终的敌人是三晋,小小的宋国只是一个宣告霸权的姿态。 所以,如果城内可以政变成盟,楚军便能得到休息,从而迎接晋人的到来。 从而复二十年前黄池雍丘之战的仇怨,又可以让晋人彻底失去缓冲地。 秦、齐如今都与三晋有仇怨,楚人若是能够控制中原,那么三晋的局面就会越发难看——齐、秦、楚都威胁不到赵人,到时候赵人一定会趁机插魏人一剑,没有赵魏同盟的三晋,则根本无忧。 左尹右尹的话,都是老成之言,少死一个楚人就能为将来的晋楚决战增加一份力量。 延缓攻城,只是围城,又能减少宋人的怨恨,从而让宋人不会怨恨楚人。 只是楚王却有自己的想法。 他看着重臣道:“今日不但要攻城,还要精锐尽出!趁着商丘萧墙之祸,尽全力拿下商丘!” “城内既乱,城头守军必少,人心惶惶。墨者纵有守城手段,奈何城内已乱,又如何能够守住呢?” “我们攻下商丘,与商丘六卿与我们成盟,哪里能是一样的呢?” 楚王如果想要全力拿下商丘,就不能不获取贵族的支持,没有贵族的全力支持,根本不能凑出来全部进攻的精锐力量。 众贵族不解,楚王做出解释。 若是等待宋人投降成盟,那么城内的变乱必然已经平息。 子田会死,司城皇一系也会被灭族,因为此时尚且处在围城的阶段,他们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一个没有子田、没有司城皇等掣肘的新君和宋国贵族,纵然全面导向楚人,那也不能做到长期控制。 楚王需要做商丘城的仲裁者,保留一部分的反对者,从而让亲楚派允许楚人驻军干涉宋国内政等等条件。 况且,只有破城,才能够全面控制住宋国的局面……这局面不是让宋国贵族控制,而是让楚人控制。 而且,这样才能与墨者谈判,以出让一部分利益,换取墨者帮助他们修筑大梁榆关两城,改进北部突出方向的城池防御,为晋楚争霸获取更好的支撑点。 楚王已经与墨者成盟,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年,他必须在这三年之内最大程度地获取威望、力量,以及让楚人在三年之期到来之时获得足够的霸权优势。 宋国太大,楚人自己吃不下,不可能学陈蔡一样,灭国置县,那就只能依靠宋人内部的纷争逐步控制宋人内政。 若是成盟而不破城,控制起来极为困难不说,也很难持久。 当年因为司城皇强势,宋公请楚王出面定宫室,其实那时候就是楚人最好的控制宋国的机会。 奈何魏斯率领三晋大败楚人,两战全败不说,还招致了宋人的轻视,又让宋国内部的亲晋派势力更强。 他既说完了原因,又指着商丘城道:“商丘城至今,城破之数屈指可数,若是我们能够攻破商丘,那么郑人卫人难道不会胆寒吗?” “况且,还是有墨翟亲自守御的商丘城。若非商丘城内作乱,我们哪里会有机会?” “此次破商丘,不只是破商丘,更是破了墨者防守的商丘,天下莫不震动!秦齐必愿结盟!卫郑必然朝聘!” 楚王的话,众贵族都觉有理。 商丘作为此时天下雄城,三丈高的城墙修缮了数百年,高大坚固不说,几乎次次晋楚争霸,楚人都没有破过商丘。 郑人的国都、卫人的国都,都没有商丘坚固。论及防守,更不能与有墨者参与守城的商丘相比。 庄王围城之时,已经证明楚人的运输后勤可以支撑围城十月这样的长久战役。 若是此次又能击破商丘,又能证明楚人的攻城能力,也算是一种宣告:公输班即便逝世,即便上次与墨子相辩之后再不为不义之战出力,但楚人的攻城能力依旧在,而且甚至可谓是远胜当年! 届时,那些小国哪个能够不怕呢?除了朝聘于楚,做楚人与晋人争霸的附庸国,哪还能有别的选择呢? 威慑,也正是这一次围攻商丘的重要目的。 第二二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一) 攻城的手段虽有多种,但现在性价比最高的也就是直接攻击城墙。 撞车冲车之类的武器,墨者的机械可以破解,已然无用。 云梯之类的器械,与蚁附攻城倒是可以配合。 加之这几天的进攻推进,羊坽稳固,护城壕沟已经基本填平,墨家布下的“狗走”等暗器也都基本清除。 只要撑过一轮箭雨,楚人便可以直接抵近到距离城墙百尺的距离,从那里直接发动进攻。 这已经不需要再多布置,需要的只是足够多的精锐士兵,足够多的贵族私属甲士,从而一举击破商丘。 楚王下令,众人听从,当即开始整顿各自的私属,不少低阶贵族也需要亲自上阵,力求在城内的局面彻底明朗之前攻破商丘。 只要做到政变成功的那一方还没来得及完成清洗和灭族,那就还有机会让商丘的局面彻底被楚人掌控。 ………… 城墙上的防守,自有墨子承担。以墨者的组织而言,墨子是巨子,但于此时分派的任务而言,以最少的兵力守住商丘城墙,就是墨子自承的任务。 城内,整队后的数百沛县义师以长矛方阵缓步向前推进,他们并非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但却是第一次以这种方阵的方式参加战斗。 整齐的步伐与咚咚的鼓声应和一起,如同琴瑟和鸣,极为合拍,仿佛地面都随着这些脚步一同颤抖。 公造冶等一干墨者头戴黑帻,走在队伍的一旁。 身后,是集合起来的以守卫城墙的名义集中起来的民众徒卒。 他们原本就是农兵,作为征召的封建义务兵,他们有一定的战斗能力,但更多的是为了凑数。 正如在队伍一侧行进的适所想的那般,真要不能威慑住那些贵族,那么今天的战斗就要靠沛县义师出面,甚至墨者的精锐也不得不出面赤膊上阵。 这些人的动向,很快引起了尚未攻破宫室大门的贵族们的警觉。 宫室的防守比起之前更为坚固,坚守的甲士因为有善守的墨者指挥,又有墨者鼓动告诉他们坚持下去事情必有变化,再加上宋公开出的赏格,因而极为顽强。 而公孙泽等春秋末世最后的君子们的搏死冲击,也让政变的贵族这边分出了不少兵力。 即便还有大量怨怒和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可拿下内城也非是一时一刻就能做到的。 待有人将墨者的异动回报公叔岑喜与大尹之后,一众贵族不禁震惊。 怎么看,墨者都没有出面干预的可能。 因为大尹觉得,现在民心所向,正在自己这边。墨者不可能背民心,所以墨者这一次除了在城墙死守等待停战成盟的命令外,绝不可能出面亲自参加政变。 大尹急问小司寇道:“你不是见过墨翟了吗?” 小司寇连声道:“我的确见过他了。他也对鬼神盟誓,墨者不会违背自己的道义,更不会违背多数民众的意愿!” “墨翟最重鬼神,又向来从未有过弃言背信之行,难道他的话竟然不能够相信吗?” 大尹又仔细问了一遍后,疑惑道:“不会,以我对墨翟的了解,他是不可能说出虚言的。” 公叔岑喜惊道:“若是墨者出面,那只能再分甲士,既要挡住墨者,又要在墨者攻过来之前攻破内城之门才行。” 大尹道:“勿慌,事已至此,只有一面全力攻打内门,一面询问墨者是何意。” 他又问那名报信之人,到底看到了什么状况。 那报信之人说道:“我看到当初随墨者而来的沛邑众人倾巢而出,他们手持长矛,以三十人一行,于街市上整队前行。” “长矛极长,最前排之人皆披甲。另有一人腰间有小鼓,还有一人有笛哨之类,鼓声咚咚与脚步相合。” “众人前行,除脚步声与笛鼓声之外,再无其余声息。前排似在手臂上有小盾。” “墨家的公造冶等人,紧随左右,一同前往。” “沛邑之人后,又有徒卒民众数千,不能清楚,紧随其后,领头的只是墨家的适等人。” “那些沛邑人之行伍队列,看似竟有士之气息,恐怕不能击破。他们行进起来,如同移动的树林,那些戈矛闪亮,非是人力可以阻挡。” 报信那人说出自己的见闻后,公叔岑喜奇道:“我知道墨者之中多士,可是沛邑那些人哪里是士呢?怎么竟能够行进出如此行伍?” 大尹却听到了关键问题,不等回报之人回答公叔之问,便打断问那报信之人道:“如你所说,那些墨者并未全部出动?” “正是,墨者并未有多少。只有几十人跟随,而且头戴黑帻,臂缠标布,以示与众人相区别。” 大尹松了口气道:“看来尚可交谈!我早就说,墨家众人不会在意更换国君之事,他们绝无出手的可能。” 众人问道:“如此奈何?” 大尹道:“墨者必是前来调解,为不伤百姓之事。他们若想我们答允,我们便答允一些事。但只怕墨者兼爱非攻,想要制止这次驱逐,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既如此,全力攻破内城,我自去与墨者交谈,询问他们,拖延时间。你们务必尽快拿下萧墙之门!” “若在墨者到来之前,杀死子田,那么他们即便到来又有什么用呢?” 国人可以暴动,可以参与政变,但是他们没有继承权。国君可以更换,但国君的共举也必须从公室中选出,这是此时天下的规矩,没人可以不遵守,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而,大尹需要的只是子田死掉。这样一来,国君的归属也就只能是他们一系的人,即便墨者出面,也没有意义。 墨者不是贵族,更不是上卿,因而不能仿照三家分晋之事。 众人见大尹如此说,也知道事已紧急,不能够再拖延下去,即刻不少人亲自披挂,领队冲击。 或有人想到办法,准备了柴草等物,拆毁房屋,准备焚烧宫室之门。 宫室没了,可以再修,只要子田死了就好。 大尹自乘车,与甲士御手以及几名贵族,前往沛县义师与国人徒卒前往的道路上,去见墨者,拖延时间。 小司寇与大尹同行,待靠近到那些队伍后,忍不住惊叹。 他从未见过行进如此齐整的队伍,脚步声与鼓声似乎压盖住了其余的声响,这些明明只是农兵的人,行进间却如同精锐甲士。 这些人没有战车,也不是跟随战车冲击的徒卒,而只是一种步行前进的士兵。 小司寇暗道:“当年之虎贲,与越之君子,怕也不过如此!” 再看后面跟随的数千农兵,虽不整齐,但却保持着最基础的组织,戈矛凌乱但却人多。 走在最前面的公造冶等人,与沛县义师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身上的衣着也明显与那些人不同。 对面看到了大尹等人的车架,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笛勺一响,鼓声顿时停歇,脚步也都停下,站立在那里如同一片长矛组成的树林。 待小司寇下车,适与公造冶等人已经靠前,小司寇率先问道:“墨者这是何意?” “我曾问过墨翟先生,如今百姓都以为子田有罪,所以想要驱逐他。墨翟先生也说,必不违背墨者的道义,也不违背民众的意愿,却不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适出面道:“墨者无意,只是宋人百姓有意。” “墨者不愿城内多有死伤,也是为了城内百姓,故望做华元、向戍事,请双方罢兵。” 小司寇看着沛县义师,心说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墨者的甲士吗? 只是适既说的清楚,小司寇便问道:“难道,民众的意愿是可以违背的吗?” 适摇头道:“是不能够违背的。只是守城士卒的意愿,并非是驱逐国君,而是想要得利。” “墨者秉持利天下之心,只能出面调解,希望双方罢兵。” 这时候,身后的沛县义师似乎听到了什么讯号,一同大喝了一声,极为齐整,一如在沛县操练之时,顿时惊的小司寇差点站立不住。 大尹见状,心想墨者恐怕终究还是为了调节双方罢兵,却不知道那些民众是为了什么利? 按说城内民众既然恐慌,又对子田心怀怨恨,这时候哪里还会愿意守城呢? 再有天命童谣,贵族们发动政变的理由就是子田背楚重用亲晋的司城皇,也就是在向城内宣布,只要他们政变成功,就会与楚结盟。 这种情况下,大尹想不通这些民众为什么还会反对自己,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民众会和墨者站在一起,也不知道这些民众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利? 适却出面越过了小司寇,直接见礼于大尹,问道:“城内有变前,宋公近侍曾见于子墨子,叙说大尹您等发动叛乱,其实只是楚人的攻城手段,所以请求墨者守城。” 这话一出,大尹脸色巨变,心知墨者的规矩与逻辑,若真的被看作是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墨者是有理由出面干涉的。 再者,他本身也有心虚之事,终究城内的粮仓是他们焚烧的,只怕墨者真的以此问罪。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却听适主动道:“可巨子却觉得,未必如此。只说事不诛心,你们或许是楚人的攻城手段。” “但或许,也是为了商丘百姓不受易子而食之痛,或许也有为了宋之社稷先祖,这也是未可知的。” “所以,巨子遣派我等来询问,这场变乱,到底是楚人的攻城手段呢?还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呢?” 第二二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二) 贵族的叛乱,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既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楚人。 只是,终究说给外人听的时候,需要一些说给外人听的理由。 大尹想都没想,便答道:“我本宋人,怎么可能是为了楚人的攻城呢?这样的说法,是对我的侮辱啊。” 他抽剑怒斥,又道:“我们这样做,正是下合民意,上为社稷。这难道竟然做错了吗?” 适笑问道:“可如果楚人并不想要灭宋绝祭祀,那么难道楚人攻破商丘,就会损害社稷吗?” 大尹急忙道:“但民意汹汹,我们也是不忍百姓受饥馑之苦啊。终究,是民众想要驱逐无道之君,我们只是顺从民意。” 适摇头道:“可是,我所听到的民意,并不是这样的啊。大尹您口口声声说为了商丘百姓,但正如您养了一条猎犬,却喂这条狗吃草,还说让他吃草就是为了狗好。可您不觉得,您应该问问狗是否愿意吃草吗?” 大尹面部抽搐一下,没有回答,半晌道:“小司寇掌三询之事,他应知晓商丘民众之愿。” 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小司寇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些,小司寇急道:“城内百姓确实是不想要再守城了,粮仓被楚人细作所烧,再守下去只怕城内要饿死无数。众人不愿饿死,所以要守城,这就是民意,也是我所询问过的。” 本来小司寇还准备加上天命之类的话,但一想对方“非命”,知道说也无益。 适即刻反驳道:“巨子言,万事有大利小利之说。譬如此时百斤麦,而距离明年耕种尚有时日,只能每天少吃一些并且拌以蕨葵之菜,以支撑到明年可以耕种。” “假如有人说,不若此时便不拌以蕨葵之菜,每天吃饱,或许可以蛊惑不少人。但这并不是大利啊,而是短暂的小利。” 说罢,适指了指身后那些集结在一起,分发了兵器的民众道:“如今民众想得大利,而非只是小利,因此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巨子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宋公怒楚,即便造成了危害,但是罪责难道全部在他吗?” “小司寇掌三询之事,难道在怒楚之前可曾询问过民众的想法吗?另有臣属六卿,难道在怒楚之前没有考虑到后果吗?那又为什么没有相劝呢?” “今日之事,民众的意见是面见宋公,求取大利,也为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类似的事而准备。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墨者今日所来,只是为了促成几家罢兵罢斗,既都说都是为了百姓为了社稷,那么就请停战。” “今日事,若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那均无罪,可让宋公盟誓不究今日之事。若宋公连民众的大利也不能够答应,那么再换不迟!” 话已经说到如此严峻的地步,大尹也明白适所说的真正民意是什么。 此时所说的真正民意,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身后的数百墨者、三百沛邑甲士、外加数千汹汹分发了武器的民众。 空口谈道理,没有用。 而看着适身后的那些民众,小司寇也清楚,墨者蛊惑人心的手段之强,远非自己能比。 数日之前,他还认为民众已经只剩下驱逐国君一条选择了。 那时候城墙附近的民意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不过数日,这些人却被墨者蛊惑的换了想法,到底什么是“大利”,这些民众想要什么,小司寇并不清楚。 但想来,这些城墙下的民众和城内的民众,并无二致。 既然墨者短时间内让城墙下的民众转换了想法,只怕城内的民众也经不住墨者宣义部的几番言语。 小司寇明白,今日事已经不能改变。 纵然墨者说他们只是做第三方调停,但实际上态度已经明确:调停顺利,那就调停。若不顺利,就要亲自上阵。 大尹看着这些武装起来的商丘农兵,再看看那些整齐队列有士之英姿的沛邑兵卒,也知道今日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无奈之下,他只好问道:“难道墨者竟要为了让双方罢斗而放弃守城了吗?我曾听人说,墨者最是守信,既答允的事,是不能够悔改的。” 适没有回答,公造冶朗声道:“子墨子亲自防守,自有手段。莫说楚人已经疲惫,就是士气正盛之时,也可保商丘数日不失。” 大尹不明白墨者用了什么手段守城,但既然敢于调动这些多人离开城墙,以墨者的信义,必然要先保证城墙不失,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本。 众贵族发动叛乱的条件,就是认为楚人攻城猛烈,以至于墨子开始调动城内的大部分力量防守,这时候是没有力量在保证城墙的同时又参与城内的政变。 之前墨者也找过这些贵族,诉说楚人攻城猛烈,可能需要这些贵族的私属参与守城。 而另一面的司城皇一系,墨者则完全调用了司城皇在城内的私属甲士,怎么看都是城墙危在旦夕的感觉。 如今公造冶这样一说,大尹知道墨家守信,既这么说了,那么城墙必然是在调动了这么多兵力之后依旧可以不失,心中骇然。 既是可以保证城墙不失,那万一墨者与司城皇一系联合,政变也就绝无成功的可能了。 大尹觉得,自己需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到那些甲士攻破萧墙,到时候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 他正准备在讲几句道理呢,只听适道:“巨子有令,既然是为了商丘百姓,那就要以民众之意为先。此时楚人攻城正急,若有人以民意为名,却行助楚人攻城之事,那就只能按照守城的手段去应对了。” “巨子言,麦与莠幼时不能分,但若结实总能分清。如今诸位或为宋之社稷与民众,或为楚人攻城,既然不能分辨,还请罢兵,若宋公不能依允再行出国之事!” “巨子有令,以此时为限,若双方不能罢兵,墨者便出面反击继续战斗的那一方!正如扶弱抑好战之君一般!” 大尹脸色微变,如今自己这边优势很大,墨者若是坐视不管,那其实就是在帮助自己。 但如今墨者却要双方罢兵,那就是明摆着帮助弱势的宋公。 大尹厉声道:“墨者这样做,难道是要助无道之宋公吗?” 适重申道:“墨者只求双方罢兵,谁不罢兵,墨者便会相助罢兵的那一方。并没有帮助任何人的意思,难道大尹不能罢兵吗?如果您罢兵,难道墨者还会攻击您吗?” 大尹闻言,看着适身后的戈矛与沉默的民众,长叹一声道:“若是君上不能答允民众的意见呢?若是君上不能让我们满意呢?有些道理是对的,可是做起来谁又能够一定做对呢?” 适郑重回道:“巨子自有手段,这个不必担心。只在一个时辰之内,若是宋公不能答允,那么墨者将不再调停。这些民众不归属墨者,若是他们的大利不能满足,那么他们也自然会追求小利。” “舍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而取小利而舍大害,是为利。” 适冲着公造冶轻轻点头,公造冶即刻叫身边两名墨者剑手道:“若是大尹同意,我即刻便派此二人,进入宫室。诉说百姓愿盼,只给宋公选择。” 大尹看着这些人,心中明白,事已至此,什么条件宋公都能答允,只要还能保持公爵之位。 墨者这么说,实则就已经是在帮助宋公,可墨者却说自己只是中立调停,根本没有帮助任何一方的意思。 大尹却明白,一强一弱,若再有第三方,那么中立便是帮强,调停便是帮弱。 适见大尹仍在犹豫,补充道:“如今子墨子发觉楚人外强中干,守城之兵无需太多。司城皇求见子墨子,认为你们这些人就是在帮助楚人攻城,又有传言说若是楚人破城则司城皇一系将被灭族,因此他们的私属甲士死士惶恐不安,或多有想要回护家主的……” 这算是最后地警告,也算是告诉大尹,不要想楚人围城会牵扯墨者的全部精力,现在不但可以调派这些民众,甚至司城皇一族的私兵也可以下城。 听了适的话,大尹苦笑一声,自己这些人谋划了三年的政变,等待了楚人攻城的时机,却不想最没想过会参与政变的那支力量竟然出面参与了政变,导致满盘皆输。 如今事已不可为,墨者给的时间极少,宋公危在旦夕,只要不是让他自杀去位,肯定就会先答应民众的条件。 大尹心想,己方若是不答应,那就给了墨者站在宋公那边的借口,可若是答应罢兵……大事去矣! 似乎,历来政变失败,若不被杀,只有逃亡一条路可走。 大尹想到了几十年前坐在大尹之位的那个人,政变失败后,侍奉着有继承权的公子启逃亡楚国,如今家族早已破败,再无权势名声。 忍不住问道:“若我等罢兵,难道君上不会报复吗?盟誓,难道是可靠的吗?墨者固然是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可这样做,就是让我们逃亡啊!即便我能答允,其余人又怎么能够答允呢?那些跟随我们起事的甲士民众,难道不会担心吗?” 第二二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三) 适心说,你早说这些实际一点的事,咱们之间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又何必扯什么百姓社稷呢? 不过他也清楚,能把大尹逼到这一步,正是因为背后这数千人的武力,以及整个墨家武力集团的警告威胁。 既然大尹说到了实际点的事,适便道:“昔年公子德立,约三姓共政,互不戕害,这难道不是一个办法吗?” “二十年前,司城皇约公室,宋公请求楚人北上,难道司城皇一系就因此被铲除了吗?” “盟誓,自然有用,但除了盟誓之外,巨子自然有约束众人的手段。” “况且,还有商丘的民众。” 适指了指身后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说道:“若能达成盟约,百姓得利,今日罢了兵城内少死许多这些人的亲族,那么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些民众可以保证将来盟约的实施。” 为了让大尹最后放心,适又道:“墨者也可以参与盟誓,若是有人违背,那么墨者便会护卫盟约。难道,墨家的信义和力量,还不够约束商丘一城吗?” 一旁的公造冶心中蓦然一动,想到适之前说过的约天下之剑,如今虽不能约天下,却似乎已经可以约商丘一城。 虽然这一城,是特殊的城,是被围困的城,是贵族们远离封地缺乏力量的孤城。 但,终究这是商丘,而不是小小的沛邑。 约束商丘一城……公造冶想了想,似乎……墨家已经可以做到。 这三年多的名声、威望,给民众带来的利处,暗暗宣传的工匠会、从沛邑组织起来的士卒……这一切,都让墨家有了约束商丘一城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隐藏起来,无人知晓,但在此刻却可以爆发出来让大尹这样的贵族不得不考虑的力量。 其实,约束这一切的,不只是墨家单独的力量,还有被宣义部煽动宣扬组织在一起的商丘民众。 若非城围,很难有组织民众的机会,也很难有将贵族逼迫盟誓的机会,更没有贵族远离封地不能发动大规模叛乱的机会。 公造冶知道要约束制宪的内容。 宪,法令也。《管子》曰,布宪于国;《小雅》曰,万邦为宪;《左传》曰,此君之宪令。 他也知道,这一次煽动民众利用围城贵族矛盾制定的宪章,与沛县本地完全不同,为了约束贵族和君主的力量,会比沛县的许多制度宽容的多,甚至就是起到一个互相制约的作用。 让贵族制约君主,让君主利用民众,让民众平衡左右,只要墨者能够维系商丘民众的组织,那么这种均衡就可以维系。 公造冶清楚,这里与沛县不同,不能够让墨者一家独大,因为尚且没有这样的力量,因而只能互相制衡。 原本,他以为适的心思,和他想的一样,只是争取沛县的自治地位,成为墨者的无冕封地。 可现在看来,这场忽如其来的雪中送炭,再回忆起几年前适说的那些约束天下的话,心中忍不住一动,心道:“难道适早就想过约束商丘?从我们只在考虑沛县自治事之时,怕是他就已在考虑商丘事了……” 因为沛县与商丘不同,制宪的内容也就不同,而这种不同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一晃想出的,而适却仿佛在忽然出现意外之后,立刻能够在墨者内部的会议上条理清晰地说出区别,制定了完全不同的约束内容。 公造冶相信,适肯定是早就有过类似的想法。 他考虑了一下墨子的反应,心道:“只怕先生也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啊……我终究还是不能够想到这一点。” 而在大尹看来,虽然这一次墨者举动出乎意料,但是几十年行义的信誉还是可以保障的,尤其是在商丘宋国贵族看来这种信义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既然墨者做出保证,那么大尹也就明白,恐怕会和当年三姓共政与司城皇约公室一样,贵族之间盟誓,互不伤害,谁违背墨者就会护卫宪章盟约。 大尹心中一慌,想到了一个有些类似的场景。 当年有十四个师的周天子,可不就是护卫周礼的最强大力量吗?墨者,这是要做维护墨家道义的周天子? 当年周公制礼,以亲戚封国与天子千里京畿、周礼封建义务、再加上后来的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十四个师来维护。 从道德、礼仪、制度、武力一些列,来维护一整套的天下。 墨者如今在商丘所做之事,竟隐隐有几分相似,大尹想到……毕竟,武王伐纣之时,礼、德、制都尚未制定,只有武力优势。 但是,武力优势却是前面几个的保证。 这种念头一闪之间,大尹明白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 他现在唯一能够期待的,就是那几名前去表达民众意愿希望宋公答允的墨者,在得到宋公回复之前,攻破宫室。 于是他说道:“如今君上还没有罢兵,我也只能说,若他罢兵,我们便罢兵!” 适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为了监察调停,这些兵卒必须要接近宫室,一旦有一方罢兵而另一方没有罢兵,便需要即刻做出反应!” 说罢,也不等大尹回答,便冲后面一挥手。 原本停下的军鼓笛哨之类的声音再次响起,整队的沛县义师再次迈步向前,踏踏有声。 大尹只看到如同树林一般的长矛压过来,心中骇然,只觉得若是自己继续停留在这里,恐怕这些戈矛之林会直接从自己的身上碾压过去。 公造冶大声道:“还请大尹退出道路!” 为大尹驾车的马匹,或许是因为那些锐利的闪光而惊恐,不断地刨着蹄子,御手竟然难以掌控。 那些骇人的队列如同要压倒一切的浪潮,让大尹的车架显得极为渺小,大尹作为军事贵族,竟然第一次怀疑战车能否冲破步卒方阵的防御。 只是一瞬,他便立刻叫御手转身,离开这里。 看着那几名朝宫室方向疾驰的墨者,大尹只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在宋公做出回应之前攻破宫室大门。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城内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被墨家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而民众,原本没有力量,甚至原本只能被大夫上卿煽动,现在却有了一个专门擅长煽动的力量让这些民众……居然开始追求自己的利益了。 大尹有些慌张,在车上便已经开始慌张。 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他有些猜不透守信的墨者,到底要做什么了。 ………… 宫室一侧,公孙泽浑身是血,犹自酣战。 他已经刺死了六七个甲士,身上也留下了七八处伤痕。 头发散乱,皮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开来,上面粘腻着一些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被他刺死之人的。 身上的伤口,不断地流出鲜血,带走他的力量和活力。 已然疲惫,可他依旧没有一次挥砍,依旧保持着用剑去刺的状态,对面的甲士算不得好手,但也不是那样的农兵,只能刺杀来节省力气。 那些跟随他一同冲过来的士,还剩下三十多人,已经被围困在中央,距离宫室萧墙城头能够攒射掩护的距离还剩百尺。 但这百尺,已经无法再进一步。 厮杀需要消耗太多的体力,三十多人都已经支撑不住,气喘吁吁。 只是他们这些自小脱产训练的低阶贵族,非是那些甲士能比,之前的厮杀已经让甲士胆寒,不敢靠近,却又不能让开以防他们突入到宫墙附近。 公孙泽大口地喘息着,知道那些甲士们正依靠围困来消耗里面这些人的力量,消耗他们最后的气力,如同被围猎时候追捕的鹿,要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再动手。 被围困在他身边的三十多人,毫无惧色。 在他们割下头发,宣布等救援完君主之后自去领死以维护君主命令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是死人了。 人会害怕失去自己已有的东西,从不会害怕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 公孙泽想到了他曾见过的墨者队列,心里清楚,若是之前这五十多人,能够列阵攻击,只怕此时已经突破到萧墙之内。 自己这些人虽有武艺勇力,更不缺墨者的死不旋踵之心,因为他们是君子,和墨者一样的君子,唯一的区别是相信的仁、义与道理的不同。 可是这些人很难做到列阵攻击,因为他们没有专门训练过,只能维持短暂的阵型,很快就会散开,一如月前夜袭楚军之时一样。 宫室之内,燃起了大火浓烟,公孙泽更加心惊,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君上学商纣焚己身于鹿台?还是正门已经被那些叛乱之辈攻破? 他没有恨那些跟随那些叛乱者一起行动的民众,终究他和适之间有过太多交集,也听过太多墨者的道理,所以他不恨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暴乱的民众。 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在践行墨者的道理……宋公给了他俸禄和封地,他便要以命相还,若这么看,自己又和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参与叛乱的民众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或许,墨家的话,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自己的利益,和民众的利益不一样罢了。 “难道这天下的礼,真的如墨者所言,都不过是利益外的蒙皮?正如商丘如今常见的饼与面条一样,其实都是麦粉?” 大口喘息地公孙泽摇摇头,驱赶走这些可怕的想法,他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将死之时想到这些。 或是因为心忧宫室之内的君主,或是为了让自己拼力厮杀不去想这些可怕的想法。 在大口喘息了几次后,他擦了擦眉毛山的血,举剑高喊,又一次冲入到人群。 嗤…… 一支戈从侧面刺入了公孙泽的皮甲,公孙泽觉得一阵剧痛,知道那戈重创了自己,如今群围之下,纵然着一下不死,也很快会死在其余人的戈矛之下。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畅快。 “死吧……死吧。我守住了自己的礼,至死方休。” “死吧……死吧!死了就再也不会去琢磨,到底哪些话是对的……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所信奉的一些道理了,死了,便不会去想了,也就不会再怀疑了……” “死吧……死吧!死了,就看不到商丘的道理的上流,变为墨家的道理……也看不到天下大乱了。” “死了,真好。”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刺入身体的戈,一剑刺破了那甲士的咽喉,将戈拔出,撑住摇摇欲晃的身躯,低头看着侧肋汩汩流出的血。 生平第一次,有些想死。于是为了死的更快,拄着这支短戈,再度迈步向前。 第二二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四) 公孙泽知道最后的百尺距离,自己已经无力越过。 心中哀叹。 支撑他继续刺出短剑的,只是心中的执念,他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死于这场战斗,至少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当年仲尼弟子也是这样战于乱军之中,最后被人剁成肉酱,他觉得自己也会这样的下场。 身上被刺中了几次? 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觉得跟随自己十几年的短剑越来越沉重。 天色明明还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黑。 当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后,公孙泽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听懂,但因为眼前发黑的缘故,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罢斗?这是何意?” 这个平日里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却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眼前越来越黑,公孙泽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箕坐于地,朦胧中看到那些原本杀的红眼的双方都停了下来,一群衣着奇怪的人冲过来强行将两群人分开。 即便意识有些模糊,公孙泽还是认出来带头的那个人,正是当年与自己三博而胜的适,正在说些什么。 “对……适应该知道,罢斗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啊。” 想到这,公孙泽想要呼喊一声,自己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来。 两条腿从不远处跑过来,公孙泽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适,却奋力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臂,拦住了这个人。 “罢斗是什么意思?” 公孙泽用力呼吸着,问出了这句话。 适蹲下来,看着箕坐于地的公孙泽,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摇摇头,示意已经不行了。 看着这个三四年前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人,适叹了口气。 春秋有君子,战国有游士。 春秋已从三家分晋那一刻结束,君子的时代过去了。 适想,这样的君子,死在此时此刻,或是最好的。 于是他不悲伤,凑近了公孙泽,很郑重地说道:“宋公与六卿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应百姓与墨者之请,罢斗罢兵。” 公孙泽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着适的手臂道:“适,既是罢斗,我之前的厮杀又为了什么?” 公孙泽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义是什么。 打起来了,叛乱了,然后罢斗了……那自己死与不死,有区别吗? 适拉着公孙泽的手臂,缓缓说道:“厮杀是为了不厮杀。宋公无碍。若你不厮杀,赐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孙泽听到这话,浑身变得轻松起来,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公孙泽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道:“墨者的道义,会在商丘传遍是吗?可你们薄葬啊……我要死了,请以‘士丧礼’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们的规矩。你只需帮我转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见君上,请言我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没有等待适的回答,就听到身后一人嘤嘤而泣,公孙泽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随自己的那个侍从。 那个曾经为了与适相较教习射艺射礼的侍从。 公孙泽想到了颜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的话。 于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块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可以嘱托的。 但是,几年前和适的赌约却还没结束。 当年约定好十年后的射礼射艺比试,他不想认输,即便那三局他已经输了,可他依旧不愿意为了赌而赌,所以他不想论所有的输赢,只想要将这场诺言践行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能嘱咐那么多了,所以他只说了两句话。 “师死,弟子居丧三年。十年之约,请延后三年。” “他学儒,请你三年后替他寻一善射之儒为师。不要让他学墨。” 说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适的手,就此闭眼。 适知道公孙泽死了,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冲着公孙泽点点头,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却活于战国。” ………… 不久后,宫室之前。 沛县义师与民众持戈矛而立,将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开百尺距离。 为首的几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这些人外,两边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宋公被甲士护卫着,痛恨于那些叛乱的贵族。 六卿等贵族,则痛恨着出现之后将他们的计划破灭的墨者与民众。 民众们则盯着宋公,只待宋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立刻反戈一击。 公造冶持剑,站在前面,适紧跟其后,冲着在场众人说道:“今日罢兵罢斗,是墨者做保,应民众之请,为商丘之利。谁还有什么反对的话吗?” 众人听着远处城墙传来的阵阵楚人攻城的声音,看着这些丝毫没有回头张望城墙的墨者,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终究没有任何反对的话。 适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说道:“今日之事,墨家众人共商大义,同于巨子,巨子遣墨家书秘吏拟定抄录,为此罢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还请诸位静听。” “其一,今日之事,各为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均无罪。十年之内,众卿、大夫之封地、官职保持不变,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约之内。” “其二,十年之内,国君与卿、大夫不得相斗。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罚。” “其三,此次内乱战死之人的抚恤与葬礼,由君上与参与之六卿大夫同出。” 适念完后,众人均是松了口气,以为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条件。 极为简短,也只有短短三条,听起来只是一个盟誓的内容,是为了双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现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些贵族。 至于说保持十年之内封地俸禄与官职不变,他纵然有心,那也无力。顺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于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来自己十年之内恐怕还没资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与封邑占据优势,十年积累,纵然不会让自己的优势变大,那也不会减弱。 况且,自己的目标从不是现在叛乱,而是按照皇父钺翎所想,利用三晋援兵,问宋公请求政事的惩罚权。 至于其余六卿,也明白这种机会失不再来,现在已经失败,那么不被处置就是最好的结果。 墨者提议罢兵,那么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这条件看起来是有利的。 至于最后出钱安葬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场贵族均不曾想,怎么可能会有对三方都有利的条件? 适见众人并无异议,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诸君何意?” 众人点头之后,适又掏出一张纸,只是这张纸却比刚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适念道:“既说到,这次罢兵是为了商丘百姓,而国人有干政之权,也有获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罢兵,并无他意。” “可民意不可违,昔年夏桀与日同丧、卫侯出国、莒子被逐,均是违背了民意。” “现,商丘之民众,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却还不知道具体如何,请听。” 民众多不识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东西只是墨家的宣传与引导。 在场众人听了适这样一说,这才明白过来,只怕今天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适清了清嗓子,念道:“经商丘民众共商,委托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开战,商丘民众拒绝服对外征伐之不义之战,但对守卫之战必尽全力。” “其二,乡校,乡射,墨者祭堂,议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闭禁毁。” “其三,商丘之公田军赋,摊入私亩,固定税额,君主不得随意加税。” “其四,凡国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询政院,分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选四人。君上可自选六人,非士与大夫不得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万户,以邻里划分,选乡间有望者六十人。” “凡开战、加税、征伐、劳役、制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询政院共商。” “具体细则,与战后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与庶人院相合同义,方能执行允许。” “其五,非有紧急事,每年春祭之时举行一次。庶人院之选,三年一次,期间俸禄与上士同。” ……随着适一条条念下去,宋公子田的脸色并没有难看,在场贵族也没有目瞪口呆,都城国人有参政权,这是春秋时代就有的传统,小司寇的职责就是如此。 第二三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完) 宋公本身,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宋国还未变法,也未曾加强集权君权。 相反,宋公对于民众参政这件事,还是有所期待的,现在他需要民众的力量来制衡贵族,至少可以保证他的国君之位可以稳固。 而贵族们对于这个条件,也没有太多不同意的地方。 这个条件,只关乎到商丘城内,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封地,而他们的君子院位置,与六卿之位并不重合,本身又可以遏制君权,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收回封地这种事,按照这其中的条件,需要他们自己同意才行……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可笑,会有人同意让国君收回自己的封地吗? 适念得木然,心中也明白,战国的主流是集权,谁能集权谁就强大。 这一下,等于是把宋国送上了死路,但他不在意,墨者也不在意。 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国人,墨者需要的也不是一个襄公时代的宋国,要的只是更多的贵族矛盾和平之下的发展机会。 毕竟,除了商丘还有别的未被分封的城邑,那都是墨者可以争取的地方。 终究,之后十年之内,晋楚之争与中原乱战,都可以让宋国以这种分权的姿态继续生存下去,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人才是最终的目的。 这些本就是抑制君权、在战国乱世中分权作死的条件,但对于根本没有能力和力量集权来说的宋公,并未损失太多。 至于对外进攻,宋公在继位之初,本以为自己可以,然而刚刚即位三年就被楚人围住了国都,他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一些。 内容其实并不多,更多的事需要后续慢慢地完善,而制法权能够拿到提议权,对于现在的情势来说就已经足够。 时间还很漫长,适知道马上晋楚争霸的焦点就会放在楚国的继承权战争和郑国内乱上,很长一段时间宋国有足够的时间内部撕扯利益,慢慢让民众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慢慢发展民众的力量,也传播一些觉醒的理念。 沛县义师的事,他暂时还没提,此时提也不是时候,而是需要将来更好的时机。 相信,商丘的民众会知道,这数百沛县的来人帮着他们争取到武力上的均衡,自然会在第一次询政会上给予沛县支持。 至于贵族,他们本身在沛地就无力量,他们也不会愿意得罪一群有力量的人。 暂时不说,并不代表日后不会说起,只是静待时机而已。 他在念完这一切之后,询问众人道:“这是民众的意愿,不知道我说的,商丘的民众可以证明我没有妄言吗?” 看似在询问民众,实则是在展示武力。 在场的民众与沛县的众人,齐声呐喊,说适所言不虚,正是他们所要求的。 跟随而来用以整队的军鼓齐鸣,咚咚数声。 在场贵族明白墨者是在让民众展示力量,更明白这一声呐喊之中蕴含的力量远非原来可比。 原来这些人是一盘散沙,只能被贵族煽动。 但现在,有墨者,有沛县义师,加起来的数百武士精锐,再加上宣义部的宣传引领,至少在围城之时,这些民众的力量足以对抗这些为困在城内的贵族。 众人均想,这些民众哪里会想出这些办法?若说这没有墨家在其中蛊惑,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然而终究这些条件,此时看起来并非不能接受,他们也没有认识到这种可能会断送了他们未来的变革的可怕之处。 分封制下,本来就很容易分权,无非是参与分权的有没有平民,至少是没有士与大夫身份的平民。 分权是作死,然而在场的大部分贵族对于这种宋国作死的行为是喜闻乐见的。 宋国不是他们的宋国,也不是商丘百姓的宋国,至少现在还不是。 待威慑之后,适又道:“此时却有一个紧要事。如今城内存粮就算节省使用,也最多支撑四个月,就算从外地运粮,也需要一段时间,还要预备下明年的种子。” “所以,民众们不希望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询政院虽还未成立,但必须要询问民众的意见。” “于此事,民众们商量之后,是这样认为的。” 适看着在场贵族,大声道:“以三个月为限,若三个月之内,晋人来与楚交兵,或是楚人退去,或是出现其余可能战胜楚人,则战。” “若三个月,还未有转机,可与楚人成盟。具体的条件,需要询政院商议,因而还请尽快确定其中人选。” “这是民众的要求,还请你们商定。墨者只负责应邀守城,至于是守是战,墨者并不参与。” 适先看着宋公,等待宋公决断。 其实不需要看。 子田很清楚这次叛乱民众会参与的缘由,就是因为当年楚人围城以至于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惨剧所留下的恐慌。 如今城内粮仓被烧,城内存粮不够,楚人又学当年庄王之时,在城外收割收获后,补种一些作物,大有在这里长久坚守围城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宋公清楚之前那些条件,是长远的。 围城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如果不能够解决,那么民众立刻就会愤怒倒戈。 既然此时的宋公不答应,那就换个宋公就是了,反正公室公族还有别人,国人暴动换国君的事也不是发生了一次,很正常。 于是宋公点头道:“如此,最好。从今日来算,三个月为期,期间还请墨翟先生继续守城,整顿农兵。若三个月,围城还不能解,则与楚人成盟!” 适避开了就在宋公附近的司城皇,望向其余贵族。 大尹等人确实乐于如此,若是晋人前来,到时候司城皇一系便可能有所依靠。 毕竟,晋人出兵,总要提出一些要求,而晋人一旦在宋地驻军,那么司城皇一系就等于随时有了外援。 就算商丘百姓心有不满,但刚刚经历过楚人围城战,此时此时也不可能继续再支撑一场晋人的围城战。 至于说三个月之内,晋人能否出兵……在大尹等人看来,那是很难的。 想要出兵,需要很长的时间。 而且秋季是收获的季节,晋人除非现在就完成了征召,已经出兵在路,争取在秋季收获之前返回才有可能。 若是此时还没有完成征召,那么在秋季之前就不可能出兵了,终究晋人之前刚刚打过一场大仗。 齐、中山、秦三个方向都在三年之内发生过战争,晋人此时出兵,需要很大的决心。 加之,晋人似乎也没有可能为宋公着想,即刻出兵,只怕还要等到楚人筋疲力尽之时才有可能。 于是大尹等人也道:“为商丘万民着想,正是我们之前动用甲士的缘故。这当然是可以接受的。” 适最后看了一眼司城皇一系,司城皇无可奈何,已经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晋人能够在三个月之内抵达这个愿想上。 现在虽然盟约未成,可是宋公已经同意三月成盟,大尹一系也同意,民众本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煽动组织起来的,这时候哪里还能反对。 既然无法反对,他也只好说道:“既然君上与诸君都同意,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楚人素有野心,灭诸姬陈蔡,并不是我结好三晋他们才出兵的啊。” “我结好三晋,也正是为了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只是为了万一楚人来袭,三晋可以救援。” “况且,任地会盟之事,那是先君决定的,又有司星子许等佞臣蛊惑观星改命之说,这难道竟然是我的罪过吗?” “若说起来,导致这场围城的,还是当年蛊惑先君的司星子许啊。然而他观星有误,以致自缢,这已经不能处罚。” 将民众对自己的怨恨摘除后,司城皇也算是默许了三个月之内成盟的事。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或许三个月之内,晋人大军就会出现在商丘城下,那也未可知。 三个月之内成盟的底线,是民众提出的,适也就没有再询问民众的必要。 见如此,适便道:“那就请盟誓吧!” 盟誓的事,他不擅长,墨者内自有专职的负责祭祀鬼神的祭司,各种敬献天帝鬼神的牲畜也都有所准备。 为了维持秩序,沛县众人列队将双方间隔百尺,空出了一片空地,以待三方成盟,墨者作为见证。 ………… 城外,楚人的再一次进攻已经失败。 好容易攻击到城墙附近,楚人才发现墨者之前根本没有使出全部的手段,看似城墙上人数少了,但是防御的力量一点没有减弱。 石灰、热油、沸水粪汁不断地浇淋下来,那些蚁附攀爬的士卒根本不能够向前一步。 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又被墨者精锐派出的冲机所撞毁。 籍车在城内不断投掷一些石灰罐或是火甬,阻碍着楚人越过看似已经被填平的护城壕沟向前支援推进的路。 那些攀附到城墙上的精锐,又被墨者的下磨车所碾压,快速转动的辘轳拉动着下磨车在城墙上不断上下。 里面持着超长矛的墨者则利用下磨车中露出的孔洞不断地攒刺着那些在城墙上无法防御的楚人。 加上沉重的下磨车本身就能将人撞下城墙,那些进攻最密集的地方,很快就积累了许多伤痕累累的精锐士卒。 从城墙往外百尺之内,或有被箭射死的,或有被沸油沸水烫伤的,或有被从狗洞小门出击杀死的,或有被石灰撒入眼睛在地上哀嚎的…… 已经有人不顾命令向后退却到百尺之外。 楚王居高远望,原本以为,己方距离破城只有百尺,今日正好城内有变,正可一举攻破。 可现在看来,只怕这百尺的距离,将成为楚军难以越过的一段距离。 城内的变故到底如何,楚王现在不知道,可却知道只怕凶多吉少,再这么攻下去已无意义。 楚王最后看了一眼堆积着无数死伤的城墙百尺,看着城头守备的墨者旗帜,长叹一声道:“收兵!” 第二三一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一) 楚人因败而收兵,城内也例行公事一般反击了一场,直至楚军以弓手和精锐压住阵脚才返回。 墨子孤立城头,看着城下楚人来不及带走的尸体与伤者,黯然伤神。 他不怕杀人,也不恐惧与死伤,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的君主非要发动战争呢? 按照他所提及的节葬节用尚贤之说,再加上适所熟悉的天志机械与那些奇妙稼穑,二十年发展生聚,怎么看都比战争的收益要高。 他想,或许,世间的事,真的难以全部用道理解释。 城下反击的墨者与城头勇士归来之时,城内也来带来了好消息。 “巨子,公造冶与适,已经在准备宋公盟誓,但他们需要您亲自出面。毕竟,国君与六卿大夫之间盟誓,总需要一个地位相够的人。” 回禀的弟子一脸喜色,宫室附近的战斗并未发生,当适等带人前去之后,双方很快罢兵。 因为墨者摆明了是要帮着当时弱势的宋公,而相对于那些贵族,民众也更相信在商丘悄悄影响了数年的墨家子弟。 各种条约盟约,那是墨子都知晓的内容,于内容上他不担忧,于身份上也的确该他出面。 墨子观望城外,许久道:“楚人精锐后撤,想要再组织攻城又要至少一个时辰才行,到时候天色已晚。今日楚人不能攻城了。” 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墨子叫那弟子道:“叫城墙上的弟子抓紧休息,饱食一顿,若能入睡现在便可入睡,只留下巡查之人就好。” 弟子也不问其他,领命且去通知,墨子又看了几眼楚人的动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与随侍左右的几名弟子一同下了城楼。 宫室之外,盟誓的准备工作已在进行。 白马、黑牛等敬献天帝的祭品已经准备就绪,民众持戈围站,其余甲士也都被分隔开。 公造冶持剑,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对于这场兵不血刃的“汤武革命”,很是不安。 适之前曾告诉他,这与汤武革命并无不同,之所以此时不会流血,只是因为尚未结束,日后的血会流的更多。 公造冶不知道这个之后是多久之后,因而担心这些人反悔。 适却不担心这些人反悔,遏制王权的同时又逼着王权利用平民对抗贵族,对于十年之内并无外部战争的宋国来说,只能算是看似和平。 今日的这场盟约,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场维系十年的停战。 十年之后各方都懂得争取自己利益的时候,这纸盟约也就毫无意义,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政变”。 如以前,只有贵族和甲士参与的政变,实在是换汤不换药。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在场的这些人需要举行两次盟誓。 一次是墨者作为调停人的十年之约。 另一次则是民众的利益需求与政治变革。 如第二次弭兵会一般,参与盟誓的不只是国君,还有各国的封地大夫,那些有力量有封地的人才能维系盟约的稳定。 宋国是否会被灭国,或者是否能在正常的战国时代生存下去,那不是适考虑的问题。 宋国太小,不能撼天下。 但宋国处在天下之中,北有晋南有楚,东有齐鲁西有郑韩,却可以方便将一些事传播天下。 待墨子与随侍弟子到来之后,贵族们与国君先行盟誓墨者调停的三条,十年之内不得再起戈兵,互相之间不得戕害。 这种事宋国的贵族们玩的纯熟,多次政变、三姓共政、司城约公室等等事,基本都和这件事差不多。 唯一区别就在于,之前只是盟誓,靠鬼神天帝来监察。 这一次,却多出了一个属于调停人的墨者作为监督,并且墨家保证不论谁违背的这三条盟约,都会帮着没违背的反击。 墨者是可以守城的,此时也是可以煽动民众的,至于墨者野战之力到底有多强,暂时还未有人知晓。 一旦知晓,这盟约也就会更加稳固。 这三条盟约算是妥协,也算是对此时贵族分封制的无奈,也是三方贵族公族唯一能接受的条件。 更重要的,司城皇和六卿的势力都没有缩减,宋公的力量也没有加强,这种诡异的稳固平衡在墨者展示了野战能力之后可以维系下去。 如果是为了强盛宋国,适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宋公压制贵族,只是他没这个兴趣,也对宋公毫无义务,更谈不上丝毫的个人感情。 如今只是为了一个平衡,一个君主、贵族、平民的平衡,这种平衡一旦产生,宋国的一部分落魄士阶层因为有了另一种上升通路,也就不会只能依附贵族和君主了。 而至于另外和民众的盟誓,则属于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外。 国都的民众是有参政的权力的,至少曾经是有的。 当年吴国称霸,召集各国诸侯会盟,卫侯观望情势,直到吴国称霸已经不可逆转之后才前往会盟。 那个曾接受了贿赂进献谗言放走勾践、逼迫伍子胥的太宰嚭,曾质问卫侯为什么来迟,甚至准备扣押卫侯。 但卫侯的理由是:“谋于其众,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也就是说,他对于来不来这件事,是征求了国都民众的意见的,这是被贵族许可的一种行为,同时也意味着卫国国都的民众替卫侯承担了责任:扣押也是没有用的,只会激怒卫国国人的反抗之心。 这种理由说服了太宰嚭,放弃了扣押卫侯的想法。 只是,在今日商丘成盟之前,国都民众就算可以参政,其参政的内容也是有限制的。 基本上只有三点可以参与。 战和结盟,迁徙国都,君位让于其余公族。 除此三点之外,似乎并没有参政的先例,尤其是制法和约税这种事。 但是,因为有之前的三点,所以参政这件事本身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议政的内容不合乎以往的约定俗成。 终究,算不得在形式上开先河,只是在内容上开了先河,也就没有太多不能接受的反对之声。 被推出的民众代表们,带着几分激动与不安,在熟悉盟誓流程的墨者的帮助下,在下首与国君和贵族完成了盟誓,成盟与天帝。 这场盟誓,适等人也没有资格参与,站在后面。 公造冶小声问道:“这就算是结束了?” 适笑着摇头,小声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如何征税?如何行赋?如何制法?这算是结束了。” “可,征多少税?行多少赋?制何等法?这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哪里是结束呢?只是个开始而已。一旦围城结束,麻烦事还在后面。” 公造冶点点头,小声问道:“那民众自然是不愿意多征税的,君主肯定是想要多征税的。贵族的封地是否征税?种种这些,岂不是怎么商量都没结果?” 适笑道:“最好有结果,若是一直没结果,那无非就是看谁的力气大嘛。国君有力气吗?我看未必。” 公造冶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之前咱们商量的时候,就说应该把怎么征税这些都议定好,免得围城一结束,王公贵族们就不认。” 适悄悄指着那些人道:“就算提前议定好,围城一旦结束,他们该不认还是不认。难道提前议定好,盟誓了,鬼神天帝监察了,那就一定不会违背了吗?” “再说,千头万绪,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商定出来?民众应该慢慢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样自己争取得来的,才知道多么可贵,也就会花费力气去守护。” 公造冶想了想,问道:“比如在河边的人,不会珍惜水。在山林中的人,不会珍惜木材。但在旱地掘井百尺而出水的人,总会珍惜水;在没有柴草的城中的人,总会珍惜木柴。是一样的道理吗?” 适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差不多,公造冶也不再多问。 再看空地上,民众们已经在和君主贵族盟誓,只要君主不违背这些条件,他们会坚定地支持此时的宋公。 反过来,也就是说,假如宋公不遵守这些盟誓,那么无非就是再来一场今日这样的政变,换一个能够遵守的国君就是。 纵然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民众没有染指君位的资格,墨者的选天子之说还未盛行天下。但是,从公室中挑选一个合适的继位为君,这还是可以的。 各国纵然想要干涉,也缺乏借口,又要忌惮这是“众谋”之事,大抵不会出兵。 宋国也不是没换过君主,只要是公室之内的,基本上各大国都是承认。 原本贵族六卿如果染指,可能会被各国攻击,维护周礼。但现在第一大国三晋内部就先来了一场三家分侯的把戏,实际上周礼已坏,宋国的贵族们也是有机会爬上君位的。 墨者所谓的选天子,于此时听起来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是因为本身此时贵族垄断着文化和知识,所以贤人一定是贵族,而能被选为天子的看似是在说天下人都有机会,实际上也就是贵族和公族内部,所以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待这些人盟誓已毕,看似很简单也没有流多少血的变革完成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开端。 适明白,更多的血和更大的混乱,那才是这场看似没流血变革的后续,这才刚刚开始,并非终结。 第二三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二) 盟誓之后的宋公,明白此时自己已经无路可选,这时候一切问题尚未稳固,若是直接与楚人成盟,只怕自己连现在的地位都没有。 他虽年轻,曾有雄心,既被楚人抽醒,也算是明白国力微弱贵族掣肘之下什么都做不成。 盟誓已毕,宋公登高大声道:“既盟已成,如墨者所言,楚人围城,一旦破城必要粮草军赋,征召劳役,这是你们所不能答允的。” “但城内粮仓被烧,城内不能支撑太久,相对于饿死,你们也愿意承担那些楚人的军赋粮草和劳役。” “既这样,我便请与众人,以三个月为期。若三个月还未出现转机,那么便与楚盟,就算是楚人让我驾车为参乘,既为了民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这话让在场的民众多少是有几分感动的,民众纷纷喊道:“既然此次三月与楚人成盟,是为了我们的利。到时候若是楚人真的侮辱君上,我们必不答允。” 也有一些参与的落魄士高喊道:“九世之仇尤可报,若是楚人真的如此,我们必与楚人相拼至死!” 众人叫喊之后,宋公又道:“那么如今就只能继续守城。” 他看着大尹等人,压抑着心中的恨意和怒气道:“大尹等,是为了宋之社稷与百姓之利,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如今百姓之利,我已答允,宋之社稷,三月之内尚有转机,难道大尹等还会反对守城吗?” 大尹知道今日事,墨者给出的三条盟约就是他们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心中对墨者虽然厌恨,对于继续守城也无兴趣,但于此时,于数千滔怒的民众面前,也只好说道:“我们不会再反对守城三月。” 可能是考虑到日后的事,大尹又补充道:“今日事,我们本来也不是反对守城,而是担忧三月粮尽,导致城内饥荒,又恐楚人报复以至灭绝祭祀社稷。” 他这些话,是说给在场的民众听的。 可站在对面的皇父臧冷笑一声道:“大尹此言不对。我可是听说大尹是要诛无道之君的。” 皇父臧话音刚落,墨翟大声道:“无道与有道,这是看是否合乎天志规矩。” “没有人生而有道,也没有人生而无道。如今规矩已经立下,那么依照规矩来判断,就可以知道有道无道。这正如匠人的规与矩,是方是圆,不是靠说的,而是测量出来的。” “君上若能遵守规矩,那又怎么可以说是无道呢?” 压住了皇父臧的话,大尹等人也纷纷附和。 宋公知道自己在这些贵族面前并无太高地位,只好道:“此事不需再提。如今既然还在守城,还要守城,那么还请墨翟先生主持守城事。” 他不喜欢墨者,但更信不过在场的贵族,如今看上去唯一能够秉持公道中立的还是他不怎么喜欢的墨家。 对弱势的君主而言,一个能够秉持公道的组织对他是有利的。 墨子却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只是之前的三条盟誓中,还有安葬今日城内死伤,赔偿城内损失的事,这是需要现在就定下来的。” “既是这样,还请君上,六卿,司城等,在宫内商议,另有民众墨者相陪,商议出结果。” “再者,虽然如今盟誓已成,但是城内或有不知晓的死士,或有不能明白的勇者,怕出现专诸刺僚、豫让刺赵襄子之事,也请诸君在宫室之内。” “十年之约已定,各家罢兵,其甲士私属,都应该用在守城上,以防楚人破城。” “墨家做事,最是公允,所以请允许我来支配这些甲士,也防止甲士之间互相厮杀,坏了规矩。” 他说完,宋公是第一个答应的。 这明显就属于是一种软禁,或者说是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防止再各自勾连另起叛乱事。 墨者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一个是要商定赔偿事,另一个就是为了防止众人被刺,那么在宫室之内安全一些。 守卫的,自然不能使宋公的甲士,也不可能是司城皇或是大尹一系的甲士,只能选择中立一方来看护。 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好答允。 若是将甲士交于其余人,他们或许还有担心,但交给墨翟,总归是信誉尚且保证。 司城皇倒是无所谓,他的甲士已经交出,那些城内隐藏的力量暂时也用不少,于城墙之上还有凶险,不若一同在宫室之内。 反正,各国还没有出现过国人出其君而自己上位的情况。大夫、六卿,基本都在这里了,除了他们也没有人有资格获得君位。 除了墨者的信誉之外,他们也相信墨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天下的君主群起而攻之。 今日事,局面也只能如此。 众人纵有心思,那也要等到日后。 于是,宫室内外之前还在争斗的甲士,各自整理,盟誓在守城期间听从墨者的号令,并不违背。 众贵族无可奈何,进入到宫室之内。 很快,四十多名持剑墨者带领着那些组织起来的民众,完成了宫室萧墙的换防守备。 剩余的甲士则被集中起来,令去了别处。 这一切忙碌结束后,已经快要到傍晚,宣义部忙着在城内宣读今日之事,让城内人心尽快安顿。 千头万绪,一众墨者高层会了一面,墨子说道:“今日事,只是百里之行的第一步。” “日后那询政院如何议政,如何制法,这都先不提,只第二步还未做成。” “楚人在外,若是我们不能穿阵逼迫楚人成盟,那么要么投降,要么等到晋人来与楚人交战。” “不论是投降,亦或是晋人到来,这都对利天下大为不利。” 墨子环顾弟子,知道都是可信之人,便道:“我想,就在今日!” “其一,楚人以为城内有乱,他们今日必不提防。” “其二,楚人今日攻城疲惫,士卒不能休息,今夜攻击,正是合适。” “其三,事情一久,恐城外有变。再者今日月色正适合,又无乌云。你们以为如何?” “其四,今日无雨,适所制的火药,正可使用。楚人必然惊慌。” “其五,我信不过那些王公贵族,今日能够将他们约束在宫室之内,变乱新平,他们暂不会掣肘于我们。” 众人想了一阵,纷纷道:“今日正是时机。楚人疲惫,又以为城内有乱,绝不会大为防备。” 墨子又看了一眼适,问道:“你素有急智,今日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适拜道:“弟子也以为今日反击楚人最为合适。只是尚有几件事要做。” “弟子以为,可在城内焚烧烟火,让楚人误以为城内之乱还未平息,这样他们才能够放松警惕。” “可以多用艾草,以皮橐鼓风,浓烟遮掩让楚人善远眺者不能看清。” “再一个,也可以继续以草人缒城,连续半月不曾这样做,上次楚人已经识破,今日必然以为我们真的出城拼死一搏,定然惊慌。” 他刚说完,便有人反驳道:“适,你说在城内焚烟举火,这说的极对极好。” “可是,今夜出城与楚人交战,不应该让楚人察觉才对。你却反而用之,偏偏要让楚人察觉,这难道不是错吗?” 这人问完,墨子与公造冶等人已经冲这适点头微笑,公造冶道:“适的话,我是同意的。” “缒草人,楚人必然惊慌,以为我们无计可施只好拼死一搏夜袭。然而,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又是草人,定然大笑。” “虚虚实实,楚人只怕还要以为城内又乱,只能用这种伎俩来让楚人不安。只怕到半夜,楚人必然安睡,任凭我们击鼓喧天,他们也会以为这不过是虚草之兵。” “到时候,我们于凌晨出击,拼死一搏。若是能在天亮之前,擒获楚王,那么大事可成。” “若是不能,那也是天帝鬼神所不庇护我们,我们已经尽力,再也无计可施了。” 众人既不畏死,事情也已经提前准备了许多,细节也都完备,公造冶那么说也无非是感慨一下。 那几个疑问的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称赞,对于公造冶所说的可能墨家全灭于此天帝鬼神不庇护的说法,也不在意。 适又道:“今日事,要做的机密,城墙之上一定要严加防范。虽说今日事情看似了结,六卿之辈也未必敢于在今日派人出城,但也不可不防范。” “再者,如今司城、宋公、六卿之甲士,我们正可以用。他们虽然混乱无阵,但是勇力尚可,可以让他们突袭楚人侧翼,我们却突袭中军,让楚人不能相顾。” “之前楚人如何动作,如何反应,我已绘制整理出来,可以根据这个派遣他们出城夜袭。” “但弟子还是要说,一定要让我们先出城,等到接近楚人之后,再行派遣他们出城夜袭,不能让楚人提前防备,只能让他们首尾不顾。” 墨子笑道:“我也正有此意。这些甲士今日才算是派上用场。可惜上次出城袭扰之人,今日多有死伤,不能用。” 事情既定,墨家众人立刻忙碌起来,按照各自职责准备今夜拼死一战。 或有派人安顿城内的,或有派人巡视城墙防止有人出城的,或有人已经去城墙准备草人等物,或有人组织人去搬运那些火药。 适拿出一张图,按照之前观察了月余的情况,指出了几处让那些甲士必要时候攻击的地方,看了看图上所画的楚王营寨,心道:“今夜事,若是不能成,墨家休矣!若成,自此天下莫不震惊!” 第二三三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三) 傍晚降临,楚人斥候登高远望,霞光之下,只见商丘城内浓烟滚滚,便即刻将消息报之楚王。 楚王遍观群臣,慨叹道:“纵墨者善守,以城头区区老弱,能守住今日猛攻,奈何城内有变,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诸君可知,城墙纵固,可若萧墙不稳,也终究无用。” 他根本没有考虑城内是不是在用诈。 一是没有想到。 二是若是如此,城内还依旧如常,那终究难以想象。只怕内心会觉得再无心力,这是不能承受的。 楚司马道:“若如此,明日还可猛攻?只是至今还未有消息使者,难道宋之大尹等人竟然失败了?” 楚王笑道:“只怕是这样的。但终究城内是乱了。明日继续猛攻,应该足以逼迫城内投降了。商丘城内粮仓被烧,城内又有变故,纵然墨翟守城之术无双,又能奈何?” 虽然在笑,楚王却也知道自己每天攻城的时间实在有限。 今日收兵不攻,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若是重新组织进攻,又要休息一个多时辰,整顿完毕,才能攻城,而那时候距离傍晚已经不久。 一旦天色暗淡,若是一鼓作气攻下来还好。 若是攻不下来,以这些天对墨者守城习惯的了解,他们必然会趁着收兵混乱的时候展开反击。 楚王不是没想过用诈败的方式,来坑杀那些出城反击的精锐士卒。 只是这计划虽然美好而又简单,实施起来极为困难。 那些反击的精锐只反击大约百步的距离,便会驻足等待号令。 若是真乱,则趁势猛攻。若是不乱压住了阵脚,立刻整队退回。 在楚王看来,那些人应该就是墨家的精锐。 号令有序,进退有致,武艺高超,不畏死亡,阵型严密。 即便楚军混乱,只要哨声一响,立刻顿足,绝不会再往前一步。 这种严密的组织精锐,让楚王极为羡慕,手下虽有车广,但却很难做到这一点。 若是想要这边诈败诱骗这些人,能够诈败而又在退后百步之外立刻整队反击的队伍,非是车广精锐不可。 然而车广精锐不多,用来攻城数量太少,若是混合其余士卒一共进攻,只怕诈败之时又被其余士卒推搡冲散。 楚王不知道组织力这个词,但若知道,一定会感慨诈败反击也是需要极高的组织力才能完成的任务。 看似简单,如今这情况之下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精锐,并不多。 想到这,楚王感叹道:“惜终有夜晚,若是太阳长久,只要多出一天时间,商丘城必然被攻破。” “今夜城内虽然混乱,但只要局面还能控制,三日之后又会如常,到时候也就只能围而不攻,等待宋人投降了。” “传令下去,今夜休息,各军早歇,明日一早,继续攻城。” 右尹道:“如今士卒疲惫,连日攻城不能下,又被墨家手段震撼,最多可再用三日,三日若再不能胜,那就只有围城一法了。” 楚王道:“这倒无妨,广布斥候,若是晋人出兵则顷刻知晓。宋人无力,纵然那些墨家的弟子悍不畏死,只是人数稀少。若墨家有三千弟子,哪里还能被围困呢?” “若墨家弟子三千,野战冲阵,谁人能挡?” 他既问出,在场贵族也都哑口无言,这几日已经真正见识过那些有组织的出城反击的墨家精锐,只想着若是这些人步战冲击,除非以战车对冲,否则还真是不能抵御。 楚王又看着商丘城内隐隐能看到的浓烟,叹息道:“虽有谋划,可奈何墨家守城不需要那么多的士卒也能守卫。” “纵然内外勾连,依旧不能在外面破城,若是墨家众人能助守榆关大梁,突入三晋韩地,我心何忧?” 众人不言语,只遣派人物前去传令,又在阵前预留了一些精锐。 待到天黑后不久,商丘城内依旧还有火光。 忽然间,城头鼓声大作,影影绰绰似乎有人缒下城墙,正要反击。 楚人前面戒备之人急忙大喊,刚刚入睡的士卒纷纷被叫醒,准备武器,严守营寨与营垒,又使劲弩强弓怒射,急忙将这消息报告楚王。 在前沿的,正有之前曾拼死靠前识破那是草人的小将,今日又见此事,心中早有怀疑。 只是此时并无命令,他又想着立下功勋,便与几人道:“我猜,城墙所缒的,必是草人。” “王上有令,今日饱食早歇,明日必要拿下商丘。墨者狡诈,恐怕也是担忧我们明日攻城,故而重用故技,不让我们休息。” “可有勇士,愿随我冲近城墙,识个究竟?” 他刚说完,便有二三十人站出。 一则是此人上次从商丘城下貌似背回一个草人,勇力强悍,让楚王大为激奖,正是众人佩服的勇士。 二则冲阵俘获敌人,本身也是阵前挑战的常用手段,当年城濮之前,楚三人驾车冲击,斩杀一人而回,名闻天下,今日若是做得好,至少会有赏赐。 带头那小将发生喊,便于二三十勇士跳出营垒,持剑靠前。 待靠前后,宋人城头鼓声更炽,那小将定睛一看,大笑道:“果不其然,墨者无计,只能用此手段了!诸位,且随我俘获一些,献诸王上!” 说罢,一马当先,这城头早已不是月前遍布狗走蒺藜的城头,那些竹签陷坑也已经被徒卒用身体填平破解。 二十余人争先恐后,靠近城墙之后,割断草人上的绳索,即刻退回。 或有有胆气者,持弓朝城头怒射一箭,以示勇悍。 ………… 楚王帐内,之前的混乱鼓声让楚王极为不安。 他摸不清墨者的套路,因而担心墨者夜里会反击,所以只在扎营生火之前就严令各军,夜里死守不得乱战。 正不知城内如何的时候,有近侍将那小将又斩获宋人草人之事说出,楚王赞道:“真勇士也!赐酒!” 几名近臣或是营帐附近的贵族也已惊醒,急忙前来,楚王道:“墨者手段众多,智计百出,只是还不曾用过如此重复的手段。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不知怎么回答,楚王笑道:“城内必大乱,墨翟守城之术既无双天下,焉能不是攻城之术也无双天下?他必然知道,明日便是商丘最危急之时,因而用此手段,让我等不能休息。” “我若没猜错,此事一罢,一个时辰之内,城头鼓声又会大作,只怕又有‘勇士’缒墙而出夜袭!” 楚司马疑惑片刻,恍然道:“王上聪慧,我们所不能及。既已被识破,墨者必以为我们会想,他们不会再用类似手段,他们却偏偏要用。到时候我们以为真有人突袭,必然戒备,不能休息。” “他们不出一兵一卒,便让我们夜里难以入眠,明日攻城之势必缓。” 楚王大笑道:“正是如此!商丘城内纵然六卿不能获胜,但其党羽徒众死士,也必不心甘。墨翟知晓,这三日便是最危急之时。” “若这三日能够守住,城内的变乱平息,想要再攻城就难了。所以,留给我们的,就只有这三日了!” “秘派一些勇士到阵前,只待片刻城头鼓声再起,立刻反击,再将墨者的草人俘获,巡展三军,让他们安眠入睡,明日一早精神饱满且去攻城!” 楚王从没想过墨者的疯狂计划,因为这个时代还不曾存在八百破数万的传说。 在楚王看来,墨者今夜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断骚扰楚军,让楚军不能很好的休息,从而延缓明日的攻城。 如果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么不论是虚虚实实,还是城头的鼓声,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只要能够让士卒安心,明日猛攻,今夜就算是安然度过。 就算墨者可能派人出城袭扰,那也最多是袭扰一阵,目的也只能是造成混乱。 只要营寨安稳,以强弓劲孥死守,那就绝无问题:夜袭至今为止所怕的只是混乱,绝对人会想到墨者想用的疯狂想法。 楚王传令之后,果不其然,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城头鼓声又响。 不多时又有人回报,果然城内又是缒出了草人,已经被阵前准备的火弩火箭灭杀。 群臣恭贺,纷纷盛赞楚王睿智,群臣所不能及云云。 ………… 城内,墨家的精锐弟子正在休息,饱食之后,外部即便有鼓声响动,这些人依旧安眠。 待到午夜,月光正亮的时候,这些墨家精锐与沛县义师纷纷被叫醒,安静地穿戴皮甲,准备武器。 一箱又一箱的铁制的火药投掷武器,被运送过来,从守城到现在,这些武器一直严守,从未使用。 沛县义师知道这东西的动静,他们在沛县训练的时候,就经常听到。 而那些武艺高强又有纪律的墨者,则早已熟悉这些东西的可怖,也知道这是克敌制胜的武器。 今夜,这东西就要在商丘城外炸响,伴随着墨者的名声一同名扬天下。 而且,日后守城,这东西也可以直接拿出来。对付蚁附攻城、云梯攀附等攻城手段,又有了新的应对方式。 黑黝黝的铁疙瘩极为沉重,墨者之中约有百余人可以投掷的极远,他们身高体壮,又多是落魄之士,自小接受过军事训练。 成为墨者之后,又在备城门精锐之中苦训多年。 进退有度,组织严密,纪律严明,正适合使用这样的武器。 第二三四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四) 作为武器的制作者,适并不能很好的使用这些武器。 因为他不能做到如公造冶那样投掷的极远,没有足够的力气。 一些用竹筒罩起来的麻绳火绳,一一被点亮,用竹筒遮掩住了光芒,勇悍之士三人共用一条,以防危险。 沛县义师不用这些武器,他们的任务就是跟随在前面开路的墨者后面,以密集的队形深入到楚人营地之内。 只是他们的行进速度不可能追的上那些训练了十多年的墨家备城门精锐,速度太快就会导致队形不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这些沛县义师训练年余,就能够跟随那些训练了十余年的墨者一同小跑而又队形齐整,只怕这天下练兵也太过容易。 适不用参加今晚的战斗,他要和墨子一同留在城内。 今晚上带队的正是公造冶,难得见到他披上了皮甲,准备了短剑和盾,身上背着几个装着火药的铁疙瘩。 适帮着他扎好皮甲后的绳束,叮嘱道:“不要太快,一定不要让后面的沛县义师队形散乱。时间很多,我计算过,就算其余的甲士不做佯攻策应,你们也足够在天亮之前靠近楚王。” “千万不要太快,一旦太快,沛县义师的队形分开,就很容易被击破。” 公造冶道:“你且放心,我自省的。” 适又道:“夜里难以行动,楚王不可能立刻决定,只能观望。等他觉得不走不行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走了。” “一旦他走,整个楚营必然混乱,这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不要心急,一定要慢。” 再三叮嘱之后,适又去沛县义师那里,与众人讲了一些道理,许下许多赏赐,又说了一些为何而战之类的话。 剩余人还在整理自己的武器,墨者队伍中寂静无声,他们都是百战精锐,之前的守城战中也多被投放到最为紧急的地方,因而对于出城袭战这种事倒不紧张。 在他们看来,无非是死,但只要死能利天下,既作为墨者,那自无二话。 至于如何才算是利天下?他们觉得,七悟害、各部首与巨子,自然会搞清楚天志规矩,那么最终巨子的话就一定是利天下的。 对于初次战斗的沛县义师,适也不担心。 只要他们能保持住阵型,楚人混乱之下不乱冲击追击,那么人多聚集之下,不会有人逃窜,只会跟随旁边人的脚步不断前进。 今夜一战,一切都已具备,各种细节也都完善,若是还不能成功,那也只能感慨一句非战之罪了。 待这些人整理完毕后,墨子伸手召唤适,问道:“今夜若成,这些人毕竟名扬天下。你不能参与,可有遗憾?” 适笑道:“弟子想利天下,所以要依靠墨者。墨家知晓我的功劳,而墨家之法又是赏罚分明的,弟子的功勋自有墨者记得。至于名扬天下,若墨家名扬天下了,我这个墨家宣义部部首,难道不也跟着名扬天下了吗?” “至于说适这个人……似乎名扬天下并无意义。今夜,公造冶倒会成名,但世人提起,也会知晓他是我墨家之悟害。” 墨子大笑,说道:“是这样的。人尽其用,你不擅野战,我这个巨子就要把你放到有用的地方。” “那些佯攻楚军,制造混乱,让楚人惊慌不能环顾的地方,你已经计算出来。若今日成功,你应功居其首,这是众人所能看到的。” “只看今夜火药爆响之时,到底楚人会乱成什么样吧。楚人好巫鬼,重祭祀,却也知道我们墨家重鬼神,今夜,你说他们以为咱们墨家究竟是说动了哪一方天神相助?” 适与墨子一同大笑,扫去大战之前的紧张,自去别处通知那些被强制盟誓听从墨者命令的甲士,准备接应夜袭。 片刻后,城头上的人再次擂鼓,又朝下缒下草人极多。 趁着乱哄哄声响之际,城墙的小门悄悄打开,公造冶等人率队在鼓声的掩护下出城,只在城下隐蔽不懂。 墨者自不必多说,那些沛县义师的嘴里,都绑着一根小木棍,防止说话和发出声响,静静潜伏。 这是夜里第三次擂鼓,楚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用火箭攒射一阵,待到城头的鼓声停歇,远处城墙下的墨者也已经整队完毕。 又等了大约大半个时辰,估摸着楚人已经困倦到了极点,公造冶小声传令,叫众人前进。 沛县义师居中,以二十人一排的横队,紧密布置。 墨者的精锐分为两队,就在沛县义师的左右两翼,以略微超出沛县义师十步左右的距离在前引导。 两边各有可以投掷火药铁雷的人物,这些墨者经历百战,既可以各自为战,又可以迅速结阵如同反击城门一样,以密集阵型短促冲击到敌军阵内,冲破防守。 只是今日,许多手段用不上。 公造冶心想,夜里看不清楚,弓矢不能造成太大伤害,楚人最多也只能以精锐之士结阵防守。 若是往常,需要在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如同在城门反击之时那般,冲击过去撕开敌阵。 但今日,只需要将怀中的这些铁疙瘩点燃投掷出去,楚人必乱。 结阵,则这些铁疙瘩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不结阵,又怎么能地挡的了结阵墨者的冲击? 公造冶走在最前面,待越过护城壕沟后,估算着时间。 刚刚停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的城头鼓声,再度忽然响起,就是为了让楚人彻底丧失最后的一丝警觉。 趁着楚人那些稍微清醒一些的,带着嘲笑将目光投向城头的时候,公造冶大喝一声,率先剥开了身上隐藏着火绳的竹筒。 其余人纷纷照做,立刻将竹筒剥开,燃烧的火绳顿时暴漏在月光之下。 这时候他们已经行进到了楚人营垒边缘,城头鼓声巨响的身后,身后沛县义师的鼓笛也开始吹奏,列队整齐的朝着楚人的营垒发动了冲击。 说是冲击,不如说是整队慢走,因为适考察过无数次,以此时沛县义师的训练程度,最多发动一场三十步左右的密集冲击,再远一些的话冲起来队形就散了。 与此同时,在城墙的两翼,那些城内隶属于贵族宋公的甲士们,也都手持武器出了城,他们比墨者慢了许多。 他们的任务,也只是造成楚人营地的混乱,因为他们很难整队攻击,在夜里也不可能维持阵型不随意追击。 一晚上经历了四次鼓声的楚人,已然麻木,当鼓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那些前排负责射击火箭的弓手迟缓无比。 嘴里咒骂着,睡眼惺忪地准备着弓矢,想要靠前。 或是没有睡醒,或是因为一晚上被折腾了太多次,几名楚人弓手觉得眼前有些不对。 一群穿着皮甲的士卒,正在他们的对面朝这边行进,手臂上绑着极为显眼的白色布条,在月光下清晰无比。 城头的鼓声不能够掩盖这些人队伍中的腰鼓和诡异的陶笛,楚人弓手反应许久,才意识到这一次不再是草人,而是城内的宋人真的出城夜袭了。 只是此时已经晚了,那些身上扎着白色布条的人已经相距营垒不过二十步。 公造冶举剑高喝一声,两侧最精锐的七八十人,发动了一次冲击。 沛县义师的脚步略微有些加快,但很快被两侧那些没有发动冲击的墨者重新迟缓下来,依旧保持着正常行走的速度。 公造冶已经许久没有冲阵,手中的剑也多年未曾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这些醒眼惺忪的楚人自是难以抵挡。 他率先越过营垒,冲杀几人后,只在营垒之后三十步的地方停下来。 一声哨响,随他一同冲击的那七八十人顿时停下追击的脚步,与月前夜袭的宋士完全不同。 三十步的距离,杀死了三十余名楚人,造成了楚人营地的混乱,许多人向后退却,公造冶却不追击。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任务就是让后面的队伍跟上来,越过营垒,然后毫无阻碍的向前推进。 至于追杀逃亡的楚人,毫无意义,相反还会造成己方力量的分散。 只需要不让楚人有整队的机会就行,一方面是夜袭,另一方面后面的人虽然只是慢步前进,但也足以在楚人整队之前行进到此处营地的中心。 借着月光,公造冶看着在月光下很明显的“迎敌祠”,知道那里便是楚王的营寨所在。 那些为了盟誓而点燃的油火,在夜晚依旧闪烁,可以清晰地判断出来楚人的位置。 沿途楚人的营地分布、营垒构建、地形地势、巨石地标等等,早已经牢记于心,所要做的就是率领着这些人不断向前,在楚王犹豫不决的时候,冲击到楚王没机会犹豫的距离。 回望了一下远处的城墙,听着楚人营地的混乱,看着城头升起的几个巨大的升空的灯火,知道两翼的甲士也已经发动。 身后三十步外,第一排的义师兵卒已经越过了营垒,正在空地整队,等待后面还在攀爬越过的同袍。 那些伸手矫健的墨者,在两侧保持着极慢的速度,绝对不超出沛县义师太多,以免沛县义师跟随他们乱了脚步。 只要越过第一道营垒,剩下的平地上,这些整队的精锐便没有可能再出现混乱的情况,始终都可以保持阵型。 公造冶检查了一下身上缠绕的火绳,摸了摸身后背负的几个铁疙瘩,心中大安。 心想,便是楚人精锐列阵防御,又能如何?五六十枚一同投掷过去,他们列阵越是严密,只怕崩溃的越快。 第二三五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五) 顺势前行百余步,楚人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墨子在传授《备城门》一篇之时,就提到过,围城之时出城反击,一定要随时注意,不要让溃退的敌人重新集结。 反击和追击,让敌人有机会重新集结是大忌,这是墨子在适到来这个世界之前就传授给众弟子的经验,百战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旦敌人有重新集结的趋势,这边哪怕不顾阵型也要先将其冲散。 但如果敌人已经完成了重新集结,就一定不要乱阵冲击,而是要整队前进。 何时应该不顾阵型冲击?何时应该判断局势整队缓慢推进? 这很考验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个战场的指挥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公造冶跟随墨子许久,身边众人也都是参与过几十场守城战的墨家子弟,很多时候与公造冶心意相通。 他们这些负责冲击追击、迫散敌人的,不与那些贴近在沛县义师两侧的墨者一同行动。 那些贴近的,只是为了控制沛县义师的行进速度,掩护两翼和侧后。 以此时步战步兵来看,越之君子军善用剑,也善于冲击,但是他们的阵型不够严密,凭借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武艺。 齐国的技击之士,也多是作为专职的雇佣护卫,个人格斗能力很强,然而纪律松散。 魏人吴起的武卒,是靠军阵取胜的,不过此时武卒暂时还没有那样的强悍。 若以三四百人的冲阵精锐来看,不算战车,单单是步卒,这些墨家已算是此时此时的巅峰。 之前一直隐忍着力量,不让楚人知晓自己的手段,今日反击已算是破釜沉舟,便再无遮掩隐藏。 夜晚本就很难快速组织起防御,而经历了一夜四次的擂鼓缒城,楚人也对这些情况变得麻木,突破了第一道营垒之后,楚人惊慌四散,不断退却。 或有几名小将司马长之类的楚人想要将身边的人组织起来,但是公造冶明白这种事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滴一样,一旦成团就会越聚越多。 所以一旦见到这样的情况,便会即刻带领那七八十人将其冲散,完全不给楚人集结的机会。 这六百多人的队伍,就如同一支长长的钢钉,沿着一条早已经规划好的直线,朝着楚王的营寨前进。 咚咚鼓声之下,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却如同海边的巨浪,除非是坚韧到不可动摇的海岸才可能止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 楚王营寨内,乱成一团。 楚王从睡梦中惊醒,近侍将商丘城内夜袭出战的情况告知楚王,楚王急忙披挂,知道这一次并非只是缒下草人让楚人心惊这么简单。 爬到木塔之上,高高瞭望,之前左右中三面,各有战斗。 城头之上又传来鼓声,左右两翼的战斗看起来有些混乱,而中军这边更是如同被刀刺入了羊脂。 传令之人不断来报,楚王想问问到底有多少人夜袭,可是回报之人说不清楚。 有说数百的,也有说数千的。 但略微形容,楚司马便道:“如其所说,成阵列而突,阵整而久、久且不散,必是墨家精锐。” 楚王点头道:“定是如此。墨家精锐集结,所为何事?” 他思索一阵,恍然道:“之前城缒草人,被我等识破,只怕也是墨翟有意为之。却趁着我们熟睡,派出精锐,夜袭我军,让我们不能休息,这才是其目的。” 左尹看着中军的混乱之处,进言道:“墨家人行事,出人意料,我只怕这些人另有目的。” “王上不得不防,以免这些人行当年曹沫之事。” 楚王大笑道:“当年曹沫不过是借鲁侯与齐侯成盟的机会才能动手。便是勇壮如豫让,不也不能奈何赵襄子吗?如今我有带甲之士数万,墨家便是行事出人意料,又能如何?” “今日事,必是想要夜袭混乱,让我们明日不能攻城。” “前几日墨家精锐出城反击,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们号令整齐,与月前夜袭我们的那些人并不相同。他们进退有度,阵前徒卒不能防御,难道就让他们这样安然退回?” 群臣默然,自然是不愿意的。 这几天攻城,墨家从转射机、连床弩再到籍车、下磨车、狗走、火甬等等机械展示,已经让楚军心慌心乱,多有传言商丘城只能围而不可攻云云。 今夜若是再让墨者出城夜袭,导致楚营混乱,而那些墨者全身而退,肯定会招致军心溃散。 楚王已说,留给楚军破商丘的时间只有三天了,一旦城内在三日之内整合完毕,彻底平息了叛乱,楚军就只能选择围城了。 围城,最终就会演变为与三晋的决战。而且长久围城士气衰落不说,又有宋人可以助战,加上晋人来救宋人与宋国结盟,楚人的武力威慑成为笑话,郑卫两国只怕顷刻就要投身三晋。 如此一来,楚人与吴越争夺了百年的淮泗以北就会惶惶不可终日,无一日安宁。 一切沿着宋国切入阳夏、长平、断鸿沟,郑人与晋盟,那么苦心经营的大梁、榆关、中牟、启封等城邑就会被三晋围困,成为飞地。 楚人历经数百年获取的北上中原的通路,就会彻底被阻塞。 今夜墨者精锐突袭,若是成功后全身而退,固然明日不能攻城,只怕后日攻城士卒也无战心,心怀恐惧。 而后日必然不能破城,又浪费了一天,城内整合完毕,那就在城内粮食吃完之前绝无破城的机会了。 众人默然之时,楚王除了考虑到这些,还考虑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已经和墨家成盟,墨家会如当年华元向戊一般,促成晋楚弭兵,熊当三年后要做的是安稳国政,开展变革。 楚人的士人力量太弱了,贵族力量太强了。 而从沛县、商丘守城战、那些铁农具、稼穑术等等手段来看,墨家众人的能力很强,很可以成为楚国变革的力量。 而且是外来之人,正好可以对抗本国的贵族,尤其是现在站在身边的这几位背后的家族。 以他们为主,如果能够将楚国的士阶层整合起来,或许是可以加强王权,从而走魏人变革的路。 所以,他希望今天能够俘获一些墨者。 墨者死不旋踵,这他知道。但是,墨家众人又重情义,这他也知道。 今日若是能够将这些墨家弟子俘获数百,或者就是围困到天亮,他们无力冲杀的时候以战车冲散从而抓获,那么日后便很好说。 一则是墨家精锐尽出,若是今夜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后日攻城城内也无太多的守备力量。 二则若是今日能够俘获墨家弟子,待围城事一了,楚人和墨家之间的敌对状态解除,便可以此卖好,从而方便让墨者入楚。 他是雄主,自然不会在意一时的混乱,所在意的是之后几十年的基业。 今夜,似乎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墨者纵不畏死,但是只要能够将他们拖住,组织力量围困,撑到天明,让贵族驾车冲击,必然破阵。 阵一破,再派人活捉。 楚王看着左右两翼的混乱,心中犹豫一阵,问道:“只不知左右两翼的情况如何?哪里才是墨家的精锐所在?墨家精锐弟子最多三五百,缘何能有千余?” “再派人去探!若能确定是墨家精锐,即刻回报。” “传令两翼,营寨不得乱动,只能固守,以强弓劲孥攒射。再传令中军,准备集结。” “令集结勇士,拖住那些墨者。车广众士,着甲步战,不求击破墨家弟子,只要将其拖住即可!” 大声宣令,身旁人听命准备,楚王的计划已经大致成型。 夜里想要组织军队,极为困难,这一点他很清楚,夜里能组织起来的,只能是自己身边的精锐之士。 如果让墨家精锐不顾一切地冲击,营地只会越来越混乱,按照现在那些人的推进速度,对一道营垒那边根本就不能指望那里组织有效的反击。 只能从王帐附近的中军和王师中,组织起来数千人,准备将这些墨者围困。 为了防止这些墨家溜走,又必须需要精锐力量黏住这些人,让他们既不能走也不能进,只要能僵持一个时辰,楚王便可以集结中军王师完成调动。 如果能够围困住,让他们冲不出去,那么天一亮便可以用弓弩阻止他们突围,准备战车将其冲散。 楚王知道,要黏住这些墨家精锐,非是自己的车广精锐步战不可,只是不知道来的人有多少。 这种死战的事,那些徒卒和农兵根本不能派上用场,让他们和精锐混杂,还不如让他们不参战的好。 待命令传达后,楚人的精锐车广与楚王近侍,还有中军武士便开始集结。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楚王知道其中凶险,也知道墨家精锐步战之能,所以不敢冒险如上次一般领军亲自围困。 他虽着急,可是夜里忽然集结也需要很多时间,纵然召集的都是精锐,也不是那么快可以完成整队的。 此时调派弓弩守御,也是用处不大,夜里虽有月光,但是黑黢黢的,根本不能够远程抛射形成杀伤。 以重箭近射,又非是精锐不行,而若是精锐重箭近射,又恐这些墨家精锐抵近突破厮杀。 第二三六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六) 待楚王身边能够集结的精锐整队之后,楚之司马便请命帅军阻挠墨家精锐的夜袭,从而拖延时间,让楚王集结夜里所能集结的力量,围困墨者。 此时,局势已经明朗。 远远看去,楚人尚未混乱的营寨已经点燃了明火,只是坚守,不敢出击。 左右两翼虽然也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但是和中军的混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中军那些墨家精锐的突进速度极快。 楚王略微犹豫了一下,总感觉今夜的夜袭,有些不对。 可这犹豫也只是一瞬间,他担心这些墨家精锐有恃无恐,只想着造就更大的混乱再退走。 既想破城,又想今后晋楚争霸获得先机,更想着今日俘获一些墨者从而在围城战后邀墨家入楚。 种种考虑之下,之前的犹豫也只持续了一瞬,便让楚司马领军反击。 此时中军精锐已经集结,只能命令左尹右尹等贵族赴于左右,集中营寨之士,从后合围。 楚王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时间,需要的是左右两翼营寨的楚军朝中心行动,从侧后围住墨家精锐的时间。 而这时间,就需要自己的车广精锐与王师勇士去创造了。 再晚一刻,只怕那些墨家精锐就要全身而退,那明日士气只会更加低落。 楚司马得令,夜里不能乘车,便着甲持戈,做步战之势,率领近千精锐整队前行,沿途还要冲散那些溃退的败军和逃亡者。 这些能够在夜里集结起来的精锐,不是贵族,便是贵族子弟,要么就是自小操练的士阶层。 他们平时都是乘车作战,但是不需要乘车的时候,步战也远胜徒卒,虽然队形不整,但至少还能保持个阵型的模样。 ………… 穿阵而击队形一直没有散乱的墨家精锐与沛县义师,正在前行,公造冶不知道带人驱散了几次楚人的集结。 他还没有疲惫,也知道和他一起冲锋的那些人,都是自小训练的勇者,暂时也不会疲惫。 而沛县义师与两翼护卫的墨者,至今还未经历过大规模的战斗,气力正在积攒。 加上夜袭之下,楚人一触即溃,士气正高,正堪一战。 公造冶站在一块巨石的附近,回忆着适画的地图,望着远处高高的迎敌祠上的油火,心道此时距离楚王不过二三百步。 只是若想逼迫楚人成盟,只能五步之内,因为血只能溅五步! 巨石的前方,一群楚人打着火把,正朝这边挺进。 一些溃散的楚人,如同那些被急流冲的晕乎乎的鱼虾,或有不知深浅的,撞击在那些打着火把的楚人军阵之上,即刻就被淹没。 “这必是楚军精锐!这是楚王之前的最后一道防御,若能尽快冲破,楚王便无可奈何!” 公造冶心中暗喜,知道夜里能集结起来的精锐不会太多,如今这些人恐怕就是楚王身边的所有精锐了。 他原本也不担心这些人在营寨内固守,因为他有两种对付营寨的破城手段。 一是有些人持带着铁器工具,另一些人则背着足够的火药,只要靠近营寨就能炸开,这些楚人死守也无用。 如今他们集结起来反击,在不知道墨家精锐的真正力量之前,这无疑是上策。 公造冶看着两侧,知道两侧的楚人短时间内不能威胁自己的侧翼,虽说他们已经胆寒,但万一有勇战之士抓住机会,那也不得不防。 他知道只能尽快突破前面的防御,因为前面这些人可能退走百步就重新集结,因此需要不断追击。 一旦追击,自己的阵型就会散开,到时候便是最危险的时候,拖的时间越久,就越可能被楚人从两翼击破。 眼看对方已经靠近,公造冶吹动陶哨,身后的鼓声忽然急促,数百人齐声高喝,一同站立。 前排的沛县义师兵卒反手握住长矛,向前伸直,知道这一声急促的鼓声,是在告诉他们今晚上的真正战斗就要打响。 持剑盾或是短戈的两翼墨者,也立刻从原本的松散队形紧密排列起来,保持与中间的沛县义师平齐。 公造冶等可以投掷火药雷的壮汉,三人一组,站在剑盾的后面,将佩剑插回剑鞘。 他左手拿着火绳,右手拿着一个黑黝黝的铁疙瘩,上面露出了一截火索。 再一次鼓动陶哨,身后的腰鼓开始缓慢地敲动起来。 站在沛县义师矛阵前排的沛县乡间少年们,士气正浓,今晚上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尝试真正的战斗,所看到的只是两侧的墨家如同驱赶小鸡一般将那些稍微集结起来的楚人驱散,心中极为振奋,又悔恨自己不能参加这样的战斗。 他们不知道对面的楚人有什么特别,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或许会惧怕战车的冲击,但既然对面也是步战,他们心想只怕也不过如此。 站在中间的一名前排矛手,听着后面的鼓声,如同平日训练一般,知道这鼓声的意思是慢步前进,远远不是冲击的时候。 他觉得这鼓声像是有什么魔力,让自己的左右脚跟随着鼓声一同踏动。 “这一声是左脚……” 他喃喃一句,想到自己学会了区分左右花了许多时间,也想到了为此成为了最前排的矛手。 想到了因此有了皮甲,有了小铜盾,每个月也能领到更多的钱。 这些钱,是沛县的民众缴纳的,他听墨者宣传过无数次,也知道这些钱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沛县万民的公意。 万民的公意是什么? 他想了想,想到了墨者的宣传,便是税赋取之于万民用之于万民等等许多他觉得很有道理的理由。 但是,他也知道,万民之中有他,也有他的家人,所以他在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的家人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的弟弟在沛县乡校跟随墨者读书学字,自己的姊妹还在家中,自己的兄长父亲参加了沛县的水渠修筑…… 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 过上那首奇怪的《七月》乐土中的生活。 曾经看似遥远,因为他们家是为了逃避军役和赋税逃亡到沛泽之中的,当《乐土》诗篇传唱的时候,他曾以为那是天上鬼神才能过上的生活。 然而,短短三年,他心中的乐土,从天上搬到了地上。 堵塞窗户的草帛有了,孩童么玩乐的纸鸢有了,妇女们可以防止的鬼桃棉布有了,那些亩产数石的鬼指地瓜之类的作物有了,那些可以快速耕种土地的犁铧有了,那些传闻中可以比青铜更锋锐比石头更坚硬的铁器有了。 甚至于,他知道,公造冶等人手中的那些火药,便是传闻中将来九州乐土达成之后,可以少服军役的东西。 看得见的生活,就在地上,所以也就在眼前。 而现在,这一切的生活都不是合法合理的——因为沛县的治权不在沛县万民手中,而是归属于宋公。 从来到商丘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宋公吗? 当然不是。他不但不认识,全家还因为逃避军赋逃亡沛泽,宋公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让他付出生命的鲜血的。 为了商丘吗? 他又不是商丘人,就算楚人攻破了商丘,然商丘民众服劳役筑城墙,那也和他没关系,楚人不可能跑到沛县去征集他们。 为了宋国吗? 他想到墨者的那些宣传,宋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宋国是子田的、是司城皇的,是乐氏的,是灵氏的,但唯独不是他这样的庶民的。 为了利天下吗? 他觉得,那是墨者的理念,也是墨者的信仰,自己或许可以去利天下,但此时自己还不是墨者。 所以,终究这场仗,是为了沛县万民,也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用非攻扶弱的义师军事义务,换取沛县的自治权,换取那些美好生活的合理合法。 如果宋公答应最好。 他想,若是不答应,将来有一日便跟随墨者换个宋公便是。 他和楚人没有家恨,他又无国,更谈不上国仇。 他想,今天和楚人厮杀,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对面的楚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不通,所以觉得对面的楚人有些痴傻,为什么要参加这次远征?难道他们就没有家人?难道他们的土地贵族和楚王会帮着耕种?难道他们战死了就不用缴纳赋税了? 什么都不可能,也就什么都没理由。 于是,他在右脚落下的时候,昂起头看着对面的他以为和他出身一样的楚人,露出了用猪鬃毛刷过的、此时来说相对洁白的牙齿,然后用力将咬了许久变为许多气泡的唾沫吐了出来。 “一群蠢货。” 这样想着,然后握紧了手中的矛。 或是因为分心,左脚稍微迈的快了一点,几乎是落地的同时,听到了后面的鼓声,他的后背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样。 此时没人抽打他,但正如那几个月训练时候一样,那种迈错了脚会被抽打的恐惧已经根植与脑海之中,于是他收敛了心神,努力让自己的步伐跟上腰鼓的节奏。 耳边不再有什么古怪的声音,远处楚人的叫喊和混乱仿佛隔着一层树林,又像是那种想要听都听不清的诱惑。 就像……就像去岁夏日,在沛县墨者的玉米田里听到了那次咿咿呀呀的让他脸红的声音,配上玉米花的味道,晕乎乎的听不清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现在也是一样,那些遥远的叫喊和混乱,都听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耳边熟悉的鼓声,身旁可以让他安心的踏步声…… 第二三七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七) 夜色虽暗,但楚司马依旧能感觉到对面这些人的气势。 单单是整齐一致的步伐,听到号令就能停步整队这两点,便可算是此时天下的精锐,谁人能做到这一点便可称之为强师。 步战相遇,以勇气为上,一鼓作气若能冲破敌人,便往往能够变为一边倒的屠杀。 尤其是在楚人军阵当中,只要能够黏住这些人,那么楚军便有机会整理队伍,将其合围。 楚司马也是勇将,自小训练,车战步战均娴熟,只是一见对面的队伍,便知道今夜交战,无论如何不能混乱,只能整治队伍再行接战。 号令下去,知道双方只相距几十步,若是以往,身边这些勇士往往会不听命令就发动冲击。 可今日这边却静悄悄的,并无人提前冲击,反而不断地朝着身边的人靠近拥挤,显然是对面那些人的队列引发了这边的心悸。 阵整则兵强,这是天下知兵之人都知道的道理,只是训练起来困难,尤其是楚人多是农兵,就算知道也不能够训练出来。 吴起就曾评价过,楚人阵整而不久。 看似是个很公正的评价,实则只是因为赋比兴对仗的习惯。 阵整而不久,实则就是说没有阵。 开战之前能够保持队形,一旦开战队形就会彻底松散,这与没有阵型毫无区别。 因为阵型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打仗的。 但若看起来阵型都不整,那么打起来的时候一定不会整齐,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因而楚司马见对面阵整,心中也有所顾虑,甚至有点不安。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十步。 车战与步战截然不同,虽然此时都是一鼓作气势如虎。 但车战的冲击距离大约是两百步,这样才能让马匹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加上车上的弓手可以用弓弩射击,这是个最为完美的距离。 而步战的冲击距离只能是在三五十步之内,太早的冲击队形会散乱,队形散乱只会不堪一击。 楚司马并非只是车战,也懂步战,更明白这样短的距离,最好的进攻手段需要一些自小训练的弓手。 以重箭或是劲弩抵近平射,将对面的阵型射出空隙,导致松散,从而一举突破,彻底将对人击垮。 然而这是夜晚,能够在夜晚抵近以重箭劲弩怒射的,必是勇士,而且还需要一定数量的肉搏冲击步兵在后跟上才行。 楚人此时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近后发动冲击,在对方冲击的同时发动冲击,看谁先撑不住。 五十步的距离,双方都没有停歇,也都纷纷减慢了脚步,逐渐靠近,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举冲击的机会。 楚司马是这样想的。 他想的很对,以现在的天下来说,这么想是绝对正确的。 只是,对面这些人手中有一些远超这个时代的武器。 一两样武器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然而当双方的训练与组织度相差不多的时候,武器便可以成为天平上最后的一颗砝码。 公造冶手心里捏着一枚沉重的铁疙瘩,听着身后缓慢敲动的鼓声,慢慢向前走着。 他躲在盾手的后面,即便对面没有弓弩,即便对面也选择了直接冲击。 他目测着双方的距离,数着自己的脚步,计算着自己与同袍与师弟们的投掷距离。 五十步的距离,不断地被缩短,墨者这边依旧没有太多的声息。 公造冶暗暗数着脚步,从五十步走到三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知道再有不到十步,双方都必须要发动冲击,借助奔跑起来的力量冲散敌阵。 胜负,若是双方人数相差不多,若是双方都在结阵,就看冲击的那一瞬谁能够胜于对方。 只是,时代变了。 当公造冶的左脚再次踏向地面的时候,他的腮部用力一鼓,吹动的哨子,让前进的队伍暂时停下。 随后,他大喝一声,喊道:“点火!投掷!” 一声呐喊,配合着尖锐的哨声,他把手中的铁疙瘩凑近了腰间的火绳。 嗤嗤的声响,带着硫磺苦味的硝烟,顷刻间在队伍中弥漫,五六十人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火药雷。 几乎是一瞬间,几十枚第一次出现在战阵中的火药雷同时抛出,带着闪烁的火花,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而又带着死亡色彩的弧线。 这不是一道虹,而是死亡的流星在闪烁。 几十枚火药雷的火索,在空中翻滚着,带着嗤嗤的声响,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斓而又诱人的线。 这是这种美丽的可以做烟花的事物,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 如此突然,如此灿烂,如此诱人。 以至于对面的楚人驻足停顿,看着空中那些闪烁的光华,回忆着小时候看过的流星,忘记了向前迈步。 楚司马在之前公造冶让队伍停顿片刻的时候,就觉察到有些不对。 没有人会选在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再重新整队,而且对面的队伍一直没有散,一直极为整齐。 这时候忽然停顿,楚司马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他知道墨者善战,正因为知道对方善战,所以才不可能出现这样不合理的情况。 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停队,一旦对方先发动冲击,自己这边就会被动,因为很多人可能不听命令或者因为惊慌而反应迟钝。 无论哪一种,都可能造成队伍出现空隙。 步战之中,队伍出现空隙或者散乱,那都是交战的大忌。 楚司马的疑惑只停留了片刻,因为随后他听到了一句中气很足的生意,喊了两个词。 他听不懂,因为喊话的人用的是宋人的土语。既非楚语,也非雅音,实在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宋言,然而这正是墨者内部的交流语言。 随后,楚司马就看到对面的盾阵后面,扔出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夜空很暗,可以看到那是一些黑黢黢的,如同拳头大小的古怪东西。 这些东西最为怪异之处,在于后面都有一段闪烁的尾巴,就如同那年飞过的彗星。 楚司马觉得有些不安,彗星总是带来不好的消息,当年秦伯死,天空便有彗星现。 想到墨者重鬼神善祭祀的传闻,楚司马心说,这难道又是类似于迎敌祠之类的手段?还是说这是在请什么天帝鬼神相助? 这是难以猜测的,也是无从知晓的,但是那种内心的不安和恍若彗星的焦躁,都让楚司马心中惶恐。 砰…… 一个尾巴不再冒火,而是开始冒出奇怪烟的黑疙瘩就落在了楚司马的脚下。 这东西圆滚滚的,比起投石索头投掷出来的石头要大的多,而且看起来也沉重的多。 不过论及伤害,似乎并不是很大,只有几个人被砸中,痛呼一声。 砸中头的,或会流血满面;砸中脚的,便是跳着脚怪叫一声。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奇怪到完全嗅不出来这是什么。 微微发苦,又有些刺鼻。 楚司马心想,这是什么?这些墨家弟子在做什么? 他只是想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想要踢一脚脚下的东西。 然而他的脚刚刚伸出的瞬间,他的耳边就传来一阵仿佛炸雷的声响,并非是他的脚下,而是他旁边的几枚。 紫红色的闪烁,如同夜晚的雷光。 轰鸣震的声响,仿若滔天的江潮。 “不好!” 这是楚司马这位楚国的执圭之君最后的想法,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因为脚下的那个黑疙瘩,在他想到不妙的时候,已经炸开。 五六十枚投掷到楚人阵中的火药雷,几乎在瞬间炸响,这是他们在世间军阵的第一次怒吼,放眼世界也是第一次。 于是楚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防御,甚至有人想要踢一脚。 轰…… 轰轰…… 如果认识火药的人,只要这东西在自己十尺之外,最多会堵住耳朵,淡然嘲笑道:“火药尔!无忧!” 然而对于从未见过火药的人来说,这东西即便在百尺之外,依旧只能想到这是天雷,这是天帝的惩罚,这是鬼神站在了墨者的那边。 巨响,轰鸣,雷光,还有浓烟。 这一切终究会出现在战场的东西,早于原本该出现千年的时间,出现在了战场上。 第一次,总是与众不同。 楚人密集的阵型,让这些武器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持续数月一直保密,不曾用过的突然让这些武器的恐吓发挥到了极致。 一边是听过几十次甚至知道这叫火药,另一边是从未见过听过,两者对消息的不对车,让这些武器的震撼发挥到了极致。 原本有些想要围过来的楚人,被震得两耳嗡嗡响,想都不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 有些楚人想到之前的传闻,想到墨者距离几十步就挖到了地穴掘进的方向,想到了鬼神之说,心想人力岂能战鬼神?于是再也不想战斗,只想着逃离。 那些爆炸的火光,声响,还有几十枚同时爆发的震撼,都让四周的楚军吓得不知所措。 “鬼!” “不,是天帝雷神!” “这是对不义之战的惩罚!” “墨家的话是对的,不义之战,是天帝鬼神所不喜的!” 第二三八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八) 各种各样的叫喊,比之墨者整队冲击带来的震撼更大,也更让楚人恐慌。 他们惊恐地逃窜,根本不想着立功之类的想法,只想着离开这些飘荡着仿佛地下烈火味道的中心。 他们还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但却能爆炸的火光中看到有人被震倒在地。 夜晚的营地,最忌的就是大声喧哗,至少在火药这种武器出现之前,大声喧哗导致的后果是不曾经历过巨响的军队所不能承受的。 而这些爆炸的声音,比起最大声的喧哗还要大出许多,已经混乱的楚军更加的混乱。 本身,这些徒卒就不可能在夜晚组织起战斗和反击,若是他们能够在夜晚战斗,那他们便不可能只是徒卒。 而想要用来拖住墨家精锐的那些楚人车广精锐,承受了世上第一波投掷的火药武器的袭击。 已然……溃败。 五六十枚火药雷,就在密集的楚人阵中爆炸。 这些火药雷的威力并非很大,因为只是简单的黑火药。 但对于身上穿戴者皮甲和完全没有听过这种巨响的楚人精锐,却是致命的打击。 这种打击不在于死了多少人,而在于让楚人原本看似整齐的阵型,瞬间散开,出现了无数的空隙。 正如楚司马之前所想,这种步战冲击,最好的战术就是拥有勇锐的弓手抵近以重箭射散对面的阵型,从而为己方的冲击创造条件。 冲锋,是决胜的关键。 而敌方松散的阵型、露出的缺口,则是己方冲锋获胜的关键。 墨家的精锐没有用重箭,而是用了比之重箭更为有效地火药投掷武器,让楚人的阵型在瞬间变得乱七八糟,出现了许多的缺口。 而巨响和闪光带来的震撼,更让这些楚人精锐心中的勇气顿失。 楚人好淫祀,重鬼神,女巫男觋,即便几十年前楚王还妄想着询问若是昆仑天梯不被斩断人能否登天。 那些还有头脑思索这一切的,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和一群重鬼神的墨者在战斗,随后又想到那些天志规矩不义之战之类的话,心中大骇惊慌。 而那些没有死掉却被炸声弄得耳中轰鸣头脑昏沉的人,根本已经无法思考。自己在哪?自己在做什么?自己遭遇了什么?这一切他们都已经想不清楚。 耳中只有仿佛千万只蜜蜂苍蝇飞舞的声响,嗡嗡而鸣,头脑昏沉,不知东西。 至于更为凄惨的,则是直接被炸死,炸伤,亦或是被震晕。 楚司马,地位仅次于令尹、莫敖的楚执圭之君,当场被炸死。 原本这位楚司马,或许会死在几年之后的晋楚交战中,或许会死在魏武卒的手下,但却于今日死在了火药的爆炸之下。 原本他可能不死,但他在死前好奇地想要用脚踢一下那个奇怪的、宛若彗星的、冒着奇怪烟雾的黑球。 于是他死了。 被炸死炸伤的楚人精锐有百余人,巨大的阵型缺口瞬间暴露出来。 这种缺口,对于跟随墨子守城多年,熟知什么时候该冲击、什么时候该防御的公造冶而言,是个不可能错过的机会。 “楚人已败!适的这东西,竟有这样的效果!” 他心中瞬间就判定出楚人必败,也瞬间想到了这些火药武器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他看不透但却佩服的人。 之前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武器的威力,但是没有见过几十枚一同炸响的情形,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贵。 在恶金之铁不曾出现之前,这东西若是以石头或是青铜为壳,所耗费的人力和金钱都是不可承受的。 之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东西可以摧毁敌阵,但却没有亲眼见过会对敌阵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影响。 几十枚一同投掷出去爆炸后的后果,不是简单的百余人被炸死炸伤,而是让一个完整的阵型整体,顷刻间变成了一个个各自奋战的个人。 个人的武力再强,也斗不过结阵的士卒,这是天地间永恒的道理。 几乎是在炸响的瞬间,公造冶抽出了腰间的短剑,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再投掷第二枚的铁疙瘩了。 在他抽出短剑的瞬间,身后的鼓手与号令者大声传令,力求让每个人听清楚。 很多人的耳朵里还回荡着嗡嗡的响声,但那些跟随墨子许久的墨者们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干什么,也知道公造冶举剑的意思是什么。 于是,两翼的墨家精锐率先在保持着密集阵型的前提下,发动了冲阵。 他们可以跑得很快,也可以在快速冲击中保持五十步内队形不乱,所以他们冲的并不是很快,需要在靠近到二三十步的时候再全力冲击。 只是,他们即便冲击的不快,那些训练年余的沛县义师也不能在跟随他们脚步的前提下保持阵型。 第一排的义师士卒,隐约还能够听清后面的鼓声,也明白鼓声的意思是慢跑靠近,并非是直接冲击的意思。 但当一直护卫在他们两侧、为他们压低速度的墨者发动冲击之后,这些训练时间并不太久的士卒的双腿已经不能再和身后的鼓声配合,而是乱了步伐,冲向了那些摇摇欲坠的楚人。 若是正常的战斗,此时阵型混乱的冲击,即便不败,也很难占据极大的优势。 然而这一切都不正常,对面的楚人精锐已经出现了巨大的缺口,震撼之下那些人也无战心。 作为沛县义师的第一战,这是最完美的机会,经此一战他们将会成长起来,真正见识了战斗,也真正发动了一次冲击。 公造冶看到那些稍微冲击就出现混乱的沛县义师,心中想到不是眼前的战斗,因为眼前的战斗已无意义,己方必胜。 他想到的,是适在战前一直叮嘱他的话:慢!慢!一定要慢!沛县义师还不能做到慢跑冲击追击敌人。 他知道,此时无碍,但却明白适的话看的到底有多远。 他想,适应该不曾打过仗,也不曾真正上过战场,难道这也算是“天志”中可以总结出来的道理? 在众人开始冲击之后,公造冶也只能收起自己的想法,眼睛盯着的不是前面的楚人,而是前方几十步之外的一处田埂。 “在那里停下整队!一定要在那里停下整队!冲散这些楚人,就必须整队,否则一旦再遇到楚人精锐,就会溃散!” 未想胜,先虑败,公造冶想的很清醒,并没有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头脑。 击破楚人的这些精锐,并不是最后的胜利,最终要做的是要与楚王成血溅五步之盟! 于是在靠近那些混乱不安的楚人二十步左右的时候,他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 不是为了功勋,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能够在最前面重整队伍。 那些队形已经散乱的沛县义师在放弃了阵型之后,跟上了两翼墨者的脚步,原本平齐的阵型变得松散交错,可楚人那里已经再无斗志。 长矛刺出,短戈挥击,铜剑攒刺…… 以阵整击不整、以有备击无备、以密集击松散…… 这不是一场战斗,只是一场追击,一场将楚人精锐驱赶的四散而逃的追击。 和那些主宰战场数百年的车战一样,没有持续两个回合的战斗,一方队形一散,便意味着对方的胜利,也便意味着一场追击。 ………… 营寨之内的楚王,目睹了这一场战斗的全过程。 脸色铁青,一眼不发,不知所措。 那些举着火把的楚人精锐,他以为可以拖住这些墨家精锐,从而让众臣集结队伍形成包围,等到天明之后以战车破阵。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这边的精锐可能失败,但他想,就算失败,也足以拖住墨家众人,毕竟墨家众人的目的只是骚扰混乱,也不可能全力死战。 可他没想到,这些墨家精锐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造成营地的混乱。 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了! 就在刚才,他看到了此生的第一场烟花,也或许是天下之君中第一个看过战场烟火的君主。 奇异闪烁的火光之后,过了眨眼的时间那轰鸣的雷声才传过来,而在等他定睛再看的时候,己方精锐的火把已经四散,原本齐整的队形已经彻底散开,许多人扔掉了火把逃窜,许多人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一个呼吸,胜负已分。 距离他所想的拖住这些墨家半个时辰左右的计划,相差太远。 “那是什么东西?是雷吗?墨者真的可以沟通鬼神吗?”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过,随后想到的就是如今该怎么办? 这些墨家的精锐根本就不是为了骚扰混乱军营,他们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自己。 现在相距不过二三百步,身边的士卒纵然还有数百,可能够抵挡住这些一个呼吸击溃了己方精锐车广的墨者吗? 逃?乱军之中,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 若是逃了,墨家精锐击进至此,楚人无君,明日一旦商丘城内出城反击,那便是一场溃败。 若是白日,或许还能依靠战车逃窜,至少可以远离战场,可是这是夜晚,夜晚驾车逃亡,与取死无异! 可不逃,现在身边的这些人,难道真的能够阻挡住那些一直没有使出全力,直到今日才雷霆一击的墨家精锐吗? “墨翟啊墨翟!难道你从守城开始,想做的就是血溅五步成盟之事吗?” 楚王遥望着近在咫尺却又宛若天涯的商丘城,心中暗寒……这天下,竟然真有人可以夜袭破阵,迫近敌帅! 第二三九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九) 楚王不能退,不能逃,也不能战死。 因为他知道自己才刚刚继位,也知道自己还要施展一方雄图霸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战场上杀死君主的事,并不算太多。 但是在战场上逼迫君主结盟的事,却并不少。 退或是逃,楚军必乱。 而若是被在战场上逼迫成盟,这又必须要遵守,不可能在万军面前失掉诚信,更失掉了对天帝的敬重:成盟至少也要有天帝为证。 楚王站在营寨之内,长叹一声,听着远处不断靠近的喊杀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爆鸣,知道今日已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些爆鸣声已经让楚军惊慌,很多人争相逃窜,双手捂住耳朵。 可人只有两只手,当两只手都用来捂耳朵的时候,必然没有手持着武器,这是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营寨之外,到处都是这样的楚人,只想着逃开那爆炸声响起的中心。 楚王知道,这不是什么鬼神之说,恐怕就是墨家人的武器。 墨者善守又善机械,弄出再奇怪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原本有个墨翟,如今楚王知晓又有一个号称通晓天志、学于隐士的适,那些奇怪的事物很多都和这个人有关。 长叹之后,楚王却又心动。 “若这些墨家的机械与兵器,能够为我所用,哪怕只是用来守城,难道晋人是可以攻下大梁榆关的吗?” “墨翟已与我成盟,今日就算被逼着与商丘成盟,又能怎样?” “当年华元夜访子反之事,退兵三十里,宋楚相和。想来他们也不会要求更多的东西……” 转念一想,却又不妥。 宋楚成盟,这对楚人来说相当不利,此时的楚非是庄王时候的楚,此时的宋也非是可以两次促弭兵会的宋。 楚军不是当年刚刚打完两棠之战大败晋人的楚军,那时候击败了晋人之后才与宋人成盟,并且完美地展示了长久围城的后勤能力,所以即便承盟也不会影响楚国的霸权。 现在的楚军,是二十年前被北上被三晋一举击败的楚军;而现在的三晋,是刚刚灭中山、夺西河、震姜齐、天子封侯的三晋。 这种情况下,一旦与宋人被迫成盟,天下那些犹豫观望的小国,会在瞬间导向三晋的一边。 楚王明白这次若是与宋人成盟,即便和自己有姻亲、和韩宗有血亲仇的郑人都会倒戈。 他想的是三年之约后,自己遵守弭兵之约,靠墨者守大梁榆关,楔入三晋。 可现在一想,只怕三年之约到得时候,大梁榆关早已不属于楚人了,那又有什么用? 难道靠这些墨家入楚,帮着守卫国都郢城吗? 想到这,楚王慨叹一声,心说只怕墨者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君。 自己所想的,都是以围城必胜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而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以围城必败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真要那样,楚人退出中原,淮泗不保,陈蔡重历兵锋,只怕只能防守,墨家众人自然心中无碍! 楚王咬牙,心中不恨,只是震惊于墨家的手段。 围城至今,他自认掌握了全局,相信商丘城内必有萧墙之祸,相信商丘城最多能撑几个月…… 可现在才想清楚,在城内防守的,是墨翟的数百弟子,是守城术天下无双的墨家众人,难道他们真的就一点都没察觉吗? 况且,即便这样,依旧可以造成今夜的局面,若是商丘城内无乱,又当如何? 思虑于此,楚王脑中一片清明,在混乱的嘶喊声中,想到了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商丘城已乱,宋人不可能大军出城反击。 若是商丘没有萧墙之祸,就凭借这些震撼人心宛若闪电的武器,只要在凌晨之时以精锐兵力制造混乱,城内整军出击,楚人除了败退还有别的可能吗? 但现在,很显然是城内不能出兵,所以墨家众人才选择了这样一条穿阵而击五步成盟的艰险之路! “撑到天明!撑到天明!墨家弟子虽然精锐,但只要我能撑到天明,他们必退。纵然不退,商丘城内不能出兵反击,也可以两翼整军包抄。” “他们纵精锐勇武,又有奇妙兵器,也不可能以数百人抵挡数万之师!” 这是死中求活的考虑,也是此时唯一可行的考虑,楚王不再去想逃走或者遁入别营的想法,而是抽剑与身边的近侍道:“收拢士卒,与我死战!” “传令下去,坚守到天明,墨者必败。” “若能坚守至天明:” “奴隶僮仆赘婿则为庶民!” “庶民农工商,皆有赏赐。若能斩杀敌人,则与下士同俸,可佩剑!” “士若坚守,倍俸于前!若能斩杀敌人,则补宫卫之数!” “宗室、大夫庶子,能杀敌立功者,封君十里!” “凡与此处战死者,家人赋税免除,且有赏赐,田不易!” “我与天帝盟誓,必不违背!” 情急之下,楚王也只能拿出军功爵作为赏赐,一如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先河的赵简子一般,力求人人奋战。 至于这些赏赐如何兑现?至于这些封地从如今哪个贵族的封地中割取,那是之后再考虑的事。 现如今,除了这样的办法,已经不可能再聚拢人心了。 楚王想到了之前墨家的那些宣扬,人人取利之心,导致了之前军心的浮动和士卒农兵的不满。 而如今,自己也可以用这人人得利之心,让士卒用命。 好在身边还有近侍,还有贵族,还有许多死心塌地的忠诚之士。 只要能够聚拢千人,死守这座墨家当初建立迎敌祠留下的砖石营垒,撑到天明,局势便可扭转。 现如今自己固然狼狈,可想来对面的墨家弟子也是拼死一搏,一旦失败……不但商丘城必失,连墨家都要欠自己一个巨大的人情。 想到之前流传的、和那篇青出于蓝的故事一样方式传播的、改名为秦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楚王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这八个字中蕴含的情绪。 “秦翁失马,焉知祸福?今夜胜败,尚未可知!” 暗暗鼓舞一下自己,身边的近侍亲卫也大声宣告着楚王的命令,聚拢那些逃散的或是附近的楚军,准备死守。 楚王仰头,看看天空星辰,知道距离天明虽然尚有些时间,但也快了。 再看看那座高大的、墨家人为了祭祀天帝与楚人成盟而提供了奇怪油脂的、整日燃烧不惜距离很远都能看清楚的高大的祭台木塔,楚王心中稍安。 “幸好,此木塔之炎,夜中数里可见!如今我若被围,众将必然拼死相救,又能凭借此物知晓我在何处……或可不到天明,墨家弟子便退去了吧?” 他仰着头,看着那座高高的木塔,心想,只怕墨家人也没想到,最终可能会败在这为了迎敌祠与祭天帝的木塔上! 第二四零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 楚王这样想的时候,距离楚王已经不远的公造冶也在关注着这座木塔上的火焰。 他想的与楚王截然不同。 “先生与适,为了今夜,提早准备了月余,细节完备。” “沛县义师初战,又是夜晚,若无指路指明之炎,倒还真的容易难辨东西不分南北。” “楚王的营寨就在前方,若无这火焰高塔,还真容易走错了方位!” “此计大好,只可惜若是今夜事成,这事又不好宣扬出去,倒是让适少了几分名动天下的机会。” 想到这,公造冶心头暗暗有些激动。 他的脚下,踩着一名被他刺死的楚人,而他的身后就是被炸死的楚之司马。 看着这些楚人的佩剑、装饰、皮甲,公造冶知道这必是楚人的最精锐之士。 然而这些最精锐之士,也已经溃不成军,只是一次整齐地投掷加上随后的冲锋,这些楚人或是被杀或是四散逃去。 很多人甚至被巨大的响声震的、或是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等着长矛刺破他们的皮甲,穿入他们的身体。 公造冶不知道楚司马已死,但却知道夜战不易,又是偷袭,楚人能集结反击夜战的兵力,只有这些了。 突破了这些人,也就意味着楚王面前的道路彻底被敞开。 那些败退的徒卒农兵,不可能阻挡住己方的前进。 公造冶明白,最担心的、最可怕的被黏住后侧翼包抄的威胁已经解除,剩下的就是最后的攻坚营垒。 楚王若逃,公造冶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火药武器和楚王逃窜带来的混论,将楚营打个对穿,让楚人心惊胆战甚至引发败退。 若不逃,那么最后的营垒,就是自己名扬天下之时。 他对单纯的名扬天下并不算很有兴趣,但却对“以利天下、依君子之勇”而名扬天下充满兴趣。 墨家非斗,提倡君子之勇,最反对市井之勇。 墨家重义,提倡利天下之大义,最反对私人交往之小义。 墨家所提倡的勇士,是长勺一战要血溅五步逼齐桓退兵的曹沫、是于崔子之乱后不畏死亡放声大哭的晏婴、是讨伐无道商纣驾车冲击敌阵的姜尚…… 这一切,公造冶都曾羡慕过。 而今夜,他知道自己可能成就和这些他所敬佩的拥有君子之勇的贤人一样的名头。 甚至,更加传奇。 区区弱宋,汹汹强楚,凶悍而来,商丘微弱累卵。这种情况下,墨家弟子纠纠赴宋,他公造冶带着一众同门,以数百破楚军数万,逼楚王成盟,救下商丘城! 单单一想,墨家可以名扬天下,可以让好战之君思虑再三,而他更可以成为市井之间的传奇。 公造冶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心想若是这样,自己与那人的赌约,便是自己胜了!或者说,自己终于有资格教训那个人,让他知道什么是君子之用,什么是天下大义! 公造冶不怕那个人不知道,因为适所掌管的书秘吏加宣义部,在巨城大邑都有活动,而那些流传市井之间的草帛雄文,一样也会书写一些天下大势。 比起以往,若今夜真的做成,公造冶知道这件事会比从前更快地传遍天下。 最多三年,从燕之北境到楚之南蛮,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西塞,无人不知他公造冶之名,也可以让天下人知晓什么叫君子之勇!什么叫天下大义! 带着心动与振奋,公造冶再次抬头看准方向,一如他之前所想到的那样,在击破了楚人最后的成组织军阵后停步整队,吹走笛鼓,不得分散。 他看似粗讷,实则心细,越是知道事情大有可为,越不可能做出冲动之事,一面功亏一篑。 所以,他记着适嘱咐的话,也因为自己跟随墨子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此时此刻,需要做的就是整队,保持阵型继续前进,不可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混乱冲击。 他在命令重新整队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判断:这一次不需要追击楚人,这些楚人已经不可能在天明之前重整队伍。 身边那些楚人的恐慌他看的清清楚楚,可看到那些楚人精锐逃散的方向根本不辨西东,而是真正的四散奔逃。 这种情况下,不需要追击,因为目标根本不是他们。 待整队之后,公造冶看了一下身旁的士卒,对刚才所心动之事更加信了几分。 那些第一次整队杀人的沛县义师的士卒们,已经是士气最足的时候,积攒了许久的杀气和勇气在刚才的战斗中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就像是一桶满满的火药,之前的战斗只是引发他们勇气与士气的火索,如今他们的气势可以压倒任何敌人。 没有敌军的弓箭袭扰,没有缓慢前行面对弓箭的那段消耗耐心和勇气的路程,没有面对和他们一样队形齐整的军队,更没有侧翼和背后的威胁,甚至也没有战车…… 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以密集队形成阵的士卒,可以将他们的优势发挥到极点。 而他们面对的,却是被火药吓的失去勇气的楚军;是被火药密集投射炸开了缺口的军阵;是一群个人勇武但却紧急集中起来的勇士;是一群开战的瞬间就失去了主将的精锐…… 于是他们按照平日训练那般,排着因为跑步冲击而稍微有些松散的阵型冲上去的时候,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几乎没有伤亡便彻底击溃了那些楚人精锐的残余力量后,却被公造冶强行命令停步整队,心中淤积的勇气与血气正需要机会释放。 而两翼的那些墨家弟子,则平淡的多,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战斗,也经历了太多次出城反击甚至斩杀敌将的情况,战斗的多便已麻木:并非没有勇气,而是一直有着勇气,于是不温不火一如平常。 公造冶知晓,军心正盛,士气正炙,此时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需要抽剑,对准那处燃烧着火焰的高塔摇摇一指,踏步前进便可。 于是,他抽剑一指,对准方向喝道:“以高塔明炎处,慢步走!” 话必,鼓声再起,那些压抑了血气和勇气的队伍,终究在几十步后,将内心的躁动压制在踏步声中。 沿途已经没有成组织抵御的楚人,因为距离本就不远,那些没有溃逃的也不可能在这里组织起来进行反击和防御。 当那明亮的火焰近在眼前不过百五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眯起眼睛,盯着那处火焰燃烧的地方,心中炙热。 那是楚王所在之处,那是墨家可以真正恐吓好战之君而名动天下之处,那也是自己将要以君子之用天下大义而成名的地方。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牢固,实则留下了射箭的死角,因为这是墨家人伪装成“迎敌祠”建造的,就是为了今日。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坚硬,实则扛不住身后墨者的铁铲和火药,只需要几下就可以破开营垒之墙。 楚王就在里面,那里似乎还有许多的楚人正密密麻麻地护卫,但没有意义。 公造冶知道,一旦从死角突破,靠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投掷的优势,里面的那些人很快就会被冲开。 看似被护卫重重的楚王,看似那些集中起来想要殊死一战的楚人,只怕没有任何的机会。 楚王并不知道,自己在墨家弟子公造冶的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让他名动天下的台阶。 更不知道这座看似坚固的营垒,实际上是故意留出了死角漏洞的,更没想到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墙壁抛进去而不会炸到自己。 这是一座跨时代的营垒,虽然简陋,但却有着仿佛星的形状。 然而,这低矮的砖土墙里没有大炮,也没有可以密集齐射相助支援的火枪,所以于此此时这座营垒并不坚固。 楚王的身边聚集了千余人:或是因为忠诚,或是被迫集合,或是为了个人战后私利军功的千余人。 有弓手,有剑士,有徒卒,也有贵族。 他们要做的,就是如楚王所说的那样,死守营垒到天明。 只要撑到天明,就能活下来。只要撑到天明,就有赏赐军功。只要撑到天明,或者还可能被楚王记住。 种种这一切的诱惑,似乎可以抵御之前的恐慌于恐惧。 楚王庆幸,自己的儿子们没有在营中两翼,自己继位之后还算是稳住了贵族,至少此时其余贵族知道自己被围,还是会立刻前来救援的。 楚王看着看似坚固牢靠的营寨,看着身边那些声明要效死的忠诚之士,和那些为了己身利益而愿意拼死一搏的士卒,心想,总可以撑到天明的! 况且,或许用不到天明,两翼和营垒中的楚人便可能成组织地围过来,毕竟自己头上木塔之上有火焰可以指明方向。 眼看着那些善射的弓手已经准备乱射,那些聚拢过来的徒卒已经开始准备整队防御,楚王静下心来,想要拖延时间,便想喊几句话。 已经将楚王看成台阶的公造冶,盯着百余步之外的营垒,琢磨着即将开始的最后战斗,让队伍暂时停下整队,分派任务。 “楚王就在营垒之中!近于五步之内,便可解商丘之围,立不世威名!” 他最后鼓舞了一下士气,那些已经沉默了一夜,血气接近爆发的沛县士卒高声呼喊,头排的一名兵卒回身大声道:“若厮杀得胜,咱们沛县万民想要的那些,就可以得到了!咱们为啥跑来商丘?还不是为了咱们得利?今夜都要死战!” 这人只是宣泄心中的兴奋,却引动了沛县众人的欢呼,他们从一开始来商丘,就不是为宋公来守城的,而是来问宋公要承诺的! 这是高涨的话语,可公造冶听到后,原本炙热的心,忽然冷静了一下。 他看了看那些整队的沛县义师,想到墨家这一次的目的,想到墨家对沛县众人的承诺…… 墨家需要亲自接近楚王五步之内吗?墨家需要最后这一击来名动天下吗?墨家需要以此来让天下颂扬吗? 不需要,他公造冶独剑盟楚王,与沛县义师百戈盟楚王,成就的都是墨者的名声。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公造冶的个人威名。 在冷静之后,终于压住了内心的渴望与期盼。 “这与楚王五步成盟之名,我墨家不必争,不若让给沛县义师!此大功,宋公不可不答应,商丘民众也不会允许他不答应!” 第二四一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十一) 今夜事若成,不管是谁最终擒获的楚王,这一场惊世之盟都将和墨家割舍不开,天下也都将知墨家之智勇无双。 然而,是沛县义师擒获的楚王,还是公造冶率领墨家弟子擒获的楚王,在战后的一些事上将大大不同。 之前商丘城内乱,君子院与庶民院询政之约,与沛县众人无关。 因为沛县义师不可能直接站到宋公的那边,即便他们出现,也不能直接宋公,而是作为调停者的武力去帮忙的。 沛县义师不是国都之人,也就没有春秋之前遗留的国人议政之权,他们只能利用自己对外保卫商丘的军事功勋,换取沛县的自治地位。 一旦战乱平息,这件事如果是沛县义师做成的,那么就很容易争取到众人想要东西。 无论是民意还是宋公,都不可能拒绝,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 公造冶心中的炙热平静下来之后,终于做回了那个作为墨家七悟害的公造冶,而不再是那个想要利天下而有君子之勇的公造冶。 短暂的停步整队后,公造冶便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在他知晓的最容易攻破的地方,由沛县义师主攻,其余墨者在攻城之时作为支撑,一点攻入营寨,就需要负责清理其余敌人,而将擒获楚王的不世之功让给沛县义师。 墨家弟子遵守纪律和命令,并不会询问理由,也不在意今夜的功勋。 既然巨子有令,今夜出战全听公造冶安排,那么公造冶的命令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服从,哪怕前面是个烈焰深坑,他们也会死不旋踵地跳下去。 举盾的墨者上前,掩护后面跟随的其余人,公造冶等人就在第二排,手中准备着火药武器,一旦接近就要投掷。 旁边还有一些手持铁铲铁镐之类的墨家精锐,只待接近营垒后就快速地挖掘一个坑洞,利用携带的火药炸开营垒,制造一条通路。 楚人集中起来的弓手点燃着火把,虽然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但也还是胡乱地射着羽箭。 这种乱射不会造成什么伤亡,甚至不会让前进的众人脚步迟缓,很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中箭,但很快就有人补上位置。 待靠近营垒三十步左右的时候,楚人弓手终于可以看清进攻的墨者,只是这包藏祸心的营垒形状,让他们根本无法有效地从两翼射箭,只能正面迎着举大盾前进的墨者。 因为营垒突出的一小部分,而这里正是当初建造营垒最为脆弱的地方,公造冶知道是因为这营垒本身就是墨家众人建造的。 而楚王一直没想过墨家会选择穿阵劫持君王的行动,更认为拿下商丘是势在必得的,因而根本没有考虑营垒的坚固程度。 故意突出的那部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真正需要守卫的时候,只能有几十人在正面射箭,侧面因为凹折到后面,想要从两翼射攻击方的侧翼也不可能。 营垒城墙的建造,需要几何学。 稍微变动,便可以让两翼的射程范围支援正面;略加改动,也足以让两翼的射程不可能有支援的机会。 现如今,营垒正面两侧的楚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翻出营垒侧翼突袭这样的手段,最精锐的那部分人被营垒外的这些墨家精锐一冲即散,这时候出营垒突袭只能是死路一条。 接触面的狭小,让楚人能够集中在前的弓手极少,其余人只能在两侧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靠近。 哆哆的羽箭射中大盾的声音,越来越响,躲在后面靠近的众人从羽箭的力道和声音上判断已经马上接近了楚人的营寨。 公造冶从大盾的缝隙中看了一下距离,喝道:“点火!” 那些精壮勇悍的墨家精锐立刻点燃了火索,用尽全力朝着营垒内投掷过去。 片刻后,轰轰的巨响,熟悉的闪光和闻起来让人兴奋的硝烟便再次出现在了战场上。 借助冲击瞬间的掩护,二十多名手持各种工具的墨者快速向前冲击,负责掩护的人也举着大盾靠近,将盾斜着支起,护卫那些挖掘洞穴的人。 公造冶停留在后面,占据着投掷的最佳距离,手持着铁疙瘩,做好楚人悍不畏死再度集结的反击可能。 营垒之上,之前的瞬间投掷和爆炸,让前排的楚人弓手损失大败,其余人震得摇摇坠坠,乱成一团。 浓烟之下,又根本不能有效瞄准,加上身边同袍死相凄惨,实在是没有战心。 或有十几个头脑昏沉的越过营垒,不愿意再被这样杀死,选择了死命冲击,却在冲出后根本不能靠近墨者的军阵。 那些负责挖掘的墨家精锐知道时间可贵,知道他们每快一个呼吸,便多出一份全胜不死的可能。 刻意打造的铁制工具挖掘起来极为迅速,这地方当初又只是略微夯土,很快营垒砖墙的下面就挖出了一个大洞。 大盾之下背负着专门为了炸开营垒火药的墨者立刻将木头外壳的大量火药埋下去,剩余的人则用挖出来的砖石泥土堵塞埋藏,只留出了引线。 这是早已经演练过百十次的,也是公造冶常说的第十四种攻城手段:挖掘地道以火药炸毁城墙,从而突破。 这只是简单的营垒,所需要的火药不多。 当一切准备好后,手持火绳的人点燃了引线,二十多人急忙逃离了那冒着死亡光芒的引线和火药。 公造冶盯着已经燃烧的引线,大声命令道:“片刻营垒炸开,墨家众人即刻越垒冲击,清理出可以整队的空地。” “沛县义师越垒之后,即刻整队,目标就是高塔,生擒楚王,成不世之功!” 他大声地命令几遍后,三十多名墨者手持短戈,加入到了沛县义师当中,作为片刻后的低阶指挥官,承担起类似于司马长之类的任务。 其余墨者则明白,到时候越垒攻击的时候,局面混乱,只能趁着楚人惊慌失措的时机,己方以二三十人一队配合,冲击楚人让楚人彻底混乱。 营垒之内,楚人因为之前的爆炸而惊慌,后面的人不敢向前,又不知道墨者在营垒下具体在干什么。 当那二十多人退走之后,不少楚人注意到那条诡异闪烁的火索,却不知道这是何物,更不知道墨者准备用什么手段越过营垒。 只是片刻,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之后,砖石营垒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附近的楚人或死或伤。 公造冶举剑大喊,持盾的墨者立刻弃盾,手持短剑一拥而上,从那道缺口涌入。 跑到缺口附近的时候,那几十人在此点燃了火药,用尽全力朝着营垒内投掷过去,不去管能投掷到什么地方。 又是密集的爆炸声,公造冶越过营垒,即刻与身边的十余名同门组成小阵,趁着楚人混乱惊慌之际,突入刺杀。 他们要做的,就是不给前面的楚人反击的机会,为沛县义师清理出可以整队冲击的场地。 楚人已经昏沉胆裂,又非是精锐勇士,哪里能够地挡士气正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墨家精锐。 顷刻间,不少楚人也顾不得那些许诺和利益,根本不敢靠前,只想拥挤后退。 公造冶连杀六人,浑身是血,却不去看楚王在何处,只在乎那些混乱后退的楚人,不准他们有集结反击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楚王这时候无路可退,不敢逃走也不能逃走,唯一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安稳的高塔附近——不乱跑,还有成盟的机会,若是乱跑却可能死于乱军之中。 叫喊声阵阵,越过营垒的沛县义师迅速在掺杂在其中的三十多名墨者的要求和引导下,重新整队,至此前面已经没有了阻碍,只剩下一片平坦。 目标就是那座高塔,于是前排的矛手持矛,听从着后面的鼓声,缓慢而又匀速地向前推进。 正面有一些墨者,但是数量不多。 越来越多的楚人或是溃逃,或是被组织起来从正面反击。 头排的矛手并不惊慌,他们的两翼是散成小阵的墨家精锐,而他们从持矛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不断地灌输:矛阵既成,正面无敌! 于是他们就像是平时训练的那般,将那些貌似冲击过来的楚人,钉死在矛尖之下,然后抽回长矛,按照平日的速度坚定而缓慢地向前推进。 如同海潮,不可阻挡。 营垒之类的楚人人数本就没有太大的优势,质量也未必如,再加上之前连续三次火药投掷的震撼,让他们根本损失极大,心惊胆裂,根本不能阻挡。 墨家精锐奋战多年,守城而不死,自有手段,他们在混乱之中占据着优势。 训练时间尚且不足的沛县义师,两翼无忧,又在进入缺口后重新整队,暂时不乱,更有优势。 头排的矛手,已经隐约可见高塔近在咫尺,也可以看到十余衣着华贵的楚人被最后的精锐护卫在中央。 矛手们已经开始兴奋,知道眼前这些人,每一个都是王公贵族,每一个都曾是自己这样的贱命所不能比的。 墨者说,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 而这一刻,这些矛手确定,此言不虚!如果自己愿意,一次冲击之后,便可以刺死楚王与那些曾听起来就觉得不可高攀的贵族。 在这一刻,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数百年规矩礼制已成,这是第一次庶民与王公如此接近! 第二四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完) 沛县众人或许带着一种曾经低贱身份的报复一样的快感,在鼓声哨声响动之后,发动了最后一次冲击。 曾经低贱的人,如今只要愿意,可以一矛刺死大国之君,这是何等的快意? 这种快意,源于对身份血统的压抑后的爆发,于是快意化为了力量。 整齐的慢跑,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冲向了楚王身边的最后护卫。 被护在中央的楚王,面色苍白,手臂微抖,看着对面如同潮水般整齐涌来的戈矛,心中明白自己身前这些护卫已经不可能阻挡了。 楚王身边最后的精锐,持剑与盾,将楚王与一干重臣护在中心。 就在这时,那些之前加入到沛县义师的墨者齐声以楚预大喊道:“请楚王勿做挣扎!若不然流血五步,楚地千里缟素,郢都三年不乐,今日是也。” “若还挣扎,则我们就要用那震雷之器,到时候玉石俱焚。我等皆贱民庶人,若能已死换楚王薨,也算名动天下!” “楚王可愿换命?不愿换,便请勿再抵抗!” 大喊数声,楚王也知道之前那些武器的厉害,亲眼所见之下,真的怕这些人最后疯狂,来个玉石俱焚之类的手段。 今日事,已无转机,他本以为可以称到天明反败为胜,却不想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住,就已经被冲到了身边。 更没想到墨家众人这一次突袭,如此准确迅速,更如同有人在给他们指引一般,从开始突袭到突破到营垒,完全超乎了楚王的意料,更让他没有机会犹豫和抉择。 听到那些人用楚语所叫喊的一切,楚王知晓自己已无选择,只好命令不再抵抗,只希望这些人能够给自己足够的体面和尊重,毕竟自己是王。 可是当他命令下达之后,楚王身边的精锐动摇之际,那些冲击的矛手似乎根本不知道停下,趁着楚人动摇的瞬间,撕开了楚王身边精锐护卫的最后防御。 几支长长的矛停在了楚王的身旁,让楚王面色苍白,一动不敢动,只怕动一下就会被穿刺而死。 楚王心慌的同时,也在愤恨,这些人竟然没有任何对待君主的礼仪,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昔日交兵,大夫在战场上遇到了敌国君主,都要因为爵位高而保持礼仪,明明可以射中也一定会虚拉弓弦。 可这些人,却直直地将矛尖搁在了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于众人面前被辱! 楚王想要怒骂,可再看看对面那些人脸上扭曲兴奋的神情,没有从眼神中看出来哪怕一丝的对血统和爵位的敬畏,终于将那些怒骂的话咽到肚腹中。 距离楚王最近的那支长矛的主人,双臂因为兴奋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许久之后竟然仰头大笑起来。 “即便血贵为王,还不是乖乖站好?我一个庶民,还不是可以抓到你?此时此刻,又有谁来维护你们的规矩?我就是庶民!我就是对你不敬!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他以沛地方言大笑,引得旁边同袍都笑,各种类似的侮辱性话语句句出口。 双方或许并无直接的仇怨,但曾经身份的区别与墨者的宣传,造就了这种身份上的巨大鸿沟和不屑。 也幸好此时书不同文而车不同轨,这些庶民用的又是方言而非雅音,否则这样蕴含了无数侮辱的笑骂声,定会然楚王羞愧自刎。 最近的那支矛尖,因为主人的笑声而颤抖,楚王的眼光也随着颤抖的矛尖而游移,心中猛跳。 持矛大笑的那人,在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报复快感迸发之后,才想到今日自己竟然真的俘获了一国之君,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国君! 这大国的国君,如今就在自己的矛尖之下,任由自己辱骂却无可奈何。 想到从前,莫说是辱骂国君,只怕辱骂几句士与大夫,都不会有胆量,甚至可能会死。 可如今,真真就是在辱骂国君。 墨者说,人人平等,这矛的主人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平等的了!在沛县乡间,万民制法之后,辱骂别人不会受到惩罚,只有杀人行凶伤人才会,他骂过人,却还没骂过国君,今日便骂个痛快! 以往若是辱骂国君,可能会死,可现在却不会,因为没有人来维护辱骂国君就要死的规矩——若真有人,他此时此刻也愿意用这长矛维护墨家的规矩。 这不是贵族该有的行径,若是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此时哪怕是敌对的状态,也会脱下外套给楚王披上怕他寒冷。 而这些人却琢磨着要不要把楚王的衣服故意撕破,看看王公的衣料是不是真的如此华贵与众不同,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冲着楚王解开衣服掏出鸟儿尿上一泡。 不少人心想,狗屁的楚王,不过是个用来换取我们利益的货物罢了。和那狗屁的宋公一样,若非天下此时的规矩就是如此,我们何必搭理你们? 就在众人笑骂辱骂过之后,从远处传来一声声若惊雷的声音,这些嘻嘻哈哈的士卒终于收回了长矛,就在楚王的身边开始整队。 一声楚语高声道:“还请王上下令,不再抵抗。我们未必不敢血溅五步,如今事已无可挽回,您难道还要士卒们白白效死吗?” 公造冶观察到了这里的状况,匆匆赶来,欣喜于沛县义师立下不世之功的同时,也暗暗担忧局面不受控制。 楚王之前与墨家会盟的时候,曾见过公造冶,也听人介绍过,看到公造冶出面,终于松了口气。 恢复了平日的华贵气魄,冷声问道:“五步盟已成,你们墨者要什么?” 公造冶笑道:“王上不是已经与巨子成盟了吗?墨家要的,您已经答允了啊。今日事,是墨家为宋国守城,如何成盟那是您与宋公与宋之询政院要商量的事。” 听到这,楚王终于真正地松了口气,再也没有了担忧。 墨家这些人,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但宋人不可能。 宋人虽楞,可以不顾后果地在当年杀死楚之大夫,给了楚王以出兵的借口,但现在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侮辱。 而且最多也就是成盟退兵。 可是楚王不解那所谓询政院又是何物,却也没有问,待神色平静后,看着公造冶冷笑道:“我听闻你是楚人?” 公造冶摇头道:“我非是楚人。只是我祖父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钟。我自小长于楚地,只是不曾有封地,况我只有义务而无权力,又怎么能算是楚人呢?” 楚王知道墨家那一套诡异的逻辑,听公造冶这样一说,冷声道:“你自小长于楚地,如今却带人威逼于我,这算是什么呢?” 公造冶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算忠勇,而且是利天下之忠,利天下之大勇!” 楚王听闻过一些传闻,知道公造冶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也知他手段,今日又做下这样的事,只好道:“勇则勇矣,只是忠从何来?岂不可笑?楚人威逼楚君,竟然是忠吗?” 公造冶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当年鉏麑之事?” “晋灵公无道,而遣勇士鉏麑刺杀赵盾。鉏麑见赵宣子夜里依旧忧虑国事与百姓,于是慨叹道:‘贼民之主。不忠’,又恐‘弃君之命。不信’,于是自杀。” “按照我墨家辩术,不忠乃忠之悖也,那么贼民之主既为不忠,为万民之利就是忠。” “如今我们既然能够与您成盟,从而约束天下好战之君,这是利天下。如今您若成盟,则商丘百姓不必饥荒,这是利天下。” “我非楚人,乃天下人,我为天下人求利,为万民之利擒获您,当然是忠。”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他哪里能不知道鉏麑之事,半晌才叹息一声道:“一个忠字,竟被你们这样解释?你们忠于谁?天下?你们又怎么知道天下人要什么?” 公造冶却不回答,只道:“您若是愿意争论,我墨家自有巨子、墨辩与宣义部部首与您相辩。如今已行五步成盟之事,第一步还请您下令楚人不再抵抗,待天明请您与宋人会盟。” 楚王见墨家精锐已经控制了营垒的局面,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转机,如今命已经掌握在这些人手中,可依旧叹息道:“我为大国之君,被这样羞辱。难道你们庶民与士可以愤怒,我为王公就不能因为耻辱而愤怒了吗?” 公造冶道:“昔年齐桓公尚有柯城劫盟之事,他却没有认为这是耻辱,而认为这是告知天下自己守信的机会。” “柯城劫盟,成就了两人。成就了曹沫的君子之勇,也成就了齐桓公取信天下。于是能九合诸侯,尊……嗯,尊王攘夷,成一代霸主。” 公造冶说到尊王攘夷的时候,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的夷……正是楚人,这样说终究有些不好。 楚王面容抽搐了一下,知道公造冶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有发怒,而是问道:“天亮之盟,是我与宋人成盟。那么当初与你们墨家的盟约,还是有效的吗?” “如今楚人数万,因为我被劫持,而让良田白白荒废不能耕种,徒步千里却无尺寸之功,我又怎么与他们交代呢?” “楚人就算不围宋,难道晋人就不会强求宋人会盟吗?到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晋人不能够弭兵罢战,又当如何?” 公造冶缓缓道:“我与众人只负责以戈矛穿阵而击,进您五步之内。至于盟约如何,那不是我们所可以决定的。如今宋国事,需国君与询政二院共商,凡成盟必问于众。我们已经近您五步,剩下的盟字,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第二四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一) 后史载:楚声王五年,王以宋无礼于楚而贰于晋,帅上国之师与陈、阳夏之师围商丘,墨家助宋守。六月,选勇士数百袭营,战于夜。司马子常、执痈景舒,两执圭之君死焉。墨者穿阵而击,盟王于五步之内。 楚王既被劫持,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就算是已经结束。 这不是商丘城第一次被围而解,也不是第一次没有依靠晋楚交兵援助的力量解围,但却是第一次以劫持敌人君主为结果的解围。 楚司马与爵封执痈两重臣死于乱军之中,楚司马被炸死,执痈景舒在混乱中在营垒中被突阵的墨者刺死。 楚王熊当、右尹昭之埃被俘,左尹等人因为之前要去整备营寨准备天明反击之事逃过此劫。 墨家这一次虽然没有动楚王,只是俘获了楚王,但却与楚人有了极深的仇恨和矛盾。 公族与景氏两人战死,又有诸多贵族庶子或是车广勇士被杀,即便楚王不憎恨墨家,那些贵族也会心怀怨恨。 被俘的楚王无法说动公造冶,甚至都不能让原本是楚人的公造冶产生丝毫不忠的羞愧,只能作罢。 又担心天明之后宋人趁着楚人大乱出城袭战,便与公造冶表示他可以答应成盟,但是如果宋人天明出战,那么他宁可死在公造冶的剑下。 被俘与被侮辱,那算不得仇恨。 当年柯地之盟,曹沫挟持齐桓公,虽然齐桓公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后来考虑对鲁报复的时候,依旧与管仲盛赞曹沫之人是鲁国支柱,他若不死不能够攻打鲁国。 如今楚王也明白真要把墨者逼急了,这些目中无礼丝毫不顾及血统尊贵的庶人很可能杀死自己。 但也想到墨家非到不得已也不能够动手杀他,否则楚宋矛盾就无可调和了。 这种考虑之下的要求,公造冶也只能答允,让人固守营垒,以防楚人袭击:倒不是怕楚人想要救回他们的王上,而是怕一些贵族生怕楚王不死,来借着营救王上的名义必墨家人杀死楚王。 幸好楚王的儿子们都不在,若是有一人在此,只怕楚王今日便不能活了。 楚王只命令楚人安守营寨,防止宋人袭击,又说相信墨家的信义,绝不会伤害自己。 公造冶又释放了右尹昭之埃,让其将楚王的命令传递下去,只让楚人贵族与天明之时聚集在营寨之内,准备成盟事。 随即又选二十余名墨家弟子,即刻返回商丘。 一告知于巨子,次告知于民众,三告知于宋公与六卿。 其中二十人中,有十五人口舌锐利,正是隶属于宣义部,他们要做的就是回商丘宣扬一件事。 “沛县义师俘楚王于阵,遂成盟!” 和楚人说话,要说五步之盟,多少还要留些情面。 正如当年晋文公逼着周天子去会盟,还只能说请天子会猎田猎,总不好说逼着天子来承认他的霸主地位。 在楚王面前讲讲情面,一旦回城宣扬便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俘获了楚王云云。 众人领命,又得到了楚王的印信,从昨夜冲杀了许久的道路原路返回,将此毕竟震动天下的消息先告诉商丘城。 ………… 城内,昨夜的爆炸声和墨者出城夜袭的消息,早早地被白日刚刚参加了一场政变两场盟誓的贵族们知晓。 虽然他们名义上要在宫室之内商讨盟约的第三条:政变死伤的抚恤赔偿,但实际上他们一直盯着城外的动静。 谁都清楚,城内白日的盟约并不稳固,最终要看城外的战事。 若楚人破城,那么司城皇一系也就不能依靠墨者调停,只能落败,因为墨者失败也就意味着绝于世。 若楚人不能破城,三晋兵至,大尹一系也必然在十年后失败。 只有墨者凭借自己的力量,击败了楚人,才能让白日的盟约稳定地执行下去,并且也可以证明墨家有能力当调停人,当监督者,当约商丘之剑。 白日里杀得死去活来的宋公子田、司城皇父臧、大尹灵琦、公叔岑喜等人,同聚宫中。 那些负责“保护”他们不互相戕害的墨者,身上缠绕着几个巨大的铁疙瘩,一条引线之外,手持火把,众人不敢乱动。 当半夜里这些人听到墨家出城夜袭,准备一举劫持楚王的时候,在场王公贵族全都愣住了,都觉得墨家人疯了,这是自寻死路。 或有人想,墨家自此绝于世! 或有人想,墨翟老矣,只求死前轰轰烈烈一场。 但回来报信的墨家弟子出现在宫室之内后,众人尚未知晓情况,但只见那墨者脸上兴奋的申请,不由均是一凛。 那墨家弟子高声道:“奉巨子令,墨家不辱相托,墨家弟子与三百沛县少年,夜袭楚营。沛县少年俘楚王与右尹,商丘之围已解!”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有人答允,只见在场贵族王公皆是瞪着眼睛似乎没有听懂。 他也只当是众人没听到,心说难不成自己这雅音说的不准?便又以宋语高声传达一遍。 这第二遍刚刚喊完,便听到几声樽爵落地的声响,更有惊骇者不顾礼节竟然踢翻了案几。 那墨家弟子此时方知,非是众人没有听到,竟是之前并不敢相信自己说的,只当是听错了。 他又拿出墨翟手书的有着印信的文书,递交于宋公。 宋公急忙起身迎接,心中震撼,连声道:“墨翟先生守住商丘,实是信人!楚王是被谁俘获的?” 墨家弟子郑重道:“是被沛县众少年所俘。未有姓氏,只有贱名,公只需知道那是沛县少年即可。” “巨子说,楚王已答允成盟,还请宋公与六卿,问于商丘民众,即刻商定好盟约,便要准备车马,与楚人会盟!” 宋公连连点头,心中虽然不愿意这些事与商丘百姓商议,但白日里刚刚经历了政变,如今墨家众人又展露出了足够的军事实力,哪里还能不答允。 他既答允,其余贵族也都假意相贺。 大尹等人道:“若早知墨翟先生能够迫楚王成盟,我们又何必担忧守城以至于城内百姓饥馑呢?” “是啊,今日墨翟先生成此大事,也算是让我们不用再担忧城内百姓饥荒了……” 几人如此庆贺,心中却暗暗吃惊,震惊之情即便想要压制,却依旧溢于言表。 众人均叹,心惊不已。 楚乃大国,精锐众多,这一次虽不是倾巢而出,却也有数万之众。 在场众人哪里能想到,这数万楚军,竟然被数百人夜袭成功,甚至还俘获了楚王。 都说墨家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多有行刺不义之君的事,公侯多有戒备。 如今不仅是靠鱼肠专诸事,竟还能再战场上破数万楚军,这其中蕴含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吓人。 原本白日的盟约,众人未必想要遵守,因为盟誓什么的只能依靠天帝鬼神来监督。 至于天帝鬼神真的可以监察人世嘛? 很多人并不信,他们只是希望庶民能信,自己却全然不信,否则墨家也不会有重鬼神之说来劝说这些贵族。 可如今墨家众人竟然再万军之中做成了这件大事,白日的盟约墨家本就要做监督者,如今即便没有鬼神,这盟约也不得不遵守了。 大尹等人惊恐于墨家实力的同时,也暗暗欣喜于白日的盟约,至少自己家族的地位十年之内是有保证的。 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已经不敢再作乱。 如今墨家促使三方成盟,他们也是真心希望墨家众人能够维持这个盟约,毕竟楚人已败,只有退兵一途,司城皇一系的力量终究胜于他们。 墨家的力量越强,他们也就越安心,楚人一走他们与司城皇之间的争斗,就只能处于守势。 大尹等人既然庆贺,司城皇也不能落于人后,也起身道:“墨翟先生今夜之事,当真是利于天下,利于商丘万民。” “我为司城,便为商丘城内万民,先拜谢墨家众人。” 替城内百姓谢过之后,皇父臧也不忘拉近与墨家的关系,便道:“数年前,墨家要往沛地行义,我禀于先公。不想昔年之义,今日竟然救了商丘城,这实在是天帝的庇护啊。” “当年我知墨家有嘉禾,又知晓楚人有野心,故而献于三晋也是为了一旦楚人围商丘三晋能援。” “早知墨翟先生可以破楚人万军,我又何必结好与三晋,以至于民众怨恨于我呢?知我者,谓我忧民;不知我者,谓我媚晋啊!” 他连番感慨的同时,也是在提醒墨者,当初沛县行义的事,他是帮了很大的忙。 实则也是在邀功,毕竟墨家人不说谎,说是沛县少年俘获的楚王,那就不得不信。 这一次楚人溃败,与他而言只能算是美中不足。 现如今,他结好三晋,商丘围城没有靠晋人的力量解除,他也就不能获得更大的威望和权势。 但是比之前几日,看似楚人马上就要破城的凶险,他也乐于接受眼前的局面。 既然墨家促使三方会盟,定下了十年之约,司城皇原本的封地和甲士就多于其余各家,看起来又和墨家交好,十年之后一旦盟约毁弃,自己终究还占据优势。 美中不足的,不过是没有接晋人的力量和解商丘之围的功劳获得司法权,这只能慢慢积蓄力量,将自己的家族野心再往后拖延一下。 亦在场中的皇父钺翎见父亲应答的还算合情,却少问了一些事,便问道:“墨家今日立此大功,解商丘之围,这是应该庆贺的。” “虽墨家节葬,可死去的勇士不能够不被知晓和祭奠啊。敢问今日墨家众人损失可大?他们为利天下、为商丘百姓而死,这是我们不能够不过问的啊!” 第二四四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二) 皇父钺翎这样一问,在场贵族均自佩服,心道这话我们竟是忘了,却让你先问出来结好与墨家。 都说皇父钺翎之智,远胜其父,此言不虚。 再一想,十年之后,皇父钺翎正值壮年,而大尹等人再想想自己子弟,不由神伤。 此一问,是真是假,那也不必多想,只要问出就好。 反正墨家节葬,纵然死伤百余,那也不过是一些三寸之棺的付出,几乎不用花钱。 若这些人是士,以士礼而葬,真要是死伤数百,那对一个家族而言就是极大的支出了。 皇父钺翎只需要轻问一句,不需要付出任何,便能获得墨家的好感,端的是打的好主意。 怎么说墨家人为了商丘城打死打拼,到现在为止也就皇父钺翎不知真假地问了一句死伤多少。 那墨家弟子听了皇父钺翎的询问,也冲皇父钺翎微微一笑,以示感谢询问关怀。 其余贵族见此更是心中暗骂,再一想那些传闻,心说难不成墨家众人竟和司城皇一系有什么勾当? 只是片刻,这心头的疑惑和骂声,便化为震惊。 那墨家弟子清了清嗓子,半是自豪半是哀伤道:“今夜一战,我家弟子与沛县少年死十七人,伤四十。乱战之中斩杀楚之执痈,炸死楚之大司马!” “战死之人,皆怀利天下之心。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豪气哀伤的一句话,更让在场众人彻底无语。 数万楚军的营地,冲击到楚王面前,竟然只死了十余人?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 这些墨家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这场仗到底又是怎么打的? 大尹等人心中更是惊慌,原本以为楚人攻城墨家已经拼尽全力,所以他们才敢于在城内作乱。 如今一看,这一仗打成这样,若是是墨翟心意所致偶尔为之,那是绝不可能的,只怕已经提早准备了许久! 若是早已准备,那么城内发生的那些事,到底是墨家没有注意到?还是明明注意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若是后者,那便有些可怕! 只是此时又不能问,也不能说,只好自行琢磨,越想越是恐慌。 尤其是大尹等人知道,自己这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那些焚烧粮仓的死士! 即便盟约已成,可这件事要是暴露出来,自己这些人又如何能在商丘立足? 那些民众可以举起戈矛驱逐国君,难道就不会举起戈矛杀死自己这些做出这样勾当的人吗? 墨者到底知不知道是他们焚烧的粮仓?又知不知道之前城内的种种阴谋诡计? 再一想那些约束与盟誓,在场贵族心头震撼,均想,十年之内,万万不可有别样心思。 只想那楚王有雄师数万,依旧被俘,难道自己手下的私兵死士,能够及得上数万楚人吗? 真要是违背了盟约,墨者助三方之一,自己这边哪里还有胜算? 子田闻言,面部抽搐了一下,稳定下心神后,才道:“壮哉!只怕昔年之恶来,也未必有墨家之勇啊!” “你且回禀墨翟先生,我这就召集民众,准备车马,即刻与楚人成盟!” 那墨家弟子领命而去,留下一干贵族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无尽的震惊和内心的波折。 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当着“保护”他们免得互相戕害的墨家弟子面前,实在是没法说。 既然夜袭才死亡了十几人,只怕夜里的雷鸣声必有缘故,再看看这些墨家弟子身上绑缚的奇怪的圆球和火索,哪里还敢做声说那些可能会招致厌恶的话? 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今日的会盟,能够安安稳稳保持那十年的盟约。 ………… 城头,已经得知公造冶做成穿阵而击大事的墨子,坐在那里大口喘息。 紧张了一夜的精神顿时放松之下,布满了疲惫。 适等人在一旁,也是狂喜不已。 虽说结果已在预料之内,但只要还没有做成,那就有万一失败的可能。 万一的失败,才是最为可怕的。 一旦失败,墨家就会消亡。 力量衰减之下,也不用想着什么约天下之剑了,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空打嘴炮的学术团体了。 墨子留适等人在城内,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善于击剑挥戈,更是希望这些善于嘴炮的人万一墨家精锐绝于楚阵,他们可以存活下去将墨家的精义发扬。 墨子的疲惫,不止源于担忧。 这一夜,不仅是要担忧公造冶等人能否成功,还要做一下没有成功清晨集结力量趁着楚人营乱反击的准备。 万一公造冶那边围住了楚王还没有成功劫持,就需要发动商丘民众趁着楚人混乱拼死反击。 如今事情已成,墨子终于放心。 喘息之后笑着于适说道:“如今墨家可算是能够约商丘了,也能够凭此一战,震撼天下好战之君。这是真正利天下的大事。” “经此一战,那些好战之君若是再轻易围攻郑、宋、卫、鲁等弱邦,也不得不考虑我们墨家的反应。” “他们若要围城,需要先来问问我这墨家巨子,至少也要说明白他们不是在行不义之战,总要讲些道理。” 适笑道:“先生所言极是。这一战必将震惊天下,弟子不日将会诉诸于草帛之上,传遍天下巨城大邑,数月之内保叫天下知晓。” “商丘既能守住,那么其余各国也能守住。就算不靠我们自己绝地反击穿阵成盟,晋人攻则请楚,楚人攻则请晋,只要守住城,天下好战之君哪里还敢轻易发动不义之战呢?” “弟子已经准备好了文章,要将此事宣告天下。” 墨子点头道:“这种事你来做最是合适,但现在却不急。当务之急,是要做两件事。” “与楚人成盟,如今必问于众,那么盟约如何?我们虽然已经起草,但也需要由你来宣扬与商丘城内知晓,让他们与宋公议政。” “其二,沛县之事,还需要你们宣义部做好宣传。宋公那边的道理,我去说,无非是效当年萧地附庸事。但商丘民众那边,还要你说清楚沛县的要求和功勋。” 适领命道:“弟子自会办好。” 墨子叹息道:“这件事一定要做好。不管是守城还是击破楚人,都只是过程,而目的最终还是这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做不好,那么这一切也都是等于没有做。” 又告诫几句,适领命退去后,墨子看着适的背影,终于长叹。 今夜之战,之前得到的消息和回报,墨子已经确定适的功劳不低。 墨家内部自有赏罚,有些事诸如迎敌祠欺骗楚人不能说,但就算刨除掉这些不能说的事,适的功勋依旧不小。 从夜缒草人麻痹楚人,再到火药破阵造成楚人惊慌,以至于那些绘制的地图与测量的长短,种种细节都是今夜能够俘获楚王的关键。 若是任何的细节不足,今夜的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再加上之前城内政变,宣义部两日之间扭转了舆论,让守城的国人站在了墨家这边完成了逼迫宋公约盟之事,宣义部的作用愈发明显。 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适头脑清晰,目的明确,从守城开始就分得清手段的目的,并且一直不曾改变初衷。 沛县之事,一旦做成,那么沛县就能按照墨家所设计的另一种规矩完善制度。 商丘城内,与宋公约法,也能够保证墨家自此之后在宋国的活动,更能让商丘城成为墨家重要的支撑点。 而更重要的,就是适曾经说过的约天下之剑,经此一战墨子终于咂摸出来的味道。 若墨家众人没有这样的武力,那些盟誓盟约即便签订,也未必能够被执行,更别说能够长久。 破坏盟誓的事太多了,墨子知道鬼神未必会降下惩罚,如今看来有一支独立的武装反倒是约束天下好战之君最好的办法。 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商丘城即将成立的询政院一事,在墨子看来这也是约束天下之君的一种尝试。 这是规矩,那么共同议政寡从于众的规矩便最大。 至于这种规矩之下商定出来的义,是不是墨家所认为可以理性总结出来的义,暂时说不准。 但墨子心想,宣义部是可以宣传的,那么在询政院成为规矩后,只要义可以宣扬出去,那么少数从于多数,岂不就是天下同义了呢? 天志是理性可以推论的,也是理性可以总结的,一如那些世间的制度与道德,至少墨子是这样想的。 这才是墨子最为看重的一件事,也正是墨子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尝试看看结果的一件事。 他今年已经七十余,自知时日无多,原本的约天下之剑似乎遥不可及看不到希望,但现在却可以看看能不能约宋公。 若宋国能够大治,能够兼爱非攻利于宋之千里,同样的手段也就可以用于他国。 即便他死了,依旧还有弟子。还有禽滑厘,还有公造冶,还有年仅二十的适,他们终究会再有弟子。 墨子遥望着黎明之际的商丘城,忽而想到了列御寇的那篇文章,默默念叨。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今我虽无子嗣,却有徒众党羽,又有草帛书义,我死,墨言不死。天下就在这里,何苦而不治?” 这文章出自列子,与墨家之间有一定的争端,尤其是在世界本源的讨论上争辩不休。 双方唇枪舌剑,草帛互传,尺素书义,但这一篇《愚公移山》却是极好。 墨子又想到适的那两位传说中的夫子,只能说适的学问学于他们,而利天下之心却和自己想通。 很多道理两人想的相似,但是很多细节却各有分歧,如今墨家却靠适走出了一条墨子曾苦思五十年不得解的道路,不由欢畅。 想到这,他大笑三声,兴之所至,弹剑高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想起曾怨恨自己晚生几十年,不能够与之相辩相斗的仲尼,又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大笑之后,收剑回鞘,兴之所至,手舞足蹈。 第二四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三) 适离开了墨子之后,脸上也露出早已遏制不住的笑容。 今夜一战,墨家固然名动天下,火药之物也可以传遍天下。 他不会把火药作为一种秘辛隐藏一辈子,而是巴不得把火药传播出去,传于九州之内。 战国时代已经来临,战争总要继续,这东西总会派上用场,配合上此时的青铜冶炼技术,若是再将黄铜和熟铁两种技术传播出去,几十年内火药时代就会来临。 成排的步兵,闪烁的铜炮,将会砸碎贵族最后的生存土壤:脱产训练二十年的贵族,强悍冲击的驷马战车,可以挡得住火药的轰鸣吗? 若不能,一个贵族与十个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兵不相上下的时候,又靠什么维护他们的特权呢? 民众不需要贵族,国君也不需要贵族,所以今夜火药的爆鸣,就是为贵族与贵族精神清唱的挽歌。 下了城楼,不等着适先说话,已经有守城的徒卒农兵国人高声询问。 “是楚人已经败了吗?” “沛邑的人,抓获了楚王,是真的吗?” “传闻太多了,适,你们宣义部的话我们才信!” “对啊,说句话吧!” 不少人手持戈矛,拄着戈矛站在适的旁边,那些跟随适出来的墨者,很习惯成自然地将一些守城的石块之类垒成了一个高台,让适站了上去。 在适抵达之前,民众们已经被报信的墨者通知了今夜的战果。 楚人两勋贵战死,楚王被俘,答应成盟。 这消息的背后,还有沛县义师俘获楚王的壮举,已然传遍商丘。 到如今,莫说是楚王,连周天子都被人射过。 可是靠庶民穿阵而击俘获大国国君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过——那些一座城、靠百十人就能攻下,国君亲自种地国君夫人亲自织布的小子爵,不算在内。 商丘的民众从守城战开始,已经经历了几次巨大的心理波折。 最开始因为墨家的信义和守城理所当然的义务,他们选择了守城。 然后宣义部说楚人破城会增加赋税和劳役,他们坚定了守城。 粮仓被烧,有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风险后,他们犹豫于是否守城。 城内政变之前,宣义部的宣传让他们明白权力和义务,他们在宋公答允变革后继续守城。 可这种守城,是有先决条件的:三个月之内,若是楚人还不退走,他们就会选择放弃守城。 这种心理波折之下,沛县义师俘获楚王逼迫成盟的消息,便更加重要和震撼。 他们既然接受了墨家众人关于权力和义务的宣传,就不得不去想,远在泗水的沛县众人,又为什么来守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分封制下,莫说沛邑,就是宋国其余贵族的封地,国君都是不能动的。 真要是楚人破城,达成了什么服劳役之类的条件,受到伤害的只能是商丘民众,与远在泗水的沛县义师毫无关系。 不少民众或许会想,沛县义师是跟随墨者到来的,他们便也是墨家人,所以利天下就是缘由。 可也有不少民众知道,墨家众人一直在宣传,沛县义师不是墨家人,他们只是民众,并非墨者,所以他们不会将利天下作为出征的理由。 纵然墨者传来的消息,这些人依旧不相信,依旧有些怀疑,毕竟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当适出现后,民众们习惯性地觉得适的话,是可以作为他们迷惘时候的方向的。 于是当适习惯性地爬到高处后,那些喧嚣的民众也很快安静下来。 他们依旧手持戈矛,也依旧想要往前挤一挤,靠的更近一些,听的更为清楚一些。 适撕下自己头顶的墨色帻巾,挥舞之后道:“你们听到的,都是真的!” “我墨家弟子与沛县义师,合力穿阵,最终沛县义师运气更好一些,俘获了楚王!” “你们现在不必担心三个月后易子而食,更不必担心我们墨家只能守城却不能让你们不饥馑了!” 说罢,城墙下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这些守城的民众欢呼的不止是三个月后可能饿死的风险消失了,更欢呼于希望和新的生活。 守城的这几个月,既是守城的岁月,也是组织起来的民众听宣义部宣传的几个月。 未来,第一次如同画卷一样展现在他们眼前,只恨楚人围城暂时不能施展。 那些肥田稼穑之术,那些棉布凉暖之法,那些权利义务只说,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围城而变得不可追求。 当围城终于结束后,这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就在咫尺。 可也有在兴奋之余,冷静下来问道:“适,可如今粮仓被烧,又错过了耕种之期,如今就算楚人退去,我们又将如何生活呢?” 此言一出,原本欢呼的民众瞬间心冷。 是啊,楚人走了,生活还要继续,可生活又该怎么继续呢? 粮食被墨家集中其中,宋公的粮食也被烧了不少,纵然当初写了契约守城之后偿还,可是新的赋税还未缴纳,宫室又哪里有粮食可以偿还呢? 楚人就算退兵,那些为了阻挡楚人而焚烧的麦田却不能回来了。冬天还有几个月,到明年收获之前,又该怎么办? 适沉默着,等待着众人从狂喜的兴奋变为冷静的绝望,直到场面再一次压抑无声的时候,适终于开口。 “沛邑已用轮作两熟之法,去岁又是丰年,麦豆丰收。” “只是沛县自有沛县民众的利,不可能白白给你们。我墨家虽有耕田,可是数量也不够整个商丘用,我们纵然可以利天下而不顾身,更遑论利,但是终究太少,如同杯水而救车薪!” 他说道沛邑丰收的时候,民众们顿时又从绝望中发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不由想到:“是啊,墨家就在沛县,沛邑就是墨家,他们那里丰收,墨家又是想着利天下,难道不是可以从那里调集粮食吗?” 这仿佛洪水中木板的希望,被适的话击的粉碎之后,众人再次陷入了绝望。 沛县义师已经帮着商丘击败了楚人,俘获了楚王,他们又不是墨者,难道能够指望他们利天下不求利,救济自己吗? 宋公没有能力收那么远的赋税,更没有能力调剂,否则他也不至于被贵族逼迫到这种程度。 众人再次陷入绝望之后,适又如同火堆中尚未燃尽的木炭,被风吹过表层的灰尘后再次露出了闪烁着的希望之光。 “但是,墨家在沛县行义,总是得到民众信任的。墨家可以做担保,让沛县借粮于你们。” “沛邑距离此地不远,以墨车组织运输,商丘全程出动,很快就能够完成。” “纵然不多,可支撑到明岁收获,也是可以的。在这之前,恐怕还需要我们墨家众人负责分配粮食,我想你们也是信得过我们的吧?” 他说完,众人便高声道:“自然信得过!” “谁能信不过你们墨家呢?” “若是君上分配,我们都信不过,可你们分配我们就信得过!” 众人高声呼喊着,又想到墨车之物,用在一马平川的淮泗之地,正适合运输。 只要有力气,花上十几天时间,总能从沛县把粮食运过来。 墨车没有那么多,可是还有工匠会可以做。 至于力气,谁人又没有呢? 适见众人高兴起来,又得到了他想要的分配权来逐渐把商丘染成墨色的契机,便压了压手,让众人先安静下来。 众人的心脏经历了希望绝望再希望的循环,心中不由惴惴,心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们猜想的没错,不但有不妥之处,而且这不妥之处才是适真正想要和众人说的话题。 适伸出手指,指着城内某处贵族的宅邸,笑道:“有道是,借钱必有息,那贵族放贷便可一年得息三万。” “沛县民众自然和贵族不同,大家都是土里刨食的,纵然他们在沛邑,你们在商丘,可总比你们和贵族更近。你们说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又道:“既说起来,我想沛县众人来商丘助战,也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大家都是庶农,这自然是亲近的,楚人破城,贵族们又有什么损害呢?只是因为你们这些庶农要受损害,所以沛县的少年才会突破敌阵俘获楚王。” “这便是我们墨家所谓的兼爱。兼爱谁?自然是兼爱和你们一样的人。庶农兼爱庶农,贵族兼爱贵族,这就是兼爱的道理。” “这就好比,你们看到人被杀,会觉得心软。可是看到牛羊被杀,便少许多心软。人总不能先兼爱牛羊,所以庶农当然要先兼爱庶农。” “你们和城外楚人的农兵相近呢?还是你们与宋公司城六卿更相近呢?你们想一想。” “城外那些人,虽然操着你们不懂的楚语,可是和你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春日耕种,先要耕种君子的田地和公田,才能耕种自家的。夏日和你们一样,要被征召去修宫室城墙,承担劳役。秋日收获,又要先忙碌完公田和君子的私田,才能忙碌自己的。冬日演武,寒风凛冽,就在田地中跟随战车冲击。” “除了他们说着楚语,又和你们有何不同?他们会得到你们的土地呢?就算商丘被攻破,那么征收赋税和食禄的,会是他们吗?” 第二四六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四) 几句极具生活化的场面,拉近了天下庶农之间的距离。 墨家的兼爱之说,类似于博爱,但又完全不同,因为兼爱是从亲缘的有差等之爱进化出来的,不排斥亲疏,只是论证了爱别人别人爱你是得到了双倍的爱,以此证明合理。 贵族们不爱庶农。 庶农们又何必爱贵族? 既然不排斥亲疏,那么庶农先爱庶农,然后爱过了庶农之后,再有余力去爱贵族王公,似乎也无不妥。 适解开了商丘民众的一个疑问:沛县义师凭什么来帮商丘守城? 似乎,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只是因为大家都是庶农,所以相近,于是有爱。 正如庶农不愿意打仗,每次打仗都被强制征召一样,商丘的民众很容易相通城外的楚人为什么会来攻打商丘。 适所言极为刺心:商丘城就算被攻破,土地也轮不到楚之农兵,就算成为了楚王公的食邑,倒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众人沉默一阵后,便道:“适,你说得对。我们谁愿意打仗呢?还不是王公贵族好战?为了得利?” “就是,你们墨家说天下好战之君有几多,那这些好战之君得到了土地,也轮不到那些徒卒农兵啊!” “我们又不是贵族,又没封地,这就是我们不想守商丘的原因啊。若是楚人来了,说承认私亩,减少赋税,只怕我们就把君上捕缚献于楚王了!” 不知道谁这样说了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也知道这虽是玩笑,可真要有那么一天也未必不能真的做出来。 终究,楚人此时已经不是夷狄,而宋人又处在天下之中,也不曾感受过夷狄何物,是以很容易接受墨家天下的概念。 适因笑道:“你看,就是因为这份兼爱,也正是因为大家都是庶农工商的身份,沛县借给你们的粮食,总不可能收取和贵族一样的利息。” “这份情谊,你们是需要记下的。如果有一天沛县的庶农遭受了灾荒,你们可也要记得今日的事啊!” 众人一则是被适说动,二则如今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粮荒,哪里还能考虑到时候做不做? 只是连连迭声地答允,适又道:“那借粮的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到时候,工匠会组织生产墨车,你们负责砍伐树木,到时候每家一辆,日后偿还也不是不行。墨家这点钱,还是可以给你们垫付的。” “等到墨车准备就绪后,便去沛县运粮,沿途可能还需要筑路,这也都是要做的。” “到时候我们墨家自会组织起来你们,只要去做就是。你们出力气,我们来组织。” 众人又连声答应,均想这和修宫室又不是一回事,终究这是为了自己。 那修宫室之类,我们又住不进去,又耽误农时,自然是不愿意的。 适冲众人挥挥手道:“借的事,就算是做完了。可是,还的事,还没有商量好。” “我们墨家讲信义,所以可以为你们担保沛县的粮食。可你们也得不能让我们墨家失掉信义啊!” “若是让我们失掉信义,那么我们又怎么能存于世呢?” “所以,怎么还,这件事需要你们去争取,也需要你们知道怎么在询政院中争取。” 他说了这些,终于说到了主题。 与楚人成盟?这种事,适根本不需要讲这么多,甚至如何成盟墨家已经打好了定稿,无非就是退兵和宋国严守中立、宋楚互助条约、楚国保证沛县的独立地位以此换取沛县输出铁器和技术。 一旦围城战结束,这些民众又少了组织的机会,又会成为小农个体,很难在组织起来。 询政院才是真正要做的大事,他就不得不趁着如今还组织在一起的机会,将很多事情做完。 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适终于开始讲到“如何偿还”的问题。 偿还,需要自己有。 自己有,需要自己生产再减去自己吃喝和赋税义务。 剩下的,才算是富余,才能够偿还那些借贷。 而除了自己的吃喝可以不变之外,生产、赋税和义务,都是可以改变的。 原本商丘的民众没有议政的资本,如今他们被组织起来,墨家又有骇人的武力在背后撑腰,自然便有了议政和争取利益的资格。 适说的,无非也就是之前已经宣扬过的几件事。 赋税征收,需要得到询政院的许可,才能征收。这包括贵族封地的贡赋和私田的税收,必须要让民众争取到一个固定的税额,不能今天加个丘甲赋、明天加个宿麦税之类。 生产的话,就必须改革掉商丘城的公田制度,彻底毁掉公田,成立三五户一组的互助小组,最大限度地利用牛马完成牛耕变革。 为了吸收大量贵族的资金投入到沛县的手工业当中,还得借用民众的期待希冀,来制定最高的利息,保证投入到手工业和庄园农业获得的利润比放贷要高。 而想要保证这些实施,或者说这些不被宋公和贵族随意推翻更改,又必须争取到议政权、集会组织乡社乡校之类的权利。 这种权利就如同监督天下的鬼神天帝一般,日后宋公和贵族要是违背,要有组织和力量打爆他们的狗头。 正如当年子产不毁乡校,而子产一死郑国的“街头政治咖啡馆”乡校纷纷被损毁强制关闭一样,适信不过贵族更信不过国君,所以必须要让商丘的民众保持足够的军事优势。 种种需求和权利,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后者是前者的保障,前者又为民众提供足够的余钱和力量加强后者。 这些道理并不复杂,适讲了片刻就已经讲清楚,归根结底这是关系到整个商丘民众的大事,与每个人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每个人也都听的津津有味。 至于沛县的要求,适根本就没提,或者说现在不是提的时候。 他现在只是要让商丘的民众记得沛县为他们付出了,他们欠着沛县民众的一份情,等到合适的时候,自然会引动众人做出正确的、或者说他想要的决断。 适从土地制度、赋税改革一直讲到结社权之后,天已经开始放亮,民众们却没有困倦,而是听的如痴如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听适在那宣讲,适的话也越来越激烈。 待一切都差不多讲清楚之后,适终于提到了最不起眼的宋楚之盟的事。 “如今询政院虽然还未成立,但是宋公已经盟誓,日后凡有迁都、即位、成盟之类的大事,都必须问于众。” “如今马上要和楚人成盟,楚人退兵是必然的,只是退兵之后怎么办?日后楚人不攻,三晋来攻又怎么办?” 适道:“墨家是反对不义之战的,所以墨家总是和宋国走的很近,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商丘民众知道不少关于商丘的笑话,也明白适话中的意思,纷纷哄笑。 很显然,因为宋国自从襄公之后,就没有发动不义之战的资格。 这倒不是说一点没有实力,若适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几十年后宋还是短暂地雄起了一次。 当然,是吊打了一番滕、薛之类的小国,然后牛气哄哄地射天射地认为天下我最强。 结局当然是被齐、楚、魏、韩等国灭国,来了次瓜分。曾经平楚镇齐的宋国就此灰飞烟灭,以至于再几十年后淮泗西楚成为了项羽这样楚人最后的根基。 至于现在,宋国已经多年没有发动不义之战了。 向南打不过楚国,向北三晋强大。东边有齐鲁,西边是郑楚,实打实的死地。 加上越灭滕,如今越人尚是猛虎,刚刚在曲阜辉煌了一次,让齐侯参乘鲁侯驾车,宋人连淮泗之地的那些小国都不敢动。 适便道:“其实,墨家非攻、除不义之战的说法,宋国是最可以实行的。别人不来打宋国,宋国也实在没有力气去打别国。” “既是这样,商丘城自然可以如同沛县一般成立义师。” “若是别国来攻,那自然多是不义之战,你们自然是要守卫的。当然,这得是宋公与贵族答允了变革的请求之后才行,否则楚人来了给楚人交税赋,那也和现在没什么不同。” “若是宋公脑热,要去兴不义之战,我看就可以让其出国,换个国君嘛。” “再者,以后要种植宿麦,周礼时令之事已经不能用了。” “遍地冬麦,冬季去哪里演武?春秋又要忙碌,怎么可以射猎?沛县义师可以以步战俘楚君,商丘以步战守城也未尝不可。” “所以,义师的成立,还需要斟酌考虑,不能够和以前相同。” “何谓义师?就是只战义战,不兴不义之战。这就是宋公与六卿司城必须答允的事,若不答允,那这次成盟也无必要。” “成盟事,你们或许不知道该怎么商议,我们墨家便替你们想到了一些,你们可以听听。” “其一,宋楚弭兵。” “其二,宋自此保持中立,不亲晋亦不亲楚。若墨家与晋楚弭兵会不成,晋人攻则求援于楚,楚必须在这次盟约上答允。” “其三,商丘成立义师,只助守城,由独立于诸侯的墨家众人帮助训练。所需赋税,由商丘民众承担,议于询政院。” “其四,宋公如有发动不义之战事,义师盟誓反对,以保证不会进攻楚人。” “其五,义师的指挥权,归于询政院授权,不归宋公独断。” “剩余的,倒是也没有逼迫楚人了,毕竟楚乃大国,真要是太过羞辱,又恐怕楚人背盟,到时候又不能够收场了。” 第二四七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五) 冠冕堂皇地说了许多,适很清楚其中刨除掉这些冠冕之后的真正交易。 沛县义师帮助商丘民众政变成功,逼宋公成盟;沛县义师俘获楚王,五步成盟解商丘之围;沛县以积累的粮食援助商丘,不至商丘民众饥困。 由此,换取商丘民众在询政院问政于众之时,支持沛县的附庸国地位,支持沛县民众的制度变革。 只是这种利益的交换,需要罩上一层特殊的名为互利的外衣。 商丘民众支持墨家的决定,也明白了他们要争取什么样的利益,适的话也便越来越来容易宣扬。 到天亮的时候,该讲的道理已经讲清楚,民众们也推选出来了自己信得过的商丘本地人,以此来准备“问于众”这件事。 墨家众人虽然在守城战中控制了各个贵族,但是依旧没有机会对这些贵族下手。 一则是一旦下手,这属于挑战整个天下的尊卑秩序,会引发天下的围攻,一个小小的商丘还不能够地挡天下诸国的合围。 二则是就算下手,也丝毫没有意义。数年后郑国的驷子阳被杀之后,其党羽依旧可以作乱,驱逐郑公,让郑国一分为三。 贵族们的势力还很强大,只是围城的时候是他们的虚弱阶段,现在可以做的事,一旦围城结束便不能做。 很多事只能慢慢来。 当天彻底放亮之后,宋公等人也就可以离开宫室。那些名义上负责守卫他们防止互相戕害的墨家弟子,依旧跟随左右。 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这是绝对不能放松的条件。 适这边也已经鼓动民众选出了足够的国人代表,一同前往宫室附近,与宋公贵族共同商议与楚人成盟之事。 年少的宋公从即位之前的雄心壮志到现在的无可奈何,只不过短短数年,却也在这一天里成熟了许多。 不再是那个期待着北攻三晋南夺楚城的子田,很多事便容易说得通。 与楚成盟,适讲的几点,前几条都是宋公以及贵族都很容易答应的事,最后那两条关于义师的事,才是扯皮的根由。 义师的调配权属于询政院,而非是宋公,这就让宋公很难接受,但却让贵族很容易接受。 至少,现在看来是容易接受的。 本来宋公也没有随意调配整个千里宋国人力的权力,分封制度之下,宋公只能管辖自己的直属地,若是插手到贵族的封地,贵族会很不满。 正如后世战国末年,唐睢不辱使命一般。 唐睢是安陵国的臣,安陵国是魏国的附庸国,安陵君是魏王的弟弟,所以强大如秦,也只能和安陵君直接谈判,而魏王是没有办法插手安陵国事务的。 这是分封制下的规矩。 集权到战国后期尚且如此,如今宋国分封制下宋公想要动那些贵族的封地,简直就是作死。 所以即便只是商丘的义师,宋公也很难接受,因为国都的民众算是宋公最容易掌握的一部分力量。 宋公的直属封臣和士一般都在国都附近的封地当中,大夫与六卿各有各的封地,并且有自己的臣属,与宋公只是单纯的分封建制义务关系。 正如公孙会可以在廪丘叛齐归赵一般,齐国最后也只能承认廪丘的独立地位,没有完成集权变革的诸国分封制的惯性太大,根本难以管控。 只是宋公不愿意接受,贵族们却乐于如此,他们担心宋公强势之后收权,所以支持商丘成立义师,尽可能地想要约束宋公的力量。 在约束君权这件事上,贵族们此时是和民众的想法一致的。 司城皇、大尹、公叔等人,纷纷表达了商丘成立义师的重要性,宋公也只能无奈接受。 这件事解决之后,剩余的与楚人成盟事,那就简单的多了。 当宋公派出的使者前往楚营之后,商丘城内已经开始准备各种,这一次盟誓与以往完全不同。 虽然适已经说了,尽可能不要让楚国激怒,但是最基本的礼仪还是要争取的。 正如后世蔺相如逼着秦王奏乐这件事一样,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在礼崩乐坏之后,很容易走向一场分歧。 礼崩乐坏之余。 要么如祖龙一统,天下归一。 要么,就是打一场持续几十年的战争,打倒最后谁都打不动了,一纸条约让各个小国小邦都拥有名义上的平等地位。 但于此时,只是礼崩乐坏,还未到一统或是彻底分裂之时,也只能用之前已经有的规矩。 《秋官、大行人》曾言,诸侯之邦交,岁相问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 同样是邦交,问、聘、朝三字是完全不同的,但又是整个华夏体系之内通用的规矩,一如后世的所谓使节大使之类的区别,需要天下承认才能约定俗称。 宋国一般在晋国和楚国史书中,都是“朝”,示意宋国国弱而楚国国强,以弱交强而称之为朝。 是故邹忌讽齐王纳谏中,说完战胜于朝廷之后,说的是各国皆“朝”于齐。 既非问,也非聘。 而这一次宋人俘获了楚王,便不可能用朝之礼,而应该用聘之礼:这一次为了给足双方体面,不能说是战败成盟,而是说楚王带人来商丘狩猎,与宋公会猎,宋公作为主人来招待楚王,而不能说是楚王帅军攻打商丘兵败被俘。 因为这涉及到背后的一系列事情,一旦三晋来攻,还需要借助楚人的力量还保持宋国的独立。 这一点适是有所准备的,熊当一死,楚国因为继承权危机,立刻就会陷入混乱。 郑君和王子定是甥舅关系,王子定不能即位而被兄长夺位,原本亲楚的郑人立刻就会放弃与三晋的分歧和韩国的血仇,一同护送王子定回楚即位。 陈蔡等国也和王子定走的更近,他们也会在继承权危机之后叛楚,加入到支持王子定的行列。 这个混乱的过程要持续很久,楚国将陷入巨大的危机,三晋将会前所未有的强大。历史上直到吴起入楚之后,才能收回陈蔡,才能堪堪抵御三晋的进攻,直到中原大战爆发让楚人喘息一阵。 这种背景之下,以聘之礼来作为宋楚两国之间弭兵的礼仪,很符合情景。 一则是聘礼,是作为两个平等地位的国家邦交的礼仪,一如从鲁国分出去的邹国,是绝对不能用聘礼去见鲁侯的、再如晋楚强大的时候,第二次弭兵会之后宋、郑、卫等国,也只能朝于晋楚而不能聘于晋楚。 如今楚王被俘,宋国占据上风,但楚国的体量太大,也只能在礼仪上谋求一个两个平等的地位。 二则是楚王被俘,终究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这种耻辱如果不能够有效地化解,这仇恨会持续很久。 此时的天下,很容易记仇,尤其是侮辱这样的仇恨。 纪侯当年进献谗言,导致齐侯被周天子烹杀,之后齐人灭纪国,用的正是这个理由。 而楚人又是相当记仇的,这种记仇甚至可以持续数百年时间。 当年熊铎筚路蓝缕得封地五十里的时候,穷的只能以枣木箭作为贡品进献周天子,结果和齐侯、鲁侯、卫伯、晋侯一同侍奉周天子,周天子和其余四家都有亲戚关系也更近一些,为此赏赐礼器的时候忽视了熊铎的存在。 数百年后,到楚灵王的时候,楚灵王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曾说:“从前我们先王熊绎与齐国的吕伋、卫国的王孙牟、晋国的燮父、鲁国的伯禽同时事奉周康王,周分赐九鼎给齐、卫、晋、鲁四国,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取得了巨大的功业,如果我派人到周室,要求将九鼎作为分赐绐我国的宝器,周天子会给我吗?” 这件数百年前的事,都能翻出来作为问鼎轻重的理由,楚人记仇的性子也是不得不提防的。 这种情况下,虽然楚王被俘,但是用两国平等邦交的聘礼作为礼仪,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事。 这种事,需要走形式,于是这边商量好之后,还要派人通知一声楚王,让楚王认可才能实行。 楚人营地中,墨者和宋国君臣一并给出的种种条件已经递交到了楚王的手中,楚王如今还在公造冶的掌控之中,整个楚人的营地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局面。 营寨之内,是沛县义师与墨家精锐控制着楚王。 营寨之外,是楚人精锐围困,又有弓手准备,其余营寨严阵以待,防止宋人这时候突袭。 那些给楚王的帛书上,写的冠冕堂皇。 而作为楚营之内主管大局的公造冶,听到的则是完全另一种更为直白的说法。 这一次的成盟,不能说楚人被击败,而是要说楚王带人北上狩猎,一不小心来到商丘。 然而,因为没有提前通知宋公,所以宋公并不知晓,因而宋公需要先派人来告诉楚王:是我招待不周。 楚王还要派出使节,前往商丘,再拜宋公,说这不是宋公的过错,而是楚王自己不小心来到了宋国的领地,没有提前通知宋公,这是楚王的错。 双方先走个形式一般互相认错之后,楚王要派大夫,手持玉樟来见宋公,以玉璋作为聘礼,表达希望能够会宋公会盟。 宋公还需要在接待之后,再把玉璋还给楚大夫,显示自己是重礼而轻物。 你们的玉璋是对我的尊重,我收下的尊重,但是我不是贪图玉器的人,所以要再把玉璋还给你们。 第二四八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六) 这些繁琐的礼仪,正是墨家所反对的。 然而墨家现在还没有能力让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也只能在双方贵族王公都能接受的范畴之内,采用以往的规矩。 只是这规矩,也不再是周天子有力量时候的规矩了。 既然周天子先坏了规矩封三晋为侯,那么有些规矩也就不必那样死板,虽然还不能彻底毁坏,但是打打擦边球还是可以的。 在礼崩乐坏之前,朝聘之礼的规矩极多,是要保证天子体系之下公侯伯子男的区别的。 如今宋楚成盟,是以两个对等邦国的身份来进行盟誓,这些规矩也就不可能完全遵守。 如适在沛县乡校做校介一般,真正的朝聘之礼也是需要介为副使的,副使的数量取决于爵位高低。 公爵,包括京畿之内的三公是要有七介的,而子爵男爵只能拥有三介。 若全然按照之前已有的规矩,楚人只是子爵,这一点是楚人所不能接受的。 如今违背周礼,也没有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来攻打,情面上还要遵守,这种擦边球的事便可做的肆无忌惮。 宋国为三恪公爵,既然要和相聘,楚人也自然应该派出七人的使节前来,以此作为双方对等谈判的基础,以示双方的平等地位。 从国力上讲,楚人已经称王,但是宋国却是承认周天子体系而非承认小西周的楚国体系的,因而双方也都只能接受以公爵之礼相聘。 楚王称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宋国却没有这个胆量,宋公若是敢称王,免不得又给三晋找了一个进攻宋国的借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走形式,楚王这边便寻找七位大夫出面,从军营带着礼物前往商丘。 按说双方的礼仪应该是楚国派出七介之后,宋公要派遣士前往边境迎接,然而靠近都城后换由大夫迎接,宋公在宫室门口亲自出迎。 在宫室迎接后,要将七介待到宗庙之内,在宗庙之内和七介谈话。 而且七个人的话,只能是七个人说完,不能一个人说完,宋公必须要侧耳倾听,面朝向北,听完之后还要先表达对对方君主的谢意。 之后就是招待他们,宋公需要亲自敬甜酒给七介,再由七介还礼,之后在七介离开的时候,再将玉璋还给七介。 这一套礼仪下来,需要两天的时间,最终定下的,也是在宋国的桐门之外举行会盟,双方弭兵。 墨家在守城战结束的瞬间,就自动成为中立的第三方,因此其中的警卫戒备工作,也应该交由墨家众人筹备。 无论是宋人警卫还是楚人警卫,双方都不能放心,墨家的信义来做这件事正是合适。 再者,这时候也不可能直接将楚王释放,墨家众人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这个理由也算是众人可以接受的借口。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公造冶向楚王传达了成盟的条件。 整个盟誓过程中,警卫工作全部有墨家来负责,双方都不能带近侍,除了自身的佩剑之外,都不能着甲,必须穿着华服。 楚王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墨家众人已经退了几步,允许楚王的一些近侍庖厨之辈靠近服侍,但是绝对不可能在成盟之前退走。 如今墨家已经成为宋楚之外的第三方,楚王也只好接受这些提议,问道成盟的底线后,公造冶也说了一些。 前几条都是可以接受的,后面关于沛县附庸于宋与沛县的货物通行宋楚的事,引起了楚王的兴趣。 熊当便问道:“昨日夜袭之时,你们那些闪光如雷鸣之物,是何人所制?” 公造冶当即讲了一遍当年大禹治水涂山女娇、开涂山轰鸣天志的传说,楚王将信将疑,感慨道:“如你所言,这是天志,可这天志总需要有人掌握。” 问过之后,他忍不住想到墨家的那些传闻,又想到铁器牛耕稼穑三禾之事,忍不住问道:“莫非此物也是你们墨家之适所先掌握的天志?” 墨家本来也不准备用火药装神弄鬼,公造冶直言不讳道:“正是他。” 楚王闻言,叹息一声,想到那日一见的山川天下图,又想到那些可以改变各国力量内政的器物,称赞道:“此人之才,不可捉摸。墨翟大能,能聚天下之才,不下当年仲尼啊。” 公造冶面部微微抽搐一下,儒墨死敌,只是墨翟也对仲尼极为尊重,他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道:“您贵为王公,有土万里,却不能够聚集天下的英才,您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什么吗?” “有人以俸禄为宝,有人以珠玉为宝,可也有人以利天下行义为宝。您可以聚集那些以俸禄金玉为宝的人,先生却能聚集那些以利天下行义为宝的人。” “人皆爱金玉,而凡有利天下之心者多是有才之士,这是您所不能够做到的。” 楚王笑而不语,知道墨家众人总是喜欢和君王贵族讲道理,这些道理他觉得很有道理,可却没有办法做。 明日才能走完成盟的形势,楚王知道今日已败,不再想若是如果之类的想法,只能借此基石想想未来。 听公造冶讲过道理后,楚王又问道:“你们所知的天下大势,都是适所讲述的吗?这样的才智之士,我是希望能够见一面的。” 公造冶只当楚王看中了适所掌握的那些天志机密,笑道:“墨家自有规矩,能说的可以说,不能说的便不能说。” “适其人,利天下之心不可撼,不求私利,您所拥有的宝物在他眼中都是粪土。而论及利天下,您又是不及先生的。” “再者,若是墨家有人坏了规矩,自有惩处之法。我墨家能够进您五步,那么难道就不能血溅于适身上吗?” “请您不要再这样想。” 楚王闻言,大笑道:“你们那些利天下之物,自然会传于天下,我楚之万里亦在九州之内,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我已与你们巨子成盟,弭兵休战,商丘城下成盟,三年之约便可遵守了。我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呢?” “墨翟当年游说楚齐宋越诸国,又说我楚宫好细腰,难道这不正是一个让我好利天下的时机吗?你自派人去传达,你们墨家既然有规矩,见与不见,又岂是你能决定的?” 虽处在公造冶五步之内,楚王依旧保持着最后的骄傲,公造冶却也没有发怒,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即刻遣人回去禀告巨子。” 说罢,选派了几人,回商丘将楚王想要与适面谈之事回报。 楚王见那几名墨者离开,心中长叹口气。 他之前就想要和墨家众人密谈一些事,但是因为墨家的一些理念太过骇人,之前又多次宣传一些对贵族不利的说法。 适又在几个月前在楚王帐内,大肆挑拨楚王与贵族的关系,甚至就差说贵族们赶紧抓紧时间搞阴谋,别给楚王加强集权的机会之类的明示了。 当时处于敌对状态,楚王却不愤恨,只是对墨家众人颇为好奇,对于那些将矛盾挑拨出来的清晰条理也极为赞赏。 等到后来铁器、牛耕、天下图、登天之灯之类的东西展示出来后,楚王更加渴望墨家所掌握的这些技巧。 再到昨夜火药爆炸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后,当沛县义师挺着戈矛冲到他五步之内后,他更是对墨家众人的才能充满了向往。 之前,他没有机会和墨家人密谈任何事。 因为墨家这些人,就像是一枚极为诱惑的果子:引得人心动,却又知道里面有毒。 尤其是月前在帐内挑唆了贵族和王权的矛盾之后,这枚果子更是难以下咽。 听起来一切都有道理,楚王也明白自己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也希望能够加强王权。 这便是诱惑。 可是,若是当着贵族的面约见墨者,在密室相谈,那又相当于告诉贵族我就是要对付你们了,咱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了…… 这便是毒。 现如今,楚王被俘,他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完成一件之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做成的事。 而且,此时此刻,他不怕墨家人刺杀他:如果想杀,此时就能动手,又何必刺杀? 加上这时候秘密会面,贵族们又不能知晓,能够将他们的猜疑降到最低。 未必要从适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楚王只是觉得哪怕可以得到一些关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也不枉此谈。 若是能够说动墨家入楚,想办法帮着他加强集权、清理封君,那是最好不过的。 月前帐内,墨家在挑拨的时候,就给出了楚国变法的几种套路,让贵族极为恐慌,却也让楚王深以为然。 当初适在楚王帐内让人转述的那些话,本来就是十几年后吴起变法的内容,最是契合楚国的局面,并且是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因而当时一说出来便让楚王心动不已。 若非当时很明显就是在挑唆贵族封君与王权的矛盾,楚王只怕当时就想留下适来一场密谈,询问天下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楚王心想,墨家就像是一条鱼。 有鱼肉,鱼腹,当然还有鱼刺。 自己雄才大略,缘何不能吃掉鱼肉,而把鱼刺吐出来? 第二四九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七) 被楚王熊当看成是一条可以吐出刺来的鱼,在原本的历史线中,被吃掉了军工组织生产和什伍编织严密管理,吐出来了“利天下”、“非攻”、“兼爱”的这些“无用的刺”。 因为那时候墨子已逝,墨家组织在阳城因吴起的临死之计全灭,导致了墨家三分。 没有巨子,或者说那时候有三个巨子,各自指责其余两方是修正别墨。 但如今,墨翟尚在,墨家的组织形式已然悄悄改组,熊当想要吐出刺的想法,从产生的瞬间就意味着不可能成功。 因为楚王邀请墨家派人与之密谈这件事,都必须要得到墨家高层共议许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需要提前讲清楚底线。 而作为这一次楚王点名要去的适,对于最多还有一年寿命的楚王熊当也没有让墨家接近的想法。 众人济济一堂,墨子并不知道楚王即将死于一场政治谋杀,对于楚王的邀请,墨子是支持的。 他当年经常游说各国,甚至以自己的面子可以直接推荐弟子出仕为官,楚齐等大国哪个没有去过? 只不过当年各大国的国君很难接受墨子那一套人人平等、尚贤任用、兼爱非攻的理论罢了。 墨子的心意坚定,虽然认同适的一些做法,但是于“楚王好细腰”、“越王尚勇士”之类的说法依旧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 再者当初墨家和楚王盟誓,约定弭兵,今年促成晋楚恐怖平衡,墨子希望借这个机会和楚王商量许多细节。 楚人这次围困商丘失败,于战略上并不成功。经此一战,夹在晋楚之间的各国都明白楚人并非那样强大,至少有墨家帮助守城的话,楚人是不可能急切间破城的。 但同样,这一次楚人也并没有太失败,甚至不需要战略收缩:经此一战,三晋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些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认为可以借用墨者的力量来守城,谁也不愿意当附庸国地位。 墨子认为这一次弭兵会,借助墨家这一次名动天下、火药步入守城术的机会,完全是可以促成的。 促成之后,墨子认为只要“节用”、“天志”、“尚贤”这几件事做得好,二十年生聚发展,肯定会让各国国君发现不打仗也能积累更多的财富。 所以墨子是期待楚国能够进行一些改革,促进民生,利于天下的。 但因为适的出现,因为沛县这块地方的独立发展,也因为墨家内部的改组,导致墨家这一次不可能依靠一个国家,而是会选择继续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道理讲的太多,墨家内部很多人认同适的看法,认为独立性才能保证墨家的学说能够被采纳,能够约束天下。 墨子也是倾向于此,因为当年公尚过说越王后,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封地封墨子为大夫,但是墨子发现越王好战且不可能用他的主张,因此拒绝。 如今墨子依旧没有封地,哪怕沛县拥有半独立的地位,那也不过是沛县万民恰好选择了墨家执政而已,并非是宋公将沛县分封给了墨家。 于是他先与众人说道:“当年越王被公输班钩拒战舰所扰,淮泗一战屡屡败于楚人,于是想要请我入越。” “若说起来,这木工守城机械之术,也是我墨家的手段,他是能够用的,但我依然拒绝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楚王希望能够用到我墨家的技术机械,但是又绝对不肯用我们的非攻兼爱之说。” “适曾说,买椟还珠。只怕正是这个意思,将我们的珠玉扔出,却只用秀美之匣,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 买椟还珠本就是韩非子用来毒舌墨家的成语,适提前拿来用,极为合拍,早已成为墨家内部常用的词汇。 以“兼爱”、“非攻”、“平等”、“尚贤”为宝珠,而以技术、机械、稼穑等为椟。 这是墨家内部已经定下的基础,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再美的木匣,也是为了卖珠子,而珠子若是被舍弃,那么木匣也就是无意义的。 适闻言,起身道:“先生的话,我是赞同的。只是今日楚王邀我,我还是会尽力宣扬墨家的道义。” 墨子点头道:“是的。是否宣讲,是我们的事。用不用,那是楚王的选择。你对这一次楚王能用我们墨家的道义一事,觉得有几分可能?” 适摇头道:“半分都无。楚王若想变革,总需要一些贤士。墨家多贤,然而我们一战杀死楚之大司马、执痈爵两重臣,牵扯到项、景、屈等氏族,楚王不敢用我们。” “他若用我们,贵族们必然会反对。他如今商丘城都没有攻下,回去之后如何能够集权于一人?依我看,楚人萧墙之乱也不远矣。” 墨子大笑,知道月前适曾在楚王帐内,给王权和贵族之间埋下了一颗极为尖锐的楔子,这木楔子随着商丘围城战楚人失败,随着楚司马执痈两大臣战死,随着楚人退兵,必然会更加尖锐。 对外扩张,是抚平内部矛盾的最佳手段,但如果失败,那这些看似抚平实则只是隐藏的矛盾会爆发的更加激烈。 本来这场围城战中,墨家的宣传工具对贵族们各种诋毁,楚人贵族若是能够接受墨家那简直是做梦。如今又有两条人命在手,更有了不准用墨家人的借口。 墨子也清楚适的判断源于何处。 一个昏庸之君,只能守成的话,或许还能支撑。 但楚王即位短短数年,便大举北上准备重夺霸权,攻略中原,如此雄心不可能安分地让贵族继续做大,若是不死改革几乎是必然的。 改革,楚王死。 不改革,楚国死。 这是适已经分析清楚的,因为商丘围城战失败了,楚王的威望降到了最低,又被适提前埋了那么大一根刺,贵族们不可能满意。 适当初埋刺的一番话,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吴起的下场是什么适很清楚,也因为这下场适明白这必然触动了贵族的最后底线:贵族们不傻,知道吴起趴在楚王尸体上自己射箭的后果,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得不做——不做,那就是慢慢等死,下一任楚王会因为改革的惯性越来越集权,贵族的日子也会越来越难过,还不如拼死一搏:若是贵族们连知道射中君王尸体的后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就白当贵族了。 楚王的雄心,必然为他招致死亡和祸患,正如宋公子田的雄心为他招来了围城战和政变一样:雄心需要以实力为基础。 适希望楚王改革,或者说动动改革的念头,因为他盼着熊当死。 熊当不死,宋依旧不得安生,楚国贵族不可能在十年之内大量战死,魏国也不可能强盛一时引动中原大战。 所以他要去和楚王谈谈一些楚王听到必然心动、但是要是去做就必然死亡的事。 于是适起身又对墨子道:“先生,道理我自会讲,不该说的我也自不会说。只有一样,这一次楚王必然会希望我们一力促成晋楚弭兵。” “但是晋楚弭兵,又绝对不是晋楚之间的事。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次守城名动天下君侯震惊的机会,将这一次弭兵会弄得更为正式。” “晋楚争霸,小国朝贡,这也是不利天下。若是能够说动宋、郑、卫各国,严守中立,借助晋楚矛盾保持平衡:由我们墨家助守,楚人背约则求晋、晋人背约则求楚……若是这件事能够促成,很多事也就好说的多。” “最起码,换来二十年停战,将稼穑、牛耕、良种、纺织、铁器等传播到中原各国,让各国百姓能够过得更好,这是符合我们利天下之心的。” 墨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弭兵会盟,一些技术可以传授楚人?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就如火药一般,即可以守城,但难道不是一样可以攻城吗?” 适笑道:“我们可以卖给小国嘛。让他们方便守城。我们换取黄金,再买耕牛马匹,继续发展。打造铁器,又能让各国更有余粮余钱去买。” 墨子看了一眼适,笑道:“你并不愚笨,难道你会想不到,卖给小国,晋楚一样可以得到吗?既是这样,又和直接卖给晋楚有何区别?” 适大笑道:“先生聪慧,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这东西完全可以卖。” 适双手环握了一个圆环道:“若是公造铸弄的那东西做成了,攻城或许会有其余手段。但是,先生不要忘了,若是想要直接以火药炸城,首先需要挖掘地道靠近城墙。” “您是亲眼看过的,若是不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那么对方在城墙下,根本炸不开的。” “所以,有了火药,他们攻城的手段也是需要挖掘‘地穴’。只要会守地穴,那就可以守住火药炸城墙的手段。” “而且这东西只是投掷的话,始终是更有利于守城一方的。晋楚就算拥有,双方都会担忧对方守城尖利而攻城极难,所以更容易保持平衡。” “再者这东西如何制造,天下所知之人,都不会叛墨。我说是用泥土做的,他们又有谁能分辨出来?配比之法,不能够差错太多,这绝不是短时间就能够领悟的。” 第二五零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八) 墨子倒是也明白其中的关键,想了想说道:“如此这般,若是楚人参加了弭兵会盟,他们得到了火药,也就逼着晋人参加,是这样的吧?” “晋人不参加,他们就会恐慌。所以他们不得不参加,一旦参加,那些小国才有胆量参加这次弭兵会。” “你所谓的二十年停战,或许是可以达到的?” 适点点头,心中却对这二十年停战一事表示极大的怀疑:楚王一死,楚国内乱,晋人就算会盟弭兵,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百年遇难的机会:那可是郑人反水,陈蔡复国,许多楚之大县支持王子定反对王子疑的大分裂。 关键是魏文侯即死,公子击又没有魏斯的雄才大略,根本不可能安耐得住。 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大发战争财,为墨家积累足够的资金,吸引更多的人才:没有什么比一个专门卖武器的中立国最为赚钱的了。 而宋国位置就算不好,二十年内也没有太大危险,三晋前十年要忙着对付楚人,十年后三晋要是不反目成仇那就鬼了! 粮食、棉布、火药、铁器、铁甲片、璆琳、黄铜、军装、甚至于原始的火门枪……这十年可以让墨家积累让猗顿陶朱乃至后世吕不韦都不能匹敌的财富,也可以培养出一群可怕的手工业市民阶层。 这年月,巴寡妇清都能与秦王分庭抗礼,吕不韦可以操控一国政治,更遑论一群有组织,有思想,有武装……而且更有钱的人。 只不过这种暗黑的想法,适不敢在墨家众人面前明说,只能说他是想要促使晋楚二十年和平,从而利天下之民。 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把火药卖给楚人,那么晋人为了保持优势也不得不参加弭兵。 适知道不可能,但逻辑上讲得通,众墨者也都赞同表示同意。至于楚王被政治谋杀这种事,这是小概率事件,不能影响适的“说知推断”的正确性。 适心想,做什么都不如做军火和奢侈品生意赚钱,墨家不可能再去靠制作低利润的战车墨车之类的东西赚取资金了。 而火药可以让贵族的作用日趋下降:即便没有火枪火炮,战马冲击之前听到爆炸只怕也会散乱。 奢侈品可以让贵族加剧搜刮百姓:他们搜刮的同时,自己的地位又随着火药的出现日趋下降,那这就是明摆着让他们自己作绞索然后自己跳进去,可或许会有几个清醒者,但却绝不会让整个阶层都清醒。 适的可怖心思之外,披着的是利天下之说,墨子考虑许久,终究没有想这么多,也就表示同意。 “既如此,那么有些东西是可以说给楚王听的。甚至如果他真的有变革之心,我们倒是可以帮助他培养一些士。” “没有士,怎么对抗大夫上卿呢?而我们帮着他们培养士,用的还是我们的道义,我们的贱字,这倒是也为将来天下同义做准备。” 墨子既已表态,众人原本也都是支持适的,便纷纷议定下来这一次交谈的底线。 适在出发前,两名剑士在身后相随。 一名作为翻译,一名则是当初约适之十三剑之一,他们全程记录适与楚王之间的交谈:这是适自己要求的,也是墨家的规矩,适可不想将来因为这件事说不清楚。 这种明白的规矩之下,彼此之间也无什么乡愿之情,谁也不会做好人,但也不会因为规矩的监视而产生什么罅隙。 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楚人营地后,一名墨者传达了巨子的命令,公造冶也要跟随这一次谈话。 若是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就直接斩杀。 公造冶笑了笑,拍拍适的肩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只是除了我墨家知道你居于首功之外,剩余人倒是多以为你不过是火药的制作者。楚王这次想见你,也是因为你上次在帐内的那番话而已。” 适笑道:“虚名尔。我是一心利天下的,岂在意这些事?公造,你不也是放弃了单人擒王的天下之名,将这名声让给了沛县义师?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哪里有心思在乎这些呢?” “墨家胜了,我这部首你这悟害,便也是胜了、成名了。” 公造冶朗声长啸道:“正是如此,不过我也不瞒你,当时我是动了生擒楚王的心思的。” 适摊手道:“论迹不论心嘛。” 两人又互相说了一番知己话儿,那些围绕四周的墨者已经将楚王的营帐仔细围住,不准其余人靠近,包括楚王的一些侍从。 楚王也知道墨者没有谋害他的心思,若是刺杀也不会如此麻烦,也正好装作大度,便让那些特许靠近的侍从近卫散开。 适等四人一同步入之后,也无什么酒水,只是分了宾主跪坐。 公造冶横剑跪坐在适的身旁,距离不过三尺。另外那十三剑之一,持剑站在帐门,那名负责翻译记录的墨者就在适的身旁五尺左右。 这不是正式的会面,一如当年汉文见贾生。 只不过墨家重鬼神,这一次楚王却不问鬼神问天下。 楚王知道墨家众人不喜礼仪客套,也知道这次会面时间很短,有许多话未必能够问的完。 他与适之前已经见过一面,知道此人言辞尖锐又善于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因此也就没有动那些说动说服或是讽刺的心思。 楚王拜问道:“以先生看,以墨家看,寡人可以做利天下而一天下之君吗?” 适对曰:“不能。您连楚国都不能一,又怎么谈得上天下呢?您连尚贤都无法在楚国做到,所以您不需要考虑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事。” “正如您马上就要饿死了,却不问我哪里有吃的,却问我吃太多撑死怎么办,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也没有愠怒,反倒是长叹一声道:“先生那日所言,加强王权强楚四策,我极有感触。我想,当年文王听于太公、秦伯见于百里奚,这感受竟是一样的啊?” 适大笑道:“您的话,实在是在夸赞自己。” 楚王脸上微红,终于稍微有些不满,说道:“我纵不如文王,但难道秦穆也是遥不可及的吗?” 适摇头道:“我并不是质疑您的才略,而是认为你所做的比较是可笑的。文王之有四友,之有虎贲甲士,群臣用命,并无二心。” “穆公即位元年,即亲帅军与茅津大败戎狄,群臣折服。邻晋又有重耳、夷吾、骊姬之乱,秦人无忧。” “可反观您呢?你可能做到如文王一般统御群臣,士无二心?” 楚王摇头。 适又道:“难么您难道帅军作战勇猛大胜,收服了百姓士人之心嘛?” 楚王脸上一红,心中大怒,知道适说的是什么意思:人家秦穆公那是帅军开战大胜,声威壮阔,你熊当领兵北上争霸,被墨家数百精锐偷袭将你俘获,你觉得众人会服你吗? 他心中既怒,就要起身,可终究一想,事已至此,便是发怒也不能改变,于是拜道:“这也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适回拜道:“您能够忍耐怒气,这我就可以继续和你说下去了。” 楚王再拜道:“先生请继续。” 适又问道:“秦穆之时,晋有骊姬之乱。那么您现在面临的,可是那个骊姬之乱时候的晋国吗?三晋合力,您的将军可有能够击败吴起的?您的令尹可能比得上季充君?您的儿子也能比得上魏击?您的威望难道可比的上二十年前在黄池雍丘大败楚人的魏斯?您的楚国可比得上破中山夺西河战姜齐的魏?” 楚王再度摇头,心中黯然,又道:“此人看天下之势,如此清晰,墨家果有手段。他既问了,那一定有对策,我且询问一番。” 待适又问了几句后,楚王叹息道:“这些都是我所不如那些人的。先生您说的对啊,这是我不能够和他们相比的。” “可难道不正是因为不能够相比,所以我才对您当初在帐内所说的变革之法极为赞赏吗?楚若不变革,只怕数千里皆要亡于后辈之手。” 适急忙道:“楚之千里,是否亡于后辈之手,这是您的事,也是您的宗庙与社稷。墨家既不认为您是可以利天下、一天下之君,那么这些事也就与我们无关。” “只是,魏人也非有利天下之心,也非是一天下之君。所以,为了保持各国平衡,战端十年不起,楚的变革我们还是希望能够看到的。我们只是利用楚人来保证三晋不能够侵吞各国而已。” “请您一定要弄清楚,墨者并不是在帮助您,只是为了天下的暂时的安稳和弭兵休战,让百姓休养生息。” 这是立场问题,一定要讲清楚。 楚王知道墨家的那些规矩,也知道墨家做事一定要符合其大义道理,但听适这样一说,心中还是有所期待。 如今看来,适的意思里竟然有帮助楚人加强国力的意思,连声询问。 适便讲了一番墨子常说的“节用”和“再生产”的道理,又道:“如今我墨家之所以派我来见您,正因为您有非攻的机会啊。” “您当初立下三年之约,只怕想的是破了商丘三年之内占据优势。可您没想到会被我们击败,所以您现在除了防守三晋之外,三年之内是无力北上的。可三年之后,只怕三晋更强。” “所以,不管您真的是想非攻,还是不过为了喘息为了日后我墨家可以助你们守城来维护弭兵之约,您都要非攻。” “论迹不论心,你到底是要非攻的。所以可以配合节用,发展楚国。” “上回与您看到的那些铁器,还有您之前看到的火药,以及一些良种作物,都是可以出售给您,让您用来让百姓生产以增加财富的。” “而天下产铁之法,墨家最强。天下产铁之地,如今以沛地为最。暂时,沛县产铁,您需要保证沛县不被越、晋、齐等国攻击,这样才能够源源不断地得到铁器和火药。” “墨者冶铁、熬练火药的沛县,应保持绝对的中立和安全。今后或许会和齐晋等国盟誓,但明日与宋公的盟誓中,楚人保证三十年内沛县、彭城一带不动战火,是对您最有利的。” 第二五一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九) 楚王对于墨者的言辞,虽然觉得其中颇有道理,可却依旧小心翼翼。 听了适的话后,楚王考虑一阵,也觉得对自己颇为有利,似乎看不到什么不妥之处。 而且听适这话的意思,竟似乎墨家准备连昨日夜袭使用的那些如同引雷鸣之力的武器也可以售卖给自己,这是始料不及的惊喜。 他在营垒之中,亲眼见到了墨家精锐用火药造成的混乱,也亲眼所见攻破营垒那一刻造成的宛若地动山摇般的震撼,对于此物颇为在乎。 原本,他就根本没有思考这种可能性。 在楚王看来,这就像是墨家所秘传的一些手段,或者说用来守城的秘密武器,不可能轻易示人。 适给他带来的意外惊喜,反而让他在惊喜之余更加小心。 只是原本就要与宋成盟罢兵,似乎沛县彭城之事根本不需要谈及,因为楚王知道沛邑并非是封给了墨家,而是依旧属于宋公。 想到这,他似乎明白了墨家的意思,问道:“如今一战,难道宋公竟要分封你们墨家百里之土?” 适摇头道:“宋公不能够用先生的义,所以先生不会用百里之土卖掉自己的义。” “只是沛县拥有冶铁火药等等工坊,您不动兵的话外之意,便是您能告知天下,若是齐、韩、赵、魏等国有出兵沛县彭城留邑的可能时,您一定会出兵支持沛县民众。” 以一个邑的身份在盟约中占据特殊的一席之地,也并非没有先例,这倒算不上是惊世骇俗。 第一次弭兵会,是各国君主亲自参加的。 但第二次弭兵会,便是各国的有实力的大夫参加的,只是那时候晋楚太强而其余各国太弱,第二次弭兵会整体上就是一次晋楚冷战划定势力范围的会盟。 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或是归属于晋国的势力范围,或是归属于楚国的势力范围。 只是当时促成弭兵会的宋国,国君朝于晋,而执政大夫朝于楚,属于两边都不敢得罪。 今日与当年不同。 当年宋人是被围困到撑不下去,算是请和,所以不可能和楚人平等,只能选择朝问。 而这一次是宋人依靠自己的力量俘获了楚王,逼迫楚人成盟缔结合约,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聘,不是不平等的朝,因而这件事就必须要拿出来说清楚。 适希望楚王告知天下,用楚王的态度宣告沛县的特殊性:名义上隶属于宋国,但却又在外交上独立于宋国。 同时也其实就是在把宋国卖了:楚王如果说谁打沛县就等同于和楚开战,那么如果沛县被宋大夫袭击,也可以给楚王以出兵的理由。 实际上,如果适算宋人的话,那这件事也算是“挟洋自重”,让宋公和宋国大夫对沛县的地位有更为清醒的认识。 适自觉自己根本不是宋人,所以卖宋也就卖的理所当然。 楚王考虑之后,问道:“如你这般说,那楚人又能得到什么利呢?” 适道:“当然是源源不断地铁器、粮食、火药可以售卖给您。如果您连这个都不答允,那么显然在我们墨家看来,您这是没有利天下之心啊。” “所以如果您不答允,我们就会以您没有利天下之心的理由,严禁任何的铁器和火药流入楚国,对楚禁运禁售。” “我想,您要是不答允,晋人肯定会很高兴,乐于您不答允而他们答允。” 楚王被适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话说的极为无奈,嘲笑道:“难道一个小小的沛县,就能和利天下扯上关联吗?” 适对与强词夺理的狡辩极为娴熟,反问道:“您连一个沛县都不能利,又怎么可能利天下呢?” 楚王哈哈大笑道:“你们墨家不是与儒生死敌吗?如你们这般讲,儒生先修身,而再治家,最终才能恢复天下礼乐,这又有什么区别?” 适笑道:“道理是一样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看到的将来天下,与我们看到的将来天下,并不相同。” 适又收敛了笑容,问道:“您真的准备听道理吗?” 楚王闻声不语,许久才道:“先生还是讲利吧。我喜欢利,胜于义理。” 适点头道:“那么这不就是利吗?你宣告天下,若攻沛,则等同于与楚交战。我们便保证给你供给铁器火药等。” “墨家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所以是否是利天下、是否可以与之合作的解释权,在我们手中。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是规矩是不变的,我们也一样可以用规矩衡量您所做的一切,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 “如果您想听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利天下的道理,我可以和您讲。只是您愿意听吗?” 楚王再次无语,心说是不是利天下,由你们来衡量,这自然是你们说的算。 可换成周礼,难道不是一样吗?当年是否违背周礼,也是有规矩可循的,只是以前违背了就要被天子和公侯攻打。 现在墨家似乎没有力量约束天下守护自己的规矩,也没有让墨家的规矩成为天下规矩的力量,但却拥有技术和兵器优势,借助天下数分的局面来维护这规矩。 仔细一想,竟无什么不同。 楚王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道:“寡人明白你们一定有道理,也不是不能够答允这件事,只是答允了,又有什么别样的好处呢?” “如果我答允了,那么三晋与齐也一定会答允。你们也一样会售卖铁器和火药给三晋与齐,我却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 适笑道:“您还是没有理解我们巨子所说的权字啊。如今您答允了,会得到一块玉璧。而如果您不答允,那么一块都没有得到。” “所以,什么是利,什么是害,难道您不能够分辨吗?您现在想的不应该是得到两块玉璧,而是应该想着先把第一块玉璧拿在手中。” 这话已经说的极为无耻了,颇有当天下规矩仲裁者的意思。 楚王沉思许久,终于道:“会盟之中,我会盟誓天帝鬼神,说及沛县之事。” 话毕,公造冶等在场的其余墨者都冲着适点点头,以示赞赏,明白适为墨家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利益,也为墨家争取到了足够好的外交局面。 楚王表态,那么就可以借助这个表态,逼迫三晋与齐表态,同时也为那些对沛县之事不满的宋国大夫和上卿们,增加了许多压力。 楚王既已答允此事,便又问道:“你们既要利天下,楚也是天下之一,难么难道除了提供铁器之外,就没有其余的手段了吗?” 适早已经准备好,连忙道:“自然有。” “您可选五百户工匠,填于沛。” “另外从您的府库之中,资助一些年轻士人,前往沛地游学。” 楚王一怔,片刻笑道:“此事,寡人只能看到于你们墨家有利,却不知道与我何利?沛在宋,而非楚,寡人也看不到此事与楚何利!” 适也笑了,反问道:“您难道认为楚国不需要变革吗?” 楚王回道:“楚国自然需要变革,只是变革与你所说之事,有何关联?先生之前说的迁徙封君、加强法度王权之事,寡人是有兴趣的。可是先生现在说的这些话,寡人并未看到与变革有何关联。” 所谓平等谈判,就是一个双方都认为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否则这谈判也就进行不下去。 楚王即便暂时被俘,但墨家不敢动他,也就谈不上什么一些强制性的条约。 终究,还是利益在驱使。 和君王讲什么利天下,很多时候都是一个说辞,真正能够说动他们的还是利益。 适起身道:“如今假使屈、景、昭、项、莫敖等氏族,尽皆衰败,而楚国又无韩赵魏智等外姓卿族。那么这种情况下,您就可以变革了吗?” “您的法令如何施行呢?制定政令又与谁商量呢?管辖民众的才智之士又在哪里呢?谁又能在您遇到危险的时候拼尽全力为你作战呢?” “这一切都没有,所以您即便想要变革,那也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等待您有了足够的可以替代那些大姓内外亲贵的才智之士才行。” “假使,如今您有数百才智如墨者一般,但却又非墨者之士,您认为变革起来还会这样难吗?” 楚王默然。 适又道:“再者,我学墨之前,两位夫子曾走遍九州天下,知楚地亦有铁矿,也便开采,就在宛邑!” “您以五百户工匠填于沛,学成之后,难道不是就可以自行开采了吗?” “冶炼铁器,只是墨家利天下的手段之一,墨家弟子稀少,不可能遍布天下。而本地宋人,即便学成,难道愿意千里赴楚吗?言语不通,习惯不同,终究能够回楚国开采冶炼的,还是您填充来的楚人啊。” 楚王思虑许久,终于道:“如先生所言,楚若变革,岂不是要等十余载之后?” 适点头道:“如烧水煮茧,难道您认为提前焚烧木柴而水没有滚沸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吗?” “文王、武王,两代方伐商纣。楚人封地五十里,筚路蓝缕,数百年方能问鼎。韩赵魏跟随晋文逃亡,历经数代方能封侯。便是庄王亦需要三年不鸣才能积力而崛起。” “你如今的局面,内有勋贵封君,外有三晋强势,难道你还希望三年就能变革成功吗?” “庄王三年,可一飞冲天。您之三年,只能化为齑粉。” 第二五二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 适的话,配合上月前在帐内已经说的很清楚的挑拨,已经说动了楚王。 他知道内外局势已经对自己极为不利,如今自己只能慢慢积蓄力量。 原本希望借助北上争霸一战之威,开启变革。 但因为墨家的介入,这一切都已不可能。 适在引诱楚王达成自己的目的,因为沛县缺人,缺工匠,还缺一个环境。 一个合适的语言环境,一个集中了晋人、齐人、楚人等等天下大国口音的语言环境。 沛县不仅仅应该是个技术和思想发源地,更必须要成为一个方言岛,一个集中天下各国方言的县。 从适将贱体字作为墨家的工作语言并得到了巨子认可之后,语言问题就是他想要做的下一步打算。 文字和方言不同,尤其是此时交流不变,墨家的许多行动受制于语言不通。 正如后世的天津卫一样,经历了燕王从淮北带来的军户基础,又经历了后世淮军驻扎天津卫的转换,愣生生将一个距离淮北千里距离的地方弄成了一口与淮北口音相近的城市。 适希望沛县能够形成一个独特的方言,或者说沛县的许多人可以接触到不同的方言,从而让必然会越来越多的墨者或是工匠有熟悉各国方言的机会。 熟悉了方言,才可以做后续的一系列渗透之类的计划。 适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语言能力,只能在宋国周边活动。即便他可以从其余墨者那里学到各地的方言,但是太耗精力,也不能让更多的人方便掌握。 文字已经简化,那些下一步就是让集中在沛县的新生代,能够听着各地的方言长大,为他们提供一个至少去了别处能够听懂的环境。 楚国作为工商食官制度依旧牢固,有大量诸如工尹、中织室、工师、冶师、蓝尹等工商食官官职,也有大量的不能变业的手工业者受到官府管辖,是官营手工业者。 这些手工业者,本来也如同那些土地上的庶农一样,是可以转让的。 甚至于在战国时期,这种将人口直接转让作为礼物的事,也经常存在。 且不说几年前越人破齐,齐侯以男女作为礼物转让给越王,以此换取越国退兵一事。 便是再过几年,邯郸城建成之后,郑国也曾以五百户工匠作为贺礼直接送给赵人。 士之下,皆是物,而非人,在国君眼里都是可以作为礼物赠送的。 听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赎金,像是楚王为了赎回自己支付给墨家的赎金,但却换了一个听起来极为好听、又似乎关乎未来的理由。 宋公不可能也不敢和楚人提太多要求,底线就是退兵而已,而墨家却可以提。 对于工匠五百户迁徙的事,楚王倒是认可,也没有多想适背后隐藏着什么想法。 不过对于以府库资助游士前往沛县游学一事,他有些别样的想法,担心这些游士去了几年都成为了墨者,到时候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忠于自己? 墨家人对于俸禄这种事看的极淡,却整天谈利天下,楚王心想,我以自己府库支持的游士求学,回来之后一个个满嘴人人平等、兼爱非攻,这哪里能够对自己有利呢? 将这疑问问出之后,适大笑道:“巨子行义数十年,天下墨者不过五百。即便一直跟随巨子,依旧有胜绰之类的人,叛墨家之义。” “您要说,一个游士都不能顺从墨家的义,那是不可能的。可要是说即便觉得有道理,却依旧喜欢俸禄功名,那样的人才会更多吧?” “您为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就舍弃更多的可能吗?” “如今,您要变革,需要学习耕种稼穑、军阵火药、九数方圆、筑城盖庐、编制什伍、冶炼铸造、机械木器、法令施行……种种这些,天下墨家至强,您不派人来我们这里学,又去哪里学呢?” “仲尼已逝,天下学问之首,在于墨家巨子。难道您认为论及这些事,还有别人比我们墨家更为擅长吗?” 他这番听起来极为狂妄的话,于此时竟并不突兀,也不让楚王反感。 楚王相信适的话,也明白适说这些话的底气与自信,所说的那几件事,只怕的确是天下间无人能及。 哪怕仲尼复生,有些事还是比不上的,单单是稼穑之学、机械木器、九数方圆,恐怕依旧不能及。 沛县到底是怎样的? 墨家是如何施政的? 稼穑之学与铁器牛耕之下的法令又该是怎么样的? 没有贵族掣肘的县邑又是怎么治理的? 那些火药的使用又该如何训练? 赋税水利如何建设? 种种这些,楚王明白都是需要学习的,也是自己将来变革大计中不可或缺的人才。 况且,墨家终究是胜利者,向胜利者学习,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楚王听了适的话,思索许久,终于说道:“如此,寡人应你们墨家三事。” “布告天下,沛县之稼穑冶炼等事,大利天下,各国凡有想要战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讨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国。” “以工匠五百户为贺,迁于沛邑,以为将来利楚之千里万民。” “每年以府库之财,资助穷困之士前往沛县游学,学成归来者以墨家尚贤之选,择其优者为官吏。” “之前与墨翟先生所盟弭兵之事,也自会遵守。墨家众人,出入楚地,绝不驱逐。” 楚王之言,众人听得清楚,在场墨者便对拜,这种事是讲利益的,也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至少看起来对双方都有利。 所以也就不用搞歃血为盟那一套,更不用鬼神监察之类。 只有不能靠利益维持的盟约,才需要歃血为盟,而鬼神天帝是否存,能够参与会盟这种事的人心里都清楚。 看上去适只是为墨家争取到了一定的利益,可在公造冶听来,这件事的意义却远胜这些表面的利益。 他没有考虑到方言和未来渗透这样的事,但却从楚王的第一句话中听出了几分让他兴奋到惊骇的内涵。 楚王说,“沛县之稼穑冶炼等事,大利天下,各国凡有想要战火波及者,便是害天下,楚人也必出兵救援,讨伐害天下之君之臣之国”。 很明显,这就是个说辞,但即便是说辞,也是天下好战之君,第一次说出“利天下”、“害天下”之类的话,也是第一次在言语上把“害天下”作为出兵的理由。 即便只是说辞,那也算是石破天惊。 甚至不比前岁九鼎震动三家分晋所带来的震撼小。 在这之前,公造冶明白各国出兵的理由有很多,但更多的时候,是以周礼作为出兵依据的。 楚国被齐桓公会盟诸侯暴打,理由是违背了周礼,没有进献贡品。 陈国被灭,理由是陈国臣弑君之类的事,违背了周礼,楚人借此出兵。 齐国被三晋讨伐,那是因为下克上,家主被杀害,违背了尊卑礼仪,于是周天子授权三晋出兵。 种种这些,虽然都是借口,但这借口却可以堵住天下众人之口,因为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天下人基本都能接受的规矩。 违背了这规矩,就要挨打,或者说就可能挨打。 公造冶知道,楚王不可能有什么利天下之心。 但与今日之前,没有一个君王因为利天下或者害天下这样的理由出兵。今日之后,似乎天下间又多出来一个战争理由。 而这个战争理由,则是合乎墨家的规矩、墨家的理念的,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至少做到了名义上有人重视“利天下”这三个字了。 公造冶想到墨子奔波一生,在适出现之前,没有一个君主愿意哪怕敷衍地说一句“利天下”之类的话。 即便愿意五百里以封的越王,那也不过是被公输班改造的楚舟师暴打之后,无可奈何想要对方楚人的技术优势而已。 公造冶想,这与当年公尚过说越王之时有些相似,楚王看重的还是墨家的技术。 但区别就在于,如今的技术革新太过重大,重大到楚王为了这个,可以敷衍地说一句“利天下”的道理。 即便是敷衍,那也说明这一切足够沉重。 公造冶想着年前的三家分晋之事,在想着今日密室之内楚王说利天下之语,恍惚间觉得仿佛是春夏的第一声雷:这天下,要变了。 周天子的规矩,已经等同于没有了。 三晋请命于天子伐齐,便是周天子规矩最后的残光。三家封侯的钟鸣,便是周天子规矩彻底崩溃的挽歌。 只是这天下,新的规矩,还没有出现。 天下的新规矩,会是墨家立下的规矩吗? 公造冶想,天下终究需要一个新的规矩,从如何丧葬是三年还是三日、如何制法是从民还是贵族秘密、从天下征伐是违背周礼还是违背利天下……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需要种种规矩。 周天子的规矩,源于武王伐纣,源于分封亲戚,源于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更源于原本落后的稼穑种植之术。 适一直是这样的讲的,而且道理也是极为通顺的,公造冶更是深信不疑的。 于是他想,若是墨家的规矩成为天下的新规矩,似乎适的路走的是对的……毕竟,楚王说出了利天下这三个字,哪怕是敷衍的虚伪的,可总还是说了。 从无到有。 公造冶想,适的路,应该是对的。从无到有,再做下去,可不就能从一到万吗? 第二五三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一) 及至适从楚营返回,楚王与墨家密商的事,已经在楚人中传遍,只是具体商讨了些什么,并无外人知晓。 明日一早就要会盟,会盟这种事适没资格参与,各种过程准备暂时也不需要来准备,一如从前,并无变革。 商丘城下,缔结过许多次盟约,这也不是头一遭。 回到商丘城内,适与随行的两人一同去见了墨子和墨家的其余高层,将今日与楚王所商谈之事事无巨细地讲诉一遍。 确认无误后,墨子又加赞赏,便让适去忙他应该做的事。 适又不需要忙碌会盟之事,便连夜挑灯,将这一次商丘之战的过程写下来,誊写几十份。 天一亮,宋人忙着会盟的时候,宣义部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改良的挽具的轻便双辕马车,将从商丘奔赴四方。 洛阳、安邑、中牟、邯郸、郑、濮阳等巨城大邑,都有墨者在那里的店铺和落脚点,也是传播一些文章信息的中转站,这些都是明面上的。 二十余人带着适书写的文章和通告,仔细检查了一遍后便即出发。 商丘城之后发生的事,这些传播通告的人并没有亲眼见到。 他们出发的时候,会盟还未开始。 按照既定的路线,快马加鞭不顾疲惫,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消息传递到各国都城,以便让各国知晓。 论起来,此时传递消息的速度,墨家应该是最快的。 从商丘离开后,二十多人便分了三路。 一路向东,在陶邑换乘马匹和车辆,不做休息,立刻前往齐鲁两国。 一路向北,经济阳、濮阳,到邯郸、中牟,传于赵卫。 一路向西,过榆关、新城、郑,一直到洛阳、安邑,唐与曲沃,告知于韩、郑、周天子与魏。 沿途墨家在那里的店铺多做接应,一些地方的贵族与不少墨家弟子有交情,也可以从那里借马匹或是食宿。 这些墨者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将这些消息在短短一月之内,传遍到天下除秦、燕之外的大国,那两国墨者暂时还未曾有所活动。 魏都安邑。 都城内的人一早就看到很有墨家特色的双辕马车疾驰而来,市井中不少人便舍了今日的事,去看热闹。 磨坊、烈酒、面食等等新奇事物在安邑已经流行,而适之前多次与列御寇、杨朱等人隔空论战,讨论“天问”之类的新奇事,又有《山海经》等书籍在市井中流传,引人入胜。 是以这些墨者一到,便有不少士人知道今日又有什么好消息。 好文辞的,便盼着再有一片诸如青出于蓝的雄文。 好思辨的,便盼着再有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故事。 好天下大势的,也知道墨家每隔一段时间送来的草帛上,都会介绍一些天下之势。 而这一次,更为不同。 因为魏侯决议出兵救宋,都城内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据说是公子击等人据理力争。 又有传闻,西河守吴起对于出兵救宋一事极为不赞同,屡次表示反对。 而众人又都知晓,墨家这一次全员前往商丘,抵御楚人不义之攻,这一次墨家竟然还有心思传播草帛文章,难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一家食肆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市井之人。或有游侠,或有游士,亦或有学会了一些文字的工商业者。 在这里经营的几名墨者,都是安邑本地人,他们早年游学跟随墨子四处奔波,如今被安排回到这里经营食肆。 他们对于商丘之事极为关切,恨不能自己也前去做这利天下之守,又担心这一次楚人势大,以至于墨家折损太多。 那些远道而来的墨者,顾不得休息,下了马车之后就先前往密室,将商丘之战的消息先传给本地经营的墨家弟子。 众人惊讶惊喜之余,抑制不住兴奋之情,转眼就将这消息传播出去。 这一次不但讲诉的极为详尽,而且还画了图形在草帛之上。 楚人如何布阵、墨家如何用草人诱骗楚人羽箭、如何让楚人放松警惕、夜袭的时候又是选择了如何的路径…… 可谓是清清楚楚,细致无双,那些好读书又好军阵之人,早就听过墨家对当年武王伐纣牧野之战的分析,如今又见了这些图画,更为惊叹不已。 “楚王被墨家俘获,五步成盟,楚人退兵,商丘围解!” 这消息关乎着许多人的命运,关乎着魏国这一次还是否出兵,因而只是一天时间,便传遍了安邑。 除了战争的过程,还有一篇关于号召晋楚弭兵利天下之民的文章,也在市井间大肆传播。 魏侯宫中。 年事已高的魏斯正和群臣商讨着最后的出兵事宜,公子击愿意领军出征,而且这一次楚人北上严重威胁到了韩国的安全,韩军也会作为魏人此次出征的坚强盟友。 赵人对于伐齐之后的利益分配颇为不满,这一次出兵也是推诿,完全没有太大的兴趣。 群臣之间一件也不和。 西河守吴起执意反对,言辞激烈,甚至不惜得罪了公子击。 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而最终魏斯还是决定出兵,并且派人好意安抚了远在西河镇守的吴起,赏赐了许多礼物。 群臣毕至,李悝老而未亡、乐羊功而未冷,子夏之徒俱在,当真是魏国人才最盛的时候。 正在众人在酒宴上商讨出兵之事的时候,一名近侍匆匆赶来,将市井间流传的消息回报了魏侯。 “楚人已败!墨者以七百众夜袭楚营,盟楚王于五步之内。宋公与楚王盟,互聘,弭兵!” 震撼的消息如同惊雷,震落了许多人的酒樽,年逾七十的魏斯愣在那里,惊道:“此事当真?” 那近侍道:“当真!墨家弟子星夜而来。六月十六日夜,夜袭,十七日会盟。距今已有二十余日!” 墨家的信誉还是足够有保证的,这消息顿时引发了轰动,群臣震撼,不敢相信。 魏击喝问道:“以七百人夜袭?此事绝无可能!那楚人虽不如西河武卒,却也阵整,围城数万,岂是七百人可以撼动的?” “昔年武王尚有虎贲三千,勾践且有君子一师,方能成事。这些墨者莫非各个有恶来之勇?” “我便说早日出兵,却有许多人只说等待楚人疲惫!如今荆宋成盟,我等如何出兵?” 他虽喝问,但心里也只是不敢相信,却已经不得不信,这种事不可能作假。 墨家守商丘,在众人看来都在盼着魏人出兵,不可能墨家自己制造这样的谎言阻碍出兵之事。 他本就是想要利用这次出兵名动天下,从而在继承父位之后,成就更大的一番事业,收服众人之心。 在秦公子连派人说动之下,他更坚定了出兵搏名之心,为此甚至不惜与吴起有了一些冲突。 然而好容易说服了父亲与众臣出兵,却在最后关头被墨家生生打断,他如何能够如平日一样再温润如玉? 这言辞既有不信,又有惊恐,甚至还有几分怨恨。 魏击正要再询问几句的时候,席间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君子戒骄戒躁。” “若为王,更应不问过去之事,只问今后若何。公子不可心急,不可心焦。” “环佩叮当,难道公子忘记了君子缘何佩玉吗?” 魏击闻言,强忍住心中的不满,冲着那老者低头道:“先生的话,我记下来,是我还不能够不焦躁,这是我的过错。” 说罢,在众人面前认错,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之后,重又坐好。 说话老者,正是田子方,乃是魏斯奉之为师的贤人,也正是公子击在面上最为尊重的老师。 当年公子击极为高傲,田子方更是士中极品,在宫室之内从不对公子击行礼。 魏击不满,众人指责,田子方直接反驳道:“昔日楚恭王礼敬天下名士,素有陈规:‘敬其父者不兼其子’,如硬要门客也以主公礼敬奉少主人,必会使有才华之士为之却步,如此举措岂非对魏国不利!” 一句话说的魏斯哑口无言,还亲自出面为田子方致歉,自此之后教育公子击的事就交由了田子方。 因为田子方嘴巴太毒,举得楚共王的例子实在是让魏斯胆颤。 楚共王继承了庄王遗产,又礼贤下士,收拢了许多人才,虽说下场不算太好,儿子作乱,屈巫臣叛逃,自己眼睛又被晋人射瞎,但不可否认当时楚国确实人才极多。 在晚年之前,养由基,屈巫臣,子反等臣,皆是天下闻名之辈。一个屈巫臣导致了吴国崛起和楚国之后的种种悲剧,说其没有才华那是不负责任的。 而楚共王在晚年之前,也确实尊重士人,当然是为了对抗贵族,留下了不少礼敬天下士人与宽容大度的故事。 当年他手持后羿曾用过的繁弱之弓与忘归之矢,在云梦泽射蛟,结果繁弱之弓自此遗失。左右要去寻找,楚共王便道:我是楚王,也是楚人,楚人丢了弓,最终拾到的也是楚人,那还找什么找? 由此一事,许多士人归心,声望大振。 田子方的借楚共王来说魏斯,就是在告诉魏斯:楚共王如此收拢人心,最终还导致了许多祸乱,你做的若是都不如他,你一死,如此傲慢的公子击即位,魏可就危险了啊! 是以魏斯将公子击交于田子方,田子方也是尽心尽力,调教公子击……至于听没听进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五四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二) 田子方知道公子击的性格,也知道公子击并不是如同他父亲一样的雄主,但在魏斯的儿子中,这已经是最为优秀的了。 尤其是自小带兵,连战连胜,年轻人不可避免满身傲气。 只是这种傲气,并不适合作为一国之君。 田子方至今还记得,即便有过上次楚共王之故事作为教育,即便魏斯让魏击以对待老师的态度来对待田子方,可是魏击心中的傲慢终究是不能更改的。 平灭中山国侯,公子击在路上遇到了田子方,按照父亲的教育在两车交错的时候,避让了田子方已是尊重。 可避都已经避开了,却在避开之后又怨气满满地嘟囔了一句,大声说:“到底是低贱的人有资格傲慢?还是高贵的人有资格傲慢呢?” 田子方错车的瞬间,听到了魏击的这番话,内心充满了无奈。 你让都让了,那又何必再发出这样的怨妇之言?要么不让,你继续你的高贵。要么就让了,成就你的尊士之名。 让开之后,却又叨逼这么一句,简直就是幼稚。 田子方当时心中暗骂,知道魏击真的难成气候,单此一事就能看出此子难成大事。 可魏斯敬重他,让他从一介士成为大夫,又多加礼遇,收拢其心,田子方明知道魏击不可以成大事,却依旧教导。 在魏击问出那个毫无风度的问题之后,田子方便道:“高贵的人,哪有资格傲慢呢?有家有业的,傲慢如商纣阖闾,下场是什么呢?反之,低贱的人才有资格傲慢,我便傲慢了,四海漂泊,此处不顺心转身就走,又能如何?” 言辞间已经露出了警告,魏击担心父亲责怪,这才认错,也算是挽救了一丝名声。 田子方已经尽力,若是当时他不说那番话,而是让魏击的原话流传出去,恐怕很多士就会转身离开:你高贵的傲慢去吧,不合我的心境,我便走就是,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容身之处? 如今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三两年,魏斯的年纪也越来越多大,可公子击的脾气秉性已经无法更改。 田子方哪里不知道公子击的想法,又何尝不知道这一次楚人围商丘意味着公子击有机会在即位之前,就有灭一国、败两大国直战其君的名望。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作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难道不应该是考虑之后该怎么办?而不是如同怨妇一般念叨当初应该如何? 田子方暗叹一口气,也知道魏斯已老,已经尽可能地为儿子创造名望和机会,自己的教育只怕未必能够成功。 看着此时坐下去的魏击,田子方心道:“公子啊公子,你既傲慢又好胜,对于过往的事总抱遗憾因为不达成便急躁、即便表面要装出礼让贤士可心中终究不满……君上已老,您可担得起这表里河山?” “秦人勇悍,齐人富庶,楚人眈眈,赵人勇武……四战之地,你这样的性子,只怕是魏之祸患啊!” 他强忍着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的想法,平复了心情后,起身问魏斯道:“君上,既是墨家众人传于市井的消息,想来楚人已与宋人成盟。如今出兵之事已不必再提,可速遣人前往西河,告知吴起,以示之前的决定是错的。” 魏斯知晓吴起的为人,心底也是一个骄傲的士,点头道:“此事即刻可办。” 他又问那近侍,近侍又将市井间传闻说出,不多时又有人将用草帛抄录的适写的文稿和图画全都带了进来。 展开那幅商丘围城战图示之后,在场中善领兵作战者,一一露出惊奇之色。 城邑大小,皆有比例。城外楚人,阵型严密,各个营寨之间相距远近各有标示。 墨者夜袭之时如何攻,楚人如何调动,都一一在上面画的清楚。 饶是魏击心有不满,可却还是赞道:“楚人阵整,一如既往。墨家精锐能够穿阵而击,着实可怖!” 在场许多人都是贵族,常年征战,几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所在:墨家众人的穿击速度太快,以至于两翼的楚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冲击到了楚王身边。 这些重臣之中,也有好学者,读的懂墨家的文字,又将那些各种奇怪计策、草人借箭、几何埋穴等等手段念出,更添惊诧与传奇。 待到最后说起墨家弟子如何穿阵而击的时候,则极为细腻,不像是那些记载的史书那般精简,而是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栩栩如生。 公造冶如何思索,如何借助夜半擂鼓掩护整队,如何齐行几步便整队又因何要整队,如何点燃“火药”撕开楚人防御…… 种种这些,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佛要把战争的细节教会天下人一般。 在场诸人都知道阵型齐整的作用,也都知道步战缓步整队前行的好处,但是做不到。 至于火药之物到底如何,上面也没有说一炸糜烂数十里之类的说辞,只说了如同惊雷爆炸可伤及一丈之内云云。 在场众人即便不曾见过,也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魏击哼声道:“果不其然,这武器正是墨家众人穿阵而击的关键。” 他手指轻指着图上楚军精锐集结拦截之地,说道:“若无此武器,墨家众人也不过如此,他们若与楚人精锐车广接战,楚人两翼席卷而来,他们也只能逃散了。” “按这草帛上所言,一齐投掷之后,楚人阵散,借势冲击一鼓而破,这才在楚人两翼席卷而来之前冲击到楚王面前。” “我若有此武器,也能够以区区数百之中直袭楚王,将其俘获!” 在场众人,唯一能够与魏击相比带兵的,也就只有其父魏斯。 武器在西河,乐羊非在安邑,魏击又是千年伐齐的三晋主帅,他这话说出,众人也不好反驳。 魏斯看了一眼骄傲不平的儿子,指责道:“你既知兵,也知道阵整而进有多难。三军之中,可能集结出这样整队前进的勇士?” “我素日说你,知兵不如吴起,你难道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吗?” “吴起在西河,可训武卒,武卒既成,进退有度。” “你却只能临机接战,不能够训练兵士,这是你所不如他的地方。” 魏斯虽年已七十,却还未昏庸,头脑清醒,训斥之后又看着那草帛图画道:“此事可怖之处,就在于兵而非在于将。” “这上面所说之公造冶,我不曾听闻其名,他所做之事,也不过是整队前进,判断时机何时冲击何时整队。” “可真正可怖的,是这些兵卒。按这上面所言,公造冶能做的事,许多为将者或都能做,可这训兵之法,却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上面说三百庶民少年俘获了楚王,这些人非是墨者,却依旧齐整,这难道不是天下强兵吗?” “若我魏得三万这样的兵卒,又何愁天下不定?西河武卒若是能够编练更多,齐秦楚赵如何能敌?” 魏击闻言,低头认错,退后一步。 魏斯又问道:“这火药,又是何物?如其所言,守城兵卒可以于城墙之上投掷而下,若有三万人手持此物,便有十万人不能破城。” 他转头面向在一旁不语的段干木道:“先生与墨家禽滑厘为友,难道他们的才能,真的已经可以参悟天志了吗?” 段干木起身拜道:“君上,世人皆知,我与田子方、禽滑厘三人为友,皆学于儒。禽滑厘之贤,胜于我。” “而他学成之后,觉得并不能解天下纷争,于是孤身侍墨翟,三年不语,以作僮仆奴隶之事。三年后墨翟邀其登泰山,考察其心性,方才授予其平生所学。” “君上以为,以禽滑厘之才,甘愿忍受三年不语只为求学之人,才华又如何呢?天下之士,多有亲儒亲墨者,儒可与墨翟相比者,唯有仲尼。” “墨翟通天志机械工匠之巧,此物玄妙,我不能知。但其说此物大利于守城,那必然是真的。” 魏斯点头,对其贤才羡慕不已。 沉默之后,又道:“如此说来,如此看来,墨家守城之术当真天下无双。不但能守,尚且能野战而胜强楚,其势不可小觑。” “所以他们便希望依照当年华元、向戍,促成弭兵。” 草帛上的内容,自然有宣扬利天下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的内容,大部分是讲道理,因为这是说给市井国都之人听的。 但幕后隐藏的许多东西,则是这些君王才能够听懂的。 年迈的李悝笑道:“昔年舜帝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帝乃叫武士持干戚而舞,军阵齐整,有苗乃服。” “这些墨者是在效仿此事啊!讲道理,只怕墨翟讲了一辈子,他所谓的‘天下好战之君’,可有听他的?” “如今倒是换了个办法,却是有效。” 魏斯叹息一声,指着那些摘抄以篆的文字道:“这些道理,利天下的道理,道理是对的,这是贤才的道理是不能够反驳的。” “可这些墨者要给我们讲的道理,却不在这些,而是在那张破阵草帛图上,在那些火药上,在那些守城无双之术上!” “看看他们怎么说的?郑、宋、卫、鲁,尽皆小国,夹于晋楚之间,不堪其苦。天下好战之君争霸中原,必扰此四国。墨家兼爱非攻,便要助此四国守城。” 魏斯念完之后,猛拍案几道:“他们若是守城,急切间如何能攻得下?楚人既与他们会盟,我们若在城下耽搁许久士卒疲惫,楚人兴兵来援又如何能够抵挡?” “楚人这一战,并无大损,死伤不多,退兵之后,尚有余力。” “我若不参加弭兵会盟,便是不利于天下?哈哈哈哈!只怕墨家是在逼我不担这害天下之名啊!” “可我担忧的,哪里是这害天下之名呢?我担忧的,是墨家助小国守城,甚至助楚人守城,而让楚大军待我等围城疲惫之时以逸击劳啊!” 第二五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三) 公子击闻父亲有弭兵会盟之意,心中更为不满。 两年前自己为帅,与韩赵两家会于平阴,大破姜齐,筑京观三万,天下震动。 可这样的武功,比起墨家众人以数百精锐夜袭楚营逼楚王成盟这件事,终究还是少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听闻父亲竟有这样的意思,便起身道:“父亲,魏如今带甲之士数万,岂畏区区数百墨者?再者,那墨者如何夜袭手段俱已写出,只要加以提防,难道还能够重蹈楚人之败?” 他又想到秦公子连的说服之词,说道:“如今良种稼穑铁器俱已革新,郑、卫、宋等中原之地,皆膏腴之土。如今弭兵,那些膏腴之土岂非再难得手?” 一旁的李悝起身道:“公子,君上岂是惧怕那数百墨者?你可曾听闻墨家那名适之人所写的寓言?”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墨家,狐也。晋楚,虎也。楚成盟弭兵,所惧者非墨,乃晋。晋成盟弭兵,所惧者亦非墨,乃楚。晋楚若弭兵,则齐郑卫鲁小国皆盟。” “墨家机械之法中,有标本杠杆之术,便是如此。如其言,一樽酒,可撬千钧之鼎,这等标本之术他们用的娴熟,实在是让人敬佩其贤其智。” 楚宣王时候才出现的狐假虎威故事,早了几十年出现,并未改动原意,李悝用的情境也没有用错,正是此意。 狐狸说,天帝使其长百兽。墨家说,天帝使其得天志,以天志来判断天下规矩对错。 到头来,天帝是否存在那在其次,其余野兽看到的是跟在狐狸后面的老虎,而不是狐狸所说的天帝。 公子击无奈重又坐下,魏斯遍问群臣道:“这狐假虎威之事,墨家假借天帝之名,却无人可以反驳。” “那些火药之类的守城利器,已经售卖给楚国,只说为了守城用,又说熊当已经盟誓终其一生,不兴不义之战。”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公子击嘟囔道:“若是早日出兵,墨家便无机会假借楚人之威。” 魏斯摇头道:“早日出兵又能多早?我观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要靠我们三晋出兵。他们只怕从前往商丘之时,就已经想到如何破楚人,以为他们‘利天下’之说!” “从四月围城,到六月破阵,两月之间,即便四月便出兵,可能赶往商丘击败楚人吗?” 魏斯叹息一声,将那几张草帛卷起,如今魏宫之中也有草帛存在,他也常使用,墨家的许多东西已经如润物之雨一般化入天下。 李悝进言道:“墨家众人既在市井间如此传播,或过些日子,禽滑厘可能亲至见于王上,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盟之事。” “我观墨家之言,大有传播铁器良种稼穑之意,他们既想利天下,弭兵也不妨。百姓利,则国强。一年两季,赋税倍增,民用倍足,士卒用命,武卒也可训练更多。” “楚人封君广众,难有作为,到底还是对我们有利。” 魏斯点头道:“我也有此意。” “宋国墨者甚多,此国不必谈。” “韩武子伐郑,杀幽公,国人立其弟郑骀,誓报此仇,几年前负黍一战击败韩人,至此不休。” “墨家如此,郑人必盟。届时,墨家助郑人守城,待楚人来援,我们劳师远征困顿城下,岂能不败?” “况,鲁阳公、阳城君,皆勇力知兵,楚人随时可出兵……郑人又与楚人姻亲,有王子定,楚人焉能不救?” 魏斯尚未和楚王熊当打过交道,但从熊当此次北伐这件事上,也能看出此人必有称霸中原之心,而且所选的时机极好。 若非墨家在商丘弄出这样的传奇,楚人这一次北上,从大梁出击逼迫卫人朝觐几成必然之势。 三家分晋,刚刚伐齐,疲惫不堪。 而熊当为了师出有名,虽然是为了避开战胜齐国之时的士气兵锋,但却对外可以宣称自己是个仁义之君:服丧之期不征伐,宋公死期正好三年,这才出征,外部也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质疑和诘责。 楚人封君极多,县公又有势力,有些事应对起来也极快:若三晋围郑,被墨家守城阻碍,士气疲乏,阳城君与鲁阳公等县公定会抓住机会兴兵救援开战。 再者,魏斯也听人说,鲁阳公曾以师之礼待墨子,而墨家又有弟子与阳城君之子交好,一旦有机会,此二人也绝不会错过出兵的机会。 墨家这一次以传奇之战、火药骇人、煽动市井这三样并不沉重的砝码,撬动了整个整天的局面。 听起来有些可笑的第三次弭兵会,竟似真的可能成功。 晋楚两国争霸,是此时天下的两极力量,两国只要互相制约达成恐怖平衡,其余国家也都会纷纷加入。 因为秦人被打的丢了西河只能退守,连函谷关崤关似乎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齐国田氏政权,姜齐势弱,又刚刚经历了大败;越人没机会染指中原;赵国对于三晋合力攻打中原自己连汤都喝不到的行径早已不满…… 种种错乱的局势,楚人被逼着成盟,那么魏人也就不得不盟。 如今看来,墨家只是在造势,还没有正式派人朝见君主,这件事尚可再商议。 既要商议,那就还要考虑不在安邑的其余重臣的意见,以示对他们的尊重,也属于是兼听则明,更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重视。 于是魏斯便道:“如此,便将这些整理出来,传于吴起、北门可、西门豹、乐羊子等人,询问他们有何看法?” ………… 在西河的吴起,早于魏侯传信的人,就先知晓了商丘发生的事。 等到魏侯的信使抵达后,又传魏侯之令,赐给了吴起诸多赏赐珠玉,这才问及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吴起心中感激魏斯的重用,自己一介士人,名声不好,能被如此重用,他自觉也只能尽其全力报其知遇之恩。 只是,前一阵子关于是否出兵一事,他与公子击之间起了冲突,心中大为不安。 留在安邑的仆从门客,又将安邑的一些谣言传过来,更让吴起焦躁。 在商丘事之前,安邑不知为何出了一些传闻。 这些谣言吴起觉得,很可能是秦公子连,以及那些善于言辞的叛墨传播的。 因为吴起这两年也读了不少墨家的文章,觉得这些谣言的理论很符合墨家的那些矛盾之说。 谣言只说:吴起是士,没有封地,只是西河守。所以,他是贤才,去任何一国都可为相,因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的拖累。 如今李悝已老,若是将来不用吴起为相,吴起必亡。齐秦楚赵四国皆可成名为相。 又说他知兵善用、凡有赏赐必分给士卒,与之共甘共苦,其心必大。以致西河百姓只知有西河守,而不知有魏侯。 再说吴起此人杀妻求将,野心极大,若不为相,必不能在魏久留。其人出将入相,天下之大何处皆可去云云…… 魏斯倒是连这些谣言都没提及,显然对于吴起极为信任,可是吴起却知道魏斯已经七十了,还能在位多久? 他和田子方一样,善于知人,哪里不知道公子击的性子? 只是前一阵出兵之时,他实在是为了报答魏斯的知遇之恩,不得不秉持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为了魏的崛起。 他根本就不同意出兵救宋,也根本不希望魏斯在意这毫无意义的霸权。 因为在吴起看来,时代变了,不再是那个霸权为上的春秋了,而是列国纷争的真正乱世。 救宋又能如何?得了宋的朝聘又能如何? 郑韩死敌,如果宋人朝楚,楚人在宋、大梁、郑一线占据优势,压力最大的不是魏,而是韩。 韩人首当其冲,既要应对郑,又要应对楚,到时候除了贴靠魏国,哪里还有活路? 魏楚接壤之地,无非西河。 可是有熊耳山、华山、夸父山桃林之险,楚人根本没有机会在那里组织进攻。 再者吴起也有自信,楚人敢来,他便能让楚人知晓武卒之雄。 中原一代,魏宋之间还夹着一个卫国做缓冲,宋人就算被迫朝楚,那也有二心,楚人也根本威胁不到魏之精华膏腴之地。 可韩国呢? 他们和郑国犬牙交错,西线又正应对这楚国的精华之地南阳平原,大梁城又如同一枚楔子将韩国隔出两块飞地。 若想当霸主,那么去救宋就理所当然。 可若不想当霸主,吴起觉得这时候救宋,完全没有必要。 到时候先慌张的,必然是韩国,韩国打不过郑楚联军,担忧郑人复当年血仇。 十几年后,韩国便只能附庸于魏。 十几年,吴起觉得这十几年,自己完全可以不断压迫秦人,攻入关中,让秦人衰弱。 到时候,有关中平原,有韩国附庸,有西河之富庶,才能走出三晋的表里山河,攻伐中原。 何必去做这徒有虚名的霸主呢?楚人南退,韩人必生二心!赵人就在背后虎视眈眈,等着魏国衰败,这时候哪里还能做琢磨着当什么霸主呢? 第二五六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完) 或许,刚刚封侯,便称霸有诸国朝贺,这的确是件很风光的事。 只是吴起看来,这样的风光,毫无意义。 争霸的时代,过去了。 因而当墨家信使先于魏侯将消息传遍天下大城的时候,在西河的吴起看到消息后,先是震惊于墨家的精锐穿阵之事过于传奇,随后便仰天长笑,慨叹天帝相助。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中原弭兵? 当然好!而且很符合他对魏国发展的战略构想,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 只要……把秦国排除在弭兵会之中,那么大势便定! 况且,秦国又是墨子当年点名评论过的“好战之国”,而且距离又远离中原,根本不可能参加这场会盟,或者说这场弭兵会参加了也无意义。 对吴起而言,这意味着只要中原弭兵会成盟,那么魏国的战略中心就会一直放在西河,全力压迫秦人。 不用太久,吴起觉得十年弭兵足以,十年之内他就能压迫的秦人连关中平原都守不住。 因为那些在沛县的细作,源源不断地将沛县变革和农业技术革命的消息传回。 除了沛县,吴起知道这天下最适合新农业技术的兵制,就是自己的武卒。 贵族战车与封建徒卒?在吴起看来,毫无战力,而且完全不可能符合新时代的农业生产。 魏国已经开始了土地私有制变革,开始了小农经济,阻力本来就小。 那些沛县的铁器与农业技术传播到西河,原本计划的三十年压制秦人攻入关中的计划,完全可以提前十年。 现在一年一熟,而且农具落后,牛耕技术也尚未普及,所以许多很多户才能养一半脱产武卒。 如果农业变革完成,武卒的数量何止翻倍,到时候十万武卒,天下谁能抗衡? 在吴起看来,武卒一万,可敌农兵十万,若有十万武卒,天下局势将会大为改观。 中原弭兵,魏人全力压制秦国,只要拿下秦国或者削弱秦国,魏人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赵国死地,只要卡住赵国南下的路,十年之后中原膏腴,皆属于魏,赵人便更加不敢妄动。 这种大略构想,他已经心中有数,早在魏侯使者来临之前,便已经叫人准备了纸笔,将自己所想之事写在纸上。 虽说在西河,纸张尚且昂贵,但是书写起来实在方便,而且也总便宜过丝帛。 在他看来,大略对,才能够战胜敌人,成为天下至强。 今日魏侯使者前来,赏赐之后又说明了目的,吴起便设宴款待,又让自家的亲信门客等人相陪。 席间,门客多谈市井间传闻的那些“草人借箭”、“九数掘穴”之类的传奇,吴起却笑而不语。 众人见其微笑,便问何故。 吴起笑道:“这些事,是小略,倒是最适合市井流传,以为传奇故事。” “却不知道墨家这一次穿阵而击,依仗的不是这些小聪明小策略,而是三件事。” “只是这三件事,颇为无趣,并不适合在市井间流传。” “其一,墨家之阵法,正合我用兵。阵型齐整,始终以多敌少,整队不乱,三十步冲击尚可维持阵型,此商丘五步盟最大的依仗。” “其二,火药之物。若无此物,按草帛上所说,只怕楚人车广精锐接战之后,楚人便可能从两翼席卷,以至墨家精锐被围。他们人数稀少,又少弓弩,一旦天明,战车冲击,纵然都是些死不旋踵之辈,又岂能支撑?” “其三,宣义鼓动,士卒用命。世人皆知墨家苦极,并无赏赐,连死后都要节葬,他们何以死不旋踵?那些沛县义师,不过是农人,又缘何如何勇猛?” “此三件事,方是这次五步成盟的根基。” “只不过,此三件事无趣至极,市井间反倒是更喜欢那些草人借箭之事。若无那些有趣之事,墨家名声倒也不至于快速传遍天下……” “适此人与列御寇杨朱等人的争辩,我也曾读过,于宣传鼓动或是搏名天下事上,墨家无出其右者。” “数年前,安邑知晓墨家名声的,寥寥无几。现如今,安邑市井,谁人不知道磨坊?不知麦粉?不知烈酒?不知草帛?不知青出于蓝?不知墨家利天下之说?” “以至安邑游士,多有舍弃家业,前往沛邑求学的。墨家数年之内,只怕数量更多,皆赖此人之力!” 想到这,吴起又慨叹道:“惜胜绰等叛墨,不能为君上所用,却去投靠了公子连……公子连之心,虽说不可不防,在我看来却也是一场空罢了。” “待他能回雍城的时候,秦只怕已失关中,只要我于西河,赵韩宾从而秦人惧怕!” 或有亲信门客问道:“君既猜测安邑于君不利之谣言,皆出自胜绰等叛墨,难道这样的人是可以用的吗?” 吴起大笑道:“缘何不能用?我当年在鲁为将,击败项子牛,斩杀极多齐人。只可惜齐侯不能用我,若我离鲁,齐人用我,难道我就不能将领齐兵斩杀鲁军?” “如今胜绰之辈,于西河倒也无用了。但其才用于别处,便又可以有一西门豹之邺!” 魏侯使者知道吴起与李悝曾经想要聘用那些叛墨,今日却忽然说出这些人于西河无用的话,不解其意。 便问道:“当年您说他们有大用,缘何如今又说无用?” 吴起笑道:“今天下善射者,以伯昏无人为最强。今天下善用戈者,以楚之鲁阳公为最强。如今有一敌于百步之外,选此二人接战,是选伯昏无人呢?还是选择鲁阳公呢?” 那使者也知道此二人之名声,伯昏无人乃此时天下第一射手,市井之间的名声犹如当年楚之养由基。 列御寇作为诸子之一,也自善射,曾去挑战伯昏无人,让伯昏无人看看自己的箭法。 诸子嘛,好胜心都强。 列御寇把弓拉得满满的,放一杯水在左肘上,发射出去,箭射出后又有一只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只寄在弦上,连续不停。 射艺之法,用的极为纯熟,那些观看的都大声叫好,只说可追仲尼之射艺。 却不想伯昏无人直接告诉列御寇,你这射法太俗。于是自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们深渊向后却退,直到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在石外,在那里揖请列御寇退至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列御寇拜服,伯昏无人却站在那里用了列御寇之前曾用的手段,自此名满天下市井间。 而此时虽然还未有鲁阳挥戈而日返一刻的传说,但鲁阳公之戈法确实闻名,多年征战与三晋交兵,三晋众人皆知。 于是那使者道:“百步之外,自然是伯昏无人。” 吴起又问:“那若敌在三尺之内呢?” 使者回道:“那自然是鲁阳公为先。” 吴起称是,笑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啊。” “原本我所想,是以胜绰等人守阴晋、河曲、临晋等边城关塞。我便可将武卒一分为二,秦人若攻,叛墨善守,待秦人疲惫,我再以武卒反击。” “如此一来,西河若有五万武卒,则可分出三万攻略中原。” “可如今,墨家在商丘做出此等大事,中原弭兵,魏可全力压秦,已不用守。他们于西河便无大略之用。但是用来做一县之令,却是可以的。” 使者听吴起这样一说,急道:“您是同意弭兵会盟的?” 吴起点头,又道:“不但同意,而且要快,要在秦人知晓之前。此次会盟,一道要将秦人排除在外!” 他又说了许多,酒后自回去书写给魏侯的书信,浓墨毛笔,淡黄草帛,吴起提笔挥就。 “邦国之固,在德而不在险、在政而不在霸。”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今守西河,修以德政,私田亩税各属于人,于是百姓用命,五年忘秦。” “河曲之地,逾关而亡晋之秦人不下五千。秦人入西河,稼穑为税,操练为赋,复攻秦地,则魏益强而秦愈若……” 洋洋洒洒数千言,不必再以刀笔吏刻于竹简上,书写起来也就不可避免地趋向于长篇大论,不再是以往微言大义的风格。 吴起希望魏文侯继续深化变革,修明政治,阐明了私亩制改革对于魏国和西河的意义,以此作为基调,引出了自己的战略构思。 从引入新农业技术,到发展武卒募兵,再到战略中心利用中原弭兵的机会攻略关中让魏国彻底不用担忧四面受敌的情况。 总而言之,就是希望魏侯把这次弭兵,看作一次绝佳的机会,放弃虚无缥缈的霸权思想,转而休养生息快速变革,从而平定天下。 哪怕是把秦国削弱成宋、卫这样的小国,魏人的局面也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机会难得,齐人正衰败,楚人商丘新败,正是难逢的不必担心背后捅刀子而全力攻秦的机会! 除了告知魏斯自己的想法,书信中还希望魏斯的政策,能够明确下来让公子击即位后执行。 不要急功近利,要戒骄戒躁,不要追求短暂的霸权,而是要以二十年为目标,让魏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毕竟,魏斯老了,吴起希望用魏国的强大来报答魏侯的知遇之恩,而魏斯死后魏国依旧还在,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之后的事。 吴起知道,此次中原弭兵,主角就是魏楚。只要魏楚参与,其余齐卫郑宋等国必然会参与。一旦成盟,魏国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改革后积蓄力量,彻底削弱秦国这个背后之患! 第二五七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一) 中原诸国的君主为商丘之事震惊、为弭兵之约而决断之际,这件事的幕后推手适,却对这场弭兵会毫无幻想。 所谓的弭兵平衡,要么是两国都内部撑不住打不动了,要么就是一种力量平衡之下的暂时安宁。 如今来看,只能是后者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很快就会被楚王被政治谋杀、楚国继承权危机这件事而打破。 三晋现在可以与楚弭兵,墨家从中做搅屎棍,也能够促成中原的恐怖平衡的和平。 然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这种力量平衡瞬间就会被打破,魏韩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很可能即刻撕毁盟约:因为郑国这个此时亲楚仇韩的国家,会因为楚继承权问题放弃前怨,反水亲晋。 适现在所作的一切,都只能加速楚王的死,因为他之前埋在贵族与王权之间的楔子,加上他与楚王的那次密商,造就了楚人多传言:楚王要变法。 变法,是楚王的催命符。而墨家那一套财富源于劳作,贵族都是蠹虫的理论,更加速了矛盾的激化。 适对之后的一切都充满信心,于是对于此次弭兵会也就毫无信心。 只是,墨子已老,他需要给墨子一个年迈之时可以看到的希望,也希望墨子最后的一点幻想就此破灭:依靠道义和平衡政策以及一个精英组织做搅屎棍维系的和平,根本不可能长久。 这对墨子很残忍,因为这是他一生追求的劝说君王非攻理念的彻底破产。 但这对墨家很重要,因为这样会让那些年轻的墨者放弃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和准备。 这一切,适都不会说出口,而是在墨家众人一片其乐融融中,诉说着这一次弭兵会成功的可能。 如果楚王不死,似乎真的可能会有二十年的平衡,晋楚谁先完成变法和农业制度变革,谁就会吞并另一方,二十年足够。 此时的商丘,不只是墨家众人在欢笑,整个商丘城也沉浸在一片兴奋当中。 那日之后,宋楚盟约达成,楚人正式退兵,并且与宋人盟誓:宋国自此保持一个绝对中立的地位,拒绝晋楚的任何借路、借兵、强迫进贡等要求。 如果三晋有对宋人提出无理要求,楚人将会出兵,决不允许三晋染指宋地。 这看似是对楚人单方面的盟约,实际上这份盟约达成的瞬间,也就意味着并未参加商丘城外会盟的晋人也已经加入了盟约:三晋也决不允许楚人占据宋国。 商丘百姓欢欣鼓舞,楚人虽然暂时还未退兵,但已指日可待。 楚人已经在会盟时对楚军宣布退兵,而主职是农夫的楚人对于这样的消息也是兴奋不已,他们也不想打了,想回家种植自己的土地,想着回去还能赶上秋天的收获。 正如宣义部宣传的那样,他们在这里攻城,家里的老幼没人照料,家里的土地楚王和贵族也不会帮着开垦,而就算攻下商丘赏赐也轮不到他们。 楚王既然宣布退兵,即便暂时未退,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可能再食言。 墨家众人倒是趁机和楚军中人说了许多种植技术变革的事,给他们诉说了许多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 这一次动员的县兵主要是陈和阳夏两县,也属于淮泗流域,新的耕种技术与宋地正好土地和季节相差都不多。 商丘宋人既然知道楚人即将退兵,心中也欢喜于今后的美好生活。 看上去,似乎要迎来十几年的和平了,看上去那些期待已久的生活也即将来临。 而在这一切实现之前,首先要等到的就是沛县的粮食。 商丘人这几个月,欠了沛县人许多的人情。 作为交换,一个崭新的流言开始在商丘城内传播,从工匠会到那些种植为生的农夫,都在欢庆中听到了这个流言,并且深以为然。 流言大体上是这样的。 既然沛县人俘获了楚王,解救了商丘之围,那么看起来沛县的军事义务已经做得比许多贵族都要好。 至少,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很多贵族根本不出力,也根本没有动员自己的私兵参战。 都说有功既赏,总要酬谢沛县的功劳。 再者,这一次商丘粮食不足,沛县愿意以低廉的利息供给商丘一部分粮食,而沛县人能够支付这些粮食的基础,就是沛县的变革。 既是这样,为什么沛县不每年支付之前缴纳的税额,然后承认宋公的合法性,同时盟誓:如果宋国遭受了不义之战的进攻,就会即刻出兵救援,绝无二话。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广的时候,沛县询政院庶民院的选拔事项也已经开始。 在守城之前,墨家已经清查了城内各家的粮食储备、份田数量,并且为了守城而将商丘城的民众编为什伍。 虽不比传闻有七万户的临淄,但是商丘城三十里之内,包括城内,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士的数量,依旧有将近四万户。 这些人不只是住在城内,还有部分人是在城外附近居住,结成村社。 刨除掉一些贵族封田之内的人,依旧还有三万多户,商丘城附近大多都是一些小贵族封地,大贵族封邑都不在商丘,而是在其余地方。 商丘不是宋国最富庶的城市,陶邑才是,但商丘作为宋都,依旧算是天下雄城。 这三万多户因为之前守城战中已经编组,所以就按照人数和什伍编制来推举进入庶民院的人选。 春秋时代的氏族政治和军事民主依旧还有残余,国人还是有控制国都的势力,而宋国之前的每一次政变也都需要先得到民众的支持。 不管是公子鲍的邀买人心,还是之前几十年的公子德联合六卿逼走自己兄弟,得到民众的不反对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大量沛县本地人对于沛县这三年变化的描诉,也触动了许多商丘百姓的内心最渴盼之处。 同样是农夫,彼此间交流起来也就更容易,尤其是三年前几乎都是一样境遇的农夫,这种相同感触的交流,有时候比起宣义部的宣传更为蛊惑。 沛县发展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重要,没人会去细究。 重要的是,沛县此时过得确实比商丘要强, 只要过得好,那么一切都是合理的,也一切都是更好的原因。 至于到底是牛耕铁器堆肥带来的?还是沛县的政治制度带来的?这是一个深奥的话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诉清楚的。 于是沛县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强于商丘的原因,正好中了墨家宣义部的手段。 牛耕、铁器、堆肥种种这些,能够带来多大的变化? 商丘人与沛县人的交流,也就带来多大的惊诧。 来到这里的沛县义师,都是亲眼见过墨家的试验田的,也亲眼见证了适用尽一切水肥和良种手段堆造出的一个样板儿。 大亩产数百斤的小麦,种植后广泛施肥以至于产量惊人的地瓜土豆,那些花开后清香四溢而又个体惊人的玉米,即便只是在试验田中,也依旧让沛县人充满了希望。 这种希望用着可以听懂的预言,用着手势来比划着,给商丘人带来希望和羡慕的同时,也将沛县的许多制度蒙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色彩。 商丘百姓也想过上那样的日子,尤其是传唱许久的乐土谶诗早已在商丘传遍,于是商丘的百姓开始为了自己的希望,讨论需要怎么样的变革。 拆公田并私田,将公田赋摊入私田税,这已经成为了商丘民众每日不停讨论的话题。 固定数额,君主不得私自加税、加税必须得到询政院的许可,也成为了商丘百姓的底线。 因为宣义部一直在宣扬一件事:如果不定下税额,那么君主就会觉得,之前可以饿不死的粮食已经足够,剩余的全部缴纳上来即可。 加税权必须掌握在询政院手中,这也是适一项包藏祸心的手段。 加税权必定会触动矛盾,暂时可能会缓解矛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暂时看起来缓解矛盾的权力成为商丘百姓都接受的权力后,便会变得有趣起来。 比如:凭什么贵族的封地不征税?凭什么宋国的税额要全部由百姓提供?或者当有一天战争不再是贵族战车为主角的时候,贵族们的军事义务是否还能顶税便会被质疑。 当经过数年积累富庶起来的民众开始询问凭什么的时候,贵族与庶民之间的矛盾也就会爆发出来:贵族肯定是不愿意在自己封地征税的,国君当然是愿意的,那就联合民众打压贵族。 民众的力量,不是可以随意借用的,一旦借用的后果往往会超出预计,超出控制,但这是国君和贵族们还不知道的道理。 固然,这一次推选庶民院成员,除了一部分墨家控制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当地大族或是很有名望的老者。 但即便墨家无法控制的那部分人,也不得不接受民众的种种条件,否则民众在利益和平日名望间选择的时候,会很容易做出决定。 第二五八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二) 商丘城在为第一次庶民院人选讨论的时候,适也忙得厉害。 一方面要为沛县自治地位的事造势,另一方面也在引领舆论,准备达成一个相对平和的第一次询政院会议。 不能要的太多,以至于不可调和,从而断绝了民众学习成长的机会。 不能要的太少,以至于如今这么好的形式、民众们的武装组织还没解散的时候,都没争取到足够的利益让民众对此失望。 此外,还有号召民众准备木材,制作独轮墨车,以便于从沛县运来粮食,支撑商丘度过青黄不接的岁月。 这一切事情,他算是有经验的,也算是可以统筹计划的,墨子与墨家高层讨论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让适专门负责这几件事。 如今他的名声在商丘已经足够响亮,不再是那个小小的鞋匠之子,而是可以煽动号召足够民众的墨家部首。 他在忙碌的时候,墨家为了不让转移贵族和君主的注意力,拿出了当初调解纷争的第三条,也就是丧葬那些混乱中死去之士的承诺。 墨家是反对厚葬的,一直希望节葬,但这种节葬的要求只对墨家内部有效。 平民百姓不可能有厚葬的机会,也就无需要诉说太多,因为财产已经剥夺了他们厚葬的机会,就不需要墨家来“剥夺”他们厚葬的“权力”。 而贵族和士们的丧礼,他们不是墨者,又因为公孙泽死前的要求,这场规模盛大的丧礼也就势在必行了。 墨子所讲的楚王好细腰的故事,是为了让君王起一个带头作用,既然楚王好细腰而宫中多饿死、齐侯好紫衣而临淄多紫色,那么墨子看来若是君王好节葬那么下面也就会多节葬。 正所谓上行下效,墨子举了晋文公喜欢粗布衣服所以很多为臣子的也都穿粗布衣服的故事,这对于移风易俗还是有用的。 只是如今墨家已经逐渐有了政治目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团体,这一次的丧葬之礼,便有些别样的意味。 墨家众人明白,这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国君和贵族的注意力,让他们没有精力去面对城内的很多变故。 儒生可以主持丧礼,儒本来就是祭司。 墨家内虽然不少叛儒,也有不少专职的祭司,但因为节葬学说,不可能出面来主持。 墨子也清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可内心终究疑虑,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宣扬厚葬之风?” 也有弟子回道:“巨子,即便我们不去做,难道他们就不厚葬了吗?我们的规矩,终究还不是天下的规矩。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所做的准备,弟子以为并无不妥。” 墨子也清楚,却依旧叹息道:“适曾说,孝一事,在心不在行,论行庶民无孝子。这道理是对的,可如果天下厚葬之风兴起,天下人难道不会都追寻这种风气吗?” “如今掌握了天志,看似民众的财富会越来越多,那么原本没有能力厚葬的,也会厚葬。原本有能力厚葬的,更是如此。” “这些财富白白埋入地下,又有什么用呢?” “若天下人都认为厚葬是对的,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墨家呢?这件事,对我们将来的利弊,还是需要考量的。” 见弟子们还要说话,墨子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终究这件事,我们不参与,君主和贵族也是要葬那些士人的,总归要收服众人之心,不能让人们不满。” “如今政变失败,那些人的死便没有了意义:他们什么都没改变,死于非命。这种情况下,若是不丧葬,只怕士人们不满。” 长叹一声,说道:“天下人何时才能知道,白白将这些财富埋入地下是天帝所不喜的呢?也是对利天下不利的呢?” 长叹之余,想到自己年迈衰老,只是天下的规矩却只改变了一点,终究有些美中不足。 城内,在多方劝说之下,也算是为了表面上弥合众贵族与国君之间的矛盾,一场葬礼就这样繁琐而复杂地举行了下去。 每繁琐一分,都会为适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宣传一些东西。 公孙泽的尸体,被石灰包裹着,依旧微微发臭。 这个临死前渴盼着自己死去的君子,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切,死在了战国乱世之前,于是死前还带着微笑。 在城内的一间大屋内,停放着许多在政变中死去的士,很多人都是当时响应了公孙泽的号召,自行来救援宋公的。 那些当时未死的人,暂时没有因为触犯了墨家守城的禁令而斩杀,却也有许多人自刎而死,做了一个信守承诺的士。 这些人是为宋公而死的,也让宋公明白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周礼:因为他是宋公,所以这些人便义无反顾地死了,而不是因为他是子田。 商丘城还有多少能够殉礼的人? 子田并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些可以殉礼的人,是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正如他的前辈逃亡出国的时候所发的那些感慨一样:在宫中为君的时候,甲士们皆夸赞君主勇、近臣们皆夸赞君主美,可真正陪他逃亡的却没有几个。 如今民众靠不住,贵族更不要提,子田知道自己必须做足姿态:去维护周礼,就是维护自己。 充斥着尸体轻微臭气的房间内,公孙泽的遗体已经被清洗过,那些腐烂的青紫色的伤口被仔细地缝合好。 一条新被子,盖在公孙泽的身体上。这条被子大约是一户份田农夫一年的余财。 负责招魂的儒生,穿着纯色的熏衣,其上衣和下裳的左边连在一起,并插其领于带间以固定住。 等待时辰到的时候,他走出屋子,从梯子上爬上东边的屋檐,站在屋脊的中央,拿出一套敛服。 面对的北边,大声喊道:“哎!公孙泽回来!” 连续大喊三声之后,将挥舞的敛服从房顶扔下,下面的人抬着衣箱,找准位置接住之后,再将衣箱抬入到屋内,将敛服先给公孙泽盖住。 负责招魂的儒生,从屋顶走到西边,从西边的屋檐爬下来,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招魂的仪式。 在旁围观的墨者暗暗不满,心说这新被子只怕一户农夫积攒一年才能够积攒出来,这就埋掉了? 再者,那敛服也不是便宜的衣物,有这些衣物难道给那些商丘的穷苦民众不好吗? 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利天下,与这些礼仪格格不入。 原本正式的仪式,在这些墨者看来,说不出的别扭,他们已经接受了墨子节葬的观点,从内心就拒绝这种繁复的礼节。 当敛服盖好之后,另有负责祭祀的人,用一件角质的礼器,将公孙泽的上下牙齿撬开,又将他的双腿用矮几固定好,在上面按照士的身份和规格,摆放了许多的干肉,肉酱和甜酒。 这一应费用,都是当时参与政变的贵族们一同出,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还是从他们的封地中得来,或是利用封地的财富放贷收回利息所得。 公孙泽的家中最亲近之人,站在西阶的东面,面朝南,嘱咐一名报丧者。 “公孙泽死,请告知国君以报丧。” 再三行礼之后,报丧者接受拜谢后,便起身离开,去通知早已经知道的宋公,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流程。 堂内开始布上帷幕,作为灵堂。 遣派人报丧之后,公孙泽最亲近的家人进屋,坐在尸床之东。他的兄弟、堂兄弟皆面向西站在此人之后。 主丧之妻妾面向东坐于床西。死者的父兄姑姊妹在内室。五服之外的亲属,妇人在户外向北而坐,男子在堂下向北而立。 公孙泽的侍从,也算是有资格在堂下向北而立,披带的是弟子该用的丧服。 早已经知道消息的宋公,在完成了程序收到报丧之后,即刻派人去吊唁。 鉴于士的身份太低,以礼法来看,公爵是不可能亲自去吊唁的,所以必须派人去。 而即便是很多人死于那场变乱,宋公也不能同时派人去,而是必须在宫室之内,等着一个又一个来报丧的人,得到消息之后再一个又一个地派人去吊唁。 不只是宋公,那些参与政变的贵族也都需要履行这样的仪式。 宋公派去吊唁的人,一定要先到,其后才能让贵族们派去吊唁的人抵达,这都是演练过的,也就井然有序。 当吊唁的人抵达后,帷幕立刻撤去,主丧之人要出门迎接君主的使者,但是不能哭。 见礼之后,主丧之人先进门,站在右边面朝北。君主的使者从西边进来,面朝东。 随后,按照那一整套规矩,说几句君主悲痛之类的言语,这时候主丧之人就要开始哭了,而且必须要哭。 不但要哭,而且还要跪在地上哭,哭的时候要拜,还要扣头。 扣头之后,立刻起身,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哭泣,此名为哭踊,此时必须要哭的嗓子都无法正常发声才算是表达了悲痛。 哭过之后,吊唁的使者离开,主丧之人也即刻起身,收敛哭声,将其送到门外,然后再拜。 大夫之类的贵族需要亲自到场,但是这时候就不用出门迎接了,而是直接在里面迎接即可。 哭依旧是要哭的,但是此时万万不能捶胸大哭,那是接待国君的使者才能使用的哭法…… 这一切,便需要花上将近半天时间,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这场事情的特殊性,宋公虽然因为身份问题不能第一时间来吊唁,可是在吊唁之后却可以派车前往,亲至以馈赠一些敛服之类的物件。 主丧之人要袒露左臂,迎接国君,然后让国君坐在屋内,抚摸公孙泽的胸口,其余人回避。 待抚摸胸口完毕后,传唤主丧之人入内,然后再命令主丧之人抚摸尸体,主丧之人不能摸胸口,因为那是国君才能摸的地方…… 如此繁琐的礼节,众多死亡的士,而为了收服众人之心和维护自己的礼仪的举动必须要做下去, 这些死去的士,为适多争取到了五天左右的时间。而临死之前对适一直念念不忘的公孙泽,适也将他的尸体利用到了极致,将他死前和号召的一番话托人转告了宋公,逼得宋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亲自来。 这一切繁琐而又充满仪式感的礼仪,全程由儒生主持,而这种繁琐在墨家众人看来,可笑至极,却又暗喜——时间,墨家最缺的时间,由这些尸体争取到了。 死人,也是有用的。 第二五九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三) 葬礼依旧进行时,那个当初公孙泽想要与适赌斗的年轻侍从穿着一身麻衣,被带到了适的面前。 适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或者说他有资格称之为年轻人的大孩子。 不得不承认,自小接受过武士教育的公孙泽,挑人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是个拉弓射箭的好苗子,身材已经有些魁梧,背部的肌肉都能撑起宽大的麻衣。 两人算是很早就见过面,如果加上适背后侍立的六指,可以说是三人早就见过面了。 短短数年,六指的箭术没有什么长进,恐怕早已经被这个年轻人超越,当时用的初始方便易学的三指射法,在拇指射法为主流的年代,时间稍微一久就会被反超。 公孙泽死前求了适,让适找一位儒生教授这孩子,以完成将来十年的赌约,顺便还要因为守丧的缘故延长了三年。 当然,这也意味着公孙泽死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弟子,而不仅仅是侍从,否则不需要守丧这么久。 适还未说话,身后的六指终究也是个大孩子,便开口道:“你要守丧那么久,只能喝稀粥,难道不会饿吗?难道只有饿了,才算是尽了礼仪吗?” 那侍从板着脸道:“我从只能吃粗粟米和葵菜,到后来可以吃肉,这是君子所赐予的。他高兴的,我就该做。” 说完,他又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适,许久才道:“君子让您给我寻找夫子,继续教授射礼射艺。十年之后,比试过之后,我又要做什么呢?” “那时候我依旧是庶民,没有士的身份。空有一身的箭术,又怎么才能继续吃肉呢?” 侍从并不羞愧,半晌又道:“君子让我守礼,他可以为国君而死。而我并不是国君的士,十年后我便是想死,又该为谁而死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站在适后面的六指直挠头,忽然觉得能够知道自己可以为什么而死,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六指想,我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的。适说,死不旋踵,我是不会旋的。 再看看那个当初和他比射的侍从,想要说点什么,适却先抢先道:“现在的事,又哪里说的准呢?你服丧之后,先去沛县吧,到那里去找我,我先安排你学习文字。之后我会完成公孙泽的遗愿的,说不准那时候你就知道可以为什么而死了。” 那侍从冲着适拜了三拜,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丝帛,说道:“这是君子之前交给我的,当他决定下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死,就算不死在乱阵之中,也会自刎或是去找你们墨家的行刑者求死,以维护宋公的命令。” “君子说,请您代为保管。如果有一天,墨家的规矩成为了天下的规矩,请把这张丝帛献祭到他的坟茔上,让他知道自己死的很好。” 适伸手接过去,那侍从拜谢之后,便先离开。 六指轻声问道:“适,难道之后真的要和他比射?我随着公造冶学剑,他说做事需专一,在剑不曾学好之前,不要再花精力去学射。到时候我要是输了,总怕堕了我墨家的名声。” 适摇摇头,笑道:“你不会输的。比射,也没说非要用弓啊。当时公孙泽可是说,用什么都行的。这个你就不要管了,学好你要学的就行。” “再者,我墨家的名声又不是靠这个。论射,巨子本也不能与仲尼相比嘛。对了,你随公造冶学剑,那些文字可不要落下。” 六指急忙道:“你放心,我学了很多了。会写很多字了。” 说罢,他便蹲伏于地上,用那柄当初在沛县得到的铜剑,开始书写几个适认识且熟悉的字。 适心道,如今自己也算是识字的人了:做个识字的人,未必要学,也可以教。 仓颉在其余人识字之前,并不识字。 ………… 墨家很多人会写字了,而且会写的正是适认识的那种字,带动的沛县也有很多人会写那种字。 庶民原本不识字,适所会的贱体字也原本不是字,但会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字。 字很重要,这是天下定于一和天下同义的基础,所以商丘的民众也不得不学这种字。 就在他们忙着推举各个连的代表之时,也在按照墨家宣传的那样,推选出一些年轻人跟随墨者前往商丘学习文字九数和田亩等等,这些人的种植需要其余人家帮忙。 连是商丘城内比较大的编制单位了,按照管仲的做法,一连有四里,一里有十轨,一轨有五家,算起来也就是二百户为一连。 既然商丘要成立义师,这一连既是基础的行政单位,也是基础的军事单位。 询政院能做的,只是商议法度,而商议完法度之后的事,就不是现有的农正之类的官吏可以完成的了。 新的种植技术,新的田亩制度,新的税收制度,种种这些,都需要有相对应的文化知识才能完成。 因而在讲清楚道理之后,每个连都要推选出一个大家信得过的、聪明伶俐一些的年轻人跟随墨家去沛邑脱产学习一段时间。 墨家如今有钱,脱产学些的衣食倒是可以提供,但是他们的土地尚且需要别家人户帮着种植。 墨家承诺会调派人手,帮助商丘民众在制定法度和新的田亩制度后,开井田、通阡陌,划分土地。 一整套的事,需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墨家的人手不足,这已经成为一个很严重的制约墨家发展下去的大问题。 只是,人不是庄稼,可以一年一茬收获。 想要学会基础的文字、九数之类,少说也要三五年时间。 几年后这些各连的人返回后,将会成为基层的连长里长之类的职务。 除了这些年轻人之外,宣义部还希望每里抽出一名儿童跟随墨家去沛县学字,回来后将要教授其余孩童学习文字,然后由各家共同提供此人的食宿。 此时如果能够学习文字,就是一种奢侈,非是士出身,很难有学习文字的机会。 而原本的各种鸟篆,学习起来又极为复杂麻烦,因而导致识字的人极少。 墨家如今有冶铁技术在手,资金可谓源源不断,提供数百儿童的食宿并不是问题,这是一件将来垄断知识的大事,墨家众人极为重视。 商丘的民众也极为重视,说都知道这样的好事若是能轮到自己孩子,简直就是天上掉饼。 至于说离家太远,数年不能见之类,对于儿童动辄夭折,全家每天吃葵菜粟米的庶民而言,并没有这么多矫情。 一时间为了公平,也就只能选择抽签的方式,毕竟太多的儿童墨家就算能供养得起,也没有那么多的老师来教授这一切。 为了提高女性的地位,这一次抽签不分男童女童。 一里五十户内的百姓,符合条件的孩童全部集中起来,由他们自己抽签,抽中的就可以跟随去学习。 一时间除了商议询政院庶民院的第一次会议之外,抽选儿童前往沛邑学习的事,就成为了商丘的第一大事。 民众们自然不会去关心宋公吊唁死去之士的事,反正也与他们无关。 街巷之间,民众们不是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变革,就是在讨论谁家的孩童抽中了可以前往沛县的名额。 抽中之家一个个喜形于色,没有抽中的也只能暗骂几声:这些抽中的孩童回来是要教授文字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只怕已是五六年过去,不可能再教授此时一般大的同伴了,也就意味着那些人家的孩子只怕也没有学习文字的机会了。 名单已经定下,邻里之间也就没有了之前的不安。 正如子反当年讲给楚共王的故事一样:一只兔子在街上跑,数百人都会去追,然而当这个兔子属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其余人就不会去追了。 抽签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选择,负责这件事的适也没有时间在这个商丘考察哪个孩童更为聪慧。 重新恢复了平静关系的邻里,便开始讨论询政院会议之后的种种。 “听说询政院会议定下法度之后,咱们就要去外面砍伐木材,准备制作墨车,前往沛县运粮了。” “是的,昨日遇到适,他是这样说的。除了运粮,还要抽调一些人去平整道路。他说这是为咱们自己忙的,也不是为君子贵族王公,这是有道理的话啊。” “到时候,那些被选中的孩子,都要坐在墨车上,一路送到沛县。我听说是这样的。” 一群人讨论着,便幻想出一幅场景。 浑黄的道路上,数千人推着墨车,上面坐着一些孩童,有男有女。人们携带着简单的干粮食物,前往沛县运输粮食,回来的时候那些坐着孩童的地方,换成了一个个的装满希望之种的大竹筐…… 这是一幅很美的场景,因为充满了希望,而不是逃荒的绝望。适与墨家众人,也曾幻想过,绝不会让墨车成为民众逃荒的标配工具。 在民众们讨论着希望的时候,贵族与宋公则对这件前所未有之事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第二六零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四) 人总是这样,在最难将要溺水的时候,一块木板就足以高兴到无以复加。 可当溺水的风险消失之后,便会感叹这木板上多刺,如果是舟船该多好。 宋公子田此时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 当初政变来临、楚人围城的时候,子田所期待的只是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不要被民众驱逐出国。 而当这一切危险都解除之后,宋公对于商丘日益发展起来的民众运动充满了警觉和恐慌。 墨家的人用丧葬之礼拖延着时间,宋公为了保住自己的基本盘,又不得不去做那个维护周礼的人,这样才能有足够多的士为自己所用。 即便参加着丧葬仪式,即便忙着与楚人会盟,宋公依旧关切着城内的局势。 因为这件事太过重要,重要到子田感觉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原本作为君主,也是有自己的封地的,宋国的土地不只是宋公的,如果能做到宋国境内皆是君土,那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次的政变。 按照周礼,士有封地俸禄,大夫双倍于上士,卿双倍于大夫,上卿再双倍,而君主则是上卿的双倍。 这和普遍征收的税赋不同。 税赋名义归公,税是为了祭祀和一些平日的礼仪开销,赋是军事义务和军事开销,即便按照周礼这也不是君主可以私自动用的。 而君主个人的封地,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封地内的税赋都归属君主自己,一些日常开销也是从封地中获得的。 一部分公田是宋国的,不是宋公的,墨家抓住这一点,力争询政院有商议这些税赋支出使用的权力。 公私之分,早已深入人心,这件事倒是顺水推舟,很容易达成,也很容易讲清楚道理。 宋公不满的就是这一点。 如今贵族和君主封地之内的政策暂时保持不变,墨家的基本盘是商丘内的自由庶民,而非是贵族和君主封地内的农奴。 宋公听闻近侍说了城内的一些传言之后,与之前明确站在自己一边的近臣们苦叹道:“原本以为墨家的稼穑牛耕之法,可以多征赋税。原本二犹不足,想着如今稼穑之术变革,便能征收更多,可墨家众人却鼓噪民众,商定税额。” 近臣道:“君上,此事怕已不能更易。民众皆小人,墨家喻以利,国人岂不从?若是不答允,君上又能怎么办呢?若您不答允,民众可是要驱逐您的。况且,您若不答允,只怕公叔便会答允……” 子田拍着自己腿,叹气道:“我哪里是不答允这件事呢?这件事又怎么能不答允呢?” “墨家众人已经讲诉了道理:国君的财富,便是一国百姓财富的总和,所以我若是宋国的君,按说我就是一枚钱半两金都没有,依旧拥有宋国所有的财富。” “道理是这样的,我即便不想接受,民众也是不能答允的。” “只是,我封地俸地之上,又该怎么办?商丘民众皆用私亩,又定下税额,我若在自己封地俸地上征的多了,其上庶民必有不满,争竞之心下,他们难道不会不满?或是逃亡?” 那近臣急忙道:“昨日我于街市上,听适谈及此事,倒是说了个办法。” “说是君上的土地,可以租用给询政院。询政院再遣派人管辖,每年提供君上可以接受的财富和粮食,这些财富和粮食便归宫室所用。” “他又说,这些土地每年所缴纳的,必会比之前君上所获得多!” 近臣说完这个听起来似乎很完美的办法后,子田怒道:“适这个人的话,难道是我们可以听信的吗?” “他难道会想着我们这些‘王公贵族’吗?世人皆知,适整日说财富源于劳作,王公贵族皆是蠹虫,他的话是不能够听信的啊!” 那近臣赶忙拜道:“君上,我听闻沛县民众财富众多,想来墨家也有经营之法。墨翟大才,其弟子又多才,他们既说让您把土地租用给询政院能够缴纳更多的财富粮食以供养公室,这便是可以做到的。” 子田苦笑一声道:“那我还剩下什么?钱?粮食?再有政变夺位之事,我的士卒从哪里来?那些封地俸地之上,不只是钱财粮食,还有兵卒啊。” “若那些土地不归与我,我哪里有自己的兵卒呢?” 那近臣道:“适说,商丘和立义师。到时候若有国战,义师必要履行义务。而如果有人违背约法,义师也会维护约法。司城、大尹等人,纵然再想做篡夺事,也是不能啊。” “墨家的手段您是看到了,楚军数万都能穿阵而盟,大尹、司城难道竟比楚军更为雄壮吗?” 子田咬牙道:“义师所维护的,是约法。谁尊约法,谁便是宋公,那我这个宋公还剩下什么?我若违背了约法呢?” “届时就算有钱财粮帛,我又能做什么?每日酒池肉林?” 那近臣无语,知道这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君主若是能够遵守约法,听起来似乎也很好,可若是那样君主又算是什么?只是一个富庶的人?一个宋国的符号? 可君主若是不想这么做,贵族矛盾与组织起来的民众,就会让这个宋公连宋公的名头都消失。 而且,就宋国这体量,似乎也做不成什么:对外扩张死路一条。 这种事,宋郑卫等小国也不是出了一次两次了,许多被流放的君主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若是三百年前,这种事求请与周天子,周天子自然会昭告天下,各个诸侯出兵维护礼法制度。 可现在周天子自身难保,名义上尊重周天子的三晋,又因为楚人这一次商丘成盟不可能轻易插手宋国事务。 子田考虑之后,也明白这件事其中的优劣。 于优,只要自己遵守约法和询政院商定的事,那么自己宋公的位置就是无可撼动的。 国人原本就有废立君主的权力,虽说继承权问题上只能在公族内部,但是公族内找出一个愿意当约法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好处就是其余贵族不可能染指,也没有任何的可能染指:政变必须得到商丘国人的认可,而现在商丘的民众已经被墨家鼓噪起来,只会承认约法。 于劣,那就是只能做一个宋国的符号,想要做的事什么都做不成。不能轻易加税,不能轻易开战,甚至以后修筑宫室都需要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钱财雇佣民众才行。 这于大国国君,几乎是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但于此时的宋公,即便心怀怨恨不满,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对外开战,原本雄心勃勃的子田已经被楚人彻底教育清醒了:周边的郑、楚、三晋等国,根本就是一个都打不过。 原本即位之前,子田鄙弃自己的父亲,认为成不的事,以至于不可能恢复襄公之霸。 等到真正即位,真正面临贵族阴谋、民众不满、大国围城的时候,子田才明白自己能做的,未必就比父亲做得好。 心怀不满的思索半天,子田终于摇头,心说还是琢磨一下怎么和询政院和墨家众人讨价还价,让自己的封地俸田租出去,每年提供更多的财富粮帛吧。 至少商丘附近的土地得这样做,要不然封地之上的民众看到商丘庶民那样,心中若无怨恨是不可能的。 ………… 司城皇宅邸之中,经历过这次围城之变的皇父一族,心中更为不满。 原本皇父钺翎是希望借助楚人围城的机会,请动三晋来援,借助此次功勋获得民众的认可,然后再从子田手中攫取司法权,从而为篡位做好准备。 只是墨家的出现,让皇父钺翎的计划彻底破产:三晋还未出兵,楚人就败了,如今城内民众只知墨家,却根本没有机会知道皇父一族可以请三晋来援。 现如今木已成舟,纵然盟约已成,十年之内贵族封地不动,贵族的官责也不轻动,可相对于司城一族的梦想,终究差了许多。 约法一旦成功,司城皇一族都清楚,除非改动继承权,否则自己一族再没有登上君位的可能。 虽然自己这一支,是从戴公那里分出来的,但既有氏,便算是分家了,和公室再无关联。 以此时的继承法,国人就算驱逐了宋公,也只能从公室中推选一人即位,外姓外族没有资格插手。 皇父臧愁眉苦脸,半晌才自嘲笑道:“如今看来,墨家选天子的手段,未必就不好。若天子可选,宋君缘何不能选?” “若选,则必是名望之辈,我族还有可能。现如今询政院事成,怕是难有作为。” 皇父钺翎正在那翻看一些墨家的纸张,听闻父亲这样一说,起身道:“非是如此。我观墨家道理,只怕这询政院一成,宋国大事归属于询政院,但政事总要归属于询政院推选出的令尹。” “而令尹之选,又只能从君子院中选择,非贵族不得为任。父亲可知当年周公事?可知当年共和伯之事?” 皇父臧点头道:“自然知晓。摄王政,居于王下,但政令皆自周公与共伯和出。” 皇父钺翎挥手道:“正是这样。周公以成王纪年,宋询政院成立之后,也不过如此。以子田年号纪年,但政令皆从询政院令尹而出。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宋公呢?” 他说完,皇父臧思索一阵,若有所悟,皇父钺翎又道:“大尹等人,只怕不会同意我族为询政院令尹,君子院内,我们是比不过他们的。但庶民院呢?这是可以借用的力量。” “庶民院只怕多听墨家言语。墨家众人又想要什么呢?这是可以考虑的交换啊。” 第二六一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五) 墨家众人想要什么? 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三个字,也就是墨子常说的利天下。 帮助商丘守城,是为了告诫天下“好战之君”,不要轻易地对小国开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墨子从不忌惮借助大国平衡的力量来维系和平,当年项子牛帅齐兵攻鲁,其时吴起尚在鲁,鲁侯便曾问过墨子如何地挡。 墨子说鲁国太弱,纵然吴起能够战而胜之,那也是胜于一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节用发展,善待百姓,同时结好盟友,利用三晋等大国的力量来制约齐国的野心。 天下的“好战之君”们未必忌惮墨家这数百弟子,但却忌惮墨家在那守城,久攻不下被其余各国超了后路或是劳师远征败于城下。 皇父钺翎所谓的墨家想要什么,自然也不是说“利天下”这个很宽泛的字眼。 皇父臧思索一阵后,便道:“墨家想要沛邑?此事也不难,以墨翟之功,封其为沛邑宰,天下谁人能不服气?” 皇父臧觉得,这问题似乎有些简单。 从一开始墨家前往沛地行义的时候,就是一笔交易:墨家将嘉禾交给司城皇一族,由其讨好想要封侯的三晋做祥瑞,而司城皇负责让墨家前往沛邑行义。 只是想了一阵之后,皇父臧又道:“只是我有些不解。当年越王以五百里封地邀墨翟,他亦拒绝,认为自己不会把自己的义售卖。楚、宋、鲁、郑等国,皆有招揽之心,他都拒绝,这一次……却是为何?” 皇父钺翎摇头道:“父亲,这一次墨家要的是沛邑,却不是让墨翟成为沛邑宰。” 他翻着墨家的那些道义文章,又看了一会,说道:“以他们的道理来看,这沛邑宰是个虚位。谁人都可以当,但真正行使权力的,却是所谓万民公意。” 皇父臧疑惑道:“那这沛邑宰难道不必然是墨翟吗?墨家在沛邑行义,墨翟的名声如天边之虹,难道谁人还能争夺吗?” 皇父钺翎拍掌道:“父亲,问题就在这。大尹等人必不懂墨家想要何物,他们所想的与您所想的一样。因为他们没有看过墨家的道理文章,而我却能明白墨家真正想要什么。” 皇父臧想到之前儿子所说借庶民院夺取询政院令尹一职的说法,不由心热,素知儿子聪慧远胜于己,连声询问。 皇父钺翎捻了捻那几页纸,指着几行字道:“父亲,墨家想要的,是墨翟可以做沛邑宰,别人也可以做,但不管谁做都要遵循万民公意。而不是想要墨翟做沛邑宰。” “这其中的区别……” 他想了半天,说道:“正如韩赵魏三家,不得天子封,难道韩赵魏三地就不是这些人的吗?得了天子封,土地并没有增加,但却完全不同。” “墨家想要的,是他们的一个规矩,而不是墨翟做沛邑宰。” “有了这个规矩,墨翟必然可做沛邑宰,无需公侯封。没有这个规矩,纵然墨翟做了沛邑宰,那也没有用,因为墨家一心想要的不是封地,而是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 皇父钺翎的话,如同黑夜中的霹雳,阴霾的乌云之下,忽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夜空,也劈开了黑暗。 皇父臧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其中的区别,若不是你讲清楚,我是不能够明白的。” 皇父钺翎笑道:“所以我们比大尹他们更有优势。粮仓被烧之事,必是大尹等人所为。” “墨家弟子中,多有刺杀不义之君的侠士,对于这种事他们是不能够容忍的。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大尹等人成为询政院令尹,这对我们有利。” “而如果我们知道墨家要什么,并与之相谈,那么庶民院便能够支持我们。因为粮食、守城、稼穑、铁器等事,庶民院民众必信服墨家,他们的宣义部可以操控庶民院之民意。” 皇父钺翎说罢,又道:“我司城皇一族既不能做放丹朱之舜,却未必不能做辅成王之周公、宣王之共伯和。” 此时既无外人,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便可以脱口而出。 当年舜囚禁了唐尧,又将尧的儿子丹朱流放,从而完成了篡权成为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所谓“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不与父相见”。 若举一些更为相近的例子,其实最近的还是田氏代齐一事,但此时田氏尚且还养着齐侯这个傀儡,此事并未发生。 而因为司城皇一族,终究和乐、灵、子等氏一样,都是宋公血脉的分支,和田氏代齐还是有些不同,不能称之为篡,只能称之为取。 举舜囚尧而放丹朱的例子,实则就是在告诉皇父臧,情况有变,暂时不要想着篡位一事。 如今询政院成立一事,已经暂时不可更改,那么就该争取成为代行王政的周公和共和伯。 年号和周公辅佐成王、共和辅佐宣王一样,都不用自己的年号,但是号令却是周公和共伯颁布。 取其实而不取其名。 这是此时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因为要篡位的话,比起之前的难度更大,还要面对被围城战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 经历了政变和围城的商丘民众,对于贵族很是不满,也厌倦了无休止的政变内斗,尤其是墨家宣义部给出了未来的画卷之后更是如此。 司城皇父子二人商议之后,便让皇父钺翎出面,去求见墨翟,完成这一次利益交换。 ………… 墨家驻地,守备森严,时不时有商丘的民众进进出出。 或是听取宣义部的宣传,或是在询问一些关于将来的事,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已经基本完成了忙碌的适,也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几日,与墨家众人正在讨论之后的事。 宣义部的宣传到位,又因为围城时候的组织形式,导致这一次询政院成立已经不可能更改。 宣义部所作的宣传也足够到位,虽然这种新的政府组成方式还有很多漏洞,绝大多数人还不熟悉,但终究有一个开始,可以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学习。 除了之前宣传鼓动的那些,墨家众人还在适的建议下,准备另一件事。 众墨者听取了适的意见后,墨子先问道:“你所谓的贰都彭城,是什么意思呢?” 适指着建议地图上彭城的位置道:“彭城于丹水、泗水交汇之处。与沛邑相隔留邑。” “自彭城顺流而下,可通淮水邗沟,又近楚地。此地煤铁丰富,土地肥沃,实在是一处可以发展的地方。” “与宋而言,如今要在三晋与楚之间维持中立,就不得不考虑三晋与楚围攻的情况。” “商丘虽险峻,但却靠近三晋,三晋出兵朝发夕至,这是不能够不提防的。” “若楚人有变,则可以固守商丘,静待三晋邀战楚人与商丘城下。” “经营彭城为贰都,则可以提防三晋。若三晋有变,则可以退守彭城,以待楚人北上交战。” “这是可以说给民众与宋公贵族听的理由,他们是可以接受的。” 历史上,彭城的确是作为宋国的避难所,因为三晋崛起、楚人内乱、墨家成组织地死于阳城,导致宋国被韩国打穿,宋公退守彭城,最终依靠调停反击才回到商丘。 彭城也正是那时候起,开始发展起来,经历了商人南迁一次大发展,扫荡了本地贵族后,又在之后宋国灭国后楚人战略中心移动,使彭城成为楚汉之争中西楚之都。 现如今对于墨家来说,控制彭城就成为下一步发展的必须之路。 适指着地图说道:“以沛县向东,是滕、薛等地,这是我们可以深入的。向南,便是彭城。” “若能控制彭城,则彭城、沛、留等地连成一片。至此,墨家方算是拥有约中原弭兵的实力。” “如今沛县太小,可约商丘,日后发展或可能约宋国,但却不足以约中原,约天下。” “若得彭城、滕、薛等地,天下好战之君,就会更为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在中原开战。” 他自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墨家趁着大国交兵的机会占据彭城一带,大力经营,从而真正拥有足够震撼天下的势力。 从一开始选定沛县,就是为了彭城,因为这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 并非易守难攻,而是越人十年内必然会全面战略收缩,派遣到吴地的墨者会加速这个过程。 秦人暂时不能崛起,被三晋压制,楚人的战略中心不可能东迁,所以彭城一带楚人的威胁也不大,况且楚国马上就要自身难保。 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中原必定大乱,彭城又远离中原乱局,十几年内发展起来,并非难事。 越国就算衰落南迁,齐国因为田氏代齐的风波还未结束,还有二三十年才能崛起强盛,因而彭城四周的大国,在二十年内都没有力量涉足此地。 至于宋国内部,询政院一立,各种狗屁倒灶的事会层出不穷,宋公、司城皇、大尹等人,也难有精力涉足。 第二六二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六) 这样的历史走向,就是最大的依仗,而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这个历史走向的过程,并未改变大局。 只要楚王死,整个天下的局势必然如此。三晋入王子定一事,参加的只有韩魏,赵人随后便会准备在背后捅刀子。 魏人得了大梁,迁都中原,也必然会导致各国一同征讨魏国,绝不会允许一个在中原咄咄逼人的魏。 楚人的衰落,越人的南迁,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适对于墨家经营彭城势在必得。 若在以往,或许还有诸多质疑。 但如今,有了商丘之战,适的眼光得到了墨家的赞同认可,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也是众墨者所信服的。 他既说出,众人讨论之后,也都赞同。 终归,商丘一战让众墨家看到了“约天下之剑”的希望,而这剑当然是越长越锋利越好。 而现如今条件也算是成熟了,在沛邑三年,沛邑距离彭城不远,两地语言可通,气候相似,又有铁器开辟,正是万事俱备。 商丘的事太复杂,就算是询政院成立,墨家只能在数年之内有足够的影响力,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力会逐渐减弱。 至少不会如同现在一样,有破楚军、借粮食等事加成之下的全面支持,因而墨家有一块足够支撑自己发展的根基就极为重要。 正如适所说的那般,众墨者也认为沛邑太小,只能约商丘而不能约天下,所以若是按照适的路子走,就必须要经营彭城。 现在看来,适所说的约天下的手段,还是有用的,而且并不与墨子的理念冲突。 墨子的理念是讲道理,让君王带头。 适绝对没有表达过反对讲道理的意思,而只是说在讲道理之余,适当加上一点别的约束,比如一支被墨家掌控的军队。 道理这东西,需要和拳头配合,这一点墨子从不反对:当年孤身入楚都给楚王和公输班讲道理的时候,墨子也没忘记让禽滑厘带着墨家弟子守备商丘,最终让他的道理有说服力的,还是那三百弟子。 墨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简易地图,半晌点头道:“以此看,若能沛与彭城皆染色为墨,中原弭兵也就更有把握一些。天下好战之君便不敢轻动。” “今日我墨家能以数百精锐盟楚王与五步之内,将来若有万余成阵之军,配合火药,倒真的可以让天下好战之君弭兵观望。” “只是……这件事若想做成,不只是庶民同意,还要得到君子院赞同,才算是在规矩之内。” 墨子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派人去和众贵族与宋公说明这件事对宋国的意义时,有墨者回报,说是皇父钺翎求见。 适等弟子大喜,知道皇父钺翎此来,必有所求。 墨子环顾众弟子,点了适的名字道:“既如此,你随我去见皇父钺翎。” 适领命,其余墨者则又讨论一阵,便去忙碌商丘城内之事,继续造势继续准备。 ………… 皇父钺翎并非是第一次见墨子,也不是第一次与墨家众人商谈。 只是见到墨子带着适出现时,皇父钺翎心中还是一凛,知道墨家的许多改变皆出自此人之手,今日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不是很喜欢和适打交道,其实也不喜欢和墨子打交道。 适这个人,在皇父钺翎看来,有些看不透,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而且很多想法出乎意料,完全不是此时应该有的想法。 墨子这个人,则是属于自信而又骄傲的那种,自己坚持的东西,别人是难以说服的。 这两种人聚在一起,皇父钺翎不想面对,却也不得不面对。 双方见礼之后,适也仔细打量了一下皇父钺翎,商丘城内多有传闻此人事迹,他又知晓戴氏取宋一事与此人之子息息相关。 而戴氏取宋又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到真正取宋的时候,必然已经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可见此人的能力。 再者,之前守城中的一些事,也让适对此人充满了警惕。 跟随墨子坐下后,适先听了皇父钺翎说了一番恭维感谢的话,又说了半天诸如利天下之类的言语。 墨子笑而不语,适也不答话,知道此人的目的绝非如此,只能静待。 皇父钺翎客套完之后,终于说到了正事,便说起了沛邑自治一事。 他读过墨家的文章,也算是读的通透了,里面的一些规矩和道理,他虽绝对不认同,但却明白其中的逻辑。 于是按照里面的逻辑讲出来之后,倒让墨子有些惊奇,称赞道:“此事你想的是没有错的。” 皇父钺翎便道:“若能定下每年的税额缴纳,这是利于公也利于宋之社稷的。” 沛县不可能截留全部的税款,因为沛县没有宗庙,所以按照以往的规矩,税作为祭祀开销,还必须要送交一部分到商丘,作为社稷祭祀宗庙的开销。 而沛邑如果不作为大夫封地,那么也就不能保留全部的税,因为大夫自己也需要祭祀。 皇父钺翎说完税,又说道:“至于赋,墨家众人所设想的,也正是合乎宋之利益的。以区区三百义师,就能够穿阵而破楚,这样的赋已如战车百乘。” “只是,我只恐这件事大尹等人不能答允。” 他看了一眼墨子,又看了一眼适,轻声道:“守城之时,粮仓被烧,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却未可知。几日后便有政变一事,这谁人的死士焚烧的粮仓,难道墨家众人就毫无怀疑吗?” “如此想来,他们焚烧粮仓,民众怨怒守城,也怨怒守城的墨家。大尹等人素与楚人交好,这一次楚人围城,他们心中只怕欢喜。” “可他们这样做,却可能导致商丘饥荒,饿死万户,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说完,长叹一声,似乎心忧商丘城内百姓。 适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墨子,心中暗笑,他早就把贵族的计俩说的血腥肮脏,墨家内部的探讨上,适从来都是不忌以最恶毒的心态琢磨这些贵族。 因而墨子听到的关于焚烧粮仓的最早版本,是适所作的猜测:不只是猜测了大尹等人所为,还猜测了司城皇等人所为。 毕竟,若是城内困苦的时候三晋援兵到来,司城皇一族也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现如今皇父钺翎先把责任推给了大尹,墨子心中却先入为主,早就听了适的恶毒猜测,心中也只是冷笑,面无表情看着皇父钺翎的表演。 皇父钺翎看不透墨子的心思,想要看看适却看到适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他有些不满的毫不在意的笑呵呵神情,知道今日不能察言观色。 于是又道:“大尹等人力图立公叔为君,却遭遇了墨家众人的阻挠,他们心中难道不会有怨恨吗?这样的怨恨,难道不会阻挠墨家所要做的事吗?” “所以,君子院之内,我怕大尹等人绝不会同意沛县之事,以作报复。” 墨子沉默片刻,说道:“询政院的规矩,你可以明白如何运作吗?” 皇父钺翎点头道:“墨家宣义部整日宣讲,我纵不聪慧如圣人,却也可以比庶民更早听懂。你们宣义部既想要庶民听懂,我又如何能听不懂呢?” 此时规矩还未定下,只是适借用了前世的一些经验,尽可能不让贵族难以接受以避免出现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所以君子院的权力依旧很大,因为太小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即便此时规矩还未正式立下,但实际上暗中互相通气,基本也算是定下来了。 按照墨家所谓的“选天子”的想法,询政院的令尹是靠庶民院推选出来的。 但是因为担心贵族们联合绞杀反对墨家,所以墨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宋国的第一任令尹,而是决定让给贵族。 因为贵族之间本身还有矛盾,司城皇与六卿之间的矛盾,墨家必须利用,而不能这时候站出来让他们双方弥合裂痕一致对付墨家。 相对于势力稍微大一点的令尹和旧贵族,墨家本身也准备选择司城皇一系,由此来增加双方之间的裂痕,让他们的斗争白热化。 “选天子”一说,本来就不是针对全体民众的,本质上还是被贵族垄断的。 普通民众没有这样的名望,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至少此时是不可能拥有的。 而唯一可以抗衡的墨家,这时候又绝对不可能出头。 但这个询政院令尹的权责,此时又不能足够大,因为之前的三条盟誓中,宋公还要保证十年之内各贵族的利益和官职。 这一切,都是适想让墨家当搅屎棍的结果:不论谁当了令尹,都得借助民众的力量来压制另一派,从而不得不出让部分他们利益底线之上的利益。 沛县自治这种事,按照即将第一次召开的询政院基本确定的规矩,是需要询政院令尹下令的。 想当询政院令尹,就必须得到民众的推选,而想要得到民众的推选,此时又必须与墨家做交易,因为墨家的宣义部掌控着商丘的舆论:即便墨家没资格也没意愿去当这令尹,却可以不准别人当,直至搅合成一团糟。 皇父钺翎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墨家不能让大尹等人成为询政院令尹,因为他们和你们有仇怨,他们必然反对你们的意愿。 而如果你们墨家可以帮助我们皇父一族上位,我们成为令尹,作为回报,我们绝对支持你们墨家关于沛县的要求。 只是,他却不知道,此时墨家的胃口不仅仅是一个沛县,还有名义上要做贰都的彭城。 第二六三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七) 墨家想要的东西不少,但于此时却未必得不到。 周天子的规矩已经在一年多前的三家封侯一事中自己坏掉了,新的规矩还未建立起来,整个天下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旧规矩,新规矩,墨家这一次钻了一个空子。 在田氏代齐之前,司城皇一族不敢动手篡宋。 因为在这之前,弑君之类的事出过不少,可最终上位的仍旧是公族之人,这是天下原本已有的规矩。 被扭断脖子的宋公、因为玩弄别人母亲而被杀的陈侯……这些人虽然作死,虽然被弑,但外姓得位的结果就是天下围攻。 三家分晋,不是篡晋,终究还差了一筹。田氏代齐,则是外姓取国,那又不同。 真正混乱的天下、真正的旧规矩彻底崩溃,要等到田氏代齐之后才会到来。 而现在,墨家众人在商丘所设计的一切,最大限度地保持着旧规矩的合法性,同时又带来了新时代的另一种尝试。 询政院掌权,宋公掌国,换而言之其实与姜齐掌国、田氏掌政并无区别,也就不可能出现天下围攻的情况。 而墨家如此大的优势之下,放弃了询政院令尹的被推举权,给君子院留下了否决权,这也让宋国的贵族可以接受这种新的制度。 司城皇一族想做询政院令尹,所以皇父钺翎来与墨家商谈,各自交换利益。 只是他却没有想清楚,这种交换他遗忘了墨家的另一张牌。 询政院的规矩到底怎么样,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如果墨家忽然煽动民意,鼓动民众推选墨翟作为询政院令尹,执政以利宋,只需要稍微推手就能完成。 纵然结果会很混乱,纵然不可能长久,但在规矩确定下来非贵族不能做询政院令尹这件事之前,依旧有这种可能。 皇父钺翎听了墨家对询政院规矩的规划,下意识地认为“非贵族不得为询政院令尹”这就是最终结果,却忽视了这件事此时并未发生也并未铸在鼎上公示天下、达于天帝鬼神。 所以,当他想要用沛邑的自治权来换取墨家支持他们家族上位的时候,他想错了,这个交换并不等价。 既然已经摆明了是要交换利益,适便不得不在墨子说完之后,将这件事提点了一下。 他的意思其实很明确:用非贵族不得为询政院令尹,来换沛邑自治。 既然是这样,那么司城皇一族上位为询政院令尹,就只能再用别的东西来换。 这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所以不可能以一换二。 适的提点很快收到了效果,皇父钺翎骇然道:“墨翟先生,您所说的选天子,难道竟是可以让血脉并不尊贵的庶民也有可能吗?” 墨翟点头道:“我曾说,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乃天帝所赋之权。” “只要他的德行、能力可以成为天子,为什么还要分老幼贵贱呢?” “昔年我于楚地,见楚王,楚臣因我非贵族而恐不能用,我便说过:得病吃药,那些草药都是贱草,于是楚王就不能吃这贱草吗?” 墨子微笑作答,心中已经听懂了适的意思,也明白了适常说的利益交换之说,与此时便不得不恐吓皇父钺翎几句。 说是这样说,其实适在之前也和墨家众人讲清楚了,在竹简丝帛昂贵的时代,选天子看似万民皆可选,实则并不公平,还是在贵族中挑选。 只是一种名义上的平等,而非真正的平等。 但在商丘,因为墨家的存在,这种事又未必只能是恐吓:因为墨子的名声足够,即便是一介平民,但是整日和王公贵族谈笑风生,又在商丘名声最大,选他做询政院令尹大有可能。 墨家之前已经达成共识,放弃商丘,仍旧把精力放在经营沛、留、彭城,因而墨子不可能来当这个什么令尹,而是会把这个“看似墨家可以得到的位置”留给贵族们争抢,或者作为一个“公平交换”的政治筹码。 皇父钺翎知道墨子说话,不会更改内核,他也不指望能够说服,此时也不敢说些地位血统之类的话。 适在一旁又补充道:“巨子一直认为,令尹执政若能通晓天志,可以让一国强盛。” 皇父钺翎心中更慌,只觉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墨家想推墨翟做宋国执政。 只是这样轻巧的一句话,已经让皇父钺翎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他只觉得,自己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想到墨家宣传的那个规章不是确定的,似乎墨家有准备更改规章的想法。 若是早点说出,只怕贵族们立刻会放弃之前的分歧,联合起来抵制这种可能。 可现在,距离询政院第一次会议已然只有几日,市井间传闻的那些规矩又是贵族们可以接受的。 这期间贵族们的精力一部分被墨家逼着丧葬仪式浪费了时间,另一部分则琢磨着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询政院成立后怎么攫取更多的自己派系的利益。 现如今墨家的宣传口径忽然转换,实在让皇父钺翎始料未及:若是放开身份限制,就如今商丘,谁的名望能比过墨家巨子? 不说守城,也不说俘获楚王成盟,单单是沛县的发展、各种稼穑手段、之前经营的义举……无人可争。 皇父钺翎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回去准备和父亲商量反对这件事的时候,适口风一转道:“只是此事尚需商榷。宋地千里,询政院所能掌控的不过商丘等数邑。” “若天下万民皆天帝之臣,则利商丘三万户,似与利沛留等三万户并无区别……” 只是稍微漏了一点口风,墨子也跟着说道:“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啊。天下万民皆天帝之臣,那么商丘的三万与沛留的三万是相等的啊。” 皇父钺翎也是聪慧之人,哪里听不出来这其中的意思,心中暗骂不已,脸上却堆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 皇父钺翎心道,是什么样的道理呢?只怕这道理是说:你得答应沛邑的要求,墨家才有机会继续在沛邑行义,而不是参与商丘的事,你们司城皇一族才有机会上位为询政院令尹。 至于你们能不能上位,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你们有没有资格上位,这又是另一件事。 他既说了这话有道理,也便是答允了墨家的这个交换,知道无法争辩更不能更改,心中明白只怕墨家还有别的条件。 而这个条件,才是换取支持司城皇一族上位的真正交换。 墨子看了一眼皇父钺翎,又看了一眼适,心中对于这个自己年迈收的关门弟子极为赞赏,言语间利用宣义部在商丘的煽动性优势,就为墨家多争取了一些可交换的东西。 其实就算真的让墨翟来当这询政院令尹,墨家也不会同意,但是皇父钺翎并不知道墨家会议的内容,也就不得不惧怕这件事发生。 墨子又对皇父钺翎说道:“询政院令尹,乃是执政。执政为国为公,戈兵之事就不能够不考虑。宗庙祭祀的长久,也不能够不考虑。” “宋地虽有千里,可北有三晋而南邻雄楚,西依郑韩而东带齐越,这是百战之地。” “若是不能够为宋的长久打算,这是不能够成为询政院令尹并且执政的啊。” 皇父钺翎既然得到了刚才适说墨家可以退步不做令尹的答复,这时候便不得不夸赞道:“是这样的道理。” “也幸好墨家此次守卫商丘,天下震动,使得好战之君、百战之国可以弭兵,否则商丘又不知道要在将来经历多少战火。” “此皆赖墨家之力,这是需要铭记的,也是我所敬重您的原因。” 墨子知道这话里面有问题,不可能让皇父钺翎把自己一方提前挖好的坑填埋,便摇头苦笑道:“会盟之事,天帝鬼神虽有察觉,但王公贵族却多不遵守,以至于子孙后代受到灾祸。” “昔年商丘门外,两次弭兵,可天下就此安定了吗?虽然此后晋有六卿之乱、楚有灭国之危,但是君王们依旧不会遵守天帝鬼神所知晓的盟约。”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不能够不察觉的。若不察觉,宋之百姓、社稷、宗庙都在危险之中。” 皇父钺翎琢磨了一下,似乎听明白了墨子的弦外之音,只怕接下来的话便是真正的利益交换。 他现在不怕墨家提出利益交换的内容,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还可以互相退步争执,总归是可以商量出结果的。 他现在怕的,是其余贵族比他更早知道墨家提出的条件,从而先他一步先行和墨家达成密约,到时候自己家族就被动了。 于是他伏地对墨子拜道:“我曾拜读您的文章,你说您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万物可由天志理性而推,而说知的结果是可以学习传承的。” “您的弟子也说,人的学识源于天鬼的赐予,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之中,需要学习作为钥匙打开这样的宝库。” “那么,您可以教授我,怎么样才可以预立宋之安危吗?” 第二六四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八) 皇父钺翎拜过之后,心说我这并不是在请教预立之法,而是在询问你们墨家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墨子等的就是皇父钺翎的这一问,于是说道:“适,你是知晓这些的,那么就将你用说知之法所推出的结果,告知于他吧。” 适领命,叫人拿来了简易的地图,将彭城作为贰都以左右逢源、左右提防的冠冕堂皇理由说给了皇父钺翎。 彭城此时并未发展起来,情况复杂,皇父一族的封地也不在彭城,势力不能够深入。 而彭城附近却有不少大尹六卿的封地,这件事可谓是一拍即合。 反正损害的,是宋公的利益,皇父钺翎大为欣喜,甚至满怀期待地希望墨家和大尹等在彭城附近有封地的贵族们产生矛盾。 这件事对双方都有利,对宋公、对大尹等六卿则大为不利,皇父钺翎略微一想便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啊,如果您不说,我是不能够知晓的。” “只是经营贰都,涉及广泛,非有雄才不能够做成这件事。魏有吴起,而西河治。如今宋地少才,若执政令尹一心为宋,也只能将这件事交于您了。” “毕竟,墨家在沛邑行义三年,则沛邑大治。粮食丰足,民用翻倍,又训有义师可冲阵成盟。” 墨子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在梳理这三年以来的种种情况,越想越是惊奇。 三年前墨家利用嘉禾换取沛邑行义一事,是适提出的,而当时看来似乎仅在沛邑行义一事上,与司城皇一族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随后的商丘围城战中,只怕大尹等人发动政变,也和那三对嘉禾导致的司城皇与三晋结盟有着密切的关系。 若没有这件事,恐怕大尹等人也不会铤而走险。而因为有了这件事,大尹等人就不得不政变,否则就会在三晋势力涉足之后被司城皇一系排挤掉。 原本司城皇一系能够利用围城战获取最大的名声,从而势力大涨,彻底胜于其余贵族。 可适却不断说引蛇出洞之类的话,让大尹等人在楚人围城期间发动了政变,导致了司城皇一族在围城战中不得不求助于墨家。 随后又利用火药等奇技,突袭楚王营寨,一举成功,同时调和了政变,导致商丘城内的贵族势力稳定。 大尹、司城双方,谁都没有损耗太大的力量,谁也没有因为失败而驱逐,反而不得不加入到询政院这个泥潭之中。 现如今又说起彭城事,司城皇一族本在彭城就无利益,他们必然会答允,反正是损其余人而利于己。 这一切一环扣一环,任何一处没有预想到,结果都会大为不同。 不管是政变成功力量平衡被打破,还是楚人破城,亦或是三晋来援,任何一点没有预料到,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墨子悄然看了一眼在那笑眯眯的适,心道:“莫非他于三年前就在考虑这些事?若只是巧合,却又太难。若非巧合,此人于天下大势之把握,弟子之中无出其右者。” 又一想,只怕三年前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天的局面,当时想的也只是治理沛邑。 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造势而谋? 墨子不敢判断,沉默片刻,想到适常说的论迹不论心之语,似若恍然,微笑摇头。 他这一摇头不要紧,却把皇父钺翎惊的够呛,只当是墨子还有别的想法。 正欲询问,却听墨子道:“墨家弟子虽非宋人,但守城一事从来不只是守城之时,而是需要之前善待百姓、节用发展、打造兵器。” “宋弱,所以,经营贰都一事,也算是守城了。墨家是可以接受这样的请求的。” “经营之后,交还宋公,建立宗庙,这样宋国就能够南北无忧了。” 皇父钺翎点头称是,心中却叹息:当年你们墨家也是说沛邑行义,日后交还宋公的。可现在,就算交还,整个沛邑也已经被你们染黑了,这交还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彭城非是自己家族封地,又非是家族关键利益所在,这自然是可以出让的。 皇父钺翎暗暗警觉,只是告诫自己,若是墨家以后要说在自己封地内行义,那是万万不行的。 昨日得沛邑,今日染彭城,日后又会染黑哪里呢? 警觉之余,又知道此时是有求于墨家,便问道:“您所讲的这些道理,是可以告知民众的吗?” 墨子点头道:“这当然是可以告知民众的。只是民众需要推选询政院令尹,令尹要比民众先想到才可以算作贤人啊。” 皇父钺翎笑道:“那么,先于民众学到并且通透了解,是否也可以算作贤人呢?” 墨子也笑道:“天鬼虽传智于人,然如宝库而有锁,非学不得知智。学到的,和自己思索说知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神农氏得天志而稼穑,其后学于神农的农夫就不能够种植吗?” 皇父钺翎明白了墨子的意思,拜谢道:“是这样的道理。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至此,双方的利益交换已经算是完成。 没有盟约,没有血誓,有的只是之后的配合与默契,以及一个把司城皇一族逼得不得不遵守此次利益交换的局势。 ………… 当日,司城皇一族,动用能言善辩之士数人,于商丘市井之间,大肆宣扬自己若为询政院令尹的执政理念和承诺。 有些承诺,是大尹等人都可以给的。 有些理念,则是亲自学于墨家,又重新说给民众听的。 于是,沛邑自治、彭城贰都两件事,成为了司城皇一族与大尹等人所宣讲的最大区别。 民众们本身就欠着沛邑民众的情,对于沛邑自治一事,自然同意,而且在围城战中司城皇一族又在城墙,也算是得到了不少好感。 而彭城贰都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道理,民众们觉得难以决断。 商丘的民众经历了今年这些事,再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时,会理所当然地去询问墨家的宣义部,这些话是不是有道理。 这些话,宣义部看来当然有道理,因为这本身就是墨家炮制出来的想法,只是让司城皇一族说出来,逼的司城皇一族成为令尹之后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以此换取民众的信任。 宣义部和墨辩的区别就在于宣义部主要和民众打交道、讲道理,所以这件事最终民众还是要询问宣义部部首适。 而宣义部的部首适,正是贰都彭城计划的提出者。 于是,在几场大规模的宣传之后,民众们忽然觉得,原来司城皇一族做询政院令尹,似乎竟是排除掉墨家众人之外最好的选择。 民众们聚集在集市之中,适已经宣讲了许多次贰都彭城的意义,尽可能用最为贴近民众利益的说辞去讲诉。 至于说宗庙社稷之类,那倒是不需要和民众宣传,那是贵族们接受的理由。 本来这件事就有道理,而民众们此时又是信任墨家的巅峰时期,凡有不决之事必问宣义部,一时间民意汹汹,皇父臧做第一任庶民院推选的询政院令尹的呼声铺天盖地。 皇父钺翎自然也不会闲着,学习当年公子鲍,大肆散发粮食、钱财,来救济商丘城内的贫困之辈。 前者是为政变拉拢人心。 而此时皇父钺翎所做之事,则更像是贿选。 而他再贿选,还是达不到墨翟的威望,所幸墨翟是要退出的,于是几乎整个商丘都知道还未成立的询政院的第一任执政令尹会是谁。 宫室之内的宋公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司城皇约公室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如今民意汹汹,宋公所能做的只能是接受这个结果。 他没有别的选择,那场政变之中,墨家只是和稀泥调和,所以那是一场失败的政变,但却是一场大尹等贵族损失不大的政变。 于是宋公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司城皇上位为执政,甚至都不能和大尹等人弥合矛盾来压制皇父一族。 因为双方有仇,也因为公叔岑喜因为墨家的和稀泥,不但没死,而且还有可能成为宋公,毕竟他也是公族。 兄终弟及本来也是商人的传统,即便周礼曾是天下唯一规矩的时候,宋国的兄弟之间即位的事也没少发生,而商丘百姓对于这种事又是认可的。 于是,按照“选天子”的理论,但又要不被天下周礼规矩反对,同时又打擦边球地利用宋人传统——宋公若薨,宋公之位出于公族,由询政院承认,方可继承。 这是墨家用来获取公族的公叔、公子等支持询政院成立的诱饵和条件,如此直白,却简单有效。 而为了让其余贵族不至于太反对询政院这个古怪的存在,在询政院的规矩上,墨家放出的风声也退让了许多,贵族们并非不能接受。 比如君子院有对庶民院提议的否决权,这是贵族的底线,也是不至于胎死腹中的保证。 只是贵族的君子院和平民的庶民院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时间一久,必然会出现最为怪异的局面: 君子院动用否决权,否决掉了庶民院关于取消君子院否决权的提议……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学习成长了许多年的商丘民众就会怀疑规矩本身的神圣性。是立新的规矩?还是因为规矩本身神圣所以遵守规矩所带来的结果? 这不是此时应该考虑的问题,而且也不是民众应该先想到的问题,这应该交给询政院出现后被吸引而来的诸子们来论证。 在议定好询政院召开第一次会议的前三天,一切暗中的、秘密的、妥协的的交换都已经完成。 在战国乱世已经到来、在集权成为各国主流变法的时候,一个看似极度分权和限制君权的宋国必然会是一个异类。 适心想,宋国这样下去,肯定是活不到战国末期的。 但是,谁在意呢?至少,他不在意。 第二六五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一) 庚辰年,春。 适所知晓的西元前四零一年,只是因为火药的提早出现和适对墨家的改组,之后是否还有西元这个概念已不得而知。 至少在墨家看来,这是禹圣为历的第一千六百零几年,同时也是庚辰年。 这是周天子姬骄改元的第一年,也是楚王围商丘半年后。 古老的商丘城第一次在春季祭祀中,响起了鞭炮的声音。 曾经让人骇然的声响虽然依旧稀少昂贵,可终究有人开始燃放,也不再是那样让人恐慌。 正如火这样可以摧毁万物的恐怖被人掌握之后,便褪去了神秘一样。火药也终于开始褪去了神秘,在九州方圆的中心被商丘的民众所接受。 燃放鞭炮的,正是商丘的工匠会,他们在庆祝工匠会去年一年的利润收入,这鞭炮是墨家弟子送来的,只说可以让人在冬日里听到些雷声以作明岁好日子的兆头。 去年的商丘城出了很多事,新鲜的和老旧的。 政变、战争、贵族阴谋和争权夺利,这一切都老的已经有些俗气,俗气到商丘民众对此毫无讨论的兴趣。 即便询政院成立了,可那些阴谋和争权夺利并未改变,只是换了一个形式,继续存在着。 民智尚未全开,但墨家的宣传鼓动已经开启了许多庶民的头脑,他们不再把贵族想的神秘。 去年六月份破了楚人围城后,七月份询政院第一次会议就已召开,百姓轰动,贵族聒噪,公爵无可…… 楚人正式退兵的时候,正值七月询政院会议之前,楚人农夫盼着回去收获,毕竟走路还需要时间。 楚右尹昭之埃在临走前奉楚王之命见于墨家众悟害与部首,以及墨家巨子,请求墨家帮助以砖石技术修筑榆关和大梁。 他的理由是修筑关城,就如同让士卒有了盾而无剑,剑不能穿盾,则持剑之人也就不会轻易动兵。 况楚王已经与墨家盟誓,遵守弭兵之约,所以突入到中原的那块突出部,便成为楚人必须大力经营的城关。 此时属楚而在之后作为魏国都城的大梁,最终是被王贲以水淹之计攻破的,夯土城墙最惧怕的就是水淹。 楚王因为见过墨家的砖石技术,而适又用石灰解决了砖石的黏合问题,因而楚王一直希望能够以砖石技术加强大梁、武阳两城的防御。 这两处是突入中原的桥头堡,必须要做到足够雄壮。 对此,墨家众人倒也没有拒绝,而是以工匠会为依托,组织了一部分砖石工匠,承包了武阳城和大梁城的修缮工作。 适也没有拒绝,甚至希望墨家主持武阳城和大梁城的城防修缮。 他不是爱楚王,爱楚人,而是知道这两地在十年内必有大仗,这是楚人攻略中原影响霸权的桥头堡,所以他想要在这两座城坑死许多的贵族,也因此他希望修缮城防的时候,留下一些墨家知晓的“后门”或者“漏洞”。 需要贵族们在这两座城内战死的时候,此时预留的后门和漏洞就会发挥极大的作用。 适的险恶用心,自然在墨家内部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也得到了其余人的认可赞同。 这对商丘的工匠会而言,也是件好事,因为适告诉他们以后或许可以承包各国的城邑修缮,而工匠会也从以木匠为主变得石匠、铜匠之类的匠人都有。 随后,工匠会内的一些人也被推选为庶民院的代表,参加了询政院的第一次询政会议。 过程很混乱,很多规矩不全,而且各有漏洞,好在没有打起来,最终墨家提出的许多东西也都基本被接受了。 本身就是一些妥协让步的条款,在保持着周礼旧习惯的同时,又增加了一些新东西。 皇父臧被庶民院公推为宋国执政、询政院令尹,司城之位依旧保留。 因为之前政变的盟约,六卿之位依旧担任各大臣之职,至少十年内不会改变。 贵族的封地不动,贵族暂时也依旧不用缴税,贵族的特权基本不变。 唯一变化的就是商丘民众一部分权力和利益,以及一系列的、仅限于商丘城的土地制度变革、赋税变革等等。 皇父臧作为询政院令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报了支持他上位的墨家,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政治许诺。 毕竟之前大肆宣传之下他已经不得不去做,否则就是个无信之人。 沛县除了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税之外,除了归属于宋国之外,除了需要履行守卫宋国的军事义务之外,一切自治。 比起贵族的封地封邑,这权力还是小了些,义务还是多了些,但却开了城邑自组织的先河,也是第一座不是贵族做邑宰的城邑。 公选推出的邑宰,报备宋公知晓走个形式即可,但是谁当沛宰宋公、询政院等,均没有任免权。 随后,公造冶以帅军破楚营的大功,封为形式上的彭城守,全面负责彭城的政务,一如魏国吴起与西河的权力。 墨子不接受分封和封地,因为他是巨子,墨家的巨子不可以作为别人的臣子,除非君主用墨家之义。 但是墨家弟子是可以出仕的,只要墨家内部讨论后通过允许即可。 公造冶也只是一个名号名义,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的七悟害和部首会议。 同时,迁商丘无地少地、或为人助耕为生者千余户,前往彭城。 就在这两件事完成之后,留在宋地观礼的楚右尹昭之埃,传达了楚王早已拟定好的命令,再一次重申了沛地的特殊地位,以此告知各国不要想着独占此地。 至此,适从三年前利用楚人北上、宋人内乱、火药武器等等谋划所定下的目标,已算是基本达成。 越人一旦南迁、楚国一旦内乱、宋国贵族因为询政院各施手段、齐国田氏内乱争家主、三晋因为赵侯之地即位导致的继承权纷争和三晋翻脸出现……彭城沛县整个一片将来的西楚,都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至少可飞二十年。 至于商丘城的询政院,墨家已经再无多大的兴趣,或者说适再无多大的兴趣,至少不会耗费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上面。 墨家要做的,只是在询政院会议之后,利用工匠会和祭祀传道等方式,逐渐渗透商丘城的庶民院,保证一个平缓的影响力维持。 八月,询政院会议结束后,民众们也准备了足够的木料,工匠会出面制作了大量的墨车,一部分人已经开始休整道路。 墨家利用铁器和烈酒、麦粉等赚取的大量黄金,预先支付给了工匠会,再由商丘民众分期偿还墨车的售价。 八月末,商丘组织了数千人推车,前往沛县运送粮食。 那些被选中前往沛县学习的孩童、一连之内推选出的聪慧的年轻人,跟随墨车队伍一同返回沛县。 沛县义师和一部分专职武力的墨者先行返回沛县,镇压了两场当地的贵族动乱,同时替换了一部分在沛县主持过丈量土地等工作的墨者,让他们前往商丘组织破井田、开阡陌之事。 紧接着,整个商丘按照五人一组或是十人一组的形式,组织了秋耕和冬小麦种植,为明年播种下希望。 九月初,三晋派使者来到商丘,表示对询政院的认可,随后约见了墨家的高层,商谈一些事。 墨家也派出了以禽滑厘为首的足够分量的使节前往魏都,商议弭兵会之事。 禽滑厘在魏国颇有名声,又与段干木、田子方等人为友,且是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因此这分量足够。 魏人想要的东西很多,墨者能给的东西也不少,唯一知道弭兵会这件事不可能成功的适,提议让禽滑厘商议地仔细些。 他想拖时间,拖到楚王死,拖到弭兵会彻底化为泡影,拖到让墨家所有人都放弃对君王非攻的幻想。 只是他的想法别人并不知晓,所以他的说法听起来很有道理:弭兵会是大事,当初之所以定下三年之约,就是因为许多东西需要商榷,所以禽滑厘作为墨家的代表,一定要和魏人、韩人、赵人都讲清楚。 讲清楚,就必然要慢,也必然会拖到楚王死,导致弭兵会成为一个笑话。 跟随禽滑厘北上三晋的,还有一部分投掷火药武器很娴熟的墨者,以及辩五十四这个要去和列御寇以及杨朱做口舌之争的人。 十月初,从沛县运粮的商丘民众返回商丘,不但带回了粮食,也带回了许多的铁器,由墨家借用给商丘民众,依旧是分期支付的形式,商丘民众已经欠下了墨家许多的钱和粮食。 除了这些实物之外,还有沛县的诸多诡异见闻,以及更多的希望。 十月末,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同意了庶民院在商丘开挖水渠的决定,得到了商丘民众的支持,同时沛县一些主持过挖掘水渠的墨家人物来到商丘,成为第一批询政院所聘用的事务官。 之后的两个月,商丘城也没有太大的变故和情况,一切如常,却又一切崭新。 如的是七月之后的常,崭的是数百年旧规矩的新。 譬如正在放鞭炮庆祝的工匠会们,将之前墨家支付给他们的民众墨车的费用,投入到了墨家开办的冶铁作坊中,每年可以获得分红,这就是极为崭新的形式。 到头来,钱依旧转回了墨家手中,集中起来的资本开始在各国吸引那些助耕者、无地者、工匠等,源源不断地前往沛县。 鞭炮声响中,工匠会众人正准备喝几杯烈酒,吃上一顿麦粉来庆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两匹马因为疲惫累倒在门口,吐着白沫。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着墨家的短褐黑巾,拿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以及一份印着印章的纸,大声喊道:“请与我准备车马,我要即刻前往沛邑见巨子!” 工匠会本身就是墨家在商丘的一处据点,负责的斧矩斤看清楚大喊之人,惊道:“屈将?楚国出了什么事?” 第二六六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二) 说罢,斧矩斤便知道自己问的不妥,有些事自己是没资格知道的。 即便认得屈将,一边叫人准备车马,一边看了一眼屈将手中的铁牌和文书,确认了身份后,急忙叫人准备食物和酒水。 曾被五勇之说说服、投身墨家的、楚莫敖后裔庶子屈将,迈步进入屋内,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大口地吞咽着,又端起来一壶酒喝下去驱赶了身上的寒气,看着斧矩斤道:“此事绝密。你不能先于巨子与悟害和各部首知晓。” 斧矩斤点头道:“如此,我且找人驾车,你在车上休息。” 解下自己的皮袍,披在屈将的身上,又安排了人去寻个可靠的驾车之人。 见屈将红着眼睛,又见外面累的倒毙的马匹,再加上那句绝密之言,斧矩斤知道,恐怕楚国出了大事。 墨家的消息自从适掌握了宣义部和书秘吏之后,一直极为灵通,在各个大城巨邑都有据点,消息传递的极快。 很多事,各国的君主还未知晓,墨家已经先行知晓。其余大城,即便没有商丘工匠会这样的组织,也有许多酒肆食铺算是墨家的立足之地。 屈将多年不曾回商丘,从上次跟随孟胜等人入楚之后,一直不曾回来过,只是不断有前往那里的墨者传递一些消息,宣讲一些道义,以及传达墨者高层的一些动态。 他远在楚都,去也知道商丘城发生的种种变故,亦知晓询政院等事。 这一次若非事出紧急,原本今年他也要和孟胜一同回沛邑的,只是因为出了大事他先返回报信。 一则是今年是墨者大聚之年,各地墨者都必须前去聚会,商讨一些事,传达墨家的道义,以便上下同义。 二则他与孟胜都属于墨家内部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三年时间本来也应该回去一趟,楚地的一些事务由沛县派去的人主持一段时间。 在出了这件大事之前,他便猜想商丘、沛邑的变化,可惜这一次回来的匆忙,实在没有心情观察。 如今忙着吃东西填补饿坏的身体,眼睛却转着看着,看看这间工匠会的小屋内有什么他所没见过的东西。 几件铁工具映入眼帘,屈将用力咽下差点噎死自己的馒头,心想楚地如今也有不少从沛邑运去的铁器,饱受欢迎,可大多都是些农具。 看起来这几件铁工具应该是工匠们用的,如此看来,此地的铁器普及远远高于楚地,他想到适曾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句,此言倒是不虚。 除了铁器之外,斧矩斤脱下皮袍后露出的衣衫,也让屈将很满意。 非丝非麻,显然就是沛邑种植的鬼花棉布,比之丝帛更贱,比之苎麻易纺,虽然数量还不够多,但是墨家内部看来已经穿上这种布料的衣衫了。 屈将点点头,又去拿另一个馒头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桌子上拿的,而非矮案几。 旁边有几个简易木头所做的凳子,看得出这里也习惯了坐在凳子上而非跪坐在案几之下。 桌子上放着几张纸,还有一碟墨,几支兔毛的笔,还有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应该是工匠会的账目。 因为屈将认得里面的数字,很简单也很弯曲的曾经奇怪、现在看来很是熟悉自然的、适弄出来的数字。 斧矩斤留在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但是数量很多,而且都是墨家通用的贱体字。 旁边的小陶器里,泡着一些便宜的植物油,这是用来照明的,这也算是很寻常但很有用的一项改变了。 照明的油灯之下,放着一册已经被翻阅的有些乌黑的纸张,上面的字屈将也认得,正是新一期的记载着诸子论战和通告天下大势的“报”。 看得出平日很多人翻阅或是朗读,否则不可能如此乌黑如此残破,屈将心想,也不知适又写了什么东西,也不知列御寇和杨朱等人又说了什么? 想到自己所背负之事,只好收心,要待回报巨子与其余部首这件大事之后,再缓缓翻阅。 桌子的后面,油灯照耀之处,是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被涂成黑色,上面用白色的某种石头或者矿物,写了许多字,都很简单,而且多是切音字。 屈将看了几眼,目光便转到别处,上面的字他都认识,而且墨家内部成员也在三年前就早已烂熟这些切音字。 显然,这是用来教授别人的。 屈将想,看来这里白日也有不少人来学字,也不知道我这一次回去考核,能不能通过上优之测,回去适必然是要考教我们这些文字与九数的。 将目光从这些简单的文字上挪开后,屈将已经将第二个馒头咬掉了一半,又灌了半碗烈酒,身上总算是暖和起来了。 尝了尝这酒的味道,还是从前的味道。 屈将心想,看来地瓜和土豆之类的东西酿酒,还要等许久啊,毕竟现在还要做种子。 他前往楚地之前,三年前墨家内部曾爆发过一场辩论,辩论的双方是适和高孙子,当时辩论的问题就是烈酒、璆琳之类的东西,到底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墨家该不该用这些东西募集利天下所需的资金。 辩论的主题屈将记得,而一些额外的东西屈将也没有忘记,适当时便说日后可以用土豆地瓜之类的酿酒,比起粮食来更为便宜。 想到粮食,便又想到榨油的豆饼,也不知道现在沛邑的马匹是不是可以偶尔吃上这样的料,而不是整日只能吃草。 心里面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咀嚼着食物,这才想起来自己吃的这东西以前倒是没吃过:虽然一嘴就吃出来是麦粉做的,但是和以前的饼又不一样,似乎更甜,也更宣大。 “毕竟适的兄嫂在商丘,有些东西还是他们比别人先知晓。这东西倒是好吃,又软,只不过想来想不是日日能吃的。” “哎,利天下、利天下……巨子所想的利天下,适所谓的乐土,又何时才能实现呢?” 这样想着,不由地叹了口气,心想楚国发生的那件事,只怕要天下震动。 莫说什么利天下与乐土,只怕这弭兵会都有可能要失败,天下战乱又要起。 想到天下又要起战乱,屈将暗暗骂了一声,只是催促斧矩斤快些准备好车马和御手。 斧矩斤守着规矩,也没有多问,也知道此事必然极大,心中也自焦急。 好在工匠会本身就是墨家据点,平时准备充足,很快车马与御手都已准备就绪,一些食物也放在了马车上。 斧矩斤想要叮嘱几句,转念一想,御手知晓墨家沿途的联络点,不需要自己再说路线,沿途换乘,很快就能抵达沛县。 屈将见一切准备好,冲着斧矩斤点点头,便上了马车,催促御手快行。 御手也是墨者,知道沿途可以换乘,又知道此事紧急,也就不吝惜马力,只是催促向前。 城门那里自有墨家的人,夜晚出城虽需要手令,墨家也多备,并无大碍。 在车上终于得到了休息的屈将,摸了摸怀里的书信还在,想着自己即便累死于途中,这书信还在总可以让巨子知晓。 “巨子睿智,悟害聪慧,适又晓天下大势。此事到底会如何,他们总会商议出个结果的,我自去照做就好。” 第二六七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三) 连夜奔袭抵达沛县的屈将,为墨家带来的一个震惊的消息。 他抵达的时候,众人正在忙碌明年水渠的修建计划,除了不在沛县的前往三晋的禽滑厘等人,墨家的高层人物基本都在场。 这个消息对适而言,算是松了口气,而对于其余人则是震惊叹息。 楚王熊当遇刺! 楚王熊当返回郢都不足一月,于街市之上,被刺客格杀二十余甲士,靠近后以剑刺中熊当之喉。 刺客死前自毁面容,让人无法辨认。 只在死前,留下了一番话。 “墨家杀我司马、执痈,公族勋贵死伤者百余。王却依旧以客待墨者,实是亲仇雠而疏族亲,不足以为王!我为楚而杀,非弑,乃义!” 此人说完便自毁面容,横剑自刎于街市。 楚王之子中,有资格继承的便是王子疑和王子定。 楚国公族多乱,从共王之时,君主即位导致的继承权争端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当年子反以兔走于市做比喻,后面的公子弃疾之乱验证了此事。 可以说这件事对楚人而言是个严重的教训,其后的被灭国等事皆是因此而起,然而熊当正值壮年,或因为巫祝迷信等缘故,根本没有指定继承人。 王子疑乃齐女所生,与田氏交好。 王子定乃郑女所生,正是郑人亲楚而攻韩的缘故。 两人各有一定的贵族支持。 然而王子疑却在为长远打算,支持他的多是一些县公远臣。 王子定则利用楚王北上争霸的机会,让弟弟出使郑国,自己留在郢都经营。 刺客到底是谁派遣的,已经无人知晓,但很显然很多贵族放任了此事,否则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只是国君被刺这种事,也算正常。 晋侯被抢劫的弄死这种玄奇之事不说,秦君还曾被贵族逼着自杀。 贵族权力之大,搞搞阴谋正是看家本事,两位王子也未必那么干净。 楚王的死,算作是贵族阴谋、其余人默许的一场政治谋杀。 王子疑利用自己在楚都的经营,在父亲死后迅速获得了足够的支持,被贵族推为楚王即位。 王子定则声称刺客就是自己哥哥派去的,并且得到了一部分贵族的支持,只不过此时楚都已经在兄长的掌控之中,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出逃。 新继位的楚王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有继承权的,而且还有很多贵族支持,甚至可以得到国外势力的支持,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然而王子定在楚都亦有势力,在许多门客朋友与士的跟随下,重贿守门之士,连夜出逃,一路上自有照应,楚王追之不及。 这件事发生的当日,屈将便不分昼夜从楚都前往沛县,将这消息告知巨子。 一时间,在场墨者尽皆茫然,只有适心中明白这正是自己所盼望之事,也正好可以讲出更多的道理。 若国在,那王子定出逃,借助三晋力量夺位,不惜让楚国分裂、陈蔡复国,这算不算叛国? 若国在,楚王熊当想要变革,利于楚之民众百姓,反遭毒手,刺杀他的人却可以说这是在为楚除害。 那么,国是谁的国?楚是谁的楚? 他已经开始酝酿之后的种种煽动性演说,只是脸上依旧装作被消息震惊。 坐在上首的墨子闻言,缓缓闭上眼睛,许久长叹一声道:“弭兵会,休矣!” 告知完消息的屈将不敢去看墨子的双眼,因为里面充满了疲惫和无奈,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他刚刚赶到的时候,墨子正在和众人喜笑颜开,甚至开起来玩笑,显然对一切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幻想。 禽滑厘已经前往魏韩,魏人也多与墨家接触,求购守城的火药和稼穑变革的铁器,露出口风愿意参加这一次墨家组织的弭兵会以利天下。 墨家众人不顾生死,守卫商丘,决死突击,赢来了这一切。 看上去,中原至少会有二十年的和平,天下二十年之内不再被不义之战所扰,节用发展,人口倍增,稼穑革命……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好。 而这个震惊的消息传来,只是一瞬间,墨子苍老的眼神中所曾拥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 正如他说感叹的那句,弭兵会……休矣。 因为适曾当着墨家众人的面,分析过这一次弭兵会可能成功的原因:晋楚之间的力量平衡,火药武器出现导致的攻城困难,种植技术提升导致的守城方粮食增加,只要不野战决胜,双方攻守守方有利。 而且,再加上墨家这个最善于守城的精英组织从中作梗,以穿阵破楚军的威望恫吓,弭兵会的确可以在这种力量平衡下达成。 只是……适也说的很清楚,这一次弭兵会只是平衡,一旦不平衡自然就不可能弭兵。 至于利天下?至于义战非攻?君王不会相信。 墨子哪里能够不知道这一切的道理? 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王子定出逃郑国,郑人必然要护送王子定入楚,三晋哪里会放过这个削弱楚国的机会? 而作为丧家之犬的王子定,为了坐上王位,联合仇敌三晋又有什么顾虑?莫说三晋,就算是夷狄,他也会立刻借兵! 弭兵会的一切,都是以平衡稳定为前提的,现在这个前提被打破了! 墨子叹息之余,只觉得眼前有些黑,想要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自己今年七十余,行义五十年,弟子死了数百,所求的就是利天下,就是定天下,就是兼爱非攻。 适的出现,带来了转机,短短三年时间谋而后动,争取到了一次中原弭兵的机会。 墨子从商丘回来后,心情便极好,好到可以与弟子们开开玩笑,因为他觉得自己追求了五十年的义,今日总算实现了一些。 天下啊,哪怕安定二十年,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难道不也是好事吗? 堂内鸦雀无声,屈将看着墨子,屈膝道:“巨子,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做的没错,可实在不忍看到巨子这样的神情,似乎刹那间衰老了许多。 墨子摆摆手,示意屈将不必担心,强忍着内心的希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得到了再失去,与一直不曾得到,结果是一样的啊……可……可……” 一连两个可字,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奈的苦笑。 众人听适讲了这么多天下大势,又听他说了许多矛盾分析,也明白墨子所言不虚,这一次弭兵会……已经算是夭折了。 禽滑厘就算已经到了三晋,可是适之前曾说,弭兵会关系重大,一定要商量好许多细节,不能遗漏。 这是众人都认可的,可见此时最多刚刚见到魏侯,不可能商定弭兵会盟的盟约。 况且,就算商量好了,难道三晋会放弃这个难逢之机吗? 墨子揉了揉自己因为苍老而秃掉的头,点了一下适说道:“适,你觉得此事如何?” 适起身走到那幅简单的天下形势图上,略微看了几眼,摇头道:“先生所言没错。王子定若能活着入郑,天下必乱。” 他看着众人,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因为楚晋因为继承权问题开战,虽然天下乱,但乱局会集中在郑韩两地,宋国作为东线反而不会被战火波及。 沛县与彭城所需要的时间,就是靠这一场大国战争所争取到的,他心中兴奋的无以复加。 又道:“王子定必有支持者,且人数不少,否则他也不可能出奔。如果他没有支持者,如果他认为出奔之后没有机会夺位,又何必出奔?” “你们也知道,楚之公族王族,多为重臣。其中令尹一职,除彭仲爽之外,皆是王族公族。” “王子王孙所占多数,王子定若不出逃,亦可为重臣。他既出逃,显然是有能力夺位。” “郑伯乃王子定之舅,焉能不救?郑人战楚,三晋岂能袖手?三晋出兵,支持王子定的公族县公岂不叛楚?” “平衡以被打破,弭兵再无可能。” 说罢,他冲着墨子一拜,说道:“弟子知道此次弭兵,是先生五十年之梦。只是事已至此,还望先生,还望各兄长同志之人,放弃幻想,准备另一条路。” “这条路已经在商丘试过,机缘巧合的平衡之下,差点促成中原弭兵。” “若沛、彭,有墨者三千,义师三万,天下好战之君,难道还敢轻易开战吗?” 众人点头之际,墨家七悟害之一的巫马博却忽然发声。 “巨子,适的话有道理。只是我有一言。” “以我杀一人而利天下,此人杀不杀?若能论证说知得知杀此人必利天下,杀还是不杀?” “论天下近身格杀之术,我墨家弟子独冠天下。巨子曾言,若适不利天下,则十三剑共杀之。适且如此,难道那个人就杀不得吗?” 众人皆明白巫马博之意,无非是要在王子定奔郑之前,派遣刺客刺杀王子定。 一旦有宣称权的王子定死,那么弭兵会盟似乎还能坚持下去,于天下大为有利。 适默然,高孙子却道:“此人无罪。何以杀?” 第二六八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四) 高孙子打过胜绰的小报告,和适争执过,但适很尊重,因为这个人是讲道理讲原则的,比他要讲得多,所以才会被选为七悟害之一,执掌墨家内部的惩罚。 巫马博这人,适也敬佩,手段高超,不辞苦劳,一心为利天下,可谓并无私心,毕竟也是贵族出身,想要那些功名利禄回身放弃墨者的身份即可。 两人的争执,只是理念之争,或者说是道理之争,路线之争。 巫马博见高孙子反对,也不以为忤,反驳道:“巨子曾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 这话说的似乎竟是在支持高孙子的意见,众人却知道巫马博也善辩,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巫马博又道:“当年我们处死沛县巫祝,他们为害,却没有犯禁,我们那时候可以用害天下之名处死他们,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处死熊定?” “若我墨家剑手尽出,以适所设立的城邑联络交通奔袭,必能在王子定入郑之前将其截杀。” “他既出逃,所跟随的人并不多。昔年晋文出逃,不过数人跟随,以至于乞食于野人,难道他有重耳之贤吗?” 这件事巫马博这样的看法,并非是一个人,在场许多人都未必不存在这样的心思。 只是墨家做事讲究的是道理,是内部逻辑自洽,还要讲究师出有名。 但因为之前处理巫祝的事,这件事听起来似乎是可以做的,至少道理上说的过去。 高孙子嘿然,适却知道王子定最好不要死,死了的话,这弭兵会只会导致各国发展集权,到最后一场天下更大的混乱不可避免。 于是他出面道:“巫祝害天下在先,所以他们纵然无罪,但却已经有害天下的事实。只是之前害天下不是罪,却不代表他们没有害天下。” “我们以害天下的理由处死巫祝,但熊定……” 巫马博大笑道:“适,你若生于夏桀商纣之时,有火药在身,夏桀商纣还未即位,你杀乎?” “如今已经知道,熊定出逃郑国,弭兵会必夭,天下必乱。” “巨子言,人皆天帝之臣,人皆平等。杀一熊定,利中原十万百姓,有何不可?” “一路分为左右,行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这难道不是可以选择的吗?” 这是个此时难解的问题,也是个将来无解的问题,甚至于适所知的遥远未来的幻想中还是无解的问题。 此时的辩论,乃至之后的禽滑厘与杨朱之辩,其实都是在争辩这个问题。 适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于是他拜道:“这个道理,你是正确的。” 墨家辩术,讲究的是一个问题不能偷换为另一个问题,在一个辩题解决之前,不能偷换概念变为另一个问题。 在这个问题是,适不想与巫马博争辩,直接认输。 可认输之后,他却道:“即便这个道理是对的,即便熊当未死弭兵成盟,二十年内中原和平。” “可先生所谓标本之术,这是治标不治本。” “二十年后,晋楚节用发展,人口增多,火药列装,届时难道他们还会遵守盟约吗?你难道可以确保说服魏侯楚王兼爱非攻吗?” “如果不能,那么二十年后战乱又起,届时又该怎么办?” “杀不杀熊定,并无区别。我们要做的,就是想想将来该怎么利天下,怎么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定于一,怎么才能建成乐土以利九州!” 巫马博正欲反驳,墨子叹息道:“罢,此事难决,且以多少来决断吧。禽滑厘既不在,便不只以悟害表决,部首也参与吧。” 这是改组之后墨家的规矩,这件事看似关系到天下二十年的安危,实则是关系到两种路线。 到底是继续坚持以往的将希望寄托在平衡、王公贵族带头之上? 还是彻底放弃幻想,哪怕放弃二十年的可笑和平的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彻底改变墨家今后的路线? 在之前,这两条线并不冲突。 墨子可以借助武力守城,也会前往鲁国的时候告诉鲁国借助天下势力平衡维护和平。 墨子可以派人劝说游说天下好战之君,也可以在沛县发展墨家的势力,达成商丘一战震撼天下。 可现在,这个看似可以并行的路,终于出现了分歧,也终于被发觉这是掩盖不住的矛盾,这就不得不解决了。 墨子是希望天下和平的,可他也知道适的话有道理。 若是派人刺杀了熊定,或许天下真的会有二十年的和平。 自己生前也能看到。 不得不说,在巫马博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墨子是心动的,甚至差点脱口而出让墨家精锐连夜奔郑,于半途截杀王子定。 可当适将那些掩盖的问题说出来之后,墨子终究心中明白,这件事只是治标不治本。 正如商丘流传的那个童谣一般,白天不是没有星星啊,而是日光掩盖了星星的存在。 夜晚,总有一天会到来,这些掩盖的东西也总有一天会出现。 墨家是做太阳? 还是做一柄可以射落群星的弓? 墨家做不了太阳,只能期待天下君王做太阳,以遮掩星辰。 可若有一天,太阳成了月亮呢?这些掩盖的东西,又将怎么办? 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墨子经历了太大的转折。 从屈将到来之前的对弭兵盟的兴奋,再到屈将到来之后的失望,巫马博又带来的希望将他从失望中拉起,可适又揭开了这一切掩盖的面纱…… 片刻之间,四次得失。 五十年行义的期待,造就了这些得失的沉重。 五十年行义的坚持,造就了得失之后的冷静。 而这沉重的得失,也让墨子终于明白,自己所幻想的那些,终究不可能。 这一次弭兵会,靠的不是说服了君王行义兼爱非攻,靠的只是天下势力的均衡。 可均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若是墨家一直有能力保持天下势力的均衡,那为何不按适所说的那样,做约天下之剑呢? 现在墨家再做什么? 是剑吗? 墨子心中否决,墨家此时只是商丘的剑,于天下,却只是一个砝码。 一个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而随着双方二十年的弭兵,随着稼穑铁器技术革新,随着火药武器的使用,双方都在疯狂的增重。 墨家二十年后,还能做这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吗? 到底是去做砝码? 还是做那柄听起来遥远但却更为锐利的剑? 许久,墨子抬起手,缓声道:“我支持适的看法。王子定与巫祝不同,他是可能害天下,而未做。巫祝是已经害天下而害天下之前非是禁令,并不相同。” “王子定死,真的可以利天下吗?还是说二十年后,晋楚雄壮,死人更多?这是没有必要争论的。” 他既先发声支持了适,又道:“墨家今后该怎么办?” “利天下之路到底该怎么走?” “适的路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该墨家一直走下的?” “这一次弭兵盟夭折,我墨家以后是不是要放弃幻想?” “路分左右,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如何选择?” “我墨家今后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墨子原本忧愁焦虑的神情,终于焕发为一种想的透彻之后的明朗。 站起身,冲着在场诸人,高声道:“此次表决之后,即刻召开墨者大聚。” “传巨子令!墨者大聚!” “即刻遣人往三晋,若弭兵会夭折,三晋出兵入王子定,禽滑厘即刻返回。” “遣人往楚,孟胜等在楚之墨,即刻返回,准备大聚相商墨家今后之路。” “遣人传遍天下,凡墨家五人成组者,即刻选一人回沛。” “商墨家百年之事!商天下今后之路!” 众人齐声领命,适心头更喜,心说……终究,这梦,是要靠天下君王把墨家的脸打肿,才能不在做梦放弃幻想。 天下君王会兼爱吗? 会非攻吗? 会的,但需要拿剑逼着他们去兼爱去非攻。 ………… 王子定出奔于郑,天下各个诸侯、势力中,除了楚人之外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墨家。 最终,墨家没有派出精锐剑士刺杀熊定,也没有即刻做出反应。 而是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而又奇怪的举动: 天下墨者,再一次齐聚沛邑,准备召开一场漫长到让天下惊奇的会议。 因为上一次召开这样聚会的时候,适刚刚加入墨家,所处置的也不过胜绰之事,完善了墨家的内部制度。 饶是如此,上一次的会议持续了十余天,商丘皆知,却无外人知晓这十余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而这一次,那些交通天下的墨家信使,告诉各地的墨者,处理好自己的任务,可能这一次的聚会要更长时间。 沛县周边,商丘、陶邑、滕、薛等地的墨者,已经先得到了消息,正朝沛邑集结。 而更远的地方,譬如郑国都城,在那里的墨者还未得到消息。 跟随禽滑厘一同北上三晋的辩五十四留在了郑都,正在邀访传说中可以乘风而行的列御寇。 双方非是第一次见面,也没有见面就争执,毕竟双方的争执已经通过纸张往来冲杀了许多次。 正是互相之间都认为是理念不同、但聪慧可以辩论的敌人,所以更显得亲近。 辩五十四刚刚知晓王子定出逃之事,而且还不是墨家信使告诉他的,而是王子定已经逃到了郑国都城,整个郑国都城都知道的这件事。 辩五十四也也知道这件事会影响到墨家的弭兵之盟,暂时也不知道巨子是如何决定的,于是以“友人”的身份,问于列御寇。 “子以为,郑君会如何做?子亦知我墨家促中原弭兵之事,难道郑人会背弃吗?” 列御寇大笑道:“郑国事,不在于郑公,而在于七穆。七穆相争,驷子阳执政,我观驷子阳此人……必不守义。墨家弭兵事,夭矣!” 第二六九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五) 辩五十四对郑国执政驷子阳所知不多,但却知道郑国自穆公之后,穆公七子分为七氏,统称七穆,一如晋之六卿执政,只不过和晋国都是外姓还不同。 这七家怎么说也是郑公之后,所以更像是宋国的情况,公族外分立家,逐渐掌权。 郑公实权不大,执政乃是七穆之一的驷氏子阳,两人一君一相,明争暗斗。 列子常年居于郑都,知郑国局势,辩五十四便再请教。 列子笑道:“昔年曾有人对驷子阳说,列御寇这个人啊,是个贤才,可是穷困交加。这是你作为执政善待贤人的机会。于是他直接派人来送了我许多珠玉粮食,我却拒绝。” “我妻子扪心而叹,说她怎么这么命苦?天下闻道的,都有富贵,唯独她要跟着我受苦。” “我说,驷子**本不知道我。他也没有派人寻访我到底是不是贤明。” “他今天能因为别人说我贤明,就资助我;明日要是有人说我有罪,他是不是便会直接来杀我呢?” “况且,拿了别人的东西,他要是有用的着我处,我不为他而死,这是不义啊。可他本来就是个无道之人,我要是为无道之人而死,还是不义。所以我没有接受他的东西,也认定他是个无道之人。” “善邀买人心,却不求真贤;听信别人言语,不去查辩清楚。这样的人作为执政,郑国危矣。” 列子从始至终都带着一副淡然的态度,这是他的三观,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他身上的衣衫,不比那些自苦以极的墨家强多少,不只是他的妻子曾问过我闻道怎么还过穷日子,也有弟子问过他。 列子的学问,与墨家算是对头。 从宇宙观、认识论,再到天命观,都是对头。 一篇《汤问》,引发了与适关于世界观和天下地理的争辩。 一篇《力命》,引发了天命到底是否存在、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到底是早已注定的还是可以后天更改的争论。 辩五十四此次来,原本就是为了争辩这些问题的,然而到了之后正值楚王子定奔郑,便先暂缓了原来的计划,问了列子有关驷子阳之事。 问过之后,列子便道:“你这一次来,你们墨家那个名适的怎么不来?他问我既写《愚公移山》、又论《力命》之说,是否矛盾?我正要与之相辩。” 辩五十四行礼道:“子欲辩,吾也好辩,只是我如今乃是墨家墨辩,先墨后辩。争辩之事,只怕要延缓些日子,我需打听一下郑人何意。” 列子抚掌大笑道:“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 “生死乃天命,天下自有天命,这难道是人力可以更改的吗?” “你们墨家常言天志,或曰天志可测,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若可测,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吗?假如知道了,又知道怎么扭转吗?” “连你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够知晓,又怎么敢妄言称可以顺天志而利天下呢?逆天改命之事,不可成。” 辩五十四闻言,忽然抽剑,笑道:“我欲杀您,于是可以说天命让您今日死吗?所以杀你的不是我,而是天命?难道可以这样理解吗?” 列子仿佛看不到就在自己脖颈间的短剑,也笑道:“昔年郑邓析在子产执政的时候,作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法律《竹刑》。郑国使用它,多次使子产的政事发生困难,子产只能屈服。于是子产便把邓析抓了起来,并当众羞辱他,不久就杀了他。” “可见子产并不是能够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邓析并不是能够使子产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产并不是能够诛杀邓析,而是不得不诛杀他。” “你今天拿着剑对着我的咽喉,似剑刃割在我的汗毛上,可以杀我也可以不杀我。这就是天命啊,你若杀我,那就是天命让你不得不杀;你若不杀我,那就是天命让你不杀。” “这是我的命,难道不也是你的命吗?我知道墨家多藏匿亡命之辈,可你在此地杀我,你亦死,所以这难道仅仅是我的命运吗?” “您不是不能杀我,而是因为您是墨辩,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所以您不得不放过我。这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辩五十四摇摇头,收回了剑,仰天大笑道:“如你所言,这一切都是命,万物都是命,那人活着又有什么用?” 列子道:“人活着,本身就是命。” 辩五十四叹息一声,觉得这是转来转去的话,实在是没有办法反驳,问道:“我墨家为利天下,促天下弭兵,如此一来,百姓安康,中原休战,这难道不是让原本一些该死的人活下来了吗?” 列子反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原本就要死呢?你们以为你们推出了天命,知晓了天下?可难道你们就没想过,你们墨家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命吗?那些人天命不该死,于是天命催生了你们墨家。若那些人天命该死,则王子定奔于郑,弭兵会夭,他们依旧要死。” “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在改变天下?其实这是命中注定的,你们做是命,不做也是命!” 辩五十四闻言,笑不出来,只说道:“所以你一切安命?哪怕知道做一些事可以改变命运?” 列子仰天长笑道:“命运不可改。你岂不闻季梁生病之事?” “季梁生病七日,其子以为必死,乃便求名医巫祝。” “一医生说,你体内的寒气与热气不调和,虚与实越过了限度,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欲过度,使精神思虑烦杂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虽然危重,仍然可以治疗。” “季梁大怒,说这是庸医,将其赶走。” “后另有名医说,您的命运从您形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药物针砭能对你怎样呢?没有用,等待命运吧!” “季梁大赞这就是名医啊!于是几天后,季梁的病就好了。” “难道,这不就是命运吗?” “再者,生死,乃至亲人的生死,这都是天命啊。” “魏人东门吴的儿子死了,他却不悲伤。只说:我过去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忧愁。现在儿子死了,就和过去没有儿子的时候一样,我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这才是真正知命的人啊!” 列子起身,冲着辩五十四再拜,说道:“你们墨家啊!就该如同东门吴一样。” “过去没有弭兵会,天下大乱,民众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有了弭兵会却因为王子定的出现而夭折,难道不是和没有的时候一样吗?你们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辩五十四勃然作色,拂袖不受列子之礼,怒道:“墨家非命!天命不存在!人定胜天!” “我等既非命,便不得不救天下、利天下!您的学问,可以修身,却不能够平定乱世啊!” “若乱世平,我或许会来听您的学问,以为他山之石。若乱世不平,我实在不能够再来听您的学问了!” 说罢,转动草鞋,扭动短褐,转身疾走。 列子在后高唱:“天命岂可违?即便你们利天下、救了天下,那也是天命早已注定的。天命岂能非?你都不知道天命是什么,又怎么知道自己扭转了天命?” 辩五十四头也不回,佩剑于身,心道:“先生曾言,天下的士人君子,内心确实希望为天下谋利,为天下除害,面对‘有命’论者的话,不可不努力批驳它。” “若此言行于天下,世人安命,以为贫穷是命,富贵是命,是不能更改的,那么天下必将大乱!这样的言论,是我墨家的大敌啊!” “我即便辩赢了他,又能如何?适说,宣义之事,是为了宣而不是为了辩。墨家需要的是宣,而不是辩,我今日不与他辩,只待将来天下名士云集,必在众人面前将其驳倒!” “言辞既要胜,我墨家利天下之势也必要行!他日若天下乐土,他却依旧归于天命,我便刺而杀之!” 想毕,与身边同行之墨者说道:“且去驷子阳府邸之中,亲自求见,我墨家要知道郑人要如何做!” 不久前禽滑厘经过郑国,已经便会了郑君与执政驷子阳,说出弭兵会之事,两人多已应允,只说若三晋弭兵,他们必然会盟。 现如今,三晋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楚王子定已经入郑,原本看似马上就要成功的弭兵会,在辩五十四看来,又要成为泡影。 ………… 熊定出逃至郑,不仅在墨家引发了震动,也让风雨飘摇的郑国政局变得更为诡异。 这个曾经射伤周天子肩膀,称霸春秋的郑国,如今已经开始衰败,早已不复当年之威。 上一任郑君,被韩武子攻破郑城击杀,国人立了上一任郑君的弟弟为新君。 因为有此血仇,因而与韩交恶,于是不得不朝于楚,加之郑伯与楚王之间的姻亲关系,郑楚关系一直保持的极好。 郑国以小国之力,连年出兵与韩国交战,各有胜负。 第二七零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六) 不得不说,这种各有胜负的战果中,与执政驷子阳有很大的关系。 郑国作为最早改革、最早成文法、最早民间法自发取代官定法、最早出现乡校讨论政治的国家,一直很混乱。 子产死后,郑国的继任者改革了子产的政策,七穆之间争权夺利,不能安歇。 驷子阳一系经过长年的政治斗争,以郑将近五分之一的封地,获取了执政地位。 而他的政敌们,则集中到了以太宰欣为首的太宰一派之中。 夹缝中的郑君,只能利用贵族之间的矛盾,艰难而悲苦的存活着,虽不至于如齐侯一般沦为贵族的吉祥物,但却依旧没有太大的权势。 驷子阳的权力太大,所以郑君不得不与太宰欣等人结成一派。 驷子阳权势既大,便有野心,又因为靠近三晋,深知变法的重要性。 家族在当年韩武子杀郑幽公之时即位,上台之后,利用自己的封地武力优势,与郑国的成文法传统,展开了一系列变革。 后人曾载: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 他算是早期的法家人物,虽说当年子产执政的时候,也是用过重法,但是子产深知“张弛之术”,并没有一味地采用重法,而是张弛有度,百姓信服。 可驷子阳只学到了重法,却没有学到其中的精髓部分,加之这种变革不可能不触动贵族利益。 而郑国又是有贵族煽动百姓政变的传统的,最终原本的历史中,驷子阳也是死于被煽动的政变,百姓怒而杀之,郑国自此分裂最终灭亡。 郑国有法,而且有成文法,甚至这成文法还不是官方拟定的。 当年子产执政的时候,邓析利用自己巧舌如簧的辩术,不断帮着国人打官司,自己闲暇时间写了一本《竹刑》。 郑国虽有刑鼎,可是毕竟笨重,知道的人少。 邓析的《竹刑》却广为流传,以至于郑人皆知有《竹刑》而不知有《鼎刑》。 最终,邓析被杀,但是流传甚广的《竹刑》也成为了郑国的成文法。 驷子阳上台之后,便利用流传甚广的《竹刑》,变更了一些法律,从而变得更为严苛,以此变法。 只是,郑不是秦,没有那么好的地理位置,四周皆是大国,如同宋国一样,越是有大国之心,死的越惨。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变法略有成效,经过严苛的变法,郑国两次击败韩国,算是复了当年杀幽公的一点仇怨。 前几日当禽滑厘访郑的时候,驷子阳是极端欢迎的。 一方面是因为墨家众人在商丘做下了好大事,天下震动,墨家已经隐隐有雨小国之君分庭抗礼之势。 二则驷子阳有野心,也有抱负,所以既不亲晋也不亲楚,而是一直想要保持郑国的独立性,希望多年变法之后让郑国强盛。 他这个执政,或者说他的家族,也可能取代郑君一系,登上君位。 所以他不希望任何大国干涉郑国的内政,但是却善于利用大国之间的矛盾为郑国争取更多的利益。 禽滑厘代墨子传达的中原弭兵之事,驷子阳一系绝对支持,其党羽密布,郑君与太宰欣需要合力才有可能压制住驷子阳的势力。 而这件事上,久经战火折磨的郑人,又抛弃了因为刑罚对驷子阳的怨恨,支持弭兵会。 因为禽滑厘在郑国与郑君和执政驷子阳的交流是愉快的,驷子阳表示只要三晋同意弭兵,那么郑国一定参加。 而且愿意放弃和韩国的仇恨,暂时与韩人休战,也为郑国休养生息变法成功做准备。 墨家给出的承诺,则是如果郑国愿意参加弭兵,那么若是再被韩国攻打,墨家会派人前来帮助守城。 同时,也传达了楚王为弭兵会做出的承诺:郑、宋两国,若是三晋来攻,楚人必北上救援,天帝鬼神为鉴! 虽然几次战争,郑国胜韩国与负黍、黄池,但是郑国也损失不小,而三晋向来合力,又不可能真的威胁到韩国,如果真的有威胁到韩国,魏国必然出兵,到时候就不能够地挡了。 只是骑虎难下,如今郑人多有复仇情绪,怎么说杀一国之君这种事也算是耻辱。 尤其是驷子阳当初又是凭借这个理由,以对韩开战为理念成为了执政,可他明白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几场大战,韩人损失虽大,可韩国广阔,哪里是郑国能比的? 只要失败一次,郑国休矣,他这个执政也必然会被推翻。 即便不是被韩人所杀,国内的反对派系、太宰欣、郑君等,都会找机会下手。 仇恨,只是上台的理由。 上台之后,仇恨已不重要。 驷子阳正愁如何结束韩郑争端的时候,墨家商丘一战的消息传来,当即令他振奋不已。 弭兵! 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墨家,这就是最好的宣传。 而且,一旦弭兵成功,郑国的变革也可以继续开展。 驷子阳独揽大权,封地又多,此消彼长之下,二十年和平,也就意味着自己家族将会彻底取代郑君一系,成为郑国真正的主人。 哪至于如同现在,还需要借助对韩仇恨来聚拢国人的支持,开展种种变革:凡反对变革的,就是站在韩人那边,是郑人的死敌,这样的理由之下,其余贵族们也暂时不敢乱动。 郑国已经打不动了,驷子阳也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是因为煽动仇恨上台执政的他却又不能直接停战。 禽滑厘辩术亦强,又有墨家商丘一战做底气,更有楚王先盟为后盾,种种条件一说,略微一传,郑都震动,皆愿弭兵,以求稼穑变革铁器农具。 禽滑厘的分析,驷子阳相信墨家的判断,也相信这一次三晋也一定会参加弭兵。 因为商丘城下,墨家只是败了楚王,却没有歼灭楚军,因此楚人的势力仍大,而榆关、大梁等地的楚之县公更是掌握极多的部队,围宋之事并未参与,一直在防范着三晋南下。 驷子阳志得意满,只觉得墨家为他们家族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可不想,禽滑厘刚走不久,南边就传来消息。 楚王遇刺,王子疑即位,王子定出逃于郑。 终究,王子定的母亲是郑伯之女,这是正宗的甥舅关系,郑国总要表态。 而王子定前些日子奔逃至郑后,即刻派人前往三晋,希望三晋能够出兵护送他回国即位。 晋楚世仇,可对于王子而言,这种世仇不如自己即位的意义大。 什么都可以商量,哪怕削弱楚国,出卖楚国的利益,他这个楚国王子也可以做,只要能够让他回国即位。 因为此时的楚国,不是他熊定的楚国,而是他哥哥熊疑的楚国,那么卖此时的楚国,并不是卖自己的楚国,卖起来也就毫不心痛——不是自己的东西失去了,怎么可以算是损失呢? 种种利诱之下,驷子阳知道,几天前禽滑厘所说的弭兵会一事,已经绝无可能。 三晋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弭兵已经成了泡影。 郑人必须表态,而且很显然只有一条路可走:出兵护送王子定入楚,以此换取足够的利益:榆关、启封、中牟、大梁! 若能得到此四邑,不但郑国可以增加力量,他驷子阳也可以将这几处占为自己的封地,从而让自己的势力更加强大。 至于中立? 这件事已不可能,郑国的位置比宋国要糟的多。 晋楚争霸,必要围宋,因为宋在侧翼,必须要保证宋国的中立和亲近,但是于整个战局无补。 晋楚争霸,必战于郑。因为郑在中央,可以直接威胁到楚国的中心地带南阳盆地。 方城若破,楚国危矣。 郑国只能站队,不能中立,而且站队也只有一个选择:与三晋合力,入王子定。 姻亲关系只是一方面,利益许诺也是一方面,毕竟自己的外甥若不支持,那么总是说不过去的。 而且,若是郑国继续选择与楚结好,终于抓住机会与楚国争霸开战的三晋第一个就会对郑国下手。 原本只是郑韩交兵,魏人没有参与,但若不支持王子定,魏韩合力,郑人必不能挡。 中立,在楚国忽然出了这么大事的情况下,就是个笑话。 力量平衡已被打破,几天前万众欢腾的弭兵梦想,如今也是个笑话。 既然已经成为了笑话,也就不能抱有任何的幻想,驷子阳正是这样一个人。 而在这之外,驷子阳还有更大的野心。 三晋与楚争霸,入王子定,若支持王子定的贵族们云集响应,三晋必能攻破长城,进入楚国腹地。 而楚国腹地,不是郑国也不是他驷子阳的利益所在,得到了也守不住。 所以,必须要在三晋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对楚宣战,以入王子定的名义,赶在三晋出兵前先行那些武阳榆关,若能那些中牟、大梁、启封等城,更是再好不过。 拿下这些,便不需要继续深入楚地,而是趁着晋楚交兵的时机,再捅韩国一刀! 驷子阳盘算了一下,王子定求于三晋需要时间,三晋整合纷争出兵又需要时间,自己有大约一年的时间可以完成自己的野心: 一年内攻下榆关等楚国东边的土地,一年后三晋出兵后郑国摇旗呐喊却不出兵,反正郑国不出兵三晋为了削弱楚国也必然出兵,到时候抓住机会攻打韩国。 只怕届时魏人为了郑人不和楚人站在一起,又只能承认这是郑韩两国私怨,不会干涉。 到时候既获得了楚之大邑为自己封地,又攻下韩之边城对内宣传自己复了当年韩武子杀郑公之仇,这郑国岂不就是他驷子阳的了? 驷子阳心想:这就是天命啊,否则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第二七一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七) 相信天命所归的驷子阳,对待列子与对待求见的墨家辩五十四的态度,截然不同。 列子亦有弟子,也有贤名,但终究不能够影响天下的局势。 不用说商丘一战导致的结果,便是平日道理在市井间的煽动性也远远不及墨家那些兼爱非攻平等之类的说辞。 禽滑厘将走,之前也已经答允墨家参与弭兵,这一次辩五十四求见,驷子阳也不得不见。 辩五十四既入,便直接问起了王子定奔郑之事,郑国将要如何应对? 驷子阳便道:“先生乃墨子弟子,弭兵中原,利于天下,这是世人所喜欢的。但王子定乃郑君之甥,母舅之亲不论,那熊疑又有弑父之嫌。难道,一个有弑父之嫌的人作为国君,是可以利于天下的吗?” 辩五十四不是来辩论的,所以也就不想反驳,只是问道:“君之意,郑人不再遵守弭兵之约?” 驷子阳笑道:“这不是不义之战啊。这是义战,有什么比讨伐弑父之君更为得天下之义的呢?” 辩五十四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墨家的义和驷子阳所谓的义根本就不同。当年楚国白公之乱傀儡之事,墨子已经讲过无数遍。 况且,无非就是个理由,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结果。 驷子阳便问:“楚,大国也。我曾听闻你们巨子也曾说,楚是天下好战之国。郑,小邦也,如果不是为了道义,竟是可以以小击大吗?” “道义既有,那便不是不义之战。” 他以为墨家人物必要与他争辩,因为前些日子禽滑厘来到这里时,墨家众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名震郑都,驷子阳本来以为还要面对辩五十四的争论。 却不想辩五十四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知晓了。只是,君既知郑乃小邦,这样招惹大国,恐怕会招来祸患啊。” “君执郑政,心意已决,我已经不能够说服您了。请允许我告辞。” 说罢,行礼而出,驷子阳遣人相送。 辩五十四出了门,与其余墨家弟子摇摇头,说道:“郑人必入王子定。战端又起,三晋也必会错过这个机会。适说的对啊,这次弭兵,靠的只是标本平衡,而非是王公贵族有兼爱非攻之心。” 一人道:“墨辩,如此我们该怎么做?这一次我们来这里,是要与列子与杨朱相辩,可这样的消息不能够不传递回去。” 想到早些时候与列子的争辩,辩五十四叹息一声道:“空辩无益。如今战端既开,天下人目光皆在王子定事上。” “原本巨子与悟害们的意思,是利用商丘一战我墨家名扬天下之际、弭兵会成众人无心战争之时,驳倒杨朱列寇,从而让道理在士人君子之中传播。现在看来,这件事倒是可以推迟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辩五十四的话有道理,于是各自表决示意同意他的话,便即刻收拾,准备返回沛县。 ………… 数日后,驷子阳已经与部众们商讨完毕,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王子定暂时居住在郑都之内,郑军立刻集结,趁着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机,突袭楚人武阳,夺取榆关。 王子定可以派人前往三晋,说动三晋出兵,但不能够亲去。 只要王子定不亲去,那么就可以趁着三晋出兵与楚争斗之时,突袭韩国阳翟,从而扩展郑国和他家族的势力。 只要王子定还在郑,那么郑人背后捅刀突袭韩国,迫于王子定在郑的局势,魏人必然会保持中立,甚至可能郑韩之间一边打着,一边还可以组织联军入王子定。 他计议已定,便邀请七穆其余家族一同商量,准备尽可能在春季出兵,越早越好,提早占据楚人的几座城邑。 这种事,难点不在于战场胜负。 如今楚人内部不稳,新王即位,守卫榆关的楚人数量不多:因为就在几年前郑君还前去朝觐楚王,郑国与韩开战,又和楚有姻亲,榆关之师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及得上郑国的举国之力。 这种事,难点在于利益分配。 攻打楚国之后,利益怎么划分?划分不好,七穆家族会反对,会煽动民众反对,甚至会煽动农兵抗命。 到时候也就不可能战胜楚人,甚至可能大败。 必须要在开战之前商定好各家战后的利益,即便驷子阳知道越早出兵越好,可他却毫无办法,只能把精力放在冗长的利益许诺和分配上。 他的私兵,不足以战胜楚人。 ………… 月后,魏都安邑。 叛墨胜绰佩剑站于街市之上,身后跟着数人,正看着十几辆马车朝着宫室奔驰。 驾车之人皆着华服,显然是某位王公贵族所派遣的。 比起十余日前经过这里的寒酸的墨家马车,截然不同,胜绰看着那些华贵车马,叹息一声。 他叛墨家道义离开,投身于秦公子连,为的就是荣华富贵,一身的本事可以施展,得到功名利禄。 数月之前,商丘一战,墨家名动天下,安邑处处流传墨家的传闻,又有“报”在市井间传递,一时间名声无俩。 只是这份荣耀,他已经无法享受,因为他已经在数年前叛墨离开,临走前还被新加入墨家的适批判为野心之辈。 火药一物,他不知晓,却知道此物必出自适之手。 又知晓墨家如今有铁器经商人带至三晋,传闻日产数百件,可谓斗金之入。 且听闻沛邑也已今非昔比,民用既足,且奉墨家道义。 短短数年,墨家早已不是当年的墨家:那个没钱的时候,墨子亲自带人制作车轮马车卖钱以贴补组织用度的墨家了。 铁器抢手,新种高价,火药之物只要肯售,也必然价值连城,不亚于荆山之玉。 但他没有后悔,因为十余日前禽滑厘等人经过安邑的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模样。 一身短褐,草鞋,黑巾头帻,马车更是寒酸的双辕车,并无什么华丽华贵之处。 一如既往。 他明白,墨家如今就算有钱,也会把钱用在那虚无缥缈的利天下事上。 市井间疯传,中原即将弭兵。 又传闻,禽滑厘见于魏侯,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陪同饮宴,商谈甚欢,魏侯也对中原弭兵之事有赞同之意。 看起来,墨家利天下的想法,竟然真的可能实现。 这一切,胜绰觉得都和适的出现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关系,因为墨家这几年的发展太过迅速,以至于安邑市井竟无人不知墨家之名。 只是当胜绰的理念丧失之后,这利天下之事竟让他有些厌恶,甚至烦躁。 种种传闻来看,第三次弭兵会真的要促成了,胜绰的心情也就越发不好。 倒不是说,他叛离墨家之后,只盼着天下动乱人人不得安康。 而是,弭兵会这件事,对于他和跟随他的叛墨来说,影响巨大,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投靠了秦公子连,为的就是做当年跟随重耳流亡的韩赵魏先祖,以期将来做成一番大事。 而做成大事的前提,就是秦国还在,还有崛起的机会。 秦国想要崛起,中原必须大乱,吴起必须离开西河,魏人必须将精力放在中原而非西秦。 他之前已经到处在散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即便魏斯依旧信任吴起,看不出有什么怀疑。 但胜绰从当初叛离墨家,所谋划的事,都是以二三十年为准的,他不会在意一时的得失。 魏斯总要死,刚愎自用的公子击总要上位,总会有机会。 原本他按部就班地扶持着公子连,依靠着自己的手段、见识、能力,不断地做成一些事。 可当商丘事传来的时候,胜绰顿时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撑不住了。 弭兵会一旦成功,中原弭兵,秦人还有机会吗? 甚至于,中原平衡之下,魏国可以全力向西,以吴起制其兵,届时还需要一个有宣称权继承权的公子连吗? 即便需要,秦国衰败之下,被魏人送入雍城的公子连只是一个傀儡,还敢于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吗?届时所能依靠的,只能是魏人,胜绰觉得自己的抱负已经很难施展了。 守城,他有信心。 野战,他自知不是吴起的对手。 制政变革,他或许不如墨家中的那些人物,但也不输于庸碌贵族。 怎么看,自己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墨家在商丘一战震动天下,中原纷乱之地竟要弭兵! 秦,危矣! 因而,胜绰对于弭兵会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身边只有几十叛墨,可不说禽滑厘已入宫室有魏国甲士护卫,便是有机会半途伏击,墨家震怒之下,公子连只怕也活不成。 况且,禽滑厘作为下任君子,身边好手如云,他自知自己手段,也知道墨家做事绝不退步,就算杀一人也无用,弭兵会还是会照常进行。 被魏国控制的秦国,即便公子连返回雍城即位,胜绰也不觉得能有何作为,傀儡之君,魏人压迫,贵族必不满这个亲魏之君,到时候成众士辅晋文的梦想就是个笑话…… 可曾见过是傀儡的君主敢自比晋文公? 第二七二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八) 正在胜绰烦躁不安之时,派去打探消息的叛墨在胜绰耳边小声告知了之前几十辆马车是何人的之后,胜绰竟然于街市之上大笑数声。 大笑之后,胜绰远望着魏宫室的方向,问于身边人道:“利天下的言辞,能够比得过弱楚之机吗?” 笑过之后,急忙再派人打探消息,自己与数人匆匆回见公子连,诉说此事。 公子连原本听了胜绰关于弭兵盟的分析,也是沉郁,今日听了这样的消息,顿时欣喜。 胜绰又道:“公子,时机已经来临。” 只此一言,秦公子连素知胜绰少有虚言,前几日所分析的弭兵事让他沉闷,哪里想到今日便竟可以说时机来临,急忙询问。 胜绰道:“王子定奔郑,三晋必入王子定,必与楚开战。” “楚王新立,国内有王子定之乱,外有郑晋之兵,他必求于秦。” “你的叔父也知晓,魏人若败楚,则秦日危。而魏人夺西河,是秦人之恨秦人之耻,他既放逐公子,必要做出一番事业以求威望。” “这一次,您的叔父必然出兵攻魏,因为他不可能放任三晋入王子定,击败楚国。” “而在我看来……这就是机会。” 公子连如何不知道胜绰的意思,叹息道:“在你看来,吴起必能胜?” 胜绰点头道:“吴起必能胜,秦人必败。去岁我遣人前往西河查看,知吴起制政练兵,皆有才能。即便他不在,以他所训之武卒,依旧可战秦而胜。” 胜绰只需要分析至此,公子连已经听懂了胜绰的意思,剩余的宫廷阴谋和贵族矛盾,这是公子连所擅长的。 这一次趁着晋楚开战的时机,秦人再夺西河必然会倾全国之力。 若是这一次不能够战胜,恐怕以后的机会就更少了,一旦三晋击败楚国,王子定即位,二十年内晋楚无争,秦国的日子会更难过。 但胜绰明确告诉公子连,吴起在西河,就算秦君亲自带兵,举国之力,那也不可能夺回西河。 一旦失败,夺位政变上台的秦君定会受到质疑,贵族们必然会生出不满之心。 终究,算起来公子连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叔父此时的秦君算是政变上位,公子连在国内还有很大的势力和支持者。 胜绰又道:“此事可分为二。” “公子在洛阴可有旧识朋友?那里的封君若是能够与你亲近,这件事就可以做成一件。” 洛阴是秦国重邑边关,在洛水与渭水相交之处,也是秦人失去西河之后的重要边城。 若洛阴失守,则渭水洛水防线就被撕开了个口子,关中平原彻底暴露在吴起面前,那绝对是不能够守住的。 公子连在国内自然有势力,和国内贵族也有交往,他也不言,只问:“若有,如何?” 胜绰郑重道:“商丘一战,墨家守城名震天下,我叛了墨家的道义,却没有忘记守城之术。” “论及野战,我不如吴起,况且如今吴起武卒已成,更不能战。但若守城,我可以守住吴起的猛攻。” “若秦人趁晋楚交兵夺西河,却败于吴起之手,洛阴危矣。吴起既知楚王子定之事,必求西河无患,这一次定会全力进攻,以保证晋楚相争之时秦国不能出洛水渭水。” “公子可奇遣书一封,诉说我等名号,我自带人准备洛阴防务。” “届时,秦君败而洛阴得以守住,您的名声就可以高于您的叔父了。我再在秦地大为传播,秦人恐惧魏人,一旦有变,必会迎您回国即位。” 公子连闻言,也知晓之前商丘之事,对于墨家守城之术绝无半点怀疑。又听说胜绰当年在齐,曾与吴起交兵,竟有平解之能,若是守城只怕还真的可以让魏人无可奈何。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做魏国的傀儡之君,只能走最难、但是成功后也最快意的一条路——凭靠自己回国夺位。 自己离开秦国太久,除了那些贵族还记着自己存在,只怕百姓已经忘记了他这个真正该继承的人。 若是能够在洛阴成名,到时候一旦国内有变,贵族们所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拥立自己来对抗咄咄逼人的魏国。 公子连回忆了一下洛阴的情况,点头道:“此事可做。只是尚需计较。另一件事呢?” 胜绰道:“您记得四年前我曾跟您提及的一位知小义重恩情的勇士吗?” 公子连当然记得,当时胜绰靠着一身本事战胜了自己身边的护卫,提及过此人与墨家剑术第一高手不相上下,互留疤痕。 他也曾问过胜绰,胜绰的剑术戈术,比之那两人如何? 胜绰这样可以轻易战胜自己甲士护卫的人,却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剑术和那两人相比不值一提。 公子连知道自己回国即位,需要人才,需要各种士人君子,这种能够让胜绰都认为剑术无双的人,他又怎么能够忘记? 胜绰道:“曾经时机不到,我担忧告知您,您却想要收揽此人,而此人却不可能被招揽,只能够为小义赴死,所以没有告诉您。” “此人名叫聂政,曾与我墨家公造冶比剑不分胜负。几十甲士,在此人剑下皆如草木。原是晋人,后除恶杀人,逃亡于齐,与屠夫为伍隐于市井之间。” 公子连念叨着这个名字,点头道:“此人……竟与公造冶不分上下?” 商丘一战,公造冶成名,虽没有拿走俘获楚王的威名,但是适却将许多事写于“报纸”上,传播市井。 与鲁阳公比戈而胜、幼年时除恶杀二十余人、冲进楚阵之时投掷火药雷几十步等等的传闻,早已经遍布市井。 公子连又多听胜绰谈及这人名号,又知道胜绰本事,见胜绰这样说,便知此人必是勇士! 胜绰见公子连神往,笑道:“于剑术,我所不及者,不多。此人之术,我虽未亲见,但公造冶曾与此人比剑相平,而公造冶败我只需五剑。所以此人的勇武,是可以说知的。” “公子可亲遣人,以重金相赠。他未必喜欢金玉,却喜欢您这样的人可以重视他。这就是公造冶常说的小义。” “您也先不必求他什么事,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只需要您一句话,此人必会赴汤蹈火。” “届时,我于洛阴为您求名,聂政可于秦地效专诸刺僚之事。您叔父每年都要祭拜河伯,为河伯娶亲,这就是机会。” “若他死,您又有我在洛阴为您闯下的名声,那么您就可以返回雍城了!” “这一次王子定奔郑,晋楚再争,与您正是天赐之机。” 公子连叹息道:“可若是我叔父不出兵夺西河呢?先生的一切谋划,都源于叔父出兵夺西河,我也相信先生的判断必败于吴起,可若他不出兵呢?” 胜绰大笑道:“公子,他若这样的时机都不出兵,贵族依旧支持,那么您觉得你还有必要谋划回雍城的事吗?所以,这个考虑是没有必要的。” “他不出兵,政事稳固,贵族信服,您永远都没有机会了。这难道不就是列御寇所言的‘杞人忧天’吗?天若塌陷,您忧虑又有什么用呢?”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秦公子连听了胜绰之言,恍然大悟,亦大笑。 是啊,若是这种天赐良机,自己的叔父都不需要出兵夺西河来增加威望、保持合法性,显然已经压制了国内的贵族。 要知道,他自己的曾祖才死了二十五年,那可是被贵族逼着自杀的。 若是自己的叔父能够做到压制贵族,自己哪还有什么希望回国夺位? 这不正是列子所说的那个忧天的杞人嘛? 他起身拜谢道:“我若能够回雍城,终此一生,定不负先生!” 胜绰亦回拜道:“我所求者,富贵功名,生当鼎食,施展抱负。为公子谋划,就是为我谋划,您的话让我可以安心了!” 两人拜后,便即安排胜绰带墨者秘密入洛阴、遣派人前往齐地赠礼聂政之事。 ………… 魏侯宫中,七十余的魏斯面露笑容,与身边近侍道:“传告墨家禽滑厘,寡人今日有客,不能见他。” 那近侍领命而去,魏斯踱步绕殿而行,笑意愈发彰显。 这半月来,他一直宴请禽滑厘,听禽滑厘诉说弭兵会之事,不得不承认墨家这些人却有才能。 田子方、段干木等人,当年与禽滑厘为友,后禽滑厘叛儒而归墨,名声不减当年,只是名于市井而非朝堂。 商丘一战,天下君王震动,禽滑厘这位墨家已基本定出的下一任巨子,也随着墨家而名动。 墨家不是一个人的,商丘之事也不是靠几个人做成的,墨家是个组织,组织内的下一任巨子也就不得不被各国君主礼遇。 稼穑铁器、火药守城、穿阵突击,种种这些,都让天下君王对墨家有了足够的重视。 弭兵会一事,他本也赞同,这是能够争取到的好结果,从而消化掉中山国、继续变革发展压迫赵国。 他已经老了,自己的儿子才能不如自己,自己必须要为魏国留下足够雄壮的基业。 况且,吴起、西门豹等人,也都支持参与弭兵,为魏国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败齐、灭中山、得西河、天子封侯,这一切已经足够,魏国也应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可是,当熊定奔郑的消息传来后,弭兵会的一切美好,与这件事相比,都已相形见绌。 魏最大的敌人是楚,只要能够把楚削弱,魏国有的是时间来休养生息,自己有生之年也可称为天下霸主。 第二七三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完) 如今天下,有资格称霸者,唯魏楚而已。 楚人不断想要在中原打开局面,即便不能够全力攻略中院,保持宋、郑等国亲楚也是一直以来的既定政策。 魏斯不是不知道吴起等人的意见是正确的,但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依旧动摇。 除楚之外的各国,如今看起来都不是魏的对手,魏国称霸的唯一阻碍就是楚国。 春秋时代的残余、刚刚封侯的喜悦,都让魏斯的思维倾向于称霸。 齐国已败,三晋和睦,燕国弱小,秦失西河,魏国至今唯一没有正式击败的就是楚人。 禽滑厘等墨家来此,有墨家在商丘的表现作为支撑,有吴起等臣子的意见作为砥柱,魏斯的意见原本还是倾向于弭兵的。 是否弭兵,决定的是魏国的扩张方向。 是消化掉中山国,继续压迫秦国? 还是开始攻略中原,剑指大梁? 魏斯本就是好贤之人,田子方、段干木等人又曾与禽滑厘为友,墨家派禽滑厘前来,魏斯一见之下便知此人有才。 相谈数日,魏斯更觉禽滑厘所说之事颇有道理。 墨家是将功利的,而且从不忌讳,因此对于魏国如果参加弭兵的好处讲的也多。 只是,在君主眼中,最终还是要看利益。 王子定奔郑,对于魏国来说真的是个难得的机会,因为此时的秦国在魏国眼中就是个弱鸡。 楚国才是魏国称霸的唯一阻碍,春秋末期到战国之初,天下纷争的主旋律一直就是晋楚争霸。 各国还处在变法之初,各国也还有很多人保持着春秋时代的思维,楚人如今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因为之前的强势,还没有一国认为楚国已经糜烂到丧失了争霸的能力。 王子定给出了足够优厚的条件,楚国内部的贵族也有很多人支持王子定。 这种内部的不安稳,会随着外部局势的变化而不断加剧。 魏斯清楚,现在楚国还保持着安稳,没有出现齐之公孙会于廪丘自立这样的事。 只是因为楚王的力量看似还足够压制那些贵族,如果一旦三晋合力,哪怕在一场决战中击败了楚人,楚国内部那些蠢蠢欲动过的贵族立刻就会不承认此时楚王的地位。 如果能够削弱楚国,也就是彻底扫清了魏国称霸的阻碍,因为其余各国都没有阻挡魏人称霸的力量,至少现在如此。 魏斯不是不对墨家的那些提议动心,尤其是提出加强集权,尚贤为任,稼穑铁器等事之后,更是如此。 原本禽滑厘就善辩,墨家的辩术此时原本也正值巅峰,适的加入增加了许多新奇而且有效的学问,更是容易说动君王。 墨子原本的节用发展,人口倍增之说,已经足够吸引人。 但这是大略。 适带来的种种技术变革,则是这种大略之下的“战术”,配合的极为密切。 二十年和平,换来民用倍增、国用丰足。原本只是大略,当适带来的种种技术变革普及之后,这种大略便就是一幅完美的规划。 西河守吴起对于魏国将来二十年战略的规划,也是与墨家提出的种种变革所相合的。 尚贤为任,土地变革,打断中山国贵族的脊梁骨,让中山国从此成为魏土。 西河变革,官方承认土地私有,甚至可以提供铁器加速开垦,这样秦人将在几年之内忘却秦人的身份。 积蓄力量,让楚国继续给韩国带来无尽的压力,迫使韩国亲魏,从而保持对赵人的威慑。 保持郑国的独立性,以此来挑唆郑韩矛盾,保证郑韩始终处在敌对状态,同时又让郑人不至于被韩所灭:墨家即便不宣扬弭兵,魏国也会尽可能做调停者保持郑国的独立性,以此来防止韩国做大,率先在中原扩张。 吴起上次的书信中,对于魏国的大略构想就是如此。 而且一切的基础,就是稼穑革命、铁器普及带来的武卒数量翻番。 吴起在书信中告知魏侯,墨家在商丘城下以数百精锐穿阵而破楚,即便武卒不能够拥有墨家那些精锐的力量,但是拥有沛县义师的善战也是可以的。 天下的兵革制度,农兵战车已经过时,步兵的时代已然降临,而武卒正可以与墨家的技术变革相适应。 只要魏国可以继续保持休养生息,二十年内变革成功,二十年后弭兵会盟结束,天下将无人可挡。 这一切,魏斯都觉得有道理。 然而……这需要二十年。 他已经七十,又非老彭之类,不能够再活二十年,这一点魏斯清楚。 数代先祖,筚路蓝缕,至此终于封侯。 而他,希望能够在生前做一次齐桓、晋文! 况且,楚人若败,天下再也没有能够阻挡魏国的了,到时候有的是时间变革,自己留给儿子的也是更好的周边环境。 王子定派来的使者,已经将王子定的底牌告知了魏斯。 熊定保证,只要三晋与郑合力,击败楚人一次,那么楚国的许多地方都会承认他熊定才是合法继承人。 陈国故土、蔡国故土、中牟、启封、下蔡、阳夏等地的封君,只要魏人出兵战胜此时的楚王,就可以响应王子定继承的号召。 这是王子定的底牌,却也是楚国的危机。 魏斯需要的就是楚人的内乱。 楚国的军力到底如何?几十年不交战,魏斯也不能准确判断,可是商丘城下墨家穿阵而俘楚王一事,让魏斯终究生出了几分轻视之心。 如果三晋合力入王子定,三晋可以败,但楚人不能败,只要败一次,楚国就会一分为二。 楚弱于公族,这是天下共识。 各路封君、县公,都有废立君主政变夺权的能力。 魏斯对于王子定之言,深信不疑。 哪怕三晋失败数次,只要有一次获胜,楚国便危在旦夕。 生前能够做齐桓、晋文的梦想与野心,冲击着魏斯的判断。 人老了,便会有执念。 于是魏斯今日拒绝了禽滑厘的求见,而是召集了李悝等人,商讨入王子定之事。 年事已高的李悝分析了种种后,说道:“吴起数月前之书,与君上今日所议之事相悖。” 公子击多听如今安邑所传关于吴起的谣言,又在是否出兵救宋一事上有了罅隙,哼声道:“月前,楚王尚在,如今却不在。” “我听闻,春天采薇而夏日摘葚,时节变幻,春日所做之事,夏日便不对。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李悝看了一眼公子击,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这并非对与不对。” “楚王新立,王子定出奔,局势必然不稳。于此时,必定会重贿各国以为后援。” “齐人新败,况田氏内争,无虑。所虑者,秦。” “秦人必为楚援,欲夺西河。楚人也必遣派封君良将北上,固守方城大梁。” “既如此,则吴起强西河而蚕食秦地、破关中的谋划,就不能够使用了。” “若入王子定,西河只能守而不能攻。若能一战而入,尚可。” “若不能一战而胜,免不得要召吴起为将,击破楚人。” 说到这,李悝知道自己这话不太好听,只好补充道:“公子击为宗子,不可以轻易犯险,是以我才说要召吴起为将。” 公子击原本心中有些不满,对于骄傲的他而言,李悝若不补充后面这句,心中着实觉得遭受了侮辱。 李悝的意思很明确。 魏斯也明白。 如果一战能胜,自然对魏国大为有利。 可楚国大梁榆关,尚有阳城君;鲁山鲁关,尚有鲁阳公。 此二人皆善战之辈,且方城坚固,长城蜿蜒,若是不能速胜,魏国的整个战略都要重新布置。 李悝作为魏国变法的制定者,深知墨家那一切技术是多么适应新的法度,也明白如果可以安心发展中原弭兵,魏国只要消化掉中山国和西河,至此天下再没有可与魏争雄的。 可如果不能速胜,重新打成晋楚百年争霸的模样,战略中心就必须从西河和中山转移到中原一代。 原本作为战略突出部的西河,就要从攻变为守,甚至还需要调集西河武卒南下中原。 两个战略看起来似乎都是对的,秦地苦寒,中原富庶。可秦人蛮勇,又始终威胁魏攻略中原的背后。 这一次秦国若是不出兵,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李悝心中明白吴起的本事,所谓司马穰苴不能及也。 若是能够调吴起为入王子定之将,调用西河武卒,此事必成。可如果调走吴起,西河能不能守住秦人趁此机会的反扑又是未知数。 西河不能丢,这一点在场诸人谁都清楚。 吴起若不调离,那么南下入王子定之事,就只能另派别人,这又增大了变数:别人不是吴起。 李悝说完,许久才道:“君意既要入王子定,我以为可以遣公子击守西河,而召吴起入王子定。” “他若为帅,不能破楚人。楚人一败,则城邑多亡,响应王子定。” “这样,才能够尽快解决这些事。” “若能在两年之内让楚人衰败,那么吴起的大略依旧可用,我们也依旧可以与墨家弭兵。” “毕竟,入王子定之事,非是不义之战,墨家不会干涉,更不会助楚人守城。” “两年之内,只要攻破鲁关、方城,王子定便可入郢,届时楚国三十年内不能北上,一如当年共王死后之乱!” “这是两全其美之策!” 李悝的谋划说完,在场诸人纷纷点头。 段干木、田子方等人,也都是聪慧有计谋之辈,又与禽滑厘交好,知道墨家的许多道理和原则。 若是入王子定与楚开战,墨家还真就不能帮楚人守城:如果帮着楚人守城,那就是和天下的规矩彻底决裂。 毕竟,继承权之争,不算不义。 只要能在两年之内解决掉这个问题,武器的计策依旧可以实行,反正墨家所说的弭兵会盟约定在两年之后。 楚人败退,魏人再无敌人,休养生息国内变革,缓缓图关中。 这样,魏斯生前可为霸主。 死后,魏国依旧有足够的优势保持霸权,甚至在吞并关中,让秦为傀儡之后还可以定天下于一。 只是,这番话已经让公子击心生不满。 公子击觉得李悝所议定之事,竟都与那个杀妻求将的小人有关。 论起来,当年攻中山,西河,乃至与齐战于廪丘,都是他魏击为帅。 可偏偏,众臣都认为吴起的才能远高于自己。 然而吴起算是游士啊,不是贵族,血统不够尊贵不说,也没有足够的封地,那些在安邑流传的谣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是公族,自然要全力为国。 可若游士,今日可用则尽力,明日不用便可离开,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 公子击想到当年田子方教育自己时说的那番关于骄傲的话,心道:“是这样的啊,士人什么都没有,随时可以离开,所以他们可以骄傲,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想到这,他便起身道:“父亲,您曾给我说过一句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个成语,本就是魏斯所言。 他行于西河,见有人将皮毛反穿,便问为何。那人回答怕掉毛,所以磨皮而不磨毛,魏斯由是感慨。 众人不知道公子击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纷纷侧目。 公子击便道:“魏若为皮,则公族大夫为毛。皮若不存,毛必不能附。这是毛所以拼命护皮的缘故。” “吴起此人,可用守西河,却不能用以攻楚。此人杀妻求将,母死而不守孝,这非义举。” “若魏为皮,公族勋贵大夫为毛,则游士不过跳蚤。藏身于皮毛之间,若皮毛不存,这些跳蚤明日便可再寻皮毛。” “毛可以拼死而护皮,跳蚤又怎么可以呢?” 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之后,公子击又道:“吴起为将,入王子定,即便成了,那么吴起还是魏之吴起吗?” “季充君言,吴起可出将入相,用兵孙武子、司马穰苴不能及;制政令,府库丰盈民用亦足。” 公子击说罢,反问众人道:“那么,他在西河可以训武卒,丰府库,难道到了楚地就不能吗?” “楚国数千里,广阔远胜于三晋,若王子定邀吴起为相,又当如何?” “吴起出身低贱,无封地家族,这样的人,便如同跳蚤,不能不提防啊。他若胜楚,名动天下,又将给他什么让他安心呢?” “此次入王子定,必要用毛,而不可用蚤!” 第二七四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一) 皮毛与跳蚤之说,非是妄言。 田子方当年指责公子击不该骄傲的话,多年之后公子击学以致用,用来指摘吴起作为士身份出身的叛逃可能。 士除了骄傲和才能,什么都没有,于是哪里都能去。 况且,莫说是跳蚤,就算是依附与皮的毛,叛逃之事也常有之,不得不防。 正所谓惟楚有才,惟晋能用。 当年楚国叛逃的申公巫臣、差点叛逃的伍子胥祖父、因为家恨叛逃的伍子胥这些人,都算是有封地的贵族。 申公为县公,伍举为椒大夫,这些人都可能叛逃,又何况这些游士呢? 楚是魏的心腹之患,吴起的才能魏国人尽皆知,在场之人无人能够承受吴起叛逃或是被王子定收揽的后果。 可是,吴起已经是西河守了,再往下又能给他什么样的奖励呢? 做相,公族贵族们反对,魏成子等人皆有大功贤名,下一任相必是魏成子。 中山国被灭后,魏斯封公子击为中山君的时候,已经有贵族反对。 封公子击为中山君的时候,魏斯一次饮宴中便问群臣自己算不算是仁德的君主。 大夫任坐便说,攻下了中山国您不封给自己的弟弟,却封给自己的儿子,这算什么仁德啊? 这件事看似只是一个劝谏或者是无心之言,可实际上却是魏成子一系公族和贵族对于魏斯多用游士而不满的体现。 作为回报,亦或是作为公子击即位安稳的考虑,李悝一死,或者魏斯一死,那么相位必须要交给魏成子,以及后续的公族人物。 以此来换取公族贵族们的稳定和支持,以免出现叛乱等情况。 换而言之,吴起的西河守,就是顶点,这种局面之下不可能再提升了。 魏斯明白,若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可以制得住吴起,或者说敢于用吴起来压制那些公族贵族的不满。 可现在,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该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了。 楚国王子定出逃,宋国政变内乱,这一切在给魏斯带来兴奋希望的同时,也带来的深深的警惕——关于自己死后继承人问题的警惕。 用游士,必怒公族,他知道吴起的才能,但却因为公族贵族们的不满而不敢用,更不敢在自己年老之时用而留给儿子一个混乱不满的朝堂。 李悝的谋划极好,魏斯也明白楚非是田氏内乱项子牛之祸、越人北上包夹之下的齐国,更明白自己的儿子未必能够快速地战胜楚人。 李悝说的很清楚,两年之内,若能攻破方城越过楚长城,迅速逼迫楚人成盟,入王子定达成一系列的合约,反过头来以极大的战略优势答允墨家的中原弭兵,再全力压迫秦国,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但是……魏国不能给吴起相位,被逼急了的楚国只怕会给吴起一个令尹之位,尤其若是在入王子定一战名动天下的情况下。 功巨而不能赏,那又怎么办?靠什么来说服吴起不能赏赐?明确地告诉他,为了公族的平静?他能接受吗? 魏国的变法还不彻底,公族们的势力已经膨胀,所以这个最为完美的计划,根本不能用。 城内流传的关于吴起的谣言,魏斯不信,却又不得不警惕。 吴起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可以杀妻求将、可以母死而不丧的人,到底能否一直安心地做西河守? 游士名声若起,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天下之君哪个不欢迎? 在场众人面对公子击的话,无言以对,尤其当年教育过公子击士人最为骄傲的田子方,更是不可能说出什么来反驳。 魏斯犹豫许久,终究做了决定。 让吴起继续守西河,不调动吴起为帅,而是尽快派遣使者前往韩国和郑国,调和郑韩矛盾,组织韩魏郑三国联军,以王子定的宣称权对楚开战。 至于赵国……魏斯已经放弃,只要他们别在后面捅刀子就好。 ………… 天下风云的变幻,永远是人们猜不透的。 原本看起来将要实现的中原弭兵,因为楚王遇刺一事,变得扑朔迷离。 一轮新的晋楚争霸,即将展开,战争的阴云已经在中原弥漫。 楚国榆关,阳城桓定君之子正在拜访一位儿时的友人,墨家的孟胜。 作为禽滑厘最优秀的弟子,作为墨家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孟胜在墨家数年前改组之后,就已经算是被适排挤出了墨家的中原决策圈。 名义上他是楚地墨者的负责人,然而墨家的中央在沛县,不断轮换的人员调整,不断派遣来或是派回去同义的墨者只认同沛县的七悟害和巨子,或是各部部首。 这种排挤是无形之中的,是墨家改组之后的正规程序,孟胜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原本的历史上会是第三任巨子,也就对于这种悄无声息的排挤毫无知觉。 在墨子没有去世之前,孟胜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巨子。 甚至于即便墨子去世,还有禽滑厘,还有七悟害,这些人都是一世人杰,孟胜自觉不能及。 由是,他作为楚地墨者的负责人,已经算是墨家内的风云人物,虽不比那些在墨子身边的人,却也可算是三代墨家众的第一人。 只是,墨子的亲传弟子中,还有一个年纪比他更小,这几年也如流星一般活跃的适,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孟胜既为贵族,父辈又算是桓定君的封臣,自小与阳城君之子交好,阳城君之子来拜访他也并不突兀。 况且,如今榆关这里正在筑城,负责修建的正是墨家的一些人,用以烧制砖石调和泥浆,加强城防。 楚王被墨家俘获、与墨家盟誓利天下之类的传闻,早已经传到了这里,孟胜的身份也就多出了一层平等的感觉。 阳城君嫡子这一次来,是希望孟胜以私人身份出面,帮助楚人巩固榆关的城防。 榆关距离郑都不过数日,郑国内部的消息楚人早已知晓,负责榆关防务的阳城君紧张不安。 郑人已经开始动员,准备出兵,以入王子定的名义进攻楚国,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 武阳城作为卡入郑国的一颗楔子,必然是首当其冲。 而这一次三晋的反应也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方城鲁关一线,不可能调动太多的兵力至榆关一线,以免被三晋打穿南阳盆地,夺取楚之精华。 榆关之师人数不多,在熊当死前,郑人是楚人盟友,而且是有共同敌人的盟友,楚师驻扎榆关更多的是一种态度。 可现在郑人忽然翻脸,榆关的情况也就变得岌岌可危。 使者来报,景氏贾、舒氏共已经率领一部分王师北上支援,但尚需一段时间,只能期待阳城君能够靠着榆关之师抵挡住郑人的进攻。 郑人经过驷子阳的变革,战斗力是有的,几年前刚刚在黄池击败了韩国,兵锋正锐。 阳城君明白在景、舒两族的援兵到来之前,不能够与郑人决战。 可是,榆关与郑,若是疾驰一两日便可到,想不想决战不是他能决定的。 郑人这一次反应极快,因为郑人希望在三晋出兵之前,先得到足够的利益,反正三晋是肯定出兵的。 商丘一战,墨家守城反击天下震动,又有火药等武器,更有对抗十二种攻城的全部经验。 即便孟胜没有墨翟做转射机、籍车、火甬的才能才智,但是守城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阳城君嫡子因此来拜访孟胜,希望孟胜可以出面,组织城防,或者从墨家得到足够的支持。 孟胜在犹豫,因为他知道墨家和楚王之间的盟约内容,这是早早就派人讲述清楚的,他这个墨家在楚地的负责人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内容。 三年之约,三年之后弭兵会成,墨家才会帮着参与弭兵会的国家防守,并且认定主动进攻的那一方是不义之战。 然而,继承权之争,到底算不算义战? 这一点孟胜有些疑惑。 阳城君嫡子没有在是否义战这件事上与孟胜争论,只是说道:“此事不论义战与不义,终究郑人先出兵侵我武阳。你我朋友,这是以私义请你,非与利天下有关。” “难道你与我之间的情谊,竟不能够说动你吗?” “入了墨家,你难道就不是孟胜了?就没有朋友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听巨子的吗?你吃饭喝水难道也需要得到你们巨子的允许吗?” “在不害天下的前提下,这难道不是可以出面帮助朋友的吗?” 这里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而非是辅佐的那种朋友。 商丘一战,孟胜若为楚人,仍旧是阳城君的臣属,但作为墨家弟子,他已经可以与阳城君嫡子平坐了。 阳城君嫡子与孟胜早就相识,两人可谓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的境遇不同,孟胜才投身墨家。 这些年,若有难处,阳城君之子也多相助其家,对于孟胜也向来以礼相待。 刚才的那番话,让孟胜隐隐心动。 的确,这件事终究是郑人先出兵,楚国即便不算是义守,也算得上是被攻伐的一方。 既不是害天下,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出面,帮助阳城君守榆关,似无不可。 孟胜正在犹豫的时候,一名墨家弟子姓徐名弱者,不顾礼仪而入,在孟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第二七五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二) 若从以往而论,徐弱算是孟胜的弟子。 但若以此时而论,徐弱只算是墨家一员,虽然他尊孟胜为师,但终究还是听命于墨家核心层的。 孟胜听了徐弱的话,脸色微变。 徐弱传话于他,巨子有令,令他尽快前往沛县参加墨家的大聚。 另外,这一次继承权之争,墨家保持中立,绝不参与。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足以让孟胜做出抉择。 收敛了神色,冲着阳城君之子一拜,说道:“我是墨者,以巨子为尊。此事墨家巨子与悟害共义而商,墨家中立不助任何一方守城。” “这是我墨家的规矩,在我孟胜心中,是高于你我的朋友之义的。请您原谅。” 阳城君之子知晓孟胜的为人,也知道墨家的规矩对于自己的这位朋友有多重要,知道此事已经无可挽回,长叹一声道:“如此,请别过。一路往沛,路上颠簸,我有马车可相送一程。” 孟胜再拜而谢,起身后想要说说榆关城防之事,即便自己不参与防守,可是提点几句也好。 然而起身之后,想到巨子之令,知道这件事可算作违背巨子令,亦可算没有违背,可他终究不想自己有违背墨家众义的可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阳城君之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执手而送,至庭外,长叹一声道:“孟胜,若有一日,我害天下,你杀我否?” 孟胜亦叹息道:“若以墨家悟害与巨子得出您害天下的结论,我会来杀。墨家兼爱非攻,我爱您,也爱天下人,人人平等,所以我要爱更多的人。” 阳城君之子大笑数声,点头道:“我不害天下,你我依旧朋友。就此别过,若榆关尚存,你于沛地返回可再来相见,把酒言欢。” 孟胜亦笑,作别而去,并无迟疑。 毕竟,巨子有令,他这个墨家弟子必须遵从。 ………… 泗水上游,将过曲阜,正值暮春时节,或有童子六七人风乎舞雩,竟有墨家所制的风筝木鸢翱于天际。 一辆马车之上,一老夫子,一年轻人,另有一御手驾车。 年轻人手中捧着几张纸,或叫草帛,正在念叨上面的一篇文章,对于上面那些横平竖直的所谓贱体字显然已经所识甚多。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念叨一阵后,这年轻人将手中的纸张小心地收好,问一旁的老人道:“夫子,您的医术比起您的夫子,可以算是青出于蓝吗?” 那老夫子笑道:“自然。我之夫子,平生所学尽传于我,所花十年。十年之后,我再所学所悟,那就是我的夫子所也不能知晓的了。” “墨家这个叫适的,所作青出于蓝之句,却是至理。缓,我是希望你的医术,可以青出于蓝,若不能,那天下的疾病竟是不可以全部治愈的吗?” 这年轻人姓秦,名缓,夫子在其及冠之年,为其取一字,字越人。 这老夫子,自号长桑君,乃是天下名医,游历天下之时遇到了秦缓,便收为弟子。 此二人原本在临淄游历,临淄乃天下大城,摩肩接踵之地,市井之间更是活跃。 数年前,墨家的许多东西传于临淄,以一家酒肆食铺为据点,不断吸引士人游侠儿前去旁听,又教授文字道理。 长桑君也曾见墨家有人着巫觋之服与人治病,手段奇特,用的草药却也对症,尤其是夏日最难医治的疟疾之症,治疗起来竟有奇效。 长桑君由是好奇,原本计划在临淄游历一年,竟被墨家众人所吸引,一呆就是三年。 期间秦缓也多听闻墨家的道理,又学会了不少文字。 前些日子,市井皆传,墨家守商丘、盟楚王、促弭兵之事,听的年轻的秦缓忍不住拍手而赞。 只是不过月余,墨家市井之“报”又传消息,楚王子定奔郑,晋楚之战又将开启。 在这期间,墨家在市井间已有名声,适的文章一出多被追捧而读,一些地方竟然也多以贱体字为字。 耐用的铁器一出,墨家的声望更高,又在商丘之战与王子定奔郑之事后,号召天下愿意利天下的君子士人庶民工商,齐聚沛邑,商讨利天下之事。 若实在家贫不能前往的,墨家在那里的据点会提供衣食,结队前往。 长桑君也是贵族出身,又常年行医,盘缠足够,心中对于沛邑也多好奇,于是在此事之后,便与弟子秦缓一同乘车,过鲁而沿泗。 秦缓问完了青出于蓝之事后,沉默一阵,又问道:“夫子难道之前不曾听说过墨家吗?” 长桑君笑道:“墨翟行义五十年,名声波及中原,深入楚越,我如何能够不知?” 秦缓又问道:“那夫子缘何之前不曾与墨家交往?夫子前几日曾说,墨家促弭兵,利天下,存万人。我等行医,亦是利天下,存百人千人,不及墨家之功。难道之前您不是这样想的吗?” 长桑君哈哈大笑,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弟子,许久才道:“缓,你可知我的医术如何名扬天下的?” 秦缓说道:“夫子医术无双,亦如墨家守城无双,怎么能够不名扬天下呢?” 却不想长桑君却摇头道:“非是如此。我之先祖,原为士人,所做之事就是……缝合尸体。” “若有贵族死于非命,则需要我们一族缝补尸体以便安葬。后又得神农氏之学、巫觋之术,三者而合,终成医术。这是我的医术异于他人的地方。” “然而,我年轻时,医术太好,反而不能够名扬天下,也不能够救济更多的人。” 马车上的秦缓一怔,心道夫子这话,听着却奇怪。缘何医术太好,反而不能名扬天下救济更多的人? 长桑君一看秦缓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笑道:“其时,我医术极好,以至于可以在病情并不严重的时候就救治。于是,很多人就传闻,长桑君这人啊,只能救治小病,因为没见过他救治重病。” 秦缓细细体会,顷刻领悟,笑道:“那些人愚钝,并不知道夫子若不救治,小病也会变为大病。” 长桑君点头后,指着天上的太阳,说道:“缓,太阳挂于空中,寒冷的人若无衣裘,必然要先想到太阳。去哪里找太阳,这是不用你告诉别人的,他们自己就知道离开洞穴房屋,去寻找太阳。” “篝火藏于某处,亦能取暖,可是你需要告知天下那些寒冷的人哪里有篝火。” “行医也是一样啊。名声越大,也就能救治更多的人,因为那些生病的人会主动来找你,而不需要你到处游走告诉他们你可以治病。” 秦缓点头,拿出一截木炭,将夫子的话记在纸上,长桑君又道:“其时,我不够扬名,所能做的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和天下人讲道理,说我长桑君能治大病,只是我总是在小病变为大病之前就治好。只要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道理,那么他们有什么病症就会来找我。” “要么,就是名扬天下,让天下人传闻我长桑君能治大病。不需要讲道理,只需要我不再治疗小病,而是治疗一些疑难。这样不过三五年,名声传于九州,我每到大城巨邑,便有百千来寻我救治,而舍弃那些庸医。” “那么,如果是你,你为了救天下更多的人,你会怎么办呢?” 秦缓微笑,说道:“夫子是用了第二种办法吗?那么与您现在去沛邑寻访墨家有什么关系呢?” 长桑君叹息一声道:“墨翟之前,太喜欢讲道理,想要说服天下人,来救天下。” “商丘一战,弭兵会盟,市井传名,报议天下,铁器传播……至此,墨家不再是只想要和天下讲道理,而是要换一种方式救天下。” “我年轻时的遭遇,就让我知晓,只和天下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我细观墨家商丘所做之事……商丘之变,墨家本可以在政变发生之前就解决掉,何至于要到那种情势才做出决死一击之态?” “他们啊,终于学会了在小病发展为大病之后,才治疗以彰显自己的名声。这样,才能救天下。否则……哼,便是墨翟再活百年,他也不可能和天下人讲清楚道理来救天下。” “乱世即将到来,想要救天下,就需要有自己的名声,否则天下之人如何能够云集响应?” “我成名后,再治小疾,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可我成名前,只治小疾,天下那些有疾病之人如何能找到我?” 长桑君说到这,竟从车上站起,看着涛涛泗水,望着远处良田,长叹道:“天下如人!天下如人!” “人若暴病,需有良医。天下若病,亦需良医。医一人是医,医天下亦是医,如适所言,殊途同归,皆为利天下。” 秦缓闻言,起身扶住长桑君,说道:“夫子以为,墨家之义,是救天下的义?” 长桑君沉默许久,点头道:“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你可记得去岁适在‘报’上所写的腐烂伤口之源的天志道理吗?” 秦缓当然记得,里面的道理极为怪异,似让人不能相信,可是按照上面所说的尝试之后,竟不得不信。 正如墨家所言,以事实验辩理,辩理若能合于事实,未必就是天志,但一定比那些不合于事实的辩理更近于天志,就是就是天志。 当别的道理所说知的办法都不能解决时,便可以认定那种可以解决的辩理就是天志,除非找到不合于这种辩理的事实,可至少那篇文章上,无人能够找出事实反驳。 长桑君眼望远方,缓缓说道:“天下病了,可为何得病?儒、杨、列、关尹之学,都有解释。可我观天下学问,也只有墨家的学问,能够解释天下纷乱的根源。” “这就和治病一样,你要知道为什么得病、病痛又是因为什么,才可以医治。” “墨家治疗的医术对不对?尚且不知。” “但至少,他们知道了天下为何得病,这就比别人看的更远,也更有可能治好。我不信他们,难道去信那些连天下为何得病都不能说服我的人?” 第二七六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三) 秦缓细细品味长桑君之言,又问道:“夫子以为,墨家十义之中,最打动夫子的是什么呢?” 长桑君抖了抖眉毛,并未思索,直接回道:“非命。” “若有天命,定人生死疾病,行医何用?若有天命,定天下战和,治政何用?” 秦缓也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行医者,必非命。” 长桑君闻言欣喜,再次仰望天空,想到墨家这一次名动天下,必能吸引天下有利天下、弭兵九州之心的士人云集,便忍不住再与弟子多说了几句。 “空中有日月,又有星辰三万。星辰中有明弱晦亮之分。缓,人们眼中,是日月更为重要?还是那些晦暗的星辰更容易被引起人们的重视呢?” 秦缓知道这是夫子要与自己讲诉道理,郑重地回答了这个看似根本没有意义的问题。 “日月。” 长桑君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你日后若想行医而救天下,我送你四个字。” 秦缓急忙取出炭笔,俯首道:“谨尊夫子教诲。” 长桑君目视弟子,亦缓缓说道:“随俗为变。方能在一方为日月,而非晦暗之星。这样才能名动天下,让更多需要救济的人找到你。” “日后,你若单独行医,且记。在三晋与楚为妇科,三晋妇人好蚕桑而位高、楚有女巫亦掌乡野,此二地最容易以妇科成名;若于周,则为五官耳鼻,其地周礼最重,敬老而爱老,老人多耳不聪目不明,此地最易以耳鼻科成名;若入秦蜀,则为儿科,其地勇于私斗不愿分家,子嗣越多私斗越有利,故而最易以儿科成名。” “欲救天下,先闻达于天下。” “你虽年轻,尽得我所学,于医一学,我若一死你自可为日月。随俗而变,正是我教你快一些闻达天下的办法。” “墨家众人如今终于知晓欲救天下先闻达于天下的道理,这才是我这一次过齐鲁而之沛的原因。救人与救世的道理,总是相通的。你可记下了?” 秦缓连连点头,说道:“弟子记下了,这道理也能够清楚了。正如墨家所言,世间道理,要先知天志本源,那样即便不知道的事也能从本源推论出来。” “夫子既然讲清楚了随俗为变以成名的道理,即便只说了周楚蜀晋,那么弟子将来也自然会弄清楚齐鲁宋郑的俗是什么。” “其实弟子这一次也期待前往沛地。一则是墨家却有救世之心,我心向往;二则墨家名适者,或许真的通晓天志,我也想知道一些疾病的本源是什么。” 简单的两个原因说出,竟似超脱了年龄与师徒的界限,让长桑君生出几分忘年知己的感慨,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呢? 七八日后,师徒二人行至方与邑。 澎湃的泗水在这里打了一个弯折,与菏泽涌来的菏水交汇后,向南奔流。 自此向南,过胡陵,便是沛邑,也就是师徒二人的目的地。 方与距离沛邑已经不算太远,这里又是齐鲁郑卫等国沿河而言前往沛邑的必经之路。 从沛邑而来运送铁器、原瓷、烈酒等商品的商人在此交汇,或往西而至陶邑,或往东而抵曲阜。 长桑君与秦缓只在城内休息了一夜,就能感觉到这里距离沛邑已经很近了。 不是听闻别人总是谈及沛邑,而是因为这里的食物、习惯等等,已经有些与那些传闻中的沛邑相似。 城外,甚至也已经有了在三四月间已经开始抽穗的宿麦,而且还能看到河边有一处耸立的磨坊,这正是满满的传闻中沛邑的味道。 两人从临淄来,临淄又是大城,墨者早在那里活动,齐人弟子也多,一些新奇事物都很快传播到那里,方与的新奇事物倒是没有引起二人的好奇。 及至出了方与邑继续沿河南下,便能感觉到沛邑如同一块磁石,将中原那些有利天下之心、那些听闻了墨家这几年宣传的年轻人,不断地吸引过去。 有成群结队而行的,带头的或是墨者,他们是接受了墨者的资助和认可,离开家乡前往沛邑追寻梦想的。 也有三五成群的,他们大多是家中尚有余财,听了不少墨家的传闻,于是想要前往沛邑游学的。 或有马车牛车,或是徒步而行,因为有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同样的梦想,操着各种语言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很快成为了朋友。 没有什么比有着共同理想更容易成为朋友的人了。 长桑君感慨万千,也明白墨家这一次忽然做出这样的大动作,并非是一蹴而就,而是提前准备了许久。 从那些新奇的事物开始,墨家就已经将触角深入到中原的巨城大邑。 而因为商丘之战和中原弭兵的消息,造就了墨家的传奇,也早就了沛邑的光辉。 一如当年逐日的夸父,那里仿佛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些前往沛邑的人,真正的家贫无依者并不多,相反多数都是家中尚且有些财力土地但出身又不怎么高贵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对天下贵贱相别的情况最为不满,也才有余力时间听取许多的道理,而且也有财力支撑自己离开家庭前往沛县。 沿途已经有不少用树枝茅草搭建起来的小屋,用来让这些过路的游士休息。 未必都是墨家提前准备的,或是先行的人经过,几人搭建起来,留给后来人。 长桑君与秦缓二人行到金乌欲坠之时,远处的河岸边已亮起了火光,显然前面有人在那里宿营,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间简单的小草屋。 两人便催促御手快行,将要靠近的时候,就看到篝火旁坐着四五个年轻人,身皆佩剑。 一人起身,冲着长桑君喊道:“老者,可也是前往沛邑寻墨家的?” 长桑君急忙回礼道:“正是。” 说话时候,用的都是雅音,显然出身也非是庶农工商,哪怕是祖上也必有为士大夫的。 喊话那人倒是好客,又见长桑君白发,便道:“同路人,我等也是前往沛邑的。快来烤烤火,歇息一番。” 秦缓扶着长桑君下了车,御手解开车架,自去在河边水草肥美之处放牧。 两人走到火堆旁,也没有说出自己名姓,长桑君知道自己名声极高,便不准秦缓说出。 篝火上烤着两只兔子,肉香四溢,一个年轻人从一个口袋里掏出几张干饼,分与众人。 正是麦粉出现后的食物,以灶火炉坑烤的干燥的麦饼,最适合长久出行食用。 旁边一人也掏出一些碎块状的豆饼,放在一块烤热的石头上炙烤,秦缓也从车上拿出自己在方与买下的食物与众人分享。 除了长桑君之外,其余人皆年轻,语言又通,又都是因为同一个目的前往沛邑,相谈甚欢。 在场一共五人,有卫人、郑人、齐人,亦有鲁人。 长桑君既为长者,也就多问了几句这些人因何前往沛邑,所为何事。 一人道:“我乃卫人,居于煮枣。家中有私田产业,只是身份不尊贵。我幼时便知墨翟名声,自小好击剑,行侠义,自以为勇。” “后游于襄丘,看到墨家弟子与襄丘市井讲学读报,闻‘五勇’之说,方知自己的勇只是五刑之勇,非是君子之勇。” “只是初始知道,心中不屑,甚至隐隐愤怒,只觉得墨家人侮辱我等。后去岁商丘战事传来,公造冶帅人穿击楚阵,迫楚王成盟,救商丘万民,我才知道天下人竟真的可以做到君子之勇。” “于是心折,之沛求道,亦愿为君子之勇。” 长桑君点头,称赞道:“我也早听闻墨家非斗,有五勇之说,看来您的道路是选对了。那些市井传闻中,公造冶剑术无双,戈术独步,却从不私斗,商丘一战,他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之勇了。” 夸赞之后,又问旁边另一人。 那人瘦高,脖子有些后仰,腰间悬着一柄剑,却也只是彰显身份,看着身形就知道用的未必好。 那人道:“我乃鲁人,居于曲阜,自小好观星辰日月,欲知天下之大。” “小时候曾听闻两小儿辩日之事,仲尼多智亦不能答,我便想知道天下宇宙万物星辰日月。” “去岁,适与列御寇辩天下《汤问》,曾有一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乎?” “只此一句,触动我心。后又听闻商丘的童谣,问及白日星辰到底是不存在还是被日光所掩?我心更动。” “适又说,极西之地,亦有邦国,所见的星辰与我们一样。更有骇人惊慌的地圆之说,听起来极有道理,不能反驳。” “前些日子,听‘报’上说,为了验证地圆经纬之说,墨家要组织天下好奇之士,前往燕地甚至朝鲜以北,验证弧圆之说,我心更动,于是前往沛邑,寻个究竟。” 长桑君闻言赞道:“墨家之人,心中自有宇宙天地,他们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却是可以验证的。” “我虽不精通星辰日月,却也好奇这件事的结果,难道真的如适所言,极北之地竟可有夏日日常宛如无夜、冬日夜长不能见日的情况吗?” 第二七七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四) 那喜欢观日月,思索天之苍苍的年轻人笑道:“长者,我此去正是要去亲眼看看。肃慎以北,我们未必不能到达。墨家关于天下方圆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若真的在肃慎以北可以看到昼夜奇观,那么至少别家的学说都是错的,他们的学说可能是对的。” 长桑君亦叹道:“是啊,听起来极为骇人,脚下的大地竟然是圆的?九州只是天下大九州之一?这样的学问,我第一次听到,只觉荒谬,心想那若是圆的,脚下之人岂不是要落入虚空之内?” “可是看过适的文章,竟然一一有所解释,又能解释日月星辰运行之理,与眼见的一切相吻合,这便不得不信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关于天下的辩理如何验证的事,长桑君又询问了第三人。 第三人神色微微木讷,眼睛盯着篝火,手上似有疤痕,极为雄壮。 长者既问,神色木讷之人却也不好不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父亲死于诸侯之争,我兄长死于诸侯之争,我想知道天下何时才能安定,因此往沛。” “墨家商丘盟楚,中原弭兵,这些让我仿佛在夜里看到了篝火。这就是我去的理由。” 这是个最简单的理由,也是墨家最为吸引人的理由,甚至在适出现之前墨家的道理就是兼爱非攻,一直不变。 只是数年前,墨家的名声只在王公贵族与一些墨家经常活动的地方才有,因而很多人只是大略听说了墨家的一些主张。 而且,之前的主张也有些过于依赖与王公贵族讲道理,这一次商丘一战换了种方法讲道理,效果竟出奇地好。 又因为宣义得力,许多原本迷惑不知如何求天下安定的年轻人,也知道了墨家的存在,纷纷舍弃了家中的产业,前往沛邑。 这一次长桑君倒是没有赞叹点评,木讷年轻人所说的道理太过简单,也太过“墨家”,所以不需要再问什么。 还剩余两人,其中一人显然健谈,不等长桑君问,便先笑道:“今夜无事,我便不说,长者也要问。不妨自己说。” “我本郑人,为田间吏,自小学九数方圆之法,用以量土地。” 说到这,他便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往沛邑,我想众人也都知晓了。适于‘报’上言,他晓天志,所以九数方圆之学,天下无双。” 其余人奇怪地看着年轻人,一直没有说话的秦缓忍不住问道:“兄是要去挑战?” 那人大笑道:“如适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与九数方圆,人皆是朝菌蟪蛄。适说他九数方圆天下无双,亦有不知之题,况于我?” “去岁墨家受楚王之聘,城缮武阳,我正巧经过,与墨家一人询问了许多九数方圆的学问,知其所学尽出于适。那人我尚且不及,又怎么敢说去挑战之类的话语呢?” “我是去求学的。求九数方圆的学问,终吾一生,欲求更近天志。” 他既说完,最后那人也就不需要等其余人问。 最后那人的话更为简单,起身与众人道:“我衣食无忧,家有封地。墨家言财富源于劳作,我等皆为蠹虫,深觉有理。于是不想做蠹虫庸碌一生,想要利于天下。” “适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我想去沛县,找与我同类之人。这是我去沛县的理由。” 其余人纷纷称赞这个毫不讳言称呼自己为蠹虫的人,那人收敛笑容,接受了众人的赞赏。 这五人各自说完了自己的理由,便问长桑君道:“长者缘何前往沛邑?” 长桑君笑答道:“我乃医者,救天下之人。墨家商丘一战中原弭兵,亦是为救天下。同路之人,心觉亲近,于是之沛。” 那善言之人看了一眼长桑君与秦缓,点头道:“墨家征召天下游士,凡善农、工、商、医等人,皆请求往沛同利天下。” “说是要将学问整理出来,刊行于草帛之上,传于天下,以此来利天下万民。” “长者的医术若是够好,天下人皆会知晓长者的名声。” 长桑君心道,我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声呢?我想要的,只是利于天下之人。 不过他也不说破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说道:“你们且安坐,听长者一言。” 在场的人,都算是墨家所谓的君子,又都有共同的目的,听长桑君一说,便都以尊重长者的态度,听长桑君说话。 “昔年晋之范宣子曾问,死而不朽是怎么回事?” “范宣子认为,自己的家族就算是死而不朽。” “他说自己的祖先,在虞夏之前,是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 “又除了范宣子家族之外,其余王公贵族,哪一个不能够追溯到尧舜禹汤之时?” “诸姬先祖为后稷,楚先祖为祝融,秦赵先祖为颛顼,姜齐先祖为炎帝……千年以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于是范宣子认为,这就算是死而不朽。可叔孙豹却认为这不是死而不朽。” “真正的死而不朽是什么?以我所看,死而不朽,无非有三:移风易俗,博施济众;拯厄除难,功济天下;言得其要,辨明天理。” “这样一来,就算身死,所做之事依旧不朽。” “如今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谁能够让天下安定,百姓安康,谁就可谓不朽。墨家人说,天下事,需天下人去做,非是百人千人可为。” “投身其中,即无姓名,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乱世,依旧会记得这些利天下之人。这便是不朽啊。” 长桑君眼看众人,朗声正色道:“我已老,不畏死,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句话:惟愿你们死得其所,不悔今日之念,死而不朽。” 他自有他的骄傲,以长者的身份说完年轻人之后,便又道:“若墨家真的可以将我的医术刊行于草帛之上,我已不朽。我这即将不朽之人,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条不朽之理。” 其余人见他如此傲气,又听三不朽之言,心中折服,拜道:“长者之言,我们自当记住。死得其所,不悔当初,死而不朽。” 感叹完毕,那些烧烤的食物也都熟了,长桑君好酒,尤其喜好墨家运往临淄的烈酒,便让秦缓从车上取来,与众人对饮。 这烈酒昂贵,非是贵族不得饮,齐侯最喜,临淄也多这种烈酒。 其余人虽然比起那些庶农的家世要好一些,却也很难在外买得起这些长远运输过去的烈酒,嗅到酒香扑鼻,长桑君也分了众人一角,便就着各自见闻下酒长谈。 次日一早,众人便结伴而行,沿途又有几多人加入,各有理由。 数日后,过于胡陵,理论上还未到沛邑,但是墨家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近滕乡的乡所就设立在此地不远。 这里已经明显能够感觉出与别处的不同。 二牛抬杠本来是最为原始、最先出现的牛耕方式。 但适作为穿越而来的人,直接越过了这种古老的二牛抬杠的牛耕办法,改进了挽具和犁铧,配合上沛邑出产的铁犁,原本两牛挽一犁变为两牛两犁,效率倍增。 此时正值春天,虽有宿麦种植,可是春耕依旧需要种植一些在收麦之后来不及种植的作物。 牛用别处看来古怪的方式拉着犁铧,在田地间走的笔直,间或有马匹混杂其中。 奇异的耧车,正在平原上播撒着种子,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春耕欢歌。 新翻的泥土的清香在路上弥漫,沿途不少从外地来的游士驻足感叹。 几多度过了冬天的长尾雀,跟在犁铧的后面,从新翻的泥土中寻找着虫子。 田间成片的宿麦,郁郁葱葱,已经开始抽穗,不少人正在河边指指点点,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墨家负责测量的人,今岁明年就要在近滕乡修建一条水渠,用以灌溉。 路上用于推送的独轮墨车,或是奇怪的双辕马车,已经极为普及,看上去走到这里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条泗水的支流上,正在建造一个巨大的磨坊,几十人在那里忙碌,应该都是附近乡里的人,一条通往磨坊的小路已经踩踏出来。 于田地之间,最与别处不同的就是往来民众手中的铁器工具。 锄、镐、铲、锹之类的工具都是黑黝黝的,器具顺手,做起事来也就事半功倍。 沿途而下,数里一亭,亭间自有休息的食宿之地,只是这些地方却不收各国奇怪的铜钱,只让他们前往乡里兑换本地钱币。 食宿铺内人都说,各国货币不同,度量不一,交流不变,所以北至近滕胡陵,南至留邑彭城,都用墨家度量与钱币,若不交换,不知道如何收取。 众人询问之后,食宿铺的人便告诉他们前往乡公所即可。 又说只要到了乡里,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乡里唯一的砖瓦之房,红彤彤的有如火烧,看上去就像是夕阳染红的那间房屋就是。 说是那房屋上,都蒙着草帛,与别处截然不同,况且那里每天都要聚集很多的人,只要去了就能知晓,不需要打听。 第二七八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五) 不管是“公所”还是“政之府”,这都是有些古怪的叫法。 对当地民众来说并无区别,他们不需要体会其中的意思,只需要知道大家都这么称呼即可。 叫的人多了,叫的久了,自然也就成了每个人都知道的东西。 于长桑君而言,这些名目就有些不同的意味。 他并不知道这只是适从后世抄来的名字,所以他便从这个时代解读出了许多传统的味道。 听到人说乡公所三字,长桑君心道:“我曾听闻墨子谈尚贤之世,要举公义而辟私怨。公之一字,必取自此。” “所,处也。尝读郑伯克段于鄢,谈及姜氏曾言:姜氏无厌,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 “这里的乡公所,也是为民众早为之所,聚集公义而辟私怨之地。况且民众无厌,乡公所以砖石而建,必使民众心中欲念如藤蔓滋生,欲置土坯茅草。墨家功利,这名字取得极好。” 他博学多闻,自然不是那些不曾读过《左传》之类的人,每个适从后世抄袭来的词汇,他都能从《诗》《传》等中找出根由,越想竟越合情。 政府二字,更不要提,不消他,便是弟子秦缓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九州滋味。 与他同行的年轻人,一路上虽不知长桑君身份,却见其博闻多智,又游走四方,西秦东齐竟都去过,这于此时已可算作惊人。 或有人好奇,询问说:“长者年迈,又步履九州。我听闻适加入墨家之前的两位夫子,也曾游历九州,难道长者没有见过吗?” 这是市井间最为难解的一个传闻,长桑君亦有耳闻,心中早已好奇。 他走南闯北,四处行医,多与世间风云人物相交,却还真的没有听说过那所谓唐汉与赛先生二人。 面对好奇,他只道:“那二人如龙,我不曾见,若得见,我必拜二人为师。” 众人一路听他说的许多见闻,知其本事,不想这样人物也对那二人心折,更是赞叹,或有遗憾。 一行人边说着,边沿着一条踩踏出来的、铺满了碎石和砂泥的小路来到了近滕乡最为热闹之处。 秦缓初见,便忍不住赞道:“食肆商所言不虚,这里熙攘如有蜂群,不需打听,也知道哪里就是。” 一排崭新的红砖瓦的房屋耸立在街市的中央,长约十余丈,间隔出许多小屋。 上面的瓦片铺设的整齐,即便有雨也会沿着瓦沟滑落,并不会渗水。 其下是一片平整的青石路,隐隐可见瓦檐雨滴下坠给下面青石缝隙间的黄沙留下的伤痕。 旁边立一木板,上书八字,正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用的是墨家内部通用的文字,绳锯木水石,皆是常用之字,秦缓读书也曾学过,因而认得。 初见这八字,顿觉清奇,虽不如青出于蓝惊人,却也是难得佳句。 屋檐之下,是那传闻中的草帛窗,《乐土》谶歌四处流传,这草帛封窗的梦想在淮河以北的许多大城早已成为一种梦想。 最旁边的房屋外,支着一片芦苇席编成了凉棚,那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少人面带痛色。 凉棚之下,显是墨家的医者,一身在众人看来古怪而又可以接受的“巫觋”之袍,皆是白色,看起来也是沛邑特产的鬼布棉花所缝制。 长桑君常年行医,只看了一眼排队诸人,便知道这些人必是患者,扶老携幼,聚集此地。 再看凉棚之下坐着的几名穿着巫觋袍的墨家医者,长桑君倒也不奇怪里面坐着几个女人。 楚地女人多有为女巫的,巫医不分,墨家在楚地流传也广,女人为医这种事此时倒也常见。 凉棚下的那个女人,年纪约莫二十,眉眼展开,偶尔说话露出牙齿,比起别人要白一些,显然也是墨者强制要求的清理牙齿的习惯造成的。 女人头戴一个棉布小帽,弯若小船,身上披着别人眼中的“巫袍”,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正对一患者摇头。 与长桑君同行之人,自然对此不感兴趣,只是看着旁边几间屋子上的牌字,询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秦缓与长桑君却是医者,来沛邑本就是为了救天下之人,见了同行,不由好奇。 长桑君自信于自己的手段,也自信于自己对医药的知晓,但是墨家传播的许多学识也让他受益匪浅,更有一些古怪的治病手段是他之前所不知晓的。 更为奇怪的是墨家那名适的,对于一些人体结构的理解和讲诉,让长桑君颇有恍然大悟之感,又曾以尸体验证,确实如此,因此长桑君以为墨家医术必有过人之处。 可等他从边上靠近那女巫之后,却听那女巫以宋地方言对那患者说道:“这样的病,我是不能够治疗的。我医术有限,实在是没有办法……” 秦缓不曾游历,自然听不太懂这里的宋地方言。 长桑君却游历各国,方言精通,之前听那患者一说病症,又观其颜色,心中已经八九不离十,这并非是什么疑难病症。 可不想他曾以为墨家医术也必精通的想法,就被这女巫所破灭,这样的疾病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治疗? 长桑君心中大怪,去岁炎热,临淄多发疫病,墨家传草药而治,抑制的病情,又讲了许多道理,用了许多管理的手段,使得疫情没有扩散。 以长桑君来看,非有几十年行医的经验,是不能够这样处置的。只是他却不知,防疫一事,医术只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组织力和知道病情传播的原因所进行的阻隔。 因为不知,所以以为墨家医术精通,今日一见不免吃惊。 眼见那患者长叹一声,就要离开,长桑君便开声问了几句,那患者时时点头,脸上竟露出惊喜之色。 不多时又开出几味药物,如何服用也都说出。 一旁的女巫见此,急忙起身拜而行礼道:“墨家弟子芦花,不知先生何人?这病又是何病?除了这些草药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医治吗?” 说罢,从旁边拿出一本草帛编织在一起的纸页,似要记录。 长桑君却不回答,反问道:“你的医术,连这样的疾病都不能治好,难道可以行医吗?” 芦花的医术,若以此时论,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跟适学了一些道理与急救包扎,有些道理是此时的人所不知晓的,可谓很高。 但真正的医术和经验,莫说是比长桑君,便是此时刚刚成年的秦缓也相差甚远。 这些年她也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到处询问一些乡间的治病草药,积累起来编纂成册,以此教授其余男女,所能治疗的疾病并不多,但却不能说无用,至少在一些推广不喝生水、夏日防暑防疫、简单的伤风的方面是有效果的。 墨家靠着这些简单的医术,来聚拢众人,近滕乡最早开展工作的也都是靠着“施符水”这样的救人手段开展的。 长桑君刚才小试牛刀,芦花自然知晓眼前这人必是医者,急忙请教。 不想对方诘问于她,她却不再是数年前的山野村姑,而是跟随墨家众人闯荡多年,气质大为不同。 见对方询问,知对方本事,便小意回道:“我墨家医术不高,但却也能治疗一些小病。适曾言,有总比无强,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长桑君少见这样的山野女子,听她一问,片刻点头面露微笑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医术虽高,可也多在大城巨邑,少去乡间。有,却是比无有要强。你的医术,又是跟随谁学习的呢?” 芦花便指了指自己记录下各种药草的小册子,将适所说的总结之法大致说了一遍。 看得出,这本小册子非是一人所编,里面的内容密密麻麻,显然是积累许久。 长桑君随意打开一页,只见上面画着一些草叶的模样,下面写着一些字,他认得不多,却也看出是用极为繁琐的文字记述这些草都长在什么地方。 芦花知道此人既来沛邑,又是医者,必也与墨家心意相通,急忙说道:“适说,等将来沛邑的人识字得多,这本草药集也编写的多了,便可以如同学堂一般传授许多人。” “纵然有误,纵然有些病治不好,纵然有些人都不能算得为医者,可是至少也比没有要强。散播四地乡野,总能多救治一些人。” 三个纵然,自然不是芦花自己想到的,而是平日听多了这样的道理,用的时候语从心出,根深蒂固。 长桑君也为这三个纵然所感叹,将那本书册放下,正色道:“这样的道理,是我之前所不曾想过的。小病亦可致命,小痛亦能残疾,天下人太多,我这样的医者却少。” “你们墨家此次便邀天下有识游士,精通农工医商之人汇聚沛邑,难道为的就是这样的想法吗?” 芦花想到不久前墨家的一些宣传,点头道:“于医一途,正是这样的。” “适曾说,如今天下群豪,医中豪者为长桑君。草帛未出之前,师徒传承以一传一,其弟子或可得长桑君真传,可终究一人之力难救天下。” “若长桑君这样的医者能够来到沛邑,将其所知药物写下记录在草帛之上,便传于识字之人。纵然学会的人,可能及不上半个长桑君,但胜在数量多。” “长桑君走入草帛,传于万人,所能救下的人,必然是多与长桑君的。其余农、工之类,也是如此。” “天下太大,不是靠几个豪侠无双之人,就能救的。” 第二七九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六) 长桑君闻言,嘿然不语,许久长叹道:“墨家气度,非我能及。” 他是真的感慨,也是真的觉得这是气度和眼界上的差别。 他相信,这样的话,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女子能想出来的,而这样的女子可以随口回答,显然墨家上下同义,早已经将这样的信念深入骨髓。 天下太大,靠几个豪侠无双之人,救不了。 医术太深,靠一册草帛学不精,但不精剩余没有。 只此一番话,长桑君已经折服,墨家要救的,真的是天下,而自己所想的,终究还是拘泥于数人。 芦花见长桑君感慨,却也没想这人就是许多走南闯北的墨者常提及的医术豪士长桑君。 她嘴里的长桑君,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天下医术无双的符号。 只是这番不知道对方底细的赞赏,让本来就准备前往沛邑的长桑君更坚定了内心。 然而医者父母心,眼看着这么多人在此等候,长桑君坐了下来,就在芦花等人的后面,但凡他们不能治疗的病症,他便点拨几句或是亲自诊断。 一连数日,秦缓也跟随长桑君一同,先在这里停留。 听的多了,方才知晓,原本这些身穿“巫袍”的医者,也非是每天都在这里,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乡亭之间游转。 长桑君暂时倒也不及,心知墨家众人就在沛邑,自己强身健体也无痼疾能活很久,可有些病人却不能够被耽搁,于是也暂时不提前往沛邑之事。 只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他的手段既高,见识又广,即便不提自己来沛邑的目的,乡亭内的墨家弟子还是注意到了此人,连夜派人回到沛邑,告知此事。 ………… 沛县政之府。 已是四月,又要到夏收之前的忙碌季节。 年初得到的王子定奔郑的消息,带来了墨家的一场震动。 靠讲道理来弭兵兼爱非攻的路,似乎真的走不通了。 可之前墨家在商丘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全无回报,尤其是对于适这个对于靠讲道理来定天下的想法从来不信的人而言,他想要的回报都已得到。 商丘那边的询证院乱成一团,商丘民众欠了墨家很大的人情和很多的粮食钱财。 沛邑除了缴纳一部分的祭祀税之外,只要名义上属于宋国,也只需要履行抵抗不义之战的军事义务,一如附庸国地位。 彭城作为宋国贰都的事,也议定下来,公造冶以个人的身份由破楚之功,担任彭城守,实则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的组织。 禽滑厘等人还在归来的途中,这一场最终定下墨家今后路线的大聚还未进行。 可是弭兵会夭折破灭一事,也狠狠地抽醒了墨家内的许多人,让他们更加认同适的一些说法和办法。 更让适觉得可以庆祝的,便是孟胜推脱了朋友之请,遵守了墨家众议的决定,连夜从武阳返回沛县。 除了孟胜之外,很多本来也该波及到这一次楚继承权战争的墨者,也都放弃了私人情义,从各地返回。 经过这几年的宣传和改组,墨家不再是几年前齐项子牛之祸、公孙孙之乱的时候。 那时候,很多弟子尚且不能够明白大义和小义的区别,需要墨子亲自出面劝说。 而这一次,组织的纪律性让他们在知晓大义小义之外,更要遵守墨家的决定,但凡违背的通通清除队伍。 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与适刚刚加入墨家时候齐国之乱墨家众人的思想混乱相比,这就是一件墨家史册上的大事。 值得庆贺。 弭兵会虽然夭折,可正如公孙泽之死适都要利用到极致一样,这场夭折的弭兵会也被适所掌控的宣义部利用到了极致。 一篇又一篇充满故事性和传说性的文章不计成本地传播于各大城邑,三年多积累的宣传鼓动和潜移默化地认同,也在这一刻发力。 诸子都想救世,都想安定天下,也都给出了各种不同的办法。 但那些道理与办法,实践起来都太难,也都太过虚渺。 唯有墨家,这一次商丘之战,创造了传奇的同时,又第一次以国君大夫之外的身份,践行自己的理念,一心促使天下弭兵。 天下弭兵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是靠道理讲清楚地,甚至于适就根本没盼着天下弭兵这件事,也深知楚王将死弭兵必夭。 但是,天下局势平衡局面所造成的可能弭兵的假象,被墨家的宣义部用了利天下救世这样的理由在市井宣传。 弭兵会夭折,墨家得了救世利天下的名声,也得到了为此曾经差点成功的假象,让那些大城巨邑中有此想法的游士心动不已。 一封感人泪下的为利天下的召集令,让沛县成为游士心中的圣地。 就像是蛛网,沛县就是蛛网的中心,而宣义部提前在巨城大邑的交通布局,就如同是那些环绕的蛛丝,将天下那些想要利天下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墨家的名声,借助着商丘之战,借助着夭折的弭兵会,一如初升的朝阳,刺的人眼睛灼痛。 天下的君主们都在忙着,没有时间来管墨家的事。 三晋与楚要打仗,齐国还在内乱,秦国远离中原,越国已经开始听闻吴地混乱的消息…… 墨家选了一个最好的时间,或者是适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声名鹊起的时间。 加入弭兵会成,只怕这一次的声名鹊起即便还可以,但是之后墨家很快就会受到天下王公贵族的打压,不会有这样完美的机会。 从三月份开始,沛邑附近的郑、鲁、齐等国的有心游士已经开始纷纷前往沛邑。 宋地不消说,那里作为墨家的根基和成名地,能来的早已经来了。 每一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沿着泗水、沿着去年从沛县往商丘运送粮食的那条路,不断地来到沛县。 墨家的组织力强,可以组织守城,新来人的安排也井井有条,他们暂时算是客人,尽可能供给他们的吃食。 宣义部每天都在忙碌,适出面见不同的人,或是讲相同的道理,询问一些人的真才实学。 来到这里家有余财的游士,可以安排脱产学习,先从文字开始学起。 而那些没有余财,连来这里都是靠墨家资助的平民或者落魄士人,则安排一些劳作,半日学习半日劳作。 这种事墨家也擅长,原来墨子收徒的时候,也是穷的一逼,很多弟子都是跟着墨子吃了几年的稀粥糙粟米,才学会了很多本事。 现如今墨家人物能教文字的不少,三四年时间学到的文字即便不多,可是教给那些毫无基础的人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来到这里的人不少,各怀本事的人也多,有点像是后世的孟尝门客,但又和门客不同:他们不是为了追逐俸禄,而是为了一个利天下的梦想。 只是来的人虽多,真正能让适出面迎接的人却少。 墨家不缺人才。 射、剑、农、工、冶、铸、九数、方圆、战阵、机械……基本上墨家内部都有人物,或者至少能够出面找到足够能力的朋友。 唯有一样,医生,墨家实在是缺乏。 野路子巫觋出身的倒是有几个,可是手段实在不强。 适也明白在乡村发展“施符水”这样的手段最容易深入,也尽可能依靠总结询问之类的办法培养了一些人,可比起那些野路子的还要不如,只能治疗一些极为常见的病症,开些草药。 因而近滕乡来了一位长者医生,医术极高的消息传来之后,不等适出面去见墨子,墨子便先让适去迎接此人。 此人到底是谁,此时尚不知晓,但是医术有目共睹传闻不假,墨子的意思便是在医术上,适算是能够说上话的。 利天下之类的道理,墨家很多人能讲。 但是正如一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诸如九数方圆、天文地理之类,这些人来这的目的主要还是因为适。 最缺的人才,适出面迎接也算是足够。只是墨子若是知道来人是长桑君,或者适知道那位秦缓字越人,也定然会让墨子出面迎接。 马车备好,适便启程来到近滕乡,与长桑君会面后,长桑君没有报上自己名字,而是先问了适一个问题。 “我于临淄,见过你们墨家的一些文章,对于医术一事竟有些我觉有益的道理。这很难得啊。” “我又听闻你曾学于二位夫子,竟晓天志,难道天志不能推解出医术吗?” 适一听这话,也觉得对方的道行有点深。 他见过墨子牛哄哄的自信,也见过不少真有本事的人此时彰显出的张扬,对于此时诸夏士人的心态也算是略知一二。 真正有本事的,这时候没有一个谦虚的,此时天下的气质,就是恨不能把牛逼二字写在脸上,告诉每个认识的人。 眼见这位长者如此问,适也做足了姿态,行礼后道:“知晓了天志,就能知道万物的本源,那么也就能从本源推知出解决的办法。这就如同想要前往楚国,知道向南,那么总好过往东西北而去。” “可医与人体的本源,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学懂的。两位夫子也说,学识太多而时间太少,所以教授了我一个普遍适用的、推知不同学问本源的办法。” 这话说的极大,长桑君大为好奇,问道:“是怎么样的呢?” 适道:“您听过我们墨家关于脚下地圆而黄赤倾斜的说法吗?” 长桑君道:“有耳闻。” 适说道:“这是本源,所以由此可以推断出,肃慎以北昼夜长短的状况。但是,在这一天志知晓之前,难道不也可以凭借观察来判断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时间、来分配农时安排吗?” “医术也是一样。如果可以探究本源,从本源上解决病痛,那是最好的。但在探知了本源之前,依旧可以利用观察、总结,来治疗疾病。” “观察的多了,便可总结。总结的多了,便可猜测本源。本源猜测了再去验证,若无反例,便可认为就是本源。本源既知,那么再反过来用以治疗一些疾病,也就更加容易了。” “所以,我不会医术,但却知道怎么才能探求人体疾病本源的办法。” 第二八零章 游士之沛救世端(完)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境界的追求。原本适不能理解,直到他来到这个乱世,见到了墨子这样的人物,终于明白了这种追求与气度的区别。 眼前他不知道这个老者是谁,但却听闻这人医术高明。 为医者,若是求名、求利,此时都不会来到这里。 即便墨家是很讲功利的,但常人眼中的名利对于这样的人物而言已无意义。 名垂青史也是一种求名,探知不解也是一种追求,适觉得这样的人物,用平常人的道理很难打动他们。 正如墨子,作为春秋战国十豪之二,他所追求的东西是寻常人所能理解但却未必会如此坚持的。 适没有吹嘘什么,他所谓的那种办法,只是经验主义总结与理性推论的结合,于自然学科此时的发展程度可谓是通用的。 长桑君看过适的一些文章,知道此人所言不虚,思索一阵,心想自己已经有秦缓这样的弟子,一生所学都能传授。 而自己想要得到的更多的东西,看似遥远,但在不断创造着惊人传奇的墨家这里,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 见适如此说,便笑着点头,终于说道:“老叟人号长桑君,这是我的弟子秦缓,字越人。” 他自持身份,自己虽不曾见过墨子,但两人互知名声,适是墨子的弟子,因此便将秦缓引荐于适。 适看了一旁的秦缓,心中念叨一番,不由一个激灵。 秦越人? 他自然不曾见过这位后世被人以黄帝时代扁鹊之名代称的人物,可是读过的书中总是感觉这人应该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哪里想竟然是个年纪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冲着自己行礼之后,适也急忙还礼,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敢外露。 他已经见过或者听说过不少人物,这种激动只是源于墨家终于靠着利天下之类的说法,吸引到了墨家急缺的人才。 几年的历练,适不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只是打量了一下此时还不能称之为扁鹊的秦越人。 《史记》的记载中夹杂了不少神话传说,按史记所载,秦越人是得到了长桑君的神药,吃下去一个月后双眼如同核磁共振可直观脏腑,看似诊断实则只是为了掩盖双眼的秘密。 适觉得这可能只是一种古人对于医学的幻想,马叔说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一种艺术。现在想来,关于扁鹊的神话,大抵也是此时医术的一个发展方向。 源于巫术,源于贵族丧葬需要的缝合和解剖,最终人们想要探求人体的奥秘,想要知晓内脏的运转,于是才有了神话中扁鹊的那双眼睛。 适自然不相信什么服药而目明之类的话,因而他相信长桑君的手段一定高超,不是仙人,而是一名游历四方的名医,将一生所学尽传于弟子。 他此时不能表现出对秦越人的震惊,却可以表达出对长桑君的震惊,毕竟这是个墨家许多人提及过的人物。 行礼之后拜道:“我多曾听先生与同门提及您的名声,说您云游北海苍梧。治病救人以利天下,是我们墨家一直佩服的人物。” 长桑君也回道:“墨翟行义天下,力求兼爱非攻,死而无悔,我亦佩服。” 互相夸赞了一番,适便道:“我曾听善于钓鱼的人说,鲤鱼一定要用香饵,钓,鲶鱼要用臭饵。这一次泗水之畔,不知道是哪一种饵料将您吸引来了?” 以钓鱼类比,极为抬高长桑君的身份,长桑君笑道:“利天下之说,一直是我所喜欢的饵料,只是商丘一战中原弭兵,墨家才算是将钓钩安放。” “空有鱼饵而无钩,即便有些鱼想要上岸,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啊。” 适闻言微笑,又说几句,便邀长桑君上车,同往沛邑。 ………… 至五月麦收时节,除了中原各处的墨家组织都返回沛邑之外,还有断断续续地各地而来的游士、落魄贵族、庶农工商之辈,共计两千余人。 其中既有长桑君这样已经名满天下的人物,也有不少家贫求学依靠墨家的资助才能成行的庶农百工。 楚王熊当死前,也履行了与墨家的承诺,迁五百户工匠至沛邑。 再加上之前数年,林林总总怀着各色目的来到沛邑的人,聚集至此的天下人物已有三五千。 人数不算多,对于“三万户之城一人可掌”的墨翟而言,这点人可以分配的清楚。 对于沛邑这几年发展下积累的粮食,一下子多了三五千人也不会出现粮食危机。 西到丹阳宛城、东至即墨高密,不同地方的人汇聚到这里,说着各地的方言,假以时日,一种以宋地方言为基础、融合天下各处方言的语调也会慢慢产生。 这是可以期待的,也是可以预知的。 来了这么多的人,可墨家的人数却没有增加多少,这几年发展下来,进入墨家的条件依旧严苛,从适初来时候的四百多人,现在增多到了六百余人。 那些新来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墨者,而只能算是仰慕墨家的一些人,如果善加利用,是可以加入墨家的。 墨家需要发展壮大,需要新鲜的血液,更需要在严守规矩的同时,适当放宽条件。 只是这件事不是适自己能够决定的,必须要得到巨子以及墨家七悟害等人的同意。 当墨家不再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时候,就意味着墨家必须要说清楚自己的政治目的,成为一个明确目的的政治团体。 要做什么? 怎么做? 该打倒谁? 该推行一种什么样的规矩制度? 都必须不能够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也都必须让天下知晓,而且利用天下混乱中原大战的二十年时间发展起来。 适觉得,是时候将一些东西放在明面上了,至少一些短期的目标是可以放在明面上了。 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够扩大墨家的规模和人数,才能够让墨家在墨子死后依旧团结在一个固定的目标下。 数千人来到沛邑,看起来墨者大聚要讨论的只是这些人加入墨家的事,实则是要确定墨家的最终目的,对外喊出来墨家观点,这样才能够让这些人加入。 墨家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来到这里的很多人并不知晓,甚至于一部分墨者也不清楚。 兼爱、非攻、尚贤,都是最终的目的。 可怎么达成“乐土”的过程,却没有说清楚。 或者说,刨除掉“乐土”中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天下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什么样的土地归属?什么样的制法基础? 这是必修要明确的,也意味着一旦明确,墨家的敌人也会明白他们的敌人是谁。 但同样,那些有志于此的人,也会蜂拥而至不畏艰难。 取舍之间,在于适,而不在于别人。 因为他想要在这一次墨家大聚上把问题挑明,而除了他之外,别人未必会挑明这个问题。 很多墨者对于这一次墨家大聚的想法,认为只是源于晋楚争霸又起、中原弭兵夭折这件事后,墨家该怎么办? 实际不然,中原弭兵夭折是适所期待的泼醒一些沉溺于幻想中的墨者的冷水;晋楚争霸又起则是墨家不再幻想之后的完美外部环境。 这一次大聚没有那么简单。 墨子隐约能够觉察到些什么,因为这些日子宣义部的宣传方向,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仔细品读总能觉得有些不对。 他倒是没有怀疑适,只是在反思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 差点成功的中原弭兵,算是墨子一声兼爱非攻节用发展这一切理想最为接近实现的一次。 只是高兴了不到半年,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适这几年提过很多次拳头和道理结合的说法,墨子回首这一切,也隐隐觉察出了一些味道。 自己行义五十年,讲了三十年道理,见过楚王越王宋公鲁侯齐侯等等君主,守过商丘平陆开阳煮枣大小城邑。 可到头来,自己的理念没有一个君主听,哪怕那些君主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也折服于自己的学问和能力。 然而,商丘一战,武力俘获楚王,平衡中原势力,火药墨者援助守城,大国平衡保持稳定……竟然差点促成了中原弭兵这一墨子愿想了几十年的梦想。 这不是靠和王公贵族讲道理讲出来的……宣义部没和王公贵族讲过道理,而只是和商丘的庶农工商们讲过道理。 他的梦想从未改变,就是救世,救礼乐崩坏之后的乱世。 救有两种办法,要么回到旧时代的一切,要么就斩旧立新,用新的符合时代的规矩取代旧的规矩,达成天下大治。 这是墨家与儒家的根本分歧,也是双方之间斗到最后逼得黄老学派中专门分出了一支想要调和儒墨矛盾的原因。 他既想救世,也在看到这么多天下人物聚集沛邑之后,认可了适说的“此乃救世之端”的说法。 只是,端是起点。 终点又在哪?不知道终点,又怎么能判断今后的路该走哪一条呢? 第二八一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一) 五月麦收,六月夏种。 这两个月又要忙着征收粮税、组织耕种等事情,墨家大聚的时间向后推延到了八月。 不只是忙碌的问题,墨家内部的高层也在争论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 七月到来的时候,天下间的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战争的阴云也终于在中原落下了第一枚雨滴。 五月,郑人围榆关,阳城君死守榆关,等到楚人支援部队抵达,与郑人交战,不敌。 阳城君单车逃走,楚人大败,景贾与舒共两楚重臣战死乱军之中,被郑人割走首级,武阳城并入郑国,楚军战死一万余,武阳方向的防御全面瓦解。 同时,郑国执政驷子阳宣布不承认此时楚王熊疑的合法性,认为王子定才真正有继承权,表示郑国将不惜代价维护规矩,送王子定入楚即位。 当月,魏韩两国也出面表示,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并表示魏、韩、郑三国将会联合起来,入王子定。 赵国表示口头支持,但不出兵,魏国迫于时间紧迫也只能不再追求赵人出兵:对齐战争后赵国没得到什么好处,而楚国也根本不能威胁到赵国,三晋联合出兵对楚的难度已经无限大。 次月,秦君亲临重泉,动员秦地士兵,誓要夺回西河,同时发声表示对楚王王位合理性的支持。 魏西河守吴起严阵以待,准备与秦人交战。 齐国执政田氏在表示中立的同时,也即刻派出使者前往楚国,对于楚王熊疑继承王位表示支持,但因为几年前廪丘大败与项子牛之乱、田氏兄弟之争等原因,不能出兵。 宋国表示这件事与宋国毫无关系,询政院令尹皇父臧宣布宋国中立,拒绝出兵帮助魏韩郑联军,也拒绝帮助楚人,并且严禁交战各国从宋国土地借路……当然,交战各国也不可能从宋国借路,因为主战场只有两个方向:武阳大梁,与鲁关方城。 楚国内部暂时看起来还算安稳,实则也是暗流涌动。 王子定敢于奔郑,就说明国内有足够的支持者,而且楚王熊疑也很清楚,更明白那些反对自己即位的贵族们还在蛰伏,只要楚师大败,他们立刻就会反叛。 真正支持自己即位的几位重要封君有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少梁君,剩余的一些封君,楚王只能安抚而不敢用。 他一方面派人前往三晋诉说“服丧不伐”的规矩,一方面组织方城鲁阳等楚长城方向的防御,只要卡住这里,楚国的精华还在。 陈蔡方向,那里的县公根本就不支持他即位,他们一直与王子定交好不说,这一次楚王遇刺之事也和他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武阳、大梁方向,楚王已经决定交由阳城君等人暂时全面负责防御,只要鲁关长城防线不丢,楚国依旧还有力量,而大梁等地夹在韩郑之间,能守住则守,实在守不住也没办法——陈蔡之师不可能前去支援。 除了这些事,楚王也知道商丘之战的一些细节,对于火药这种守城效果极佳的武器也是充满渴望。 派出昭之埃带着礼物亲抵沛县,想要从墨家手中以高价购买一批守城用的火药和机械,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于父亲和墨家签订的盟约,他会遵守下去。 当然,实际上他不遵守也不行,因为楚国现在正陷入全面的危机当中,根本没有力量反动不义之战。 而鲁阳公、阳城君等支持熊疑即位的封君,又多和墨家交好,即便反对墨家的一些道理,但是对于楚王结好墨家一事也没有反对。 作为最后的防御,楚王甚至希望墨家能够出面,帮助改善郢都的城防,以作为最后的战场。 楚国国内暗流涌动,楚王已经有些撑不下去,能动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了,能请的援军也都请了,但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鲁关方城防线,长城防线不破,自己的王位就还能坐安稳。 只能说不幸中的万幸,宋国之前在商丘之战中发生了政变,与楚国达成了中立协议,而且还不是君主贵族达成的,而是“问于众”之后达成的,否则以宋国多次战队背叛的先例,这一次也未必不会出兵。 最可靠的盟友齐国还在喘息之中,外部能够带来的希望,就是秦国这一次收复河西,大败吴起的武卒,让魏国全面回守…… 这又过于渺茫,吴起这人守在西河,楚王知晓秦人这一次恐怕也没有机会,能夺走魏人的几座城邑就算是胜利。 可以说,此时天下已经大乱,乱的比墨家号召中原弭兵之前更厉害。 可是,天下纷乱如此的时候,之前一直想办法促使中原弭兵的墨家,却忽然销声匿迹,躲藏在沛县彭城,表达了墨家这一次绝对中立的态度后,似乎再不管天下之事。 墨家不是不管,而是还在讨论用什么方式来管。 七月份,墨家高层齐聚沛县之外的大泽之中,正是数年前适在这里展示了火药的地方。 既然要管天下的安定纷争,那就必须要有手段,道理是手段,武器也是手段。 支持适这一派系的墨者,是认可约天下之剑的,而适这一次邀请墨家高层齐聚,也是为了展示可以让这柄约天下之剑更为锋利的武器。 适的旁边,站在公造铸,背后还有一年马车,上面装着一些箱子,里面的东西墨子也只是大致知晓。 从冶铁开始之前,适就一直在和墨家众人说火药该怎么用。 守城投掷火药雷,是很好的武器,但火药所带来的改变不止于此。 数年前,一根竹管就已经展现了一种可能,一种取代弓弩的可能。 青铜冶炼技术此时是完全合格的,甚至超乎制造原始管状火药武器的需求。而生铁熟铁的冶炼技术,也保证了原始火药武器的大规模应用可能。 数年前,公造铸就在琢磨适所说的那种管状武器。 冶铁之前,从各地聘来的锻造海绵铁的铁匠,也从一开始就被问及一些锻打技术。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公造铸全面负责,对外严格保密,对内众人也只是想要看看适所说的那种实物。 适走到马车的木箱旁,打开了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沉重的,大约有十五六斤重的长管状的武器。 做工很漂亮,除了最难的铁管之外,墨家的木匠技术极好,枪托护木之类的佩件都很完美。 这是一支简易的……火门枪,甚至不是带蛇勾点火的火绳枪。 口径极大,半寸多,弹丸重约一两。 之前适已经尝试过,这破玩意射速可谓极慢,从装填到射击,至少需要一分半一次,也就是一小时最多能射三十四次。 但是,这是枪。 正如一个呱呱降生的婴儿,现在看起来比名为弓弩的哥哥姐姐们要矮很多,但却最有潜力。 一人多高的大枪看起来极为笨重,作为支撑的木叉插在地上,适拿出火药装填完毕,又将弹丸放入,捣结实。 前面三十步左右,放着一块厚重的木板,木板的厚度足以取代这时候大部分的甲。 三十步的距离,也是适认为自己能射中的极限,许多工匠耗费时间打造出来的铁管,靠的最原始的工艺锤出来,不可能过于光滑。 墨子指着那枪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可以代替弓弩的武器?” 适点点头道:“试过几次了,这一次来让诸位看看。” 众人已经熟悉了火药,也知道会有动静,纷纷退后。 适从旁边的火堆里拿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点燃了火门处留下的引线,双手奋力地把住这支沉重的火枪,对准了前面的木板。 砰…… 一团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巨响之后,一两重的铅弹直接击碎了三十步外的木板,发出震颤的声响。 适的肩膀也被震得剧痛,浓烟之下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双手把这杆十五六斤重的火枪放下。 公造冶等人上前查看,他们早就听适说过这种东西,因而并不惊奇于这东西本身,而是惊奇于这东西的威力。 以他们这些久经战阵之人的经验,给出了足够准确的评判。 公造冶道:“单人可用,威力不如转射机,但是比起一般的劲弩也不差。只是,射起来可比劲弩要慢,更不要说弯弓。” 适笑着伸出了五个手指。 “其一,练弓需要多久才能有禽滑厘的射术?即便没有,难道三个月一个农兵就能张弓吗?这东西,三个月就能让农兵攒射。农兵弯弓,需要长久训练,乡射之礼冬季演武随着稼穑变革已不现实,三个月谁敢说能训出一名弓手?” “其二,劲弩需要手臂腰腹有力,若无力也不能射,这东西只要有手,就能射。” “其三,羽箭昂贵,制造不易,需要胶膈、羽毛、柘木、箭镞。这东西的‘箭’只需要铅,一堆火,一个铁勺,自己就能做。” “其四,这东西可以直接击杀冲击的驷马战车,让马匹迅速失去冲击的力量。墨家精于步战,疏于车战,此物防守,胜于弓弩。” “其五,未来。现在它只是个孩子,但总有一天会长大。我曾在我的两位夫子那里见过真正的利器,攒射之速数倍于此。弓手的极限,不过是养由基,他一天能射几箭而不力竭?一株刚长出的松苗,与一株已经成熟的玉米,难道不是可以推知将来谁更高吗?” 第二八二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二) 适说的这五条理由,都有道理。 弓手培养实在不易,原本与铜石农业和村社分封制度相适应的乡射和冬季演武体系,也会随着新种植技术和铁器的推广而丧失基础。 脱产士要会射,但养一个士太贵了。 几十年后,弓手依旧难得,以至于各国开始用三指诀来培养弓手,庞涓死在孙膑之手的时候,史书所记载的也是“万弩齐发”而非“万箭齐发”。 墨家可以做弩,但是弩做起来未必就有原始的火枪快,加上弩箭制作不易,而开弩也需要足够的力气,所以适的这些理由听起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第五条。 适再一次搬出了子虚乌有的两位夫子。 此时搬出两位夫子,已非从前。 因为适弄出了许多听起来奇怪但却很有效的东西,于是那两位子虚乌有的夫子也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时多有隐士,谁也不敢说这两个人不存在,或者说不曾存在。 适说两个人都死了,一把火烧成了灰,唯一同学的兄长乘桴浮于海追逐星辰,竟是无可考证。 借着两个子虚乌有之人的尸骨,适的说辞让人更信了几分:适说曾见过射速堪比弩箭而威力更盛的火器,众人心中便信了八分。 蛇勾火绳的装置也不算太难制作,适不会,但是讲清楚构想和原理,想来墨家这些此时世间一流的工匠假以时日总能制作出来。 墨子听完适的五个理由,走过去拿手握紧了那支沉重的原始火枪,捡起那些碎掉的木片,不知为何竟叹了口气。 众弟子不知何故,纷纷询问。 墨子看了一眼适,苦笑道:“你说的这五个理由,是可以让这种火器使用的理由。” “但在我听来,却看到了我死之后……若是天下依旧不定,纷争更乱。” “三月农兵可攒射铅丸,只此一事,各国必将大举征兵。” “我倒不是说此物不能用,但用此物,就必须做到三五十年之内,让天下安定,否则只能造就百年祸患,各国厮杀。” “参战的农兵越多,到最后各国的仇恨就不是王公贵族之间的仇怨了,而是魏人恨秦人,齐人恨魏人,楚人恨韩人……到时候,天下的争端就难以平息了。” 在场的俱是一时人杰,人杰到适这个穿越者都不能一呼百应纳头便拜的地步,哪里听不出来墨子的弦外之音? 墨子老了。 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事,考虑死后利天下兼爱非攻平等之事。 既然说此物可用,那就是说认同适一直提倡的“墨家手中必须捏着一支武装,利天下弭兵制约也好、除天下暴君也罢,只靠讲道理是不行的”。 否则的话,墨家一直走精英路线,弓手弩手数百墨者之中佼佼者遍地,精通剑术搏杀者更是天下好手,墨子也不会考虑这种“农兵三月可攒射”的火器。 这一次天下许多游士来到沛邑,除了一部分是为了探求世界的本源和学识,剩余的都是为了“利天下弭兵中原”的梦想,也是因为商丘一战墨家创造的传奇。 商丘一战,适出卖了宋国,坑惨了宋公,毁掉了楚王,埋下了楚国贵族与王权矛盾的楔子,也让之后的天下局势变得难以捉摸。 原本历史上,楚人这次围城成功,宋人朝聘,宋公田、郑公骀皆朝于楚,率众城榆关大梁,加强了楚国中原突出部的防御能力,大梁城一直撑到了几年后吴起领军杀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之后才丢失。 而现在,楚国的中原突出部并未得到加强,这一次郑人出兵很快攻破了榆关,之后三晋南下楚国会不会更早地丢失中原沃土已是未知。 出卖与毁灭,换来的结果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楚王被俘、墨家呼吁弭兵这件事。 怀揣着利天下之心的士人云集沛邑,带来的也是墨家理念的一次融合。 国?那不如天下。 否则那些来到这里的游士,齐楚三晋皆有,又算是哪一国的?又靠什么来让他们付出坚持与死不旋踵? 所能依靠的,只有“天下”这个概念。他们是天下九州人,不是齐人楚人魏人赵人。 墨家要扩军,扩充力量,以备将来约束天下。 适也明白自己的时间一定要抓紧了,如果火药武器出现,百年内依旧不能统一,那么天下纷争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民族国家的概念也可能会随着周天子衰败和技术进步等因素提前出线,那事情就闹大了。 再弄出秦魏为西河争夺上百年上演最后一课之类的故事,适觉得自己当真就是百死莫赎了。 扩军这种事,从不是简单的。军制必须和生产力水平相适应。 周礼分封,那是最符合之前时代生产力水平的军制,公侯伯子男以及士阶层和农兵征召,在生产力不进步的情况下那是最佳选择。 沛县周边的农业生产力已经超出了别处一大截。铁器牛耕马耕,磨坊良种堆肥,棉花油料豆麦轮耕……这一切技术进步之下,再采用原本的军制就可笑了。 若沛作为一个大夫邑,即便现在不扩军,以大夫邑而论沛县依旧冠绝天下。 只是马上到来的战国乱世,各国出兵动辄数万,墨家精兵的路线只能守城,不可能野战。 在场众人都考虑过适说的约天下之剑的问题,这问题的关键在于墨家要做约天下之剑,而非弭兵之盾! 只能守城,那么如何惩罚那些好战之君? 商丘一战,给出了答案:要在野战胜之。 众人此时已经知道了墨子内心的想法,一些原本站在适这边的人自然欣喜,而另一部分本就少数,这时候见墨子也已经有赞同之意,只先不做声,且听之后。 公造冶走到适身边,问道:“若约天下好战之君,必要野战。商丘一战夜袭,已不可复刻,平原三军决战,墨家若能胜楚一县之师,则就可以让天下好战之君有所顾忌。” “适,此火器虽然可用,亦可成军,但是……我墨家所擅长者,步战与守城。” “若敌人以战车突袭,白日战场平原,又该如何应对?” “你不曾见过战车奔袭的场面,真正驷马战车疾驰而来,除非我墨家备城门精锐,否则步卒必然惊慌逃窜,到时候也未必就能用这火器击杀马匹。” 他是支持适扩军备战加强墨家实力的那一派的,但他也必须为墨家的将来考虑。 是专门养车兵?还是墨家继续朝着步战的路走下去? 上次商丘盟楚,选择了夜袭夜战,除了出其不意的目的外,也是知晓在平原上步兵是打不过车兵的,即便是墨家精锐也不可能胜过楚国的车广精锐。 商丘一战之后,各国想必对于墨家的夜袭都会提防小心,这种机会已经不再有了。 解决不了平原决战对抗战车的技术问题,墨家约天下之剑只能变成弭兵之盾,做标本平衡的砝码。 适冲着公造冶的弟弟点点头,公造铸从远处牵来两匹马,后面拖着一辆沉重的车。 两个人打开那些木板,一门古怪的模样的东西展现在众人面前。 青铜的,也是圆管,不过比起刚才的铁管更大更粗,后面稍微粗大一些,前面稍微细一些。 在适看来,这玩意略可以称之为“炮”,反正最原始的炮连松木都能做,这玩意虽说模样差了点、口径小了点、威力差了点,但终究称之为炮还是可以的。 公造铸指着那门原始的简易火炮笑道:“这东西,和铸钟倒有些相似,只是技巧有些不同。” 他原本就是铸客出身,祖父曾为楚王为曾侯所制的编钟中出过力,水平极高。 铸钟铸炮,在火药武器刚刚起步的时候并不分家,上好的铸客只要出现火药,用不了五年就可以转型成为铸炮师傅。 而这门炮的口径很小,为了实验用外壁也足够厚,后面按照适的提点采用了防止膛压太大而逐渐加粗的效果。 春秋之末,华夏青铜文明的巅峰之刻,铜作为最适合制作火炮的原料,有楚铸钟铸客做墨家技术支持,这一门简单的炮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调节角度的螺栓,只能靠木楔子调整仰角。 没有专门的炮车炮架,只能用最原始的沉重炮车固定。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门炮。 远处已经用木头搭建起了一个靶子,距离这门炮大约有八十步的距离,这是战车冲击的最高速距离。 比起原始的火枪,这一次展示终于带来了震撼。 高速飞出的灼热石球,将那堆木料轰的四散。 适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清理着略微有些嗡嗡响的耳朵,大声问道:“驷马战车可能抵得住这东西的轰击?” 墨家是有籍车的,也有投石机的,但只能用来守城或者攻城,准度并不能用来野战。 转射机之类的机械,比起这门简单的火炮装填更慢,而且威力也远远不如,至于说近距离射击,肯定是不如这东西的。 公造冶正要称赞这东西可以用来野战,也可以用来守城代替转射机来破解敌人羊坽攻城时,不想适又从马车中拿出来一样古怪的东西。 这一次,与火药无关。 只是一副马鞍,还有两个奇怪的铁框架。 第二八三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三) 适手中拿的,是一副鞍和马镫,简单构造却可以改变历史格局的东西。 牵来一匹马,将这套东西安装好后,众人已经看出了许多端倪。 这里多数都会驾车,也有不少人会骑无鞍马。 商代,中原一带就有商人的骑马捕奴队。 而到战国,即便远离草原的楚国,也有不少贵族可以骑无鞍马。 在场大部分人身手敏捷,头脑灵活,适略微一说,在场众人也明白了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适让公造冶出面帮着牵着马,选的本来也是一匹颇为听话的驽马,搭上这些东西后,适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 在马背上,适双脚踏在马镫,略微起身站立,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众人都点头。 只是一个姿势,这些久经战阵之人便知道有多少重要。 据说夷狄骑马,自小骑羊,长大后可以在马背上颠簸不落。 可即便颠簸不落,想要在马上开弓也非易事,需要双腿极为有力夹住马背,才能施展。 谁都知道,站在地上开弓是多么舒服。 适没有站在地上,却利用简单的马镫站在了马上。 随后,适大声道:“除了开弓,还可以持剑劈砍攒刺,或是持矛借助马速冲击。” “此物一出,战车我们便不比准备了。” “平原决战,有火器,有炮,有马镫,我们未必就不能胜。” 战术是个体系,不是装备的比拼,众人也知道适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待适从马上跳下来之后,在场诸人便围了过来。 清理出一片沙土,适拿着一根木棍,缓缓说道:“以商丘之战为例,若白日交战,我们胜算几何?” 公造冶摇头道:“绝无胜算。楚人弓手攒射,战车冲击,我们纵然严密阵整,可以防守,但是人数太少,侧后很容易被冲破。” 适画了一个方格,问道:“既这样说,那就是说,若对方没有弓手,我们侧翼和背后可以守备,那么以戈矛为阵,是不能够在正面被突破的?对吧?” 这倒是众人都知晓的,别处不知,但是以墨家备城门精锐为模板训练出的沛县义师,是可以正面保证对抗对方的攻击的。 适见众人点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大方块,说道:“此为矛阵。” 又在大方块的四边画了一些小方块,说道:“这些人手持火器,可以远距离与敌弓手对射,保持优势。” 然后他又画了几个大方块,逐渐成阵的同时,又在大方块的前面画了一些长条,说道:“此为炮。” “战车转向不易,只能从正面冲击,以炮、火器和矛阵配合,战车必然溃败。” “其后的徒卒,没有了战车,不能作气,也不能够作战。” 他又画了几个三角形,夹在了方阵之间,说道:“这些人便是精锐,使用短剑、木盾,火药雷。” “若是对方不退,接战矛阵,火器手退入矛后寻求庇护,这些精锐便投掷火药雷,撕裂对方的阵型,或是防止突入阵中破坏矛阵的精锐上士。” 说到这,众人回味着之前看到的那些武器,已开始点头。 适又在方阵侧翼画了一些圆形,说道:“这些人,便是带鞍蹬的马兵。战车转向不易,他们也不需要与战车对冲,而是保护侧翼与后方。” “若是敌人人多,死战不退,为将者抓住时机,让这些马兵出击,攻敌侧后,一举击溃敌人。” “马兵比起车兵,更为快捷。” 墨家善守,更善于防守反击,适从墨子守城的经验中看的出来,尤其是每次攻城退去后抓住时机的反击,更证明防守反击战术是很容易被墨家接受的。 他这算是纸上谈兵,但在场众人都是经历过厮杀的人物,适的假想敌只是此时天下普遍的情况:车兵与徒卒,三军对垒决战。 这是笨重而缓慢的战术,却最符合墨家兼爱非攻防守反击的气质,他也只是大略地说了说,众人已经品出了一些味道。 此阵重要的就是阵整不散,只要能够保护好侧翼和后方,前面几乎难以突破。 而此时还有堂堂正正之阵的残留,战车作为主力突击兵种,也决定了正面冲击是此时的决战方式。 战车不可能绕很远去偷袭侧翼,只能在正面交战中冲溃对方或是支援左中右三军。 此时没有正规的冲击骑兵,也就不存在侧翼偷袭骑兵决胜的情况。 今后随着技术扩散,或许会有,但墨家先行一步,在战场上不断积累经验,走的也会比别人更快一些。 墨子见适所画的这些方格圆角,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竟想到四十年前与公输班在楚都以腰带为城、木片为兵互相攻防的时候。 他见适还在那滔滔而谈,反手抽剑,在适画的军阵对面,画了几个方格,笑道:“你说的,都是先守而后攻,只是战场变幻,对手若以弓弩压阵死守,又当如何?” 适笑道:“若对方死守,显然惧怕我墨家之师。其时我们也就足以约束天下了,他们不敢轻易进攻,难道弭兵的目的不也达成了吗?” 墨子微笑,又问:“若此时三晋合力,来攻宋。三晋合力,则墨家之师不能敌。” “然如数年前廪丘之战一般,韩赵魏三家分头合进,会于平阴。墨家之师想要获胜,不能够在平阴死守决战,而是需要先击破其中一家,在三家合围之前就让他们溃退一家,我们不得不攻,又当如何?” 适以木棍指着那些长条的“炮”说道:“先以炮击。炮远而弓近,他们不能够还击。” “持续半日,他们就不可能坚守,重压之下只能出击。” “若依旧不出击,则方阵缓缓向前,火器于前方攒射后装填,跟随矛阵脚步。接敌之时,马军在两翼策动,一旦接战,马军绕敌背后,一举击破。” 墨子大笑道:“这都是简略的说法。你说的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阵整而不乱。” 适也笑道:“阵整而不乱,对于别国大夫而言,或极难。然而对于墨家来说,却最易。” “一则备城门之士,巨子训练多年,讲求的就是阵整而不散。” “二则稼穑铁器普及,不再征召农兵,而是专职为兵,训练数年,则阵必整于农兵。” “三则如今沛县义师走的便是矛阵之法,我墨家精锐亦是讲究听令。这些人约有七百,各自为伍长什长,基干既存枝叶两年即刻繁茂。” “四则……晋楚争霸又起,数年之内战乱不休,墨家尚有时间完成整训,以期将来利天下。” “数年时间,成八千之师,当无问题。” 战术上看起来,一切都是围绕火药的一场变革。 但在战略上,依旧是一场时代潮流之下的军制改革。 战车徒卒的模式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了,也已经开始落伍了,这种时候技术性的东西更多的是锦上添花。 各国都在想办法加强集权,想办法改革军制,效果难说,但是如魏之武卒,走的就是半职业募兵制的路子。 适所说的战术变革中,夹杂了很多军制变革的想法,墨子听闻八千之师的说法,看着适道:“你一直知晓粮食辎重与民用充足的重要。沛县与彭城,若有八千备战之师,脱产操训,只怕有些支撑不起。” 这倒是真的,若八千脱产士兵存在,按照火药时代来临后的配置,足以击溃楚国两县兵力。 可是八千脱产士兵,所耗费的物资,实在有些巨大。 而一下子少了八千轻壮劳力,沛县的发展也会极大地受到影响:一方面要挖掘沟渠,开采铁矿煤石,还要开垦土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适早已想到,说道:“这八千人,未必都是专职脱产。” “以我墨家二百人,沛县义师三百,再从那些来到这里的天下人中选取三五百,凑足一千,这些便是专职士兵。” “他们待遇优渥,足以养家。” “以沛县、彭城等地的民户为准,每三户出一人,操训三年,三年后或留军中或归乡种田。这样可出数千,源源不绝。” “一旦真正危及天下的时候,十年后便可征召数倍的兵卒。” 适笑了笑,又道:“此外,巨城大邑之间的恶少年、助耕者、无地者,皆可来此从军。” “只需要我们花费一定的钱财,让他们可以抵达沛县,想必那些无地助耕之辈,也会源源不断涌来。” “这些人每年的数量也有不少,他们虽然未必有什么利天下之心,但可化铸剑之铜。” “兵无善恶之心,持刃者才有,只要保证这剑握在我墨家手中,那么这口剑本身就是利天下的,与逐渐之铜是否都有利天下之心……无关!” 适这样说,听起来只是在说军制,实际上则是想说两件事。 一件事墨家应该适当放宽条件,让更多的人加入,在保证统治沛彭城两地和军事武装握在手的前提下,可以扩大墨家的规模,不要再那么精英化,导致人数太少。 另外一件,就是他一直想做的各种赚钱的贸易。军火,奢侈品璆琳,盔甲片等等如今可以一本万利的东西。 有钱,才能扩军。扩军,才能约束天下。至少,在墨子面前,这道理是可以这么讲的。 若不趁着晋楚争霸和中原大战的机会,埋头发展,墨家将错失良机。 适心想,一个铁片扎成的头盔,就按照燕国铁盔的水准,于此时卖给个贵族,换点金子应该不成问题。至于火药,商丘一战成名,天下君主哪里有不想买的呢? 第二八四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四) 至于说从一些城邑吸引无地者助耕者前来沛邑当兵,则完全是有点征召雇佣兵的味道了。 若以天下论,墨家是可以很有钱的,只要墨家内部同意适放开手脚,源源不断地财富就可以集中到这里。 《货殖列传》中记载了动辄累计千万的巨富。 在大一统的条件下,巨富的力量未必能够显现出来,但于此时若真有千万巨富,那是可以震动一方的。 孟尝君放高利贷每年得钱十万,再加上点封地收入,就能养得起门客三千。 适若放开手脚,趁着晋楚争霸又起,中原大战即将开始的这十余年,莫说每年的钱十万,便是翻几番也不是问题。 然而难点就在于墨家兼爱非攻的学说,一些东西卖不出算不算是“助天下好战之君”。 这一点适掌握的宣义部已经提前开始吹风,只是想要说服这些心志坚定的墨者高层,不能够只讲目的,还得讲理想讲道义。 高孙子曾经就因为烈酒的原因,和适产生过争论,认为这是耗费天下粮食以让少数人享受,这是利于王公贵族而非利于天下。 璆琳玻璃一物,适有想法,即便提前吹了三年的风,可是想要说服众人还是极难的。 沛县不沿海,但是盐泗水而下到淮水入海口,那里有大量的水草,焚烧之后就是上等的碱灰,也是吕布兰法出现之前玻璃制造业最好的碱来源。 适离不开墨家,没有墨家的组织,他什么都做不成。 但在墨家想要成事,又必须讲道理,讲清楚这是利天下的,然后得到墨家众人的支持才能做到。 除了璆琳,还有许多许多的事物,都是如此。 若二者只能选其一,适宁可选择一个有规矩的墨家,也不会选择一个经商巨富的机会。 如今火枪火炮与马镫,都已经展现给了众人。 与之相应的军制改革也已经说出。 剩余的,就要说出今后墨家的路线和目的,至少要说清楚短期的目的。 沛县和彭城已然到手,墨家现在需要一个五年十年内的目标。 众人都听出了适之前那番话的弦外之音,适也明白,有些话今日必须要说了。 若是连这些人都不能说服,墨家大聚之时,有些话就真的没法说了。 因为一些话,如果现在就说的很清楚,墨家很快就会陷入天下君王的围攻之中。 他看看众人,微笑道:“巨子、同门,我听闻世间的谋划,分为两种。” “一种是阴谋,如猎人布置的陷阱,需要洞悉百兽的动向,才能成功。” “一种为阳谋,如春日的暖阳,它并不想融化冰雪,只是闲着没事出来照耀一下大地,而那些冰雪自然就会融化。” “如今火器于鞍镫已出,铁器稼穑已改,正如春日暖阳,会将冰雪融化。” “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缓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借助这春如暖阳,做让这一切变得更快的事。” “最终,才能利天下。否则的话,若现在火器、铁器、良种、堆肥之法尽出,按说我们墨家便可死了,反正时间一久自然会利天下……” 他早已讲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军制与农业生产水平之间的关系,众人对于这一点还是信服的,从长远看只要天下总有一天会得利。 然而长远看每个人都会死,这样说是毫无意义的,墨家众人自然不可能这么做。 适的意思始终如一,就是发展技术,然后当技术层面足以支撑“乐土”的时候,让天下的政事法度道德,符合与之相应的技术水平。 这便是借势。 在墨家众人看来,适善于借势,从之前的商丘之战到后来的吸引天下游士,以及差点促成的中原弭兵,都是在借势。 而这一次,适要借的势,不是各国力量的平衡,而是生产力这个隐秘的却又真正影响天下的大势。 这势若能借好,才算得上符合这个千年未遇之变局。各国变法,无不都是借这个势,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而是凭借敏锐的本能去这样做。 墨子听了适阴谋阳谋的说法,笑道:“你既说到阳谋,不妨说的更清楚些。” 适退后一步,笑道:“那请巨子为封地贵族,一切以‘利’为先,不要讲仁义。如果您这个封地贵族讲仁义的话,我们墨家与儒家,又何必要在天下宣扬仁义呢?” 墨子点头,笑道:“听你的。我如今便是封地贵族。” 适又冲着公造冶道:“那请您为贵族私田上赁田而生的农夫。” 公造冶也笑道:“我虽不懂稼穑,但除了稼穑不会之外,农夫的别的都会。” 适想了想,便道:“巨子,您如今有私田数万亩,租种于农夫,每年缴纳租亩。自您祖父之时,便是如此。除了这些私田,尚有封田。” 墨子点头道:“这样的人,宋国许多。不少贵族借公田之利,挪以私用,以公田劳作为名,迫他人开垦私亩。” 适点点头,又冲着一旁的高孙子道:“您现在是一个从沛县学成的商人,非是墨家弟子,也不谈仁义,只谈利益。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如此。” 高孙子也点头称是。 适道:“如今,战乱四起,晋楚争雄,所能得巨利者,粮食、布匹、铜铁。” “铜铁不论。如今高孙子从沛县学成,得棉花良种与垄作牛耕之法。他又有钱,于是买犁铧耕牛。” “然后,巨子假有十万亩私田,原本需要千户耕耘,才能租种缴纳租亩,假年入钱十万。” “又多放贷,农户缴纳租亩之后,难以为生,手中余财不能够购买耕牛铁器,更别说用垄作之法,也只能用石器骨器耕种,年复一年,愈发贫穷。” 适说完,看了一眼高孙子道:“高孙子如今得了沛县稼穑之学,又有钱财购买耕牛铁器,细细一算,巨子的十万亩私田,只需要雇佣耕者三百户即可。” 佣耕助耕,于战国时期早已经出现,就是专职给别人种地的农业雇工。 后大泽乡起义的陈涉就是“尝与人佣耕”的。 韩非子评论天下人“趋利”的时候,也曾说过:那些农业雇工使劲干活,主人便好好招待他们,并不是因为农业雇工爱主人,也不是主人爱雇工,只是各取所需。招待他们给他们钱,他们才好好干活,反过来也一样。 适笑着看着墨子,笑道:“高孙子如今想要得利,于是问清楚巨子您的私田每年亩税不过十万,而且农夫动辄就不能够偿还。所以,他出每年十五万钱,租种您的私亩,你会同意吗?” 适不等墨子回答,又道:“我便是沛县墨家,如今我晓天志,又做出了许多事物。” “如可以透光但却隔绝风雨如冰头名的璆琳,如洁白如雪叮当有如金铜音的瓷……等等这些,都是花费高昂,别人都有,您却没有,您愈发觉得您缺钱。” “又随着铁器普及,你所收取的租亩不变,可是收来的粮食换成钱却日贱,而墨家又只收钱财卖给您璆琳陶瓷之类的器物,您更缺钱了。” 墨子看了一眼适,想着适刚才在这扮演之前说的“以利为先”的话,说道:“既高孙子出十五万钱,又是一次给付,我如何不租让?” 高孙子也站在适所说的角度上想了一下,问道:“只是我这十五万钱,真的可以得利吗?” 适点头道:“是的,是可以得利的。铁器牛耕轮作,都可以让产量增加甚至加倍。” “您又获得了沛县的棉花良种,各国纷争大起,急需布匹,棉布在沛县可以纺织成布,效率数倍于麻,所以急需棉布。您必能获利。” 高孙子想了想,说道:“若如此,那我便租用巨子的私亩。只是……”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笑道:“只是原本这十万亩私田,需千户租赁种植。如今我有铁器牛耕耧车等物,所需拥耕者不过三百户,公造冶……你不要种田了,去做别的吧。” 公造冶知道自己所扮的正是租种贵族私田的农户,听高孙子一说,面对巨子道:“巨子,请您有仁义之心啊,我不耕种,又靠什么生活呢?就算是开垦荒地,我又不在沛邑,也没有钱买铁器……” 墨子摇头道:“你又不能给我钱,只怕你若不走,我为了租给高孙子,还要派私兵赶你走呢。” 公造冶面作苦色道:“可我能去哪啊?又该怎么生活呢?” 适顺手又把一旁的禽滑厘拉出,说道:“禽子假为织工,得沛县之新织机。值天下铁器普及,农户有余粮而交换日兴、各国征战急需布匹之时,积累钱财,购新织机二十,正缺人手。” 禽滑厘闻言,直接望向公造冶道:“公造冶,你既无田可耕了,不若入城,与我织布。既为得利,我每日只管你两餐,少与你钱。” 公造冶想了想,苦笑道:“便是只管我两餐,我也要去啊。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眼望着适,适终于笑道:“是还有别的路的,只看你肯不肯走。” 第二八五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五) 公造冶急忙问道:“不知路在何处?” 适笑道:“可问于大城巨邑的墨家私学开办之地。” “墨家售卖铁器,所得利巨,而且又要扩军备火器,正需挖矿、冶铁、炼煤、锻打之类的佣工,您可以来做工。” “墨家要约束天下,需要手有利剑,正确士兵。您可以来做士兵,月月有钱可拿。” “泗水向下,淮河两岸,彭城周边,尚有不少荒泽,正可以开垦为良田。墨家资助铁器,组织共耕,您还是可以来。” “如果您身无分文,不能来到沛县,那么就请去墨家在各个城邑的交通私学,每个月都组织人口沿泗水而下至沛县。” 公造冶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如此,您的织机便空闲着吧,我且去沛县寻墨家去了。” 禽滑厘却道:“你自去,原本千人耕地只需三百人完成,沛县容不下天下七百,我依旧可以找到别人。” 适放声大笑,伸出手指道:“十年后!” “十年后,公造冶你在沛县冶铁,冶炼十年,手法纯属。正如巨子当年片刻削木为车轴,速度剩新手工匠十倍,所以沛县的铁器十年后也可产十倍甚至更多。” “于是,天下得利,许多自耕的农夫都有了铁器,粮食日足,大利天下。” “而粮食日足,只怕禽子的布匹也能卖出更多,积累的更多钱财,雇佣了更多织工,于是禽子也得利。更为有钱。” 禽滑厘点头道:“正是如此。无余粮则无钱,无钱则不能买布,不能买布我就卖不出去。想要天下人多买布,终究沛县的铁器还要生产更多,稼穑牛耕的手段也要更加推广天下。” 适又望着高孙子,笑道:“如今,十年后,您也得利了。那么,墨家关于财富源于劳作的说法,您是不是不需要我再解释什么,您就愿意接受呢?” 高孙子想了想,也点头道:“正是。世卿贵族的封地,凭什么便是他们的?他们什么都没做,便能得钱,我自然盼着不用交给他们租金,甚至于我比他们更有钱,愿意把这土地买下来。” “到时候,不需要太多道理,我就乐于相信财富源于劳作,而世卿贵族封地是不合理的。我的头脑,我的学识,还有我的钱资,赚取了钱。而巨子……您不过是蠹虫,不劳而获。” 墨子已经听出来一丝味道,大笑道:“是啊,可是我偏偏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卿贵族封地,这是天地间的道理。你的道理,和我的道理,可不一样啊!” “道理不一样,这可怎么办呢?天志如规矩,道理可只有一种是合乎天志的啊。” 高孙子嘿然道:“可是我有钱啊。我可以从沛县买火器,买炮,而且听说墨家的道理是我喜欢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改改天下的道理。顺便,您的土地,把您驱赶走,在天下售卖,价高者得,难道我的钱不是最多的吗?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给您缴纳租亩了。” 适也笑道:“还不止如此呢。这些年,墨家的私学,可是培养了许多可以为夫子的人,便开私学以教授学识为生。” “高孙子、禽子,皆有钱。于是让子弟入学,皆有所成。” 适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假使如此,十年后,您最喜欢墨家的哪一条道理呢?” 禽子道:“我无田,只织布。所以我觉得,我最喜欢墨家……平等,尚贤这两条道理。” “选贤为任,能者上而不能者下,人无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我若有能,则也可为询政院令尹!” “只恐巨子不同意啊!认为贵者恒贵,那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如高孙子一般,出钱支持墨家的道理,靠火器铜炮,争出废除世卿、选贤为任、众人平等的道理。” 适亦做无奈道:“我墨家在沛县、滕、薛、彭城这一带,变革政治,改善田亩,组织生产,教授天志,节用节葬,人口倍增,又多有无可依靠着或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投奔。” “十年内,土地增加,铁器丰广,成军万余。恰逢此时,宋国询政院发生争执,庶民院要废除世卿,君子院却要保留封地特权,我墨家当年可是承认询政院的规矩最大的,这难道不正要去维护规矩吗?” 在场众人都笑道:“是该维护规矩啊。” 适摊手道:“你看,巨子,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你为了利益,肯定会把田租给高孙子,然后驱赶那些租田农夫离开。” “就算您不做,那么其余的‘您’,也会去做。就算不租给别人,您也可以自己经营,结果还是一样的,公造冶只能前往禽滑厘那里做工,或是来沛邑从军、做工、开田。” “我没有劝说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讲道理,只是以利诱之,所以比道理更为有效。” “而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讲道理比现在要容易的多。您看,高孙子和禽子,那可是都直接赞同了尚贤平等财富源于劳作的道理啊。” 在场的,既然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墨家高层,根本不用担心这些话会流露到外面,适也放心大胆地说了两句之前从来没有说过的野心。 “巨子,您想给王公贵族讲道理,让他们兼爱尚贤非攻……我觉得……既然天子可以选,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讲道理……太麻烦,而且他们不愿意听。我们直接‘选‘个兼爱、尚贤、非攻、行义、利天下的天子王公,不就得了?何必如此麻烦?” “再说了,二十年三十年后,墨家乡学培养出可以为政知政的人,不下五千。楚国大国,方圆数千里,也不过靠区区数千王族与士治理,咱们墨家凭什么就不能靠几十年后的几千墨者,管辖数千里的土地?” “是我们的才智不如那些王公贵族?是我们的勇气不如他们锐利?是我们的武器不如他们锋利?是我们不如他们更得民心?” “他们能管辖,我们缘何管辖不了?缘何就不能做的更好?缘何就不能我们做这这‘天子’来利天下?” 他进入墨家许久,一直隐藏着自己真正的目的。 不是不信任墨家众人,至少这些人他信得过,这是群可以为了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人。 而是这些话,若在三五年前说,只会被当成疯子。 可现在,却只能引起震惊,而不是被人看作疯子。 劝说王公贵族太麻烦……让兼爱非攻的墨家直接做天子……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可于此时,却不会让人捧腹,而是让围坐的二十余墨家精髓低头沉思。 之前的那场扮演,让他们明白了适所谓的阳谋,也明白了适借的到底是什么势。 正如适所言,以利引人,没有劝说,没有诉求,只是看起来让人得利,可结果就是墨家所追求的一些道理,不需要讲诉太多人们自然就会相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封诸侯,诸侯封卿大夫,大夫封士……似乎这就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可当有一天那些从中得利的人有了钱财有了力量之后,就会琢磨:我干嘛非要再缴纳地租给这些王公贵族呢?他们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凭什么拿这份租?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道理。 现在和他们将劳动创造财富的说辞,还需要讲很多很多的道理。 今后和那些依靠劳作资本致富的人讲这一套说辞,他们会非常高兴地认为这就是天志真理,才不愿意去相信王封贵族理所当然这一套鬼话。 至于再往后他们又将把这些道理贬斥的一文不值,那就又是后来人的事了,于此时无关。 适的话,依旧做了妥协。 墨子既然觉得楚王好细腰、越王赏勇士,上行下效的道理是存在的,那么本身就有两条路。 只是因为时代,另一条路暂时没有人去想。 要么劝说已有的楚王、越王。 要么,自己当好细腰的楚王、赏勇士的越王。 原本劝说这件事,墨子与一部分墨家弟子还是抱有幻想的。 适之前也假装支持这种幻想,不但假装支持,还为这个幻想添砖加瓦,直到商丘一战,中原弭兵将成,让这个幻想距离实现似乎还有一步之遥。 墨子与那些抱有幻想的墨家弟子从未距离这梦想这么近过! 适在一旁摇旗呐喊:太有道理了,啊,中原马上就要弭兵了,节用非攻的学说马上就要被君王实践了!我作为巨子的弟子,实在是太高兴了! 然后……适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各国的君王自己把这个墨家的幻想戳破了。 将要得到而又失去,最为幻灭,比起一直得不到更为伤人。 原本头脑就清醒,就相信适所说的这一次中原弭兵只是大国平衡,然而因为心存幻想,所以觉得哪怕是无奈的平衡也好。 可现在,幻想彻底破灭。 不是被一直想要戳破这个幻想的适戳破的,而是幻想着可以讲道理的各国君王们自己戳破的。 墨家上下在今年春天王子定奔郑之后,都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脆响无比:宣义部在巨城大邑的“报”上,关于非攻兼爱节用发展而弭兵的墨迹还不曾干,一如嘲讽墨家幼稚的哂笑上扬的嘴角。 幻想破灭之后,看似“劝楚王好细腰”与“自己做楚王好细腰”这两条路,也就只剩下了一条。 只是这一条该怎么走?没人想过。 适今日说了,而且说得如此野心:做天子。立新规。 第二八六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完) 适的话,若在别处说出,定会让人胆战心惊,以为癫狂,或斥之为大逆不道,奸佞之心。 只是在这里说出,众人也只是沉默思考适所说这些话中的可行性,并未觉得这算是癫狂。 无非就是选个天子而已,在墨家众人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周天子哪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三家分晋,算是周天子权威彻底扫地的开始。 当年晋文公称霸,还要请天子“狩猎”会盟,可没有把周天子逼到这个份儿上。 既然姬姓天子已经被证明无所谓天命,既然当年武王可以伐纣,那么换个别人做天子,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适之前所说的八千义师,看似人数不多,但实际上真若是能达到沛县义师的水准,足以撑起一个宋卫这样的千乘之国。 当年仲尼最是看不惯的,以至于骂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季孙氏,便是靠着五千私兵逐渐自称为君,以为费国。 战国中期,群雄并起,初战国七雄之外,也就剩下了所谓的“泗水十二诸侯“尚存。 这里是大国交战很少被波及的地方,这十二诸侯除了宋、卫,剩余十家的力量远不如现在的沛县,更别说今后。 泗水河畔,八千精锐足以称雄,也足以撑到战国中期。 墨家众人在得到自治的沛县和彭城之后,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论及适的野心,终究是以墨家做一个整体的,而非个人。 莫说他不是巨子,即便他如今就算是巨子,依旧需要七悟害制衡,而且要能讲通“利天下”的道理,也能让墨家“上下同义”而做成这件事。 公造冶看了看适,又看了看墨子,在众人都还沉默的时候,小声道:“巨子,诸位,我觉得适说的有道理。至少没什么错。” 他率先站出来为适站台,墨子闻言微笑,说道:“我没有觉得适的话没有道理。只是,有道理的话,一定是可以做的吗?” 公造冶奇道:“先生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用天志的道理去衡量对错,如有规矩。对的就做,不对的就不做,为什么又说有道理的话未必就是可以做的呢?” 墨子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说道:“若有人说,冬天太冷,让太阳如同夏天一样照射在大地上,那么天就暖和了。另一人说,冬天太冷,不如生一些火,这样就可以暖和了。” “这两个人的道理,难道不都是对的吗?可是,第一个人的道理纵然对,却做不到啊。” 公造冶闻言一滞,急问道:“先生之意,我墨家学武王伐纣安定天下,选贤人为天子一事,竟然是难以做到的?” 墨子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到适的身上,说道:“适,你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墨子所说的相信,不只是相信,更是自己推断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宋国如今已经有了询政院,商丘的民众开始正式参与到国事之中,许多事未必对,可是他们会逐渐成长。 在商讨询政院的种种规矩时,墨家为了不激起贵族的全面反对,做出了巨大的妥协,让贵族垄断着否决权等等特殊权利。 这依旧是一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十年后,盟约到期,贵族之间的矛盾还必然会爆发。 按照适所说的那种阳谋之法,十年后的商丘民众已经熟悉了参政国事这样的行为,而新一批有钱却身贱的阶层成长起来,到时候商丘必然混乱。 墨家只需要稍微出手,就能够控制整个宋国,得到新阶层和支持,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君力量本来就弱,贵族们互相制衡,到时候虚君而立法,并非难事。 可是……得到宋国之后,怎么办? 墨子相信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却不敢确定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天下。 于是他问道:“届时,即便宋国变法改制,虚宋公而实政宪,天下必然震动。” “宋四战之地,处在中原。届时,这样的宋国是能够被各国王公贵族所容忍的吗?” “南有楚而北有三晋,墨家难道是可以支撑的吗?” “如今晋楚确有矛盾,可……适,你不要忘记,十年后若取宋,宋坏了天下王公贵族的规矩,他们一定会放下那些矛盾,一同来维护对他们有利的规矩的。” “若想依靠宋之一地,用火药戈矛改变天下的规矩,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靠嘴巴来讲道理,到时候只怕会被天下围攻,不能持久。” 其余人这才想到十年后的事,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也自不安,觉得适想的办法虽好,但也只适用于宋国。 只是他们却没有考虑到墨子这些话中蕴含的深意:他并不反对适说用暴力解决问题安定天下的办法,只是他觉得这件事计划的不够缜密。 适想了想墨子的话,点头道:“宋之一地,确实不能够击败天下,尤其是触动天下封君世卿的利益之后,他们会联合一起一同围攻。” “但是,宋有宋的办法,难道别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长远的谋划,近期的路就不知道该如何走,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知道的长远的目标,便要定下长远的路,这也是墨家成为一个组织之后所必须在高层达成的一致,否则很多事都无法做。 这一次墨家大聚,一个长远的路线必须在上层达成一致,才能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混乱机会,将墨家发展壮大。 适知道今日要把话说清楚,因为以后的事,不能够再暗中操控,只能摆在明面上,上下同义,一同用力,才能够成就利天下之事。 于是他道:“宋君本就弱势,贵族强横,国人不堪其苦,所以才有了这一次商丘询政院之事。” “宋国的办法,不能够用在别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但是,别国,也有别国的问题,那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适抬头环顾四周的墨家精华们,问道:“这一次楚王子定奔郑,诸位以为,若我墨家完全中立,不去帮助楚人,楚王的境遇会怎么样?” 这些人听适说过很多次三晋的变革,也知道楚人的军力,更知晓楚国内部最大的矛盾,以及封君太重公族太多这样的事。 禽滑厘便道:“楚王的境遇必是艰难。” 适摇摇头道:“何止是艰难。这一次,三晋与郑合力,楚人必不能抵挡。” “楚人一次都不能败,只要大败一次,国内必然封君乱起,那些亲近王子定的贵族定然会起兵反抗。” “楚人能做到一次不败吗?不能。” “可三晋却可以承受失败。只要王子定还活着,哪怕失败了一次,魏人依旧可以继续组织进攻。” “魏斯就算死了,他的儿子也不可能出现楚共王死后之乱。秦齐衰落,魏人强横,他们有十年时间,可以不断地南下,利用王子定的继承权来削弱楚国。” “之前楚王熊当,缘何与我墨家接触?还不是因为我墨家的那些集权于上、废除世卿的道理,是他所喜欢的吗?” “现如今楚王艰难,就算将来稳住的局面,如今的熊疑就不想变法改革吗?” “可是,宋楚不同啊!宋君软弱可欺,楚王却终究还有一定的力量。” “楚王想要对抗贵族封君,除了依靠民众,依靠游士,没有别的办法可行。而民众我们可以宣义,游士我们可以教导,这是我们可以慢慢渗入楚国的办法。” “宋君弱,国人苦于常年被征伐,贵族混乱,所以可以虚君而实宪,这是宋国的办法。” “楚国呢?国君想要变法,贵族想要分权,民众希望变革,国君有权,但又无法彻底压制贵族,只能希望民众支持,倾于民众而削公族。” “楚国败的越厉害,楚王想要变革的想法就越深,我们墨家逐年渗入,就未必在将来采用宋国的办法。” “比如楚君实君,而贵族和民众共商国事,逐渐提升民众的力量,等到楚王可以完全压制贵族的时候,我们再选下一步的路。” “若他有利天下之心,则辅。” “若无……则废!届时能够与他一同反对我们的公族贵族都已削弱,他自己又能支撑多久呢?” “到时候,楚、宋以及泗水沿岸,皆是墨家控制,就算天下围攻,又能如何?” “楚国只要控制了郢都,控制了南阳数城,那么楚地精华皆在,就算封君贵族叛乱,我们也可以慢慢清理。” “至于三晋,则又不一样。” “魏已变法,国君集权,西河多出游士,墨家难以渗入,就算渗入也不能够利用贵族民众与国君三者之间的矛盾站稳脚跟。” “但是,他们地处中原,我墨家的铁器、棉布等等,都可以售卖过去,让他们的民众得利的同时,也让我们的东西可以卖的更多,增加我们的力量,又让他们有更多的人在富足之后认同墨家的道理。” “吸中原才士,货北地金铜,养沛彭二县,培墨家弟子,渗楚国千里。” “将有一日,以楚宋泗水诸城,安定天下,不仁者诛,不义者伐,未必就做不成。” 第二八七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一) 这是他自投靠墨家以来的战略构想,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靠暗中影响来完成。 既然投身墨家,看重了墨家的组织性和墨家的道理,看重了上下同义改组之后的行动力,那么就必须把这些东西挑明来获取支持。 否则,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他憋了许久的话,选择今日来说,不只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更是因为墨子已经苍老。 他必须要保证墨子去世之前,墨家高层的想法是统一的,靠着墨子压制住内部的分裂,从而在这段混乱的时期尽可能发展,造就将来不可逆转的天下大势。 宋楚不同,不只是体量大小的区别,更是贵族力量与国君力量对比的巨大差异。 在宋国,无需依靠国君与贵族的矛盾,可以依靠商丘民众直接在围城之际一举弄出大动静。 在楚国,就必须依靠楚国战败急需变革、依靠变革必然会受到贵族阻挠、依靠逐步提升血统低贱的民众组织在墨家宣义部之下,与国君一同压制贵族的局面。 暂时的盟友,可能是将来的敌人。 但适最不怕的,就是将来,因为墨家只要定好了长远的战略,发展速度远不是国君所能比的。 渗透楚国,远比渗透三晋机会更大,三晋变法之下,已经很难有均衡局面暗中发展的机会。 正在众人还琢磨适这番话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哨响,不多时跑来一名墨者,与众人相见后道:“楚右尹昭之埃,求见巨子,已至沛。” 众人一怔,适刚刚说完楚国的事,不想昭之埃便来,不由都笑。 墨子挥手让那名墨者离开,示意自己知晓了,便对适道:“你说的,具体如何,尚需详细,约部首与悟害齐聚商讨。” 一番话,实际上就是在大略上认可的适的构想,只要能够拿出足够完善的计划,总是可以尝试的。 未必同意,但现在至少不反对。 适松了口气,点头道:“我会尽快。今日昭之埃前来,必是求我墨家援楚,或是支援守城兵器。” “楚王已经慌张,他必须征集所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来守住他的王位。商丘一战,想来如今的楚王也知晓我墨家的名声。” “只是……” 他看了一眼墨子,缓缓说道:“只是,若要行我所说之事,就必须弱楚。但弱楚的同时,如今又需要借机渗入楚国。所以,这件事关乎将来,并非只是现在。” 墨子笑道:“你的谋划,未必会被同意,也未必会被反对。但是既然有同意的可能,那就不能妨碍你的谋划。” “我看今日事,就先按照你的谋划来决定。” 众人见墨子如此说,也都纷纷同意,众人便在此地,就昭之埃来沛求助这件事,商量起对策和底线。 大方向上,算是认同了适的谋划。 ………… 右尹昭之埃不是第一次见墨者,商丘一战他有参与,这一次楚国内乱,他们家族站在了王子疑这边,支持即位的楚王。 这一次王子定出逃,导致晋郑合力入王子定,楚国的局面实在难看。 在来沛的途中,武阳已经失守,阳城君守不住榆关,两位楚贵族战死被割头。 魏国已经宣布要支持王子定,秦人战西河只怕也是无功而返,齐国就算亲楚却也实在没有力气,几年前刚刚被三晋暴打,现在还在喘息。 商丘一战,墨家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又与上任楚王定下来利天下之约,怎么看墨家都是一支可以借助的力量。 楚国鲁关长城一带不容有失,一旦这里被攻破,楚王可以直接逃亡了,这些支持王子疑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 正如适所推断的那样,楚王也明白,楚国不能败,一旦失败,国内那些暂时看似平稳的暗流都会喷涌而出,那些支持王子定的贵族也必然会趁着国难之际为王子定摇旗呐喊,背楚独立。 昭之埃这一次来沛县,清楚墨家不可能出动精锐帮着楚人守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 但是,若能得到墨家的火药支持,若能让墨家出面尽快改善郢都城防,加固鲁关方城,却未必不能同意。 如果能够让墨家出面,帮助在楚王的直辖土地内进行一些变革,只是技术上的变革,那就最好。 火药雷是守城利器,这一点经历过商丘一战的楚人都知晓,而且墨家的“报”上也大肆宣扬。 并且本身火药武器就是促成中原弭兵的一项重要因素。 守城武器的提升,导致强攻不太可能,只能围困。 围困就会疲惫,就会给援兵城下决战胜利的机会,也会给援兵更多的集结时间。 围困必然导致国内的生产受到影响,征召农兵围城几个月就是极限,否则回去就要闹粮荒。 火药攻城的技术一直隐藏,这种盾加强而矛不变的宣扬,更为之前的弭兵会增加了砝码。 只是三晋与郑钻了个空子,让墨家无话可说:入王子定,这不是不义之战,就算不是义战,但墨家似乎也没有理由站在楚国那边。 终究,三晋还是放出信号的,三年之约还未到,若是墨家守信,三年后未必就不参与弭兵。 昭之埃也希望能够钻这个空子,哪怕不是直接从墨家手中得到武器,也可以让墨家出售给宋国,再从宋国购买。 火药的出现,商丘的那一夜,都给昭之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对于那种宛若惊雷紫电生辉的武器,昭之埃充满信心。 楚王也对这一次昭之埃出访极为重视,实际上楚王也算的上是无可奈何了。 新君即位,国内不稳,国外还有个弟弟有继承权,身边的贵族们居心叵测,信得过的没几个。 为了促成这一次昭之埃出访,楚国边关重要封君鲁阳公也亲自出面,手书一封让昭之埃交与墨子。 鲁阳公负责楚国鲁关防御,守卫着南阳盆地的入口,只能说幸好鲁阳公是支持王子疑即位的,否则楚王也可以直接出逃了。 鲁阳公与墨子相交甚厚,又与墨家中不少人打过照面,而且当年鲁阳公想要入侵郑国的时候,墨子出面阻挠,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鲁阳公觉得,这番话如今倒是可以用来说服墨子。 昭之埃既来了,留在沛县的墨家弟子也有专门负责招待的,只说巨子与悟害部首们都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也不催促,知道这件事不急于一时。 及至傍晚,墨家众人这才返回,也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商量了这么久。 见面之后,各自见礼,昭之埃又说商丘之后的许多事,也算是旧情,随后将鲁阳公手写的书信交于墨子,说道:“故人有信,托我转交。” 墨子接过,打开,里面开头第一句话,便是“君尚记当年阻我伐郑之辞否?” 只一句话,墨子便露出了笑意,心说自己说的话,如今终究还是返还到了自己的身上。 当年鲁阳公要攻打郑国,墨子正好与弟子在鲁关附近游历,也就是那时候公造冶一战成名比戈胜于鲁阳公。 当时墨子问鲁阳公,说现在您封地之内,大都攻打小都,大家族攻打小家族,杀害人民,掠取牛、马、狗、猪、布、帛、米、粟、货、财,那怎么办? 因为楚国的封君制度下,鲁阳公是实权封君,对楚王有军事义务,但是对他的封地有治理权,楚王也无权管辖,甚至有开战权。 鲁阳公就说既然都是我的臣民,我肯定要惩罚那些主动挑事的人。 墨子就抓住鲁阳公的这个漏洞,告诉他你说这天下都是天帝之臣,你攻打郑国,这不就相当于你境内的大都攻打小城吗?难道天帝就不会惩罚吗? 鲁阳公倒也有趣,立刻告诉墨子,说您不是整天说征伐不义是为诛吗?郑国内乱连连,残杀君主,贵族内乱,这难道不是不义吗?我攻打郑国,岂不是顺应天意? 墨子也顺着鲁阳公的话,反问道:“好比这里有一个人,他的儿子凶暴、强横,不成器,所以他父亲鞭打他。邻居家的父亲,也举起木棒击打他,说:‘我打他,是顺应了他父亲的意志。’这难道还不荒谬吗!大家都是天帝之臣,你鲁阳公凭啥替天帝教训人家?你又不懂天志,天志说郑国这样就必须受到挨打的惩罚吗?” 如今捧着鲁阳公的书信,见鲁阳公说起当年劝阻他伐郑之事,墨子自然知晓鲁阳公想说的是什么。 如今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那也是楚国的家事。既然大家都是天帝之臣,这件事便是家事,那三晋有什么资格管啊?三晋又不是楚国的爹。 当年您劝阻我不要攻伐郑国,说的这番言辞,现在我再还给您。 墨子苦笑,想到自己之前的说辞,只是为了劝阻而想出的言辞,自己都不信天帝的惩罚,哪里会想到这一天呢? 正所谓穷则不干涉各国内政、独立发展、兼爱非攻、天下弭兵。 达则顺应天志、讨伐不义、天下为大、移风易俗、道德上流、九州乐土。 现如今的墨家虽算不得“达”,却也干涉宋国内政干涉的不亦乐乎,早不是当年的那些说辞可以说动的了。 所谓天志,这话怎么说怎么有理。鲁阳公当然不敢说自己知晓天志,可墨子敢说,而且向来敢说。 昭之埃见墨子已经看完书信,拜道:“楚国内政,魏韩郑又有什么资格管呢?况且,战乱又起,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这可不是楚国挑起的啊,三晋与郑,这难道不是害天下吗?” 第二八八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二) 师出有名,这个名便是道理。 和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道理。若是春秋,或可说说周礼尊卑;若是战国,或可直接谈及利益。 唯独在春秋末世,战国之初,天下间的道理还未明确,而墨家的道理又是利天下,于是昭之埃用了这样的理由,请求墨家的援助。 四十辆精锐战车可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数百名守城的精锐也可决定城邑的攻防,于守城一事,墨家有足够让楚人请求的资格。 昭之埃知道鲁阳公信上的内容,也听鲁阳公说过当初墨子阻他攻郑的理由,他也以为墨家依旧是巨子一人便可决断。 墨子却清楚,如今巨子的话只能说服众人同意,即便他的威望说出来众人依旧会同意,但规矩与程序还是要走。 如今楚王可算是危在旦夕之间,楚国千里,倒是无虞,可楚王是楚王,楚国是楚国,非是一回事。 墨子想到下午与众人在大泽之间所谈之事,便道:“此事你说的也有道理。鲁阳公的信札也有道理。这一次终究是郑人与魏韩挑起的事端,让中原陷入战火。” “楚人若能守住而不攻,答允此事,墨家倒也可以提供一些守城的器械。” 昭之埃明白楚人此时的危局,然而若要说只守不攻,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抓住机会,还是要反击的,不反击的话,郑人那边永远不得安宁。 在来之前,楚王已经议定的办法。 鲁关一线死守,而阳城君负责中原一带的战局,一旦机会出现,立刻反击郑国,让郑国退出与魏韩的同盟,迫使郑人不得不让王子定离开,从而先与郑人达成和平。 这算不算攻? 很难说。 昭之埃不是不想撒谎,而是对墨家撒谎并无意义,且会招致反感,他沉默许久,只道:“此次王上遣我来,只求墨家能够出售一些守城的器械。这些守城的器械,并不能用以攻击。守御的事,并不违背墨家的道义,而之后的事也与墨家无关。” “先王三年之约,我们定会遵守,三年之内攻伐,又非是楚人先兴兵,实在是不能够答允不做惩罚反击之事。” “若论起来,诸位墨家在商丘穿阵而击,盟先王于营寨,这难道不也是进攻吗?” “郑人虽弱,可弱并不是郑人可以攻打楚国、而楚国不能报复的理由。墨家的道理,也不是这样的吧?” 墨子佯装沉思,实际上墨家已经定下趁着楚国危机时刻,想办法渗入楚国。 他似乎已经被昭之埃的道理说服,便挥手道:“适,你与楚使说说如今这些守城器械的形式,其中有些不便……” 这些年,适也算是学了不少语言,尤其商丘一战后他这一年跟随公造冶学了不少楚地方言与雅音,出面与昭之埃行礼。 昭之埃心中一动,知晓适这人在墨家的特殊,又与楚人这次想要的守城器械息息相关,也急回礼。 适便道:“墨家守城的器械,以非是墨家自己在用。为弭兵之约,中原小国俱有需求,所以只靠墨家弟子不能够制造那么多。” “如今商人出资、墨家出技、工匠出力、小国受益,这是对许多人有利的办法。” “若是以往,利于天下,墨家可以死不旋踵,更别提金玉等物……可现在这些守城的兵器,非是墨家自己的,那些商人工匠也非是墨者……” 他说的云山雾罩,昭之埃却立刻听明白了适的意思。 钱! 交易! 原来墨家守城都是无偿的,郑宋鲁都曾得利,根本不曾索要金玉。 这一次,却是要做交易,而且说的很有道理:这些东西,不是墨家的,不能要求那些商人和工匠都有墨者的利天下之心。 昭之埃原本悬着的心,瞬间放下。 他从不怕墨家要钱和交易,怕的就是墨家认死理觉得这是不义之战狗咬狗,两不相帮。 如今看似自己说服了墨子,鲁阳公的信札也触动了旧情,只是交易,那也好说。 只是昭之埃也有些不便。 楚国经过上次商丘围城战,府库消耗甚多,粮食不必说,回来之后的赏赐安抚、新君即位的礼仪、新君为了稳固人心的赏赐,都让楚国的府库空虚。 即便尚且有余财,还要考虑之后长久的战争,还要预备万一的情况。 这时候最大的赏赐是封地,然而墨家又不太可能接受,再说先王被墨者所俘是大辱,若是再封地给墨翟必然会导致一些贵族借机发难。 适不知道楚国内部到底谁是支持楚王的,谁是支持出逃的王子定的,但印象中楚国这次动乱导致的“楚城多亡”。 之后战国策中,也有陈蔡等国朝觐魏王的记载,吴起列传中也有吴起入楚北伐陈蔡的记载。 而陈蔡两国早就亡国,陈田一族在齐国风生水起,很显然这一次陈蔡支持王子定,楚国分裂。 最终的结局,只怕也是吴起让陈蔡两国重新名义上附属楚国,但由原本的县变为了类似于附庸国的地位,甚至这附庸国的地位还很特殊,否则之后也不会朝觐魏惠王。 昭之埃历史上是死于数年之后的武阳决战,这一战应该也是吴起在魏的最后辉煌,一场大战弄死了楚国三个县公两位封君,一个重卿,由此楚王在痛定思痛之后才会如此器重吴起。 墨家商丘一战,所创下的惊人传奇虽不如数年后武阳之战的吴起,却也弄死了一个司马一个执痈,只是这时候互相杀戮贵族之间多是私怨,国君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仇恨就拒绝使用人才。 现在楚王既然派昭之埃出使,可见对墨家的重视,右尹也是楚之重臣。而反过来也说明昭之埃是亲楚王这一派的,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适不用去猜想,只知道这个人心向楚王就够。 适便又对昭之埃道:“此次楚人守御,以我观之,险之又险。” “鲁关方城若失,王子定必入楚。武阳大梁若失,只怕一些支持王子定的县公也会拥王子定为王,楚百年所得中原,尽数要失于三晋,百年难复。” “晋人又多精锐,楚师自庄王后鲜有胜晋,想要守住……这些守城的器械不能够少啊。” “方城不容有失,榆关大梁一带则必少援兵,那里守不住,就再难收复。” 他看似分析的头头是道,实则这就是正常的历史走向,武阳一战魏国正式称霸,迁都大梁,引发天下围攻,可见大梁榆关防线对于楚国的重要性:失去它就等于彻底失去攻略中原北上的机会。 昭之埃心中叹服,早就知道墨家对于天下大势的掌握,非比寻常人,“报”上所载诸事,往往让他甚至楚王拍案称奇。 如今听适这样一说,心中更叹,沉声道:“正是如此。若以墨家利天下的道理来看,楚国若一分为二,战火频繁,三晋野心又岂能干休?” 适嘿然道:“邦国之固,在德而不在险,昔年三苗……” 他把那番话用了一遍后,缓缓道:“当日商丘一战,我便说楚王与贵族不智,若是勤修政治,节用发展,变革法度,再把我说的楚国隐患去除,哪里会有今日事?” 当日商丘城外帐内,适大鸣大放,将王权与贵族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说给楚王和贵族们听。 昭之埃除非是那种不顾家族的真正“忠臣”,否则不可能不对这番话心生警觉,只是分封制下,有绝对的“忠臣”吗? 见适这样说,昭之埃只道:“商丘之事,上天已经降下了惩罚,难道这还不够吗?如今就算想要这样做,外部不平,内部变乱,难道是可以做到的吗?” “是故王上纵想变革,也需要先守住楚地。况且,王子定放言先王遇刺与墨家有关,难道这是一个有‘利天下’之心并且用墨家道理的人吗?” 他又恐适的口舌尖锐,又说出一些话,急忙求助于墨子道:“我曾听闻,昔年白公胜之乱,王子闾拒不即位,众人皆以为仁。唯独墨翟先生以为这距离仁还很遥远,若有才能仁义贤德,应该即位才对,哪里管这君位是怎么来的。难道这不是墨家的道理吗?难道墨家愿意一个仇视墨家道理的王子定管辖楚地数千里吗?” 墨子闻言不语,心中却暗喜,看着适心中称赞。 适所管辖的宣义部做的不错,墨家商丘一战天下震动的同时,宣义部的各种文章也是流传各处。 只昭之埃用墨家的道理来求墨翟,这本身就是宣义部的胜利:用我的道理来说服我,不管能否说服,都证明我的道理已经开始被人接受,哪怕是表现上接受。 白公胜之乱王子闾之事,算是墨家君王继承观的一种直白的体现。 你行你就上,别管这王位这么来的,你觉得自己没资格于是推辞这不是仁,这是傻!觉得君王资格不够,那就让他滚蛋,换个可以的,不要推让,该上就上。 昭之埃的这番话,也是再用墨家的功利思潮告诉墨家:如果按照你们的道理,王子疑支持墨家的一些道理甚至可以变革,那么你们就不该考虑继承权的问题,而是直接应该支持楚王,并且认为是正义。 毕竟,你们墨家不维护周礼,继承权在你们看来和顺位无关,只和能力与贤德有关。那么楚国被攻打这件事,于你们墨家的道理看来,就是郑魏韩不义! 继承权不在墨家义与不义的范畴之内,那么因为继承权而入侵楚国那就不是“不能确定是义还是不义”,而根本就是进攻方不义。 第二八九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三) 墨子依旧不语,更不接话,拒谈义与不义的问题,因为这还牵扯到楚国这一次挺过去之后,是否真的不兴不义之战了? 中原弭兵会的夭折,让墨子彻底对王公贵族失掉了幻想,他们靠不住,天帝的惩罚他们根本就不信。 政策已改,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适见墨子不回答,便再次对昭之埃行礼道:“墨家不参与此次征伐,只是因为魏侯韩侯等,皆告知禽子,三年后他们将会参与弭兵。这是天下大利,而参与助楚人守城是为小利,所以这是墨家所顾虑的。” “只是墨者虽不参与,售卖只能守城却不能攻击的兵器,却是可以的。若天下之盾皆不可摧,那么好战之君也就不敢轻战。” 昭之埃松了口气,心说你只要不提什么在德不在险之类的话就好。 适略微迟钝片刻,说道:“既要修天下之盾,这一次倒是可以帮助楚国。” “郢都年久失修,还是百年前的筑城法,难以支撑,当年吴人破楚,楚都空有数万国人却不能守,这也助长了各国想要攻伐的心思。” “墨家可以帮助指导,修缮楚都,真要是支撑不住,楚王尚且可以在楚都固守,等待天下封君回援。” 昭之埃点头道:“是这样的。郢都的确应该修缮。” 适又道:“武阳大梁一带,墨家本就受聘帮助修缮城防,这一次也可以出售一些职能在城头防备使用的武器,如果晋人久攻不下,或许能够弭兵休战,这也是利天下的。” 昭之埃大喜,心道晋人弭兵休战只怕难,可真要是大梁城能够守住,楚人就可以撑住中原的支撑点。 既说要售卖武器,那就再好不过。 墨家的守城兵器,别人不知,参加过商丘之战的昭之埃也太明白其威力的。 籍车、转射机,还有那些火药雷,都是守城利器。 随后,适又说道:“鲁关方城一带,乃是楚之精华。此地不失,楚地不乱,楚民不凄,这也是需要防御的。” “盘算一下,这些武器要有先后。我若为魏侯,必纠集魏韩郑联军,先破鲁关方城。若不能入王子定,再转而围大梁一线。” “魏韩兵力,不能两线作战,事有轻重缓急。” 昭之埃也懂军略,这种事原本是该贵族掌握的知识技巧,适这人知晓的却多,只是并非第一次知道,也不必震惊,只道:“正是这样的。王上亦是如此考虑!” 赞叹之余,心中也暗暗担忧。 墨家这些人的作为,很明显可以对得起“人物贵贱,尚贤而任”的说辞,这些人便是做令尹,只怕也未必不如当年唯一的外姓令尹彭仲爽。 若真的按照墨家的道理变革,楚国贵族必要哀嚎遍野,因为这些人真的有能力,而不只是嘴上说说。 只此魏韩入王子定的军略分析,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肯定要先打方城鲁关,若攻不下来才会转而去围困东线突出部的大梁中牟等城。 楚国内部如今对于鲁关防线的防御还有不同的看法。 有认为已经纠集重兵,与魏平原决战,因为楚人守城能力不强。 楚王则将希望寄托在昭之埃的这次出使上,若能得到墨家守城器械的援助,就打防守反击,鲁阳公引楚军精锐等到魏韩围城疲惫的时候再发动反击。 这两者意义大为不同,楚王知晓楚军的实力,也因为商丘一战被墨家穿阵留下了诸多阴影。 三军决战,成功了固然好,可一旦失败,精华的南阳地区就算是彻底易手,楚王就要学学先祖逃到云梦泽去了。 昭之埃见适分析的明确,赶忙又夸赞几句,适道:“我们巨子曾言,守城以弓弩为上。” 墨家弩颇有名声,墨翟也是制弩大师,昭之埃心动,心说难道墨家要售卖楚人弩? 不想适却道:“然而,弓弩不仅可以守城,还能攻城,这是墨家所不能允许的。也不希望将来楚师拿着墨家的弓弩去兴不义之战……” 昭之埃默然,之前的兴奋全部浇熄之后,适又道:“然而墨家还有一物,犹如弓弩,却只能用来守城,难以用来攻城野战……” 昭之埃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知道墨家并不说谎,又相信墨家的技术,连声说好。 适要给楚人的,自然是原始的火器。 只是原始的程度,要比墨家众人在大泽中见到的那支管状的重火门枪还要原始。 他想卖给楚人的,就是一些粗制滥造的原始火器。 一根不需要太精细的粗铁管,后面绑上个棍子做把手,前面能塞下火药和铅丸射出去三五十步的那种……最原始、最为简易、也注定被淘汰的类似于“胡斯手炮”这种火器。 制作简便。 就算用来进攻也不会对沛县这边走长管火绳枪的未来产生威胁。 凑合着用似乎比没有要强。 听听动静或者靠着火光可以壮胆…… 守城可以缓慢装填。 等等这些,都可以大赚一笔。 适说的天花烂坠,将这种武器的优点大肆放大,丝毫不提其中的各种缺点。 而只是这些优点,已经足够让昭之埃心动。 楚国有弓手,但是弓手都是精锐,不是那么容易训练的。 弩的制作周期太长,成本太高,墨家也根本不卖,楚国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的弩来守城,更别说制作复杂的箭。 很多守城的城中农兵,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摸过弓,可是守城没有远程武器又不好守,真正精锐的弓手还要调离准备等到魏韩疲惫后决战。 适也是希望九州民众早点接触到火药武器,尤其是战国时代全民皆兵的情况下,让火药武器早点扎根,也算是为将来准备。 除了这些原始的手炮累武器之外,适表示墨家还可以提供一些特制的、不能用来进攻投掷,只能用来守城的火药雷。 这是大手笔,此时尚无大宗的武器买卖,各国都是自产自用,而且以铜为主。 弓之类的武器,更因为制作周期太长的缘故,根本不可能大规模交易。 最多各国也就是买卖一些胶、羽毛、柘木之类的原材料。 墨家直接出卖守城武器,这还是头一遭,而且适表示数量也不是问题,可以尽快提供一批,运送到鲁关方向。 甚至于教授农兵施放的墨者,也可以跟随前往,但是不会参与守城,并且在围城之时就会离开,以彰显墨家这一次的绝对中立。 昭之埃心中大喜,觉得墨家的兵器一旦到手,鲁关方城一带的防御就算是安稳了,自己也算是达成了使命。 之前已经明确,这就是一场交易,那么价格问题也是必须要讨价还价的。 适不等昭之埃先说,便道:“世间皆知我墨家不以珠玉为宝,所以珠玉墨家适不收的。而且珠玉价格难定,又不能够吃喝,那些工匠也不能认同。” “以铜交易,楚国面临此祸,又大量需求。毕竟战争持久,除了这些守城的兵器,恐怕也需要戈矛之类……” “况且,既有此战,楚王也必重赏封君,这些钱财皆源于赋税,而赋税又源于楚之民众,墨家收取这些,等于是转嫁了灾祸给那些楚人……还是对民众不利!” 昭之埃原本心中觉得适想的挺周到,可听到后来顿生警觉。 什么都不要,珠玉不要,税赋得来的钱财也不要……可之前又明确说是交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适想了想,说道:“我原本想,我墨家倒是还有些金铜,倒是可以借贷给楚王。毕竟墨家的金铜,是为了利天下而用的,如今封君贵族各放贷收息,就按照一定的利息出借给楚王,慢慢偿还……” 这种借款的事,此时虽还未出现,但是于商人实力强大的战国时代很快就会出现。 国君借贷,民众逼债,由此才有了债台高筑这个成语。 周天子问商人借贷,连利息都还不起,以至于被商人逼得建筑债台躲起来,至少比起皇权无限集中的时代,商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放在封建皇权集大成的满清,只怕借贷就算还不起,商人们也未必敢去紫禁城逼债。 昭之埃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以楚王的信誉保证来借贷,贵族们未必肯借,而且听起来墨家这一次出卖的武器数量不少,贵族们也未必借的出。 墨家手中其实也未必有这么多现金,只是货物从墨家手中出,等于墨家借钱给楚王买墨家的武器,然后楚王再还本金和利息……这是后世学来的很好用的手段。 然而适不是商人,目的也不是为了赚钱,而他赚钱的目的只是为了墨家将来谋大事。 所以在昭之埃点头认为此事可行后,适又道:“只是偿还的这些,依旧是从赋税中得到的吧?终究不忍民众受苦,不若这样,我有一个既不压榨民众,又可以偿还本金利息,同时还能够让楚国府库充足、民众富足的办法。” 昭之埃不可思议地看着适,心说这世上……难道会有这样的好事?不增加赋税,反而可以让府库充足民众富足,而且还能偿还本金和利息? 第二九零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四) 这世上,若是有什么听起来玄奇似难做到、但却偏偏可以实现的事,昭之埃觉得若出于墨家之嘴便可信。 他虽惊奇于适所言的不费府库还日益充足的说法,可既然是眼前这个人所说,昭之埃也只静听并未反驳。 听了一段,昭之埃觉得,似乎真的是一场双赢,听起来对楚国竟真的毫无损害。 这一次请求墨家相助,适给出的帮助手段大致可分为二。 聘墨家帮助修缮改进郢都的城防系统,这个既然是聘,那么总要给钱。 帮助在鲁关长城防线增强守城的防御力量,增加守住鲁关方城方向的几率,提供规模足够的远程投射投掷兵器。 初始看来不多,但是这一场楚国的继承权危机,也必然不是一两年之内可以解决的,之后还需要源源不断地外部支持。 金钱,粮食,物资,武器…… 这一切,都是一笔现在的楚王难以支付的数目,因为还需要应对今后的战事。 适给出的贷款购买武器的偿还方式,在昭之埃看来略微有些奇怪。 利息便以货税来抵押,从此之后十五年,墨家希望楚王能够给予墨家免税铜节。 战国初年,同行税和货物税的征收早已经在各国普及。 虽然楚王集权能力不足,真正能够管辖的范围不大,这种征收同行税的能力不够强,但是仍旧在一些紧要位置有官吏收税。 几十年后,楚之鄂君就曾得到过楚怀王的免税通行证。 车节与舟节。 上面规定了免税的规模,除了黄金,羽箭,兵器等禁运品之外,其余的货物都有免税权。 适提出的利息补偿办法,就是这东西,这是对沛彭发展起来后大肆把楚作为倾销地的必须,也是团结和培养一部分和墨家有着无法割舍利益关系的商人的必须品。 再者数年前墨家已经提前派人前往巴蜀活动,带动那里的煮盐业发展。 而后续计划中的抵达淮水入海口一带晒盐和焚烧海草灰做璆琳等计划,也都是将大宗物资把楚国作为一个广阔市场。 如今看不出墨家的货物有什么威力,昭之埃也觉得没有什么,而且适说这样一来对楚大为有利。 且不说墨家的机械铁器,便是往来的一些楚国急需的货物兵器,墨家似乎只要经营的产业就是这些,而这些都是对楚国有利的。 长久一算,这本来墨家就少在楚地活动,这税原本也征不到,等于是用一个没有的东西来偿还利息,还能获得墨家源源不断地稀奇货物。 昭之埃思考之后,便自作主张,认为这件事自己完全可以答允墨家。 至于舟节车节,那也是可以给予个十个八个的,数量上也不做限制,而且墨家的意思也是主要走大宗货物,小规模的货物不会动用税节。 昭之埃自认为,只需要和墨家商讨一下那些货物不能出关就可以,比如楚国的一些战略物资如羽毛、胶等,墨家不要向外运输即可。 这一点适所代表的墨家倒是答应的极为痛快,当即表示:牛、马、胶、羽毛、兵器等,不会从楚国往外运,但是往楚国内部运送却可以。 昭之埃只觉得墨家简直是太过善良,商人交通有无,楚地的一些战略物资也正是各国需求的,墨家既不往外运,那么答允了也没什么。 商量完了利息的赔付,昭之埃又听适说了一番关于本金赔付的手段。 这本金赔付的手段,在昭之埃听来更是墨家人的脑子真的就是理想到想着利天下的耿直。 适给出的本金赔付手段不但不用花楚国府库一分钱,而且真的可以增加楚王府库的充盈。 因为适表示,如今墨家已经可以冶铁。 他又搬出来那两位“曾步量九州”的子虚乌有的夫子,说南洋宛城一带,也是有可以开采冶炼的铁矿的。 南阳的汉代冶铁遗址多于彭城,那里又是楚国腹地,正是墨家想要一步步渗入楚国腹地的最佳落脚点。 所以适给出的楚国支付本金的办法就是:允许墨家在宛城开矿,承包期二十年,每年所得了利润,墨家会仔细做账,分给楚王十分之一。 期间其余人也可以开矿,但是如果楚王能够将宛城南阳一带的开矿权全部承包给墨家,对其余人征税而对墨家免税,墨家也可以再多给楚王二十分之一的利润。 高炉生铁退火铸铁是时代进步的重要物质基础,也是墨家想要让天下商业交换和手工业发展的农业基础,这一点必须要尽快在各国普及铁器。 只有这样,农业才能发展,农业的发展才是商业和手工业的基础,这一点适弄得很清楚。 对昭之埃而言,铁器也是楚国一直想要的东西。 楚国不是没有铁器,但是真的少有铁制农具,那些海绵铁锻打手段制造的铁器成本依旧太高,而且制作周期太长,用来做农具过于昂贵。 墨家的铁器是沛县现在的主打产品,而沛县距离楚国的精华地、距离昭氏的封地又的确有些太远。 适考虑到运输成本,考虑到将来中原大战大致同往南阳的路路交通可能被切断,也更考虑到对楚国的渗透和扶植一批手工业者和大商人的必要性,提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实际上,这是极为阴险的手段,只是此时尚无这种模式,昭之埃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适除了站在墨家的道理上,阐述了一番这是利天下的道理后,又站在楚国的角度上阐述了一番对楚国的好处。 一则是民众可以有大量的农具,楚国精华之地发展起来也更快。 二则楚王每年可以获得收入,这些收入又是以往所没有的,等于白得。 三则是开矿这种事,需要“天下豪强”来做,政府做不好,没有资本力量的普通人也做不好。 论及此时的天下豪强,大约没有别的商人敢于和墨家这个组织争第一豪强的名号。 技术问题是一方面,而政治上如果“征徒隶”去做,容易“逃亡而不守”。 如果征发人民去干,又要“下疾怨上,边境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 从政治上,似乎也是在降低楚王的统治成本。 这一点适确信楚王会答允,因为楚国的统治能力和统治水平,实在是太低,连贵族封君都收拾不了,更不要说什么盐铁专营这种难度要上天的集权手段——楚国能够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被逼的让右尹千里迢迢来沛县求墨家出面帮助,问墨家贷款。 适表示,只要楚王同意这件事,本金就算偿还完毕。二十年后,若是楚王觉得依旧有利,那就可以续约,到时候就是十三分成,长久有效。 并且,这一次继承权之争,可能要持续很久,楚国用钱用兵器的地方很多。 墨家众人也表示,如果楚王真的只是进行防御性战争,只要能够保证“非攻”,墨家日后也可以不断地借款给楚王。 甚至于可以用“租地”、“包税”、“专营”等等方式作为支付手段,不需要楚王给予现金偿还。 适又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样一来,墨家给楚国带来的发展,民众得利,而且楚国的财富也大为增加,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昭之埃思考之后,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质疑的。 墨家行事,本就出人意料,不再此时的规矩之中。若是别人,他定会有所怀疑,可这是墨家众人所言,他已经信了八分。 只是出于内心潜在的忧虑,询问道:“墨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墨子哈哈大笑道:“当然是为了‘利天下’啊。利楚之万民,利非攻之战,这正是符合墨家道理的。” “义是墨家的宝物,金玉是商人的宝物,这都是利,只是不同的利。正所谓交相得利,便是墨家的理想。” “如此一来,墨家得到了义、楚王得到了武器和城邑、商人得到了金玉、民众得到了铁器……墨家为什么不做呢?” 昭之埃琢磨一番,也没想这其中到底是谁“不得利”,怎么看似乎都像是墨子最后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能得利。 既如此,他也只能是口头答应,真正拍板还是要楚王和众贵族合议之后才能决定。 不过昭之埃说道:“墨家诸位利天下之心,我是能够知晓的,天帝也是会有所感动的。这样的事,想来王上都能够答允。” “只是有些事我不能自己决定,但是诸位放心,以我所知,王上必会答允!” 墨家开出这样的条件,是昭之埃始料未及的,甚至可谓是有些惊喜的。 他既可以完成使命,自己家族支持王子疑之事也能得到足够的回报,而且以公而论,自己似乎也确实为楚之社稷做了贡献。 看起来墨家都是一群利天下的疯子,昭之埃觉得若他们只是商人,肯定不会提出这么古怪的条件,只会想办法得“金玉之利”。 在场的墨家众人见昭之埃一口答允,心头均暗笑,心说适的手段果然有效,只是隐藏的太深,他若不说明白,此时天下谁人又能知晓这其中的可怕? 第二九一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五) 看似楚国在渴到极点的时候,墨家给了一杯甜酒。 实则这甜酒有毒,而且是一旦饮下去就无药可医的剧毒。 只是此时天下,下毒者和为数不多都识破其中剧毒的“医生”,都在墨家这边,昭之埃作为旧时代的贵族,哪里能够明白其中的危险。 墨子又对昭之埃说道:“如今已是七月,魏韩之兵今年必不能出。鲁关一带尚算安稳。” “君既不能答允这些事,墨家自会派人前往楚地亲自见楚王商谈这件事。期间墨家答允的守城兵器也会抓紧生产,争取明年有足够的数量运送到鲁关。” “只有一样……墨家守商丘,阵杀楚之司马、执痈之爵,楚地贵族恐怕会对我墨家不满。” 昭之埃知道这件事他不能做主,也知道楚国一部分贵族对墨家的态度,只好说道:“公事公战,私仇私怨,并非一回事。墨翟先生年岁已大,这一次入楚路途劳顿,不知道墨家这一次会派谁入楚?” 昭之埃希望这件事做成,但是墨家也必须派出足够分量的人物跟随他去见楚王,否则面子上总归说不过去。 墨家现在的地位有些特殊,不是诸侯,但却参与各国弭兵会盟,算是一个没有“正式封地和周天子”认可的诸侯。 这时候若派出寻常人物前往,在礼仪上说不过去。 墨子便道:“具体派人前往,要等月末墨家大聚之后,再行商量。期间您可以在沛县休息,到时候可以一同返回。” “亦或者,您现在就可以派人前往郢都,告知楚王此事,让他提前安排思考是否答允。” ………… 八月中,北方的天气逐渐凉爽起来,而在大江附近的楚都郢城,却依旧闷热。 这座后世可称之为荆州的城市,兴建起来并没有太久,楚国数迁其都,郢只是都城的代名词,可略看作是楚语中首都之意。 从熊耳山的丹阳,到南阳下的襄阳,再到长江边的荆州纪南,这一路迁徙既是楚人开拓的路,也是楚人被战败的路。 柏举之战后,原本的楚都被焚毁,楚王只能兴建长江边的郢都。 出城北十里,有山名纪。 按照周礼招魂的祭祀学问,北方是鬼魂所住居的方位,正如宋国去年政变死掉的那些士人安葬之前,儒生祭司需要爬到房顶冲着北边大声叫喊三声死者的名字。 郢都北方的纪山,正是楚国贵族平民的墓葬之地。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到楚国的都城,即便“楚不服周”,可城邑的规划依旧是符合周礼的。 一如宋国的都城建设打了不僭越的擦边球一样,楚国都城的建设也是打了僭越的擦边球,东西九里而南北七里。 为了防止长江的洪涝,郢都距离长江上游十余里的距离,但是附近湖泊水系丰富,楚国又善乘舟船,因而交通便利。 鲁国作为周公后代的封国,在礼制上有种种特权,所以曲阜城四边有三边三门,一边两门,一共十一个城门。 郢都则打了歪脑筋,正常的城门只有八个,东西南北各二,但是在三面都开了水门,也是十一个城门。 说他僭越,水门不算。说他不僭越,却又为了防止被人指责少修了一处水门正好少于十二门。 柏举之战后迁都于此,大量的民众和贵族跟随一同迁都,几十年来这座新兴的城邑就发展起来。 北面是富庶的南阳盆地,有鲁关防线守卫,有襄阳作为最后的依托,附近又土地肥美,有水运之利。 巴蜀的盐,南阳和江汉的粮食,云梦泽的水鸟羽毛,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里。 依靠着江水和西高东低的地势,楚国控制着原本不可能控制的广阔东部领土。 只是城墙修建的水平太差,比起久经战火的中原,尤其是商丘城,在城防上差的太远。 楚人清楚,真要是被攻入了郢都,哪怕是突破了南洋盆地的鲁关长城防线,以楚国的封君制度可以直接等待复国而不需要打首都保卫战了。 夯土城墙不算高大,城门却依照礼制可以并行三辆马车,将近两丈半的宽度,来来往往的商人不断进出。 楚王的宫殿在都城的东北角,这是与周礼不合的,算是小小的任性,但是内城的建设却依旧合乎礼制。 天子内城五门:皋门、库门、弟门、应门、路门。 除了特殊的鲁国之外,其余诸侯只能有库门、弟门和路门。楚国遵守着这种礼仪,又在礼仪之外颁布了许多法令。 短暂的庄王雄起王权集中的时候,对于上朝的重臣规定了许多原本没有的法令,连同储君都不得乘车过弟门,违者斩首。 只是这是庄王时代的法令,只是因为惯性还维持着,之后的楚王无论威望还是掌控力,连颁布一条这样的法令都难做到。 当年伍子胥为了践踏这条律令,甚至还亲自引弓怒射库门。 如今这律令的存在,只能证明楚王曾经有过强大的权力,但对比现在,刚刚即位一年的熊疑只能长叹。 父亲横死,死前还在商丘大败,贵族刺杀之后连幕后指使都找不出来。 弟弟逃亡,郑国暂时放弃了与韩国的血仇,郑魏韩三国联合声明支持王子定即位。 跟随先王出征的陈蔡等地县公,因为墨家那些讲清楚的王权和贵族矛盾,对于有变法可能的自己极为不支持,只能依靠强大的惯性和暂时没有被三晋击败而让他们暂时安稳。 贵族分权,即便支持他的那些贵族,依旧在讨价还价,希望他坐稳王位之后给予更大的特权和封地。 如今阳城君败于榆关郑人背叛,上任楚司马被墨家阵斩族人不满,对外战争还需要和贵族们扯皮先把利益讲清楚。 一个又一个的封君,算起来都是自己的亲戚,公族王族分支的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 守卫北方的鲁阳公,是当年平王之孙分出去的司马子期的后人,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后,让贤子期为司马,子期的儿子公孙宽便被封地。原本封于大梁,可是大梁太危险,处在三晋南下的必经之路,公孙宽拒绝之下,楚王也只能转封他地。 首代平夜君当年是昭王之子、首代阳城君是平王之孙、首代叶公是庄王曾孙、右尹昭之埃的氏族源于平夜君昭王之子的昭氏、景氏源于平王子嗣一支因为楚王双谥平王谥景平、屈氏一直为莫敖即便削权依旧作为北方县公…… 家族繁衍至今,各个大族早已经对王权产生的极大的威胁。 外患之下,这种不稳固带来的危机感也更深。 可是熊疑却无可奈何,不是不想改革,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改革,而是不敢改革。 先王父亲想要改革,遇刺。 自己如今的局面,比之父亲当年即位的时候更加不如,现在不要说改革,就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都是未知之数。 已死掉的父亲圣桓王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也就没有交代太多的后世。 兄弟相争是楚国自共王之后的传统,熊疑靠着商丘之战自己留在郢都的经营,获得了王位。 对于父亲的一些决定,他也逐渐明白其中的用意。 五百名工匠送到沛县为贺,参加与墨者的会盟,一切的一切,都让熊疑看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想法:父亲想要依靠引入墨家的力量来对抗国内的封君贵族。 熊疑想起父亲死前,自己曾和父亲游于大江之畔,见岸边芦苇丛丛,父亲曾感慨过:“李耳曾言,根深蒂固。这些芦苇怎么才能够去除呢?” “若种蒲草,在芦苇没有了,蒲草却又铺满,到时候依旧是根深蒂固。” “所能依靠的,只是江边渔樵,以刀切割,才能去除。” “刀兵在地上,并不能切割这些芦苇,但是握在人的手中,就能够切割了。而且,刀不会生出根,也就不会根深蒂固。” “天下间,有这样锋利的刀吗?” 如果只是说到这,也就只是一个隐喻,可是熊疑却记得当时父亲在感慨之后,仿佛只是无意中提及道:“墨家所制的铁镰,锋利耐用,又倍贱于铜。若是楚农夫皆有此物,倒是很好……” 当时熊疑只当是父亲感叹那些从商丘带回的墨家赠与的铁器礼物,如今异变陡生,自己成为了楚王,一些当时没有听懂的话竟然逐渐清晰起来。 父亲好吃鱼,尤喜鱼生,也曾在商丘之战回来后感慨过:墨家是一条美味的鱼,只可惜刺太多。世间谁能有太和公切脍之艺?“ 太和公在楚地极为名声,因为当年专诸就是为了刺杀专门跟随太和公学过厨艺,而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导致了楚国郢都被烧等等大事。 熊当此时感慨太和公,所说的只是太和公善于切鱼片的精湛技艺:一如他所盼望的,把墨家的鱼肉吃掉,吐出遇刺。 也如后世韩非子所说的君王对墨家颇想要“买椟还珠”。 熊疑记得当时父亲感慨完之后,还趁兴念了两句《六月》,饮御诸友,炮鳖脍鲤……或许只是忽然想吃这两道菜肴,亦或是有所指。 熊疑想到这些,并不是因为忽然想到,而是昭之埃从沛县派回来的人将墨家的一些条件写在了纸上,陈献给了他。 他念叨着详细繁复的内容,喃喃道:“这里面……我只看到了肥美的鱼肉,鱼刺在哪?” 第二九二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完) 一樽醴酒被宫人端到了熊疑的面前。 轻啜一口,微生物分解过淀粉后的糖分让这樽不一样的水有了微微甘甜。 墨家提出的交易内容都在放置酒樽旁的几张纸上,上面的内容经过楚人的摘抄已经写作了楚篆,实际上即便是墨家的贱体字熊疑也能看懂一些,在墨家到处宣扬的时候这些文字也就随之传播四方。 他想到父亲给出的鱼肉和鱼刺的比喻,面露疑惑。 一如昭之埃不能够理解适的这些提议隐藏了怎样危险的钩锐一般,楚王也看不出这些内容有什么不妥。 他不是笨,只是不能够理解远超时代的思潮,正如后世一国人杰只能面对先发国家的小小使节一般。 熊疑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将酒樽放下,不再去看墨家给出的这些条件,而是想到了下午自己和重臣之间的一些对话。 下午时候,他试探着说了说墨家多才之类的话语。 这一点,他不能够明说,只能大致说说墨家的贤能,这一点楚国重臣倒也没有反对。 毕竟商丘一战,楚师战败。而墨家在楚国的名声也颇高,与鲁阳公、阳城君之流都有交往。 甚至于司马执痈两爵战死于商丘城下,依旧不能让楚臣认为墨家没有才能,只能借此生事反对墨家。 他们反对的,熊疑心中很清楚。 商丘之战他没有参加,但是适在楚王面前军帐之内的话,他还是听过的。 一针见血。 这就是熊疑对于那番话的评价,而那番话也只是站在了楚王和贵族两方的角度去考虑,所以熊疑很喜欢适提出的楚国衰弱根由的说法。 知道病痛,方能医治。 当他提及墨家的才能,并且看似无意中提起墨家众人的才能集结一心堪比昔日仲尼的时候,众臣没有反对。 然而当他提及墨家众人一如魏之吴起,德行有亏而能力充足,可以强兵富国的时候,众臣却立刻提出了反对的声音。 令尹便直接说道:“魏之吴起,一如魏斯之犬。虽贪而好色,贪恋权力,然而不管是贪还是好色,都是可以满足的。之于权力,亦可为令尹上卿。他想要权力,只是为了光耀自己,做出一番大事。这样的人,是可以利用的。” “墨家众人,不贪不色,尤其墨翟之辈若不用其义则封地不取。墨家众人所谓的‘利天下’、‘平等’、‘尚贤’、‘世卿蠹虫’的说法,便是他们眼中的‘贪与色’。他们想要的,和吴起并不一样,他们想要权力,是为了抵达他们所谓的乐土。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利用的。” “吴起杀妻,所求者己为将相。墨者死不旋踵,所求者世人平等不需世卿。难道王上真的认为这些人的道理是对的吗?” 这种事的道理没有对不对,只有符合各自阶层利益的道理才可以认为是正确的。 令尹为首的重臣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楚王即便站在君主的角度认为应该集权削弱封君,此时此刻也只能斥责墨家的想法“不守礼而乱人心”。 至于重臣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表明了这个态度,意味着对于贵族的投降。 现在不得不降,他若不降,那么贵族们大可以换个更为“守礼而重亲族”的君主,如今他的弟弟可就在郑国呢。 略微试探,熊疑也清楚自己的处境。 然而,当墨家给出的条件递送他面前的时候,熊疑却忍不住心动。 不只是那些借款、武器的支持,还有这几张纸上表现出的墨家众人足够的大局观。 至少,在熊疑看来,墨家若为一人,足可以胜任令尹、司马一职。 一些内容,看的熊疑拍案叫绝,不得不佩服。 墨家送来的纸张上,除了那些交易之外,还有为了防御而建设两座都城的想法。 一座是现在的郢都,后世的荆州,以此作为楚国最后的支柱。 另一座就是现在的鄢郢,后世的襄阳,一次作为楚国守御和进攻的重点。 鄢郢可以尝试一些尚贤为任、变革法度的政策。 有些话没有讲的太清楚,但从那些中原假想敌的角度,从山川地理上分析了鄢郢的重要性,让楚王逐渐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上面说,鄢郢的位置太过重要,当年伍子胥攻下此地,于是楚国尽败,所以楚王应该聘用墨家在鄢郢修筑城防,开拓农田,发展农业和商业。 同时配合在南阳开矿冶铁的政策,从而让楚国拥有防御各国敌人的根基。 南阳平原、江汉平原,这两处是楚国最为富庶的地方。 从鄢郢襄阳南下,沿荆山、大洪山之间的通道,一路可到荆州郢都,进入广袤的江汉平原,直抵长江。 襄阳鄢郢若失,则郢都必然失,因为汉水从襄阳转弯南下,直通大江。 此时运输不便,有一条顺流而下的江水对于进攻方是多么重要,不言而喻。 从鄢郢向西,则是此时称之为夷陵的宜昌,这里可以扼守巴蜀东进,同时又能得到巴蜀运输而来的盐。 这是墨家只从守御的角度来阐述经营鄢郢的重要性。 实则,楚王看出了墨家的另一重意思。 只要楚王能够经营鄢郢,就足以控制住南阳盆地,无论那里的封君怎么跳,真到翻脸的那一天,只要攻不下襄阳,就可以以此作为基地反击。 墨家人只说防御,不说进攻,但是山川图形都画在之上,一目了然,楚王也是第一次直观地看到这些山川地理,对于这一处的重要性理解的更深。 向北的南阳盆地,无险可守,一片开阔。 鄢郢始、过南阳,向东北,经方城,便是伏牛山和桐柏山,直接可以插入韩郑腹地。 鄢郢始、过南阳,向正北,经鲁山,可以直接攻打伊川、洛阳,南阳不丢作为前出基地,周天子就会一直瑟瑟发抖怕楚人再来问鼎。 鄢郢始、过南阳,走楚国最早的封地丹阳,经武关、商洛山,沿着丹水北上,一出武关就是秦国的关中平原。 鄢郢始、向东,可以通过几道关隘,直达淮河。 从墨家只说守御的角度看,鄢郢是楚国最后的防线,只要鄢郢不失,那么就算鲁关防线被攻破,依旧可以死守撑到最后。 从楚王雄心的角度看,鄢郢经营好了,便是北上中原的桥头堡——大梁、榆关这几处地方,楚王心中已经没底,将来说不准会丢失,但按照墨家所画的山川地形来看,只要鄢郢不失,经营得好,依旧有能力北上中原。 墨家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鄢郢从防御的角度看,必须修缮,作为楚国最后的防御支撑点。 鄢郢在君主手中,意味着南阳方城诸县公如芒在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没有能力攻下鄢郢,他们就不敢背叛。 换而言之,鄢郢如果经营得好,楚国就是天下大国。经南阳盆地,可以随时干涉秦、周、韩。 如果经营不好,甚至失掉鄢郢,楚国就彻底沦为二流小国,甚至有灭国之虞。 历史上,襄阳发生了无数次大战,也是南方政权想要生存下去所必守的一处。 这一切分析体现了墨家众人的战略眼光,是为了折服楚王。 然而墨家对楚王并没有什么热爱,只是为了允许墨家的势力深入南阳和襄阳一带,从修缮城防开始得到一个正式的活动许可。 这一切,都和南阳的铁矿、汉水纰水的运输有着直接关系,也关乎到墨家在楚国渗透的重要步骤。 对楚王而言,如果按照墨家众人的规划,只要鄢郢能够得到经营,那么就算三晋攻破了鲁关方城,最终也只能在鄢郢城下求和,只要攻不下鄢郢就可以打成平局甚至反攻,王子定彻底没有机会入楚。 修缮城防、开采铁矿,这一切都只是开始,楚王甚至在想数年之后,是否可以让墨家人代为治理鄢郢,从而压制各地封君,以此作为楚国变革的起点? 只是熊疑怀揣着父亲所说的墨家是一条多刺之鱼的警觉,难以决断。墨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墨家能不能真的如同吃鱼一样把肉吃掉把刺吐出来? 甚至于,墨家是不是可以借用的一支外来力量,经营鄢郢作为楚国变革的起点,逐渐收拢封君的权力,让墨家成为君权之下的一条狗? 他没有真正去过商丘,也根本不知道此时正在沛县召开的墨家大聚,只是惯性地以为墨家还是那个按照原来的办法“利天下”的组织。 “刺……在哪?” 一樽醴酒之后,熊疑仍在喃喃。宫室之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宫内之人将北方一条新传达来的重要消息递交到他手中。 看过这条消息之后,楚王长叹一声,喝令近侍道:“即刻知会工尹,督造墨家免税的车节、舟节!派人连夜前往沛县,告知右尹,让墨家派人前来,一切事宜均可商议!” 近侍闻言,向外疾驰,心知王上一下午都在犹豫,不知道后面传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竟让这份犹豫化为乌有? 楚王手下,晚上传来的那张帛书上,记载的是千里之外的战事。 “秦君率七万众攻西河,魏西河守吴起以三万武卒交之,秦师大败。庶长战死,秦人尽弃车兵,犬逸而逃,洛阴重泉恐不能守。” 所寄国外变化的唯一希望破灭,魏国不但经得起两线作战,而且已经先一步只靠西河的力量击溃了秦人的进攻, 楚王熊疑终于下了决心,邀墨家入楚,答允从墨家借款的条件……他已饥不择食,不能再去考虑那条看似美味的鱼中,到底是否隐藏着一根锐利的刺。 第二九三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一) 九月末。 沛县的草木刚刚开始枯黄,持续了一个月零八天的墨家大聚终于结束。 除了远在巴蜀的造篾启岁等人不曾参加外,连在吴地策划活动的墨者也返回参加了这场大聚。 实际上三十余天的大聚会分为三段。 最开始还是选出了七悟害等墨家内部的职责人物,之后十余天则是一场高层的秘会,之后又是全体墨者参加的一场大会。 此时一切都已结束,那场秘会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够知晓的人一点风声都得不到。 沛郭乡墨者乡校附近的一间酒肆内,很多今年春日从外地赶来的游士们正在饮酒,谈论着在沛县的见闻,亦或是打听一下墨家内部的“八卦”。 能打听到的,谁都能知道。 不能打听到的,不能知道的却谁都不知道。 一张桌上,围坐着几个人,彼此都不熟悉,只是因为都是从外地来到沛邑的游士工商,因而并无太多的隔阂。 只是因为来的人太多,桌子有些不够,这些人就都坐在了一起,围绕着这张桌子随意地交谈着。 桌上没有墨者。 跟随长桑君来到沛县的秦越人、魏人细作间谍任克、魏国市井间的游侠儿卫孙皋…… 这些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聚在了这张桌子的四周。 饮酒交谈,初始尚欢。 酒肆中只有一名墨者,正在那念一本书,有的人在听,有的人没有在听。 既在沛县,墨家又刚刚举行完了一场大聚会,话题的起因自然就是围绕着墨家的许多消息。 那魏国来的市井游侠儿卫孙皋,看着正在酒肆内念叨一些墨家道理的墨者,冲着桌上的其余人道:“我在这里也有三五个月了,这一次墨家大聚,选出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墨家巨子难道不能一言而定吗?” 这倒并不是秘密,任克笑道:“这一次除了之前的七悟害之外,还选出三人候补。另外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十五人的委员,以后七悟害和候补必须从这些委员中推选,缺额即在下次大聚的时候补足。” 桌上另外一人点头道:“我听说,适年纪轻轻,差一点就成为七悟害,似乎只比巫马博少了一人支持,所以忝居候补。这候补又是什么意思?” 秦越人来这里的时间虽然比任克要短,但是因为长桑君名声的缘故,加之他又对此颇感兴趣,这个倒是明白,叹息道:“墨家巨子之下,年纪多已大。候补之意,便是若七人都在,则可旁听而不能决断。若七人有老、病、离开沛县,凡有大事则候补可以直接做七悟害有决断之权。” “一如禽滑厘为下任巨子,若墨翟逝去,适在候补中呼声最高,则可以直接递补为七悟害。” “候补之下十五人,在聚会小聚之时,都是有决断权的。七悟害与候补,只在这些人不能齐聚期间,代行包括他们在内的这二十五名委员的职责。” 秦越人想了一下,笑道:“一如周公行政,行的是成王之政。成王年幼,则周公行政。成王成年,周公还政。二十五人的委员是成王,七悟害与三候补是周公。” 桌上其余人恍然大悟,任克却想,这些东西只要有心,谁都可以知晓。 只是那场大聚之后的二十五人秘会,到底说了什么?整个沛县竟然一点风声都无,谁都不能知晓。 秦越人的解释,是墨家的解释,所谓担心生病衰老。 只是任克却觉得有些不对,楚右尹来到沛县,这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墨家要入楚和楚王商谈利天下之事,也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任克想,楚沛之间遥远,墨家选出这些人联系不便,只怕要派人前往楚地,而且还可能会是悟害之类的高层人物。 大聚之后的墨家,多出了候补这个词,不只是有了候补的七悟害,更有了候补的墨者。 这是任克所觉察到的最大变化。 很多沛县原本的工商庶农,还有一部分很早就跟随墨者活动的人,以及那些受墨者影响颇深的沛县义师,多有加入墨者的。 具体人数,掌握在书秘吏和巨子手中,这是常人不能知晓的。 但是任克猜测,少说也有六七百众成为了候补的墨者。这还不包括这些今年刚刚抵达沛邑的天下游士。 他们很多人想要参加,只是连成为候补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任克觉得,这些游士只怕两三年后,也多会成为墨者,或者是候补的墨者。 宣义部那些人的能力,实在太强,任克自认为自己精通诗书礼仪,却依旧经常觉得墨家所宣扬的东西很有道理。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可那些来到这里的游士,根本就是在商丘之战后带着一腔利天下之心来到此地的。 任克猜测,可能人数还要更多,因为墨家之前在各个巨城大邑还有据点,那里已经有不少受到墨家道义宣传的人。 一年后,估计正式的墨者人数将要破千五,而且这个数量必然还会持续增加。 这是一个可怖的数量,任克知晓墨家众人的能力,也知道墨家传播学识的方法,真要是有三五千正式的墨者,只怕天下封君门客,无人能比。 彭城的事,任克不知晓。 但就沛县来说,墨家已经真正成为了无冕之君。 没有宋公的分封,没有天子的许可,甚至墨翟本人都不是沛邑宰或是沛邑大夫,可是……墨家就是真正的沛县主宰。 从衣食住行到律法道德,一切都在按照墨家所设计的运行着。 名义上沛县可以推选任何人成为集成公意、行使公共权力的那些人……在这里许久的任克已经对于这些说辞了若指掌、耳熟能详。 然而选出的每个人实际上都是墨家内部推选出来的,别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不能被人信服,更没有那些整个组织支撑的威望。 于是在墨家大聚之后,沛县的第二次公意集会中,几条出自沛县公意的律令,实际上就是墨家内部的决定,甚至可能就和那场二十五人的秘密会议有着极大的关系。 这些律令不是秘密,而是很快推行推广出去的。 最让任克重视的,就是征召律令。 自今年冬季开始,每一组共耕同用牛马的人家,都要出一人来进入义师。 这相当于沛县每五户就要出一人从军,为期三年。 从第一年开始,每年五户都要选拔一人进入义师,也就是说沛县义师的真正规模要到三年后才会达到顶峰,若人口不加增的情况下,义师的人数将会一直保持在这个数量。 而且一旦发生战争,那些三年服役之后回乡种田从业的人,都可以快速征召拿起武器。 农兵合一的传统,是自周武分封之后留下的传统,只是原本冬日演武战时出征,这一次却是直接改革变为专职训练,废除了冬季演武这件事。 民众原本就习惯如此,倒也没有反对。 更为可怕的是宣义部讲了太多的道理,以至于很多人欣然前往,这就有些让任克骇然。 除了宣义部的宣传,墨家还给出了足够的物质利益,墨家是讲功利的,讲究的也是交相得利。 这些被征召的义师,将要从冬季开始就进行长久的训练,原本的义师人员不会离开,而是提升为司马长之类的军官,直接留在军中,拿着颇高的“俸禄”,足以养家。 这一点任克觉得,别处很难学,因为墨家现在很有钱。 铁器、烈酒、棉布这些东西,配合上产量不断提升的农业,任克觉得,莫说是养这样一支义师,就是再多养倍数的人,只怕墨家也担负的起。 去年的商丘之战,墨家的人数太少,选择了那场惊世骇俗的夜袭,固然传奇世人惊叹。 在任克看来,只怕这也是墨家的无奈之举。 任何想,若三年后成师,中原再有大战,墨家想要弭兵,只怕到时候天下更加震动。 在他看来,墨家的想法,似乎就是维系天下的均衡稳定。 而且,在任克看来,墨家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因为他遍观沛县,没有发现墨家的一辆战车。 墨翟除了他的思想,还是天下闻名的木工,公输班亦有所不如,墨家做个战车什么的还是很容易的。 没有战车,就不能进攻,只能防御和守城,这是天下都知晓的道理。 吴国也是当初申公巫臣叛逃之后,才学会了车战,才有了和楚国一战的实力。 墨家工坊甚多,可是没听说一处有做弓箭的,甚至没听说墨家从外地购买羽毛之类的战略物资。 步兵,不可能成为战场的主宰。 没有战车的义师,也必然只是一支防御性的武装。 任克这种成长于分封天下、车战无敌时代的人,得出了一个他认为极为正确的结论。 于是,他推测,墨家的那场秘密会议,所讨论的也就是怎么促成天下的均衡稳定,怎么促成墨家整天所说的中原弭兵…… 可即便如此,任克依旧在想,若是三年后成师,固然只是步卒不能进攻野战,那么用来守卫……只要粮食足够,像是商丘这样的大城,又有谁能攻破?又需要多少兵力攻破? 要知道,战车可是不能攻城的啊。 至于粮食……任克知晓,以沛县为中心,各种技术良种的传播,也正在大张旗鼓地进行着。墨家对这些利天下的事物,并不藏私,谁来都可以学,甚至任克自己就正在学。 他抬起头,看着四周正在讨论、或是专心听那名宣义部之人宣讲的游士,想着月前大聚之后墨家说给基层墨者和天下人听的道理,任克心想:“难道那秘会并没有说什么?真的就如墨家众人所言,这一切缓慢的变革,最终会促使天下焕然一新?” 第二九四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二) 任克再抬头看着那名宣讲的墨者,知晓墨家内部如今彼此间有了新的称呼,各称同志。 他非是那等不曾读过诗书的人,对于这个称呼便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警惕。 既说同志,任克便不得不佩服这两个用的极妙。 同志二字,出自《国语》之《重耳婚媾怀嬴》一篇。 墨家内部这样称呼彼此,便有些不一样的含义。 原文为“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黩则生怨,怨乱毓灾,灾毓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 意思是说,同姓的人同德同心,同德同心便是同志。同志之间的关系即便有些远,但也不能够儿女结婚,因为同志是极为恭敬的一种含义,是上天所喜欢的一种神圣关系。 因为同志这种关系的神圣性,所以同姓的人结婚了,就会亵渎这种神圣性,从而导致上天降下灾祸。 刨除掉同姓方可称之为同志的外壳之后,同心同德上下同义之墨家,自然可以称之为同志。 更为可怖之处,在于墨家众人从不承认自己是楚人、宋人、齐人、晋人……而是只称自己为墨者,或为天下人。 楚宋齐晋,无非姓不同,所以不是一家。 而墨家内部互称同志,便是说天下一家,俱为一体,这是从《重耳婚媾怀嬴》一文中的同志二字所引申出的墨家理想:天下不分诸侯,俱是天帝之臣,天下一家。 任克自觉也找不出一个比这个更适合的称呼。 既表明了墨家内部同心同德上下同义的理念,又诉说了墨家期待九州俱为一家的理想。 只是任克对这个称呼仍旧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个称呼在春秋之时常有有人用,但用的人必须要有姓。 有姓,必定是贵族。 同姓之间的贵族朋友,才可以称之为同志,这是极为正式的称呼,而且是同姓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以至于这个称呼太神圣甚至导致同姓婚配的亵渎神圣都可能降下灾祸。 问题在于墨家内部很多人连姓都没有,根本和贵族没有任何的关系,却先用上了贵族之间最为“敬恭”的称呼,实在有些梦幻。 这称呼,让一群庶农工商出身的墨家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丝“贵族范儿”。 任克所警惕的,便是这个同志的“志”,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墨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酒肆内引得许多游士静听的墨者,手中拿的的那本小册子,任克看过,而且研读过不少篇章。 他知道那本小册子的名字叫《乐土天下甲乙丙丁》,就是一篇面向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讲述墨家理念的普及读物,宣义部的人人手一本,而且在沛县颇多,很多学了不少字的人都能看得懂,用的也是方言基础写成的。 这本小册子任克研读过,有些篇章甚至可以背诵下来——他虽然内心反感墨家的这些道理,却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道理足够蛊惑人心。 他记得开篇第一页,说的就是墨家的纲领,以及什么才是纲领。 很简单的论述,让任克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深感忧虑。 任克能够背诵下来,因为确实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是他不属于墨家所说的“庶农工商”而已: 礼崩乐坏,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皆为天下。 对于天下,任何一家的学说,都要达到一定的目标。正如从宋国前往楚国,只要知道了要前往楚国,才能知道怎么走。 如果一家学说,连自己想到安定建成的天下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呢? 不论是墨家、儒家、杨朱、列寇、西河乃至周公,都无一例外,都在谋求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制度。 没有这种谋求,就不能称之为一家学说。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周天子礼制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周天子和贵族的目标:如何保持分封制,如何保持世卿分封制度,如何维护礼制,如何束缚农夫百工不使之变业? 比如这是一个私田较多而无世卿身份的地主利益的学说,那么它就要实现地主的目标:如何掌握土地?如何廉价雇佣助耕者?如何保证自己的后代在富足之后有机会成为卿臣? 比如这是一个维护各国君主变革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各国君主的目标:如何收拢君权?如何削弱封君?如何集中权力?如何防止出现国人逐君干政的情况? 或者说,这是一个维护世卿贵族统治的学说,那么它实现的就是世卿贵族的目标:如何束缚农夫在土地上?如何让农夫给他们耕种公田?如何维护世卿贵族的统治? 当然,这种学说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让天下众人根本不考虑天下可以不是这个样子,让天下民众认为:世卿贵族一直就有,今后也将永远存在,而且是天经地义的,甚至于缺了世卿贵族天下就不能运转了。 不言而喻,天下民众的目标则完全和世卿贵族不同,墨家所谓交相得利,以利聚人,正是因为利益不同,所以这目标也不同。 天下有个说法:“晋国强大了,楚国就要受苦”。 其实,这是一样的道理:“天下的民众得到了利益,世卿贵族们就要困苦。反过来也一样”。世卿贵族和天下庶农工商之间,利弊相悖,一方得利另一方就要受害。 这就是说:天下民众和世卿贵族,各有各的难处。 但并不是每一个世卿贵族都能相处维护他们利益的好办法,总有人不遵守维护他们利益的礼制,甚至有时候为了自己篡夺君位,不得不出让给民众一些利益。 天下民众的情况,也有类似的情况。 有人会说:“哎呀,我们凑合过吧,我们少管闲事。我们的祖先从前怎样生活,我们也就怎样生活。” 这些人什么都不参加,根本不知道争取自己的利。 于此相反,那些想要维护和争取自己利的人,则创造了学说,传授了弟子。 可见,学于某家的不是整个阶层,而是本阶层中最先清醒的那部分,由这部分人率领其他人前进。 加入墨家的,便是天下庶农工商和落魄游士中最懂得争取自己的利的那部分。 同样,墨家的学说也是为了创造一个天下庶农工商交相得利的乐土。 因为墨家周密考虑了天下庶农工商的利益,以天志为规矩依托,知道怎样去实现它们,什么样的办法最简便易行,怎么才能最快实现。 墨家为求达到庶农工商及落魄游士得利的全部目标,也就是墨家的纲领。就是说,纲领所写明的,是天下庶农工商和落魄游士应当去争取的东西。 ……这篇关于纲领的篇章,任克可以诵读,而且深受其益,有一种拨开云雾看到天明的清晰感,他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出身,明白自己应该追求什么样的利益。 这便是《乐土天下甲乙丙丁》的开篇,后面的内容便是阐述一下墨家的历史、以墨家的创世观点大致说一下天鬼天志,然后再以天志推出九重乐土至今出现的几种形态,即便不能证实,但却也无人能够反驳。 多是一些骇人听闻之语。 再由九重乐土与农具、粮种、土地、工具的变化,阐明了“世卿贵族”是上层乐土最好的选择,但却也是危害抵达下一重天下乐土最大的敌人,也就是所谓的“天下之蠹”。 后面则是一些阐述乐土建成之后,如何实现“尚贤”、“平等”、“交利”、“非攻”等等内容的具体细则,以及一些关于将来生活的描述。 任克还知道,这本小册子一共要出三册,而现在只出了第一册,只是大致讲诉了一下纲领,并没有深入地去讨论该怎么达成这一切。 内容简单,很多东西说的浅显,最适合在市井之间传播,宣义部的人更是人手一本,经常宣讲。 如果只是这本小册子,除了煽动性更为强烈、更容易让人理解之外,倒也不至于震动天下。 毕竟此时不只是墨家再说世卿贵族不好,很多学说对此都颇有不满,贵族们也无法禁绝。 但是,因为任克知晓这一套小册子还有后续,后续的“怎么才能抵达乐土”或者说“怎么办”,才是真正让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现在没说,所以除了墨家高层之外,可能也就没人知道“怎么办”。 但不知道“怎么办”,却已经有了纲领,所以并不妨碍那些被蛊惑的游士加入墨家,而墨家的决策机构应该是知道“怎么办”的。 因为这本小册子在纲领之前还有一页,明确说明就是墨家内部的候补七悟害以及巨子亲自捉刀。 所谓“整个理论部分,以及论乐土天志等内容,均由墨家巨子与七悟害及候补七悟害共商。此十一人对此负全责。这些文字只是为了对想要了解墨家的人解读了墨家的想法根源,如果能够对于初接触之人有所帮助,便可欣慰”。 后面还有这十一的名字,任克的目光停在排名倒数第三的适的名字上许久,心道:“只怕,这东西就是这人所写。他到底要达成什么已经知晓,就这么写在草帛上毫无避讳,可他们到底要怎么办?” 第二九五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三) 待任克回过神来,桌上几个人已经在讨论刚才听到的一些宣讲内容,几个人争论的面红耳赤。 那个名为卫孙皋的游士笑着对众人道:“我自北地而来,来之前倒是听过不少人谈及墨家的学问。众人都说,墨家的天下是不能够达成的。” 秦越人好奇问道:“北地那些别家如何评价?” 卫孙皋道:“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诸墨虽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谈何天下?” 秦越人思索一阵,点头道:“是说,加入墨家,就要节葬节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这是违背人的本性的,所谓反天下之心。虽然说墨家这些人能够胜任遵守,但是天下人却做不到……所以墨家的利天下是不能达到的?” 卫孙皋点头表示正是这个意思,那正在宣讲的年轻墨者听到了这番话,走到桌前笑道:“这可不是我墨家的道理啊。” “的确,加入墨家,就要遵守墨家的规矩。可是就像是打仗一样,需要有驷马战车精锐之士在前,谁说胜仗就一定要让徒卒也必须做到士一般可以驾车射箭击剑挥戈呢?” “我们墨者,便是阵前战车。这本《乐土天下甲乙丙丁》中也不曾说,要求每个人都要做到墨者那般啊。” “至于说节葬之类的新俗,其实墨家不需要做,世卿贵族们已经剥夺了庶农可以厚葬的权力,墨家又怎么能夺走庶农根本没有的东西呢?只是个风俗罢了。” 卫孙皋笑道:“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有人不遵守呢?你们将来又怎么把这些风俗与理念推行下去呢?” 那宣讲的年轻墨者笑道:“《易》有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顺应天志而符合民众意志的,便是革、命,一如汤武。” “适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火药、羽箭、戈矛等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这部分人的意志。获得胜利的意志如果不愿意失去自己努力争得的成果,就必须凭借它的武器对反对的人造成恐惧,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卫孙皋大笑道:“好一个强迫接受,汤武顺乎天而应于人,《易》既称其为革、命,按你们墨家适所言,难道汤武也用了戈矛羽箭强迫别人接受这些意志吗?” 卫孙皋以为,自己这样一问,对方必然哑口无言不能回答。 却不想那年轻墨者想都不想道:“正是这样的。国野之别,难道是野人主动愿意接受的吗?分封建制,贵族食利,难道是民众主动愿意接受的吗?周天子烹齐侯,以维护武王周公的意志,这有什么奇怪吗?” “对于违背周礼的人,天子名诸侯讨伐,难道不是凭借武器对反对的人造成恐惧吗?只不过……天子被郑伯射肩、被楚人问鼎,没有能力再叫别人恐惧罢了。” “如今各国的君主想要变法变革以富国强兵,难道不是强迫贵族们答允国君的要求,交出手中的权力。有几个贵族甘心愿意接受呢?还不是被强迫的。” “正如我们墨家所说的尚贤选贤的意志,世卿贵族们当然不会接受,他们不希望靠一张草帛而不是血统来决定谁是贤才。他们若不接受,将来也就只好强迫他们接受。” 卫孙皋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已经无可辩驳,只好笑道:“若他们不接受,你们又打不过他们呢?” 那年轻墨者也笑道:“打不过,那就只好用他们的血统贵贱的规矩了呗,这就是他们也在强迫我们,看谁强迫过谁就是了。” “有输有赢,只是我们的纲领是合乎天志的,总有一天会胜利。他们纵然胜利一次,总有一天也会失败。” 卫孙皋仰头笑道:“缪矣!按你这样说,那么你们墨家的纲领是合乎天志的,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做,总有一天可以达到?” 宣讲者点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世上有人人不忍天下纷争,想要早点利于天下结束纷争。况且,早点达到,天下就能少死一些人。” 卫孙皋摇头道:“你刚刚还说,你们要靠戈矛羽箭强迫一些人接受。如今又说什么为了少死一些人。真难道不可笑吗?” 那年轻墨者正色道:“墨家守城,有五十斩、二十断、十余夷族之罚。杀掉这些人,才能守住城,所以才能少死一些人。这并无问题。” 这一点,长于乱世而非不见血盛世的卫孙皋终于没有反驳,认可这样的道理,却终于在最后说道:“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想加入墨家。” 有人奇道:“这是缘何?” 卫孙皋叹息道:“墨家的规矩太多,成为墨者之后,很多事都必须遵从众人的决议,以求同义。我不守墨家的规矩,难道就不能利天下了?” “前几日听人说,成为墨者之后,需要遵守律令,不得违反。一些事若是不准做,就不能做,规矩太多,很不快意。” “而且我听闻,墨家的法度是高于各国的法度的。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只要身在墨家犯了杀人伤人之错,就算逃亡在外,潜藏别处,墨家也一定会把此人惩罚杀死?是这样的吗?”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八个字是惊世骇俗的规矩,普天之下尚无这么明确的律令法度,更况于墨家内部那林林总总极为详致的律条。 那墨者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除了这些,还有不少规矩。但是,你不想做墨者了,可以退出。退出之后再犯错,墨家也就不惩罚了。但你若不退出之前就犯了错,当然要被惩罚。” “而且,其余的规矩的确很多,但也并没有众人所想的那样苦极。再者,就算两军交战,也需要有规矩,没有规矩岂能成方圆?” “不是说不做墨者就不能利天下,而是认可墨家的纲领,最好的利天下的办法就是成为墨者。就像是种植可以漫天撒籽,也可以垄作牛耕,你说你非要漫天撒籽,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真想着多收成,还是垄作牛耕更好,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卫孙皋嘿然道:“如你所说,你们认为你们掌握了天志,所以你们规划的乐土就一定是对的。如果你们规划的那些什么尚贤、选贤、节葬之类的东西,本身就不对,是不是你的一切道理也都错了呢?” “我于魏地,曾听杨朱讲学,虽不是他的正式弟子,却也听了不少他的学问。也曾听说你们墨家与杨朱有一毛不拔之辩。” “其实,他的学问难道不也是有道理的吗?” “人人一毛不拔,你不拔我的毛,我也不拔你的毛,私产不可侵犯,岂不是也是一样天下大利?为什么非要有人要为利天下而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再者如贵己、重生。重视自己的性命,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求活,那么攻城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重视自己的性命,就是顺应人性。而如果人人都重视自己的性命,那么攻城可能会死,所以也就不会有攻城和战争。” “没有攻城和战争,那么天下怎么能不安定呢?又怎么需要谁来为利天下献出性命呢?” “你们墨家却要求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守墨家规矩,拔自己的毛来利天下,这难道不是违背人性的吗?” “应该顺应人性,人人都爱自己,修身保全,人人自爱,人人惜命,这样根本不需要什么死不旋踵的墨者,天下也就大治了。” “这难道不是有道理的吗?” 宣讲者亦笑道:“巨子言,爱人如爱己,不知道自己爱自己,怎么能爱别人呢?人人爱己,由此爱人,是为兼爱。人人贵己,然后贵人,所谓平等。这正是墨家追求的利天下的将来。” “天下大乱,需要有人拔毛而利天下,为的就是将来能够人人贵己爱己,从而贵人爱人。毕竟,巨子说爱人如爱己,爱己是兼爱世人的第一步。” “你说的,并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这样说,和说冬天太冷把太阳靠近一点就暖和了,有什么区别呢?我不能说你说的不对,可你说的做不到,做不到也就是没有意义的对。” “你怎么才能让每个人都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呢?” “你要能靠嘴说动那些欲取天下的人先做到不利天下不取天下,让他们放弃封地的地租和公田收益,放弃高利贷的利息,放弃世卿的封地……告诉他们,要全性保真,只要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满足生命之所需,不要贪得无厌……” “你若能做到,我墨家倒是也不必损身而利天下。” “你要明白,是有人已经取天下之利而私己了,所以墨家才要清除这些害天下的规矩。” “如一个壮汉,正在抢夺一幼童的金玉。” “你便在一旁念叨:贵己、重生、全性保真,那个壮汉应该只满足生命之需,不应该贪得无厌。但是你自己又贵己重生,所以也不去阻拦,而是等壮汉抢完后你去和他讲讲道理,希望他能全性保真……” “墨家则想,我爱自己,则由此如爱自己一般兼爱世人,看到那幼童被打被抢,正如自己被打被抢一般,于是抽身上前阻挠壮汉的抢夺。您却嫌弃我们兼爱世人以身命来利天下,这是违背人性的……” “还有些人,看到壮汉正在抢夺,自己也去抢夺,想着能够从壮汉手中分到一点金玉。” “这三种人……于结果上看,您和那些帮助壮汉抢夺的人是一样的。只有墨家的做法不一样。墨家利天下,不也是为了您有今后说服壮汉的机会吗?他惧怕墨家的利剑,才可以假装接受您的道理。” 一直在旁听着的秦越人也忍不住赞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夫子曾说,如一人生了恶疮,一定要先用利剑割下,不惜流血,然后才能针砭药石慢慢调理。” “如今天下乱世,到底是恶疮重疾呢?还是只是伤风小恙?若已经是恶疮重疾了,您却指责持剑剜疮者让病人流血,那您不是爱病人,而是在害病人啊!” 第二九六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完) 术业有专攻。 秦越人既为医者,便将天下拟人,在他看来这天下是重病的,或者说……更像是筋骨已经长大却依旧蒙着一层孩童的皮,极不相称,于是参差皲裂病痛缠身。 这是他看了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各相适应的学说之中所能想到的、自己最容易理解的解释。 卫孙皋与那名墨者之间的争辩,在秦越人看来,还是很高深的。 但在任克看来,这两人的水准都未必很高。 前者只是听过杨朱讲学,非是正式弟子;后者也只是宣义部的普通墨者,非是宣义部内的那几个厉害人物。 只是里面透露出的一些内容,已经足以让任克心惊肉跳。 单单就尚贤之说,只怕就是各个世卿贵族所不能够允许的,这一点的矛盾任克也是从墨家的宣传中知晓的。 所谓世卿贵族垄断着知识文字,仲尼开私学之先河,如今墨家就要靠纸张来传播学识力求天下人都能写自己的名字……这带来的风波,对于世卿而言将是毁灭性的。 墨家是这样说的,这种毁灭性似乎是一种必然。但任克担忧的就是墨家并没有只是靠搞技术革新来达到这种必然,而是做好了“用火药戈矛强迫一部分接受自己的意志”的可怖想法。 而这种想法,君主又是喜欢的。哪一个君主会喜欢贵族封君呢? 任克想的只是这样的问题,却没有想两个月前墨家内部的那场谈话中,已经做好了“选自己为天子”的改天换地般的设想。 在任克看来,或许墨家想的,依旧是商丘城下那一战,用火药戈矛迫使楚王接受了弭兵利天下的意志。 桌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借着烈酒的激发,彼此间的情绪也更激动。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许这样能够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他冲那名宣义部的年轻墨者问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实现心境志向的办法,就是成为你们墨者的同志?那么,怎么才可以成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这人早就来到了沛县,虽不知姓名,却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虽说比从前简单一些,却也不易。” “如在兴修水利、村社建设或是冶炼铁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讲,人们也多知晓其中道理。有亲近者,便可推荐或是问询。” “你是游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讲也觉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乡的宣讲处多听讲,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请,熟识之人考核证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边可为候补。熟悉了墨家内部的规矩之后,或是做出了什么有利于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称为墨者了。” 任克点头,心道知己识字又多读书,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论起来只讲道理的话,自己并不弱于其余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于心底,我若为了加入墨家,说自己有便有,难道谁人还能剖心而观? 只听说圣人心有七窍,商纣乃剖比干观其心。却没听说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么特别,这是无法验证的。 不过这一点想通了,心头却依旧犹豫,自己之前只是读读墨家的书册,便觉得墨家的道理颇为说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属于“蠹虫”的身份,只怕现在早已投了墨家。 这些宣义部的人,多和民众游士宣讲,真正宣义部的口舌锐利之人宣讲的话,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蛊惑吗? 那宣讲之人还在说什么,任克已然听不下去,便想着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听听墨家的规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话并没有什么惩罚,自己到时候只需说自己没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胜绰一般退出也没什么危害。 ………… 如他这般目的不纯的人其实很多。 这一点任克知晓,那些墨家的高层人物自然也知晓。 如今制度愈发成熟,规矩愈发细腻,组织机构即便不如后世许多党派但是于此时已算是足够严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孙子对于已经定下来的这件事,始终是反对的,只是表决中多数通过,墨子也支持,他纵有意见也只能接受做好这件事的种种安排。 在他看来,这件事导致的后果,便是适提出的“良莠不齐”问题。 如今墨家的数量在三五年后,正式墨者定要翻几倍,可是高孙子想的却是:如今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将来人数纵多了,难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吗? 况且,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两地,正逐渐深入到滕、薛等国,沿着泗水不断发展,这两处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贤的手段暂时还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 会不会有人为了做这吏而加入?会不会有人并不想着利天下而只是为了谋口饭食? 对这样的疑惑,墨子给出了反对意见,他只问高孙子:便是如今的这三五百人,谁人生来就有利天下之心的?还不是跟随自己学习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再者,如今宣义部已经成立,卓有成效,而且规矩日趋完善。 可以说墨家如今算是良莠不齐,但也可以说这些每一个加入的人,都如南山的铁矿,粉碎之后熔铸成铁,坚韧若石。 墨家便可做南山的高炉,学堂便可为炉下的铁模。真要是有混入其中的,便会如铁渣一般,慢慢会被其余人排挤出去,堆砌在外。 既是这样说了,高孙子的反对又只有两人支持,这件事定下来也就不必再讨论。 只是高孙子与摹成子两人所掌管的监察墨者的那部分人,没有新人,都是从最为值得信赖的墨者中挑选出来的,也能算作是墨家内部对于人员良莠不齐的一种担忧。 今日二十五人齐聚,正是又一场秘会,讨论的便是渗入楚国之事。 适已经拿出了足够详细的规划,之前的秘会中已经同意。 如今郢都传来消息,楚王建议墨者快些派人前往郢都商讨一系列事宜。 北边也传来了消息,魏韩郑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事,已无可更改,魏国那边由公子击为帅,正在征召动员。 西河楚人的盟友秦国再一次失败在吴起手下,庶长战死,国内动荡。 北边的事,算是无意中有一次彰显了墨家的名气,只是这名气的显耀有些出乎墨家众人意料。 秦军庶长战死,仓皇败退,吴起帅军渡过洛水追杀,想要趁着秦人败退无心防御之际在洛水西岸建立落脚点,这样一来秦国就算是彻底无险可守,渭河平原关中一带将会尽数在西河武卒的威胁之下。 然而却有一人在秦君败退之际,率二十余人与一封秦公子连的密信前往洛阴城,组织防御,正是曾在齐国与吴起交手过的叛墨胜绰。 吴起兵精,长于野战,他自信如今以远胜鲁军的武卒之强,对面的胜绰可能连一场平局都拿不到。 然而面对胜绰带人组织防御的洛阴,吴起强攻数日不能下,这一次本来就是想要趁着秦人败退的机会打一场突袭,如今受阻,再调动西河全部兵力的话那就是一场魏秦决战,魏国现如今正在干涉楚国,根本不可能。 受阻数日后,便退兵渡过洛水返回西河,胜绰之名在秦地彰显,叛墨名声亦是众人耳闻。 公子连虽然寄居于魏国,但是魏斯却不能杀公子连,怎么说他刚刚封侯,多少也要给周天子和周礼一个面子。 再者当年先祖跟随晋文公逃亡十九年,若非秦人之力,重耳也没机会回国,魏夥虽然因为杀僖负羁而不受重用,但到底还是因为跟随逃亡才导致魏氏才有后来崛起的机会。 秦公子多亡魏,公子连祖父父辈都是逃亡魏地的,即便明知道胜绰是公子连的门客,魏斯也不好动手,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而这样一来,秦国那边他名声既高,他的叔父也不好派人刺杀,反倒是落得一个更为安全的局面。 魏斯对此颇为不满,公子连也按照胜绰走前的谋划,面见魏斯解释道:“洛水是秦国最后的防线。如魏有西河之险,若秦人破临晋关、函谷关、崤关,那么魏人难道不会拼死反扑吗?” “如今攻破了洛水,秦人怨恨恐慌,必然集全国之兵而反击,吴起纵有才能,也未必不败。此其一也。” “其二,吴起已守西河,若得渭水关中,君上您准备将这些城邑封赏给谁呢?秦人怨恨,渭水新得,非知兵制政之人不能守。您的弟弟都没有得封中山君,难道您准备让吴起做渭守吗?就算您封赏了,昔年勾践事,兔死狗烹,难道吴起就不会惊慌吗?” “其三,若不封赏,天下士人都想,吴起大功亦不能封君,那么游学魏国的士人难道还会来您的宫廷吗?” “其四,中原富庶之地,秦地苦寒又近义渠,却多好战,不易管辖,越人三千尚且复国况于秦乎?以洛水为界,秦人不会太过惊慌,您又可以全力东进中原,取得中原的富庶之地,岂不远胜秦地?再者叛墨胜绰为我的门客,只善守而不善攻,将来我若为君,只求以洛水、竹山为界,不敢招惹强大的魏。” “所以,我不是为了秦人守卫洛阴,而是为了魏侯您守卫洛阴啊。” 这些说辞在北地的墨者竟也知晓,因为有禽滑厘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的关系,这些话便经那些交通天下的墨者传回。 吴起既不西进来集中力量保持魏国南下干涉楚国的政策,墨家名声又因为胜绰等人守洛阴在北地声起,这边墨家入楚的事也就要抓紧。 按照适所言,和楚王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就靠魏韩郑这一次南下伐楚倒逼楚王不得不接受墨家的这一杯“鸩酒”。 第二九七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一) 春日北地尚且料峭,楚地却已暖。 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已经可以看到郢都北侧的纪山,楚王派出的士人也在此地迎接。 车辆多是双辕,为首一人二十岁出头,正是墨家这一次遣派楚国的全权代表适。 他的身边,是这一次也被选为候补排名低于适的孟胜,还有屈将等善于击剑的楚人跟随护卫。 二十多名精通剑术的墨者随行,后面的车辆上还跟随着一些年纪不算大的孩童。 这些孩童是适的弟子,并非是墨家层面上的弟子,而是适要从小按照他所受到的教育所传授下去的弟子。 基本上,少有人能听懂适和这些孩子讲什么,而这些十岁左右的孩童也都是从沛郭乡校中选拔出的极为聪慧的那些。 适告诉众墨者,自己会把自己从两位先生那里学到的一些教授于这些孩童,而因为其余人年岁已大,所以不能学。 如今沛县已然安稳,一切都算是稳定下来,短期来看也没有什么战事,而且按部就班的情况下实在没有什么再提升名气的可能。 墨子年纪已大,适必须争取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提升在墨家内部的威望。 这一次出使楚国,既是适争取来的,也是墨家内部对他的信任,因为有些事正需要一个临机决断之人。墨子年岁已大,不可能亲自出面颠簸;禽滑厘要应对三晋那边的事;公造冶等人要去彭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适原本也有重任在身,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才抵达郢都,就是为了提前将宣义部的工作安排好,也提前拟好了一年之内“报”上要发表的奇怪文章,剩余的组织已成,自然如同一台机器自行运转。 乡校那边他这个校介已经教授了三年,三年教会的可以读写的人也开始教授孩童,剩余的就要等到他回来再学。 至于跟随他前来的这些孩子,适算是准备按照自己所受的义务教育教育倾囊传授的。十年育人,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一路上虽然行的迅速,适也尽可能地考察了一下楚国的制度和民生。墨家在楚国算是有关系的,屈将孟胜等人都是楚人,而在南阳那边又有鲁阳公照顾,楚王又是派遣人跟随迎接。 适在第一辆马车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挺精巧的铜手铳,火绳的而非燧石的,既做防身用,还要作为礼物送给楚王一对。 公造铸的技术没的说,密封防止挥发泥罐炼锌的技术适尝试数次不计成本也弄出一些锌做黄铜合金,整体来说这批作为礼物的手铳价值昂贵,远非普通人可以用的起的,更何况装备一支军队那就是妄想。 适把玩着已经有所形状的握把,面带微笑,即便这破玩意不好用、即便这东西现在昂贵,但至少自己算是把火药武器带到了这个乱世,给出了一条不至于歪掉的未来。 战国将至,这东西很快会大放异彩的,若百年后秦弩化为火枪,就算最终墨家败了,华夏倒是再无五胡乱华之虞。马镫现在弄出来,等到传到北地荒原的时候,只怕这边军团炮都已经普及了。 孟胜坐在适的一边,看着适手中的手铳,略带哂笑地开着玩笑道:“适,你什么都好,就是剑术太差。这东西给你,就算按你说的可以靠燧石打火,你觉得我用剑和弓,是你杀掉我?还是我杀掉你?” 适笑了笑,笑道:“不是每个农夫都能有你孟胜这般的剑术的。这一次你我同来,一则是你熟悉楚地,二则我想可能众人也担忧那些贵族……如对待晏婴那般来对待我们。” 孟胜微笑,来的这一路,阳城君之子追上来和孟胜、适等人谈了谈,也说了楚国贵族对墨家的憎恨厌恶。 鲁阳公只说自己写封信,让适等人带去,到时候送与郢都的一些家族。 可即便这样,墨家杀了两贵族,家族内的怨恨不会这么轻易消解。 孟胜道:“既是楚王相邀,想来也不会直接动手。无非就是想办法在街市上辱没我们。我剑术虽不及公造冶,但在楚地也罕有敌手,他们见是我,定不敢动手,何必自取其辱?” “再者,你我同志,同心同德,自是一家。真要有人与你邀斗,我自然出面。跟随来的二十多好手,哪一个不是跟随巨子守城厮杀十余年的?楚地公子,纵然懂剑,却未必上过战场,无非云梦泽射猎几头野物,算得什么本事?哪里及得上城门反击杀出来的墨者?” “武你不必担忧,不会堕我墨家名声的。辩驳之事,就得靠你了。你这宣义部的,他们找你也是自寻死路。” 两人说笑间,马车停下,已有楚士迎接,只说墨家不守周礼规矩,一切礼仪从简。 一路无事,走的是郢都正门,沿途有人围观。 快到东北边宫门的时候,有人传令:“王上特许,允许墨者正使贰副乘车过弟门。” 自庄王时起,便立下规矩,太子亦不能乘车过弟门,这一次楚王算是给足了墨家颜面。 若用分庭抗礼之词,也不是不可以。 见礼之后,适便将一对儿很漂亮的、黄铜的火绳手铳送上,说道:“墨家不以金玉为宝,便献上这样的礼物,用以自防。” “铸造这礼物的,祖上也是楚人,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贺钟。” 适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楚王,发觉这人也是二三十岁年纪,身材高大,因为不是祭祀活动,所以没有穿戴九旒之冕。 这便是后世所谓的楚悼王,死后吴起扑在他身上坑死了诸多封君,导致成组织的墨家在阳城团灭的楚国改革派的君主。只可惜他死之后,人亡政息,最终楚国也没有完成集权。 和弟弟的继承权争夺,导致的楚国内部混乱封君战死,也算是给楚国了一个集权的机会,只可惜现在这时机还未到。 熊疑亦打量着对面的适,心道:“我听闻便是此人多学天志,以至于墨家有今日之盛。不想却如此年轻?” 再看适谈笑自若,楚王身边护卫众多,他也全无惧色,早已见的多了。 熊疑暗暗点头,又想听闻此人不过鞋匠之子,非是士与大夫,却能对答如流,实非常人。 转念又想墨家所谓众人平等之说,又暗暗叹息,心道只怕墨家的这些学问,也是他能够站的笔直的原因。 看了看适捧着的礼物,熊疑暗自惊奇,因为这是此时世上还未出现过的黄铜,金光闪闪非是青铜颜色,看着便显贵重。 他又知道墨家内有楚人,听适这么一说,便问道:“莫非铸此物者,那是商丘一战帅墨者穿阵成盟的公造冶?” 适点头道:“其弟。” 楚王看了看这礼物,想到之前送到的交易条款,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农兵可用的那种火药兵器?” 熊疑越发觉得奇怪,他没有见过火药爆炸,但是却听过许多次参与过商丘之战的贵族们提及,那一夜带来的慌乱和恐惧前所未有,至今不少人心有余悸,听闻雷声还会瑟瑟发抖。 他自然也没见过火器,可是昭之埃说完墨家提供的守城器械后,他竟毫不怀疑,相信墨家既说到,必能制作出来。 墨家不守礼,既没有拿玉璋做礼物,再一个墨家也不是诸侯,导致礼仪没法弄:周礼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一群不是正式诸侯、甚至于鞋匠出身的人可以面见诸侯。 既不守礼,那么也就不需要接受玉璋将来再还回去之类的客套,当即兴起,让适展示了一下。 看过之后,心惊肉跳,硝烟之中大喜过望,只觉得若是此物,那鲁关防线便可守得住了,看起来训练也容易,农兵数月就能成为射手,这简直是以往不敢想象的。 展示过礼物之后,熊疑愉快收下,便要宴请适等人。 孟胜为副介,亦可入席。 席间歌舞,酒菜,筷子餐刀和勺子一应俱全。 列席的楚国贵族,虎视眈眈,适知道今日这些人八成要发难,心思苦想做着可能的应对之词。 正巧,案几上倒有几个橘子,适琢磨了一下,决定自己先说话先发制人,压住这些人可能的诘难,他实在没有兴趣和这些贵族争辩。 于是拿起一个橘子,装作没见过世面的人盯着橘子看,不少贵族暗笑,楚令尹便先声问道:“子不知此为何物?” 适放下橘子,很郑重地说:“不曾见过。” 心中却骂,这破玩意我吃过不知道多少个,只是现在交通不便,沛县倒实在难见这东西。 楚令尹笑道:“此为橘。” 适恍然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便是橘?我来之前,恰好读过当年晏婴使楚一文,其心慌慌。” “待至郢都,不见狗洞,心中稍安。可稍安之后,心中却难免有些不快意。” 他故意露出皱眉的样子,晏子使楚一事,在场众人均知,又见适说不见狗门不快意,不免好奇。 好奇,自会有人捧哏。 昭之埃先问道:“无狗门之辱,子缘何不快?” 适行礼答道:“晏婴,齐之习辞者,使楚一事,言辞之历名动天下。我,墨家之习辞者,又是墨家宣义部部首,最善言辞。” “今日使楚,本想着再如当年晏婴一般人让诸位体会一番‘圣人非所与熙也’究竟何意,也让我墨家名头震动楚国市井传为佳话,却不想不见狗门坐盗之事,以礼相待,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今我墨家在商丘一战名动天下、邀中原弭兵震动君王、叛墨守洛阴北地成名……唯独楚地,墨家名声不显。我不善守城,亦不善攻战,唯有历舌一条,如今竟无机会,自有遗憾不快!惜我墨家市井之‘报’,却少了一件可以传遍天下的故事!” 话音既落,众人无语,不敢接话。 适说了两重意思。自己是墨家最能说的那个,你们小心自取其辱,最好不好在言语上招惹我。墨家如今很厉害,天下闻名,其中必无弱者,既派我来,你们也最好别在言辞上打我的主意。 其二呢,便是墨家的宣义部在巨城大邑的宣传报刊太过猛烈。你们今日要是羞辱了我还好,要是羞辱不了我,反倒是被我羞辱我,出门我就写报,管叫你们这些琢磨着羞辱我的贵族“名动天下”,替你们在市井间出出名。 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二) 宴席间的场面有些尴尬,一干贵族不好做声,若不做声有示弱之嫌。 可若做声又怕被适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声扫地,沦为市井笑谈。 昭之埃算是和适多见过几面,这时候急忙圆场道:“子过虑矣。晏婴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奸盗,怎么会再有晏婴使楚之事?” 这算是想要借夸奖而缓解尴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夸了适,又夸了墨家。 适却笑道:“我身虽七尺,然祖辈皆工匠,在诸位眼中只怕血脉五尺。当年巨子来楚,不也有人觉得我墨家巨子非是‘大夫’,只是‘庶农贱辈,其言不可听’吗?” 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国贵族之间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经两次前往楚国。一次是当年和公输班比斗止攻宋,另一次就是游说楚王结果被贵族说墨子身份低贱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会听墨子的言论。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过来,商丘一战之后,不是墨家主动游说君王,而是楚王亲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县请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无可奈何,嘿然不语。 适举着刚才引起话题的那个橘子,又道:“我长于商丘,游于泗水,不曾亲眼见过橘子。只是学习途中,倒是听人说起过两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说,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听两位夫子讲起过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见,不妨将那故事说给诸位听听。” 楚王以为适这算是了给了昭之埃一个情面,昭之埃冲这适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适沉吟片刻,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昔年两夫子游楚,至钟离。钟离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夫子既奇,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穰。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武、司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乘驷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时虽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适用了败穰一词代替,毕竟这时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麦草或是稻草作为夜里保暖的被褥。 诵读已毕,席间贵族或有面带羞色、或有面带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侥幸刚才不曾以言辞羞辱对方的人。 适在骂人。 也可以说,适又在宣扬墨家“尚贤”的道理。 只是骂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气又笑,当真是无可奈何。 气的是适借这么一个古怪的故事,骂了在场的所有贵族,说他们一个个佩虎符、峨高冠,一个个弄的自己光鲜亮丽跟孙武子、司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个个都是草包,并不能够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内,因为之前的话语里适借着晏子五尺之躯将身高化到了血脉贵贱当中,很明显就是在讽刺在座的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为刚才适给了自己一个情面,却不想适虽是墨者,倒却是对于仲尼所谓的“乡愿德之贼也”的说辞亲身践行,丝毫不顾及在场诸人的情面,活脱脱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却不知道,墨家内部对于“乡愿老好人”这种人,最是鄙弃。如高孙子,不知道和适发生过多少争执,但是不论是适还是支持他的人,对于高孙子都极为尊重,反倒是于那些油滑的墨者极为鄙弃,内部也无这种人的容身之地。 这个故事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却因为文言的传承性,相隔两千年依旧可以让在场的人毫无滞涩的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谓传承,大约便是后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后人之言依旧可被前人听懂。 这一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让宴会的情绪抵达了一个尴尬的巅峰。 没有人敢出头说话,怕被羞辱。想要说话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场的其余人。 哪怕明知道这个故事蛮有趣味和道理,说出来之后场面上却是鸦雀无声。 适发觉到场面的寂静,心中也暗自开怀,他本来就不想和贵族们有太多争论,墨家的一些浅显道理、墨子所主张的一些东西,想来楚王应该也知道。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就不愿把精力浪费在和贵族们“讲道理”上。 坐在下首的孟胜看到适如同好胜的雄鸡一般,挑衅的看着四周,手很随意地摸向了酒樽,四周的贵族纷纷低头或是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与之目光相碰,更别说接话。 刚才借了一个橘子,羞辱了许多人,如今又摸向酒樽,谁也不知道下一步适能说出什么。 一些正在饮酒的即刻停住了手,斜眼看了一下适的手,急忙换了别的姿势,生怕他又借题发挥。 孟胜心中暗赞,心道:“他常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正是这个意思。” “如我青幼时与人在街头相斗,若对方人多,我必要先打倒一人,让其余人心有顾忌,不敢靠前,才能够从容应对。” “如今群敌环顾,适不等他人先说,自己却先借柑橘而出言羞辱,其余人自然不敢轻易开口以免取辱。” “我看今日,怕是无人再敢想要用言辞来对付我们墨家了。” 自忖若是自己,只怕也不能一时间靠一枚橘子先发制人,以致满场无人敢于出声,心中也自佩服。 再看适行事,当真是大大方方。 席间各色餐具,适并不遵守使用餐具的规范,原本只是用来吃“有菜之羹”的筷子,被适当做全部餐具来用,可是在场贵族与近侍被他刚才的气势所摄,无一人出声指责。 只怕甚至有不少人以为适是刻意为之,就是等待机会设下陷阱反击别人。 正首的楚王回味着适刚才的那番金玉其外败穰其中的话,心中亦是暗赞。 心想早就听闻此人习善言辞,锐利若箭镞,自己本就没有想要招惹此人,可是此人却先发制人,主动招惹了别人。 再一想,也明白墨家的态度,经常指着世卿贵族都不是什么贤才,加之墨家和在场贵族之间有极大私怨,不是几句好话能够化解的。 既是这样,那就不如先行辱骂,以免一个人要应对一群人。正如猛虎与群狼相斗,总需要先行吼叫几声让群狼知晓自己本事,不要轻易上前。 金玉其外败穰其中的话,楚王虽觉得有道理,可是面上还不能称赞。 因为墨家这群人可以不顾及贵族的情面,什么话都能说。可他这个作为的君主的,此时根本没有和贵族们翻脸的资本,这时候也只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思索之后,熊疑轻笑道:“墨家言辞,向来锐利。尚贤赏罚之说,是有道理的,只是岂不闻昔年子张、子夏之比?仲尼曰:过犹不及。” “《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夏书》曰:与其杀不幸,宁失不经。” “《商颂》曰:僭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谁都知道,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可是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啊。如果做不到,还是要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 楚王的话说完,昭之埃也松了口气,心说王上果然聪慧。 适摆明了就是在人身攻击,羞辱在场的贵族,这话做君王的若是不能应对得体,就会让贵族心怨。本来位子就做的不稳,这时候再让贵族怨恨,那可大为不妙。 而如果为了讨好贵族,直接拂袖而去,更是不好。 若是只靠在场贵族就能解决楚国的困境,又何必让让自己千里迢迢前往沛县,请墨者入楚?这时候拂袖而去,之前的一切准备都无意义。 作为君王,这时候也只能两方都不得罪,那么这番话说的就很聪明。 很敏锐地将适所正在进行的人身攻击,化解为了理论问题。只要谈及理论,不谈个人,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敷衍过去,彼此都有了一些情面,不至于让矛盾太过尖锐。 昭之埃心道,矛盾之说,就是适这人在墨家弄出的。前年在商丘城下,也是这个人当着先王与贵族的面,直接将矛盾挑明……由此看来,这是一个善于没事都要制造出一些矛盾的人,在场的这些人,默不作声便是最好的选择! 楚王在和稀泥,或者说在转移话题。 这是无奈的选择。 他用诗经、夏书、商颂的那些话,就是希望把适的话从指责贵族们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尖锐话题转移到“如何才能识别贤才”这个大家不至于不太舒服的话题上。 楚王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做君王要赏赐不过分,而刑罚不滥用。赏赐过分,就怕及于坏人;刑罚滥用,就怕牵涉好人。 问题在于,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举。 所以,自己不是圣人,那么做不到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就应该如果不幸而过分了,宁可过分,不要滥用。与其失掉好人,宁可利于坏人。 也就是说,楚王说自己不是圣人,不能分辨贤明和愚钝,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换而言之,在场的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贤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没关系,我依旧会用你们的。 话都说成这样了,也就给足了贵族们情面,毕竟话里的意思,还有一部分算是贤才的。总不能所有人都对号入座,认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贤明的人。 适对于这套歪理并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发制人不让自己受到围攻。 如今楚王给出了台阶,自己也如雄鸡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锐爪,这时候也就见好就收。 于是拜道:“这正是墨家所谓的‘天志选材’的办法啊。只要能够制定出贤才的标准,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规矩定方圆,哪里一定需要圣人呢?” 楚王见适已经松口,也急忙回应道:“是这样的。墨翟的学问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听听墨家的学问。” “所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天下各学说的道理,能够流传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别而听之,只能合而听之。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利者而从之。” 这也是再让贵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场的贵族表达一个态度:自己未必会用墨家的那些激进主张,你们不要担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会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没想到适直接在宴会上就把一些隐藏的矛盾借一个橘子引出来,让他有些难以应对。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听起来就有不同的含义。 楚王听这一句金玉其外的话,既要想着贵族们不愿意听,要出面安抚;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国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吗? 短短几十年时间,当年强横到经历了白公之乱之后尤且可以吞并数国、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经沦落到封君势大不能动、三晋压迫难以反击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阳榆关,连郑人都能击败楚军,甚至阵斩两名楚之贵族,这就像是一个破败的橘子,被人撕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败穰。 若是当年庄王、惠王时候,莫说是国内继承权危机,就算是公族作乱,郑这样的小国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从父亲那听说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场挑唆矛盾的谈话,今日又听适说金玉其外来提点楚国的处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军帐,更不是军阵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这一次机会,仔细听听墨家有什么主张,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压制国内的封君贵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个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晋的反扑、杀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让楚国重新有和三晋争霸的国势……贵族封君的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国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无欲则刚,而心态越强国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他若只是那种昏庸守成之君,墨者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无意义。 他若心强而楚国又正值庄王惠王之盛,墨者这一次入楚也是毫无意义。 唯独此时、此心,便让墨家这一次入楚的局面变得微妙起来。 第二九九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三) 楚国和宋国不一样,不论是国内的局势和幅员的广阔,都极为不同。 不同的国力,君王的心态也就大为不同,墨家想要达到他们定下的目的,所要做的便不可能复刻宋国的手段。 适不相信君主,但现在却可以借用君主的力量,来削弱贵族,先打破血统的界限,此时此刻是可以合作的。 熊疑看着不卑不亢的适,不知道适心里的种种想法,于是做声道:“寡人读过墨家的一些文章,先王也曾与墨家盟誓。只是非攻一说……我有些想法。” “若想非攻而定天下,需要的是天下的君主都认同非攻的理念。如楚认同而魏不认同,那难道楚国就只能挨打吗?所以这个道理并不是这样的。” “寡人也曾听闻,你曾说过,天下必定于一,利天下之君可定。何谓利天下?天下既有楚国,那么墨家不可以先利楚国吗?” 他说的这个利,并不只是现在墨家答允的那些贷款和武器,而是更为深层次的利。 数百士,墨家又多技术,资金充盈,武器完备,这要是能够相助楚国,那绝对是一件楚王梦寐以求的事。 毕竟,墨家的理念里是讲集权的,只是这集权却又要求“上下同义”,将权力集中于“公共意志的承载者”身上。 墨家内部并不认为这个公共意志的承载者,一定是血统高贵的君王。 但在天下此时的君主看来,似乎自己就是天选的“公共意志承载者”。 适明白,太过激进的东西,现在讲出来只会让局面失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引出的尚贤,可以讲,因为至少君主听。但墨家内部的另外一些道理,在宴席上就没办法讲了。 正如几十年后孟轲见梁惠王,对方开口便问“将有以利吾国乎”一样,大国的君主和他们讲儒生的“仁义”,是完全讲不通的,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兴趣。 如今只是宴席,可以说一些空泛而广阔的话。 适便道:“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 “当年巨子先学承桑氏,游说郢都,止攻宋,却不被听从。后来好在墨家尚有三百弟子,皆有扈氏之勇壮,最终说服了惠王不攻宋。” “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 “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所以欲决胜,必先和于国。和于国,必先利于民。既利于民,便可称之为利于天下。” 适又道:“战争是朝堂的延续。政令不和,民众不利,又怎么可以获胜呢?郑小国也,子产变革,驷子阳承其政,于是去岁夺楚武阳。这是不可不察的。” “商丘一战,宋都险些内乱,也正是因为民众的利益受到了侵犯,所以不原去守城。” “如果王上能够清明政治,使民得利,远胜于昔,民众又怎么愿意接受三晋的统治呢?” 这些宽泛的话,并未引起贵族的反驳。 楚王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诉楚王要变革。 然而,怎么变革,必然是不能在宴会上说的。 于是楚王收住话头,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道理,我定要鸣钟为贺。只是墨家非乐节用,想来这些礼乐也就不需要鸣奏。在我等听来悦耳,在你们听来都是民脂民膏耗费民力……” 岔开了话题,便说了些别的,在宴会最后的时候,只说希望墨者能够继续讲讲如何利于国的道理,便请适等人入寝密谈。 这里非是军阵,贵族们无可奈何,虽然厌恶墨家的许多道理,尤其是在适明着说出金玉其外那样的话之后更是如此,可终究还是不能阻挠。 适与孟胜都没饮多少酒,两人结伴跟随宫人入寝宫,楚王已经将近侍赶走,只余下三人。 适道:“墨家规矩,与君王见谈,必有第二人在场。” 楚王笑道:“墨家规矩如此多,可叹天下还是有数百人为了利天下而入墨家,所以墨家的道理很多是对的。” “如今,只有你我三人,言语既出,止于六耳。” 说罢,楚王冲着适和孟胜一拜道:“还请教利国强国之策!” 适与孟胜还礼之后,适道:“先王难道没有告知我在商丘城下所说的那番话吗?” 熊疑急忙点头道:“自然说过。这些话颇有道理。只是……如人有病,你说出了这是什么病症,可关键在于如何医治。我求请的,是如何医治的办法。” “先王既与墨家盟誓,利于天下,非攻利民,我也是可以遵守的。” 适点头,心中却道:“你不是遵守,而是因为你现在打不过别人。这些说法,你自己说说,或许自己都信了,但我却是不信的。” 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了不一样的说辞。 “王子定如今出奔郑国,王上君位不稳。贵族多变,这时候是可以变革的吗?” 几番对话,熊疑已经知晓对面这两名墨者说话尖锐而又直白,加上之前昭之埃回报的墨者对于天下的分析,楚王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这时候变革,只怕会再起白公之乱。若不变革,恐怕楚也有曲沃代翼之祸啊!” 适又道:“墨家也知晓,要利天下万民,必要变革。要变革,先要稳固局面。要稳固局面,就需要战胜郑魏韩联军。要战争郑魏韩联军,这时候再行利民之政,已经来不及,所以墨家可以先贷款于王上,协助守卫。” “但最终,楚国想要强盛,还是需要利民之政。若利楚之万民,便是利于楚之君王,因为墨家认为君王的荣耀和财富就是全体国民的财富总和。君王外出会盟之时,即可看作整个国家。” 这一点,适在耍花腔,这个君王……未必就是血统的君王。 楚王却颇觉有理,因为此时还未有血统不高贵的君王。 于是说道:“是这样的。我既为王,则楚地千里万民,皆属楚国,也就皆属于我。所以,宫室华贵,那也只是我的容身之地,而非我的全部财富和荣耀。” 适哈哈一笑,面对楚王,毫无惧色直截了当地说道:“可您现在不敢变革,也不敢这么说。县公之权,您能掌管吗?封君之地,您能收税吗?所以,您现在所有的,只有小小的郢都。” “而且,您若变革,封君不满。您的弟弟却可以说他不变革,从而获得封君贵族的支持。” “而他现在出逃,证明支持他的封君不如支持您的多。所以,关键在于,当王子定之事平息之后,您到底想不想让楚国后世强盛?还是单纯地只想坐稳自己的位子?” 这是在激楚王,因为适知道熊疑最后在吴起的帮助下发起了一场不彻底的改革。吴起不过执政了两三年,便因为熊疑病死而被射死,人亡政息。 熊疑举手盟誓道:“寡人自然想要楚国强盛。又岂甘愿做守成之君?” 适又问道:“若有一日,您变革法度,引发贵族不满,您能够确保自己战胜他们吗?” “这不是当年白公之乱,白公作乱,贵族们只需要一个新楚王,所以或有想要做忠志之士的,反对白公,平息祸乱。” “可您如果变革,就是要与楚国全部的封君为敌,您现在觉得您是可以战争这些封君的吗?收拢他们的权力,您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再选一个‘法古分封’的‘明君’呢?” “您要变革法度,那么又哪里有这么多的人听命于您呢?或者说你下达的政令,又靠谁去实行呢?” “现在贵族与士多有封地,又通文字,他们可以成为臣子。如今您的政令,是要剥夺这些臣子的权利和封地,难道他们可以执行吗?” “政令变革之前,民众们并没有得到利益,所以他们又怎么会在封君贵族作乱的时候支持您呢?” 熊疑终究年轻,根本不曾考虑到这些深刻的矛盾,这些隐藏在深处的、平日没有考虑的东西,才是变革的真正阻力。 他汗水岑岑而下,又暗自侥幸,心道:“墨家众人的学问与矛盾之说,却有过人之处。说的清清楚楚,让我一听便知道了根由。他们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办法的。” 如今都在密室之中,不用担心这些话被别人听到。 而且想来外面的贵族也不可能想到适会直接把话挑明到这个程度。 楚王急忙拜道:“还请教!” 适道:“这一次墨家所提出的守城贷款的偿还条件,于外不好说,但如今只有六耳,便可以说这些手段,也正是将来王上变革的基础。” 楚王恍然,心中明白终究适此来,是为了那些贷款偿还条件的事。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些东西与适所说的今后变革有什么关系。 思索一番,想不出来这其中的关联,便再询问。 孟胜在一旁听着,心下喜道:“适的言辞,总是可以把对自己有利的事,说成对别人有利的事。这一点,我是不能够及得上的。楚王既问,这件事怕是已成了一半!” 第三零零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四) 适的目的,自然是让墨家渗透楚国内部,借助变革的机会控制一部分楚国的官僚,同时借助削爵减禄的机会,培养出一批新兴的阶层。 真正的目的,当然不能和楚王说,但却是可以暗中操控和渗透的。 所能说的理由,一定要让楚王觉得,这是实实在在在为他着想,同时适当地让楚王觉得墨家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利于万民。 有些政治智慧,不是君主不聪明,而是他们没有经验应对那些后世的造反夺权手段。 正如黔之驴不畏虎,非是能胜,而是不曾见。 适于是便道:“前岁在商丘,楚国的症结我已经说出。刚才于密室,所要面对的痛楚也已清楚。” “那么想要变革成功,便需要王上有能力……在贵族们反对以致反叛的时候,可以撑得住,并且击败他们。从而推行利于楚之万民的法度政策,这正是墨家所期待的。” “那么,借助墨家的这些守城器械,守住方城鲁关,使得王子定不能入楚,这是第一步。” “墨家在南阳开矿,既可以充实您的府库,让您有钱对抗那些贵族的叛乱;又可以使民众得利,我想您也清楚沛县的稼穑变革,使得民众财富倍增。” “民众种植变革,您才能征召士卒,训练士卒,否则战乱一起田地荒芜民众必然不满。” “学吴起于西河,或是墨家与沛县,征召民众从军,或是将来号令收回封君土地,分配给有功之人,这样才能够让他们愿意为您而战。” 熊疑亦是聪慧之君,听明白了适的意思,这是加强集权的必须手段。 削弱贵族的好处自不必谈,熊疑看来如果真的可以收回贵族的封地,那么这些土地归属于农夫,他们缴纳的税收就可以直接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理论上,因为少了贵族的盘剥,可以让农夫所受的盘剥更少,加上有墨家的技术,这种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农夫当然希望自己手中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从繁重的封建依附关系上解放出来。 只是,熊疑觉得这件事……很难说。 如果说直接拿贵族开刀,民众是否会支持自己?民众是否信任自己?民众能否帮助自己打赢贵族的反扑? 他没有考虑到更深层次的墨家渗透的问题,但仅仅这些浅显的问题,已经难做。 迟疑之后,说道:“这正是你刚才说的,若能变革,民众才能得利才能知道法令的益处。可是变革成功之前,封君依旧控制着民众,他们愚钝而不知道祸福利害,只怕不能够借用。” 适点头道:“所以才要修建鄢郢。” 熊疑更奇,想不出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适便道:“鄢郢四通八达,是楚之要地,更是楚国旧都。然而鄢郢真的只是为了防备三晋侵入吗?如果三晋已经抵达了鄢郢,那么王子定只怕已经可以将您驱逐了。” “所以,名义上鄢郢的建设是为了防备外敌,实则是为了防止今后贵族封君对变革不满而反扑。” “只要守住鄢郢,那么就可以逐渐击败那些反扑的封君。郢都、鄢郢在您的掌控之下,这是楚国的精华之地,而且多是您的直辖封土,这里变革成功,您就可以不必担心封君的反扑了。” “因而,建设鄢郢修筑城防,只是为了今后。而一些变革,可以先在鄢郢发起。” “如今墨家的才能您是知晓的。天下也是闻名的。” “如果在鲁关抵御住了郑韩魏的攻击、在南阳修筑的冶铁作坊,并且在鄢郢获得了民众的信任,那么变革就可以成功。” “如果……墨家巨子举荐一人,您可以任命为县尹,来先变革吗?” 墨家的才能没的说,而且商丘一战、沛县发展这些事早已传遍天下。如果说墨家可以作为县尹,熊疑确信这是可以让一个大县政通人和的。 这算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墨子常年游说各国君主,也有举荐人为官的能力和先例。 而且墨子想要举荐人为官,手段极高,这也是之前有诸多弟子投靠的原因。 当年墨子先派遣了管黔前往卫国,大肆传播高石子的名声,自己又因为在卫国的名声,也赞赏了一番。 卫国国君便任用了高石子,并且授予了卿位。 此时已逝的高石子却是个死硬的墨家弟子,劝谏卫君实行墨家的道义,却不想卫君根本不听。 于是愤而辞去,放弃了高官厚禄,墨子还称赞道:“天下无道,仁义之士不应该处在厚禄的位置上。现在卫君无道,而贪图他的俸禄和爵位,那么,就是只图吃人家的米粮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值得墨家弟子学习。” 这件事经过适在市井间传播的墨家文章广为人知,也知道墨子想要举荐弟子,要么是为了劝谏君主行墨家的道义,要么就是觉得这还算是个“有道之君”,可以拯救一下。 楚王根本没想过墨家会提出做县尹这样的要求,大喜之下,连声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数年之间,墨家声名鹊起,在楚国更是和一些贵族死仇,这一点熊疑觉得到时候墨家也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墨家的名声传播的太厉害,宣传的太高,只是让墨家推荐的人做县尹,众人也不会反对,这一点权力他多少还能做到。 熊疑看了看适,连声道:“您难道要做这县尹?你这样的才能,是天下都知道的。” 适摇摇头道:“未必是我。而且,墨家虽有百千人,实则一人。一人为县尹,既要利天下,也必然不会是一个人,而是许多同志辅佐。”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难道可以做成什么事吗?” 楚王更喜,不是一个人,那便是一群人……这样的人物若是来楚国,这些将来的变革,可能真的可以实现。 只要先守住方城一带,让郑韩魏不能入王子定,那么之后的事……楚王觉得大有可为。 楚国不是宋国,楚王也根本不担心自己这边出宋国那样的事,而且宋国那边的事……墨家是做为一个调停者的身份出现的。 至于沛县,也非是鄢郢,在楚王看来根本不可能出现沛县那种半独立的情况:沛县四周并无强敌,而墨家的头号敌人便是贵族,想要变革似乎不可能不借助君王的力量,真要反叛贵族和君主合力可以捏死。 这似乎是复制沛县之路的死地。 既楚王心动,适便趁着机会,将一些听起来极为利于楚王、实则对墨家渗透极为有利的条件……或者说在楚王看来的良策说了出来。 墨家要垄断教育,培养后续人才。 墨家要掌握武装,渗透武装内部。 墨家需要开启民智,借助君王想要集权的想法,先拿楚国贵族开刀。 这几点,在楚王听来,则是另一种满是对他有利的说辞。 楚国的王师是楚王的精锐力量,但是适认为这些力量还不够,应该编练一批新军。 商丘一战,墨家的步战成名,又有火器火药,更是如虎添翼。 楚王自然希望自己手中也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沛县义师”,可以做到以数百人穿阵而击的强军。 如果一旦贵族变乱,既可以控制都城,又可以拉出去和贵族决战。 墨家练兵有术,正可以借用。 适表示,这些新军不要用贵族子弟,而是用一部分工商之民,同时日后鄢郢变革成功,也可以征召一部分小农加入。 既然名义上是为了给楚王用,所以楚王需要支付军饷,数量不必太多,如果钱不够墨家可以借。 同时,鄢郢的一部分税赋收入,除了上缴国库外,可以余留一部分,作为新军的编练费用。 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基层军官和操训者,训练地就在鄢郢,以备将来。 楚王听到的以备将来,自然是将来万一和贵族们彻底翻脸,这支新军可以守备鄢郢,防止贵族直接攻破郢都;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拉到郢都控制局面。 谁人掌兵,适表示楚王可以颁发虎符,成军之后可以将虎符颁发给楚王信得过的人,想来士卒都会听从虎符持有者的命令。 这听起来极为美好。 一则墨家训兵的手段,商丘一战给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二则墨家的一些新式火器,楚王看来也只有墨家才能教授,比如那些在商丘城下大放异彩的火药雷,其余人哪里知道该怎么使用呢? 而且似乎墨家并不掌管兵权,似也只是训练军队,为的也是今后变革这一目的。 再者,缺钱的话,墨家也能够提供贷款支持,这些钱显然是额外于这一次守城之用的。 至于垄断教育,适更是说的天花乱坠,而且也确实有道理。 不谈教什么,只说楚王将来要变革,必然需要大量的能吏,才能够成功。 而如今天下,能够教导出能吏的,似乎墨家这边就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这两件事,都是在之前谈判之外的东西。 楚王也明白,这些东西过于机密,不可能提前让贵族知晓。 对于墨家的用意,楚王倒也没有怀疑,在他看来墨家还是为了“利天下”,以此为宝,俸禄之类的东西墨家似乎并不看得上。既有说得过去的动机,似乎便无阴谋。况且,适这一次弄得根本不是阴谋。 第三零一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五) 熊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急切间可以完成的,好在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的机会和时间。 种种这一切,需要的就是一个“缓”字。而墨家所想要渗透的计划,也不能急躁,只能以十年甚至二十年为目标。 若无意外,适知道眼前这人还有十八九年可活,他死之后儿子也就刚刚成年,最后两个儿子走的是兄终弟及的权力交接。 历史上吴起来的太晚,晚到才变革了三五年就人亡政息,以至于最后贵族大举反扑,楚国甚至连蜀国都打不过,最后在夷陵修筑要塞、北边丢了鲁阳,彻底丧失了集权发展争雄天下的机会。 矛盾越多、问题越严重,墨家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在君权与贵族的矛盾中生存下去。 一旁的孟胜偷看楚王的表情,心中对于适的谋划更为赞赏。 今天这件事,似乎极为容易就已说动了楚王,实际上孟胜在来之前听适的分析后明白,这一切其实已经做了五年的准备。 墨家这五年时间做个太多天下震动的大事,商丘城下更是让楚王牢牢记住了墨家这支有组织有能力干涉各国内政的团体。 有了名声和事实作为依靠,所以才能够在今天说动楚王。 至于推荐县尹的人才,暂时也不必着急,这是一两年之后的事。 若论出身,适的出身终究还是低贱了些。 但是,墨家内部有不少出身稍微高一些的贵族,他们出面作为县尹,实际上权力依旧掌握在墨家顶层,楚国的贵族们也未必不能接受。 楚王听完适所规划的一切,怅然道:“金玉其外之语,说的就是楚国啊。墨家这一次入楚助寡人,利天下,讲述了这样的道理,使我透彻明晰。先生可留在郢都?” 适摇头道:“此事一毕,我们便要前往鲁阳。如果王上的那些条件都能答允,墨家的守城器械也差不多可以运送过去了。鲁阳公与巨子有旧,想来在那里是可以很快加强鲁关一带的防御。” “王上欲要变革,首先就要赏罚分明。墨家如今于楚无功,若得县尹之位,怕多有不满。此次郑韩欲入王子定,必攻鲁关,墨家虽不反击,但是守城尚可做,这便是王上借此变革的契机。” 楚王点头,也明白局面并不明朗。 适更清楚,楚国的野战能力和稍微变革之后的魏国相比,相差太远。七八十年前尚可平手,现在基本都是败多胜少。 墨家有墨家的想法,适也有适的想法,种种看似说明白的规矩和不能逾越的准则之下,楚国只能不断防守,没有野战能力也根本无从反击——若不是郑国内乱民众厌战直接投降,只怕反击惩戒郑国的战役都会失败。 败得越惨,贵族的力量越微弱,楚王也越有变革的急迫性。这是逼出来的,比起楚王的承诺,适更相信情势局势之下的无奈。 楚王又问道:“如此,那么墨家这一次贷款的偿还条件,都是可以议定下来的。” “墨家可以开矿冶铁,一切收入我收十一。这是本金。” “墨家货物通行楚地免税,这是利息。” “鲁阳防御、鄢郢筑城,这都是墨家借以在楚立功,可以授命县尹的说辞。” 适点头道:“有些可以明说,有些不能明说,有些可以急迫,有些必须缓图。如果可以,那就尽快盟誓准备契书,时间不等人。春耕之后,魏人必会出兵,最多半年,鲁关必有一战,我们也需尽快。” 适绝口不提墨家的目的,话语中尽是急楚王之急、想楚王之想,楚王也不再迟疑,思虑之后便即答允。 三日后,楚国群臣毕至,楚王熊疑与墨家签订了契书。 墨家的贷款以守城器械等作为支付,楚王也以开矿权和免税权作为偿还措施。 其余密室交谈的内容,楚国贵族并不知晓。 墨家做事雷厉风行,这件事做成、目的也已达到之后,适便与孟胜等人辞别楚王,沿路北上,前往鲁关。 从沛县前来这里之前,这件事讨论之后已经认定楚王必会答允,所以在沛县那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武器,正在往鲁阳一带运输,前期数量并不多。 另有一批跟随适前往郢都的墨者留下,在郢都落脚之余,前往巴国接应那些已经离开沛县三年的造篾启岁等人。 适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也逐渐摸清楚了楚国现在的一些局面和情况。 从郢都到鲁关,南阳盆地再加上鲁阳颍川一带,受封的封君足足有十七位。 拿和墨子算是有旧的鲁阳公来说,最开始因为白公胜之乱,好龙的那位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让司马之位给子期。 子期之子公孙宽,受封于惠王。 原本的封地准备封在大梁,但是公孙宽表示:“大梁这地方是北方重县,靠近三晋,我担心自己的子孙背叛楚王投靠三晋,以至于断绝了我的祭祀。不如把鲁阳封给我。” 于是公孙宽始封鲁阳。 而在吴起变法之前,楚国的政治一直动荡,所以名义上楚王有权收回封君的称号,但实际上就是世袭的。如今的鲁阳公是公孙宽后人。 墨子见于公孙宽之际,公孙宽曾说:“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 他既称寡人,又称四境为臣,因而在变法之前楚国的封君地位,基本等同于西周的诸侯国。 除了一部分县,楚王为了收拢权力,拆分为封邑和直辖县之外,像是鲁阳这样地方的县都是县公县尹一体,掌握县兵,自治之余,还有开战权。 因此后来吴起才说这些封君“逼上而虐下”,楚国的数次叛乱,也都是因县公起、由县公平。 如鲁阳公,他在鲁阳有自己的封邑和采邑,作为俸禄。这些俸禄是不上交的,而且也不和本地的县兵有任何关系,他可以靠着俸禄养自己的私兵。 同时,在封邑采邑之外的广阔土地,他还有治权,以地方大员的身份治理,包括管辖县司马等,可以征召本地县兵。 只是本地县兵的赋,从鲁阳出,但又不从鲁阳公的封地出。作战的时候,楚王可以调动一部分县兵,但有时候也只能交由县公自己掌控。 除了在鲁阳的封地之外,第一任鲁阳公还兼任过一段时间的楚司马一职。 而司马的职务俸禄,并非源于鲁阳的封地,鲁阳的封地只是采邑与官职不一样。 在郢都附近的平原上,还有不少的“州”,比县低一级,而且就在都城附近,这些州也分封给在中央任职的县公们,作为俸禄收入。 南阳盆地附近的十七个封君,只是楚国诸多封君的一部分,到后期发展到封君最大的拥有“十四邑”,吴起变法人亡政息,最终封君尾大不掉——这也足够封建,以至于楚国灭国容易、复国也易,成为了秦末想要开历史倒车的主力。 可以说,楚王其实连郢都附近都没有绝对的掌控力,因为一些贵族在郢都附近还有“食州”,更何况远在颍水的鲁阳。 后来吴起变法的一个措施,就是三代手爵,或者将封君的土地向一些“边疆地区”分封,让他们向外扩展。 这本来是一招好棋,但是死的太早,那些不满的封君疯狂反扑,甚至于还出现了息县县公叛逃魏国这样的情况。 也就是吴起能打,其余封君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动手,否则这变革连撑到熊疑死都撑不到。 南阳平原和江汉平原,本是楚国的精华之地,但在封君封地犬牙交错、拥有治权和军权的情况下,楚国的对外战争能力可想而知。 一直到战国末期,楚王才从一部分弱势封君的手中,拿回了司法权,但那也只是挑软柿子捏,真正强势的封君楚王依旧不敢动。 沿途而上,楚国的生产力水平也是低得可以,牛耕之内的技术并未传播至此,和已经展开了农业变革的沛县局面完全不同。 封君有经济特权,有诸多权力,食邑的收入或是养私兵,或是用来在受封的县非自己食邑的地方放贷,不断获取收入。 私田制度在楚国还未大规模展开,但是在南阳盆地这些发展较好较早的地方,也有了部分私田。 兵制上,还是采用原本的农兵制度,平日种植,农夫需要履行种种封建义务。包括当兵、出征、修建宫室等等。 尤其是封君食邑上的农夫,他们的地位基本等同于农奴,要为封君劳作的同时,封君也对于他们有足够的掌控力,并且剥削这些农夫的劳动。 一些比较大的城邑中,手工业者发展的还好,也逐渐出现了一部分有闲阶层,这部分人算是墨家此时宣传方向的主要受众。 虽然生产力低下,但好在楚地并无寒冬,此时人口也不多,饥荒之年总能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顶过去,只是这种情况再加上农兵征召制度,这也就必然导致楚国围城半年多就是极限——如果战争不能在一年之内解决,以楚国现在的情况,必然会导致某个县在之后大规模出现因为劳动力强制出征而出现的粮荒。 这也正是前任楚王对于墨家垂青青睐的原因,不只是集权的说辞,更有农业技术的变革带来的战争潜力。 楚国地幅广阔,看似纵横数千里,然而就连精华之地的南阳江汉平原都是封君遍地的情景,也当真不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字的评价。 第三零二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六) 适与孟胜等人过楚长城的时候,已是四月。 如果今年郑魏韩要联合出兵,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征召准备。 不过适估计,三国出兵的时间不会太快,郑韩之间的矛盾需要解决,历史上郑国也是趁着三国联合出兵的机会,捅了韩国一刀。 而且背后这一刀捅的颇狠,直接围困了韩国的都城阳翟。 也就是说,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同时,作为盟友的郑国趁着三国合力对楚作战的机会,攻击了盟友的首都。 驷子阳是有雄心的,郑国的土地被楚国、韩国割裂。又与韩国有世仇。 在东线如果能趁着魏韩合力攻打楚长城入王子定的机会,拿下榆关大梁等,将东西两块地连在一起、同时围困韩国首都逼迫韩国签订盟约,似乎便可以重振雄风。 这种背叛选择的时机极好,魏国无论如何都会为了维持三国暂时同盟入王子定的局面,而王子定此时又在郑国,那么也就只能居中调停,不会以三晋同盟的名义帮着韩国打郑国……而且,韩国吃掉郑国,最为不满的恐怕还是魏国。 适很怀疑,历史上这一次“晋师与郑师入王子定不果”的原因,不是鲁阳公击败了三国联军,而很可能是郑人背后下手捅刀子后韩国退兵郑韩矛盾激化。 毕竟,这次短短四年后,楚国就来了一场大败,野战能力不可能在短短四年之内下降这么多。 而且楚国这一次算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种种病症的总爆发,以至于反击郑国的时候要不是郑国内部出现问题,都未必能够战胜。 适等人按照之前的计划,没有直接前往鲁阳,而是先行前往了鲁阳东边的应城,会和那些从沛县赶往这里的另一部分墨者,以及那些售卖给楚国的守城兵器。 应城大约就是后世的平顶山,武王之子曾在此封国,《下武》一诗中也有“媚兹一人,应侯顺德”一句,也曾做过天子监国,后楚国灭诸姬,在此立县。 此地也属于鲁阳鲁关防线,这一次魏韩郑三国若入王子定,必须要攻破楚国的长城防线。 走叶、方城一线,那里的封君强大,只怕会被围困,也担心一旦不能成功,会被这些县公抄了后路。 走鲁阳、鲁关一线,看起来就要容易一些,而且这是最短的距离,一旦攻破鲁关那么楚国必然震动。 这是一场政治仗,不需要胜的多么辉煌,而只要敲开了楚国的长城防线,楚国内部的矛盾就会总爆发,那些支持王子定的也会立刻站出来摇旗呐喊。 鲁阳公作为鲁关防线的指挥,这一次承担的压力也极大,经不起任何的失败。一旦失败,几乎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原本公孙宽选择鲁阳作为封地是正确的,那时候楚国正是咄咄逼人的时候,全面处在攻势的地位,争霸的焦灼点也是宋郑之间。 彼此都没有灭国之力的时候,晋不可能全力攻打楚国的精华地带,只能想办法从中原宋郑方向维持霸权。 可如今局面有变,原本安全的鲁阳,就处在了这一次继承权战争的第一线。 这一次不比之前。 之前墨子游鲁阳,那时候鲁阳公尚且志得意满,墨子是作为劝说他不要发动不义之战的立场去和鲁阳公对话的。 鲁阳公与墨家关系尚算密切,上一辈这一辈都有交情,只是这交情不足以让墨家帮着鲁阳公做事,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墨家自己的计划。 适等人在应城,很快找到了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十余天的墨家众人。这一次墨家内部来了四十余人,剩余运送的都是一些雇佣的民众。 马车上装载着火药和一部分简陋的火器,这些简陋火器制造起来并不麻烦,就是使用起来太过危险而且威力不大,但于此时还算是先于时代的,总归从无到有也算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计有铁或是陶的火药雷千枚,火药三十桶,粗制的手炮类的原始火门武器三百余件,四门轻便的发射碎石子的“炮”或者说是大口径的喷枪,三门铜制的小炮。 这是从去年七月份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生产的东西,铜虽然昂贵,但是回报是对楚国的渗透、开矿权和免税权,这点投入还是值得的。 除了这些火器之外,还有六套铁片札甲。 此时各国都是有甲的,如同适的哥哥这样的皮匠,就需要缴纳一定的甲片作为军赋,当然是皮革甲。 因为都是一个长条般的甲片,很像是此时竹简书写的木札,所以称之为札甲。 沛县既然可以大规模生产铁,而且培养了一批锻打的工匠,制作这种甲片也非难事。 虽然每一套札甲的劳动价值此时算起来还是很贵的,但既然各国还没有达到战国时代军军国主义的巅峰,那么依靠这些“贵族”才能用得起的甲,在春秋战国交替之时换取大量的资金也是一条不错的积累金钱的办法。 这些运送来的武器,都是赚钱的,而且算起来其实都是数倍的利润。 不算是楚国得到的两种特权,这些甲片销售给贵族也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 而且,现在天下强国以晋楚为雄,围绕着这一次楚国继承权危机展开的一系列战争,正是将这些可以售卖的“防御性武器”打开市场销路和名声的绝佳时机。 墨家想要发展,就必须拥有足够的资金,作为资本投入进行再生产,才可以从天下各城不断地吸引工匠和人口,充实自己的实力。 既然内部已经确定了今后的路线,这种武器贸易也将成为日后墨家近期的主要收入。 这才是真正的暴利,比起需要多年才能偿还的铁器农具、或者墨家直接长期投入的共耕社而言,利润既高回收的速度也快。 跟随这一次押送的,是墨子的弟子胡非子,也是楚人屈将的“先生”,与适和孟胜都熟识,是墨家的重要人物。 胡非子先问了一下适的郢都之行,当得知楚王已经答允了种种条件之后,喜道:“来之前,巨子便道,适做事必可信赖。如今此事既成,我墨家不久便可入楚。” 适回道:“吾闻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如今墨家只在沛县彭城有洞穴,尚且不能够安稳。这一次在楚国如能立足,日后的局面也就好看了。” 随后适又问道自己走后,沛县那边可发生了什么事?巨子和七悟害又有什么指示传达? 胡非子先大致说了说沛县的变化,正如适猜想的那般,一切步入正轨,而且短期没有战争风险,整个沛县的发展都是正常且向上的。 冶铁技术基本上达成了汉代的水平,在搅拌法生产生铁的技术上更高一些,因为有反射弧面分离燃料和生铁,生产出来的熟铁品质不错。 墨家内部本身又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工匠联合组织,各种匠人的水平都不低。 适知道大略和原理,而原本的墨者动手能力强,正是天作之合。 秋收忙碌之后,沛县也开始了第一批征召入伍,整个沛县的义师扩充到大约三千人。 这还不算刚刚开始渗透的彭城。 而且,沛县生产的铁制农具,也开始源源不断地经过陶邑等都市运向北方,换回大量的铜金属。 宋国作为墨家的基本盘,更多的是采用“市恩于民”的方式。 依托在一些城邑的据点,利用推广宿麦和三十里一处公共磨坊的方式、利用治病“施符水”等手段,逐渐渗透到宋国的周边。 那些铁器多是以分期偿还的方式逐渐偿还,以此既能发展宋国的农业,也能够获取更多的宋国民众的支持和熟悉。 除此之外的各项也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暂时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且正值农业技术革新后新旧对比最为强烈的时候,民众对于墨家的支持可谓巅峰。 诉说完沛县的情况后,胡非子与孟胜和适说道:“这一次前来,巨子与其余委员们商量了一下,既然已经定下了将来的目标,那么这一次最好能够再让墨家的名声更加响亮。” “只是受制于之前的约定,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直接帮助楚国作战,而只能以提供守城器械的名义进行。巨子的意思是,在这里,由咱们临机决断。若有什么分歧,支持与反对不能决断的时候……以适为准。” 适点头道:“我尽力最好,不会辜负众人的期待。这件事我倒是有想过,这一次对于咱们墨家来说,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商丘一战,墨家打出的名气,即便弭兵会这件事半途夭折,但是适却把这次夭折的弭兵会利用到了极致。 这一次,既然确定要渗透楚国,那就必须要借此机会在楚国立下一定的功勋,才能够让楚王名正言顺地与墨家合作。 只不过,这个度需要很细微地把握。 做的过了,郑魏韩等国会对墨家不满,甚至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仇恨。 做的不够,楚王就很难压制住国内贵族对于墨家渗入楚国帮助变革的反对情绪。 既然让众人临机决断,又是将犹豫不决时候的最终决断权交到了适的手中,这算是真正让适尝试着独当一面。 第三零三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一) 虽则明面上墨家的那些道义墨家自己还是要遵守的,但实则内部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昔年楚国伐随,便有一番言辞。 “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 说到底,最后还是靠谦虚的“弊甲”作为底气。墨家如今不敢说可以观中国之政,但是掺和各国纷争的能力还是有的。 如果只是提供守城器械,墨家本身不会遭受到三晋那边的指责,也不会有人趁机攻讦墨家的非攻之类的想法言行不一。 胡非子带来的指示,关键就在于如何在不超脱墨家本身道义的情况下,在鲁阳鲁关一战中再次让诸侯侧目,名动天下。 至少要做到让墨家可以说“我有弊甲,欲以止诸侯之战”。 这一点适在墨家的一贯表现来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所谓言行合一,做什么事总能讲出符合墨家道义的道理,可以说服别人。 再者,当年墨子游鲁阳的时候,不少墨子的嫡传弟子和鲁阳公熟识。选定的七悟害之中,都和鲁阳公有些交情,这种事最好也就是适和孟胜这两个候补七悟害且和鲁阳公过去没有交情的人出面。 现在既已会面,适便与来到这里的墨者一同前往鲁阳。应城距离鲁阳不过数日行程,一路上多做探讨。 及至鲁阳,焦急不安的鲁阳公亲自迎接。 适虽年轻,鲁阳公却也不敢轻视,这几年声名鹊起,如今正是需要助力之时。 先是和适等人追忆了一下当年墨子游鲁阳的事,又问了问公造冶等人的近况。 鲁阳公知道这一次墨家会提供一部分武器,上次商丘之战他也只是听说,不曾亲见火药。 但凡听说,总有夸大其词的地方,虽不至有糜烂数十里这样的说法,但是当夜的情况在楚国贵族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看着墨家众人运送来了马车上的兵器,鲁阳公希望先看看,适却没有同意,而是先问道:“昔日长勺,曹刿问于鲁侯何以战?今日晋郑出兵在即,我也想问问您,何以战?” 鲁阳公闻言,叹息一声道:“若以民心而论,民众战意不足。” 适直接道:“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墨家守城,需要民众想要防守,巨子曾说想要守住一城,要么是民众乐于防守回报恩情,要么就是祖坟皆在城外而敌军焚烧挖掘祖坟。” “晋师郑师如果不挖掘祖坟惹起众怒,您自己又认为民众战意不足,我只怕这场仗不好打。纵然墨家提供了守城器械,但也需要人来使用,您以为怎么样才能够让民心依附呢?” 鲁阳公摇摇头,适又将现在的情势分析了一下。 如果这一仗打不赢,最坏的情况是晋郑联军攻破长城防线,王子定入楚。这样一来,作为坚定站在楚王熊疑这边的鲁阳公必然要受牵连,收回封地也是有可能的。 就算不至于入楚,但是鲁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占据鲁阳就可以随时对长城防线发动攻击,所以也可能晋人就占据鲁阳,后果还是一样。 所以适告诉鲁阳公,这一仗只能胜而不能败,不论大败还是小败,最后鲁阳公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鲁阳公也明白这里是自己的根基所在,适的分析头头是道,由不得他不信。 对付魏韩郑联军,鲁阳公也不是那么自信,他虽有勇力,可是一个人再勇猛也不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于是他说道:“所以这一次还请墨家相助,帮助守城。当年你们巨子游说我不准我攻击郑国,说皆天之臣,我无权干涉别人的内政。现如今……” 适点头道:“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墨家也不会派遣我来到这里。只是,最终还是要与晋师决战的,民意没有战心,又怎么能够战斗呢?” 鲁阳公见适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虽然知道有道理,却也只能说道:“墨家的道理,我听你们巨子讲过。仁爱清明,政治利民,只是这种事需要长久的时间,不是一时间可以做到的。” “如今就算寡人知道错了,又怎么可以扭转呢?” 他这么说倒是没错,当年楚国国力蒸蒸日上,对外一直是攻势,各国不敢轻动。 鲁阳作为长城防线的前出,除非晋楚要打灭国决战才有可能涉及到这里,否则一般的争霸都会发生在宋郑之间。 这种情况下,鲁阳公也就根本没有政治变革的动力,墨子当年说了许多,鲁阳公即便觉得有道理,可也不能做,也没有动力做,最多是没有对外攻打弱小混乱的郑国。 现如今大战在即,看到适还在说什么“不和于国不可以成军”之类的话,心中不免愠怒,觉得这时候已经做不到“和于国”了,那再谈就没什么意义了。 适见鲁阳公略微有些不耐烦,也不急躁,而是说道:“我有一策,倒是可以撑过去现在,让民众愿意作战。只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算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办法。至于后续,那就另说了。” 鲁阳公一听,心下大喜,心说我要的就是撑过去现在就好,至于今后……今后再说。 赶忙请教之后,适道:“墨家的许多道义,是要有利于民,恐怕您是不会去做的。但是,也有一些计谋可以市恩于民,将恩情作为货物,让民众用鲜血和战斗来偿还。这个,就看您愿不愿意付出了。” “我想,您一定放贷吧?” 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封地食邑和县邑共存的模式,保证了鲁阳公既是本地的管理者,也是本地最有钱的大族,那些没有捆绑在他封地上的农夫,过不下去的时候肯定需要从他这里借钱生活。 鲁阳公作为旧贵族,肯定不会投资什么工商业,或者说没有墨家的技术支持,大规模的工商业也没发展起来,有钱的最好升值方式就是放贷。 各国的封君都放贷,放贷的目标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农奴,而是封地之外的农夫。 此时尚无冯谖孟尝事,鲁阳公不解其意,却还是答道:“是有的。每年得息以生钱。” 适道:“既如此,您可以用这些利息,市恩于民,让他们为您来战斗。这是短期可以用的办法。民众既得了利,也算是我们墨家利于民众的说辞。” 鲁阳公一听这话,心头顿时不满,摇头道:“借贷偿还,这是天地间的道理。” 适点头道:“这的确是天地间的道理。可是您作战,得以封鲁阳,而民众厮杀却一无所获,这不是他们所认为的道理。既然他们不能得利,又凭什么跟随你厮杀呢?” “你舍弃这些利息,作为恩情售卖给民众。民众无法偿还,也就只能用鲜血来偿还,到后来保住的不还是您的富贵吗?” “一年放贷,得息不过十万。十万钱市恩于民,可以保证这一次民众有战斗之心。” 适伸出了小拇指,示意这是那得钱十万的利息。 又将整个手攥成一个拳头,说道:“这是您的封地,是当年受封的祭祀家庙。” “如果一定要您选择,你会选择割掉小指留下拳头呢?还是愿意直接把拳头割下去呢?” “这是我能为您想到的办法。如果您觉得这不能够听从的话,请您另请高明,这些武器作为交易我们已经送来,后续的也会慢慢送来,却不会再出一言。” 一句另请高明,顿让鲁阳公无言。 他知道这一次晋郑联军很可能攻打鲁阳,如果不攻打,按照适说的那么做,就赔掉了许多钱。 不在于赔不赔钱的问题,而在于民众出于封建义务,跟随他出征作战是理所当然的义务,现在适却认为这义务不合理,甚至需要用恩情来交易,这让鲁阳公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国开了军公爵的滥觞,也就等于先在周礼上撬开了一个口子:封建义务不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那么只需要教化民众就行,根本不需要谈及战争所得的利益。 可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民众已经逐渐觉醒,没有利益谁也不想打仗。 这就是一种思想的交锋,不只是舍不舍得这些钱的问题。 然而现在鲁阳公没法另请高明,因为适再说这些之前,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晋郑联军一旦胜利,不管大胜还是小胜,鲁阳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封地要么被魏韩占领,要么就是被王子定收回……到时候收回,鲁阳公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国内贵族会咬,北方的魏韩一样会威胁。 指望别处的封君县公救援,这也基本没什么指望。一部分是支持王子定的,另一部分根本就不太容易调动,楚王也不可能亲自出征,因为郢都不稳还需要部队保持军事优势压制可能叛乱的贵族。 适看着鲁阳公面带迟疑,话语里便带了几分讥诮,说道:“若是您平日治政严明,赏罚有度,我又何必给你出这样的谋划呢?商丘一战,你固然知道最后墨家穿阵成盟,可您也不要忘记商丘城内可是发生了变故啊。” 第三零四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二) 最后一句话,让鲁阳公面色一变,他倒是不担心鲁阳城出现商丘的情况,毕竟和那边贵族君权之间的矛盾不同。 但却担心民众厌恶作战,拒绝守城。想要请求墨家的帮助,就不得不考虑墨家的条件。 直接野战对垒,鲁阳公对于战胜晋郑联军信心不足,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这一次魏韩必然是重兵来袭,就算自己有勇力,也很难说就可以战而胜之。 鲁阳公实在没办法,只好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适笑道:“你还是不要幻想了。如果您真有别的办法,觉得可以野战对垒战胜晋郑,又何必非要请墨家入鲁阳呢?” “墨家的精锐不可能参与这次守城,这些兵器也都是防御性的,不可能参与野战对垒。” “在来之前,巨子与我们论天下局势,便说过。您想要战胜晋郑,就只能守卫城池,您的精锐等待晋郑锐气丧失之后,再与之交战,或可平解。” “城若守不住,晋郑一攻而下,士气大盛,您又怎么可能获胜呢?” 鲁阳公无奈,适又道:“若您同意,那么这件事我们墨者可以为您做好,保证民众可以效死一战。若您不同意,我们也就没有办法了。” 这种事鲁阳公也不擅长,但是墨家多贤才,似乎正可以交由墨家去做。 他又不太清楚墨家的手段,也没想着把这样的机会让给墨家,到底得益最多的是谁。 可是适都已经说出另请高明这样的话,思虑之后,也只好道:“既如此,敢不从命?” 答允了这件事,适才嬉笑晏晏的和鲁阳公说起了别的守卫之事。 ………… 数日之间,鲁阳公叫人准备那些契简,只是交到墨家手中,跟随来的四十多名墨者中也有一部分正是宣义部的成员,适便决定做点事。 这几日也和鲁阳公等人交谈了一番晋郑若攻鲁阳的路线。 夜里,孟胜、胡非子二人与适坐在一起,点燃灯烛,并未谈论毁契市恩的事,而是谈起这一次战争的准备。 鲁阳城的位置很特殊,西边有片湖,北方是一串山峦,晋郑联军想要攻下鲁阳,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年月行军必然是要走大路的,不可能翻山越岭,于此时的组织力而言翻山越岭就是一场灾难。 鲁阳紧挨着古滍水,《水经注》说滍水出南阳鲁阳县西尧山,从伏牛山发源,经过鲁阳,流向平顶山应城一带。 晋郑联军想要攻击楚长城,要渡过滍水,鲁阳就是西线的必经之路。否则就得走叶城方城一线,那里难度太大。 而要攻打鲁阳,就必须过牛阑,沿大路前进,经过一些鲁阳附属的小城邑,并无其余的路可走。 后世的汝州如今已经有不少的大聚落,如狐阳、注城、赫人聚等一些小邑,这些作为楚韩边境的城邑,基本没有什么抵抗力。 唯独在鲁阳东北的牛阑城,似乎可以作为一处防御的据点。 死守鲁阳,并不是墨家守城的手段,墨家守城讲究的是如果能主动进攻打破敌人围城为上策、节节抵抗迟滞敌人进攻组织反击为中策,最后死守城邑拖延时间到对方粮食不足撤军为下策。 既然上策行不通,也因为鲁阳地形的缘故,孟胜等墨子教授出来的弟子几乎一眼就看中了鲁阳北边的牛阑邑。 这里位置关键,是晋郑联军进攻鲁阳的必经之路,绕不开。 卡在这里,晋郑联军要么分出兵力围城,主力南下决战;要么就得攻下这座城,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补给线。 如果鲁阳公能够在鲁阳组织兵力,牛阑邑可以顶住晋郑联军的进攻,最终进攻方疲惫的时候鲁阳方向出兵反击决战,或许还有一丝战胜的可能。 适对楚国没有什么感情,巴不得楚国乱成一团,但是要乱决不能是南阳方向乱掉,而是想办法让楚国失去东线的一大片土地,这才最有利于在沛县的墨家根基和方便墨家渗透楚国。 既说要临机决断,想办法让墨家再次诸侯侧目,这一仗就必须要拿出一些真本事。 墨家的守城技术的确超出时代,适从墨子那里学了一阵,融会贯通之下,发觉墨子可能是系统提出“交叉火力马面墙”概念的第一人。 《备城门》、《备梯》、《备高临》几册守城专著中,提过许多次“行墙”的概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马面墙,或者说算是“无火药时代星堡概念”。 依靠突出正面城墙的马面墙,让攻城一方受到三面抛射武器的攻击,这是最佳的选择。 适不是那种蠢笨到不知变通的人,他也知道火药时代棱堡搞成那个样子的原因,按照墨家分析本源解决问题的方式,这种“行墙”和后世“星堡”的防御模式便可以拿到现在使用。 棱堡后世搞成那个样子,主要就是两点。 要防住攻城方的炮击。 要发挥守城方的火力。 问题在于,如今的进攻方是没有炮的。 那么再死板地按照棱堡模式弄得那么低矮、斜坡、厚重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甚至于本身自己这边火器质量低劣的情况下,修成那样就是给攻城方更好的攻击机会,低矮的城墙更容易逾越,火力不足的情况下也不能靠火力压制敌人,还是要靠城墙本身给敌人制造一定的困难。 现在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火器,那么就要在不考虑“对方火炮”存在的前提下,尽可能发挥出己方的火力优势。 将城邑从一个死守的乌龟,变为一个让攻城方死伤惨重的豪猪。 这个概念不需要适提出来,墨子已经讲过无数次“行墙”的重要性,以及“为什么要修行墙”的本源。 交叉火力的概念虽然没有总结成这四个字,但是内涵已经存在。 孟胜等人一听,也就明白了适的意思。 鉴于节节抵抗迟滞对方进攻,让鲁阳公集中精锐防守反击的策略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么怎么加强牛阑的防卫、怎么让牛阑成为天下诸侯侧目火器的焦点,也就是彼此间讨论的重点。 内政问题,可以借鲁阳公的承诺,以市恩的方式组织民众,赏罚有度提前宣传也正是宣义部的本职。 孟胜便道:“这些火器的使用,你是知晓的,我们并不太了解。按你所说,若是攻城方也有炮,牛阑根本是守不住的?” 牛阑不是商丘那样的大城,真要是攻城方有炮,可以说一轰即破。大炮出现之后,城市的防御体系也必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火器普及之后,墨子的《备高临》、《备梯》等篇章提出的行墙概念,也必然大放异彩。 适道:“牛阑想要守住,就要按照巨子守城的手段,加强牛阑的防御,修建新的城墙。以九数几何,计算行墙方位,从而保证攻城一方进攻一处,都有三面或者两面可以攻击,这样他们就无可奈何。” 适大致地画了一下星堡的形状,解释了一番,孟胜点头道:“这便是要发挥火器之利。只是如你所说,敌人无炮,那么我们就不需要修筑的那么厚重,还是要防住敌人攀附、发挥火器威力为主。” 适点头道:“这样一来,其实土方量要比防备敌方有炮少得多。” 换而言之,就是放弃棱堡地方炮击的优势,因为此时完全无用。 但是发挥交叉火力的优势,同时按照此时主要的攻城手段,将一些城墙修得比后世的棱堡要高,也不要那么厚重,薄一些即可。 在晋郑联军进攻之前,他们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按照新的规划,修缮一番城墙。 同时沛县那边还会源源不断地将一些武器运送过来,短期培养一批投射兵种,也可以让更多的精锐弓手加入的鲁阳公的野战队伍之中。 如果能以一群乌合之众,死守牛阑,想来足以让天下震动,墨家的一些“防御性武器”、“天志九数几何之学”等等东西,也可以引发天下的重视。 适便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带几人前往牛阑。依靠九数几何之学,测量牛郎地形,绘制城防图纸。” “若能成功,诸侯侧目不说,也助于我墨家‘天志’学问传于天下。既然守城都可以用符合天志道理去加强,那么别的也自然会被人觉得有道理。” 孟胜问道:“那鲁阳这边呢?” 适说道:“是这样。既然鲁阳公同意市恩于民,这件事就要掌握在墨家的手中。怎么做,怎么说……宣义部这边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说辞,既可以让民众应战,又可以传播墨家的道理。” “想要民众相信赏罚有度,却难。只怕民众对于贵族多不信任,这里也不是宋国,对于墨家的名声民众知晓的也少,不能只靠‘墨家’这个称号,就能让民众觉得不需怀疑。” 适想了一下,说道:“鲁阳与牛阑,都可在街市上立一辕木。发布命令,说能从一侧城门抗到另一侧的,便给予金玉奖赏。这样一来,必能轰动。” “我们也提前准备一人,要是民众只是观望,不去相信也无人站出,就需要这个人站出来做这件事。若是有民众站出抗走,让鲁阳公准备金子,由我们的手奖赏抗木之民。” “如此一来,很多法令就可以被民众相信了。即便我们离开,只怕十年之内,民众依旧会记得墨家之名。” 第三零五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三) 这等借花献佛的本事,适掌握的纯熟。借鲁阳公的利息,播扬墨家的名声。 鲁阳公现在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这一次受到威胁的,是他的封地,而非别处。 若是楚国的其余城邑受到了攻击,鲁阳公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利益,可现在他已无可奈何。 以墨家之“权”字的解释,这是小害与大害相比,取小害而舍大害便是利。 至于说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此时虽无商鞅,但在西河的吴起已经用过类似的手段。 这是取信于民。 而这种办法可以取信于民,也侧面证明了此时的贵族在民众眼中信誉全无,矛盾尖锐到了找不到反抗的办法只能心中不满不信任的地步。 又细说了几句,孟胜与胡非子纷纷赞道:“确是良策。只是要守城,非得我们亲自出手,否则便守不住。” 适明白孟胜的意思,墨家之前说不会参与这场纷争,是说给天下市井与那些游士们听的。让他们确信,墨家对于两年后的弭兵会终止期限还抱有希望。魏韩等国也是如果墨家直接出面帮助楚人就不参与弭兵会来要挟墨家,或者说想要把天下纷争的帽子扣到墨家头上。 如果没有墨家的人物在牛阑主持,这座计划中的新式城邑和新式守城法,根本无人可以实行。 适琢磨了片刻后,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这件事关乎墨家之后的种种,便不得不要有死不旋踵的觉悟。” 孟胜与胡非子并不畏死,也根本没有把生死当回事,便直接开口询问。 “只要城不破,我们掩住面容背后操控,就算魏韩知晓是我们墨家出手,却也无可奈何。而且又能彰显我墨家的名声,以备将来。” “城不破,那么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未料生,需先料死。若是一旦城破……你我便只能自毁面容,焚烧残躯,不给魏韩以口实。” 这种事在春秋常见,很多游侠儿替人复仇的时候,如果是必死之赴,最终为了不连累家人多会这么做。 欲成大事,就要有献出生命的觉悟,适已经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之辈,想要在墨家站稳脚跟,即便心中怕死也不能让别人以为怕死。 不这么做,墨家在楚国就无法有足够的威望让楚王安置,也无法在楚地掌控一县之地,更不可能再次让诸侯侧目。 孟胜叹了口气道:“死不足以畏,只恐利天下之事不成。” 适嗯了一声,点头道:“若是同意的话,便书写好这些内容,叫人传递回沛县,报知巨子。” 胡非子与孟胜也都同意,三人便联名书信,交由可信之人连夜前往沛县将这里的决定传递回去。 数日后,适等墨者先已来到了牛阑邑。 鲁阳公将在牛阑的贷契和牛阑的守城璜符交于适,也算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毕竟这关乎到鲁阳公自己的封地,也就足以让他拿出平日不可能拿出的热情。 牛阑小邑,非是鲁阳那样的大城。 而且位置相对来说有些偏僻,墨家在这里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这里作为贵族的封地又处在边境,无法采用在沛县等地那样的宣传方式。 这座小邑,正是晋郑联军攻打鲁关的必经之路,除非走叶城方向,否则无论如何都要经过这里。 而且这一次战争的目的是入王子定,晋郑联军就要考虑后续的后勤和运输问题,无法如同别处一样绕开这里沿着乡野小路直接破城。 城邑内人口约在七八千户,城墙修筑的也自然不可能如同商丘一般雄壮高大。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这里的人并无消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小城邑背靠一条河,是滍水的支流,不算宽广,也没有洪涝风险,不过想要渡河攻城依旧很难。 城邑的城墙算是个不太标准的正方形,算是标准制式,但并不和墨子对于守城城墙防御体系的规划。 适围绕着城墙转了一圈,考虑了一下可以动员的人口,以及大致的土方量,觉得是重新修建一下,完全成为一座适合防守、可以给攻城一方带来巨大杀伤的城邑。 不需要防备对方的炮击,这就减少了极大的工程量。 大致绘制了一下图形,盘算了一下,回去还需要仔细用尺规作图,尽可能发挥出远程火器和交叉火力的优势。 ………… 城内,来到牛阑的墨者拿着鲁阳公的印信符令,完全接管了牛阑的民政和城防。 清点府库,点数粮食和兵械,整理成册。 街上的人对于来到牛阑的这些墨者颇为好奇,他们穿着打扮看起来只是庶农,却可以出入府库,而且竟然有车。 市井间议论纷纷的时候,又传来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这些自称墨者的家伙在城门附近立了一根辕木,说能从南门扛到北门的,奖赏黄金二十镒。 消息一出,顿时轰动。 不少人扶老携幼,前往南门围观。 适与几人就站在那根辕木旁边,围观的民众虽多,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即便那二十镒黄金就摆在了城门下,可不少人觉得这或许就是个玩笑。 不少人喜欢看这样的玩笑,尤其是一些贵族公子,实在无趣的时候便会拿出这样的诱惑,叫人做一些傻事,然后看着做傻事的人哈哈大笑。 二十镒黄金,对于这些庶农来说实在是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只是无人肯动,甚至都无人问一句。 面对这种情况,适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要靠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推行法令,可见统治阶层的信誉已经彻底破产,完全得不到民众的信赖。 他也不急,只是坐在那等待。 许久,才有一老者出面,与适见礼之后问道:“你们自称墨者,可是二十年前游鲁阳的墨翟弟子?” 适一怔,他倒是安排了托,但并不是此人,心中不免好奇,便道正是。 那老者点头道:“若是如此,那我是可以相信的。我本鲁阳人,二十年前曾在鲁阳见过墨翟,我也是木匠,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手段,也曾听他讲过一些学问。” 老者说完,便回身与聚集过来的民众道:“既是墨翟的弟子,你们大可相信他们的话。这些人可不是那些王公贵族啊,他们说的话都是会做到的。我老矣,已经搬不动了,否则哪里会说与你们听?” 这人在市井中似乎有些名声,声音刚落,周围便热闹起来,纷纷询问。 老者退后道:“有什么话问他就行。” 指了指适,立刻便有几个壮汉道:“你说话可做真?” 适连忙道:“自然做真。只要可以从这里搬到北门,黄金二十镒就是你的了。” 其余人尚且将信将疑的时候,一壮汉出面道:“我来!” 一群起哄的喊道:“不要流了汗,最后金子没到手,反惹来人家笑!” 那壮汉却也是个爽利人,大声道:“无非是一把子力气,流些汗,就能换回金子,有什么不可?如今天下,就是想要靠流汗换些铜钱都不能呢!” 发了句牢骚,便走到那根辕木旁,众人喝了一声彩,壮汉低下身子将辕木抗在肩上,便朝着北门缓缓行动。 后面的人跟着叫喊,适也跟在后面。 这辕木本也不沉,对于此时的农夫而言算不得太累,扛起来便走,中途也没停歇。 等到了北门,那壮汉刚刚放下了辕木,适便取出金子,喝道:“这是二十镒金子,我们墨家说到做到!” 那壮汉顾不得擦擦身上汗水,连忙接过金子。 可直到沉重的金子到了手,还觉得尤在梦境,好半天才反省过来。 其余人或是懊悔连连,或是大声叫好,亦或是询问刚才那老者这些墨者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只是徙木赏金这件事,便证明这些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待众人都安静之后,适道:“如今我们的话已经可以被相信了,那么还请诸位争相转告。” “三日后,凡有欠着鲁阳公钱财的,不管能不能偿还的,都请带着契据到这里来。” 适顿了顿,露出一抹微笑道:“好事!” 说罢挥手,也不管别人的问询,自行带人离开。 在那里围观此事的人,不由有些紧张,这里不少人都欠着鲁阳公的钱。 此时这里并无太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鲁阳公作为本地最大的贵族和土地拥有者,以及不需要缴税的种种优势,很自然地也就是本地最大的放贷者。 春秋时期的契约就已经很完善了,而且有专门掌管契约的官吏。 各种赋税又多,每年所得余钱有时候连利息都不能支付。尤其是还要被征召服役,或是军役,或是劳役,这都是封建义务,期间不会给一分钱,耽搁的都是自己的活计。 如此一来,就算是不想借钱也得借,不借就没法生活,更没法缴纳租税。 很多人都是欠债越来越多,多到连利息都还不起的时候,选择逃亡,居于山野大泽之中。 收债……从没有好事。 可是,适却说三日后有好事。 若是别人说,他们并不相信。 然而有了徙木立信之事,众人已然是将信将疑,毕竟收债这种事……天经地义,似乎用不到还需要先取得信任。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的?人们只能猜测。 第三零六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四) 三日后,牛阑邑欠债的人,都拿着契约来到街市上,人数极多,便安排众人坐下。 那些没有欠债的,也都跟着过来看热闹。 墨家书秘吏和宣义部的成员,多跟随适学过不少,处理这种事极快,很快将债务分为了两类。 一类是利息不是很多,今年如果收成好一些,差不多可以偿还的。但一般这种明年还会借贷。 另外便是利息多到已经彻底还不上了,很明显已经被压的无法翻身了。 众人满怀期待,期待着好事的发生,内心却还是惴惴不安。 不少老人先行出面,与适说道:“这几年收成不好,恐怕未必能够还的上。” 适点点头,慨叹一声道:“你们这里还算是好的。” “有些边境之城,每年都要随军出征,自己家的田地荒芜,根本无法种植。结果呢,还要听从君命出去打仗,只留下老小妻儿在家,哪里能够忙得过来呢?” “鲁阳这些年倒是没有发生大战,可收成稍微不好,就会难以生活……” 他引出了这番话后,立刻引来了无数人的共鸣。 人们虽然疑惑于收债的我什么来说这番话,可话头被提起来,便也不再顾及,纷纷诉苦。 只说虽然这几年没有打仗征召,但是一系列的劳役也难以承受,还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敢顾及私田,往往错过了时节。 有时候修缮城墙、宫室,都会不顾及农时,在一些春秋时候修缮,冬日又要演武,可是税赋却不能少缴纳。 诉苦之后,适叹息道:“这是天下间都有的情况。墨家是想要利天下的,利天下万民,这种事就不得不去考虑。” 他叫众人安静,又道:“我们这一次见鲁阳公,听闻晋楚又要开战。墨家讲究的是非攻,兼爱,希望天下再无争端。你们说,要是再也不打仗了,好不好?” 墨子之所以提出兼爱非攻的学说、并且可以有持久的生命力,重要原因就是天下人对于战争已经厌烦。 尤其是……自己得不到利益的战争。士大夫与贵族们得利,农夫们要履行义务,然后还要缴纳赋税,自己家里的田地根本没时间种植,又被贵族的高利贷剥削,日子过得极苦。 不打仗,自然是好的,即便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却也能解决一些眼前的问题。 众人听到又要打仗的消息,却也没有震惊,战争已经习以为常,只是纷纷叹了口气。 听适说了一番墨家的道理,也都赞同道:“不打仗,自然是好的……” “你们墨家的道理是什么呢?” “君王会听吗?” “喂,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去过百里之外,你们是知道道理的,说为啥要打仗呢?” 众人都很想知道,为什么天下不安定,为什么要打仗。 于是适借机宣传了一波墨家的道理,说的极为浅显,听的那些人不住点头。 孟胜与胡非子对视一眼,心道:“适果然与我们不同,这番煽动民意的手段,我等万不能及。宣义部非他不能管辖!他说的道理浅显易懂,又多在必要处挑唆情绪,这只怕是天生而来的……” 适绕了一个圈,将鲁阳公决定不收利息这件事,全部转嫁到墨家的功劳上。 于是在讲诉完墨家的道理之后,适便道:“我便想,你说如鲁阳公征战,他也不是靠自己就能战胜敌人的,可是赏赐却全是他的。那些跟随他征战的农兵,我也想不通这利益所在。” “有时候我就想,如这牛阑的集市。早晨的时候,商人们很多,手工业者也多在这里。傍晚的时候,人就没有了。” “你们说……是人们喜欢早晨而讨厌傍晚吗?”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这个简单问题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可以让如今天下地覆天翻的道理。 坐着的人考虑之后答道:“只怕不是。只是因为想要售卖出去自己的货物,就要早点去,越早越好。” 适点头道:“那其实就是说,人们喜欢的,是利。而不是早晨。人们讨厌的也不是傍晚,而是不能得利。” 这道理这样一解释,就通俗的多,也将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东西说了出来,人们纷纷点头。 适道:“于是我们就问鲁阳公,说……打仗您能得利,受封鲁阳,所以这场仗您愿意打。” “然而农夫呢,他们要死伤,伤残之后不能耕种,或者打仗耽误了耕种的时节,他们并不得利。人们厌恶不得利,所以厌恶打仗,您又凭什么让民众勇敢呢?” 在场的人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道理?一个个惊奇地看着适,心想这不就是自己的心声嘛?这墨家的道理,果然是可以听的。 再一想,自己若是说这样的话,只怕已经死了。而这年轻人这么样质问,竟然还活着,并且还拿着债券来告诉众人有好事,难道会有什么转机? 不少人连忙问道:“那……那君上是怎么说的呢?” 适摇摇头,笑道:“他怎么说的,不重要。我就说,就按我们墨家利天下的办法去做,可能现在做不到,但至少也要让民众稍微得到一些小利才行。” 就有人好奇道:“你们墨家利天下的办法是什么样的?说说啊……” 并不只是一个人想知道,而是很多人都想知道,适却顿住道:“这个不急,可以慢慢说,今日只说那小利。” “我便说,按照我们墨家的道理,给您封地鲁阳这么广阔,不是为了您锦衣玉食,而是为了您能治理好鲁阳;给您极高的爵位,也不是为了让您高傲,而是为了让民众信服从而推行法令。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事情办好,可办的是什么事呢?” “办的就该是让本地富足,民众无忧才对。如今您做不到这些,马上就要打仗,民众不能得利只怕战而不胜。” “我就说,我听说您有很多放债。富裕的,给他限定日期还债。贫穷的,即使监守着催促十年也还不上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时,就会用逃亡的办法赖掉债务。如果催促紧迫,不仅终究没办法偿还,很多人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 “不若这样,烧掉毫无用处徒有其名的借据,废弃有名无实的帐簿,给予民众小利,让他们为您作战。” 这些欠债的人听到这,已经兴奋地站了起来,不少人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看看别人也是如此振奋,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这年轻人所说的好事,真真是好事!这是要废除这些债务! 虽然说得极为赤锞,明白地说出就是为了以小利换取民众支持,但依旧足以动人。 毕竟,不用小利收买,这军事义务还是要服的,这是天地间的规矩,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其下封邑农夫皆从属,理所当然。 可……如果真的是这么理所当然,眼前这人又为什么要说的如此赤锞呢? 疑惑间,适先让众人停住欢呼,说道:“其实呢,以我们墨家的道理来看,并不是这样的。” “之前你们服役征召,自己不能得利,有时候偿还不起还要沦为僮仆,以墨家的道理来看这是不对的。天下间都如此,那就证明这道理本身就是不对的,这个咱们以后慢慢说。” “今日叫你们来,其实就是为了给你们小利,让你们可以为之作战。凡事都要得利,你们总得得到点什么才对。” “既是这样,我便说一下。” 说罢,他起身道:“凡事债务太多,连利息都还不上的,每家出一轻壮,跟随演练军阵,学习武器使用。” “如果能够学成,那么可以免除利息。如果可以在守城中不逃走,听从命令,击杀敌人,那么就可以免除本金。” 说罢,他叫人拿出那些债券,将那些挑拣出来的、明显还不上的一一拿出,说道:“只要同意,那么咱们现在就先把利息给清除掉。期间有府库供给粮米,不得随意离开。” “可有愿意的?” 很多人已经是到了只剩下命一条的地步,那些债务早已经压的他们喘不动气了。而征召服役,本来就是他们的义务,不能够反抗,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得利?天下间什么时候有了农夫打仗还需要得利的道理? 顿时便有百余人站出来道:“我等皆愿意!你们墨家说话算话,我们相信你们。一根木头都能换来二十镒黄金,哪里能不相信呢?” 欠债的人数太多,只是这些重债缠身的,便可以找出六七百户。 适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急。另外,城邑的防御也要修缮,我已经请于鲁阳公,一样是得利的道理,修缮城邑的过程中,凡有做得好的,今年的租税免除一半!” 众人欢呼雀跃,适又给众人定心道:“你们倒也不必担心,无非只是守城而已。” “在这里,你们不知我墨家的名声,在商丘宋地却是人人得知。” “前岁楚王攻宋,墨家反对不义之战,助宋人守城,不但没有被攻破,而且还逼迫楚王成盟,之后再不行攻宋不义之事!这个你们可以去询问那些商人,他们都是知道的!” “我们在这里,守城的话,你们不会有太多的伤亡。用此来换取这些债务的免除,难道不是值得的吗?这就像是商人售卖货物一样,彼此之间谈好价钱,便可交易。” 他说完之后,众人诧异之余,心中也相信,这种谎言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只是地处边陲闭塞,不能知晓。 也有人奇怪地问道:“你们既然帮助宋人击败了楚人,为什么如今又来帮助楚人呢?” 适哈哈笑道:“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宋人楚人?都是农夫都是工商,又有什么分别?墨家要利天下,要让天下非攻,那么反对的是不义之战,而不是某国某君。楚王之前攻宋是不义,如今晋郑来袭也是不义,我们只反对不义。如你们,那些晋郑之民与你们也没有仇怨,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们?还不是王公贵族好战想要取利吗?” 第三零七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五) 借着各国尚无战国惨烈的血海深仇、借着天下尚有周礼普天之下的天下概念,适悄然宣扬了一波普适天下的理论,丝毫不违和。 当秦国开始军功爵举国动员之后,这一套理论便很难说服别人了,毕竟到时候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国与想要军功土地的士兵绑定在了一起,国也就不只是贵族的国了。 对外战争,贵族吃肉,平民喝汤的情况下,便可以宣传为国而战,也可以让天下这个概念彻底变为七国乱战互相仇视的局面。 牛阑邑的民众初次听到适说的这些道理,心中难免会有怨气,才知道原来这数百年来看来理所当然的义务,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怨气虽有,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这怨气化解。 众人心想,好在这些墨家说墨家的道理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日后尚久,总可以听他们慢慢说。 适便起身,当即拿出纸笔,叫人一边核对债券,一边遴选一些欠债太多的农夫,征召他们成为守卫牛阑的简陋火器部队。 跟随他而来的宣义部成员,暂时也没有着急宣扬,反正迫于封建义务和之前的习惯劳役,这些人还要以“鲁阳公的命令”为理由组织起来修筑城墙,到时候才是适合宣扬的机会,人需要组织起来才更适合宣扬。 对于这些欠债的人,适的想法也简单。欠债还钱,理论上天经地义,但如果一座城绝大多数人都需要时不时借贷,那就是天下出了问题。 次日,适便开始召集牛阑邑的民众,按照墨家守城什伍编组的方式进行组织。 要修筑夯土城墙,墨家这方便是有分工协作的传统的,那跟随来的四十多名墨者也多善于此道。 牛阑邑不大,比起墨子善于防守的“三万户之邑”要小的多。适算是第一次组织这么多人,好在墨家其余人也都熟悉这些操作。 分组之后,适又去规划新建城墙的宽度、角度、突出部等一系列的事宜。 城内在开始挖掘泥土动工修缮之前,点了一挂鞭炮,众人的惊恐声中,火药这种武器算是在牛阑露了露面,以免民众听到这样古怪的声音会恐慌。 集中起来的那些欠债较多的轻壮,也开始进行简单的火器训练。 农兵合一的传统下,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冬季演武,最起码队列还是能排的,只是不能整齐也不能保证前进后退时整齐。以此时的标准来看,击鼓十步就要一整队,才能保持阵型。 简单的手炮等火器分发下去后,适便亲自训练这些人,并不要求这些人可以野战对敌,只是守城的话训练的内容也就简单了许多。 无非是装填、瞄准、点火这几样,乒乒乓乓的声音开始在牛阑邑回荡。 剩余的就是听懂命令,别的短时间内也训练不出来什么。 至于那些炮,墨家弟子自会赤膊上阵,他们懂纪律,而且这一次也是为了巡在实战中训练自己的炮手。 同时,牛阑邑之外的民众也开始朝城内集中,按照墨家守城的规矩,严密把守五十里之内的通路,捕捉奸细,建立瞭望寨。 七月份,第二批武器和火药从沛县抵达,跟随而来的还有二十多名墨者,他们需要在必要的时候亲自上阵,操控火炮。 墨家原本就有床弩和转射机,在守城时的效果其实也和炮差不多,打乱对方的弓手阵型,击溃敌人的冲车等等。 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子以及七悟害同意适等人的办法,亲自指挥牛阑邑的防御,但是不要被活捉以免给魏韩口实。 七月末,鲁阳公那边又派来了三十名勇士,外加百余名弩手。 从沛县第二批运来的十套铁片札甲,也先给这边的勇士穿戴。 鲁阳公也算是能分得清利害,没有追问适在这边的事,大有一切放手的姿态。 一是他与墨子有旧,知晓墨家的手段。二则是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依靠了。 到八月中,依托原本城墙的新城防御也基本完成。 不需要考虑敌方炮击的情况下,只是增加了一些凸角和星芒,挖掘了护城壕,安放了“狗走”等墨家守城的暗器,准备了陷坑。 原本只是夯土的城墙修建起来要比这个快得多,但是适还是组织了人,烧制了一批红砖,在一些需要加固可能容易攻破的地方加固了一下。 此外,在夯筑城墙防御的时候,墨家的人着重讲了讲墨家的一些乐土之说,又说了一番沛县等地的情况。 尤其是适正在训练的数百接触火器的那批人,如果守城战可以完成,这些人能够活下来,将是第一批真正利用火药管状武器进行战斗的人。虽然他们用的是手炮、铜铳之类的不合于沛县义师那边用的长管火绳枪,但依旧还是一批真正战斗过的人,适准备在战斗结束后把这批人拐到沛县。 这期间除了将墨家的道义,还讲了一些墨家守城的律令,征集了粮食,准备了清单,焚烧了城外周边的树木。 到八月末,北边那些瞭望寨的人发现晋师与郑师动静的时候,牛阑邑的防御体系已经完成。 城内五千户民众,外加城外的将近两千户,都已经集中在城内。 十门口径不大的铜炮,两门大口径迫于现在技术水平的短管射石臼炮。 体型很小可以喷射砂石的类似虎尊炮的小型霰弹炮二十门,都用铁皮加固过。 只能使用三五次、用铁箍加固过的松木炮十门。 各式稀奇古怪的简易火器八百余件。 鲁阳公那边派来的弩手一百五十人,本地征召的乡射善射者八十人。 铁片札甲十套,善于突击冲杀的勇士不算墨者也有四十多人。 各种铁制、陶制、巨大的木头框架装载用以向下投掷的石制火药雷众多。 整个牛阑邑的城墙,已经完全地不合《周礼》,不再是标准的方正形状,而是围绕着原本的旧墙,增加了“行墙”、“马面”,还有一些突出的星芒,以及用泥土夯实的炮台。 城门也按照墨子《杂守》篇进行了加固,增加了双层门,同时准备了一些可以出击的小门和侧门。 城外的水井全部填埋,靠河方向的城墙也经过了砖石的包固,大量的木材粮食都有序地堆积在了城内。 这一次和商丘之战完全不同,商丘之战从一开始就打定了示敌以弱、等待机会穿阵突袭的计划,因为那时候根本不想等待三晋的援兵。 但牛阑邑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死守,死守到攻城方疲惫。或者……死守到适推断的郑韩矛盾爆发,让其自行退兵。 这种多国联军,尤其是平日有血海深仇的多国联军之间,若能全力配合就怪了。 只要守卫的坚决一些,只要火药武器能够给这些人造成一定的震撼,那就算是成功。 墨家也可以大肆宣传,从而再一次让诸侯侧目,天下震动。 越震动越好,震动的越厉害,魏韩也就不敢对宋国的墨家沛县根基有什么异样心思,因为他们生怕把可以震动天下的墨家逼到楚国那边。 所以这边打的越狠,那边反而越安全,到时候君主还是面上笑呵呵说几句利天下之类的场面话。 在等待晋郑联军到来的这段时间,宣义部的人也终于干起来本职工作,借助守城将民众组织在一起后,展开了猛烈地宣传工作。 ………… 九月初,晋郑联军一共七万余人,逼近了牛阑邑。 先期侦查的墨者点数了一下对方的灶坑数量,判断了大致的人数。不过这七万人中,多是农兵,并没有调动西河的武卒,其中还有半数算作辎重。 这次魏军的主帅是公子击,韩军的主帅是上次伐齐的副帅骉羌,郑军主帅是子马。 战车共八百乘,乘车与辎重车一共一千七百乘,这就可以对外宣称战车三千乘。 这一次出征实际上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只是各国都没有办法。 魏斯明知道赵国不可能参与这件事,但又不得不防备赵国背后偷袭,只能得到吴起那边战胜了夺西河的秦人后,才派使者前往赵都,诉说了一番三晋合力的道理。 韩国其实更希望在大梁的地方开战,那样的话更为贴近的领土,可以占据几座城邑,扩充自己的实力。 因为郑国已经先下手为强,攻占了榆关,而且这一次郑师入王子定,郑国也是以榆关恐阳城君反击为由,只出了一万五千人。 魏国则希望能够攻破鲁关,让楚国内乱,从而维系霸权。在魏斯看来,楚国就是魏国自己死后最大的敌人,他根本看不到秦人可能的崛起,而现在秦国的情况谁也不相信将来能够崛起。 魏国想要未来的优势和霸权,韩郑想要现实可以拿到手的城邑土地,公子击更是希望自己能够做昔年的秦穆公,扶植一个君主即位。 互相扯皮之下,一直拖延到现在才出兵,给足了适完善城防的机会。 第三零八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一) 这一次晋郑联军干涉楚国,之前基本没有经历什么战斗。 赫人聚不战而降,那里靠近韩国的汝南城市圈,附近一堆韩国的城邑,本身对楚国也没有太大的归属感。 公子击壮怀激烈,骉羌与子马各怀鬼胎,三国联军互不统属,只是作战的时候有所配合。 之前斥候曾回报,说牛阑邑那里有墨者活动,正在修缮城墙。 魏击也不以为意,牛阑小邑,墨家参与这边守城也没什么。之前禽滑厘去魏都游说弭兵的时候,魏斯虽多加礼遇,但是公子击对于墨家的一些道理极为不满。 商丘一战,传遍天下,公子击倒也不是瞧不上墨家的守城技术,但这一次墨家只是出面帮助并不是倾巢而动,想要再来一次夜袭穿阵也不可能。 只是斥候的话,让公子击产生了一些疑惑。 斥候回报说,牛阑邑的城墙和别处大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是星芒璀璨,根本不成方圆。 城内具体的情况,斥候已经不清楚了,早早城门就已经关闭,往来都有巡查的,很难探查到城内的局势。 在距离牛阑邑尚且五十里的时候,公子击便邀骉羌、子马等人,商议攻取牛阑邑之事。 “牛阑在鲁阳以北,欲破鲁关,必过滍水。欲过滍水,必经鲁阳。欲取鲁阳,则必破牛阑。此地险要,正可囤积粮草,以备与鲁阳公决战。” “若不破牛阑,前方交战焦灼,围城鲁阳,又需要运送粮草,恐被袭击。” 公子击常年征战,从中山国打到西河又打到齐国平阴,战阵精通,也知道楚人鲁阳公是员猛将,若是能够一战而诛鲁阳公,自己名声必然大燥。 韩帅骉羌参与过廪丘之战,在那里见识过叛墨胜绰的成名之守,劝道:“墨家守城,确有过人之处。商丘一战,楚人数万围攻,反被击破。廪丘一战,那胜绰虽是叛墨,却也帮公孙会守住廪丘,使齐人不能破城。” 公子击点头道:“这我知晓。如今我有士卒七万,战车两千余,刚降赫人聚,士气正盛。牛阑邑必须一股做气攻破,不可围攻,只能强攻。否则鲁阳公帅楚师趁我等疲惫邀战,又将如何?” 他心头也有别样的想法。 既经历过伐齐之战,又听说了商丘之役,墨家守城的名声传播天下,他正要攻破牛阑,以宣告自己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很正确的。 围城对于晋郑联军来说大为不利,毕竟真正的目标是鲁阳,而非小小的牛阑邑。 分兵围城,又恐与鲁阳公决战兵力不够。 若能一举攻破,必可大大增加士卒的士气,尤其是很多居住在大城国都的士卒都听过墨家的故事和传奇。 公子击道:“墨家守卫牛阑一事,不可宣扬,否则恐怕士卒惧怕。然而一旦破城,即刻大肆宣扬墨家帮助楚人守御。连墨家防守的城池都能攻破,士卒们在市井间听多了墨者的故事,必然士气大振。” 当即传令下去,叫斥候严守口风,又花两日慢慢来到了牛阑邑外,就在城外扎营。 远观了一下牛阑邑,公子击也是面带疑惑。 虽然听了斥候说牛阑邑的城墙和别处不一样,状如星芒,可之前终究没有亲眼得见。 公子击站在马车上眺望一阵,遥指牛阑笑道:“墨家倒是古怪,这城邑修成这般模样,却看不出有什么用处。莫不是又是什么鬼神之说?” 骉羌劝道:“不可轻敌。” 公子击点头道:“墨家的本事我是知晓的。今夜严加防范,派斥候查看鲁阳一带的动静,夜里营寨严防墨家带人夜袭。明日准备木材器械,后日攻城。” “牛阑小邑,以我观之,农兵不过数千。你我七万之众,可三面围攻,使其不能环顾。急攻之下,一日之内必可破城!” “不妨咱们便看,魏、韩、郑哪边的勇士登上城头。若破城,犒赏三军,届时与楚师决战!” 说罢,安排下去,就地扎营,准备柴草,埋坑做饭。 一夜无话,城内墨者也没有出城夜袭。 第二日,三国联军派遣军士去远处砍伐树木,又命弓手列阵,派出小股挑衅之士在城墙耀武扬威,只待城内守不住出门冲杀,却也没有动静。 下午,精通楚语之人又乘车到城下,宣扬了一番楚王得位不正,王子定才是合法继承人之类的废话。只不过城内贵族都已经聚集在了鲁阳公军中,这些人的宣传手段比不过墨者,也无用处。 夜里,在篝火旁,随军的工匠正忙着制作梯子、冲车之类,手中的不少工具正是产自沛县的铁器。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刚出来,三国联军就已经展开,准备攻城。 郑军攻北面,韩军攻南,魏军人数最多是主力,便攻击东侧,同时策应两翼,也为了隔开韩郑两军。 城内。 适与孟胜等人站在高塔上,观察城外的动静。 适笑道:“这一次,联军必会急攻。牛阑邑不是商丘,不会如楚师那般围城缓缓图之。人多势众,全面铺开,让城内不能守卫。” 孟胜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也省却了许多麻烦。既要急攻,那也就不会堆土山羊坽,更不会掘地穴破城。晋郑来势正盛,今日正可见我等手段。” 眼看着城外的联军已经开始行动,适大致算了一下联军的人数,判断了一下旗帜,点头道:“魏军最强,人数最多。韩郑世仇,想来也需要魏军压制,方能成盟同入王子定。” “看这样子,是要三面围城而攻。郑人人数最少,便先让郑人胆寒退却。三面先去一面,守卫起来也就容易的多。” 他又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动静,确定了对面的行动方向后,说道:“我看这样。让炮手集中东墙,轰击魏军,阻滞其集结靠近。魏军不曾见炮,必然惊慌,远程结阵轰击几次,又能让他们的精锐士卒集结缓慢。” “韩国那边,只要死守。” “我帅五百火铳手,防守北墙。不去炮击郑人,郑军必然更早接近城墙,到时候以火铳突袭夹击,郑人必然溃散。这时候魏人只怕也就刚刚靠近城墙,我再帅火铳手返回助战。” 两人听了适的计划,盘算之后道:“如此正好。” 胡非子暂时居中策应,孟胜亲带人前往东墙,南墙那边自有其余墨者在这里掌管。 几门只能使用三五次的松木炮,就放在东墙,以防止出现意外,魏人强攻之下火力不足。 适倒是不急,只让五百火铳手在下面待命。 外面鼓声咚咚,队列开始移动,弓手正在集结成阵,在前压阵。 精锐的武士身穿革甲,他们是攻城的主力,需要在弓手攒射之后,列阵靠前,全力破城。 十门铜炮被民众推向了城墙高台上预留出的平台上,以前是操作转射机和床弩的墨者正在按部就班地装填火药和铁丸,盯着城外预留出来的一些作参照物的树木或者石头。 什么参照物,炮下面要垫多少块木楔子,都是提前测算好的。 他们已经试过几次,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可是比转射机之类的器械大得多,心中却也不惧怕。 两门大口径的射石炮暂时用不上,角度基本是固定的,就是东门的城门外方。 城外魏军虽在结阵准备,但是暂时也没有进攻的迹象,他们要等到郑韩两军就位之后才会出击。 这种明目张胆的调动,就是因为七万之众,对于这样的小城施展不开,同时也是明着告诉城内要三面围攻,以期分散城内的守军兵力。 当数量超过数倍之后,任何一面都可以看作是主攻方向。 适也不着急,静静等着郑韩两军展开,顺势观察着魏军的动向。多边形凹面的城墙,可以让守军一次性展开更多的人,也能借助多边形攒射侧翼的优势,让每一次进攻都付出巨大的代价。 炮兵集中在一起,此时的这些炮也不会造成什么决定胜负的成果,但却可以让原本三面同时进攻的情况,变为郑韩两军先攻,错开时间差,以便于适手中为数不多的机动力量可以靠时间差以一变二。 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郑韩两军的攻城部队终于在两侧展开,鼓声大作,魏军开始呼号。 适在高塔上挥舞了一下旗帜,示意东侧的大炮准备。 确信郑韩两军已经展开,短时间内不可能重新集结转变攻城方向,便集结了下面的五百火铳手,在城墙内的甬道上朝着北面前进。 墨家的炮手以前都是运用转射机和床弩的,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也听到了传达的命令,紧张地看着远处的那些参照物,看着黑压压的魏军准备移动。 城外,公子击乘车,正在传令,他不必亲负矢石,因而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两队着甲精锐,列阵在弓手之间。 弓手缓步向前,想要靠近城墙后抛射,以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只是城墙并非是整齐的矩形,而是诡异的多边形,便不得不靠的更近。 精锐之师,要闻鼓而射,闻鼓而停,这些都是魏军精锐,阵列整齐,远非那些农兵辅助可比。 眼看弓手已经靠近了城墙,跟随在后的着甲精锐也已经列阵靠前,正要击鼓传令弓手抛射的时候,公子击忽然看到城墙上冒起了一阵白烟。 第三零九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二) 白烟飘起的瞬间,公子击便联想到了一个这几年常听到的词。 火药。 听说过,没见过,却并不阻碍可以联想。 相隔片刻之后传来的隆隆响声,仿佛验证了他的判断。 其焰紫、其烟白、其鸣若雷。 只是他并不知道对面为什么这么远就用火药,在他看来,火药应该是防守的利器,一如守城时候向下投掷的热水或是粪汁。 阵前,十枚铁丸在干燥而平整的土地上翻滚着,密集地射入了魏军集结起来的弓手和持盾精锐之中。 灼热的铁球带着收割生命的速度,撞碎了前排的腿,砸碎了后排的肋。 第一次炮击死的人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个,只是为了攒射与举盾靠近城墙的密集阵型瞬间被撕开了。 魏军士兵从未想过这么远的距离就会受到袭击,更是从未见过铁丸撞击这样血腥的场面。 几乎是在铁球落地的瞬间,原本成列的阵型瞬间散开,不少人向后退去,不少人朝两侧躲避。 鼓声依旧,只是士卒脚步已乱,不敢向前。 公子击在后面注意到了前面的混乱,很快知晓了前面的情况,只能叫人不断击鼓,约束士卒,继续保持阵型,不可乱冲。 对面城墙古怪,守城的又是墨家弟子,若是乱冲必然损失惨重。 可是鼓声的约束,却敌不过这种超脱常理的武器的第一次露面。 混乱中,第二次白烟冒出,还没有完全展开攻城阵型的队伍彻底混乱,已经有人弃甲曳兵向后退去。 城内,孟胜站在城墙上,观望着魏军的情况,等待着第三次炮击。 正如之前料想的那样,魏人的展开速度严重被迟缓,即便两次炮击并没有死几个人,可是血肉横飞的场面给了魏国士卒极大的震撼。 攻城从不是拉成长线一拥而上的,尤其是打了数百年的纷争列国,都清楚需要展开阵列从一点或是多点突破,利用弓手压制城头,靠精锐士卒突击。 要么挖掘城墙,要么攀附,要么就靠冲车撞击城门。 能够率先攻城的必是精锐,也就不能乱哄哄一团,必须要保持阵型才能够在靠近城墙后即刻突破。 而鉴于十步一鼓维系战列的组织程度,前进速度必然缓慢,持盾的精锐也根本挡不住不算沉重的铁球炮弹。 城外尖锐的声音传来,魏军正在重整队列,如果不列阵一群羊一样冲过去,公子击知道那必然是一场溃败。 夯土炮台上的墨家弟子确实好整以暇地按照步骤,清理炮膛,用湿布灭掉里面的火星,清理里面的残余火药渣。 城墙上的守卫者也不慌张,这种自己能打到别人、别人打不到自己的感觉,可以极大的减少士卒的恐慌。 孟胜余光扫向两侧,发现正如之前预料的一样,郑韩两军已经展开完毕,率先对城墙发动了进攻,这个时间差已经迟滞出来,就看适那边能不能一波造成郑人的震撼,缓解北墙的压力,从而将那些训练的火铳手集中在东侧。 ………… 北墙,凹形星芒的土墙上,适已经带领着五百多火铳手抵达。 郑人的羽箭飞射,这些人却在提前准备好的胸墙城堞内躲避,适从一幢简单砖石结构后面的观察孔中观察着。 这是很薄的一幢砖石结构,如果对面有炮,这简直就是活靶子。 然而对方没有,所以也就不需要为了防御对面的炮火把城墙修成那种古怪的、带着斜坡的、夯实土层的程度。 郑人不知道魏人那边发生了什么,精锐的持盾步卒已经越过了护城壕,正在布满了陷坑和竹签的城墙下缓缓前进。 适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郑人的这一次进攻选错了位置。 他们的主攻方向是留下了城门的两个凹面交接的地方。 可能对进攻方而言,这两个凹面交接的地方,最可以展开兵力。否则进攻突出的星芒凸面,很难展开兵力。 只是对于守城方而言,一段平直的城墙,两面凹出去的斜面,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布置己方的火力,让攻击方无法防御。 盾的确可以防住前面的羽箭弓弩,只是侧面的又怎么防呢? 他从砖墙内走出,那些他带来的士卒已经将木叉支架展开,笨重的火门手炮在支架上面朝着进攻的郑军。 原来这里布置的百名火铳手加上适带来的机动力量五百人,分配到了凹面墙的两侧,正在等待敌人继续靠近。 一些勇壮之士也在火盆的旁边,从预留的夯土坑中摸出那些可以投掷的简单火药雷,随时准备投掷。 城外鼓声擂动,眼看着扛着木梯、以盾掩护的郑人精锐已经靠近到二十步以内,马上就要发动冲击。 适朝着自己这边叫喊了一声,身后传令的人也挥舞了一下旗帜。 那些受了几个月训练的火铳手们,看着火门附近堆积的用来引火的火药,感谢今日并无风雨。 缓慢燃烧的火绳慢慢靠近了引火的火药旁,待适叫喊了一声后,火绳点燃了火药。 一阵白烟后,那些用来引燃内部的火药迅速冒出一股紫火,点燃了手炮内填的结实的推射药。 砰……砰…… 并不整齐,却也可以算作一次齐射。 两侧凹面墙的火铳手几乎同时点燃了自己手中的手炮,铅弹飞出,整个城墙就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到处弥漫着带着刺鼻硫磺味道的硝烟。 几门轻便的、箍着铁皮、只能发射碎石头之类的虎尊炮也冒出了火焰。 勇壮之士手中点燃的火药雷也朝着郑人集中的地方投掷了出去。 这一切几乎都是同时的,因为郑人不曾见过火药,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战法,力求瞬间将其打到崩溃。 这只能用一次,以后就需要远远射击了,而且这一次主要还是一种心理威慑。 六百支粗陋的火器在五十步的距离内还有足够的杀伤力。 城下的郑人士卒根本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瞬间被击中了三百余人,那些举在前面的盾并不能防御住侧面的攻击。 被铅弹击中的郑人士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若是及时便死还好,那些不曾死掉的,被笨重的手炮击中,留下了巨大的创口。 而那些被霰弹砂石击中的,更是浑身冒血。 更为可怖的是那些从城墙上投掷下来的火药雷,或许炸不死几个人,但是在人群密集处带来的冲击和爆炸声,依旧是这些不曾见识过火药武器的士卒所不能经受的噩梦。 很多人愣在了那里,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阵型已破,举盾靠近的人扔掉了盾牌;扛着木梯的,将木梯仍在脚下。 城墙上,那些发射完第一次的火铳手,正在慌张地装填着,后续的农兵拿着戈矛在城墙后等待着敌人可能的攀附,唯独剩下的那些有勇力的壮士继续向下抛投着火药雷。 硝烟中,适观察着下面的动静,向旁边准备传递令旗的墨者传达了命令。 “打开小侧门,让那些勇士出击,击鼓助威,待到护城壕返回!” 下面第一波冲击城墙的郑人士卒已经慌乱,正如墨子常教导的那般,如果敌人开始溃散,就要立刻展开反击,不论人数多少,趁着敌人混乱逃走的时机,给敌人造成更大的恐慌。 敌人已乱,这是适的判断。 瞬间的数百人受伤,以及那些之前所不曾经历过的巨响和爆炸声,都彻底瓦解了这一次郑军的攻势。 后面传令的墨者即刻挥舞旗帜,城内小侧门附近的墨者看到了信号,叫人打开了小侧门,四十余名善于肉搏的勇士或披革甲或披铁札甲,吼叫着冲出了小门。 城头鼓声大作,爆炸声不断,城下的郑人已经开始溃散。 四十多出击的勇士人数不多,堂堂正正之时根本不能够对抗城下的郑军,但在这种情况下,溃退的郑军却根本不能够回身抵抗,如同溃散的羔羊,只有被屠杀击溃一条路。 其余方向上那些作为炮灰的徒卒也根本没有攻下城墙的实力,城内的农兵在每隔三十步一处的火药雷投掷处的声势支援下,也支撑着瓦解了下面的攻势。 看似晋郑联军有七万之众,但是真正算得上精锐的人数不多,可以维持野战的也少,更多的只是冬季演武的农兵,很难发挥什么作用。 在轻视之心一举破城的诱惑之下,只要打掉了敌人的第一波攻势,适判断郑人即便没有太大损伤,但是今天已经不能再组织有效的攻城了,最多也就是派出徒卒疲惫守军。 一次攻城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也需要很多的精锐放在一点,第一波精锐溃退,需要重新整队、煽动情绪才能组织下一次进攻。 只不过……这一次是三国联军,各怀鬼胎,适确信这一次击溃郑人,郑人要做的就是摇旗呐喊不动如山。 之前看似小邑一举可破,争功好胜之心的驱使下,定会使出全力,力求一举破城率先登城。 然而一旦遭受了打击,尤其是这种似乎算是跨越时代的打击和震撼之下,三国各怀鬼胎,只会保存实力逡巡不前。 第三一零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三) 韩人郑人,对于入王子定之事虽然支持,但更在意扩充自己的土地和版图。 入王子定,是为了维系魏国长久的霸权,彻底削弱楚国,这一点是魏国的长期战略,但韩郑两国并不十分乐意。 如果攻略东线楚国在中原的突出地带,两国必会使出全力,可是鲁阳鲁关防线即便入王子定成功,也不可能割给晋郑,这是楚国的核心,而且涉及到南阳盆地众多封君的利益:他们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封地如同当年封鲁阳公的大梁一样,随时处在晋国的阴影之下。 诸侯联军,想要统一作战,必须有一方作为绝对的霸主挑大梁,魏国这一次担任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所以适才要利用火炮迟滞魏军的展开,先给郑人一个下马威,从而转头抵御魏国的攻势。 城下,从预留的反击通道出击的披甲勇士已经楔入了溃散郑军的内部,后续的郑人将军虽然想要收拢部队,但是溃散的郑军在后背有敌人掩杀的情况下根本不听命令。 四十多人追杀那些溃散的郑军,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在壕沟之后重新集结。 城头鼓声大作,城下烟雾四起,正不知道冲杀出来多少人。 郑人抱头鼠窜,后线压阵的将军根本无法集结,身边的近侍只能劝阻他快点后撤,否则可能会被溃军淹没。 无奈撤退,城头鼓声大变,着甲追杀的勇士在壕沟附近便纷纷停步返回。 出击之前,已有命令,若冲杀到壕沟尚不返回,便关闭城门,不能入城。听到鼓声变化,这些冲杀溃军的甲士纷纷返回。 正在远处观望的子马被己方的溃败彻底震惊,只是看到城墙附近白烟阵阵,响声隆隆,只是顷刻之间自己的精锐甲士八百余人便彻底溃散。 这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子马摇了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却也只能下令稳住阵脚,叫弓手向前,徒卒准备,防止城内的反冲击。 城头,适确信郑军的第一波攻势已经被击退,即刻下令让那些火铳手集结转移。 他确信以此时郑国的组织能力,短期之内不可能组织起第二次冲击,而且可能还会观望魏军那边的动静。 魏人如果攻势猛烈,或许郑人开可能发动冲击,但若魏军那边也溃退回去,郑人肯定会选择收兵。同样的,郑人这边收兵,魏人那边也不会猛攻,只能回去商讨对策。 五百余人沿着预留出来的甬道很快便抵达了东侧,因为城墙上的距离更近,而且适反应的及时,此时魏军刚刚重整完毕,正在向前推进。 那些青铜炮开始缓慢发射,主要是对准在前面的盾车和攻城塔之类的器械,三辆盾车已经被击毁,一辆缓慢移动的攻城塔也被破坏,这本是需要墨家的“冲机”所做的事,此时完全被大炮所代替。 不同口径的炮,可以取代墨家的转射机、床弩、冲机、籍车等守城工具。而火药雷则完全可以取代“下磨车”这种守备蚁附攻城的利器。 墨子受制于此时时代的科技水平,用分工明确的工具做好了守城的各种打算,而火药的出现让他的战术依旧有效,只是取代了部分原来的木铜器械。 魏人选择的主攻方向是牛阑邑的东门,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魏人精锐的集结方向,这一点已经落了下乘。 按墨子所言,想要攻城不能心急,要缓缓图之。 而且应该在广泛的城墙上发动进攻,让城内的守军分散,应接不暇,然后才将主力精锐拿出,集中一点攻破。 只是牛阑邑太小,七万之众似乎怎么都能攻下,他们却忘记百余年前的逼阳国之战,十三国联军攻数月不下的惨状。 炮击的速度减慢之后,魏人也逐渐适应了时不时飞来的可怖铁球,虽然心头依旧慌张,可还是鼓足勇气向前推进。 只是每一次城头冒起白烟火炮轰鸣的时候,都能明显看出魏人阵型的散乱,很多人下意识地会朝两侧躲避。 看似魏人已经适应了慌乱,重整了阵型,但依旧能够看出魏人的变化。 因为魏人的军阵正在整体后撤,撤退到铁丸的最大攻击距离之外,这就导致了魏人的冲击只能是分出波次。 前出的弓手和精锐士卒和后面的距离被拉大了,魏人下一次组织进攻的时间也必然会延长,同时对于似乎再增加一点力量就能破城的时机把握要求也更高了。 东门既然是魏人的主攻方向,适将那五百火铳手带来之后,这里的火器密度已经足够。 城内预留的甬道,可以让守军更快地完成调动。大炮阻滞敌人集结,也能够争取更多的时间。 孟胜看到适赶过来,心头也大安,迎过去道:“郑人退了?” 适点点头道:“第一次攻城已被打退,短时间内郑人不会组织第二次攻城。南边只要守得住,魏人这一次再被击退,今日无忧。” 孟胜略带佩服地说道:“你随巨子学习守城的时间不长,但却可以学懂精髓。如你所言,知其所以然,是可以反推其然的。” 适摇头笑道:“谬赞。只不过是他们不曾见识过火药和巨子所言的‘行墙’而已。他们心太急,所以注定攻不下来。” 孟胜琢磨一阵,问道:“这怎么说?” 适道:“鲁阳公主力尚在,他们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更不想选择围城。可是这样的城墙,又有火器,更有我们善守的墨家在,没有两个月时间他们怎么可能攻得下?两个月?他们敢在这里逗留吗?” “若是安稳扎营,以羊坽土山靠前、填平壕沟,接战近战,再辅以蚁附、掘穴,以牛阑邑的城防是不能够守住的。只是,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况且,牛阑尚且如此,他们又怎么敢进攻鲁阳呢?牛阑不下,鲁阳围城,他们又怎么会不担忧背后的辎重被断?” “所以,战略上,他们只能速攻。可战术上,心急是攻不下牛阑的。他们必败。” 孟胜体悟着战术与战略二字,略有所悟。 说话间,炮声又响,一辆攻城塔被击中,木屑四散,推动的魏人只好后撤。 魏人弓手已经前出到百步之内,正准备朝着城墙抛射,炮手利用射程优势,不断地骚扰魏军的弓手。 城墙上的火铳手、弩手和乡射弓手,正躲藏在城堞的后面,并不急躁,也没有人选择远距离射击。 时不时有人探头,看看铁球飞出之后魏人的混乱,心中信心更强。 守城守令,便可减免一部分本金和利息,利益驱使和数月的苦训之下,这些人还算能够稳住。 适看着城墙上的人,心道这些人现在让他们野战肯定不行,可若守城,总可以利用这些乌合之众顶住三国联军的攻势。 几番羽箭之后,魏人一支精锐顶着盾车,朝着城门靠近。 城门两面的凹墙前方,也有将近千五百人,这已经是极限,无法展开更多。 因为对攻城方而言,进攻的方向是条直线,只能展开固定数量的士卒。 而对守城方而言,这是个多边形凹凸面,简单的三角函数斜边,可以布置将近两倍的守军。 接近城门还有五十步的时候,适下令让那两门无法移动、口径极大、但是因为冶炼技术不过关而只能选择取射的射石炮准备轰击。 火药最开始出现的时候,走了一条弯路,大部分都是大口径、身管短的射石炮臼炮,包括奇怪的喇叭炮等等。 不过好处就是可以布置在城墙内部,利用高抛物线的优势,固定守卫城门方向。 两声巨响,沉重的石球飞到空中,翻滚着落向了已经靠近城门五十步的魏人。 尚且在空中,不少魏人已经溃散。一枚石球砸中了一辆冲车,高处落下的重力加速虽然有阻力消耗了很多火药的力量,但却也不是一辆木结构的冲车能够承受的。 七八人血肉横飞,另外一枚石球落在一旁,虽未砸中人,却也将旁边的人惊的不轻。 孟胜已经离开了适,前往东门城门上的塔楼,从旁边拿过一个古怪的火药武器。 外面是一层木头框架,里面装着大约四五斤装在陶罐里的火药,木头框架保护着里面脆弱的陶罐,可以两个人合力投掷出去。 百余名魏军精锐已经冲到了城门附近,在另外一辆没有被集中的冲车掩护下准备撞击城门。 两侧的魏军也已经靠近了城墙,适正在指挥那些弩手、弓手和火铳手准备。 完美的凹面保准了正前面的魏军至少会遭受到两面的攻击,而最惨的城墙下的那一批,则会遭受三面的交叉射击。 孟胜点燃了那个装在木框架内的火药罐子,两个人合力吆喝一声,在导火索燃烧到一定长度后,用力抛了下去。 轰…… 浓烈的白烟冒出,紫色的火焰涌起,四五斤火药产生的高温瞬间点燃了那辆木制的、蒙着牛皮的冲车,二十多名魏人士兵捂着燃烧起来的身体向后奔逃,这种浑身冒火的恐怖也引发了城门下的恐慌。 适在城墙上也已经冲着火铳手大喊道:“射!” 砰砰的响声,从正面、侧面亦或是背面,朝着聚集在城下已经展开的魏军射去,铅弹乱飞,浓烟滚滚。 瞬间被巨大杀伤的魏军已经无法进攻,在凹面形成的射击夹角之内,溃逃的时候还要遭受那些弩手和弓手的攒射。 白烟中,守城的士卒已经有人发出了兴奋的喊声,尤其是那些跟随适支援东门的火铳手,更是兴奋莫名。似乎,守城很容易。 夯土平台上的铜炮依旧在按部就班地轰击着后续魏军的集结地,造成了魏军整体的后撤,与前面出击的士卒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大。 如果墨者全员在这里,完全可以来一波反击,冲入敌阵,可惜并没有。 适也只能眼看着魏人后撤,留下了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以及那些被铅弹击中在那里哀嚎的伤兵。 第三一一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四) 公子击不敢置信魏军的败退,本以为可以一鼓而下的城邑,竟然远比看上去更难攻取。 这一次损失应该并不大,而且城内并没有出来反击的士卒,他判断城内人数也不多。 长叹一声,暗道:“墨家守城,果有些门道。只是不知道在内守城的是何人?” “墨翟必不会来,禽滑厘也不会至……” 他原本只知道这两个墨家人物,只是随着商丘一战被适大肆传播为传奇,公子击即便身份尊贵,和市井人物居多的墨家原无多少交集的他也知晓了更多。 考虑到公造冶俘获过楚王,再剩余名声较大的也就是那个商丘鞋匠适了。 实际上适现在在墨家内部的排名并不高,然而对外宣传中他的名声只怕也就仅次于三五人。 这时候郑人那边也派人来说,守城一方武器可怖,郑人第一波攻势已经溃退。 公子击听了一下郑人那边的描诉,也是一阵白烟之后便导致了攻城精锐溃逃,他也不知道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使用那些武器。 韩人那边虽然不知具体情况,想来也不会顺利。 公子击最烦的就是完全打乱了自己以往攻城的经验,城上那些可以发射铁丸的东西存在之下,后续的部队不能距离城墙太近列阵,也就不能快速支援。 否则长久列阵暴露在那些铁丸的轰击之下,士气很快就会跌落至谷底。可军阵押后,又导致了只能一波波地冲击,需要极为敏锐地把握住时机才可能投送兵力撬开一处城墙。 如今气势已慑,急躁之下的攻城并无战果,士卒震惊,只能下令收兵。 魏人既退,郑人本就不想再攻,也急忙撤退,韩人慢了一步,心怀不满。 清点了人数,郑人损失了四百余人,魏人损失了六百余人,而韩人损失了大约二百,只有韩军损失的少一些。 只不过损失的都是些精锐勇士,郑魏都颇肉痛。 而那些古怪武器带来的威慑,更是让军心不稳,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组织进攻了。 三国各自扎营,以作戒备,商讨对策。 子马、骉羌与公子击相见,备诉今日战事,一个个面露苦色。 骉羌先道:“墨家善守,天下皆知。攻墨家之守,非提前准备不可。本想着一鼓而下,如今看来这状如星芒的城墙大有问题。墨家那些武器,更是让士卒心惊。” “不若……绕开牛阑,直下鲁关?” 公子击摇头道:“牛阑尚且如此,墨家已至牛阑,岂能不过鲁关?你岂不曾听过墨家所传的《鲁问》一篇,墨翟与鲁阳公交好,鲁阳也必严守。” “牛阑不下,围攻鲁阳,少说又是数月才能攻下。所需粮草均要经牛阑,如何能行?” 他明白想要入王子定,必须先要攻破牛阑邑,这件事关乎到魏国今后的霸权。 可是小小的牛阑邑远非之前所想的那般可以一鼓而下。 郑子马也忧虑道:“只是既不能一鼓而下,这样进攻士卒折损甚多。可若是围城缓缓图之,又怕鲁阳公帅师待我等疲惫邀战……” 公子击也是一腔怒火,本想着这一次名动天下,哪里想到刚刚进入楚地,就遇到了这样棘手的情况,对于墨家众人的能力也不免更高看了几分。 借助小小城邑就能抵抗数万大军,这其中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着实可怖。 那些新式的武器效果也足够吓人,很多逃回来的士卒浑身是血,有些人被火药炸的浑身肿胀,而那些侥幸未死的,也被铅弹打的血肉模糊。 郑魏两方都遭受了损失,子马认为城内的守备力量充足,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下的。 如今弩还没有大规模列装,各国的军事变革和军备竞赛尚未开始,毕竟此时才算是战国开启的第三年。 那些火器可以代替弩,暂时效果未必更好,但却足以守城。 公子击回忆了一下进攻的情况,思索一番道:“依我之见,城内守备的士卒并不多。” “城内守军先以那些古怪铁球轰击我的军阵,逼我退后列阵,然后再行出击。” “只怕守城精锐不多,先防御北侧郑师,又来防御我魏师。” 子马思虑之后,也道:“或有可能。” 骉羌道:“既是这样,那也未必不能攻破。今日是不知他们的手段,所以阵型混乱。” “明日远处列阵,三军同时进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纵善防守,也不能兼顾三面。” “若以羊坽土山等手段,非半月不能成。半月之后,若是鲁阳公帅师邀战,城内再出城反击,胜负难算。” 他分析的倒是不错,今日牛阑邑的守军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利用他们不曾见过那些武器的优势,错开了时间差,形成了局部以多防少的局面。 如骉羌所言,想要破城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部队全面展开,四下攻击。 然而这样的计策却让公子击否决。 “我等前来,是为入王子定。欲入王子定,必先破鲁阳公。我们不是为了攻破牛阑,攻破牛阑只是为了击败鲁阳公攻取鲁阳鲁关。” “如若全面展开,攻而不下,损失必大。再说,明日若不能攻下,后日怎么办?鲁阳公如果帅军突袭,士卒分散城邑四周,如何抵御?” “就算他不来,四下围攻,损失极大,士气大跌,日后又怎么能与鲁阳公交战?” 公子击苦恼摇头,这实在是超出了此时的作战方式。以往攻城,那些小邑往往都是一举而下,城内民众并不在意自己是楚人还是晋人。 而且以往也多是携带粮草,三军列阵,一举决胜。 然而善于守城的墨家开始加入诸侯纷争,这种情况就变得有些棘手。商丘一战楚国失败,而就算楚王不被墨家夜袭,墨家死守之下,三晋出兵楚国依旧会败。 今日一战,公子击才算明白年前墨家到处传播“中原弭兵”这件事的底气是什么。 小小的牛阑邑尚且可以如此守卫,若是中原弭兵的想法真的可以贯彻实行,宋郑卫鲁等国夹在强国之间,墨家只要能守住,就能撑到援兵抵达。 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才能让之前所说的弭兵会不是一个笑话。 公子击虽然不知道牛阑邑具体的防御体系,但多年征战还是觉察到了牛阑邑城防体系的一部分。 如果此时大炮已经在各国出现流传,那么牛阑邑很好攻。 如果适按部就班不知变通地将牛阑邑的城防按照原版棱堡的情况来建造,即便攻击方没有大炮也好进攻。 现在的情况则是三国联军无炮、也没有抛石机,牛阑邑也没有斜面实体低矮防备炮击的斜面墙,而是加高了墙体突出了凹面和行墙。 今日进攻,公子击已经隐约发觉那些古怪凹面的效果,可却无可奈何。他想,若是能有守城一方可以发射铁丸的东西,倒也容易,对准城墙城门猛轰打开缺口,一拥而入即可。 可现在,要么靠挖掘、要么堆土山。可土山有炮袭击挖掘者、速度必慢;靠近挖掘有火药雷投掷、人心必惊。 整个牛阑邑就像是一团蜷缩在一起的刺猬,无从下口。 统帅们一筹莫展商讨对策的时候,暂时可以休息的联军士卒也在谈论着今日的攻城。 郑军营中,那些参与攻城退回的士卒,用他们身上的伤势和见闻传播着恐惧和厌战情绪。 子产执政时候,郑国便有议论国政的乡校,如今虽然被捣毁,可经济发达的郑国依旧保留了市井议政的传统。 郑国离宋国很近,郑国城邑市井间也是墨家的渗透方向,郑人士卒多有确信城内帮助楚人守卫的必然是墨者,因为火药这东西他们听说过。 一名从进攻中幸存的士卒心有余悸地讲诉着凹面城墙下的他所亲身经历的惨状,咬牙道:“我当时正举着盾,心想前行到了城墙三十步内城头尚无反应,或可一举而下。” “谁想,就在这时,就像是打雷一样的声音传来。我转头一看,我身边的同伙的脑袋被打碎了,血溅到了我身上。我虽举着盾,可是那黑黝黝的铁疙瘩就在脚下,轰的一声,雷光一震,旁边伙伴的盾就被炸开……那时候我也只能跑了……只想着离那里远点!” 他倒是不以逃跑为耻,郑人对于对楚开战本就不满,否则也不会在正常历史线上一年后的对楚决战中,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还未交战直接拒战逃走,根本不愿打仗。 乡校的议政传统、墨家在大城巨邑的宣传鼓动,这让郑人对于这次出征一事颇为厌恶。 旁边一名郑国都城出身的士卒也道:“墨家说得对啊,这一次王子定入楚,与我们有什么利呢?倒是还要和楚人开战,到头来得利的却还是那些王公贵族。如今墨家帮助守城,我们要去送死,这可真是……” “再说了,要打也不该打楚国啊。韩人可是杀过咱们国君的。要是像宋人一样就好啦,就该中立,谁也不打。” 另一人急忙道:“谨慎!子阳执政,可是严苛,重刑重法,这话总不好多说……” 牢骚满腹,也好在此时出征还不算太久,否则只怕《鸨羽》一诗就要在郑人营地唱遍。 士卒们正在传播恐慌的时候,有人颇为奇怪地看着远处,发现从牛阑邑中出来一辆马车,正朝着营地这边前行。 马车的上面,挂着一面旗帜,有些古怪,但是不少郑国国都的郑人都认得,那些墨家的旗帜。 第三一二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五) 这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营地里立刻一阵骚乱,不少人围过去观看。 车上那人只大声道:“墨家以利天下为己任,为天下弭兵而奔走。今日交战,城壕之间尸体堆积。天气炎热,恐被虫蚁所噬,魂不能归乡。因而墨者前往晋郑营地,沟通楚人,天黑之前可派人前去收拢尸体……” 那人在车上举着旗帜,并不畏惧,也有胆大的、在都城见过墨者的郑人士卒喊道:“你们墨家这是要帮楚王吗?” 车上那人笑道:“墨家只是利天下,不论是楚王还是魏侯,只要墨家以天志规矩衡量,若能有利天下都会相助。非是帮楚王,而是利天下。若有一日,郑国被大国欺凌,墨者当然也会援助武器器械,帮助修缮城防。” 他绕开了墨者在牛阑邑所扮演的真正角色,只说道理,而且又主动来说收尸归魂之事,也博得了众人好感,士卒纷纷侧目。 公子击等人早就猜测城内就有墨者一手操控,只不过这种事此时说出并无意义。 他又知道墨者死不旋踵,言辞激烈,知道这是使节之后又怕墨家趁势宣传,急忙叫人迎入帐内,也不做什么口舌之争,只问所为何来。 那墨者又将刚才的言辞说了一遍,绝口不提牛阑邑的指挥官就是墨者,而说墨者作为调停者中间人,以中立的态度沟通楚晋郑三方,让晋郑联军收拢尸体,也便于那些亡卒归魂。 顺便墨家内部是有祭司的,这些招魂归魂之类的仪式墨家可以做,毕竟都是天下人,在墨家眼中一视同仁。 公子击也知道墨家不会在这件事上耍诈,也知道这件事墨家已经大声嚷嚷出去,自己不允许那么士卒难免怨恨。 便问如何操作,墨者便拿出一些墨家的旗帜,说傍晚时候打着墨家的旗帜到城下,城头绝不袭击,收尸的一方也不得携带武器云云。 公子击也就同意,收下了墨家的旗帜,那墨者离开之际,公子击忍不住说道:“你回去后,转告‘楚人’守将,我必破城!” 那人却冷静地回道:“公子已行不义之战,破城与否,都已不义。若破城,还请不要多行杀戮。” 态度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地回答后,自行离去,也没有放什么狠话豪言。 傍晚,晋郑联军果出两千人,不携带武器,带着墨家送去的旗帜,到城墙下收拢尸体。 适在城头也严令不得放箭,看着下面打着的墨家旗号,心头暗喜。 夜里不能攻城,城内也没有松懈,借着今日守城的成功,提振士气,又多说等待守城结束后向鲁阳公请愿之类的事。 第二日,晋郑联军并未动静,看起来应该是在准备攻城器械。 连续两日,到第四日一早,鼓声又起,适知道今日应该便是最为凶险的一天,只要能够撑住今日,便能够继续防守下去。 ………… 郑国国都。 大军聚集,原本在榆关的郑军悄然回师,正在集结。 执政驷子阳力排众议,要集结兵力趁着郑晋联军合作攻楚的机会,围攻韩国都城阳翟。 阳翟距离郑都不过三五日路程,如今韩军主力一分为二,一部分在韩国东部飞地黄池雍丘一带,准备对楚国的大梁城下手。 另一部分则集中在襄城、城父,防备楚国的叶、舞阳、昆阳等县的兵力反击韩国,做出态势,防止此地的楚人前去鲁阳方向支援。 驷子阳确信,只要这一次突袭韩国都城,必能成功。 未必要灭杀韩国,郑国没有这个能力。 但却可以逼迫韩国缔结盟约,同时增加个人的威望,毕竟郑韩之间的血仇才是驷子阳上位执政的基础。 他确信魏人只能调停,不会帮助韩国出兵攻打魏国。因为王子定还在郑国首都,魏国需要王子定,也需要郑国的支持。 而且,魏国要的是霸权,是让楚国大乱的长期战略,不可能容忍这时候郑韩开战,绝对会剧中调停促进成盟。 这不算是对盟友下手,入王子定算是天下公事,而郑韩本身还有国君私仇,公私分明。 这一点也算是师出有名,道义上可以说的过去。 至于深入楚地配合入王子定的偏师,驷子阳却不担心。有公子击在那,魏国不会放人郑韩两方打起来,必会让双方保持和平。 韩国把都城安在阳翟,摆明了就是准备攻略郑国,因为韩国除了朝郑国扩张外并无发展空间,这一点是驷子阳内心很清楚的。 驷子阳的目的极为明确,利用魏国需要王子定所必定调停郑韩争端的机会,围韩都城迫使会盟,随即挥兵东进,趁着楚国无暇顾及的时候,一举夺取楚邑中牟,将郑国的酸枣、阳武、桂陵等飞地连在一起。这是郑国唯一可行的发展空间,否则迟早要被三晋和楚锁死。 向西,郑国也没有扩张空间,总不好去打周天子,这是自取灭亡。 毕竟礼制还在,三晋也刚封侯,总要给周天子个情面,或许还巴不得有这样天下大义的借口。 一旦计划得逞,与韩人盟、夺取楚中牟将郑国飞地连接在一起,驷子阳便可以立刻宣布支持墨家的中原弭兵会盟,仍旧以弱邦小国受害者的身份获取墨者的支持。 如今,四万余郑国精锐在国都集结,轻装前进,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度过颍水,直接围攻韩国阳翟,让韩人来不及反应。 如果韩人与郑成盟,那就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击破阳翟,逼迫韩人成盟。 最不济,也可以等到魏人出面调停。这种时候,魏国是最不希望郑人跳反的,而且魏国对于韩国在郑国的扩张也颇为不满,韩国得到了郑,或是有能力挑战魏国霸权的。 如今三晋小兄弟并不齐心,赵人即便面上交好,可这一次出兵伐楚已经算是翻脸,根本不愿意再给魏人当在中原扩张的马前卒,更不愿意帮着魏国做大霸权。 楚人一旦衰落,韩人也难说,可是魏国为了长久考虑又不得不削弱楚国,两难之间,郑人此时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郑国局势诡谲,驷子阳心中清楚,自己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太宰欣与郑公就会抓住机会扳倒自己。 而即便当年子产死后乡校被毁,郑人议论国政的习惯依旧不改,驷子阳也清楚郑人对于伐楚心怀不满。 郑楚同盟多年,一直依靠楚国才能压制三晋,而且之前郑国也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 与韩国的血仇是能够说服郑人的,于是才有了负黍之战大破韩军,如今讨伐韩都还能收服民众之心。 这一切都是在赌。如果驷子阳作为执政,没有大国之心,并不需要赌。 可他却有大国雄心,偏偏郑又狭小,这一次晋楚开战就是驷子阳看来郑国最后的机会了。 怎么说……郑国也是第一次射伤周天子的诸侯,祖上也曾阔过。 于是,在晋郑联军出征鲁阳后的这一天,一场关于郑国未来、关于驷子阳家族未来的豪赌就此展开。 ………… 鲁阳。 牛阑方向有楚人的斥候,鲁阳公清楚现在牛阑邑的情况,也知晓了之前牛阑邑的一些变动,甚至包括他的那些贷款和利息被墨家用来收买人心。 他默许。 因为他真的分得清楚大害和小害。那些钱息固然肉痛,可这一次晋郑联军直奔鲁阳而来,作为他的封地和根基,只要能够守住,莫说只是些钱息,就算是再多的金玉他也愿意承受。 前天的战斗已经被斥候传到了鲁阳,晋郑联军首日攻城失败,损失惨重,当日还收拢尸体。 墨家众人守城的能力鲁阳公相信,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既然墨家众人善守,那么自己就可以继续等待,继续等晋郑联军消耗力量,等牛阑流干最后一滴血。 然后他再率领鲁阳的兵力邀战晋郑联军。 他没有援军。 叶城、高陵、昆阳等地的楚人封君拒绝支援,他们需要防守自己这边,如果有机会也或许会对郑韩展开反击,但却不会放弃自己的城邑来支援鲁阳公。 况且还有一大批骑墙看戏的封君,上蔡等地的封君县公甚至期待晋郑联军获胜,从而让王子定登上王位。反正,晋郑也不可能打到他们那里。 而楚王现在也派不出兵力支援,楚王的王师直辖,必须留在都城附近,震慑附近的封君。 那些封君的态度楚王心知肚明,也明白很多封君不可靠,但现在却毫无对策,除了震慑之外,只能等待鲁阳公这边的结果。 可以说,整个楚国的目光都集中在鲁阳方向。 胜了,很多骑墙的封君就会转而支持楚王,出兵反击。因为现在是王位最不安慰的时候,过了这道坎,总能稳定一些。 败了,很多县公和封君立刻跳反,高呼支持王子定继承的口号,直接与晋郑合力逼楚王逃亡。 鲁阳公明白,如今自己、或者说整个楚国在长城方向上的兵力,只有自己手中的这不到四万人。 胜了,很多县公封君都会出力,到时候反击郑韩便可能会有五万七万之众。可现在最需要兵力的时候,却只能有这三万余人。 鲁阳公明白,牛阑邑太小,可能撑不了太久。 他也曾答允过墨者,只要迟滞晋郑联军十日,敌人一旦疲惫自己就会出兵与晋郑决战。然而……答允是一回事,真正准备这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等下去,等越久越好。反正,牛阑丢了还可以再夺回,自己手中这三万余人若是败了,自己家族就彻底毁了。 第三一三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六) 鲁阳公怎么想的,适并不清楚,或者说清楚与否并不重要,毫无意义。 他要的不是鲁阳公的承诺,只是鲁阳公可以控制的三万随时可能袭击疲惫晋郑联军的野战楚师。 只是可能二字,对于守城而言已经足够。 鲁阳是鲁阳公的根基,也是鲁阳公家族的全部,这就决定了晋郑联军必须要提防鲁阳公出击,而不可能用尽全力来攻取牛阑邑。 联军七万之众,看似人数占尽优势,但牛阑邑只需要让对方伤亡数千,晋郑也只有退兵或是围城等待与鲁阳公决战一途了。 首日的防御,用措手不及和对火药的无知,获得了喘息。 看似晋郑联军伤亡不大,而且也知晓了那种声若雷鸣烟火四起的武器,但对于守城的乌合之众而言,却也获得了整合力量的时间,以及更为重要的信心。 对农兵而言,进攻的时候固然一股做起再衰三竭。而守城的时候却又恰恰相反,一次能够守住而且似乎守起来很容易,那么下一次就会信心十足。 因而,当晋郑联军再次攻城的时候,城墙上守卫的士卒都满怀信心。 一名火铳手正在整理自己的手炮,嗅着用醋和其余药物浸泡过的火绳燃烧的特有苦味,手并不抖。 他参加过战斗,以往的作为农兵的战斗,和这次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一次是有希望的。 适告诉他们,如果战斗中表现的勇武,那么墨家可以出钱让他们移居沛县。 沛县在那,这人并不知道,但却知道那里是一处乐土,一处如歌中唱出来的那样的乐土。 只有三百人的名额,每个人都渴望争取。 而胜于的那些人,还要留在这里继续生活,只是他们依旧也有希望,那就是希望可以向鲁阳公请愿,留下几名墨者治理这里,免除那些还不起的利息,以及免除这一切后的美好未来。 墨家总说赏罚分明。赏之一字,最重要的是赏别人想要的东西,同时又是自己所拥有的。 而在赏之外,还有墨家守城的严苛法令,五十断二十斩之类的说辞一直都没有变更。 赏罚均有,才有了适在牛阑邑为墨家搏名、为墨家的军火能够卖遍天下的信心。 透过阳光照射下略微有些扭曲的草地,适观察着晋郑联军的动静,这一次看来晋郑联军是准备在一面墙铺开。 同时两翼也正在朝南北运动,这是故意做给城内的看的,为的就是让城内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东墙上。 南北两翼的那些部队,可能是佯攻,可能只是牵制,但也可能会在必要的时候真的发动突袭。 所以这种可能,哪怕明着让城内看到,适也不敢调动太多南北两翼的农兵到东侧城墙。 三日的准备,晋郑联军多出了许多的木梯、冲车、盾车还有各种此时的攻城器械。 郑韩魏三军联合行动,黑压压地朝着东墙一侧扑过来。 适也在东墙集中了所有的炮和七百名火铳手,外加半数的弩手和弓手,今天将是守城最为重要的一天,攻城一方不可能连续数日苦战,鲁阳公即便可能保存力量等待机会,也不会不做出随时可能北上决战的姿态。 适冲着身后的传令墨者道:“告诉炮手同志,轰击郑军的军阵,不要管人数最多的魏人。” 传令者离开,孟胜看着适,笑道:“你这是想逼走郑人?” 适摇头道:“不是逼走,是诸侯联军总有异心。宣义部在郑国宣传迫久,而且郑人又担忧三晋,这一次联军各有异心,郑人不会拼尽全力的。” 孟胜思虑片刻,大约明白了适的意思,问道:“魏人这一次必要用全力,今日这一仗不好打啊。” 适嗯了一声,叹气道:“今日若能守住,之后他们也就不会发动太大的攻势了。要么想要用些取巧的办法,可那些取巧的手段,巨子早已洞悉总结,他们哪里能够成功呢?” 说话间,铜炮已经开始第一轮轰击,避开了魏韩两军,就是朝着郑人集结的方向猛轰。 不断有郑人的士卒倒地,鼓声不断,可是行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落后在魏韩两军的后面。 公子击与子马等人皆在阵后,看着城内只轰击郑人,也猜到了守城一方的意思。 郑人如今已经落后了一截,公子击明白今日攻城的主力必然是自己。若魏人全力攻城,有破城的迹象,可能郑人也会用力攻城。然而一旦自己这边攻城不利,郑人很可能就会后撤,甚至连城墙的边都不会靠近。 “传令下去!击鼓急促,全力向前!” 号令一声,鼓声变得急促,靠前突击的魏人士卒听着铁球炮弹在空中发出的古怪风声,心中暗喜这一次自己没有遭到袭击,那些郑人的运气可真是不好。 弓手就位之后,开始向城头抛射,城头也没有展开反击,唯一能够和弓箭比射程的大炮都用在了压制郑军的方向。 城堞与城墙上的木头狗洞挡住了大部分的羽箭,凹面曲折的城墙也让魏人的弓手无法覆盖全面。 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箭镞射中泥土或是砖石的声响,适不为所动,躲藏在砖石结构的塔楼中,下令道:“敌近四十步的时候,便可齐射。齐射之后,自由装填!” 那些躲藏在城堞后的火铳手也并不惊慌,前几天那一战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静静等待着命令。 火铳和弓手不同。 弓手需要更大的空间,更为开阔的视野,更为平整的城墙。 火铳却可以从城堞和一些预留的射击孔中向外射击,这对弓手而言就难得多。 当第一批魏人士卒已经冲击到四十步左右的时候,第一轮齐射的命令也随之下达。 头排的魏人士卒中弹倒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瞬间松散,顾不得后面的命令,活下来的人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伤亡,叫喊着向前冲去。 扛着木梯的,拼命越国那些前几日被鲜血浸泡过的城墙边,将木梯支好,几个人扶着木梯,后面的人顶着盾就要往上爬。 一枚铁制的火药雷落在了木梯的旁边,嗤嗤燃烧的引线就像是死亡的倒计时,巨响之后,扶住木梯的魏人士卒或是倒地,或是惊恐逃窜。 城墙上手持戈矛的农兵发声喊,用夷矛撑住木梯,几十人用力推倒,正砸在几名躲藏在盾车之后的魏人士卒身边。 他们手持各种工具,在蒙皮盾车的掩护下,快速地挖掘着城墙。 倒下的木梯和惨叫的士卒都不能让他们分心,他们明白只要挖开了一个洞,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无论是乱飞的铅弹,亦或是从上面投掷下来的火药雷,都不会弯曲到城墙下面挖掘出来的洞内。 然而,就在他们挖掘了几下之后,从天而降的木框架装着的火药罐子在他们身边爆燃,点燃了蒙着的兽皮,也点燃了那些正在挖掘的士卒。 烈焰浓烟,宛如北境鬼魂之乡,尚且还能活动的,扔掉了手中的工具,叫喊着向后逃窜,却被城头射下的铅弹击中。 最为凄惨的是靠近城门,想要破城门而入的那些士卒。 墨子著《备城门》一篇,就明确指出城门的两侧一定要有凹面的城墙,让城门处在凹面的中心,从而可以三面攻击一面,无论如何靠近城门的士卒数量都不可能有三面展开的守城士卒多。 而整体的凹面城墙,也让城门前面的魏人处在三面夹击的境地之下。 那两门口径颇大但是射程很近的射石炮,砸中在魏人举盾司马小队的中间,二十多人被百余斤的大石球砸中,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那些木盾又怎么能挡得住从三五十步高的高空落下的百斤石球? 城门两侧的堡垒内,轻便的发射砂石的霰弹虎尊炮也已经点燃了引线。 正对着正在撞击城门的魏人士卒,两侧一共部署了六门,碎石装满,一阵浓烟,正喷在那些叫喊着用力的魏人士卒身上,十余人捂住自己的脸亦或是身躯,惨叫着趴在了地上。 两枚木框架的火药罐被投掷下来,点燃了许多魏人的衣服革甲,惨叫声不绝于耳。 每隔几十步的行墙、整体的凹多边形结构,以及适弄出的火药,都让魏人士卒切身感受到了墨家守城术的力量。 本来,墨家的很多东西都是超脱时代的,不谈可以化为平等博爱的“兼爱”与“人无非老幼贵贱”,即便是最为受人关切的守城术,也是如此。 比如“行墙”的理念,即便墨子没有明确指出什么交叉火力和射击死角、以及兵力展开瞬间火力、直线与曲边长度对比之类的概念,但其内涵已经具备。 比如“征集粮米皆记录于册日后平价归还”的理念,封建时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恐怕也只有后世冻死不拆屋的那支军队。 当这些超脱时代的概念遇到顺应时代的武器时,迸发出来的力量远不是这个时代的所谓强军能抵御的。 此时时代的强军,在重步兵加军功爵突起的秦军还未出现的此时此刻,适唯一认可的也就是西河武卒。然而……眼下这支军队并非西河武卒。 野战,那些车士尚且比城内的农兵要强。可攻城,他们又和守城的农兵有什么区别? 第三一四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七) 城门附近的战斗还在激烈的进行着,适登高远望,发现联军的第二波进攻部队正在整队。 实际上整队的时间已经有点晚了,靠近城门的魏军已有崩溃的迹象,靠南一边的韩军尚在苦战,而左翼的郑军因为之前火炮的迟滞刚刚接战。 适急令火炮转移,这一次不再轰击郑军,而是转而轰击正在集结准备接应第一波攻势的魏军。 城门附近的魏军已经出现的溃退的征兆,远超之前残酷的战斗是这些人所不能承受的。 而左翼的郑军,因为昨日的损失与今日遭受了炮兵的袭击,在靠近四十步左右的时候就逡巡不前。 就在郑人逡巡的时候,城头上挥舞了一番墨者的旗帜,一名在郑人看来胆大包天而在墨家内部比比皆是的勇士从城头缒绳而下。 他手中拿着昨日让人前来收尸的墨家旗帜,在郑国士卒看来如同走在田边地头,施施然朝着郑人而去。 几个郑人小贵族也愣在那里,其余郑人听着右侧激烈的战斗,也有些木然。 那名手持旗帜的墨者径直走到了郑军队列之前二十步,高声道:“郑人与楚三十年不曾战,何必为魏谋称霸?” 郑人士卒手持兵刃,可那人仿佛看不到一般,以一口正宗的郑语高声喝问。 “幽公元年,韩武子伐郑而杀幽公,据此不过二十四载。其后郑韩交战,楚人并未侵郑。” “若以私仇论,楚人不曾杀你们的父母,反倒是韩人与你们在负黍、黄池交战,或死兄弟、或死老父,楚人与你们何仇?” “墨家巨子曾言,天下非攻。郑不过八百乘小国,楚纵弱也有数千乘。魏之精华皆在西河,楚国难道可以越国郑国而攻伐魏国吗?楚人若怒,难道地挡楚人兵锋的,不正是郑国吗?到时候就算墨家以为楚兴不义之战,转而助郑人守,死伤的不还是郑人吗?” “郑国的城邑皆在楚国的兵锋之下,楚王是王子疑还是王子定,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墨家兼爱,不忍相杀,所以……你们又何必求死?不若这样,你们只摇旗呐喊,墨家劝告城头楚人,也击鼓作势,多投掷火药雷于城下,以作交战之声。” 那人就在千军之前侃侃而谈,丝毫不顾及可能受到的威胁,更仿佛生死已然置之度外。 一切话语,正如当年烛之武退秦丝毫不谈何利与郑,处处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反设想。 正如墨家众人所认识到的那样,只有把兴不义之战的国家打疼了,他们才可能听什么非攻弭兵的言论。 而三日前适全力攻击了郑人一次,让郑人充满了恐慌,加之郑国内部的国人本来就对攻楚颇为不满,只是碍于驷子阳执政律法严苛不敢明说而已。 前日之战,或许有人不曾参与过那次攻城,但是傍晚时候收拢尸体回去,很多人都看到了尸体的惨状。 而且那次进攻几乎是一哄而散,稍微靠近了城墙就退去,短时间内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很多郑人心有余悸。 墨家的名声又好,信誉又高,前几日又专门叫人来收拢尸体以便魂归故乡,这些郑人多在郑都,多少也都听了墨家的道理。 如今再看这墨者,万军之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手中并不持剑,又句句都在替郑人着想,心中更是折服。 那墨者又道:“天下纷争,所苦者万民。今日你们不攻楚,将来若是楚人攻郑,墨家必然亲劝楚王,绝不屠戮。” 墨家的信誉,在市井间那是比诸侯还高的,这一点说完,很多郑人已经犹豫。 本身,郑韩血仇,三十年间交战六次,很多人的父兄都死在韩军手中,虽说墨家的道理说什么庶农工商只是为贵族谋私利所驱使,可这仇恨终究不比三十年不曾交战的楚人。 郑人害怕楚国的报复,也就是驷子阳执政之后,加强了集权,明确了法令,导致民众不敢怒言,否则早就像当年卫国一样把国君驱逐以停战了。 那墨家既已说到了日后事,头排的郑人便纷纷望着指挥五百人的下大夫、旅帅旅长。 旅帅见众人并无战心,自己也担忧攻城时候死于城下,再者他本就对执政对楚开战一事不满,只好说道:“三国既盟,我们这样会遭到天帝唾弃的。” 既跟墨家讲鬼神,实际上这旅帅心中已经认可了墨家提出的条件,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墨者给他一个遵守条件的理由。 右侧的爆炸声和惨叫声还在不断传来,隔着一个突出的星芒,只看不到。 那墨者在爆炸声过去之后,大笑道:“众人皆天帝之臣,天帝最喜的便是人人非攻得利。如当年太公,累世于商为官,商纣暴虐,于是远处岐山垂钓以求明主,安定天下,这才是天帝所喜欢的。难道天帝愚昧如此,竟分不清大利与小利吗?” “当年商纣夏桀,也曾与人盟誓,约定种种,可是难道他们受到了天帝的庇护吗?” “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名曰恶来。此人忠贞于纣,却背叛天下大义,最终被武王所诛。难道说,天帝会认为恶来忠贞这样的小义,而处罚处死恶来的武王吗?” “所以,三国盟誓,本身不义,又怎么会受到天帝的庇护呢?” 那旅帅也不回答,问旁边士卒道:“你们以为如何?” 旁边士卒早已被说服,纷纷道:“何必与楚人交战?墨家守城,楚王亲率七万之众,却被墨家数百众穿阵而俘,难道我们是可以与数千里数千乘的楚国相比的吗?” 那旅帅叹息一声道:“只是上命不可违背啊。” 那墨者笑道:“好说。” 说罢,上前一步,挥拳直向上砸向那旅帅的下巴,那旅帅却不躲闪,一拳之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周围几名护卫抽剑欲怒,那墨家退后道:“旅帅晕厥。” 其余众人纷纷挥舞戈矛,做激怒状,不少人心中暗笑,那墨者临走之前道:“明日起,楚人铁丸不再轰击郑人,只轰击魏人。” 说罢,绕开地上的一些陷阱和竹签,走到城下,握着绳子爬到了城头。 城头上,鼓声大起,几枚火药雷投掷到城下,轰隆有声,郑人也急呐喊,口中发出厮杀之声,仿佛此地战况竟比魏人攻击的东门尚要激烈。 ………… 东门附近,第一波进攻的魏人已经支撑不住,可是后续的支援依旧未到。 公子击算错了时间,忽视了前日全阵后移与城墙的间隔,更没想到之前一直轰击郑人的火炮开始转而轰击魏人的后续阵列。 适判断了一下后续魏军的距离,果断下令小侧门附近埋伏的精锐甲士出城反击。 本已经耗尽了气力和勇气的魏军忽然遭受了反击,顿时崩溃,向后溃逃,那些出城反击的甲士也不追击,而是在二十步后便即返回城门。 数百人向后奔逃,哪里有什么五十步笑百步之说,席卷后续刚刚经受了炮击的魏军第二线部队,根本无法拦截。 此时,又有几枚铁丸落在了魏人阵中,加上溃兵的冲击,魏人顿时溃散,向后退却。 魏人既退,韩人那边也已经支撑不住。 郑人正在呐喊,就看到城头有人挥舞了几下墨家的旗帜,几个声音大声道:“魏人已退,郑人难道非要做勇士吗?” 郑人一听,后队的不少人便向后观望,见魏人果然已退,当即抬起那名旅帅,倒曳兵器向后奔逃,还有几名胆大的冲着城头喊道:“勿要使那铁丸轰击!” 不多时,郑人退的干干净净,竟不留一尸,不伤一人,只是看旗帜倒伏,不知道的还以为也遭受了大败。 东门之下,魏人遗尸八百余具,还有不少伤者正在城下哀嚎。 其余城墙方向,魏人也损失不少,不过都是些凑数的农兵,并非主攻城门的精锐。 别处虽然火器不如城门附近充足,但是每隔三五十步便有可以投掷火药雷的勇士,其余农兵也都奋勇厮杀,或是用石灰罐、滚木等冲击攻城登城的魏人。 只是一波进攻,已经损失了近千人,而且颇多精锐,这已经是魏人所不能承受的大败。 无他,如果想要野战,需要有车士作为主力。而攻城精锐,多可作为车士,其余步卒并不能胜任。 而且七万联军,真正的精华也就不过万人,分于三国,这样的损失已经极为严重。 更为可怕的是至今为止,魏郑两军没有一人攀上城头,唯独韩军那边有几人爬上了城头,可很快就被击杀。 看着三军溃退,公子击怒骂一声,却也只能暂时收兵,只待休整片刻,再行攻城。 下午,这样的攻城仍旧继续,可是结果却和上午差不多。墨家也遵守了承诺,不再炮击郑人,而是始终轰击魏人。郑人依旧在城下摇旗呐喊,听起来如同厮杀,魏人则结阵进攻。 一直到傍晚打着墨家的旗号收尸的时候,最大的成果就是魏人在城墙下挖了四个洞,可惜天色已暗,这洞晚上就会被守军修补上。 公子击已经红了眼,子马已经知晓郑人今天下午做了什么,却不说破,骉羌也是忍不住肉痛,说道:“这样攻下去不是办法!” “今日不能登城,即便破坏了壕沟,挖掘了洞穴,夜里又要防备铁丸轰击,不能再百步之内,只能后退扎营。守军必然出城填满,如之奈何?” 公子击咬牙道:“我若有墨家守城的铁丸轰击利器,这城今日已破!墨家口口声声说,不会提供进攻性武器,难道这东西不是可以攻城的吗?” 他也只是发狠,知道这时候说这些无益,转头问子马道:“郑人今日竟然只死了十余人,还是落入陷阱而死!这是怎么回事?” 子马皱眉道:“我如何知晓?国人不欲战,难道公子希望我亲自披甲登城吗?军法严苛,可是千五百人皆犯军法,我若斩杀,士卒必亡北!” 骉羌冷声道:“郑人懦弱,一贯如此。” 子马怒道:“你难道忘了六年前负黍之战韩人被我追着逃窜的模样了吗?” 公子击怒而抽剑,砍向帐内案几道:“勿争执!既盟誓而入王子定,难道郑人想要背盟吗?” 子马垂首道:“郑人好野战,不好攻城。本想与鲁阳公邀战,哪里想到要攻墨家守备之城?那些火药威猛之前不曾得见,士卒心悸,墨家守城手段又高……” 他顿了一下,猛然抬头道:“若如今日这般攻城,再有五日,不用鲁阳公帅楚师邀战,我军恐怕便已溃散!已经不能够这样攻下去了。” 第三一五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一) 魏击心中也是急躁不满,他当然知道这城再这么攻下去非要出事不可。 五日之内两次攻城损失数千不说,郑人厌战,韩人日后也必心存别样想法。 攻了一天,就在城墙下挖了几个洞,晚上就会被填上,填埋的护城壕沟也会被挖开,明日再攻等于从头开始。 夜里又不敢扎营太近,城头的那些铁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只能放任里面的人夜里修补挖掘。 若选择长久围城,靠耗尽城内粮食的办法,那也不行。鲁阳公的野战楚师在一旁虎视眈眈不说,楚国的各方封君都在盯着这边的情况。 拖延下去,不断增兵,打成城濮、两棠之类的霸权决战,这涉及到整个局势的战略,此时的局势又不允许魏国这么做。 一旦发现连牛阑邑这样的小城都攻不下,那些骑墙的楚国封君也自然会站在楚王那边。 可如果想要攻下牛阑邑就要耗尽全力,被鲁阳公野战得胜,哪怕是一场平局,于大局也是一样的,那些骑墙的封君一样会站在楚王那边。 到头来王子定这张牌,也就很难打出效果。 公子击来此之前,自忖自己从西河打到中山,再从中山转战齐鲁,当真是未尝一败,曾是信心十足。 可现在面对一个不到万户的小邑,就被抵御地无可奈何,他心中焉能不急躁? 更为让他烦躁的,便是出征之前李悝与段干木的那些话。他们认为公子击的才能不足以震动楚国,最好是让公子击防守西河秦人,让吴起为将入王子定。 如今战而不胜,仿佛正验证了那两人的话。 如果败在鲁阳公手下,公子击还能有些说辞。 可对面不过是墨家人物,除了那几个出身高贵的,都是一群短褐泥腿,自己堂堂侯爵之裔败在一群短褐手下,说出去要被天下人耻笑。 只是他从十五岁开始随军作战,多次为帅,也知道这时候急躁是大敌。 平心静气之后,叹息道:“若想攻下牛阑,恐怕只能依靠人多,堆积羊坽土山缓慢靠近。再以蚁附之法人多势众,同时再挖掘地穴,数法齐下才行。是我轻视了墨家的守城之术。” 思索之后,心想郑人那边肯定有问题,他们未必愿战,但是让他们挖掘羊坽土山却可以。 以十余日之功,堆积土山,同时监视鲁阳公的动向。如果鲁阳公趁机北上,便与之平原决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旦决战,就不得不考虑牛阑邑这些人出城支援鲁阳公的可能。 到时候还要分兵万余来监视牛阑,加上这些天的损失,真能能与鲁阳公决战的也就剩下四万余人,数量大打折扣。 可除了这个办法,他竟想不出来如何才能破城。 正如适所预料的那样,不需要鲁阳公真正出兵,只需要鲁阳公可能出兵,公子击这边就必须分兵防备鲁阳公引兵决战。 公子击计议已定,便与其余两军商量。 以郑人挖掘泥土堆积土山,韩人远赴十里之外砍伐木材,多派斥候查看鲁阳方向的动静。 先做围城之势,如果实在攻不下,那也真就没有其余办法了。围城是不可能的,围城的话,楚王那边也会得到整合内部的时间,一旦整合完毕,就会集中兵力北上,双方各自增兵只能打成魏国此时不愿意承受的大战。 郑子马闻言道:“如此一来,少说也要十余日。况且城内还有那些恼人的铁丸轰击,堆积土山必然缓慢。只是除开此法,也实在没有破城的手段了。” 公子击苦恼道:“也只能这样了。” 三人都已同意,便即下令,加固营寨,派出斥候向南,选择一处挖掘羊坽土山,以求靠近。 又派人悄悄挖掘地穴,准备从洞**突破城墙,打开城门。 ………… 城内,一日苦战之后,不少人负伤挂彩,正在安排救治。 宣义部的人趁夜又多讲述道理,许下承诺,城内粮食也足够坚持数月,水井不曾干涸,城内民心安稳。 第二日见联军不再攻城,只看他们挖掘土山,垒土担石,便让炮手轰击那些人群聚集之处。 三番两次,累积土山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许多郑人靠近之后将土投掷上去即刻跑开,并不愿意在那里停留。 孟胜见状,略有心忧,不满道:“我若为鲁阳公,此时便要整军,以作威胁态势。可他却好,只让晋师在这里慢慢围城。” “虽然铜炮可以迟滞挖掘的速度,但这样下去,总会靠近。若是炮再多些,倒也不惧,只是只有十门,我只怕到时候不好防御。” 适奇道:“以往巨子守城,他们也堆积土山吧?” 孟胜点头道:“不过巨子多守都城,大城。城内甲士众多,而且墨者数百均在。很容易反击。牛阑小邑,甲士不多,咱们墨家弟子人数也不够,想要守备只能死守了。” 适看着外面堆积的土山,宽慰道:“照这样下去,少说也要二十天才能完成。再者,靠近之后又能怎么样?无非是靠近接战,土山狭小,能够登城的人也必不多。” 借助挖掘土山的掩护,挖掘地穴靠近的攻城方式,适也不怕。 手中除了有火药外,还有硫磺,善于观察敌人挖掘地穴的墨者也有不少,采用和商丘一样的战法,到时候点燃硫磺可以熏死洞**的敌人。 手中的粮食足够数月支撑,只要粮食还在,晋师撑不住几个月就要退回。 ………… 十日后,土山已经靠近到城墙七十步左右,只是速度明显开始变慢。 担土的郑人骂骂咧咧地将土扔上去,偶尔听到头顶传来的呼啸声,立刻一哄而散,根本不管自己手中的木材土石是否按照指定的位置堆积。 数日的挖掘,死在大炮之下的已有百余人,人数不多,可是死状极惨,士气已经极为低落。 这土山挖掘的尚且算有技巧,准备靠近城墙星芒的一角,只要击破一角似乎就能将凹面分割成两面,这样就不用遭受两面的夹击齐射。 只是这样一来,也给了城内的大炮足够良好的射击角度,从两侧和正面不断地袭击土山上的人。 城内在土山靠近的方向,也在加固城墙,增加高度,架设塔楼,从而让土山靠近之后,依旧会遭到三面夹击。 几名郑人正庆幸自己躲开了一次炮击,忽然其中一人望着远处发出疑惑的声响,站在土山上的郑人顺着望去,也都惊诧。 远处,几辆马车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马车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惊诧的,可是马车上绑着白色的麻布,马车上的人穿着丧服,车上还悬挂着白绦。 那几个率先发现的郑人忍不住面露喜色,看起来,似乎是哪国的国君死了。 一人小声骂道:“死得好,如此一来,岂不是可以退兵了?服丧不征不伐亦不举兵!只是会不会是咱们的国君死了?” 那几人略带期待道:“难说啊。不过要是魏侯死了也行,魏人一退,咱们还用攻下去吗?回国就好,正好也可以种植墨家传来的宿麦冬麦,这时日马上就要过了。” 谈论着,又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城内,抚着心口道:“这城攻不下。人家墨家都说了,这就是不义之战,必要遭到天帝惩罚,你看,国君死了吧?” 旁边一人也道:“说的也是。你看上回楚王围商丘,结果呢?回到楚国不久就死了,要我说,这就是天帝的警示,叫他们不要多兴不义之战!” “打来打去,打的些什么呢?庄稼都荒芜了……王公贵族的利,关咱们屁事?” 几个人嘟囔着,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几人下意识地抱着头向后逃窜,身后不远处一个铁球正砸中了一堆木料,撞得轰轰作响,两人被木屑扎上在那惨叫。 另几个庆幸自己没被击中之余,又满怀期待地看着远处奔驰来的马车,冲着旁边的人喊道:“还堆什么呀?不知道谁家国君死了,这仗打不了了……” 边喊着,百余名郑人扔下手中的铲具,纷纷逃下土山。 那几辆带着丧白的马车很快引动了军中的动静,靠近之后已经能够看出那是韩国的车马,车上的人皆穿缟素。 一人在车上哭嚎道:“君上薨了!君上薨了!郑人五日前围阳翟!” 马车疾驰冲入营中,朝着中军营帐狂奔,报丧之人冲入营帐,冲着骉羌道:“五日前,郑围阳翟,君上触怒,当夜气急而薨!” 骉羌闻讯,伏地大哭三声,以头抢地之后,怒而起身,拔剑冲着郑子马道:“郑人无信背盟!” 郑子马也是傻在那里,确信这是真的之后,心中大慌,暗骂驷子阳这是坑自己! 眼见骉羌发怒,子马急中生智道:“我并不知情,况且三国盟誓以入王子定,可是私仇并不曾了结。我等攻牛阑,是为盟誓。子阳伐阳翟,是为当年幽公被杀之仇,怎么能说我们背盟呢?” 说罢他也抽剑,大有要和骉羌火并之势。 帐内的郑韩两国的将军勇士,也立刻抽剑相对而立,怒目而视,营外的动静更乱。 公子击暗骂一声郑驷子阳,却也知道今日处理不好,定要出事!怎么就选择这个时候围阳翟?怎么韩侯偏偏这时候就薨了? 第三一六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二) 听着帐外的动静越来越乱,公子击挺身站在骉羌与子马之间,喝道:“且收了兵器。此次入王子定,三国盟誓,在此动剑,天帝必以降罚!” 骉羌怒目,正要说点什么,公子击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郑韩在这里打起来,连忙道:“子马所言不错。昔年齐桓合诸侯于昭陵,齐、宋、陈、卫、郑、许、鲁、曹、邾等国,哪一个不是各有私怨?但是难道他们会在攻楚之前就发生争执吗?” “今日三国联军,是为入王子定。那熊疑有弑父之嫌,篡夺君位,我等出兵是为公义。” “郑韩血仇数十年,郑围阳翟,是为幽公之恨,亦无过。你们若愿意打,待退兵之后,再行争斗。” “今日在这里,谁先出手,谁便是背盟!我必不答允!” 魏军是这次三国联军的主力,公子击已经这么说,骉羌也只好怒而收剑,说道:“郑韩既有血仇,韩人不与郑人同攻!况且阳翟被围,君侯薨,我要退兵返回阳翟!” 三晋向来同盟,公子击此时只是为了维护秩序,看了一眼郑子马,心中也骂。 看来郑人根本就不愿意一次性入王子定成功,而是要借助王子定在郑这件事,将魏国绑在郑国的战车上,用以保证魏国不会干涉郑韩交战。 而魏国本身也不愿意韩国灭掉郑国,有了这么一个理由,正可以居中调解,今年削弱韩国,养郑而亲韩。 只是,谁能想到郑人会直接围攻韩国的都城?而且韩侯偏偏这时候重病而亡,要说这是郑人杀的,并不是,可这两件事赶在一起,那就无限复杂。 子马心中也自惴惴,这一次出兵他只带了万五千人,根本不是韩人的对手,真要是在这里开战,自己必然被俘,无处逃亡。 见公子击出面,子马也急忙道:“公子击所言极是!郑人何曾背盟?难道不是和你们晋人一起为了公义而攻打楚国吗?幽公之仇,郑人难道就不可以报吗?难道当年齐桓昭陵会盟,诸国的仇恨就湮灭了吗?” “韩侯为君,我为臣,以礼而论,我也应该悲伤,您对一个悲伤心痛的人动剑,难道不是失礼吗?” 骉羌暗骂,可这些话句句在礼,辞辞合仪。不过礼仪就是个狗屁,若非公子击和数万魏军在这,何须听此人废话?周天子都快完了,这些礼仪什么的也就说说吧,谁听啊? 然而公子击已经出面,骉羌也只能收手,只说道:“既是这样,韩人今日便要撤军。一旦退出处境,便与郑人开战!” 子马冲公子击行礼道:“我率领的郑师,是为盟誓公义,并不曾接到命令参与复仇围攻阳翟。所以请公子击护送我等归国!若国君有令,让我等入韩,我再请与韩人决战!” 他这是怂了,要让公子击出面,公子击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 终究,王子定现在在郑国,魏国需要王子定,需要郑国,这样才有机会削弱楚国,让楚国从此一蹶不振为今后的魏国霸权奠定基础。 他也只好叹息道:“既如此,我便出面,护送子马归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城已经围不下去了,内部离心离德甚至都要火并了,这还合盟个屁? 少了郑韩两军,自己率领的魏人若是直接和鲁阳公野战,他公子击也不惧。 可是牛阑尚未攻下,自己能不能再攻下牛阑邑之后与鲁阳公邀战而胜?他没有这个把握。 就像是一个刺猬一样的牛阑邑,公子击觉得若要啃下来,少说也要损失数千,士气大跌,到时候鲁阳公趁机北上,自己一世名声就要毁在这里! 想自己十五岁出征,西河中山齐长城皆留名,却在小小的牛阑邑驻足不前,心中不由大恨。 可他终究是帅才,又是魏国世子,强忍着心中的不甘,下令道:“既这样,通告三军,即日撤军!” ………… 两日后,鲁阳。 从北边回来的斥候气喘吁吁地说着,鲁阳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晋人撤了?” 那斥候努力从干燥的口中咽下一口唾沫道:“不会错,晋人撤了!” 鲁阳公摇摇头,觉得这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说……这些墨家弟子的手段如此了得?只是守城就能逼得晋郑联军撤兵? 可再一想商丘之战,鲁阳公竟有几分相信,心中暗道:“墨家众人,不可小觑啊!” 不多时,又有几名斥候回来,报备此事,鲁阳公终于相信,却也没有下令反击追击,而是说道:“派人前往牛阑,问清情况,再尾随晋师百里,确定其退走后再议!” 他怕这是晋郑联军的疑兵之计,五日后斥候回报说晋人确实是退了,不过也在途中有所埋伏,见这边没有出兵追击,这才真正退走。 鲁阳公确定之后,大喜过望,终于保住了自己的根基,又击退了晋人。 转念一想,心说墨家众人果有本事,自己原以为将是一场大仗,谁曾想自己还不曾出兵,这晋人就先退了。 那几个墨者都是后起之辈,并非是当年追随墨子游鲁阳的弟子,可这几人的手段却不见得比那些人低。 想到一些墨家的言论,鲁阳公暗赞道:“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晋人既退,他又不免肉痛自己的那些债务,只好长叹一声。 次日一早,便叫人备车前往牛阑,靠近之后,大吃一惊。 数月不见,牛阑邑的模样竟让他认不出来,那城墙完全没有制式不合礼制。又想这或许就是墨家守城的秘术,也就释然。 入城之后,适等人出面迎接,在城门便递上璜符道:“墨家弟子不辱使命,守住了牛阑,逼退了晋郑之师。” 他身后数千民众也各持器械,被组织起来做迎接之状。 鲁阳公接过璜符,连声感谢,又问战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适心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估计肯定是郑国或是韩国那边出事了,他却假装不知,说道:“晋人数日攻城,手段不计其数,奈何城内器械充足,民众用命,所以不曾破城。” “可能死伤太多,士气低落,担忧您帅军北上与他们决战,所以只好退走。” 这说辞也没毛病,既说了墨家这些人的功勋,又说公子击最终惧怕的是鲁阳公这才撤兵。 鲁阳公微笑,适急忙道:“只是为了守城,我为您买了人心,用了您的钱息。” 鲁阳公见背后民众集结,本身就是自己同意的,便大声道:“我被王上封于此处,将钱借贷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有钱可以从事生产,这才是我借贷的目的啊。” “难道我会在意那些钱息吗?是我不能察觉,没有发现这些钱息已经妨碍了你们的生产,我又怎么可以再要你们还债呢?” 在一旁的墨者急忙将这些话传到后面,民众皆呼万岁,接着民众纷纷跪下道:“墨者大贤,请公留墨者为邑宰!” 数千人齐齐跪下,齐声恳求,这是适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这是一种对明君的幻想,可于此时墨家力量不足以让人都站起来的时候,也只能如此。 鲁阳公一怔,眼看民意汹汹,心中不免担忧。 可又一想,如今晋楚争端又起,楚国势弱,鲁阳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安稳。 墨家既能守城,又有才能,安排在牛阑为邑宰,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又不知道墨家到底要干什么,对于墨家众人也足够信任,这一战也展现了足够的能力,民众又如此要求,他也便顺势而为。 说道:“贤才难求,我哪里不知道贤才为邑宰的益处呢?只是之前并没有这样的贤才,所以不能够任用。既然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贤才,这怎么可以让他们离开呢?” 他很赞赏这些墨者的才能,尤其是帮助守城的这几人,只是他却不觉得这些人可以留下来做什么小小的邑宰。 墨家不是不准出仕,只是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墨家的头面人物,见过楚王,让他们来做邑宰?他们会不会同意呢? 如果有人帮他治理四境之地,鲁阳公自然是愿意的,只要不动自己的封地,其余地方发展的越好他也就也安心。可这些人会看得上这小小的牛阑邑? 他便问适道:“民心不可违啊。你们既有贤能,墨家又讲求利天下,你们可以留下吗?” 适摇头道:“墨家规矩,凡出仕,必要经巨子与七悟害允许方可。这件事我暂时不能答允,需要回报。” “只是……民众的恳求,我们会传递给巨子的。或许会同意吧?” “只有一样,若墨家为邑宰,您若兴不义之战,我们必要劝阻。昔年有墨家在卫为卿,卫君不义劝阻无用而辞,卿尚可辞而全义,况于邑宰?墨家的道义我们是不能违背的。” 鲁阳公点点头,心中却道:“不义之战?我哪里还能兴什么不义之战啊?晋郑只是撤走,王子定尚在,数年之内楚人只能死守,哪里还能对外进攻?真到时候,你们劝阻又有何用?你们辞去,我再兴不义之战就是。” “再者,如今晋师可能南下,你们墨家的这些武器,只有你们可以教授众人使用。牛阑的城防,也是你们墨家布置的,换了别人到时候他们再来,难道可以守住吗?” 想到这,嘴上连忙答允,让适快些书写信札传递回沛县。 第三一七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三) 朔风初起时,一名墨家骑手终于摆脱了沿途无数惊讶的目光,将一封从牛阑邑递来的密信送到了沛县。 他骑着马。 一匹有鞍子有马镫的马。 于是沿途侧目。 手中的密信用蜡漆封住,接信的人确认无误之后,将密信送到了一名隶属于书秘吏的墨者手中。 信中的内容,都是些墨家内部使用的数字符号,需要书秘吏的人用那本编写了数年的“贱体字常用书册”中的内容,对应那些数字符号翻译出来。 因为……这种标示为机密的信件,一旦被任何潜在的敌人,都会招致轩然大波,甚至引发此时尚还脆弱的墨家的灭顶之灾,甚至引发天下君王的围攻。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墨子接过翻译后的信件,粗看之后,将信递给禽滑厘,与其余人道:“适在牛阑邑那边做的不错。” 高孙子笑道:“意料之中,他的本事我们是信得过的。信上说了什么?” 墨子深吸一口气,回忆了一下信中的内容。 信件一种两份,一份是需要秘翻的,另一份并不需要,只是介绍了一下守城的过程和战国。 那封秘翻的信件之上的内容,若是被外人看到,定要起波澜的。 信上说,韩虔死了,这一次入王子定暂时没有结果。听消息说,好像赵籍也死了。 所以,郑国的局面很难看,韩赵三年之内都难以出兵,整个晋郑联军入王子定的后果,暂时都会由郑国承担。 局面混乱之下,此一时彼一时,所以楚王的腰板可能会硬起来,不能够对楚王有什么幻想。 弭兵会的最后期限还有不到一年,韩赵两国同时死君主,内部必乱。郑国首当其冲,肯定不是楚人的对手,所以楚国很可能展开反击。 适在信上说,王公贵族是不可信的,只能把他们逼到绝地,他们才可能变革。 所以楚王半年前处在绝地,但现在牛阑邑一战,晋郑联军没有成功攻破鲁关,楚王会整合力量,反击郑国,逼和郑国后单方面与魏交战,看起来优势似乎很大,可以挺过这次继承权危机。 这种优势之下,可能对于墨家的一些变革的想法、甚至一年后对于弭兵盟约都未必会遵守,墨家内部应该彻底抛弃幻想。 渗透鄢郢一事,短时间内已经不太可能,密约中楚王的承诺现在可以认为是放屁了。 除非三年后三晋联军彻底把楚国打疼,楚王到时候才可能再次与墨家接触,所以这一次入楚之后,墨家应该主动摆出高冷的姿态,等到楚王再次被打疼之后再提入楚之事。 不过可以提前派人前往鄢郢活动,弄清楚当地的情况,做好数年之后楚人被打疼之后楚王主动邀请墨家入楚的可能。 此外,在宛、南阳一带挖掘铁矿冶铁生铁农具的事,是属于明约的内容,这个可以抓紧准备。 牛阑邑这边,应该选派一部分墨者前来,以五人为佳。宣义部一人、懂政事军事的一人、懂稼穑技术的一人、学了足够文字的一人,以及一名通晓木工皮匠等技术的手工业者一人。 明面上随便选定一人为邑宰,在牛阑邑以这五人为根基,在不触动鲁阳公核心利益的情况下展开变革,经营牛阑邑。 另外,牛阑邑的战事和一些宣传内容,已经拟定,请巨子与其余七悟害核准之后,立刻刊发传播到巨城大邑。 同时,牛阑邑守城的成功宣传出去之后,可以出售部分防御性的火药武器为郑国,以这些钱来作为南阳冶铁的准备金,以及一部分作为牛阑邑活动的资金。 建议墨家立刻准备拟定一部分天下的规矩,比如可以发射三斤以上铁球的炮方为进攻性武器、墨家内部使用的火绳枪也算是进攻性武器,不予售卖。其余的各种手炮火铳,皆可售卖。 可对外宣称,如果各国都修建了如同牛阑邑一样的堡垒,那么攻城一方很那破城,可能会导致进攻方不敢进攻的诡异和平。 如有可能,可遣派使者前往楚都,以弭兵消怨的说辞说与楚王,在武力逼迫郑人休兵、韩赵两家君主新死内部不稳的情况下,楚王必然不会同意,甚至可能会觉得自己优势极大,定会拒绝。 这样到时候撕毁弭兵盟约的时候,墨家会博得市井的支持,而王公贵族的丑恶嘴脸也会在两年之内彰显,让天下人彻底失去靠王公贵族的仁义达成和平的幻想。 这是基于楚王想要变革的推测,不是说楚王认为贵族靠不住,而是楚王一样认为墨家有思想不可能当忠犬。 楚王能感觉到,墨家看似是一团美味的肉糜,实则里面有毒。虽然这毒比起贵族封君亲戚们毒性小一些,但如果他能够几战全胜借助威势缓慢变革,似乎可以将墨家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然而适在两年前答应帮着楚人修筑大梁城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坑楚王的准备,逼他到时候不得不咽下这口含鸩的毒酒。 这里面既是要让墨者们放弃对王公贵族的幻想,也要让楚王放弃现在优势很大天意眷顾的幻想,让三晋醒过来后狠狠抽他一巴掌他才能明白到底为什么那天要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在场的墨者高层便传信件,看过之后,也都赞叹。 心说若论对天下大势的把握,墨家内部倒的确无人能出适之右。原本想着这次入楚已经可以做好准备,哪知适认为此时并非最佳时机,并且果断地判断了韩侯、赵侯同时死去之后三晋那边的情况。 巫马博看后,说道:“我同意适的看法。王公贵族,只怕真得靠不住。商丘一战,弭兵会夭折,不过是因为王子定奔郑,让平衡被打破。这一次入楚商谈,也不过是楚王危机,可真要是韩赵都休兵,郑国独木难支,魏国只靠自己,恐怕楚王也可以喘息,未必会用咱们墨家的道义。” “先生守城,多助小国,因为小国的国君无可奈何,只能用我们墨者。至于楚这样的大国……我看还是适说得对,再等等,派人去游说楚王,看看他在一年后是否还遵守弭兵盟约。” 几人心道,经历了商丘之战弭兵会夭折一事,王公贵族的话,真的是难以相信了。 高孙子点点头,示意自己认可巫马博的看法,笑道:“从信上看,适倒是一贯如此。他五年前就不信王公贵族,现在依旧不信。我觉得他说的对,可能有人会是周文商汤,可商汤子嗣尚有纣王,文王后裔也有昏聩不能佐之辈。不能把利天下的希望寄在这些王公贵族世卿身上。” 墨子哎了一声,说道:“他说的倒是没错。只是牛阑邑一战,证明楚长城非是一时可下,晋楚再争就只能在郑与大梁之间了。此地苦矣!” “如今王子定在郑,三晋两侯俱薨,魏人今年也难出兵,还要调和三晋关系、与新君庆贺、会盟三晋合力之事。郑国岂能挡得住楚人的反击?” “虽说郑国趁着王子定出走、楚王新任不稳之时攻下了楚国武阳,可他若不攻,将来楚人也未必就不攻。到头来我们依旧没有说服天下的好战之君。” 蹙眉半刻,墨子又道:“郑幽公死于韩武子之手。如今郑人突袭阳翟,韩虔死在城内,就算不是郑人所杀,到头来韩人也必要攻郑。” “依我看,驷子阳也难做,他不可能想到韩虔会死。如今可好,本来与楚为盟抵御韩人,现在又跳反率先攻下了榆关,杀死了景、舒两族的大夫。楚人也怒,韩人又有杀君之恨,魏国纵然想要维持,也难啊。” 看了一眼适走后暂代书秘吏职务的笑生,墨子问道:“郑国那边最近市井之间舆情如何?” 笑生掏出一个小本儿,看了看道:“市井间,对于驷子阳攻楚一事颇多不满。加上驷子阳执政过于严苛,有人劝阻要学子产一张一弛,他也不听,认为刑法已定不能更改。太宰欣等人也在散播对子阳不利的言论。” “去岁攻武阳,郑人便有不满,毕竟楚国大国,郑人害怕楚人报复。韩虔死后,消息也很快传到郑地,咱们的人也听到不少消息。郑人……恐慌多与复仇的高兴吧。” “子阳……似乎在韩虔死后,即刻派人前往韩国吊唁。不敢对国人煽动复幽公之仇之类的话,他也怕了。” 市贾豚拍手道:“晚了!郑小国也!非要有大国之心,岂能不危?郑国必乱。也正好,楚人暂时用不到守城的器械,那些制作火铳手炮的工匠,也可以继续制作,借牛阑邑之战,售卖给郑国。” “所得钱财,一可以用来开办南阳铁矿,二来……也可以从郑国多换马匹。即刻用于耕地,也可以训练马镫骑手,增强沛彭的军力,以备将来。” “天下大义,如今我们虽还不能掌握,但是……什么是防御武器、什么是进攻武器的规矩,我们却可以定。” “适的话,倒也没错,真要是每座城邑都修成牛阑邑的样子,配备火炮和火铳,攻城一方难以破城,似乎也真有可能短暂弭兵……” 他既说是似乎,那就真的是似乎。因为适在秘信中明确告诉众人:牛阑邑的城墙,看似安稳,实则问题极多。只要攻方有炮,或是挖掘地穴曲道接近后以火药爆破,顷刻可破。 墨家要授天下坚盾,必有可破盾之利矛。 第三一八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四) 郑国算是自取其祸,加上这件事涉及到贵族内部纷争,墨家不想参与。 或者说,没有能力参与。 郑非宋,墨家在那边的影响力不足,而且……郑国的周边环境比宋国差太多,夹在晋楚之间,是必争之地。 加上晋国三分,韩国被魏楚锁死,唯一的扩张方向就是郑国,如果能够秉持一颗小国之心借助三晋内部矛盾、晋楚矛盾,其实也能生存下去,只可惜既不想做小国,又没有大国的体量,悲剧也就不可避免。 矬子里面拔大个,宋国周边至少还有滕、薛等小国,宋国后世还有次做“桀宋”的机会,郑国却真是死局。 既救不了,那就只能售卖一些武器,利用这一次牛阑邑之战的影响力广而告之,为墨家今后的事积蓄力量。 墨子细思之后道:“适说,这件事到最后,墨家所能做的只是出面,让楚国在击溃郑国之后,尽可能不行杀戮屠城之事。这件事也算是咱们墨家唯一能做的了。” 说完,拿过那册明写的信札,看了看开头,忍不住微笑。 开头便是适说要将这份信札借助墨家在大城巨邑市井间的关系和影响力,尽快传播出去。 信札的名目叫《墨守成规——论几何九数、火药与守城》。 只是略微看了几眼,墨子便觉得这些东西极为眼熟,尤其是手绘的多边形结构以及突出的凹凸墙等设计,心说这不就是自己所说的“行墙”的延伸吗? 墨子心道,自己虽然知道行墙守城有利,也知道为什么有利,可是却很难用这种深入浅出人人都能看懂的文字表述出来。 越看越是喜欢,看到最后发现适又耍了个花样。 将这一次牛阑邑晋郑联军退兵的全部功劳,归结于墨家,并且极力鼓吹将都城和一些重要城邑建成堡垒维护和平的构想。 也就是之前弭兵会计划的翻版,希望用无可穿破的盾构建起进攻方的恐惧,从而伪装墨家似乎一直想要的只是天下弭兵非攻那么简单。 看过之后,墨子将这几页纸放在一旁,回忆起来几年前贱体字出现之时的那场对话。 关于识字还不是不识字、关于天下同义、关于墨家的文字能否成为天下通用文字的那场对话。 墨子记得,当时适说,要逼着天下的士甚至于贵族都学墨家的文字,逼迫每一个想要成为贤才的人都要学习墨家的文字,因为他有天志。 那时候,墨子觉得,士人们未必都喜欢稼穑百工之学,愿望是美好的,可又怎么做到呢? 而现在,看到这几页纸,墨子似乎明白过来。 从此之后,几何这门学问,必要大放光彩,因为守城要用、防守要用、甚至今后丈量土地变革法度私亩征税都要用。 天下乱世,这是战争的舞台,一本守城的学问可以让更多的士人不得不学习墨家的文字,以求能够看懂更多的后续内容。 这是将墨家的文字摆在那里,不求那些人来学,而是让那些人求着墨家去教。 墨子想,这只是个开始。 之后的之后,会有更多的东西,成为人们不得不学的内容,除了现在的墨家谁又能提供那些学识呢?那些学识又需要用这样的文字书写,那么想学的人又怎么能够不学呢? 那些主动想学的,他们本就识字,只是识的不是墨家的字,而是各国的字。 那些之前不识字的,他们只是从头开始,那么字便是字,似乎一直就是这样贱贱而简单的。 当天下的学问载体是这样的文字时,那些旧的文字自然会逐渐统一变幻直至融合。 终究,适会写的那些字,其本源只不过是秦隶而已,生于此只是被他催熟了。 墨子想,适其实想告诉天下人,或者说想让天下人去想这个问题:假如守城这样的事,都可以用天志几何九数这些东西去解释,那么墨家常说的我有天志如匠人有规矩以治天下,为什么就是错的呢? 人们,或许可以用理性和推论说知之法,去推出一个更美好的制度和规矩,至于是不是适所谓的乐土九重之类的说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会觉得那些理所当然的天下规矩,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墨子暗道,就像是那几何九数的学问一样,严密演绎的说知辩术,其实一样可以推论天下。 于是他说道:“我看,适的办法是可以用的。这就让人抄录这信札,利用我们在各个大城的据点,传递出去,让天下皆知。” 想了一下,将那几张纸往案几上一放道:“不必增删。” 其余人看过之后,也都欣然答允,高孙子苦笑道:“如此一来,游学沛县的人,只怕更杂乱了。有想要利天下的,有只想学会几何学求小吏之职的,还有想要钻研守城火药之术谋出仕的。” 墨子哈哈大笑道:“有人学,便教。终归,这是天志,学的人多,总有好处。真要是像适说的那样,堡垒修筑极多,好战之君难以进攻,说不准真的可能会短暂弭兵。” “攻城之法密不外传,这种故意留下缺陷漏洞的筑城法随意传播。将来的事,留给那些年轻人吧。” 高孙子叹了口气,无奈点头,众人既都同意,立刻叫人准备抄录,利用墨家的快马和马镫骑手的优势,尽快传遍天下。 ………… 新年刚过,魏都安邑的市井间也终于传来了一阵鞭炮的爆响,很多人聚集在墨家在安邑的据点附近,听着秋季发生的牛阑邑之战。 很多参与过那场战斗的魏人返回家乡,也将那些对白烟雷鸣的恐惧带回了安邑。 一个崭新的名为几何的学问,借助这一次守城迅速地在一些城邑传遍,很多想要谋个出仕的游士每天都在学习墨家的贱体字,力求能够看懂那些文章。 利天下的理想,并非能够吸引到每一个游士。但是,出仕的梦想,似乎学会几何学和筑城术是一条捷径。 简易的图形,介绍了凹面形城墙的优势,用简单的几何说出了行墙的意义,用简单的九数讲清楚多边形城墙展开人数的区别。 更为重要的就是墨家似乎又创造了一个传奇。 墨家不会承认自己在牛阑邑赤膊上阵,只说售卖了守城的武器,帮助改善了城防,然后小小的牛阑邑抵抗了晋郑七万联军十余日的进攻后,逼的晋郑联军退走了! 而且,只是一城农兵,并无精锐,这已然又是一个传奇。 因为创造过传奇,所以当传奇再出现在墨家身上的时候,市井间并无怀疑,而且那些亲历的战争的士卒不会知晓退兵背后的政治目的,只知道结果是死伤数千连城头都没摸上去。 带来轰动的,除了墨家的报,和这本小册子之外,还有几支铜制的手铳,就这样在城内展出,还有墨者演示装填和射击,时不时引来阵阵欢呼,或有善射者质疑这东西怎么能比得过弓箭? 有些故事,越传越神奇。而那些不相信神奇的,则开始细细品味那些小册子中的内容,考虑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为什么城邑就变得那么难攻了? 魏侯宫中,公子击恼怒地拍向一份抄录来的报和小册子上,骂道:“一派胡言!我如何是被他们守城逼走的?要不是郑人围阳翟,韩侯薨,韩人退兵,难道我真攻不下这小小的牛阑邑吗?” 他岂能不恼怒?自己从攻取繁城开始,历经多少战役,哪里有失败的时候? 可这一次,市井间却传他亲率七万联军,败在了没有精锐士卒的不到万户的小邑上! 虽然田子方、李悝等人不断宽慰,可在公子击看来,这就是羞辱。 当时李悝说要调任吴起攻楚,并认为公子击的能力不足,现在这些话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脸上。 公子击心想,就算吴起又能如何?他难道能够在韩侯薨郑人叛的情况下攻下鲁阳吗? 可这话……没法说,也没有机会去重演这一切,所有的屈辱只能他来承受。 衰老的魏斯看到儿子发怒,喝道:“依寡人看,墨家说的也不错。” “若无牛阑邑,你难道不能击败鲁阳公吗?若牛阑邑没有墨家帮着防守,也是顷刻而下,恐怕郑人尚未出兵阳翟,鲁阳公已败。” “你攻牛阑不下,退走,墨家并未说谎。他们只是说了一部分真相,可你不能说他们是胡言。” 公子击强忍住怒火道:“牛阑邑内,必有墨家人出面守城。这难道不应该问罪于宋,或是讨伐墨家盘踞的泗水?” 魏斯笑了,沙哑的声音有些苦涩,许久反问道:“牛阑邑尚且难攻,叫我魏师去攻可以穿阵俘楚王的泗水?如今熊疑日夜不安,哭求贤才,你这是要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国去吗?” “宋已中立,此时问罪于宋,这是让宋楚结盟?” “赵侯新薨,韩侯新薨,郑人背盟,楚人得以喘息,这时候要让数百墨家贤才全部入楚?” “不要说问罪,就是连提这件事都不能提,只能假装不知道。提出来,墨家只以辩术说我等兴不义之战,全员入楚,连火药等都不售卖我们,帮助楚人变革法度,到时候又怎么办?” “牛阑邑一战,天下诸侯皆有求于墨家,不敢与之交恶。你却因为这些说辞,心怀怒火,你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不是要做闻名天下的名将的!” 越说越怒,公子击不敢言,只能垂首而立,魏斯咳嗽几声道:“我刚刚平息了郑韩的争端,郑人退兵,只以幽公之仇相抵。赵人素有别心,如今赵籍之弟继承为赵侯,又有公仲连等贤才,早已不愿与楚交战。” “韩侯新薨,国内又有变乱,三年之内不能出征。今年还要会盟赵韩新君,也不能攻楚。郑人入王子定又得武阳,牛阑邑一战,那些观望的封君也只能出力支持楚王……局势不比从前!” “真要是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国,数百墨者,稼穑百工军阵筑城均精通,将大梁、汾陉塞、昆阳、高陵皆建成牛阑邑的样式;变革楚国法度政令通行、稼穑变革铁器传播……那时候我已死,你怎么办?” 魏斯怒气渐消,长呼一口气道:“昔年关于富贵贫贱骄傲之说,田子方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可还记得?” 公子击吭声道:“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 魏斯喝道:“亏你还记得!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你触怒墨家,终生不用墨家的机械技巧学问,一群短褐草鞋之辈,学问只在心中,到时候纳履而去,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入楚则楚强,入秦则秦悍!牛阑邑一战之后,别说你没有抓到墨家的人在牛阑邑指挥守城,就算抓到了,你能怎么办?去问罪?他们认为我们是不义之战,以他们的道义,何罪之有?” 公子击昂首道:“墨家的道义,是天下的下流!他们说这是不义之战,难道就是不义之战了吗?义与不义,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定夺了?父亲难道真的相信墨翟所言的他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 魏斯摇头道:“你能打过他们,抓住他们,审问他们,杀光他们,自然可以说他们的规矩不合天下,大错特错。你抓不干净,杀不光,天下除了我魏之外尚有齐、秦、楚、赵,你不承认他们的规矩,自然有人抢着承认!” 魏斯指着那几张纸道:“他们的规矩,是和守城术、冶铁术、火药、几何、筑城、稼穑、百工绑在一起的。你反对他们的规矩,他们就不给这些东西,你能说服齐、秦、楚、赵都反对吗?周天子已然势微,天下大争,只要能富国强兵,尊卑规矩礼仪制度……谁在意?” 第三一九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五) 看似魏赵韩三家初代封侯,死后谥号都是侯而非自称为公,看起来还是很尊重周天子的。 只是他们做的事,却在大方向上毁了周天子的规矩,剩余的这些都只是门面小事。 就如同捅了人一刀之后,却又给那人擦了擦身上的血,然后号称自己是个好人。 旧时代的天下规矩,已经行不通了。 魏斯也觉得自己老了,有些话必须和儿子说明白了。 于是他问道:“依你看,墨家人无非老幼贵贱,尚贤为任的道义,到底好不好?” 公子击摇头,没有回答。 魏斯叹息道:“为君为臣为世卿,对尚贤的看法都是不同的。你若为君,难道不希望尚贤为任,削弱世卿吗?你是世卿,自然希望贵贱有别尚血不尚贤。只是……你要清楚,你是世卿还是国君?” 公子击呐声道:“那就是……好的?” 魏斯又摇头道:“墨家的道义,有件事一直没讲清楚。是自君王之下人人平等?还是包括君王在内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所以……不能说是好的,但却不能说一点不对。” “你不能因为他们认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就反对他们其余的道理,而是应该接纳他们尚贤为任的道理,去除掉他们认为君王也和贱婢平等的道义。取其善者,弃其不善者。” 君王眼中的善与不善,与墨家眼中的善与不善并不一样。 公子击若有所悟,魏斯却还想说的更清楚一些。 晋国被三家瓜分,源于公族太弱。可是公族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掣肘严重,又随时有政变的可能。 像是吴起这样的人才,此时正是可以用的,因为他无根基,而此时想要上位最起码也要有公族血统,或者说是如同齐国的田氏一样经营了百年才行。 魏斯希望有一种制度,既可以尚贤为任,又可以不让这些贤才做大,以免百余年后成为魏国的“韩赵魏”三宗。 但是吴起这样的人才,又实在难用,因为他们太有才能,而天下又不是一个魏国。魏国不能给他想要的,这些士人自然会去别国,魏斯希望儿子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魏国的强盛,靠的是吴起、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这些人,而不是那些出身显赫的贵族。 更希望他明白,墨家作为一个组织,整个组织凝聚成一人的力量,远胜于吴起这样的人才,不要把墨家逼到楚国那边,更不要用“天下规矩”这样的说法去直接出面与墨家结怨。 韩赵魏三家,是最没资格讲周礼规矩的。 魏斯看着儿子在那思索,又问道:“若郑人不围阳翟,你帅七万之众,需要多久能够攻下小小的牛阑邑?需要死多少人?” 公子击回忆了一下古怪的城防,还有那些白烟雷鸣的武器,许久才道:“恐怕至少也要一月,损失不下万人,方能攻下。” 魏斯拍了拍那几张纸道:“这就是墨家所谓天下弭兵的基石。若是商丘那样的大城化为牛阑邑样的防御,十万士卒恐怕也不能攻取。损失数万,其余各国岂能放过咬我们一口的机会?” 他长叹一声,说道:“墨家的许多道义,为君的都会反对。可反对一些的同时,商丘一战牛阑一战,两战之后又有许多君主想要得到墨家的力量和贤才。” “这种情况下,你纵反对,也不可说反对。你反对,就是让墨家说你是不义之君好战之君,到头来和他们怎么讲道理?还不是靠兵戈战阵?” “可你以为只是对付那数百墨者吗?到时候要对付的可能就是和墨家一同痛斥我们是好战之君的齐、楚、赵、秦等国啊!” “吴起守西河,区区一个叛墨胜绰,固守洛阴,让他止步。你想想若是你号令墨者不得在魏活动,并出面痛斥墨家的言论祸乱天下,数百个胜绰甚至比胜绰还要贤能的人物被你逼到别国,你能应对吗?” 公子击皱眉道:“之前墨翟游说各国,并未受到重视。如今父亲何故如此重视?” 魏斯指着那几张纸道:“因为这东西,因为那些火药稼穑机械,也因为商丘牛阑两战。原本的墨家,或许只是如滕、薛这样的百乘之国,谁在意?现在,他们已经可算是宋郑这样的千乘之国,谁敢不在意?” “墨翟会守城,难道他就不会攻城?天下君主都没说墨家祸乱天下之前,偏偏你说,那你是什么?你是天下君主眼中的维护规矩的贤君?不!到时候你就是不义好战的暴君,他们夜里睡觉都会笑出声来!” 公子击犹豫片刻后道:“可……可我想,天下的世卿贵族,都会反对墨家的道义。” 魏斯大笑道:“可如今天下的君王,想要变法变革,哪一个喜欢世卿贵族呢?喜欢的,只是没能力反对,只好说喜欢而已。” 魏斯还想说点什么,寝外近侍传声道:“君上,西河急报!” 父子二人均是一怔,去年秦人刚在西河败在吴起手下,这时候会有什么急报? 西河毕竟是紧要地,魏斯不敢怠慢,待看到消息后,忍不住大笑。 西河传来消息,秦君薨,新君年幼即位。 如此一来,秦人少说又有三五年时间不能染指西河,虽说韩赵两国三年之内也难出兵合作,可少了西方的秦人,西河武卒便可调动,吴起也能够参与对楚征伐。 原本韩赵两国不能合力的阴霾,被秦君薨的消息扫淡了许多,魏斯松了口气道:“如此一来,王子定之事尚有可为。” 公子击恼怒道:“只恐墨家在楚国背后。” 魏斯笑道:“不会。你终究还是没懂墨家的道理,他们不过想要天下弭兵。所以需要一个楚国制衡我们三晋,因而才在牛阑邑赤膊上阵,他们不想王子定归楚而已。” “郑国如今和韩国的仇怨不能消解,又占了榆关,楚人岂能不报复?到时候这算不算不义之战?墨家讲的清楚吗?楚人能不趁机伐郑吗?” “墨家整日说墨者是天下人,他们能在楚人伐郑的时候还站在楚国那边吗?他们那么做,他们就是楚人,又让天下非楚国的游士怎么亲近?” “墨家昨日可以站在楚国那边防卫牛阑,明日也会指责楚国兴不义之战售卖器械协助郑人守城。他们评断对错的,不是国与国的仇怨,而是他们心中的非攻之道。” “你既厌恶他们,就先要了解他们。墨家的言论,不妨多读读,多看看。” 说到这,魏斯又笑道:“韩赵新君即位不能出兵,这本是坏事。可正如墨家所言秦翁失马焉知祸福?声王之前曾与墨翟盟誓弭兵,期限即至,我倒要看看楚国是不是会放任这样好的机会不去攻打郑国。” “这三年我失韩赵之援,楚却也失了墨家之心。甚好!甚好!韩侯不薨,郑人不叛,他楚国不是想要弭兵利天下,而是一直被打没有机会做非攻之战,到可以装作利天下弭兵与墨家成盟。现在,我倒要看看楚人还会遵守这盟约吗?” “天下纷争与盟誓,无他,不过利尔!昨日有利便盟,今日无利便悖。墨翟大贤,只是却希望说动天下君王罢战,岂能成功?他说利天下,可何利于君王?” 公子击想到之前禽滑厘来这里游说弭兵时候的话,笑道:“墨家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只说,国民财富便是君王的财富,弭兵休战休养生息,二十年人口翻倍财富翻倍,一国的财富也就翻倍……这便是他们利君王的道理啊。” 魏斯也笑道:“是啊,可这样的君王,摆上一块木头一个陶俑也可以做。可如今天下的君王,谁又想要做这样的君王呢?” “道理是对的,可对的就一定要做吗?若是这样,天下哪里还有纷争?哈哈哈哈!” 公子击也跟着笑了起来,说罢了墨者的事,魏斯道:“如今秦君新薨,你若为君,应该如何?” 公子击想了想道:“正该让吴起猛攻洛阴、重泉!” 魏斯摇头道:“你错了。这时候应该严令吴起,不得攻拔秦人城邑,还应该主动派人吊唁以作修好之态。” 公子击不解,魏斯解释道:“秦君新薨,本又是篡夺君位。如今继承者年少,主少臣疑,新贵旧贵有恨,这时候攻打秦人,这是在帮秦人平息疑惑和仇恨。” “公子连又趁去岁西河之战,让胜绰替他在秦地守洛阴扬名,这时候再攻秦,难道不是相助公子连?他有雄心,不肯为附庸,虽杀不得,却不得不防。” “他虽年幼就出逃,可他依旧是秦赢公子。这一次守洛阴,也足证此人在秦地仍有根基,否则胜绰哪有机会入洛阴?” “况且,王子定尚在,正要全力谋楚,此时不合招惹秦人。你若为君,需着眼天下。魏地困守,秦齐楚赵韩相围,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虞,你不能够不清醒啊。” 公子击跪拜示意自己会记下。当即,魏斯便叫人准备吊唁所用之物,派大夫入秦,又遣人前往赵韩,为新君庆贺。 第三二零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六) 短短一年时间,韩赵秦三国在同一年失去了国君。 墨家又在短短数年之内扬名天下,参与天下纷争,天下的局势愈发混乱。 远在西河的吴起关注着天下的局势,思考着魏国的未来,以求报答魏侯的知遇之恩。 而现在,他正在屋内叫人讲读那本墨家新出的小册子,讲诉牛阑邑之战墨守成规的。 他倒是没有去学墨家的文字,但是如今市井中已有不少学过的,而且他也及早就派了细作前往沛县,又对墨家早有好奇,故而身边亲信也有会那些文字的。 小册子中,讲诉了整个牛阑邑守城战的大致过程,并不有趣,也无传奇,而是用了平实的言语和详尽的数字,讲诉了整个过程。 吴起心知,写这小册子之人,必然亲身参与了牛阑邑之战,否则断无可能写的如此清晰,即便相隔千里数月,看过之后依旧仿佛亲历一般。 其中的城墙模样、行墙概念、士卒展开、火药武器等等介绍,都让吴起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他不善于守城,善于野战,也善于攻城。虽然骄傲,却也明白若只论守城他是不如墨家的。 听完之后,吴起赞道:“墨家守城,果有本事。我曾想,我以三倍之兵,必能破墨家守卫之城。如今看来,如果是商丘那样的雄城全部按照牛阑邑这样的方式兴建,我要用五倍之兵堪堪能破,即便破城也要折损半数。” 朗读那人也是吴起亲信,便道:“墨家的火器,听闻在安邑就有展示。弓手多哂笑,以为远不如。” 吴起点头道:“确是远不如。可牛阑邑哪里有弓手呢?那些农兵数月之间能够攒射弹丸,弓手又需多少年苦训?守城最佳的兵器就是弓弩,可弓需苦训弩需造材,墨家的火器可以让不曾弯弓的士卒变为弓手弩手,这才是可怕之处。” 亲信道:“嗯,这册上说还有火炮,以火药推铁丸,射二百步,正可迟滞击伤结阵士卒……” 他略微顿了一下,不知道下面的话该讲不该讲。吴起治军,对阵型要求极为严苛,无阵不成军,而且评价天下诸国的军队也是以军阵是否齐整为主。 思虑之后,说道:“公治军结阵,日后若火炮随军出战,是不是……这军阵就用不得了?” 吴起大笑道:“你错了,不但要用,而且要比以前的阵型更为严苛。若松散,敌人冲阵,如何能防?他说这火炮可射铁丸,又能杀伤多少人呢?” “依我看,日后天下强军,还要再加上一条。” 亲信急忙问:“什么?” “铁丸轰击,军阵不乱,击鼓向前,步伐不变。做到这一点,方可称之为强兵。” “我若亲率武卒,与墨家野战,纵有炮,我也必胜。只是士卒不曾得见,所以可能会恐慌而已。册上不是说,墨家可以售卖一些守城的器械吗?这炮也售卖,只是不售卖可以轰开城墙的?” 亲信点头道:“是这样的。不过售价昂贵,要以铜或马匹才能换取。动辄铜千斤,千斤铜可装具农兵五百人……难以取舍啊。” 吴起心想,只怕并不难取舍,自己必须要看看这东西,而且还要让士卒提早熟悉火药的声响和威力,日后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况且,各国均有工匠冶铸之师,墨家能做出来,各国未必就做不出来。 只不过火药难弄。 那里的细作传来的消息,火药的成分也不是什么秘密,似乎有木炭、硫磺,还有一些粪土,以及……以及似乎大量的盐。 沛县配置火药的地方在一处隐秘地,难以接近,但是墨家从商人那里采购的硫磺、在沛县烧制的木炭,以及在宋国普及收购的粪土,都不会错。 再就是经常往里面运送大量的盐,推测一下,可能火药就是这四种东西做出的,只是怎么做的,却无人知晓。 细作只知道往里面大张旗鼓的运盐,却不知道火药里面到底有没有盐。 除了这些,在沛县的细作还回报说,墨家掌握的义师,不再用战车,而是用了马鞍和马镫。 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容易就弄回了一具,墨家又说的很清楚,这东西可以“让骑士冲击开弓,不再需要两腿夹在马腹骑马,也可以双脚踩踏在马镫上借助腰力……” 除了这些,还说沛县义师装备的火器极长,但是这些极长的火器并不售卖,说是担心好战之君用来兴不义之战。 细作回报说,那极长的火器可以射百步,铅丸重一两,中人立毙,之时射速远迅弓弩,但是操练简单。 这东西禁售,根本弄不出来,只能大致形容一番。 吴起在看到马镫,听了那边细作转述的墨家的一些说辞解释后,他就知晓这东西必有大用。 他极为重视战马,手下也有善于夹腿骑马的士卒,用以机动。 他曾说:夫马,必定其处所,适其水草,节其饥饱。冬则温厩,夏则凉庑。刻剔毛鬣,谨落四下。戢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驰逐,闲其进止。 又说:凡马不伤于末,必伤于始;不伤于饥,必伤于饱。日暮道远,必数上下。宁劳于人,慎无劳马。常令有余,备敌覆我。 战车在平原决战确实无可匹敌,但是一些地方不利于战车,就只能靠步卒作战。而且车战一般也就直面冲击,很多时候吴起想要从两翼包抄的时候,都深感步卒行动缓慢,战车又无法完成这样的任务。 如今马镫出现,人马合一,似乎倒是可以训练一支用以冲击追杀或是威胁侧翼的骑兵,替代一部分车兵。 他甚至想到,若是自己有炮,以炮轰击敌阵,趁着敌阵散乱的时机,以马镫骑手冲击散乱的敌阵,恐怕敌人顷刻就散。 既这样,马镫与炮,都应无论如何弄到手一部分,而且应该告知魏侯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就以西河卒尝试。 墨家既然认为只要不能轰开城墙的火炮都可售卖,吴起想这东西倒也可以用于野战。即便昂贵,也要买上一些,以作尝试。 任何一种战法都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他需要亲眼看到,编练成军之后,再定夺战术,但这之前首先要有。 牛阑邑一战,已经表明这种城防和火器的作用,作为天下知兵第一人,他自然重视。 虽说他也明白,牛阑邑之战获胜,并非全部都是军事胜利,但看过那小册子之后,也确信想要攻下这样的城邑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从孙武子到吴起再到即将出世的孙膑,对于名将的要求便是进攻的时候没有机会也能创造出机会、防守的时候即便告诉天下人自己怎么守进攻方也难以攻破。 墨家在防守上,有这样的自信,于是刊行天下,明确告诉守城怎么守,可即便知道,也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正是可怕之处。 小册子上并无大略,只有战术,和简单到家的算术,而这些东西,却正应该是不传之秘才对。 思虑中,吴起解开自己的腰带,按照小册子上的模样,围成了牛阑邑的星芒城墙模样,按照上面的介绍重演了一番攻城守城之战。 苦思片刻,以手轻点案几,片刻又摇摇头,显然在思考什么。 亲信不敢言语,生怕打扰。 不知多久,吴起点点头,摇头道:“公子击攻城有误。这种城防,就该猛攻星芒一角,一角破其余均破,就不该展开兵力三面围攻。” 亲信急忙问道:“这是缘何?” 吴起又让亲信解下腰带,对折之后正好围住了城墙的三面。 他又将自己做城墙的腰带展开,取其三面长度伸直,竟然比亲信对折后可以围墙的长度多出两倍有余。 吴起笑道:“册上所说的正面展开四字,我思虑许久,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公子击三面而围,也就是牛阑邑兵卒不多。他若是围攻沛县之类的墨家巢穴,哈哈,三面围击,莫说十余日,只怕三日他就要撤走!” 说罢,又将腰带围好,手指在凹面夹角的城墙附近一点,说道:“攻城门,左中右三面均可攒射,焉能攻下?” “只不过册上说,牛阑邑只是数月堆砌而成,真要是按照上面说的建成多芒多角的样式,我也难以攻破。” “为将者应临机决断,用兵必须审敌虚实而趋其危。不应遵循旧法……” 剩余的话,他没明说,实际上亲信也听懂了。 吴起在说公子击为将的水平和自己差太远,名声传遍,不过是借助国势而已,要让公子击这样的水平去当年他守御的鲁国和齐国交战,恐怕早就败亡了。 自己若是带兵,纵然也难攻取,但也不会伤亡那么大,更不会遵循旧法猛攻城门。 说罢,又问亲信道:“那册上说,这需要几何九数之学。九数我通晓,几何之学,又是什么?” 亲信在市井间打探过不少消息,笑道:“墨翟木匠出身,多用规矩方圆。几何,似乎便是规矩方圆勾股长短……” 看了看案几上的腰带,亲信又道:“如你刚才以腰带长短相较,那就是几何吧?多长、多短?墨家人似乎不需要比,只以九数算即可。尤其那个名适的,据说最通此技。” 吴起嗯了一声,缓缓道:“这样的学问,守城攻城均有大用。倒是应该告知君上,多派遣人前往沛县求学。” 又考虑到马镫火炮等器械,吴起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叫亲信准备纸笔,要写一封信建议魏侯。 正要书写,魏侯的使者到来,迎接之后,便将魏侯的意思传达下来,又多说一些奖励安慰之语。 吴起琢磨了一下,明白了魏斯的用意,暗赞这倒是战胜于朝廷的妙计,加上自己刚刚打了秦人一次,秦君又薨,就算内部不乱五年之内也休想再染指西河。 他想,应该是魏侯准备用他为将,攻楚。一则魏侯已老,如今韩赵两家同时受封的两位都已亡故,也不免担忧后事,不太可能再让公子击出征了;其次便是……恐怕攻楚这件事,也非得他吴起才能做到威震天下,借助王子定的继承权,一举让楚国衰落十几年。 若能做成,也算是报答了魏侯的知遇恩情。只是,楚人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他们会放弃韩赵君亡、郑人背盟的机会吗? 第三二一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七) 各国乱局的消息传入楚国郢都的途径,一部分是通过墨家在这边的每隔几个月一次的报传来的。 牛阑邑一战,伴随着晋郑联军的退走,以及随即传来的赵韩君薨的消息,让一些原本观望的楚国封君立刻改变了态度。 至少在明面上,旗帜鲜明地支持楚王继承的合法性。 年轻的楚王在得到牛阑邑消息的时候,先是不敢相信。 墨家众人依靠一邑农兵,逼得公子击的晋郑联军退走,而且还杀伤数千? 公子击的名声熊疑知道,可谓是威名赫赫,善战善攻,历经数战未曾一败。 联想到先王在商丘的战败,熊疑心中对于墨家的本领又高看了一眼,心头震服之余,也感激于牛阑邑这一战。 此战之前,他的王位岌岌可危。一旦战败,国内的很多封君都会出来反对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此战之后,至少短时间内晋郑断绝了直破长城的干涉计划,这就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整合内部。 鲁阳公的消息传来后不久,市井间墨家的报上便登载了韩赵两家君主薨亡的消息,这让楚王的局面变得更加好看。 各地的封君纷纷表态,都说这一次郑人背盟,应该惩罚郑人。 三晋认为郑人背盟,楚国也认为郑人背盟,因为郑国原本就是亲楚来制晋的,知道驷子阳攻下武阳之前,这种关系一直良好。 这种情况下,楚王的选择也就多了。 声王留给他的政治遗产中,有关于墨家是一条多刺之鱼的劝告,年轻的楚王对此一直惦记,而且墨家的许多理论过于超前和激进,引起了封君的极度不满。 单单尚贤一条,就足够让所有的封君反对墨家。 短暂的有利局面,让楚王对墨家的态度有了稍微的变化。不再是危急之时,封君们又纷纷表达忠实之心,楚王即便想要变革,似乎此时也未必非要用墨家,而是可以尝试一个依靠对外战争的胜利来提升威望,从而进行一场有限的“尚贤”和“集权”的变革。 当贵族们站出来支持楚王的时候,楚王便多了筹码,也多了选择。 墨家密约中的内容,似乎暂时已经不需要遵守。 至于明约,楚王至今也没发觉有什么坏处。牛阑邑一战,就是利用了墨家的武器和人才,他一分钱没花,也没有动用府库的一丁点金铜粮食,就获得了这样一场胜利。 而付出的,只是开矿权和免税权,这在楚王看来墨家众人简直太傻,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交易。 他想,或许墨家真正想要的,是密约中的内容,可现在未必非要走的那么激进,也未必需要放开太多的权力给墨家。 只可利用,不可信任。 如今已经用罢,即便不能说反对墨家,可至少也不需要像之前晋郑联军压阵时候那般毫无底线。 当三月份秦君新薨的消息传到郢都后,楚王更是兴奋起来,一如千里之外的魏斯一样,也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他觉得,秦君既薨,子嗣年幼,那么魏人必然会大举攻秦,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韩人今年不能出战,若是魏人再攻秦,那么自己完全可以在中原打开局面。 局面一旦打开,有了庄王那样的威望,变革起来似乎也容易一些,至少不需要这么激进要如墨家所说“做好在鄢郢反击全部叛乱贵族”的准备。 因为此时以彼一时,此时的局面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来。危急时刻韩赵死君主,秦人少主即位,墨家帮他顶过了最危险的时刻,现在自然也就成了彼一时。 此时若是再大举邀墨家入楚,势必要被一些贵族反对,这时候刚刚安稳,熊疑想还是先稳住众贵族再说。 各路封君和在郢都中央为官的封君们似乎也都认为局势对楚王非常有利,即便那些支持王子定的封君也多少改变了态度。 现如今郑国就是个软柿子,正可以用来开刀,作为反击争夺霸权的首选目标。 平夜君、梁君等地方实权派封君也纷纷表示,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他们是依附于楚国体制之内的封君,需要一些战功才能扩大自己的封地。 封君的封地和县辖的土地犬牙交错,封君的力量扩大一份,楚王可以调动的人力财力就减弱一分。 但是现在,楚王又不得不重用这些实权派的封君,期待他们能够抓住机会反击魏郑,这就又不得不给出战胜之后的许诺。 楚国一直如此,开战之前要先分好贵族的利益。 晋郑进军鲁阳入王子定的时候,局势不同。王子定入楚,除了鲁阳公、阳城君等这几位坚定支持熊疑的封君外,其余封君并不受影响,无非就是换了一任国君而已。那时候自然观望。 现在郑人已成落水狗之势,王子定似乎也没有机会入主郢都,韩赵又死国君,局势大变,这时候还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这很现实,楚王虽然略有不满,却也不能说什么,早已习惯。 况且,前年榆关一战,郑人还弄死了景贾和舒共,景舒两氏正要复仇。 宫廷之内,钟鸣丝音,楚王也不再是一年前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宴请大臣封君,其乐融融。 令尹持酒而祝后,便进言道:“王上,如今郑人背韩,韩侯新薨,正可遣人吊唁。一面与韩人接触,一面反击郑人。” 楚王也正是这样想的。 韩侯死的时机太巧,正好是郑人围阳翟之时,这仇总要安在郑人头上。 熊疑道:“韩郑早有仇怨,此次谋王子定事,郑人也不过想要借此夺我武阳。景、舒二子死于郑人之手,此恨必报。” “韩人弱,背后主使的正是魏人。三晋虽有旧盟,但盟约未必可靠。韩人不敢与我交战,更不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城邑土地,只想在郑人手中夺取。” “魏人在后,如果我们出兵,受到攻击的正是韩人。魏人城邑并不靠近楚城。” “这次前往阳翟吊唁,可与韩人说清楚状况:与魏人合力,对韩人并无好处。楚毕竟数千里大国,百余城,真要怒楚,难道就不怕丢失自己的城邑吗?以自己身上的血肉,帮助魏人,这不是一个国君应该做的事。” “况且,礼云,服丧不伐。我们便在三年之内不攻伐韩人的城邑,但是韩人如果此时还帮着魏人,那就会让天帝不快。若他这三年还要出兵,天下人还以为他韩取的父亲不是韩虔,而是魏斯呢!” 众大臣皆笑,也明白了楚王的用心,正是要趁此机会离间魏韩。 韩国的扩张方向,只能是郑国,那是沃土。楚国对郑国的态度则有些暧昧,无法攻下,而且很容易导致郑国彻底倒向三晋一边。 再者,魏国的精华之地根本和楚国不接壤,期间相隔数百里。而韩国的汝阳、阳翟等巨城,都在楚国方城方向的攻击范围之内。 一旦晋楚交兵,排除掉郑国的因素,只能在韩国境内爆发,这正是楚王所说的韩人用自己的血肉来助魏得霸权。 这既是恐吓,又是利诱,韩人这一次主要是为了谋划王子定的事才和魏合力出兵,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得到一部分利益——前提是鲁阳方向被晋郑联军一举攻破,楚国换王。 牛阑邑一战后,韩人也必须担忧楚国的报复,没有趁着楚国内乱之际一举让楚国混乱,这种担忧也就只能造成两种结果:要么和魏国更加紧密的站在一起,要么就暂时和楚国休战。 和楚国暂时休战的借口很多,国君新死、服丧不伐、郑人结怨生不同天等等。 若能能利用外交手段,促使韩国观望,对楚国而言正是反击的良机。同样,对于韩国而言,正好也看看魏楚交战的情况,魏国是否还能够压着楚国打,以确定三年后再站队。 楚国虽说是金玉其外,可毕竟其外金玉,看着太吓人。韩国的扩张方向从迁都阳翟开始,就盯准了郑国:阳翟在颍水边,颍水是郑韩边界,阳翟距离郑都只有数日路程。 这主要还是看楚国今后的规划,染指郑地的话,韩楚矛盾就会尖锐到极点。若不染指,似乎还不算不可调和,三晋同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表里山河若是三家合力当真是天下无敌手,可……魏斯尚能维系,他已老,公子击可以维系吗? 宴会中谋划到最后,楚国的外交和军事手段都已定好。 命梁君、阳城君帅师伐郑,问郑人背盟之罪,如有可能,逼迫郑人交出王子定。 即便不交出,也必定让王子定出亡,离开郑国,前往魏国。 让郑君出面盟誓,承认熊疑继承的合法性,发誓不再入王子定,重新与楚结盟,共同对抗三晋。 命鲁阳公继续完善鲁阳防线,操练军队,威胁韩国,以便让韩人三年内不出兵。 派昭之埃出使韩国,一则吊唁,二则劝说韩侯。如有可能,结交韩国的重臣,尽可能让韩国暂时退场。 只要在魏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击败郑国,逼迫郑国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地位重新结盟,那么楚国在中原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到时候,鲁阳防线上反而会更安全一些,魏人只能选择在中原争霸攻伐,不敢放任楚国染指中原。 楚王心想,只要局面打开,到时候是否继续遵守先王与墨家的盟约就另说了。打不开局面,继续战败,自然要遵守要利天下要弭兵非攻……打开了,这就难说了。 第三二二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一) 两大国围绕着楚国继承权与中原争霸这两件事紧锣密鼓准备的时候,适也从鲁阳返回了沛县。 他抵达沛县的时候已是六月,牛阑邑一战,以及天下局势的变化,窝在沛县的墨家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天下纷争的焦点正在郑国。 牛阑邑一战,魏国明知道墨家赤膊上阵,但因为牛阑邑守的坚实,适又趁机大肆宣传墨家的技术优势叫人恐惧,反而让墨家更加安全。 魏侯不但没有指责墨家,反而遣派使者与墨家交谈,准备了各色礼物,好言好语,希望墨家可以出售一部分守城用的器械。 因为魏国不想做出头鸟,更不想把墨家彻底逼到楚国那边。牛阑邑一战所展示出来的墨家的技术、组织术以及朝前的火药武器,都让墨家有了足够的筹码游走于诸侯之间。 况且,魏国现在也没有能力攻打沛县,更别提逼迫宋国,因为那样等同于把宋国逼到楚国那边。 如今来看,墨家在沛县至少可以有十年左右的安稳时间,这段时间正是各大国矛盾所造就的。 沛县既然是墨家的根基,也是将来渗透楚国的后方,这时候就必须趁着难得的十年时间对外扩张。 在回来的路上,适就已经拟定了在墨家中央的陈词。 五六年前那个曾经在沛县废除淫祀中被墨家暴打、被禽滑厘以精湛射艺射伤的滕叔羽,是时候发挥他活下来的价值了。 当年禽滑厘不傻滕叔羽,让他前往滕地联络滕国贵族。 同时近滕乡一直在向越国占据的滕国渗透,滕地本就小国,墨家的渗透方式根本不是此时越国的掌控力所能阻止的。 而当年和前往蜀地的造篾启岁同一时段前往吴地的墨者,也已经结交了不少吴国的旧贵族,并且在那里逐渐站稳了脚跟。 这种情况下,是要借助此时天下已有的规矩,在不喊出墨家真正的规矩条件下,利用已有的规则,扩大墨家的势力范围。 墨家需要时间,否则将来就算成了大事,也没有足够的接受了新教育的人才,最终的政权还是会被贵族们篡夺:此时墨家的数量莫说天下,就算一个楚国都无法完全按照规划中的国家模样掌控。 十年可以培养足够的人才,但这十年不能什么都不做,而是要不断地扩充势力,扩充土地,扩充军队,扩充财富。 滕国被越国朱勾所灭,已有十余年,有势力的旧贵族老的老死的死,他们已经翻不了天。 但他们有一样东西,却是墨家所可以借用的——他们的血统。 墨家反对血统论,但是天下诸侯却还认可,这时候打出要安定天下与全天下诸侯为敌的口号还太早,所以滕国贵族后裔的血统正可以借用。 助……滕国复国,晾天下诸侯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周天子还要派人来庆贺一番。怎么说……滕国也是姓姬的,开国君主是武王的十四弟。 而越人,根本就不会去朝见周天子,虽说周天子已经有名无实,可至少借此名义彻底掌控滕国还是可以象征性地利用下周天子最后一丝颜面。 借助外力复国,墨家又早早开始对滕国进行渗透,滕国的老贵族们经过了十余年的亡国等待早已经没了多少势力,不可能翻天。 外部局势又焦灼于晋楚争霸,对于沛县的墨家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时机了。 所要考虑的,就是越国。 然而在吴地活动的墨家弟子,会加速越国南撤的时间,越国把都城迁到临沂,根本就是在作死,越国已经没有争霸中原的能力了。 越国迁都临沂的目标就是齐国,而且几年前三晋伐齐的时候也达成了目的:让齐侯给越王驾车,割让了建阳、巨陵两城,顺便还有不少齐人做奴隶。 只是,齐国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 齐国虽然看似势弱,但是廪丘之战的创伤已经开始恢复,田氏兄弟虽然还在争权,可是田昊与田和两人合力,压服了田家其余的派系。 公孙会公开叛到三晋,他一派系的也都跟了过去。 项子牛之乱也已经被平息。 田昊田和兄弟俩日后肯定还会发生诸多政变活动,但此时他们需要合力对抗齐侯的残余力量,想办法让田氏政权合法化,彻底废除齐侯。 之前要借越国入侵来羞辱齐侯,让齐侯颜面尽失,加上项子牛、公孙会之乱,齐国看似极为孱弱。 实际上,那是因为田氏根本不愿意打廪丘之战,更像是借廪丘之战清理一下齐侯和田氏内部纷争。 现如今纷争逐渐平息,再有八年就要正式代齐被天子封为诸侯了,那时候齐国就会染指泗水流域,尤其是越国到时候也快要南撤了。 墨家的时间不多,必须在齐国稳定、越国南撤之前,彻底取得泗水小诸侯国的控制权,扩充实力。 帮助复国也好、架空诸侯也罢,总之要在旧时代规矩的框架内,不择手段。 三晋忙着新君新政、忙着与楚交战,齐国已有机会喘息,现在越国的压力会越来越大。 墨家如果能够趁着这个机会取得滕国的控制权,越国也不敢倾全力来报复要提防齐国,完全就是机会。 而且这边如果打开局面,越国在北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会加速越国南撤的时间。 最完美的局面就是越国大举南撤之后,齐国刚刚复苏,而墨家已经基本控制了滕、薛、缯、啖、邳等小诸侯国,让齐国无力染指,把齐国的精力逼到中原。 这个时间段必须卡好,太早会被越国报复、太晚就要对抗复苏的齐国。 ………… 适回道沛县后,汇报了一下牛阑邑的大事小情后,便将自己的想法在墨家高层透露了一番,并认为这已经是机会了。 当年在收拾巫祝的时候,墨家高层就已经定出了在泗水发展的计划,也正是禽滑厘没有射杀滕叔羽的原因。 近滕乡的建立,更像是明目张胆地告诉越人,墨家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滕国。 况且,墨家需要更多的优秀干部,需要更多的实践过的干部,地盘越大历练的机会越多,而且也可以让天下游士更愿意接近墨家——毕竟可以出仕啊。 适在楚国和牛阑邑的折腾,只是为了谋求墨家更完美的外部环境,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也让天下诸侯更加认可墨家的特殊地位不敢轻动。 会上,适说完自己的想法,以及对天下局势和将来走向的判断后,众人也都面露兴奋之色。 禽滑厘见无人先声,作为当年射伤不杀滕叔羽的人,他先道:“我觉得,适的想法可行。” “齐、越的局势他已说了。现在楚人正在攻郑,晋人与楚争霸,数年内不会关注泗水。这是天时。” “我们在沛县发展数年,滕地口音与沛地相似,习惯相近,相距不过百余里,这是地利。” “而我们多在近滕乡渗透活动,诸多滕国农夫逃亡至近滕。滕叔羽等人又在滕地联络贵族,越人习俗又与中原大不同,这是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均有,正该行此事。” 实际上,这人和除了禽滑厘所说的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条件。 这几年墨家快速扩充,人数从原来的四五百人,已经扩充到了全天下拥有一千四百余正式成员、七百余后备候补,里面不乏一些怀着利天下之心前往沛县的游士。 不算彭城那里,沛县义师也扩充到了七千,已经操练了一年半之久。 这里面既有沛县本地人,也有一些从各国“诱骗”过来的贱民或者无地者,还有适从牛阑邑带回的三百多使用过火器实战的人。 这里面墨者和原本的三百名沛县义师都作为基层军官司马长,可以说是此时精锐,正好可以锻炼一下军队。 越国在滕地的情况,因为距离太近加之七八年前就做好了将来控制的准备,可谓是了若指掌。 只有不过两千人的驻军。 滕叔羽等滕国本地落魄贵族又在内部活动,越国也根本无法动员足够的农兵,甚至很可能内部反水。 因为墨家一直在渗透滕国内部,近滕乡内就有很多逃亡过来的滕人。 基于此时天下规矩的大义名分,墨家也有:帮姬姓复国。 以沛县七千义师,攻打越国的两千驻军,加上滕国内部民心所向和贵族活动,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作战时机必须要掌握好,要保证攻下滕国之后,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一系列变革,同时加强滕地的防御,修建新的城防体系,预备越国的反扑。 这期间,还需要前往齐国活动,利用墨家内部齐国弟子甚多的优势,接触田氏兄弟,让他们做好摇旗呐喊的准备就行。 只要能够做到撑住一波越国的报复,那么局面就会大为改观。 一则齐国没有三晋威胁,发现越国战败,田氏内部暂时安稳,也不会放过威胁越国的机会。 二则一旦守住了越国对滕地的反击,那么在吴地活动的墨者、在吴地的吴国旧贵族很快就会做出反应。 所以,整个问题也就变得极为简单:攻下滕,利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巩固城防,可能面对三万左右的越军反扑。 守得住,整个泗水的局面就彻底活了。那些被越国灭亡的缯、郯等国也就等于在墨家的控制之下了。 第三二三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二) 依靠对越一战解决泗水彭沛等地的掌控权,关键不在于控制滕国,而在于随后越国的反扑中将越国的机动野战兵力打残。 依靠齐国威慑和吴地贵族逼着越国南撤,不南撤就要在失掉根基老家的情况下和墨家以及齐国对抗,越王翳亦算是明主,他不可能选择这条必死之路。 墨子聆听了适的计划之后,赞许道:“端的是好谋划。以滕国旧贵复国的名义,解救滕国的民众使他们得利。越人又不能直接攻打宋国,所以就算出兵也只会猛攻滕地。” “以你在牛阑邑的守备方式,以沛县这里的工具和人力,加强藤地的城防,需要多久?” 这里是墨家的老巢,与牛阑邑那种地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要人有人,要工具有工具,要民心有民心,要组织度有组织度。 适大致盘算了一下,说道:“三个月足以。越人无炮不说,他们攻城的手段……也就那么回事。” 墨子微笑,当年公尚过游越,越王如此重视墨家,就是因为公输班改进的武器和战舰以及攻城手段,打的越人在淮水下游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越国的车兵水平很差,精锐的是君子军步兵,墨家就算在选择与越人在平原决战,也未必就输给越人。 真要是可以依托滕地,修建城防,越国应该不能讨到便宜。 禽滑厘闻言道:“既这样,现在就需要囤积粮食,准备兵械,抓紧操练。此外,还要联系那些滕国旧贵,同时还要出使齐国面见田氏兄弟。” “这一切准备下来,也要明年春日出兵。这期间好要看晋楚相争的情况,如果晋人依旧坚持入王子定,那么晋楚郑都不会关于齐人,齐人也可以威慑越国。” 适点点头,说道:“只有一样,我们需要清除。复国之事,未必就有利于天下,而是要把墨家的规矩和技术在滕地推广,才算是利于天下。” “滕叔羽在滕地联络旧贵,这些人既要接触,毕竟还需要借用他们的血统。但也需要提防……暂不和他们说复国之后怎么办,总不能我们帮他们复了国,还要他们拥有封地禄田,这何以利滕地百姓?无非是把越人换成了滕贵,也无区别。” 众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区别,纷纷笑道:“这是自然,若是这一点都分不清楚,我们墨家岂不是和那些好战之君并无区别?” 墨子思考片刻,说道:“既这样,沛县事如今也算安稳,并无意外。适又早说‘晒盐法’可以利天下,同时又使我墨家得利。” “再者,既然说那璆琳需要海边海草烧灰取碱,这一次出使齐国,便让适带人前往。如何?” 晒盐法这件事适已经说了几年了,只是之前并无机会施展,加之早就定下与从越国手中争夺泗水淮上的想法,不可能选择在越地做这件事。 齐国的经济发达,田氏兄弟又破坏了管仲时代的官山海政策,管子学派又在齐国很有势力,正适合墨家去搞“官分三而豪民得七”这样的时大型手工业。 虽说有传闻夙沙氏在神农氏时代就开始晒盐,但估计这应该是传说,此时人们并不怎么太懂得利用太阳能来减少柴草的消耗。 即便此时荒山众多,可是煮盐法依旧昂贵,墨家既需要自己的盐,也需要后续发展璆琳玻璃等的海草灰,向海边发展也需现在就做准备。 只不过,适并不愿意去做这件事。 若是游于齐国,少说又要一年时间,他不想要离开墨家的根基之地太久。再者……墨子的年纪有些大,这时候离开,适也担心墨子去世自己并不在身边。 虽说都知道这件事意义重大,但是相对于直接参与对越开战和后续建设,终究知道的人太少。 这件事既是墨子建议,也有墨子的考虑,游说出使随机应变,以及技术变革,适正是最佳人选。 适想了想,便道:“巨子,此事我去并不合适。我建议,由胡非子去。” “首先,胡非子齐人,与陈田有旧。当年胡公满与公子非之后,便以胡非为氏,与陈田也算是本家。陈国被灭,胡非子的先祖迁徙到齐国,胡非子在临淄也有名声。” “其二,晒盐草灰这些手段,并不需要我亲自去做,可以与工匠讲清楚原理,培训一些墨者,他们可以做好这件事,而且也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其三,火器运用,马镫骑兵,这些如何配合?如何结阵?我略有所知。我留在这里比前往齐国做这件事要好。” 理由讲出,墨子想了想道:“嗯,也对,只是胡非子辩才并不如你,说起这个我就先想到了你,竟忘了这边的事似乎少了你也不行。” 听到墨子这样说,适暗暗欣喜,又急忙补充道:“胡非子此去临淄,他也经历了牛阑邑之战,有些事也可以顺便做一些。” “前往临淄,可以走的慢一些。从滕地过越国,经越都琅琊,大张旗鼓入齐。” “当年公尚过游越,也有不少墨者见过越王,正好可以试探一下越人虚实……也可以,让越人以为……滕复国之事,是齐人与我们合谋!” 他说完,墨子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妙!” 这一次前往齐国,根本也不是说动齐国出击越人,齐国现在暂时没能力外扩,只能是“威慑”。 墨子心想,如果按照适说的那样,让墨家大张旗鼓地从越国都城琅琊经过,进入齐境,然后墨家在这边忽然出击滕地,越国会怎么想? 越国必然会认为是齐国在后面做推手,至少也觉得齐国是知晓情况的。到时候即便齐国什么都没做,这个黑锅也背定了。 琅琊就在齐国旁边,对于齐国的动向越人不可能不考虑在内。到时候便会分出兵力提防齐国,前往滕地的越人数量就不会太多。 毕竟越王不太可能太过重视墨家,而齐国终究还是越人头顶压着的大国,又有几年前的参乘之辱与两城之怨。 在场的其余人也咂摸出味道后,禽滑厘道:“嗯,适这样说,我也想到一策。” “胡非子既与适和孟胜一同守过牛阑邑,牛阑邑战况他也知晓。依靠咱们的书册这件事也早早传遍了临淄,齐国也必想要借此来防备边城。” “齐与三晋有盟,不得修平阴段的长城。但是对越人的威胁,齐人正想要用墨家的守城术和守城器械。” “自莒城到琅琊之间,齐人一直担忧越人北上。这也是一个可以说服田氏的说辞。” “倘若齐人只是修筑防御性的城墙,这在越人眼中,也正是与我们合力复谋滕地的证明。到时候越人必然恐慌,不可能倾其全力放弃琅琊前往滕地。” 齐国长城修得早,之前廪丘三晋伐齐之战,盟约中就明确规定不得维护平阴段的长城,为了方便晋人下次讨伐。 齐人现在元气未复,这个条件肯定是要遵守的,不敢违背。可是越国的都城琅琊那里,却不在盟约的范围之内,而且距离琅琊不过几十里就是齐国重兵防御的长城了。 齐国哪怕只是防御性的动作,越人也会很难受。 虽说在琅琊墨家并没有据点,越王也未必知道牛阑邑一战,但是……越王和墨家有旧,是可以说的上的话。 他若不知道,那就告诉他。 如此一来,齐国一修城墙,越人也会觉得这是墨者在帮忙,而且是在帮着齐人完成牛阑邑那样的防御,到时候焉能不恐慌? 胡非子不论是出身、资格、还是经历,都足以完成这件事,适的提议也就被众人通过。 确定了胡非子北上临淄后,适便先和一些人前往滕地,查看一下滕地的情况,顺便面见滕叔羽等滕国旧贵。 攻下滕地对于现在的墨家而言不难,甚至不要说现在,就是几年前只有数百墨者的时候,只要滕地贵族配合,也很容易击败守卫的越人,只不过就是之前无法挡住越国的反扑报复而已。 再者,在适看来,这些滕国的旧贵族,最好死光了才好,只留下几个最为个提线木偶那倒是可以的,所以这就需要墨家有足够的军力。 滕国的都城距离沛县并不远,从近滕乡向东不过百里就是,语言相通,人情相熟,而且滕国也不过就是个百里之国。 一行人两日内靠近滕城,适远远观望了一下,滕国的城邑不大,也不高。 不说和商丘这样高达十米、在不违背礼制情况下将城墙扩张大极致的大城,就算是鲁阳也不是滕城所能比的。 目测了一下,城墙的周长估计也就在八里左右,里面还有一个内城。 城墙不算高,加上越人统治之下,贵族们也不太配合,十余年来也未曾多加修缮,夯土结构很容易攀附。 滕城和此时大部分城邑差不多的制式,在西北角是滕国贵族的墓地,毕竟北方是魂归之国。 荆河和小荆河从东北角环绕着滕城,西侧城墙外面有一条护城壕沟,别的也就没什么防御设施了。 适看了看城墙土质,觉得要攻破这座城,实在是不费什么力气。 第三二四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三) 这里墨者经常活动,近滕乡又不过百里,渗透之深以至于适穿着墨家的服饰,很多人看到后还跑过来打招呼,即便不认得。 甫一进城,街头便有几个人远远地跑过来,适没有印象,一旁的骆猾厘小声道:“这是当年跟随滕叔羽一同去沛县的那些人。都是些市井之辈。” 说话间,滕叔羽从远处赶来,与众人见礼,又说多年未见之类的话,颇多赞许。 滕叔羽上次被射伤,而且还被直接吓跑,但是墨家给足了他颜面,又颇多合作,滕叔羽倒也不怎么恨墨家。 主要是不敢恨。 射伤他的是禽滑厘,那是墨家的二号人物,打不得打过不说,墨家上下数百人能打的多了,这仇根本不能报,也就只当不存在。 适旁边跟着的,是当年把滕叔羽吓跑的骆猾厘,一柄剑在手,滕叔羽不敢与之对视。 对于适,滕叔羽印象也极深刻,当年适是作为祭司出现的,头戴葵花冠冕的模样至今滕叔羽不能忘记。 况且墨家本身在城内就有据点,在这里有一个磨坊和食铺,滕叔羽便主动引适等人前往。 磨坊在荆河河边,食铺在城内。 入得食铺,也是沛县的风格,是坐在木凳上的。 这里是墨家控制的地方,交谈也就不需要小声,滕叔羽也知道这几年适在墨家内的地位陡升,先见礼于适后问道:“墨者这一次入滕地,可是要做什么事?” 适来之前看了看书秘吏整理的材料,问道:“昔年越王朱勾灭滕,滕公之后多逃亡鲁地,两国都是姬姓,总要收留。滕地可还有滕公后裔?” 当年滕薛两国前往鲁国朝见,争先后之礼,滕姬姓而先,这是记录于春秋中的。 正常滕国是在越国南撤之后复国,而复国的一方并不是逃亡鲁国那一支,后来被“桀宋”所灭,这才断了祭祀。 滕叔羽见适这么一问,顿时明白过来,说道:“考公之后,尚有一孙,就在本地,与人助耕。” 考公是朱勾灭滕之前的滕国上任国君,既是孙辈,那肯定不是大宗的,估计可能应该是考公的某个庶子的后代。 当年破城之时,一部分滕国贵族被杀,另一部分被俘,还有一些人逃亡到了鲁国、楚国,这些没逃走的估计都是旁支。 宗法制下,这位现在正在与人“助耕”的这位,也算是有继承权的。 适巴不得就是这样的人来担任滕侯,也没什么势力,正好可以做个傀儡。 至于说民心所向,他又根本不想得到滕国贵族的民心,要得到的只是滕国百姓之心。 找个滕公的后裔做傀儡,那不过是给天下诸侯一个说法,总不好占据了滕国之后,宣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选天子之前先选个滕侯,那就有些作死了。 现如今滕地离得墨家太近,早已经被染的乌七八黑,墨家又在这里多活动,民心向背根本不需要去考虑。 适又问了问朱勾灭滕之后的情况,大致了解了一下。 越国也喜欢各种分封,封君遍地不说,连在根基之处的吴越长江口一带,都是遍地封君。 滕国被灭之后,这里封给了朱勾的四儿子作为食邑,有两千多越人驻扎,原本滕国的公田就成为了越国在这里的军赋。 一部分贵族逃亡之后,那些贵族的封地也都成了越人的,那些没有逃亡的越国也没有动他们。 当年破城之后,掠走了不少人作为奴隶,只不过越人势大,受损最大的还是贵族,贵族们不敢反抗,民众也就不反抗。 到头来公田的赋只是换个人缴纳,逃亡贵族的封地变成了越人贵族的封地,除了被掠走当奴隶的那部分外,区别其实不大。 被扔到滕地的越国“王子”,很显然不怎么受重视,越国是有内乱、弑父政变的传统的。 如今的越王翳,晚年时候弟弟就弄死了他的三个儿子,最终又导致了一方弑父政变。 现如今越国看起来极为强大,加上当年伐齐大胜齐侯做参乘,那些逃亡鲁国的嫡子一支根本不敢想复国之事。 贵族们被越人吓得胆寒,有钱的基本都逃亡了,没逃亡的也都没落。 滕叔羽大致说了说,适便问道:“那位与人助耕的,现在何处?叫什么?” 滕叔羽道:“就在城中。越人来时,他还年幼,父亲破城时被杀,母亲被越人掠走,他又不能逃亡,也幸好他父亲平日也接近城中多有贤名,所以得以存活。” 滕叔羽又说了一下,适知道这个与人助耕的滕侯后裔单名一个特字。 倒不是说和适一样只有一个名字,滕国是武王十四弟的封国,自然姓姬,可以称之为姬特,也可以称之为滕特,总归是有姓氏的。 估计越国当年也是怕贵族们图谋复国,所以该杀的杀,该赶走的赶走,这倒是省了墨家后续要做的许多事。 滕国不比吴国,吴越相争,吴国虽败,但是根基犹在,越国也只能笼络不敢说将吴人都杀绝,所以才有了墨家可以在吴地活动得到了许多吴国贵族的亲近。 滕国小国,越国对那些贵族也就不需要讲什么情面,真敢维护周礼的那几个国家都在忙着打仗,三晋又和越国合力,鲁国给越王驾车,自然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逃亡的贵族日子过得不会太好,但至少还可能混个俸禄,留在这里的就比较惨了。 这位姬特因为算是贵族出身,所以没什么本事,只能做得钱最少的佣耕者,混口饭吃。 这时候雇工分为流佣和助耕者。 流佣一般都是有点本事的小手工业者,墨家内部也有不少是这样身份出身,他们没有资本,只能依附于一些手工业的豪民,凭借手艺吃饭。 助耕的,基本就是只有一把子力气,比如这位贵族后裔姬特,除了在地里面种地别的不会干,也只能干这个。 适对这种雇佣关系也不陌生,很多大城巨邑都已存在,甚至还有了专门的“佣肆”,也就是劳动力市场,一群人在那等活儿等被雇佣。 适心说,这位有继承权的贵族倒算是先体验了一番民间疾苦,不过也没意义,也就是个傀儡罢了,要不是现在还不敢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里需要这么一个人堵住诸侯的嘴,别让贵族们太紧张。 再者,姬特也就空有一个血统身份,而且还是旁支。因为复国肯定是要借助大国的力量的,最后登上君位的肯定就是那些逃亡出去的贵族,估摸着姬特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 想到这,适便笑道:“这样,带我们去看看这位考公之后。” 滕叔羽两眼顿时放光,虽不敢问,却也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否则怎么可能会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若将来复国,自己岂不是也算是功勋之辈?虽不比晋之六卿陪同文公逃亡那样的功劳,但怎么说也会有封地之类的东西吧? 想到这,心头火热,急忙引着适前往。 第三二五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四) 适初见姬特的时候,姬特刚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 锄头是铁的,雇佣他助耕的那位从沛县买回了不少铁制农具,家里还有四头牛两匹马,算得上是新兴的地主阶层,私田较多,善于经营,但是没有高贵血统。 如今人口尚且不太多,所以劳动力缺乏,姬特这种与人助耕的生活还算是不错,至少能维持一个饿不死。 在能维持温饱的情况下,大多数无地者会选择分时间段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等到实在不能维持的时候,他们也只能选择一次性把自己出卖出去作为僮仆奴隶,姬特暂时还没混到这么凄惨。 打量了一下,二十七八岁年纪,灭国的时候也就十三四岁左右,可能认得字,幼时应该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曾经高贵的血脉,并不能阻碍他的皮肤在烈日下劳作而变得乌黑干枯。神情倒也不算木讷,看到适到来,急忙打了声招呼,看着滕叔羽,眼神中满是疑惑。 滕叔羽急忙介绍一番,适看着眼前这位十余年前的贵族,笑道:“稼穑辛苦,你如今可知道幼时的餐饭都是从何而来了吧?” 姬特咧嘴一笑,说话的水平还是比适要高出不少,怅然道:“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方为治世啊。” “为君者拥有储藏粮食的仓廪和存放钱财的府库,那就是损害民众来供养自己,这样的国君就不配说得上贤。” 一旁的骆猾厘一怔,觉得此人的想法很是不错。 适却笑道:“做农夫,忙稼穑,有这样想法倒也不错,毕竟不是国君,手里拿着锄头时这样想,手里拿着金玉印玺的时候,怕就不这么想了。” 姬特却也没当回事,根本没想着复国之类,再者复国也轮不到他,自己还有一堆亲戚流亡在外呢。 他既与滕叔羽相熟,又知道适是墨家,便接话道:“人的心思,难道是可以改变的吗?我若为君,必要亲自耕种。所谓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 适哈哈大笑,没说什么。他信不过承诺,也信不过一时的感悟,如今怎么说都无所谓,将来肯定是要想办法约束的。这么想自然好,到时候不这么想了,也会想办法逼着他不得不这么想。 简短的对话之后,姬特问滕叔羽道:“今日来所为何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本该沽些酸酒,买个麦饼,只可惜秋日未到,佣我者不曾给我佣耕钱,见谅。” 他手中真的是没什么钱,秋天还没到,吃饭什么的也都在主家吃,类似于长工。原来还需要做舂粟米之类的活,以得一些快钱。 适便出了些私钱,请了姬特、滕叔羽等人前往墨家的食铺,随便点了一些麦饼淡酒还有一小盘盐水煮过的花生,以及几根用火烧过后伴上盐砸碎的辣椒靡。 几口麦饼下肚,适发觉姬特早已经没有了什么贵族气质,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只用来喝菜羹的筷子也用的熟练并无滞涩。 吞咽了一会儿,适便道:“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你可愿意前往沛县求学?” 姬特一愣神,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听说过墨家对于平等尚贤的说辞,这就产生了极为有趣的效果。 理论上他是贵族。 但实际上他混的凄惨,父亲死在守城战中,而且自己又非嫡子一支,真正的大宗都已经逃亡。 自己被人接济,靠力气吃饭,滕国已亡,自己这旁支贵族的身份也就不值钱。 实际上他算不上正统的贵族,理论上正统的贵族那得是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给人佣耕做这种事维持生计,再者他连一柄剑都没有,可能有过也早就卖了。 所以适这样一说,他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我的才能并不足以称之为贤人。墨家眼光颇高,点评天下人物,听闻墨翟自认除非仲尼复生否则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比……我倒不是不想求学,却不知道为何找我?” 适笑而不语,半晌问道:“你只说去还是不去。若去的话,食宿费用都由墨家来出。” 姬特心道这还是用想吗?我在这里与人佣耕,每日劳作辛苦,难道是我所愿意的吗?只不过不劳作就没有饭吃。如今你们管食宿,我为何不去? 再者吃着麦饼,想到墨家的一些传闻,心说自己总归是想多吃点麦饼的。自己虽然感慨一下希望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可是这最起码要有自己的一丁点土地才行。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姬特断无拒绝之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尝听闻,墨家言人无老幼贵贱众皆平等,一切尚贤选贤为任。我也听闻乐土之诗,求将来儿童均可识文断字……” 他犹豫了一瞬,终于说到:“可就滕地而言,聪慧胜于我者不下数十。田垄市井之中,机变才智极多……墨家却单独邀我前往沛县求学,难道这不是在意我的血统高贵吗?” 适哈哈大笑,说道:“你的话,并不是有道理的。” “昔年巨子游鲁,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 姬特心想,这个叫吴虑的所想之事,倒是与自己所想的有些相似。 若说平等,若说行义,就该自上而下人人都冬陶夏耕,那才算是真正的平等。 他是这样理解墨家的平等的,所以才有此一问。 可既然适用这个故事来讲,想来墨家并不认同这样的平均的平等,便等待后续。 适顿了一下,说道:“子墨子便问吴虑,说想自己耕作给天下人饭吃,十分努力,这才相当于一个农民的耕作,把收获分配给天下人,每一个人得不到一升粟。假设一个人能得一升粟,这不足以喂饱天下饥饿的人,是显而易见的。自己曾想自己纺织给天下的人衣服穿,十分努力,这才相当于一名妇人的纺织,把布匹分配给天下人,每一个人得不到一尺布。假设一个人能得一尺布,这不足以温暖天下寒冷的人,是显而易见的。” “子墨子也曾想身披坚固的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解救诸侯的患难,十分努力,这才相当于一位战士作战。一位战士的作战,不能抵挡三军的进攻,是显而易见的。我认为不如诵读与研究先王的学说,通晓与考察圣人的言辞,劝说天下人。” “王公大人采用了墨家的学说,国家一定能得到治理;平民百姓采用了墨家的学说,品行必有修养。所以子墨子认为即使不耕作,这样也可以给饥饿的人饭吃,不纺织也可以给寒冷的人衣服穿,功劳胜过耕作了才给人饭吃、纺织了才给人衣穿的人。所以,我认为即使不耕作、不纺织,而功劳胜过耕作与纺织。” “若按你说的说法,人人平等,自然人人都该冬陶夏耕,所做的事都一样才对?这和鲁南吴虑所想的一样,却不是墨家的学问。” “墨家的学问,若天下如筑墙,你不能让妇女去做夯土的事,非要说这是平等。更不应该觉得男人去夯土而女子只是调和泥水这便是不平等。每个人都做符合自己才能的事,这才是天下大治。” 适微笑道:“墨家是讲功利的。是讲利天下大利小利的取舍的。试问,籍设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 姬特已经被适说服,回道:“自然是教人耕、教人鼓战的人功劳更多。” 适点头道:“是这样的啊,所以墨家要讲功利。如今做不到乐土之说每个人都可识文断字,自然要选择有限的这些东西,投入到最能利天下的人身上。” “我们不是敬重你的血统,只是在于你学会了墨家的学问,可以有利于滕地更多的百姓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姬特登时明白过来,心中砰砰直跳之余,口干舌燥,半晌小声问道:“你们……你们想要……想要……” 适笑道:“正是。越人压迫慎重,滕地百姓多怨多恨。你若学会了墨家的学问,以作国君,这是‘教人耕’、‘鼓而使众进战’,这才是我们选择你的缘故。” 姬特从没想过复国,主要是复国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好处,而且也实在轮不到自己。 有正统继承权的堂兄堂弟们遍布楚鲁,怎么也轮不到他。适却用了“利滕国百姓”的说法,很直白地说出墨家要他的作用。 姬特有些慌张,觉得越人不可战胜,以为越人猛虎也,齐尚不能挡。 可转念再想,墨家这几年风生水起名动天下,所谋之事未有一败,这难道不就是个机会吗?大丈夫处事,正该有所追求,若是当年武王担忧纣王的强大这天下怎么可能建立? 几个想法交杂之间,他已经拜道:“如此,若为滕地百姓,我愿前往沛县求学!” 第三二六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五) 适搀扶他起来,一旁的滕叔羽也欣喜不已,他也不知道墨家真正的计划是什么,只是觉得若是将来复国,自己必然可以在朝内谋得一个官职,也算是不虚此生。 适也不在意走漏风声之类,反正攻下滕城,有没有内应都无所谓。 实际上,他巴不得走漏风声,借助越人的手杀一波这些遗留的贵族,免得他们将来抱团闹事,又想要回自己的封地之类,又想在滕地反对墨家的变革变回分封制等等。 于是他冲滕叔羽道:“如今墨家以作决定,为滕地百姓之利,驱逐越人。你于此地,可多活动,结交那些有心复国之辈……” 滕叔羽连声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做这件事。” 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真的要复国,他是讨厌那些流亡鲁国和楚国的真正滕国贵族的。 一旦那些人回来,按出身根本轮不到自己做成什么事,论资排辈别说他,就是姬特都不够资格,血统分支也不够尊贵。 但是滕叔羽也不是很支持墨家那种人人平等的说法,因为他处在对上期待平等尚贤而对下又渴望阶层分明士庶有别的那部分人。 天下尚且还没有一个“选天子”、“选诸侯”的国度,滕叔羽不能够想象出墨家想要在滕地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没见过便无法想象。 越人断发纹身,实在和滕地的风俗不太一样,而且越人此来侵犯了不少本地小贵族的利益,尤其是一些士阶层。 他对此颇为上心,又担忧将来果子被那些逃亡鲁楚等地的人得到,便对适说道:“墨家言尚贤,又说有功则赏无功则罢。那些逃亡鲁国楚国的公孙,多年前不能守住城墙、现如今不能赶走越人……墨家难道是要和他们联系吗?” 适摇头道:“这个并不会。若是能够复国,他们就算想来,也需要重新评功定赏,哪里能够因为血统尊贵就直接得到封地赏赐呢?” 滕叔羽大喜,连声道:“正该如此。那些逃亡鲁楚的公孙,实在是不能够任用的。” 他又道:“你放心,我会多加联络,只是……不知道墨家何时准备?” 适皱眉道:“这就难说了。再者需师出有名,滕地之事终究还要滕人来做。你们所忧虑的,难道是在这里的越人吗?并不是,只是担忧那些越王的大军报复,城内的越人并不足以惧。” “所以……若你们复国成功,墨家自然会为了‘义’而助你们守备。或是即便你们不能驱逐越人,也可以求助于墨家帮忙……” 滕叔羽嗯了一声,滕国这些遗留的贵族们所惧怕的并不是越国城内的驻军,而是惧怕强大越国的主力。 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就算复国,将来也肯定不能够坚持长久。墨家守城术天下一绝,若是能得到墨家相助,或许还真的可以坚守住逼退越人。 再者就算请墨家出动,那也需要联络城内人,联系起事时间,或在墨家靠近之后作为内应夺取城门刺杀越人将领之类。 适又叮嘱道:“这种事需要众人盟誓,你要准备一份名单,也算是……将来功勋评定之用。不盟誓,众心不齐,恐难成事。” 滕叔羽也急忙答允。 适心道,就这些落魄贵族和旧贵族的组织能力,想要成事却难,肯定是要走漏风声的。 又在功勋的诱惑下或许要早早起事,到时候或是借越人的手杀一波这些贵族,或是等到将来确定了名单,再慢慢清除。 墨家想要攻下滕国,适算了一下,根本不需要借助内应,很容易就能弄开城墙城门。 得到滕地简单。 难的是日后的治理,日后和天下诸侯的说辞,以及如何利用越人的手清理已有的想要得到复国特权的旧贵族。 这些旧贵族不敢搞越国,那是因为越国的军力强大,适不确定这些贵族将来发现与墨家不合,会不会搞墨家。 到时候再弄出一些说法,跑去楚国鲁国投靠那些原本的滕国公族,借助外国干涉军的力量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早作准备总是好的。 吃过饭,适便让人出面与雇佣姬特的主家说了一声,叫人先将姬特带回。 随后几日,又在滕城内逗留,观察了一下城墙城防,越人的士气武备,仔细测量了城墙附近的土质,绘制成图,暗自收好。 临走之前,又让滕叔羽跟他先回一趟沛县,领取一部分戈矛武器,隐藏在城中,以作将来起事用。 ………… 忙完这一切返回沛县的时候,已是九月。 胡非子已经带人出发,先行前往琅琊拜会越王,然后当着越王的面越国齐长城前往临淄,以此借用齐国的威慑来让越国不敢倾全国之力攻打将来的滕地。 临走之前,除了携带了一部分物资金玉外,还携带了足够数量的铁器,以及一部分火药,以此作为说服田氏的论据。 言语有时候真的没有武器有用,甚至连说服别人,武器往外一摆展示一下威力,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刚回到沛县不过数日,从郑国那边就传来了消息,中原的局势真的按照适所“推测”的那样发展下去了,天下的局势也越来越有利于墨家近期在泗水搞事情了。 去年年末,魏斯出面,调和了郑韩两家的矛盾,郑国从韩国阳翟退兵,双方签订了停战协定。 魏国派出使者庆贺韩赵两国的新君,同时希望能够一同商定三晋同盟的事,赵国对此兴趣不高。 秦国国君新换,魏人也派人前往吊唁和庆贺,吴起在西河不再主动进攻秦国,双方暂时看起来也赢得了短暂的和平。 只是秦国内部的老旧贵族和外姓贵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新君年幼,根本不能够掌控国政,秦国内乱一触即发。 到今年五月,魏侯派人前往沛县,商定了一大批武器和火药的购买事项,并且再三重申:魏国一直抱有天下弭兵的想法,但是楚王得位不正,驱逐楚王是天下大义,希望墨家清楚期待天下弭兵利于天下并无冲突。 几乎是同时,郑国执政驷子阳也派人前往沛县,言辞恳切,希望墨家出面作为使者,沟通和楚国的关系,郑国可以归还榆关,请求楚国就此罢兵。 同时又为将来考虑,以一部分铜预定了一批防御性的火器,希望墨家能够出面帮助修缮一下郑都的城墙,以及驷子阳封地的重要城市的城墙,以期能够守住楚国的反击。 六月,楚王借助牛阑邑一战晋郑联军入王子定不果一事,得到了楚国一部分骑墙派封君的支持,同时派人告诉墨家:郑国不义,自己并不是不想遵守弭兵天下的盟约,只是不能楚国挨打而不还手,而且当初墨家承诺会让三晋也加入弭兵会盟,现在三晋迟迟不愿加入,楚国表示如果三晋不加入弭兵会,楚国也将退出。 随后,南梁君帅五万楚师北上,问罪于郑。 七月从榆关南部进入郑国,渡过下汜水。 驷子阳征召了郑都的四万郑军,由子马、子池、子封等八穆贵族率领,迎战楚人。 驷子阳亲自手书一封,约南梁君以堂堂正正之阵决战,南梁君接受,帅军接近郑人。 然而还未列阵,郑国太宰欣等人的党羽在郑军内鼓噪煽动。 太宰欣与驷子阳是政敌,这一次郑国的局面,完全由驷子阳引起,郑人本身对于与楚国开战一事就极为不满。 原本驷子阳的计划是利用晋楚矛盾和王子定这张牌,在两侧都打开局面,解决到韩国的威胁,同时在东部楚国那里扩充土地。 然而阳翟一战韩侯离奇死亡,这局面顿时难看。 赵侯韩侯一死,韩国宣布休兵三年,暂时退出对楚战争,继续观望,楚国所有的怒火都要发泄在郑国身上。魏国暂时只能采取守势,郑国的局面愈发难看。 而驷子阳执政严苛,刑罚过重,也让郑人苦不堪言。 连年征战,一直与楚交好来抵抗韩国,忽然对楚宣战,如今又要遭受楚国报复,国人的情绪极度不满。 如果驷子阳之前的计划能够成功,驷子阳家族在郑国的地位就无可撼动了。 然而局面有变,政敌们顿时团结一致,准备趁此机会彻底搞死驷子阳,包括如今的郑公。 于是在郑公、太宰欣、与驷子阳有争执的其余八穆的合力之下,郑军与出国还未列阵,就开始哗变叛逃。 太宰欣秘使人知会楚人,只要搞死了驷子阳,愿意割让城邑给楚国,同时会驱逐王子定。郑楚可以签订盟约,郑国不再亲近三晋。 四万郑军在“拒绝对楚作战”的煽动下,以及一部分太宰欣和郑公党羽的带领下,以及郑国带兵将军的默许下,直接逃到郐城。 郐城乃是古郐国,原本在商代就已经存在的封国,是祝融之后,后来被郑国所灭。 郐城距离郑国都城不过五十里,四万郑军一战不战,逃入郐城后,楚南梁君围住郐城,威胁郑都,郑人不敢交战。 郑国内乱已有迹象,王子定见势不妙,带领家臣躲开驷子阳的眼线,从郑国逃亡,奔往魏国。 魏国接纳王子定,对外宣称承认王子定才是楚国合法继承人。 虽然至此,郐城还未被楚人攻破,只是围城,但是郑国退出战争已不可避免。 魏国接纳了王子定,也就意味着魏国将会以全部精力,谋求一战解决楚国的问题。 楚国经此一胜,那些骑墙派的封君更加坚定地暂时站在了楚王这边,楚国似乎还有与魏国一战的实力。 韩国暂时休战,魏国看似势弱,楚国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弭兵,围绕郑、大梁等中原膏腴之地的长久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晋楚都不可能在数年之内管泗水河畔的事,属于墨家扩张的机会终于到来。 第三二七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六) 当这一切消息——三晋楚齐都没有余力干涉墨家在泗水流域扩张的消息——确定之后,沛县上下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战前气氛。 一些目光敏锐的人看到滕国的姬特被带回沛县后,就已经觉察到墨家可能会对滕国动手。 在完成了秋收秋耕之后,义师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操练,每一天都有乒乒乓乓的响声在野地传出,也有不少好奇或是有意的眼睛在悄悄观察。 数千人的沛县义师早已超过了沛县自身承载的极限,但是墨家的那些铁器烈酒等产业从其余各国吸血,养出了这么一支超出沛县承受的脱产军队。 超过半数的沛县本地自耕农是这一支义师的主力,从各个大城巨邑或骗或诱惑来的无地助耕者或是流佣是补充。 墨家精锐的善用短剑和盾的备城门之士完全拆散,作为基层军官进入到义师之中。 义师完全取消了战车的配置,代用的是暂时只有三百人的马镫骑兵,其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备城门精锐的老墨者。 这三百人暂时也就只能做做侦查和追击溃军,尚无法做到侧翼迂回冲阵这样的高难的战术。 军队的编制依从古制,《诗经》中曾言“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军师旅的军制早已有之。 依照古制的旅五百人为一旅,不过义师的旅更接近齐制的旅,但比齐制旅的编制稍小,不足两千人,只有千五百人。 不包括炮和骑手,整体一共有三个旅的步卒。 仿照齐制规模略缩,齐以二百人为一连队,这里以百五十人为一个连,每个旅共有十个连。 其中八个连为长矛兵,剩余两个都是火绳枪。 但是火绳枪的数量依旧不多,两个连一共三百人,实则一共配备了一百五十支火枪。 每个火枪兵都有一个副手,用来在行军中背着火枪、木叉、火药、铅弹等军械,两人一组。 战斗中火枪兵会接手武器,副手会用短剑或是匕首进行战斗。 一千二百人的矛手,按照二十人纵身的配置,排成一个六十人宽的方阵,前两排的士卒全部穿戴革甲,后面的暂时无甲。 考虑到此时火绳枪质量太差,数量不足,以及骑兵还未成型还要防备敌人的战车等等情况,只能放弃机动力增加防御力。 平时训练,分为进攻和防御。 防御的时候,火枪手会在矛手前面十步左右的地方列阵,第一排射击后向后撤退到后一排。 按照此时缓慢的装填速度,如果进行防御战,当地人靠近之后,火枪手正好完成两轮射击,退入到矛手的身边,接受矛手的近身保护。 进攻的时候,火枪手会配置在矛手方阵的两侧,跟随鼓声前进。 三个旅各有旅帅,每个连队也有至少两到三名墨者,做连长或是司马长。 鼓手、笛手、司务长、士卒伙食委员会、随军书秘等一系列应有的职务也算是五脏俱全。 除了这三个步卒旅之外,还有约一千人的精锐矛兵和一部分精通搏杀格斗的精锐,正常不投入战斗,只在骑兵还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作为预备队和防止侧翼被突袭的应急部队。 这一千人中墨者和经历过商丘之战老义师的比例很高,还有一部分投奔到墨家的游士。他们可以在保持阵型的情况下,比前面三个旅更快的移动,也能够经受更大的冲击。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轻便移动的小型铜炮,数量不多,口径不大,很适合野战,都是墨者操控。 论起来,这一支军队的耗费,比起魏西河的武卒要贵的多。 如今铁器昂贵,每一支火枪都是十五六斤熟铁不说,也耗费大量的工匠。也幸好于铁器的成本价和对外售价不同,还不至于贵到离谱。 墨家配置的火器,长度约到人的胸口,口径很大,铅弹约有一两,装填速度很慢,训练最快的人也就能够做到将近一分半才能发射一次。 好在点火装置进行了修改,不再是原本的一只手拿着火绳往里面捅的火门枪,而是利用了铜铁做了简易的蛇勾,可以夹住火绳。 火门的附近有个小凹槽,里面装填一些快速燃烧的火药,火绳打进凹槽点燃这些快火药,这些火药再从火门引燃药室的发射药。 缺点不要说不能有雨,就是有大风也不行,凹槽内的火药会被吹开,无法引燃药室。 但这相对于墨家卖给楚国守城的那种短粗型的、后面插根木棍,需要单手持着用另一只手捏着获胜去插火门的破玩意已经足够进步。 实际上从火药传入欧洲再到意大利出现第一批铜制的火门手炮,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原理,于此时的技术水平而言不追求精致其实并无技术难度。 适的优势只是火药的正确配比方程式配平、不走手炮短铳的弯路、点醒一下火绳勾的结构、不走碗口炮之类的邪路,这就是将近两百年战争摸索出的经验。 即便这样,此时的火绳枪也比弓弩差一些,但是弓弩已经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了,而且火绳枪也确实更容易操练。 适从牛阑邑带回的那三百人,也都编入了军中,操练火枪,他们之后可以选择成为职业兵,也可以选择退役后组织共耕社开垦荒地。 士卒的军饷虽不算多,却也可以维持生活。沛县的牛耕铁器已经推广,大量从四周逃亡到这里的人口不断扩充着耕地面积,本地的铁器烈酒粮食种子外销换回的金和铜保证了贵金属的储备,同时随着农业发展而不断增加的手工业者也让沛县有足够可以商品可以交换。 相对于别处,这里的日子过得极好,而且这好日子是肉眼可见与日俱增的。 一方面开阡陌废井田,私田普及,五户十户共耕,分牛马一匹,税率十五取一。 新工具、新种植技术、以及堆肥新种的普及,都让粮食产量上升了一大截。 墨家在保持十五税一的同时,以技术垄断着铁器,等同于民众再交了一份税,但是这份税是隐藏在铁中的,众人看不到,也就不会反对。 墨家的粮食也充足,足以支撑起来这支军队的开销。 同时棉布等一系列的货物已经开始量产,代替了原本的麻布,省去了浸麻剥麻的环节,布匹的生产效率极具增加,甚至已经开办了那种密集型的纺织作坊。 将女性组织起来,利用棉布对外销售利润极高的时机,累积资本,传播这种墨家之前工坊那样的分工协作制度,奖励技术变革。 以沛县为中心朝着宋国推广的牛耕铁器等技术革新,也让墨家的“金钱”可以买到更为充足的货物。 宋国农夫提升了生产效率,扣除掉自己吃的,比之从前多一倍的粮食进入了流通领域。 此时运输不便,宋国暂时又不打仗,粮食价格这几年跌的厉害,许多宋国农夫逃亡至此变业为手工业者。 这种情况下,墨家有钱,有物资,有人,有思想,有组织,有稳定发展的后方,还有已经开始农业变革的宋国作为一个稳定的市场和吸血方向,拿下一个小小的滕国并无问题。 适甚至觉得,越国就算事后知晓,只要反扑的人数不超过五万,自己这边都能获胜,毕竟五万越军中肯定有大量的农兵和辎重兵,他们也就是凑数的,野战精锐不会太多。 这种情况下,适就想要谋求这一次的指挥权,从而提升自己在墨家内部的地位和威信。 事实上,他算是指挥的最佳人选。 墨家善于守城,真正指挥过野战的,其实也就是叛逃的胜绰一人,剩余活着的很少有指挥野战的机会。 那些当年墨子最早收的一批弟子,死的死老的老,做过上卿之类高官的基本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就已病亡。 墨子不可能以七十岁高龄还来指挥这场战斗,公造冶在彭城那边忙碌的厉害,禽滑厘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善于守城并不善于野战。 适在商丘一战的时候提出过不少临机应变的想法,牛阑邑一战也证明了自己独当一面指挥数千人守城的能力。 火器马镫之类的运用和一整套战术都是他总结出来的,虽说算是“纸上谈兵”,但比起那些不能谈的人还是要强。 从滕地回来之后,适便闷头编写了作战计划,并在十月份送到了墨子那里,召集已经知晓消息的墨家高层讨论。 攻取滕地,适决定采用挖掘坑道接近城墙,靠近城墙后挖掘坑道埋藏火药炸毁城门的方式破城。 但是为了减少伤亡,他希望利用滕地的地形,打一场埋伏的歼灭战。 西南一侧,是滕城最为开阔的地方,那里也是最适合攻城的地方。 南北两面,荆河和小荆河环绕,不利于攻城。 东北侧小荆河与荆河有一处最狭窄的靠近处,形成一个垭口,如果围住西南角猛攻,以火药炸开城门,越人必然惊慌。 滕国内尚有内城,越人见到城门被炸,必然知晓内城也守不住,定会从东北面窜逃。 这算是围三缺一,逼着越人不裹挟滕地农兵自行逃窜,而在东北角荆河与小荆河的垭口处埋伏一个旅,足以全歼在滕地的越人,而且还可以减少滕地百姓的伤亡。 第三二八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七) 这份计划上,还有他前往滕地后画出的简易地图。 城门的厚度、城门外的土质、荆河和小荆河的水文等,都写的很清楚。 这一点是其余墨者所不能及的,算是后世的学问,此时打仗还很少用这种类似参谋术的提前计划。 这份计划书传阅之后,墨子道:“一切完备,如果不出意外,这么打那是极好的。” 他看了看其余人,禽滑厘也道:“确是极好。就算临阵有变,我看适也是个善于机变的人。这一次利滕之战,我看适来统领三旅最为合适。” 墨子微微颔首,说了一下他认为合适的理由,又说道:“攻取滕地后,还要防备越人的反扑,还要修筑城墙。这一点适也正适合。市贾豚可算一下,后续的粮草、金钱需要消耗多少?是否有足够的农具让滕地的人立刻投入生产?是否能够让滕地尽快感受到变革的益处?” 市贾豚连忙道:“适之前找过我,已经算过。他说这种事我这个管钱粮的,就该提前合算。我们撑得住,完全可以支撑滕地的快速变革。无论是粮食、种子、农具,基本上都可以满足。只是牛马的数量暂时不足,这个等到魏人与我们交易之后,应该可以补足一部分。” 墨子又看看其余人,其余人也觉得适做这件事正合适,于是也就同意这一次由适为主帅,孟胜为副贰,其余三旅帅以及炮骑的官长按照墨家的规矩,同为前方指挥委员,有什么临机变化需要这些人共同商议表决。 ………… 临近年关,跟随胡非子前往琅琊临淄的几名墨者骑马赶回,回报说月前胡非子已经见过越王翳,此时正在前往临淄。 墨家和越国有过诸多联系,公尚过曾经游说越王为墨子谋求了五百里的封地,当然也是因为公输班给越国的压力太大,越王一直知晓墨家众人的本事。 如今的越王虽非是朱勾,而是其子翳,但是听闻墨家的胡非子前往,还是立刻设宴招待。 席间问询了一下墨子的身体,又回顾了一下他作为王子的时候见过公尚过的风采,感叹了一下墨家这几年名动天下的大事,便问胡非子前往齐国做什么。 胡非子只说要劝说田氏善待百姓、遵循天志、施以明政等等,又说自己携带了千件铁器前往齐国售卖。 期间胡非子又大肆宣扬了一下商丘和牛阑邑两战,展示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火器,看的越王翳惊慌失措。 他早已听闻吴地传来的情况,一部分墨者深入吴越腹地,一开始也只是传播一些记忆,改善民生,当地民众皆以为善。 后来便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是在那里的吴国旧贵正频繁和那里的墨者走动,墨者沿着邗沟运过去的铁器等开垦耕种都甚便利,又说吴地贵族有人借助墨家的力量在封地利修筑了沟渠,水旱无虞。 这已经让越王翳有些震动,如今越国虽然看似风光,他也享受了一下齐侯鲁侯两人驾车参乘的荣耀,但他却明白越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进展了。 而且牛阑邑一战之后,天下都知道墨家前往楚国,越王翳也担心楚国此时在东边会有什么动作。 现如今胡非子竟然还有入齐,虽然具体去做什么并不知晓,可越王翳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不安。 他还刻意问了问胡非子墨家入吴地是要做什么,胡非子只说传播道义天志,以利与民。 胡非子在琅琊逗留了数日后,在前往临淄之前,按照之前约定的派了这几人回到沛县报讯儿。 听闻此消息,适便道:“依我看,新年已过,二月春耕,五月夏收,我看就在三月份动手。” “一则天气已暖,又少雨,正适合出战。二则正好避开夏收,滕地宿麦少种,忙碌之后便可修缮城墙,颁布法令,划分土地,正好可以赶上种植冬麦。” “以越国的反应,他们若是少量出兵,我们并不惧怕。若是多出兵,又要提前准备粮草征召,而且胡非子入齐,越王必然以为滕国之事是齐国在后操控,也需防备齐人。” “我们在这里胜利的越辉煌,越王也就越不敢只派少量军队来反扑影响滕地生产。我们这里胜利的越辉煌,他也就越担心齐国经过我们的帮助可以攻下琅琊。” “所以这件事,田氏不想替我们背也得替我们背。而且我们若是能够战胜越国,田氏还会主动站出来替我们叫好。” 滕地距离沛县实在太近,不过百余里,当真算得上是朝发夕至。说是三月份,那就不会早也不会晚。 适分析了一番,众人无不赞同,墨家内部尚无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这件事很明显三月末出兵最合适。 墨子沉吟片刻道:“适,你此次领军出征,虽掌军旅事,却也不要忘记你的本职。宣义部必须要讲清楚,为何而战,为什么这是利天下的。但是……还要注意措辞,不要让天下诸侯恼怒,暂时我们不过鸡卵,他们才是石头。” 适道:“这我知道。可以借姬特之口来做宣扬,他是请我们出兵行义的,足以让天下诸侯不至诘难。” “宣义部终究只是动口的,还是需要大量的可以划分土地、教授稼穑的墨者或是游士进入滕地。市贾豚、公造铸那边的粮种、铁器也一定不能耽搁。” 两人都表示觉悟问题,墨子也说可以调派大约二百名墨者和游士前往滕地填补官吏的真空,传播律法和学识技术。 适想了想又道:“滕叔羽等滕地旧贵,也应该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 “但是那边的我们明面的人,都要尽快撤回了。一旦走漏了风声,我们明面上的磨坊、食铺等,都会被越人捕获杀戮。” “我建议让骆猾厘和屈将先行前往滕地,知会滕叔羽后,再带我们的人撤回。” 这一番言辞说的极为合理,实则适包藏祸心,他确信以滕叔羽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组织的太严密。 滕叔羽是市井之徒,不是那些整日沉浸的阴谋中的贵族,这样的人搞阴谋活动,根本不适合。 一旦集结众人盟誓,必定会有人担忧越国大军前来而去告密,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很容易出现疏漏。 而且他之前也让滕叔羽拟定一份盟誓的名单,以那些人的组织能力,一旦被察觉就是灭顶之灾。 借越人之手除掉滕地的旧贵族,就剩下一个光杆的姬特,这是最完美的情况。 既然沛县已经有足够填充小小滕地的官僚,有了破除井田分封制的铁器,适实在想不明白所谓贵族除了当“蠹虫”外,还有什么作用。 ………… 半月后,沛县已经开始动员,宣义部开始宣传鼓动,在沛县“求学”的姬特也开始频繁出面,但暂时并未做最后的请求。 滕城。 屈将带着一些墨者又给滕叔羽送来了一些火药雷和短剑,随后便以可能出现凶险为名,将墨家在滕地的产业暂时交由滕叔羽和他的市井伙伴接管,在滕地的墨者一夜之间全部撤出。 滕叔羽如今手中有剑,有火药雷,还得到了墨者今年春夏就会应“滕侯之后公子特”之请“利滕国万民”而出兵的消息,兴奋不已。 他已经联络了不少在滕地的旧贵族后裔,之前墨家给他提供了一部分资金让他和这些贵族交往,并未说明真正想做什么。 如今计划都已经确定,滕叔羽也就准备做出一番大事,以为将来自己能够在复国的滕国之内有俸禄官职。 民众对于复国这种事并不是很关心,而关心这种事的不是那些旧贵族后裔,就是一些市井之间准备做成一番大事的游士。 滕叔羽知道民众对于复国并不在意,也根本不可能去联系民众。 二月的一天,滕叔羽在墨家撤走的食铺内,准备了酒菜,邀请了平日经常走动的那些客人。 有本地豪客,有如今落魄的贵族,有暂时担任越人官职的贵族,还有一部分市井间的人物。 这些人齐聚一堂,滕叔羽命自己的伙伴儿在外警戒,又命几人持剑站在门口。 众人错愕,质问道:“滕叔羽,这是要做什么?” 滕叔羽厉声道:“自武王伐纣,周公东征,封错叔绣于滕,至今已历二十六世。” “越人蛮横,滕国无罪而遭灭,社稷宗庙俱毁,这样的仇恨,难道是可以放下的吗?” 他虽说的义正言辞句句有理,也符合此时天下的道义,只是在场的人却少做声。 半晌一人道:“滕虽无罪,然越人断发纹身,蛮夷尔。蛮夷岂讲中国之政?” “我等虽恨,然而越甲十万,滕国不过百里之国,如何能够地挡?不说滕,齐鲁都是大国,难道不也给越王参乘为御吗?” “公子逃亡鲁国,鲁侯自身尚且不能保,我们就算有恨,又能如何呢?” 这人所言的公子,自然不是已经前往沛的的姬特,而是正牌的正统继承权的公子,自十五年前逃亡至今仍在鲁国不曾归国。 齐鲁如今也确实不敢招惹越国,更别说帮助滕国复国这样的事。 滕叔羽听到这人这样说,大笑道:“你们不要忘了,考公之孙尚在,已经前往沛地求学于墨翟。今日就告诉你们,公子特已经说动墨家,为利滕地驱逐越人,复滕国社稷!” 第三二九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八) 与座者尽皆惊忙,他们倒是知道姬特去了沛县,却不知道墨家敢有这样的打算。 众人眼中,越国的军力是连齐国都难以抗衡的啊。 以越女授剑、陈音授射,多年生聚,越王有君子军五六千、教士士卒四万余、还有习流水师两千,以及类似于中原士人的诸御数千。 一战打的齐侯参乘、吓得鲁侯驾车,这才过去了不过六七年。 十余年前被灭的又不只是滕国,天下诸侯哪里有敢站出来说话的?况且三晋一直与越暗通款曲,天下皆知,越国哪里是好招惹的? 滕叔羽见众人低头不语,便鼓噪道:“昔年毕万不过匹夫、造父不过御手、商汤不过百里、勾践无非三千,他们都建立了功业。丈夫处事,当求富贵高远,不拼不博,怎么才能够用俸禄封田?” “当年魏夥赵衰跟随重耳逃亡,期间屡次断粮,被野人嘲笑投掷土石,那时候魏夥赵衰难道没想过夷吾作为晋国国君有三军之势吗?他们如果那时候胆怯,又怎么会有现在韩赵两家封侯事?” “如今墨者连破楚晋,名动天下。复社稷又是天下大义,只要驱赶走越人,天下诸侯必然响应,难道越人真的就如猛虎不可战胜吗?” “况且墨家善守,届时只要守住滕地,就算诸侯不响应,越人久攻不下,难道还能继续围城吗?” 他说的舌灿莲花,众人中既有被越人的军势吓破了胆的,却也有被他说动的。 一些市井间游荡之人心想,若这能成事,自己也算是复国功臣,难道不会得到封田俸禄吗?岂不远胜于在市井劳作? 另一些不曾逃亡的贵族或也想着若是真能复国,自己将来的封地会增加不少。而且越人根本不信任自己这些人,若是换一位亲戚作为国君,也确实比在越国手下要强。 滕叔羽又说墨家已经送来了兵器,众人只待墨家围城的时候,夺取城门城内点火,或是趁着墨家攻城的围攻内城,就是大功一件。 有人固然不同意,可是碍于滕叔羽的伙伴们把手着门口,还有手中持有墨家的火药雷欲做点燃之势的,也不敢多说什么。 此时举事,还很依赖盟誓鬼神监督之类的说辞,于是滕叔羽与众人血誓,并说“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之类的话语,又将众人名号写在纸上,便让众人过几日来领取武器,以待举事。 这种事召集的都是些多少有些势力的人,真正举事的时候不会只是在场盟誓的这些人,而是依靠这些人集合自己的隶属子弟,因而滕叔羽与众人盟誓之后,这些人还要回去知会自己的家人朋友,做好准备。 然而这种事一旦通知家人朋友或是隶属,就会出现很多的问题。 一人回去后,和儿子兄弟说完滕叔羽的打算后,家人立刻反对。 反对的理由,自然是出于自己的利益。 或有人说:“滕叔羽不过匹夫尔,家中并无多少财产。若是事成,他召集众人复国有功,定会高官厚禄,有封地禄田。” “可我们家中自有产业土地,哪里需要和匹夫一样想呢?匹夫只有命一条,若事不成最多是死,或是大笑一声逃亡而走。我们怎么可能够和匹夫一样呢?” “再者,越人势大,墨家纵然善于守城,可也需要天下诸侯响应。就算墨家善于言辞说动诸侯,到时候流亡在楚、鲁等地的公子返回,他们的封地也会继承,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天下的规矩已经乱了。诸侯尚且不守礼法,我们为什么要为了规矩而去复国呢?不为规矩礼法,就要为利,可我们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利,却要付出可能要被越人杀死的代价……这是不可以做的。”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滕叔羽学过一些利益分析的学问,他也会想清楚。 滕地原本有公族贵族,这些人如今逃亡。还有一部分留在滕地,生活暂不如曾经作为公族外支的时候,他们是渴望复国的。 有次一等的士,他们有能力,越人来了依旧没有动他们的封田,对于复国这种事他们并无太大兴趣。 但还有一部分,他们重义,认为复国这件事是义举,所以他们也愿意参与这件事。 再剩下的,就是滕叔羽这种“匹夫”,渴望借此机会跻身一国上层。 只不过将利益隐藏在“大义”这个听起来极为美好的伪装之下,或有人会重义轻生,只是如今天下的“义”已经乱作一团。 周礼有周礼的义,诸侯有诸侯的义,士有士的义,还有百家学派各有自己的义。 义乱了,利却永恒不变。 思考了这件事的成本和所得利益的对比后,不少人根本不在意什么“有渝此盟,明神殛之”的话,若是明神殛之这四个字这么有效,墨翟也不会一直宣扬明鬼这件事了。 前去告密的人,不止一个。 加上墨家今年开始的举动,很难不让人生疑,颇有些大张旗鼓的意思,驻守分封在这里的越国贵族鸷很快就了解到滕叔羽组织的这场盟誓。 越国封君广众,仅仅在吴地就封有众多封君。越国的政治制度也落后于中原,不靠封君分封制度很难管辖这么广阔的领土。 在滕地的贵族鸷,并不算是很受重用的越国贵族,所以才会在这里驻守。 在这里也就注定他处在越国权力的边缘,既比不过那些分封在根基吴越之地的封君,也比不过跟随越王在琅琊的直属封臣。 从正月开始,鸷就听说过不少传闻,他也没有做真。 越国现在武力正盛,虽说也和楚国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击败齐国也主要是三晋在正面吸引齐国注意力加上田氏根本不愿意和越国陷入持久战争。 然而这种错觉之下,让鸷确信墨家不敢也不可能做出进攻滕地的举动。 墨家根基的沛县彭城等地,距离滕地很近,墨家在滕地的渗透也是有目共睹,只不过并未威胁到鸷的统治。 但是当滕叔羽盟誓的事被告密后,鸷终于紧张起来,派人前往沛县回报说沛县每日都在演武,他终于确信这件事非是无稽之谈。 一方面派人赶回琅琊求救,另一方面则暗中准备捕杀那些参与盟誓的人。 ………… 三月初,滕叔羽正和十余名伙伴在屋内磨砺武器,商谈将来墨家攻过时众人要做什么,猛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滕叔羽组织了盟誓,心中警觉,抽剑站在门侧,其余伙伴也都各拿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发出了一声熟悉的喊声,滕叔羽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想那人直接喊道:“事泄矣!速撤!” 滕叔羽大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从门缝中一看,报信的伙伴已被人射中,倒地抽搐。 显然,事情已经败露,滕叔羽也不知道外面来了多少人,心中大骇。 身旁伙伴纷纷拿起武器,滕叔羽道:“事既已泄,此地不可久留,宜速退!” 说罢,叫身边两人拿出两枚火药雷,借着屋里的火点燃了一根火绳,推开门朝着院落外投掷出去。 轰轰两声,滕叔羽借着这些烟雾,带人从烟雾中冲杀出去。 那些前来捕捉他的越人也不知滕叔羽的本事,更没见过火药雷武器的可怖,轰轰两声之后死伤数人,又被震慑的胆魄。 滕叔羽却早已熟悉这样的响声,趁着越人混乱之际,连杀四人,冲着伙伴喊道:“不要去城门,城门处必有埋伏。不可走散,走散了只能被人擒杀!今日若是心慌乱跑,必死!若是能够冲杀出去,纵然不能举事,将来复国也都是功勋!” 大喊一声,收拢了身边众人,朝着他知道的一处城墙跑去,那里久未修缮,正可以攀上城墙从上逃走。 而且跳下去不远就是荆河,游水而过,不走大路,越人想要追杀也很难追上。 慌乱中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有多少次遭到越人捕杀,滕叔羽也顾不上了,持剑在手领着身后伙伴拼死向前。 街上尚有越人甲士,遇到少的就抵近后凭借个人剑术厮杀,遇到多的就点燃火药雷投掷过去靠越人震撼之际夺路而逃。 十余人跟随他冲到了那处可以攀附的城墙,却发现藏在这里的木头不知何故竟没有了。 身后越人又尾随而来,滕叔羽眼看无望,大笑道:“谋大事求富贵,就要不惧死亡。昔年我在沛县逃走,只说留此身要成大事,不可以死在那里。今日已经无话可说,那就死在此处!若有一日墨者破滕城,我等名声必会传到那些墨者耳中,也不会耻笑我滕叔羽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当年在沛县不战而逃,滕叔羽纵然有些狡狯,却也一直认为这是耻辱。今日看来已经不能幸免,必死无疑,死前倒也爽利了一番。 说完挺身就要与越人搏杀,不想几个伙伴喊道:“何必都死在这里?我们且搭人梯送你一程!今日事败而已,若是事成,我们也是跟你得了富贵,这样的恩情怎么能够忘记?” 不由分说,便有四五人先投掷出去火药雷朝着越人冲杀过去,其余人便搭了云梯,将滕叔羽和伙伴中年纪最小的两人送到城头,随后那些人吼叫一声举剑冲向了越人。 第三三零章 借力复国岂如前(九) 滕叔羽与那两个年纪最小的伙伴在城墙上冲着城下众人跪拜一下,也不久留,纵身跃下了不到两丈高的城墙,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跳入荆河涉水而走。 是日,滕城城门紧闭,越人按照参与盟誓之人提供的信息,大肆捕杀。除了一些在城外居住的,以及逃走的滕叔羽等三人外,没有参加告密的盟誓参与者尽数被杀,屠灭数家。 越人有备而来,很多人来不及抵抗就被杀。 可滕叔羽却靠着火药和一些伙伴逃走,沿途还杀伤了二三十余越人甲士,这让滕地的越人贵族鸷大为不安。 他知道那些可怕的武器正是来自墨家,原本只是听说,今日许多越人甲士确亲眼所见,知晓了这东西的威力,不由大惊。 本来只是派人知会越王,尽快出兵救援,人数数千就足以。如今再看,只怕非是那么容易,急忙再派人前往琅琊,只说需起大军前往。 城内屠戮了那些内应之人后,他又急忙准备守城,只待能守得住,到时候越王亲率人前来自己就是大功一件。 只是他守城手段不高,只能派出斥候探查临近宋地的情况,又集中百姓不准他们轻易出城,城门紧闭,只准上午出去砍伐柴草。 又让越人收缴城内的粮食,城内不敢抵抗,民众心中怨恨,多有不满者。越人便将不满者杀戮,以此威慑。 ………… 滕叔羽逃到沛县的时候,已是三月中,面容憔悴,衣衫破烂,早已没有了第一次来沛县时候佩剑游士的模样。 他一来,便找到墨家众人哭诉,只说城内事泄,越人大肆捕杀,自己只能逃亡。 墨者多唏嘘,适心下暗喜,他知道滕叔羽组织的那些人中,肯定会有一些重义轻生的士。 只是他们重的义,并非墨家的义,墨家占据滕地根本也不是为了复国、复原本的制度,而是为了推行墨家自己的义。 那些“重义”之人值得钦佩,但他们重的义不对,因为他们认为的“义”就是恢复滕国旧贵的统治,这样的人将来墨家在滕地变革他们肯定也会反对。 适出面安抚了一番滕叔羽,便有墨者通知适,巨子召集委员,商讨出兵之事。 实际上出兵的准备工作早已就绪,粮食军械甚至跟随出征运送物资的民众也早就开始动员组织,只不过没有用开战的理由。 理由很多,比如演练,比如挖掘水渠等等,这些年一直在做,民众的组织度很高,几日之内就能组织起足够的人数。 三旅之师一直也都是脱产训练,随时可以开赴滕地,两地之间距离也不远。 所差的,只是宣传,以及最后走一个形式得到民众的“公意”。 因为墨家现在还没有完全和旧贵族旧规矩翻脸,直接喊出要推翻旧天下建立新天下这样的行为此时真的不敢,那就需要换一种宣传方式。 既可以得到民众的许可,又不会被天下诸侯震惊反对。 这种宣传就落在宣义部的身上,也落在了被墨者带回来“求学”的姬特身上。 不是墨家还看重“血统”,而是如果没有这份“血统”,那就是和天下诸侯宣战。 越王可以灭滕,诸侯可以征战,大夫可以上位,上卿可以分晋,但是却不允许出现“选天子”、“选君王”这样的事。 所以这份血统不是给民众看的,而是给天下诸侯看的。 血统还算纯正的姬特来到这里已有半年多,就在乡校求学。 上午和一些孩童或是一部分加入的墨者或是游士学习基础的文字,下午的时候一般都是适给他讲道理…… 隔三差五的讲一番,持续了半年,姬特也明白了自己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是个墨家找来的牌位,用来堵住天下诸侯之嘴的牌位。 姬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牛,一头沛县牛马场中的牛,说起来的时候人们总会谈论一下这头牛的血统是不是那头最为雄壮的公牛……除了牛马,沛县的人并不讲血统。 偏偏他觉得自己是人,又觉得自己在沛县就像牛马,因为很多人会背后指点说:“这人的祖父是滕国考公”……一如那些在牛马场指点牛马无二。 他琢磨了一下适说的那东西,发现就算复国,自己也真的只是一个牌位。 权力根本不可能给他,而是说要集“公意”选百官令尹,制定法度,而滕侯这个位子……只负责礼仪祭祀或是最终签订一些决议——而且那些决议他没有制定权,最后只是走个流程印上印玺而已。 毫无实权。 若说是自己是成王,令尹是周公?貌似还是不对,有点像,可是仔细一听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若是按照那样的规矩来,根本涉及不到君权和什么询政院之类的权力争夺。 他自己知道自己毫无根基,在滕叔羽狼狈逃回沛县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血统也毫无什么号召力,没有能力争权也就不可能争。 滕国原本的公田和公室田,按此时的道理,肯定是理所当然属于他这个未来的滕侯的。 但是墨者却告诉他,这并不理所当然,就算按照《周礼》来看,小国君主的俸田是有数的,无非就是倍卿之田。 既然要借他这个牌位,那些就要堵住一些人的嘴巴,总不能说把他这个牌位请过去然后真的如他所言“自食其力君民同耕”,那非要让天下贵族诸侯合力反对墨家不可。 如今墨家既不想完全招惹诸侯的不满,便不得不从诸侯表面上遵从的《礼》中找出足够的借口。 《王制》曰: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 这种九数之学,算起来似乎有些麻烦,但是好在适整日鼓吹自己九数天下无双,于是就帮着算了算,很快得出了答案。 滕国既然小国,按照这么一算,滕侯所拥有的“禄”田就应该是十倍下大夫之禄,也就是二十井。 正常二十井是一万八千亩,但是因为墨家变革要剥离公田制度和农奴绑定土地的制度,所以每井只算原本公田的禄田百亩,也就是滕侯所拥有的禄田理论上两千亩。 而又因为这亩是周亩,是人力亩,而非牛耕亩,所以折合成正常的墨家度量衡的亩数只是三分之一,也就是六百亩。 于是适在算完之后,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姬特,说是这六百亩土地呢,就是你滕侯的禄田,复国之后会从越人占据的公田里划出来的。 但是公田劳作制度要被取消,井田要被废除,这是利天下利滕国的,所以这六百亩土地没人帮你耕种。 你呢,要么雇你之前所做的“助耕”者耕种,你自己经营。 要么呢,这六百亩土地你可以租赁出去,让别人租种你的土地经营,你就收一下租金。 不管怎么样,拿下滕地之后,那些公田中只能分出六百亩给你,其余的都会分配给民众。 当然,已经修筑的宫室,所有权还是归属于他这个滕侯的,至于是否有钱修缮,那就和别人无关了。 如果询政院能够通过给你修缮宫室的法令,那也可以,只是姬特一听就知道这很渺茫。 这也算是给足了天下诸侯面子,总不好真的让这位滕侯自食其力。 适也明确表示,要用墨家的义,墨家才会出兵帮忙。 姬特心说我可没想复国,是你们主动的,但是这件事怎么也比我给人助耕要强,所以我当然答应。 再说都已经这样了,我不答应怎么办?滕地我已经回不去了,你们让滕叔羽宣扬我要复国,越人哪能容得下我?我逃亡鲁国楚国,人家也根本不认我这个旁支公子,再说我连匹马连辆马车都没有,哪里像个贵族? 到头来我若不答应,就只能在这里求学,然后安安分分地在墨家的作坊里做工…… 虽说那就是个牌位,甚至摆上块木头说这木头有错叔绣的血统,似乎都丝毫不影响滕国的运转。 适又告诉姬特,沛县不少滕地逃亡过来的农夫,还有在义师中从军的,所以总要师出有名,因此希望姬特以滕国继承人公子特的身份,当众宣读一篇誓言,以作出兵的请求。 誓言的内容无非就是他认可墨家利天下百姓的道义,决定以墨家的道义和天志在复国之后在滕地进行变革。 变革的内容包括破井田开阡陌、改变税制、改变劳役制、允许私亩、尚贤选贤、集公意为上、变革法度、赏罚明确等等。 具体怎么改,一切以沛县为样板,无非就是多出来一个拥有六百亩禄田吉祥物侯爵的君主。 换句话说,他这个侯爵在复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改革。第二件事就是聘用墨者为相邦进行变革,而墨者会集中民众公意,推选人选议政、立法改制,然后他就可以歇着了。 因而当墨家确定如果不下雨就在三月二十三日出兵的时候,适第一时间找到了姬特,把之前和他说好的那些事又重新陈诉了一遍。 姬特笑道:“我曾为公子,后为农夫,如今又要复国为侯。遍观天下,有流亡的公子,也或许有过做过奴隶的上卿,却不曾见过曾做过农夫的侯爵。我这也算是此时天下无双了?” 适很满意姬特的态度,笑回道:“这都是为了滕国,你难道不知道墨家的道义中……” 适还没说安,姬特几乎是下意识地背诵了一番诸如尚贤、利天下之类的道理,以示自己完全明白、十分知晓、绝不会忘。 见此,适大笑,递过去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说道:“既如此,那就请出面宣读盟誓获取众人对你复国的支持吧。” 第三三一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一) 尚未明确喊出安定天下、废除诸侯分封、天下定于一的口号,得到了天下诸侯不至于一致反对的益处,也不得不承受出兵之前需要用别样说辞说动沛县众人的无奈。 在没有彻底和旧时代决裂之前,还需要在一些事上遵守以下此时天下的规矩方圆。终究,沛县此时还是隶属于宋国的,墨家为了防止天下诸侯联合绞杀,用的也是“集民众公意而自治”的法理。 明面上从未说过要“以沛县为根基打碎旧天下规矩以建乐土”。 义师和军队牢牢地掌握在墨家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墨家利天下,但却不能要求沛县的每个人都利天下。 三月中,沛县数乡所选派出的墨者或是非墨者的代表们聚集在沛县,作为公承载公意的人,墨者已经占了多数,但依旧还有部分本地的非墨者。 姬特在做完了请求的演说后,适也作为墨家出面做了一番说辞。 “越,天下好战之国。二十年间,灭缯、滕、郯等国,虏获万人为奴。与齐一战,齐国三千户作为奴隶、齐侯为越王参乘,方始成盟。” “如今越王翳也是好战之君,滕地就在沛县数百里内,若有一日越人强大,定会占据泗水,掠夺奴僮。” “况且,越国封君广众,与沛县的制度颇多不合。沛县民众没有想要再回到还有封君的时代的。” “于墨者而言,公子特认可墨家道义,将来复国也是利滕地万民,便算是利了天下一分。这一仗墨家是要打的。” “于沛县万民而言,这一仗打起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利。军阵中所谓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放眼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想要天下无争,就必须要争。否则将来有一日越国这样的好战虏奴不义之国吞并土地,越发强大,人心无厌,难道沛县就能够幸免吗?” “如今实行沛县这样规矩的,只有彭城与沛。相对天下,如沧海之粟、九牛之毛。所以沛县与彭城的规矩是天下的下流,只有我们在守护。若滕地复国,那么滕国也会实行这样的规矩,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守护这一切,也就更不容易被好战不义之君占据。” ……他从长远利益的角度说明了一下攻打滕地,对于沛县民众也是有益的,以此来做一个逻辑上的自洽。 而代表着沛县数万户民众公意的这些人,大半数都是墨者,内部早已经完成了对这件事的“同义”,剩余的半数懵懵懂懂只是觉得墨家说的应该都是对的,在剩余的那些听完这番话也都同意。 墨家非攻,但却不反对打仗,墨子曾做过比喻。 “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 对于攻不义之国这种事,墨子不但同意,而且向来认为自己应该做“鼓而使众进战”的那种人,也正是适说的墨者当做攻不义之国的先锋队与驷马战车,而非徒卒。 言辞之下,在场代表着沛县“公意”的这些人,全数通过了义师出兵滕地、解滕地万民于倒悬、攻不义之越的决议。 这件事涉及到沛县的赋税、财政支出预算等等问题。沛县义师的军费一部分来自沛县的赋税,另一部分实际上是墨家在出钱贴补,靠着手工业和商业从各国吸血来养这样一支军队。 在没有明确喊出就是要除旧立新与天下诸侯为敌之前,沛县的府库是沛县的、墨家的产业是墨家的,两者看似模糊不可分割,实际上却还是有清晰界限的。 众人决议同意出兵,沛县的类似于名义“邑宰”的墨者立刻拿出了一整套后勤的方案,这是早已制定好的,只要众人通过,立刻实施。 方案中,军队的事与沛县政府无关,而后勤、粮草、随军出征的劳工等,都需要明确数量,准确充足。 大军此次出五千人,还留下一部分在沛县,继续训练冬天刚刚服役的新士卒和维持沛县的稳定。 这五千人的背后,要动员七千人运送粮草、工具、攻下藤国发展生产用的铁器粮种,必须要的时候还要动员来挖掘营寨,以及破城之后利用一个月时间整修藤县的城防。 一个多月后正好麦收,期间不会耽搁众人回来麦收,而且每天出征还给一定数量的钱,这是以往都不曾有的新规矩,也是沛县得以收服民心的规矩。 七千人的随军后勤动员,按照各个乡的户口数分配下去,要求七日内在沛县集结完毕。 七日后,远胜于此时诸侯的基层控制力和组织力体现的淋漓尽致,七千民夫,五百辆牛车或是马车,以及这数年来财富积累出的数以千计的独轮墨车,集结在沛县城外。 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争,农业变革带来的红利就是积累起来的大量粮食,价格下降之下,用来换取铁器是农夫最佳的选择,亦或是换取墨家发型的古怪的纸张或是棉布做的简易代币。 粮食登记数量,装在车上,按照什伍编制领取契书,核算中途所要耗费的粮食。 忙碌之下,义师这边也已经完成了东征誓师。 三百名骑兵十人一组,以墨者带领,先行从近滕乡出发。他们先期作为斥候,以后马匹的机动性,控制战场,捕杀越人的斥候,以确保沿途行军的安全。 这一路基本都是平原,倒也不用担心越人埋伏。 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看着忙碌的沛县外围那些正在领取军粮和其余杂物的农夫,心说这一次出征总算是人数过万,只要这一仗打的漂亮些,整个泗水下游的局面就彻底改观了。 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真正指挥一场数千人的大战,这数千人于此时都可算作精锐,完全可以和一些千乘之国抗衡。 正在感慨间,孟胜骑马赶到,抖了抖下摆的“裤子”,笑道:“传闻胡人善骑射,服饰不与中国同。如今有了马镫,这骑手倒是学了胡人服饰了。” 适咧嘴道:“墨者多穿短褐,倒也省了压下裳的玉佩。” 既说到这,便不免想到几十年后的胡服骑射,现如今雄才大略的赵武灵王距离出生尚早,只怕马镫一出,各国可能都要纷纷变革了。 现如今义师与墨家弟子的服饰都用的棉布,裁剪起来也多是改良后的短褐模样,骑兵则开始穿方便一些的裤子,大部分骑兵穿的都是皮靴,适的哥哥就是做这东西的,只要有钱就能买到,顺便还能带动一波手工业的发展。 沛县如今的棉布产业发展的很迅速,除了提供军需品服装帐篷外,还大量外销。 简单的包扎术也需要大量的棉布棉纱,简易消毒需要烈酒,这一次出征采购了不少,一部分是墨家自己的作坊提供,另一部分则是一些商人和手工业者的私营。 跟随出征的除了民夫外,还有随军的医生,那位后世闻名的秦越人也在其中,带队的却是芦花,这是刻意而为,凸显一下女性地位。 适不懂医术,但却知道伤兵死亡的主要原因只要稍微正规一点、注意一下,就能减少很多的伤兵死亡。 这些看似无意义的东西,对于想要将来安定天下、移风易俗、变革规矩的墨家来说,确是意义重大。 这一次出征,沛县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也大为支持。一方面采购了他们不少的货物,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更为广阔的墨家控制的地盘作为市场和原料产地。 他们并不知道这么多,但却有着最基本的阶层本能和嗅觉。 有些东西,手工业者作坊主的嗅觉很灵敏,就像是最简单的酒一样,沛县酒的消耗量远胜于宋国其余地方,因为这里已经完成了铁器牛耕的变革,有了足够多可以交换的“商品”,其余地方还差得远。 有些东西,商人的嗅觉也很灵敏,很多货物运到沛地可以很快销售一空,而在别处可能需要三五年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但却知道墨者经营的地方颇为“富庶”。 不管是尚贤还是非攻,反对的都是贵族血统制度,而贵族之下的各个阶层此时都有着相同的目的,还远未曾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适看着欢腾的、甚至带有一丝狂热的、贵族和神权基本都在这几年被清理干净的沛县,确信这场战争一定可以获胜。 就算在滕地败了,越人也没有能力攻下沛县,这里的人一旦站起来了,想要再让他们跪下就很难了。 于是信心满满地冲着孟胜点点头,轻夹了一下马匹的腹部,与他同行而去。 五千人的义师集结完毕,沿途哪里休息,哪里扎营,哪里生火做饭都已提前安排妥当,只要斥候能够控制住战场,并不会出什么岔子。 两日后,大军沿着泗水而上几十里后沿路向东,此时尚无微山湖,绕开大泽行军,每日二十五里,日不落便扎营休息。 派出的骑兵已经完全控制了战场,越人的斥候人数少又不骑马,遭遇的时候多被擒捉,已经有斥候纵马到了滕城附近,回报说越人紧闭大门,原本只让上午出城。 但是昨日上午几名斥候靠近城门,冲着城内用滕地的语言呼喊了几句,越人便关紧了城门,不敢再开。 适也不提什么兵贵神速之类的话,越人想要救援,人数少就是来送的,人数多今年都不可能完成出征准备。 第三三二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二) 二十三日誓师东征,二十八日已经抵达藤地,骑兵重新集结归建,派出七八十人就足以控制全部场面。 越人很难知晓墨家出动了多少人,因为按照此时各国的算法,那些跟随出征的民夫也算是农兵,这数量也就难以统计。 靠近滕地三里的地方扎营后,斥候散出,三旅旅帅与孟胜等有建议权和决断权的人物们齐聚。 适拿出之前自己在滕地见滕叔羽时候绘制的建议地图,指着滕城东北角的荆河与小荆河的垭口处道:“计划一如之前,你们也都知道。孟胜便提一旅,在此列阵等待。骑兵散与荆河外侧,若是越人溃退泅河逃窜,就将他们捕获。” 孟胜笑道:“他们也未必逃走,只恐在内城拒守,这一旅士卒白白等待。” 适摊手道:“若是围三缺一,他们不逃,那也容易。墨家善守,自然善攻城,小小内城不过两里,攻破易如反掌。” 其余人也都笑,并不会觉得此次攻城会有什么意外。 滕地百姓多知墨者名生,不少滕地人逃亡到沛县谋生,与留在滕地的家人亲戚多有交流,民心在墨者。 越王翳好战,那分封守卫滕地的越人贵族既在边缘,甚至不知道将城外数里之内的木料砍伐,显然这人并非名将。 再者城内不过两千越人,义师即便去除一旅仍有三千余,且破城手段远超此时的攻城十二法。 怎么看,破城都不是问题,虽都说未虑胜先虑败,可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之下,再多考虑那就如同列御寇所言的杞人忧天的。 商量已毕,直叫一些善用火枪的靠近城墙,另派三百余名善于近身搏杀的勇士或是游士在旁保护,夜里对城内射击,让城内不安。 当夜扎营,天未亮之时,孟胜便带一旅人马外加那些骑兵,绕过荆河,朝东北角悄悄迂回。 第二日天一亮,击鼓列阵,又取两千民夫为左翼虚张声势,缓缓靠近城墙。 昨夜一夜,枪声不断,虽几乎没有造成伤亡,但也让城内的守军不得安眠,白日一到更加不敢出城。 适帅两旅靠近后,只在城外二百步外列阵,正好在守城弓箭的射程之外。 鼓手先行击鼓,震撼城内,那两千民夫便分发了铁锹铁镐之类的工具,先行挖了一道营垒。 营垒只有胸口高,不到中午便已完成。 又堆积沙土,夯土成为一个部署大炮的阵地,将所有的火炮全部部署在阵地上。 这些炮的口径小,只适合野战,并不适合攻城,也不可能靠只有三两斤的铁丸子轰开城墙。 但二百步左右,这些铜炮正可以轰击城头。 如果此时火炮已经普及,靠这么近就是作死。 然而越人并没有炮,也没有墨家守城用的床弩和转射机之类的长距离大型弩。 铜炮布置完毕后,从两个铜炮镇定的中点处开始挖掘壕沟,鉴于城内无炮,这种壕沟的挖掘也就容易的多。 动员的农夫基本都有挖掘沟渠河道的经验,工具也很顺手,而且还有几名专职的大冶山铜矿出身的矿工墨者在前引导。 以十人为一组,两个人带着柳条筐,挖掘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狭窄壕沟,然后讲泥土装入柳条筐中,堆积在前面当做胸墙,尽可能减少城头弓箭的抛射。 虽说城头的弓箭抛射基本可以无视,但适希望能够将伤亡降低到最小,以让天下知道墨家攻城的手段,也为了自己能够在军中扬名。 当两个人挖掘出可以容纳一人通行的壕沟后,其余人开始跟在后面,将壕沟进行拓宽到大约四米左右,这样可以让士卒从容通过壕沟接近城墙。 抛射的羽箭几乎很难造成伤亡,尤其是在前一百步左右的距离,只有运气极差才可能被羽箭擦中。 在夜晚降临之下,这些民夫们已经挖掘到距离城墙只有百步的距离,再往前二十步就是护城河,但是并不深。 夜里,所有人撤出最前面的壕沟,在第二道壕沟内提防城内的反扑。 一夜无事,第二日一早,依旧按照这样的手段接近到护城壕沟附近,距离城墙只有六七十步的距离了。 所有的火枪手全部就位,就在第一道壕沟的胸墙后,采取直射的方式瞄准城头,等待命令。 火枪手和炮一样,都是在城门的两侧列阵,中间留出的一个两道四米宽的壕沟,用来让士卒通行。 就位之后,适却并没有命令开火,而是叫一些滕地的本地人出面,在前面胸墙附近高声喊话。 “墨家为利天下,攻不义之越。守城的滕地百姓听着,墨家的传闻你们也都听过,也有亲戚在沛县知晓沛县农夫的生活。这一次公子特返回滕地复国,全权委任墨者进行变革。” “守城的滕地百姓,墨家不日攻城,届时城门如遭雷击,顷刻化为齑粉。墨者复滕,为滕地百姓,不忍杀伤。也知道你们被越人强迫守城,难以反抗。” “记住,一旦城外木杆上升起靛蓝旗帜,立刻远离城门,到时候雷击之下,万物皆死!越人若是阻拦,大可厮杀,墨者顷刻便能破城!” “切记!切记!” 扯着嗓子喊了一下午,傍晚又来临的时候,适只留出部分士卒继续警戒,其余人照常休息。 一名旅帅奇道:“适,中午何不直接越过壕沟攻城?” 适指着城头道:“不急。骑兵斥候四出,越人孤守一城,孟胜那边也已传来消息,十里之内骑兵完全控制的过来,越人不会知晓。” “壕沟想要突破,需要填埋。下午填埋,到傍晚又不能攻城,万一越人夜里反扑,也不得不防。时间既多,也不差这一下午。” “明日一早,便令农夫从中间预留的通道以柳条筐担土靠前,填塞护城壕。炮兵和火枪手猛轰城头,从两侧掩护那些担土的农夫。” 那旅帅咂舌道:“火药可是昂贵啊。” 这旅帅并不知道火药的配方,但却知道火药对外销售的价格,也知道这东西的配置如何麻烦。 单单一个沛县撑不起这么多的火药,墨家将火药作坊安放在大泽之内的无人之地,严密管护,每日还往里面假装运盐,具体的配方只要不说,短时间内各国都不可能知晓。 为了能够有足够的原料,墨家倒是不吝啬养硝的手段,将刮厕硝的办法在宋地传播。 一来可以普及厕所,二来也可以让沛县获得源源不断的硝石。 硝土可以换铁器,换墨家发行的钱。 可以买铁、油、酒、盐、种子、木器、耧车、犁铧等等,根本不需要什么强制措施,以利而导,宋地已经有专门沿城邑或是村落收购硝土的商人。 实际上,墨家自己用,火药并不算是昂贵。 适倒是没说太多,只道:“人命无价啊。火药用的越多,流的血越少。这是义师成旅以来的第一场大战,需要打出士气。” 那旅帅点头记下。 次日一早,军中的滕人再次喊话之后,适挥了挥手,示意火炮和火枪手做好准备。 鼓声一动,所有的火炮、火枪、弓弩一齐朝着城头射击,城头上的越人弓手不敢露头,顿时被压制。 数百名背着柳条筐的民夫从两条预留的中间通道靠近护城壕,寻机将那些装满沙土石子的柳条筐填塞到护城壕内。 这期间城头竟是一箭都不能放,既是被火炮吓住,也是因为有几个露头的迅速就被下面的火枪手压制过去。 越人两千,可弓手训练不易,数量本就不多。 短短两个时辰时间,护城壕沟已经被填塞,完全可以通行,炮火却未停歇,依旧轰鸣。 十余名挖矿出身的墨者带头,越过护城壕,两侧的人举盾防备城头的箭,这些精锐的墨者用着趁手的工具,迅速挖开了几道壕沟。 后续的民夫按照之前那样,将壕沟拓宽,从后面运送过来木料,开始按照矿山那样挖掘坑道,用木料支撑。 半数的火炮这时候停歇,不再射向城头,而是对准了城门,一旦越人出城反击,即刻压制。 越过了护城壕的坑道朝着城墙下延展,墨子《备穴》篇中,如何挖掘地道那都是有技术指标的,墨者之前守城也经常考挖掘地道来反击攻城一方的地穴,因而挖掘的速度极快。 正常来说,挖掘到城墙下,其实可以用木料支撑,然后挖掘城墙的夯土地基。 到时候撤走,一把火把那些支撑的木料烧毁,城墙就会坍塌。 但是这样需要的时间太长,而且不够震撼,于是这一次坑道直接挖掘到城门下。 后续的民夫推着两辆装满了火药的棺材,从四米宽的坑道内进入到城门下,两名善于鼓捣火药的墨者留下断后,其余人迅速撤走。 预留了足够的引线后,回去知会适一切准备就绪。 两日围城,消耗火药甚多,众人也流了不少汗,正常挖掘坑道靠近会很麻烦,但是越人无炮,这就简单的多。 这两日内,只有三人不幸被羽箭击中,但都未死,只是受了些伤。 适看了看城头,笑道:“让火炮停了吧。准备升起靛蓝旗,步卒整队靠近壕沟,一旦城门炸开,立刻攻占城门。” “在城门处列阵,攀附上倒塌的城墙,火枪手掩护。不要冲击,不要追击,虚张声势,暂不继续进攻。” 第三三三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三) 城内越人听着那些如同惊雷并绽放出朵朵白云的声响终于停歇,心有余悸地在城墙上露出了头。 两天时间,城中越人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城外这些人如同老鼠一样挖掘着坑道不断接近城墙,毫无办法。 就算城下没有火炮的压制,守城的越人也难以对城下的人造成伤亡。 从二百步的距离开始挖掘,整个坑道呈现出“之”字形靠近,上面铺着柳条筐和木料,正好挡住了城墙的视野。 抛射的话,鬼知道百余支箭会有几支落入坑道内。落进去,也只有更小的可能会射中人。 靠近护城壕的地方,终于出现了面向城墙的缺口,不再是曲折的之字形。 若有强力弓手,正可以对准出口攒射便能压制,然而城下的炮又在不断轰击,火枪从两翼掩护,根本不能露头。 只能眼睁睁看着城下的人将壕沟填平,越过壕沟之后几人以盾掩护挖掘,更是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城下不断靠近城墙。 出城反击是断然不敢的,越人若是派遣自己人出城,担心伤亡不能归来,城内有变。 派遣滕地农夫出城,又怕他们反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坑道不断延伸。 昨日城下高声叫喊,说是靛蓝旗帜升起的时候,只让滕人远离城门。 越人已经见识到了那些奇怪的武器,之前捕杀滕叔羽等人的时候也曾听过轰轰的雷声,心中将信将疑。 而那些滕地民众则很相信墨者的话,眼见城下靛蓝色的旗帜升起,知道这城门附近的城墙很快就要遭受雷击倒塌,哪里还敢停留。 外面的旗帜又摇晃了一下,城外高喊道:“在城门附近就是死。若反越人或是逃亡,兴趣能活。城门一破,墨者顷刻入城,不用担心越人杀戮!” 连续叫喊了几声,城墙附近的越人官长见农兵躁动,心中也慌。 若是下令弹压,只恐这些农兵顷刻就反。 他倒是也担心墨家真的可以直接轰开城门,这样一来自己在城头也是死。但又感觉城下这些人或是用诈,为的就是让城门混乱,从而破门。 滕地民众顾不得多想,夺路而逃,只叫喊道:“在城门附近必死,墨家即刻入城,逃下去就能活!” 有几人一马当先,率先跳下城头,将兵器一扔向后逃窜。 有人带头,剩余的人也根本不愿意守城,既是越人必败,自己又何必为难这些想要让众人过上好日子的墨者呢? 顷刻间,城头附近的滕人已经逃亡多半,只剩下一些胆小或是就夹在越人中间的不敢逃窜,满脸绝望。 越人倒是也射杀了几个逃亡的,却无济于事。 城下,埋填火药棺材的地方已经封闭。 靠近壕沟的出击点,两个连队的长矛手站成四列,就藏在之字形的坑道内。 整个坑道就如同之,而之头上的一点,就是出击口,排成四列可以迅速从出击口冲击出去。 此时这三百人正蹲伏在坑道内,按照命令堵着耳朵。 适观望了一下城头的动静,估么着时间已经差不多,叫人击鼓,号令点火。 片刻后,两人从城墙下的坑道快速地跑了回来,火炮也发出了最后一次怒吼。 当炮声停歇后,一阵仿佛天塌一样的巨响从城门下传出,地面都在颤动,结实的木城门顷刻被炸碎,一小段城墙也就此倒塌,城门附近已经没有活人,剩下的也都是些被震的半死的。 轰隆巨响就像是鼓声,那些捂着耳朵依旧被震得轰轰响的矛手迅速起身,在前面带队墨者的率领下,以四列的阵型快速从出击口冲出,朝着弥漫着烟尘的城墙缺口冲去。 缺口两侧的火枪手也在向上攒射,压制两侧城墙的越人,然而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 靠近城门附近的越人哪里见过这有如天神降罚一般的场面,巨大的木门与泥土四散飞溅,绝非人力可为。 离得近的被震的七荤八素,离得远的更是不敢向前,早有人跃下城墙朝着内城逃窜。 适站在二百步外,看着那两连队的矛手登上了塌陷的城墙,笑着对身边已经吓傻的姬特与滕叔羽道:“二位如今可以入城了!越人败矣!” 姬特与滕叔羽哪里见过这么多的火药同时点燃,被吓得颤颤发抖,便是有什么别样的想法,也早已经被这一场爆炸吓没了。 适回身命人击鼓,缓慢靠近城墙,只是占据城墙缺口,却不继续朝城内追击。 众人执行命令,旅帅已知适的想法,这是要逼走越人。 终究滕地还是要归属墨家的,适不想在城内打仗,打的乱七八糟还多有死伤,现在每一个户口都很重要。 再者若是越人退守内城,宫室府库都要毁掉,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这一次炸开城墙,就是要让越人明白一件事:守内城是守不住的,赶紧逃吧!南北两侧都有河,桥在围城之前就已经被你们自己烧断了,想要逃往琅琊最好就是打开东北侧的大门从那里逃窜。 大约两刻钟后,已经有四个连队的士卒登上城墙,还有部分火枪手,在城墙上列阵,守卫残缺的城门缺口。 此时后续的步卒已经完全可以入城的,但是城内乱做一乱,适也根本不想在城内打仗。 后续的部队不再需要走坑道,在城外列阵,预留了两个连队的士卒在城墙附近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后面跟随的那些挖掘的农夫看着残破的城墙,还有城门上高高飞扬的墨家旗帜,心中大喜。 众人均想:“怎么说滕也算是诸侯都城,都说墨家善于守城,这攻城却也如此迅捷。一人不死,顷刻登城!” 转念再一想,墨家众人可是在商丘做过数百人破楚阵俘楚王这样的壮举的,这种此时放眼天下必然神奇的事,在沛县民众眼中竟已寻常,反倒是若是死伤惨重才会奇怪。 都说墨家善守城,天下却都忘了一件事:善守城,必然善攻城,因为守城要先学会攻城,然后再将攻城的手段一一破解。 再加上适用了超出时代的、最大限度发挥火药效果的攻城法,击破小小的滕城当真是易如反掌。 这种攻城法即便面对部署了火炮的棱堡,都是可以在一周内靠挖坑攻破的,况于越人连此时最基本的十二种攻城法都不能有效应对。 实际上适清楚,这些坑道挖的很不好,若是将来天下火药普及,这样的简陋坑道很容易被城头的火炮封锁出击口。 但越人既然没有,也就不需要那么死板,正如牛阑邑的城防根本算不上正规的棱堡一样——因为不需要,所以那些不合理也就成为了合理。 适见缺口已经稳固,便令城下的士卒列阵,提防越人可能垂死挣扎反扑。 又命令炮兵套上马匹,退入到步卒连队的保护之下,若是越人死守内城或是选择在街巷开战,那就免不得要用炮轰击街巷,最大限度减少己方的伤亡。 他这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一则越人此时惊慌失措,滕人民心向墨,街巷战斗根本打不起来;二来只要越人的将军不傻,就会知道此时弃城逃窜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适不着急,只让城头的士卒稳固防守,列阵等待,给予越人足够的溃逃时间。 他不着急,城内的越人却已经开始急躁。 越人贵族鸷听到了刚才的那声巨响,不多久就有街上的越人回报,说墨家已经弄开了城门,城门已失! 此时的组织力很难打街巷战斗,而城墙一般又是城内的制高点和象征物,一旦城墙被攻破,等同于破城。 那名回报的越人士卒回报的更为邪乎,只说仿佛一道惊雷,直接把城门劈塌了……又说见到城门木料飞起三五丈高,人为齑粉…… 这不需要扯谎,鸷在内城也能听到,只是他不敢相信墨者这么快就能破城。 实际上,昨天他已经对守城不抱任何指望了。 城下列阵齐整,他也只在越王身边精锐君子军那里见过这样的步卒,便知道凭借自己手中这些人根本守不住滕城。 出城野战,更不敢想,那墨者的名声他是听过的,守城时候经常反击,焉能不防? 所以昨日他已经在思索撤走的事,只是没料到墨家昨日说今日破城便真的攻破了城墙,实在是出乎意料。 南北两侧河上的桥梁前日围城之前就已经被他焚毁,但是墨家只在一面猛攻,东北角并无一人,他原本想的突围方向也正是东北角。 过滕城东北向倪子国逃窜,越人势大,齐侯臣服,泗水诸侯更是不敢反抗。到时候只要逃到那里,就可以入城,还可以索要粮草,不怕那倪国不提供。 两国相聚不过几十里,墨家看来也只是为了攻破滕城,所以才选择在一侧猛攻。 鸷本想着看看墨家攻城的手段,若能苦撑几日在逃,总好和越王交代。越人残暴,父子兄弟尚且残杀,况于贵族臣属,又丢了封地,毫无根基,总不能一天就跑,守几天也算是个交代。 可没想到墨家说今日破城就是今日破城,都是墨者守信,可那曾想这样的事也可以守信呢?破城,难道就像是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吗? 守是守不住的,内城不用想,也根本不如外城坚固。墨家义师破外城惊天动地,也就宣告了内城不可守。 好在……墨者似乎颇为迂腐,并没有立刻冲击城内,而是选择慢吞吞地在城头列阵。 在鸷看来,似是给了自己可乘之机。 第三三四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四) 城门既破,滕人不守,越人也就纷纷逃亡内城,以求庇护。 守城一方,本来就无处可退,若是墨者一股而上,他们也根本没有机会重新集结。 墨者慢吞吞的在城墙列阵,鸷暗道:“墨家虽有破城之能,只可惜他们临阵应变不足。阵型虽齐整,推进却缓慢。我原本想着若是守不住,便弃了西门士卒,带其余人返回琅琊……如今能收拢多少便收拢多少吧!” 他自登车,叫侍从亲卫收拢退败而来的越人,也顾不得准备太多,甚至连粮食都没有来得及准备,放弃了所有辎重,反正倪、邹等国都会提供粮草,之间相距不过几十里。 越人恐慌之下,重新列阵,大约收拢了千四百人,人心惶惶,心惊胆战,不能再战。 也不管那些还在城中的越人,朝东北门逃去,沿途滕人躲在家中不敢阻拦。 出了城门,这里果然没有军队驻守,只有几名骑在马上的墨者急匆匆退走,似去回报。 鸷暗送一口气,知道这时候若是自己逃窜,顷刻间这些收拢起来的溃兵就会散掉,自己回到越地也不好和这些人的氏族家人交代,便只能压慢了速度,让马车缓慢前行。 退走比进攻更难,马车若是稍微走快了些,好容易集结起来的士卒就会变为溃败。 越人士卒不住回头张望,有时候风吹草动都会紧张不安,但是走了二三里仍旧不见追兵,总算是松了口气。 虽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在这里停留,只能沿着同往倪地的路,沿着荆河岸边朝东北方向撤退。 东北方十里处,荆河与小荆河在这里形成一个垭口,只有一里多宽。 此地平原,刚刚滕地传来的那声巨响,孟胜听的清清楚楚。 一旁的屈将道:“适已破城!他说几日内破城,便真的破了城,也不知道伤亡如何?几人死伤?” 孟胜遥望着远处冒起的烟尘,笑道:“攻打滕地之前,适已经走访过滕地城墙,也做了谋划。他守城有术,攻城自不在话下。我估摸着,死伤也就百人,足以彰显我墨家名声了。”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攻城一方往往选择围城,靠断粮逼着城内投降。要么就是掘开河堤倒灌,让城墙的夯土被水泡开。 其余强攻的话,总要损失巨大,攻守双方守城一方占据优势。若是能够死伤百余人就攻破滕地,足以让天下知晓墨家不只会守城,更会攻城,这样日后巨子和天下诸侯会盟约定弭兵利天下之时,话语的分量也就更足。 孟胜带着的这一旅人马外加在河对岸的骑兵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不准生活,只能吃那些军粮干饼。 比起以往的饭食,只是军粮干饼已算是不错。《采薇》一诗以采薇起,那些戍边思乡的士卒可见经常采薇而食。 听闻滕城传来的巨响,士卒顿时警觉,早已下令不准喧哗,更不击鼓。 孟胜只让人传递命令,列阵准备。军中基层军官司马长多为墨者,命令下达后队伍迅速集结列阵,分为三队,品字配置。 火枪手在前,早已装填完毕。 这一旅的大部分士卒都是第一次参与作战,训练数年,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心中既紧张又兴奋。 好在身边的军官和前排带队的头排士卒带头,稳住众人的情绪,众人握紧长矛,静静等待。 许多第一次开火的火枪手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敌人,或是担心自己的火绳引燃了身上的火药罐。 那些手持短剑、平时为火枪手背着武器物资的副火枪手们,蹲伏在河边的灌木中,一旦冲散越人无序逃窜,他们就出面追杀。 孟胜手持短剑,手指无意识地敲动着剑身,心中也自焦灼。 他杀人极多,年轻时又好勇斗狠,自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焦灼,而是想到了分别之前适的话。 适告诉他说,若是越人真的朝这边逃窜,这就是义师真正成阵以来的第一次野战,必须要打的漂亮,也算作一次检验。 这一仗打得好,不只是越国那边出兵更慢,也能让义师士气大涨,日后作战更有信心。 将来必定要野战的,墨家攻城守城都有手段,但是野战很少总结。若不能野战,将来是谋选天子也好,还是谋约束天下君王弭兵也罢,都是幻想。 胜则必胜,这一点孟胜极有信心。 只是怎么才能胜的漂亮,怎么才能以最小的伤亡全歼逃亡而来的越人,这才是孟胜要考虑的问题。 什么时候必须结阵?什么时候可以分散追击?这是为将者所必须掌握的事,孟胜心中有些担忧。 义师以步卒为主,这和以往的战争模式完全不同,不再是战车冲阵后步卒跟随战车冲击,而是需要依靠步卒的机动能力弥补战场的缺口,果断地抓住战机。 孟胜长吐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静静等待。 当目光敏锐的斥候发现了朝这边退来的越人时,越人也发现了孟胜等人的存在,双方相聚已经不过两里。 越人贵族鸷暗暗吃惊,这才明白墨家这一次只怕早有准备,竟在这里还埋伏有不少人,显然是准备阻截他。 然而他站在战车上观望了一下,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对面孟胜手下的步卒列阵紧密,还分出一些火枪手在阵前成列,因而显得人数极少。 看起来似乎只有几百人,排成了三个小方阵,并不至于多到鸷觉得不敢再战直接投降的地步。 若是此时渡河,那么就会变成一场溃败,想要再收拢残兵更不可能。况且他还乘车,人纵可渡河,马车又怎么办?难不成让他一路走回琅琊? 他虽觉得对面的义师可以击破,越人士卒却不这么想,看到对面竟然有人,心中顿慌。 鸷立于战车上,喝道:“滕城已被攻破,墨者必从后追赶。如今想要活命,只有击破面前这些人。” “他们人数不多,若不能击破,你们必被俘获为奴。一旦击破,便可退入倪国,倪人不敢违背我们,他们会供给我们食物酒水。” “此战若能胜,待到倪国,宰羊飨食!若不能胜,就要羁縻为奴。” 恐吓利诱之下,已算是哀兵的越人鼓足最后的勇气,重新列阵,准备以步卒和勇气冲破对面阻拦他们的义师。 越人车兵本少,精锐就是步卒,又悍勇好战,断发纹身,多手持短剑木盾或是短斧之类,极为凶悍。 多年与齐交战,让田氏一族发出“越人、猛虎也”的感叹。当年吴越交战,更有千余人在阵前自刎恐吓吴人,以致阵破。 这一次已被逼到了绝地,又想到可能会被抓去做奴隶,越人心底的勇悍终于战胜了惊慌和恐惧。 列阵毕,已无多少弓箭,更无战车,便直接向前,准备直接冲破。 鸷持戈,弃车步战,号令一声,便开始向前推进。 对面的孟胜看着松散的越人军阵,摇头心道:“适曾说,楚人阵整而不久,不能战。以此来看,越人阵散而乱,更不能战。不过倒也算是勇悍,惊慌之下,还能列阵向前,也属不易。” 随即与身边人道:“既适已将越人逼到这里,那就命火枪手按照之前训练的那样攒射。依次射击后退入阵脚。” 传令下去,火枪手早已支好了支架,百五十人列为五排,第一排射击后迅速从两侧退到最后一排装填,这样一共可以射击两轮,最终全部退到矛手的保护范围内。 这些火枪手虽然紧张,但越人也无多少弓箭,距离还远,也就没有预想的第一次上阵那样紧张。 越人的行进速度极快,前排的几名领队的墨者火枪手暗想,这相距还有二三百步便如此快步,阵型完全散乱,如何能战? 眼看着到了百二十步左右的时候,这边还是没有动静,冲在最前面的越人已经忍不住战场的寂静,吼叫几声朝着前面猛冲过来。 鸷心中暗骂,这时候不是需要勇气的时候,这么早冲击,阵型完全就乱了,而且前面冲击的人必定带动后面人的脚步。 若有战车,这时候跟随冲击当然可以,可现在只是一群步卒,这样的距离就冲击,就是在找死,冲到阵前已经无力搏杀气喘吁吁。 眼看冲到了七八十步的距离,第一排的火枪手终于听到了号令,将早早架在木叉上的火枪放平,对准了前面冲击的越人。 手指一动,扣动了扳机,带动着缠绕着获胜的蛇勾,落日旁边的引火药池中。 一阵白烟,手中一阵,也不看是否击中了目标,下意识地扛起沉重达十余斤的火枪,拿起木叉朝着左右散开,从左右绕到最后一排。 不能从后排的火枪手身旁经过,那是训练时就讲清楚的,身上的获胜很可能点燃别人身上的火药、自己身上的火药也可能被别人的火绳点燃,训练中可是出现过几次火药被点燃以致烧死或是烧成重伤不治而亡的情况的。 第一排撤到后面后,立刻叉好木叉,从小陶罐中往枪口中倒火药,压抑着心中的好奇,不去看前面的战况。 再者,正是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前面还有五排火枪手同伴,既遮挡了视线也让后排装填的人更加专心。 第三三五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五) 撤退到最后一排的火枪手,多数是从牛阑邑来的,距离他们第一次使用火器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牛阑邑一战后,三百多户从牛阑邑迁徙到了沛邑,他们算作“礼物”并不和土地绑定,被鲁阳公赠送了给了帮助他守住“祖宗祭祀”之地的墨者。 拖家带口走过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来到沛县后先行安排他们进入军中,分发了和在牛阑邑守城完全不同的长火枪。 除了简便一些,装填的顺序还是一致的,开火的声响也更小些,对于这些真正打过仗的农夫而言很容易掌握。 来到沛县做士卒,因为没有土地,所以这些人和墨者从其余城邑带来的那些人一样,领取的军饷稍微多些。 只不过这些军饷领到手的并不多,和沛县本地的士卒一样领取一些钱财,剩余的都会记录下来可以十抵十二的在将来换取铁器工具等。 家里的女人们被安排在墨家的棉布作坊做工,从头开始学,每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 有纺纱的,有织布的,也有挑拣棉花中的棉籽的……工序不同领取的佣金也不同,虽然疲惫,但是干的越多赚的越多,每个月的钱也足以养活一家老小。 发的钱不是金铜珠玉,而是草帛或是棉布币,但在沛县却可以买任何东西,只要有钱哪怕是短火铳都可以买到,但长火枪不卖。 哪怕是家里的老人,也可以找一份换取佣金的工作,比如挑拣棉籽、花生、搓玉米等等活,每天赚的钱不多,但也能换点油水、买块棉布之类。 孩子们则都集中起来,从六岁开始就在学堂学习,学堂的先生多数都是在乡校学了三年的年轻人。上午教这些更小的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 而这些小孩子们每天中午学堂会管一顿饭,这些会从民众手中收取,这是经过沛县公意同意的,数量不多。 上午学学字,下午就要进行军事训练,从六岁开始就要进行最基础的整队、队列等等。 每个孩子都会买一块青石板,这是沛县新兴的石匠产业,发一些滑石之类的笔在石板上写字。有钱的会给孩子买几张纸,但很昂贵。 这些火枪手大多居住在沛县城内,原本好像是一处贵族的住所,但是因为当年商丘之战的时候,这些贵族以为墨家将绝于天下,在沛县举事被夷族且获得了惊魂未定的宋公认定为可以夷族,这些住所也就成为了学堂或是暂时归这些人居住。 他们暂时没有土地,但是适给过他们承诺,三年后可以成立共耕社,开垦大泽内的荒地,开垦之后这些土地会归属于这些火枪手。墨家会提供铁器和耕牛的帮助。 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从牛阑邑来到沛县后,他们可以感受到生活变得更好。 每日的饭菜,也从原来的粟米葵菜,变为了土豆地瓜或是玉米南瓜胡萝卜,行军的时候会发麦饼,这比起原本的生活要强得多,每个人都很满足。 为什么打仗,他们心中很清楚,军中那些最有威望的人多数都是墨者,会告诉他们这是为了天下人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因为你不打别人,那些好战的王公贵族就会恢复原本的样子,一如他们在牛阑邑那样:先要忙碌完公田才敢治私田,每年缴纳完赋税之后还要借贷举日,每年的利息都还不起,时不时就要逃亡,有时候被抓回来沦为欠债的奴隶。 这里不讲血统,只讲能力,最重要的是有希望。孩童们学的最好的,会在三年后进入更好的学堂,会有知晓更多学识的人教导,剩余的就只能回家务农或是做别的。 但只要能够进入更好的学堂,将来就能过的更好。或是为官吏,或是专门学习军阵之术成为司马长之类的军官。 这些火枪手们对于这一次迁徙很满足,觉得这便是乐土,每每看看田地里欣欣向荣的庄稼,都会想到三年后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块土地。 当然,这些土地不会在城郭附近,而是会在距离城郭较远的荒原,地广人稀,那里原本很难开垦的土地有了铁器和牛马之后,都可以变为上等的肥田。 这些充满希望的生活,需要保卫,而保卫有时候需要知道对方是“不义之国”就主动去打。 于是,这些火枪手心中明白为何而战,并且觉得自己在为建设乐土天下而努力,也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就算阵亡,自己的儿子也会继承自己该有的共耕社土地,墨家会提供吃喝一直到孩童长大,再无后顾之忧。 沉重的火枪对于他们而言,不只是职业,更是一种可以保护自己生活的武器。 微苦的硝烟,他们早已嗅的习惯,装填的动作在这一年半之内也越发熟练,之前城墙上的战斗让他们习惯了密密麻麻的敌人,并且相信只要听身边墨者的指挥就能获得胜利。 胜利之后要做什么? 他们知道,因为从进入义师开始,他们已经学到了很多贱体字,每天军中在训练之余都要学习文字,很多人已经可以写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们听到了今后的生活,一个人无非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尚贤选贤为任、村社连通每年可以吃一只鸡的生活。 到时候只剩下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夷狄,天下安定,九州弭兵,依靠这些火器击退那些觊觎天下赋税的贼人,并不需要多少士卒,那时候从军将是荣耀。 到时候每家都会有一头牛,一片属于自己的、不能买卖的耕地以维持生活,而并不禁止开垦荒地以让生活富足,每家都会有自己的铁器,甚至以后连煮饭的陶罐都会变成铁的。 到时候每家的孩童都要学习认字,然后根据学习的能力选贤进入更好的学堂,最后再用写满题目的草帛选拔可以为官吏的贤才,每个人都有希望。 这一切听起来并不难实现,是可以想象到的美好,对于这些人而言足以让他们付出一切去追求,包括生命。 他们不是墨者,不需要利天下,只需要利自己,于是他们并不惧怕眼前的战斗。 ………… 铅弹飞舞中,冲锋在前的勇悍越人最近的距离义师的火枪手只有三十步距离。 但从七十步到三十步的这段时间,五次连续的炸响让几十名勇悍无比的越人死在了这里。 沉重的将近一两的铅弹击中手臂,会直接撕裂手臂留下恐怖的创伤, 那不是箭,会留下摇曳的尾羽。 那是看不到的铅丸,会直接击碎骨头。 冲锋在前的越人最后的一丝勇悍都已经被身边伙伴的死亡吓走,有的人甚至不敢去看身边惨烈的死亡,闭着眼睛向前冲,稍有不慎就被绊倒,趴在那里不敢起身。 在越地,王上只需要在城中击鼓,这些农夫就需要在城门前集结,随军出征。 他们不是君子军,只是农夫。 他们之所以出征,只是因为习惯,一种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习惯:做人,贵族封君和王上只要征召,自己就要去,这就是农夫。 不但要出征,还需要耕作公田、修缮宫室、有些隶属于封君的还要为封君劳作。每旬十日,要为封君劳作五日,才能忙碌自己的事。 狩猎、围猎、为封君凿冰、挖掘冰窖、收割封君领主的土地、修缮封君的房屋、收割芦苇、收获鸟田…… 这一切数百年甚至千余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打仗死了便死了,什么都得不到,只留下伤悲的家人,留下的儿子还要重复自己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这样,他们不知道更好的未来是什么,因为没人告诉他们,所以他们想象不到对面那些人所想象的未来生活。 他们所想的,只能是一个更为贤明的君王,一位可以善良一些的封君,以及几年不打仗的日子。 越国尚未开启最基本的军功爵制度,连赵氏田十万庶农工商皆遂这样的说法都没有。 最原始的封建义务,已经渗入了每个人的脑海,他们生来如此,习以为常,并认为天下就该是这样。 越人会抓奴隶,王族公族贵族有大量的奴隶,齐国一战掠夺了三千户为奴作为休战成盟的代价。 而勾践时代休养生息的时候,所谓生三子会有赏赐的说法,那些赏赐从何而来?总不会是勾践自己变出来的,而是赋税而是奴隶而是那些封建义务。 这些东西转了一圈又溜出去很少一部分返还给越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需要感恩的赏赐,这就足以叫人效命效死,甚至于家中无兄弟超过五十的不需要从军都可以算作仁政。 因为越人会捕获奴隶,所以越人相信鸷的话,对面这些人可能会把自己抓做奴隶。 后面就是惊雷击破城门的滕城,众人吓破了胆,不敢回去。 前面只有千人,只要冲过去就可以逃亡回到家人身边。 这是他们可以作战的勇气来源,也是唯一支撑他们拼死冲锋的最后力量。 可对面那看似稀少的千人,却一样带来了城中那样的恐怖。 当一枚沉重的铅弹打在伙伴的脸上直接打碎了脸颊、当沉重的铅弹打到伙伴的胸口绽放出血花、当沉重的铅弹击碎了举剑的手臂血肉模糊…… 一种名为胆怯的情绪,开始在越人中蔓延。 第三三六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六) 义师中最早完成装填的火枪手们,在装填完毕后听到了一阵鼓声,他们很快听懂了军鼓的意义。 这是在下令:装填完毕的随意射击,随后弃枪抽出短剑或是短斧,跟随矛阵两侧冲击。 这是一道进攻的命令,不同的鼓声有着不同的含义。 比如有时候鼓声的意思是继续装填,在矛兵的两侧射击后原地装填,交替前进。 比如有时候鼓声的意思是退到毛病的两翼,躲在长矛下以短剑攻击那些可能冲入矛阵的人。 比如有时候鼓声的意思是退入到两支矛兵方阵的中间,继续装填听命射击。 这都是不同的,需要将军决断,作为士卒只需要听取命令。 但是与其余诸侯的士卒不同,他们多少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除了学字之外还会有人给他们讲这些东西……有时候也会讲讲耕田的技术之类。 不少火枪手看了看硝烟对面的越人,心道:“这必然是孟胜发觉越人已经溃散,准备冲入敌阵肉搏厮杀。这时候携带火枪就无作用,便要凭借勇气厮杀。” 于是按照命令,勾动火绳,开了最后一枪后,将沉重的火枪扔在原地,迅速向后退走,在矛阵的两侧抽出短剑,以作掩护。 正如这些火枪手所想的,孟胜的确发觉越人已经溃散。 最前面冲锋的那些人是勇悍之士,但是再勇悍也承受不住一枚一两重的铅弹的射击。 这一点孟胜很确信,因为他见过有人用这火枪打死过野猪,连皮糙肉厚的野猪都能打死,况于人?再勇悍的人难道会比野猪更强壮吗? 这些勇悍的越人开始四散奔逃,想要躲开正面,可他们一旦奔逃,后面那些好容易鼓足勇气的人也会跟着溃逃。 孟胜知道,为将者,就要善于抓住冲锋、反击、防御或是侧翼支援的时机,能抓住的,便是合格之将。 这一次他承载着义师成军一来第一次野战的任务,而且是一场必胜之战,也就根本不需要求稳,求的就是彻底击溃越人,让他们四散奔逃,泅水逃走为河岸两侧埋伏的骑兵捕获做准备。 于是他命令鼓声传达了火枪手随意射击不再装填,跟随矛兵两翼冲击的意思。 矛阵中的鼓手和笛手立刻吹奏敲动起节奏极快的军乐,伴随着鼓点,领队的墨者高声呐喊着。 矛阵中的士卒端起长矛,踏着脚步,在尽量保持平齐的状态下向前推进。 他们身边都是伙伴,两翼多是精锐的墨者或是当年义师的步卒,前排则是军中的勇悍之辈。 不需要每个人都不怕死,只需要他们确信伙伴就在身边,就足以爆发出无惧的力量。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战场大局的,士卒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几十步之内的情况,只要身边的人没有溃散,只要没有人传播大军溃败的消息,他们可以一直冲击到天下的尽头。 他们还能看到队伍的最前面,孟胜屈将等墨者手持短剑或是短戟,朝着两侧移动,和那些火枪手一同在侧翼掩护,这些人走在最面前。 这其实是禁止的,因为担心主将被射杀,但是孟胜发觉对面几无弓手,自己的一身本事也不是一个小小的越人贵族能够应对的,那些农兵有哪个是自己的对手? 便是越人的君子军,孟胜自觉也能以一敌五,况于这些普通士卒? 此时身先士卒,就是要让这一旅全军爆发出最大的力量,一次性击溃越人。 越人冲锋的太早,队伍早已散乱,根本不可能对抗矛兵。 冲锋最快的那些勇悍之辈已经溃散,火枪手将前排的越人打的稀稀疏疏,一次冲击之下相当于每个越人要面对六七支长矛。 至于后面的越人……他们根本不在接战的第一线上。 孟胜持短戟,跟随着鼓点和笛声踏步而行,终于在距离最近的越人十余步的时候挥舞短戟喊道:“冲击!” 身旁的鼓手和笛手立刻传达了命令,十余步的距离是冲击的最佳距离,既可以保持体力战斗,而人的短跑一般也是在三十米左右将速度提到最大。 虽然不需要跑那么快,只是快步冲击,却足以击穿一切阻挡他们的力量。 几名未曾逃走的越人勇悍之辈看着如林的长矛,心中惊慌,在长矛靠近之后下意识地朝地上一滚,想要避开长矛,可是还未起身,就被开始冲击的矛手踏在脚下,根本无法站起。 为数不多的越人想要从两翼冲进去,但是三个矛兵方阵之间的横面已经极宽,除非是原本就在两侧的,否则很难在接战之后跑到两侧。 那几个在侧面的人刚刚靠近,孟胜持戟、屈将挺剑,顿时将这几人击杀。 孟胜心道,若是真正全力野战之时,两翼尚有骑兵保护,另外还有一些善于格杀搏斗的游士剑盾,并无问题,如今只看这些矛手能否一举击溃越人。 剩余的越人已经和矛兵的中央接战,阵型散乱的越人不敢在正面硬冲,继续是下意识地朝着两侧散开,然而品字形配置的矛兵方阵的两翼依旧是矛兵。 本来军心已散,矛兵这样一冲,这些并非精锐的越人顿时撑不住。 如林的长矛在正面是无法击破的,哪怕是战车都不敢直接冲击结阵的长矛步卒,更何况这些人。 没有弓弩,也不能让方阵出现缺口。 更别说没有火炮,不能直接轰开方阵。 只是短暂的交战,百余名越人士卒被长矛刺死,而矛兵只是阵型稍微出现了一个凹面,很快平齐,竟无几人伤亡,继续向前冲击。 早已是惊弓之鸟的越人只凭着最后一股子勇悍之气,可越人贵族鸷却明白自己失算了,这是根本冲不过去的。 本想着对面人数不多,或许非是精锐,那曾想这些人持矛而进,竟如会稽山压面而来,如何能挡? 眼看己方已败,他也顾不得体面,扔掉手中短剑,朝着河边奔逃。 他这一跑,身边的越人眼见主将逃走,也都扔下了武器,身边的近侍私兵纷纷学着鸷脱下了革甲,扔掉了武器,朝着两侧的河边狂奔。 越人善水,他们从沼泽湖泊遍地的地方立国,几乎人人会游泳,眼见着冲阵不成,此时不逃就真的要死在那些锐利的长矛之下了。 他们的逃走引起了连锁反应,好容易集结成阵的越人也都纷纷逃窜,再也不想打下去了。 几乎只是刚一接战,惊恐不安的越人便已溃散。 这不是死地,因为越人会游泳,所以没有向死而生之心。 孟胜将短戟从一名越人甲士身上抽出,发现越人溃退,立刻传令道:“快跑追击!” 这是很少下达的命令,这样的命令下达,意味着放弃阵型,这在大战中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但现在,越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这时候就要猛冲,让他们不能后退重新集结。 鼓声突变,矛手和两侧的持短剑的火枪手立刻嘶吼着四五人一组,按照平日吃饭的伙伴编组后朝着越人冲去。 千四百人的越人被火枪打死了八十多人,接阵一战伤亡将近二百,但之前士气已低到极点,一冲即散。 五人十人一组的义师伙伴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击,将短剑或是矛刺入到逃窜的越人身后。 成群结队的越人逃到了河边,脱下衣甲跳入河中,朝着岸边游动,快的仿佛是一条鱼。 每挥舞一下手臂,就窜出去两三步,义师也有会水的,却也不追击,而是只追杀那些在两河夹出的垭口处的越人。 还有一些越人逃到河边后绕开了义师,向后逃窜,然而早已埋伏在芦苇中的火枪兵副手持短剑冲出,顷刻捕获。 越人贵族鸷从河里露出头来,已经到了对岸,身边还有几个人跟着,都是自己的私兵。 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心道墨家不可战胜,自己回去照实说,只怕王上未必肯信。这若成军万人,君子军也未必能敌…… 不过幸好看来这些墨者士卒并不会游水,由此可能猜想他们也不会游水,所以没有泅渡而追。 正自庆幸,就看到远处灌木中忽然窜出几人骑着马匹,手中持着长矛,脚踏在墨家称之为马镫的铁器上。鸷在滕地见过有墨者骑这样的马走动过,因此知道这是什么。 他暗暗惊呼,不想原来在河对岸也有伏兵,自己衣甲已褪,手无兵器,也只能逃窜。 可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跑过快马? 鸷只看一人骑在马上,腋下夹着一支矛,手臂轻托,风驰电掣般刺入了前面一名逃窜的越人背后。 长矛透胸而出,马上那人早早松开了长矛,根本不再要,随后抽出了鞍上的短剑,又冲向了逃窜的越人。 鸷在越地长大,哪里见过可以骑马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只听到马匹的嘶鸣,还有逃亡越人的惨叫。 正在惊恐间,听到有人用越语高呼一声,说的正是原地蹲下,免死! 冲杀中,这喊声越发的吸引人,即便还有惨叫,却也遮不住这声响。 鸷长叹一声,知道今日无幸,哪里想到自己坐拥滕地,竟在数日之内被破城、全灭? ………… 两个时辰后,战场已经打扫完毕,随军的善九数的墨者清点之后,统计出了战果。 越人一千四百余人,被击杀击伤了五百有余,大半是溃散中被杀的。 其余被俘获的约有八百,越人将领鸷也被生擒,几乎没有逃亡的越人,只有几十人可能躲入了芦苇丛不知道逃到了哪里。 而孟胜这边,竟无一人身死,只有两人因为火枪炸开受了伤,还有十余人在征战中受了伤。 孟胜暗叹,这可谓又是惊天一战,己方无人身死,击破千四百越人,如今士卒欢呼,正有一股不可撼动的气势。 这不仅可以让士卒信心大涨,更是可以震慑滕地的一些人,叫他们不敢轻动,以此威慑。 他叫来一名骑兵,将统计后的战果写在纸上,急令道:“即刻前往滕地,告诉适,义师大胜,无人身死!” 那骑手昂头,眉眼间皆是兴奋之色,接过令信,双腿一夹马腹,朝着滕地狂奔。 第三三七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七) 滕国都城。 当滕地百姓看到越人败退后,他们自发地将那些残留在城中的越人俘获或是杀死。 适先行派人查封了府库,封禁了宫室,召集原本在越人那里做事的小吏。 对于这些小吏而言,越人来了亦或是越人走了,看上去并无不同。 既然是赶走了越人,从外部进入滕城,军队驻扎在哪里很有说法。 《左传成公十三年》记载了郑国的一次经典政变,所谓:六月丁卯夜,郑公子班自訾求入于大宫,不能,杀子印、子羽。反军于市,己巳,予驷帅国人盟于大宫,遂从而尽焚之,杀子如、子龙、孙叔、孙知。 公子班想要进入祖庙,结果没有进入,于是将士卒驻扎在市场内。祖庙内的政敌盟誓后,反杀了公子班。 此时小国想要政变,驻扎在市场多数是需要得到都城国人民众的支持,以民众的支持作为政变上台的合法性来源。 直接进驻祖庙,则是以周礼祖先宗族的礼法,获得上台的合法性来源。 不只是郑国如此,宋国的许多场政变,也都是围绕着“市井”和“大宫”角逐的。 因为,适没有选择将军队直接驻扎到滕国已经被越人焚烧的祖庙附近,而是选择驻扎在滕城的市场附近。 此时孟胜帅军大胜逃亡越人的消息还未传来,适却成竹在胸,不要说已经苦训数年的义师,就算是一支普通的军队,围堵一群逃亡的溃兵,也是必胜之战。 现如今滕城以下,适便传令,随军的民夫暂时在城外驻扎,剩余的精锐结阵入城。 姬特与滕叔羽两人跟随在适的身后,适礼让了一番让姬特在前,姬特却不敢,只是站在适的身后。 军中也无驷马,更无战车,只能步行入城。 姬特目睹了墨家攻城的迅捷,也目睹了城门下的那场爆炸,心中即便有些想法,此时也都随着那一声巨响烟消云散。 眼见着义师整队,从城门缓缓入城,跟随在队伍两侧的墨家宣义部成员便开始大声宣传墨家的政策。 本来墨家的名声就不错,滕地距离沛县太近,义师中也有不少原本滕地逃亡的农户,滕地的民众虽算不上箪壶食浆,却也不惧怕这支军容整肃的军队。 宣义部成员沿街呼喊道:“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劫盗奸者皆罚……” 简单的一句话,对于此时而言,就是天籁之音。民众又见士卒行进到市场附近后,就露天驻扎,秋毫无犯,心中更为赞许。 所需的粮食木柴,全部由随军的民夫从城外运输到城内,不取用城内分毫。 又派遣了四个连队,分为十队,在街上寻常,一如墨家守城时候的模样,有作奸犯科的直接捉拿。 这是一支从未有过的军队,短短时间之内,刚刚攻取的滕城就稳定下来,人心安泰,不少人聚集到市场附近,看着这一支队伍。 适又叫人取来一些作为军粮的麦饼,分给来这里看热闹的小孩子,大有一番军民亲善的模样。 虽说做不到后世那样诸如帮人挑水劈柴这样的人民军队的模样,可是能做到秋毫无犯,在此时已算是天下罕有。 不久,那名孟胜派来的骑手便急匆匆地来到了市场,向适回报了孟胜那边的胜利,昂头挺胸,说的极为自豪。 一旁的姬特与滕叔羽连声贺喜,心中更惊。 千四百人,被孟胜带人全部歼灭不说,更可怕的是孟胜那边一人未死,只有少许人受伤,这样的战果若非是墨家所为,只怕天下人断不敢信。 滕叔羽心想,墨家有商丘牛阑两战,如今滕地一战很快就要传遍天下。 原本想着,墨家破城需要自己为内应,可现在看来,只怕墨家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内应也能破城。 自己幻想的复国之后的功勋,现在看来竟如此可笑。 姬特却想,这猛如虎的越人不堪一击,原本还担忧越人起大军前来报复,现在看来只怕墨家真的能够守住滕城。 自己这个滕侯虽说只是个木偶,但终究比起务农助耕要强,心中愉悦的同时,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和地位。 墨家义师如此勇悍,自己这个滕侯需要清醒一下,万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这滕地到底是姓姬还是姓墨,自己若是搞不清楚,那可大大不妙。 适见二人恭贺,心中也自满意,又叫那名骑手即刻返回孟胜那里,传告一声。 就说今日天色已晚,让孟胜行军到城外民夫驻扎的地方,绑缚那些越人俘虏,明日一早入城,务必要军容齐整。 骑手领命而去,适又叫人准备了一些食物,拿出了一些原本准备用来救治伤员的烈酒兑上水,军中配发一些,又摆在营地之外的空地上,点燃篝火,但凡有胆子大的滕人百姓,皆可联欢饮酒。 又让宣义部的人或是歌唱、或是舞蹈。 夜里篝火熊熊,胆大的滕人不少在这里喝酒吃饭,谈笑晏晏,适又多和他们交流,让众人回去传告四邻,明日中午就在这里集会。 夜里狂欢之后,义师与墨家的名声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滕城。 以往只是传闻,不曾亲见。 今日亲见如此军队,可谓是闻名不如见面,加上一些逃亡加入义师的滕人出面交谈,众人心中更安。 夜里又有人各处巡逻,维护治安,防止失火,刚刚经历了战火的滕城一夜之间风平浪静。 次日一早,孟胜带着俘虏,吹奏军鼓鸣笛缓缓入城,已经有滕地人大胆地跟随在队伍的后面,或是在两侧欢呼。 义师众人也都昂首挺胸,自觉自己做了一件利天下的大事,获得了民众的认可,正是前所未有的自豪。 待入城后,不少滕地百姓也都涌向了市场,义师便出面维持秩序,将民众隔开。 在市场内,一夜之间堆砌起了一座小土包,姬特与适等人站在土包之上。 滕人不少人的姬特,知道他是考公之后,不过滕国已被灭、宗庙被毁,这公族之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号召力。 不过姬特还是在土山上,按照适之前教他的,发表了一通演说。 无非就是自己认可墨家的道义,而越君是好战之君不义之君,自己亲眼看到了沛县的民众得利。 他既是考公之后,便有让滕地百姓得利的义务,这才是血统存在的意义,于是为滕地万民求请墨家出面讨伐不义之国。 随后,又在土包上自己宣布自己成为滕侯,民众自然欢呼,却也有人稍微觉得有些不对:继任滕侯,竟然连去宗庙祖庙都没去,而是直接在获得民众的认可就算完事了。 不过纵觉得不对,却也没有想太多,也觉得既然姬特要遵从墨家的道义为利万民,那就继任呗。 此时天下的规矩,墨家并未直接喊出选天子选诸侯这样的话,所以终究继承权在民众心里还是只有公族有资格。 国人可以驱逐不义的国君,但是一般都会推举公族内的其余人继任,国人并没有染指大位的资格。 姬特的继承按照此时的规矩,也算是合理合法。 借兵复国的公子们很多。 在小小的土包上姬特宣布自己继任滕侯之后,立刻宣读了自己成为滕侯后的第一道法令。 “聘墨家的适,为相邦。国政大小,皆由适来决断。” 这第一道命令下达后,下面更是欢声雷动,民众对于墨家的信任远胜于王公贵族,毕竟此地距离沛县太近。 适也没有推辞,而是说道:“墨家为救天下,利天下,死不旋踵。为政者,就是要为利天下,这不是可以推辞的。” 这都是早已导演好的,他既然要在滕地主持一系列变革,还要负责修缮滕地的城墙防御、在一些要道上修建堡垒,准备法令等等,那么由他作为相邦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为国,小为邦,百里诸侯便是相邦。 和公造冶在彭城一样,也就是个名头,实际上真正掌权的还是墨家中央,只是和姬特一样需要一个木偶而已。 如今一系列的变革还早,需要完成一系列的仪式之后才行,不过适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滕地的情况,实在是太好了,变革起来的阻力甚至比在沛县还要小。 首先,十五年前,越人破滕,滕侯被杀,诸多贵族逃亡。 这些逃亡贵族的土地,自然落入到了越人手中,或是充为公田,或是直接转让给了越人的贵族。 其余一部分留在滕地的小贵族们,在之前滕叔羽密谋之下,被越人屠戮了一番,所剩无几,这些土地也都空了出来。 再者,越人落后的政治制度之下,公田制度算是越人可以维护统治的基础,他们没有足够的官吏来进行变革。 封田和禄田不同,如越人贵族鸷,分封在滕地,整个滕地是他的封邑,可以管辖滕地的政治,但还要维系滕地的正常运转。 禄田则是他的俸禄,划分出来一块田地,上面的农夫全部归鸷支配,不走公库,直接成为他的私产,这是禄田。 现如今不管是公田、禄田、旧贵族等,全都被一扫而空,变革起来简直就是毫无阻力。 第三三八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八) 多年积累,墨家已经有了足够的干部,完全可以深入到基层,也完全可以在小小的滕地完成自上而下的控制和变革。 现在滕地的权力处在一个真空期。 公子特毫无根基,完全是靠墨家推上去的,原本已经沦落为与人助耕,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木偶。 滕叔羽等滕地的地头蛇,伤亡殆尽,适借了越人之手清理了一番,让越人手上沾血,墨家却干干净净。 和在沛县还未站稳脚跟时的局面完全不同,所采用的手段也就完全不需要一样。 在沛县是先深入村社市井,最终在商丘一战获取了自治权。 在这里,则完全可以利用姬特这个木偶滕侯,直接任命墨者为相邦,全面改革。 说是改革,实际上却是革命,只不过这些血之前已经流过,现在不需要流了而已。 这不是一场利用旧贵族、和旧贵族扯皮剥夺他们利益的变革,而是一场通过越人赶尽杀绝又赶走越人之后的全面的移风易俗。 土地,这个此时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就是变革的起点。 大量的公田、越人从滕人贵族那里继承的禄田、被越人夷族的那些滕地地头蛇的私田……这一切,都是直接可以调动的资源,不会有人反对:因为反对的人已经先死了。 适在土包之上,看着集结起来的民众,叫人递过来三支箭。 适抽出第一支箭,折断之后道:“自此,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劫奸淫者罪罚。” 第二支箭折断后又道:“墨家利天下,是为了天下人可以安稳地从事生产。如今滕地遭受了战火,又被越人劫掠。今年粟税全免,以后粟税再议。” 第三支箭折断后,说道:“越人守城之时,征集粮草木柴,却不登记,这是不义。墨家是义师,若墨者守城,征集柴草粮食,必然登记在册,日后偿还。如今越人已撤,但是众人的粮食还没有返还……” 他看了看已经满怀期待的民众,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七日后,各户出一人,来此聚会,诉说自家被越人强制征集的粮草有多少。但是府库内的粮草数量有限,不可多说,各家各户近期也要编为什伍,若有谎报者,若被检举被受惩罚。” “正所谓兼爱世人,你拿的多了,府库的粮食就那么多,别人的就会少。到时候抽签决定,你可能就是最后一个,所以每个人都不作假,每个人都会领取到属于自己的。” 适伸出七个手指,大声道:“请你们互相转告,七日后就在城外西南的空地举行集会,届时不但会归还各家各户的粮食,还核算你们之前欠下越人的债务,全数清理。逾期不候!” 众人欢呼声中,适又说了些别的,又叫人宣扬了一下墨家的道义。 他所说的七日之后的集会,并不仅仅是为了收拢人心,而是为了按照当年沛县那样,聚拢民众建立新的政权,完善所有的政治制度。 让他这个“相邦”,成为姬特第一个有权直接任命的相邦,也是最后一个可以直接任命的。 ………… 数日后,沛县。 乡野间的路上,几匹快马朝着沛郭乡奔驰,沿途很多正在忙碌的农人停下手中的活,纷纷跑到了路上。 正在修缮灌溉水渠的那些人,也都停了下来,纷纷观望。 都知道义师出征,这些出征的人,可能有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他们想要知道战果。 骑在马上的几个人举着墨家的旗帜,每每经过人多的地方,便大声呼喊:“大胜!适帅军已破滕城,义师几无伤亡!你们的家人都好着呢!” 马匹并不逗留,只是短短的几句话,随着风吹到了各个乡公所,吹到了每个人的家中。 沛县沸腾了,当天千余人走上街道集会,高声呼喊,饮酒高歌,酒肆食铺人头攒动,人们传颂着百里之外发生的事,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一切,也让那些隐藏在沛县的细作们震惊不已,一人不死的战绩破城,而且短短数日之内就破城,这简直又是墨家创造的一个奇迹。 原来……墨家不只会守城,更会攻城。 沛县城内,守卫最为森严严密的地方,墨家在沛县的高层人物齐聚,脸上也都洋溢着喜悦。 破滕城,他们从未想过会出什么意外。 但是,却没人想到会几乎一人不死地攻破了滕城,而且攻城的速度之快简直是令人咂舌。 虽说他们早就知道适的计划,也知道这一次是第一次尝试用火药攻城,可这战果也实在惊人。 原本适在墨家的优势,只是善于鼓动宣传,又知晓天志。商丘一战虽有奇技,却也因为不善击剑又不能拉弓,多少被人诟病。 经此一战,再无人怀疑什么,名声威望更胜从前,墨家上下罕有不服气者。 整个战役的过程,全数被适总结起来写在了纸上,送回了沛县。 与那些只知道表面战果辉煌的人不同,墨家的高层在传阅了适送回的战役总结后,各有所思。 有人觉得,火枪的确堪用,应该增加火枪的数量。 有人觉得,骑兵还需要增加一些,能够保护好矛手的侧翼,而且还可以追击溃兵,否则很容易打成溃败。 还有人觉得,从今而后,只怕天下攻城的手段也将大为不同,这火药破城的技术传播天下,这天下岂不是更加混乱? 然而墨子看的更为深远。 他看过战役总结之后,等到禽滑厘也看完,一如当年在泰山顶传授禽滑厘守城术时候的表情,问道:“厘,你觉得如何?” 禽滑厘想了想,觉得墨子既这么问,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流于层面的问题,于是想到了适在里面写的一段话。 “滕城之字形掘进攻城、于巨子行墙守城这件事,说明了理性的天志与几何,是可以主宰战斗胜负的。理性推论的天志,可以改变稼穑百工,可以主宰攻城胜负,那么对于天下人而言,便可以认为理性的推论是可以得到一个最完美的天下制度的……” 禽滑厘想了想,说道:“适在意的,始终是这件事?” 墨子笑道:“适曾讲过一个脱颖而出的故事,这故事我从未听过,我可以确定他是编造的人名。” “但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先想到了他脱颖而出的时候。那是我在商丘讲学,正好讲到说知辩术的时候。” “我说,已知窗外一物为白色、又听说屋内的颜色和窗外那物的颜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内的颜色必然是白色。这即是我墨家辩术所说的亲知、闻知、说知。所谓说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 “其实,我一直都有觉察,适所说的天志,与我所说的天志,看似是一回事,但却并不是一回事。” 禽滑厘想了想适整天挂在嘴边的天志,想了半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于是问道:“您觉得这不同在哪里呢?” 墨子笑了笑,说道:“我的天志,是说……屋内的颜色是白色。他说的天志,则是屋内是白色这个结果的推断方法。” 禽滑厘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说道:“他说的天志,是不确定的结果,但却是确定的方法。他所说的天志,是方法,而非结果?” 墨子点头道:“就是这样的。他知道怎么种植最合理,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其实早就知道。但是……他明明知道,几年前却非要分出几块完全不同的土地种植,以此来对比。” “他不想让人只是学到怎么合理种植,而是想让墨者学到怎么找出合理种植的方法。” “他所谓的天志,就是方法,而不是结果。只不过,结果是这个方法推断出来的,所以结果是固定的。我的天志,就是我所知道的结果。” “就像行墙,我知道行墙守城有奇效。可为什么有奇效?” 墨子摇摇头,指着之前刊行天下的那本《墨守成规》道:“适用几何九数做了一个题目,只要解开这个题目的人,哪怕不会守城。当有一天他需要守城的时候,很容易就推出一个结论……行墙,可以更有效的防守。” “他要的,不是结论,而是这些方法可以传遍天下。” “结论重要吗?重要。但是,知道了方法,天下万物的结论都可以知道。” “他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所谓的天志,是渔而非鱼。” 禽滑厘明悟过来,点头道:“是这样的。但最终,有利于天下的,还是结论,不是吗?虽说知道方法总能得出结论,但……” 他看了看墨子,说道:“但他明明知道很多鱼,却一直没有讲诉出来全部。” 墨子摇头道:“他不是不讲,而是怕我们听不懂这些鱼。你去听过他亲自教导的那些孩子吗?” 禽滑厘点头,知道适在几年前就选了一批聪慧的孩童,整天跟随他学习,他亲自教导。包括出使楚国,这些孩童也都跟随着,有时候他也好奇,便去听过几次,但是很多东西听不懂……甚至有些东西觉得太过骇然,不可思议,反倒是那些孩子却觉得理所当然。 譬如那些封闭的跟着适学习的孩童,现在已经开始念叨“闪电是如何产生的”,已经开始在到处展示他们学到的本事:夜里用毛织衣物擦出电光一样的火花,信誓旦旦地说天上的云带来的电就是那些毛织衣物上夜晚的闪光…… 这些孩子所认识的世界,和别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从小就跟着适,也从小就相信脚下的大地就是圆的…… 墨子道:“他在把他所知道的那些鱼和渔,都教给那些孩童。有些东西,你已经听不懂了,我也听不太懂了。那个赛先生与唐汉,真大才,可惜我不能一见啊。” “这次攻城,适在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提出问题:以最小的伤亡攻取滕城。分析问题:攻城的伤亡是怎么造成的?解决问题:如何一个个避免攻城的伤亡?” “把攻取滕城,你换成如何让粮食增产?如何让百工技艺提升?甚至如何安定天下……这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了方法,总能尝试出来,推断出来。” 禽滑厘想了想,忽然问道:“如此说,当有一天先生认为某物是白色,而适认为是绿色的时候,适会怎么办?先生所言的天志,是结论,现在看来适是认可这些结论的,但有一天不认可的时候呢?” 墨子大笑道:“所以他说得对。天志是方法,而不是结论。我曾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与他所说的毫无冲突相悖。无非就是,我的天志如是勾三股四弦五,他的天志是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一定等于弦的平方……” 他指着纸上的那句“理性的推论是可以得到一个最完美的天下制度的”,用苍老而欣慰的,如同当年在泰山顶发现自己守城之学终于可以传授于人的心情,长叹一声道:“有此人,我墨家之学再无需惧绝于天下!” 第三三九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九) 禽滑厘从墨子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丝欣慰,这种神情他曾见过。 就在他年轻时候三年不言终于获得了墨子认可,登泰山共饮而授守城术的时候,墨子曾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时候墨子说的是“墨家守城之学后继有人”。 比起今日墨家不再惧绝于天下的评价,终究还是低了些。 禽滑厘却不嫉妒,他和墨子一样没有妻子儿女,年龄也已大,一心想着的只是墨家的传承。 墨子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已七十有余,你年纪亦大。这几年自觉体衰胸闷,用不到几年便要入土。” 禽滑厘也不劝慰,墨家不讳死亡,死后更求薄葬,对于生死已然不在意。 他听了墨子的话,也是点点头道:“我这命,怕也只不过十年八年了。世间能活过五十的又有几个呢?我已六十,已然算是长寿长者。” 墨子悠然道:“我曾担忧过一件事。” “仲尼死后,儒家一分为六,各自都认为传承了仲尼的学说。我一直担忧,你我等人死后,我们墨家也会遭此一劫。” 他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 儒墨死敌,墨子虽然多诋毁侮辱儒生,但是对仲尼颇多赞赏。仲尼这样的人物,死后弟子便各自传承自认正统。 子夏、子张、子思、颜回、漆雕开等各自传承学问。 如今墨家尚未一分为三各自认为正统,各选巨子,因而墨家的很多东西还没有变味。 如今天下闻名的六派儒生中,漆雕氏之儒和墨家走的最为亲近,漆雕氏之儒追求的是“脸上不露出屈服顺从的表情,眼里不显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错了,即使对奴仆也要避让;自己做得对,即使对于诸侯也敢于抗争”。 如今很多漆雕氏儒生如今也都来沛县求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或是以游士的身份与墨家合作。 墨子并不会自己,他自己死后,禽滑厘年纪太大,再之后的孟胜难以完全服众再加上吴起决死反击之计让墨家彻底分裂。 甚至留在宋国的一派墨家,已经完全放弃了墨子“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的暴力斗争学说,发展成为最为异端的纯粹和平主义者。 如墨家第四代的的宋荣子,主张的就是“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 也就是说,完全不要斗争,绝对不要报仇,坐进监狱不感羞愧怨恨,被人欺侮不觉耻辱羞恼,用爱和宽容造就更美好的天下。 这是完全违背墨子本意的一派,但却依旧成为当时的显学,并且冠以墨家之名。 墨子并不会知道他的学问后期会被曲解成什么,但却从已经六分的儒家中感受到了墨家潜在的危机。 他看着禽滑厘,郑重道:“我们和儒家,都称作是从尧舜禹一脉传承而来。尧舜禹这一脉分为儒墨,是因为对于他们的道理理解出现的歧义。一如儒家六分,那是对于仲尼道义的理解出现了歧义。” “其实墨家的学问,又如何没有出现歧义呢?即便是如今要讲究上下同义,又有几人可以理解兼爱非攻,与攻不义之国、爱己而爱人之间的关联呢?” “有人觉得,非攻就是放下武器不打仗,有人又从说过的话中找出攻不义之国墨者当鼓而使众进战的话,这就是分歧。” “有人觉得,兼爱就要不爱自己去爱别人,可也有人知道我说的是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从而获得别人的回馈从而得到数倍的爱。” “有人觉得,集权同义就该是王公贵族一人独断,可也有人觉得这集权同义是要集公共意志为一。” 墨子长呼一口气,苦笑道:“这些分歧,即便现在在墨者之中依旧存在,不是吗?” 禽滑厘哪里能够不知道?只不过因为墨子尚在,他禽滑厘也还在,解释权掌握在巨子手中,总不能说巨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但禽滑厘也知道,在墨者之外,众人对于墨家道义的理解,逐渐趋近于墨子刚才所言的后者。 因为适掌管着宣义部,对外宣传的墨家之义,是按照适的理解来解读的。 于是禽滑厘问道:“先生是认同适的解读?” 墨子摇头,笑道:“我不是完全认同他的解读,而是他的解读是最可以保证墨家不会出现儒家六分情况的解读。” 说罢,他抽出一张纸,随意在纸上点了许多的墨点,说道:“这些墨点,就像是我平时说的话。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点这些墨点,也知道为什么点在那里,但是……很多人找不到其中的联系,遇到任何事都要从墨点中寻找答案。” “我的这些墨点可以解决所有的事吗?并不能,总不能让后人遇到事就从这些墨点中寻找相近的。” 他提起笔,勾勒了几下,将这几个墨点连在了一起,禽滑厘发现看似随意画的几个墨点,勾勒出来后正是一个图形,转折各有规矩。 墨子笑道:“适这些年做的,就是把这些墨点形成了体系,找出来规律。所以,按照他的解读,不需要翻看这些墨点,可以……” 他提笔在外面又点了一下,随即连上,并不突兀,却更完美,说道:“可以自己推测出下一个墨点该画在哪。” “时代在变,天下在变,将来的事,不能只从过去的话中寻找答案,我也不可能罗列出来今后墨家所遇到的所有情况。所以这就需要一个体系,一个可以在符合墨家逻辑的范畴内指点下一步该怎么做的体系。” 禽滑厘思索一阵,墨子又道:“我总结出的光影之事,适总结为‘小孔成像原理’和‘光学八法’。” 这不是墨子觉得很自豪的东西,只是平时无聊研究了一下,总结出来了平面镜所形成的是大小相同、远近对称的像,但却左右倒换。如果是二个或多个平面镜相向而照射,则会出现重复反射,形成无数的像。凹面镜的成像是在“中”之内形成正像,距“中”远所成像大,距“中”近所成的像小,在“中”处则像与物一样大;在“中”之外,则形成的是倒像,近“中”像大,远“中”像小。凸面镜则只形成正像,近镜像大,远镜像小。 墨子接着说道:“譬如这光学八法,你给我一面铜镜,我可以凭多年的经验知道会成什么样的像。但是,适用光沿直线传播的说法给出了为什么会成这样的像,并且做出了一个成像的体系。” “那么以后,我没见过的镜子、我没说过怎么成像的镜子,只要按照他的那个体系,都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我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镜子都列出来告诉后人怎么成像,但他的体系却可以……” 说到这,墨子嘴角露出了微笑。当年与适讨论光学八法的时候,适画出来后告诉墨子,“中”不是凹凸面的球心,而是焦点,并给给出了计算和绘图的办法,墨子仔细琢磨之后还发了句感慨:他以为“中”就是球心,但实际上并不是,所以有时候自己也会想当然。 墨子并不知道,这世上能和适讨论光沿直线传播、影不徙、时空不可分割等等问题的人,在之前几年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他如今从墨家的学问说到体系,又说道光学八法,只是为了说服禽滑厘一件事。 禽滑厘听到这里,也已经听明白了,郑重道:“先生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为巨子,选下一任继承人副贰巨子的时候,我该投适一票?” 墨子点头道:“是的。因为从几年前商丘大聚墨家改组,上下同义变为共商集中的制度后,巨子……必须是能解释道义的那个人,巨子也必须拥有‘墨家之义’的解释权。” 将近十年前的商丘墨者第一次大聚,墨子终于明白那一次之后发生的改变是什么。 当由原本的巨子上义而下同,变为现在的决议商讨集中而上下同的制度后,适已经成为最适合担任巨子的那个人。 将近十年的墨家道义解释权,一直在他这个之前并不起眼的书秘吏和宣义部部首的手中,墨家的下义必是他的义。 否则,若不是他为巨子,若是一个意见与之相左的人为巨子,墨家必然分裂。 看着禽滑厘点头,墨子又道:“他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而且是个自认为自己的道理无可辩驳的人。所以,他很自信,因此能够容得下不同意见的人。墨家会在制度之下保持着上下一致,同时又会有不同的派别想法。这很重要。” “而且……” 墨子微笑,缓缓道:“而且,按照现在的规矩和制度,他优势很大。所以他若成为巨子,不会坏墨家的规矩,也不需要破坏墨家的规矩。” “但若他不做巨子……他会不吝采用一些手段坏掉墨家现在的制度和规矩,只为他所想的利天下。” 禽滑厘恍然道:“这就是当时适说要帅军定滕地,先生立刻答允的原因之一?这场仗,他已经先行谋划过,其实任何一个墨者都可以按照这样的谋划拿下滕地……” 墨子大笑道:“正是。墨家的义师,不是旅帅的私兵,也不是封地的农卒,指挥权归属于墨家巨子。墨家巨子是上下同义选出的,适的优势最大,所以制度之下他最有优势,也就不需要动歪脑筋,所以他的优势越大,也就越不会破坏墨家的规矩。因为他不需要,因为这规矩随着他威望名声越高,就越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厘,墨家想不绝于天下,靠的是天志。” “墨家想举事利于天下,靠的是内部的规矩制度。上下同义的集中、墨者分派连队、选出的墨家巨子与七悟害执掌义师而不需要亲自带兵以让士卒归心臣服。只要能够坚持下去,再辅顺以天志,何愁天下不利?” “为了这规矩制度延续下去成为习惯,而不是随着你我一死就被坏掉,弄出郑九世之乱、宋商丘政变这样的领军夺政的事,便扶他一程又如何?不是为他,是为墨家的规矩制度,有了规矩制度才能举事一心,才能大利天下。” 第三四零章 破城有术血未沾(十) 禽滑厘闻言,笑道:“他本是最合适的人。所以只是让众人知道他的本事,尤其是军阵战略上的本事,给他更多的机会?他继任巨子越符合墨家规矩,将来有人破坏规矩和制度也就越难?三任之内,规矩便稳定下来,一如周礼嫡子、殷商兄弟,深入墨者之心难以更改?” 墨子嗯了一声,拿起那几张送来的战役总结,选出其中关于火药破城掘进战术与几何学与天志关系的那几页,说道:“这几页草帛,适既然说是想要天下人知晓天志可以理性推出最好的制度,那就不妨让天下知晓。” “我觉得,大可以刊行天下,传于大城巨邑。” 禽滑厘疑惑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天下好战之君都知道了火药破城的手段?这不是助长天下的混乱吗?” 墨子仰头大笑道:“厘,你啊……还是纠结于术,却没有着眼与势啊。” “你我既自信墨家的道义就是源于天志,那么天下人知晓天志的、相信天志可以理性推出一切的人越多,将来推出墨家关于天下制度道理的人不也就越多吗?又何必在乎那些好战之君用来做什么呢?” “适的辩词说知是:天志中的几何九数可以推论守城胜负、天志可以推出稼穑百工的本源道理、那么天志一样可以推出什么样的制度规矩才会最有利于天下。” “发现前者的确如此,就自然会相信后者应该也对,而我们墨家关于天下制度的推论也正是源于天志,所以我们要取的大势就是让天下人更多的学到天志学问,并且相信这些学问,自然而然就会得出我们的道义是最符合天志的结论。” 禽滑厘拜而称是。 几日后,墨家内部决议已定,便即刊行攻破滕城的消息,除了“名正言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全文刊行了适那篇理性与天志的胜利的文章,靠着墨家在各个城邑的交通,迅速在中原各国传播。 天志可以守城,天志可以破城,天志可以改良稼穑,天志可以善于百工……那么天志为什么就不能理性地推论出将来最合适的利于万民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时间,中原大城内的有闲阶层与游士们,纷纷讨论的都是“理性”与“天志”。 这是危险的。 因为就如几何学的定义一样,墨家给予将来天下制度的定义基础,是“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是“国源于民众放弃了一部分权力集于公意而维护其余的权力”;是“财富源于劳作”。 于是从这个基础,以理性推理,便不可避免地推出一些可怕的、大逆不道的、祸乱天下的、礼崩乐坏的……未来。 只是,暂时看不出来这是一股滔天巨浪,而似乎只是一道海中的水花。 ………… 越都,琅琊。 八十年前勾践为了北上争霸,将都城迁至此,已历数代,也经历了数次的政变。 被墨子评价为“天下好战之君”的越王朱勾已逝,继承王位的越王翳用尽一切努力维系着越国的霸权。 与三晋结盟,趁着齐国内乱,羞辱了齐侯,却也让越王翳知道如今的越国已经是国力衰败。 要不是三晋在前,这一次越国想要战胜齐国都很难。 而且越国的内部问题也严峻到了一定的地步,越王翳很清楚自己想要维护统治压制内乱,就必须打肿脸充胖子维持现在的霸权。 他父亲朱勾即位,是政变弑父,杀了越王不寿。 这给越王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深深影响了他的后半生:历史上他的弟弟鼓动他杀了三个儿子,最后儿子无可奈何地政变,他却感慨自己没有听弟弟的话把儿子赶尽杀绝。 似乎……弑父的教训,就只是弑父,而不用因为弑父就担心弟弟弑兄。 朱勾算是雄主,越王翳因为对齐一战也被称作雄主,却只是蒙了父亲的遗泽、借了三晋的军势、得利于齐国田氏宗族内战。 但终究,越国依旧算是可以战胜齐国的大国强国,还有勾践留下的种种传说支撑着。 可眼下,却有人直接挑战了越国在沿海以及泗水一带的霸权! 越王翳盯着下面战战兢兢的鸷,听他诉说着滕地一战的过程。 鸷昨日才返回琅琊,被墨家抓获后不久,就将其释放,另让他带了一封书信给越王翳。 鸷不敢直视越王翳的双眼,只能不断地重复着墨家义师的强大,也将从墨家那里听到的战果转述给越王翳。 “墨家不死一人。” “数日内破城,如有雷神相助,城门化为齑粉。” “发火之药催动铅丸,力胜弓弩,触之即死。” “无有战车,鞍镫垂于马背,纵横如飞。” “矛阵如林,推进如会稽山倒。” ……种种亲眼所见亦或是从墨者那里听闻的消息,一件件地传到越王翳的耳中,越王翳大怒道:“愚笨!墨家如何能不死一人?” 鸷连声道:“确实属实!” 他又将战役过程重复了一遍,越王翳忍不住想到了之前曾在这里逗留、随后前往齐国临淄的胡非子一行墨者,不由心慌。 他也不想惩罚鸷,听他复述,想来不是作假,他也确实亲眼见胡非子展示过墨家的一些守城器械的可怖。 可是攻城不死一人的战果,还是让越王翳难以接受。 更难接受的,便是不久前墨子前往临淄,难道说这一次攻占滕地,是齐国在背后支持? 若是那样,麻烦可就大了。 吴地常传来消息,墨家多在吴越腹地活动,一些吴国贵族最近也极不安稳,多有谋划。 现在死撑着在琅琊,就是为了维持一个霸权强势的表象,压制住内部的不安定因素。 可现在,墨家居然主动挑战了越国,而且还取得了这样的战果……齐国会怎么看?那些贵族会怎么看?那些在吴地的无人会怎么看? 越王翳打开墨家送来的、用墨家文字和越人文字两种文字书写的书信,不由更怒。 墨家直接指责他是好战之君,占据滕地后多行暴政,并没有利于滕地百姓。滕考公之后,为利滕地百姓,求请墨家出征复国。 并说墨家对于越王好战一事早有耳闻,希望越王翳能够多行仁义之政,否则若再有被灭之国求于墨者,墨者也会答允…… 越王翳怒吼一声,拍案怒容满面, 这信上看着只是在说滕地的事,可是……吴人那里自己也没行什么仁义之政,吴人复国你们墨者帮不帮? 越国灭掉的小国多了,单单是泗水流域就有缯、郯等国,难道他们认为我没行仁义之政,你们都帮着复国? 天下人皆以为越人猛虎不敢触怒,唯独你们墨家以为这是病猫,唯恐别人不信于是自己打了一顿让天下人看清楚? 更可恨的是齐人,越王翳越想越怒,这件事若是没有田氏在后面支持,想必墨家没有这个胆量。 否则如何解释在攻滕之前,墨家胡非子等人前往临淄? 墨家那些守城攻城的器械,若是交于齐人,琅琊如何能够守住?就算不交于他们,若是起大军前往滕地,齐人难道不会趁机复几年前侮辱之仇? 现在的齐国,已经不是公孙会之乱三晋伐齐时候的齐国了。 项子牛死了,公孙会依附魏,田氏内部纷争暂时安稳下来,两兄弟之间暂时算是联合执政,一同想办法压迫齐侯,正是需要一场大战让民心归附、一扫几年前耻辱的时候。 越王翳越发觉得,定是齐国人在背后有所动作。 然而……现在天下局势有变,无人可以抑制齐国复苏。 越王翳知道,三晋如今和楚国打的难解难分,心思不可能放在齐国这边,齐国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三晋,又有参乘之辱,齐国难道会不报复? 墨家在滕地一战,虽然战果惊人,可越王翳也没太放在心上,终究墨家之前只是一个学派,一个组织。 或许有点人,而且很确定墨家众人死不旋踵极为善战,但想来也不过数千精锐。 鸷败于墨家之手,自己起大军前往,定能让墨家败退,他担忧的终究还是齐国。 思索许久,不能决断,便召集贵族们议政。 备说了滕地事后,越王翳的弟弟豫道:“既如此,需先遣人前往临淄,打探消息。派遣使者,质问其为何违背曲阜之盟。” “墨家既与齐田勾连,不可不防。如鸷所言,又有胡非子说墨家守城退魏击,若齐人以墨家守长城,以墨家之术攻琅琊……恐怕我们要陷入危险啊。” 越王翳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这次齐人肯定在背后支持墨家。他若不自承自己背盟,又能如何?” “我若起大军前往滕地,击败墨者,齐人趁机越长城袭琅琊,又将如何?” 豫看了一眼兄长,心头一些想法暗自涌动,进言道:“先派使者前往齐地,质问此事。齐侯尚在,总不好说背盟无信。不过也不可不防。” “王上勇武无双,墨家精锐勇悍,非王上亲自帅军恐不能击破。若派遣无能之辈,再被墨家守城而不能下,恐天下耻笑啊。” 越王翳点点头,他也知道墨家守城术无双于世,自己又颇自负,想要维护霸权和地位,恐怕还真得自己领军前往。 豫急忙道:“我可在琅琊坚守,万一齐人背盟,趁着王上攻取滕地时帅军来袭,我可帅军抵挡。” 越王翳点头道:“你也勇悍,齐人多知你名,你若在此,齐人未必敢攻。既这样,先派遣使者质询,问清楚齐人态度。期间修缮琅琊城墙,加高加固,修筑卫城。” “待一切准备好,我自领三万军,攻取滕地,问罪墨翟!” 第三四一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一) 即便北边有齐国的威胁,越王翳也明白问罪墨翟这一仗也必须要打。 不过他也清楚,只能让墨家退让,却不可能直接出兵到墨家的老巢,终究若是进了墨家的老巢,那就相当于对宋开战。墨家在信上摘的很清楚,这一战是滕考公之后请墨家利与滕而复国,并非是宋国和越国开战。 此时越国已经处在外强中干的地步,越王翳也明白,滕地本是偏僻之地,其实对于越国此时的利益并不很大。 但是,滕国复国,意味着泗水流域的一堆小国都将生出别样心思。 夫差争霸之时,罢黜了邹国国君,勾践灭吴后又以邹国国君残暴为名,干涉邹国内政,罢黜了亲鲁的邹隐公,扶植了隐公之子曹何上位,让邹国成为了越国的一个附庸国。 当年亲齐的缯国,在齐国无力干涉越人的情况下,被越国灭亡。 当年站在齐鲁一边的郯国,也被越国灭亡。 小邹国倪国,在鲁侯给越王驾车之前,就已经开始朝贡越国。 季孙师从鲁国分出的费国,本来和鲁国之间就有斩不断的恩怨,名义上是鲁国的附庸国,但仲尼时代就掌握鲁国国政的季孙氏分出立国以换取不再干涉鲁国内政,所以也在朝贡越国。 现在越王翳明白越国在北方已经有些撑不下去了,但是霸权体系一旦瓦解,越国内部的矛盾就会总爆发。 滕国,就是越国内部矛盾总爆发的一个引子。 如果滕国复国且没有遭到越国的报复,那么这些朝贡国和附庸国很快就会不承认越国的霸权。 这样越国在北方的局面就会岌岌可危,除了全面收缩之外,别无选择。 而一旦全面收缩,放弃勾践时代历尽千苦万苦在北方打开的局面,越国将彻底失去成为一个大国的机会,再无翻身可能。 越王翳咬牙切齿的,便是这个原因。如果只是一个小小滕国,其利益不足以冒着齐国背刺的危险动兵,但小小的滕国牵扯的背后因素太多了。 然而大军出征,也非易事。 三万大军出征,还要随行一部分农兵辎重,还要沿着邗沟征调一批稻米,还要征调吴越当地的越人北上驻守琅琊防止齐国反扑。 这一切,至少也要一年时间。 越王翳听完鸷的回报后,就去了以一两万人奔袭滕地的想法,越国已经败不起了,再一次失败将会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 滕国。 新任滕侯姬特已经即位,在聘用适为相邦之后,姬特做的第二件事就让滕地百姓大感惊奇。 姬特进驻宫室后,因为没钱,所以遣散了宫室的所有侍宦,他们都是以此为生的,越人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也服侍越人。 以每年金二十镒的租价,将一部分宫室房屋租给将要成立的滕国询政院,作为滕国的最高权力中心。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做了最聪明的选择。 攻破滕城七日后的那场集会中,滕国都城大部分家户的百姓都派人去了。 墨家打开了府库,核对了每个人申报的越国征集的粮食,全部偿付。也不是没有人投机取巧多报,但是数量极少,而且还有几个被人举报,得不偿失。 仅此一事,一件墨家守城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事,立刻赢得了滕地的民心。 这七天等待集会的期间,从沛县跟随而来的民夫已经开始修缮滕地的城墙,他们要忙一个月,在收麦之前返回沛县。 而集会中,墨家赢得了民心的同时,也因为滕地本地大族基本被杀绝了,因此墨家按照沛县那边拟定的名单,按照沛县那样的政策,拟定了各级官员,同时保留了一部分原来滕地的小吏。 这些滕地小吏需要重新学习两年,两年后如果考核合格可以继续为吏,如果不合格就要清退。 适作为相邦,拟定了一个长达三年的“军政”阶段,期间墨者接管滕地的全部权力,三年之内还要发动民众、宣扬理念,三年后再进行询政院的推选和官吏的选拔。 所以,询政院就算成立了,那也和宋国完全不同——此时询政院的所有名单,全都是墨者自己人。 大部分官吏,也都是分派过来的墨者,还有两百多名干部专门负责今后的土地变革、村社集并等政策。 唯一算是本地人官吏的,也就一个滕叔羽,带着几个人成为了专门管理市井秩序的、类似于治安官的角色。当然,这也是暂时的。 集会中,鉴于归还征集粮食一事已经获取了民众的信任和民心,适也就不需要再用徙木立信之类的手段。 两天集会之后,直接宣布暂时使用沛县的律法,成为滕国的成文法,三年后军政期结束后,待选出询政院人选之后,再行定夺律法和政策。 滕地原本也是实行贵族秘密法,越人来了之后更是如此,越国的政治制度自然不能和中原地区的三晋与郑相比。 随后,适又宣布统计公田和逃亡贵族的私田,以自愿的方式进行拍卖,所有拍卖所需要的金额十五年内归还。 其中无地者优先一个固定的数目,同时允许那些经营产业较多的人买卖土地,但要在无地者优先之后。 滕地暂时不需要抑制兼并之类的问题,甚至现在以沛县为中心的手工业发展极快,继续大量的劳动力涌入城市。 在能够拥有自己土地的情况下,在地土地税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成为手工业者,这是必然的,尤其是现在平均土地较多的情况下。 这个问题适准备以后解决,暂时不必考虑。 今年免除公田税赋,明年之前完成土地分配,从明年开始征收十分之一的土地税,暂时以实物税征收。 这期间,适下令滕地百姓需要服劳役,修筑城墙,另外还要在滕城之外的三个地方,修筑堡垒,以应对越人可能的反扑。 修筑城市和堡垒期间,算是半强制的,但是墨家会支付一定量的墨家货币。 可以在墨家设置的供销社中,购买铁器、盐,也可以买牛马只要钱够。 这期间会从府库中支付一部分粮食,同时沛县征集一部分粮食运送过来,以明年的实物税作为抵押优先偿还。 以已经习惯了这种挖掘工作的数千民夫为基础,将滕国本地的民众组织起来,这一个月就是要让他们熟悉这种集体挖掘和学会使用新工具。 一百多名墨家,外加从沛县征调聘用来的一部分熟悉了新种植技术的农夫,会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传授这些组织到一起修筑城墙的滕地百姓技术。 冬天种植冬麦之前,也会让这些人出面帮扶,尽可能让滕地快速地发展起来,同时又完成墨家在这里的基层组织。 除了这些专门负责挖掘修筑城墙的人外,还优先遴选了两千五百人的队伍,成立了滕地的义师,进行脱产的军事训练。 暂时由墨家供给他们的食物,发放一定的货币,实际上等于是为墨家的铁器找了一个新兴的庞大市场。 只是发的这些钱,未必买得起。而铁器赊出去之后,技术变革之余,滕地所能提供的交换商品粮食一年之内就会有巨大的提升,到头来墨家还是赚的。 而且从明年开始,滕地就要征收什一税了,实际上以滕地的人口完成土地变革和农业变革之后,养两千五百名的脱产士卒绰绰有余……当然,火枪大炮不算在内,否则根本养不起。 适成为相邦之后的一个多月,都是在极端忙碌中度过的。 沛县那边拟定干部和人员派往这里进行支持,他要主持诸如丈量土地、遴选士兵、测绘城墙等等事务。 好在这几年沛县培养出来的人才堪堪可用,总算是不至于要忙到断手断脚。 越是此时,他越知道墨家想要成事,急不得。 他说熟知的后世那场成功的革命,在之前还有着北洋时代留下的数百万中学生和小学生作为基础,没有这些人就无法筑成一个完善的国家所需要的基层干部。 现在墨家的底子,按照这种基层控制力度,也就在泗水流域发展一下。否则就算拿下了天下,要么被贵族篡夺了果实,要么就会被贵族反扑,他头脑很清醒,不能快只能慢。 这些在沛县历练了几年的墨者和一些学堂里出身的年轻人,丈量土地之类的事大部分都能掌握,整体上进行的十分顺利。 不需要损害活人的利益再分配,土地要么是公田要么是逃亡贵族的禄田,要么就是越人强占的一部分。 滕地靠近最早实行初亩税的鲁国,也距离最早实行土地私有变革的季孙师的僭国近,这里有不少早已经被承认的私田,适也不去动他们,从而获得新兴的经营性地主阶级的部分支持,以此来反对旧贵族。 到夏粮麦收集结来临的时候,滕国都城周边的“无主”土地丈量完毕,新的带着棱角和凹面的城墙也已经完成了地基夯实,两个新建的制砖作坊也开始烧制用来加固城墙的砖。 至此,孟胜率领大部分义师和那些随军的农夫返回沛县,留下来一个旅的义师负责维持当地的秩序,同时带走了两千五百人的滕地义师回沛县训练,还有四百多名不愿意要土地而愿意成为手工业者的滕人。 第三四二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二) 七月的一天。 正下雨,雨不大,但也不能开工,具体的事务都分派下去。 上午适已经给那些跟着他的孩子讲完了课,这些跟着他的孩子,已经基本上学到了初中一年级的水平,有些科目可能还要稍微高一些。 下午适在屋内,几名墨者在那闲聊,适便跟着屈将学着下围棋。 此时已经有了围棋,名为奕,规则差不多,区别就是此时是纵横十七道,而非纵横十九道的周天数。 各种规则已经基本和后世差不多,也算是此时不多的娱乐。 芦花等人磕着葵花籽,在旁边看着适和屈将两个人对弈,或是听着屋外哗哗的雨声。 一旁有人在那看书,滕侯姬特也转过来,和众人打了招呼之后就在一旁问了问众人关于他的那六百亩禄田租种的事。 至少在这一屋子内,当真是没有了贵贱之别。 正闲聊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人顶着蓑衣走了进来,外面的卫兵没有阻拦,显然是自己人。 适捏着一枚从滕侯宫室里弄出来的棋子正琢磨着下在哪,也没抬头,就听到一人说道:“滕国相邦,你可真是好兴致在这里偷闲,沛县那边可是要忙死了……” 正是专管墨家财物的市贾豚的声音,适回过神来,屈将起身问好,这才发现市贾豚的身后还有高孙子。 高孙子是七悟害之一,适知道怕是又有什么事,但看众人神色都笑嘻嘻的,也终于安心。 芦花急忙道:“我且去弄些饭菜,喝完有辣椒的面糊,暖和一下。” 她匆匆离开,巫马博等人也都象征性地和滕侯姬特见礼,滕侯自知墨家有事要谈,便告辞离开。 几人坐在桌子旁,在屋内的都是级别足够的,要么就是墨家派给适的警卫,并不需要避开别人。 “出什么事了?” 高孙子道:“才得的消息,你自己看吧。” 说罢从怀里磨出来一个竹筒,递给适,随后又道:“这一次市贾豚来这里是统计一下物资消耗,押送铁器;我呢也是例行来这里督检,不过之后一年我暂时在这里和你共和行政,也是墨家的规矩嘛。” 适点头,表示理解,孟胜走了,总得有个级别足够的和自己在一起,他这个相邦就是顶个名,屁用没有,真正的身份还是墨家的候补悟害。 打开竹筒,看了一下,脸上差点露出喜色,但却好容易忍住。 竹筒的信件中,都是墨家在中原搜集的情报,都整理出来了。 不久前,楚国正式宣布,因为三晋没有加入弭兵盟约,所以楚国宣布退出,不再遵守与墨家制定的弭兵盟约。 三年期限已到,楚国指责三晋不为天下大利而弭兵才导致自己退出。 三晋也指责楚国才是那个不愿意弭兵的国度,并且重申不承认楚王熊疑的合法性。 看得出,不管是三晋还是楚国,在明面上至少还是尊重墨家的。商丘与牛阑邑一战,让晋楚都不准备明着反对墨家,怕把墨家逼到敌对的一面去,墨家的局面已经打开。 否则的话,天下弭兵利天下这种道理,要不是墨家的技术太骇人超脱时代,各家也都不可能在意,只会当个屁。 同时墨家出面,履行了当初与郑人的承诺,劝说楚王,释放了被俘获的四万郑军,同时还释放了领军的七穆贵族。 实际上楚国也根本就想释放这些人,但墨家还是走了个形式,郑人无不称赞墨家的义举,并对牛阑邑之下避战的行为大感得意。 然而郑国的太宰欣与郑公却也已经和楚国达成密约,这四万人被释放后,郑国都城发生了政变。 郑国执政驷子阳被刺客所杀,四万被释放的郑国俘虏高呼“拒绝和楚开战”的口号,冲击力驷子阳的宅邸,被贵族煽动后,灭了驷子阳一族。 这件事其实并不只是简单的因为对楚开战这件事引发的,而是郑国的民众对于驷子阳的执政政策已经不满。 驷子阳执政太过严苛,颇有那么点几十年后秦法的意思,诸如制作弓箭的工匠如果逾期没有缴纳军赋弓箭,就要受到肉刑。 事实上,刺杀驷子阳的刺客,用的名义也是“自己是匠人,不能完工,反正都是死,不如杀了驷子阳”。 当然,这刺客是太宰欣与郑公派出的,但也足以看出驷子阳执政的严苛程度。 他学会了当年子产的严苛,却没有学会当年子产的松弛,郑国经济发达又有乡学组织,很容易激发市民的不满。 郑公与太宰欣出面,安抚民众后,对楚缔结盟约,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地位,保证不准王子定再入郑国。 驷子阳虽被灭族,但其党羽在郑地密谋活动,太宰欣与郑公之间的矛盾,因为驷子阳的死也开始激化。 七穆驷氏本有大量的封地,驷子阳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封地数量可以压制其余七穆才上台执政,而且上台的原因还是因为韩武子杀郑公的仇恨。 他在战略上倒是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一切顺利,郑国取得了楚国领土、依靠魏国缔结对韩合约,倒真的有可能雄起。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也错估了民众的不满成都,落得一个家族被灭的下场。 郑公和太宰欣则完全顾不上郑国可能的混乱,驷子阳虽死,但是其党羽依旧众多,整个郑国夹在晋楚之间,贵族又多想战队,这时候杀驷子阳,郑国便有一分为三的风险。 各路贵族或是子阳党羽,都在疯狂和墨家联系,希望购买火器用来守城,几方都已经做好了决裂分裂的准备,各自在找靠山。 驷子阳党羽暗中找到了魏国,希望魏国出面质问驷子阳被杀一事,并且保证他们一派会站在三晋这边。 随后,魏国出兵,经郑国土地耀武扬威,以此威慑郑国,不准郑国单方面和楚国媾和,至少也不准郑国与楚国结盟。 魏国出兵五万,过阳武,在驷子阳党羽的封地内驻扎,不准郑国干涉驷子阳党羽的封地,同时发动了对楚国的反击。 太宰欣与郑公为了获得楚国的支持,割让了林邑,退还了楚国的榆关,同时迁民三千户赠与楚国,出动农夫帮助楚国修筑武阳城,但没有和楚国结盟,而是以休战条约的方式履行责任,不敢正面触怒三晋。 魏师在阳武休整之后,立刻南下,渡过濮水,围攻楚国的长陵和津。 一个月即攻破,楚长陵之师全军覆没,长陵君被俘。 至此,魏军五万驻扎长陵,距离楚国的边关重邑大梁城只有一河之隔。只要大梁城一破,楚国在中原的大门就会打开,楚国大为惊慌。 一方面继续加强大梁城的防卫,一方面派遣平夜君,帅军四万进攻魏国驻扎的郜城,作为对长陵之师覆灭的报复。 虽然楚国最终攻下了郜城,但是损失惨重。 这一战,暴露了楚国的虚弱,只是外表看上去还能和魏国打的有来有回,实际上已经被人楔入到家门口的重邑。 与此同时,三晋内部的局面也已经基本稳定。 赵籍死后,赵国内部发生了一系列的政变,因为赵籍的儿子还小,所以赵籍的弟弟最终胜出,代行其政。 这是一个妥协的结果,赵籍的弟弟没有改元,如周公辅佐成王的套路,但也埋下了赵国内乱的伏笔。 赵籍的儿子活着,赵籍的弟弟也有儿子,赵国内乱的伏笔此时就已经埋下。魏斯出面,开始暗中拉拢赵籍的弟弟。 他希望能够保持三晋同盟,赵籍的弟弟想要稳固统治,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也就只能答允魏斯的条件,双方会盟后表示会继续遵守三晋同盟。但是赵国国内的一部分贵族对于三晋同盟大为不满,只是因为赵籍的儿子尚且年幼,暂时只能忍耐。 魏斯在与赵国会盟之后,秦国那边也传来消息,秦国希望休养生息,希望休战,不会再对河西用兵。 两面搞定后,魏国又连破楚国长陵和津,俘长陵君的同时也展现了魏国的战斗力,兵锋直抵楚国中原门户。 形势巨变之下,原本准备观望的韩国也很快做出来选择。 魏斯支持了韩虔的儿子即位,韩取为了稳住国内的贵族,任命自己的叔父侠累为相。 同时郑国发生了政变,韩国的扩张方向已经不再是那个驷子阳执政、能和韩国打的胜负相当的郑国,而是一个政变不断、眼看就要分裂的郑国。 于是韩取立刻派人,表示也愿意支持三晋同盟,并在魏国攻破楚国长陵后,与魏国达成密约:一旦丧期结束,立刻与魏国一同出兵击溃楚国。楚国的地盘韩国不要,但是希望魏国能够不反对韩国攻取郑国。 魏斯需要的就是赵国明面上的同盟,也根本不指望赵国能够出兵,他将希望寄托在赵国下一代的内乱上,于是与韩国一拍既和:默许韩国攻占郑国的一部分城邑,但是反对韩国全面吞并郑国。如果击败了楚国,大梁城之下的土地韩国不得染指,必须归属魏国。 两国将合力入王子定,力争让王子定分裂楚国,直立为楚王,全面削弱楚国。 至此,中原地区的混乱和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第三四三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三( 见适已经看完,高孙子道:“此次来之前,沛县众人商议了一下。你我先在这里布置下之后的事务,九月份要举行一个扩大的同义会。这一次参与的约有百人。” “不只是沛县,连同彭城以及滕地可以参会的墨者都要参加。主要就是两件事。” “其一,还是上下同义。晋楚都不会参与弭兵会了,墨家内部还有不少人认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极力促成中原弭兵。是不是需要晋强则义师助楚、楚强则义师助晋?还是说,继续在泗水一旦扩张,暂时不去管晋楚之间的争端?” “现在大家想法很多,有些人疑惑,我们如今似乎已经有了兼爱非攻弭兵中原的能力,为什么不去中原?” 适嗯了一声,他虽掌管着宣义部,不过墨家内部的想法本身就多样化,这种想法的分歧正常历史上导致了墨家的分裂。 这是可以预见的。 如今墨家似乎已经有了些家底,很多人便开始心存幻想,可以让墨家继续做平衡大国争端的砝码,从而避免中原全面开战的可能。 这种想法很危险,适估计应该是这一次墨家内部的高层内部也出现了一定的分歧,所以墨子才会选择这种扩大会议的方式,来进行最后的协商。 越扩大,对于适这一派系的想法也就越有利,相反那些威望极高的早期墨者们受制于时代,仍旧抱有弭兵中原的想法。 适暗暗赞叹,这一办法用得好,墨子如今的威望可以压的住,同时又要走正常的程序规矩,彻底确定墨家今后的路。 如果只是高层商讨,可能最终的结果可能未必会呈现全面的优势。 高孙子又道:“其二,就是越人可能报复的事,这需要动员墨家所有的力量。如何整合?如何准备?又如何说服众人?这都需要尽快定下来。” “你是管宣义部的,这件事还是得交由你来做。巨子的意思,是让你提前做一些准备,多做宣传。” “能不能胜?胜利后对于民众有何益处?不能够单要说服利天下的墨者,还要考虑到民众的想法……” “毕竟,我们现在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会招致天下诸侯怨怒。” 适表示同意,皱眉道:“只能说,这一年很重要。可能要吃一些苦,可能要进行全面的动员准备。” “很多人的想法,也需要说出来商讨下,毕竟上下同义才能成事,方为同心同德同志。巨子怎么看?” 内部意见的分歧,是必然出现的,墨家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胜绰事件,适想知道对于这件事,墨子的态度是什么样。 高孙子道:“巨子说,此事与胜绰悖义之事不同。此事众人心中依旧有‘利天下’之念,只是怎么对于‘怎么利天下’、‘天下将如何’有不同的想法。” “所以,最终同义之后,对于这些不同的想法,还是允许存在的。只是必须要和他们讲清楚,在道义上占据上流,以为墨家之义。” “可以有不同,但是必须要遵守。” 当年胜绰之事,与高孙子和适都有着密切的关心。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是高孙子去了墨子那里打了“小报告”,任何胜绰背叛了义,要惩处同时剥夺胜绰出仕的权力。 适加入墨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协助墨子改组了墨者,将胜绰这件事定性为“踏着众人尸骨以为私利”的恶劣行为,并且最终导致了胜绰等人叛墨离开。 高孙子嫉恶如仇,对于一些事极为在意,对于墨家的纯净也向来有自己的想法。 他至今还打着草鞋、穿着破衣,自苦以极。 而且之后也和适发生过几次冲突和争论,尤其是在适提出生产一些烈酒、璆琳换取贵族的金钱发展墨家这件事上,高孙子认为适这是“肥天下之一隅,而害天下之四方”。 因为高孙子认为,这些烈酒璆琳之类的物品,和珠玉类似。一旦出现,王公贵族必然喜好,多搜刮民众以求,这是违背墨家“非乐、节用”的道义的。 他与适之间的想法冲突,一直存在,不过两人也互相尊重。 适敬重高孙子自苦以极的生活方式,也赞誉高孙子严重不揉沙子的处事原则。 高孙子佩服适的手段,也认可适并没有用这些事谋取私利,也确实一直恪守着墨家的道义。 对此,高孙子说完了巨子的想法后,略带一丝怨气地看着适,说道:“这件事,终究是因你而起。” “你还记得当初公孙泽死于商丘之战,你评价商丘多君子、谈及公孙泽与当年宋襄公?你说这些规矩礼仪,不过是诸侯用以控制士的效忠的,襄公蠢就蠢在自己都信了。” 适莞尔一笑,想起了这话确实是自己大嘴巴说的,为的是说“庶农工商与诸侯大夫士,不该用一套道德”。 高孙子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不敢说你想干什么,因为你一旦说了,墨家就会让诸侯震惊、贵族惊动,与天下贵族诸侯为敌。此时尚不是时候。” “所以墨家还必须要说非攻弭兵之类的说辞,以此让墨家所做的一切都能够在墨家的道义上‘师出有名’。” “只是,你遮遮掩掩的说得多了,自己许多人也信了。以至于一些人便想,我们就该促进天下弭兵,就该制衡诸侯平衡……” 适闻言苦笑一声,当真是有利必有弊。 利处是这样说,不会招致诸侯的恐慌反对,为墨家争取到了一个利用诸侯矛盾以生存的空间。 坏处就是墨家内部出现了这种正常墨子死后就会出现的想法,而且愈演愈烈。 问题就在于,此时墨家内部那些足够清醒的、被适所影响的、放弃了幻想的一部分人,和他一样,不敢说出墨家真正的目的,导致纲领随着墨家实力的增加,出现了不同的解读,而且都是符合纲领的解读。 但也没有办法,总不可能这时候就喊出来新的纲领:掀翻贵族,安定天下! 今天敢这么喊,明天晋楚就会放下双方的争端,先行灭杀了墨家。暂时还没有与天下诸侯一较长短的实力。 纲领出现了不同的、歧义的、但又说得通的解读,这就导致了这一次关于道义和将来路线的争端,实属正常。 高孙子看着适在那苦笑,也知道刚才自己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件事他是坚定不信任王公贵族那一派的,但为了墨家长远的发展也知道此时不能够将纲领制定的太过尖锐。 但是,有些话高孙子还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和适讨论一下,而且是一些他认为将来会出大事的事儿。 他又道:“在一个,商丘一战之后,墨家名震天下,心怀天下的游士纷纷前往沛县,以为墨家救世。这就产生了你说的那个词……嗯,良莠不齐。” “那些游士,有的是为了天志。” “有的是为了非攻,认为墨家是要天下弭兵。” “有的是庶农工商出身,认可墨家人人皆平等的想法。” “还有的,认为应该说动王公贵族,或者墨家出仕为任,这样可以劝谏王公贵族以行墨家的仁义之政。” “还有的就是为了出仕,就是为了搏名……” “墨家扩充了数倍,沛县为天下游士最多之处,部分新加入的墨者对于劝说王公贵族行墨家仁义之政、对于以墨者的身份出仕利于国利于民……这样的想法很多。” “凡事有利有弊,这件事也需要解决……” 适刚想要说点什么,高孙子黯然道:“巨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了。长桑君去看了,虽还硬朗,但却已大不如前。巨子心急,这件事若不解决,他担忧自己死后,墨家一如仲尼之学六分,各执一词,墨家的学问和利天下的大业,恐要挫折……” 在场众人,除了已经知晓的高孙子和市贾豚外,各自吃惊,不少人惊问道:“巨子如何?” 这些在场的人,多是墨子的弟子,也有少部分属于适嫡系的后进墨者。但对于墨子的感情和关切,都是相同的。 适虽然知晓墨子也是凡人,不是天神,总有逝去的一天,可却没想到这一天似乎真的快要来了。 高孙子见众人惊慌,叹息道:“惊慌倒不必,我墨家节葬节用,虽敬鬼神却也不求长生,不惧生死。人哪能没有生老病死的?” “巨子说,他墨翟死了,巨子却可传承。他墨翟随死,墨家之义尚在。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 “况且有天下闻名的长桑君,巨子的身体还好,不必惊慌。巨子只是希望九月份的聚会,能够商讨清楚墨家今后该怎么走,往哪走……这件事若不解决……” 适点点头,在场的人物都是要参加九月份扩大的同义会的人,高孙子也并非不知道轻重,既然直接说出来这件事,恐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在大方向上,适和高孙子没有分歧,否则墨子也不会极力主张高孙子来与适配合,恐怕也是为了两个人先能够和众人通气。 两个人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集中在墨家的“非乐”这件事上,从而引申到墨家的一系列经济变革的政策上。 墨子对于非乐的态度,可以引申出各种不同的含义。 后世有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这件事在墨家内部,也是存在类似的情况的。 墨子说: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 大致就是说,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有个卵用? 舟、车这些东西,天下万民都能得利。 但是你搞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些东西,能够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问题吗? 再者这些东西这么昂贵,哪一个不需要民脂民膏?王公贵族搞这些,必然要盘剥百姓,这样的礼是害天下的,这些东西总不能变出来吧? 现在天下百姓还在挨饿,还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王公贵族把搞礼乐的钱和劳动,用在发展产业上、发展农业上不是更好吗? 任何东西超脱了时代去看,都是不对的。 若是后世,人人吃得饱了,大可以指责墨子“不懂艺术”、“反对文化”、“民粹主义”等等。 但此时这个人均寿命不足四十、还在使用石器铜器牛耕尚未普及的时代,这么指责墨子那就是完全站在了贵族的角度上去看问题。 只不过关于“非乐”的看法,也造就了适与高孙子之间的矛盾,主要还是其引申义。 靠奢侈品赚贵族的钱,然后发展墨家,这件事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违背了墨家“利天下”的道义? 沛县发展的模式,如果按照适那么来,就是再靠手工业和技术,吸天下的血。 比如高孙子一直反对的璆琳,这就和钟鼓一样,是奢侈品。民众不会得利,贵族盘剥加重。 适则抓住墨子关于“非乐”中“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的论述,与高孙子极力争辩。 墨子说“然而乐器要是也这样反而符合民众的利益。我则不敢反对。然而当象圣王造船和车那样使用乐器,我则不敢反对”。 这“乐器”的引申义,就是奢侈品,或者说一些民众所不能使用得利的“手工业品”。 适认为自己的办法,长久来看是符合民众利益、是如同圣王造船造车一样的。 高孙子则认为,适的想法结果是没错的,的确是可以发展墨家最终变革天下的,但是这个过程是有问题的。那些贵族们盘剥加剧,墨家的这些烈酒、璆琳之类的奢侈品,是不是要负责人? 比如三晋的某个贵族,将来璆琳真的出现,他加剧了对封地的压榨,有人死了有人逃亡甚至被压榨的家破人亡,做出璆琳并且售卖的墨家,需不需要负责? 为了利天下,过程的正义到底需不需要遵守?可不可以为了结果不去考虑那一切过程? 墨家内部都知道适和高孙子在这件事上的看法矛盾,从烈酒一事上就闹得墨家内部人人皆知。 然而这一次墨子派遣了高孙子前来,同时让市贾豚也跟随,其实这样的安排极有意思。 三人级别都高,在墨家内部也有威望威名。 三人在墨家今后发展的大方向是一致,对于王公贵族的不信任一致,对于墨家扎根泗水“武装割据”、渗透楚国“国人暴动”、以为将来“选天子”这件事都表示支持。 九月份的大聚会,要讨论的大方向就是这个,但是一些小问题也需要一并解决,看来墨子不准备在死前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争端。 适的经济政策和态度,市贾豚是绝对支持的,他掌管墨家的财务系统,对于墨家的消耗心知肚明。 高孙子眼里揉不得砂子,一直对适的一些经济策略持疑惑态度,是墨家内部“自苦以极”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派遣这两人前来,一则是墨子心中已经认可了适关于墨家今后发展方向的意见,二则是希望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自苦以极”的纯粹理想主义派系和适为首的部分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派系能够在内部先行达成一致。 从而在九月的大聚中联合一致对抗那些对王公贵族抱有幻想、理想化地认为墨家应该继续维系天下弭兵的派系。 市贾豚所代表的的,是墨家整体现实。庞大的开销、高昂的支出,这需要有他作为现实的一面,用残酷的现实调和适和高孙子之间的争端。 第三四四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四) 又争论了一会,芦花准备好了饭食,适便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高孙子等人也饿了,便和适一同收拾了一下木桌。 上面摆放的那盘不曾下完的围棋,天元附近已经黑白相间厮杀的难解难分,反倒是边角处并无逼并阻碍,正适合腾挪闪转。 将这盘围棋收拾到一旁,屋内的八九个人一同坐在了桌上,也不讲此时的一些礼仪,女人亦能同桌而食,若被贵族看到定要惊呼礼崩乐坏,倒是屋内的人早习以为常。 一则是墨家内部本就是众人平等的道义,守城的时候也不会歧视女性,反而认为女性可以“担土垒木”。 二则是因为棉布的原因,沛县周边的商品经济有些畸形的繁荣,在能够脱离土地养活自己的时候,配合上墨家的平等理念以及氏族时代女性地位的遗留,沛县的女性地位总的来说略高于别处。 而且还因为大量的女性需要承担医术、孩童教育等一系列的吃“墨家财政开支”的人,这种样板的树立也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导致了沛地许多风俗的改变。 餐饭算不上特别,但比起此时绝大多数人吃的,已经算是丰盛,与贵族们自无法比。 一人一碗面糊糊,粟米饭,一罐子里面加了植物油、剁碎的腌香椿叶、以及禽鸟蛋的配饭菜。 每人还切了大约两厘米厚的“白面菜卷”,作为菜吃用。 外面是一层白面,里面是剁碎的极为咸的咸鱼和葱油,其实也就是个菜很多的花卷,但是因为咸鱼太咸,只能做配菜吃而非主食。 高孙子看后笑道:“这咸鱼卷,最开始可是收麦的时候才能吃的,我记得在沛县挖掘第一道水渠的时候,这东西送饭可是民声震沸的。现如今平时也能吃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说出了沛县这几年的改变。 收麦时节,正是热的时候,出汗也多,正要补充盐分。 那时候麦粉还算稀罕物,植物油配上臭烘烘的咸鱼,还有麦粉,简直就是盛宴。 从挖掘水渠开始形成了这种奇怪的吃法,却出奇地受到民众喜欢,久而久之也就成为此地习俗。 现如今割麦时候这习惯依旧保留,但是平时也能吃得上了。 虽然在适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吃的,但在沛县之外的农夫若能吃上这东西,也便如同冬日祭祀家主赐酒食的时候一般。 至于香椿,更是此地特产,向南便是彭城,彭祖传说生于椿树之下,椿树又长寿,故而此地椿树颇多。 椿芽以盐渍,平日也能吃上,而且这种腌菜有一样好处:不生蛆。 其余腌菜就算放盐,也常生蛆,包括酱,可能天子诸侯吃的有专门的“士”负责不会生蛆,但大众实用的多会生蛆,捞走蛆虫继续吃。 因而这简单的一顿饭,相对于此时天下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已算是美餐。七十者可以食肉,就算是仁义天下的梦想,低下生产力之下的生活水平不可幻想。 墨家内部倒是不少低阶贵族出身的,诸如高孙子就是正统贵族。也正是这样,“自苦以极”这一派中最多的也就是这种退一步就能过上低阶贵族生活的人。 适拿着筷子,点了点那罐椿芽鸡蛋沫子,悠然道:“我曾听人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故小年不及大年,若是椿看,不会在意一时春秋。” 高孙子博学,虽此时庄周未生,但适的这番话还是博得了他的赞赏,也明白了适的弦外之意,笑道:“你我皆是蟪蛄朝菌,怎么能够不在意一时春秋呢?” 适也笑道:“你我虽是蟪蛄朝菌,但墨家之义不绝,便是时八千岁之椿。有些事,要看长远。” “以璆琳、烈酒观之,长久看,这些东西难道对天下没有益处吗?” 高孙子知道适想说什么,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无法反驳。 这东西确实是有益处的,而且适说璆琳若是做好了,可以透明透光,代替封闭窗户的草帛,让天下人都能在亮堂而冬日不寒可透阳光的屋内生活。 长远看,必然有利。 适又道:“再者,难道我们不做出这些东西,不以工商传于四方,那些王公贵族就不掠夺封地的农夫了吗?这些东西本来是有利于天下的,就像是剑,圣人得天鬼之启制出,是为了搏杀虎豹、安定天下的。有人拿来杀人,却说杀人的罪应该算在制剑的圣人与工匠身上,这是正确的吗?” 高孙子看了看适,郑重道:“但你要知道,你做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为了让王公贵族喜欢,让他们以铜粮钱金玉交换。这就像是你在制剑的时候,就希望这柄剑杀人,所以这与你说的不同!” 两个人的语气越发激烈,眼看又要闹出当年烈酒作坊一事,旁边几人想要劝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适也郑重道:“我做出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王公贵族来盘剥封地的,而是为了利天下!” “子墨子言,墨子行义,需尊三表。”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 “这三表我并未违反,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富、人民众、政而治!我是符合墨家三表之义的!” “错的是天下如今的制度,农夫禁锢于封地之上,不得离开也不能离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说让贵族们都穿草鞋短褐就可以的!你这是治标,而非治本!” 高孙子也厉声道:“你说的对,我从不反对。但是,这些东西也确实让沛县富庶而天下其余地方封地上的农夫受苦!我不反对革新天下的制度,但我希望墨家在过程中也要心怀天下万民!” “如水而净,不能沾有淤泥。” 适反击道:“子墨子言,利弊需权。能得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我这是在为天下大利而做,你那样只是为了天下小利。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就得靠打!” “打,需要钱,需要粮食,需要铜铁。” “打胜了,才能从根源上解决王公贵族们这些天下的蠹虫!到时候才能够大利天下。” “今日市贾豚也在这里,你问问他,如今一门炮的铜,需要多少粮食换回来?沛县只靠农业土地,能不能撑得起现在的义师?撑不起,又谈何将来大利天下?” 在场这几人,不是适的嫡系,就是高孙子那一派系的,有些话可以说的明白一些,不需要任何的遮掩。 两人的矛盾不只是奢侈品的问题,还有今后一系列的经济政策。 高孙子这一派的,算不上最极端。 墨家最极端的一派衍生,还有一支严重超脱了时代的、希望“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贾不二价”的极端小农空想的派别——以劳动衡量每种商品的价值,等同于价格,进行定价不得违背,从而使每个人的劳动都能换回同等的劳动产品,既有交换,又无资本升值,于是天下大治。 虽然阐述的并不明确,但其阶层本能还是给出了一个这样的幻想,并且随着墨家的一些理论的产生愈发完善。 市贾豚最早跟随适接触一些经济上的东西,也掌管着墨家的财务支出,因而是便希望市贾豚能够用很现实的东西,稍微击碎一下高孙子过于理想主义的想法。 市贾豚早就希望让两人不再争吵,见适问,急忙答道:“便以一门六百斤的铜炮来算,不提工匠,只说所用之铜。” “六百斤铜,可熔小钱三万。以越、齐、三晋的粮价来算,三十钱一石粟米。这一门炮所折合的粟米,就是一千石……” “楚之县尹,年俸不过万石,单以年俸不算禄田封田,楚国县尹一年也不过能折十门炮的铜。” “在沛县不曾变革之前,牛耕铁器良种新谷堆肥不出,九口之家,刨除掉自己所吃用,若丰年,扣除租税赋用,所得不过两石。” “这一门炮,若以之前来算,就折五百户九口之家一年的余粮。近五千人的余粮全部征集,才堪堪一门炮!” 市贾豚所言的,自然是一系列的农业变革之前,劳动生产效率和单位亩产极低的情况下。 像是鲁阳公那样的县公,他的禄田名义上可能也就三五千户,剩余的则属于治下的封田,至于私吞并集的土地当然更多。 这样的数目说出,那是触目惊心的,也是天下农业不够发达的直观体现。 高孙子默然,他也知道很多东西价格昂贵,却没有直观地了解到能够昂贵到这种程度。 但他转而又问:“如今沛地稼穑即已变革,一千石粟米,还是很容易的吧?” 此时的石,是周制的小石,折合粟米大约三十斤,一千石粟米也就不过三万斤。 这放在以前,确实算是一笔巨额的财富,但在如今的沛县,实在算不得什么。三万斤粟米或者小麦,莫说五百户,恐怕一百户的农夫都足以不动筋骨的拿出,折合下以九口而算不过每人三十斤。 以如今两季法种植,辅佐以土豆地瓜之类的食物作为辅粮,三万斤粮食不过是百亩之田的全部产出,高孙子算来似乎便宜的不像话。 市贾豚闻言,接话道:“适之前说过,一农夫一年产四百斤粮食和产八百斤粮食,那不是一倍之差。” “人要吃三百斤,原本只剩余一百斤可以交换或作赋税。现在产八百斤,那实则余下五百斤,可以交换的数量是五倍。” “实则不止如此。佐以瓜菜和其余新种,所能交换的更多。” “但是……越、齐的粮价,不是沛县的粮价啊。这些粮食,是不能够直接换铜的!” “而且,本地的铜基本都被我们得到了……” 第三四五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五) 适点点头,拿手沾了点水,在木桌上随便画了两道线道:“泗水、菏水自鲁而过沛。丹水自孟渚泽而过彭城。” “如今,铁器牛耕堆肥两季以及良种,在宋国多有人用。粮食运输不易,只能沿河而运。” “菏水的陶邑而下,粮食源源不断地集中到沛。沛地的铁器棉布沿河而上用以换粮食。” “丹水流域的宋地城邑,也是一样。” “沛地如今积攒的粮食,只怕鲁阳公那样的县公知道,要被吓死。三五年之内,沛地即便大旱三年,也足以保证没人饿死。这是将近十年推广、十年吸取所得到的。” “三万斤粮食换一门炮的铜,多吗?不多!但是……” 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在沛地,在宋地,哪里能够一旦粟米卖上三十钱呢?如今撑着粮价的,是铁器换取粮食的手段,一旦偿还完毕,宋地的粮价顿时就要低贱。” “铸炮要铜,公造铸没办法用铁铸那种合于野战的炮,我更不用说,也没那本事。” “粮食虽多,想要换铜,却怎么能换?陆路而运,众人皆知去岁葵、雍大饥,可是粮食运过去,中途要吃多少?从沛地运粮到葵、雍又需要卖出什么价格才能让商人不赔呢?” “做璆琳珠玉以及烈酒,获利数倍,且容易运输储存,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义师所急需的原料。” “义师强盛,才可以变革天下。” “变革天下,天下才能处处都与泗水河畔。” “现在那些天下四方的农夫或许会更加遭受王公贵族贪欲的盘剥,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让那些王公贵族都不复存在,以达乐土。” “根源不是璆琳烈酒,而是分封建制的土地制度。这个根源不去解决,却要在保留这个根源的基础上,去怜悯天下人,这不是一个墨者该做的。” “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 “我也有,但我知道天下怎么才能大利。现在,你能找出一个既可以彰显墨家恻隐之心、又能变革天下的办法吗?如果不能,你就必须要支持我、同意我!” “市贾豚就在这里,现实所需的金铜等等皆有数目,你能解决吗?” 高孙子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嘟囔道:“我并不是反对变革天下,我只是说变革天下的过程中,可不可以更为仁义一些?” “不只是璆琳烈酒,内部已经对出售火药、传播火药破城的手段有些不满了。火药换回了铜,换回了金玉,可是也让天下的战乱更加频繁,更让天下百姓更受苦难。” “这件事你不解决,怎么能够让众人同心?怎么能够让天下信服我们非攻兼爱?这不是在助长天下好战之君吗?” 适冷声道:“如你所言,铁器之类也不该传播天下。铁器牛耕稼穑传播天下,让民众生产的粮食更多,让好战之君组织的士卒更多,厮杀也更惨烈!” “天下混乱的根源,是天下纷争不能上下同义,安定如一。而不是火药、铁器这些东西。” “你既支持以义师变革天下,却又对这些残酷的现实不安。你倒是想个办法以两全其美啊!” “九月份大聚,你若有办法,大可以在会上提出。若有道理,又怎么能够说服不了众人?” “你既想不出办法,却又指责可用的办法,你这难道不是在害天下吗?” 两人的争吵已经有了太多的火药味,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适发火,但却不是第一次看到适与人争辩绝不退让。 绝不退让,那是面对巨子都不退让的。 可之前与高孙子之间的争辩,都是仍有笑容,即便激烈,却也没有到这种地步。 高孙子听到适直接指责他这是在害天下,脸上登时露出不悦之色,饭也不吃,气哼哼地离开,自去一旁的屋内休息。 市贾豚看着也是气鼓鼓的适,想要说点什么,却听到适自己叹息了一声,也不吃饭,也去了一旁。 众人觉得适今天的反应很不对,很过激,却不知道在适看来,墨家已经到了路线之争的关头。 墨子已经苍老,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更像是一个过渡。 之后墨家该怎么走?今年九月的这场大聚就要全部解决,一旦解决不好,墨家就要面临分裂、疑惑。 这件看似寻常的大聚,在适看来正是墨家的转折关头。 墨家的组织性,决定了上下同义这件事极端重要。 做成了,那就是整个组织达成共识,化为一个人,一个拥有无数手脚、耳目的庞然大物。其中任何一个人只要依据共识行动,那么都会为实现最终目标贡献力量。 之前的很多事,算不上是原则问题,甚至以往他和高孙子争论的时候,有墨子压着,总还可以解决。 他也不想和高孙子争吵成这样,而且看似是因为一件早已经争吵过许多次的事。 但今天必须要拿出态度,以往可以为了团结稍微退让,今天绝对不行。 不但不行,还必须要说服高孙子,从而获得高孙子的支持,从而团结一致对付在大方向上都有分歧的那部分人。 墨子老了,禽滑厘即便当了巨子,也镇不住内部的争端,只是碍于情面会维持一个不分裂的形式。 这一次墨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适很确信,因为如果不是的话,根本不需要扩大这次正常委员们聚会的规模,以二十五人的规模决断,墨子的影响力很容易掌控。 扩大规模,那是因为墨子确信人数越多,适的优势也就越大,从而一举奠定墨家之后的路线。 与高孙子的争辩,更像是一场墨子的检验:如果他连高孙子这边都不能够团结,甚至反目,或者不能得到支持,那么适似乎也就不适合作为下下任的巨子。 适确定,高孙子不会因为私怨而和自己产生矛盾,所以大可以直接用最激烈的言辞争论,哪怕双方各自生气也在所不惜。 ………… 屋内,高孙子独自跪坐,看着外面的雨,心中还在气愤刚才适所说的他是在害天下之类的话。 他知道今日的争辩,不是重复以往的老调,而是一些问题的总爆发。 他也清楚,今天看似在谈论璆琳烈酒火药这些东西,实则讨论的是墨家这些年的一系列政策。 沛县发展的很好,这一点高孙子很清楚,不到十年的时间,简直就是移风易俗脱胎换骨的改变。 民众吃的饱了,村社乡邑的面貌变了,习惯变了,牛马多了,粮食多了…… 一切都很好。 可相应的问题也随之出现。 原本实行的轮换挖矿制度,随着沛县的发展,民众们已经不太情愿。 沛县的贵族基本被铲除干净,随着铁器的普及,很多原本不适宜开垦的土地也都成了沃土。 民众不再愿意去从事那些疲惫危险的劳作,家里有牛马有田地,谁人愿意去做工呢? 可是,沛县的手工业、冶铁业的人手,却在不断增加,而且每年都在增加。 至于增加的方式,高孙子已经看明白了,或者说适之前就大致说过了。 宋国商丘政变之后,商丘附近已经开始变革,其余地方也在酝酿着一场猛烈的、还未爆发的风暴。 拥有禄田和封田的贵族,不会放手自己对农民的控制。既可以获得这些农民的无偿封建义务,又是贵族们可以掌控的兵力来源。 但是除了拥有禄田封田的贵族外,那些渴望私亩制度的、原本就有自己份田的农夫们支持墨者。 那些拥有大量私田的,原本没有政治地位的士和落魄贵族,也开始支持墨者。 他们的私田不是禄田,对农民没有人身控制权。 墨者开始与他们合作,提供给他们贷款和铁器,传授一些种植技术。 原本他们的私田上,很多人租种他们的田地种植,每年缴纳一定的租税,从而获得赖以生存的粮食。 这些租种者又和原本有份田的那些庶农不同,他们是庶农阶层分化出来的、更为穷困的一批人。因为人口的增加,这些人没有自己的份田,只能依靠租种或是做肆佣为生。 不过此时数量不多。 商丘政变之后,庶民院定下规矩,保留实物租,而且保留的是农业变革之前的什一实物租……以每二百四十步的墨家大亩来算,以前每亩地的产出不过七八十斤,一亩地只需要缴纳最多十斤的实物租。 若是能够足数缴纳,其实对于这些有私田的士和小贵族而言,他们的收入并没有减少。 可问题是……做租税的粮食的确没像以前那样减少,但是粮价这几年暴跌,一亩地收十斤的粮租,根本算不得什么。 沛县如今的手工业发展的极为迅速,棉花、靛草、酿酒的土豆地瓜、做军粮马料的玉米、榨油的各种油料作物…… 随便种点什么,都比收原本的私产租合算,墨家又提供部分铁器和技术指导,这些士和低阶贵族摇身一变,不再靠那些租税生活,而是美滋滋地用耕牛耕马和铁器,雇佣人手自己经营这些土地。 收获的作物,沿着泗水顺流而下,就能获得远胜于分成小块租种出去的收益。 毕竟,宋国不归墨家管。更不像是滕国贵族们要么逃亡要么死光。 而那些租耕者,又不可能如沛县一样直接组织共耕社五户十户租借马匹,即便有大量的泽地荒地,却缺乏资本工具无法开垦。 那些人收田,墨家就在旁边准备船接人……铁器牛耕耧车的出现,同样大小的土地,只需要原本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人手,剩余的那些完全不再需要,又没有工具也没人组织开垦,除了被赶走再无别的办法。 泗水、丹水、菏水、睢水……每个月都有源源不断的、原本是租种私田的农夫,沦为流佣肆佣,被墨者组织着待到沛县、彭城。 他们为了活下去,或是进入矿山做工,或是进入墨家的作坊,或是参加义师,或是被组织去开垦…… 上游运送来的棉花被纺织成布匹,送来的土豆地瓜被酿成烈酒,送来的籽种被榨为油…… 源源不断的劳动力补充,平衡着因为沛县本地人越发稀少的最底层无地劳作者的人数。 纸张、煤焦、碎矿、油料、棉布、火药、铁器、陶……这些东西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已经大规模农业变革的宋地,或是更远的陶邑以北,再让那里的人有更多的可以交换的粮食以把这些东西卖出去。 对于那种为利而驱赶租田之民的行为,适……是默许甚至支持这种被驱赶的行为的,甚至曾说沛地的手工业就要靠这些人撑起来。 高孙子觉得,这不仁义,而且是墨家语境下的仁和义。 第三四六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六) 傍晚时分,雨还在下。 午饭时候的怒气已经消散,高孙子逐渐冷静下来,但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确。 墨家也讲仁义,但墨家的仁、义,与儒生的仁义是截然不同的。 墨子反对老好人乡愿,反对无理由的恻隐之心,反对儒家的仁,反对儒家定义的义,甚至连“孝”,都很功利性地理解为“有利于亲”。 事实上在适加入到墨家之前,墨子就开始为后事做准备,开始整理自己学说,并且希望形成一个体系。 只不过这是后期开始做的,而且内部逻辑实在太过艰涩,很多弟子不能够理解。 高孙子正自出神的时候,适迈步而入,见礼后先行为自己午饭时说的那番重话致歉,高孙子微微一笑,知道适绝不是来道歉的。 高孙子此时已经冷静,又只有两个人,便将自己下午所想的问题直白了当地说了出来。 谈到仁义,适沉默片刻,问道:“巨子曾说过,什么是仁,什么是义。您还记得吗?” 高孙子点点头道:“仁者,体爱也。” 适又反问道:“何谓体?” 高孙子顺着适的话,将墨子所传授的一些道理讲诉出来。 墨家有兼爱之说。 与兼字相对的,便是这个体字,个体的体。 子墨子言:体,分于兼也。体: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也就是说,个体源于集体,并非是对立关系,而是一种包含关系。 体,就像是二里面的一一样,就像是一根线段上的点一样。 尺为线段端为点,墨子认为线段是由无数的点构成的,天下也是由无数个体构成。 所以,对个体的爱,就是仁,但这种爱的后续是为了“兼爱”做逻辑铺垫。 高孙子又道:“子墨子还曾说:仁:爱己者,非为用己也,不若爱马,著若明。爱己非为用己,则爱人亦非为用人。至于爱马者为用马也,故爱人不同乎爱马。爱人如爱己,己在所爱之中。” 意思是说,人爱自己,不是为了使用自己。 这和爱马不一样,爱马是为了使用马,这是墨子对于人的本质的爱的看法,也是一种反对人的异化的看法。 由此结论,又推断出人是天下的“体”,天下是人的“兼”,由此可证人爱自己,又如同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那么爱的就是“天下人”这个集合。自己又处在天下人之中,并非不是人,所以爱天下人当然也包含了爱自己。 这句话就是在用墨子的话,来证明适“不仁”。 高孙子反问道:“爱体为仁,由体及兼。你爱人吗?你不爱人啊,你那样做,难道不是把人看成是你所谓的‘劳动力’吗?” “这和人爱马有什么区别?你爱那些人,是为爱他们可以进入作坊劳作的劳作,你爱的不是人,而是那些劳作,所以你不仁。” 适心中苦笑,心说巨子真是大才啊,两千年前就在考虑人的异化这种想法。这资本爱的,可不就如“爱马”一样的人马?哪里是爱人啊,爱的是马能拉车能耕地的劳作。 眼看着高孙子已经用墨子的理念反驳了自己,适摇头道:“墨家的精髓,不是仁,而是兼相爱、交相利,从而大利天下。” 高孙子反驳道:“仁,爱也。没有爱,谈什么利天下呢?” 适冷静回道:“巨子言:物甚长甚短,莫长于是,莫短于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于是。” “是说,一个物体,很长很短,不是很长不是很短,都是比较的结果。仁和爱也是一样啊。” “一个人,爱体就是仁。你不能说一个人一点仁一点爱都没有。哪怕是商纣,难道他就不爱自己?不爱身边的人?” “你只能说,他相对于文王武王来说,不是那么仁。” “巨子说,一个人不知道爱自己,那么他连最纯粹的爱都没有,也就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这就是仁的作用,仅仅是个基础。” “就像是一枚种子,这是仁,是爱,是人内心爱自己那样的爱。你想要收获,那是最终的墨家所设想的兼爱相利的天下。但除了种子,你还要有土壤、阳光、水肥才能够收获。” “这个基础很重要,但也仅仅是基础,因为每个人都仁。你能找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吗?只是扩展出去,你如爱自己一样爱别人,爱了多少?爱的多,就比爱的少的‘甚仁’而已。” “巨子可从未说过,这天下要大治,需要一位绝对仁的圣人啊。仁在墨家存在的意义,只是一个兼爱的基础,不是兼爱本身。有爱,才有兼爱。巨子认为,天下是有纯粹的爱的,所以可以论证兼爱天下是可以存在的。” “要是天下连爱都没有,兼爱也就是个笑谈。但天下大利,不能只靠爱,还要要义利。” “巨子也说过什么是义吧?” 高孙子反应了片刻,点头道:“子墨子言,义,利也。又言,志以天下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从这一点上来说,高孙子必须承认适是个墨家语境下的义士。 把利于天下作为自己的职分,而才能又能利于天下,才算的是真正的义。这是墨家区分大义与小义的重点,也是墨子一直在规劝弟子的。 沛县的一切,仅以沛县论,适的作为无疑是让众人得利的。如果能让沛县的政策推广到天下,那么这个义字适是担得起的。 墨家的仁义,与儒家的仁义是截然不同的。仁是爱自己的爱的一种推广,义是利于天下的一种梦想。 适见高孙子解读了义,于是又问道:“那么你对巨子所言的‘仁: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所爱、利亦不相为外内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若左目出右目入’。又怎么看呢?” 这番话,涉及到儒墨之争的一大后续,也就是孟子见告子关于仁义的争论。 当然,也是告子被墨子认为“告子这家伙行仁义,如同踮起脚尖使身子增长,卧下使面积增大一样,不可长久”的重要原因。 告子的仁义观,不完全是墨子的仁义观。至于说孟轲与之辩论,到底是胜了、还是在写文章的时候自己认为胜利了,那也难说。 因为墨子很明确的指出:仁,仁是爱,义是想要利于人的想法。仁和义,是心里想的。都是内,不能相为内外。 得到爱、得到利,都是实在的、物质的、可以感受到的、直观衡量的。得到爱和利也不相为内外。 是仁就说是内,是义就说是外,把爱利和所得到爱利混搅一起,不分内外,这是狂举。好比说左鼻孔出气,右鼻孔入气一样的荒唐。 墨子自己是反对“仁内义外”的说辞的,但是告子却用“仁内义外”的说辞去怼孟子,告子并未完全理解墨子的经义。 这位说出“性、食色也”的人物,此时在墨家内部远远比不过适的地位。 因为墨子整天听到的,是弟子们经常打小报告或是在聚会中直接批评说是“告子这个人,口言仁义但行为很恶劣,请将他开除算了……” 所以适对于高孙子说自己“不仁”这个定义,极为不安,而且极力想要说服高孙子。 想要说服,就必须要用墨子的定义,否则的话那就是墨家和其余别家的辩论的,后果很严重。 用墨子的道理,那叫内部讨论。 用外部的道理,那叫叛了墨家之义,以别家学问攻讦墨家。 别人可以这样说,他这个候补的七悟害这么说,那就可笑了。 其实适很明白墨子的想法,因为“仁”是个好词,墨家已经担着“无君无父猪狗不如之禽兽”的骂名,所以不可能再自己说自己“不仁”。 墨子耍了一个小花招,把天下都认为很好的词汇“仁”,变换了意思,变为了纯粹的爱。 从始至终,墨子一直在说“仁就是爱,而且是爱自己的那种爱,所以每个人都有仁,只是仁的程度不同”。 墨子把仁换成了爱己之爱,也就把儒家评判仁不仁的意义给毁了。 因为儒家的仁,更像是一个标准,拿着这个标准量一量,然后评价说这个人仁、这个人不仁…… 墨子这么一改,意思全变了。 墨家语境下,你不能说这个人仁还是不仁,你只能说这个人和别人比是不是更仁或更不仁。 仁从一个魔幻的、模糊的标准,在墨家语境中变成了一个只有比较才有意义的东西。 一旦仁变为了一种如同高矮一样的东西,就落入了墨子的“物甚长甚短,莫长于是,莫短于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于是”的逻辑陷阱。 给你一根单独的木棍,你说它是高还是矮? 很明显没有对比高矮也就没有了意义。 也就是说,墨家定义的“仁”,就是爱,存在的意义,也仅仅是为了逻辑辩证“兼爱”的可能性。 兼爱,有两个先决条件。 爱,存在。 天下的人不是无穷无尽的,而是有数量的。 只要这两个条件满足,在逻辑上,兼爱是存在可能的。 于是墨子给出了验证过程。 “仁、爱己、爱体”。 “无南者有穷则可尽,无穷则不可尽。有穷、无穷未可智,则可尽、不可尽不可尽未可智。人之盈之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尽,不可尽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尽爱也,誖。人若不盈先穷,则人有穷也,尽有穷无难。盈无穷,则无穷尽也,尽有穷无难”。 大家都认为好的仁,墨子没有直接反对仁,而是将仁的概念换为“爱自己、爱个体”,不再是一个结论,而是类似于几何学的初始假设,是为了证明后续观点。 天下的人呢,又不是无穷无尽的。为什么说人是有穷尽呢?你墨翟数过天下有多少人吗? 墨子说,我没数过,因为我随便指向南方,你说南方这片土地有没有穷尽? 假设土地空间是有限的,那么人没有填满有限的空间,可证人是有限的、可以数过来的。 假设人填满了有限的空间,既然空间有限、即便人填满了也可以数过来。 假设空间无限,那么人填不满,就证明人不是无限的,还是能数过来,因为无限的人可以填满无限的空间。 假设填满了,就证明空间无限是不成立的,无限的空间不可能填满,被填满的也必然不是无限,所以有限空间内的人还是有限的。 由一可知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 由二可证人是有限的。 所以对有限的人尽爱,也就是兼爱,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是自洽的。 因为墨子不承认儒家的仁,但是仁又是个好词,他又不能直接反对仁,所以就偷换了概念,将仁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和社会主流价值观完全不一样的定义,这就导致了许多墨者有些难以理解。 这就像是,天下主流都说这是只鸡,墨子讨厌鸡,但是天下人都喜欢,于是墨子指着旁边一只鸭子说这是鸡。然后讲学的时候说:“我喜欢鸡,你看这只鸡,有脚蹼,扁嘴巴,多可爱……以后这才是鸡,那种尖嘴巴没脚蹼的玩意不是鸡。” 对外,自然是有好处的,总不至于把一些对仁义还有幻想的人吓走,毕竟墨家已经无君无父禽兽不如了,要是连仁都反对,那真是想成为显学太难了。 但是对内,也就产生了许多古怪的难以理解和误解。 这就导致出现了很诡异的情况,儒家骂墨家都骂道禽兽不如的地步了,但依旧没说墨家不讲仁义。 毕竟墨子整天在讲仁义啊,总不好说人家不讲。甚至于战国末期,提起仁义,那必然是仲尼墨翟并列。 但若是仔细想想,墨家的仁义,和儒生、和此时天下主流理解的仁义,完全不同。 适觉得,这大可以为称之为“墨家特色仁义”。 换而言之,这不是大众眼中的、主流意义上的“仁义”,而是用墨家自己的一套东西,披上了“仁义”的名。因为这是个好东西,大家都喜欢。 墨家起步的时候,终究是天下之“下流”,想要发展在初期就要借用“上流”的正确,借用仁义之名,然后再费劲心思把仁义改成完全不同于时代主流的意思。 终究,流行了数百年的话语权和理所当然,不是那么轻易改动的。 第三四七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七) 适反问高孙子的那番话,才是墨家仁义观的重点。 仁: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所爱、利亦不相为外内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若左目出右目入。 墨子认为,爱和义本身,都是内心的,不是外在的。 墨家的仁就是爱,就是爱自己的那种纯粹的爱,是内心的。 墨家的义,是一种想要利天下的想法,也是内心的。 在没有表达出来之前,是不可测量的。 因为这个人义不义,如果只考虑内心,没人能评价。他说仁就是仁,他说义就是义。 但是,得到爱,得到利,这是外在的,这是可以衡量的,这是可以直观观察的,这是可以判断的。 靠着“仁、爱己也”这一个定义,墨子先将儒家的“仁”的概念给废掉一部分。 商纣王也有仁,因为他爱自己,同样也会爱几个人,只不过他的仁不如武王那么多而已。 墨子直接把仁,偷偷替换为了爱,没有人不爱自己,所以仁本身无意义,除非达到“兼爱”才有意义。 单独的一尺,没有高矮。 单独的、不兼爱的仁,也没有意义。 所以,仁是爱,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兼爱”可能实现的基础。 随后,又针对儒家认为“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这种有差等的仁义和爱给予了反驳。 墨子认为,儒家的逻辑不自洽。 义是“你想要利天下”,这就是义,这是内心的问题,与外有什么关系呢?你行义出于内心,别人接受了你的义举,那是外在的表达,但你不能说义等同于别人得义。 同时,墨子又极力反驳了礼。 认为礼不是普适天下的,而是分阶层的,贵族有贵族的道德、平民有平民的道德,这不能用不同阶层的道德去评价另一个阶层是否符合道德,所以礼不是普适的。 最后墨子才给出了那么一番话,意思就是对于个人而言,仁义是一种自我修养,内心层面。 对于天下而言,重要的不是个人的仁义,而是天下人感受到的、实际的“被爱”和“得利”。 作为一个君主,如果不能让天下人感受到爱,得到实利,那么你内心的仁和义就是没意义的。 内在的,并不能直接在物质世界得以表达的仁义是空洞的。 内心你很仁义,那是你自己内心的事。 你让天下人得到了爱、得到了利,那就是现实的“仁义”的行为、举动,是物质的,不是内心的。 所以,最终,物质的、现实的、可被感受观察衡量的,才有意义。 就是说对于天下,仁义没有意义。“所爱”、“所利”才有意义。利天下之心,必须要让众人得到爱、得到利,才算是真正有意义的“义”,否则那也就是颗心。 有意义的义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墨子说:“上古,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 也就是说,墨家的义,虽然是同一个字,但是意义有时候完全不同。 有时候,这义只是源自内心的一种想法,一种解释世界的方式。 有时候,这义是特指“墨家”的义。 义本身,是源自内心的一种想法,是解释世界的一种。 我认为天下应该这样,那这就是一种广义的义。 你认为天下应该那样,那也是一种广义的义。 他认为天下应该是另一种,还是一种广义的义。 但是,义的好坏标准是外在的、可衡量的。 因为上古时候,一人一义,十人十义,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最终集结众义,选定了标准的“义”,以利天下。 墨子本身“理性推断”的上古时代,就是混乱的、没有公共意志的、绝对自由的时代。 由此产生了十人十义的效果,最终大家总结,得出了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契约,凝结为天下的道义,这就是“选天子”产生的原因。 这就是适魔改的“公共意志”与墨家的“同义”之间如此契合的原因,因为本质上根本就是一回事。 墨子又说“志以天下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换而言之,儒家的仲尼是义人啊,他是义的啊,他是有志于天下为芬、想要有利于天下的人,而且他很有能力…… 然而并没有卵用,天下“不必用”,没人用他的义,他的义也不能让天下人得利,所以不对。 墨子不会攻讦孔子“不仁不义”,但是用了一个巨大跨度的逻辑论证,证明一件事——仲尼仁义,但是没意义。 最后,墨子又用巨幅篇章,论证了一件事: 一人一义,十人十义,唯我墨家的义,可以使天下百姓交相得利。 所以,只有我墨家的义,是有意义的、应该成为众人统一的义,别的学说的仁义你们自己在心里面玩去吧。 重要的,不是解释天下,而是行之有效的改变天下。 也所以,墨子长篇论证之后,牛哄哄地宣告天下:“墨家的义足够用了!舍弃我的学说、主张而另外思虑,这就象放弃收获而去拾别人遗留的谷穗一样。用别人的言论否定我的言论,这就象用鸡蛋去碰石头一样。用尽天下的鸡蛋,石头还是这个样子,并不能毁坏它。” 往大了说,这个验证是否是利于天下的义的标准,是能否做到最终的“兼相爱、交相利”。 往小了说,这个验证“义”是否有意义、是否有实践必要的标准,就是那墨家三表。 “天下贫则从事富之乎?” “人民寡则从事众之乎?” “众而乱则从事治之乎?” 是不是有意义的义,就看能够做到天下贫穷就让天下富足?人民稀少则让人民增加?人多了混乱就让天下大治吗? 这才是有意义的、可以行之有效改变天下的“义”。 若连这个标准都做不到,你的仁义也就没意义。没有意义的仁义,对自己的修养是有用的,但是对于天下是没用的。 因而墨子从不说儒生不仁义,而是直接说儒生不能利天下。 这是釜底抽薪的辩术,以至于此时天下的儒生落入了墨翟的陷阱。 整天空谈仁义,却忘了仲尼开创儒学的目的,那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最终还是为了“志以天下为芬”。 这也是仲尼去世后,墨子以一人之力,力压儒家六派,一直压到他死后、墨家因孟胜小义死于阳城、墨家三分稷下学宫建立之后,儒家才堪堪抬头成为天下显学的原因。 甚至过程中,六派之一的、讲究“脸上不露出屈服顺从的表情,眼里不显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错了,即使对奴仆也要避让;自己做得对,即使对于诸侯也敢于抗争”的漆雕开之儒,很多弟子跑到了墨家,被墨家分化吸收。 适和高孙子争辩的根源,其实还是源于时代。 因为一字多意,此时的词汇量太少,以至于墨子的精髓之说佶屈聱牙,很多词并非是此时天下通用的概念,而是墨子自己赋予的定义。 墨子借用了仁,但却改了仁的意思,可很多墨者很难理解墨子的本意,又对天下主流的想法习以为常,产生了种种混乱。 这就好比墨子说了句“你妈是小姐”,可他身边的弟子对于小姐的定义还是很美好的,这就产生了一系列的分歧。 这也不能怪弟子。 实在是墨子的想法过于超前。 诸如光沿直线传播、影不徙、镜面反射八原理、小孔成像、宇宙时空不可分割性、圆的几何学定义、线段与点、杠杆原理和斜面力分解、选天子、上古混乱自由而同义成国家、行墙星堡增加守军展开面这些东西……本就不该是这时候该出现的。 墨子太过毒舌,在解释“仁”的时候,即便把仁的意义改为单纯的“爱”,却依旧不忘挖苦天下的王公贵族,说他们“爱民”,就像是人“爱马”一样。 这种爱,爱的是马可以拉车、耕地、吃肉、打仗,却不是爱自己的那种爱。 这也是高孙子认为适“不仁”的重要原因。 很明显,高孙子也能看出来,适很“爱”那些被驱赶的佣耕者。 可这种爱,在高孙子看来,分明就是人爱马的那种爱。 适必须要绕开这个圈,而且不能比烂。 绝对不能说:我就不够仁了,其余人也不仁,但是我义。而且我可以达成“三表之义”,所以终究我的办法还是比别人好。 要这么说,胜则胜矣,可适觉得若这么说,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别想染指巨子之位。 第三四八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八) 高孙子听了适的一些解释之后,心中生出许多以往不曾有的疑惑。 墨子之前的确曾经讲过内外、心物、爱利、所爱所利之间的关系,可是墨子却没有讲的如此透彻,如此深入。 不是墨子自己不了解,而是墨子将弟子们的悟性看的太高。 高孙子疑惑地问道:“如你所言,那么兼相爱、交相利又该怎么解释呢?” 适伸出三个手指,说道:“我个人看,倒有三种解释,而且都说得通。” “其一,兼相爱,人人心中都能达到兼爱,以爱己之心爱人,从而达成交相‘得利’。这里爱是内,得利是外,由内而外,由心而物。兼爱是交相得利的前提。” “其二,兼相爱,交相利,是一种最终的目的。即人人以爱己之心爱人、人人有志于天下芬之心。从而在内是兼爱交利。在外,也是得到了别人的爱,互相之间得到了利。” “其三,就是说……兼相爱、交相利……只是外部的一种体现。因为你的心无人知晓,你爱谁?你想利谁?你不说没人知道。但是,这一切都是可以观察到的,最终达成一人看上去人人兼爱、人人相利的未来。这是可以直观观察到的。” 这三种分类,不是墨子分的,而是适为了掌握今后的解释权,自己分的。 第一种纯粹是地上天国、三代之治那种纯精神层面的幻想,完全脱离了物质性,认为在精神上人人都能达到足够的道德高度,便可以建成人间天堂。 第二种,则是一种理想。物质与精神的最终统一。 第三种……则是完全否定了精神的作用。 第一种逻辑上可行,现实中原本认为也是可行的,但是在商丘一战诸侯们弄出的弭兵会闹剧和楚国推出弭兵会盟之事后,实际上高孙子已经全然不相信这种事可以实行。 于是在听完适的划分之后,喃喃道:“如此看来,自然是第二种解释更好一些。” 适笑道:“的确很难。你也知道,义师矛阵的口号是什么吧?” 他说到义师矛阵,高孙子自然知晓,这个口号从成军开始就在喊,义师矛兵人人皆知。 正是一句适很熟悉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这句话本身就是长矛阵的矛手最先使用的,在《三个火枪手》中传播到世界各处,列宁在发动星期六义务劳动的时候,率先将其翻译为俄文,再之后适也知道了这句话。 以至于他上一世有一个很搞笑的俄国人谢肉节群架的空耳视频中,列宁翻译的这番话依旧动听,化为汉语便是那句空耳后的——白帝圣剑、御剑跟着我…… 长矛阵的矛手最适合这句话,因为长矛阵这种极为依靠阵型完整的战阵,正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一种极端体现。 任何一个人都需要依靠身边的伙伴队友来保护,自己也同样在保护其余的伙伴同袍。 此话一经提出,不仅在义师中大受欢迎,也很快成为了一句沛县墨者常用的话。 因为,听上去正可符合墨子“兼相爱”的学说。我爱人人,人人爱我,我自人人中,故我爱人人亦爱我。 高孙子听适这么一说,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说道:“你是想说,长矛阵中的人,心里未必爱其余人。但在别人看来,他们就是在爱其余人,看上去正是兼相爱交相利?” 适笑道:“他们是最容易相信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一批人。因为从功利实利上看,这样做都可以得到实利。” “所以,我始终觉得,兼相爱、交相利,便是最终的乐土。但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场,不是可以一步跨域的。” “期间的苦楚,是不得不经历的。” “乐土九重,恐难逾越。” “旧的苦难去除,新的苦难也会出现。只有达成最终兼相爱、交相利后,才能够去除一切苦难。” “但巨子曾说,权,以大利小利相较,大利为利小利为害。所以,每一次进步都是利天下。” 墨家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功利比较,从王子闾之事墨子的态度就能看出端倪:这个人还可以,但是距离做一个大仁大义的国君还差得远。 尤其是墨子很看重“权”这个字,权衡利弊,明确指出一件事必须要考虑利害,选择出利大而害少的去执行。 最终这又绕回了“利天下”这个概念本身,有明确的概念、纲领、未来,就可以比较。 墨子认可“兼相爱、交相利”是天下的最终形态,但却绝不是一个只靠耍嘴皮子讲道理的人。 说他是绝对反暴力的和平主义者?墨子一生杀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动辄鼓动“鼓而使众进战、攻不义之国”,认为发动对不义之国的战争是大利天下。 说他是个充满恻隐之心的圣母?守城术中一排排的“斩”、“断”、“诛”、“族”更是历历在目。 墨子做事,权衡利弊。当然,利弊需要有标准,这标准就是天下,而天下到底怎么算利?天下包括什么?墨家又有自己的解释。 当墨子说出“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君、臣民之通约也”之类的话时,这个天下的概念就必然包含了“庶农工商奴僮贵族王公”…… 于是,利弊,在功利的衡量下,就成为了一道比较大小的加减法:天下绝大多数人的利便是利,为此可以毁掉小部分人的利。然而墨家概念上的人,是平等的也是包含庶农工商的,那么损谁的利才是利于大多数?那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说,墨家认为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则需拔,那么世卿贵族们既不肯主动拔,那就只好用暴力让他们退出历史舞台以利天下了。 可能有些东西,本身并不是墨子所想的,而是适所修正的。 但是,墨子留下的墨家是讲逻辑推理的,所以也就留下了无限可能。按照墨子给出的一系列东西,很容易被适利用推理出他所想要的结果。 当适谈到大利小利、大害小害的时候,高孙子终于不能够立刻反驳。 适则抓住机会,又急问道:“就像是……现在沛县的制度,于天下是为善政仁政义政。若放在尧舜的时代,是可以的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适去回答,也不需要高孙子立刻即刻思考,因为墨子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子墨子言:在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墨子说,说尧舜治理天下是善政,那是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过去,且考虑到当时的历史局限性,认为尧的政策是符合当时的善政。 但是,如果直接照搬尧的政策拿到现在,那就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了。 这句话的本意,是哲学层面的,但跑到适这里,却很容易和那个“九重乐土”、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说辞结合在一起。 高孙子默然。 适又道:“为什么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因为天下变了。尧舜时代,一如鲁阳公所说的桥夷,只有石器为工具,所以尧的政策符合于当时的情况,也就是当时乐土。” “如果以沛地现在的政策,前往尧时代,却没有沛县现在的铁器、耕牛、种子……那么一定会天下大饥大乱。” “是这样的吧?” 高孙子又点点头。 适乘胜追击道:“子墨子又言: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 “尧既为天子,又行善政,可知那时候的‘义’是可以利天下的。” “然而巨子又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也就是说,尧那时候的‘义’,与现在可以利天下的‘义’不同。是这样的吧?” 这是一个完善的逻辑链,高孙子学于墨子,自然也习惯了墨家的逻辑,思索一番点头道:“这是无可辩驳的。但义虽不同,仁却相同。尧舜必然是心怀爱天下之心,才能够制定出利于天下的善政。” “他们活在那时候,自然会用那时候的义。活在现在,也自然会用现在的义。义变、而爱不变。” 适拍手道:“所言极是。但是,符合于天下器具的‘义’,是可以理性推断的出的。也就是说,现在任何一个墨家的正式弟子,都可以知道尧舜时代的天下,应该怎么治理才算是彼时乐土的善政。这是对的吧?” 高孙子再次点头,心下一惊,知道自己点头的瞬间一惊落入了适的陷阱。 果不其然,适问道:“若此时一人回到尧舜之时,按照理性推出的符合尧舜之时的‘义’行政,那么是不是善政呢?他心内的仁与尧不能相比,他心中的义却与尧所想的一致,政策会因为他不如尧仁,就不是善政了吗?” 高孙子沉默,适却根本不给高孙子组织语言的机会,立刻又道:“你既说仁,可你也认为清除世卿贵族的想法是正确的。你的仁,难道不也是没有加诸于王公贵族的身上吗?” 高孙子即刻反驳道:“但世卿贵族是天下的少数,而非多数。我虽然对他们无爱,可是我却爱除他们之外的人。你刚刚说,要权衡大利小利,要权衡天下多少……” 适哈哈大笑道:“是的,终于说到了多少的问题。” “若以矛盾论,世卿贵族与那些禄田上的农夫有矛盾,二则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那些富有土地者与租地佣耕者也有矛盾,二则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 “那么,哪一种矛盾才是天下的主流呢?” 第三四九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九) 这是毋庸置疑的,此时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封田和井田制、份田制下农夫,是工商食官制度下手工业者与世卿贵族的矛盾。 而刚刚出现的土地经营者与被雇佣者的矛盾并非主流,甚至是天下的末流。 此时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而是世卿贵族制度下束缚农民,严重制约了生产力的发展。 贵族们不会允许农民随意逃亡,因为这牵扯到他们的劳役地租,牵扯到人身控制,牵扯到自己封地的发展与贵族自身的实力。 新的生产关系已经在旧制度的腐肉上产生,甚至在适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产生,佣耕者、助耕者、肆佣、流佣的称呼,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出现。 此时天下的情况,正如吴起评价楚国的那番话。 “地实广,而人不充。” 土地近乎无限,铁器、曲辕犁、牛耕马耕的出现,让很多未曾开垦的处女地,即将可以变成肥沃之土。 关键的问题,就是把此时天下耕地上的农夫,解放出来。 铁器牛耕都已经出现了,每个人的劳动效率提升了,不必再困在原本有的那些耕地上了。 高孙子还没有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出于一种直觉担心将来有一天“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更让高孙子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适对于那些被驱逐的租耕者的态度,有些……乐见如此。 适已这样问,高孙子也只好说道:“天下的主流矛盾,是世卿贵族与井田农夫的矛盾。那些农夫,是天下的多数。” 适点头道:“这就对了。所以我仍旧爱天下的多数,可以这么说吗?” 高孙子叹了口气,点头道:“是的。” 适仍不满足,说道:“你爱的,是一个个的人。我爱的,是符合乐土之下的人。” “比如那些世卿贵族,你并不爱他。” “如果现在一个世卿贵族,放弃了自己的封地,自己耕作亦或是做工,自食其力,不做蠹虫,你难道也不爱他吗?” 高孙子皱了皱眉,说道:“那样的话,我是爱的。这样的墨者很多,如我,如公造冶,如孟胜……他们都是这样的啊。” 适笑道:“对啊。那么,一个人从不爱到爱,改变了什么?” 高孙子觉得脑中一闪,似乎明白过来,说道:“身份……或是你说的……阶层?” 适朗声大笑道:“对啦!就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被驱赶的人,我不是不爱他们。难道他们来到沛县,进入作坊,进入共耕社,我还不爱他们吗?你可不能这么想我啊!” 高孙子尴尬的笑了笑,知道这件事他没法说适不爱那些人。 适终于松了口气道:“我还是爱天下人的。只是这一重乐土已经可以实现了,却依旧留在下一层乐土的上的人,我对他们最大的爱,就是让他们做最符合此时乐土的阶层。这就是我的爱,我的仁。” “子墨子说,仁,爱己也。我是怎么爱自己的?我认为如果现在符合铁器、牛耕、火药的乐土已经达成,且我生活在乐土之中,那就是我对自己的爱。” “以己推人,我对那些人不是不爱,只是没有无理由的恻隐之心,而且我一直在践行我自己的爱啊。” “他们离开了土地,来到了沛县,进入了作坊做工,或是开垦土地成为自耕者,难道这不是最大的爱吗?非要让他们困在土地上,才算是爱?” “假如一个人做了奴隶,他还觉得很好。我不会爱奴隶的制度,于是强迫他不准为奴,他哭哭啼啼,于是你就认为我不仁?难道不是和这件事一个道理吗?” 这已经是胡搅蛮缠了,其实根本不是一个道理,可是高孙子此时已经被适说的有些晕,想了半天,觉得适说的好像对。 不是不爱他们,只是不爱他们之前的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变了,人还是那个人,于是就可以爱了…… 高孙子想了半天,适又问道:“如那些经营土地的,他们平均每个人产的粮食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高孙子点头。适道:“这便是天下贫则从事富之,如果天下都这样,天下的人不增加,而每个人所创造的财富增加了,这难道不就是天下贫则从事富之吗?” 高孙子叹息一声道:“纵那些人尚是少数,可天下之广,依旧不下十万众。相对于那些渴望私田私亩的农夫而言,的确是少数……可是,靠近沛县的,可以被墨家组织起来,自有活路……那些不在泗水沿岸的呢?他们怎么办呢?” 适赶忙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泗水流域发展,为什么我要生产烈酒璆琳这些奢侈之物来增加义师数量的原因啊。” “现在我们只能管到泗水流域,将来我们安定天下,这不就可以解决那些人的问题了吗?” “十万众,不多。” “就算城市容不下,又能如何?墨家若得天下,靠对村社的控制,难道不能组织那些人去开垦新地吗?” 适说到这,眉飞色舞地说道:“我的两位夫子曾遍游九州,说如今天下地广而人不充。铁器牛耕垄作若行于天下,吴越之地,皆是沃土,供养百万亦不难。” “百万尚可供养,你认为天下那样的人不下十万,这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这话说的也是半真半假,因为两位夫子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吴越之地现在确实地广人稀,将来苏浙那是天下富庶之地,县区泽加上长江三角洲平原,如今有了铁器完全可以开发。 苏浙太湖,以墨家足够的执行能力,再加上已经出现的种种新的生产工具,一片沃土并非难事。 见适如此高兴,高孙子也终于确信适是心怀利天下的,也终于被适所说服,低头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是我,对于巨子的仁和义,不能像你这样理解深刻啊。” 适还礼之后,叹息道:“归根结底,墨家得天下越早,那些人受的苦就越少。” “所以,我才要做烈酒璆琳,以充义师之铜;才要默许宋地驱民,以增加沛县的人手;才会要趁此机会,一举击溃越人,使得泗水流域被墨家掌控。” “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利天下,都是为了最终爱天下人。只是,仁也有大仁、小仁啊。” “巨子缘何评价王子闾只是小仁?墨家的仁,是与儒生的仁不同的。” “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上下同义。义不同,心则乱,力不足。所以,请您一定要支持我的义,以求能够真正大利天下、大爱天下。” “巨子让你前来,我想也是为了让咱们两个义同啊。这是巨子的期盼,他的期盼也是为了将来利天下啊。” 说罢,适冲着高孙子郑重行礼,高孙子急忙扶住适,用力一捏适的手臂,意气风发地说道:“你的道理是对的,是我重于小仁而疏忽了大仁。你得义,才是巨子真正的义。” 有些话,只需至此为止,适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若无意外,高孙子在九月份的时候必定会支持自己,这样墨家内部那支“自苦以极”的派系,就算是站在了自己这边成为了盟友。 再算上适认为会支持自己的那部分人,以及墨子本身的态度,适觉得九月份的事大局已定。 墨子没表态,但是扩大商议聚会的人数、让高孙子前来滕地,就是一种表态。 第三五零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 与高孙子的争论暂时告一段落。 随后的三天,适一直在和高孙子谈论一些他关于墨家所追求的“兼相爱、交相利”最终梦想的理解。 墨家内部禁止密谈,也禁止搞秘密团体,有什么问题都是公开的,包括内部的派系也是许可的。 所以之后三天两个人的谈话很多人在听,也引发了许多人的思考。 墨子自认已经苍老,存日无多。 墨家上下都清楚,禽滑厘也只是一个过渡,因为他的年纪算起来和墨子是亦师亦友。 墨子曾经最看重的公尚过早逝,那是唯一一个能够在理论上和墨子心灵相交互有启发的人。 在这个节点上,这一场扩大的聚会就难免让人多想。 高孙子为首的那批自苦以极的人,算是墨家内部的理想主义者。 这部分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适,但是对于“兼相爱、交相利”的理想社会是不是可以一步达成的问题上有分歧。 这种分歧,是可以合作的。 与高孙子之间的争论和说服,并非是适确信可以获得高孙子为首的自苦以极一派支持的全部原因。 实际上,适给高孙子这一自苦以极的绝对纯净的派系,也带来的希望。 如在沛县的一些地方,因为原本井田制存在的集体劳动的残余,部分授田制公田或是禄田农夫大跨越了一步。 诗经云: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铜石时代的集体劳作和村社习惯,让沛县在清除掉了部分贵族之后,在一些禄田上直接实行了集体合作制的农业。 这和高孙子因为驱人事件而认为适不仁的情况其实差不多,所差的就是少了一个“经营者”,而是将集体合作的人共同视作经营者。 一方面有着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的集体劳作习惯残余,一方面墨家提供了部分资本做支持,还有一些精通稼穑之学的墨者负责指导,看上去这可比多出来一个土地所有者的农庄要好的多。 毕竟,少了一种新型的蠹虫做中间环节。 除了农业,沛县还有部分工匠会自发组织的合作作坊,也省掉了出资者一方,因为墨家出面做支持,因而发展的也很不错。 这是适给高孙子等人画的大饼,也是高孙子等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适的主要原因,也是双方的分歧可以调和的重要因素。 既然这样可行,为什么还需要再培养一批新的蠹虫?直接推行不就得了? 适为了获取他们的支持,从未反对过这种跨时代的办法,而是说:此时时机未到,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扩大墨家的势力,在得天下之后再走这一步。 至于到最后要不要走这一步,适并未明确表态,但在大方向上获得了支持。 说服了高孙子,也就是说服了高孙子,不要那么激进,要一步步来,走完这一步再想下一步。 因而,实际上适和高孙子之间的矛盾并未解决,只是押后到了很遥远的、墨家得天下之后的未来。 但就现在而言,这种押后的团结,是有必要的。 能够说服高孙子,也就是说服了自苦以极以利天下的那一派,结为此时的同盟,至于将来是不是真要走这一步……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只要墨子还在世一天,墨家内部就不会出现明火执仗的斗争。 但是墨子一旦去世,内部的一系列问题都会暴露出来,这是路线问题,这是将来怎么走的问题。 在墨家商丘初次大聚改组之后,墨家内部的斗争就完全有别于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了。 贵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没有对错,只有狗咬狗,今日政变明日弑君后日刺父杀兄,那就只是争权夺利。 墨家内部的斗争,涉及到路线,涉及到对与错。 一旦涉及到对和错,就绝对不能和稀泥,也不可能再去做乡愿式的“好人”。 墨子在,这些斗争毫无意义,墨子完全可以凭借威望压下去。 墨子若不在,这斗争就充满意义,对与错,必须要搏出一个胜负,才能够让墨家在将来走的更远。 适明白墨家内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个“非攻”,或者说在于“利天下”怎么利的解释。 此时的七悟害之中,魏越为首的一部分人,属于是高孙子所言的那种“说的太多以至于自己人都信了”的那部分。 他们认为,墨家既然兼爱非攻,如今实力也已经足够,完全可以让墨家作为一个天下和平的稳固者。 墨家守城术如此高超,火药之类的守城器械又在牛阑邑一战中展示了惊人的效率,不如在晋楚之间活动。 帮着晋楚修筑一系列的堡垒,让进攻一方完全无法获得优势,从而获得一个被迫的和平,以利于天下。 同时,魏越又认为,墨者应该大规模出仕。 现在各国都知道的墨家的手段,君王震动,不如趁此机会大举出仕,从而影响到君王的决策,劝说君王非攻和平,从而不需要流太多的血,就能大利天下。 从某种程度上看,魏越的说法并无错误。 如果真的可以墨家大举出仕,在晋楚边境上修筑一堆改良后的牛阑邑那样的行墙堡,让进攻方无可奈何,那么这种恐怖的和平也真的可以出现,并非不可能。 魏越的想法就是,这种和平之后,大规模推广墨家的技术,同时控制各国的官吏,使墨者可以不需要血火就达成利天下的目的。 如果墨家可以依靠天志、技术、学问,垄断各国的官吏,帮着各国完成变法,依靠修筑各国长城和边境堡垒,形成一种进攻方得不偿失且容易陷入危险的环境,那么这样天下安定也是达成的,而且比起墨家现在要做的,既少流了许多血,速度也更快,难度也更低。 并非是魏越不是个合格的墨者,只能说他的想法和适完全依靠墨者安定天下的想法有分歧。 这种分歧并非是此时才出现的,而是源于墨子年轻时候的一些想法。 在沛县经营、商丘大战之前,墨子也只是构想了一个“人人平等”、“选贤为任”、“非攻兼爱”、“交相得利”的完美天下。 这个天下怎么达到? 具体的制度又是如何? 墨子还并未形成完善的体系,传授弟子的时候也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这些想法。 二十余年前,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 而现在,局面不同,这些想法就完全不切实际了。 若是现在,应该是子墨子游,问适曰:“既得见四方之君,汝则将何意?”适对曰:“凡入国,必察其政务。国家昏乱,君必不义,攻之废之;国家贫弱,君必不义,攻之废之;国家憙音湛湎,君必不义,攻之废之;国家务夺侵凌,君必不义,攻之废之……” 这两种分歧产生的原因,就在于墨家改组之后,在泗水流域发展的极好,让墨子看到了适选的这条路是可行的,而且是完全可以大利天下的。 但这个分歧早已产生,并且在几年前商丘一战之后,变的激化。 商丘一战后,墨家为了占据道德的制高点,适为了让墨家内部一些心存幻想的人彻底绝望,搞了一个最终成为笑话的弭兵会盟。 弭兵会盟的结果夭折,一部分人对于王公贵族彻底绝望,这是适所盼望的。 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种弭兵会盟可以继续搞下去,商丘之战的弭兵会夭折,在于墨家没有尽全力。 牛阑邑一战之后,局面更是让很多墨者认为:既然墨者守城这么强,火药和行墙堡可以让攻城一方无可奈何,只要在晋楚边境修筑许多的行墙堡,那么弭兵会还是可以成功的。 墨家的精力,应该放在这件事上,在中原付出更大的努力,促成天下的无奈和平。 另一方面,商丘一战后,宣义部在巨城大邑大肆宣扬墨家的道义,尤其是期待天下和平弭兵的想法,吸引了很多人。 这是适为了吸引更多的“同路人”了解墨家,加入墨家。 但是,在宣传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出了问题。 适不可能作死,直接说“墨家符合铁器牛耕火药时代的制度都已经定好了,来吧,来沛县加入墨家,搞掉诸侯,干掉天子,建立乐土……” 这么说,只怕墨家现在就完蛋了。 所以,他只能大肆宣扬商丘一战,墨家为了利天下、为了天下弭兵,以此吸引那些有志于利天下的市井游士游侠,扩充墨家的实力。 问题就在于,这么说的结果,就是内部很多人也相信了,也认为大有道理,也认为可以和诸侯贵族合作,快点达成天下弭兵的成果。 而商丘之战后,涌入沛县的众多游士,也让墨家内部不少人看到了希望:这样的路线,会吸引更多的天下贤才加入,墨家也可以扩张的更快,也就能够更快利于天下万民。 第三五一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一) 这些游士有一部分是完全认同墨家的道义的,但还有一部分就是纯粹的投机者。 还有部分人对于墨家内部的繁琐规矩感到不满,也不愿意加入墨家。 涌入沛县的众多游士,真正加入墨家的,如今也不过几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墨家的“朋友”,很难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墨者。 而且墨家内部,也有部分人是渴望出仕的。 这些人和胜绰不同,他们不会背叛墨家的义,但是觉得可以出仕以劝阻君王。 若是墨家采用全面和君王合作、帮助变革、建立长城和堡垒促使非攻等等手段,这部分墨者会大为支持。 前往沛县的一部分游士,被称为墨者的繁琐规矩和考核拦在墨家之外,也让魏越认为墨家的政策有些过于严苛了。 他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未必非要这么多的规矩,而是应该借助墨家现在技术和学术的优势,扩大墨家的规模。 只要是认可墨家道义的游士,都可以算作墨者,不需要那么多的规矩来约束。将来利天下的时候,都可以算作自己人。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能够大规模出仕,这些认可墨家道义的游士,凭借着墨家的技术和学识领先,必然都是“贤才”,充斥着各国的官吏之中,逐渐影响君王,使之“行墨家之义而治政”。 不过,在经济政策上,魏越支持适的一系列政策。 因而,适在选择盟友的时候,选择了高孙子这一派,而坚决反对魏越这一派。经济上的政策,此时是小分歧;是武装斗争攻不义之国还是出仕为官劝谏君王维系和平的分歧,是大分歧。 至于说其余的派系,于此时都是无关轻重的。 “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贾不二价”,平等劳动、以劳动量等量交换的空想派,人数不多,墨家内部影响较小,只在外部有一定的影响。 “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的绝对和平派,在墨家内部此时影响极小。墨子还没死,这个左手非攻非斗、右手一支墨家劲旅到处干涉各国战争的巨子还在,这一支派系毫无发言权。 “既九重乐土是必然,且与机械工具相关,不如一心做学问以究天地本源、发展生产”这一派,基本也没什么为害,而且鉴于适的学识,他们大体也是适的朋友。 “摒弃苦乐六欲而自修”的这一派,和高孙子那一派自苦以极的派别还不一样,这一派认可的是“兼相爱,是交相得利的唯一基础”的纯精神建设派,和高孙子那一支“墨者就该自苦以极以利天下不得享受”,但却认可“墨者与民众不同”的派系截然不同,影响力也不大…… “尊天事鬼”、“以正天下之心”、“鬼神察天下善恶”的这一派,此时人数更少。适的天鬼理论,废掉了鬼神天帝有善恶观的基础,墨子态度暧昧,并不反对,这本身也就没有意义了。 再就是剩下一批“不若举事,公告天下,废除旧制,变革制度,攻伐不义”的这一派,属于激进派,讲道理是可以讲清楚的,可以获取他们暂时继续忍耐。不过这一派至少不可能和魏越那一派合流。 这几部分墨家分支,都不能说不对,他们的理论都源于墨子。 然而一个人的理论成熟,需要一个过程,很多是墨子二十多岁时候的想法,有些是三十四岁的想法,有些则是年老遇到适之后的想法。 弟子们的年纪也是有大有小,有不同的侧重点,这也造就了想法的诸多分歧。 这种分歧在商丘改组之前就已经出现,只不过墨子以其威望完全压的住。 适在取得了高孙子的支持后,便开始准备九月份的这件大事。 每天除了正常的任务工作和教学之外,夜里就点灯夜读,将自己这个书秘吏整理出的《墨子》言论,仔细背诵,从中找符合自己那一套逻辑的论点,寻章摘句。 ………… 适在滕地寻章摘句的时候,墨子也在沛县读书。 轻微的咳嗽声打碎了夜晚的寂静,那些昏黄色凝滞的烛光仿佛也被这咳嗽声震出了涟漪。 墨子手中,捧着一本《墨家乐土甲乙丙丁》的下半卷,上一册只是谈了谈一些表层的浅显问题,后面这一卷才是真正可怕的内容。 若是流传出去,天下诸侯都要惊呼,墨者是要革旧鼎新,彻底变革天下,那必然会被天下贵族所不容。 这一册是适写的,暂时还未刊印,只有几个人看过,墨子最近也正在读。 融合了自己一生的追求、梦想和阅历之后,这本书他读的极为透彻,不断点头,确认自己想的没错,适是有一整套完整体系的。 里面描绘的东西,墨子完全可以看得懂,也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因为他站的本就比此时的时代更高一些。 咳嗽声中,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见过那两位“赛先生”与“唐汉先生”,不能提早读到这些理论,否则的话又何必从二十岁到七十岁行义,难有所成? 那个曾经打着草鞋一日可以奔波百里的壮汉,如今垂垂老矣,每一声咳嗽都让他心急如焚。 长桑君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恐怕撑不到两年了。 墨子倒是不怕死,墨家节葬,对于生死这种事根本看的极淡,剩余的也就是一些担忧。 九月份即将到来,这次聚会,往小了说,是墨家内部路线的一次辩论。 往大了说,就是墨子全面摒弃之前的一些想法的开始,也是为墨子去世后墨家该怎么走的一次铺垫。 几年前商丘改组的时候,墨子就在为身后事做准备。 他墨翟可以死,墨家的道义却不能绝,所以他不怕死,只怕死前墨家的道义不能达成“上下同义”。 墨家内部的派系,墨子看的清清楚楚,这几年的讨论也是一直没有停下,内部的意见分歧从来都是直接拿到明面上辩论的。 适和高孙子辩过,辩五十四和魏越争论过,巫马博和公造冶争吵过……这一切在墨子看来很正常,这才是一个充满活力、可以绵延不绝的墨家。 对于魏越的想法,墨子不认同不认可,但是他不会亲自出面指责魏越,而是把问题溜到了这次扩大的聚会之中。 正如适所猜想的那样,这一次扩大的聚会讨论,就是在为自己准备身后事,也是墨子想要最后推适一把。 因为当初商丘墨家改组的时候,七悟害与委员以及上下同义的制度,本身就有纠错功能。 墨子不在意自己的对错,也不想借助自己的威望来平息这件事,而是希望依靠墨家内部的规矩来纠错,从而留下一个墨子即便去世依旧可以完善运转、自我净化的墨家。 七悟害、委员以及层层代议制度建立之初,就曾解释过。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墨子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七悟害本身是有纠错巨子的责任和义务的。 而选出七悟害的那些人,本身也是有在墨家大义的基础上推选自己认可的巨子的权力的。 墨子明白、禽滑厘自己也明白,下一任巨子只是一个过渡,墨家的希望在十年后,在沛县这一批乡校求学的孩童长大后。 墨子要清算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能靠自己去清算,因为他不想人亡政息,所以就必须依靠墨家内部的一些列规矩。 并且要在自己死前,让这规矩焕发出无限的光泽,从而将墨家的规矩彻底稳固下来。 他与禽滑厘的谈话,本身也正是这个意思:墨家想要不绝于天下,靠的是天志学识和逻辑推理体系;墨家想要改变天下成就大事,依靠的必须是墨家内部完善的一系列规矩。 他若出面反对魏越、指责魏越,那除非是适这些人完全败退的情况下才会出面,否则他还是希望依靠规矩本身来完善净化。 在制度本身之外,对于禽滑厘之后的墨家巨子人选,墨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的。 就以七悟害和那些候补悟害之间,每个人的性格墨子都了然于胸。 适是年轻人中最有能力的,是宣传鼓动的能手,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将他的话从“单独的话”,编纂为一个完整理论体系的人。平时和蔼,遇到问题又不会退让,很有原则,在墨家内部很受欢迎。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很难说完全和自己吻合,而且夹杂了很多他自己的东西。 孟胜这个人,过于侠义,对于墨家绝对的忠诚,在道义理论问题上有时候往往看不透彻。平时名声极佳,在适加入之前算是墨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但是商丘大聚后一直在楚地,墨家在沛县的大发展他名声不显,不能服众。 公造冶粗中有细,可以治理一方,也能征伐军阵,但是性格过于尖锐,想法有些古板。是个极好的执行者,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引路人。 摹成子热衷于行政手段和法度制度,但是在墨家将来面对的重大抉择问题上,不能够给出决断。 高孙子自苦以极,心怀天下,但是年纪过大,而且过于坚持,爱憎分明,言辞激烈。他是个极好的督检,却不适合做可以维系墨家上下同义的巨子。 魏越的想法不能够与时俱进,有些过于寄希望于王公贵族,这是自己三十岁左右的理论,现在看来墨家已经完全不需要走这条路了。 辩五十四辩才很高,但是过于纠结墨辩之术,在乎了太多细枝末节,在大方向上把握不足。 ……一个个弟子的模样性格在墨子心头闪过,没有人全然都是优点毫无缺点。 但巨子这个位子,需要什么样的优点、可以容忍什么样的缺点,墨子心中却很清楚。 第三五二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二) 月后,已是八月,天气逐渐有些凉了。 各地的被通知参加这次同义会的墨者纷纷返回沛县,或有彭城的,或有楚地的,亦或是来自宋齐。 适比高孙子早回来了几日,滕地距离沛县极近,滕地的城墙和扼守四境的三座堡垒正在修建,一切按部就班,并无差错。 骑手四散出去每日回报越人的动静,在齐地吴越的墨者也带回了所需的情报。 现在看来,越人正在和齐国田氏接触,但是暂时不可能动兵,至少也要等到明年春夏才有可能。 胡非子在齐国做的不错,田氏正在修缮边临越国的长城,临近平阴的那段被三晋拆除的长城也在悄悄修筑。 魏正和楚厮杀的剧烈,齐国这一次不敢直接出兵,但是对于楚国依旧提供了足够的帮助,想要依靠楚国牵制三晋的力量,同时也趁着墨家夺取了滕国复国后的局面,有计划地防备越国。 虽然田氏清楚墨家这一次帮助滕国复国,和齐国完全无关,但事都已经做了,齐国自然乐于见到越国的衰败。 根本不需要派遣使者互通有无,这件事涉及到田氏自身利益,相隔千里依旧让越国摸不清楚齐国到底会是什么态度,不敢轻易动兵。 这种情况下,适认为今年完全可以安稳度过。 如今各国想要出兵,都需要足够的准备时间。虽晋楚这几年连年作战,但是真正的决战还未展开,每年也都是三五万人的规模,不能够再大了,再大的话两国的后勤都很难支撑。 现如今沛县还没有进行全面的战争准备,这件事只能在这一次同义会后才能进行,而且还得是适的意见得到认可通过之后才行。 回到沛县后,适也没有去拜会其余墨者,或是朋友,而是直接去见了墨子。 墨子病了,有些消瘦,但精神看上去还好。 待适进入房间后,墨子冲着适招招手,笑道:“你回来的可是早。滕地那边的事,不必说,每隔几日都有通报。你既回的早,必有别的事,直接说吧。” 适笑了笑,跪坐到墨子身边,从背后的包裹中拿出几本书道:“这几本书卷,请巨子过目。” 墨子接过,看了看书目,见名目上取的是《墨家精义》四字,心中已经明白了适的意思,笑道:“你这是看我恐要老死,要让我死前看看?” 适垂首道:“墨家不惧死亡,明鬼敬天,节葬不求事死如生。弟子知晓先生所想,无非利天下,所以之前书秘吏就在编纂这套书卷,先生是知道的。而弟子在滕地苦思墨家之义,也有所得,为了能够有更多的人看懂,所以用了一些平白语言编写了这一册《墨家精义》,还请先生过目。” 墨子点头,随便翻了翻,适在一旁接着说道:“仲尼说,述而不作。他儒家可以,墨家却不可以不作。” “儒家慕古,故而可以述古。儒家守旧,因而必然不作。先生既说‘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那么墨家就不得不作。” 孔子述而不作,这作的意思,便是变革、革命。 述而不作,意为将古人的智慧心得加以陈述并没有加入自己的思想。不作就是不变革、不加入自己的理解。 这与墨家就截然不同。 儒墨两家,都称赞上古圣王,但是墨家却认定‘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认为古时圣王的“仁”之心,爱天下,可以学,可以称赞。 但是古时圣王的“义”,是不可以治理现在的天下的。 适知道墨子一生都在非儒,说完这些后,忍不住讲了一个后世非儒的笑话,说道:“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墨子闻言大笑,说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啊。儒生刻舟而求剑,不能够治理天下啊。尧的政义,放在此时都不能算作善政,儒生的那些道义难道是可以治理天下的吗?” 笑语中,又咳嗽了几声,低头翻看适送来的这一套编纂的《墨家精义》。 他明白适的意思,自己将要死了,那么想要让墨家不出现儒家六分的情况,他这个墨家的创始人,就必须留下完整的理论,免得被人断章取义。 昔年鲁襄公二十八年时,齐国崔子作乱,庆氏与卢氏联姻,有人就反对说:庆氏和卢氏都是姜氏的后裔,你怎么会娶同宗的庆姜为妻呢? 卢氏之人回答说:“庆舍不避同宗,要把女儿嫁给我,我为什么要避开呢?就像有人截断《诗经》,只摘取自己需要的部分,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也只取我所想要的,管什么同宗不同宗呢? 断章取义之事,早已有之,墨子也深知儒家如今六分的缘故,因此很在意手中的这一卷书册。 本来,适作为书秘吏,就是整理巨子言论的。这是几年前书秘吏这个职位初创之时就定下来的。 书秘吏那边一直在整理,适也没有放松,才有了现在墨子看到的这一册《墨家精义》。 他翻阅了一下,发现这一套书整体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算是他的日常言论,由一些弟子们回忆后,书秘吏整理出来,体裁类似于《论语》,又有点像是《战国策》,可以说是墨子生平的言论,也可以说是一些墨子和其余学派辩论的样板。 第一部分细分下来,一共几册。 适按照论语的篇目习惯,将开篇的前两个字作为标题。 《耕柱》、《公孟》、《贵义》、《鲁问》、《公输》这五篇都是原本就存在的。 不过除了这五篇之外,还有另外两篇。 一篇取开篇前两个字,是《胜绰》,虽然取的是一个叛墨的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适掺杂的私货。 从当年商丘大聚胜绰叛出墨家开始,适主要是想写当年墨子对自己的那篇称赞,只不过终究不太好意思用自己的名字作为书目的名称,只好先借用了胜绰之名。 当年在商丘,墨子大力夸赞适是“有利于天下”之人,以此来讽刺胜绰、提振墨家贵义之心,也是为了借适来提点其余墨者。 这番夸奖是适经手的第一篇记录,因此记得极为清晰,借此写了出来。 多出来的第二篇,名目为《聚义》,主要是记录一下墨家这几年几次大会上的讲话,里面既有墨子的言论,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适的言论。 这些都是如实记述的,墨子细细一看,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适也没好意思全夸自己,而是留了很大的篇幅记录别的事。 墨子再往后看,第二部分,算是墨家的“道义”和“政治理念”,这是墨家之义的精髓部分。 里面,适一样的进行了一系列的修改修正,尽可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原本存在的篇幅,有《尚贤》、《非攻》、《兼爱》、《节用》、《非乐》、《明鬼》、《尚同》、《非命》、《天志》、《节葬》、《非儒》等十一篇。 适却暗中改动了许多,甚至一些名目都变换了,而且增加了不少的内容。 《节用》、《节葬》、《非乐》三篇,融合成一篇,内容也遵从墨子原本的节用而发展民生的道理,整合为《国富》,用以加上了部分劳动创造财富、整合财富发展产业等内容。 《尚贤》一篇,名目没换,内容除了尚贤之外,还加入了墨子认可的在纸笔和印刷出现之后的“科举制度”。 内容上先是用墨子的话,阐述了尚贤的重要性,然后再指出“应该如何实现尚贤”,这里面就包括类似于考试选拔制度。 但是墨家本身又是讲究“百工稼穑皆可为贤”的,所以考试的内容包括一大堆后面第三部分的“天志”内容。 《天志》一篇与《明鬼》,结合为《天志》一篇,阐述了何谓“天志”,何谓《天鬼》,但主要还是适那一套把天志偷换为“科学结论”的内容。 《非儒》一篇,名目没换,这一篇适不敢改动,水平不够,依旧如前。 《尚同》一篇,名目换为《义源》。借用了墨子认为“上古时代百人百义,众人选出最符合每个人利益的义,结成道德法律”的内核,加以展开。 实际上《义源》的内容,大可以看作是一种历史唯心主义的主权在民的国家起源学说,融合了后世一些列资产阶级启蒙内容,完美与墨家的“选天子以归义”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阐述了天子的产生、道德和法度的产生,以及道德和法度会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以至于“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最后还阐述了一下墨家内部的公议集中制与沛县的公共意志为权的合法性,这算是一篇造贵族反有理的宣言。 《非攻》、《兼爱》整合为一篇,名为《乐土》,描诉了一个完美的社会构想。 算作是《义源》的姊妹篇。《义源》讲的是造贵族的反有理,《乐土》则是说造反之后推翻了旧制度,应该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制度。 《非命》一篇,名目不变,内容也是讲诉“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世上根本没有命运这一回事”,这是为了反对儒家的天命、反对杨朱和列子的“力命”等内容。 《非命》是配合修正后的《天志》篇的,用来塑造一个“制定了规则之后就不再管的”天帝,以此完成“搏而改命”的合理性。 第三五三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三) 如果说,前两卷看起来虽然修正了很多,但整体还能看出《墨子》原本痕迹的话,那么第三卷则彻头彻尾变为了一整套“科学”。 第三卷,适借用的是《墨经》中的科学定义,衍生出来的一系列的内容。 从墨家之辩的闻知说知之说,发展为《逻辑》一篇,里面都是一些简单的逻辑内容,只能算是启蒙读物,但是却包含了推理。 从墨子定义的“圆,一中同长”、“平,同高也”等内容,衍生出《几何》,由定义开始,逐渐讲诉一些几何学的内容,也是和《逻辑》配套的。 圆一中同长的定义很完善,自不必谈。平,同高也这样的话,也化简为“平行线间的公垂线相等”的内容。 里面又加上了适知道的一些几何学初级内容。 从墨子定义的光学八法、小孔成像等问题,发展为《论光》这一篇。整体上墨子的光学成就,是绝对领先于时代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作为一些启蒙开篇,内容也不需要多详实,留下足够多的空间即可。 从墨子定义的“力,形之所以奋也”,衍生发展为《力理》一篇。 墨子本身对力的定义不一定对,但是适可以修正。而诸如杠杆原理、斜面重力分解这些墨子提出的验证性内容,适也都加入到《力理》一书中,作为初等物理学,后续还有一部分艰涩的关于曲线的内容。 从墨子制作各种机械的手艺,衍生出《机械》一篇,主要就是介绍一系列的简单的机械原理,如杠杆,连杆等。再由磨坊、水力锤等内容作为补充。 从墨子定义的“一处在十位的时候,这个一相对于处在各位的五来说更大”等内容,再融合此时的九数,衍生为《墨家九数》,主要是阐述一些初等数学内容的定义,而不只是单纯的算术。 除此之外,还有《稼穑》、《造人》、《汤问》、《守城》、《化冶》等其余的内容,不至于说包罗万象,但是基本上完成了一些科学启蒙。 最后还有一册《推验》,属于是科学的方法论内容,讲诉一个道理,如何验证、如何推理,融合了经验论和理性论。 这一部分内容,大部分都是适编写的,算是借用了墨子的名,里面当然也有不少墨子的原话。 而这部分内容,正是墨子认为墨家“可以不绝于天下”的精髓,笼统地称之为“天志”部分。 不过这一部分墨子只是大致地翻了翻,就放在了一旁。 他认为,这一部分内容,不涉及到理论之争,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 他自认自己不如“赛先生”与“唐汉”,里面的一些东西自己未必看得懂,但是想来适一定给出了足够的推理,因而反倒最不必在意。 又确信这属于“天志”的范畴,是墨家得以千古不绝的重要内容,因而草草一观就放在一旁。 他主要在意的,其实还是第二部分内容,也就是涉及到墨家道义的部分。 虽然相信适,但也必须仔细揣摩,以看看适到底往里面掺杂了多少私货、修正了多少内容。 此时不便说,就先将这一卷书放在了一旁,说道:“我细细看几日,你放心,我的身子骨还能挺一两年,总可以看完的。这些东西对墨家很重要,我明白。” 适低头道:“若是先生同意,最好就尽快刊印。墨家的义,需要流传天下,正如当年弟子所言,先生走入草帛之上,化身千万,以此利天下。” 墨子点头道:“你一心利天下,这是极好的,我也清楚。” 他指了指身旁的一个蒲团道:“你坐近些,我与你说点别的。” 适起身靠近,墨子忽然说道:“刚才看你编写的《胜绰》一篇,我想到了当年商丘之事。” “胜绰弃义,本该清除墨家队伍,这是正确的。你那时候起,就爱憎分明,这一点我也认同。” “之后,你与我、与高孙子、与魏越等人,都发生过争论。既说义越辩越明,这也没错。” “你从不肯低头,也不肯迎合你所认为不对的事。这一点极好,只是……适啊,你要明白,胜绰的事,和以后与你发生争论的人,是不同的。” 适点点头道:“弟子明白。胜绰弃义。其余人,心中有志于为天下芬,只是做法和我不同。” 他小心地遣词,墨子笑道:“对,你这话说的极好。做法和你不同,未必就是错。你既编写了《天志》与《推验》,当知很多事……需要验证推理才知道对错。” “这一次同义会,你知道要探讨什么。” 适嗯了一声,说道:“弟子知道。” 墨子指了指自己因为咳嗽而不断起伏的胸口道:“我老了,心里也明白。所以,这一次,我就算知道如何对墨家有利,我也不会表态。” “因为我要担心的,是我死之后,墨家的路是不是可以走下去,这些制度规矩是不是可以纠错选出最利天下之义。” “对我而言,这一次就算我表态了,墨家走过了今后十年,可以后怎么样我是看不到了。” “我不想只看十年之后,我想看百年之后,我想知道就算我死了……就算你们这一代人都死了,墨家依旧可以集聚正确的义,走出一条正确的路。” 墨子话尽于此,适明白墨子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也明白了墨子的意思。 最终,谁都会死,但墨家的规矩和制度只要不坏,如果这一次可以印证,那么墨家终究可以长存,天下终究可以大利。 墨子看着适,笑吟吟地说道:“前几日,我与禽滑厘谈论天下。我说我墨家之学不绝于世,必靠天志。” “你刚才所说的楚人刻舟而求剑的故事,我希望将来墨家的故事是这样讲。” “剑落入水中后,人们不需要拿出《墨家精义》,在上面寻章摘句,寻找我墨翟说没说过这剑应该在哪找?” “我希望的是,人们根据《墨家精义》,根据船与水速,根据剑落水何时,推知而出剑在什么位置。” “在大江落,可以找到;在河水里落,亦能找到;在泗水落,依然可找……” “这《墨家精义》既是你编写的,我只问你,这意思你懂了吗?是可以做到的吗?” 适拜首郑重道:“是可以做到的。先生言,尧政如今亦不善,弟子从未认为善政可以一成不变,百世千载。” 墨子欣慰道:“那极好,那便好。” “好,好啊!那你且下去吧,我现在就翻看一下,尽快看完,若是可以,大可刊行。” 第三五四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四) 从墨子那里离开后,适骑着马随意地在沛县的街市上走着,不时有人打着招呼。 这个十年前凋敝的宋邑,早已变了模样。一直没有发生过战争,铁器牛耕的变革,工商业的发展,北方不远的经济中心陶邑……都让沛县成为了一处连接泗水上下游的重要城市。 城市不同于原本的城邑。 城邑在春秋之前,更像是一个城堡,用以保护城内的国人,实行对城外的控制。依靠剥削城外的农产品,供养城内的贵族阶层。 城市则拥有完善的市场,给予一个商品交换的场所。 泗水河畔,一艘艘从上游下来的木船停靠在河边,码头上人声鼎沸。 上游运送过来的棉花、粮食、盐,在这里换成铁器、原始瓷、棉布或是其余的手工业品,一次次转运带来的巨额的财富。 一艘船靠岸后,上面涌出了一群人,穿的破破烂烂的,正在岸边休息。 适骑马赶过去,估摸着这些人就是“墨家的人贩子”从上游城邑或是小贵族驱人收地后运送来的那些“变业”之民。 果然,这些人都操着一口宋地口音,但又和沛县融合了各国方言的口音有些不同。 运送押运的,不一定是墨者,也可能是一些商人或是小贵族。 若非墨者去接送的,商人每运送到这里一个人,可以获得四十枚墨家的代币,可以购买任何沛县出现的奇怪东西,转运回去又能赚上一笔。 这一船人倒不是商人送来的,而是墨者押送的,领头的那名墨者和适打了声招呼,问了声好。 适跳下马,跟随的警卫将马栓到了旁边的拴马石上,旁边几个背着打包的棉花的力夫绕开马匹。 适走到那几十人旁,问道:“你们从哪来啊?” 那几十人见适穿着一身短褐,脚下踏着皮靴,腰间悬剑,知道他必是墨者中的人物,纷纷道:“从方与来哩。” 方与离沛县不远,在菏水与泗水的交汇处,此时黄河还未夺淮入海,那里正是沃土。 适蹲在正在休息的众人身旁,随口交谈道:“家中无地?” 方与因为距离沛县太近,受到的变革影响也就更大。宋国内部现在乱的很,大贵族们死守着自己的权力和对农民的人身控制不放,一些小贵族们和私产较多的士阶层已经开始改变身份。 商丘内部的询政院原本只能控制商丘附近,但是皇父一族也逐渐在利用庶民反对自己的政敌,变革在沛县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矛盾激发的局面。 一方面各个大贵族的利益不动,他们依旧选择选择旧时代的统治方式。另一方面,商丘、陶邑、沛县周边等地的土地私有和井田废除变革正在进行。 人口增多之下,原本的份田制已经不能够满足人口的需求。 这种变革又不是墨者主导的,必然不可能出现均田分地的情况,而是各家各户以自己的份田为基础,承担了军赋和税之后,进行一家一户的变动。 而一部分小贵族则趁机强占或者换个名目获得了原本的一部分公共田,这种强占对于份田制基础的农夫影响不大。 份田一般是二百周亩,以往还要进行换田,原始的劳作手段也能保证饿不死。 但随着铁器等开始大规模在宋地以“分期赎买”的方式普及,这些份田制下的农夫获得了实利,以二百亩份田划为私田,农业技术的变革让他们处在一个相对富裕的自耕农阶层。 整体来说,他们是天下的主流。 而这种变革真正受到影响的,主要还是那些自己份田不足、需要租种别人私田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是最穷困的,仅仅比奴隶们稍强,但是他们并非天下的主流,人数不足以让支撑墨者的全部政治诉求。 沛县手工业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变业人口。农业技术和宋国的有限改革,造就了一批自耕农的同时,也造就了更多的“助耕”者,和连“助耕”都轮不上的失业者。 分散在宋国各地的墨者,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样的人收拢到沛县。 适提出了问题后,这些人纷纷回答,大部分和适想的差不多。 有人道:“都说沛县好,在这里做几年工,可赚的钱。墨家又组织共耕,将来有了钱买了铁器牛马,便可有自己的土地了。” 这倒是标准的被驱逐的农民的心态,适笑道:“这么想就好。凡事不能丢了希望。在沛县好好做,做几年赚足了钱,便可分去共耕社,将来会有自己的私田。” 旁边一人问道:“我听说,要做足六年才行?” 适哈哈笑道:“六年还多呀?怎么说这里也能吃饱,不至于亲人白骨弃于荒野。” “那倒也是。” 几个人嘀咕了一声,适又说了一下沛县的政策,叫这些人安心。 若说是欺骗,这也算不上。 来的人要么进入正在发展的作坊,要么进入到矿山冶炼厂,挑选强壮的加入义师,实在手工业作坊容不下,还可以组织开垦。 从资本增值的角度来看,只要这六年的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可以胜过把他们运送来、六年的吃喝用度的价值,就算是赚的。 只不过墨家有组织、有理想、有信念,尚不至于做那种无限压榨的行为。 再者,墨家可以这么做,别处也会有学有样,墨家必须依靠沛县更高的生活待遇和听起来美好的未来以吸引人逃亡这里。 不只是这样的变业者,墨家纵容那些禄田上的半农奴逃亡,只要逃到这里就算是和之前没有任何的关系了……有贵族倒是来这里要过人,因为有几名墨者做的有些“过分”,煽动了四百余户一起逃亡。 但是墨家本身就想在宋国内部激化矛盾,自身实力又强,牛阑邑与滕城一战之后,这些要人的贵族也不敢吭声,只能痛骂墨家“祸乱天下”、“败坏礼制”。 这种局面之下,沛县出现了一系列古怪的局面。 农夫的土地数量基本上达到了个人种植的极限,户均一百二十大亩的耕地,导致了农夫的日子过的极好。 沛县本地暂时并没有出现自耕农破产成为手工业的情况,不少农户已经提前完成了铁器耕牛的分期赎买,手中的余粮多了起来。 沛县吸四周血以养本地的情况,也保证了墨家不需要极力压榨本地的农民,而是将宋国作为一个广泛的倾销市场。 这就形成了沛县诡异的局面。 手工业急需发展,民间剩余粮食增多,财富累积起来作为资本足够,但却极度缺乏民间的手工业劳动力。 沛县的手工业基本集中在墨家的控制中,因为只有墨家才能搞到足够的人。民间手工业雇工得不偿失。本地人都有土地,给的少了没人来做,给的多了又完全无利可图。 外地来的逃亡者,一来就被控制,被各个墨家的作坊瓜分,要么就是控制着组织共耕社。 商品手工业的发展,固然需要市场,也需要大量的自由劳动力。在土地户均一百二十亩、平均三户一头牛马的情况下,这种自由劳动力实在是稀罕物,只能靠从外地不断地收容、诱骗或是吸引逃亡。 没有破产的农民,就没有大规模的自由劳动力,而墨家在沛县的基本盘是手工业者和小农,又不可能实行农民破产的政策,只能将自由劳动力寄托在沛县之外。 于是一种奇怪的作坊模式也在沛县出现,比如今年刚刚建立的“铁锅”作坊,就采用了的民间募集股本、三年分红的形式。因为墨家控制着“劳动力”,资本缺了这玩意也没法增值。 亦或是一些原本有公田集体劳作的村社,组织成了新型的村社,在种地之余,办起来一些村社的作坊,这是墨家大力支持的。比如闲暇时候的制砖、捞纸、榨油等等,依靠本村社的劳动力。 同时墨家的作坊又不完全是军工生产,譬如铁锅之类的稀罕物,又促进了货币交流,扩大了市面上的纸张、砖石、油料等商品的规模,又悄悄将农夫剩余的粮食以初级的手工业品回收到仓库中。 农业变革之后,沛县农夫的人均余粮增加,商品增加,购买力也增加了数倍,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来到沛县的商人感慨“沛之一地,市贾风行,不下七万户巨邑”。 在保持一定技术优势的前提下,相当于以一个县的手工业,面临几乎无限的九州华夏市场,暂时根本不存在一个商品无法销售的情况。 随着周边农业变革的进行,手工业品换取的超额利润的粮食,又能供养更多的被诱骗或是逃亡到这里的手工业阶层。 至于沛县之外,暂时不是适要去考虑的地方。因为沛县是一张集结着“乐土”所有美好的一张大饼,那些阴暗面在别处彰显,反倒衬托了沛县的“善政”。 沛、彭、留、滕的善政是怎么来的? 是有铁器牛耕变革、有新兴作物支撑的庞大自耕农,作为政治稳定的基石,和主要兵员依靠。 是有将近两万人的庞大的“官营”手工业和矿业为经济支柱,利用技术领先的优势吸九州之血。 是有一支有着死不旋踵以利天下之心的、守纪律、有文化、有组织的庞大执政团体。 以及简易纸币、布币完成货币替换、依靠民众募股新兴了不少手工业作坊的政权绑定模式。 这是一头饕餮怪兽。利天下是墨者的事,而这头怪兽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改造这个世界,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这头饕餮很有意思,他要吃的更多,就必须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改造世界才能吃的更多。世界的改变与进步,不过是为了利它之腹。 第三五五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五) 利天下的宣传必不可少,这世界需要理想主义者。 可在利天下之外,民众听到的宣义部的“功利”宣传是这样的: 新兴的铁锅,实在是暴利,那些入股的村社民众或是富裕农户质问为什么不能扩大生产?答曰,人手不够。 于是这些人对于世卿贵族禄田上的人口咬牙切齿:明明只需要五百人能经营的土地,这些蠢货贵族却束缚那些农夫用了整整两千人……这一千五百人总能挤出几百人进入作坊做工吧? 最早跟随墨家进行土地变革的富裕农民,依靠着一户四个五男丁的人力优势,早早完成了铁器牛马的分期偿付,面对着一片片不曾开垦的处女地垂涎三尺。 靠着前几年棉花价格巨高的良景,积累了足够的财富,只要交一部分钱就能买到一片泽地,开垦出来耕种五年,那就是自己了,可是……缺乏人手,自己家的地已经到了极限,到处缺人,根本抢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有雇工的农田每年卖出一车又一车的产品顿足捶胸。 眼看着那些世卿贵族上的禄田上被束缚的农民,却不能自由流动来给自己耕田成为雇工,心头对于世卿贵族的看法,就剩下阻碍了他们得利的“坏人”。 打下了滕国,帮助滕国复国,一年之内铁器销售量剧增,虽然是分期偿还的模式,但只要肯做,如今土地这么多,三五年之后就能收回,这都是一些和铁器有关的沛县人眼睁睁看到的。 既然滕国可以卖出这么多商品,他们当然支持按照墨家的方式,改造更多的诸侯国,为的就是自己可以得到的利。 那些在墨家的手工业作坊做了几年工的人,眼看着自己学成了一番手艺,自己开个作坊,雇佣几个“肆佣”,只怕只要几年的时间就能大赚一笔。 什么纸张、油料这些东西,却只有在沛县内有大量的销路,他们这些人不止需要更多的“肆佣”,更需要更为广阔的如同沛县一样的城邑。 攻破了小小的滕国,在沛县民众眼中看到的,刨除掉宣传的利天下之外,还有激增的铁器销量、数百人的肆佣雇工来到沛县填充到新建立的铁锅作坊、多出的一支可以守卫他们的美好生活的义师旅、多出的自家在沛县乡校学习的孩子长大后可以胜任的百余个官吏空缺、需求量激增的牛马让一些养殖的村社乐开了花…… 有志于天下芬的墨者,为了利天下的信念而改造这个世界。 以利而聚的民众,则在一种无意识中融入了这头怪兽,为了自己的得到更多的利去改造这个世界。 更广阔的的市场,更充足的自由劳动力,更多的可以发财的机会……这一切如今的首要目标,就是搞掉束缚农民的世卿贵族和封田禄田制度,再把天下改造成一个每个人的剩余财富可以买更多商品的天下。 此时天下最大的不合理,就是世卿贵族。 此时天下最束缚生产力的,也正是束缚农民的封田禄田制度。 这一切,从情理上,从绝对的理性利益上,都应该被打破。 只是这过程,总会有许多不完美的、甚至阴暗的。 适看着这些即将被送往作坊或者挑选进入义师的被驱逐者,与众人鼓舞道:“好好做。来到沛县,便不分贵贱人皆平等。沛县不是随处流淌着奶和蜜的不劳而获之地,但至少可以保证劳作能够让你活成一个人的样子。”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比起以前,总归有个盼头不是?” 众人嘻哈着点头称是,适还要趁机说几句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叫的古怪。 若是墨者内部的,多称同志。若是民众,也基本直呼其名。 这人叫了一声“适哥”,适回过头去,只见已经长大成人的六指骑着一匹马朝这边过来,身后还有几人,远远就能看到壮硕的公造冶。 这两年六指跟随公造冶在彭城,如今早不是那个半大孩童,而是成了个壮实的小伙子。 适自己也早变了模样,身体比以前壮实了,留起来淡淡的胡须,脸上被晒的黑漆漆的,真正有了几分“墨”者的模样。 六指欢快的打着招呼,纵马过来,公造冶也走过来打声招呼。 跟随而来的还有六七人,都是这一次回来参加九月份同义会的人,各地的墨者都要选派代表回来,这是规矩。 能够参加的,无疑都是墨家中的精华。 几个人诉说了几句,公造冶便说要先去见墨子,晚上若是无事,可以小酌一杯,就选在码头附近的食铺。 六指如今也可以参加这一次扩大的、百人规模的同义会,毕竟他和适加入墨家的时候,墨家一共才四五百人。 拜别之后,各去忙碌。 傍晚时分,七八个人一同来到了码头附近的食肆,这里生意红火,南来北往的商人多在这里吃喝,早不是那种凋敝残破的模样。 在适看来,已经多少有了后世酒肆的模样,里面的食物也丰富起来。 几个人就选了一处坐下,要了些酒,便又要了一些沛县特色的菜肴食物。 吃饭的时候,倒也没说一些政事,彭城那边的情况,适知道的一清二楚。 公造冶只开玩笑道:“我这个彭城守,只不过是个牌位。其实墨家谁人去做都一样,只要巨子签令,谁人都行。自我以下,官吏多是墨者,可不是听彭城守的,而是听墨者中央派遣到彭城的委员,我只不过恰好是而已。” 六指也活络地说了一些彭城发生的趣事,却也没有问一些可笑的、诸如“我什么时候跟着你做事”之类的话,若他连这样幼稚的话都能问出,恐怕也不可能会有资格参加这一次的同义会。 当年商丘政变后,墨家威逼宋公与贵族们达成协议,彭城作为宋国贰都经营,实际上就算是商丘政变墨家调解的谢礼。 几方人都不想招惹墨家,但彭城与沛县还有不同,在彭城的政策和沛县还是略微不同。 一部分贵族认可了墨者的法度,换取墨家对他们土地私有的承认,融入了新的规矩制度。 另一部分不认可,但墨家又不好直接出面镇压和天下诸侯直接为敌,于是先行稳住。 彭城大规模的土地改革之后两年,矛盾就尖锐了起来:一方面是生活蒸蒸日上的自耕农,另一边则是处在半农奴制度下的封田禄田农夫。 于是墨家来了个釜底抽薪之策,在彭城站稳脚跟之后,立刻组织了大规模的垦荒,从沛县沿着泗水调集了大量的粮食。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在“征得了绝大多数民众的认可”后,宣布变革。当然,这种变革的合法性是违背时代的,因为墨家所谓的绝大多数民众,在时代的规则之下并不是人。 变革的政策十分简单,而且极为温情脉脉。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 法令规定,任何农民在不占用贵族封田禄田的前提下,可以离开村社和公田,执行开垦土地,缴纳原本他们要承担的赋税即可。 然而,这个法令立刻遭到了地方贵族的反对。 因为法令给予农民自由,将贵族的廉价到近乎免费劳动力来源给取走了。 此时缺的不是土地,而是劳动力。 贵族们的土地墨者一分不取,问题在于贵族们怎么可能亲自去耕种土地?再说一家老小也耕种不过来那些多的土地,加上原本的封建义务被取消,这对于守旧贵族来说是致命的。 以《七月》来看,农民平时的封建义务极多,包括给贵族们提供无偿的劳动、修缮房屋、围猎、训练、无偿收获耕种…… 墨家的这个法令,是在“道义”的基础上,彻底毁灭了贵族的经济基础。 借用泗水自上而下的优良运输条件,可谓是要粮给粮、要铁器给铁器,目的就是逼得彭城本地的贵族们“造反”。 如果是正常的封建王朝,这个法令执行起来毫无意义。然而墨家上下对基层的控制力不是腐朽的封建王朝后期能比的,短短几天时间,在雄厚的物质支持下,大量的原本贵族禄田封田的农夫希望拥有自己的新垦地。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对于贵族们恋恋不舍,墨家也不管这些人。 几天之内,贵族们就慌了神——人跑了,要地有卵用? 若是以往,只是小规模逃亡,抓回来处死以儆效尤,反正是贵族秘密法。 可现在,是成文法,法的合理性有来源于墨家的“公共意志”。再者,墨家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大量的可以开垦的上好大泽荒地,无非就是吃两年苦的事,守旧贵族们终于惊慌。 墨家碍于现在不方便直接对贵族痛下杀手以免引起诸侯们的恐慌,本来准备采用温和一点的“二十年赎买”的半强制政策。 奈何守旧贵族们纠结力量来了一场叛乱,喊出口号要驱逐墨家暴政、酷政。 正巧是牛阑邑之战刚刚打完,魏楚都知晓了墨家技术的可怕,天下局势对墨家大为有利,魏楚谁都不愿意为“礼法”出这个头,而惹怒了助晋则晋罢、助楚则楚罢的墨家。 这种情况下,商丘那边庶民院施压,逼迫宋公子田和询政院令尹皇父臧认为彭城发生的事是一场“叛乱”。彭城这边立刻平叛,连杀带吓,几多贵族被杀,剩下的纷纷表示“悔改”,支持二十年赎买的政策。 没死的纷纷逃亡,土地直接收为“公众”所有。剩下悔改同意赎买的,墨家也根本没给金子或是铜,而是给了一堆纸币,离开墨家控制区和周边宋国城邑根本花不出去,不过倒是可以入股到彭城的煤炭和冶铁作坊中。 凡变革没有不死人的,彭城死的人比沛县少多了,沛县的变革可是趁着商丘政变宋公皇父臧都又求于墨家的时候把本地贵族杀了个干净,彭城的相对于沛县来说已算是相当温和,只死了几百人。 大量的士和落魄贵族,成为了私产制下的经营性地主,加上和酿酒纺织等手工业融合的新作物,让他们收入大增,也没有对墨家的政策极为抵触。 终究此时地多人少,土地问题没有那么尖锐,墨家强大的执行力和大片可以开垦为耕地的荒地缓冲了矛盾的尖锐。 这些都是适知道的,在墨家内部这都不是秘密,这种时候公造冶自然不会说这些事。 他只是在几盏酒之后,说起了他的一个重小义而不知大义的“朋友”。 这个朋友的故事,适听过。 而此时,适在酒后唯一的感慨,就是……《广陵散》从此绝矣。 因为千古绝唱《广陵散》,源于一首名叫《聂政刺韩》的古曲。 公造冶酒后唠叨的这个知小义而不晓大义的朋友,名叫聂政。根据在齐地、卫地的墨者听闻的消息,现在在交好聂政的,可不只是韩人严仲子,还有叛墨胜绰、秦公子连等人…… 第三五六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六) 聂政不是墨家人物。 不论是墨子死前的墨家,还是墨子死后的分裂为多派的墨家,聂政都不符合墨家的道义。 适当然知道聂政,之前也听人说起过公造冶脸上的瘢痕是聂政留下的,他对于那个“长虹贯日”之势的刺客游侠一直颇为好奇。 之前他听别的墨者说起公造冶脸上的瘢痕来历时,也曾感慨过,以公造冶剑术之精,若非这位长虹贯日的聂政,世间罕有人能与之一对一而伤到他……虽然他基本没见过公造冶出手,但他见过被公造冶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骆猾厘杀人。 酒后不谈那些天下事,适便问询了一下有些苦闷而为朋友担忧的公造冶,关于聂政的事。 公造冶心中伤感,叹息道:“胜绰知其能,吴起亦知其能,天下多有知其能者,不过是想借用其能。我这朋友,危于小义啊!” “巨子曾说,爱己非为用己,不若人爱马是为用马。我自爱这朋友,那严仲子能够知道聂政的名称,只怕也是吴起散布出去的,以为韩国之乱、欲刺韩侯之叔也。” “胜绰与秦公子连结好聂政,也不过是为了他的勇力。可我的这位朋友啊,很难分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用。” 公造冶亦是墨家七悟害之一,对于墨子的学问了然于胸,对于爱的解释,处处切合墨家之义。 有几人却打趣道:“这话说出,其实世间人多是如此。如男女之事,到底是爱女如爱己呢?还是爱女为用女呢?” 适也忍不住笑,心说墨子这话说的,真是穿越千年依旧有意思,爱己的爱,和爱马的爱,终究哪里不同?这骑马的人,到底有几人爱马而不是为了用马? 想了几下,觉得心中有些欲热,便急忙转了话题问道:“在吴起成名之前,你认得他?” 公造冶大笑道:“自然认得。当年项子牛侵鲁,可是巨子说服项子牛罢兵的。期间胜绰为项子牛手下第一勇将,吴起为鲁侯掌兵,你以为我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的?其实不然,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人了。” 适以为吴起的名声是从守西河,或者最起码从鲁国为将开始成名的,但听公造冶这么一说,似乎早在成名之前吴起就在市井游侠儿圈中有些名声……所谓江湖上知名。 墨家多在中原活动,公造冶与聂政又是年轻时的老友,有时候公造冶托北上公干的墨者打听一番,自然知晓很多人正在结交这位天下剑术豪强。公造冶推测严仲子结交聂政是吴起故意透露出去的,为了造成韩国内乱也未必不可能。 听适这样一问,公造冶小啜了一口酒,仰起头,回忆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岁月,连声感慨。 “那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我那时候在楚地市井成名,与人争斗,替人复仇,行我那时候所认为的‘侠义’之事。后来去挑战巨子,被巨子打了一顿后将我说服,从此为巨子服役,成为墨者。” “后来巨子觉得,墨家的事要成,要利天下,就得广收弟子,还要让弟子出仕劝说君王行墨家道义。” “那年我和管黔滶领巨子之命,前往卫国游说卫侯,为高石子出仕造势。你们也知道,比起常人,我的言辞还算锐利,可比起那位已经早逝的管黔滶,却差得远。” “游说的事,自有他去说,后来高石子为卫上卿,可见管黔滶言辞之利,你们很多人不曾见过,哎……” 墨家已经早逝了不少人物,墨子遴选的第一继承人到第三继承人,实际上都已早逝。 公造冶压下心头的伤感,接着说道:“巨子让我在卫地的事做完之后,沿途去趟洛阳,广收一些市井间的人物加入墨家。一则我剑术尚可,二则市井间的那一套我也熟悉。” 适点点头,心想那是自然,墨子虽然能打也能说,但是分身乏术,在市井间招收弟子扩大墨家名声这种事,当年的公造冶当真是不二人选。 公造冶笑了笑道:“当时卫国市井间,是有几个人物的。若我当时不知道巨子所言的君子之勇,我若那时还是市井游侠儿,非要向他们挑战以争勇气之名。” “当时卫国市井间,若论游侠儿第一人,非吴起莫属啊,我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名声?” “当年他在定陶,家中私田极多,又富庶,且是士人出身。只可惜他只是士人,非是卿贵,就想着求学以求功名。出门游历,所费巨多,到头来一事无成,不免被市井间的人物耻笑。” “他一人挑三十四人,借助脚力分散众人后,全数击杀,名动一时,那样的市井人物,我岂能不知道?” 适倒是知道吴起在市井间杀过人,还知道杀了好几十,却不知道原来不是偷偷摸摸的杀的,而是在市井间开了无双,将这三十多人全数弄死。 他忍不住想到聂政逃亡以避祸的事,又想到吴起母丧不归的传闻,奇道:“我听闻吴起当时尚有母亲?后来去曾申那里求学,还因为母丧不归而被曾申开除?那时他杀了人,母亲难道没有受到牵连?” 旁边两个人也都看着适,呵呵笑了几声,公造冶道:“你非是市井人物,不知道市井间的规矩。吴起那是受人讥讽,于是与众人约斗,祸不及家人。你若怕死,就不接这约斗,既然接了,再去祸害家人,那要被人耻笑。市井游侠儿,不怕死,最怕被人耻笑,吴起既然与他们约斗,一人连杀三十四人,那是挑战者本事不济,在市井规矩里,也属正常。” “只不过杀了那么多人,这个司寇还是要管的,他既逃亡出了卫国,也就管不到了。” “他当时没有直接逃亡鲁国去曾申那求学,而是想去晋地求学。一则子夏不讲‘克己复礼’,便于成就功名;二则当年禽滑厘叛儒归墨天下惊动,当时禽滑厘已从先生那学会了守城术,正在三晋活动;三则当年毕万不过匹夫最终成就上卿之位,晋地又多军功爵的传闻……” 适恍然明白过来,要不然以吴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直接投奔最讲道德的曾申?要不然魏文侯用吴起的时候,李悝、段干木等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才华和性格?原来在于此。 公造冶接着说道:“我从卫地一路向西,沿途在市井中说服了二三十人,去追随巨子。这期间也听说了几个知名的人物。” “那年我正在轵城,距洛阳不过百余里,我就是在那里结识了聂政,也遇到了吴起。当时这轵城,可谓是强者毕至。我剑术在楚地无对、在晋地也多闻聂政之名,吴起更是在卫地连杀三十四人……” “我当时想,若这两人能够明白墨家的君子之勇,巨子必然欣喜收了这两位弟子。因为……当时适你还未加入墨家,巨子希望墨者善战而能守城以促天下非攻,所以当时收弟子多是些好勇斗狠之徒,巨子再慢慢调教。” 适笑了笑,说道:“巨子当时也是厉害,我想想咱们墨家的那些人物……屈将、县之硕、你、骆猾厘、高何、索卢参……都是些什么人物?” 众人一听,纷纷都笑,不由感慨其墨子当年的风采,又慨叹墨子如今年老。 这几个人,用适的话说,在加入墨家之前那都算得上是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头目。 《吕氏春秋》曾评价过这几个人。 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硕,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卢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厘。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 高何、县子硕是齐国的暴徒,索卢参原本是个在东方闻名的诈骗犯,多数都是些“侠”,对抗贵族,因为杀几个普通人此时不会冠以暴徒之名、平民也没什么可以骗的。 只能说,墨子调教弟子的能力,确实是世所罕有。虽然适从未见过墨子出手,但想来那些“暴者”、“巨狡”之辈,不是只靠嘴皮子就能收服的。 公造冶笑过之后,脸上露出了回忆年轻时候的向往神情,叹息道:“当时聂政在轵城,就是游侠儿,多替人报仇或打抱不平。吴起当年刚刚入晋,想要闻名,便想借这个市井闻名的人物彰显下自己的名声;我则是希望让这两个人归顺墨家之义为巨子服役。” “一来二去,我倒是和聂政成了朋友,他这个人讲市井义气,做朋友没的说。但是,那时候咱们墨家就要‘守规矩、讲纪律’,他也不愿意受到束缚,怎么都不肯加入墨家。” “我和他就因为‘大义’和‘小义’的事争执起来,争执到后来,我那时候年轻,火气也上来了。聂政就问我,我加入墨家,成就了什么‘大义’与君子之勇?” “我就问他,那些交好你的,有几个是爱你的,还不是为了用你?你沉浸在这被追捧的梦中,秉持小义,将来必遭其祸。” “聂政和我因为这种争执翻了脸,我俩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就打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年轻,虽跟了巨子,可好勇斗狠之心仍有,也算是你所说的见猎心喜吧。” “我就想着当年巨子收我为弟子的时候是怎么办的,于是就想先把他打服气了,这样再给他讲道理。” “当时也算是一大轰动之事,他在轵城早就成名,号为三晋剑术第一。我俩比试,吴起琢磨着也好,我俩比完了他再跟我们胜者打,胜了之后他可在晋地成名,也好求学。你要知道,求学也需要名气啊,没有名气且非贵胄,几人收你?” 公造冶嘿嘿一笑,说道:“虽说巨子收徒,庶农工商皆可,只不过当年巨子收徒也极为严苛,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弟子的。各家也都如此。” 适想了想墨子收的那些弟子,再想到墨家之前影响颇大但却只有几百人的规模,也明白这时候求学要学到真本事,真心也得自己有本事,否则很难被收为正式弟子。 第三五七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七) 公造冶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苦笑道:“只可惜我当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留了这么一道疤痕,被他在脸上划了一剑。” 适惊道:“你剑术不如他?” 公造冶难得露出一连骄傲道:“岂能不如?这天下剑术,我只服巨子,别人岂能让我在剑术上不服?” “我说的高估之意,是说我和他实力在伯仲之间,不像巨子打我、我打骆猾厘、胡非子打屈将那么简单……” “伯仲之间,就不免拼尽全力,不能游刃有余。其实我还是略胜半酬,他划破我脸的时候,我其实可以砍断他的手腕。” “但我当时想,脸破无非破相,丈夫立于世,当有志于天下芬方为好男儿,岂在乎面容?可他若是断了手,只怕这辈子都要抑郁,不能行义,也再无说服他利于天下的机会。” “我收了手,他也知道我收了手,可我也没有如巨子当年打我一样将他打服气,毕竟真的只是一线之差,再打一场胜负难分。” 公造冶说到这,仰头笑道:“当时我脸上全是血,立在那里讲墨家之义,他却听不进去,只说我若觉得让了他,让他心怀愧疚而入墨家,那是无意义的,不若不说。又说他划破了我的脸,便要破相以还我,免得觉得听我说话心怀愧疚。” “他剑术虽高,体型虽壮,但是生的极美,我心不忍。” 适听的稍微有些别扭,想不出一个壮汉怎么能被评价为生的极美? 旁边人也笑,公造冶失笑摇头道:“他还有个姊姊,是同胞而生,两人相貌相似,他姊姊可算得上是美人。” 适哦了一声,忽然想明白为什么历史上聂政刺杀了侠累之后划破了自己的脸,那时候他母亲已经去世,世上唯有一个姐姐,只怕正是因为相貌相似,于是划破脸防止被人祸及姐姐。 一如刚才公造冶讲到吴起杀三十余人,那是市井间的游侠儿,自有市井间的规矩,法制不健全且多为贵族秘密法的时候,管不到这么宽的,地下有地下的规矩。 可聂政后来杀得是韩国国相、韩侯的叔叔、韩虔的弟弟……那就不是市井间的规矩所能遮蔽的了。 公造冶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他要破面以还我手下留情的恩情,只为和我交流的时候可以平等,不然他总觉得我是仗着我手下留情在说服他。” “他姊姊看着我,满眼哀求之色……我心说算了,于是痛骂了他一顿,只说他以后自然会知道什么是君子之勇。我说将来有一日,我以君子之勇名动天下,便再来与他讲道理。他说若真有那么一天,让他看到了君子之勇和我所谓的小义之勇的区别,自然会听我说……” “我俩就立了个约定,然后不欢而散。他只说若是日后我墨家若有事相请,他必然会以朋友的身份帮忙,但是想让他入规矩极多又要守纪律的墨家,那绝无可能。” 适好奇道:“那吴起呢?” 公造冶嘿然道:“吴起见了我和聂政打完,我估计可能也知道未必是我俩敌手,便散了以游侠成名的心思。与我交流了一番。” 适想了想吴起的性格,心说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说服他加入墨家,他的行径岂不是和叛墨胜绰极为类似?都是为了功名不管利天下的?或者说他眼中的利天下和墨家的利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公造冶说到这,就摇头苦笑道:“就是这番交流,吴起知道了我墨家的规矩、道义,觉得和他大为不合。我就给他讲了讲墨家成名之事,止楚攻宋之类的义举,又说什么非攻兼爱、志为天下芬、官爵为利天下而非为功名利禄之说……” “他听完之后,就问我墨家为什么只能在宋、鲁、卫、被楚国击败的越得以重用?” 说到这,公造冶一拍桌子道:“我当时就说错了句话。我说天下尽是好战之君,国小而弱,方能用非攻之说。如鲁如宋,皆小国,除了用巨子再无守城之策……” “吴起听完,恍然许久。第二日他便离开了。后来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番话,让他醒悟。” “他学过兵、会剑术,唯缺的就是学识与史。于是跑到鲁国,拜了曾申为师。他看重的是儒学?曾申乃是天下君子、道德之表,他吴起怎么可能会去学这些东西?” “后来巨子告诉我,我才明白过来。曾申之学,由左丘明而传,左丘明乃作春秋、国语,这正是吴起所要学的东西。至于曾申之儒,他可不感兴趣,于是母丧未归。” “至于为什么去鲁国,大约就是因为我说的那番话。三晋当时强悍,他一无名之辈,如何成名?于是先去鲁国,鲁国小而被齐侵,正可成名。” “那时候也巧了,巨子第一次去鲁国的时候,仲尼之孙子思在鲁,鲁侯不用巨子之言,巨子大怒而去。” “不久之后,齐国多次伐鲁,鲁侯又请巨子,巨子告诉鲁侯有上下两策。” “上策是说忠行义、爱利百姓、变革制度、尚贤为任、摒弃儒生之言,以强鲁,齐自不敢攻。” “下策是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于一时。” 适想了想,觉得鲁国当时都被逼到那份上了,按说就算上策不能用,下策也该用,怎么最后还打成那个样子? 公造冶拍拍额头道:“哎……当时鲁侯犹豫不决。后来又问巨子,说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 公造冶哈哈笑道:“你也知道,先生这人说话……口直心快,而且向来把人看的透彻。” “就说……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为是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志者与心,利国利民之愿。功者在外,国所得利民所得利之行……” 众人都笑,知道这是墨子以功利之心推测人的一贯行为,又合墨家“仁义于心未可知”与“所得爱、所得利于外,可眼观之”的说辞,只不过这番话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消受的。 墨子是说。这还不能知道。二子也许是为着赏赐和名誉而这样做的。钓鱼人躬着身子,并不是对鱼表示恭敬;用虫子作为捕鼠的诱饵给老鼠吃虫子,并不是喜爱老鼠。估计你这俩孩子,都是装的,既不是真的爱读书,也不是真的喜欢把财富分为人民,而是为了表现给你看。 所以我希望你鲁侯把他们的动机和效果结合起来进行观察,看看他们的动机是不是为了将来利国利民?他们做事的效果,能不能让国家得利、民众得利? 父母皆爱子,国君亦如此,鲁侯听了墨子这么说他儿子,说他儿子可能都是装的,心头就大为不悦,那是肯定的。 公造冶嘿笑道:“就这件事后不久,又传来前几次攻鲁,项子牛手下主将正是胜绰,那时候他还可不是叛墨,而是巨子当年的‘劝诸侯而出仕’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当时齐国田氏,有四人可为家主,公孙孙、田和、田昊、项子牛……项子牛实力稍强,巨子便派了胜绰去,以为将来。” “谁知道公孙孙实力最弱,剩余三家先让他当了家主,随后田和田昊两兄弟搞掉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独立,项子牛被逼无奈只好反击,也被弄死。” “当时……当时高孙子来到鲁国,告诉了巨子胜绰是项子牛几次侵鲁的主将,巨子勃然大怒。而鲁侯本就对巨子有些不悦,知道了这件事后,更气愤墨者助项子牛。” “吴起当时在鲁地已有名声,趁此机会一战成名,抵御住了胜绰的进攻,以弱鲁而制强齐,名动天下。” “巨子觉得,项子牛前几次侵鲁,和胜绰有关,自己也没办法不管,别了鲁侯,就去了齐国。” “一方面遣派弟子去越国、卫国和三晋活动,做好了几家合力惩戒齐国的准备;另一方面又和项子牛与齐侯讲道理,一如当年止楚攻宋那样,告诫齐侯和项子牛……若是继续攻鲁,天下诸侯会担忧齐国扩张,到时候墨家弟子可要出面联络了……” “最后项子牛退兵,天下皆知吴起知兵,胜绰被项子牛辞退,被巨子带回商丘,躲过了齐田氏项子牛之乱。” “在之后的事,你就知道的。胜绰叛墨,廪丘成名而奉秦公子连;吴起离鲁,西河名动连破西秦。再之后你适入了墨家,咱们墨家也没闲着,商丘、牛阑、滕三战而天下知。” 饭菜虽香,却远不如故事下酒。 从一开始讲这些故事,周围便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来往四方的商人,有本地的富裕者,也有来此改善生活的墨者,亦或是那些没有加入墨家但以墨家朋友身份在沛活动的游侠儿、游士。 这几人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这样的故事也是许多人第一次听闻,适也终于明白这一切之间的关系……《鲁问》一篇中墨子和项子牛、胜绰的关系,以及吴起在鲁国成名的机缘。 公造冶说完这些后,起身看着身旁围过来听故事的人,朗声道:“二十余年前,晋地轵城,我、吴起、聂政皆还年轻,三个人却选了三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追随巨子以为利天下,商丘一战也算是君子之勇;聂政勇气任侠,在轵杀了人而避祸逃亡,却依旧秉持心中的‘义’;吴起为功名利禄,也终究成名于西河为一方守。” “若论才能,吴起也能执政知兵,出将入相,国富军强。可他心中无志为天下芬之心。” “若论义气,聂政此人重诺轻生,不惧生死,孝顺老母,游侠行义。可他分不清何谓大义,何谓爱与用,以至于被人看重一身本身用来行一些毫不利天下之事。” “所以,墨家要讲同义。这义,到底是什么?重要吗?很重要,没有天下人都认可的义,你做事就不容易分辨对错,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在后世看来是对、是错?又岂能不朽?” “不要说墨家的规矩多,也不要说墨家这义要天天讲日日讲,不讲是不行的。” “如今巨子已老,我亦鬓白,二十多年的那个年轻人已不在,可二十多年前轵城发生的故事还在重演。” “你们现在很多人还年轻,当年三个人选了三条不同的路,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该早早选出自己的路。明白何谓义?何谓勇?何谓仁?何谓爱?这样,你们老时,才可以评价自己,自己这一世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一贯如一?是不是可以让自己心安?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利于天下成就内心之愿?” 他声若洪钟,酒后更是意气风发,又借着这般故事诉说少年轻狂之事,说的身边那些听故事的人纷纷低头思索。 人群渐散,适带着几分醉意私问公造冶道:“义自然同,可这如何行义,总有差别,这义在你看来,今后如何行?” 公造冶也带着几分醉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越王好战,此一战需尽全力。我想回禀巨子,以墨家这些年行义之情,请天下‘朋友’来沛,助此一战。” 适嘴角含笑,也不再多问。 不知是谁人起了个头,几人放声高歌,以抒心中之意。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一时间引得街头许多人跟声高唱,乐土乐国的唱词,此起彼伏,又引来了一首《乐土》;一首《伐檀》。 第三五八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八) 那场小醉之后不久,各地返回参加这一次墨家同义会的代表基本聚齐,同义会按照既定的在九月召开。 参加同义会的,一共有一百零七人,各地的都有。 头三天的会算是半公开的,基本就是各个部首或是负责人汇报一下发展的情况,大致通告一下如今墨家的家底。 商丘之战弭兵会风云后,墨家开始了一个大规模的扩充,到现在算上候补的墨者,明面在册的一共有四千三百余人。 算不上多,但放到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一支极为可怕的力量了。 现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渗透了一部分留邑附近的村社,帮助滕国复国,在宋国内部发展的极为猛烈影响力极高。 同时在鲁阳的牛阑,在以帮助鲁阳公治邑的名义,在那里控制着权力。 在南阳宛城,楚国的第一座冶铁作坊也已经修建完毕,开始出产部分农具铁器。 巴地的盐池,造篾启岁等人也在那里控制了一部分,与在楚地的墨者颇多联系。 吴越之地,一部分吴国贵族也频繁和在那里的墨者接触。 墨家现在真正的精华之地,是扩展到胡陵、渗透了大半留邑的沛县。 沛县本地在籍的自耕农共有五万六千余户,这是完全控制了基层村社之后的统计,而且还有很大一部分胡陵和留邑靠近沛县的部分,以及从各地逃亡到这里后安排垦耕的。 除了在籍的自耕农外,还有隶属于墨家作坊的“官营”手工业者、矿冶业者、吃墨家俸禄的村社教师、非征召义务的专职士兵等两万五千余人。 留邑的村社基本完成了组织,基本能够控制的人口约有六十多个村社,将近九千户。 彭城的人数和沛县差不多,但是手工业者和非自耕农的数量少的多。 滕国复国之后,正在进行人口统计编策入籍,约莫也有三万余户。对于贵族而言,一座成邑的人口,在于城内有多少人,而对于可以渗透到基层的墨家来说,则是全部的统计。 此时超过三万户的城邑就算是大城,如今能算的上大城的,也就是新建的沛郭,那是墨家手工业的集结地。 沛县两座冶铁炉,每座炉每天可出铁四千斤,也就是两吨的数量,不多。 彭城一座。 配套的熟铁搅拌炉、退火炉、铸模、翻砂、农具、军工、锅等作坊也基本都集中在沛郭。 还有原始瓷、造纸、酿酒等一系列的作坊。 这些作坊依靠着手工业品供养起了墨家越发庞大的开销,积蓄了足够多的粮食,更让墨家养了一批远高于时代比例的“公务人员”。 沛县这几年一直处在一种“高积累”的状态,前期墨家以铁器牛马分歧赎买的方式,让农夫手中的大部分余粮都进入了墨家的仓库。 加上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挖掘沟渠等,使得沛县一地,可以被沟渠灌溉的田地就有八十万亩。 而土豆、玉米春秋两季、小麦、黄豆冬夏两季的种植方法,也让沛县的农田产量维持在一个冠绝天下的水平。 不能灌溉的土地,平均每季亩产在一百二十斤小麦。 一些可以灌溉的,平均每季亩产在一百八十斤小麦。 而新垦地、农家自己的堆肥地等,可以达到亩产二百五十斤的、于时代而言可怖的数量。 至于那些代替一部分主粮的地瓜、土豆、胡萝卜等,产量更高一些,但多数用来酿酒。 仅仅去年,沛县一年的农业税收,就达到了周制小石的三百万石,不过这是周制的小石,平均下来到全县,每户的平均负担也就在四十石,折合到每个农业人口的头上大约是一百斤。 这若是在别处,必是苛政。 后世孟尝君费劲心思放高利贷,薛邑六万户,每年得息十万……换成粮食,也不过是可怜的三万石,以此加上本身禄田封地的收入,供养了三千门客。 在齐、楚等地,一石粟米的价格基本是在三十钱,折合下来就是一个钱换一斤粟米,每个钱合铜半两,因为农业生产力不发达,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余粮用以商品交换。 骨器、石器、铜等工具在漫天撒籽的种植技术之下,就算折合成墨家度量衡的大亩,也不过亩产几十斤,扣除掉自己吃的,能余下的寥寥无几。 但在沛县,以户均一百二十亩土地、铁器牛耕和水利以及良种和垄作轮作的支持下,以经典的轮作冬小麦和夏大豆为例,若是年景好,一户可以收入小麦两万斤,大豆一万五千斤。 户均缴纳的四十小石,约是一千二百斤,大约是十五税一,在沛县的确算得上是善政而非苛政了。 不过放在别国,这一县能收入如此多的粮食入库而且竟没有大规模逃亡,那真可算作奇谈了。 饶是如此,这些农业收入相对于墨家各个作坊的利润收入,依旧只是小头。 铁器、烈酒、原始瓷等,严禁私营,每年在宋地周边沿河换回的粮食远远高于沛县的农业税收。 这样让沛地的物价出现了极为诡异的情形。 以户入三万斤粮,放在别处,那也是年入万钱的富户,但是在沛县……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铜钱,更算不得什么富户。 农业革命是手工业革命的基础,沛县的农业变革已经完成,不算铁器的超额利润,慢慢会逐渐达成一个劳动量平均值的兑换比。 可是楚越等地的铜矿,并没有达成沛县的农业平均生产量,每年沛县的粮食名义上可以换的铜极为可怖……每年沛县的农业税按照楚国的铜粮价格比能换二百万铜,随着楚国农业逐渐变革,这个兑换比会慢慢降下去,但现在沛县每年利用铁器、烈酒、原始瓷器等手工业增值品,依旧可以换取数额巨大的铜。 沛县粮食产量增加之后,畜牧业、养殖业也逐渐发展起来。一方面可以提供更多的牛马,另一方面牛马猪粪也能够肥田增加粮食产量。 墨家在沛县实行的高积累的、铁器超额利润专营和分期赎买牛马政策,让沛县大多数的农户每年并没有太过享受。 农夫的日子自然比以前过得好,但是相较于外面那些“年入万钱”之家,却又差得远。 好在吃饱、每年能吃几顿肉、有植物油补充脂肪等,倒无问题。 而墨家的府库、沛县政之府的府库,堆砌的钱财粮食,则数额惊人。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点。 从商丘政变在沛县开始大规模变革到现在已经六七年。 超额利润的铁器、从北方运来的牛马,采用分期赎买的政策交由农民,到今年为止大部分农夫即将彻底偿还完这些需要分期赎买的农业必需品。 换而言之,六七年时间农业变革的所有红利,基本都集中在了墨家手中,农夫手中留存的不多。雄厚的物质基础是这一次墨家很多人敢于以区区两县之力对抗越国的根本。 另一方面,大量的农夫即将迎来他们的好日子:分期赎买的东西归了自己,每年十五税一的税额缴纳完之后,余粮大大增加,需要更多的手工业商品充实这些购买力,而墨家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还是太少,所以对越一战迫在眉睫。 另外这时候正是民心最盛的时候,改革后的一切成果近在眼前,也熬过了前期的搞积累期,这时候可以全力动员,人心振奋。 再加上最重要的外部环境,晋楚大战在即,齐国内乱将息的时机,一旦错过墨家就难再有这么好的机遇了。 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直接作为争辩的切实理由的。 ………… 在半公开的同义会前几天结束后,所有与会者进行了一次闭门讨论,一如许多年前那样,这一次足足争论了九月中旬。 准备充足的适,获取了多半以上的支持,一百零七人中有八十多人支持适的想法,反对全力促进中原弭兵,而是把心思暂时放在中原之外的边角上。 实际上对魏越想法的批判,不过三天。 三天之后更多的是适在反对“一战解决越国问题,一旦获胜乘胜置县”的激进想法。 墨家上下已经开始普遍对王公贵族不信任,有些也对于墨家的实力过于乐观,适则坚持闷声发展,在没有足够的墨者之前不要搞这么大的动作,否则根本无法管辖。 并且列举了一下沛县彭城的例子,表示现在时机不对,如果这时候攻占了越地,一则诸侯恐慌,二则也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墨者去管辖充实。 最终,适的意见还是占了上风,暂时达成了一致。 即以这一战为契机,在泗水流域形成一个以墨家为主导的,由滕、缯、倪、薛、费、郯、邳七小国组成的“非攻同盟”。 墨家主导缯、郯复国,主导其余小国的政治,彻底将越国挤出泗水流域,在彭城会盟小国诸侯,形成一个名义上只为自保的盟约组织。实则是在现有的规矩之下,最大限度的扩张墨家的实力。 为此达成这一计划,墨家控制的沛县、彭城、滕国等,要做好一场长达一年的长久作战准备。 叫停正在进行的水利工程,整个控制区全面转入战时准备。 所有服役完三年归家的义师,全部归队重组一支人数在两万五千人左右的野战部队,以及一定量的随军农夫做后勤。 这支野战部队,需要沛县组织一万三千人,彭城组织八千人,滕国两千五百人人,墨家控制的半个留邑两千人,专属于墨家的部队也要出动一千五百人。 宣义部要进行全面动员,口号就是:“保卫已有的乐土,一战换来好战之越不敢觊觎,泗水诸侯非攻止战结为同盟。” 第三五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沛泽乡的一个村社内,庶轻王背着一捆芦苇,扔到了池塘旁边。 庶轻王是个人的名字,只不过这名字有些过于霸气,在沛县之外无人敢这么叫。 这并不是庶轻王原本的名字,只不过商丘一战,这位沛县义师的矛手最先将长矛抵近了楚王三尺之内,胜利归来后墨家有人调笑,开玩笑的时候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取庶民轻贱王侯之意,借用了楚国与中原文化的区别,以轻王二字霸气侧漏。 虽然墨家不少贵族出身的都知道楚国的王并非天子的王号,而是楚国祭祀的一种神号,与中国的王并非同意。 但楚国既已“观中国之政”,那这些称呼上的区别难免就要被多数人误解。 算起来,他这个名字的姓,不是庶,而是庶轻。 商丘之战后,楚王被俘的名号在天下人看来,是公造冶所为,毕竟那也算是个“士”,说出去总归好听一些。之前有曹沫劫盟齐桓,怎么也是士的身份,在商丘弄出庶民劫持楚王的说法,楚人也实在难以接受。 但在沛县,许多人都知道是庶轻王最先将矛尖伸入到楚王三尺之内。 商丘之战后不久,庶轻王便有了爱慕者,娶了妻,但一开始仍旧在义师之内。 适很久前曾去过他家,家中劳力较多,庶轻王的弟弟因为聪慧最早进入了沛郭的乡校,后来一直跟随适学习,属于适收取的那批准备传授毕生所学的弟子。 弟弟听到哥哥取了个庶轻王的名字后,自作主张,将自己那难听至极的名字改为庶轻侯。 后义师扩充,庶轻王做了三年司马长,在任上成为了候补墨者,于前年退伍归乡,和给他生了两个娃的妻子过上了百十亩地一头牛的生活。 一则家里逼得紧,想让他回来。 二则那时候沛县的基层也需要大量的墨者填充。 他本不想回来,不过适出面和他谈了谈,只说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村社也需要墨者填充,不妨就回去。 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利天下这种事,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使人各得其所长,皆其所喜,那么做到这些的都算是利天下。 庶轻王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领了一笔退役的钱,回到了村社,被选择村社代表,又被指派为墨家驻村的代表。 他家劳力本多,父亲又是个早年就逃亡的有胆魄的人,墨家来了之后,生活有了希望,运气又好,短短四年时间就偿还了铁器和牛马的分歧偿付。 庶轻王回来后,凭借在义师夜校学的本事,把村社的人组织了一下,凭借自己的关系,又请了两名最早造纸的工匠,在村社组建了一个造纸作坊。 平时各家都种植稼穑,等到农闲的时候便在村社的造纸作坊中劳作,以换钱财。 这造纸作坊虽然简陋,但也不是一家两户能够支撑起来的。庶轻王凭着自己的名号和威望,说动了村社百余户一同入股,开办了这家造纸作坊。 短短两年,墨家放开了造纸的限制,墨家的官营作坊只造一些用以做钱的纸张,剩余的纸张允许私营,鼓励村社合营,而且还多给支持。 主要是造纸这行赚不到什么暴利了,墨家自己不想要了,而且又实在缺纸,就散布出去。 庶轻王村社的造纸作坊,主要靠的就是两个原本在墨家作坊做工的人撑起来的,其余人也多是劳力,当初墨家扶植的时候就说的明白,这造纸作坊那两名工匠得有一笔股。 现如今很多村社都有村社自己的产业,手工业很赚钱,可是土地又舍不得扔了正式变业,便采用了这样的办法。 有榨油的,有造纸的,有弹花的,有做木器的,多是靠回到村社的第一批本地墨者在义师中学到的支撑起来。 现如今已是九月,刚刚前往乡公所缴纳完了村社今年的税粮,各家准备了冬天的马草,剩余的一些秸秆之类就浸泡到原本的浸麻池中,泡烂之后明年砸浆以捞纸。 棉花在沛县普及之后,很少有人再种植麻了,原本泡麻的池子也就正好用来泡纸料。 庶轻王此时做的,就是在往里面扔料,后面几个人推着几辆墨车,里面装着石灰,听着旁边一名工匠的指挥准备往里面加。 推车的人就像是平时闲聊一样嘀咕道:“石灰的价又涨了,那几个村社这几年可是赚的多了。” 另一人道:“那也没什么。墨家已经定了咱们明年的纸,钱都商量好了,总归有得赚。” 庶轻王笑道:“那也得做好才行,去年有村社做的不好,根本不达标准。不收不说,在乡公所还被人嘲笑了一番,我可不想咱们这样没颜面。” 他现在不到三十,正值壮年,穿着一身义师的旧军装,下身是条靛蓝色的裤子,腰间用一条棉布的腰带系着。 偶尔出门的时候,会在胸前佩戴上那三枚黄铜的奖章,走路的时候每每引来不少人的注视。 家里一切都好,这几年家里人开了一百二十亩地,弟弟是为数不多跟随适学习的孩子。 姊妹都嫁了出去,家里的铁器和牛马都赎买完毕归了自己,去年在归了自己后马生了个驹子,若是早生一年还要送还墨家,去年赎买完毕生出来的,便是自己的。 妻子去年又生了对双胞胎,现在自己有了四个孩子,倒也不愁。若是聪慧些,就像小弟那样去学堂上学,不聪慧就从军,或是将来长大后分家,分出去的墨家也会组织共耕社去开垦荒地,总不会地越来越少。 沛县不收人头税,只按照土地的亩数来收,孩子越多,家里的劳动力也就越多,而且还可以组织垦耕,当真是生的越多越好。 虽说沛县都知道墨家人说话和和气气,但要是隐匿土地亩数,被查到,那可是大罪。 庶轻王退回家中的这两年,日子过得很好,父亲每每喝了点酒唠叨起来的时候,总会说说当年墨者没来之前逃亡沛泽的日子,也会感叹下如今真是好时候,只要肯做总能过好。 平时他就在家中忙碌,秋天的时候组织一下村社居民去乡里缴纳税粮,每隔两个月去乡公所里和乡里的其余墨者学习一下墨家的道义,日子极为惬意。 有时候也会怀念下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距离以往觉得遥不可及的楚王只有三尺的那一瞬间。 但更多的时候,想的都是怎么样好好生活,活的更好,对得起加入墨家时候的“利天下”的誓言。 回来的时候,适代表宣义部和他们这些第一批退回来的人讲了许多:利天下的方式很多,回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利天下的行为,凭借这些年学的东西,把村社弄好,交相得利,那也就算是利天下了。 前些日子,义师出征帮助滕国复国,算是件大事,他组织了村社的一批农夫随军,跟着出去转了一圈,看着义师如今可以不死一人攻破一国都城,不由也兴奋感慨。 原本以为要打许久,谁曾想在麦收之前民夫就全部遣散回去,又没耽搁农地的事。 今年年景不错,村社多是新垦地,而且沛泽乡的灌溉水渠经过村社,秋天又是个丰收年,家家堆满了玉米黄豆,家里的牛马也吃上了玉米料,偶尔还能吃点豆饼。 村社造纸作坊的订单也早早定出,等料泡好,只要不出问题,就又能赚上一笔,各家按照出工又能分一些钱,他琢磨着让大家伙儿把钱集中一下,投入到新开办的铁锅作坊里。 他都想好了,自己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若是求学都有天赋自然好,要是不行,怎么也得让一个长大后去沛郭学学铁匠,学一手本事,这辈子就不会挨饿了。 和绝大多数沛县的青年人一样,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感激,褪去那一身墨者的身份,多数时候和别人并无不同。 但终究,是不同的。 庶轻王和身边的人将那些纸料放进浸池后不久,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铜铃声,在池边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用手在眼前遮着凉棚看着远处的道路。 路上,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人骑着马,手中挥舞着一个铜铃,正朝着村社跑去。 庶轻王心里一咯噔,说道:“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却知道这种摇铜铃意味着什么,要么就是被人攻击,要么就是有急事需要各个村社派出代表前往沛郭商议“公意”。 今年帮着滕国复国,也只是乡一级的代表们表决了一下,根本没有集村社一级的公意。 现如今铜铃敲响,庶轻王心知必然是出了大事。 撇下手里的活,急忙忙和几个人跑回了村社,那名骑手正在村社的大屋旁喝水……墨家有令,尽可能不喝生水,而是要喝煮沸之后的水,因而村社大屋的大陶罐中总会有些凉开水。 骑马传令那人庶轻王倒也认得,原本军中的时候打过交道,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骑手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过来道:“五日后,各乡的墨者代表都要前往沛郭,有事传达。七日后,各村社的百姓代表也要集结沛郭,商量公意。” 一是传达,一是商量,各有分寸。 “越国的事……若是大家同意,可能要打大仗了。” 骑手也没多说,喝了点水,翻身上马道:“我还得去下个村子,轻王,你也准备一下,不要迟了。” 庶轻王点点头道:“放心,迟不了。” 他走到骑手身边,用手扶着骑手的膝盖,忍不住问道:“你说要打大仗,是什么意思?” 骑手整理了一下腰带,说道:“墨家决议,提议所有退乡的义师全部归建,就是要商量这件事。若是成,那就准备和越王决战了。若是不成,就只能退出滕地……” 庶轻王骂道:“哪里能不成呢?那越国是好战之国,咱们这也不能总防着他们?要我说早就该打,这好日子谁不愿过?可这些王公贵族就不想我们过。楚王都被咱们俘获过,还怕个越王?” 骑手笑道:“归属咱们墨家的,就两个旅。剩余的都是沛县民众的义师,总要征求大家的看法,把这件事说清楚。具体怎么回事,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先走了。”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急窜出去,庶轻王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掌里的当年打仗留下的茧子,心道:“打吧,早晚要打,这天下哪有什么不好战、取百姓之利的君王?你不打他,他便来打你,让你顺着他的规矩,墨家的规矩可和天下君王的规矩不一样啊!” 第三六零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 村社众人听到要打打仗的消息,也都没了做事的心思。 这一次收到前往沛郭的命令的,村社里除了庶轻王,还有四个人,都是一些打过商丘之战、或是后来在军中做到伍长或者司马长的老兵。 庶轻王见状,索性让大家停了,就在浸泡纸料的池边坐下,说说这一次他要去沛郭的事。 村社一共一百二十户,现如今在军中的有二十个,退回来的农夫有二十个,今年冬天要前往义师服役操练的还有十八个。 明天要一同前往沛郭的有四个。 既说要打打仗,可能退回来务农的都要归建,今年冬天要服役操练的可能也得参加运输后勤之类的事。 这不是春天滕国复国那样的小战役,那一战根本没有总动员,沛县众人基本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可现在从骑手透出的风声来看,这一仗怕是要持续一年,村社的年轻劳动力基本要被抽干净了,这就不得不商量一下。 庶轻王既是墨者派驻在村社的代表,也是村社推选出来的民意代表,这两个身份融为一体,但是负责的事却不能融为一体。 村社里的大部分都聚在了池边,谁也先不做声,那些退回来的曾在义师服役过的人看着庶轻王,等他说话。 庶轻王咂摸了半天,看着村社里的众人道:“我看这仗肯定是要打起来的。我觉得得打,总归说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可不能忘了本啊。墨者倒是说劳作创造财富,可咱们以前也是干活不休,却没过上这样的日子啊……现如今除了咱们这,天下还不是一个样?王公贵族一个个啥也不用做,便过得好,咱们可不想回到以前那样啊。” “那个……怎么唱的来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是吧?” 百十号人纷纷道:“忘不了本,既然别人不认咱们这里的规矩,那就得打。轻王,打仗倒没什么,以往墨家没来的时候也好服役从军,还要做劳役……只不过……” 几个人欲言又止,庶轻王笑道:“有什么就说。我既是有志于利天下的墨者,不也是你们选出的村社代表嘛。” 一人看看其余人都不做声,只好站出来道:“这一打仗,轻壮都要抽走一大半啊……” 庶轻王急忙道:“这道理不是早就说过嘛?现在打仗,是为了以后不打。若说是天下王公贵族都愿意让咱们过这样的日子,何必要打?” 说话那人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我是说,轻壮一下子抽走一大半,地肯定是种不过来忙不过来的。我的意思是说,你缺了沛郭,是不是代表村里说一下,明年的税能不能免一些?这按地征税,本也没的说,可是估计明年村社实在是种不过来那么多地啊。” 他说的也没错,村社一百二十户,若真要打起来,抽调到军中服役的就得有五六十人,还有随军的民夫之类,相当于村社的轻壮劳力大半数都被拉空了。 以土地为基础,轻壮劳力征调半数,很多耕地根本忙不过来,尤其是一些颇费人工的作物。 村社里的几个年轻人却咭格起来,略带几分嘲讽地冲那中年人道:“以往王公贵族在的时候,征发劳役军役,可没见你们这样还价。谁人敢啊?如今倒是敢了……” 这话语中带着几分嘲讽,年轻人想的少,听的多,经常听一些墨者宣传,不免想的就简单些。 那中年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知道这话说的没错,以往时候,庶民哪有什么说话的权力?贵族领主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春要公田,夏要除草,秋要缮庐,冬要演武……谁人也不敢说什么,最多也就是唱几句《伐檀》、《七月》之类,发发牢骚。 庶轻王看着那几个年轻人,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呀。墨家是为了利天下,这利天下有大利小利,长利短利。但终究是为了利天下万民,咱们都是天下万民,自己想要什么,得说出来,这也正常。” 中年人听庶轻王这么说,脸上颜色终于恢复,讷讷道:“是哩,我就是这个意思。就像是我家,两个人服役,家里的地少说也得少种二十亩才能忙过来,可收税还是要按着以前契上的亩数收……” 他也只是这么说说,尝试争取一下,毕竟当初墨家在村社活动的时候,叫各个村社选派代表以作公意的时候,就曾说过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 虽然那些长利、短利、大利、小利之类的区别,需要墨家宣义部的人给众人解答,但是在解答之前,并不阻碍众人提出什么想法。 庶轻王是为墨者,想的退回家之前适和他说的话:“你是墨者,可以传播墨者的理念,但却不能要求那些非是墨者的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他又是村社选出的公意代表,这话还是要听,至于行不行那不是他要管的。再说就算要管,要讲道理,也得等去了沛郭开会之后,明白这道理在哪,才能给众人讲。 于是从怀里摸出个小本本,掏出一支木炭棒,写了几个字后道:“那这事我就提提。还有什么事不?大家都琢磨琢磨,等我去了沛郭,也一并说出来。” 这样一问,众人反倒安静下来,纷纷道:“别的也就没什么了。还有个小事,就是那铁锅我们听说每天也能产不少,可都不在县乡卖,多是沿河被商人运走了……你去问问,啥时候咱们也能买啊?钱不是问题……” 村社不少人是有这个底气说钱不是问题这样的话的,庶轻王点头道:“成,那我也去问问,提提这事。别的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就散了吧。” “退回来的,该回去准备,就准备吧。我估摸着,各个村社也都会同意打这一仗的。” “军装、吃的,义师都配给。但是一些猪油啊、麦饼之类的吃食,自己也备一些,钱多少也带一些,打仗也就一两天就打完,平时还是在营中……” 他经验丰富,知道打仗这种事,主要就是训练和走路,真正拼死搏杀也不过一两天就能分出胜负。 众人都应了一声,又说了些别的,各自散去。 庶轻王回到家里,逗了孩子玩了一会,妻子和母亲弄好了晚饭,又去沽了些酒,一家人也未分家,就在桌上吃饭。 妻子不说话,老父喝了口酒,桌上气氛比起平时少了几分欢喜,多了两分离愁。 庶轻王想着家里的事,便道:“小弟在沛郭学习,我又去出征,兄长可能也得随军运粮。家里的地明年真是要少种一些了。” “靠河的那三十多亩地,我看不行就拿水淹了。一则可以休田肥地,二则种不过来等我回来放了水,也没什么草。” “马驹子让弟弟时常去放放,还有那头小牛犊该让它做活就做活,不要太宠着。哪有天生就会做活的牛马?都是从小练起来的……” 嘱咐了几句,老父点头道:“知道,你不说我也准备这么办呢。诶,你每隔两个月就去乡里学习开会,知道的事多。你看和越国打仗,得打多久啊?总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吧?” 庶轻王摇头道:“我哪知道啊。只是都打了,那就得打的以后不用打,巨子和七悟害们心里知晓,这道理我都知晓,他们还能不知道?” 老父嘿了一声道:“那倒也是。我倒是没见过你们巨子,但是那个适前几年挖河渠之前倒是来过咱们家,想来你们墨家那些人都是贤人,这道理应是懂的。” “不过,真要打,那就打。你们墨家不是非攻嘛,我也明白了,这不义之国,就得打的他义才行。” “你说,你们那《乐土》上说的,天下安定,少有出征的天下,啥时候能到呢?” 庶轻王听着父亲一口一个“你们墨家”,心中忍不住想笑,憋着嘴半天,说道:“《乐土》上的日子,那得天下都认同俺们墨家的规矩才行。去年我去乡里学习,就说这汤武革命……适是咋说的来着?革命嘛,就是一部分强迫接受另一部分人的意志。” “就是说,你看咱们这的规矩,王公贵族肯定是不乐意接受的啊。他们又不肯接受,那就只好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了……” 他正准备谈谈的时候,老父摆手道:“行,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懂。就跟以往逃亡被抓回去要被惩罚一样,这不就是王公贵族们强迫我们接受吗?我就问你,你说这天下这么大,沛县这么小,真能让天下人都接受咱们的规矩?” 庶轻王郑重道:“能哩,怎么不能?若是之前,谁能信我可以把矛尖顶到楚王五尺之内?” 说起自己最自豪的英雄事,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活络起来,只是妻子一直闷着头,偶尔笑笑却很快露出了忧愁神色。 夜里,庶轻王去马厩里转了一圈,习惯性地添了草料,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把明天出发的包袱打好了。 哄着孩子睡了,妻子终于露出了不舍的神情,苦闷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第三六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 女人躺在一床塞着棉花的褥子上,这在别处许是稀罕物,多数人还是睡在麦草麦秸之中,但在沛县不少家都已经有了一床棉布棉花的被褥。 离别总是愁的。 庶轻王叹息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给你唱首在军中的歌吧,说的也是以往戍边服役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以往常唱的歌,怕吵了孩子醒来,小声轻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其实这首歌在军中唱的并不多,反倒是一些以女人口吻写就的歌,传唱的比较多。 比如那首《君子于役》。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庶轻王在军中学唱过的诗歌不少,却最喜欢这一首,只不过这首写的太好太直白,这时候若是给妻子唱,怕是妻子那强忍着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难得有机会和家中女人讲讲这些东西,他就一一按照当年学唱的时候学到的那些,解释起来每句话是什么意思,女人小声跟着唱了几句,本想着温存一下,却不想吵醒了孩子,只好起身去看看孩子。 折腾到半夜,女人也累了,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睡了,枕在他的手臂上,像是怕他半夜就溜走了一样。 庶轻王想,夜里还要喂喂马,自己走了后也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像自己怎么勤快。 于是轻轻翻了个身,将手臂抽出,去马厩里添了草,摸了摸小马驹顺滑的皮毛,心想等回来,这马驹子就该长大了。 坐在马厩旁,怎么也睡不着,并不是害怕打仗的紧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看着月亮挂在天上,呵斥了几声许是听错了动静汪汪吠叫的狗。 第二天一早,他也没怎么睡,弟弟已经牵着马去河边饮了回来,安上了马镫和鞍子,让他骑着去沛郭,反正很快就要回来。 气质打好了包裹,拴在马鞍子上,他也不做那些离别愁,吃了饭上了马,家人扶着他的膝盖跟着他,说了会话。 他俯下身抱了一下妻子,叮嘱了几句。 村社里和他同收到前往沛郭命令的四个人也都来了,喊了他一声,他便和家人点点头,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家人什么都没说。 他却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答应谁。 双腿一夹,跟上了村社其余人的马,回头望了一下,发现家人还站在道边,他冲着家人喊了声回去吧,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便回过头和村社那四个人闲聊。 到了乡里,会和了一起去沛郭的六十多人,半数他都认得,原本都是军中服役的。 多人结伴,走的就慢了些,夜里在村社投宿,四五个人一组,各去人家家里睡一夜。 庶轻王和自己同村的四个人,拿出了家里准备的干饼和一些鱼干,叫人热了热,就和那家人一起吃。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听过庶轻王的名字,一直缠着庶轻王让他讲讲当年商丘城下的事。 这孩子应该是家中独子,家里的老人年纪已经四十多了,已然衰老。 饭桌上就感慨了一句:“这是要打大仗了啊!” 那年轻人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反驳道:“什么叫打仗啊?这叫利天下!打仗那也得分是义战和不义之战啊……” 话没说完,老人拿起旁边的棍子就骂道:“我让你利!我让你利!” 说罢就装着要去打孩子,那年轻人躲闪了一下,脸上嬉皮笑脸,知道父亲舍不得打。 那老人叹气道:“我就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他可倒好,整天想着去打仗……” 几个人就笑,庶轻王道:“你不用担忧,如今都编策在籍,家中独子的不必从军。这娃就算去,人家也不要。” 他看看那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知道村社里如今这样的年轻人极多,便道:“娃子,利天下也得分什么事,不是非要从军才能利天下的。真要是用你们这些人上的时候,那也得等我们死光了才行。” “不过滕地一战,咱们可是一个人没死啊。这天下诸侯,想把咱们逼到你这样的独子也要从军服役,也不容易。” “谁愿意打仗啊?还不是为了以后不打?你们在家好好做事,缴纳粮赋,一样是利天下了……” 老人听了这话才放心,年轻人还想说点什么,就被错开了话题,一众人聊了聊庄稼地里的事,吃了饭也就各自散去歇着了。 第二日起早,庶轻王等人便上了路,看起来各个村社都已经知道要打大仗的事了。只不过并没有什么恐慌的情绪,热忱居多,忧虑却少。 待到了沛郭,已然是人声鼎沸,穿着黑色制服的巡逻队在街上不断往来,全县各个村社和乡里,聚集到这里的有数百人。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去向,和庶轻王同来的四个人先要去外面的军营,他也去报了个道,然后便和那些过几日要参加传达会议的村社的墨者代表们分到了沛郭内的一处住宿地。 拿着纸令分到了位置,又和几个熟人聊了聊,便出去吃喝。 之后的两天,先是各个村社的墨者代表们集中起来,由宣义部讲了讲九月份同义会的一些内容,阐述了一下这一仗“利天下”的意义。 然后就是三百多各个村社、乡和县邑的民选代表们聚在一起,在一阵阵狂热的叫好声中,通过了和越国进行一场决战的决议。 其中各个乡、村社需要承担的军役、劳役,在第二天全数颁布下来。 这都是早已经拟定好的,就是走最后一个集中民意的过程,也是为了全面宣传一下这一战的必要性。 正如许多人预料的那样,这一次真正要打大仗了,安稳日子过了许多年的沛县,第一次进行了全面的动员。 庶轻王所在的村社,一百二十户人,已经服役的和征召归建的,以及一部分今年需要服役的年轻人、运送粮草做民夫的……名单一共六十三人。 还需要承担七辆马车,十一辆牛车的额外支持。 他们村社特殊些,一则是墨者较早控制的村社,二则也是村社的户数虽然只有一百二十户,但是人口更多一些,也更富裕一些,分担的义务也就更多。 实际上平均到整个县,大体上还是四户抽一的比例。 商讨决议的会上,庶轻王还是提出了村社的一些意见,最终讨论后也通过了。 因为什伍制度和一部分三五户共用耕牛耕马的制度,沛县全部村社在两年之内减税三分之一。 一系列的阵亡抚恤、阵亡后的减税政策等,也都在随后颁布。 之后的两天,庶轻王没有被准许回家,而是接到了命令,前往沛郭外的军营报道。 那些和他一起来的四个人,也都是因为同一个目的被特殊征召回来的,就是为了义师扩编。 在军中中,庶轻王领到了自己的职务,担任新组建的沛县义师第七旅的连队墨者代表。 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被安排在矛手连队的,而是被安排到了火枪手连队中。 这个第七旅此时就是一个空架子,全额一千五百人的旅,此时只有一百多人,多是些老兵或者墨者。 庶轻王原来做过司马长,管辖二十五个人,现在特殊情况被指派为连队的墨者代表,算是升了一级。 军营中第七旅建制内的百人,庶轻王倒是认得十余个。 旅帅是个老墨者,在商丘之战的时候,庶轻王就打过交道。 旅的墨者代表是个年轻人,庶轻王也认得,正是当年和适一同加入墨家的六指。 这倒不仅仅因为适的关系,而是在彭城平定贵族叛乱的时候,六指做了好大事,杀了不少人,在彭城那边的名声已然不小。 他这个火枪连现在还是空的,等着补充过来人手,调派一批在役的兵员,还要补充很多“新手”,毕竟火枪手的数量原来没那么多。 连长是个操着有些古怪方言的人,庶轻王和他交流了一下,知道这人是在牛阑邑一战后跟随墨者来到沛县的。 手底下六个司马长都是以前的伍长,有一个也是参加过商丘之战的老兵,还有两个新加入的墨者在里面将来人数补充完毕后作为伍长。 现在旅内多数都是老兵或是墨者,唯独的几个年轻人,则是沛郭本地人,是做笛鼓手的。 编制之后,在营地内先熟悉了一下,傍晚时候,这个此时尚且是个空架子的旅的百十号人聚在一起。 庶轻王看到了适、公造冶等人,他们出面讲了几句。这几名出面的墨家高层多是些博闻强识之人,记忆力很好,和里面不少人打着招呼。 会上,适告诉众人,等到十月初,会从现在的义师中调来一批人填充,加上回来的老兵,一共能有一千一百人,剩下四百的数额都是需要今年冬天才开始服役的年轻人。 在讲完后不久,庶轻王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这个旅,和以往他知道的义师编制有些不同,火枪手的数量有点多,竟然有四个连都是火枪手。 他看着台上正在询问众人有什么想法的适,站出来道:“适,我……我就拿过长矛,可是没摸过火枪啊……” 第三六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三) 庶轻王的话,引来一阵阵议论声,这里面以前是火枪手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原本的矛手。 片刻后,适道:“不只是你不会用,很多人都不不会用。实际上在几年前,这天下连火枪一物都没有,谁人又是天生就会的呢?” “就说你吧,若是十年前有人告诉你,说你将来能够抵近到楚王五尺之内,你信吗?那时候莫说楚王,就是一个下大夫,只怕你也觉得那是高在天上不可触摸的吧?所以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学呗!” 这话看似是揶揄,实则是在夸奖,当众又翻出庶轻王至今最为自豪的一件事,他心中也极为舒坦。 众人的笑声中,适又说道:“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事,不管怎么样的,都要接受,并且做好。没有问题吧?” 庶轻王紧忙回道:“没问题,就是……可能要难一些。” 适摆摆手笑道:“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困难肯定是有的,但你是墨者啊,为利天下,愿做驷马先驱之人的墨者啊。两件事要分清楚,既然说要做,那么就不要说什么不会之类的话,而是多想想怎么做好,你说对不对?” 做与不做,与做起来有些困难,的确是两回事。 庶轻王想了一下,起身道:“是的,我们一定尽量做好。只有一样,我不太明白,以前的义师火枪手,每个旅只有两连……怎么第七旅有四个连?”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疑惑,很多人也有此问。 墨家的火器很原始,而且很沉重,铅弹有一两多,一支火绳枪要有将近十五六斤。 配上身上携带的六十枚铅弹,两根火绳,十二个装在小陶罐里的火药,再加上射击用的木叉,这不是一个人能够背负的。 加上之前墨家精锐的剑盾备城门士都分配到各个连队做矛手,剑盾兵急剧缩减,骑兵刚刚成型还未扩充,侧翼很危险。矛手接战之后,很多火枪手的副兵需要客串剑手,所以都是两人一组。 片刻后,适道:“今日就是要说这件事。新成立的几个旅,火枪不再用原本那种十六斤的重火枪了。而是减小了弹丸,重量约在十斤,以后也不配备火枪手辅兵了,一个连全都是火枪手。” “革甲的话,即便弹丸再小一些也能打死人。那些重火枪主要为了对抗战车,一两多的弹丸,但在驷马战车上有效果,可要是打在那些穿着革甲的农兵士卒身上,便浪费了。” “越人车战不强,最强的还是步战的君子军。” 庶轻王回想了一下以前义师的那种笨重的大火枪,琢磨出了一点味道,心想真是这么回事。 现如今穿着革甲的,已是精锐的甲士,许多农兵徒卒尚不着甲,那么沉重的铅丸打上去,人肯定会死,可是若是再小些,人也一样会死。 他也认同了适的话,往前推十年,谁人见过火枪?火枪手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虽说难些,努力去做就是。 这里面涉及到的一系列的军制变革、军事思想变革,他还不能知晓,也不知道义师准备以矛做盾以火枪为主要杀伤的变革思想,至少现在还没有完全了解。 适又说了几句后,庶轻王这才知道,这一次扩军将沛县的义师数量扩充到了原来的一倍有余。 原本在役的只有四个旅,沛县一共扩充到了八个旅,所有成建制的已有的义师全部拆散。 但这并不是一分为二这么简单,除却沛县扩充到八个旅,彭城那边还有五个旅,留邑加上滕国一共三个,义师的步卒就有十六个旅,两万四千人。 除却这两万四千人的义师,还有墨家自己掌控的墨师,所有人员都是志愿为利天下而加入的,这不吃沛县政之府财政的一分钱一口粮,完全是墨家自己出钱补充的,里面墨者的比例更高。 墨师人数不多,一共才三千五百人。其中包括五百人的骑兵,一个旅的精锐步卒,八百人的“工兵”——主要是专职的矿工,挖坑和挖掘城墙坑道。 炮兵全部都是墨家控制的,理论上的县邑义师没有炮兵。 几个连的精锐剑盾以那些投身利天下大业的游侠儿和游士为主,也和沛县没什么关系。 炮兵骑兵之类的,庶轻王退去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力量。 但是墨师中的那个步卒旅,庶轻王确信那是精锐中的精锐,里面墨者的比例极高,而且招收的都是一些富有利天下之心的各地年轻人。 在庶轻王看来,这一旅步卒,完全可以对抗战车而保持阵型不乱,一般都是作为预备队或是侧翼出现什么问题的时候才会用上。 小算了一下这一仗的规模,庶轻王也有些震惊,这么算起来这一仗墨家是要集中两万七千余人,他纵然不懂太多,却也明白这是墨家所能动员的全部力量了。 而且这种动员,是以暂缓甚至降低民众生活为代价的,不能持久。 果然,庶轻王很快就听到适说到了这个问题。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一旦败了,天下诸侯都会觊觎此地,他们的规矩和我们不同,他们也不会允许此地是这样的规矩。再说,让你们把税赋缴纳给那些王公贵族做他们的禄,你们也不会愿意。这就是矛盾,不能调和的矛盾。” “为什么要打,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先不多说了。打好了,打赢了,之后十年甚至二十年,越国那边再无觊觎之心。” “现在这一旅之师只有百十人,可将来还要补充进来一部分现役的士卒,还有一些之前退役的老卒。” “火枪不会用,自有会用的教;新卒不能够保持阵型,大家都是从那时过来的;粮食衣衫军械兵器,这也不用你们费心……还有什么问题,就趁着现在说出来。” “如今已是九月,依我看,明年夏天之前,这一仗就一定会打,也就是最多还剩下十个月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十个月之后,第七旅必须要达成各项考核的标准。考核的标准之后会发下去,这是首要任务。” “以墨者的身份而言,这是为了利天下。以百姓的身份,这是为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以延续。有什么想法,现在就说。” 庶轻王想了想自己被指派的任务是做连队的墨家代表,心头便有些紧张。 这不是新鲜事儿,作为老义师的成员,他熟悉墨家的那一套军制,怎么说自己也曾做过司马长,自己做司马长的时候连队也有墨家的代表。 他担心的,是自己做不好…… 因为在他看来,墨家的连队代表,绝非寻常人可以做的。 要能打、要能服众、要各项训练都做的极好,这只是最基本的东西。 要组织连队的人学习识字,要在训练结束后组织一些学习,打仗的时候要冲锋在前,撤退的时候也留下殿后,这也是最基本的东西。 这些,他自忖自己还能做到,识字什么的自己认得不多,但是也比那些新兵多,而且旅里面还会派下来一些专门的人负责教习。 不只是识字,还有稼穑事、作坊、手工等等一系列的东西,隔三差五的就要组织学习。 庶轻王就是靠自己学到的那些,才在村社做出了好大事,开办了捞纸的作坊,这一点他向来认同。 宣义部之前就一直说,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服役是为了儿孙少服役,终究还是为了“利天下”,“利民生”,所以在军中要学很多东西。 若说能打、能服众、能不怕死,庶轻王觉得自己都能做到。 可是,还有更多的东西,只怕他就很难做到了。 因为,以前他在义师时候的那些连队代表,都是些多年的老墨者,甚至还有跟随巨子游历天下的人物。 他们还要和连队的人讲道理。 讲为何而战,讲墨家的道义,讲何谓乐土,讲何谓皆天之臣人人平等,讲尚贤非攻…… 而且还要讲,为什么人人可以平等?为什么要尚贤?为什么要非攻?为什么要同义…… 以及不断地发展很多士卒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这些东西,庶轻王觉得对自己而言太难了,若只是不惧死亡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他觉得自己做起来并无问题,无非是个死。 可是,墨家根本不在意生死,却很在意那些“道理”,他觉得让自己做好这些,实在太难。 不懂道理,是做不好一个代表的,尤其是军中的代表,这一点他很清楚。 各级的代表,有最后的权限发动士卒,反对军官的“违背利天下大义”的命令。 如果不能透彻了解怎么算是“利天下的大义”,那么那道最重要的权限也就无从谈起,更不要说做好。 用他在军中学的九数,略微算了一下,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无可奈何。 每个连队至少要有五名墨者,这是最低的,现在扩军到了十六个旅,最少也需要八百名墨者。 几年前墨者的数量不过四五百人,这一点庶轻王是知道的。除却军中,还有政府、作坊、矿冶、财货、宣义等等部门,也都许多墨者。即便是军中,墨家掌控的那三千多人中,墨者的数量比例更高。 仅以连一级的墨者代表和以上来算,这就需要二三百人,那些跟随巨子多年的老墨者不可能全都在军中服役,庶轻王知道,自己这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 可就像是适刚刚说的那样,是否遵守墨家的命令是一回事,做的过程中有很多困难要去克服那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他起身问道:“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好这个连队的墨者代表。” 第三六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四) 庶轻王看到前面的适和公造冶对视了一眼,随后适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我也是想说这个事的。凡事都是要学的。” “下个月士卒补充完毕,你们这些最连代表的,就要比士卒更忙碌。除了训练,还要每个五天去学习一次。” “怎么做好一个连队的墨者代表?墨者代表是做什么的?怎么判断这件事是否有利于天下?这些都要学。” “不要怕,说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庶轻王听到每个五天要学习一次,终于放下了心。 心说只要有人教,那么自己总能学好,这是自己这个墨者必须要做的事。 之后,适和公造冶以及其余人,又讲了一些别的事,到了晚上众人也就先散了去。 离开之前,庶轻王来到适的身边,问道:“适,我弟弟还好吗?” 看得出,适记得他,自然也记得他的弟弟,庶轻王听到适说:“你说轻侯啊?很好,学的很好,这几年一直学的很好。你不用挂念,他很用功。” “倒是你家里还好?几年前那时候还是修水渠的时候吧?我去过你家呢,你父亲身体还好?” 很是生活的对话,庶轻王心中一阵轻松,点头道:“还好。” 适又道:“这几年你带着村社捞纸,做的很好。不过你们村社一下子抽走了六十多人,很多事要安排好。减税的事,你提的好,不能说我们墨家做了点事就觉得你们亏欠了什么,终究还是为了利于百姓嘛。” “家里安排的怎么样?” 问到了家里的事,庶轻王更加轻松,就像是平日聊着家常一样道:“我让家里明年少种一些低,掘河淹一部分,等回去后放水再垦。棉花什么的明年就不种植了。” “不过村社里还是组织起来种了一些棉花,一则是为了缴纳定下的实物棉花税额,二来村社里剩下的人一起忙碌,也能摘完。捞纸什么的,也都可以完成。”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说起了村社的一些事,适又问了一些关于村社众人的想法,天也晚了,便分开了。 适告诉庶轻王,下一旬会最后放一次假,可以回家看看,还要处理好村社明年的一些事,以及将村社需要服役的人组织起来送到沛郭。 又说还要去别的旅转转,明天旅里面这些人还要开个会,主要是互相熟悉认识一下。 回到营地,庶轻王和连队的连长也互相熟悉认识了一番。 这连长也和他之前一样,没有姓氏,出生的时候家里给起了个名字叫“於菟”,楚语中老虎的意思。 宋楚两地之间的方言差别甚大,不过语法大体相同,而沛地如今的方言也混杂了不少楚语,於菟从牛阑邑之战后就来到了沛县,如今已有两年多,两个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於菟此时只是个候补墨者,尚未正式加入,庶轻侯闻了一下,知道这人是孤身一人来的沛县。 家中父母都已经死了,来之前自己也欠了鲁阳公一笔钱,连利息都还不上。这笔钱其实也不多,无非每年也就是三四石粮食的利息。 放在此时的沛邑人眼中,不过是一亩地的产出,可在牛阑那却是压在头上的噩梦,这辈子只怕都还不上。 因为牛阑邑一战,墨家为民请命,算是逼着鲁阳公免除了债务,来到沛县后就一直在军中做火枪手。 在牛阑用过那种笨重的手炮,在沛县用过十六斤的重火枪,在滕地表现的出众立下了功勋。 之前藤地一战,於菟是跟随孟胜的那个旅拦截越人的,那时候他就是头排的枪手,之后弃枪的乱战中又俘获了几名越人,因此这一次就让他做了这一连的连长。 熟络之后,庶轻王就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我听说你们这些牛阑来的,将来退了后墨家会提供牛马铁器,在沛泽垦耕?” 於菟咧嘴笑道:“我就一个人,可没打算种地。我想了,以后就在军中做下去了。做个连长,每年的钱财用度也足够养家了。” 庶轻王半开着玩笑道:“不要女人了?没有女人可就没孩子,将来变成鬼,可没人供碗饭吃。” 墨家节葬、节用,但是并不反对鬼的存在,虽说愈发淡薄,可是暂时并没有强制要求唯物,这是此时天下的习惯。 於菟嘿嘿笑道:“我想了,找个在沛郭做工的女人。纺织作坊、纸币、教师、医者,女人越来越多。我是不想种地了。” 庶轻王点点头,心说这的确是好。沛郭很多女人在做工,一些棉布作坊内的女工自己也能养活自己甚至还有余钱,更不要说那些作教师、医者的了。 墨家内部现在也有女墨者,虽说数量不多,但已经足够惊掉天下其余地方人的下巴,也是墨家被指责为“祸乱天下”的一大原因。 如那教师、医者,做得好了未必就比做农稼穑差,而且城邑也有许多乡村没有的东西。 比如庶轻王就很羡慕城邑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演戏”的,非是桑林之舞那样的舞蹈,而是有故事情节的戏剧。 大多数的戏剧,都是简单的宣扬墨家道义、利天下之类的内容,但相对于什么都没有,依旧引人入胜。 再者,庶轻王也知道一直从军其实也是一件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 他和於菟现在都属于义务。 他是因为沛县万民的“公共意志”通过了“特殊征召”的法令,来此服役。 於菟则属于当初在牛阑的从军义务,暂时还未到期。 到期之后,如於菟继续做连长,在军中开伙,每年两套军服之外,每个月还能领取墨家发的一百八十钱的薪资。任何超期服役的士卒,每年都会多出二十钱。 不发粮米,因为仅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二十钱一石麦的粮价以及沛县每年收获的粮食,让这粮价极为稳定。 每个月可以换九小石麦,也就是大约二百四五十斤,足以养活家人。 墨家在沛县的手工业发展,是从零开始的,所以也就是从最基本的铁器、纺织、瓷器等等日用品起步,这些都是平日的消费品,不是那些村社暂时用不到买不起的高级工业品。 这导致每年大量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被售卖为钱,然后这些钱再流入到墨家的手工业作坊。 庶轻王明白,就像是自己家一样,粮食产的多了,之前要偿还牛马铁器的贷款,现在开销也逐渐大了。 有时候家人喝口酒,有时候买个瓷罐子,还有现在据说要卖铁锅,这都是攒着钱准备买的。 这些东西,都要用粮食换钱再去买,而这些粮食集中在城邑,又保证了物价的稳定。 庶轻王和於菟聊了一阵,便聊到了将来的生活上,两个人就核算了一下。 假设於菟继续做连长,超期服役三年后,可以每年缴纳二十个钱在城中有自己的一处住处。 平时吃用都在军中,花不得几个钱,每个月缴纳一定数量的“义师老有所养集资”,五十岁之后每个月还能领到一笔数量不多但可以养活自己的钱。 若是有了孩子,每年再缴纳一部分“教育费”,这是“公共意志”强制的,所有的孩童家庭都必须缴纳,孩童必须在学堂进行最基本的三年学习。 不去的不但要罚钱,三年后不能认识二百个字的也得罚钱,三年后选拔学的最好的一批再进入更好的学堂。 事实上,现在教授孩童的这些人,也多是些学了三五年的小年轻人,女子居多。 但是学了三五年,便能教授,总比什么都不学要强。 既说孩子,便要先有女人为妻子。 於菟想要找个在城邑做工的,在墨家的作坊里做工,又不缴税,做私营的手工业要缴纳一些商税但也不多,墨家对于手工业一直是扶植的态度。 残疾了有补助,战死了有抚恤,稍微一算,也确实可以过得和在村社差不多甚至更好一些。 说到将来的美好生活,两个人的感情也就拉近了许多。 几日后,庶轻王回了村社,安排完了村社的一些事,又将需要服役的村里年轻人带回了沛邑,之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旅内的人员补充完毕,他这个连一百五十人,摸过火枪的只有十几个,没服役过的新人四十多个,墨者和候补墨者加起来一共七个人。 火枪还没发下,他就先去参加了学习,结果第一课学到的,他这个连代表要多和士卒聊聊家常,庶轻王不禁想到了和於菟闲聊的事,心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回到营中,便开始了操练,有专门的墨者在连队帮助训练,最开始都是些队列、军令之类的事。 十月中旬的时候,火枪终于发了下来,一百五十人的连队,就发下来了三十支火枪。 现在军械严重不足,作坊正在全力忙碌,至少要到明年三月才能配备完全部的火枪。 连队还发了一堆的竹子,暂时用来训练,靠这四十支火枪也需要每个人都学会操用。 听说就是这样,到明年四月份恐怕依旧不能配齐。如留邑、滕国的那几个旅,完全都没有火枪手的编制,而是全旅都是矛手。 第一和第二旅依旧再用那种沉重的大火枪,配齐了每个旅四个连队火枪手的旅也只有七个,剩下的要么缩编火枪手,要么就完全都是矛手。 庶轻王拿了一支新发下来的火枪,掂量了一下,发现确实比之前的那种大火枪要轻了不少,但是长短还是差不多,构造也基本相同,仍旧是铜蛇勾火绳的。 枪管的后面,依旧和墨家工坊里其余的东西一样,刻着一行小字。 “军械部曹遂监、匠梓制”,后面还刻着一行日期。 庶轻王知道,这个曹遂和梓都是个人名,他当然不知道是谁,但却知道若是火枪出了一些极为严重的问题,这两人是要负责的。 於菟倒没看这支火枪上的字,拿到了新火枪后,立刻到营地里装填打了几次,看起来颇为满意。 庶轻王心想,听闻最多到明年七月就要开打,这不到十个月的时间,要把这一连百五十人都训练的会开枪,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自己如今还不会,可要抓紧时间多练练,总不可被人嘲笑说他这个连代表都不会用火枪…… 第三六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五) 训练的事,自不必提,最开始无非就是庶轻王熟悉的那一套队列、行进、笛鼓等。 整个秋风飒爽的十月份,除了训练之外,庶轻王一直在忙碌连队的一系列组织建设,每隔几天就要去开会学习。 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旅内,有时候也会组织去,由适等墨者高层讲解一些内容。 士族们编组完毕不想熟悉后,他这个墨家的连代表按照学来的东西,先把士兵委员会组建了起来。 而这个听起来古怪的士兵委员会,很快就融入了连队的日常训练和生活,因为涉及到“伙食费公意监督”这件事。 吃饭,是件大事。 庶轻王之前服役的时候,这种制度就已经建立起来,而现在这种制度更加完善。 因为之前,庶轻王第一次服役的时候,有个词汇为“伙伴”,那是一直以来中原军中特有的词汇,后来才传入市井。可现在这个词汇逐渐在义师中消亡。 原本都是要用陶罐煮饭的,在王公贵族的征召徒卒中,大部分时候吃粟米或是麦子,麦子居多,原本麦子是贱食,不能去麸皮的麦子比粟米难吃数倍。 瓦罐没有太大的,徒卒晚上也没有帐篷,扎营的时候就围着篝火堆一同用陶罐煮饭,是为“火伴”。 可现在,沛县市井间暂时还很难买到的铁锅,已经在军中先出现了,都是笨重的铸铁,一个连队有两个大锅,有专门的一个伍负责做饭,直接隶属于旅而不是属于连队。 伙伴这个词,也就逐渐在义师中消失了。 而义师的后勤制度,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只配给足够的主食,其余菜、油、肉、脂之类的东西,全部把钱发到连队。 士兵委员会在军中建立起来,并且很快得到推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吃饭的问题——士兵委员会有权责监督并且讨论这个月的菜钱怎么花费。 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脱了下裳放屁的事,多此一举,庶轻王曾经也这样想过。 但在十月中的一次学习中,庶轻王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 当时旅的墨者代表六指,给庶轻王等人讲了一个故事,说是适说给他听的。 故事很简单,就说楚地有一人养大象,这大象小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柱子上。 时间一久,这小象慢慢长大,大到有六七个牛那么大的时候,可这大象依旧拴在很小的柱子上。 当时适的两位夫子南游至楚,就疑惑地问那个养象的人,这么小的柱子大象很容易就能拉断,为什么这大象却从不挣脱? 当时那个养象的人便说:“小时不能脱,习以为常,故理所当然尔”。 庶轻王没见过大象,在墨者来到沛县之前他也从没听过这东西的存在,象牙什么的,很多王公贵族倒是有,但和他没有任何的交集,自然也就不知道。 现如今沛县不少楚人,也有在云梦之南的,曾见过大象,庶轻王也知道这东西是个“长着猪耳朵、有三五头牛那么大、鼻子很长可以垂到地上”的古怪的力大无穷的动物。 六指在讲完这个故事后,就告诉庶轻王等人,说:习以为常,理所当然,这句话很可怕。 习以为常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劳役无偿的人,就会认为天下的制度就是这样理所当然。 可那些在沛郭乡校从小学习的孩子,却认为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人人平等,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事。 墨家既然要“集公意而选天子、辩善义而成制度”,那么人人平等的想法就必须要从小培养以至于习以为常。 而义师、学堂,这是墨家最能掌握的两个地方,也是墨家视为未来的所在,所以这两个地方必须要从小让每个人接触到“监督”、“公意”、“共商集权”等等概念。 庶轻王记得,当时六指很郑重地告诉在场去学习的每个人,这不是脱下下裳放屁的多此一举,而是一种对于墨家道义的执行和追求。 更是从最普遍普通的吃喝上,让义师中的每个人认识到“集公意和监督”的重要性——菜钱每个月发下来,随便怎么花,士兵委员会不只是要监督那些采买人员是否贪腐,还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每个连队的士兵都可以选择月初吃肉,月末舔盐,那是他们的自由,但是他们必须要明白,每个人的“公意”集中起来后,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这个“公意”带来的后果负责。 同时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后,村社城邑之间,那些义师退回乡的人都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这种平等与监督,以及共商众议的制度。 庶轻王焕然大悟,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久之后适又来到,召集他们开了一个会,也说了说这个问题。 庶轻王记得,适说的,就比六指说的更为高远一些。 他说,不谋万域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有志于天下芬的墨者,必须要谋万域、万世,哪怕天下如此之大,而现在墨家的规矩不过只在泗水流域,这种长远的打算也必须要做。 既要做,那么就需要从很多小事上开始,让每个人熟悉将来可能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让每个人都切身感受到墨家的平等兼爱非攻的道义是可以实现的,也是能够潜移默化让他们对平等众议这样的事觉得理所当然。 谋一隅,要清楚将来的万域;谋一时,要了解将来的万世。每个墨者要做到,明白从天志推出的天下万域与万世,剩下的就是要不断追赶那个现在看来并不遥远的万域与万世。 庶轻王很清楚的记得,适那天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打仗是为了不再打仗,墨者与义师打仗,是为了改天换地汤武革命,而非是为了如晋之毕万自匹夫而起在旧的规矩下成为王公贵族。 在义师中的墨者代表,要解决士卒的重要疑惑。 即:我是谁? 我从哪来? 我为何而战? 我和以前做徒卒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打仗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这天下是否包含我在内? 这一系列的问题,表现在连队的正常生活中,就是从最基本的士兵委员会开始的。 士兵委员会的职责很多,但吃饭这是每个人都要关注的事,从这件小事开始起步,作为士兵委员会在义师中的基础,很容易推广到其余的方面。 譬如法度、军令、秋毫无犯、避战逃跑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正如庶轻王曾经不会用火枪一样,这军中的士兵委员会也不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可偏偏现在就出现了,并且很快得到了士卒们的广泛支持。 庶轻王除了连队墨者代表的身份外,又被士卒推选为连队的士兵委员的代表,而这种制度在沛县当地训练的时候实行起来也很容易。 和别处不同,沛县的商品经济很发达,除了盐、铁、烈酒之类的墨家专营的货物之外,随着农业革命的开展,很多商品都可以用墨家发的代币买到。 油、菜、肉、鱼……这些都要从连队的菜金中购买,士卒们商议后决定日常的生活。可以选择月初吃好的月末舔盐,也可以选择时不时地改善一下细水长流。 第三六五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六) 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 但就是这件小事,让庶轻王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墨者的连队代表开始了之后的许多工作,并且从这件小事开始,他自己也越发明白自己的职责、将来的天下。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在训练之余都需要去学习,或者说开眼看天下。 从茹毛饮血时代的“乐土”善政,到刀耕火种的乐土善政,再到如今铁器牛耕的乐土善政。 从尧舜禹汤,再到分封建制,再到为什么要分封建制。 从武王伐纣,再到如今天下诸侯的起源。 从天下南北,再到大河大江。 每个月庶轻王都从军营中,眺望着那些遥不可及万里之外的天下,也逐渐将眼界放到了沛县之外。 这是可怕的。 在这之前,农夫眼中的世界,只有自己家周围的三十里,再远的地方那就与他们无关了。 可现在,莫说三十里,就是三千里,庶轻王依旧觉得,那也是墨家“天下”的范畴之内。 他知道了现如今天下诸侯的姓名、家世、丑行。 他知道了现如今天下制度的不合理,以及那些之前看似理所当然的东西根本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而除了这些,连队中除了训练,还要时不时组织学习稼穑、百工之类的事,让每个加入义师的人,都能够学到很多以往难以接触的东西。 从始至终,庶轻王终于体会了那句听起来有些拗口的话。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再打仗”。 他明白了,士卒们也逐渐明白了自己是谁,自己为何而战,将来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以及……这一次和越国的战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失败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每个人可能都要承受的后果。 ……就这样,庶轻王的墨者连队代表的军营生活,带着每天获取知识的新奇,又在重复而疲惫的训练中走过了秋天,越过了冬天,来到了春天。 几个月的时间,庶轻王也听到了不少的新鲜事。 有悲,有喜。有近在咫尺的,也有远在天涯的。 隔壁的墨师的炮兵在训练中炸膛了,两个墨者被炸死,还有几个人伤残。 旁边军营里的工兵整天挖坑,学习怎么挖掘接近城墙的隧道,据说挖出来一条大蛇。 有三四百游士游侠儿,从天下各地响应了墨家的号召,来到了沛县,作为朋友来帮墨家一个忙,其中不少人的故事听起来极为震撼,很多人剑术超群。 墨师的骑兵们,一个连队配备了新的铁剑,换了原本的铜剑。 新年刚过,组织的后勤民夫已经开始运送大量的粮食火药等前往滕国,同时又运输到新修建的三个堡垒中。 再远一些的,就是魏楚两国如今在大梁一线对峙,双方都在增兵,各自征召了六七万人,谁都不敢先动,都在等待机会,准备后勤。 齐国田氏派人来到了沛县,而且是大张旗鼓而来,似乎是做给越国看的。 郑国内乱仍旧,驷子阳的余党在魏国的支持下,发动了一场政变,反对郑国国君和太宰对楚媾和,誓要为驷子阳报仇驱逐郑公。 这些或是遥远或是咫尺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义师的操练,只是影响到义师中每个人的眼界,有人已经开始争论晋楚对峙胜负的结果,而这原本是王公贵族们才可以谈论的事。 到二月份的时候,连队的火枪终于如数分发完毕,并且进行了一次考核。 这一次考核中,庶轻王的连队得了一个“甲下”的评价,已然极高。 这个甲下,是有标准的。 其中包括成队列后,保持两个时辰不动。 整队前进时,可以达到保持平齐四十步停顿整队。 成队列前进疾行,能够做到日行三十里,并且能够完成扎营等事项。 火枪手能够听令前进后退,完成装填,并且在周围鼓噪声中完成击发。 能够做到三十步上靶。 连队随便抽取一人,可以做到认识一百个常用字,同时可以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得到甲下的连队不算多,庶轻王和於菟也算是可以小小骄傲一下。 然而他却知道,相较于墨师中最精锐的那个旅,依旧差的很远。那个以志愿利天下为目标加入的旅,墨者和老兵以及一些无家无室原本极贫之人极多,墨者的比例太高,也就造就了军中唯一一支各个连队都是甲上的旅。 这一次考核,不只是在沛县的义师参加了,而是彭城、滕地、留邑的义师都参加了。 考核的地点也不是在沛县军营,而是选择了在留邑附近的荒泽中,包括行军之类的考核都在过程中完成。 这也是庶轻王第一次见到军容齐整的将近三万人的大军,这一次集结之后,所有的义师队伍全部集中到了沛郭附近驻扎。 三月初,传来消息,越王翳召集倪、邹、费等附庸国的国君会盟,并且正式告诉墨家这一次就是要讨伐墨家,夺回滕地。 军中的动员已经开始,旅帅们都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墨家高层又和往常一样在大战之前开了几天会。 三月中旬的一天,庶轻王正在营中和几名士卒闲聊,马上又要割麦种豆,或是收获土豆种植玉米了,很多人有些想家,不免说起了家中的一些事。 旅里的传令兵跑过来,叫走了庶轻王和於菟,告诉他们立刻前往营地,有事情。 两个人放下手中的事,赶到旅帅营地的时候,心中明白过来可能是要开战了。 进去后不久,各个连队的人都已到齐,旅帅和六指看到人来齐之后,叫人关上了门。 在场的人看着架势,也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可是要开战了?不是说越国那边刚刚才要会盟那些小国诸侯吗?” 这些人也学过各国军制的区别,知道越国想要动员大军很费时间。 会盟小诸侯,也是为了彰显越国的军力,维持在泗水流域的霸权,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让那几个小诸侯出兵,准备粮草补给。 六指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早打晚打,都要打,有什么惊奇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要开战的事。 庶轻王道:“倒不是怕。马上就要麦收夏种,如今开战,又要许多人力跟随……这辛苦了半年的庄稼,若是不收,太过可惜。”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也纷纷称是。 六指道:“你们想的没错,巨子和悟害们也考虑了这个情况。马上就要四月,若是越人完成了会盟,很可能即刻出兵,这对咱们的影响很大。” “所以,上面商量之后,决定……先发制人。” “咱们已经派人前往倪、费等国,知会他们的国君,越王乃好战之君,滕国复国不论是从旧规矩还是利万民的角度,都是义事。” “所以,他们要是参与会盟,就是‘不义’。” 说到这,六指笑了笑道:“只不过越国势大,这些小国不敢违背。所以,既然他们不义,我们就要在他们会盟的过程中讨伐他们。” “一则,可以让这些小国的民众知道墨家的义。二则也可以让他们知晓越国虽强但是天下义师也非弱旅。” “三嘛……” 六指起身道:“三就是考虑到现在要忙着夏收夏种,所以这一仗最好推迟到七月甚至更晚。所以就需要咱们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打乱这场会盟,也打乱越国的出兵。” “不是决战,而是要以精锐之师快速出击。在越国会盟的过程中,以六个旅的步卒,轻装急行,攻破几座城邑,打乱越人的准备。为咱们的主力争取时间,也为夏收夏种争取时间,尽可能把决战拖延到七月八月的样子。” “已经决定了,咱们旅就在抽调的六个旅当中。适为此次东征主帅,要在滕国以东作战,在会盟期间给越王翳添些事,引诱越人‘忙于救火’,攻敌所必救。” “欲取霸权,这些会盟小国的危险,越王就不得不考虑。” 再多的谋略和规划,就不需要讲的太细,庶轻王听出了一些问题,问道:“六个旅……轻装,那这一次没有骑兵和炮兵跟随?” 六指点头道:“是的,没有。只有工兵跟随。不做野战的准备,只是破城,以打乱越国会盟的规划,延缓他们出兵进入沛县滕地的时间。” “只要我们走得快,攻城攻的快,越人的大军就只能跟在后面抓我们。不用担心。破城,就墨师的工兵而言,只怕三五日就能攻破那些小城邑。得让各国知道我们有数日破城的能力,让他们断绝拒城死守的想法,就能调动他们跟在我们屁股后面。” 第三六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七) 六指又道:“这件事,要和士卒们说清楚。就说此次出征就是为了保证自己家的收获及时,各个村社都会组织人手互相帮着收获的。” “要让士卒们知道,这一战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是各个连队代表、士卒委员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庶轻王闻言,有些担忧地说道:“这样会不会走漏了消息?若是被越人知晓,恐怕不能够达成目的啊。我听说,在咱们沛邑,很多各国的细作间谍……” 六指笑着摇摇头,想到了之前他们这一级的人开会的内容,适主持的,就是探讨这件事的可能性。 想了半天,竟然丝毫没有意外的可能。倪、费都是小国,城墙不高,民心不聚,以在滕地的经验来看,工兵挖掘配合火药,很容易攻破现在的城墙。 至于越人在屁股后面追赶,更不需担心,越人大军出动,根本追不上轻壮的义师步卒。 不以大军出动,若只有数千人,那就是送菜,不需要骑兵炮兵和剑盾兵的配合,也一样可以吃下数千人的追击队伍。 选择杀鸡儆猴的第一座城邑,正是倪国的都城,用适的话说,早晨吃饱饭走的快些晚上就能到。 因为滕城在后世称之为枣庄市滕城区,倪国的都城在枣庄市山亭区,脚步快一些的人,当真是可以一夜抵达的。 越国想要夺回滕国,倪国就是桥头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倪国攻破,搅合了会盟后,费等小国必然心惊,定会想办法找借口不参与会盟,或者拖延时间。 越国又必须得到费国的支持,才能支撑大军反攻滕国。 而如果倪城可以数日攻下,并且一击远遁,那么从沛县过泗水,数日内墨家的义师就能抵达兰陵。 若是兰陵被围,越国必会回师。一旦兰陵攻破,距离越国的都城琅琊就不远了。 越国内部很乱,数代弑父上位,攻城能力强悍的墨家义师只要显示了手段让越王翳确信墨家攻城之术不下守城之术,那么墨家义师一到兰陵,他就必须要回师。 这算是经典的围魏救赵,只不过墨家商量后决定不在必经之路伏击,而是尽可能把战场设在滕地。 一则决战的时候在内线,后勤支援充足,新修的滕城和城外的三座卫城堡垒,可以拖住越人,发挥墨家守城的优势。 二则在外线作战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出大问题。固然可能来一次经典的回师半途的设伏,但也可能出现意外,这意外是墨家现在无法承受的,因此也只能选择在内线决战。 适率领的这六个旅,主要就是拖延时间,展示攻城水平,散播政治宣传,恐吓越王逼迫他回师折腾,从而为沛县的夏粮收获争取一个极佳的外部环境。 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快速跳回内线,与留守在滕国的公造冶手中的主力会和,疲惫越人之后约战越国,一战解决泗水流域的归属权。 越国纵然不善于车战,但是平原会战依旧不敢缺乏战车,这就导致越国的主力行动必然迟缓,根本追不上轻装的义师。 而义师有火药和掘坑接近攻城术,又可以保证轻装的义师可以破城对越王造成心理威慑。 再者墨家有骑手斥候,可以比越人更广泛的掌握战场局势,早在当年滕叔羽被禽滑厘射伤之后,墨家就准备东边的事,一直在勘察绘制地图和路线,在追逐和反追逐上拥有绝对的优势。 六指等旅一级的军官也都认可适的想法,而且仔细规划之后也确实很难找到出现意外的可能,这就是六指等人信心满满的原因。 庶轻王的意思,是担心沛地的越人探子会把消息传递给越王,但是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 这不是阴谋,而是就是告诉越国自己要这么干,不但要告诉,还要生怕越国人得到的消息不及时不能够被调动。 大军追不上,分兵打不过,小城守不住,这就是双方的区别,也就导致越国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倪国攻破只需要数日,倪国的攻破是在告诉越王墨家一旦可以攻破兰陵,那么琅琊就危在旦夕。不管真假,越王翳都必须回师,因为他不敢赌,因为墨家的义师真的可以轻松破城,而不是只是吓唬人。 具体怎么打,自然不会传递到每个士卒都清楚,但是整体战略和目的,却可以安稳军心,提振士气,这是无所谓的事。 六指解释过后,庶轻王终于明白过来,放下心。 最后,六指道:“三日后就要集结,先前往滕国。在那里进行补给,你们回去后把这消息传达下去。一定要记住,告诉士卒们,是为了家里收粮,必须把这个说清楚。” 又布置了一下其余的事务,便散了会,庶轻王和於菟回到连队,也立刻宣布了这一系列事。 果然,士卒顿时安心,军心大盛,因为沛县墨家的基层控制力很强大,可以做到说的“互相帮助完成收割以交相得利”这件急需要组织力的事。 因为知道可以做到,所以这些话就不是空话,就是可以被信任的。 三日后,六个旅外加工兵和一部分双马斥候整队完毕,誓师后开赴滕城。 在滕城休息了七日后,终于得来了消息,倪国的国君带人前往越地边境会盟,已经出发四日。 消息传来,在滕国的义师立刻分发了武器弹药和干粮,整理齐备,准备奔袭倪城。 庶轻王领取了一百枚铅弹,可以打六十次的火药,十斤干饼,这是每个士兵都必须携带的。 除了这些之外,连队还分下来了盐、腌猪油、咸鱼干等咸菜,需要连队分批携带。 庶轻王有些不解,每个连队要携带二百斤盐,还要携带一些铁制农具和一部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其实也不多,也就没人多背两斤的东西。 司马长和连长以及他这个连代表,又必须发挥带头作用,比士卒们多携带一些。 旅内的矛手也会帮助火枪手携带部分火药,这一次彻底放弃后勤,现在他只知道要攻倪城,并不知道下一步去哪,但却知道肯定不会是打完倪城就退回。 那里无险可守,也不是改造之后的滕城堡垒,攻下来若是死守毫无意义。而携带这么多的火药和咸菜盐,很显然是准备打下倪城后继续向东,搞的动静大一点,这样才能震撼越王。 分发完毕后,近万人集结整队,天明出发。 这一路上,庶轻侯极为震撼,他没来过滕国,更没有亲眼见到改造之后的滕城防御。 整个滕城如今就像是一只伸开了刺的刺猬,依托旧城墙改造后的行墙突出,上面已经布置了几门铜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出了滕城不过二十里的必经之路上,又是一座新建的堡垒,比滕城要小得多,但是形制却和滕城差不多,参差不齐,扼守着从倪国方向进入滕国的要路。 这样的堡垒一共三座,都卡在要道上,越国大军想要进入滕国,就必须要攻克这些堡垒之后才有机会,否则后路会被掐断……越国必须考虑到守城术名声在外的墨家有足够的能力坚守滕城许久,那就必须考虑到后勤运输的问题,也就必须要拔掉这些堡垒才能大胆地展开兵力。 而滕城,距离沛县最近的近滕乡,不过几十里。可距离越国的琅琊,却有数百里。 庶轻王心想,这一次就算坚守,越国也可能知难而退,只不过既然说要一战获取二十年和平,那么看来这一次是不会打成商丘或是牛阑邑那样的防御战了。 他一想,这样也好,不然就算能守住,可是在自己这边打仍旧会影响到各家的生活。 真要是能够调动越人来回折腾,选择合适的时机进行决战,以后或许真的就不用和越国打仗啦。 他这样想着,便在夜里扎营的时候,和士族们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百十号人围着火堆,听他在那里聊天,然后就聊到了家里的事。 一个新服役的年轻人看着火堆道:“马上就要收土豆了,收完土豆还要种上墨玉米。去年收完,我拿着锄头在两亩收完的地里刨出来百十斤,那可都是能卖给酒坊的。再说养猪也好啊。” “今年我走了,家里面肯定忙不过来,就算村社其余共耕一伍的能帮忙,那些藏在地里的可没时间去刨出来了……” 庶轻王也想到自己家里的事,若是在家,上个月正是趁着夏收之前捞纸的时候,现在却错过去了,也不知道村社里组织的怎么样,是不是做完了这些事。 想到这,他便与众人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打这一仗啊。这一仗打完了,听说希望泗水各国盟誓非攻,到时候认同咱们墨家道理的人就更多了,也就不用每次都动员这么多人了。” “再说,要是不出去打,就在家门口打,那既要看着越王收获咱们地里的粮食,又要出动各个村社的人运粮支援,那反而更不好。” “今年虽然过得紧巴点,可是比起之前可要好多了。十年前,我可从没有天天都有粟米吃的日子啊,春夏都要吃荇菜葵菜采薇菜蕨以充饥……” 有些是他真挚的情绪,有些则是听六指讲的道理,很多道理浅显易懂,正合人心,显然正是出自宣义部部首的手笔,这一点庶轻王很确信。 他用很家常的道理,讲出来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又把自己学习到的墨家乐土之说畅想了一番,听的众人连连点头,眼神中满是希望。 就在这时,庶轻王看到旁边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夜里宿营非得许可或是巡营不得乱窜,这是军规,显然这几个人非是寻常士卒。 他仔细一看,正是适和六指以及旅帅,正朝这边走来,庶轻王急忙起身,就听适说道:“讲得很好嘛,继续说啊,我也来听听……” 庶轻王咧嘴一笑,心说你还用听啊?这些道理还不是你讲给我们的?可听到适说他讲的很好,他心里也极高兴,也知道墨家内部的道义是人人平等,也就没顾忌那么多,继续讲了起来。 第三六七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八) 庶轻王边讲着自己想到的那些道理,边回忆起好几年前初见适的情形,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年轻人现在也续起了胡须,身形也必以前健硕的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多年前的那身短褐,换成了现在的军队制服。 都是棉布的,靛蓝染色,短褐外形,下身是条裤子,头上戴着一个军服的帽子。 腰间悬着一柄新出的铁剑,旁边挂着一支铜制的手铳。 庶轻王讲完之后,适夸赞了几句,便说道:“后日就要靠近倪城了,那些规矩我就不需要多说了。” “记住一点,要利自己,便要利天下,否则天下王公贵族不认咱们的规矩,那么咱们始终是少数。所以,这天下百姓都是我们自己人,将来都是要和我们都站在一起的。” “若论起来,若如今咱们的规矩天下皆认,你们说是不是也就打不起来了?就算和什么人打起来,要出动三五万的军队,九州万里,只怕一个沛县也只需要征调数百人。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都点头称是,庶轻王便领了个头,唱了一下一些非《诗经》赋比兴类型的军歌。 歌词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百姓都能够听明白。 他开口先唱了一句,连队的人也跟着唱起来……这是义师的一首军歌,唱的时候,庶轻王偶尔抬眼,发现适的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骄傲,天下庶民是一家,兼爱要从尊重起。” “第二借用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不差半个钱,家业辛苦庶民知,己所不欲勿施人。” “第三爱护百姓的庄稼,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春种秋收汗滴土,若踏了我的我也要骂娘……” 八项注意唱完之后,庶轻王笑着想到了这些规矩都很容易听懂,也很容易遵守,唯独就是不许调戏妇人也不准接受妇人调戏的那条,稍微有些让很多村社的人难以接受。 野合这种事此时极为寻常,看的顺眼,那就来一发,那孔仲尼不也是这么出生的吗? 只不过道理也讲的清楚,脱下军服之后,愿意怎么做怎么做,可是穿上军服就必须要守这样的规矩,而且管的极为严苛。 这些军歌背后,是义师在此时天下近乎“苛令”的军规,许多条目都不得违反,士兵委员会们也有监督军规的职责,自上而下但凡违反,一律严惩……哪怕是旅帅这样的老墨者,资格足够,可也怕督检部的高孙子啊,那可是个狠人。 又讲了一些军规的事后,适便要离开,临走的时候与庶轻王道:“军规的事,一定要讲清楚。道理你也懂,都是庶民,怎么才能让天下人成为支持我们规矩和道理的朋友?就要从这些事上做起。” “倪城是很多人第一次攻破的城邑,你这个连代表,还有士兵委员会一定要做好,千万不要出问题。” “往小了说,这要受惩处或者砍头。往大了说,这关系到今后泗水非攻同盟能否结成,也关系到以后是不是沛县还要承担这么重的军役……” 庶轻王感觉到肩膀一沉,是适拍了怕他,他点头道:“我一定做好。” 看到适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和六指等人离开了,庶轻王便又和众人说了会话,讲了一些道理,便先让众人睡去,自己检查了一番连队的巡夜之类的事,这才去睡。 四日后,倪城。 庶轻王站在府库的门口,正在那里守卫,这一仗打的简直无趣,他的连队一共放了两轮枪。 工兵熟练地挖坑靠近城墙后,便向上喊话,说让守城的人都撤走。 那滕地的事,去年在天下算不得什么波澜,可倪城距离滕城不过不足百里,那里的事这里都清楚得很,墨家也经常在这边活动。 滕城被炸开的消息倪城的百姓都知道,虽说监国的倪子世子想要抵抗,但是看到下面挖坑的时候派出甲士冲了一波,一轮火枪便打散了再不敢出去。 坑道已经接近,一喊话,倪城百姓纷纷就撤,这一次也没用火药,靠着木头支撑的坑道一把火少了木头,一片城墙就塌陷了。 火药还要留着去攻打别的城邑,在远处的城邑在这个信息传播不发达的时代,不能这么简单就攻破的。 入城之后,第七旅被安排前往府库,接收倪国的府库,庶轻王的连队被安排在粮库附近驻守。 最精锐的墨师那个旅,负责维持城内的秩序,随军的宣义部成员正在组织民众安抚民心,宣讲墨家的道义。 对于城内的贵族,暂时不动。 只是查封了府库,将公族和贵族们集中在宫室内,由两个连队负责“保护”。 严禁义师扰民,这里距离滕城太近了,城内百姓对于墨家很了解,并不害怕。 加上真正如传闻般秋毫无犯,也确实让倪地百姓讶异,等到宣义部开始宣传之后,很快组织起来了一大批的民众。 夜里庶轻王等人没有进入民居,哪怕城中乡老请命让义师入家中住宿,也没有同意。 第二日府库内的财货都已经清点完毕,庶轻王看到适带着不少倪地的乡老和百姓来到府库,讲了一下府库的账目,让众人按了手印示意义师没有劫掠,众人都称善政。 到下午的时候,有连队前来换防,交接之后,六指派人让庶轻王去一趟。 到了之后,还有几个连队的主官在那,坐下后六指便道:“刚才开了个会,已经决定了。” “我们买走一批府库的粮食,既然这是公库,也都是百姓缴纳的赋税,所以这些钱就发给百姓。” “另外,倪君不行仁义之政,城内多有弱贫无依者却不能得到救助,所以我们要帮着倪君行一下善政。要分发一批粮食给那些贫弱无依者。” “此外,鉴于越国可能用倪国的粮食,发动不义之战,所以决定了,要把府库剩余的粮食,按照各家户分发下去。” “此外,每个连队不是都要携带二百斤盐吗?既然咱们买粮食用的是咱们的纸币,总得让倪地百姓认为这纸币确实可以买东西,所以咱们旅要拿出一千斤盐,还有你们携带的铁器,集中起来组织一次售卖,让倪地百姓认可咱们的货币。” 庶轻王挠挠头道:“这样一来,咱们的钱不又是回到了咱们手里?这不是和直接拿盐和铁换粮食一样吗?” 六指笑道:“哪能一样呢?咱们这次走了,下次再来的时候,百姓们可就认咱们的钱啦。至于就粮于敌这样的事,咱们要搞清楚敌人是谁。是越王,可不是这些小国。” “再说了,先转这么一圈,走的时候再花钱买一些粮食嘛。以后都要这样做。咱们带了不少钱,可都不是铜钱,不这样做可买不到东西的。” “要看的长远些。” “除了这件事,你们这几个火枪连队,明日要帮着分发粮食,留下一部分人手看管军械。” 各个连队的任务分配下去后,有过了一日,义师先是宣读了一系列的政策,然后将从府库购买粮食的钱,分给城内各家。 一共也没买多少,以各个连队携带的极限和这几日的吃用为主,墨家也不缺这点粮食。 庶轻王带着人以“行仁义之政”的名义,又将一部分粮食分发给城内贫苦无依者,这是带着倪子世子出面做的事,意思是墨家替天帝管教一下倪君。 最后又为了防止越国动用倪国府库的粮食,除了留下必要的宫室的税粮之外,剩余的公田粮全部分发给了城内百姓。 庶轻王看到很多百姓拿到墨家发的钱之后,有些不信任,尝试着在义师组织起来的市场上买了盐,或是几家合力买了铁器后,终于认可了墨家的货币,大为高兴。 宣义部又趁机宣扬了一番将来的美好愿景,又说这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众人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晚上的时候已经是各户传颂。 本来发粮给民众这件事,就是在坑越国。真要打滕国,倪国这样的附庸国肯定是要出兵出粮的,这样一手直接废掉了越国靠附庸国提供一部分粮食的可能。 越国倒是可以强制再从民众手里征收,但是动用府库的是一回事,从民众手中再抢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是同一拨粮食。 义师又在倪城驻扎了几日,让倪人弄了几辆车去追赶倪子,告诉他都城被攻陷的事,顺便通知一下费、邹等参与会盟的小国。 折腾了几日后,庶轻王惊奇地发现,义师携带的纸币竟然可以在倪城买到东西了。 当然,这里不比沛县商品丰富,也基本买不到油和肉鱼,但是各家发下去的粮食,那可真是可以直接用纸币买到。 一则前几天看似无用的折腾,让百姓认可了义师,也认可的墨家的奇怪货币,毕竟可以真的买到铁器和盐,本身第一批买的粮食也不多,发的那点钱加在一起也不过能买千斤盐,那不过是几个连队背着的量,第一批货币完全没有超发,认可度极高。 二则真的有一部分确信,墨家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所以真心实意想要过那种听起来极为美好的日子,自然愿意把得到的粮食再卖出去一些。 三则一些贵族和墨家也有一些交易往来,知道沛县的很多东西都是暴利,以往想买可确实没法买。沛县的粮价太低,从这里运过去要赔死,墨家又只收铜金,连珠玉都不认,不过倒是认那些纸币,正可以拿自己的粮食换钱将来牟利,只可惜墨家买的太少。 庶轻王琢磨了一下,心说果然上面的人还是有手段……墨家不缺粮食,缺的是在外行军的粮食,这样一折腾,既能弄到粮食,又让越军前来的时候不能轻易得到各国的粮食支持,同时又让民众百姓认可,还能宣扬墨家的仁义,将来一旦和越国决战获胜,墨家的钱直接就能走出藤国进入倪国。 他想,果然,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上面一直是从将来必定胜利的角度去考虑去做事的,那些看似没有意义的折腾,实则是一种必胜之心,也是一种心怀天下的宏大。 眼看着驻扎了几日,想必周围各国也都知晓了墨家攻破了倪国,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往哪里?越国国君想来也要知道墨家先动手了,不知道会不会派人来追击呢? 第三六八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九) 四月,越鲁边境,沂水河畔。 大军驻扎,越王翳在此会盟“诸侯”。 会盟这样的事,是春秋时代的盛事,需要至少有周天子派人参与,而且会盟的诸侯级别最起码也要是非附庸国的身份。 可现在的越国,已经不再是齐桓公时代那个让管仲和齐桓都生怕背刺的“天下之国,莫强于越。今寡人欲北举事孤竹、离枝,恐越人之至,为此有道乎”的越国了。 会盟这种事,也就只好关起门来自己玩,大国不屑于参与也不承认,泗水流域的小国却要参加的。 小如倪、薛,不过百里周围。大如费国,名义上还是鲁国的附庸国,是季孙氏僭越的产物,鲁国获得了鲁侯可以听政以此默许了季孙氏立国,但这个“国”,名义上是如宋国的“萧国”一样,不是周天子的分封国,是侯爵国的再分封的附庸国。 越国如今已经彻底没有了勾践时代中原争霸的实力了,也就只能玩玩这种小会盟。 当年吴越为了真正“观中国之政”以成霸业,大会盟的时候是以“吴公”、“越公”的身份,自降一级以为会盟霸业的名正言顺。 可现在越王翳却只能称“越王”,看上去级别比“越公”要高一些,实际上却是在告诉天下越国已经完全没有在周天子体系之下称霸的实力了,只能在泗水流域过过称王的瘾。 头上的名号,不是随便叫的。楚国的王,那是源于楚国的神权祭祀称呼,和中原的王不同。而吴越这两个东南大国,最鼎盛的两位霸主都想着办法想把自己变为“公”,因为称公的会盟会有齐、晋等大国参加,而自称王的会盟只有倪、邹、费这些百里国或是附庸国参加。 军帐之内,越王翳正在发火,将案几上一个极为漂亮的水晶杯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这水晶杯的造型极为漂亮,若是适看到,定要惊呼这分明就是个玻璃杯。 即便越国早已迁都后世连云港与临沂交界的琅琊,即便连云港附近有天下最大的天然水晶矿,即便那些被越国灭掉的小诸侯国的水晶磨制技术已经极为高超,但这样一个品色和形制都上佳的水晶杯依旧昂贵。 被越王狠狠摔在地上的水晶杯化为碎片,足见越王翳的愤怒。 大夫寺区看着地上的水晶碎片,心知越王此时在恼怒什么,也知道越王翳现在恼怒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 战国之时,便有诗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这玉英便是水晶,更是被誉为仙灵之物,越国贵族多有用水晶陪葬的,越王翳怒而摔杯,恼怒至极,大夫寺区知道这正是因为前几天传来的消息。 本来拟定在四月份会盟泗水流域的小国,为了这件事越王翳足足准备了一年。 越晋同盟,一同对抗楚齐,几年前刚刚和三晋一同打了齐国,获得了建阳、巨陵两城和数千奴隶。 墨家帮着滕国复国,越王翳担心齐国在后面有动作,去年除了派遣使者前往齐国质问外,还派人去了魏国。 现如今魏楚在大梁对峙,齐国又明确表示会支持楚国,晋国也希望越国在楚国东部搞点动作。 然而越国并不准备招惹楚国,而是决定在泗水流域维系最后的霸权,魏斯思考之后认可的越王翳的想法,这样可以牵制一下齐国。 为此,魏国已经出面,让齐国遵守几年前签订的合约,拆除长城,并且表示如果齐国不遵守,一旦击败楚国立刻就要问罪齐国不遵守盟约的罪行。 谁都知道,滕国复国是墨家出面搞的,可是魏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墨家,至少也要等到击败楚国之后再去招惹,所以只能出面恐吓齐国,以此作为对越国最大的支持。 越国在泗水扩张,齐国就如芒在背。越国若是全面从泗水南撤,齐国的扩张空间一下子就出来了,齐国是有潜力的大国,魏斯不得不防。甚至于现在的齐国依旧很有力量,要不是田氏内乱,伐齐也不会那么容易。 夹杂着墨家这么一个泗水流域的变数,魏斯对于越国想要征伐复国的滕国一事只能暗地支持。 从勾践文种的时代,越国到底是北上中原还是闷声发展长江口就有不同的意见。内部一直不安稳,魏斯不想让越国全面退回长江口战略收缩,那样的话齐国就会扩张。 在得到了魏国的外交支持后,越王翳又派人出使齐国,询问田氏滕国复国的事。 出使齐国的,正是大夫寺区。齐国是战败国,之前是被迫与越会盟,可是自从墨家胡非子过琅琊而往临淄后,齐国正在修建琅琊以北的城墙,并且大肆扩充南都莒城。 莒城原本是项子牛的封地,项子牛、公孙会之乱已经彻底平息,项子牛身死,齐国五都城之一的莒城落入了田和之手,严重威胁着越国琅琊的安危。 胡非子在琅琊展示了墨家的一些守城器械和火药武器,当年朱勾时候越国就有招揽墨子之心,双方没翻脸之前也算是“熟人”,越王翳担心的就是滕国复国这件事是墨家和齐国合谋的。 寺区到了齐国后,象征性地拜见了一下齐侯,便去拜访田氏一族,席间想要问问这件事,可田氏却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还用了一个旧事提醒越国,让越国的使者很是尴尬。 正常的使节接待,奏什么乐,用《诗经》中的哪一首歌,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可越王使者到了齐国后,田氏招待之前,先让一士唱了首《雨无正》。 《雨无正》这歌不能随便唱,丧气满满,是一首劝诫歌。 然后田和就吟唱者那句“胡不相畏,不畏于天”数声,感叹道:“胡不相畏,不畏于天?礼以顺天,天之道也,反天则难免矣啊!” 寺区不知怎么接话,田和又道:“昔年懿公时,伐曹而迫曹朝觐,理由就是曹国违反了礼,所以要受到惩罚,甚至可以被灭国。” “季文子曾感慨说,君子之不虐幼贱,畏于天也。在周颂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不畏于天,将何能保?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多行无礼,弗能在矣!” “君可知晓懿公的事吧?” 寺区脸色顿变,万万没想到田和用了这个典故,而且在宴席上用了这个典故,心中既怒又大为不安。 越国当年灭滕国,正是用的和齐懿公征伐曹国一样的理由,质问滕国“汝何故无礼?” 越国这几年的乱事,正和当年齐桓公死后那几年的齐国相似:兄弟相残,弑父上位。 而最后田和问寺区是否知道姜齐懿公的下场,则完全就是表明了齐国的态度。 当年齐桓公被饿死,五个儿子相争,懿公捡了个漏,一共做了四年齐侯。 对外唯一的一次战争,就是讨伐曹国,然后还被鲁国人以“不畏于天”的理由给“诅咒”了,就像是一个预言一样说“齐侯恐不免”,就是说齐侯这么做违背了天帝,将来怕是要有杀身之祸啊。 果不其然。 虽说贵族们的生活乱成一团,弑父杀爹睡媳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可齐懿公的死因却能够在这些令人恶心的贵族生活中脱颖而出。 齐懿公当年做公子的时候,和一大夫结怨,后来做了国君的第一件事,就把扒开结怨大夫的坟,把尸体砍断了脚泄愤……然后很神奇的让断脚者的儿子做自己的贴身警卫。 他又好人妻,隐忍了三十年才爬到国君之位,岁数大了知道妇人的好,于是睡了一个叫阎职的妻子。 这种事在贵族圈子里也属正常,当年陈灵公和仪行父一起睡夏姬,还互相开玩笑说夏姬的儿子像对方肯定是对方的种,其乐融融。既然阎职有献妻之功,也让阎职做了自己警卫。 两个警卫,一个是爹被他鞭尸断腿的,一个是被他睡了妻子的,他也算御人有术,居然活了四年。 结果第四年的时候,几个人去泡温泉的时候,断足之子和夺妻之人两个人开玩笑急眼了,断足之子就骂阎职说我就和你闹着玩你急什么眼?你妻子被人睡了也没见你急眼。阎职就回骂道我不过是妻子被睡了,你爹的坟被人扒了你也没急眼啊…… 两个人越说越来气,于是乎把懿公给杀了。 这正顺应了季孙子那句“不畏于天,将何能保?以乱取国,奉礼以守,犹惧不终,多行无礼,弗能在矣”的仿佛诅咒一样的预言。 田和这番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越国朱勾是弑父上位的,又用无礼与越的理由灭了滕国,现在还想着报复?早点准备后事吧! 寺区闹了个无趣,虽然田氏拒绝承认滕国复国和齐国有关,可这态度也表明田氏对于滕国复国的支持。 齐国是大国,越国和晋结盟,趁着田氏内乱的时机才击败了齐国,可现在局势不同,田氏又知晓了墨家的守城之术的厉害。 胡非子也曾游说告知若以墨家的手段守备莒城,齐国再无建阳巨陵之辱,他和田氏祖上同宗,本就是齐国田氏一族的亲戚,很容易就能见到田氏家主。 几年前的辱,辱的是姓姜的齐侯。而现在若是能夺回建阳巨陵,荣耀的是田氏。 外部的局势变了,内部的局面也变了,寺区也不再是几年前陪同越王在曲阜笑看着齐侯鲁侯为越王驾车参乘时候的那个越国的大夫了…… 第三六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 胡非子出使齐国,那是墨家的计策,就是为了让越国人以为滕国复国的事齐国在背后支持。 田氏不在意墨家利用了自己,相反在听到墨家帮助滕国复国后,大为兴奋……泗水流域是越国在北方的附庸国霸权根基,那里折腾的越厉害,越国就可能会放弃北上退回吴越。 在田氏眼中,墨家并不是个威胁,至少暂时没觉得他们的威胁比越国要大,在田氏看来那无非就是一群妄想着利天下的傻子,最多也就是个邑大夫的实力。 齐国不会直接表示自己会出兵对抗越国,对寺区也是这种谈“天意”而不谈正事的态度。 越国无力对抗齐国和墨家的合力,所以就算态度如此恶劣,寺区也不能拂袖大怒而去,能争取到一个齐国态度暧昧模棱两可的结果,似乎就是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结局。 在临淄不欢而散,寺区又去了鲁国,因为滕国的不少贵族在鲁国,这一次越王要在沂水会盟,希望鲁国去撑撑场面。 军力上,几年前鲁侯还被越王逼着驾车。 情分上,当年鲁侯被季孙氏欺压,逃亡出去,越国收留过鲁侯。 然而……鲁国是周公之后,极为讲“礼”。 当年勾践会盟诸侯于徐州,学吴国夫差,对内城外,对中原各国称公,后来周天子也承认了越国乃“伯”,这不是公侯伯子男的伯,而是一种特殊的霸主诸侯的称谓。 所以鲁侯觉得,自己给越王驾车也说得过去。 但是,现在越王翳要在沂水会盟,那么就有个很大的问题:费国参不参加? 费国是僭越国,天下都知道那是大夫僭越为国,但是名义上依旧是鲁国的附庸国,虽然实际上是朝贡越国。 鲁国周礼氛围浓重,鲁侯表示这一次沂水会盟,鲁侯若是参加,费国就不能参加,不然这算是怎么回事? 附庸国的国君和宗主国的国君同席而坐,这是不可能的,也是坚决不能接受的。 僭越为国的事实是事实,但名义是名义,鲁侯也是找个借口不想趟这趟浑水……因为寺区从齐国来的,鲁国已经知道了齐国的态度,所以不希望这一次惹火烧身。 而对越国来说,费国是重要的附庸国,毕竟国小容易控制,那是绝对不可能为了让鲁侯参与这个颜面而放弃费国的。 齐国现在在观望,观望的是中原的战事,是晋楚之争,但也不会放弃这个削弱越国的绝佳机会。 寺区转了一圈,唯一的收获就是齐鲁的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回去后越王翳就已经怒了一次了,只不过那一次发怒还没到摔水晶杯的地步。 寺区也明白,现在越国是骑虎难下。 实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在中原争霸,但是退回吴越又会导致内乱导致越王翳的威望大跌。 以越国百年计,战略收缩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越王翳十年计,固守泗水最后的霸权尊严却是唯一的选择。 好在当时各个小国迫于越国的军势,都同意参与沂水会盟,讨伐墨家的“乱天下之政”。 越王翳一方面加强琅琊的防御,修缮了琅琊城,又从吴越地征召了不少军队北上,沿着邗沟准备了足够的粮食,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琅琊城一面是海,三面环山,看上去易守难攻,但是去岁滕国一战,贵族鸷回去诉说了墨家的攻城法后,越王不得不重新加强琅琊的防御。 他不是担心墨家,他觉得墨家最多也就是万把人,几百个墨者的实力。 他担心的是齐国田氏那边与墨家合作,用类似攻破滕城的手段从莒城集结大军突袭琅琊。 为此,越王翳就不得不从吴越地征调更多的军队前来,做好守卫的准备。 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仗,吴越故地,吴国贵族和吴人现在蠢蠢欲动,都在等着越国衰落,若是滕国复国这样的事都不管,那么吴人觉得滕国能复国,吴国为何不能复国?而且未必非要复吴国,扶持越王的儿子分裂越国,也未尝不可。 越王翳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也不信任的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爹就是弑父上的位,这种不信任印刻在骨子里。 所以明知道吴越旧地现在很不安稳,却又不得不从吴越旧地征调更多的士兵,来保证这一仗打赢,还要防止齐国突然突袭。 他倒是没想过会打输。 自己的弟弟豫很有才能,可以守卫好琅琊,而且可以执掌那些从吴越地征调来的军队。 自己手中还有六千精锐的君子军,越王翳倒是听过魏国的西河武卒,但他不曾亲眼见过,所以一直相信自己手中的君子军,是天下第一步卒,是可以让齐国感慨“越人猛虎也”的精锐。 越国车兵很少,车战不强,好在有陈音教射、越女授剑,弓手和剑手很是不错。 如今天下魏武卒尚未真正名动,商丘一战墨家义师成名但是人数太少,君子军在许多人眼中依旧是天下第一步卒。 此时各国变法之前,这三支军队算是唯三的以步兵为绝对主力的军队,三支队伍的组成方式也各不相同。 魏武卒是半募兵制,配合魏国的私田制改革的一种兵制。 墨家在沛县的义师,是一支看上去是义务兵制的有组织有灵魂的步兵。 而越国的君子军,则算是春秋分封建制时代的的最后辉煌。 君子军,其实就是越王的“伙友步兵”,因为君子军的组成是“父兄昆弟及国子姓”,都是贵族子弟,很多人都是和越王从小一起长大的亲戚。 越国有家庭小奴隶制,越王分封土地给贵族,再分封土地给那些君子军的成员,同时在土地上配备一些奴隶,以及一部分非国人的农奴,保证每个君子军的成员都有足够的时间操练以成为职业武士。 这个中原的“士”阶层有点像,但中原各国车战为主,所以“士”原本是车士,也要保证“禄足以代其耕”,唯独就是越国起家的地方多河而车兵不能够如在中原那样发挥。 这些禄也是源于最小分封的变种农奴制——只有土地没有劳力绑定的政策,那么贵族就不可能成为贵族,人是有腿的会逃亡的。贵族存在的基础,是无偿的劳役剥削,而土地只是表象,本质是土地和人身绑定的制度。 越国的生产力低下,于是在中原各国“礼崩乐坏”的时代,越国的君子军反而成为了最符合“礼”的一支军队,也是春秋时代的最后辉煌。 如果说君子军是春秋的残余,那么魏武卒就是战国兵制的曙光,而沛县义师则更像是两汉时代的“良家子”军队。 君子军是越王的禁卫,也是越国的精锐,更是越王可以放心离开琅琊亲征的根基。 至少此时,在越王看来君子军就是天下第一步卒,也是他围城逼墨者野战一举击破墨家义师的信心所在。 除了六千人的义师,越王翳还动员的三万人的“教士”,其实也就是受过一定训练的征召农兵。 外加三千人的弓手,一百二十辆战车,以及数万人的后勤部队,在保证琅琊不会被齐国突袭的前提下动用了几乎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 这一百二十辆战车,看上去数量有些少,但实际上并不少,也已经是越国的车兵精华了。 如卫号称千乘之国,这千乘的千,是战车和辎重车、乘车合并在一起的说法。鲁国立国之初是七百乘之国,乃天下诸侯第一大国,实则按照分封建制的土地划分,只有一百五十辆战车,剩下的四分之三都是辅车辎重车和乘车。 这四万三千余的野战部队,就是千里之大的越国的国君所能掌控的最大军力了。 这一次沂水会盟,就是要让泗水流域的小国知道,越国依旧强大,依旧可以控制泗水,依旧可以做泗水淮河下游的“小霸主”。 原本是顺利的。 可是很快就变得不顺利。 三月末传来消息,墨家认为越王乃是好战之君,出面告知泗水流域的小国不要参与会盟。 随后攻破了倪城,倪子只要半途返回,说要“问于众”。结盟会盟开战立储君要问于众,这是天下认可的规矩,越王也不好说什么。 可短短十余天后,又传来消息,墨家义师离开倪城不知去向。 接着,五日之内以之字形坑道接近后火药炸开城墙,攻破了费国武城,泗水流域的小国诸侯大惊失色。 那武城乃是春秋时候的旧城,当年提出“三不朽”之说的叔孙豹修建过,这座城邑很有名气。 曾参的出生地在此。让孔夫子感慨“以貌取人,吾失之羽”的赡台灭明也是出生于此,后来费国僭越立国,将这座城从鲁国分去。 倪国小国,倪城小城,攻破不足为惧。 可武城乃是鲁、费边境的大城,也是万户之邑,而且从春秋时候就开始修建,季孙氏自立后也多加修缮……可就是这样一座万户之邑,却被五日攻破,这实在太过骇人。 越国有废立小国国君的前科,可饶是这样,距离沛县最近的薛国国君还是称病,说自己不能前往,派人来到沂水希望越王恕罪。 被废立过一次的邹国国君战战兢兢,担心墨家义师攻破了武城后会转而扑向邹城……固然越人能废立,可墨家要是真攻下了邹城,城中的那些兄弟叔伯却也是有继承权的宫室成员啊! 费国则号称粮食多囤积在武城,不能提供足够的军粮,而且担心义师南下,所以也不能出兵,只能先回去修缮兰陵等大邑,不敢轻动。 再小的那些小国……原本就是凑数的,离得又远,口头支持却也没用。 原本想要弄得稍微有些场面,会盟之后,展示一下军力,让小国恐慌后再击破墨家义师攻破滕城,从而二十年内让这些小国无敢有二心,那曾想却被弄成这般模样,成了一个笑话。 而这,正是寺区知道的……越王翳勃然大怒摔碎水晶杯的原因。 墨家的义师现在还在武城耀武扬威,越王翳原本计划四月份会盟之后出征滕国,可现在却不得不先去武城,以让这些小国安心,这样才能让小国提供足够的后勤支援,同时可以出兵出民夫支援这一次作战。 第三七零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一) 现如今墨家义师攻破了武城,越王翳原本想要由倪而攻滕的计划不得不变动,越国的大军也不得不前往武城。 不久前的政事商讨中,寺区就劝谏了越王翳,说明白了必须要先逼走墨家义师,夺回武城的重要性。 寺区劝阻说“大国制义以为盟主,是以诸侯怀德畏讨,无有贰心。信以行义,义以成命,小国所望而怀也。信不可知,义无所立,四方诸侯,其谁不解体?” 越国既然作为泗水流域的霸主,那么就必须要讲求信义,当年会盟的时候,这些小国诸侯遵从越国为霸主的理由,就是越国会保证这些小国的安危,除非是“无礼”的情况才会被灭国。 二十余年前灭郯国,那也是因为郯君无礼与越,与齐成盟,背弃了当年徐州会盟的誓言。 越国如今是有政治包袱的,墨家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逼着越王翳不得不去救援,驱赶走墨家义师。 也有越人贵族觉得根本没必要,不需要管墨家义师到处攻伐,不如直接夺回滕国,彰显武力,各国自然臣服。 寺区劝道:“昔年先王以邹、倪国君无道而废之,以鲁拒缯国故土而夺之,师出有名。会盟之时,曾约定‘勿相害’、‘被围必救’,是以各国信服。” “如今墨家破倪城而夺武城,若不救援,恐让各国贰心……” 寺区的理由,是出于政治威信上的考虑。 越王翳需要的正是一个理由,因为他本身就是想要去救援的,这一场会盟草草结束,弄成一个笑话,他必须要树立越国霸权的威严。 如果连小小的墨家都能攻击那些小国,越国却“避而不敢救”,那么就算武力获胜了,那么越国的威信也就全都没了。 单单靠武力,是不能够保持在北方的霸权的,因为越国的文化和政治都落后于中原,想要让各国臣服只靠武力可能会让各国将来投靠齐国。 齐国才是越王眼中的头号大敌。 当年勾践北上,也正是靠着鲁、齐两个相对于泗水小国的“巨国”经常欺压这些小国,才获取了泗水各小国的支持。 越国政治和文化的全面落后,导致“灭国置县”这样的手段对于越国来说简直是妄想。 人才储备和政治制度,根本不足以支撑把这些小国变为自己的领土,而只能采取附庸称霸的形式。 真要灭国,那就牵扯到各小国贵族的激烈反抗,得不偿失,滕国之前被灭更多的是一种恐吓和威慑,真要是全都灭国,那么越国在北方就根本撑不下去了,会被无穷无尽的复国、反抗、贵族抵触和大国干涉弄得焦头烂额。 再者,从军事角度上,越王翳也必须要消灭这支外出的墨家义师。 墨家善于守城,野战也只有商丘夜袭一事,越王翳确信只要抓住义师,邀其决战,那么反而更好,可以不去攻打难以攻下的墨家防守的城邑。 墨家既善守城,那么滕国也不是一日可以攻下的,就必须做好长期围困的准备。 越王翳没傻到想要强攻,想的就是围城困死墨家,逼墨家出城野战或者宣布投降。 既要做好长期围困的准备,那么后勤就必须要做好,留下这么一支在后方乱窜的义师,对曰越国的后勤运输是毁灭性的。 再加上从越国本地准备后勤,肯定不充足,必须得到这些小国的支持,哪怕他们出不了多少士兵,但是能够出动粮食民夫就够了。 如果不去救援,这些小国会担心义师攻破他们的都城,以“助不义之战”的借口对他们动手,那样的话必然会导致各个小国不敢出力。 越王翳气愤之余,也只能下令全军开往武城。 随即派人去鲁国借路,声明自己不是想要入侵鲁国而只是从鲁国乡间借路。 四万多大军,渡过沂水,经过十余日征途,终于抵达了武城,可映入眼帘的武城却是一座毫无兵祸痕迹的武城。 墨家义师已经在五日前南下,不知去向。 城门处,还残留着义师攻城的可怕景象,城门被炸成碎片,附近的城墙也彻底坍塌。 越王翳听鸷说起过滕国破城时候的场景,但却没有亲见,今日一见才信墨家攻城的手段果然已超天下以后的攻城十二法。 武城宰出面迎接了越王和费国的使者,越王勃然大怒,询问武城宰何不坚守? 武城宰却道:“费人国弱,不善征战。滕地越人驻守,尚不能支撑五日,况于武城?” 越王翳不好发怒,又问义师在武城如何,城内人皆道:“秋毫无犯,乃君子之军。反而整饬政事,惩罚贪吏,赏罚分明,救助贫苦,行天道之礼……” 武城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他们所说的君子之军,非是越国这种基于血统和经济地位的“君子”,而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君子。 此时能做到秋毫无犯的军队,旷世罕有。 越王翳也想让自己的军队做“君子”,然而军队需要吃饭,需要粮食,这“君子”做起来就有些难。 墨家义师在临走之前,将府库的粮食多数分发给了城内的民众,剩余的多是一些祭祀的税粮。 越王翳不想得罪贵族,因为这是越国维系霸权的根基,大军所需要的粮食也就不能动用贵族的粮食和祭祀的税粮。 无奈之下,只好征收民众手中的粮食。 按照越国的习俗,在城门敲鼓,集中城内百姓,告诉他们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府库”的粮食归还。 这些粮食原本属于府库,被墨家分给了民众,留给越王翳的就是个两难的选择。 要么,做君子之军、仁义之师,秋毫无犯……粮食从府库跑到个人手中再收回去,同一批粮食,意义却截然不同。 要么,就做残暴之师、虎狼之国。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打击本地的贵族,逼着贵族交粮食,只可惜墨家连这一点都算到了:越王翳要是这么做,那就可以称之为同志了,他不敢这么做,他的霸权和威信需要贵族的支持。 越王翳既下令,武城宰闻言去劝,但是越王翳以这是费君之命为要求,说是费国作为盟友理应提供一定的粮草。 武城宰劝阻不成,叹息不已。 墨家义师是破城而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确实守卫不住,他这个武城宰已经做到了极致。 之后,墨家义师又打开粮仓,说城内百姓多饥馑,这些府库之粮是为了让百姓在饥馑的时候得到救济、为了在战时的时候可以守卫。 现如今百姓已经饥馑,面有菜色,就该发放被百姓。至于守卫,墨家人也出面表示,武城无非防鲁,若是鲁国入侵,墨家自会阻止这种不义之战,定会前来支援。 武城宰既是被迫,也是被墨家说服,发粮给百姓后,百姓欢呼,皆呼万岁。 期间墨家义师秋毫无犯,正是儒学氛围浓重的武城民众眼中的“君子之师”,毕竟武城是曾参、曾点、澹台灭明的故乡。 越王翳为了名声,又以费君的名义让武城宰下令完成征收的工作,武城宰见识到了民众得到粮食时的喜悦,如今又要让自己出面逼着民众交还粮食,不由长叹。 便想到《卫风、氓》中的一句话,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他心想:士之二三,犹丧妃耦,而况一邑之宰? 前几日自己出面,虽说有墨家义师武力的逼迫,但还是有道理的,再加上自己也已经认可了墨家的说辞。 现如今又要自己出面让民众将粮食返还,自己的话数日两变,这如何能行?日后家族在武城如何立足? 那士人二三,妻子便会离开。 自己这一邑之宰若也二三其言,又怎么能够让民众信服家族? 又想:一月二变其言,不信;夺百姓之利而被怨,不义;弃君之命,不忠。有一于此,不如死也! 死志既生,又想到了义师主帅名适的宣扬的一些事。 这一次墨家义师的宣扬,是止战非攻,是要驱逐残暴之越,创立一个泗水八国的非攻同盟,期间各国非攻止战,一致抵御外部的反抗,并且墨家愿意支持各城的变革……而且暂时没提政治变革,只是提起了一些先进的农具和技术方面的。 义师秋毫无犯,军容齐整,更为可怕的是其中不少泥腿子出身的贱民竟然都认字会一些九数,这让沛邑宰不得不佩服。 他觉得义师能够击败越国,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义师的军容,也见识到了义师攻城手段的可怖,还有那些之前从未见过的可怕武器:义师主帅说这是天志之力,只怕所言不虚。 既是这样,想来墨家在泗水必能获胜,自己的家族想要继续在这里扎根维持,总不能成为那个“助纣为虐”之人,自己被越王翳逼着征收粮食,那岂不是会被墨家认为“助不义之战”? 将来墨家若在泗水得势,自己的家族名声既毁,民众怨恨,这如何能够长久? 想到“义”,萌生了死志。 想到了现实和家族的未来,更让他的死志坚决。 于是,武城宰在民众面前说了一堆义士之言,横剑自刎,民众恸哭,心中更怨。 他既死,城中也无人愿意站出来做这件事,越王翳只好强制执行,下令三日之内必须返还粮食,各家的数额都有定量。 因为墨家义师实在是太过“秋毫无犯”了,府库整理的干干净净,账目清清白白,每家分了多少粮食也都写的清清楚楚。 大军在城内,民众敢怒而不敢言,只好乖乖地将刚刚分到手的、还没有捂热乎的粮食缴纳上去。 还有不少家还有墨家的纸币,有购买的,并无粮食,便想着把这些“钱”缴纳上去,毕竟这些钱确实能够买到东西。 然而越人却并不收,凡是交钱的,一律退回,强制各家缴纳如数的粮食才行。 这一来一回,对比严重,便有人在城中传唱歌谣,只说越人残暴而墨家行义。 越王征集了粮食,又传来消息,义师南下,似乎有直奔费国都城的意思。 在武城,越王翳已经知道,义师不过万人。 若是别的军队,万人攻破一国都城,那就梦话,即便费国小国,但也不是万人可以顷刻攻破的。 就算城内不能反击,若是被困在城下,前后夹击,必能大破。 可是义师这万人的攻城能力,已经让越王翳胆寒。 滕、倪、武城皆是数日攻破,火药之物攻城配合坑道挖掘,却是利器。 那公尚过当年游越的时候,便说起过墨家守城的手段,挖坑以防穴攻,那是墨家守城的重点技术,挖坑的手段已然天下无双,再配合这些火药,实在是不能防备。 既是这样,那么这义师南下说要攻取费国的都城,就不得不防。 一旦攻破,这些小国如何肯全面听令于越?而且墨家的大本营在沛县,越人也只能攻打滕国,而不能攻打沛县。 当年商丘城下,楚王盟誓,沛县利天下,所以若是有攻打沛县的楚人必然救援。因为楚国可以从沛县得到技术和各种先进的东西。 楚国盟誓之后,中原各国也纷纷表态。 虽说后来楚国和三晋都各自指责对方而没有参与墨家主导的弭兵会,但是关于沛县的盟誓还是奏效的,尤其是墨家在商丘和牛阑邑展示了手段之后更是如此。 再者,沛那是宋国的领土,墨家只是名义上的“沛宰”,越人若是越过滕地直接攻打沛,那就是对宋开战,这不是越国所希望的。 因此,这场报复之战,只能围绕着滕国来打,不敢越境。 如果现在不展示出可以救援附庸国的力量,这些附庸国日后就再难听命越国了,越王翳没有彻底灭掉墨家的能力,他只是想彰显滕国的霸权以维系越国在北方摇摇欲坠的统治,就不得不考虑附庸国担心墨家日后报复。 不管真假,义师既然南下,越王翳就必须也要南下,若是能够在费县国都附近与墨家义师决战,那是最好的。 否则,这万余人的义师在外,墨家又可以困守滕城,自己这数万大军如何能够安心作战? 按照天下之前的规矩或是常识,这么打仗就是自己作死,很容易被尾随的大军包围在城下,可现在却真的不一样了。 天下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战法。 因为天下之前,从未有过能够三日破万人之邑的攻城手段,多是围城,可墨家义师完全改变了天下战争的规矩。 那些夯土的、两丈高、七里周长的、看似牢固的小国城邑,在善于守城的墨家眼中,竟好像是一块随意可以捏碎的土…… 第三七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二) 越王翳隐约感觉到了墨家义师与诸侯大军的不同,这种不同就源于那恐怖的破城速度,让春秋时代围绕着“守城”、“三军列阵约战”的模式成为了过时的经验。 打下倪和武城而不守,似乎没有什么用,可在越王翳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义师可以打下泗水流域的任何城邑。 越王翳可以不救武城,不救倪,但却不得不救那些政治意义更大的都城。 四万余大军如同沛县的耕牛一般,被义师牵着鼻子在诸侯小国之间转圈,每每感觉马上就要追上,可总是差那么几日的距离。 义师的斥候时不时出现在越人的四周,他们骑着有马鞍和马镫的马匹,用着最简陋的火门枪,往往趁着休息的时候忽然靠近,距离远远的点燃一次火门枪,随后就跑。 追又追不上,因为越人没有骑兵,只有重战车。 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武器有时候只能听个响,可是士卒们却经常紧张兮兮,不能够休息。 这一日,越王翳与众贵族观察义师前几日宿营留下的营地痕迹,在营地痕迹中观察了一会,暗暗称道。 只见这营地布置的方方正正,正在一处可以随时固守又可以撤走的山坡旁,紧挨着一条小河。 四周有动土的痕迹,下面布置着一些竹子或是削尖的木头作为阻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越军一直在追着这些宿营地前进,但是每天看到的基本都是一样,这就不得不让越王翳感慨。 寺区看过这一切后,赞道:“天下均知商丘一战,墨家义师夜袭楚营,是八百破五万,趁乱俘获楚王。如今看来,他们对于夜袭驻扎之事,极为重视。” “数日所见,营地整齐如一,当真是一支强军。” 这话说的不算全对,宿营地准备的好的,未必会是一支无双劲旅。但是,若宿营地乱七八糟,则必然是一支一触即溃的部队。 越王翳清点了一下义师留下的篝火堆和灶坑,奇道:“都说义师万人,可这灶坑的数量却有些少。” 有人进言道:“武城民众说过,这些义师用名为‘铁锅’之物造饭,与伙伴瓦罐不同。” 越王翳恍然,点头道:“当年公尚过见先王,诉说墨家之技巧机械。其时,楚公输班改钩拒战舰,又造云梯,楚人舟师强劲,先王早有招揽之心。只可惜墨翟以先王不义为名,拒不肯来,弃五百里之土……若当年此事成,何有今日之事?” “普天之下,义师之前,何有数日破城之事?那火药之物,配合墨家守穴攻之法,反而用之,竟有如此威力?” “他若不能破城,便在各国之间流窜,又能如何?” “昔日墨翟曾劝阻公输班,授之以义,公输班自此再不制攻城机械,现如今若是公输班复生,墨翟又如何面对他?” 众人都知道王上是在发牢骚,均想:墨翟辩术亦天下无对,当年既能说动公输班再不行攻城机械,如今纵然公输班复生,只怕他也有言辞相对。 牢骚之后,只好在此逗留休息,明日再行追赶。 几日后,再看宿营的锅灶,竟一分为四,各从四条小路而去。 沿途问去,原来义师在沿途的村社购买粮食,用的却不是武城用的纸币,而是实打实的黄金,出手阔绰并无二价,沿途所过又是秋毫无犯。 墨家如今富有,这也是天下知晓的事,许多器物都自沛县出,越王翳尚且还有两套棉布几件古怪的“瓷”,况于那些铁器火药。 黄金携带方便,村社间余粮不多,却也足够黄金支付。 又问了问沿途村社之民,只说那义师有君子之风,沿途并不扰民。 此时村社之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吃过秦公的马,送过晋文公土坷垃,打劫过过路的贵族,能够得到这些村社之民的夸赞,实在是骇人听闻。 越王翳惊奇的不止如此,还在于此时天下大军,尚无关于分兵而进的。 显然墨家义师是担心沿途粮食不足,所以分兵二进,看样子是要在某地会和。 只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军队,非是天下强军不可,越王翳心中越发担忧。 担忧的倒不是野战之事,他有君子军在手,认为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步卒,野战获胜觉悟问题。 他担忧的,而是墨家义师既然也算是天下强军,那么就不得不更加防备他们攻占城邑的事。 如今已是五月末,四万余大军已经在这些小国之间绕了一圈,士卒疲惫,可是被追逐的义师却狡猾的让越人根本追不上。 义师的骑手斥候四出,三五成群,战车追逐不能,而步卒更不能追。 对于墨家义师到底行进在何处,只能在几日后知晓,可是看样子墨家义师却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一旬之后,那些分为四路的义师营地又合二为一,越王翳点数了一番锅灶,发现竟无变少,心中更骇。 大军出征,能够分而进击,又要秋毫无犯,结果十日后会和之后一人不少,这已经不只是骇人那么简单,而是简直超出了此时天下对战争和军队的理解。 这次义师会和后不久,很快越王翳就知道义师会和后做了什么。 一支八千人的越人运粮的队伍,被义师伏击,八千人不能抵抗,作鸟兽散。 义师截获了许多越地从邗沟运来的稻米,即刻又攻下了附近的一座五千户的小邑,攻下之后留足了自己食用的稻米之后,竟将这些稻米分与城邑中人,又宣讲了一番“不义之战不可取”与“泗水诸侯非攻同盟”以及“开阡陌破井田”的道理后,流窜而去,直插缯城。 这一次越王翳倒是不用做“残暴之君”,因为那座被攻破的五千户小邑的邑宰正是个“仁义之人”。 这邑宰既是费国人,对于儒学之术极为赞同,又颇赞赏宓子贱治单父的道理。 当年宓子贱治单父,齐国大军过境,宓子贱不准城内的人去收获粮食,因为短期看对民众有利,但是长期看可能会影响教化,导致民众想要不劳而获,甚至对井田制产生心理的对抗……因为当年单父城外的麦子是公田,民众虽然劳作但是所有权与民众无关。 而近日义师散发越人的稻米,这邑宰也认为这是“夺他人之物”,不可收,收下之后会让影响教化民众,以致生出不劳而获之心,破坏禄田制的基础。 于是义师前脚刚走,邑宰便主动将各家的稻米全都收了回来,待越人大军前来便即献上,以示自己不取“非己之物”。 这民众怨恨的是邑宰,越王翳虽然没有像是武城那样下令强制征集,可他既取走了粮食,那这怨恨也不得不承受。 墨家义师既然能够伏击后勤辎重,显然是骑兵斥候控制了战场的视野,越王翳经此一事,也断了曾短暂生出的“分兵三路而围堵”的心思,生怕义师伏击其一路导致大军崩溃。 而此时义师留下了话,下一步就要直奔越国的缯城,越王翳不能辩真假,只能全力朝着缯城挺进。 因为,墨家义师不是只会说空话,而是真的可以攻破缯城,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如今这句狠话背书。 缯城是越国的领土,而且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越王翳不得不防备义师说得出做得到。 那里是邗沟运来的稻米运送到倪城滕地的中转之地,一旦缯城被攻破,那些粮食被焚烧,那么短期之内就根本不能够琢磨攻破滕地的事。 再者,缯城的情况极为特殊,虽然归属越国,可是里面的情况极为复杂,甚至局面比滕地更适合墨家渗透。 缯国的贵族不是死光了,就是逃亡到了鲁国出仕,曾参正是最后一任缯侯的玄孙。 而缯国的民众对于越国也没什么归属感,甚至对于各国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只在乎自己是否得利,因为国家对他们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当年莒国尚在,为了和鲁国争夺缯国,用了中原贵族不怎么常用的下半身法。 最后一任缯侯,先娶了莒国女人,生了公子巫后,妻子死掉,又娶了小姨子。 这小姨子自然也是莒国人,生了个女孩之后,又回嫁给了莒国的分支公子,而女孩的妈妈实则和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妹,完全不顾什么礼仪,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从父系血脉上,是莒人。但从母系血脉上,又是缯侯的外孙。 缯侯只有一个儿子公子巫,只要公子巫逃亡或者死掉,那么继承权顺位就会轮到这个缯侯的外孙身上,算是换了姓。 而此时公子巫和鲁侯又是姨表亲,鲁国一直想要吞并缯国,但是莒人先下手为强,用刺杀恐吓逼走了公子巫,让继承权落在了那个外孙手中。 由此算,莒国就算是灭亡了,至少在周礼的范畴内算是亡国了,所谓非灭也,以外姓嗣位,灭亡之道。 而鲁国后来又抢回了缯,再后来又被楚国夺走,然后齐国又抢回去,吴国北上又助其复国,勾践灭吴后又属越,越又灭之。 这一圈轮换下来,根深蒂固的本地贵族基本都没了,翻来覆去的亡国,民众对于“国”这个概念也淡薄的很,正所谓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国君。 至于诸侯分封和血统的神圣性,在那场可笑的下半身继承权争夺中已经沦为民众眼中的笑话——为了继承权,贵族们可是能做出姑表亲乱伦的事就为了那点血脉的继承权。 毁掉贵族神圣的,不是别人,正是贵族自己。他们毁掉了礼的神圣性,实则也毁掉了自己的神圣,可天下大势不是一两个清醒者能够决定的,利益之下,谁守礼谁反而吃亏,因为周天子已经完犊子了,没人来做这个“惩戒者”了。 越王翳知道墨家的一些东西,深知墨家若是攻下缯,那可就不是如同武城、倪城那么简单了,而是会直接如同滕国那样将越人贵族赶走,甚至分配越人贵族的土地,这些事墨家在滕地已经做过一次了。 在别处,还要顾及本地贵族的态度,为了那个“泗水诸侯非攻”的盟约不至于下手那么坚决,可在缯城,却是完全不需要顾忌这个的。 第三七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三) 越王翳当真是无可奈何了,本想着一举攻破滕城,重新确立霸权以让这些小国安分一些。 却不想滕城还没到,就现在武城、兰陵、缯这一带转了一大圈,处处被动。 分兵不敢,不分兵又根本追不上,破城不是恐吓而是真能做到,沿途义师又秋毫无犯。 这一圈转下来,许多城邑都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 义师乃君子之师,秋毫无犯,为利天下而奔波。 越王乃残暴好战之君,沿途所过,征集粮草民夫,实非明主。 等到四万大军奔回缯城的时候,义师在几十里外攻破了一个小邑后就溜走了,只留下了缯城附近的一些准备攻城的痕迹,缯地的越人不敢出战,还好守到了越王到达。 旁边那座被攻破的小邑,义师则驱逐了当地的越国贵族,比在武城分粮食做的更为坚决,直接将隶属于越人贵族的公田和禄田分掉,将奴隶全部释放。 在那座小邑义师逗留了不过十天,可就是这十天,依靠着墨家那强悍的宣传鼓动和组织能力,已经完成了这座小邑的土地大致划分,还扶助了困苦之家,惩办了一些名声不好的小吏,赶走了禄田的越人贵族,解放了奴隶,顺带着还宣传了一下“乐土”之愿景,甚至还在这里演出了几场戏剧…… 反正墨家要争取的,是可以成为自耕农的份田制农夫,和越国的战争状态下处置贵族,那只是一种“敌对状态”下的常态,而非是要“废除世卿贵族”和天下诸侯和旧制度发出檄文。 越王翳这一次真正是暴怒了,已经六月了,之前的会盟被义师打乱,现在则完全又成了一幅笑话。 待他收回了那座小邑,又在缯城征集了粮草后,先让费国国君修筑城防,集结费国之军在国都,不用跟随出征,只要守住就好。 然后稳扎稳步,从缯国带着大军慢慢走到了兰陵,又从兰陵沿途慢慢走回了倪城附近,这一次义师倒是老实了许多,直接没有了踪影,应该是退回了滕地。 越王翳带着大军抵达倪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从四月晃到七月,大军都已疲惫不堪。 更可恶的是,倪子等到越王一到,急忙请罪,说是城内的粮食都被墨者弄走了。 这一点越王原本不信,之前墨家可是秋毫无犯,既然以义师为名,这种事怎么看都做不出来。 再一问,不由大骂。 原来义师之前攻破了倪城后不久,前往沂水会盟的倪子就急忙返回,可是返回的路上又被滕地出征的一部分义师抓获,予以教育“仁义之政”。 这涉及到一个意识形态解释权的问题,按说教育这种事是周天子、霸主和大国国君才能做的。 但是墨家一直在强调天志,并且一直在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所以教育倪子那是“代天而教”,天存不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墨家宣称自己掌握了天志。 因为墨子之前就今天骂秦伯好战,明日骂越王好战,后日喷鲁侯愚钝,偶尔说说齐侯智障,这骂的基础就源于天志。 倪子接受不接受,不取决于道理本身,取决于墨家的军力。 周天子若能灭杀墨家,自然可以说天子才有资格讲天志,然而周天子并没这个能力,于是倪子只能听。其余诸侯想要讲“礼”的道理,得先把自己身上的屎擦干净,然而他们并没有成体系的道理和意识形态,现在五德之说又未出现,儒家全面势微,在意识形态体系上没人能和墨家一叫雌雄。 至于天志是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还是世卿贵族理所当然、亦或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民族大义、还是克己复礼、亦或是分封天下、甚至是君权神授,那又是自身道理体系的问题。 掌握解释权,就如同科举本身,是极好的文官选拔制度,而关键在于考什么。 墨家号称掌握天志、或者儒生号称掌握仁义之道、或者教会宣称掌握了神的旨意,这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解释天下的问题。科学本身也是一种解释天下的方式,如果证明是有效的,那么就要从小强制接受,潜移默化,这是正常的。 适不怕走错,因为他本身就知道这天下该怎么解释,所以墨家的口号是“同义”、“平等”、“兼爱”。 三色中的那一色换为了墨家的同义,因为墨家不需要鼓动绝对自由来对抗王权和贵族,也因为此时的手工业者和小资产者的力量太弱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与其鼓动绝对的自由对抗封建,不如先锋队同义来搞掉世卿贵族更简单。 以同义和“天志”为基础,出面教训了倪子之后,滕地的墨者以钱财铁器,购买了滕地民众手中的粮食,那些粮食本就是府库发下去的。 民众无不踊跃,还帮着把粮食用墨车送到了滕地边境修筑的那个堡垒上。 但是墨家也没全部买光,除了留下了民众的口粮外,还留下了一部分粮食,由倪子做个见证人,给越王写了封信。 信上说:两军交战,不应扰民,这是天意,违背必无幸。如今义师买走了倪地民众的粮食,也留下了口粮种子,巨子多说越王乃残暴好战之君,所以墨家担心越王你征集民众的口粮,所以又留下了够四万大军半月之粮,请越王不要抢夺民众的粮食以生饥馑。 倪子为证。 下面又写了越王翳欠墨家一共五万石粟米,战后即要归还,这石正是周制的小石,周制与越制不同,正是讽刺越人没有观中国之政以谋霸主的资格。 粮食的数量一一写的清楚,越王大骂之余,却也无可奈何,这封信已经让倪子在城中宣读了,民众都接受了。 越王翳想当这些小国的霸主,又不好全然不顾国都民众的想法,越国又没有灭国置县的能力。 痛骂之后,即令大军饱食,休息三日,飨食牛羊,以讨滕地! ………… 滕城外二十里的那处堡垒外,公造冶与适正在观察地形,许多人正在前面埋填一些巨木。 这是墨家常用的守城手段,这些巨木的作用是测算距离,将来作战的时候作为战场的标志物用的。 之前在沛县的军事会议上,就已经做出来决定,要打一场决战,而不是打依托堡垒的围城反击战。 因为墨家高层对于战略目的已经达成了统一:以一战解决掉越国的威胁,将越国压制的内部矛盾彻底爆发出来,形成对小国的威慑迫使其加入非攻盟,同时又要展现墨家义师的野战能力——如果齐国趁机摘果子,那么还要帮助打败的越人以天下非攻的名义,威慑齐国不准其南下。 总而言之,就是削弱越国,逼越王放弃北方,但又必须保留足够的力量以恐吓齐国,不能赶走了越国又来了个齐国。 守城反击的对抗,其实是最保险的,但是也是最不可控的。一旦时间拖久了,拖的齐人抓住机会背刺越国,那么墨家在这边的局面就不那么完美了。 因此,不论是之前说是为了“夏收”目的的转圈圈,还是现在的各种准备,都是在为一场一举击败越王的野战做准备。 十日前,适带领的六个旅和工兵就已经返回,将越国的大军甩的远远的,在堡垒内已经休息了十日。 这期间,墨家也完成了三个县的夏收夏种工作,基本没有耽搁今年的夏季作物。 义师也在之前全部集结到了滕城,等到适返回后,大军云集,粮食火药和各种军械也都准备充足,堆积在了堡垒和滕城内。 共计十六个步卒旅,墨家的一个义师旅,九门沉重的可以打八斤铁丸的大炮,以及三十六门可以拖拽着在战场上机动的、能发射三斤小铁丸的、可以跟随步卒前进的小炮。 五百名骑兵,八十多名轻装的持弩或是火枪的斥候。 外加七百人的各地的来“助义”的游侠儿、游士,他们主要是作为混战中保护侧翼的一批人,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这是墨家所能动员的极限力量,也正是因为这已是极限,所以实际上墨家也根本不想打成围城反击战。 即便滕地的堡垒修建的已经远超这个时代的水平,配合上火炮,越人又没有火药,攻一年也啃不下一个堡垒。 后世有足够多的适所知道的战例,不提欧洲的事,就是后期天平天国起义后,依靠火炮和简单的木城堡垒,七八百人就能地挡清军万余的围攻,要不是清军获得了英国火炮的支持,根本拿不下有火炮配置的堡垒。 想玩适在滕地、武城用的掘进战术,那也得有足够的组织能力和数学水平,而且还需要大量的远程武器的压制,以及最重要的……可以炸塌城墙的火药,否则这种之字形掘进的战术就不可能得以实施。 正如越王担心齐国背刺一样,墨家也担心齐国趁机摘果子。 在去年九月的同义会结束后的墨家高层会议上,适就说出了这一战的必要性。 晋楚已经对峙了一年,两方都快要撑不住了,除了决战没有别的可能。晋楚不论谁胜谁负,必然导致两强相争的局面结束——对墨家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楚国大败,王子定入楚让楚国一分为二。 两强相争的局面一旦结束,墨家在泗水流域的扩张就不能再这么明目张胆,而是要等机会,等到胜利者成为天下诸侯众矢之的的时候才能再次扩张。 所以留给墨家在泗水流域的时间不多了。 要打疼越国,让越国彻底没有力气在泗水保持霸权。又要可控局面,不能让齐国趁机南下,不去中原争霸而是跑到两淮一带,必要的时候在打疼了越国后还要扶持一把。越国既然是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夺位的传统,那么就很容易在这一战越王威信大跌之后出现很多可以被墨家借用的机遇。 想要将来搞大事,楚国那边也要抓紧,泗水流域一旦打开局面,除了经营要成功建立的“泗水诸侯非攻”同盟外,便要为渗透楚国做准备。前提是楚国这一次与魏韩交战大败,这一点墨家众人都信心满满,楚人很难打得过现在的魏国。 此外,适也在那次高层的秘会上,讲诉了一番经济上的问题。 如果沛县不再泗水流域彻底打开局面,沛县的经济要出大问题。 之前依靠着牛马和铁器,吸收了大量的粮食,获取了超额利润的同时,也保证了在沛县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不是太多,以墨家的垄断一些必要手工业品的能力,控制了沛县一带的粮价。 可现在,牛马铁器的贷款基本还完,粮食产量激增下的粮食在沛县降价、大量的货币在市面流通、没有足够的手工业品满足这个市场都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总而言之,不缺技术,缺人,缺手工业者,缺一个更广阔的墨家体系内的市场消释货币,还缺更多的可以变业的人口。 沛县的自耕农作为征兵和政治稳定的基础,是绝对不能动的,那就只能靠泗水流域的其余小国人口来解决这个问题。 沛县的这头怪兽,也需要更为广泛的市场,在世卿贵族制度不被打破的情况下,各地的消费能力和市场太狭小。沛县变革之后,一县五万户经过近十年的积累,消费能力远胜于数个大邑,甚至陶邑这样的天下中心都比不上。 按照更容易吸食和吞噬的方式去改造这个世界,这是这头怪兽的自我意识,不顺从就要出大事遭到反噬。而改造的基础,就是搞掉世卿贵族和人身土地绑定的分封建制制度,提升生产力,从而提升消费能力,让市场充盈更多的商品。 再者,墨家的作坊以冶炼、军工为主,日用品如铁器农具已经暂时在沛县饱和,之后必须有更多的手工业品出现,而且是非军工的手工业品,才能持续不断地获取本地的粮食,稳定住货币。 这都需要手工业者和城市的发展。可沛县分地之后,缺变业的动机,靠自然积累的土地兼并制造大批的流民劳动力,要等几十年上百年,而且这些地方作为墨家兵员的根基,也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控制住。 宋国那边墨家可以伸手,但是不如得到泗水后那样得心应手,所以这一仗从经济上也必须打。 适领着六个旅在外面转了三个月,把墨家的道理宣传了出去,造成了越王不仁的对比,这为一战结束后迅速占据此地奠定了基础。 而转了这三个月,也让越王不得不决战,他已经等不起,而且也不敢冒着攻城不下、义师却靠机动性超后路的风险在这里对峙。 这一场选定的战场的决战,由不得越王翳选择,不战也得战。他不知道墨家耗不起,但却知道他自己耗不起,也不敢耗下去了。 第三七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四) 自去岁帮助滕国“复国”之后,适主持修筑了三座堡垒,卡住了直接围攻滕城的三条必经之路。 滕地是彭城方向的北大门,除非鲁国被齐国彻底吞并,否则齐国将来想要南下,此地是必经之路。 早做经营,早为打算。 而越国想要反击滕地,也只能从这座绕不开的堡垒经过。 北线在后世的莲青山白马关一带,这是一座绵延几十里的山区的山口处,北部是邹国,也算是越国的附庸国,因为邹侯被越王废黜过。 南部的堡垒修筑在小沙水的转弯处,控制着薛地入滕的方向,薛国曾被齐国占领,又被越国帮着复国,然后现在也是越国的附庸国。 东部的堡垒在潡水沿岸,这是从倪城入滕地的必经之路,如今越王翳既在倪城,墨家又掌握着斥候的战场信息优势,想必越国必然要先进攻这里。 这里就是墨家众人选定的与越王决战的战场。 该战略的已经战略,该逼迫的也已经逼迫,战争最终还是要靠一场决战来决定胜负,越王翳没有别的路可走。 敢入沛,在义师已经展示了机动能力和攻城能力后,这与自杀无异。屯兵于坚城之下、且是墨家守卫的坚城,而墨家义师主力又能作战,这也是自取灭亡。 既要作战,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越王翳先派了使者前往墨者军中,先行质问。 那使者见了适与公造冶后,厉声问道:“尝闻墨家口称仁义,多言利天下,如何却行不义之事?” “昔年齐侯昏聩,先王与赵狗伐齐。滕侯却会盟昏聩之君,先王灭之,以彰天道。” “后田氏坏礼,谋杀家主家兄,吾王与三晋伐齐以惩坏礼之行,诸侯振奋,皆愿会盟。齐侯也知昏聩,认可滕、郯当年不智而盟昏君,应惩。” 使者是说,当年朱勾和赵狗因为齐侯昏庸无道而惩罚齐国,滕国却支持齐国,这是大罪,朱勾灭滕那是在彰显天道。 赵狗非是蔑称,而是一个赵氏贵族,能够领军伐齐的大人物。 后来越王翳和三晋合力伐齐,齐侯已经承认郯、滕这两个附庸国越人灭的好。 从道理上,你所属权上,你们墨家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理由帮着滕人复国? 使者又道:“昔年齐桓盟诸侯与葵丘、晋文盟诸侯于践土,天下遂定。墨者既言利天下,岂不知小国理应附庸于大国,这样才能少兵祸,方能利天下?” “再者,尝闻墨家曾言,天下定于一,难道吾王灭这些不义之国,不也是为了天下定于一吗?” 适见那使者说的血脉贲张,笑道:“墨家确言天下定于一方为大利,但这定于一却不能是好战之君,否则如商纣夏桀定于一,难道也可以大利天下吗?” 使者见墨家直接指责越王的人品,不由翻脸道:“天下好战之君多矣!魏、韩、赵、楚皆好战,却不见你们墨者去制止!” 适大笑道:“力不能及。尝闻天下事有不能者、有不为者。为长者之者而不做,是为不为;挟泰山以超北海而不做,是为不能。” 使者心中更怒,万万没想到墨家的道理如此无耻,而且分明就是在打越王的脸。 那魏楚韩赵,墨家力不能及,跑到越国这里,就力所能及了?是,越国如今不如勾践时代的强盛,可也不是你们墨家说的“为长者折枝”这样的弱国吧? 使者怒道:“我越有土三千里,城百座,带甲之士十万,如何弱?” 适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说道:“巨子曾言,越王多好战,喜弑父,好土地城邑。以数年前伐齐之事,若以勾践之越,岂只得建阳、巨陵便返?然以翳之越,得建阳巨陵,便可称作大胜。这难道还不弱?” “墨家有志于利天下,有志于天下弭兵,止诸侯不义之战。越既弱,便先止越,以达泗水诸侯非攻同盟,何处不仁?何处不义?何处不利天下?” “我闻越有君子军,世人皆称猛虎,以我观之,不过冢中枯骨,若交兵,顷刻便为齑粉。” “不必多言,若约战,便战!” 那使者大怒起身离去,公造冶笑看着适道:“如此一来,越人必然愤怒。” 适点头道:“愤怒最好。不愤怒,如何能骄狂气盛?我还怕逗了他们三个月,牵着他们绕了三个月的圈,接战之时一触即溃,那又如何能入我军的罟中?” 说罢,便遣派斥候,盯着越人的动静。 七日后,越人大军已经在七里之外扎营,明日便要决战。 这一战的主帅,墨子提议由适来担任,本来在主帅一职上能够与适相争的也只有公造冶。 其余的墨者,并没有大规模的指挥经验。 而适有牛阑邑一战、复滕之战和之前和越王兜圈子这几仗做基础,也算是有了一些经验,至少比别人的实战经验多些。 公造冶在商丘成名,彭城治政,剿灭叛乱这些事做的极好的。 但是一则火器的使用是适提出来的,二则如今墨家许多人都看出来巨子是希望适做禽滑厘之后的接班人的,此事也算是一个历练。本身资格与能力也是唯二的人选。 义师大军在堡垒附近扎营,静悄悄等等待着明天的决战,天气很好,并无风雨,正是个打仗的好日子。 适在营中,和公造冶、各个旅的旅帅和副贰们聚在一起,商量明日决战的事。 任何一场仗,都需要提前谋划,有一个既定的计划。 战场瞬息万变,不可能全部按照计划走,但是如果之前连一个预定的既定计划都没有,那就纯属是乱打。 抓住战场的时机,能够敏锐的觉察到对方的漏洞,运用之妙,那是无双名将,适没有这个能力。 提前参谋布置好预定的目标,在保证战场局势整体控制的前提下,朝着既定目标发展,比之前者差得远,但也是最适合义师现在情况的。 双方都不知道各自明天的计划,只能各自预定自己的计划,等到接战之后再变动,那太考验双方主帅的能力和士兵的组织力。 适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大致说明了明日的预定规划,以让各个旅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要在大局上靠主观能动性做出有利的选择。 通讯全靠吼,一个命令靠传令兵传达再回执,很容易出问题,有时候战机出现却不能抓住,就再难有机会了。 按照适的预想,明日尽可能要打成一场歼灭战。 以潡水和身后的堡垒,作为明日布阵的两个支撑点。 右翼距离潡水一里之外,潡水的下面有个拐弯,既可以掩护己方的侧翼,又完全杜绝了越军侧翼迂回的可能性。 左翼的话,贴近堡垒,在堡垒前一里处。一旦左翼崩溃,还有堡垒可以支撑,也可以防止越军迂回包抄。 这都是源于越军人数较多、墨家义师的骑兵太少、剑盾兵侧翼几乎没有的情况下,做出的考量。 义师的队列严整,战线的宽度不够,如果不沿河,骑兵数量又不足,就容易被越人从两翼包过来。 这样以堡垒和河流作为两个支撑点,在保证两翼的前提下,就要尽可能逼着或者诱使越人缩短战线,越靠近河流一侧集中越好。 再有两个支撑点的情况下,越人要是希望单纯希望战线拉长就能够合围侧翼,那至少也需要八万人,才能保证对阵一侧不被击穿的情况下完成合围。 人数不够,义师做出防守的姿态,那么越人拉长阵线也就毫无意义了。 可越人虽不足把玩,却也近五万,而且阵型松散,想要获胜还是需要逼着越人缩短兵线,把兵力压缩在一起,才有可能形成合围。 想要越人缩短战线,那就又需要让越人感觉到沿着河流一侧的侧翼有威胁,这就需要集中优势兵力先行发动的进攻,让越人不得不从越军的右翼和中军调集军队支援有危险的左翼。 越人的左翼靠河,越往左翼集中,阵列缩的越短,人数也就越集中在狭小的地域。 义师的右翼因为有河流作为掩护,一旦越人开始调动,那么就可以将精锐从右翼调离,右翼留下少量兵力由攻转守,靠炮兵支援撑住越人的反扑。 精锐步卒和骑兵则利用机动性,放弃右翼,从后方迂回到左翼,实际上左翼才是义师的主攻方向。 既然战线被诱使和逼迫下缩短,那么一旦左翼取得突破,中军和右翼尚未崩盘,越人就会被围住,战役也就算是结束了。 当然,这只是完美的计划,实施起来的话战场瞬息万变,可能会出现种种的意外。 这就是主帅主将是否能够成功的重要考验。 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还是能够处理这些意外之后按照既定的大略打下去? 亦或是抓住战场瞬变的时机和敌我态势,放弃预定的计划而抓住战机,达成一场临机应变的大胜? 这三者,是庸才、合格的将领与无双名将的区别。 从战略上,适已经逼的越王不得不决战,越人既不能继续对峙,也不愿意围城,在机动性极强的义师面前,他们除了决战没有第二条可走。 战术上的既定目标,至关重要的就是义师的右翼。 前期要进攻的坚决,让越军的左翼确实有崩溃的危险,而且要在己方的中军和左翼没有陷入危机之前就打出让越军左翼有崩溃可能的进攻。 中期要迅速转攻为守,这需要撑住,因为调动成功的话,这边的压力也就是最大的。 若是调动成功,精锐和主力骑兵以及跟随旅行动的小型火炮都要利用自身的机动性,绕到左翼。 右翼要是撑不住,那就不能把越人包围,最多打成击溃战。 甚至于若是精锐还没有机动到左翼,右翼就先崩盘了,义师甚至会陷入混乱和危险。 若是调动不成功,越军靠河的左翼先行崩溃,那也不过是一场击溃战。 骑兵数量不多,打成击溃战便无意义。因为这不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守城战,守到越人退兵就算胜利,而是一场决定泗水流域今后霸权的战争。 第三七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五) 既讲清楚,便有旅帅问道:“越人如何能够听我们的?” 适敲了敲木板道:“兵者,诡道也。诱骗,强攻,猛冲,在我们被迫按照他们的计划打之前,或逼或骗让他们照着我们的计划去行动,那就可以算得上合格的将帅了。如太公,孙武,伍员,那又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临机应变,又不是我们所能比的了。” “各旅明早集结之前,再将这个消息告诉各个连队的连长和代表,集思广益,发挥能动性,有时候欣喜传递不畅,你要明白上面的意图,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这和我们行义天下是一样的道理,要知道达成什么样的乐土,才能够知道怎么做。目的要清楚,才能在做决定的时候不至不知所措。” 又和众人说了许多,待确定众人都明白了大致的战略后,这才让众人回去休息。 ………… 次日一早。 越军吃过早饭后,集结前进,义师已经严阵以待。 因为越人不知道墨家撑不起一场长久的对峙但却知道自己撑不久,也因为越王翳跟着适的屁股后面转了两三个月知道义师的可怖攻城和机动能力,所以他们必须选择进攻。 越王翳并非庸才,此地皆是平原,在大致观察了一下义师的列阵情况后,立刻做出了决断。 越王翳也暗暗暗叹义师的布阵,以潡水和堡垒为支撑点,这样可以保护好自己的侧翼和背后。 义师的军阵密度很大,同样的人数来看,义师的阵型更为严密,战线也就更窄。 如果没有堡垒和潡水,那么越王翳大可以展开军队的宽度,让阵线变薄,从而形成两翼的优势。 但现在的情况,导致两翼似乎并无意义。 左翼是潡水,义师虽然没有完全临河列阵,但是左翼也没有施展包抄的空间。 冒险让一部分兵力越过潡水,等待机会侧翼突袭?然而义师不是宋襄公,昨日那番极为无耻的辱骂话语,更证明了墨家这些人非是可以“半渡而击不义故不可”的君子。 右翼,义师也没有紧贴着堡垒,空出了足够的距离,但是右翼也没有太大的施展空间。就算义师的左翼崩溃,依旧可以依托堡垒继续防守。 越王翳观察之后,确信最好的战术预定,就是将君子军置于中军,车兵主力置于自己的右翼、义师的左翼。 一旦突破,不管是君子军还是战车,都可以将义师分割为两部。 一部可能会逃窜到堡垒内,那就可以围城而攻,只要解决了这一支机动兵力,那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后勤线被断。 另一部在中央突破后,和堡垒分开,潡水阻碍了他们的活动空间,后面正好一个拐弯的河道,那么就可以全部歼灭这一支被分割后的义师。 于是越军将君子军置于中军,战车在君子军的右侧,主力集中在中心稍微偏右的方向,弓手也多置于中军偏右。 擂鼓进军,缓慢接近战场。 ………… 义师阵中,适在土堆高台之上,墨家的旗帜高高飘扬。 看着远处的烟尘,适心中也是紧张无比。 这一次决战,墨家把所能动用的力量都已动员,自己在外面绕了三个月的圈子逼得越军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野战决战,甚至用了潡水和堡垒作为双支撑这样近乎完美的战场。 如果这一战不能获胜,墨家的局面就会极为难看,自己也再也别想染指巨子之位。 虽说紧张,但他心中最感慨的,还是骑兵的数量太少。 若是骑兵的数量再多一些,根本不需要琢磨着选定战场这样的事,即便己方的队形密集让阵线过短,那也无所畏惧。 越人缩短,骑兵机动到后方的机会更大。 越人敢拉长,己方骑兵只要在侧翼突破,越薄的阵线也容易被分割,又何至于用河水和堡垒做双支撑? 现如今左右翼不会出现的侧翼被包抄的情况,但是相应的越人的阵线也加厚了,很容易出现己方中军被击穿的可能。 越人既已完成了部署,适这边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己方靠近潡水的右翼,此时集中了六个旅,所有的骑兵,二十五门轻便的火炮。 这面其实是最不需要骑兵掩护的侧翼,也是最不容易让骑兵迂回攻击的一面。 但是想要在短时间内逼得越人继续缩短战线支援他们的左翼、把兵力压缩到河岸附近,就不得不把骑兵部署在这边,迅速冲开越人的军阵,让越王恐慌,才能成功调动越人。 所有大口径的火炮都在中军,中军的主力却都是彭城、留和滕地的几个旅,虽然有老兵和墨者支撑,但是战斗力肯定不如沛县的这几个旅。 作为预备队的是墨家的那支精锐的旅,外加沛县的第一旅、第四旅,以及那些前来“助义”的游侠儿和游士。 一方面是方便调动,另一方面万一中军被越人击溃,还能弥补。 左翼,虽然不如右翼精锐,但也是战斗力和考核都比中军靠前的部队,十一门轻便的火炮布置在了左翼。 左翼虽然适合骑兵激动迂回,空间很大,但适担心过早迂回步兵跟不上,或者导致越人先行溃散,不能够先把骑兵的底露出来让越人察觉到危险。 虽然不知道越人如何布阵,但要设身处地站在越王翳的角度去考虑。 越人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从中军或者己方的左翼突破,否则从河边方向突破的话,己方依旧会有一个堡垒作为军阵的支撑点,最多打成一个乱局,却绝对不会出现瞬间崩盘之类的情况,大不了撤到堡垒内固守,机动兵力犹在。 之前几个月的乱转,适就是在和越王翳打心理战。 让越王翳担忧义师的机动性和攻城能力,从而在决战的时候也会选择全歼而不是击溃的想法,否则后勤的威胁依旧在,墨家守城的名声在那摆着,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机动兵力又没打掉,那围城也就没意义了,后路随时可能被抄,还围个屁? 此时越人已经行进到了一里之外,适正要命令炮兵准备的时候,只见对面越人军阵中涌出来三辆战车,正在中军方向,朝着这边疾驰。 适心说,这是搞什么,便问了一下旁边的一名原越人墨者。 那墨者看了一下,说道:“此乃致师。” 适也已经在这个时代学了快十年,顿时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了。 所谓致师,正是贵族尚武精神和春秋贵族车战的传统。 致师者,挑战也,也就是派出勇将斩将夺旗来单挑,正常若是贵族交战,这边也会派出名将勇士与其单挑。 《克殷》言:昔牧野之战,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也就是说,让姜子牙亲率百余名勇士挑战。 那名越人小贵族出身的墨者又道:“致师者,或御靡旌摩垒而还。或左射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或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 “这三乘,是欲学许伯、乐伯与摄叔之勇。” 适不可思议地看着三辆疾驰而来的战车,眼看着烟尘大起,大笑道:“去他妈的贵族之战吧,九州乐土不需要这东西。谁人派勇士与其单挑,傻吗?” “传令下去,中军火炮准备猛轰越人军阵,火枪手将这三辆车给我打下来,一旦打掉,即刻擂鼓助威!” 传令兵疾驰而去,适又叫来一名传令兵道:“去右翼通知孟胜,再告诉他一遍,一定不要打的太狠了!虽说要猛,要逼得越人把主力向他们左侧移动,担心左翼被击溃。但是若是打的太猛,真的把越人左翼打穿了,这就没法弄了!切记!” 那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后,便急忙朝着右翼传令去了。右翼的指挥是孟胜,他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带着几个旅和骑兵快速机动到左翼。左翼有公造冶,前期需要死守,后期需要整体指挥几乎是全部精华的右翼进行突破包抄,把越人压缩到河边。 命令下达,数门可以发射八斤铁丸的中军的大炮早已经准备就绪,轰轰几声,先行朝着一里之外的越人轰击。 那三辆战车上的越人,显然正是贵族勇士,车技极佳,让身边的几名贵族出身的墨者也忍不住叫好。 自小的脱产训练,让贵族们有很强的驾车技术,车辆飞驰的极快,一旦靠近就会先用弓箭射散阵型,然后迅速转向以戈攻击敌人。 只不过既做致师之勇,还要靠近后等到这边的步卒混乱,下车割去死尸的耳朵,俘获一人返回才行。 这是贵族的战法,因为徒卒比纸糊的还不如,一旦看到战车冲过来,贵族在战车上射几箭,可能徒卒就会溃散。 当年泌之战许伯乐伯便以此成名,在五十步外射箭,徒卒惊慌失措,致使一辆战车如入无人之境,割了耳朵夺了俘虏后从容撤走。 只可惜,义师的步兵不是那样的步兵。 适眼看着那三辆致使的战车已经冲到了五十步之内,就看到前面的火枪手冒出了一阵白烟。 四个连队的火枪手,来了一次三排齐射,虽说火枪此时的精度不高,可五十步不到的距离,又是三百余支火枪对准战车这么大的目标,哪有射不中的? 只看到那三辆战车顿时倒地,有两人从马车上爬起来,却也忘记了贵族的勇武,转身就往后跑,却被第二轮的补射击中,顿时倒在了地上。 若在春秋,或许必是可以入史留名的勇士,然而在这里却只是无名被铅弹击中之辈。 命令既传,眼看着三辆战车被击倒,这边鼓声大起,用以助威,前排的士卒纷纷顿矛高呼“万胜”,对冲过来的那三辆战车充满了不屑。 他们本是庶民,对于贵族原本是一种天然的恐惧,但随着墨者的活动和宣传又变为了天然的憎恨。 随着庶轻王在商丘擒获楚王的故事,越传越……奇怪,什么当年楚王被吓得尿了裤子、右尹昭之埃用尿泥巴抹脸之类。 再加上那些陈灵公、齐懿公、楚平王***女、玩弄儿媳、四人同乐之类故事,更是用一种矫枉过正的方式,让庶民觉得王公贵族不过如此,那种天然的恐惧感消失之后,便是一种无畏和不屑,以及突破千年等级制度后的平等心态。 当然,这故事只是暗中流传,考虑到与楚国的关系,并不好刊行在书面上到处传播,终究面上还是与楚王“为利天下而成盟”。 此时中军炮声既响,左右两翼还无动静,还在等待越人再靠近一些。 适看着那三辆在地上已成废物的战车,心道:“贵族的时代,该结束了。” 他看着有些模糊的右翼,心知那里才是关键。六指的那个旅也在那边,自己寄予厚望,也不知道这一战他们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第三七五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六) 义师右翼。 中军传来的炮声,并不意味着右翼就要开始进攻。 第七旅布置在最右侧,与中军的阵型不同,这里的步卒的队列比起中军更薄一些。 火枪手在阵前等待,连队空隙间,那些轻便移动、被义师戏称作“大火枪”的小炮也在等待命令。 六指和七旅的旅帅在后面百无聊赖的等着命令。 旅帅是老墨者,参与过多次守城战,血海之中杀出来的人。六指年纪虽不大,可也是在彭城平叛的时候杀过不少人的主儿,两个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并不紧张。 炮声隆隆,那旅帅便问道:“昨日适所言的,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理解了多少?你最早跟着他,也是从他那学到最多的,如今天下,你听他说谁人可算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六指敲了敲顶在手指上的、旅帅一级的军官才有的铁片札甲头盔,想到了一个名字,说道:“适以前倒是常提魏西河之吴起,他应算得上吧。” “其实,我倒是大约明白这个阵而后战,兵法之常算是什么意思了。阵法布置之初,那是静止不动的。可一旦打起来,想要获胜,就需要动起来,这就是变阵。” “如咱们的计划,很明显适是准备让越人集中在河边,压缩在一起。可咱们要是一开始就布置左翼重兵靠前,中军靠后的阵型,越王翳就算是再傻,他也不可能把重兵布置在靠河的一侧让我们围住啊。” 旅帅若有所思,半晌道:“是这么回事。” 六指嘿嘿笑道:“其实,我觉得适吧,也是在用‘以史为鉴’之策,来让越人更容易落入陷阱之中。” 这是他昨晚上想了许久想出来的,将他这几年所学所听的与打仗有关的事都琢磨了一遍后,战前心痒,便说了一些。 “当年晋楚争霸,战于城濮。你可别忘了,适给咱们讲的时候,说那楚人因何而败?” 这个之前就讲过,旅帅道:“因为子玉看到右翼崩溃,依旧想靠中军和左军突破晋人,没去管右翼的崩溃。” 六指拍了一下头盔道:“是啊,我们既知,这城濮之战越王如何能不知?他若是看到自己的左翼有崩溃之势,必然会想当年城濮之事,不愿重蹈覆辙,定会支援左翼。这就将他们调动起来啦。” 旅帅琢磨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说,越人就无获胜的可能?” 六指笑道:“昨夜想了许久,半夜不睡,倒也想出来一些。” 旅帅看了一下,命令还未下达,也正无趣,便道:“说说看。” 六指指了指右侧一里之外的潡水,又指了指背后的堡垒道:“咱们义师两个撑点。右翼靠河保护侧翼,左翼靠堡垒防止越人包抄。” “越人只要想办法调动我们,将两个支撑点变为一个,那就有可能打成焦灼,最多小败。” “我若为越王,当在河边布置纵深,第一道以弱兵,溃散之后,义师一旦追击,便离开了支撑点,侧翼就会暴露,就有可能获胜。” “追的靠前了,就脱离了大军,便有围歼一部的可能。这是小胜。” “追的不靠前,大军也向前维持阵列,那么我便收缩左翼,以右翼为轴,逐渐画出一个锐角,这样义师的右翼就远离了潡水,就剩下堡垒一个支撑点。” 他习惯性地用了许多从适那里学到的词汇来解释,说道:“这就像是原本我们的阵线与潡水垂直,而越人若是收缩左翼我们却前出,那就相当于以堡垒为圆心我们做半径滑动,不再与潡水垂直。若是越人继续引诱,让我们以堡垒为圆心,阵线却与潡水平行,那么我们就要输了。” “这样,少了一个支撑点,同时越人兵又多,便有获胜的可能。只不过……这也只是说说,越人多农兵,靠他们诈败后退……只怕一哄而散,便成了真败。再者,以轴为点慢慢把阵线转向,那也不是越人的步卒能够做出的。” 他想了想,笑道:“唯一不败的可能,就是不打这一仗。可是适之前已经逼得他不得不打,也不敢围城,更不敢避战。所以还是没用。” 旅帅闻言,打趣道:“你这想法,也只是建立在同等数量的步卒军力,我们远胜越人之上。” 六指也大笑道:“要非如此,越人四万余,我们才两万余,那还打什么?适和公造冶也都说自己非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之将,既是要打,那显然是觉得咱们的步卒更强,无需名将一样可以少胜多。” 正说着,一名传令兵从后面奔驰过来,喊道:“准备进攻。” 这是孟胜那边传来的命令,六指和旅帅各不说话,带上了头盔,六指前出到火枪手那里,指挥旅内全部的火枪手。旅帅自在后面指挥各个连队的矛手。 越人左翼的步卒已经前进到三百步内,那些被戏称作“大火枪”的小炮已经可以够得到。 火枪手前列,庶轻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几只烦人的苍蝇围着他乱转,嗡嗡的声音说不出心烦。 装填早已经结束,火绳燃烧的微苦味让人头脑清醒。 斜眼看了一下,头盔顶插着野鸡毛的六指就在队列的左侧,军鼓手和吹笛子的少年就在六指身旁。 连队的纵深配置,庶轻王和於菟也有考虑。 因为要轮换射击,头排都是墨者和老兵,后排也都是做了两三年的现在尚在役期的原本步卒。 只有中间一排才是一些新兵,只要前排不崩,他们就会按部就班。 轮换的时候,后排也是可能承受敌人最近距离的一批人,唯独中间的那一列算是最安全的。 新兵恐慌,往往会在装填的时候乱了手脚。 什么先塞进去铅弹,后塞火药;什么装填后把通条忘在里面;什么紧张之余火绳烧到了自己的火药这种事,都可能发生。 第七旅一共四个火枪连队,每个火枪连夹在两个矛兵连队中间,还有一个连队的火枪手和矛手在侧翼。 这是一种进攻阵法,以现在的阵法叫“玄襄之阵”,各兵种夹杂,方便进攻。 右翼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防御,六个旅加上骑兵炮兵都在右翼,就是为了能够快速给越人的左翼造成威胁。 早晨吃过早饭后,各个连队的连队长和代表都和旅帅六指等人谈过,让他们大致明白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其实用处并不大,连队不能单独行动,必须遵守旅帅的命令,在保持平齐的状态下作战。 大部分时间练习的,也都是如何保持阵线的平齐,以及出了漏洞该怎么弥补。 之所以和他们讲,主要就是让他们大致明白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们知道贵族打仗所谓的兵法阵法,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妙不可触摸。 旁边的“大火枪”炮兵们已经将炮口对准了正在集结进攻的第一波越人,庶轻王听到炮兵的司马长们在大声地喊着:“两个楔子……” 那是在调整炮的角度,他不是炮兵,但是有认识的人是炮兵,听说每个人手里都要发一本古怪的九数表。多远用几根楔子踮起来什么的,都写的清清楚楚,很多人背的说梦话都是那一套。 “这是要开炮了。” 庶轻王心里想着,旁边的炮兵就像是听到他心里想了什么一样,二十五门集中在右翼的小炮同时开火。 黑乎乎的铁球带着古怪的笑声,砸向了越人军中。 越人遭受了炮击之后,队形已散,已经出现了混乱,原本尚算密集的阵型中出现了大量的缺口,能够撑到现在还没溃散,看来也是越人的一支强军。 这时候,旅里面的军鼓咚咚响起,庶轻王下意识地命令道:“火枪手准备!” 军鼓响动的声音,随着节奏的变化有着完全不同的涵义。 这一声军鼓是准备进攻射击的军令,旁边连队的矛手也都各自下令,庶轻王心中安心。 只要矛手不散,自己的连队就是安全的。 他既在头排,就将火枪重新检查了一遍,稍微重新夹了一下火绳,最前面的越人已经冲到了一百步之外。 第二次炮击又响,原本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缺口的越人阵型更散。 庶轻王想,看来这边并不是越人的主攻方向,越人是有战车和什么君子军的,看前面这些冲来的越人,倒像是之前听适讲诉的越人中的囚徒或是奴隶。 这些人只要能够杀人,就能够免除奴隶的身份。庶轻王还听说当年勾践灭吴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在阵前自杀恐吓吴人,趁着吴人慌乱而君子军一举突破吴人的军阵。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要自杀,但想着恐怕这些人也没什么机会自杀了。 尖锐的哨子声响,庶轻王喊了最后一遍瞄准的口号后,扣动了扳机。 铜勾带着火绳,点燃了引火药仓里的细火药,白烟升腾间,庶轻王也顾不得看打死了几个,而是迅速拿起火枪,朝着两侧移动,为第二排的火枪手射击腾出空间。 第二排的火枪手在他们退走之后,向前两步,保持着和矛手阵列基本平齐的一线,射击之后也从两侧退到后面装填。 第一排火枪手的装填,不需要撤到火枪队的最后面,而是直接在火枪手的两侧,贴着矛手装填,等待五轮射击完毕后,重新在第一排列队射击。 鼓声咚咚,笛子的声音暗含节拍,矛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庶轻王在装填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两侧。 右边有自己旅的两个连队掩护,左边是望不到边的其余连队,接着就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的马蹄声。 他想,这是骑兵从右侧开始突击了,看来是准备冲击眼前敌人的侧后。 第三七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七) 等到他装填完毕,和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一样机械地执行着重新战队的命令后,发现前面第一波冲击的越人已经溃散。 火枪手的一次轮射,矛兵缓慢接近之后,对面的越人已经心慌。 而等到骑兵从侧翼出现发动了此时天下的第一波马镫骑兵的冲锋后,这一波越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能力。 骑兵从侧面绕过去,以长矛突入完全没有抵抗骑兵能力的持戈矛或是短剑的越人农兵,许多人被撞得飞了起来。 庶轻王看到骑兵在冲散了越人之后。并没有追击,而是迅速整队离开,队伍严整。 骑兵中的墨者比例更高,也有很多原本就名动一县一邑的游侠儿人物,他们原本没有骑过有鞍子和马镫的马,训练之后却很容易能够保持在马上作战。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很听命令,墨家的信条一直是“死不旋踵”,但死不旋踵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尊巨子之令,进退有度”。 第一波越人溃散后,这边的鼓声继续,各个连队按照既定的速度,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既不追击,也不冒进,反正己方有炮有火枪,完全不需要担心对面本就不多的弓手,队形就像是平时训练那样齐整。 行进到五十步停下重新整队平齐的时候,庶轻王向前看了看,发现从后面出现的骑兵给越人带来的极大的恐慌。 对面的越人完全没想到这支骑兵的存在,因为战车只能放置在阵前冲击,没有迂回冲击的条件,而这些骑着带有马镫和马鞍的骑兵却可以绕到远处从侧翼突袭。 看得出对面的越人极为慌乱,旗帜纷纷,正在加强自己的侧翼,应该是没有料到义师会主动进攻,更是担心那支骑兵会直接切到他们的侧后。 然而那支骑兵冲击了一次后,迅速脱离,只是在侧翼保持和步兵差不多的距离,并没有即刻冲击。 庶轻王调整了一下脚步,等待着第二次击鼓前进的鼓声响起后,却发现鼓声迟迟未响。 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些小炮的炮兵正在整理自己的家伙,好像要跟随步兵向前推进。这些炮很轻便,当然缺点就是威力不大,相对于中军的那些大炮而言威力确实不大,但是比起弓弩还是要大许多,也射的更远。 “那些炮跟上,先开几炮我们再冲,应该会很容易冲散越人。” 他想着,心中更加安心,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正应了矛手整天喊的那句话:“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矛手列阵打仗,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嘛,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 中军。 相对于右翼的主动进攻,中军要做的就是守住,撑住,所有的压力要靠右翼去吸引分担,而这边撑住才是之后不需要那么拼命撑的唯一可行办法。 九门大炮给越人带来了许多恐慌,但其实杀伤并不算大,越人的弓手向前和这边的火枪大炮进行了三轮对射。 弓手在百步距离只能选择抛射,火枪在百步距离也只是全凭天意,想要达成君子军冲阵的效果,那就需要弓手抵近以重箭怒射,把结阵的义师步兵射出缺口,才方便君子军的冲击。 双方对射,根本看不出各自军队的士气和勇武,就算是纸捏的的废物军队,在百步之内互射也能射一阵,真正的纪律和士气还是要看冲锋的那时候。 中军的火枪手和右翼的阵型完全不同,中军也似乎根本没有任何进攻的想法,火枪手只在阵前,一旦敌人冲近就撤到后面连续的矛手之后,并不是交叉夹在的进攻阵型。 在右翼已经击溃了越人的第一波攻击部队后,中军才刚刚开始接战,火枪手射完后,在越人距离还有三十步的时候撤回到了矛手的后方。 第一波冲击的越人被打的稀稀落落,和矛手接战后,根本无法冲开密集的矛阵,看得出这也不是精锐,应该还是消耗品,用来掩护越人精锐冲锋的一批人。 适在高处观望着战场的局势,现在中军还算安稳,右翼正在进攻,走的很慢,拉开的斜线空间也有连队填充,并无问题。 ………… 左翼,靠近中军的地方。 这是越王翳这一次选择的突破点,精锐的车兵和君子军会在这个方向猛冲,从而达成他的计划,将义师分割成两半,逼一半退逃堡垒,另一半围歼在河岸。 义师的左翼有十一门小炮,还有一个装备了许多老式的、十五六斤重的火枪的火枪手。 左翼的最左边,是一个旅级方阵,火枪手在四角死守,完全放弃了机动性。 最外侧的旅级方阵微微靠后,缩短了和堡垒之间的距离,用以防备越人以步兵突袭侧翼。 不管是后世的罗克鲁瓦战役还是浑河血战,都证明在对方倘若没有大炮的前提下,很难围歼结阵的步兵密集方阵。 越人没有骑兵,这就决定了方阵配合火枪手和火炮死守,再加上特定的地形和以后面的堡垒为支撑点,越人完全没有从左翼包抄的可能。 《孙膑兵法》言,凡阵有十:有方阵,有圆阵,有疏阵,有数阵,有锥行之阵,有雁行之阵,有钩行之阵,有玄襄之阵,有火阵,有水阵。 如今适摆出的,看上去属于是“数阵”,数阵是防御用的,各部之间不能随意追击,适合死守。缺点是一点若是纪律性不足有部队出击冲击,会导致整个阵线全都乱掉,摆数阵的要点是“阵整而久”。 而细分一下从火枪和矛手的搭配上,又属于是玄襄之阵,兵种夹杂各自配合。 单纯从左翼那个旅级方阵稍微靠后的情形来看,又是钩行之阵,步兵成大方阵稍微靠后配置,防止敌人包抄突袭。 但最终想要围歼越人,实际上就要从数阵变为单翼的雁形阵,另一翼就是潡水。 而且是要让越王误以为这个单翼的雁形阵的一翼,是靠近潡水的。 实际上却是要靠骑兵和步兵的行军队列机动性,冒险从后面迂回到左翼,雁形阵的单翼是在左侧而非潡水。 古代军师动辄变阵,基本也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是什么做法请神或者说阵法一摆就无敌相克之类。而是通过军队士卒的机动,完成战术构想的不断变动。 左翼的钩行之阵,也是为了迷惑越人,或者说让越王明白侧翼迂回无用,从而自觉地缩短自己的阵线。 阵线缩短,也就意味着同等距离内的越人士卒更多,冲击力更强,突破点上的威胁也就越大。 但相应的,义师可以发挥全部火力的优势,而对射阶段双方阵线等长那么投射对射在同等兵器下效果也是差不多的。 而义师的火器较多,这也算是一种发挥自己的长处。 只不过,最危险的战车配合君子军的冲击,若是撑不住,越王翳的战术构想也就实现了,会把义师分割成两半。 战车冲锋,不像是骑兵一样可以包抄迂回,战车需要后面的徒卒保护,也需要徒卒扩大战果,战车的作用就是冲开军阵,为步兵的厮杀创造条件。 百二十辆战车冲击的场面是很吓人的,不过战车冲锋左翼的指挥官公造冶见的多了,并不惊慌。 只不过前面的步卒还是会担心,会恐慌。 好在炮兵的第一次齐射,就干掉了七八辆战车,提振了一下士气,终于让步卒们确信自己可以守得住。 矛手们一个个手心出汗,火枪手也顾不得擦眼前即将落到眼睛中的汗水,听着战车隆隆的响声,静静的等待着。 每一辆战车都是一个重型的复合骑兵。 战车的速度,质量,可以轻而易举地撞飞徒卒。 车左持弓,用以在战车靠近后,以重箭射散军阵。 车后持戈或戟,可以从射开的缺口处冲击割取步卒的性命。 御手当然不会选择直接驾车冲进步兵方阵之中,而是会选择在靠近步兵战阵的时候转向,让车右有足够的施展空间。 每辆战车的后面跟随不等的步兵,楚国是一百五十名徒卒,而越国的数量稍微稍微少些,君子军要在战车造成混乱后持短剑和盾列阵杀入阵中。 公造冶知道车战的战法,也知道战车突击的方向一般就是越人想要打开缺口的方向,而且战车一次冲击不成,还可以迅速退后重整队伍,再次冲击。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车如果发现敌阵岿然不动,不会选择硬冲,而是会选择暂且退回,重整队伍。 在贵族们交战的年代,在步兵还没有成为战场主角的年代,车战的每一次冲击并不会带来太大的伤亡,大部分都是击溃战。 如城濮之战,在楚军的左右翼都暴露且被击破的情况下,竟然可以逃出大半。 如两棠之战,打到晋人溃退的时候,楚人还不忘彬彬有礼地告诉晋人把车厢板摘下来放在泥塘里垫上以逃走。 但现在,平民已经登上了战争的舞台并且逐渐开始成为主角,这种贵族间的游戏也就不再那么文质彬彬。 正如之前越人致师挑战的时候,适在想贵族的时代该过去了。而现在公造冶想的,也是靠这一战,告诉义师步卒一样可以战胜战车,彻底在物质上宣告天下:车战贵族并无存在的必要了。 早在发觉到越人战车的主攻方向后不久,适立刻就让最精锐的墨家的那个旅向左机动,等于是刚刚开战都调动的预备队,这也是没有办法,一旦被战车突破,全军就会陷入苦战。 如今墨家的那个最精锐的步卒旅尚且在后面,还未在一线部署,也部署不开,只能等到哪里出问题的立刻顶上去。 公造冶静下心,命令炮兵换上碎石和碎铁球,等到战车冲到五十步的时候再射一次,便退到步卒的身后。 战车也不会上来就全速冲击,需要等后面的徒卒跟上,在一百步左右的时候开始加速,冲到阵前的时候正好是极限速度。 当战车距离义师还有一百步左右,刚刚要加速的时候,公造冶命令火枪手开始射击。 这些火枪手大部分都装备的重火枪,进攻能力很弱,这边的步卒矛兵阵线也更厚,火枪手只是防御用。 公造冶确信适说的,只要侧翼没有骑兵,矛阵足以撑住正面战车的攻击,而越人本来也没有骑兵。 前排的重火枪手早已经有些紧张,毕竟面对的是战车的冲击,虽然平时也有过训练,可是真正上了战场哪能不慌张? 第一轮炮声响起的时候,紧张的情绪被压制了许多,然而现在战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很多人已经忍不住想要开枪。 要不是各个连队的墨者高声呼喝制止,恐怕已经引起了连锁的混乱。 盼望中,终于等到了公造冶下达了开火的命令,前排的重火枪手用汗津津的手指扣动了铜勾,在烟雾中擦了擦汗,迅速向后退去装填。 第三七七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八) 乘车而战者,皆君子。 列阵持矛者,尽庶卒。 自小脱产训练的君子们,有着远胜于这些庶卒的搏斗技巧。御射之术,都是武士贵族安身立命的本事。 战车冲击起来后的阵势是很吓人的。 那些终于等到了命令可以开枪的火枪手,几乎是颤抖着打完了第一枪,就退到了后面去装填。 比起没有弓手、战车压制的右翼,左翼的火枪手承受的压力更大,很多人在装填的时候无法静心,时不时抬头观察那些战车的冲击状况,担心这些战车冲破己方的军阵。 后排的火枪手补替了前排的位置,终于看清楚了第一次齐射之后战车的情况。 沉重的、十五斤的重火枪,一两重的铅弹,形成的弹幕让越人损失了二十辆战车,可后续的战车已经无法转向,只能继续向前冲。 转眼冲击到六七十步距离后,战车的速度已经冲到最大,一些战车上的“车左”善射之士,依靠自小脱产训练出的射术,以弓怒射前排的义师。 义师前排虽穿革甲,但是五六十步的距离加上这些自小训练的武士的技术,还是有三四十人中箭。 中箭之人倒下,后排的矛手即刻向前,补替了前排的空缺,听着己方的鼓声,用有些颤抖的双手吃握住长矛,半蹲在地上用大地撑住矛杆,以求抵御战车的冲击。 十一门已经准备完毕的小炮也对准了战车,这是他们在这一次战车冲击中所能施放的最后一轮炮火。 碎石和小铁丸组成的炮弹在一个宽大的扇面射出,那些飞驰起来的骏马被集中后,轰然倒地,几个人被高速飞驰的战车甩了出来。 可仍旧有七十多辆战车冲到了步卒的身前,原本还能再射一次的火枪手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纷纷选择后退,只有一些墨者或是老兵选择最后射了一次,然后才向后退却。 这一次冲击,越人损失了将近半数的战车,但也还算不上强弩之末,一旦这些战车撕开了步卒的防线,那么引起的就是连锁的崩溃。 几辆战车冲的太靠前无法转向,静止扎进了如同刺猬一般的矛阵之中,咔嚓响起的矛杆断裂的声音中,也夹杂着双方的惨叫。 重火枪手的副兵们抽出了短剑,蹲伏在矛手的身边,借助长矛的掩护,和那些战车上摔下来的君子们搏杀。 公造冶手中还有一个机动预备的墨家义师中的最精锐一旅,越人的战车也是精锐,但现在他判断似乎还不需要让这一旅顶上去。 于是一边叫人组织那些退到后面的火枪手继续装填,一边让身边的二十多个精通格杀的墨者加入到最混乱的、受到战车冲击最严重的地方。 战车的后面还跟着徒卒,若是战车还在这里焦灼,徒卒就会冲过来。但如果能够打退战车的第一波冲击,这就需要整阵再战。 公造冶看的手痒,只是如今他职责重要,不能亲自上前格杀,只能期待那些矛手依靠平时的训练和纪律挺过这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看上去阵线还算齐整,并未摇摇欲坠,只要再撑一小会,越人应该就会撤回去擂鼓再战,他深知以往的战争模式。 越人也不傻,战车如果发现对方的步卒没有动摇,那是不会选择放弃速度在这里和矛手们扎着玩的。 残余的几十辆战车虽然已经开始转向,但是这些密集的矛阵严重限制了车后的武技,戈戟的长度无法威胁到列阵的步卒。 战车转向之后,开始稍微脱离接触,准备依靠车左的射术将密集的矛阵射出缺口,从而再度冲击,或为后面的徒卒步兵们创造一个冲击的机会。 矛阵不散,没有缺口,冲击只会徒增伤亡。 一些勇气极佳的火枪手在后排已经装填完毕,在战车准备脱离以弓箭攒射的时候,这些火枪手们再前出到矛阵的间隙,朝着三十步外飞驰的战车开火。 纵然那些身为车左之人技艺高超,但是战车放弃冲击转而以车射之法制造混乱,对付一般的徒卒尚可,但对付夹杂着大量火枪手的义师军阵,却是自寻死路。 骑射永远射不赢步射。 第一批胆子最大的火枪手的轰鸣声中,公造冶立刻觉察到了威胁所在,急忙叫人传令:“万万不可追击!” 适在左翼摆的是数阵,是死阵,一旦队形混乱出现缺口,万一越王发觉到,或者越人领兵的贵族察觉到,就很可能从缺口楔入,造成阵线的动摇。 所以,这边无法追击,无法反击,所有的进攻都要依靠右翼的那支机动性最好的兵力完成。 命令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传递着,逐渐连成一片,各个连队的士卒高声呼喊:“不得追击”的口号。 正如公造冶所预料的那样,当冲击失败,战车转为车射的时候,这一次攻击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火枪手的数量远胜战车的车左,也因为三十步的距离居然方便车左以射术射杀列阵的义师,却也很适合火枪手以重火枪反击战车。 两轮对射,战车不敌,转向而退,那些后面跟随的徒卒尚未交战,便纷纷跟随战车退却, 义师这边既有不得追击的命令,迅速补足的前排的阵型,几乎是战车逃逸的瞬间,左翼的众多义师步卒齐声欢呼。 他们只是被教育过,在平原上列阵,步卒一样可以抵御住战车的冲击,只要有火枪手的配合。 可是,数百年贵族君子的心理优势,数百年战争的车战方式,都让战车成为一种心理上碾压步卒的存在。 虽说墨者的话几无虚言,可要让这些步卒们扭转这种心理,非要一场血与火的厮杀。 而所幸,他们顶住了战车的冲击,甚至屠戮了不少君子贵族,在阵线未散乱的情况下逼退了越人的战车。 虽然不能追击,但这已经足以欢呼。 在这之前,公造冶也只是认为这些步卒可谓强军,但是能强到什么程度,他不知晓。 但现在,看着越人留在战场上的六十多辆损坏的战车,还有遵守命令没有追击的义师步卒,公造冶明白,真的就像适所“自傲”的那般:这场仗必胜,只是大胜还是小胜的区别。 而这关键,还在于义师的右翼。 ………… 右翼,义师的骑兵不断在越人的侧翼逡巡,却不进攻,仿佛在寻找机会。 第一波进攻的越人崩溃后,后续的越人左翼集中在一个小山丘的附近,战前那座小山丘就是右翼的步卒这一次进攻吸引越人的关键点。 一旦吸引成功,脱离疾行到左翼的步兵和骑兵,要依靠这座小土丘的掩护,防止被越人察觉,从适所在的那处土丘高地的后方,绕一个圈转移到左翼。 右翼的六个旅尽数都是考核甲下之上的,沛县人居多,老兵也多,对于越人的左翼其实连在人数上都有着一定的优势。 庶轻王所在的第七旅处在整个队伍的最右侧也是最靠前的一支,他们在这里整队后,在等待己方的那些小炮兵重新展开。 依靠骑兵在侧翼的逡巡,让越人暂时处在一种紧张不安的等待中。 实则即便越人主动进攻,义师这边也不会畏惧,在之前越人的混乱中义师右翼六个旅都没有追击,而是停下整队维持阵型。 庶轻王所在的火枪连队已经装填完毕,瞟了一下后面的炮兵,也已经展开,二十五门轻便的小炮夹在两个旅之间,对准了山丘上的越人。 一次轰鸣后,山丘上的越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可怖的死亡,朝着山丘下面的义师发动了一次冲击。 冷兵器对战,需要勇气,要忍得住血流满面,忍得住肚肠破裂。 可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在身边的铁丸子,面对这些铁丸子一下子将身边伙伴的脑袋砸掉,面对一个铁丸子不知道从何处飞来掀开自己的头骨的恐慌……那些冷兵器厮杀所需要的勇气比起忍受炮击要差得远。 庶轻王听到了远处六指传来的命令,也听到了骨笛声的变动,于是他号令道:“全连!前进!” 伴随着命令,在前面展开的四个旅如同有一只手在指挥,齐齐向前,火枪手紧贴着矛手前行,这一次是要彻底击溃此时越人的左翼,以逼着越人调集力量,压缩战线到潡水这一侧。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在距离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鼓声突变,庶轻王下意识地吼道:“三排开火!自由装填!” 第一排的火枪手半蹲在地上,第二列战开,第三列利用火绳枪之间巨大的间隙分散在第二列身后的缺口处。 庶轻王将眼前的火枪对准了一个挥舞着短剑的越人,扣动铜勾的瞬间闭了一下眼睛,急忙向后退去。 枪声响起的瞬间,矛手们也发动了冲击,双方各五十步,正是可以在保持阵型的情况下冲起来的最佳距离。 庶轻王退到后面后,剩余的两排火枪手也完成了射击,迅速退后。 矛手连队和冲过来的越人战成一团,庶轻王一边看着那些正在奋力厮杀的伙伴和敌人,一边用一种机械的动作装填着。 第三七八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九) 嘴里含着一枚铅弹,含在嘴里就不会先放铅弹后放火药,他们连队都是这样装填的。 矛手连队的空隙间距不大,越人的队形太过松散,根本不能对各个连队的矛手造成什么威胁。 火枪手之前的短距离三排齐射,基本都命中了越人,冲过来的时候已经稀稀落落。 他想着,自己若是能够赶紧装填完,就可以再射一次,现在前面乱成一团,随便一枪都能打中人。 就在他吐出铅弹塞进枪口的时候,远处的小炮再一次轰鸣,他不去管,等到装填完毕想要开枪的时候,发现越人已经有退散的趋势。 自己下达的命令是自由装填,他训练的刻苦,也仅仅比於菟这些老火枪手稍慢一些。 并不整齐的第二次射击响起的瞬间,已经被矛手对冲而混乱的越人左翼彻底崩溃,掉头就跑。 后面的传令兵和鼓笛手一直在传递着命令,不准追击,不准追击。 只有那些完成了装填的火枪手趁势射了一轮,随后就跟随者矛手成列的登上了这座不高的小土丘。 军鼓响动,示意整队。 庶轻王登上去的时候,顿觉眼前豁然开朗,远处中军的越人也能够看得到。 己方的二十五门小炮快速地被推拉到了山丘上,一直在逡巡的骑兵这一次选择了追击,但也没有追远,而是踩踏了一番溃退的越人后即刻返回。 但就是这样一次追击溃兵的冲击,给越人带来的极大的震撼,尤其是短时间内越人的左翼崩溃,更是让越人出现了慌乱。 庶轻王想,这就算是完成了诱敌的任务了吧? 可他却不知道,中军的适正在骂娘,一名传令兵第一次听到适传递军令带了脏话,心说适这一次可真是急了。 “告诉孟胜,他妈的越王见势不妙跑了怎么办?告诉他,悠着点,别再进攻了!越人要被吓跑了!” 那传令兵闻言,复述了一遍后,双脚猛刺马腹,朝着右翼狂奔。 适高估了越人侧翼的力量,也低估了堪称精锐的那六个旅的进攻能力,越人的侧翼一触即溃,一如当年城濮之战时楚人右翼的陈蔡联军。 他害怕越王心慌,直接选择撤退,那样的话就打不出一个全歼越人主力的机会了。 正是挑软柿子捏,越国正在衰退期,加上越国的军制和军力其实都远不如中原各国,适从没想过这一战会失败。 失败是不可能的,打成这样样子,最不济也就是守城战,耗死越军让越人撤退,反正晋楚忙着争霸晋国没时间干涉,齐国还在越国背后虎视眈眈。 可在战略上,打成守城反击,就已经算是失败了。 现在的局面和预先设想的完全不同。 按照他的设想,应该是中军被越人压制,让越王翳看到有胜利的可能性,觉得义师怯战,让越王翳心理上觉得“再加把劲,中军和左翼就会被击破,调动部队顶住义师的右翼即可,撑到中军完成突破”是可能的。 这样才能够让越王翳带着这种心态,提防于城濮之战侧翼崩溃导致大败的情况,调动部队顶住右翼的攻势,同时突击义师的中军左翼,期待在义师右翼获胜之前突破义师的中军,将义师分割。 现如今处在天下变革之始,如吴起的武卒可以做多以一敌三,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赵国也是实力大增,齐国变法之后更是引来五国伐齐…… 旧时代的战法在新时代完全没有获胜的可能,可万万没想到右翼进攻的威势有些过猛,而越人的左翼当真是一触即溃。 当年长勺之战,前提是干时大战,齐国大胜,认为鲁国不堪一击。一鼓作气而不下,鲍叔牙认为鲁国“怯战”,再来一波鲁国必败,结果才导致了鲁国的防守反击之策成功。 城濮之战,那是晋国诈败,让子玉看到了去他妈的右军崩溃、我中军和左军可以先击溃晋人、反过来再去支援右军的可能。 可现在的情况是……适不敢用什么诈败之策,诈败之策弄不好就会导致全军崩溃。 上来就布成两翼突出而中军在后的阵型,越王翳就算是傻子也不会钻进来。 靠着诈败或者放弃一部主动后退凹成侧翼包围,适又没这个信心,义师和现在各国之间军队的差距有多大他心里也没底、义师能不能做到初始不利而不溃败他也没底。 他不敢冒这个险,墨家也是必须稳扎稳打,在稳扎稳打的前提下,不要冒险出奇兵又最好打成一个歼灭战。 输了就会错过泗水称霸的最佳机会——楚国和晋国一旦在中原打出结果,不管谁赢,都不会放弃泗上,必然会想办法干涉。 之前墨家表现的过于出众,从商丘之战到滕地破城,再到三个月的时间适带着越军在泗上各国兜圈子,都证明墨家义师是一支强军。 义师总共就五百骑兵,若是有五千骑兵,这仗怎么打都行,反正越国没有骑兵,中军焦灼防守两翼包抄,那也是一场大歼灭战。 布阵的时候忌惮越军的数量,义师的左翼弄成了纯防守的阵型,义师中能够做出快速机动的一共才七八个旅,基本都集中在了右翼,一旦越人觉察到情况不对想跑,追都追不上。 最完美的情况,就是越王翳觉得,再使使劲义师就败了,然后义师的右翼可以依靠人数优势守住,这样才能争取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让右翼的几个旅和骑兵从后方借助山坡的掩护机动到左翼,依靠那几个精锐旅的机动性完成步兵的包抄。 他是万万没想到,越人的农兵在最精锐的几个义师旅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 这样下去,万一孟胜心中觉得这是个机会再继续进攻,胜利倒是能胜利,可是越人的主力就溜了,那这一场大胜于长久看没什么意义。 中军和左翼的结合处,那已经判断出是越人的主攻方向,问题是越人打仗还是依照着之前的战争模式,先冲了一波看看情况。 可第一波冲击,在炮兵和火枪手的配合下,连点水花都没溅起来,六十多辆战车被击毁,义师军阵岿然不动,越人就撤回去重整了。 若是义师的各个旅的训练水平都差不多,其实试探着打了一次知道彼此的水准后,就可以左翼散开旅方阵,采用和左翼一样的阵型,以横队准备侧翼包抄了。 问题是左翼的几个旅防守有余,一旦动起来就会出问题,万一越王翳又是个战术高手会抓住变阵混乱的时机,再冲一波也可能导致左翼崩溃。 换句话说,适,或者墨家所有顶尖的将帅们,守城可以守得极好,但是上万人野战作战水平还是不够。 现在越人的第一波进攻刚刚退回重整,义师的中军和左翼都没有追击,适倒是不怕越人反包抄突出的右翼,反正有潡水阻拦,被地形限制越国的军队无法全部展开。 可现在他怕的,就是越王一看情况不对,直接选择撤退,那就把一场“崤之战”打成了“两棠之战”,把预计的歼灭战打成赶羊。 到时候晋国收拾完楚国,再把手伸到泗上,越国元气未伤整军再战,那就麻烦了。 可是,这也实在怪不到孟胜头上,孟胜算是完全执行了他的命令,右翼初始猛攻,只是没想到攻的有些过猛,猛到适心中极为担心越王会选择溜…… 其实,这到底是适的问题,他过于求稳,而既想求稳又想打出一个歼灭战,难度太大,尤其是骑兵数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 ………… 越人中军。 越王翳脸色铁青。 开战之出,他观望义师军阵,便评价道:“墨家以数阵迎我,数阵,冬僵之蛇尔,一点破则全军破。” 他也算是打过几仗的人,还和晋国合作欺负过内乱时的齐国,又接受过贵族的军事教育,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从阵型上看,他想的一点没错。数阵的弱点就是这样,一点破,全军崩。 义师看起来不过两万人,因为阵型太密,所以看起来人数比实际上更少。所以越王翳没准备来什么诈败诱使义师阵型出现缺口的计谋。 越王翳的选择就很简单,只需要抓住一个最好的位置猛攻,只要攻破,那么义师就会溃败。 他选的主攻方向,也是义师的死穴。中军和左翼的结合部,只要攻破这里,就能围歼大部分的义师在潡水河畔,到时候用以保护侧翼的潡水,就会成为限制义师逃窜的黄泉。 他选的进攻方式,也是时代的主流,先以战车冲击,后续步卒跟上,而越人最精锐的君子军暂时不会出动。 等到那些教士徒卒消耗了义师的锐气、战车将义师的数阵冲出缺口,君子军一拥而上,便可突破。 可问题是从一开始,就很不对劲。 双方隔着一里,义师的火炮就开始轰击,其实死不了几个人,可是让士卒恐慌却是不可避免的。 致师挑战,还没靠近军阵,就是火枪一波齐射打死了挑选出的勇士,还有一个下大夫呢。 战车冲击,靠近之后,义师居然靠着步卒顶住了战车的冲击,第一波冲击战车就损失过半。 更可怕的,是自己的左翼瞬间崩溃,战车退回来的这段时间内,就看到左翼自己的徒卒如同潮水一般向后狂奔。 的确,义师摆出的是死蛇一般的数阵,可左边的情况却又不同,越王翳立刻想到了那支被自己“追”了两三个月的义师万余人,他怀疑自己左翼遭遇的就是那支强军。 右侧战车冲击的方向,确实也印证了越王翳的判断,义师摆出的数阵防御有余,反击不足。否则战车就不会那么容易逃回,若是义师也有战车,肯定会选择反冲击和追击,基本上自己也就败了。 他也真的想到了城濮之战的教训。 可问题在于,城濮之战,楚国的右翼的确崩溃了,但是子玉也不是傻瓜,在战场上做出继续追击不管崩溃的右翼是有原因的:晋上军的狐毛诈败,让子玉看到了获胜的希望——以仆从军的右翼崩溃,换晋人的上军崩盘,楚国还是会胜。 但是现在,义师丝毫没露出溃败的态势,己方的左翼却已经近乎崩溃,这仗还有没有必要打下去?有没有必要把压箱底的君子军投入战斗? 是选择增兵左翼,继续猛攻义师,在左翼再次崩溃前打开缺口?还是直接全军撤退?亦或是左翼继续撤退,让义师的右翼继续前出,反正义师的左翼行动缓慢,也可以先尽全力歼灭义师右翼…… 第三七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十) 后世有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时佛陀刚刚树下参悟,经自然还未传到九州,只是这意思却正可以形容此时义师主帅和越人主帅之间的想法。 越王翳这一战不得不打,而且被适逼得不得不打野战,甚至不能避战。 义师之前的行动,已经告诉了越王翳屯兵于坚城之下就是死路一条,而越王翳也必须胜利,所以他只能选择约战。 从文种和勾践之间因为北上争霸还是固守吴越的分歧开始,越国一直在北上还是南下之间难以抉择。勾践力排众议北上争霸,短暂成功之后留给后任越王的就是无尽的后患。 从迁都琅琊到现在,已有七八十年,可是很多越人贵族希望放弃中原争霸回到吴越江口的呼声一直未变。 想要北上,或者让越国还留有北上中原成为华夏体系的一部分并且成为霸主的一线可能,泗水流域就是必须争夺的。 此时黄河尚未泛滥,泗水流域也算上是天下沃土,仅次于卫郑中原,而且小国林立。 几年前与齐一战,虽说胜利,但是越王翳也清楚越国现在的斤两。 正如之前使者去质问墨者义师的时候,所得到的那句有些侮辱的话:若是勾践之越,何至于只要了建阳、巨陵二城,奴隶三千便成盟休战了? 北上有齐国在挡着,能不能击败齐国不在于越国,而在于齐国是否内乱、在于三晋是否压迫齐国。 现如今楚人被三晋压制,天下两大国都暂时没有染指泗上的力量,这正是越国最后的机会。 放弃泗上,那么等同于放弃琅琊,越人全体迁回吴越故地,在那里成为华夏体系的边缘之国,逐渐没落。 与列国争雄一较长短,越国现在没有这个身板儿。但留在北方终究还有机会,以待将来。退回长江,那是连希望都破灭了。 越国的政治和文化落后中原,原本在泗水的战略也就只是依靠武力维持优势。实力强大、没有列强干涉的时候就吞并一两个小国;有列强干涉的时候就扶植小国的贵族上台,罢黜国君。 只要楚国不倒、齐国尤大,那么三晋就会一直和越国同盟,之前越国和晋国一直走的很近,几次攻打齐国,都是赵魏打主攻,越国打秋风。 和楚国水战自从公输班到了楚国之后,越国舟师习流就没了优势。好在楚国这几年衰败内乱,如今正和魏国对峙,宋国又有商丘之变、郑国又有驷子阳之乱,中原大国暂时都不会盯着泗上,郑国的内乱足够吸引一阵三晋的目光。 这是越国最后的机会。 原本的战略没有错,蚕食鲸吞,内部控制,扶植亲越贵族公子……可随着墨家在沛县开始搞事情,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越国的战略已经趋近失败,尤其是滕国复国这件事,让越王翳明白再不管墨家,泗上就再无越国立足之地。 实际上,中原各国只要再打几年,都会把目光转向泗上,那是仅余的一片尚未被大国列强占据的中原文化有富庶潜力的地方。宋、齐、越、魏很快就会都盯向这里。 越王翳现在很清楚,小小的滕国对越国而言并无太大的现实利益,可对于长远的霸权战略来看,滕国复国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也是墨家开始染指泗上的信号。 泗上是好地方,可魏楚现在都无力争夺,越国反而是最能切身感受到墨家威胁的。 不打,那就等着墨家一步步把泗上染黑,滕国复国,在越国看来这算是什么复国?不知道从那里抓出来一个人就说是考公后裔,他有实权吗? 打,这就是越国在战略上不得不做的选择。 既战略要打,那么整个战役怎么打? 适在两个月前已经给了越王翳一个唯一的答案:围城那就别想了,墨家守城,你打一年能打下来算你天下无双。可这一年那支游走极快、攻城迅猛的机动力量,难道不会掐断粮道?难道不会在后方威胁泗上诸侯?难道不会配合齐人攻琅琊? 所以,在战役上,唯一的选择就是野战,而且是一场痛快淋漓大胜的野战,消灭义师的主力,那么这些城就是死城,就算耗费时间也总能围下来。 等到具体的战斗上,越王翳又必须获胜,否则那就在战略上失败了:墨家获胜,意味着越国吞并泗上的战略完全被墨家打破。 战斗既要获胜,又要大胜,越王翳在观察了墨家义师的军阵是防守的死阵“数阵”之后,就选择了最为有威胁的进攻方向。 至少,他认为这是有威胁的。 可真打起来,又完全出乎意料。精锐未动,义师的阵线就像是大海,自己的那几次进攻就像是一片水花,毫无影响。 反倒是自己的左翼,被义师猛攻,已濒崩溃。 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支和他兜圈子的义师主力,暗想:“左翼之师,必是义师精锐。他既做数阵死守,不得轻动,那么便要在左翼击溃我。” 只是,这世上尚无步兵变阵转侧翼的先例,他自然也没想到适的野心是想吃掉他的全部部队打歼灭战。 其实他想的不错,但是他左翼面对的步兵和右翼面对的步兵,却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他右翼面对的那些步兵,确实是防守有余,机动性极差,因为走的是方阵防守的路子,是配合第一批原始重火枪的方阵矛兵。就算战场出现了什么机会,也不能依靠机动性扩大优势,走的太慢。走得快了又丧失了战斗力。 当乌龟往那一缩,凭借火枪手和大炮配合,越人无骑兵无大炮,想要破方阵要等到猴年马月。然而一旦动起来,问题就会出现。 可左翼面对的那六个旅,则属于墨家义师军制改革尝试的六个旅,走的是小方阵横队夹杂火枪手进攻的路子,机动性更好,更适宜进攻。 机动性,意味着一个旅可以当成两个旅用,在必要的地方实现以多打少。而任何的战术大师,天下名将,一生追求的只有一件事:在战场上通过调动和阵法对抗,在局部实现以多打少。 适是拿那六个旅中的三个做可以战术机动的骑兵用的,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如果继续持续这种两万七千人的动员,在沛县就会引来一系列的后续不满,所以墨家也希望决战,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需要这一战打成歼灭战,以逼迫越人按照之前同义会上的既定战略来走下一步,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面临着墨翟将逝的局面,需要这一战的结果来整合矛盾的内部,越王翳也不知道。 所以适最担心的越王翳见势不妙,直接扔掉左翼开溜这件事,越王翳并不会做。 因为他一旦做了,那就意味着失败,虽然是战斗的小败,但却是战略的大败:越国的战略和墨家的压迫,逼得越王翳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越王翳在观察了战场的局势后,知道战局瞬息万变,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改变策略的决定,也是一个会影响到整场战局的决定。 因为他不知道适的野心是全歼四万多包括六千君子军的越人野战主力,所以在右翼战车冲击被击退而义师没有追击后,越王翳判断义师的左翼摆的就是僵死的数阵,完全没有追击的能力。 这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等,他不知道墨家需要一场歼灭战,而认为墨家需要的只是一场胜利。 所以他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胜利,若是义师的左翼有能力追击反击,自己现在已经陷入了混乱,可能已经失败。 既然还未失败,义师也未追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左翼,义师的右翼,是义师的精锐主力,也是那支被自己追了两三个月却一无所获的主力。义师想要稳扎稳打,靠右翼以雁形之阵击破自己。 只要将这支精锐歼灭,那么墨家只能选择守城,而没有力量去绕开大军偷袭后方、截断粮道、攻破附庸国都城。 因而,他在左翼出现崩溃困局的那一刻,做出了判断。 放弃之前从义师中军左翼结合部突破、围歼义师大部的想法。 转而采用猛攻义师右翼,利用人数优势压制义师的中军左翼不能支援右翼,同时依靠绝对精锐的君子军和大部兵力,歼灭掉这支唯一能够有进攻性的义师野战之师。 战场变阵会带来诸多的混乱,但越王翳有变阵成功的判断。 义师的左翼和中军摆出的是僵死的数阵,所以只要前部已经展开的兵力继续进攻,以空出空间为围歼义师右翼的部队留下展开和重新部署的空间,那么就可以完成极为危险的战中变阵。 义师的防御选择了两个支撑点,对于越人而言非常恶心,因为越人的大军无法全部展开。展开也无意义。 一则越人的人数本来就多,二则越人的军阵比起义师的密集阵要松散许多。 所以在保持阵型的情况下,越人所需要的空间更大,而宽度被限定,所需要的空间相对而言更大。 前面已经展开的部队不能收回,只能让他们继续进攻,以为自己的主力空出维持阵型的空间。 自己领中军主力和精锐的君子军,以及弓手和全部精锐,猛攻义师左翼。虽然有潡水为限,但依旧可以完成小范围的包抄,从而全歼这一支义师精锐。 只要能够消灭打野战进攻和攻城拔寨的这支义师精锐,那么剩余的义师也就是一群只能摆“数阵”死守的死僵,到时候就算拼尽全力,也一样可以靠围城拿下滕城,一举奠定在泗水的霸权。 齐国会不会中途出兵,取决于这一仗:这一仗能够围歼义师的精锐主力,同时可以围攻滕城,那么越军依旧是“猛虎之师”,齐人不敢动。 反之,若是现在就溜,义师可能会死追不退,齐人眼中的越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以如今田氏最需要的名望来看,田氏需要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 魏人不好打,平阴之盟、廪丘之战的仇不能报,也不敢报。 可是建阳、巨陵和三千齐人奴隶的仇却能报……只要这一仗打输,那么齐人就很可能趁着魏楚大梁对峙的机会,出兵琅琊。 当年的丑是齐侯出的,荣耀是田氏夺回的,大大不同。 第三八零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一) 判断已定,越王翳当即命令,原本已经在义师左翼和中军展开的部队继续进攻,弓手却被调离到中军,准备跟随前往左翼。 君子军整队,也放弃攻击义师左翼中军结合部的计划,转向前往义师的右翼。 因为正面不宽的关系,越人可以动用继续维持进攻义师左翼和中军的部队,约有一万五千人。 而之前被击溃的、退逃的一些部队尚在收拢,左翼被击溃的溃兵退散二百步之后总算被拦截住重新集结,但是已无战心。 近三千弓手,六千君子军,六千多炮灰徒卒教士,外加一部分死囚和奴隶组成的敢死奋战之士,一共将近两万,在中军重新布阵,维持一个宽大的正面,力求君子军居中突破,一举击溃义师的右翼。 临阵变阵,极为危险,但越王翳在赌,赌义师的左翼和中军确实就是一群僵死数阵之兵,只能防守不能进攻。 ………… 越人阵型的变换也落入了站在高处的适的眼中,他有些疑惑的同时,又为了给越人更好的集结机会,下令中军的九门大炮停止射击,给越人更完美的变阵整顿的机会。 他在等结果。 右翼他不怕,孟胜已经停止了进攻,就按照之前的计划停留在山坡上,做出了整顿队伍再次进攻的假象,但实际上依旧未动。 所以适不怕右翼出现冒进被越人围攻的状况,他需要看看越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当义师的左翼和中军对面的越人再次发动冲击的时候,当越人军阵后方的旗帜开始朝右侧移动时,适的心中砰砰乱跳,差点支撑不住坐在地上,死死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一战太重要了,关系到他在墨家今后的地位,关系到墨家内部争端的解决,也关系到墨家的未来。 他最担心的越王翳放弃左翼逃走的事,终于没发生,这算是万幸。实际上他在战前的部署上犯了很多错,尤其是左翼和中军这边,顶的太狠,狠到他很担心越王翳看清楚局势转身就溜。 如果越王翳想要溜,不会再派人进攻。 如果越王翳想要继续选择中军和左翼作为突破点,那么也不会临时变阵。 很有可能,就是越王翳上钩了,准备干掉自己的右翼,以左翼和中军的这些炮灰,换义师右翼的溃灭。 他判断越王翳可能看出来义师的左翼和中军,只有防御能力而无进攻能力。 适也在赌。 赌的是越王翳确实准备进攻义师的右翼,而不是准备有秩序的撤退,否则现在就可以命令全军进攻以取得一场虽非围歼但也是比较大的胜利,而不是放走越人。 但是对适而言,除非是歼灭战,否则大胜和小胜区别不大,所以他宁可冒着越人是准备集结开溜的风险,去赌这一次越人是准备主攻义师的右翼。 所以就在越人旗帜散乱的片刻后,适兴奋异常地喊来了传令兵:“急速告诉孟胜,越人上钩了,两个旅和骑兵迅速撤回!” 他原本计划是在右翼留下三个旅,而剩余的三个旅和骑兵绕到左翼,利用局部优势和义师军制变革之后的机动性,完成包抄。 但之前的计划,是在越人猛攻中军,只是分兵支援其左翼的情况下做的。 现在似乎越人放弃了中央突破的战术,而是转而在己方的右翼想要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那么就需要留下四个旅作为防御。 原本认为最危险的战车冲击,现在看来并无问题,义师步卒在获胜一次之后,便有了心理优势,不再惧怕,完全可以撑得住已经损失过半的越人车兵。 墨家最精锐的那个旅作为预备队,完全不需要再用作防御,自己手里的这个旅也可以全都拉到左翼,再加上撤回来的两个旅,五百骑兵。 这样只需要再撑半个时辰,自己的左翼就有四个精锐的旅,十一门大炮,五百骑兵,完全可以彻底击溃越人的右翼,完成包围。 而从现在传令,到开始机动,再到击破越人右翼完成包围,可能一共需要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这就需要右翼的四个旅完全撑住越人的主力和精锐的进攻。 那边的指挥并无问题,孟胜一旦带人撤走,剩下的早已拟定了临敌指挥官,由第六旅的一个老墨者担任,以及内部代表委员们会在第六旅的旅帅阵亡后递次担任指挥。 就在他下达命令不久,一名负责观察越人动态的墨者指着对面越人动乱的旗帜道:“越人的弓手再重新整队,正朝中心集结。” 旁边还有一人报告道:“越人崩溃的左翼也正在收拢,正在往潡水方向移动。” 适点点头,又观察了一阵,终于放心。 中军和左翼越人的冲击,已经没有意义,一鼓作气尚且不能撼动分毫,现在冲击也最多打成焦灼。 自己和公造冶手里还捏着两个旅做预备队,若是撑到孟胜等人机动到这里,那么就可以加入左翼的进攻,若是撑不住这两个作为预备队的旅还能投进去和越人对抗。 局势已经明朗,一切胜负,就在于义师的右翼,能不能在孟胜的两个旅和骑兵机动到左翼发动进攻后崩溃。 适暗暗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声命令道:“让炮兵轰击越人的中军,迟滞越人的集结!” 他心想,自己只能帮到这里了,右翼能不能撑住越人主力的进攻,就看右翼自己的表现了。 现在自己救不得也不能救,更不能远距离指挥,只能看这些年训练出的老兵、那些连队中的墨者、以及一整套火枪长矛大炮配合的战术运用了。 越人没有骑兵,所以少了许多意外的可能。 ………… 义师右翼。 六指站在高处已经看清楚越人的调动,他叫人去建议孟胜:局势已明,无需再等,可以直接带人撤走了。 他有建议权。 军阵不是过家家,一旦动起来,再想停下就很难,而且变阵的瞬间也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这时候若是右翼有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完全可以一举冲散越人的万人大军。 所以,军阵一动,也就意味着越人已经上钩。 他能看出,孟胜也看得出,在六指派传令兵建议孟胜的时候,孟胜也派人立刻按照组织程序召集了各个旅的旅帅和旅代表,商议一下计划。 众人相聚不远,最近的越人尚且在一里之外,十余个人碰了个头,孟胜先道:“六指建议说,越人已动,我们可以按照既定的计划迂回了。我同意。” 这种决策会没有那么多的废话。 说话间,越人的中军被义师中军的九门大炮轰击了一次,六指便道:“既然轰击越人的中军,看来咱们的判断是对的,只是传令兵还未到。早动一步,咱们早占优势。” 其余人见状,便即表决,半数都同意后便道:“那就立刻组织防御?” 这种时候,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迂回的部队早动一步,局面也就越有利,右翼留下来固守的压力也就越小。 众人表决之后,即刻同意,由资格最老的第六旅的旅帅担任留下的三个旅的指挥。 从义师成立那天开始,脱产训练的队列转向等效果,终于在这一刻体现了出现。 各个旅的指挥官快速归队后下达的命令,原本在第二线的连队迅速补替原本在第一线的、需要撤走迂回的那各旅的连队。 各个连队的连长下令,司马长传达,以一司马二十五人为列,八人成行,迅速变换了队形,完成了交接。 三个原本要迂回的旅迅速整队,放弃了进攻阵型,而是以八人成行的行军队列快速调整,在山坡的侧面用了若被越王看到必然震惊的速度完成了展开队形到行军队形的转换。 骑兵已经先行退回,步兵旅紧随其后,军鼓声笛子声此起彼伏。 如果变阵是战场上最危险的时刻,那么义师右翼的变阵只需要越人五分之一甚至更短的时间。 原本有两个旅根本就是在二线,只需要替换前排的一个旅,交替掩护造成一种主力全在的假象,不要让越人发觉即可。 三个旅集结完毕正要行军,传令兵也骑着马抵达,传递的命令是只带两个旅回去,留下一个旅。 孟胜立刻命令最后面的那个旅留下,其余两个旅呈行军队形,快速沿着山坡下的视线盲区朝着左翼机动。 之前的阵前组织表决,和开战之前说清楚的战略构想,为义师争取了大约一刻钟多的时间。战场上的一刻钟,极为宝贵。 留下来四个旅将近六千人,二十五门小炮,没有骑兵,右翼给越人留下来大约一里的迂回空间,这就是义师右翼的全部人手。 以五分之一的兵力,牵制吸引越人的主力,撑到义师的左翼完成包抄,这就是他们面临的任务。 几个旅帅和旅代表们再次碰了一下头,这时候越人那边的局面也越发明朗。 中军遭受着义师的炮击,集结的速度有些慢,但还是基本完成了集结。 原本溃散的越人左翼正在朝潡水那一侧行军,看来准备包抄这四个旅的右翼。 看来越人的弓手和精锐君子军仍旧是准备从正面进攻,因为山坡的缘故,只有正面才能展开这么多的部队。 怎么守,成为了这一次战前碰头会的商定目标。 六指想到适之前讲的许多事例,评价了一下越人的战斗力后,提议道:“越人准备靠之前的那些人,从右翼包住我们。我建议这样,我们第七旅布置在右翼。” “二十五门小炮,分出来十门在正面,剩余的十五门部署在我们旅的背后。” 他指了指右侧的一处位置,说道:“到时候我们的几个矛手连队挡在炮兵的前面,越人若是攻来,矛手迅速散开,以炮兵和火枪手齐射,一次齐射就足以让右翼的越人胆寒,步卒反冲击,打退右翼的威胁。” “然后那十五门炮不需要移动,只需要我们旅向前机动,打退了右翼的威胁后,反包抄越人,那十五门炮只需要转向,就能轰击越人。” “右翼的威胁解除,我们可以分出四个连冲击溃兵,不让他们集结,把他们驱逐出战场。剩余的六个连从侧翼加入到正面的战斗。” “越人想包我们,我们再反过来包他们!越人军阵不和我们一样,散而隙大,压的越狠,我们矛手越有利,他们那些持剑的君子越施展不开。” 第三八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二) 他的计划,几人听来有些大胆,但细细一想还真的是可行的。 用步兵隐藏炮,等到越人靠近后忽然齐射,其实就是把这些小炮当做火枪用,利用瞬间打崩越人的阵型,造成威慑,右翼的那些越人又多是一些之前的溃兵。 解除右翼的威胁,再利用步卒死守正面,便可支撑。 第六旅的旅帅琢磨了一下,说道:“我原想,咱们这里也摆成厚厚的步阵,只要撑到左翼围过去就好。” 六指连声道:“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啊!咱们右翼的这几个旅,考核之时均在甲下之上,何必非要摆成厚阵丢掉咱们阵整不乱、行军如风的长处?” “咱们阵型本就密,若摆厚阵,越人或许真的冲不散咱们,可是四面八方就全都是敌人了。摆厚阵,炮兵也发挥不出,火枪手射了两次之后就只能持短剑掩护步阵侧面……咱们和左翼的那几个旅不一样,咱们可是四成的火枪手啊。” 他是明白适军改的这几个旅的作用的,之前学过很多,可以说都是纸上谈兵。 但纸上谈兵未必无用,或者说一个纸上谈兵的人,怎么也远胜于不曾谈兵的,尤其是这几个旅的组成是史无前例的,也就不存在实战经验碾压纸上谈兵之辈的说法。 大战在即,这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后,还是认同了六指的想法。 这时候也能注意到,义师的中军也正在缓慢而不乱地朝着右侧稍微挪动,以增加右翼和中军结合部的防御。 刚正面的话,虽然越人的精锐君子军尚未与义师接战,但之前累积出的心理优势,让这些人顺理成章地认为刚正面的话义师不惧天下任何强军。 那么唯一的威胁就是右侧,被人绕到侧后那就会出现危险。六指的提议也正是针对此事,以攻为守,用一次猛击解除右侧的威胁。 随即,六指所在的第七旅就按照商定出的结果,被布置在了右侧。 矛手连队的后面,藏了十五门装填完毕的小炮,不参与正面对越人军阵的轰击和对弓手的压制。 炮兵正面的两个矛手连队,是第七旅中考核中最好的两个矛手连队,按照命令摆出了稍微稀疏的阵型,一旦敌人靠近就要迅速集中,为后面的小炮留出射击的视角。 庶轻王所在的火枪手连队,被分在了第七旅的左侧,按照计划如果越人崩溃,他们是跟随矛手连队追击的火枪连:这一次追击是要把溃散的越人追的没有重新集结的机会,墨子守城术中对此很重视,平时训练的时候也说的清楚,溃军虽多,实则毫无战力,你在后面使劲追,不能重新集结的溃兵就是一团散沙,十几个人就能追上百人。 这种事本来是骑兵做的,奈何义师的骑兵一共五百,这种事也只能靠仅有的两种步卒来做了。 越人的军鼓响动,庶轻王也分不清这些越人都是些什么人,或者是属于哪个大夫统领,亦或是君子军还是教士徒卒,在他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说越人勇悍,可之前的进攻战看得出越人的勇悍也就是那么回事。 这种心理上的优势一旦建立,恐慌的情绪也就消失了。 战前说的清楚,他们就是个钓饵,垂钓成功后他们要从钓饵变成沛县铁匠铺里的铁砧,而义师的左翼则是打铁的大锤。 既是铁砧,那自然坚硬胜石。 看看自己的连队,这一次进攻战,自己连队只有三个受伤的,并不影响作战。 旁边的矛手连队伤者也少,因为根本就没有发生太多的短兵相接的战斗,之前六个旅展开那是将近九千人,越人的主力一开始也不在右翼的对面,以九千精锐对一万越人徒卒,而且还有火枪与炮以及骑兵的支持,当真是有如烧热的铁刀去切割士卒行军口粮里的腌猪油。 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右侧的那些越人,既说正面的事暂时和他们无关,庶轻王也就不去想办法垫脚看看正面鼓声震天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盯着自己正面的那些越人。 那些越人大多数之前交战中被击溃的,若是义师的骑兵足够,或者就想着在右翼突破,这些越人就没有再投入战斗的机会了。 但现在越王将他们重新集结收拢,看起来人数极多,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越人鼓声催动,这些越人开始靠近,前面有贵族率领,乘着乘车或是步战持剑,缓慢靠近庶轻王所在的位置。 他们不敢提前冲,总算是聪明了一些。 好在第七旅下达的命令是严禁提前开枪,而是等到越人靠近到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再三排同射,依靠火炮一举击溃越人。 没有了火炮轰击,也没有了火枪乱射,这些越人比起刚才显得整齐的多,鼓声隆隆中不断靠近第七旅的长阵。 庶轻王盘算着距离,终于等到了己方的笛声,和於菟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同时喊道:“举枪!” 自己喊的同时,也用力将火枪举起,仔细检查了一下火绳,然后半蹲在了地上。 这一次为了一次性将越人打崩,第七旅豪赌了一场,火枪手全都是三行排列,就是靠一轮齐射和藏在矛手身后的火炮,一举打崩越人。 庶轻王蹲下后,第二排的士卒站在原地举枪,第三排的则稍微向后挪动了一个身位,正好利用火绳枪手间隙必须大的“缺点”,可以打到敌人而打不到自己。 之前的短暂交战,这些火枪手也已经适应了战场的氛围,累积的心理优势也让他们相信平时学到的那些东西:向死而生,看似越近越危险,但越近打中敌人的机会越大,敌人也一样更危险,就看谁更不惜命,谁反而最终惜命。 越人靠的越来越近,庶轻王的火枪也举得越来越坚决。 ………… 对面的越人觉得有些幸运。 他们之前可是被义师吓破的胆。 之前的进攻战中,火炮齐射,火枪齐射,然后矛兵冲击,骑兵侧翼冲击后追击…… 对面义师六个旅用了最奢侈的配置,打了越人中最弱的一翼,当真是接战瞬间即崩盘。 很多越人都不知道之前怎么就跑了。 就看到自己身边的伙伴之前瞬间倒了了一片,死掉的人惨不忍睹,活下来的惊慌失色,不知道谁先反身逃离,也就引发了更多的人逃走,只想着离这群人远一点。 离会飞出铁丸子的奇怪东西远一点。 而现在,则幸运的多。 那些会飞出铁丸子的东西正在轰击别处,自己面对的义师死沉沉的,并无动静。 不少越人心想,让那些铁丸子砸别去去吧,只要不砸我就好。 他们之前畏畏缩缩地前行了一段,并无危险。 等到靠近到只有七八十步的时候,义师的阵线还是死一般沉静,仿佛另一侧的厮杀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些人。 终于前进到五六十步的时候,越人终于放心,原本失去的勇气也逐渐重生,贵族们持剑叫喊着,旗帜挥舞,准备冲击。 最前面的几个越人跑起来后,忽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五六十步的距离,一旦开始冲击跑动,其实很快就到。 最前面的几个越人发现自己对面的义师矛手,原本松散,忽然对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号角声,那些松散的矛手迅速朝着一侧移动,露出了后面一整排黑洞洞的炮口。 阳光下,铜制的小炮反射着青兮兮的光泽,那些义师炮手举着的火把、那些放在炮后面用来烧红铁钎子的火盆刺的这些越人双眼灼痛。 “完了!” 冲在最前面的越人看到那黑洞洞的对准他们的炮口,顿时想到之前那一战的恐惧,他曾亲眼见到自己伙伴的脑袋被这东西直接打碎。 这一次冲击的勇气,就是源于他们以为这些可怖的武器都在轰击别处,可却没想到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而且如此之近,如此之多。 最前面的越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趴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这在冲击途中很容易被踩踏死,可他宁可被踩死也不想要被铁丸子把脑袋砸下来。 而他身旁的几个人则是扭头就跑,狂喊着:“跑啊!跑啊!” 就在那个下意识趴在地上的越人抱头趴倒的瞬间,十五门装填了碎石小铁丸的火炮同时开火。 火炮的响声也是火枪手开枪的信号,三人成排的火枪手也同时扣动了铜勾。 铅弹、碎石、铁丸……这一切被火药带出灼烧的东西,带着可以收割生命的速度,形成了一片冲不过的雨。铅弹和铁丸组成的雨。 三十步的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打中人。 一次齐射,越人瞬间就放倒了五百多人,很多人处在那十五门小炮的扇面之内。 五百人的死亡,相对于万人的战场或许不算太多,但若这五百人同时死亡,所带来的震撼无以复加。 原本还算有些阵型的越人军阵,瞬间出现了巨大的缺口,比起之前更加的松散。 打仗需要阵型,没有阵型支撑,就是一群散沙。 打仗需要士气,胆战心惊之下,便是贵族也不敌一名士气正烈的徒卒。 而这一次齐射,让越人失去了这两点。 第三八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三) 很多人拔腿就跑,回头撞上了还在往前冲的人,又把这种惊慌的情绪传递给别人。 很多人听到义师那里传来了急促的鼓声,还有那让人惊恐的整齐的踏步声。 三个连队的矛手,一个连队的火枪手,按照命令同时发动了冲击。 越人本来已乱,这时候的冲击哪怕人数不多,一样可以造成铺天盖地的气势。 庶轻王高喊一声,本连队的火枪手扔掉了火枪,从腰间摸出短剑,跟随在两个矛手连队的中央,朝着已经溃散的越人冲击过去。 越人已无战心,这四个连队的任务就是趁着越人的混乱冲入阵中,让越人不断溃退再无集结的机会。 火枪已经没用。 所能用的,只有匕首和短剑,或有一些人拾起了越人扔下的矛。 四个连队,不过区区六百人,可对面的越人已经溃败,这六百人追着向后奔逃的三千多人,如猛虎入羊群。 追的越坚决,越人就完全没有集结的机会。 集结需要贵族,可贵族都已经在逃,谁又会站出来集结队伍呢?一个小小的徒卒,何必有这样的能力?有何必有这样的心思?谁跑得快,谁就赢了死亡,那些贵族进攻的时候有武艺,可跑起来的时候大家还不是一样,未必就跑不过贵族。 集结需要空间,否则乱成一团,彼此都不认识,又怎么可能重新列阵?不列阵乱作一团,又如何能够厮杀? 冲出去的四个义师的连队,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庶轻王扔掉了火枪之后,很快就杀死了一个越人,从背后刺向了一个正在逃跑的越人的后心。 三个连队的矛手还保持着最基本的阵型,开始小跑追击,但阵型也开始散乱,不过这不重要了,只要冲下去,越人就无反击的机会。 这四个连队冲出去之后,隐藏在他们身后的十五门炮立刻开始调整方向,原本被己方士兵阻碍的视线完全空出,正可以参与正面的战斗。 而第七旅剩余的六个连,在确信右侧的威胁已经解除后,迅速整队,开始转向,朝着战斗最激烈的正面包了过去。 ………… 正面的战斗,比起右侧的一击决胜要惨烈的多,也焦灼的多。 越人先集中了弓手,和这边的炮和火枪兵对射,弓手并没有占到便宜,义师也损失了不少。 随后越人的一些囚徒便发动了冲击,被火枪打了一轮之后,稀稀落落,和结阵的矛手们厮杀在了一起。 精锐的君子军也已经加入了战斗,他们凭借自小脱产训练的一身本事,是越军中的绝对精锐和主力。 只不过,他们面临的义师,却也有很多进行过三年脱产训练的人,密集的矛阵只要队形不散,很难冲进去。 义师的火枪手已经没有齐射的机会了。 前排的,抽出了短剑参与到矛手的战斗中,后面补替的矛手连队也在阻塞那些缺口。 后排的,则撤到后面,继续装填,随意开火。 猛冲过来的越人,就像是漫涨的秋水。义师的军阵,就像是一道堤坝。看上去似乎水只要再大一些,就能够漫过堤坝,至少能够看到胜利的希望。 越王翳对于义师的顽强也有了新的认识,更加确信自己选中的这队人就是义师中可以机动野战的精锐。 现在双方混战在一起,越王翳也观察了义师左翼和中军的动静,看起来义师的左翼和中军也在准备朝这边支援。 只不过动起来的速度,实在是太慢,越王翳觉得自己判断的没错,义师的左翼和中军防守有余和进攻不足。 义师最左翼的那个旅级方阵,确实在挪动,缓慢向前。可在越王翳的眼中,那个大方阵挪动的速度,就像是陆地上的乌龟,按照这个速度,挪动到这里天就要黑了。 天黑之前,当然要结束战斗,天一黑双方都打不了,而如果天黑之前还不能吃下眼前的墨家义师,越王翳也明白这仗就不用打了。 可眼前这支义师精锐的能战程度,实在是让越王翳感慨又艳羡。 以往数次的战争,只要君子军开始冲击搏杀,对手往往顷刻溃散,罕有意外。 而现在,自己集中了两万余人,对面看起来也就是七八千人,但就是这样,居然还没有选择结阵死守,而是用了诡计主动出击,再一次打崩了自己派去包抄的左翼。 越王翳看着左翼正在溃散的逃兵,心中大骂。 左翼本来是包抄义师的右侧的,却不想被一支偏师打败,不但没有包抄到敌人,反而被义师威胁到了自己的左翼。 战场本来就被义师选定的过于狭窄,根本无法全部展开,或者因为两个支撑点的猥琐,开局就想着进攻的越人也无宽正面展开的必要——弄出一万余人在堡垒的左侧展开,毫无意义,绕不开堡垒不能突击义师侧后,也加入不了正面的战斗,等于是死的。 之前战斗中义师出现的骑兵,越王翳心中一直提防。 再加上刚才那十五门炮忽然露出,一次打崩了现今的左翼,越王翳一直担心义师的那些骑马的士卒隐藏在什么地方,等待机会给自己全力一击,所以他的身边依旧护卫了不少人。 墨家有前科,有商丘城下以数百死士突袭楚王的前科,所以越王翳担心那些骑兵就是在等机会突袭自己。 他身边还留下了两千君子军精锐,以及不少的徒卒教士,一直不动。 现在左翼再次崩溃,越王翳却不敢动身边的精锐,而是命令寺区率领两千徒卒教士加入左翼的战斗。 忽然露出的十五门火炮,和第七旅剩余的六个连队,给越王翳带来的极大的压力。 他实在没想到己方人数占优的情况下,这一支义师依旧敢于行险,主动反击以诡计阴谋打崩了自己的左翼后,派了数百人追击,剩余的由包抄的态势。 至于那些溃兵,越王翳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去管了,现在就是在拼时间,拼这一支义师的主力什么时候崩溃。 看上去,似乎真的已经摇摇欲坠,但左翼的战局又带来了太多的转机,那十五门和那九百人一旦包抄过来,胜负尚未可知。 而第七旅这边,六指和旅帅很明确自己的任务和优势。 越人的阵型需要空间维持,越人左翼再次被打崩,派出了六百人追击使之不能重新集结,这样越人的侧翼就暴露出来。 剩余的六个连队整队之后,配合那十五门火炮包抄越人的侧翼,就等于给正面减轻压力。 想要靠这九百人打败越人的主力不可能,但这九百人却能严重降低越人的战力。 战场需要空间,就算越人有十万人,在两翼不能展开的情况下,正面只能挤下来和义师人数差不多的士卒。 左翼不崩,越人可以展开的部队就越多,义师的局面就越难看。 而左翼崩溃,第七旅包过去,越人侧翼受到威胁的同时,只能把原本就有限的战场空间再挤压出一个对抗第七旅这九百人的地方。 挤压的越狠,越人的阵型就越难维持,施展不开。向右展开,右边又是义师的中军所在,也没有空间。 现在第七旅的任务,就是掩护这十五门炮,利用还成建制的火枪手优势,和足够的距离空间,给越人的左翼造成最大的恐慌,挤压越人的空间。 于是六个连队重新整队之后,迅速从侧面压向了越人,利用己方的机动速度优势,逼得越人无法做出继续在左翼展开的变动。 越王翳担心那五百骑兵的存在,不敢再让阵线继续向左展开,因为原本的左翼已经崩盘,己方再往左翼展开,那么到处都是漏洞,很可能被义师的骑兵绕后冲击。 同时寺区的那两千人,如果继续相左机动,需要的时间太多。战场已经乱了,徒卒的机动性和义师那些人差的太远,真要是绕到左边继续威胁,说不定要半个时辰时间,半个时辰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 与其这样,不如维持现有的战场空间,寺区的那两千人也不继续向左运动继续制造侧翼,而是直接加入到中间的战场,顶住第七旅的九百人。 否则机动到左翼重新展开,相当于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义师的那九百人可以直接加入战场,而寺区的那两千人在半个时辰之内等同于不存在。 原本已经很密集的战场,随着寺区这两千人的加入,更加的密集,可越人的战阵不是义师矛阵那样密集的阵型,双方军阵的套路完全不同。 持剑持盾的,需要矛手两倍的空间才能施展,真要是被压成人贴人,很难发挥出全部的优势。 但现在越王翳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寄希望于快点把这一支义师消灭掉,赶紧撤出战场,日后再慢慢围城。 六指和旅帅指挥着第七旅的六个连已经接近到了越人中军的左侧,但却没有立刻展开肉搏,而是命令火枪手排成五排,采用轮序射击的方式,用火力进行打击。 因为这几个加强了火枪手的旅在改动之初,在六指被派到第七旅做旅代表的时候,适就给他讲过:这几个旅,靠的是火枪杀人,而矛手只是为了掩护火枪手而存在的。 现在随着三个矛手连队去追击越人左翼的溃兵,第七旅剩余这些建制中火枪手和矛手的比例已经达到了一比一,抵近冲进肉搏全无优势。 于是,在距离越人五十步的地方,第七旅的六个连队停下脚步,火枪手开始依次射击。 那十五门转向的火炮,也开始轰击越人被挤压的越发密集的中军。 只不过,战场正面的情况对义师也颇多不利,正面的火枪手半数都在持短剑格斗掩护矛手的边侧,剩下的也只是撤到后面自由乱射,战线已经岌岌可危。 第三八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四) 义师中军。 孟胜率领的两个旅和那五百骑兵已经抵达,之前在右翼战场上几个人的集思广益的决定,为义师争取了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 如果真要按照传令兵传达了消息再进行整队集结,那么传令兵行动的这段时间就等于右翼那些人在那里干等。 凭借着良好的行军训练,这一次迂回极为成功,现在已经抵达适所在的位置。 原本的两个作为预备队的旅也已经朝着左翼行动,但现在收网还是为时过早。 所以,适继续传令,让左翼最左侧的那个行动最迟缓的旅级方阵,朝着战场中军缓慢挤压,用来驱逐中军还在交战的一些越人,也为包抄部队留出出击的空间。 右翼的战斗适现在只能看个大概,离得太远,而且战场上弥漫着白色的硝烟,但是能够看到越人展开的数量越来越多,和右翼的义师焦灼在一起,已经基本没有全身而退退出战斗的可能了。 但现在,越人还能维持住最基本的阵型和阵线,得让他们把所有能用的兵力都加入到战斗中才行。 如果只靠左翼的那几个旅进行包抄,可能真的就是依靠笨重的方阵移动过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右翼的战斗很艰苦,这一点适能够想到,也能够看到,更明白以现在火绳枪的射速,以及战斗经验尚不丰富的现实,在短促的空间内最终还是会进行肉搏。 结阵肉搏,义师的优势并不太大,毕竟越人人多,可以连续不断地进行潮水一般的冲击。 适现在手里还剩下一支并不属于义师的部队,就是那七百应墨家的请求和号召来助义的“游侠儿”。 这些人或是和墨者有私交,或者是对于墨家的一些道理颇为赞赏但又不喜欢墨家严苛的纪律和组织模式,亦或是还有部分和墨者有部分交情的贵族出于之前的一些人情……甚至里面很明显还有三晋等国的“间谍”,用以观察战场战局和作战方式。 这是适所唯一能够动用的、既不会影响整个战术包围、又能减轻一点右翼压力防止自己左翼好容易包抄过去结果右翼崩盘的情况出现。 但这七百人一直没有出动,适知道这些人技巧高超,持剑格斗的水准极高,以单人战斗能力来看至少有各国精锐甲士的水准。 只不过这七百人基本上不要指望他们“令行禁止”,很可能不听命令擅自冲锋,也可能会引发全阵的混乱。 因而适从一开始就一直将他们安排在后面,用“待战事不利、大厦将倾、狂澜既倒之时,方可用”的借口说服众人。 游侠儿、游士,多喜好面子,这么说总比说“你们纪律性不足有可能坏事儿”要好听。 原本,他以为越王翳会选择在战车的配合下,以君子军猛攻自己的中军左翼结合处,将义师分割。 但因为孟胜那边初始进攻打得太猛,也因为越王翳判断右翼是义师唯一可以机动野战进攻的那万余人,所以越王翳的胃口变小了。 不再是准备左侧突破将义师分割,吃掉义师的中军和右翼,而是只选择吃掉义师的右翼放弃中军。 情况变化之下,适也只能多给右翼留一个旅,指望他们能够撑住。 而这些助义的游侠儿和市井游士,原本计划是等到君子军冲击的时候,让他们出去和君子军搏杀的。 现在情况有变,那就只能指望他们替右翼分担一下压力。 万军交战,七百人的勇士游侠儿,不熟悉阵型阵法,只有一腔勇力和技巧,很难产生什么扭转战局的作用。 这一战之后,只要义师获胜,想必各国都要进行军制改革了,步兵取代车兵成为战场的支柱和决定性力量、以及马镫骑兵开始步入历史的舞台这种事都会提前。 世上,恐怕再不需要什么“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勇士,也根本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天下大局上,这一战会导致车士贵族的没落,会让王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更加严重,也让各国君王看到了军队不需要贵族车战私兵来组成的可能性。 而这些个人骁勇善战的游士游侠儿们,可能也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游侠儿的身份参与一场战斗。 这些前来助义的游侠儿勇士中,颇多名人,至少适亲眼见到了公造冶说的聂政。 他老母既死,如今许数人为友,但感情最深的既非几年前开始和他接触的秦公子连,也非重钱为贺的严仲子,而是那个当年和他在轵城打了一架互相斥责对方“无义”的公造冶。 几个月前墨家在各地开始宣传的时候,有人带着公造冶的信物找到了聂政,聂政二话不说便从齐地来到了沛邑。 公造冶不想让聂政参与那些贵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希望通过这一次接触让聂政明白人若将死,到底该为什么事而死,这义又该是什么样。 只是一个人的想法绝非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而两个根本不怕死的人之间想要说服对方更是困难,二十年前不怕死,现在更是如此。 聂政想的很简单,人生一世当为朋友之义不惜身死,既许以为友,那么一身本身和一腔血,都是可以送给朋友的。 他这次来,不是为了什么墨家的大义,而仅仅是因为他和公造冶是朋友,是最早许身为友的朋友。 老母病亡,他自己便可以放手一搏。这一次若是死了,也便死了,倒也省了听公造冶的聒噪劝说。 若是不死,便要反身北上,那秦公子连几年前就派人和他交往结交。 在他看来,那秦公子连是什么身份?能够折节下交自己,对自己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自己所能偿还的只有一条命和一腔血,否则的话自己又凭什么称得上是朋友? 论钱财,人家极多;论美玉,人家不少。也只有自己这条命了。 可墨家却说人人平等,这话听起来好听,但公造冶和聂政相谈的时候,这番话便不免有了些刺耳的意味。 公造冶质问聂政,若人人平等,那么你觉得他身份高贵而折节下交这就没有任何的意义。公子连想交往你,那一个街边的乞丐也想交往你,以心而论,两个人的交往之心应是平等的,你为什么要觉得公子连就是朋友但乞丐就不是呢? 所以说到底,你心里对于人生有高低贵贱深信不疑,你所谓的游侠儿傲世,从不是以人人平等为想法的。身份高贵的交往你,你就觉得荣耀,觉得要以身相许为友之义,这算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两个人依旧是不欢而散,聂政却没有离开,而是决心全此之义,既然已经来了,那么就一定要帮着墨家打完这一仗再走。 他想,公造冶当年无非也就是率人擒获了楚王,以至于觉得自己是“君子之勇”。 今日我若以朋友之义挺身而出,奋身厮杀,也将那三尺剑递送到越王脖颈之前,你又如何说我? 我就算是五刑之勇、就算是只知小义而不懂你说的大义,我却做了和你一样的事,结果也是一样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不过真打起来,他却发现自己这些人根本就是在这里观望,每每看到前面厮杀正烈,适总说“尚不是时候,你们乃是剑之锋刃,需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可都打到现在了,他们这些剑之锋刃却还是在这里看着。 聂政来到沛县之后,和适一起喝过一次酒,公造冶相请。实则在来到这里之前,聂政就早知道适的名声了。 如今市井间有烈酒,那剧饮千杯的男儿事,现如今便是再能喝的,也不过三五盏就败在了沛邑的烈酒之下。 他好饮酒,自然听说过适的名字。 现如今齐地也有不少的磨坊,从宋地传过去的面食美味,也颇多。还有那些新奇的谷物,叫人嘴里如着火一般的辛菜,都和这个人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只不过,他和适之间并不投机,虽说那次私人酒宴上适也没说什么,但是公造冶和他聊天的时候经常会提及适的名字,动辄说“适曾言”之类的话,让聂政很是不开心。 一则是朋友之间总提别人的话来揶自己,二则就是这些话实在是不怎么好听。 聂政记得,公造冶曾说,适觉得他聂政这种人就属于是有时代的局限性,公造冶又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番何谓时代局限,用的也是墨子说的“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的说辞。 只说他这种人,是有一腔血的,但却不知道这一腔血如何用,以至于在市井成名以为“全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算是义士。 所以需要墨家的引导,才能让这种空有一腔血的人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跳出时代的局限之中。 若是旁人这样说,聂政必然震怒,多会想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臧否天下英雄? 只不过适这几年名声渐起,墨家又向来以自己的“义”评价人,今天说君王好战,明日说君王不义,后日说游侠儿是五刑之勇,天下人早已习惯。 第三八四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五) 习惯虽说是习惯,可听起来终究还是不舒服。 聂政来到沛邑后,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个各地“江湖”上闻名的人物,这些助义而来的游侠儿,很多人对于墨家的批评一笑而过,或者是心中腹诽。 这些人之所以不加入墨家,也在于这样的原因,对于墨家“同义”的想法,并不是很赞同。 正所谓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你墨家凭什么要天下人“同义”?你说平等,天下人就得都觉得平等才对?你说要为利天下才是第一等之义,其余义举都低于此,凭什么对?你说若以救万民利万民,才算是君子之勇、勇之极点,凭什么就得由你来评价这个极? 再者,墨家规矩之严,实在是旷古含有,之前墨家也是“守纪律而行利天下之义、死不旋踵”,可是终究还没有这么严苛。 自从当年商丘墨家大聚之后,墨家的规矩越来越严,如今战场上已经能够看出端倪。 当真是令行禁止,鼓声响动,不准追击,这些义师竟然眼看着越人败退而不追。 而且阵型严密,数百上千人行动如一,不免让这些游侠儿心有不甘,谁人愿意做这样行动如一的人呢? 除了聂政这样的因为墨家的朋友之义或者人情而来的,这七百人中也有不少三晋来的“细作”。 很容易混进来,墨家在大城巨邑宣读此战之意,希望天下朋友来帮忙,而一些和墨家有旧的贵族也可以派几个自己的死士宾客门客去帮忙,最起码的态度还是要有的,最起码的情面还是要给的。 这些人中,便有三晋派来的探子,他们受命来看看墨家弄出的这些火器到底该怎么用? 商丘之战只是天下震动,但作战模式还在天下贵族君王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内。靠着楚人扎营,疲惫楚人,麻痹楚人,出城夜袭,一举俘获楚王。 牛阑邑之战,便有些不同。墨家刊行的那册关于理性与天志与几何学和战争胜负关系的小册子,君王贵族们已经看不太懂了。而且在魏人看来,墨家那一战也确实有吹嘘的成分,要不是驷子阳背盟偷袭韩国都城、要不是韩侯和赵侯同年而薨,也未必就不能攻下牛阑邑。 可等到去岁滕地一战之后,各国君王真正看不明白了。他们想不通墨家是如何做到不死一人,三日破城的。 而随着火炮、火器开始流传,这些东西会不会对战争模式带来巨大的改变? 有志于争霸天下的君王们在思考,吴起这样的知兵之人也在思索。 墨家的义师,与别处不同,想要看看火器与马镫到底如何作战,这一次和越国的战争就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机会。 这些带着各种目的的人来到了沛邑,再利用这次绝佳的机会上了战场,观察着这一切。 实际上从之前适带人在泗水小国武装游行的时候,这些人就感觉到了这天下战争的局面要出现变化。 围城,似乎在火药出现之后变得没有意义,至少现在的城邑城防体系在火药和那种坑道接近攻城法的压迫之下不再有意义。 野战的意义变得更大,城防体系也必须依照墨家的那本关于几何学和战争的小册子进行改变,甚至于大炮已经成为守城的必备之物。 墨家之前已经通过守城能力,让各国君王不得不重视墨家的意见,或者说墨家已经有参与各国会盟的实力。 而现在对越一战,则是墨家野战能力的体现,而且这一次是越王翳亲率近五万大军进行决战。 虽说此时动辄说举十万之兵,但真正的野战精锐也就不过几万,越国也算是瘦死的骆驼,总不是宋国这样的千乘之国。 若是这一战大获全胜,看上去只不过是战胜了五万越人,但对于天下各国而言,这样一支讲求“非攻”的义师,就不是可以招惹的了。 是否能够打得过,尚在其次,而在于螳螂若捕蝉,可能黄雀会在后。 为士者,无需谋一国,这些在这里观察义师与越人战斗的死士门客,所需要评判的,不是墨家会对天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只是义师战斗的风格。 他们所能看到的,也不是全局,而只是中军的战斗。 评价起来,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阵整且久,但守有余而攻不足。 火枪齐射,胜于弓弩,但不能百步压阵。 这是他们的眼界所决定的,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些。 之前几次,越人如潮水一般冲到了义师阵前,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要冲破了义师的防御,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但却怎么也不能突破,到最后还是义师凭借“呆阵”而守住了防线。 至于现在战场上是胜是负,谁优谁劣,他们也并不清楚。 但是依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只能猜测现在胜负难料,正值焦灼。 因为不论哪一方胜负,他们这些可称之为“精锐甲士”的这批人,义师都会动用他们。 按照以往的经验,若是哪一方有这么七百善格剑之士,动用他们的时候要么就是战局出现了危险、要么就是战局出现了胜利之息。 的确,若是以往天下征战,这七百多善于击剑的游侠儿游士,往往有决定胜负的作用。 不说之前,就算是各国改革之后,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后,依靠三千士人作为主力突击方向,依旧获得了大胜。 只不过现在,在适的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不知纪律、可能擅自冲锋”的人。 适没有指望他们来获得战役的胜利,而当右翼的战斗最焦灼的时候,适想到的只是这群人可能会冲击的很猛,给越人造成一定的恐慌和混乱,为右翼分担一定的压力,为迂回包抄的部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所以,适让传令兵请求这些人从右侧冲击越人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们才是决定战役胜负的最后力量。 于是,战场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义师左翼的旅级方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同时朝着右翼支援,做出包抄的态势。但是他们移动的过于缓慢,所以越人无需担心。 四个旅外加五百骑兵的真正铁锤,正在整队,准备从左翼进行一个大包抄,利用战场机动性的优势,将越人全部包围。 右翼的第七旅击退了右侧的越人,利用四个连进行追击防止溃散的越人重新集结,而剩余的六个连队在越人的侧翼发动进攻,挤压越人。 这一点适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右翼现在面临的压力极大,所以他把那七百游侠儿游士放了出去,希望他们能够冲击越人,为右翼分担一定的压力。 适根本就没指望这七百人能够决定战役的胜负,只是希望他们磨砺了许久的战意能够被越人带来一定的压力,分担一下右翼正面面临的威胁。 但这些人投入战场之后,凭借之前积聚的战意和信心,必然会对越人主力的右翼造成威胁。 适不知道右翼义师的第七旅正在包抄越人的侧翼,希望挤压越人将越人的战场空间压小。 更不知道自己作为支援右翼分担压力的这七百人,会和第七旅一同压缩越人的战场空间。 但这都不是决胜的力量。 真正决胜的,还是左翼准备包抄的四个旅和五百骑兵。 现在,机会已经出现,部队也已经机动到了位置,在最左侧的旅级方阵开始运动的同时,他们也即将展开,以纵队行军的方式进入战场,利用纵队的速度优势抄越人的侧翼和后路,再进行横队展开。 这是越人最后的撤退机会,如果一刻钟之内仍旧没有下定撤退的决心,那么这些越人就会被彻底包围。 这一刻钟,也是战场上最关键的一刻钟。 无论是越人撤退,还是义师右翼崩溃,只要在这一刻钟内发生,那么之前计划的一切、之前一切的阵型对抗、之前一切的变阵和诱敌,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第三八五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六) 这七百人冲入越人军阵后,立刻给越人带来的一定的混乱,但也让越王翳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登车远眺,遥遥能看到这七百人的冲杀,与身边贵族道:“大事定矣!那些人,应是义师之‘车广’、‘君子’,这些人既已冲阵,义师已无办法,只能靠这些人决一胜负!” 其余贵族也都望着那处,均信了越王翳的说辞。 现在的局面,在越人眼中看到的,实则是对自己极为有利。 在越人看来,自己的中军和右翼虽然不能攻破结以“数阵”的义师,但是义师一样也没有能力驱赶他们。 至少,到现在为止,中军和右翼面对的义师,挪动起来和乌龟差不多。最右边的那个大方针动起来的时候,越人也确实曾紧张了一下,可是等看到了大方针挪动的速度后,终于放心。 越人不知道那个四个旅的存在,借助山坡视野盲区的掩护,越人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五百人的骑兵,但是越王翳尚留有一些精锐在身边。 越王翳将那七百人看做是义师的“车广”,车广是楚国对禁卫军的叫法,和君子军之于越人差不多,但还不一样。 越人的君子军人数众多,约在六七千,往往可以单独成军,之前还流行三军对垒的时候往往可以承担中军主力的职责。 而楚人的车广看,往往是在战局焦灼或是胜负一线的时候才会使用,人数更少,更多的承担的是战场上的压轴作用。 现在越人主力面临的情况,打的极为艰苦,越人贵族越发相信越王翳的判断:左翼面临的这群人,就是之前带着他们绕圈子的那支可以野战机动的义师精锐。 正面打的焦灼,看上去尚未冲破义师的防线,但又感觉若是再稍微用力,就能够定出胜负。 最左侧的那九百人和后面露出的十五门大炮,给越人带来的一定的麻烦,也让越人下意识地朝着右侧展开,第一线展开的部队越来越多,甚至有一部分人已经在和义师中军的最右侧接触,而那七百游侠儿正是从那个位置加入的战场。 越人也看出来了,只要这些义师的方阵队形不散,想要冲破就极为困难,但是侧翼包抄的可能已经被堵死。 左侧寺区率领的两千人没有选择机动包抄,而是直接投入到正面以最近的距离对抗义师第七旅的九百人,他们的任务也只是顶住这九百人,不要让他们继续挤压己方的空间。 再挤下去,局面会更难看,但越王翳也不指望寺区的那两千人可以击溃第七旅,只希望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在大炮的配合下,寺区的这两千多人已经摇摇欲坠。 但是同样的,义师在正面对抗的三个旅也已经有些撑不住了,火枪手完全没有齐射发挥的机会了,只有蜷缩在矛阵的身旁偶尔射几发,要么就是持剑在矛阵的周边对抗。 幸于第七旅赶走了越人左翼包抄的那群人,让越人无法全部展开,在有限的空间正面上,那三个旅在等长的距离内还能保持一定的人数优势,维持着方阵不散。 七百游侠儿冲击的方向,虽然也带来的一定的混乱,但他们冲的太快,问题很快就暴露了出来。 越王翳既然猜想这七百人是义师最后的底牌,心中当然高兴,于是下令在后面尚未展开的一部分兵力加入到对抗这七百人的战斗中。 这时候,适也在做最后的“诱骗”。 在义师左翼的旅级方阵开始向战场中心席卷挤压之后,中军和左翼也开始敲动军鼓,在保持阵型的前提下,用方阵特有的缓慢速度向前挪动着。 以旅级方阵为基准,那个旅级方阵向前挪动三十步,即刻击鼓整队,贴近旅级方阵的剩余方阵也跟在后面向前推,保持平齐。 整个军阵就像是一条波浪,随着波峰一点点地向前挪,这样的挪动是安全的,也是越人无法击破的,只不过……速度实在是太慢。 如果义师十六个旅,都完成了改建,训练程度和老兵墨者的比例都能达到右翼最开始部署的那六个旅的程度,如今也没有这么麻烦,变为进攻阵型推进即可。 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在诱骗越人:义师想要救援右翼,右翼确实撑不住了,而且连压箱底的“车广”都已经拿了出来。 越王翳甚至以为那七百人,就是当年商丘城下突袭楚王的那部精锐。 看着义师整体阵线的移动,越王翳终于放心,看着战场最焦灼的地方,终于下令:让剩余的兵力全部投入,除了自己身边预防那五百骑兵冲击的近卫之外,全部投入。 一部分投入到正面,另一部分则要顶住义师中军和左翼的挤压,为歼灭义师的右翼争取时间。 适在高处远眺,看到越人朝着中军这边又增加了数千人,不但没有紧张,反而终于放心。 他现在最盼着的,就是越人进攻,越人把所有的兵力展开的进攻。 一旦开始交战,再想跑就没那么容易了,双方战阵黏在一起,想溜所需要的时间更多,而且乱哄哄一团,跑都不辨东西。 如今越王翳兴奋不已,让剩余部队展开,以弱兵抗住有席卷推进趋势的义师中军和左翼,以两千君子军投入到突破义师右翼的正面。 叫人擂鼓助战,以壮声威,以求决胜。 适也是兴奋不已,让已经机动到了左翼的四个旅和骑兵准备包抄,一旦越人的兵力展开不能收回命令的时候,即刻出击。 他搓着手指,听着隐隐传来的越人鼓声和右翼的厮杀声,等待着越人最后一波的进攻。 当如潮水一般袭来的越人已经和中军的矛兵接战的时候,适用一种几乎颤抖的声音对着旁边的传令兵道:“举烟!吹号!” 传令兵迅速将一堆早已准备好的干草点燃,等到火焰开始升腾的时候,覆盖上一直在用水保持湿润的沤烂的麦草。 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悠长的牛角号也沿着军阵传递。 一直在左翼等待的公造冶和孟胜等待这一股浓烟已经等得急躁,同时跃起。 他们等这一股黑烟已经等了太久,既不能早,否则越人尚未完全展开以至于仍可成建制撤退;也不能太晚,否则右翼可能会撑不住,甚至导致那几个堪称精锐的旅被越人打残。 两人起身的时候,对视一眼,眉眼中皆是笑意。 想到之前的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意味着构想已经变成了现实。 两人上马之前,公造冶大笑道:“经此一战,越人二十年不敢窥泗水,天下诸侯会盟无人不敢不邀巨子,墨家之义无人不敢无视!” 说罢,豪气干云地纵马来到了在远处隐蔽的部队旁,高声号令道:“出击!” 已经机动到左翼的四个旅和骑兵也纷纷听到了号角,各旅的旅帅和代表们传递着刚刚下达的命令:纵队冲击,抵达战场,在越人侧后展开。 左翼的越人已经不多,在交战的那些也只能维持一个看似焦灼的态势,主要的战场在右翼。 这里的越人兵力不多,骑兵从侧面一冲,原本就已经啃不下方阵的越人顿时溃散。 和之前溃散到后面,还能重新集结向前不同,这一次溃散之后,骑兵迅速冲击,四个旅成八列纵队的方式快速沿着骑兵冲开的侧翼缺口向前。 越人在左翼展开的兵力太少,阵线太薄,也已经基本没有了后续阵线,大半的越人都已经集中在了义师的中军和右翼。 加上之前与方阵的疲惫战斗,固然方阵没有追击冲击的速度,但对抗的过程依旧苦不堪言。 那个旅级方阵已经朝着潡水的方向移动了五十步,早已经有了一个出击的缺口。 四个旅中的三个,会快速插到越人的侧后,而其中的一个会选择从左翼开始反击,挤压越人到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靠其余移动缓慢的方阵为盾配合把越人挤在狭小的空间内。 冲散了越人左翼的阵线后,骑兵按照既定的计划,快速朝着越人退却路线的角度前进,反正越人没有骑兵。留下了一个一百五十人的骑兵连队,用以击溃可能靠近步兵的小股越人。 要在越人觉察到不对的时候,骑兵大队要保证可以坠上溃逃的越人贵族们。 如果想要收拢部队成建制的退走,已无可能,骑兵也就不需要担心无法对抗。而就算越王翳是天纵之才,在部队已经基本全部展开交战的情况下还能收拢部队成建制的后撤……那也需要时间,真这样的话三个旅的步兵也可以参与堵截和追击。 这种可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三个旅的步兵以八列纵队行军的方式,以一个和义师中军阵线呈六十度夹角的方式前进,他们不需要考虑侧翼的安全,也不需要考虑包抄之前的小规模战斗,那一个留下的骑兵连队会解决掉的。 在前面打头阵的,是完全隶属于墨家自己的那个旅,正是义师精锐中的精锐,作为预备队一直没有参与战斗。 但是里面墨者和老兵的比例极高,训练最好,在战场上走得也就最快。 相较于在右翼给越人带来的一堆麻烦的第七旅,相较于被越王翳认为是压箱底的那七百游侠儿,这一旅才是墨家义师真正的“车广”。 第三八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七) 义师右翼,尚在苦战。 除了第七旅的那九百人还维持着长矛和火枪夹杂的阵型之外,其余的旅阵型都已经出现了问题。 虽然侧翼有了保护,可是越人的悍勇也确实让人震撼,尤其是那些断发纹身的越人贵族君子军们冲击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们武艺高超,精于格剑,与依托阵型的义师矛手完全不同。 三个连队其实已经被这些越人冲垮,但后续预备的连队死命抵住驱赶走了越人维持住阵型,左侧的十五门大炮也在第七旅的掩护下有完美的发射视角,这才堪堪扛住没有让阵型散掉。 阵型一散,义师的众人就是被屠杀的命运,他们心中很清楚,这都是早早讲过的。所以各个旅的旅帅才对一开始六指在侧翼反击的想法如此赞同,因为他们听得最多的就是侧翼被包抄的矛阵会是什么后果。 也所以这些庶农出身的小伙子,在连队前排的矛手一一倒在越人剑下的时候,依旧坚决地从后面挺身上前维持阵型。 连长在后,连代表在前排,连代表死掉,自有墨者主动接任站在头排,维持阵型的紧密。 他们的前面已经堆满了越人的尸体,也堆满了己方的尸体,有一个因为杀红了眼冲出去的连队被越人包住全员被杀,死后的尸体已经保持着阵型。 人太多了,一旦冲出去被包住,跑都没有地方跑。 所有后备的连队都已经压上,火枪手也基本没有成列射击的机会,甚至于一些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连自由漫射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抽剑而上蹲在长矛之下和越人互相捅。 当隐约的号角声传来的时候,第六旅的旅帅下意识地抬头看着中军方向冒起的黑烟,忍不住嘶吼道:“事定矣!” 更多的人看到了那股象征着胜利的黑烟,原本已经疲惫至极的精神迸发出最后的力量,互相转告着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知道越人已经撑不了太久,此时不怕死的厮杀才是活命的最好应对。 久违的振奋人心的军鼓声也在各个旅之间传起,在最后一次敲击振奋的军鼓之后,这些年轻的军鼓手也扔下了牛皮鼓,抽出短剑加入到最后的厮杀之中。 ………… 越人中军,一名贵族望着远处,用一种失神而惊慌的声音大喊:“墨家的骑兵!骑兵!在我们的右翼!” 惊慌的叫喊声,引动了其余贵族的观望。 此时骑兵已经冲开了越人右翼单薄的阵线,骑兵的后面是整队成列的步兵,行进的速度极快。 越王翳怔怔地看着己方右翼已经能够看到身影的骑兵和步兵,心中骇然。 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只是喃喃道:“原来他们在这!原来他们在这!” 已至此,他也明白了墨家的意图。 从一开始,墨家众人就根本没想打成一个防御战,甚至都没想打成一个左翼击溃迫使越人退走的小胜。 从一开始,墨家众人就根本是想把他带来的这四万多善战的越人精华全部吃掉,从始至终,从无改变。 越王翳不是庸才,他从一开始就判断对了义师军阵的“七寸”,中军和左翼的结合部就是义师的七寸,若从那里突破,的确可以分割义师歼灭大半。 然而,冲不开。 随后他判断义师的右翼都是精锐,左翼中军的义师守有余而攻不足,也没错。集中兵力,在战场上冒险变阵也成功了,缩小胃口吃掉义师的右翼也想的没错。 然而,吃不掉。 他唯一判断错的,就是那七百游侠儿,他认为是墨家最后压箱底的手段,认为墨家已经无计可施,于是把剩余的兵力全部展开,进行决战。 以往,都是这样的。 可墨家的义师不是以往的军队,也不是靠数百精锐车广就能决定战场局部胜负的一支军队。 现在,越人大军已经全部展开,他身边只剩下两千君子军和一部分徒卒和弓手,以及各个贵族的私兵精锐。 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收兵,引发的将是连锁的混乱。 撤退,在兵力全部展开后就是个妄想,能够做到兵力展开还可以撤退的军队,这天下还没有,将来数百年也不会有。 此时若能做到兵力展开已经接战,又能局势不利从容撤退而非溃退的军队,五万人足以席卷天下。 越人不行,义师不行,连最精锐的墨家的那个旅也做不到。 越王翳必须尽快做出判断,和之前将近一个时辰的阵型对抗不同,此时耽搁哪怕极短的一瞬间,也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现在唯一可能“小败”的情况,就是此时此刻义师的右翼崩溃,在崩溃后迅速重整队伍向后突击,赶在义师全力合围之前冲出去。 但这种可能,已经不是微乎其微,而是绝无可能了。 越王翳心中大恸,这一战自己的精锐几乎全要断送在了这里。 这不是一场战役的失败,而是整个战略的失败,乃至于他为王生涯的失败。 四万余精华全军覆没,越人再无机会在泗水立足,二十年内再也别想占据泗上,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墨家的“封地”,没有冠冕和封建认可的封地。 凭借区区三个邑,墨家能够全歼这四万精华,那扩展到泗水七国,越人哪里还有翻天的机会? 卧薪尝胆,二十年生聚?可勾践夫差之事人人皆知,墨家众人又知天下大势,哪里还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齐国难道能放弃这个绝佳的南下机会?魏韩正在和楚国对峙,根本无力分兵齐国。而赵国就算想出手,魏国为了防止赵国趁机做大,不但不会支持,还一定会在后面扯后腿——扩张可以,对齐开战也可以,但我正忙着和楚国打,你赵国想要自己干那是绝无可能的。 君子军死伤过半,他就算逃回了琅琊,又要面对着贵族逼他自杀、弟弟儿子弑亲上位的可能。 贵族们大为不满,想要迁都回到南方的那些人肯定会趁机机会逼他自杀,扶植公子上位,自己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鸟。 江口的吴人,听到北方大败的消息,也不会坐在这里安安稳稳,一定会想办法复国,或者是扶植听话的越人公子分裂越国。 ……怎么就败了?怎么就败成了这个样子? 越王翳觉得眼前一黑,生平第一次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征? 后悔的时候,只会后悔眼前之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出兵的必要性,只余下无尽的悔恨。 不出兵也是死,只是是缓慢病死。 出兵,总还有一丝获得主动权的可能性,但随着义师中军的那股黑烟、随着隐约可见正在包抄后路的骑兵,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几个贵族也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急声劝慰道:“王上!退吧!留有两千君子,尚可拼死突破墨家的围困。若此时不撤,全数都要被俘获啊!” “那墨家的骑兵非比战车,沿路追击,迅捷无比。况且义师军阵与别国不同,他们若合围,固守又有何用?” “结阵自守,撑到天黑,寻机突围?若在别处,尚且可用,可墨家有‘炮’,我们结阵自守,墨家铜炮猛轰,火枪齐射,如何能够撑住?” “大势已去,不如撤走!昔年先王勾践三千甲士亦可复仇,如今越地千里,何愁不报?” 越王翳心想,狗屁!如今退回去,我的儿子们岂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们的祖父便是弑父上位,君子军半数折损于此,我回去也是个死! 小贵族们失望、憎恨,大贵族和亲戚们野心勃勃,分封建制之下各个贵族都有禄田封田私兵,他已经失势。尤其是有着弑君弑父传统的越国。 败局已定,越王翳带着一丝癫狂,心想自己已经完了,与其逃回去受辱或者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不如死在这里。 若无墨家,他本可以借助晋楚再争霸的机会在泗水站稳脚跟,可墨家的出现让这一切都毁了。 盛怒之下,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反正都是死,自己死也要让墨家众人不好过,也要拼死拿下义师的右翼……或许,他是因为失败也不希望敌人好过;也或许,他想着自己就算死了也总好死在内斗之中,不如在这里给义师带来更大的损失…… 绝望之下的癫狂,让他怒吼道:“拼死一冲,让禁卫君子再投入战场,猛攻面前的墨家义师!” 可他的命令下达,身边的贵族们却不执行,从前面退回的寺区狠狠抓着越王马车的缰绳,苦劝道:“王上,退回去事尚可为!昔年楚人被吴人破郢都,楚王亡于云梦,依旧复国……如今尚有机会啊!” 他一边说着,旁边的贵族们也纷纷劝导,甚至直接算是挟持着越王的车架,朝着后面退却。 前面正在交战的那些人已经管不了了,也根本没法管,现在就只能靠着身边的两千君子军和各个贵族的战车私兵死士,向后退却。 对于越王翳而言,失败意味着政变。可对于贵族们而言,活着就好,活着回去不管谁人当王上,依旧需要贵族的支持。可若是在这里擅自逃跑,可能会背上“弃主而逃”的罪名,成为新君继位后收拾他们的手段。 必须要挟持着越王翳一同逃走,这样才能命令这两千君子军一同逃窜,否则单独逃窜又容易被义师的骑兵追上。 战车上被“挟持”的越王翳最后看了一眼焦灼的战场,心中万念俱灰,看着已经阻拦在他们后方的骑兵,心中清明了片刻,心道:“待我回去,就先把儿子和弟弟都杀光,或许还能坐稳位子,大不了迁回会稽……” 第三八七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八) 越王翳和大贵族们逃走的时候,没有鸣金退兵,因为一则这时候退兵也是溃逃并无意义,二则担心这些徒卒们逃窜的时候可能会挡住他们退却的路。 在贵族们看来,徒卒们战斗的时候让他们进攻很难,可要是逃跑的时候却跑的比谁都快。 大贵族们基本都在附近了,还有一些仍在前线指挥,但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们了。 再迟疑下去,自己也跑不了。 义师的坚韧顽强他们已经见识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扭转战局的幻想,侧翼被包,再不跑那就是自杀。 只是即便不鸣金,越王翳他们的旗帜倒伏向后逃窜不久,前面正在厮杀的越人贵族很快发现了情况不对。 暗骂一声,也自向后逃窜。 原本双方都已经拼尽了全力,胜负有时候只差一口气,贵族和主帅一逃,其余人再无战心,惊慌的情绪布满战场,争先恐后地向后逃窜。 六指看到了越王的旗帜倒伏向后退却,只可惜他不懂越人言语,不能够给越人造成恐慌。 他也不担心越王翳是在搞什么诈败,仗打到这个份上,他这个旅一级的军官也足以看明白战场的态势。 黑烟升起的时候,他就知道越人的失败只是个时间问题,心中兴奋莫名,暗道:“我墨家今日事成矣,泗水至此尽属墨家!” 他知道眼前还在厮杀的越人溃败也是即将发生,他准备一旦越人溃败,立刻不管整体阵型,率队冲杀过去,这时候再犹豫就是愚钝了。 当厮杀的越人终于意识到大局已定主帅逃散的时候,六指抽剑喝道:“连队冲击,不管全旅阵型!” 率先跳出去,火枪手扔掉火枪,抽出短剑或是匕首,跟在他的后面冲向了已经濒临溃散的越人军阵之中。 越人想逃,只是,对于越人大军而言,已经晚了。 义师左翼出击的四个旅已经堵住了他们逃窜的路,唯独之前夺路而逃的越王和那些大贵族们,似乎只有骑兵可以阻拦。 在左翼指挥的公造冶看到了越王旗帜倒伏,正在退却,他心中大喜,急忙命令骑兵阻拦,让最前面的墨家的那个精锐的旅全速前进,让骑兵阻滞片刻以求步兵跟上,从而获得决定性的胜利。 因为之前分兵的缘故,骑兵还有三百五十人,命令下达之后,骑兵开始慢跑,朝着越王翳的后路抄去。 那里有越人君子军两千,以及诸多贵族和死士甲士将近一千,他们心无战意,但若夺路而逃依旧可能会迸发出求生的欲望,于是骑兵准备在侧面突袭,只要能够争取时间。 越王翳逃窜了不过千步,身边的君子军已经不能够保持阵型了,骑兵越发逼近,队形也就越混乱。 可这些骑兵狡猾的很,只是在侧翼逡巡,并没有直接冲击。 越王翳明白这些骑兵的想法,无非就是靠侧翼的恐吓,迫使自己身边的亲卫和仅存的两千成建制的君子军阵型散乱,到时候再冲击,根本就无可阻挡。 他心中明白,但却无法做出相应的对策。他不敢驱车狂走,战车跑不过骑兵,这他明白。一旦自己逃走,那些骑兵必然会紧追自己,到时候又怎么能够逃窜? 正在焦急的时候,一直在侧翼逡巡的骑兵终于忍不住发动了冲锋,君子军仓皇应战,但很快就被冲散。 越王翳大喜,身边的大贵族们也大喜,只要两军交战,骑兵就没那么容易追击,于是驱车狂奔。 ………… 战场的最外围,庶轻王和四十多个义师士兵蹲坐在一处小山坡上。 他们之前奉命出击,追击那些溃逃的越人,早早地脱离了战斗。 四个连队的追击,让越人无法重新集结,当溃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指挥,各自逃窜。 只是四个连队追击的义师,也完全打散了阵型。 最开始还能够以司马长为中心,聚集二十余人,但到后来完全也就是各自伙伴一伍追击,甚至有些追的兴起,已经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好在各个连队的墨者和士兵委员会的存在,让士兵之间彼此熟悉,而且就算建制全乱,也会下意识地找到指挥者。 庶轻王已经完全找不到於菟的身影,自己身边一开始也就剩了七八个人,他具体杀了几个越人完全数不清。 那些溃散的越人宁可背后被插一剑,也不愿意最起码的回身反抗,庶轻王想若是这些人拼死反抗,义师的这四百人恐怕很难追的这么轻松。 现在他们跑的太远,远到只能听到隆隆的炮声。 好在他登高疾呼,很快便有墨者带着人围过来,或者是各个连队的士兵委员会成员,亦或是司马长之类的低级军官。 众人很多认得庶轻王,在这里他的职务最高,也最能服众,毕竟是将长矛递入到楚王五尺之内的人物。 在场四十余人,其中有六名墨者,大家商量了片刻,当即推选了庶轻王为这四十余人的头目。 有人便道:“也不知道现在打成什么样子了。” 其余人便宽慰道:“想来已经包围了越人,你听,炮声还在响呢,咱们没败。” 庶轻王道:“如今战场还在厮杀,咱们领的命令是驱逐追赶越人,现在事已毕,我看咱们还是回去?” “总不好众人在那厮杀,咱们却躲在外面。” “若是得胜,回到村社,众人都问:说我们和越人厮杀的时候,你们跑哪去了?这可不好回答。” 几个人咂摸一下,均道:“是这么回事。” 如今他们算是脱离了战场,若是以往作为徒卒之时,莫说主动回去,就算是在战场上也不会奋力厮杀。 如今知晓了为何而战,这庶民和贵族本身就是一样的人,并不缺乏勇气,一直以来缺乏的只是为何而战的信念。 以往打仗,自备粮食,缴纳军赋,家里的土地无人耕种,打完之后作为贵族的封地。 或者是自己打输了,那也无非是换个贵族缴纳军赋,并无有丝毫的区别。 这种好容易脱离了战场,却又返回的情况,世所罕有,但偏偏就在这里不罕见。 这四十余人有火枪手,有矛手,但火枪兵手里的火枪早就扔了,庶轻王从战场上之前捡起了一支短矛,身边还有一支短剑,身上的火药罐子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其余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乱七八糟。 正商量的时候,有人望着远处,急声道:“你们看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辆马车向前狂奔,并不停歇。 山头上的人都面露喜色,纷纷道:“看来是越人逃了?” “定是这样!” “咱们下去堵截他们?” 有人提议一句,庶轻王看了看山下的地形,想到之前学习过程中学到的奔逃之策,知道山下的那条小路正是逃亡的必经之路。 于是他持矛起身道:“那咱们就蹲伏在草丛之中,待他们靠近,穿刺马匹。马若受伤,他们想逃也不容易,说不准咱们还能抓一个越人的贵族呢!” 众人既然推选他为头目,便遵从了命令,沿着山坡的草丛溜到山下。 六名墨者和庶轻王,以及两个司马长,各持长矛蹲伏在前面。 剩余人蹲伏在两侧,待墨者出面捅伤了越人的马匹,他们再一拥而上。 众人蹲伏下来,静静等待。 ………… 越王翳的御手策马狂奔,越王翳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之前义师骑兵的突击,彻底让那两千君子军溃散。 三百人冲击两千,原是不可能之事。可是士无战心,争相逃散,骑兵一冲,贵族又争先逃亡,竟成了这样的局面。 来的时候,信心满满,四万多大军,六千君子,汹汹之势只望一战而定,入滕而食。 逃的时候,颓废绝望,身边只有四辆战车,几辆乘车,还有几名贵族甲士,再无多人。 身后的战况已经不需要去想,结果显而易见,越王翳心中慌乱,之前战场上失败的必死之心,已经化为回去之后把儿子和弟弟都杀光的决断,此时又涌出了生的希望,因而不住的回头张望,生怕义师的骑兵追上。 驾车而逃,此时已经顾不得感慨失败,也顾不得战车颠簸。驾车的御手已经将马匹抽出了血,几只马蝇牛虻嗅到的鲜血的味道,蜂拥而至。 若是以往,以御手之术,免不得要抖一下手腕将那些嗡嗡飞舞的牛虻从空中抽落,然而现在哪还有这样的心思? 有潡水阻拦,上面又有荆河,想要逃回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退逃到糜邑,这是一座小邑,隶属于费国,退到哪里便可以换上几匹马。 越王翳心中盘算着,计算退入城内也不敢停留,墨家义师的攻城手段他已见过,如今只能趁着消息还未传回琅琊,先行逃回,纠集留在琅琊的亲信发动“政变”,趁夜杀死儿子和弟弟,万万不能让自己大败而归的消息传递出去。 只不过身边跟随他逃亡的这几个人可信吗?如果不可信,是不是需要再许诺一些利益封地?否则的话,这些人的支持很难保证,君子军覆灭,他这个越王已经失去了最大的政治资本。 车轮旋转,他思考的也更快,可忽然间就听到马匹嘶鸣一声,接着原本平稳的马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越王翳惊抬己头,眼前一黑,前面的草丛中窜出了七八人,嚎叫着不惜性命悍不畏死地举着长矛朝着马匹刺来…… 第三八八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一) 庶轻王不知道车上的人是越王,只是猜测这车上是个越国的贵族,大人物。 他见过大人物,比如楚王。 所以心中既没有要俘获一名大贵族的兴奋,也没有出于血统身份数百年积累下的对贵族的恐慌。 他只是在尽一名义师墨者的责任。 长矛撑在地上,斜斜地刺向奔驰的骏马,驷马的冲击力极大,矛杆应声而断。 留着血恐慌的骏马朝着庶轻王狠狠地撞了过去,仿佛是沛县铁匠的大锤砸向了胸口,巨力之下向后猛倒,眼前一黑,脑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胸口剧痛,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有刀子割在肺里。 “肋骨好像断了。” 他呼出一口气,咬着牙又吸了一口,胸腔的起伏带来的是无尽的痛楚,耳边传来一阵阵厮杀声,庶轻王用力歪了一下头,看到了一个背影。 他的眼前有些黑,但能看到那个背影手中的铜剑极长。 铜剑不能做的很长,会断,所以剑越长,身份越高。 庶轻王见过楚王的佩剑,也熟悉墨者的佩剑,知道这样的长剑不是义师的标配,明白那是敌人。 这个敌人的剑术极高,脚下已经躺倒了三个人,庶轻王从衣服上判断那是自己的伙伴。 于是他用尽全力站起来,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胸口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可他还是强忍着痛,抽出了自己的短剑,在前面那个人奋力隔开一人的长矛时,庶轻王把所有的力气用在了腿上。 猛力向前一蹬,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起下一步。 最后的一步,他扑倒了那个持长剑的人背后,身体相碰,胸前断裂的肋骨再一次让他的牙紧咬在一起。 左手勒住了那个持长剑之人的脖子,右手的短剑抵在了脖颈之前,想要用沛县的土语冲着旁边还在厮杀的敌人喊一声“谁动我就弄死他”,可这一句也没有喊出,就觉得胸前剧痛,似要晕厥。 晕厥之前,他隐约听到后面传来了马蹄声,仍旧在想……是战车?还是义师的骑兵? ………… 战场上,一个压缩之后的口袋已经完成,剩余的越人突围不出,被挤压在越发狭小的空间内。 等到大炮开始朝着密集的越人轰击后,越人连逃走的欲望都丧失了,很多人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傻傻地站在那里,扔掉了武器。 大局已定。 适骑在马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从三个月前开始诱骗越王逼他野战,再到战场上阵型对抗,诱骗越人在靠近潡水一侧展开,再到最后的包围成功,适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猛跳过多少次。 四万多越人已经全数溃败,除了最开始被第七旅驱逐出战场的那些,以及最后跟随越王逃窜的那一些,剩余的全都被围困在义师的包围中。 一场利用机动优势的围歼战,适犯了很多错,但最终凭借义师远胜于越人农兵的素质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笨且呆,错过的很多战场的时机,甚至于右翼差点崩溃,因为越人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计划来,可最后胜利的还是义师。 身边的传令兵看着已经大获全胜的战场,感慨万千地说道:“适,一场大胜。” 适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是啊,一场大胜。” 想了想,又道:“平庸之将,善战之兵。这是军制的胜利,决胜在战场之外。” 那传令兵想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战胜于朝廷?” 适点点头,点头道:“算是吧。嗯……就是。” 正要解释一番,几名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传令兵皱眉道:“这样跑,马要受不了的……” 嘀咕几声,那几名完全不惜马匹的骑兵冲到了适的身前,喘息了几声,为首的那人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庶……庶轻王……又俘获了一个王!” 适反应了一刻,忍不住大笑道:“自此之后,庶民亦可轻王侯!” ………… 夜里,城寨内。 油灯点起,时不时传来伤兵被烈酒清洗伤口的惨叫声,忙碌的、穿着巫祝服饰的女人跑来跑去,那些刚刚在战场上厮杀过的精壮汉子却不敢挡住这些女人的路,她们都是医者。 大战已经结束,以义师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越人被杀八千,两万八千人投降被俘,剩余的逃走了一些,还有一些跳河被淹死或者靠着在高超的游水技术逃到了潡水对岸。 义师阵亡两千余,右翼的四个旅阵亡人数最多,但除了三个连队因为擅自冲锋等问题被全灭之外,剩余的建制全在,而且已经见过了血,假以时日恢复过来,便是一支强军。 战场的事,自有专门的人清点。 适、公造冶等人,正在一间屋内,几名传令兵就在外面等待。 适借着油灯,正在起草一份建议,这份建议是以这场大胜的结果为基础的。 越人君子军覆灭,越王被俘,大量的贵族被抓或是阵亡,这简直是超乎了之前最好的估计。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而战果决定了今后的走向。 纸上,适用一支削出了尖头的鹅毛蘸签奋笔疾书。 前面的内容,是这一仗的结果,以及一些军事层面上的建议:比如增加骑兵的比例,按照右翼那几旅的样式将步卒改制等等。 军事层面之后,则是最大限度地借助这次战果的后续准备。 “此一战,越王被俘,越人多有弑君的传统,我们也曾知晓越人那边的一些情况。” “故而,我认为,越王翳被俘,越国必然内乱,这对我们而言是个极佳的机会。” “当然,这个机会不是占据琅琊。一则我们缺乏足够的墨者,用以实行在沛地这样的政治,而且越人不服必然叛乱。二则会让天下诸侯震动侧目,太过招摇。” “越国失败,齐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不能够赶走越人,却让齐田染指泗上。” “但如果放任越国内乱,又值此大败,齐国田氏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需要一个……放弃泗上的越国,但暂时不能够承受一个全面南逃放弃琅琊的越国。” “越国战败,齐国的局面也向南打开,这必然是三晋所不愿看到的。” “晋楚相争,我始终认为晋国会获胜,因为战胜于朝廷,魏已变法,楚封君太重,必不能胜。” “所以,如今越王被俘,需要立刻利用我们在巨城大邑的据点,将潡水一战的消息传递出去。” “三晋希望有一个能够在南面压制齐国的越国。” “齐国田氏需要一场胜利获得威望。” “越王面临着国内政变,他这个越王的位置岌岌可危。” “越王的兄弟儿子,可能也需要更多的外部支持,甚至可能与齐国媾和或者放弃琅琊。” “楚国……十年之内恐不能再入中原,遑论泗上。” “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时间消化掉泗水七国。” “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继续喊‘弭兵’的口号,占据天下大义之高。” “现在各国尚未知晓消息,我们应该迅速派人出面与各国磋商,面见各国君王。” “争取达成一场会盟,由魏人出面,他们乐见于一个继续在琅琊的越国,所以我们要以弭兵为名,争取这场会盟。” “其一,魏、韩、墨家、齐、越,会盟。越国归还建阳、巨陵两城,归还被俘获的齐人奴隶,将此功劳让于田氏,我们是调停者。田氏现在需要的是名声,此时尚不是越人的土地。” “其二,魏、韩、墨家、齐、越,会盟。齐越弭兵,墨者做中间调停者,在齐越边境帮助修建堡垒。由魏、韩出面给田氏施压,保证越国的都城尚在琅琊。” “其三,我们等待越国政变后,魏、韩、墨家支持越王翳复位,我们可以释放被我们俘获的越人士卒。由魏、韩出面做保,让越王翳承认放弃泗上。” “其四,四国与我们会盟,承认滕、郯、缯、祝其、钟吾、向等九国复国,但由墨家帮助行政。” “其五,其复国九国,与邹、邳、费、倪、薛等六国,共十五国,以成泗水非攻同盟。并且获得魏、韩、齐、越的承认,非攻非战。” “其六,趁此机会,动用我们的一些秘密墨者,借此大胜,前往赵地,最好是赵地本地的墨者。魏楚相争,数年之内必见分晓,宋国询政院已近十年,乱局将现;郑国分裂已成定局,魏韩战胜楚国,郑国必是下个目标。然而一旦郑地事完成,魏楚争雄魏国获胜,那么魏国可能会把目标盯住泗上诸国。” “赵侯新薨,其弟即位,必亲魏以固其位。赵籍有子,可遣秘密墨者入赵,接触赵籍之子,力争在我们消化了泗水十五国非攻同盟后,有时间解决宋地之事时,魏国的目光放在赵国继承权问题上。” “其七,表面上疏远楚国,但同时将潡水之战的消息尽快送往楚国,若楚国战败于大梁,必来相求,与当年我们求请楚人弭兵的局面大为不同,主动权在我等。” “以上七点,需快,且要尽快。” “晋楚相争,局面未定,魏人此时不会直接干涉泗上,若在魏楚之争出现结果魏人获胜,魏人必然比此时强硬,会盟不会取得最好的结果。” “魏人需要一个越国牵制齐国,帮助越王翳归政、对齐施压促使齐越弭兵,让越国归还建阳、巨陵两城,这是我们给魏人的条件,所获得的回报就是让他们出面承认他们暂时无力经营的泗上‘非攻’。” “齐国现在还在观望结果,不会知道的这么快,我们必须要在齐人反应过来,大规模动员出兵之前,达成此次会盟,借魏韩以制齐,同时又归还越人占据的齐城让田氏感恩。” 他写完最后一笔,起身问身边的公造冶、孟胜等人道:“你们还有什么意见?若没有,就署名吧,今夜就要送回沛县。” 第三八九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二) 二十五个墨者高层中有七人在这里,除了四人正式参与了战斗之外,剩余三人在白天的战斗中一直坚守城寨,负责后勤之类的事情。 适在起草这封建议信之前,已经和众人商议过,不过主要还是他拿的主意。 众人想了一下,倒是不反对,只是觉得若是自己想,未必能够想的这么深远。 这几条建议,也是一如适既往的建议,环环相扣,为的就是适之前一直说的“更多的时间”。 按照适的说法,墨家掌握天志,那么时间就站在墨家这边。时间越久,墨者越多,可以按照墨家的规矩道义行政施政的人越多,泗水流域积累的财富也就越多。 从魏韩齐越外加墨家五方会盟开始,这些建议便充分利用了各国贵族君主之间的矛盾,为夹缝中生存的墨家争取时间。 晋楚之间的矛盾,可以争取三五年时间。齐越三晋之间的关系,可以保证三晋无力入泗上的同时,又防止齐人入泗,同时又让越人作为齐国的威胁。 郑国又可以拖延魏韩数年的时间,郑不定则不能取宋,宋不定则不能染指泗上,而宋国马上就要面临十年之约到期,又会是一场乱局。 现如今泗水的局面对墨家大为有利,若是宋国这边能够平息矛盾,那么墨家就真的可以做到与天下强国比肩。 可是时间到底要多久,谁也不能确定。现在的局面墨家众人都相信时间越久越有利,那么就不得不考虑想办法让三晋反目。 这件事若是以往,违背了墨家非攻的道义。但现在,墨家的路线已经确定,随着墨家逐渐独立不再寄希望于诸侯,这件事至少在这七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能墨家内部的其余派系会对这件事有所质疑,不过利用赵籍之弟与赵籍之子之间的继承权问题让魏国将心思放在北边这件事,终究只能在小范围之内探讨,不会引起大规模的轰动。 公造冶想了一下他以往在赵国结交的朋友,说道:“昔年赵籍喜好音乐,墨者非乐,所以墨者难以在赵地活动。” “当年郑地有两位知名的音乐家,名叫枪和石。他们知晓赵籍喜好音乐,于是前往赵地,赵籍想要赐予这两个音乐家万亩土地,最终还是被公仲连说服。” “三晋同源,赵人如今任用公仲连、牛畜、荀欣、徐越等人变法图强,虽说并未至非乐的地步,但是也知道尚贤为任、为政仁义的道理。咱们墨家的一些手段,倒真是可以用得上。” “现如今赵籍之弟为赵侯,公子章年幼。你的意思是说,赵籍的弟弟和儿子之间,将来总要出问题?” 赵国之名,适不免想到了后世以赵为姓的那个朝代,也是类似的情况,哥哥弟弟之间的关系只怕也是如此。 这种事,以史为鉴来看,将来必然要出大问题的。 赵籍之弟又非周公,而且这件事只怕也没那么简单,真要是赵籍有心让弟弟做周公辅佐成王事,他弟弟也不能够上位。 而且从赵地传来的消息,赵籍之弟的上位本身就是一种妥协,是国内一部分贵族支持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魏国的身影。 赵籍之弟算不得得位不正,总算有贵族拥护,但是等到公子章成年,公子章与叔兄弟公子朝之间总要出问题。 按照赵籍之弟的年纪,估摸着这件事也就十几年之内,甚至可能更早,这就需要提前布局,否则等到临时再用这样的办法,很难有足够的影响力,也很难按照既定的计划发展。 赵国公子不争位,魏国就没有完全介入赵国内政的理由,反目这种事也需要一定的理由才行。 适听公造冶的说法,笑道:“其实赵国既已尚贤、行仁义之政,墨家的一些手段自然是可以在赵国实行的。” “但其实,已经不只是可以在赵国实行的问题,而是墨家的一些技艺技巧,最适合在赵国发展。” 适又道:“你可别忘了,马镫和铁器!赵地北近娄烦、林胡,又多骏马。南下之路有魏人阻挡,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北上,从娄烦、林胡这些蛮夷那里夺取土地和人口,辅以华夏教化仁义。” “昔年我的两位夫子就曾说,若是赵人北上得九原、河套,便可南下攻秦,可是赵人之前多用战车,林胡娄烦多以骑射之技,难以攻取。” “现如今我们墨家有马镫、铁器,诸夏之兵与林胡娄烦对阵,只怕可以一敌五。” “正所谓,国弱则亲强邻,国强则远交而近攻。魏人以之后二十年来看,正是我墨家行义天下最大的阻碍。我们需要一个无法染指泗水、却能制约魏人的强援。楚人这一战我觉得必败,原来靠楚来制魏,现在就需要提前琢磨一个可以制约魏人的帮手了。” 他一说完,公造冶顿时明白了关键所在。 赵人暂时不会墨家起冲突,泗上一带,始终是齐、越、魏、楚四国争霸的战场。 越人被墨家打残,取代了越人在泗上的势力,那么一个强盛的赵国正是墨家急需的援手,用以给墨家更多的时间,培训更多的“行墨家之义、利于天下”的士才。 赵地多马,马镫和马镫骑兵的战术,正是赵人所急需的东西。向北拓地,林胡娄烦在马镫骑兵、火器、和战车防御的新战术之下,只怕不需要吴起那样的无双之将,就像是潡水一战一样,平庸之将依旧可以拓地千里。 这正是墨家可以切入的一个点,这个可以明着来。而那些隐秘的秘密墨者,自然会有别的办法渗透到赵国之内,参与将来公子章与公子朝之间的继承权争斗。 若论火器、马镫骑兵的掌握,天下无人能出墨家之右,而适委托两位夫子所说的赵人北上的战略,也算是为赵国找了一条出路。 而且短时间之内,不会威胁到墨家。真到有一天魏国完蛋的时候,墨家也不必惧怕一个学会了新战术的强势赵国,天下终究还是定于一。 适知道后世赵武灵王会胡服骑射,而他准备更进一步,直接把马镫、火器之类的弄过去。游牧民族想要熟练掌握这些技巧,完成变革,少说也得百十年时间,百十年时间若是还怕什么五胡乱华之类的事,不免杞人忧天。 适觉得,墨家在中原折腾的这几十年,那些燕赵之类的靠近北境的封国也不能让他们闲着,总得为将来的“天下”做点贡献,不如就去打打游牧民族得了。 有魏、齐、韩作为缓冲,北地诸国想要和墨家起正面冲突也很难。 魏、齐、韩、越和墨家会盟的事,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魏国为了压制齐国不会不答应,这基本就是为了今后十年之内的谋划。 而赵国向北发展的事,往近一点说可能是为了十年之后,往远一点说,那是为了万域万世。 游牧民族现在不过是使用骨头箭头的部落,占据不到适宜农耕的土地,就很难拥有半游牧半农耕的帝国潜质,早点解决也为将来少点麻烦。 以适看来,如今诸夏各国正处在一个“好战”期,若是马镫、铁器、火枪、车营之类的东西帮着赵国改革,想来一个赵国收拾林胡娄烦直至草原绝无问题。国力碾压,更是技术碾压,没有不胜的道理。 纵然没有李牧廉颇,只要实力足够强大,以力破巧,依旧可以让赵人辟地千里。 这样既能短时间内让赵人不再参与中原之争,又能引起魏人的恐慌猜忌,同时实力一旦到了,就算没有公子朝和公子章的继承权内乱,魏赵反目也是必然。 适想了一下,又道:“我觉得,这一次趁着邀请各国会盟的机会,应该派遣咱们中一名能言善辩之士,借潡水之战天下震动的局势,出使赵国。明面上我们要和赵人合作,可以获取更多的骏马,对我们短期也是有好处的。”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再多写一些在建议信上。会盟之事,想来大家都能清楚这件事的意义,但赵国的事若不说清楚,则恐怕会有人觉得为时尚早,不必着急。” “我还是那句话,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万域者,不足以谋一隅。” 公造冶信服地点头,忧虑道:“这件事写清楚,想来大家也能明白。只是现在……人手奇缺。十五国非攻同盟一成,到处缺人。去赵国的人手少了,怕是难以奏效。去的多了,这边人又恐不够。” “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需要众人商议的,具体派多少人,具体怎么实行,甚至是不是可以派遣一些非墨家但在沛邑求学的人前往,这都需要商议……” 他看了一眼适,很郑重地说道:“真到商议的时候,我是支持这个意见的。” 他算是提前表态,示意到同义会的时候,会支持适的想法。他既带头,其余人也纷纷点头,适便再次提笔,将赵地之事的重要性仔细写清楚后,众人这才纷纷签上名字。 以蜡密封之后,叫骑手连夜传回沛县。 第三九零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三) 解决了这件大事,众人又商量了一下各自的任务,为战役之后那多如牛毛的事情分头行动。 营寨内堆积的粮食,足够被俘获的越人吃一阵,这些越人将来还要放回去,但是放回去之前,适决定还是要让他们进行一下“劳动改造”,为以后越国政变后送越王翳归国做好准备。 一则可以修筑水渠,完成泗水流域的几条灌溉支渠;二则,宣义部也可以让这些越人脑袋里开始琢磨一些“凭什么贵贱有别”之类的可怕问题。 这件事要做好,就需要将越人的俘虏分为两半。 一份是贵族、君子军之类。 另一份,则是越人的农兵。 既然贵族们喜欢用身份血统来区分人和人的关系,那墨家自然乐的如此,正合己意。 甄别区分的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从衣着上就很容易分辨出来,贵族和庶民简直快要成为两个民族了,即便是在军阵之中区别也极为明显。 适连夜找了宣义部的几个人,布置了一下宣传的计划,让他们暂时先规划一下,随后便和孟胜等人去看望一下己方的伤兵。 伤病营地,这是早已经准备好的,按照正规的方式以简陋的石灰铺地以达成基本的杀菌效果。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就很重视厕所的问题,守城术中都不忘介绍怎么挖厕所、隔多远一个厕所,所以这些卫生问题经过适编写的《伤兵救治条令》正规化之后,墨家的伤兵营应该算是远超时代的。 一靠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和血味,许多大锅正在煮沸那些包扎伤口的棉布,里面来来往往的很多女人。 这是此时天下出征的“大忌”,女人不能随军,但是墨家反其道而行之,以穿着改造后的“巫觋服”的女性,作为护士和医生,培养了很多人,虽然手段绝对而言不高,可相对而言则又算是天下无对了。 秦越人和长桑君的加入,又为墨家的医学水平提升了一个台阶,芦花作为一个女性样板的人物仍旧带领着墨家的医者,但实际上医术上那是远远比不上长桑君的。 这一战,芦花带着四百多名年轻女性来到营寨,年纪尚轻的秦越人也随军出征,此时正在救治伤员。 烈酒擦拭伤口的痛苦,很多人难以忍受,而一些特殊的伤口,又只能采用最可怕的截肢等手段,伤兵营纵然做到了极致,可依旧时不时传来惨叫声。 此时截肢之类的医术很不成熟,但是有些伤不截肢就是死,截肢了还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活下来。 验血型输血这种事,也并不算难,只是暂时还没有做。即便输血的器械不过关,即便靠肉眼观察血凝很容易出差错,但相比于束手无策,总归还是进步的。 医学的进步,总需要从血淋淋的尝试开始。适决定,等五方会盟的事情一完,就要回去准备血型验比和解剖尸体这几件事,万事开头难,但想要谋万世之事,总不能条件不够就不做,想想办法总是可行的,也会对天下此时的一些想法带来震撼和冲击。 正在考虑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处病床前,正是以庶民之身“擒获”两王的庶轻王身前。 算起来这两次,真正擒获的都不是他,可他运气好,最终功劳还是要算在他身上,要不是他拖住了越王翳,骑兵也未必能追的上。 此时庶轻王卧在床上,哎呦呦地叫着疼,肋骨骨折可是要好好修养一阵,而且每一次呼吸都痛的要命。 庶轻王醒来之后,已经被人抬着了,也就是被抬着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抓住的那个人,正是越王。 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自己一个庶民,竟然连抓了两个君王,放眼天下只怕已经是震古烁今了。 抓人的时候,可以拼死扛住剧痛,可现在躺着终究还是忍不住哼哼,只想着快点好起来以结束这种喘口气都疼的日子。 正想着当初可以自由翻身的日子是多么吸引人的时候,就听到适的声音带着一丝玩笑道:“你抓越王翳的时候,难不成也是这样哼哼着?” 听声音庶轻王就知道是适,咧嘴笑了笑,说道:“那时候也疼,可想着墨者要为先驱驷马,也知道驷马冲击会死,可总得上不是?我这个连代表不上,别人可怎么看?” 说了几句话,又牵着了伤口,适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传奇人物”,宽慰道:“你好好修养,伤养好了,便去军校。” 谁都知道,沛县有军校,一开始人数很少,只有那些担任旅帅级别的墨者进去学过,但是也招收了一些最早一批进入乡校的孩童,能够进去学习的人,若学成必然会成为旅帅一级的军官。 庶轻王的名声功劳都在这摆着,这件事几乎不需要考虑,墨家内部赏罚分明,什么样的人物可以上去,那都有例可循。 庶轻王在被人抬着知道自己抓了越王翳后,就大约猜到自己会被招入军校,他也早早考虑过。 今日适这么一说,他急忙道:“适,我不太想去。” 适一怔,庶轻王哎呦一声又道:“我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学东西慢……” 说完这个,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喜欢家里的日子了。都说墨者要利天下,这个我一直没变,可你当初也说,归乡也算是利天下。” “如今我有妻子儿女,当初想着要达乐土,打仗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当初若是一直在军中,也就罢了,可后来归了乡,有些牵挂,终究还是想要回家的。” 庶轻王回忆着许多年前,自己一腔热血成为了最早的沛县三百义师的成员,可后来挨不住家里念叨和妻子的温柔乡,归了乡。 这一战是墨家生死存亡之战,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都要做好,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他也相信只要自己还拿得动矛,便会站出来。 可现在,仗打完了,他真的有些想家了,想村社的生活,想地里的庄稼,想村社的造纸作坊,也想妻子儿女和家人。 从一开始他加入义师,所为的就是墨家所言的乐土。那时候他眼中的乐土,只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好起来,过上如乐土中唱的那样的生活。 虽然后来在军中过得快意,暂时都要忘记了原来的初心,可等到归乡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适和他说过,归乡未必不能利天下,而他归乡,既能达成自己初心的追求,又一样在自己利索能力的范畴内尽着墨者利天下的义务,他很满足。 当初加入义师,是为了将来过上那样的生活。 之后重新征召入伍,在军中苦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站出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会破灭。 而在战斗中的奋勇,既是为了墨者的信念,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以及为了自己想要归乡的愿望。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他相信这番话。 适冲着庶轻王笑了笑,终于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想要归乡,那就回去呗。你说得对,归乡一样可以利天下,力所能及之内,做好自己的事,那就好了。” 庶轻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我现在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只有名。我弟弟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轻侯,你也说今后咱们庶民也会有姓氏,我想,我们家就都叫庶什么吧……适,你帮我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适想了一下,说道:“三个男娃嘛,就叫俘芈、擒翳、归乡。女娃嘛……就叫君子吧。” “这天下君子,以后不以血统姓氏论,也不以男女论,只以才华德行利天下论。女子,缘何不能为咱们墨家的君子?咱们墨家的君子,是和旧的君子不同的。” 这是四个简单的名字,俘芈,自然说的是庶轻王俘盟楚王之事;擒翳,自不用提;归乡,亦是如此。 唯独女娃的名字,适给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可庶轻王却听得欢喜,念叨了几声。 适取出纸,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名字,折叠好后放到了庶轻王手中,笑道:“来日方长,我们都会老,将来的天下终究是孩子们的。我若活的久远些,倒想看看你这四个娃到底走了什么样的路。” 庶轻王心想,是啊,会走什么样的路?谁人能知道呢?自己原本想着,让一个男娃长大去城邑学个铁匠,可他要是不愿意去呢?或者他要是极为聪慧去了更好的学堂呢? 亦或是他成为了自己都从没见过的某种职业……几年前,沛邑可是没有铁匠的,更没有女医、教师、织工这样或是那样的职业。 庶轻王想,以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但也定会越来越让自己看不懂,若是十年前说起铁匠,他哪里能知道那是什么? 十余年后,若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这天下又会多出什么东西呢? 那时候,墨家难道真的还只在沛邑吗?到时候纵横南北数千里,又哪里能知道孩子长大后会在哪里? 庶轻王又想,听弟弟说起过,适给他们那些孩子讲过,海外有山有岛有人,有些地方遍布金银,也或许那时候孩子们已经可以扬帆出海去寻找金银。 想着这些古怪的仿佛幻想一样的事,庶轻王喃喃重复着适的话,说道:“是啊,那我也活长一些,看看他们到底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第三九一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四) 那一战三日后,大军依旧驻扎在营寨内,适也一直没去看一下越王翳,但也没有羞辱,只不过如礼制上那样以贵族之礼对待王侯的态度确是绝对没有的。 那日大破越人之后,骑兵尾随其后突袭了越人距离战场七里的营地,俘获了一些驻守营地的越人,又夺回了大量的贵族随军携带的战利品。 这些战利品都要登记在册,严禁私人私藏,军纪使然,无人敢动,也不需要什么以儆效尤之类。 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贵重之物,但以此时而论,还是越王翳的那口剑最为贵重。 剑身三尺,剑格的两面镶嵌着玻璃,上面书写着“越王翳自用剑”六个字。 镶嵌的玻璃是蓝色的,正是诸夏极为昂贵的钾钙玻璃,越国的工匠已经可以烧制钾钙玻璃,但是数量极少,秘而不传。 越国的勾践剑剑身上,也镶嵌着玻璃,越王翳的自用剑和勾践剑的样式类似,极为漂亮,铜剑上镶嵌的钾钙玻璃更是让这口剑的价值简直连城。 适看了看缴获的那些战利品,却没有在意这口被庶轻王俘获的价值连城剑,而是盯着一件水晶器皿发呆,此时水晶或叫水玉、或叫玉英。 越人多以珠玉为上币,对于玉器和水晶器很是喜爱。 几个负责登记的人看到适盯着一件磨的很光滑透明的水晶器皿发呆,不由好奇。 他们知道适这样的人,或者说大部分墨家的高层,少以珠玉为宝,死后又薄葬,又要节用,而且墨家的理论就是积累投资发展的那一套,适据说又是跟随两位夫子学习的时候见过很多惊世之物,因而看到适盯着水晶器,不免都觉得古怪。 适把玩着那件很精巧的水晶器皿,不免想到了后世吴越之地出土的那个逆天文物水晶杯,想了一下,与旁边负责登记的那人说道:“你记一下,来个人捧着这个去,我去问越王翳点事情。” 身边的警卫过去拿起那个水晶器皿,适上前在登记单上签了一下名字,又叫人去知会一声,喊来一个人陪自己去看一下越王翳。 此时沛县那边还没有给来决议,适不能单独和越王翳谈判,因为他必须遵守墨家高层集体商讨的决议作为底线,才能约谈。 之前谁也没想到能抓住越王翳,甚至对于这一战能不能打成歼灭战都难说,因而之前也就没有讨论过。 这几年适跟随不少贵族出身的墨者学过一些雅语雅音,又怕越王翳和自己交流不畅,还叫了一个出身越地的墨者。 一行人进入到关押越王翳的房间后,有些憔悴的越王翳盯着适,问道:“你就是适?这一战墨家义师的主帅?” 适点点头,发现越王翳也只是憔悴,并没有什么一夜白头之类的惨状。此时交战,除了韩国杀过郑伯之外,很少有直接弄死对方国君的事,越王翳倒也不担心墨家要杀他,只是担心国内的局势。 越王翳看着适,哼声道:“你不过鞋匠之子出身,墨家尚贤又说平等,你能为主帅,足见墨家毫无传统,不讲礼仪。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你们墨家想要世人平等?这怎么可能?” “昔年晋人铸刑鼎,仲尼便曰: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文公是以作执秩之官,为被庐之法,以为盟主。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以万民制法,又说什么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以致世人皆天之臣,我且问你……” “若人平等,若有法度,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口口声声要利天下,可你们做的这一切,却是在亡天下,却是在害天下,却是在让天下大乱!没有贵贱,何称天下?” “我在营寨中又见到女人,行那牝鸡司晨之事,墨家恐不能久啊。” 他还要说几句,却发现适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是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盯着他。 翳贵为越王,生平都在讲礼的环境中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适根本懒得搭理越王翳在这说这些废话,举着那个水晶器问道:“此物原来是你所有?” 语气兵不客气,丝毫没有一丝对他血统的尊重。 越王翳打眼一看,正是一件玉英器皿,笑道:“你不如墨翟远矣。当年先王以五百里封地聘墨翟,墨翟拒而不受,以义为宝。想不到墨家之中也有以玉为宝之人?” 适摇头道:“玉埋于地下万载,无人玉不过是石头。昔年卞和于荆山泣玉,后楚文王派玉匠剖璞,方得和氏璧。墨家不以珠玉为宝,但却把那些剖玉的工匠技艺看作宝物。” “我只想问,这些玉英的匠人,琅琊可有?此物又是从何而来?” 适看重的,是这座水晶器皿表面极为光滑,很显然经过了加工,但是加工的痕迹肉眼无法发觉,光滑透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没有气泡、没有杂色的玻璃。 能磨水晶的人,一定可以磨玻璃。玻璃他可以尝试着烧制,或者可以直接用水晶,但磨制水晶的技术就不是他能够掌握的了。而玻璃,可以算得上是近代科学的母器,更是最容易直观打破天地神秘的神物。 可是越王翳听了适的话后,一脸不屑道:“昔年徐州会盟后,天子遣使封先王勾践为越伯,越已非蛮夷,行中国之政,兴中国之礼……此时天子尚在,周礼便为规矩。你乃庶民,见王不拜,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话。” 适嘿嘿一笑,知道越王翳这是在找麻烦,或者说在试探一下墨家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嘲笑了几声,说道:“我只怕你这个越王,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朱勾弑父上位,天下皆知。如今你被俘,君子军俱被义师所灭,难道你就没有儿子兄弟?你的儿子兄弟,难道不会以‘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上位?” 越王翳脸色一变,适的这番话正是他一直最担心的,而适比他想的更为“阴险”,用了一个“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若是传出去,正给了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们上位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到时候说,为了越国的利益,换个君主,以杜绝墨家以君王的性命为要挟索要太多,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 越王翳忍不住问道:“你们墨家欲要如何?” 适摊手道:“子墨子言,世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所以,我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和你做个交易。我问你答,然后你才能够问我,我再回答。你觉得如何?” 适随意地坐在一旁,越王翳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件玉英器,乃是先王灭郯时,鹧鸪的宫室之物。” 适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鸟的名字,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跟随的一名贵族出身的墨者急忙解释道:“那是末代郯子的名字。” 适奇道:“鸟名?” 那墨者点头道:“郯国乃是少昊之后。少昊以凤鸟为族,后成帝,皆以鸟名为官职。子孙后代,也以鸟为名。” 他也没有多解释,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典故。 后世韩愈做《师说》,曾说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郯子便是那时候的郯国国君,子爵,是少昊之后。 当时在一场宴会上,有人问郯子,为啥你们的祖先少昊,弄得六官之名都是鸟名呢? 这就像是祝融原本是官职,最后变为火神的演化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变化。从上古经历了夏商,很多文化也逐渐遗失演化。 郯国却保留了一部分上古时代的历史,郯子告诉说,从前黄帝以云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云命名;炎帝以火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火命名;共工氏以水记事,他的百官都以水命名;太昊氏以龙记事,他的百官都以龙命名。 黄帝之时,六部已经有了雏形,但不是以户、吏、兵、礼、刑、工或者是司徒、司马、司寇这样的名目。诸部以黄云、黑云、青云、白云等为名目。 而到了少昊的时候,少昊以凤鸟为尊,而且也处在部落联盟的形式,就以各个部落的不同鸟类族徽作为官职名。 譬如燕子、伯劳、野鸡、鸽子等等,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周时的司徒司马等等这些官职,职责未变,只是名目变了。 历代君主,也都是以鸟为名,鹧鸪正是郯国被越灭国时最后一任君主的名字。 其时年轻的孔子听闻了此事,感慨道:“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认为一些学问竟然需要在四夷才能找到,实际上也是一种“官学垄断知识”垄断局面的打破——这些学问,原本是天子官学才能够学到的,但孔子竟然也能从四夷请教,甚至远胜于官学垄断的内容。 郯国是这一次墨家要借“复国”之名代行其政的九国之一,那墨者略微解释,适也放心了。 郯国被灭,距今不过二三十年,想来那些工匠并未死光,一些技术也没有失散遗失。 他又问道:“这些能够雕琢玉英的工匠,琅琊可有?” 越王翳点头道:“藏于工官,并不外传。” 适心中更喜,心说看来与越王翳的交易,还得加上一条了,这些工匠于今后可是无价之宝,配合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理,与这些工匠的技术结合,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有了有技术磨制水晶的工匠、有知道磨制水晶可以做什么的人,那些原本需要千年演化“无意中”被发现的东西,可以更早出现。 越王翳见适脸上露出喜色,心道:“难道此人喜好玉英?” 但心中所想,却不问,而是问道:“我既答了你两个问题,我也需问你两个问题。” “你们墨家到底要如何对我?又将如何对待我的越国?” 适郑重道:“墨者之法,凡大事必集众意而商,定于同义,事方可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也不知道会怎么对待越国。” 说罢,他自反身离开,只留下一脸愤恨以为适“小人尔”的越王翳。 第三九二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五) 适并没有说谎,他说的句句是实,确实墨家的集权需要众人相商,但一旦商定出结果就无可更改全力以赴,丝毫不与墨家集权的想法冲突。 此时的沛县,墨家高层也真的正在讨论这件事。 不过和沛县万民得到了大获全胜的消息而震惊振奋的情绪不同,在场的墨家高层对于这场胜利的结果,并不太多意外。 在决战之前,适已经提交了这次大战的大致构想,从几个月前就已经上报过墨家中央。 以战略恐吓逼迫越人决战,直至最后会战打成围歼战,这都是在场众人知道的。 而且墨家内部会守城的极多,会野战的虽然不少,但是懂得火药武器和马镫骑兵配合作战的新战术,还是非适莫属,所以这次决战的主帅才会是他。 虽说结果并未震惊,但众人还是传递着送来的战果统计,兴奋不已。 太远的事情,才是需要讨论的。 而就近的,经此一事,泗上的局面已经不可阻挡,墨家将会获得比如今两县一国大数倍的土地、人口。 之前那场关于“中原弭兵”还是“发展泗上”的争论,也随着这场大战暂时销声匿迹。 适递来的建议信上的几条意见,很多还需要讨论,还需要时间。 但在这几件事原则上已经被多数同意后,墨子立刻以乡校校长和巨子的双重身份,发布了几道命令。 沛县的乡校,适一直是校介,是副的,真正挂名的校长一直是墨子。 随着墨子的这几道命令发布,一些在沛县的游士接到了一个奇怪的邀请。 几年前商丘之战,墨家便邀天下游士来沛求学。随着《山海经》、与列子辩论的《汤问》的书籍的流传,很多游士对于墨家的“奇怪”的天地观极有兴趣。 正如当初和长桑君一同来到沛县的那几个人一样,很多人未必对于利天下这样的事充满兴趣,但却对于脚下的大地是不是圆的、太阳是什么、列国之外真的存在如《山海经》中那样的奇怪国家吗? 他们来到沛县后,学了墨家的文字,看了墨家的不少书籍,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成为了墨者,但仍旧有一部分不习惯墨家那种极有纪律性的组织模式,并未加入。 但他们也没有离开,因为沛县的确和天下别处不一样,很多新的东西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 商丘之战后,这些游士来到沛县后,就有墨者做过一些调查登记:每个人为了什么来到沛县?想要学什么?对什么最感兴趣? 配合上墨家管辖范围的户籍制度,这些人的住处墨家众人也清楚。 接到这几道奇怪邀请的游士约有一百五十人,邀请他们在两日后前往沛县乡校,墨子相请。 众人都已经知道墨家义师在潡水大破越军俘获越王的消息,可这些事和他们似乎并无关系。 加之这些人也都知道,这时候墨家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对于战后之事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可这时候,却接到的墨子的邀请,这一百五十余人不免诧异万分。 墨子已老,不再收徒,也很少和人单独会面邀请之类,这些人虽然远远地见过墨子,可真正说上话的却没几个。 不要说墨子邀请,便是每隔几个月给他们讲解一番的适能够出面邀请他们,他们也会感觉莫大荣幸,更何况这一次邀请他们的竟然是乡校的校长墨翟,而墨家的学问都多是以子墨子言开头,众人多以为墨翟的学问远胜适。 两日后,百五十人汇聚于沛县乡校内,竟无一个缺席。 老迈的墨子与他们见面,众人均行以弟子之礼,这是对学识的尊重,也是对老者的尊重。 按照众人的习惯,各自跪坐之后,墨子在几个弟子的陪伴下坐在了众人的对面之前。 墨子下达的这几道命令或者邀请,是很久前适就和他商量过的,因而便有了这样看似荒诞的一幕:墨家上下在为泗水之事忙碌不堪的时候,墨家巨子抽出了半天时间会见一些非是墨者的游士,足见墨家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墨子遍观众人,问道:“你们今日受邀而来,想来一定读过《山海经》、《汤问》等书,也一定满腹疑惑,不知真假。心中的疑问一定极多吧?” 他这样一问,在场百余人顿觉被骚到痒处,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墨翟先生,难道我们脚下的大地真的是圆的吗?适曾以慈石和铁的关系解释了咱们脚下的那些人缘何不落下去,可我们依旧难懂。” “墨翟先生,难道数万里之外,真的有一国建造了五十丈的高塔?状如字金,皆以石块垒就?那一国就是昔年穆天子游历的西王母之国?” “墨翟先生,脚下的大地若是圆的,我一直向北走,走到极北,我并未变向,可其余人眼中我却是在往南走。难道南北也是可以变换的?” “墨翟先生,难道数万里之外,真有一些国度其文化不亚诸夏?难道他们真的四年一次列国停战,而赛车、角力?” “墨翟先生,难道极北极南之地,真的有日出三月不下、日落三月不出的情形?” ………… 一条条的问题,被提出。 有些,是现实的问题。 有些,则是属于“辩术”的问题,譬如南北的那个问题,其实涉及到空间的相对性,墨子可以解答,而天下能解答的人除了墨家也有不少,尸子、列子其实都能从辩术上解答这个问题。 而墨子关注的,或者说希望天下人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辩术的问题,而是那些现实的问题。 墨子想到了当年适刚加入墨家不久,弄出了纸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画了许多持剑交战的小人,翻纸而动,那些小人也仿佛活下来了一般。 而那时候,适也没有只是说类似于“影不徙”之类的辩术,而是说“天志要以验为先,验与辩相悖,以验为准”。 这些年,墨家一直在实践这些话。 于是墨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将这个故事重新讲了一遍后道:“很多事,会违背常理。眼睛甚至可能都会骗自己。那日的事,若是纸张不能停下也不能被单张翻看,只怕会有很多人以为那里面真的有两个活的小人吧?” 众人点头,墨子又道:“所以,有些东西,需要去验证。” “适说,万里之外却有那样的国家,因为他的夫子去过走过。那么,那些国家就在万里之外,到底有没有,难道就不能去看看吗?” “适说,极北之地,日落日出常常数月,正合《汤问》中关于天地日月的解释。若是真的,至少证明那些解释可能是对的,而如今天下的一些解释必然是错的。” “这是墨家的辩术可以论证的,天志只有一种,那么若是一种道理有一处不合‘天志’,那么这天志必然是错的。至于合的,只能证明可能对,但如果没有找出第二种能符合之前全部的解释之前,那至少也比必然是错的那些解释要强。是这样的道理吧?” 那些人都点头,一些人却听出了别样的意思,心说难道墨家要组织他们去验证这件事? 虽说来的时候就有传闻,可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 现如今能够组织一场百余人验证的势力,除了那几大诸侯之外,也就只有现如今的墨家有此能力。 人脉、声望、财富这些缺一不可,可各国诸侯哪有这样的心思? 此时天下极不太平,能够各自游历甚至来到沛县的这些游士,莫不是剑术精通之辈。因为村社间的民众并不那么良善,各国的基层控制力基本是空的,经常出现拦路抢劫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能够到处游历的必然家境不错,自小接受了许多知识外,也有剑术教育。 但他们独自去做这些验证,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有一个组织能够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即便依旧困难却未必就做不成。 墨子又道:“过几日,墨家要派使者前往魏、赵、燕等地。这一次邀你们来,就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让你们跟随出发。到时候除了泗水的事,使者也会说服各国君王,派遣三五人跟随,以诸夏合力之势,墨家出钱,验证此事。” “你们想要知道,我也想要知道,毕竟一个人的话,需要验证。既然存在,那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们若是愿意,墨家会资助你们马匹、钱财、粮食、火枪。并且集训你们如何使用火枪、如何骑马这些。” “到时候,会分为两队。” “一队跟随前往燕国的使节,你们出二十人,墨家出十人,一路向北,过朝鲜、肃慎,直至北境。会携带棉花絮出的棉衣,以及各种食物,去验证一件事:极北之地,是不是夏日白昼极长、冬日白昼极短。甚至于,若有余力,继续向北,是不是可以真的看到不落之日?” “另一队,你们出一百三十人,墨家出八十人,有善战善辩之士带队。这八十人中,有医者、石匠、铜匠、舟匠等,若真的有那样的国度,他们也可学习一些学识。” “这一队经魏至秦,由秦向西,看看极西之地是否有那样的国度。以三年为限,若三年还没有任何消息,便可返回。若有,则有你们决定三年之后继续向西,也可以返回后整理路线,我们墨家再派人去。” “所需马匹、钱财、金银、或者可以沿途交换的货物,均由墨家出。你们若愿意,那现在就要准备了。” “最多十日,我墨家就要派遣使者前往列国,诉说泗水非攻之事,我看今日便定下来。我先说明,适说极西之地的途中,有千丈之山覆满积雪、有千里黄沙饥渴难忍、亦有截杀财物的蛮族部落,所以只能请你们自己决定。若是愿意,那最好。若不愿意,我墨家也会派人前往的。” “墨家眼中,天志为宝,天下八万里,这些钱财还是愿意出的,这些苦痛和危险也是愿意承受的。” 第三九三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六) 值此潡水大胜之际,墨家却要抽调百人精干力量投身到万里之外的事务,足见墨家对此时的重视。 钱不是问题。 黄金也不是问题。 甚至于沿途所需要的外交、结好部族首领获取支持、进行贸易兑换以维系沿途所需等事,也不是问题。 适之前已经和墨子说过,假借两位夫子之口,诉说沿途携带丝绢、铁锅等货物,便足以通行。 唯独人手,是最大的问题。 其实墨家内部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认为操之过急。 但普通墨者有墨者的考虑,作为墨家的巨子有巨子的考虑。 墨子很清楚这一次对世界的“验证”对于墨家而言有多重要。 因为墨家的世界观和此时天下的主流格格不入,自成体系,内部逻辑自洽,但很多东西按照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都会推究到一个源头,但恰恰这个源头是无法证明的。 墨家现如今思想的基础,可以概括为三个词。 同义、平等、兼爱。 人人生而平等,无法证明,所以即便没有天帝存在,可能墨翟自己都不信,但也必须创造出来一个。 因为这平等,在墨家的论证中,是天帝赋予的。 墨家说自己掌握着天志,由天志的自然状态推论出了平等,那么对于世界的解释权必须要握在手中。 平等之外的同义,按照墨子的说法,那就是“君,臣民之通约也”,这个君是实在的人、但却是虚化的君权。 墨子的《尚同》篇,属于标准的启蒙哲学基础,按照更后世的说法叫“历史唯心主义”。 即:上古状态,人们处在一种没有固定道德的状态下,十人十义百人百义,混乱不堪。 天帝即为自然,存在即为合理,而人的存在证明了人的“生存”、“繁衍”、“富足”、“财产”这些,都是天的意志。 因为上古不同义,所以每个人为了生存会导致“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的自然混乱状态。 而这种状态,却又有悖于人的“生存”、“繁衍”、“安全”等天帝赋予人的权利。 最终,人们选择了多数人都能得利的“义”,以此制定了法度和律令,选出了天子,又选出了从人民中选出了代表作为“三公”、“大夫”、“乡长”、“里正”等。 又“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形成一种“民主而集中”的制度。 因为“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这是民主。 而“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又是集中。 如何操作,在适出现之后给出了一条后世的办法,解决了操作性的问题,也划清了“众议”和“上议”之间的一些界限。 这就导致了在墨家内部,巨子必须要掌握意识形态“天志”的解释权,才能够作为巨子之位。 在墨家之外,墨家的巨子又必须能够批判其余的学说,使别家对天地规矩的解释毫无意义。 这是适来到墨家之后,依据墨子的学说改组墨家的基础。 但即便适没有出现,墨子做《尚同》篇,也是埋了一个大坑。 墨家世界观中的历史,是从上古的选举制,过渡到现如今的世袭制的。世袭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不知道什么鬼变成了如今这个不合理的样子”。 墨子没有接着《尚同》去论证“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虚构一下从选举制到世袭制的演化过程。 但《尚同》篇却从根基上瓦解了世袭的基础,即贵并不恒贵,上古时代大家都是平等的,天子和义都是选出来的。 天子的第一特性不是血统,而是“贤义”。 这一切,都和当今主流的世界观历史观截然不同。 这个埋下的大坑对于贵族而言,细思极恐。既然天子、诸侯、三公上古并非是世袭的,而是选举的,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合理呢? 此外,墨子说“我有天志,譬如匠人之有规矩”,而天子的“义”又必须适符合“天志”的,那么……墨家的巨子是不是有资格把不义的天子、诸侯、三公以致乡长们批判教育甚至替换? 说到底,儒墨相争,可以互相制地方于死地的釜底抽薪之法,就是掌握意识形态的解释权,掌握天地世界的解释权。 贵贱有恒还是无常? 天子是选的还是世袭的? 义是人定的还是可以从自然意志中理性推理出来的? 这都是儒墨相争的死穴和根源。 武力夺取政权,最终形成一种新的理所当然是一种办法。 而利用墨家世界观与主流世界观格格不入的情况,去验证墨家的世界观正确,从而达成“我说了一二三,一二都对了,那么三应该也是对的”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办法。 可能我说了一二三,大地是圆的、万里之外尚有文化之国和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如果反对墨家的人连世界是什么样的都理解错了,又凭什么能够说墨家的其余道理就是错的呢? 无法掌握“天”的解释权,就无法论证“平等”,因为墨家所推出的人人平等,是以“天之志”为基础的。连天都无法把握住解释权,又怎么能够让人信服平等、同义与兼爱呢? 而一个知晓“天之志”的学派,又怎么能够不知道脚下的大地是方的还是圆的?又怎么能够不知道万里之外是否还有国度?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什么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 地尚不知,何敢谓知天? 这些东西,是作为巨子必须考虑的,也是作为墨家这个学派的高层所必须考虑的。 因此,这件事在之前的高层商讨中可谓是一致通过,包括所需的钱财货物人员等,各个部门的管辖者们全无二话,正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沛县行义执政,证明了墨家有执政的能力,墨家的乐土有在人间实现的可能。 潡水之战大胜,证明了墨家有和天下诸侯掰掰手腕的力量,虽然墨家内部根据适的分析得出越国已不是五十年前越国的地位,但天下主流想法尚且不知,凭借数年前三季伐齐之余威,越国在潡水之战前依旧是虎狼之国。 沛县行义,乃至滕国复国、泗水九国墨家代行其政,这一切,都是最大程度的借用了春秋的旧规矩残余。 潡水一战,直接邀三晋齐越会盟,那是最大限度的借用了战国时期拳头大就有发言权的新规矩。 而现在,墨家已经站稳了脚跟,是时候谋天下了,也是时候去验证墨家的天志了,更是时候想办法让墨家的道义传播下去引发天下轰动的时候了。 西行与北上,这两件事此时做起来,各国最多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墨家依旧有其学术思想的“幼稚”。相对于各国贵族马上就要争相讨论的潡水之战,这是一件小事。 可一旦他们回来,真的验证了这一切,十余年之后,天下的思想必然大乱,乱到贵族们想要收拾都不可能的地步。 而这件事的促成,墨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七十有余,一世都过着仿佛圣徒苦修一般的生活,无儿无女,心中只剩下利天下一个信念。 现如今墨家行义的“手段”,与他之前所想的不同,但行义的“结果”,却远胜于他之前那几十年的奔波。可墨家偏偏是功利的,是注重结果的,于是墨子相信将来天下终会大利。 所以他老了,他所想要的,也只是一个生前可以看到的希望。 天下定于一,同义、尚贤、平等、兼爱等等这些想要实现,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 但是,墨家所解释的“天志”,却是可以在他死前就能验证几条的。 墨子如今的“私心”,所为不过三件事。 西域万里之外,是否真的有许多文化昌盛与诸夏相近的国度?天下的概念非是这小小的九州? 脚下大地,是否真的如适所推论的那样是圆的,和围绕太阳旋转的轨迹有一定的倾角,所以导致了春夏秋冬,以及极北极南之地有昼夜数月的情况? 适当年说的璆琳可以做一物,仿佛能将数里之外的景象拉到眼前,那么是否可以在死前看到这种璆琳镜,能够看看那天上挂着的月亮到底是什么? 除了这三件事之外,墨子其实并无其余的担心。 他已经选定了最适合的接班人。 潡水一战之后,墨家内部的一些争论也会自然消解。 那些认为应该趁此时机解救越国之民的墨者,很快就会迎来泗水十五国那些令人头大的千头万绪之事,实践会让他们明白要建立一个新世界远非他们想的那样容易。 那些认为应该促使中原弭兵的一部分,半数是因为对于战胜越这个强国不自信,而另一部分也会因为潡水一战后的局势越发势微。 墨子选定的接班人,已经在原本最弱势的军事事务上建立了威信,罕有人能够撼动。而对天地世界的解释,那也本是他选定的接班人在墨家之前一直担任的职务。 到了墨子这个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纪,所考虑的已经不是小小的泗上事,甚至于赵国事也只是淡淡一笑,岁月积累,无非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他关心的、考虑的,已经不仅是原本的天下表象,而是天下的本源。 万域,与万世。 第三九四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七) 若无意外,墨翟清楚这几道命令可能是自己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所发布的最后几道命令。 他计划在泗上事安稳下来后,自己将要在墨家的正式大聚上交出自己的巨子之位给禽滑厘。 因为他若是从巨子之位上退下,七悟害的名额就会缺一个,适按照顺位可以递补上来。 而且因为魏越之前的想法受到了批判,加上这一次潡水大胜,适的排名可能会更高,但为了安抚墨家内部的部分派系,又不好直接让魏越的身份过于尴尬。 这样一来,在禽滑厘正式接任巨子之位的时候,下一任巨子的人选也就可以定下来了。下一任巨子至少要从七悟害中推举,适的身份现在是七悟害候补三人中的一人,这需要他这个此时的巨子做出一些铺垫。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那样,这几道命令和邀请下达后,即便说清楚了可能有许多危险,在场的这百五十名非墨者的游士依旧不惧,纷纷同意,并且很快分出了北上和西行的两部。 这一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一部,全部配发了铜制的火绳手铳,这原本是为了装备骑兵的,用以在冲击之前射一轮打开冲击缺口的,但现在却优先配发给了他们。 除了每人一支的铜手铳外,还配备了三百匹马,缺的还可以从各国那里买一些,反正这一次需要各国君主都派人参加,预计的人数和马匹数量比现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绳枪,百十口铁剑,外加一些用来作为途中交易和展示诸夏富庶的铁锅。 丝绢之类的货物,会在其余国家补充。 西行带队的,是禽滑厘的弟子索卢参。 这是墨家内部公认的这一次西行的最佳带队人选。 在索卢参加入墨家之前,是闻名中原各国的“巨狡”。换句话说,在加入墨家之前,索卢参是中原各国贵族圈内闻名的“诈骗犯”,上流社会所认为的“渣滓”。 他也是正统贵族出身,真要算起来比周武王那一支还要久远,索卢乃是殷商七姓之一。周公分封后,迁徙到了鲁国,在鲁国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索卢参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贵族之间行诈骗、引诱之类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着自己的“侠义”之道。 他能够说各国的方言,可谓是天才,任何方言不过一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无比,每每诈骗都能得手,原本被骗的贵族还以为自己赚到了,而且一直没有失手,从没有人报复。 他精通言辞善于辩论,但是又不像是辩五十四那样善于讲大道理或者钻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断,往往能够化险为夷。 此外在跟随禽滑厘学习墨家学问后,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贵族出身,年幼时候更是接受了极好的教育。 属于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义,也能够华服佩剑礼仪精通和贵族们饮酒作乐唱唱诗经玩玩丝弦。 善射、善击剑、喜音乐,这些本事就是他诈骗的手段,也是他能够在贵族圈子内施展诈骗的基础。 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从鲁国到秦国都去过,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绝境,练就了一身逃脱危险的本能。 这些都使得他成为这一次西行带队当仁不让的人选。 在这次任务之前,索卢参主要是在墨家于中原城邑的据点做联络交通的工作,游刃有余。 他极富人格魅力,而且确有才华,否则也不会在师从禽滑厘之后以学问名满天下。 加之他属于那种名声在外,明知道他是个诈骗犯但是很多贵族还是会忍不住与之结交的人,负责联络交通的事务正是合适。 如今他才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却有着无比丰富的阅历。 从落魄贵族到游走于上流社会的诈骗犯再到一心利天下的墨者,这样的身份转变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却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这样的阅历。 相貌以此时的审美来看,当真是形貌昳丽,身高八尺,俊眉一双神采飞扬,即便穿着墨家的短褐,依旧不掩其美。 一张嘴以口舌之利,在一些不涉及到大义、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会用滑稽尖锐的语言让辩五十四无可奈何。 一手市井剑法,配合上跟随禽滑厘学的射艺,行走天下从无闪失,与一些躲藏在大泽荒野间的强盗也能说上话,曾经被强盗掳走却能够凭一张嘴和强盗们称兄道弟欣然被释放。 这样的人物,心如猫狐,志在四方,如狸花之猫,看似呼噜轻唱想要与人耳鬓厮磨,转眼就会露出利爪挠出血痕, 可偏偏这个猫狐一样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温顺的如同贵族狩猎时候的黄犬,老老实实跪坐于地,神情严肃。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一人乃至选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员面前,他都是如此,因为他这样乱世唐璜般的传奇人生,在墨家内部根本算不上什么。 墨子亲自调教的弟子,有试图刺杀过君王的,有曾经动辄杀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这个“东方之巨狡”在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刚刚处在有资格谈笑风生的层面。 索卢参此时乖巧地跪坐在禽滑厘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说道:“你此次带队西行,正合你的秉性脾气。想来你心在四方,喜好游历。” “我尝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所以这一次带队你最合适了。” 索卢参低头行礼道:“巨子所言极是。这一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这一次我看带队的名单中,有善稼穑的,又善识牛马的,有善商贾的,还有石匠之类的,想来不只是验证适的话吧?” 他眼珠一转,嘻嘻转向禽滑厘道:“先生,其实适说的那些,我都信,想来咱们墨家多数也信,这一次去验证,既是为了证明适的话无虚假,也是为了给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厘微笑点头,墨子道:“这一次去,相距万里,途中有件事正需要你做。适言,自秦地出两千里,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里有如穆天子八骏之马,到时候你想想办法弄几匹,先行派人送回,以为杂交生育。” “此是大事,你要用你所长。” 墨子既这样说,索卢参便明白过来,连声道:“巨子放心,我必然不违背墨家之义,也一定把这件事做成。” 他心说,既说用我所长,那必然是靠口舌之术,或是结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贵妇,或是挑唆贵族之间私怨引一方以我为友为信,以此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义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义师正缺好马,若是能弄来几匹种马母马,倒真算是为利天下立下一功勋。 再者自己此去,会携带不少铁锅,那东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况于出秦两千里之外?到时候牛羊一煮一炒,换个马匹总还能换到的。 墨子见索卢参面露喜色,也不说破,看了一眼禽滑厘,冲禽滑厘点点头,禽滑厘神色转为郑重,从怀里摸出一片丝帛递过去道:“这是适按照记忆,从那两位夫子那里画的极西一路的简图,只是大致,具体如何他也记不得,也不知道两位夫子是如何测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传,不可遗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机事,需撕碎吞下。你可知晓?” 索卢参见先生和巨子说的郑重,行礼后接过道:“尊巨子之令。” 他打开一看,上面标注名为《山海经图志》,画的有些简陋,但索卢参一看,依旧大为震惊。 他自然看过适篡改之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但是上面多用数千里、万里之类的模糊词汇,根本不能直观地感受到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这一册需要隐秘的《山海经图志》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天地广阔。 上面简陋地画着自秦西出,有羌、月氏、乌孙,再往西上面标注着城邦诸国,再过去后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里标注着塞种人诸部和斯泰基诸部。 继续向西,有偌大之湖,仿佛有东边的齐越那么大,上面标注着里海。 向北是萨尔玛提亚人和西徐亚人,向南便是波斯国,再往西南过一处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国,看上去在图上似乎已被波斯灭国占据,而往西北则是《山海经》中说的希腊诸国。 羌与城邦诸国向南,乃是昆仑,有雪山万里相隔。再向南,便有名为摩揭陀、居萨罗等国。 若这图为真,即便简陋粗糙,却也足够震撼。那北海到苍梧,竟然在这图上越发的小,更遑论如今墨家占据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里万里,化为直观的图之后,索卢参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适的两位夫子当真为天人,否则如何能够步行数万里,更绘制出这样的图?虽简陋,但若无十万里之行,岂能画出?” “先生、巨子……你们觉得这图,是真是假?难道那波斯竟比晋秦齐三国相加更大?这……” 墨子摇头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你去看看。只是若远行,还是要看着这图尝试着。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动。” “此行一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难辨南北东西。适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与牵星寻北之术,你也都会。总之,若这图是真的,可能千难万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广阔之地。” 索卢参再拜道:“正该如此。此行三年,我定会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这图太过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惊。” 略想了一下,又点头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验证一番。此事我定会竭尽所能。” 说罢,将丝帛图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来几本外表包裹着牛皮的记事本道:“一路见闻,都要写下。你既善言,若能学会一路言语,那是最好。” “几日后,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国的使者一同出发,此一路凶险异常,生死你难料……” 索卢参接过牛皮外皮的纸本,大笑道:“巨子言重了,身为墨者,巨子之令岂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该高兴才是,人生几十载,当行十万里,方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岂忧生死?” “巨子无虑,我这一路必将扬名。昔年我于东方可为巨狡,这天下人都是一样,难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骗?” 他大笑接过,行礼之后便自退却,心中竟是豪气顿生,想着数万里之途,竟是前人从未走过,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为男儿豪气事。仗剑持枪十万里,不觅公侯伯子之封,只为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大。 第三九五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八) 十余日后,浩浩荡荡的使节团和北行西行的队伍从沛地出发,很多人刚刚学会骑马,走的很慢。 但是诸夏很大,从沛地走到秦地,总也学会了。 索卢参要先带队前往魏国,从魏国经西河入秦,在入秦之前会去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去见胜绰一面。 西行之事,墨家希望秦公子连也能够派人参与,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几个人。同时还要在魏地去找杨朱和列御寇,让他们的弟子也参与,毕竟打了这么久的嘴仗,是该用现实去验证的时候了。 使节团并不全部同路,绕开弱的不像话、根本没有存在感的卫、鲁等国,要去三晋与齐楚。 ………… 大梁城北,濮水北岸,五万晋师隔河与楚对峙已有一年。 这是国力的体现,如墨家义师全力征召两万余人,迫于后勤压力也只敢在内线打仗,而且只能维系几个月的时间。 可作为此时天下的第一强国,五万魏军在这里再驻扎两三年,魏国依旧担负的起。 随着秦君新薨魏秦关系暂时缓和、太子击牛阑邑一战无功不果入王子定等事,魏斯终于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机会,启用吴起为这次对楚作战的主帅。 力争在魏斯死前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王子定凭借继承权和楚国国内的支持分裂楚国。 大军营地,魏卒正在操练,或以角力、蹴鞠为戏。大军扎营,井井有条,军法严苛,这正是吴起为帅一年来的结果。 主帅帐中,五十余岁的吴起再不是年少轻狂时市井间连杀三十余人的模样,有白发如窗外的藤悄悄爬到了鬓间。 他跪坐于案几之旁,因为沛县草帛的出现,十余年前案几上必备的竹简已经不见,只是多了几本书。 案几的左侧,有厚厚的一叠纸,都是上品。 纸张的旁边,有一支刚刚出现不久的、沛县那里传来的铜制圆规;一支铜尺;一个木制的量角器。 这些工具的旁边,摆着一本一看就是经常翻阅、已经有些黑色指痕的《简易九数与几何》。 此时的吴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案几上的几张图。 一张是牛阑邑的防守图,正是从那本介绍理性思考与几何学与守城关系的那本书中的内容,经过军中术士誊写放大之后摆放在这里。 旁边一张,则是一本很有“趣”的图,正是大梁城的城墙图。 几年前商丘一战后,如今已故的楚声王只说“愿意”为利天下而弭兵,聘请墨家以包砖烧砖术,建造修缮大梁、榆关两城。 虽然榆关曾被郑国偷袭过,也虽然现在的楚王因为三晋君主多死的缘故看到了希望背弃了当年弭兵的盟约,但两座城的修筑墨家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停留。 现在已经修缮完,墨家却把这座城的图画了出来,并且流传在外。 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说明旧式城墙和新式防御堡垒之间的区别,可是未免有些过于精细。 上面按照与牛阑邑那样的堡垒防御做对比的方式,一一用计算的方式,提出了旧式的大梁城哪里有漏洞、哪里适合攻击、哪里不足、哪里方便展开兵力。 这些东西写的太过清楚,可是大梁城已经修完了,这图据说也只是在沛县内部流传,可“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吴起手中一张。 这几年随着墨家攻城守城这些事做的太多,吴起也开始学习墨家的文字,甚至开始跟随一些在沛县求学过的术士学习几何。 前几年从沛县买了几门炮,这一次除了留了几门在西河外,剩余的也都拉到了这里,西河已经开始组建一些马镫骑兵。 原本西河就有无镫的骑兵,按照《六韬》来说,那叫武骑士。此骑士非彼骑士,以封建制度来看,彼骑士从阶层上更像是此时有小片封地的士,此时主要以车战为主。 原文说:武王问太公曰:“选骑士奈何?”太公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 魏与越不同,越国少马也不适合骑兵,所以多以步兵为主。而吴起在西河,本身就重视战马,因此早早有武骑士的配置,但都是无马镫的。 马镫的出现,让西河的武力直接上涨了一个台阶,那些原本能够骑着无镫马“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的骑士可以解放双手,发挥的更好。 这一次攻楚大营中,也有五百武骑士。 原本吴起对于击破楚人就有信心,而现在信心更足,唯独就是对于马镫骑兵和少量铜炮的战术掌握,尚在摸索中,因为之前的兵法没有这些内容,也只能靠自己来琢磨,或者靠墨家那边传出的消息。 此时看的正有心得,便拿过那支青铜的圆规,以一端蘸签上墨,直尺为线,画了一下大梁城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所能展开的步卒范围。 直尺墨线将出,吴起忍不住想到一年前自己刚刚接触那本《简易九数几何》之时,对于那句“线段没有宽度只有长度”颇为不解,心想画出一条线纵然很细,可若是以更细的分毫之尺去量,怎么会没有宽度呢? 饶是这一个问题,他足足想了两个月,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仰天长笑。他又极为聪慧,举一反三,竟是粗通了许多看起来极为“不合理”的内容。 正在规划的时候,忽然间大帐外传来一人的脚步声和通报声,正是他的亲信,脚步匆匆,显有急事。 虽然适才安静,此时忽然有些乱,可吴起手中的规尺竟然不动,正是大将之风。 听到亲信脚步匆忙,他放下手中的规尺,问道:“可是墨家与越国之间分出了胜负?” 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传来,越王翳要夺回滕地,墨家与越国必有一战,现如今想来这消息应该就是了。 那亲信忍不住脸上惊诧的情绪,大声道:“墨家义师在潡水畔,全歼近五万越军,己方只死两千。越王翳被俘!越君子军全灭!” 饶是镇定如吴起,听到这个消息,也即刻起身,动容问道:“此事当真?” 那亲信点头道:“墨家使者北上,传来的消息。” 再多的就不必说,墨家从不说谎,吴起年轻时就认得墨家的人物,既说是墨家使者亲言,那定不会错。 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惊,越人君子军也算是步卒之巅,无往不利,就是靠着那几千君子军,越国才能站稳霸权的脚跟。 可君子军居然全灭? 五万越军全军覆没,义师才死亡两千? 几乎是瞬间,吴起就猜到了个大概。 不是如崤之战那般在山谷间打了一个伏击战、趁着越人没有展开而胜。 就是越人的两翼被墨家的马镫骑兵包了,否则怎么可能会被全歼? 虽是想到,心头依旧震惊,墨家这几年过于活跃,商丘之战对外说是与楚王会盟,可其实谁都知道当年那是突袭楚王营地抓获了楚王。 现在竟又俘获了越王翳,而且越国五万大军一个不剩,不禁有些骇人。 之前沛县的探子也传来了消息,义师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万人,可能还未必到。 震惊之余,吴起急声问道:“主帅是谁人?鞔之适?还是公造冶?” 亲信道:“正是鞔之适。” 鞔之适,是这些人对适的称呼。鞔者,制鞋也,这时候的称呼多以这样的方式,因为名字可能会重复,所以会在前面加上职业、身份或者姓氏,以区分。 那亲信说完,又拿出怀里的几张纸道:“墨家众人绘制了此战之图……” 吴起大喜,连声道:“速速拿来,何以不早说?” 那亲信皱眉道:“只怕不知真假。兵阵之法,乃是不传之秘,墨家如此写出,难道就不怕世人学去?” 吴起大笑道:“大缪!自炎黄战蚩尤于涿鹿,至今两千年,按说阵法不过十,攻城之术不过十二,兵种不过车、卒、骑、弓……战场上犯过的错,两千年内均有人犯过,难不成就再无人犯错了?”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都学一样的兵法,都有一样的战车步卒,缘何有胜有负?战场临机而断,岂是兵法能够教授的?” 那亲信拜服,将图送上。 吴起展开,一看这图就出自墨家之手。上标南北,下标“比例尺”,河水丘陵俱有描诉,阵线齐整正是尺规所画,每张图上还写着大致的时间。 炮如十字,在图上展示。步卒如矩,而骑兵以三角为替,越人车兵以圆为替。 一共八张图,吴起快速地翻阅到了最后,和他预料的差不多,正是一场标准的侧翼包抄全歼的战斗。 只是翻阅之后,他却没有立刻思考,而是迅速地拿过了直尺,翻阅到了战役关键的第五六张图,也就是义师的右翼开始战场机动的那两张,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以直尺测量了一下战场上的机动行军的距离后,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 可随后又将尺子往案几上一放,以手指敲动案几,赞叹道:“当真强军!我若有此七万之师,九州万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第三九六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九) 亲信不明白为什么吴起拿尺子量了量两张图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却也没有问,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今墨家势如朝阳,不可不察。公提八万魏师,可能夺沛灭墨家义师?” 吴起叹了口气道:“战场上能,可战场下不能。” 亲信不解,吴起道:“我曾言,如遇敌,有六者避之勿疑,不可与战。” “一曰土地广大,人民富众;二曰上爱其下,惠施流布;三曰赏信刑察,发必得时;四曰陈功居列,任贤使能;五曰师徒之众,甲兵之精;六曰四邻之助,大国之援。” “墨家土地不广,人民却富,人口亦不少。墨家兼爱仁心,上爱其下自无需谈。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尚贤为任,赏罚分明。墨家甲兵之利,以枪炮冠绝天下。墨家据泗水,齐为我敌、楚为我敌,大国必援。” “此六者,墨家除了土地不广外,其余全有,如何能战?” “就算能战,墨家的政治与魏不同,把沛地赏赐给封君,沛县却是万民制法,又十五税一,封君见沛地富庶,岂不加税?既不能给予墨家执政时候的生活,又无此精力统御沛县,得到有何用?墨家不绝,假以时日,必以复政。” “若想全灭墨家,使之不能再起,也只能选择屠灭沛、彭、滕、留等地,鸡犬不留。你岂不闻墨家说,劳作创造财富,土地无人,封君要之何用?那楚国地广数千里,可有封君愿意去那地广人稀之处?” 那亲信茫然,叹息道:“墨家无君无父之辈,不止会守城,如今更会野战,只恐天下君王不安……魏侯难道不会生出屠灭墨家的想法?” 吴起听到无君无父之类的话,仰天大笑,心想墨家无君无父,这天下君子贵族终究要死。墨家的话,是有道理的,世卿贵族没有,墨家一样可以治沛以致民富用足。 可虽说早晚要死,早死和晚死区别却大。 如今天下战国,魏国会为了维护周礼、维护天下世卿贵族的利益,去自己剿灭墨家?楚国就真的那么听话,一致对待阶级敌人?看到魏国在沛县付出十万精锐,却按兵不动不去突袭三晋领地?齐国会那么听话看着魏国势大,看着魏地空虚还不为所动?不报平阴之仇? 让魏国做维护周礼贵族的圣人?哈,谁也不傻,即便都是死,那晚死也比早死强,损自己而让其余敌国强大,这不是魏侯能做出的选择。 况于,世卿贵族们对于墨家的道义不屑一顾,可是游士平民却大为支持,难道要贵族亲自上阵搏杀? 商丘一战,楚人与墨家交战,之后墨家的道义便在楚军中流传,到时候围攻泗上不成结果归国后诸侯士卒皆信墨家之义,也未必不能。 泗上富庶,此时却是一块是非之地,除非周天子重复权威,邀天下魏、韩、赵、齐、燕、楚、宋、卫、鲁、越等诸侯会盟出兵决战泗上,屠灭泗上,可……现在周天子算个屁?若无天子,且无霸主喊出类似当年尊王攘夷的口号,这件事做不成。 而且就算做成了,也不齐心,以墨家现在展现出的实力,真要逼急了跑到楚国去,只怕楚王第二日就会宣告天下支持墨家。 莫说一个出身本土的墨家,便是当年华夷而分的时候,那诸侯还不是引夷狄之兵屠镐京?谁人肯做维护周礼世卿制度的圣人? 如今说这些都没意义,只看谁的拳头大,那仲尼天纵奇才,可惜拳头不大,现如今儒家之名不也式微?天下君王谁人肯信? 吴起也想了一下极端的情况,越想心中越是确信,墨家势力已成,恐怕已经无法剿灭这些无君无父之言了。 区区数年,从五百墨者弄出了三万精锐之师。就算现在各国注意到了,开始紧张了,准备会盟合击了,就算各国的矛盾都消弭了,就算是各国都不想着保存实力背后捅刀子……就算一切都就算,然而墨家已得泗水。 各国会盟再出兵,少说也要三五年后,三五年后,墨家在泗水防御,可有十万步卒,各国想要获胜,少说要出共出八十万。 墨家若是在泗上修上一堆牛阑邑、滕城那样的堡垒,墨家有炮有枪,诸侯无炮无火药,只能慢慢围困啃下来。 八十万诸侯联军,后勤撑得住三年吗?只怕三年后国内粮荒,墨家的思想传播的更快,到时候遍地盗跖。 啃一个堡垒要围一年,不屠灭百姓,诸侯大军一散,墨家瞬间就能再起。屠灭百姓,那泗上之民必然决死反抗,战意极浓,那还怎么打? 围困堡垒,按照牛阑邑一战的状况,两万围三千,一个个堡垒围下去,后勤怎么办? 八十万诸侯联军不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那非饿死不可,分散的话,墨家以堡垒固守,集结兵力吃掉一部,又怎么办? 纵然我知兵有才,墨家与我野战未必就能站到便宜,可那些别的蠢货很容易打成越王翳这样的仗,这样的仗来个三五场,谁还有心思啃这硬骨头?早琢磨着背后捅刀子了! 吴起向来瞧不起那些世卿贵族,觉得他们一个个本事不大,只是靠着血统才有如今的地位,从这一点上,墨家的一些道义他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 唯一也就是魏斯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这种人和世卿贵族不一样,有才能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够扬名,而那些世卿贵族离开了封地一无是处。 是故田子方才说,士可以傲于贵,而贵不能傲于士。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用墨家的话说,不在其阶层,那脑袋就不必为其余阶层的衰败而痛苦。世卿贵族自然不愿意看到平等尚贤,可对于他这种人又凭什么看不惯? 再者,墨家在沛县做的那些事,其实与西河的土地制度变革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他正思索着,那亲信问道:“公以为,那鞔之适经此一战,可算得上是天下名将了吗?” 吴起是有资格评价的,他又重新看了看那八张图后,笑道:“鞔之适这一战,不在于他,而在于越王翳太愚蠢。既要说名将,当与天下名将对敌,如我。他若胜我,可算是名将,可他面对的却是越王翳这样的愚将,怎么能够判断他是否可算名将?” “如一人,高八尺而殴童子,殴而胜之,此人到底能不能打,谁又能知晓?” “不过……虽不算名将,可也算得上是智将了。” 亲信不解,吴起道:“两军相望,不知其将,将欲相之,其术如何?” 亲信不知,做求教之状,吴起道:“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观敌之来,一坐一起。” “其政以理,其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勿与战矣。若其众喧华,旌旗烦乱,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纵或横,其追北恐不及,见利恐不得,此为愚将,虽众可获。” 亲信琢磨一阵,吴起指着第三张图道:“此图,越人左翼溃逃,义师右翼却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 “事已至此,越王翳就该清楚,勿与之战,早早收兵才是上策。” “如此愚钝之将,鞔之适与之对阵,即便获胜,也算不得名将。” 亲信知道吴起素来自傲,但却不自大,自傲有自傲的本事在身。 吴起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越是如此,越能看出义师之强。” “令行禁止,机动迅捷……天下诸国,能做到这样的,也就是各国那数千精锐。西河武卒或能做到,但恐怕也有不如。” “我曾言,夫齐阵重而不坚,秦阵散而自斗,楚阵整而不久,燕阵守而不走,三晋阵治而不用。” “现而观之,义师阵整且坚,能走且用,实乃强军。强军固守,无需名将,便不能破。这一战就算是鞔之适被流矢所杀,越王翳也不能破义师之阵,这才是可怕之处。” “只不过遇到了越王翳这样的愚将,以至于鞔之适此战成名,打出了歼灭战。” “他若遇到我,不会成此威名的!” 亲信急忙道:“公之能,天下皆知。司马穰苴尚不能及。只是若攻为越王,这一战该怎么打?” 吴起却不言语,笑问那亲信道:“你若为越王,现在已经看到了这八张图,又该怎么打?” 那亲信既是亲信,也算是吴起弟子,明知道看过八张图之后再说占了便宜,却还是说道:“我会摊开兵力,拉长阵线,加强两翼的宽度。” 吴起笑问道:“你攻?你守?” 那亲信道:“自然守。” 吴起大笑道:“那你必败。潡水距离滕城二十五里,距离琅琊七百里。你守,墨家为何要攻?二十五里,运送粮草,一日即到。七百里转运稻米,途中耗费之多,你守而不攻,必败。” 那亲信又道:“那就全军向前,维持阵线,阵整而击。” 吴起又大笑道:“你展开兵力,拉长阵线……难道你的步卒变阵,有墨家的骑兵快吗?骑兵迂回侧翼,背后突击,你这么薄的阵线,岂不是一冲即破?” “再者,你摊开兵力,一旅对一旅,难道是墨家义师的敌手吗?看这图第六张,越人两万中还有君子军,尚不能吃掉整阵坚守的义师六千,你摊开兵力,墨家只要反击,你也必败。” 吴起的手指点了点潡水和左翼的堡垒,说道:“墨家选定的地方与越人决战,正是扬其长而避其短。” 亲信又问:“那我避开此地,围攻墨家其余城邑如何?” 吴起更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墨家守城之术,我尚且怕,你屯兵坚城之下,后勤粮草据此七百里,义师主力尚在,攻城能力之强五日破城,你若这样做,败的更快!” 亲信连声问道:“以公之见,难道越人必败?” 吴起摇头道:“不是必败。胜败也要看对方将帅是否犯错。只是越人一开始的战术就不对,所以没有胜的可能。让我来打,至少能做到不败,但想要吞掉义师,也需要鞔之适犯错。” 说罢,他拿出直尺,点了点墨家义师的右翼道:“墨家以堡垒和潡水为撑点,想要获胜,就需要让墨家变两个撑点为一个撑点。” “我可以引诱义师的右翼继续向前,做出全军欲退的态势。若是他不追击,那么我可以退出战场。” “若他追击,右翼离开潡水的掩护,侧翼暴露,我以君子军突袭侧翼,义师右翼便会溃败。再者,右翼若追击,战线前移,墨家的骑兵和这两个旅需要移动的距离就更远,留给我吃掉他右翼的时间也就越长。” 吴起侃侃而谈,分析了一番,若是义师第七旅的旅帅也在这里,必要震惊。这个被适称之为天下知兵第一人的想法,竟然和阵前六指所说的越人唯一获胜的可能并无二致。 那亲信想了一下,终于问道:“可您既说,那鞔之适是‘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的智将,他若不准追击怎么办呢?” 吴起大笑道:“他若不追,我能如何?鸣金收兵呗。可他没有全歼我,甚至我损失不大,那你说他还能算是名将吗?所以我说,他这一战,不是源于他有多强,而源于义师之强,源于越王翳是愚将。” 亲信忍不住问道:“可您刚刚说,琅琊据此七百里而滕据此二十五里,避而不战,越人不败而败。” 吴起拍案感叹道:“正是如此。正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越人不得不出兵,就注定了失败,只是若避战而逃,鞔之适就不会有此赫赫之名,可墨家依旧是获胜了。” “墨家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行政、制度、道义、军制、兵工、练兵、大略、大势……在战场之外他们已经胜了。只不过愚钝的翳成就了鞔之适成名的机会。如今我们在此与楚对峙,这也算是墨家敢打这一仗的原因,连这一点都算到了,如何不胜?” 那亲信似懂非懂,又问道:“若公在鞔之适的位上,这一战又能打成什么样?” 吴起哈哈大笑道:“打成什么样?以两万七千对阵五万,全歼敌军,自损两千,就是我来打,又能打成什么样?只不过墨家义师再少五千,我还能胜,就是不知道他鞔之适能不能获胜了。” 吴起叹息一声道:“你们只看到战场厮杀,眼界太小。名将不名将,意气之辞。” “若将眼界放于淮北泗上,墨家自此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主动进攻就能主动进攻,泗上淮北自此不归越人,攻守之势易矣。” “若将眼界放于天下,这一战可谓:步兵之兴、骑兵之曙、车兵之末、贵卿之冢。可惜世人又有几人能看透?” 第三九七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 受制于眼界,亲信并不能够放眼天下,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吴起所说的那句“步兵之兴、骑兵之曙、车兵之末、贵卿之冢”的话。 然而他和当年跑到左丘明亲传弟子那里学史的吴起差距太大,甚至都不能放眼泗上淮北,问道:“以公之言,义师固然善战。可越尚有土地千里,八十余城,人口百万。昔年勾践以二十年生聚卧薪尝胆而复夫差之仇,其时甲士不过三千。如今越地广阔,义师不过三五城邑,难道真的是攻守之势相易了?” 吴起教育道:“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越王朱勾当年弑父而登君位,越国岂能和?国不和则不能出军,又如何战?” “再者,纵越国八十城,百万人,可潡水一战,君子军全覆,越人岂敢再以五万之师出战?提十万之师,在堡垒广筑的墨家控制的泗上游走,这岂非自寻死路?” “非十万之众,越人不敢与墨家战。提十万之众,粮食不济又不能攻,只能守。十万之众又不能整日集结,义师其疾如风,破城又快,三万出征越人非十万不敢对阵,征召十万非半年不能,期间又要稼穑耕收……墨家岂不是想攻哪里攻哪里,想去哪里去哪里?” 吴起说到这,低头沉思片刻道:“只是不知墨家在此一战后,又要如何?他们既说要天下弭兵,行墨家的仁义之政……”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墨家起兵却以利天下为名,不争名利、无有积恶内乱,更无饥荒……前所未有,不能判断。” 那亲信闻言道:“墨翟此次派出使节去见魏侯,莫不是想要借魏侯之口,请天子封侯?” 吴起一怔,即刻大笑道:“断无可能。墨家真的在意天子?既不在意,又自行政,何求公侯之名?” “你啊,小觑了天下英雄。墨家求不朽,不会在意公侯万代之名的。因为他们的道义中,公侯分封贵胄世卿,本身就是要腐朽消亡的,他们又怎么会求让自己成为他们认为将要消亡的东西呢?” ………… 魏都。 老迈的魏斯正在与群臣议政,太子击沉默不语,看似情绪不佳。 墨家的使者团前日抵达,伴随而来的还有墨家义师俘获越王的消息,立刻引发了魏国群臣的震撼。 魏斯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先以此教育了一番太子击,当年太子击认为魏斯对于墨家的态度有些过软。 儿子骄傲,这是魏斯欣慰的,但这骄傲之外的容忍和大局思量终究和自己相比差了些。 借潡水一战,魏斯便问,若是当初牛阑邑一战之后,兴师问罪于宋,如今在大梁对峙的,便可能是一支类似于全歼越师的楚师,又该如何? 太子击不能对,只得口称错误,拜服跪听,徐徐而退。 昨日墨家的使者团抵达,魏斯设宴款待,也给足了墨家颜面,舍弃了部分周礼。 墨家非乐,魏斯在宴会的安排上也没有奏鸣钟鼓,单单是这一点便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更是严重违背了周礼的。 墨家的正使这一次不再是禽滑厘,级别相对而言不高,可魏斯还是亲自接见,并且设宴与群臣一同听了墨家使者的建议。 既是建议,自然要有名,而名又要符合墨家的道义,无非就是非攻兼爱利天下之类的说辞,这些都是不需要争辩的,因为争辩起来没有意义。 魏斯和群臣关注的,是墨家在潡水一战后,下一步要做什么。毕竟,越国一直是三晋的铁杆盟友,有齐、楚两个共同敌人,关系向来融洽。 昨日的宴会上,墨家提出了会盟的邀请,同时给出了会盟的种种提议。 魏斯不得不承认墨家众人的大势眼光,此时提出的这些条件,他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不接受。 这三年时间,韩国已经做出了选择,看到了楚国的虚弱,利用了郑国的内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韩国方面派人与魏斯密商,希望魏国和韩国合力,瓜分郑国的部分土地。韩国会出兵与魏国一同对抗楚国,入王子定,同时郑国的东西两部分,东边的归魏国,西边的一部分允许韩国占领。 这件事商议完毕,魏国的首要战略就是战胜楚国,所以这时候无力干涉泗上之事。 越国是魏国的盟友,魏斯也清楚,这一次越国大败,齐国不可能不去摘桃子。 但是,魏国无力在两线作战,不可能干涉齐国对越国的反击。 然而,三晋中还有一家赵国,让他们合力去打楚国,赵国肯定各种推脱,因为那等于是用赵国的血去肥魏国的势。 可若是让他们去打齐国,赵国定然欢喜,可是魏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赵国赶出这个势力范围,真要是三晋干涉齐国,那么得利最大的必然是赵国,因为赵国出力最多,分饼的时候要的也一定最多。 墨家选了个好时候,魏韩联军已经确定在明年攻打大梁城,这种情况下不能再有任何的意外。 潡水一战,墨家的势力更大,也展示了足以掰腕子的力量,这时候去招惹墨家、指责墨家祸乱天下,笑的最开心的必是楚国。 而墨家给出了一个好建议:三国一家干涉还建阳、巨陵,给齐国一定的利益,但又不损害越国的根基。 必要的话,如果越国内部发生了政变,墨家可以提供贷款和武器,帮助越王翳复位,只要越王翳能够遵守一些“利天下”弭兵的条件。 魏国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去会盟,支持墨家的意见,就可以得到两个好处。 盟友越国仍在,可以继续威胁齐国和楚国,不使齐国扩张力量到泗水流域,同时又可以让田氏领魏国一个人情,毕竟建阳、巨陵是齐侯割让出去的,但此时却算是田氏要回来的。 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杜绝赵国干涉齐国,避免赵国把触角伸到东方。魏韩又可以全力准备对楚一战。 越国不倒,齐国的后方始终有威胁,对抗魏国就不敢用全力。越国不倒,楚国的东方依旧面临着威胁。而墨家在泗水流域崛起,暂时魏国又无法染指,那就没有必要招惹墨家。 唯一受损的,也就是越国需要放弃泗上的霸权,但是不放弃也没意义,墨家想打还是可以获胜的。 墨家嘴上说的是小国非攻结盟,实则魏斯很清楚,到时候那些君侯不过傀儡,墨家才是泗上的无冕之君。 他也警惕于墨家扩张的速度,但却不希望自己做天下贵胄世卿的“殉道者”,拼尽全力扑灭墨家的结果就是被赵、韩、楚、齐、秦瓜分。 在宴会上,魏斯也询问了墨家使者这次会盟的基调和底线。 墨家使者表示,墨家这一战是迫不得已,越王翳好战先攻,墨家只是防御。而打完之后,又不忍齐越开战,所以…… 听墨家说完一堆“利天下”非攻的理由后,终于说到了最后的底线。 越国以沭水为界,沭水以西墨家代行其政,十五小国非攻同盟,不攻不取。 越国归还建阳、巨陵两城,释放被俘获的齐国奴隶。 如果越国内部发生了政变,而越王翳为了“利天下”与“弭兵仁义”接受了各国的条件,那么墨家愿意提供一笔贷款,释放全部的越人俘虏,越王翳可以用这笔贷款购买墨家的粮食和部分武器,墨家给予后勤支持,各国施压,迫使政变篡位者让位,使越王翳复国。其中这笔贷款,由魏韩两国国君的信誉担保,偿还方式墨家自有条约。 建阳、巨陵以南百里,沭水以西到鲁国东邑重镇启阳,仍旧归越国管辖。 墨家将保证齐、鲁、越三国非攻。若齐国攻越,墨家会助越守卫,自建阳、巨陵方向反击。如越国攻鲁,墨家会助鲁国防御启阳,同时会帮助鲁国修筑启阳。如越国攻齐,墨家会威胁越国琅琊,同时从彭城、邳出兵,切断邗沟。如齐国攻鲁,墨家愿意与三晋合力援鲁以制齐。 这一切条件,在魏斯听来其实就可以总结为一利、一威慑。 对魏国的利处是,保有一个基本完整的越国,反正越国在泗上的统治也不得人心,等同于无。越国的根基不乱,就能够从南面锁死齐国的扩张方向,有墨家这个搅屎棍,齐国绝无南下发展的可能了。 对魏国的威慑,无非就是……让魏国放弃诸如联合越国攻打墨家的想法,若是敢打,墨家立刻就和齐楚联盟,先攻越国琅琊,切断邗沟,断联盟一指。断了邗沟,等同于和楚国齐国一南一北瓜分越国。攻打琅琊,则意味着越国处在墨家的威胁下,对于合力谋泗上这样的事,绝不敢出头,更不敢和魏国会盟合力……魏国大军没到,可能墨家就先攻破了琅琊。 至于害处,魏斯还没有发现。 第三九八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一) 今日召集群臣,就是为了商定这件事。魏斯已老,知道自己可能时日无多,自己若死,国内不稳,主少臣疑,那时候不能用吴起,也不敢用吴起,因而只有现在还能用吴起为帅,力求在死前把王子定这张牌打出最好的效果。 若得大梁,那么郑国的酸枣等城,也可以抢到手,与韩国瓜分掉郑国,用郑国的尸首获取韩国的支持,继续压制赵国。 赵籍一死,他弟弟为了保证儿子将来上位,就必须要和魏国结好。 魏斯心想,这样一来,自己死前就算是留给儿子了一个完美的环境。南下、西争都可以,只要不是太过愚钝,魏国的局面就算是打开了。 这种时候,招惹自己根本无力染指的泗上墨家,全无必要。而墨家给出的条件,也已经足够优渥,也似乎真的有那么点“利天下弭兵”的理想主义色彩。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墨家的实力足够强大,有资格与大国会盟了,越王翳送了墨家一份大礼。 如今魏斯放眼望去,李悝已老,田子方、段干木也都垂垂,自己能够托孤的,也就是自己的弟弟、吴起、西门豹、北门可这些此时已经五十余岁的人。 魏国不能让公族做大,以至于出现楚国的窘境;又因为出身于三晋,更不会允许吴起、西门豹这些非公族的军功臣做大,因为自己就是搞这个起家的。 他也明白,吴起为相,于魏国是最好的选择,可于他的家族却是最危险的选择。 如今他已老,生前所能做的最后两件事,也就是保证齐国没有南下泗上发展的路、击败楚国分裂楚国,将一切都给儿子铺好,指望着吴起、西门豹、北门可这些老臣执政的十年时间内稳固下来,在之后的事,他也看不到了,也不愿意去想了。 儿孙自有儿孙的事,他只要做好十年之后的打算就行。 此时魏国群贤尚在,才智之士济济一堂,与墨家会盟之事略加讨论,魏斯见众人并不反对,便示同意。 魏国如果参与,那么韩国就会参与。韩魏参与,齐国就要参与。韩魏齐参与,那么鲁、宋就会参加。 如此一来,墨家给出的会盟地点,是宋国的孟渚泽。 魏斯年岁已大,不可能亲自参与,便让翟璜参与此次会盟。 除却会盟事外,墨家还提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提议,希望魏侯能够派出十名壮勇之士,向西出使,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这件事其实魏斯并无多大兴趣,甚至说是毫无兴趣,只不过听起来这件事有些古怪,众人也都觉得墨家终究还是个学派,想要探究这些毫无意义之事,实属正常。 众大臣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道墨家这是要干什么,只以为墨家是在和杨朱、列御寇等人斗气。 会盟之事都已经商定下来,这件事也不差什么,魏斯当即决定,便选二十名精锐武士,跟随墨家使团出使西方。 选拔的时候,又知道墨家还要联系秦、赵等国,便告知这二十精锐武士,勿要堕了魏国名声。众武士欣然领命,各有赏赐,自不必提。 ………… 泗上,滕城。 越王翳已经被俘两个多月,这两个月他被关押着,虽然不少吃穿,可是原本的王者气度却被两个月的关押消耗殆尽。 这两个月,他也并非暗无天日,而是每天可以和被俘的大臣贵族们见见面,一起放放风,吃的东西也逐渐可口……虽然需要记账,但越王翳欣然如此。 两个月内,泗上的君王不断派遣使者前来滕地沛地,与墨家相谈,谁都知道越国大势已去,已经无力维持泗上的霸权,而墨家喊出的口号正是泗上非攻同盟,于是都想知道墨家会怎么对待这几个小国。 十月末,越王翳正在和寺区等大臣吃饭的时候,一条消息传来,众人顿时喧哗。 越王翳的亲弟弟豫,以君王被俘、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名,希望国人和贵族推选他为君主。 并以“王上被俘,生死不知,墨家势大,少君不能治国”为名,废除了越王翳太子诸咎的继承权。 对外的借口正是适当初用来恐吓越王翳的那句“绝墨家之望”。 政变不算太成功,太子诸咎趁乱逃走,诸咎两个弟弟被杀,诸咎却连夜从琅琊逃亡吴越旧地,联络部族。 豫在琅琊自封为王,诸咎逃亡吴越旧地,越国有分裂为南越与北越的趋势。 这种事在意料之中,越王翳反倒是比那些贵族大臣要镇静,嘿嘿两声后,心想理应如此,若自己在弟弟的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若不这么做反而傻。 只不过弟弟的手段太糙,竟然能够让自己的儿子逃走,实在是无能至极。他想要是他做,必要先斩杀所有有继承权的人,再借助这一次君子军覆灭人人惶惶的机会,安抚众人,只怕大事已成。 既要政变,竟然还先要找什么理由,简直可笑,殊不知理由是政变之后才找的,先找理由岂不是让政敌有所察觉? 正在这时,有一名墨者冲着他喊道:“翳,出来!” 越王翳早已习惯了墨家看守这样的称呼,毫无礼貌,毫无礼仪,可事情已然如此,他也只能接受。 几个人看押着他,来到了一间屋内,越王翳看了看人,心中一动,对面的几个人除了适之外,还有几名墨家的高层人物,他孩童时曾在公尚过游越的时候见过两个。 自己的大军覆灭,被俘之人全部都被押送到了滕城,每日倒是有吃有喝,就是一些人需要劳动。 除了劳动之外,那些徒卒出身的越人每隔几天就要听墨家宣义部的宣传,越王翳也不清楚都讲了些什么。 他抬起头,看到适正坐在对面,问道:“今日何事?” 适淡然道:“越国政变内乱,贵族相争,公子诸咎逃亡,公叔豫自立。越国大有战乱之险,百姓免不得要遭兵祸,这是墨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能够稳定越国局势的,只有你了。这是为了越国的百姓不再死伤,也是为了能够利越国万民。” “经墨家集义相商,问你是否愿意为了利越国百姓万民,重做越王?” 这正是天上掉馅饼之事,越王翳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适不是开玩笑,连忙点头。 现在这种情况,自己的弟弟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墨家媾和,恐怕暗地里会做什么交易……比如让墨家鸩杀自己而赎回那些君子,为此可以放弃诸多利益甚至城邑领土,这都是无需考虑的。 可是墨家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复位,越王翳焉能不高兴? 适拿出一沓以越语抄写的条约内容,递交过去道:“你若真心为了利天下,看看这些,若能答允,剩下的事再商量。” 越王翳接过去略看了几眼前面的几页,惊异于墨家的大方。 这一次墨家只要以沭水为界,越王翳承认自己之前是暴政,承认九国复国墨家代行其政,并且承认泗上非攻同盟,发誓有生之前不会入侵泗上云云。 这些内容对越王翳而言,墨家太过大方,以他对于天下的了解,其实打到这个份上,以墨家的实力,大可以联合鲁、齐、楚瓜分了越国。 按照他的理解,百里之内,分封一个人为贵族,就可以。 可他却不知道墨家管辖百里,需要的是一个将近百人的组织,根本不可能采用那种分封的模式,此时管辖的这些范围已然是极限。 待越王翳看到后面几页的时候,脸色微变。 上面说,墨家会释放越国的士卒和君子,以及越王翳和众臣贵族。 但在这之前,越王翳需要前往孟渚泽与诸侯会盟,期间的花销、粮食和消耗,由借款的形式从墨家手中借取。 加上日后赎回的贵族、武器,以及墨家为越王翳复位后安抚众人所需要的花费等等,全部都需要从墨家手中借款。 以及为了维持越王翳的统治,镇压那些借此生事的贵族,墨家会出动两个旅驻扎琅琊附近,保护越王翳,并且镇压琅琊的贵族政变。 这一切折合粮食,一共是三百五十万小石,分三十年还清,其中包含利息,三十年内一共赔付本金和利息折合麦六百万石。 其中,八十万石以小麦支付,是越国被俘之人和越王翳的粮食耗费。 剩余的,则是赎买武器、雇佣墨家的工兵和炮兵协助破城夺位、赎买贵族君子、驻扎帮助镇压贵族政变的费用等等,墨家并不支付现粮。 也就是说,墨家需要支付的,只有八十万石粮食,以及一部分被缴获的武器。 偿还方式上,墨家不要粮食,而是要求以铜计价。 勾践时,计然曾为越国粮食定价,正是: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这三百五十万石粮食,墨家以戊货麦支付,算上利息和本金,合钱一共是一亿八千万钱。 看似多,实则以后世来算,本息一共偿付十八万贯,生产力若在发展千年,以越国如今控制的长江口、淮河、苏北苏南一代,十八万贯可能若干富户也出得起。 只是现在,对于越王翳而言,这就是个天文数字。 以每钱半两算,越国三十年内共需支付墨家铜五百万斤,折合每年支付十六万斤铜,相当于每年二百门大炮所耗用的铜。 这是越国根本支付不起的,因为越国的生产力落后,用于商品交换的粮食太少,所以才有一小石粟七十钱的价格。 此时的石,是小石,大约也就二十七八斤,折合于一斤粟米可以换两三枚钱。 沛县的个人生产能力与越国完全不同,这粮食和铜的兑换比例也就导致这些钱是越王翳根本不可能还得起的。然而墨家又根本不要粮食,只要铜,如果不接受,那么就会去和豫接触,看看他是否愿意弭兵消怨…… 墨家又非常贴心的表示,如果全部要以铜支付,可能会导致越王翳盘剥百姓,以至于百姓受苦,这是墨家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墨家给出了这六百万石粮食本息的赔付方法。 第三九九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二) 越国是个分封制都有些落后的国度,越王所能控制的,其实地方并不算大。各路封君、部族首领各有各自的封地和私兵。 墨家提出的很多条件,在越王翳看来并没有损害越国太多的利益。 这本息共计六百万石小麦的贷款偿还方式,听起来危害也的确不大。 上面的建议说,自会盟结束、越王翳重登王位的那一日开始算起。 凡印有墨家印花的货物,越国一律不得征税。墨家的货船在越国的河流行使,也一律不得征税,这一条需要越王翳下令,各地封君若有不认同者,则视为反叛,驻扎在琅琊附近帮助“平叛”的义师两个旅会负责将其击溃。 以上这些,为期三十年,折价一百万石小麦。 越国在陵阳的铜矿,墨家有开采权,为期三十年,折价一百五十万石小麦。越国在陵阳的铜矿,墨家可以出人帮助改进熔炼和开采技术,包括坑道挖掘、炸矿的火药等等,墨家有这些铜锭的优先购买权,以粮食、铁器支付, 陵阳在长江以南沿岸,隶属于越国,那里是越国的铜矿产地,原来属于吴国。陵阳向北,便是后世的“铜陵”。 后世出土的越国剑,很多都是越王翳时代的,越国正是凭借着开发了陵阳的铜矿,才有能力争霸,而且陵阳的铜矿开发的很早,吴国很早就在那里冶铜。 那里又远离越国的统治中心,附近都是九夷之民,冶炼的技术也较为落后。 除此之外,越国将海阳附近的百里之地划归墨家自行其政三十年,折价一百万石小麦,但墨家每年还会将返还海阳百里的赋税折合五万石以实物形式给予越王翳,并且直接递解运送到琅琊。 海阳在长江口北岸,此时尚叫郧,或叫如皋。左传载“鲁哀公十二年,公会卫侯、宋皇瑗于郧”。吴国曾在这里和鲁、卫、宋会盟过,会盟的地方一般都是偏僻无人之地。 这一处就在长江口附近,也流传过一个很有爱情味道的典故:“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 贾国被晋国灭亡,贾国大夫南屏长得很丑,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可是妻子很少笑,很少开心。贾国灭亡后,贾大夫驾车来到如皋,和妻子结庐而居,射野鸡玩,妻子终于笑了。 此时人口不多,但位置险要,而且正好在长江口,向东就是越国邗沟挖掘之后的新邑广陵,也就是后世的扬州。向东是无尽的大海,以及还没有冲刷堆积出来的崇明岛,向南越过长江口就是越国的腹地。 这一处驻扎的目的,算是和越王翳合作,保证越国南北通畅,防止有封君作乱分裂越国为二,毕竟连而儿子都信不过。 加上从传来的消息看,海阳君参与了豫的叛乱,加之现在越王翳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墨家每年还会运往琅琊五万石粮食,比起以往封君之下还是要强。 最后剩下的两百万石贷款,其中一百万石,购买越王翳的五千户奴隶,这是一次性购买,越国是有官方奴隶的,不止有齐、缯、鲁等国的,也有百越山越山区抓获的,这五千户奴隶折价一百万石,其中一千户交于海阳、两千户交于陵阳铜矿、两千户交于沛县。 最后的一百万石,则需要越王提供士三百习流水师,二百户造舟船的工匠,五十户铸剑的工匠,一百五十户可以磨制水晶水玉的工匠。 这六百万石贷款的偿还,并不至于让越国伤筋动骨,而背后的各种条件,也都有足够的“理由”。 比如驻扎在琅琊的两个旅,是为了帮助越王翳平定叛乱,同时也为了让越王翳保证“墨家可以在越国随意传播,越王不得干涉”。除此之外,还有为了防止齐国趁着越国衰落进攻越国的理由。 现在越国的野战主力尽覆,无力再战,越国内乱又起,越王翳现在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他是宁给墨家,不给兄弟儿子的。这是一脉相承的,只要能夺回位子或者政变成功,什么镐京任夷狄劫掠之类的事古已有之。 而且这种新式的扩张方式,越王翳还不知道其中的危害到底多可怕,以以往分封建制的想法来考虑墨家的作为,反而觉得自己赚了大便宜,顿想墨家果有利天下之心。 实际上适对于这份条约也不满意,或者说墨家控制的这些土地上怪兽很不满意。 因为越国的生产力太落后了,因为贵族分封农奴制度下越国的人口虽多可是市场太小,没有足够的余粮参与商品交换,不把贵族干掉划分土地以广阔市场,那头怪兽永远不会满意。 只不过现在墨家的力量还不足以吞掉越国,也缺乏足够的新体制之下的基层官吏,只能选择这种权宜之计。 越王翳也只是略微觉得偿还的数额有点大,而墨家又指明了不要粮食、珠玉之类的东西,这样一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这个贷款条约。 让墨家渗透还好,若是齐国南下,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再者弟弟已经政变,儿子已经南逃,自己若无墨家的帮忙,弟弟不必说,恐怕儿子也不会承认自己,到时候吴人贵族借儿子诸咎复国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仔细考虑了之后,终于答允道:“这些条件,我可以答应。只是会盟一事,需要三晋同意……” 适淡然道:“这就无需你担心了,三晋的事,我墨家自会交涉。” 越王翳又道:“你非上卿,又非大夫,如此会盟,前所未有。” 他这本来也只是一句轻微的感慨,适却立刻反驳道:“上古之时,乃选贤人知天志者为天子、诸侯、上卿、大夫……再说,墨家此次是代表泗上九国前去会盟,有何不可?” 越王翳唯唯,又赧然道:“会盟需有车马,仪仗。若我单身去会盟,恐怕会让诸侯大夫耻笑,这有辱越之名望。所以……还请借些车马。” 这一点适倒是大方,自己也能做主,说道:“你要你有利天下弭兵之心,为利天下,墨家便是借你百辆车又能如何?仪仗之事,你也不必担心,义师自会派人护卫。” ………… 后史载: 周安王五年,越侵滕,墨翟徒以越王好战不义,以义师三万邀之。 七月辛巳,义师陈于潡水,结以数阵。鞔之适帅中军,公造冶将左、孟胜将右。 越王翳以君子军将中军,曰:“今日必无墨矣!” 将战,越以勇士致师,义师枪炮齐发,不武。 鼓而战,越以车百二攻义师左,不克。义师以炮击越左,越溃,义师以为佯北,不逐。翳将君子军夹攻义师右,僵而不克,公造冶将左横击,翳逃,被俘于庶卒。 八月,越人举豫为君,以绝墨家之望,豫屠翳二子,公子诸咎奔吴。 九月辛巳,墨翟欲成弭兵非攻盟,遣徒如魏,告魏侯。 魏侯谋于诸大夫,段干木曰:“兵,小国之大灾,泗上之所求也。墨家败越,所为非攻而欲利天下,此公天下之义。越,素与晋盟以制齐,越败,齐人蠢蠢。墨家弭兵非攻,则越可存。当许之。” 魏侯许之。如韩,韩亦许之。 如齐,齐人难之,欲取琅琊,复曲阜之辱。田昊曰:“魏、韩许之,我焉得已。且诸国弭兵,而我弗许,则固携吾民矣!将焉用之?况墨家火器之利,兵甲之强,越人虽弱,恐墨家援之。魏韩已许,我若不许,恐重蹈廪丘之败。” 齐人许之。告于赵,赵亦许之。皆告于小国,为会于孟渚。 冬月甲辰,魏翟璜至于孟渚。丙午,宋皇臧至。丁未,韩侠累至。戊申,赵荀欣、齐田和至。甲寅,墨翟徒禽滑厘、鞔之适皆至。丙辰,鲁侯、邾侯、倪子、滕侯,费大夫,薛侯皆至。壬戌,越王翳至。 辛巳,盟于孟渚。 诸侯盟曰:滕、缯、郯、祝其、钟吾、向列国,或文王之嗣、或承太昊、少昊、祝融之祭。无罪,而越灭之,当复其国、延祭祀。墨家习天志,当代君行政,以利家国百姓。 又曰:越还齐建阳、巨陵,释齐人于越为奴者五千,相与弭兵。 将祝,祝曰:鲁、越、齐无相加戎,凡不义而攻者,墨家守之。泗上诸国,非攻弭战,交贽往来,道路无壅,以墨翟为长谋其不协,共建义师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盟毕,魏、韩又遣使请于天子,言豫取越,无礼,当合而入王翳。 墨家以豫、诸咎必交兵而害百姓,当复以王翳。 遂释越王翳,以麦六百万石贷之。 越明年,义师与越王师围琅琊,豫不能守,焚于东门,翳乃入,复位。 还齐建阳、巨陵与男女五千,以修齐好。六月,义师与越师过邗沟而至广陵,诸咎不敢与战,自缚而泣,曰无罪。翳释其缚,仍立为太子。 七月,韩魏合兵,以吴起为帅,围大梁。楚鲁阳公帅师救大梁,与晋师战于大梁城下。接战,吴起以炮击之,楚左军平夜君死,楚师阵乱,吴起以武骑士驰之,楚师大败。 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三执圭之君与右尹昭之埃死焉。少梁君退大梁而守,吴起围而不攻,叶公帅县师再救大梁,吴起再败之,楚人尽弃其车兵辎重,犬逸而还。旋即,吴起以火药克大梁,俘少梁君。 楚王既逃,陈人焉反而入王子定,陈、项、苦、阳夏、长平、安陵皆奉王子定为王。齐人遣车两千卒四万援大梁,闻楚败,不敢与吴起战,遂回。 吴起以楚人大败,士无战心,欲进舞阳而克方城。 魏侯薨。 太子击急召吴起回,李悝欲阻,以为机不可失,将谏,病急而亡。吴起望舞阳而叹,欲不受命而立不世之功以抱魏斯知遇,又恐太子击见疑,知事不可为,乃退,楚王得存。 十月,郑驷子阳党破新郑,弑繻公、族太宰欣,立幽公之弟乙为君。七穆怨,各行其政,郑乃三分。 第四百章 岁月无情天下焕(一) 孟渚泽会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周安王九年,西元三九三年。 这三年天下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打了很多仗。 可是日仍升落、月依盈亏。 岁月变幻对人最是无情。 越地,邗沟,这条当年为了争霸而挖掘的运河,如今匆忙无比,舟船相竞,沟通大江淮水。 前面三十里,便是广陵城。 一艘船上,一老者坐在船头,手中拿着一物,黄铜铸成,看似如一根直木,两面镶嵌着昂贵的水晶,这正是去年墨家才制出的千里镜。 老者时不时举起来看一看,脸上露出诸多笑容,不时点头。 旁边侍立着一个约三十岁的青年人,连声道:“巨子,这东西看多远容易眼晕,还是不要多看的好。” 说话的,正是适。而被他称之为巨子的那位,自然是墨子。 墨子却没有收回千里镜,笑道:“长桑君说我熬不过今年年末。人固有一死,我已看到了利天下的曙光,便不怕死。既不怕死,又何怕眼晕?” 适的身后,还站着五名持剑的壮汉,正是当初约适的十三剑之五,如今在墨家众都已身居高位,但这一次墨子说自己临死之前最后出游,还是要这些人跟随陪伴。 除了这一艘船外,后面还有几艘船,上面跟着不少墨家的人物。 墨子固然说的不在意,可在场的诸人都黯然神伤,长桑君医术无双,他既说巨子已经熬不过今年,那恐怕真的熬不过了。 墨子把玩着千里镜,叹息一声道:“这东西真好啊。只可惜看不到月亮,只能模模糊糊。” 适连声道:“先生再努力活上几年,正在磨制,工匠愈发娴熟……” 墨子大笑道:“熬不到啦!熬不到啦!” “当年我最想要看到的三件事,如今已经看到了一个半。索卢参至今还没消息,但是派人送回来几匹西方的良马,确实神骏,加以改良,即可助耕,又可作战。” “随巢带队从极北之地返回,天下震动,证明别家至少错了,咱们关于天地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这就够了。” “我从二十岁想要利天下,如今七十有余,我真的想再多活几年啊,可惜活不到了。” 船上众人闻言神伤,不少弟子堕泪轻泣。 眼看着舟船经过,不少弟子为了让先生更开心一点,指着远处过去的一艘船道:“那是咱们的船,是从陵阳运送铜锭的。” “还有那艘,那是从海阳运送蔗糖和盐的。楚地云梦有甘蔗,咱们榨为糖霜。又在海阳煮盐。这都是大利天下的举措,现在一些富庶的农夫也能够在午后喝上一壶泡了‘茶’的糖水,盐也足够用了……” 墨子只是不住地点头,说道:“好!好!好啊……”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适和旁边的人急忙扶住,墨子看着船头破开波浪,盯着水看了许久,怅然道:“老聃言,智者乐,水。” “智者之乐,就像流水一样,阅尽世间万物、悠然、淡泊。以他的说法来看,我可算不得智者,越是阅尽了世间万物,反而不悠然、不淡泊,反倒是越发想着持剑以利天下!” 众人不言,知道先生的脾气和地位,早已不在意别家的看法,他已自成一家,自有自己的规矩,从不逾越的不是旧的制度,而是那颗“志为天下芬”之心。 墨子看了许久,冲着身后一人道:“高何,你去后面,取来我这几年写的一些东西。” 高何闻言,急忙向后,拿出了一个巨大的木匣。 这木匣若是装竹简,可能不过万字。可若是装的都是草帛纸张装订而成的书,恐怕得有数百万字不止。 船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 墨子和适。 实际上,里面装的都是空白的装订好的纸张,每隔几页就有墨子的签名和印章,而里面其实空无一字。 这一次死前出游前,墨子和适密谈了一番,告诉了适这件事。 等到高何将这个木匣拿来后,墨子叫船上的墨家高层都过来,说道:“这是这些年,我研究的天志之学。” “里面没有制政、人事、以及对墨家将来如何走的看法。有的,只是关于九数几何、日月星辰、稼穑百工的想法。” “你们可记住了?” 众人都道:“记住了。” 墨子又问:“若是有人从这里面,说我墨翟写了一些人事政治的安排,你们以为如何?” 那些人均道:“必为诳语。不可信。又篡巨子之言,当诛!” 墨子点头,看了看唯一知道真相的适,说道:“这些天志之学,适是最能领悟的。别人都差一些。这些东西,就交于适吧。日后,整理好一篇,就发出一篇,以全我墨家之学。” 适明白,墨子相信他关于天地万物的看法,也明白墨子知道自己在墨家的地位,所以在临死之前,希望最后再为天下做一点事。 他也问过适,如果让他的学问都署以墨翟的名字,适是否愿意?适正求之不得,连声说自己不求名,若为利天下,此事必以当之,绝无二话。 墨子之前说的那番话,也实在约束适。墨家内部有派系,有争执,有争端,甚至也有许多格格不入的派别。 适在三年前的大聚中,墨子退巨子之位,禽滑厘为巨子,适挤走了魏越,成为了最年轻的七悟害。 墨子不希望留下什么东西,让适借此发挥,他不是不信任适,而是不希望有任何的可能。 所以他说,这里面没有关于人事和政治的任何看法,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定理”,解释客观世界的学识。 这一点,墨子始终觉得适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而墨子清楚自己作为墨家的创始人,有些东西是他写的和适写的,对于后世的意义完全不同。 适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墨子又在众人面前叮嘱道:“这些东西,整理起来很慢。不要着急。而且,我写的东西,始终不如适这个做过宣义部部首的更加容易让民众看懂……适要做的,就是用多数人能看懂的文字,将这一切整理出来。” 适低头道:“谨尊先生之命。必不敢忘。” 墨子摆摆手道:“收起来吧。这几日不谈政事,只是看看风景,看看这些年的变化,看看咱们利天下到底利了多少。前面还有多远能到广陵?” 高何在旁道:“傍晚之前必到。” 墨子笑道:“那就在广陵休息一日。” 傍晚时分,斜阳映红了江水,一行人下了船,早有人在这里迎接等待。 一辆马车,墨子乘坐,其余人骑马,沿着路途来到广陵城下。 这里是越地,可不远处就是墨家占据的海阳,墨家渗透甚多,已然和在泗上相差无几。 入了城,很容易看到了墨家在这里的据点。 红砖制成的房屋,镶嵌着几块初来时极为轰动、现在城内诸人都已习以为常的淡绿色的璆琳窗,墨家称之为玻璃。 在这旁边,是一处酒肆,旁边摆着一块木板,每隔一阵就有墨者在这里讲学教字。木板上,还留着上回教字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擦拭干净,隐约可以看到写的是几个简单的“米”、“盐”、“糖”等字。 夕阳照射在玻璃上,有些晃眼,墨子以手挡住双眼,转身问道:“适,你说,二百年……够不够天下人都能用的上玻璃以替代窗纸?” 适笑了笑,说道:“应该会吧?上个月先生不是去湖上小岛的玻璃作坊看过嘛?其实吧……还好,就是所需要的海藻灰,有些难弄。” 那小岛就在沛泽之中,都是墨家的一些机密作坊,防卫极为严格。 墨子倒是知道,这海藻灰乃是制作玻璃的必备之物,墨家除了自己有作坊之外,还在海边收购,越地海边已经有了一些专门制作这些东西的作坊。 有的则是越国的贵族直接以自己封地的农奴作为作坊工人,因为这几年粮食越发不值钱,而墨家的各种奢侈品货物又层出不穷,越国贵族靠原本封地的那点收入,实在是难以维持奢侈的生活。 别人有玻璃,自己也总得弄个吧,这东西亮堂堂的,住着也舒坦。 别人有瓷器,自己也总得弄些吧,要不然太过折损自己的贵族气度。 别人的私兵有火枪、铁剑,自己也总得买些吧,要不然实力不济,说话就没有力量。 别人有铁锅、镜子、棉布,自己也总得有…… 可是只靠封地禄田的那点收入,粮食越来越便宜,墨家又不收粮食,只要钱,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那就不得不开动脑筋。 有学海阳那里,用自己的农奴种植甘蔗的;有在海边开办煮草灰作坊的;也有在自己的封地内种植棉花的…… 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墨子看了看适,询问道:“你不是说,这藻灰可以用木炭、胆矾汁还有盐做出来吗?还有那胆矾水,不也是可以用硫磺什么的烧出来吗?” 适嘿嘿笑道:“天下风云变动,先生说要权衡大利小利,只怕我没这心思在这些事上。不过我的那些弟子们逐渐长大了,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再过几年,他们在这些事上就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再说。若是真成了,二百年或许真可能。” “先生也不必担心这个。只要咱们墨家的天志之学流传下去,就算他们不行,后面总有人可以的。所以当初我说,先生走入草帛之中,化身万千,就是为了这些事啊。” 墨子叹息一声道:“我急啊……我这马上要死了,反倒是性子比以前更急了。看到玻璃,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用得上;看到糖,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吃得上;看到铁,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买的上……我什么都急啊,你不懂这将死之时,眼看着这一切就在眼前,却不能看到更多人受益的心情……” 第四零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二) 适搀起墨子,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承载这些阅遍天下沧桑的沉重。 他的肩膀,有些扛不住。 其余人先进了酒肆,墨子和适走在后面,忽然说道:“仲尼曾言: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你说,百姓为何要称赞他?是因为他让天下这件事呢?还是因为最后的结果证明姬昌使百姓得利呢?” 适沉声道:“是使得百姓得利,所以才民无得而称焉。若最后文王不仁不义,竟是夏桀商纣那样的君主,恐怕百姓要咒骂泰伯为何让位了。” 墨子点点头道:“是啊,所以墨家要功利,要讲结果。我还是那句话,当年楚国白公之乱,王子闾非要学泰伯让位。他倒是被那些儒生称之为‘仁’了,可楚国的百姓怎么办?所以我说,他算个屁的仁。自己求了个仁名,不管天下事,又有何用?墨家不要这样的仁。” 适知道墨子在提醒他,说起泰伯这件事,其实墨子说的还是他自己和适之间的事。 适的上位,固然有他自我努力的结果,但三年前墨子放弃巨子之位,让禽滑厘做巨子,空出来一个七悟害的名额以至让适递补,这也极为重要。 泰伯觉得,姬昌贤才,于是出逃,断发纹身,绝誓自己不会再染指侯位。 墨子用这个故事,是想让适明白,到最后承担这一切的、评价这一切的,到底还是天下的百姓是否得利。 到时候百姓是会称赞墨翟识人?还是会悔恨不已地觉得墨翟那一次让位让适递补七悟害是错? 墨家讲功利,墨家也杀人,现在已经有颇多“不仁”之名。彭城叛乱,杀;泗上叛乱,杀……已经开始有人揪着墨家这两次杀戮指责墨家不仁。似乎在一些“君子”眼中,墨家就应该放开手,让别人杀,然后赚取几滴同情的眼泪,混一个“仁”的评价,可墨子不想要这些。 墨子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又道:“年轻的时候,我见过曾参。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其实这话很好,只是在于儒生的仁,与我们墨家的仁,不是一样的。” “于内外而分,仲尼说,仁、爱人。我说,仁,爱。仁和义,都是内。感受到爱、感受到利,这才是外。既是内,仁为己任,这就没有评价的标准。况且,爱利统一,让人感受到利,才是可以评价的标准。” “仲尼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若以这个标准,那么士应该以克己复礼为己任,死而后已?” “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这是很好的。但关键,是以什么为己任,从而死而后已?” “我说,要以义为己任,死而后已。那么义有百千,义利统一,有人说我这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有人说我那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千人千义,归到后来,还是以我墨家之三表来查看。”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乎?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乎?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乎?” 说到此三表,墨子微笑道:“以现在来看,我们墨家的路,是对的。所以,为此义,当死而后已。” 适刚要点头表示自己会牢记,墨子又叹息道:“只是这三件事做完,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我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 “当天下的财富总和提升、当天下的人口提升、当天下大定之后……民之三患,就是我们墨家要去做的了。” “天下富,不代表人人富足。你说的财富总和、国富之论,那是对的。但是,当天下的富足足够到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食的时候,也别忘了做这件事。” “总之,事有先后。先使天下富、人民众、定于一。再解决天下所有人的‘三患’。” “后者比前者更难,你也不要忘记。若将来有一日,众人只记得前者,你记得提醒他们,尚有三患。若提醒不得……你就出走墨家,自成一家之言!我不怪你。” “当初我留十三剑来约束你,到最后却也只能要你来约束将来……你不要把这当成巨子的谈话。就当成……当成一个先生,对弟子的谈话吧。” 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那些转型的禄田上劳作的农奴;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海边那些煮草灰的作坊……财富的总和,是增加的,可是那些以往不曾有的苦难也出现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只是隐约地看到了这一切,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不安和危险,于是说了这番话。 他老了,也累了,更是已经无法再有几十年的时间,想出这一切的本源了。 适看着墨子,终于用一种极为平淡而平静的语气道:“弟子记下了。” 墨子微笑,说道:“那就不说了,去吃饭吧,我饥困了。” 走进酒肆,店主早已预备好了一间上桌。店铺是墨家的,店主是越地的,但不是墨者。 墨家出钱建造了这些店铺,一则是为了墨家有个落脚点,二则是为了宣传。店铺的主人每年缴纳一定的租金,广陵位置极佳,因而每年也能赚取不少。 店铺自然是有铁锅的,也有植物油,还有糖、辣椒之类的调味品。 但墨子坐了一会,忽然笑道:“就来一份豆浆、豆腐和麦饼吧。我记得,适,那是你刚入墨家的时候,让我吃的第一顿饭,是吧?” 短短的一句话,转圜了十余年的时光。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适也笑了起来,说道:“是啊,是的。当时还听说,墨家自苦以极,我还想了个理由,让您吃呢。” 墨子也大笑道:“只可惜我没那么迂腐。你那顿饭,做起来花了一个时辰,可想理由怕是花了一天啊。”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大家一定会很喜欢你。说不准,以后你可以接任市贾豚的事。谁能想,一晃十余年,原来你不止会吃、也不止会让咱们这些没钱以至于不得不自苦以极的墨者吃的越来越好。” 一桌人都笑,店家急忙出去准备。 桌上的人,十余年前都在商丘吃过那顿豆浆和麦饼,回忆起那时候巨子虽老也依旧矍铄,再看现在,笑过之后不免心伤。 十余年的时间,墨家变了很多,只是那份志为天下芬的执念一直没变。围坐的人,有不同的派别,可这派别之争,仍旧只是“义”的理解不同,却从不是不义。 ………… 墨家众人在吃这一顿有些伤感的饭时,西北之地的秦国,一个嗜酒的游侠儿滴酒未沾,跪坐于地,正在擦拭自己的剑。 几年前潡水一战,他前往沛县助朋友之义,但那朋友在一战打完之后,仍旧和他絮絮叨叨什么“天下大义”、“勿为私人小义”、“爱人非为用人、那些人爱你不过是为了用你”之类的话。 可能有道理,但他不想听。 于是在潡水一战后,横剑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还了那个朋友当年收手之义,悄然离开。 他叫聂政,市井游侠,剑术无对。 在潡水一战前,有两方人结交自己。 一个是秦公子连,另一个是韩国的严仲子。 严仲子请他刺杀侠累。只不过……听了公造冶的那番话后,虽然和公造冶翻了脸,可那些话就像是野草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严仲子只是想用他,什么朋友之义,都不过是看重了他的剑术,和他的交流极少。 这些赤裸到利益的话,很符合墨家的判断方式,聂政不想听,却忍不住会这么想。 就像是一条蛆虫,藏在心底,时不时爬出来。 秦公子连……看似不同。 因为叛墨胜绰,也算是他聂政的旧识,跟随胜绰投靠公子连的一些墨者,也都和他有旧。 而且,胜绰的话,多少还有点大义的成分。 胜绰说,秦人蛮而少义,贵族人殉成风,公子连若为国君,当行变革,这是大义。 胜绰的义,和墨家的义已经不太一样,但终究还有墨家道义的影子。 聂政也不愿意听大义之类的话,可内心依旧受到了影响,一些他自己都没感觉到的影响。 他以身许友,却不能许两友,于是公子连拿出黄金,让聂政退还给了严仲子,以绝情义。 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于是他只身入秦,在陈仓找到了胜绰和公子连在这里安插的人,暂时休息。 那人是公子连的死士,后日刚刚成年的秦公要在陈仓祭河伯,正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聂政的眼前无酒,只有几张黍饼,一大块肉。 案几之旁,放着一个木匣,死士从里面取出了两枚铁壳的火药雷,递过去道:“这是胜绰利用旧友得来。你参与过潡水助义,应知此物如何用。” 聂政点头,检查无误后,又取来一个牛皮包裹,将其装好。 那死士忽然跪拜于地道:“公之大义,无以为报。公子若复位,恐怕也不能公开您的壮举……” 聂政大笑道:“我许身为友,岂在乎身后之名?慈母已没,家中只有一姊,自有人照料,无人敢招惹。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朋友所托,自当尽力。” 第四零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三) 两日后,陈仓城外,渭水河边。 人群鼎沸,聚集在河岸,刚刚成年不久的秦君将要祭祀河伯。 魏国的西门豹已经废除了祭河伯的陋习,但秦国此时尚有人殉,这种习惯依旧,甚至之前的秦公也曾以自己的女儿、姊妹祭祀河伯,以求渭水不要泛滥。 秦君即位的时候,才十岁,到现在也不过刚刚成年。 今年魏楚再次开战,郑国发觉到自身的危险,这一次站在楚国这边,不想却被魏人占据了酸枣,楚人再败。 已经成为公子击的魏侯,将在西河经营了十余年的吴起调离回了国都,刚成年的秦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趁着吴起不在西河、魏楚再次开战的时机,为数代秦王想做都没做成的事,打开一个局面,于是出兵伐魏。 然而吴起虽走,可武卒犹在,汪城一战,三万秦人血染洛水。 前几年又逢地震,虢山崩,阻塞黄河,多有传闻是因为魏人不祭河伯的缘故。这几年余震不断,渭水有逢大雨,即位的秦公初逢汪城大败,便想着祭祀河伯以求今年风调雨顺,不要再出问题了。 巫祝祭司、鼓乐侍卫,以及观看仪式的秦国民众,都聚集在渭水边。将要被祭祀的女子惊恐不已,巫祝不住安抚,只说将要嫁与河伯,为秦人谋利,死得其所。 聂政用强壮的身躯挤到了前面,看着这一幕丑态,他既知道邺城之事,也知道墨家在沛县治巫祝的事,心中不免不屑。 他不知道虽然他不是很愿意听老友讲“义”,可墨家的义,就像是一团墨,落入到水中,渐渐融化,润物无声。于是他才拒绝了严仲子,而许身为胜绰。 终究,还是因为“义”的理解,在他心中逐渐有了些不同。 此时秦公主祭,聂政摸了摸身后皮囊里的两枚炸弹,确认竹筒里的火绳还在燃烧,暗暗观察了一下局势。 他既然决定出手,就没有想着退路之类,唯一担心的就是行刺不成,以至于没有完成自己的誓言。正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生死不算什么,没有完成朋友的嘱托才是耻辱事。 选定了突袭的地点后,聂政向下掩了掩自己的兜帽,推开前面的人,选中了一个绝佳的行刺位置。 此处距离秦公不过百尺,若将两枚炸弹投掷出去,即刻便能趁乱刺杀。 他正要动手,猛然听到前面那几个将要被送入渭水为河伯妇的女孩大声地哭喊,哭声叫人心碎。 聂政嘴角露出了难见的温柔,想到自己姊姊家的孩子,那时候墨家的麦粉刚刚传到家里附近,姊姊家的孩子哭着求自己这个舅舅买麦饼吃。那时候哭的可和现在这哭声差不多少,只是那次哭后不久,姊姊家的娃便吃上了麦饼,可眼前这几个女娃却是要被投入河中。 几个女娃的父母都在人群中哭,巫祝并不阻碍,娶亲正是这样,出嫁之前父母都是要哭一哭的,正添婚嫁之息。 聂政明白此时若是投掷炸弹,固然可以造成秦人混乱,自己趁乱以剑刺秦君……可那几个孩子恐怕也会不免。 手指摸了摸牛皮囊中的炸弹,心想自己年轻时候与人复仇做游侠的时候,哪有这些东西?还不是十步杀一人,快意恩仇? 再想,自己堂堂八尺之躯,为全朋友之托,竟要伤及妇孺?那岂是丈夫所为? 想罢,心中已定,暗道:“我聂政杀人无数,便是靠着一口剑。那公子连身边的死士,不过如此,尚不能敌胜绰,我有何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个正在哭泣的女娃,想着胜绰说服自己的那番话,心道:“终究,我既是为了朋友之义而死,也是为了公造冶所谓的大义而死。既没有负胜绰与公子连,却也没有负公造冶。今日事,想来公造冶总会知道是我做的,他不过带人俘获了楚王、越王,我今日便要杀个秦君!” 想到自己只余一姊,即便早已嫁人,但若又一日有人欺辱姐姐,公造冶若知,纵然在墨家为利天下而奔波,却也不会不管,自己当真是毫无牵挂。 此时钟鼓将鸣,巫祝起身,取来芦苇做成的“婚船”,就要将那几个女娃装入船中。 聂政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将头上的照巾系紧,右手手指微动,猛然抽剑,动如脱兔,向前疾冲,朝着一名秦人甲士刺去。 ………… 魏都,安邑。 吴起端坐屋内,案几上仍旧堆放着那一本《简易九数与几何》,只是看了许久都没有翻动。 三年前大梁一战,他为魏国立下不世之功,阵斩四执圭之君与右尹,俘一封君,天下震动。 王子定入陈,自号为楚王,兼陈公,亲晋以自守,楚国的局面完全打开。楚国在中原的大梁、榆关等城,彻底沦为魏国的土地,楚国除了鲁阳方向外,再无向中原进军的路。 泗上淮北,墨家已经占据,楚国无力染指。陈人复国拥立王子定,楚国中线北上的路也被堵死。 大梁一战,墨家“无意”中帮了很大的忙。那一册关于大梁城的防御,让吴起可以来一场围城打援,在击溃了叶公、吓走了楚王后,轻松地破城俘获了少梁君。 火药破城,让坚固的大梁城变得脆弱,魏人欢呼。 本来,他可以取得更大的胜利,借助那一次楚人惊慌失措的机会,攻破舞阳,陷落方城,打开楚国的门户。 可偏偏……信任自己的文侯薨了,太子击即位。有远见、有威望的老臣李悝,也在随后去世。 单从威望和实力来看,那一刻的魏国,已经无人能制得住握有重兵、功名卓著、可以出将入相的吴起。 没有一个人。 那一战若是继续用兵,武阳、方城一破,楚国长城防线崩溃,南阳平原俱在手中,楚国只能退守鄢郢。到时候还有王子定这个宣称,楚国又能如何? 可是,太子击不敢放任自己领着魏国的精兵,更不敢放任自己拿下楚国,入王子定。毕竟,他不是魏成子,不是文侯的弟弟、太子击的叔叔。 更可怕的,是在于他可以出将入相,可以治民、可以治军、可以决胜、可以改军制、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以施政一方百姓信服,甚至可以主持筑城、主持改革…… 这样的人,适合做相,但能够压住这样的相的君,非文侯莫属。 吴起自认已经为魏国付出了太多。 当年墨家守商丘的时候,吴起就在和太子击争,他觉得应该放任墨家守商丘,他相信墨家的守城能力,拖到楚国元气大伤的时候再出兵,让同样元气大伤的宋国依靠魏国,成为魏国的附庸。 当时,他不建议把楚国压迫的太狠,魏国需要一个楚国,来让韩国和魏国站在一起。 当年商丘一战,墨家俘获了楚王,要搞弭兵会的时候,吴起又立刻上书。 他希望中原弭兵,依靠墨家展现出的守城能力,在中原当搅屎棍,孤立秦国,把秦国当做西戎,不准秦国参与中原事务,逐渐压缩秦国的生存空间,以二十年的时间让秦国衰落,这样魏国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中原广阔,魏国可以随意纵横。 当这一切都没有成功,王子定奔魏的时候,吴起觉得若是自己为帅,总不至于攻不下牛阑邑,以至于为楚国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郑国驷子阳被杀后,吴起坚决反对魏国放任韩国蚕食郑国,以换取韩国支持的想法:若韩国不得郑,那就不过是宋、郑一样的国家,得了郑就可能与魏国相抗衡,从长远来看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当韩国的严仲子和侠累相争的时候,是他找人向严仲子推荐了聂政,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认识聂政,知道聂政的本事。韩侯新薨,侠累为新韩侯韩取的叔叔,若侠累被杀,韩国必定要乱上一阵,这就可以为魏国争取更多的时间,掌握主动权。 当墨家的新式武器、马镫、铜炮等开始出现的时候,是他先敏锐地发现了军制变革的曙光,确信车兵即将迎来夕阳,确信武卒制的改革会让魏国强大。 甚至于当文侯任命魏成子为相的时候,吴起也认可,毫无怨言:毕竟魏成子是太子击的叔叔,文侯其时已老,需要一个平稳的国度,来维系自己这些非公族的士和公族之间的冲突。 他不是政治白痴,他明白其中的关节,而不是只会打仗治国的“怪人”,能做到他这个地位,岂能不懂政治? 当他帅军在大梁城大胜楚人的时候,他觉得魏国的黄金时代即将来临。当文侯薨的消息传来,他确信文侯还信任他,因为文侯即便临死之前,依旧没有让他回军。以至于当太子击让他收兵返回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想法,力求一战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衰落二十年。 从楚国前线回来,他立刻上书太子击,或者说魏侯,希望维持楚国的衰落,遏制韩国,盯紧了韩国不要让韩国对郑国下手,不要贪图郑国的那些土地把郑国逼到楚国那边,更不要想着和韩国瓜分郑国……这样对魏国毫无好处,只会让韩国借机而起。 他的战略,依旧是压制韩国、削弱楚国、结好齐国、攻略秦国、防备赵国、扶持郑国。楚国已经虚弱了,二十年再无染指中原之力,王子定已经分裂了楚国。墨家已经在泗上站稳脚跟,搅动的泗上处在一种可怕的和平之中。 去岁齐国攻鲁,墨家即刻遵守了孟渚泽盟约,出兵助鲁守城,魏韩两国出兵,再败齐国,齐国暂时在西、南已经没有了扩展方向,只余西、北。 魏国现在的局面,在吴起看来,要么三年前就不要犹豫,彻底打垮楚国,再造一个楚国王权之乱,一如共王之后的五十年。 要么现在,就踢开韩国,不再需要韩国这个盟友的鼎力支持,更不要说默许韩国对郑国蚕食。此时应该拉拢郑国的一部分,扶植郑人,制造郑韩的仇恨,做调停者,从而从中原抽身,开始向西继续压缩秦国。 而这一切战略,都需要西河有更多的权力、更多的投入、更多的兵力,他这个西河守的权势也会越来越大。 于是,太子击弗许。 看上去,这是战略之争:继续向西?还是攻略中原? 实际上,却是君臣之争。文侯可以压的住吴起,可以信任吴起,太子击却不敢,也没有这样的气量。 天下都传闻他不孝、杀妻、贪婪、好色。 可他所有的赏赐,都分给了士卒,以求让士卒与之共进退,天下有这样贪婪的吗?那些人却指责他,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立下更大的功勋,而立下更大的功勋,是为了以后更加容易贪婪。 面对这样的指责,吴起也不过淡淡一笑,想到墨家鞔之适的那番话:夏虫不可语冰。 虽是一笑,心中却抑郁难解。 案几上尚有残酒的味道,亲信仆人走来,小声道:“郡公,有鲁国旧友求见。未说名姓。” 吴起一怔,心说自己在鲁国哪有什么旧友?仇人倒是不少。 “他还说了什么?” 那仆人急道:“他说,不止在鲁国见过,在洛阴亦曾相见。两次阻您歧途,可谓老友。” 仆人这么一说,吴起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又想到那些在安邑流传的谣言,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他竟敢来?两次阻我歧途?” 那仆人见状,就要退出,想要赶走那个穿戴整齐佩戴玉佩的君子,不想吴起怒骂一声后,右手按在剑柄上,说道:“让他进来吧!” 仆人一怔,却还遵命,吴起暗骂道:“胜绰啊胜绰,你竟还敢来见我?你也当真有胆魄!” 第四零三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四) 待仆人引那老友进来时,吴起跪坐于地,横剑于膝。 并不起身相迎,胜绰进来后也直接跪坐在吴起的对面,自然分为宾主。 仆人侍立一旁,胜绰却不顾礼仪,喝道:“故旧相见,岂能无酒?速斟酒。” 仆人看了一眼吴起,见吴起没有示意反对,也被胜绰的气度折服,转身出去取酒。 片刻,酒至。 两个二十年前在鲁国一战的人,在几年前在洛阴一战的人,相见之后,却没有提那些旧事。 对饮而尽,吴起只是淡然一问。 “你虽叛墨,然墨家辩辞求利。你既来,亦将有以利吾乎?” 胜绰放下酒盏,仆人自来斟满。 他看了看吴起,轻问道:“百人百利、千人千利。有以珠玉为宝的商贾,有以仁义为宝的泗水之墨。我尚且不知道您眼中的利是什么,又怎么能够说出有利于您的话呢?” 胜绰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功劳: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 “您知道此人是谁吗?” 吴起微笑道:“这是我。” 胜绰感慨道:“这样的功劳,虽不敢比于周公,但比之管仲却相差无几。那您在魏国的权势,可能比得上管夷吾吗?” 他没有问能力,而是直接问权势,吴起摇头,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因为管仲被齐桓公称之为“仲父”。伯仲叔季,仲父就是父亲最大的弟弟,自己最大的叔叔,换种说法叫“二爹”。 因为管仲一直被信任从未被怀疑,也因为齐桓公死的时候掩面而亡,因为觉得羞于在九泉之下见管仲。 更关键的是……管仲射过齐桓公,差点杀了他。 胜绰又问道:“若无管仲,您在齐桓之时,立此功勋,有此贤能,难道不可以成为‘仲父’吗?” 这话,就是在挑唆。 吴起这三年过得压抑,此时却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正是齐桓之所以成霸业、合诸侯,匡诸夏的原因。” 胜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大笑道:“规矩变了、天下乱了。不是世界再无齐桓那样的人物,而是齐桓如今也不敢做齐桓了!” 这说法吴起倒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胜绰虽然叛墨,但在墨家内部原本也是人物。能够与他相战两平,在自己渡过洛水秦人慌乱之际能够死守洛阴逼退自己的人物,他自然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做请教状问:“愿闻其详。” 胜绰悠然道:“彼时我尚是墨者的时候,鞔之适曾说天下纷纷皆为利益。他是个向来喜欢以最阴暗的心思揣测世卿贵族与王公大臣的,这一点……我倒是不反对。” “您学于曾申,曾申学于左丘明,您固知史。” “人心难测,我只说个假设。若当时管仲有篡位之心,难道可以做到吗?” 吴起想了一下,说道:“不能够。齐桓公族势大,且有高、国二氏。” 胜绰点头道:“还有一事。在齐桓之前,可有非公族而取国者?” 吴起摇头,胜绰又道:“是啊,那时候规矩尚在。非公族不可谋国君之位。诸侯为了自身的利,也是坚决反对天下出现这样的事的,他们保护上下尊卑的规矩,就是在保护自己的地位。” “可是……毕万不过匹夫,如今子孙得魏。陈田灭国而亡齐,如今齐人只知田氏却不知齐侯……他们自己这样做了,坏了天下的规矩却无人出来阻拦。” “仲尼一世,其实都在为防止这样的事发生而奔波,现在天下果然大乱。” “巨子……不,墨翟奔波天下,只不过是知道天下大乱已经不可挽回,不能够复古,只能够在此时的局势下再想将来的办法。” “这两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但是走的路却不同。但事已至此,仲尼的路,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取国之事,韩赵魏田,他们能做,别人为何做不得?就算管仲复生,若有当年之势,又有现在规矩全无的天下……取国谋国这样的事,做不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 “就像我现在到处传播谣言,说您喜欢吃人,要把天下人都吃了,人们会害怕吗?” 吴起摇头。 胜绰又道:“可我只是传了传您可能会取国谋篡这样的谣言,却有人相信。可同样的谣言,放在规矩周礼尚存的两百年前,无人肯信,因为那时您做不到。这是一样的道理啊。” “因为你要吃遍天下人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而您可能取国谋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人们不会提防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不得不提防可能发生的事。” “您是猛虎,与人说我不吃人,哪怕您说的是真心话,难道人们就会毫无防备吗?” 胜绰丝毫不避讳自己曾经大肆传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吴起也清楚胜绰传播过关于自己的谣言,所以造谣中伤者和被中伤者,可以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胜绰再次让仆人添酒,大笑道:“不过公子击虽然刚愎骄傲、不能信人,可也不是愚蠢之辈。所以有些谣言,他也不会信。因此,我编造了两条听起来更可信……或者说您只要愿意做就可能做成的谣言。” 笑声中,在仆从的怒视下,胜绰骄傲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其一,说您一心想要攻秦,为的是将来被封在秦地,或者入秦之后扶植一年少秦君,效管仲齐桓事,领秦国之政,做秦国的仲父。” “其二,说您在大梁城击败楚国后,那两个楚王都会看到您的才华。到时候拜您为相,锐意变革。之前我夸奖您的那些……诸如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这些,对公子击而言就是威胁啦。” “您知道这两个谣言,为什么可信吗?为什么我都懒得传播您可能会在魏国谋国取政的谣言吗?” 吴起依旧微笑,拜而问道:“请教。” 胜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如今魏国可以算得上是强大吗?” 吴起称是,说道:“韩赵宾从、秦人不敢东向、齐人拆毁长城不敢修缮、楚国一分为二处境艰难。是可以称之为强大的啊,这是霸主的基业。” 胜绰笑道:“所以您在魏国不可能为相。您现在这个西河守就已经到了顶点,不能够再往前走了。” 吴起不解,胜绰问道:“您若为相,难道会什么都不做吗?” 吴起微愠道:“我若为相,自然要富国强兵,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胜绰拍手道:“所以您要富国强兵,就不可能为相。魏国现在需要的,不是变革强大,而是稳定。您若为相,必要再次变革,削弱封君,收拢君权相权,革新地权,尚贤为任,奖励农耕,扩充武卒,降低封君之俸、世卿之权……这魏国岂不是要大乱?” “大乱方能大治,可对于魏国而言……魏国如您所说,已经西制秦而东迫齐,南压楚而韩赵服,魏侯更愿意维持稳定呢?还是一定要变革呢?” “都已经如此强大了,那还变革什么呢?变不好,烽烟四起,公族怨怒,祸起萧墙。所以你越是想做事,越不能为相。” “您若是废物,什么都不做,可您又没有贵卿公族之血,所以你还是没有可能为相。” “反之,您贤才有能,知兵制政,想要复国强兵,却依旧不能为相。” 吴起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却没有哂笑以为胡言,而是沉默许久,轻饮一口烈酒,反而问之:“如君所言,却有道理。这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长桑君亲视,认为需要破开肢体而愈,这个人多半接受。可若是一个强壮之人,却有人告诉他有隐疾,急需治疗,他却未必会信?” “如君所言,我去哪里能够为相呢?” 胜绰闻言大笑,笑了许久,才道:“刚才的那两条谣言,您已经听过了啊。为什么那两条谣言会招致别人的相信呢?因为那两条谣言是可能的,所以别人才会相信。” “三晋同盟尚未破裂,韩赵宾服于魏。那么,韩赵就算知道您的才能,又怎么能够让您为相呢?他们不敢。” “齐国齐侯尚在,田和不过是相,您若是成为了相,那么田和又该如何自处呢?所以不能。” “墨家在泗上,人才济济,自有理论,自有道理。而且内部组织严密,为巨子需要的集众义,您在泗水不能服众。所以妄想。” 胜绰先说了四个吴起不可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在这里他没有提及燕国,也没有提及越国,除了魏国本身和他传播谣言的秦楚,多出来一个泗水墨家。 在胜绰眼中,墨家已然成为乱世七雄之一。而燕国……此时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中原的争端。 燕国的崛起,要感谢齐国吞燕,打破了燕国的古老制度,复国之后的燕王凭借威望和军权完成了集权制的改革,齐国帮着燕国收拾了国内的封君贵族。但现在,燕国对于中原各国来说,还只是个打酱油的。 燕国姓姬,那真真是活化石一般的国度,没有齐国侵燕,燕国也就没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现在代替原本七雄的,是泗水墨家,甚至于韩国此时还算不上,因为韩国还没有吞并郑国,还是一个可以和分裂前的郑国五五开的国度。 第四零四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五) 吴起思索一阵,终于问道:“秦楚,有何不同?” 胜绰反问道:“我见您案几之上,有墨家的九数几何之学。难道公没有看过矛盾分析之说?” 吴起露出一丝敬佩的神色道:“读过,大有裨益。” 胜绰微笑道:“那么我说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变革,要动谁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旧贵。” “想要变革,需要国君认为需要变革,那么一定要在国家孱弱的时候,国君才能想着变革。” “国君只要变革,那么必定要和封君世卿产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游士贤才。” “您从秦国夺走了西河、让秦人不敢东向;您在大梁杀楚四封君一重臣,让楚人哀嚎遍野。” “那么,您这样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贤才吗?”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变革,增强国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旧贵死敌有仇怨,若没有国君的支持,您敢谋国篡取,那么旧贵世卿必然会把您杀死。” “所以,国君可以以您为剑,改革旧制,移风易俗,鞭刺旧贵。也可以放心您为相,因为您根基太浅,而且得罪的旧贵太多,您完全没有能力谋国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为相,非秦、楚莫属。” 吴起端起酒盏,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而问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对于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却依旧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胜绰指着吴起横在膝间的剑,淡然一笑道:“这分析推理之法,是剑。剑可救世,亦可杀人。关键在于义,义才是使剑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说,义,利也。我的义,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吴起又问:“那您和现在的墨家,之间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胜绰仰头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旧有的一切。规矩、制度、以至于天下……他们认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个最适合天下的制度,使万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夸赞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满了不屑。 说到最后,胜绰的声调猛然提高,大声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对旧制度、旧规矩。” “我反对的,只是旧制度、旧规矩把我排除在外,没有让我成为人上人。” “乱世将起,天下震荡,大丈夫生于此乱世,当求富贵功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这是我借以上位的时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却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没有我胜绰的一席之地?” “论战阵之术,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论治国之术,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我胜绰,凭什么就不能富贵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让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么错?” 他的脸色微红,声音也极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于现在的墨家,他说出这番话,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说的要轻得多,依旧还有许多人去墨翟那里告状,说告子这人完全没有理想,更别提胜绰此时这样这番的话。 然而对面的吴起却没有嘲笑,更没有反对,等到胜绰平静下来之后,吴起问道:“那么,不提这个,您觉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实现的吗?” 说到这,胜绰的脸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怀恋的神情,长叹一声道:“巨子他老人家学究天人,通晓天志,更有鞔之适这样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实现,少说百年,长则数百。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只求生前轰轰烈烈。我死之后,子孙如何,我哪里在意呢?文王的子孙尚且有沦为佣耕的,何况于我呢?” “再说,我自小跟随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后不过一场空,节葬节用死生相隔,死后什么都没了,我哪里在意什么后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于乱世,旧规矩即将崩溃,这样的乱世里,我为何不乘风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贵?生前轰轰烈烈,死后天下震荡,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于利天下之愿,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与我何干?” “他们说的都对,我都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透沧桑、以千百年为计的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又隐藏着灼灼之炎。 “既然必会达到,那我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这朵浪花,也要足够震撼,足够波澜!” 这是个狂傲的年代,百家诸子狂傲无边,他们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这般狂傲,根本不屑于“城府”与“隐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却正激起了吴起心中的英豪之气、狂躁之意。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挤,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时间激发出来。 胜绰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几,大声问道:“吴起,我想了许久,一直没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天下人都说你,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却都说你节廉而自喜名。凡有赏赐,皆分于士卒。” “你母丧而不奔,妻断布而休。你不爱家人。” “你可以为士兵吸允脓疮,可以与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锦衣玉食。” “你已经位若上卿,大梁一战,天下闻名。” “那你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么?” 吴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么?” 他放下酒盏,想到了三十年前轵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鲁国之事,思索良久,看着胜绰道:“二十年前,我在鲁国为将。你那时候为项子牛头号家臣,帅军侵鲁,你还记得吧?” 胜绰自然记得,吴起又道:“那你也应该记得,那件事到底怎么解决的吧?” 说起这个,胜绰苦笑一声道:“高孙子告于巨子,说我见利忘义。巨子出面,游说诸侯,借当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驻守鲁国。巨子亲见齐侯、项子牛,劝说退兵,将我辞退。” 吴起哎声道:“那是你的记忆。与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话。他见鲁侯,鲁侯问他如何防守?” “他说了如何防守,最后又说了一番话。” “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吴起看着胜绰,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话,问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我有治国的才能,我有变革的才能,我有临阵对敌的才能。我喜欢治国,喜欢理政,喜欢掌兵。” “墨翟说,皆其所喜,天下事备!我喜欢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这件事。” “我希望我为相,复国强兵,纵横天下,使天下定于一。” “至于说为什么定于一,那不是我要去考虑的。我只要考虑,我怎么才能在这乱世里,立下功名,万世不忘。” “鞔之适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所以,任天下怎么想我,我不在乎,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世有木匠、玉匠、石匠……这些人若要达到登峰造极,那么一定要喜欢,而不是仅仅为了谋生。” “那么,出将入相,这难道不也是一个职业嘛?而这个职业,恰好是我喜欢的,是我所喜、是我所长,是我想要做到登峰造极的。” “我喜欢这个职业,仅此而已。正如很多人不能够理解,伯乐天下闻名,为何要住在马厩中,与马相伴。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喜欢。正如很多人不理解,卞和为什么断了腿之后,还要非说荆山之玉就在石中?其实道理很简单,他爱玉,只是爱玉,而不是爱这块玉可以换成的万钱百金。” 他看着胜绰,大笑道:“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的,是富贵功名,乱世之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求的,只是做好我想做的事,做到极致。那么富贵功名、乱世之雄这些东西,自然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我追求的本身,并非是这些,这些只是附带的。” “你不如我。因为对我来说,富贵功名,不过是我追求的事业上不经意就加诸于身的。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我们不一样。” 胜绰恍然,举杯而祝道:“我不如你,但我却能够明白。只是……接下来,您想好您的今后,该怎么走了吗?那人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愿公早做思量。” 吴起举杯相应,心中也在想……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 极西之地,巴比伦城,同样有个人在想着这个问题。 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三年半艰难险阻一路向西的索卢参,站在被当地人称之为“巴别塔”的废墟旁,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所思考的,不是吴起那样的人生选择,而是真真实实的、空间上的该往何处。 三年多的险阻,三年多的疲惫,三年多的风餐露宿,索卢参熬了过来,走过了波斯波利斯,比之后世的班超甘英走的更远,也没有被“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之类的话所吓倒。 而现在,摆在这一支数百人的使节团面前的,是两条路。 沿河而上,过腓尼基人的叙利亚海岸,向南就是《穆天子传》中的那个西王母之国,那里耸立着数十丈之石塔,那里也有穆天子破解三腿谜题的怪兽雕像,可那里如今正在叛乱,自立为国。 沿河而上,继续向西,便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希腊人诸部,也就是里面所说的温泉关之战、为一女子打了十年等故事发生的地方。想去那里,就需要渡海,海上风险不小。 三年的奔波,索卢参的内心从未疑惑,也从未动摇,甚至到了脚下这一国,听闻了许多故事、传说、神话与宗教后,让他的思想变得更加成熟、思考的更加深邃。 从东方之巨狡,变为为墨翟服役之徒,再经这三年内发酵成熟逐渐圆寰了自己的理念,他已可以称之为“子”。 内心坚定,所思索的,真真正正的,仅仅就是脚下的路,该往哪里走。 第四零五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六) 三年多的奔波,极为辛苦。三年前抵达魏国之后,索卢参出面找了叛墨而出的几个旧友,由他们引见了秦公子连,秦公子连也动用了自己在秦国的关系,索卢参从云阳邑出发,在那里找了一个精通义渠语的向导。 经义渠,再到禺知人的部落,也就是那本图册上所言的“月氏”,一路向西。 从云阳邑出发的时候,队伍有三百多人。其中墨者八十余,游士百二,宋、魏、韩、赵、秦等国的甲士共百,马匹四百余。 除了马镫外,墨家还为他们准备了车,夜里宿营的时候,以车为阵作为圆环防御,火枪手和携带了两门小铜炮以作防御。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风险,但可见到了极多的风景,方知天下之广阔。 他们携带的货物,除了黄金这样只要有文明的地方就能通用的硬通货外,还有和这些游牧部落交易的铁锅。 而等到终于抵达一个叫波斯的大国附近后,他们提前准备的丝绸、齐国的紫色染料、赵国的蜻蜓眼玻璃珠、越国的铜镶玉的工艺品,都可以换到大量的钱。 不少人觉得,若是行商,单单以丝绸贸易,便可获利颇丰。 之前索卢参已经见到了波斯的大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献上铜制的火枪一对,获得了在波斯通行的权力。 在波斯的国都,引来了万人的围观,而那时候三年之期已到,索卢参却很容易打听到了关于《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国和《山海经》中希腊诸邦的消息。 逗留了半年之久,索卢参也用自己所熟悉的历史,理解着波斯所发生的事。 他来的时间很完美,所以才能够听到那两本书中的国度之名。 八年前,这个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和他的弟弟居鲁士,来了一场在索卢参看来的“诸公子之争”。 那居鲁士正带领了一部分希腊诸邦名为斯巴达的雇佣兵,占据了巴比伦,最后在一处叫库纳克萨的地方全军覆没。 在熟悉了当地的语言之后,索卢参也询问了一下那一战的细节,稍微理解了一下,觉得倒是和他离开诸夏向西之前的潡水之战有些相似。 潡水之战的义师,多有那些斯巴达雇佣兵的水平,临阵横队变阵之类的速度很快。 区别就在于斯巴达人做小居鲁士的右翼,在选择追击之后,左翼的弱旅却没有跟上,因为他们有点像是徒卒,队伍松散整队迟钝,以至于出现了脱节。 去岁八月,雅典人科农又做雇佣兵,率领波斯的舟师习流,大败斯巴达水师。 这几条消息,都是此时波斯国的大事,索卢参既然知道目标近在咫尺,也就决定不返回中土,而是在这里逗留一阵后,继续向前。 此时波斯尚且与雅典等希腊城邦有共同的敌人,索卢参又是个“言辞狡辩”之人,头脑清醒,本身又有《山海经》等书籍作为视野,很快得到了波斯大王的同意,波斯大王还提议回去的时候会派遣一些人跟随他前往。 除此之外,这波斯大王还给索卢参找了几个向导。其中几个,是八年前诸公子之战俘获的斯巴达人奴隶,还有一人却是正好顺路想要回希腊的一个人。 这人的名字有些长,名叫希波格劳克斯,在索卢参询问了一些词汇之后,也就明白这名字其实和中土的名字没有什么区别。 希波,马匹的意思。格劳克斯,蓝色,引申为海。以索卢参的理解,这人的名字其实叫蓝马、或者说叫水马、海马。 若这么一想,索卢参心想,原来天下之大,这取名字的方式也都相差不多。 听说这也是个希腊的“诸子弟子”,他们的先生叫苏格拉底,在六年前一些一些罪名被处死,弟子四散奔逃躲避风头,这人先去了埃及,后又辗转到了波斯。 据那海马说,此时希腊还有一人,医术甚强,叫什么希波克拉底。以索卢参的理解,此人当算作是希腊诸邦的长桑君,只是这名字的意思……倒是可以翻译为“善于驾车之人”,再简洁一点可以翻译为“御”。 还有那海马的夫子苏格拉底诸弟子之中,最有名望堪比禽滑厘之于巨子、颜回之于仲尼的柏拉图,其实也就是“二胖”、“宽肩”、“强健”之意,倒是与晋成公的“黑臀”之名差不多。 而听说八年前诸公子之战的斯巴达佣兵中的一个头领,也是那苏格拉底的弟子之一,叫什么色诺芬。 索卢参心想,这苏格拉底,当是希腊诸邦仲尼、巨子那样的人物,弟子众多,竟可参与各国纷争,只可惜晚来了六年,缘锵一面。 就是这希腊文字有些难学,还要分什么阴、阳,又与波斯文大不一样。那波斯文大抵以前是写在泥板上的,样如木楔,以他携带的纸张并不好写。 说起来,与那海马之间的初次交流也颇有趣。初始相交,队伍中有善九数与几何者,在纸上画了个勾三股四之图,又用几何作图解析此物,那人竟看的明白,虽然言语多有不便,但是九数几何竟是相通。 按索卢参的理解,这就更坚定了他对墨家信念的忠诚和理解。 在他看来,从义渠到月氏再到波斯甚至希腊,人种不同,模样奇特,文化不一,可有几样确实亘古不变的。 打仗,还是那么打,符合以天志,以多而击少。 九数,还是那个数,符合以天志,纵横东西数万里,竟然依旧通用。 阶层,还是那个阶层,贵族平民分野,或有国野,或有自耕,亦有奴隶。 机械,还是那个道理,这边的战车也是靠轮子转而前进的。 稼穑,也相差不多,没有稻米,却有麦子,比如堆肥牛耕垄作这样的办法就不会在东方有效而在西方失效。 而神明、鬼神、制度、血缘、礼法、服饰、语言这些却大大不同,既是这样,只怕有些东西并非是永恒的,而唯有天志是可以普适且适用于东西数万里之内的。 索卢参与蓝马等人继续西行前往巴比伦的路上,又听了蓝马讲诉了不少希腊的故事,有些索卢参在《山海经》上看过,比如那个“边长为一的矩三角形斜边,到底是多少”的问题,又比如什么温泉关之战等等。 他越听越觉得奇怪,心想那适的两位夫子,听起来学究天人,若是亲临此地,怎么可能毫无生息?若非亲临,这万里之外的事,又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期间他也和蓝马讨论了一下“天地”之类的观念,发现原来在希腊诸邦,此时竟也有类似于中土的“儒墨之争”这样的理念分歧。 有名为德谟克利特者,认为万物由原子构成。此人曾游历东西,也曾来过此地,更去过西王母之国学习过观星、几何、九数与预测日食。 再深一些的理解,索卢参此时尚且不知,只是知道此人尚在,其才不下于蓝马之夫子苏格拉底,两方对于“天下”、“本源”、“宇宙”、“认知”之类的想法,大为对立,不下于儒墨之间的分歧。 在听到了这些种种哲学上的交流之后,索卢参的头脑在抵达巴比伦之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原本他在中土就接受了很多适的学说,从义渠月氏一路走来,又看到了诸多奇怪的“神明”。 至于抵达了波斯之后,此地人多拜火、拜光明。那波斯大王自称“权自阿胡拉玛兹达而授”,可这创世神却根本不知道极东之地有中土,这是不可想象的……有创世之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世界是一体的而非位面的,那么这创世神真的是神吗? 墨家的想法、儒家的想法、春秋诸贤的想法、祆教的教义、希腊人的想法……种种这一切,在索卢参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如果有神,那么神是否有人格?如果没有,又怎么能定下喜欢厌恶呢?如果没有,人的道德又该以什么为标准?可这一路走来,听过的神、听过的可以创世的神已经不下三五个,那必然是假的。 这样想着,在抵达了巴比伦之后,强壮如骏马的索卢参竟然病倒了,于是众人便留在巴比伦休息了一月。 这一个月,索卢参除了吃饭之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思索,形容憔悴。 然而就在昨日,他终于想通了一切,内部自洽,取这一路见闻的精华,竟把墨家和适抵达之后的一些东西融会贯通。 他出身贵族,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左传》自然是读过的,于是在这种混乱中,他想到了一番话。 《桓公六年》曾载随大夫季梁的一番话。 民,神之主也……民,是神的主宰,而非神主宰着人。神就算有人格,那也是人的人格。 又说,“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那若是这样,鬼神、神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走了这一路,听到的鬼神太多啦,又和中土的完全不同,这样的疑惑,伴随着《左传》中先贤的话和墨家适出现后的一些理念,终于让索卢参开始了自发的思索。 第四零六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七) 想到关键处,索卢参便有所悟,于是撑着因为患病而有些孱弱的身体,来到了已成一片废墟的巴别塔前。 此塔已经被毁,号称是通往神国之门,看似满地砖石一片废墟,若是复原必然极高大。 然而,他见过风筝,知道其实这塔就算复原,难道会有风筝飞的高吗?若不能,难道区区几十丈就能通神? 又想到《泰誓》中的祝词,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那么天岂不是符合人的? 只不过,这民之所欲的民,以墨家的观点来看,到底是“体”还是“兼”呢?是个体?还是说指的天下万民的兼称? 若是个体,那么每个人为了财富、利益、子孙、繁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之所欲,那么天必从之,也就是说,人为此所作的一切都是对的,哪怕不择手段,这是天赋予人的权利。 这似乎又不对。 若是兼称……他似乎想明白了之前适和巨子讲的一些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即便财富、利益、音乐、享受这一切,都是民之所欲,每个人集结而成才是万民,万民的欲望与个人的欲望在“兼”这个概念之下,却又必须有所约束。 那么,群与己、体与兼的界限在哪呢? 他想到了适修正后的《尚同》篇,逐渐明白了墨子所言的那种历史唯心的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从百人百义、千人千义开始,人是混乱而自由的,为了自己的“欲”侵害着别人的“利”。 于是为了民这个“兼”的概念,将体之利、与兼之利分开,选出了贤人为天子,兼收并蓄,集万民之“善义”而成天下之“义”。 这种看似损害了部分人的“欲”的“义”,实际上对于“民”这个“兼”的概念而讲,是正确的。 而这个义,又是可以万民同商,或是以理性推论出来的。墨家称之为天志。 那么这个“天”就变得有趣了。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换种说法,是不是可以认为“民之所欲,天之所志”呢? 若天志是永恒的,那么在人类出现之前,或者说在百人百义的年代“天志”这个东西就存在,只不过人们没有发现,而墨家总结了出来。 若天志不是永恒的,也就是说倘若这天下没有人,那么就没有关于“制度”的天志。但一样,只要拥有理性和说知推理之术,一样可以总结出来。 这样的话,天有没有、是否存在,其意义不大。存在可以得知天志,不存在亦能推出天志,而“民之所欲即为天之所志”,“民为天之主”,那么一个完全不干涉人的社会的天……就变得毫无意义。 有,或没有,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这天的概念,也就只存在于“辩辞”之中。 当一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感触不到、对人无影响、也无法测量触摸的时候,那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当想明白了这个关键之处,索卢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个困扰了月余的难题,一瞬间迎刃而解。 那些之前不能够理解的话,在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也瞬间变得清晰。 索卢参心想,是的,民乃神之主,民之所欲即为天之所志,那么之前自己不明白的那些东西也都变得合理了。 这个民,是“兼”民,是万民的代称。 每个人的需求都能满足,便是万民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也就是民之所欲、天之所志。 但每个人的需求想要满足,又不能够依靠每个人为了自己的需求破坏别人的利益,因为损害的一个人的利益,这个“民”的概念便不完全。 就像是索卢参在这十年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非乐”,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巨子的意思。 墨家非乐。原本,墨家的道理都是间断的、独立的、并不完全成体系的。 索卢参不反对非乐,他是真正的墨者。 非乐,既是子墨子言,又是一种道德上的同情,同时也是符合墨家利天下只说的。 从墨家的“利天下”角度来看,子墨子言: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 然而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 原本也只能解释到这里。 可当现在他想明白了“民之所欲、天之所志”这个道理之后,他对“非乐”又有了自己的理解,一个更加成体系成理论的理解。 几年前他在沛县的时候,记得适曾经在一次军事动员会上,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现在研究治政、军事、战争。” “因为我们研究治政、军事、战争;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有机会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 “因为我们的下一代可以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所以他们的下一代才有机会研究航行、星辰、日月、音乐、舞蹈、美食、图画、诗篇……” “我们墨家不是自苦以为极乐的怪人,我们只是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得利……” 这些话,只是当时的一些宣传之语,索卢参当时也只是觉得有道理。 而现在,当他想清楚了那些关键之处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些话的另一种解释。 “民之所欲、天之所志”,喜欢音乐是不是一种欲?这是不是一种天所喜欢人民拥有的?让人民听音乐,是不是一种利天下? 那么自然是的,可是墨家非乐,难道错了吗? 索卢参想,没有错,因为“民之所欲”的民,是“兼”,是民的集合,只有每个人都有资格、有能力去听音乐的时候,才能算得上是“天之所志”。 而在这之前,有的人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让民众受困苦而靠赋税去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不是达成了“民之所欲”,而是达成了“个体之所欲”。 这个个体是民,但却不是“民之所欲”中的那个民。那个民是“兼”,而这个是“体”。 这一切与墨家的逻辑是相通的、是自洽的。 有的人喜欢音乐,有的人不喜欢音乐。 和有的人可以听到音乐,有的人没有机会听到音乐。 这二者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摆在一个人面前,一碗稻米、一块麦饼、一碗粟米……人们选择吃麦饼而放弃稻米是一回事。 但一个人的面前,只有一碗粟米,却说这个人喜欢粟米,这又是另一回事。 索卢参心想:“巨子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那么,天下事当、天下事得、天下事备,这是利天下。” “反过来,能够做到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这也是利天下。” “而能够做到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那么天下事当、得、备就是必然的结果。” “那么,其实利天下最终还是以人为本。” “我说,民之所欲,天之所志。” “那么,民之所欲的最终,不就是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吗?” “既然可以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那么结果必然就是天下事当、得、备。” “天下事当、得、备,那么不就是利天下吗?” “既然这样,那么怎么才能做到让人们各尽所能,各负其责,分派的工作都是各人所爱呢?” “这又需要每个人都能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能力。” “怎么才能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能力呢?” “这就需要每个人都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将民之三患解决,使饥者得食物、寒者得衣、劳者得息。” “然后才能够学习,知晓自己的喜好、擅长、能力。” “那么,怎么样才能够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呢?” “这天下有贫有富、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本源,又是什么呢?” “解决不了这个本源,那就永远不能让人各尽所能、各负其责、各喜其劳。” “做不到以上,便又不可能达成民之所欲。” “不能让天下人自由选择自己所欲,那么这就是虚假的达成了民之所欲、天之所志、民主君神。” “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所欲,是兼民之所欲的基础。” 当他推论到这一步,其实已经触摸到了那层可怕而真实的面纱。 为何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又为何会有人可以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食鼎烹油? 其实,索卢参开始思考的这个问题,换一种说法,叫做《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索卢参已经想到了这里,也隐约觉察到了问题的本源,但他暂时不准备向下去想了,因为这可能是一个需要穷究一生才能得以解决的问题。 他此时想到的,还是适的那番话,那番关于“因为我们研究治政、军事、战争;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有机会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的话。 本源是一个问题,而本源之外的天志技巧,又是另一个问题。问题的关键,是解决,而不是解释。 现在,他远行万里,来到了这一处不亚于诸夏中土的国度,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去思索去解释这一切的本源,更要学会那些有助于实现乐土的技巧。 这……正是他疑惑于该往何处去的根源。 是去占星、天文、几何更发达一些的西王母之国? 还是去九数、军阵、百工、机械更发达一些的希腊? 亦或是留在这里学习造船、铜艺、建筑? 这都是可以学习的,这都是可以助于达成“民之所欲”的乐土天下的。 再说三年之期已到,巨子年迈,三年杳无音讯,是不是先行回去,等到以后再来? 巴别塔的废墟之前,索卢参犹豫许久,终于召集了所有墨者,共商大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激烈的讨论之后,众人表决,达成一致。 五日后,索卢参将这三百余人分开,卖掉了所有的丝绸、染料、工艺品和玻璃珠,甚至拿出了三十支火枪和六桶火药,从总督那里换取了足够的大流克金币。 他亲率百人前往希腊。由擅长九数天文的一些人,前往西王母之国。剩余的人,在每个人分了数量不菲的金币后,让他们留在此地,或是加入造船厂、或是学习建筑、或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加入到海军之中,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打海战与航海的。也或者,拿着那些钱,在这里正常的生活,也足够一段时间。 在这期间,除了墨者的生活学习成组织且必须按照规矩来之外,其余人一切自由,甚至可以娶妻生子只要本地人愿意。 他约定了六年的时间,让分开的众人收集学识、誊写知识、记录技巧,五年后在巴比伦再见,愿意返回中土的,他会带他们回家。 三个月后,索卢参站在以弗所雄壮的阿尔忒弥斯神殿之前,询问着同行的蓝马和那几名斯巴达奴隶,问道:“还有多远达到你们的家乡呢?” 第四零七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八) 墨家众人相信脚下的大地是圆的,也知道越往北会越冷,而且适营造的关于天下地理的理论也能完美地解释为什么越往北越冷。 但世界太大,也有太多除此之外的因素。 因而,当索卢参矗立在这座温暖的、并不寒冷的、耸立着巨大神庙的城市,问出距离那些人的家乡还有多远的时候,并不知道若脚下的大地是球,与他同纬的中原之地,其实是晋阳这样的苦寒边塞之地,比海风拂过的地中海气候的以弗所要冷得多。 中土、赵国、晋阳。 几名年轻的墨者,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但他们问的却是:“这里距离咱们要去的高柳还有多远呢?” 领队的人,是屈将,他问了问身旁的赵人,回道:“还有六百余里。” “六百余里?!” 那些年轻的、沛地或是宋地长大的、在墨家来到之前根本没有走出过故乡百里的年轻墨者忍不住惊呼一声,这才知道天下的广阔,只是听说广阔万里,真正走起来方知艰难遥远。 三年前潡水一战孟渚泽会盟,墨家的“名分”没有被周天子承认,也不需要被周天子承认。但墨家作为一支重要的独立的政治军事力量,已经被各国诸侯所认可。 去岁八月,齐国南下不得,又想扩张,便进攻了鲁国的最邑, 最邑在泗水上游,紧靠曲阜,而且在泗水南岸,距离墨家势力范围的邹国相距不远,这是墨家所不能接受的。 鲁国求援,魏国尚在舔舐这几年的战争创伤,墨家却立刻以齐国违背了“孟渚泽之盟”为由,为天下弭兵出兵援鲁,再次让诸侯侧目。在援鲁之后,立刻撤兵,也让诸侯心安。 在打这一仗的时候,墨家已经开始派人前往赵国进行谈判。一部分赵国本地的、秘密加入墨家的本地士人,开始以私人身份与公子章接触。 在明面上,借着潡水与最一战的威名,又拜会了公仲连和荀欣,最终墨家以“为利天下不受游牧劫掠、游牧多虏获赵人为奴,是为天帝所不喜”等正当的理由,派遣军事教官和一部分墨者前往赵地。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出仕,同时又明确表示出仕不在中原,只在边塞。 墨家的名声如此正响,虽无公侯之名,但是论及治国征战,刨除掉墨家那些让贵族厌恶的道理之外,确实无人能及。纵有天才如吴起,可他只有一个人,怎么能够和如今已有六千在册的墨家组织相比? 墨家原本是收徒弟子的传承形式,如墨翟的亲传弟子、禽滑厘等弟子的再传弟子等等。 但随着当年商丘改组之后,墨家的组织形式发生了变化,但于现在,墨家内部的墨者划分依旧明显。 以商丘之战为分割,在商丘之战前的墨者不过五六百人,那都是墨翟五十余年行义收取的可教之徒。此为老墨者,如适,算是最后一批老墨者。 以商丘之战到潡水一战,近十年时间墨家从五六百人扩充到三四千人,这些人半数是本地人,还有半数是天下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游侠儿。 最后则是潡水之战后,墨翟卸任巨子,禽滑厘为巨子,适为七悟害掌管宣义和组织后,开始有组织地扩充本地人加入,加上十余年在沛县的经营,前几批乡校出身的孩童已经长大,这些人称之为新墨者。 如今老墨者多以四五十岁甚至六十为多,三十多的已是少数,年轻的那些墨者则多数都是在适掌管宣义部和组织的时候加入的。 这种划分,在这一次墨家派人前往赵国这件事上,便能看的清清楚楚。 带队的两人,是屈将和一名“为墨翟服役”的老墨者,屈将是楚人,另一人是齐人,避开了赵人去赵地的情况。 而剩下的八十余人,五十多人都是泗上本地的年轻人,还有二十余人则是原本有利天下之心在商丘之战投身墨家的游士。 年轻人都有在义师服役三年的经历,还有部分做过乡公所、县政之府的各种小吏,亦或是有做教师的。 这一次抽调的八十余人中,基本上涵盖了墨家在泗上的各行各业,都是年轻人或许业务还不熟练,但是对于一些学识的掌握则是按照墨家乡校的手段培训出来的,已经算是远胜于此时多数的贵族了。 赵国北部的娄烦、林胡不断骚扰赵国的北部,那里也基本没有什么贵族,中原那么大,没有贵族愿意去那些苦寒之地。 一方面墨家说不想参与中原纷争,加上赵侯也不可能锐意改革用墨家之义,所以就算出仕也不会在中枢为官,而是自愿前往北地。 另一方面,赵国贵族对于墨家也充满了警觉,根本不想让他们参与到权力之中,即便墨家很有才能,但……让墨家参政,等于自己坐在鼎中让墨家拿火烧。 于是在一番扯皮之后,正好娄烦来犯,于是墨家这一批人,便同意前往北境高柳,屈将为高柳邑守。 高柳,原本是代国的土地。代王是赵襄子的姐夫,赵襄子请代王吃饭的时候,让厨师用勺子砸死了姐夫,夺取了代国之地。 此时为高柳,后世为阳高,再往后或叫……大同,实乃边塞重地。 这一次前往高柳,这些墨者携带了很多的东西,也有很多的任务……比如转运马匹到泗上。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还是进行了一系列的同义宣传:这一次不是去帮赵国打仗的,而是为了利天下之民的。赵国固然仍旧有封君政治,但是以乐土九重之说,还是比那些虏获奴隶、部族首领掌控所有马匹的娄烦、林胡等更为先进一些。所以墨家不是去帮赵国打仗的,而是为了最终利天下的。 宣传之后,自愿报名的年轻人有六百余人,最终选拔了五十,没有选上的多有抑郁而哭泣者。 这一支队伍接受了一年多的培训,即便他们有在军中服役的经历,但是为了适应北地的情况,还是进行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培训。 包括骑马、将战车列阵防御、修筑挖掘堡垒等一系列的针对草原的训练,或许放在后世很容易被击破,但于现在这就是远胜游牧民的战术,足以获胜。 这一次北上,携带的货物有玉米、土豆等适合在那里种植的作物种子。 有九百支火枪和大量的火药,四门大炮,六门可以安在战车上的、几十斤的大火枪。 还携带了大量的马镫,农具,这些都在后面会源源不断地运输过来,其中一部分是墨家支持的,另一部分是赵国以开矿权换取的。这一次获得了开矿权后,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以募股的形式,融合了各国巨富的股金,这些巨富早就想要涉足墨家的一些产业。 在前往赵地之前,屈将等人也被告知了这一次北上的基本政策。 当问及北上高柳之后的政策时,适告诉屈将,那里情况特殊,但整体上就按照“有赋无税”的方式进行。 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夷狄中原杂居之地,多有赵国贵族治下逃亡的农奴奴隶,民风彪悍。 所以,就保持当地的一些制度,同时又继续在那里发展墨家的组织。 释放当地的奴隶,让他们拥有户籍,划分土地,成立村社。村社的土地二十年一分,由推举出的民众主持,包括牧草地等也一并划分。 拥有私产的,在不违背赵国政策的前提下,打擦边球,承认他们对于私产土地的占有。 原本的村社、部落,也按照村社的方式进行。 村社青年年满十八,必须服役四年,自带马匹。只有军赋,而没有任何的税。 由墨家组织他们,保障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不被游牧民劫掠,同时给予技术支持、控制盐铁。 作为回报,他们必须服军役,但除了军役之外,剩余的一切劳役都免除。 如果有兴修水利之类的事,要靠墨家的组织和宣传能力,自发进行,墨家会提供部分资金支持。 屈将当时也表示了怀疑,因为墨家深入基层的行政方式,注定了需要大笔的资金和钱财,否则根本不行。总不能无限制地帮着赵国防御边塞,却让泗上的人出钱。 适表示可以在高柳开放集市贸易,由墨家进行控制。转卖铁锅、海阳的“茶”、辣椒等香料,换取游牧部落的马匹、皮子。 若是他们抢,就打。去了之后在高柳附近修筑类似于滕地那样的堡垒,做好防御,必要的时候可以分化各个部落。 比如贸易,打过几次让他们知道抢很不容易后,就发放一些特殊的凭证,持此凭证的部落可以交易,没有的不准交易,把联合起来对高柳劫掠,变为游牧民之间为争夺凭证的内斗。 一旦时机成熟,可以利用马镫骑兵、战车结阵和火药武器的优势进行反击。 在草原上,就不用顾忌什么周礼礼法、友邦惊诧、诸侯侧目之类的事。干掉头领,瓦解部落,解放奴隶,组织农耕、宣扬部落首领和部落牧民之间的矛盾,吸引逃亡…… 以战车、堡垒、火药慢慢蚕食,移风易俗,不承认部落首领的特殊地位,以阶层的斗争来瓦解部族,扩充人力,强制推广墨家的文字,中原的风俗和文化。 第四零八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九) 这一切都是尝试,屈将没有做过,那些一腔热血前去的年轻人也没有做过,但秉持着墨家的道义去做,总会有个大致的方向。 成败难说、胜负难定,但只要道义存在,以此为基础制定政策,总不会脑臀分离,也不会歪到天际。 在赵国的布局分为明暗,明线就是屈将这一支,在高柳边疆做出足够的影响,从而促使赵国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早点让魏赵翻脸。 暗线则是公子章的身边,已经安插下了六名秘密的没有暴露身份的墨者,由在赵地的墨家朋友引荐,又加上荀欣的认可,也是为了将来魏赵翻脸的时候让魏国难受。 魏国肯定会干涉赵国内政的,兄终弟及加上兄弟的儿子还有威望名声,这必然会导致大问题。魏国在楚国靠着王子定占了一个大便宜,如今的魏侯魏击也自然会想到利用赵国的内乱做一些事。 这一切,都是为了墨家在泗水的活动。 楚国已经被墨家坑了,修筑大梁城留下的死角、火药的售卖、新攻城术、马镫,都让楚国在大梁之战中损失极大。 不只是死了很多士卒,更因为死了那么多封君,让楚王看到了集权的机会。虽说王子定分裂了楚国,但如果能够集权变革成功,那么远胜于这些损失,毕竟那些地方楚王原本也不能够直辖。 但要变革,国内肯定要乱上一阵的,泗上的南线就可以保证安稳十余年,而且楚王也不得不拉下脸再请墨家入楚,帮着训练新军之类。 泗上的危险在北面,齐国南下的路,被墨家锁死。去年伐最之战,墨家赤膊上阵干涉,齐国无功而返。 打三晋又打不过,那很可能会和三晋结好,田氏需要诸侯的支持,若是放下身段做魏国的小弟,或许还能够混一个名正言顺的齐侯之位。 齐与三晋和好,那是墨家绝对不想看到的。 非攻的问题上,墨家在道义上其实算是出卖了郑国,以郑国做诱饵,可以让韩国无心泗上,郑国的尸体足够韩国吃几年。 这一点在墨家内部是有波澜的,一部分理想主义者认为,就应该把墨家的道义贯彻始终,当了裤子也要支持非攻,去帮助郑国防守。 但适那一派的,则认为泗上没了,墨家也就完了,更谈不上什么利天下了,所以不能去管郑国的破事了,管不起。 这其实还是当年关于中原弭兵还是东进泗上分歧的延续,但适终究还是获取了多数的支持。 这个支持,又必须要以泗上的激进政策为代价,否则不可能自圆道义。 现在的政策过于柔和,除了复国代行其政的那几个国家,剩余的泗上小国墨家只能渗透包围,加深内部矛盾,但现在还不能够做太激进的口号和行动。 总不能说墨家内部的政策是要反对世卿贵族和土地对农奴的束缚,但却让泗上继续保持旧有的政策,那样墨家内部必然炸开。 可要那么做,又必须需要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否则各国干涉实在是撑不住。 值钱谋划了十余年,终于让楚国暂时无力。 齐国孤身一个,尚未改革,田氏还未代齐,也没能力,唯一的威胁就是魏国了。 魏齐若是会盟和好,楚国现在又半死不活,墨家很需要赵国崛起,在魏国后面捅刀子,或者吸引魏国的目光。 一旦三晋翻脸,墨家立刻就能在泗上实行更为激进的政策,墨家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在楚国搞事、可以在泗上激进但列国却无力干涉的机会。 而这,就只能依靠赵国了。 这是个很神奇的事,看上去毫无联系。 比如赵侯若死,泗上诸侯就要遭殃。 比如魏国被围攻,泗上的旧贵族就要痛苦。 但偏偏有联系。 屈将明白,自己这些人北上做的这些事,不是给现在的赵侯看的,而是给公子章看的。 既是为赵国找一条出路,也是为了将来赵国内乱的时候,公子章不得不承认墨家在北地的一些既成政策。 内乱,需要支持。即便公子章将来在都城的政变中获胜,也必须获得更多的贵族和地方势力的支持,这样才能对抗魏国的可能干涉。 至于魏国是否干涉赵国继承权,现在难说,但屈将等人在北地做的这些事,就是在逼着魏国干涉。 赵国的实力增强、马镫的出现导致赵国可能的军制改革这一切,都会逼着魏击干涉,这是一步必死之棋。 不干涉,赵国强大,将来赵国也会主动翻脸;干涉,墨家在泗水那可真是放开了手脚,可以把越国逼得南退,接管越国在淮水以北的所有势力,与齐国对抗。 所以,屈将在北方做的越好,那么将来赵国继承权危机,魏国干涉的几率就越大,泗上墨家的局面也就更好看。 魏国……或者说魏击,真的有喜看三晋盟友做大、宁可自己被背刺,也要拼死压制泗上墨家的“国际主义”精神吗? ………… 国家有国家的利益,国君有国君的利益,国君不等于国家,更何况国君之下的贵族们。 譬如齐国。 经过百年的努力,田氏从国家覆亡之后逃亡至齐的大夫,终于成为了控制了齐国大部分局面的第一家族。 姜太公的后裔,基本没有了封地,吕氏势微。 当年周天子派来监视的国、高两氏,在齐桓时代还能够各领五师与齐桓为左中右三军,现在已经基本没了踪迹。 田氏利用各个贵族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上演了一场场不亚于晋国六卿相争的政变,靠着田成子随便让宾客睡姬妾生儿子的血脉人数以分封城邑、靠着小斗借大斗还的收拢民心、靠着在封地内废除齐桓的“官山海”政策获取商人富户的支持,田氏已经一家独大。 现在的局面更加清晰。 原本田氏内部也发生了内乱,田悼子、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田和、田昊……这几个都有资格染指家主之位的兄弟或者堂兄弟们,打了一场内战。 借着这一场内战,田和、田昊干掉了项子牛、公孙孙、田悼子,兄弟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借着这一场内战的延续,靠着和魏国演戏一般的配合,三晋伐齐的三万尸首不收回的罪名安在了齐侯头上;曲阜齐侯给越王当参乘警卫,颜面全无。 三年前孟渚泽会盟,墨家送给了田氏一份大礼:越国归还了建阳、巨陵两城,还给了齐国五千奴隶,并且盟誓再不北上侵齐。 一时间齐国上下,沸沸扬扬,多歌颂田氏之贤。 去岁攻鲁,屎盆子又扣在了齐侯的头上:若是胜利,自然是田氏睿智。但既然墨家出兵维护当年的盟约,那么这就是齐侯的错。 不但错,而且错大了,齐国人也不想打仗,也想弭兵。结果齐侯不但不遵守,还主动违背盟约进攻鲁国。若是胜了,也能压制矛盾,可偏偏被墨家和韩国以及鲁国的联军,打了个大败,国内的怒气更盛。 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吕氏一族已经没有了多少封地和力量、官山海政策破灭齐侯也早就没了钱、颜面十余年前就丢没了、国内的情绪又因为伐最之役的失败而沸反盈天。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只需要一场“精心导演的政治闹剧”了,墨家这几年给田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选贤人为诸侯、天子,以利国民。 这时候田氏需要一个这样的理由,因为他现在还是齐相,而非齐侯。 当田氏成为齐侯之后,自然会放弃甚至压制这些理念,但现在却极为需要。 稷下学宫尚未建立,什么五德之说还未出现,田氏需要一个取代吕氏的“名正言顺”和合法性。 在齐国的墨者胡非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闹剧的发生,然后用墨和纸,记录下来,冷眼旁观,默默冷笑。 墨家这几年在齐国发展的不错,讲学的时候很多人听,齐国的经济发达也有足够的学徒基础。 田氏默许墨家在齐国宣传“选贤者为天子诸侯”的道理,因为田氏之前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名声。 但仅仅凭借这个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契机,引动国人的愤怒。 去岁伐最之战失败之后,这一切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的进行。 先是,齐侯喜酒,尤其这几年最喜欢墨家的烈酒。 于是在今年春天,一群人用马车拉着一些最昂贵的酒,在临淄沿着大路拉往宫室。 路途中,却不小心冲撞了田氏的马车,导致许多酒坛碎掉,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那押送酒的人,坐地大哭,说一坛上等的美酒需要千石粮,齐侯最喜,如今却碰碎了,自己根本赔偿不起,免不得要被齐侯鞭刑至死。 民众听到一坛酒如此昂贵,心中已然愤怒。又见那押运酒的人哭泣,更加怜悯,怜悯之后,便添愤怒。 被冲撞的田氏的马车上下来了人,立刻表示这是自己的罪过,应该自己赔偿,让这人不要哭泣。 临淄民众皆呼万岁,均唱当年田成子之时的歌谣:“老妪采芑兮、献田成子。” 这件事后不久,“齐侯”又发布命令:因为伐最的失败,所以要加大军赋,重行官山海之策。 然后田氏“被迫”执行齐侯的命令,临淄盐价,从每釜四百钱,一月之内长到了一千钱,民怨沸腾。 多有国人传唱:“淡兮,何以无盐?苦矣,齐岂无贤?” 第四零九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 到年中祭的时候,临淄城百姓的怨气已经抵达了最高。 年中祭,齐侯又必须主持。 以礼而论,及至年中,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其数五,其味甘,其臭香。 其祀中溜,祭先心。乘大路,驾黄马,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圜以闳。 这一次祭祀,齐侯需要沿着临淄的大路前行,穿着一身黄衣。 近侍以五人一列,皆持黄旗,需要前往宗庙祭祀,祭品是小米和牛,祭祀的礼器要又大又圆。 鼓瑟吹笙一路,在行至一处桥面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持剑欲行刺齐侯。 只有一人,况且武艺稀松,很快被俘。 民众聚在两侧观看,这被俘之人面不改色,齐相田和在众人面前审问,问他为何要行刺君侯。 那人看到众人聚集,齐侯的车驾恰在桥上,进退无路,知道这正是“主人”所需要的时机。 当着众人的面,当田和问他为何行刺的时候,他便大声疾呼……不是为了说给齐侯听,而是为了说给这些百姓听。 “我今日刺君侯,知必死。” “昔年豫让刺赵襄子,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以为,此下士也。” “上士,当为利国利民而死。所以我无知己,也无主使,只是为了齐国万民而刺君侯。” “君侯自即位,多行恶政。” “国人尸骨三万而不收,却饮甘醴;为越王参乘而不羞,反扬笑意;孟渚泽盟弭兵悖约,以致神怨;民用不足食且无盐,仍苛丘甲……此皆害民之政。” “我为利齐国万民而死,死得其所,绝无后悔!” 他这番慷慨陈词,本就是为了给那些看戏的民众听的,故而声音极大,田和也没有阻拦。 待他说完,那些负责演戏的一个个大声叫好,那些不明真相真正看戏的也都跟着叫好,一时间当真是义勇无双。 田和听罢,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喟然长叹道:“为民利而谋,是为义,我杀你是为不义;行刺君侯,是为逆,我为相而不杀,是为不忠。” “不忠、不义,二者有其一,便不可为相。如今二者只能选一,我不如不做这相!” 他长叹一声,脸上流露出一股忧国忧民之色,面朝齐侯。 齐侯见状,心说这又何必? 正想要说声:“此人既有大义,可赦。当年豫让刺赵襄子,赵襄子尚且能释其怨,吾岂不能?” 然而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有不少负责演戏的“民众”跪在道路两侧,高声道:“田氏,民之主也。田氏弃我而罢相,民将安归?” “君侯残暴而不知恤民,不若逐之,举田氏为君!” 此时齐侯的车驾正在桥上,两侧均有田氏的甲士,又有“民众”阻路,进退不得。 那行刺之人如今已经引得众人情绪,再到那几人一哭,民众已经不能够控制,齐侯大惊,却不敢动。 那人叫喊之后,立刻便有不少人呼应,各抽出随身携带的铜剑,气势汹汹。 值此之际,田和却“勇而无畏”,走到众人身前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诸位如此,这是要置我于不义啊!” 那呼喊之人立刻道:“非也!义,有大义小义!” “古之恶来,忠于纣王,却害天下,此小义也!” “圣王文武,战于牧野,利于天下,此大义也!” “大礼不辞小让,大义不拘小礼。” “况我观星,见虚危二宿弱暗,客星闪烁如长虹,公代齐姜,此天意也!” “公岂能因小义而废大义?因小礼而弃万民?” 说罢,那人又跪于地上,连声道:“请公以临淄七万户为重,登君侯之位!” 他这么一喊,那些负责演戏的“民众”也纷纷跪下。 田和再次请辞,那人又问道:“若公为君,临淄万民可能食盐乎?” 田和道:“自然能。官山海之策,利于君而苦于民,与民争利,吾不为也。” 那人再问:“若公为君,可能行非攻弭兵之政?” 田和道:“自然能。孟渚泽之盟,自当遵守,齐人苦战久已,弭兵有利于民,吾何不从?” 那人三问:“若公为君,可能举贤人而治贪腐?” 田和道:“自然能。贪腐小吏,皆害于民。日后凡有害民之小吏,尽可控,必罚之!” 如此三问,田和又道:“只是,君臣之礼,不可废啊。我不能够做不义之人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推辞了,众人纷纷跪下道:“请为民之主!请公以大义为先!” 田和面露苦色,在一旁的齐侯已经看不下去,忍住不喊道:“何不效上古禅让之制?我昏庸一生,最后行此贤举,还请您勿忘太公之祭,请封一邑,为太公祭!” 齐侯也不傻,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最起码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现在齐国五都八十城,吕氏子孙以及国、高、晏等外姓,只剩下三城。甲士都是田氏心腹之人,自己已然岌岌可危。 田氏扭扭捏捏,他就不妨主动出击。 于是齐侯下车,走到田和身旁,沉声道:“我既为君,不知政事,苦民久矣。君既知政,当仁不让,应为齐万民而登君位。尧禅于许由,许由不受,尧乃圣王,非与我同,君缘何不受?” “只是太公开国不易,还请一邑,为太公祭。” 田和见齐侯知道进退,无奈道:“既如此,我当受命。天命不可违啊。” 田和再拜,众人皆呼万岁。 几日后,乃修“让贤台”,于台上,齐侯吕贷禅位于田和。 田和不敢称侯,自号“利民官”,代齐侯行政。 又将齐侯迁于后世烟台之外的一处小岛,食邑三千户,用于太公先祖的祭祀。 随后,放开官山海之策,临淄盐价顿低,又打开府库,接济临淄贫苦无依者,令七十者各有衣食,官府给之。 考核临淄的吏治,选其贪暴者烹之,民皆称善。 正是,谁有生产资料谁就是统治阶级,在土地所有制不变更的前提下,选贤人为天子就是一句空话。 在齐国冷眼旁观的胡非子,所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世卿贵族分封的土地制度没有变革,选天子也就是贵族共和之间的一个玩笑,因为别人根本没有被选的权力。 这和后世百年之后的燕王禅让与子之完全不同。当时燕王哙自然痴傻,可是子之胆子也大,他子之根本没搞清楚一个帝国的权力运作模式,以为被禅让了就能安稳,却不知道人家早就说了:“而吏无非太子人者”。 且不说田氏如今在齐国,十城而有其九,他子之在燕国能不能做到控制都城都是两回事。 至于说官山海之策,那是因为当时齐桓有“山海”,所以才能“官”之。而不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的情况,田氏不过是借此生事,他倒是想控制官山海,只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敢这么干,自己的那些叔兄弟、堂兄弟、以及五服之内的兄弟就会率先干掉自己。 自己还有个哥哥,两个人现在算是共同执政,齐国田氏的内乱其实还未结束,只是走完了代齐的第一步。 而且他也不敢用“齐侯”之名。 齐侯,是周天子封的,固然他可以不管周天子的颜面,但等于是为各国攻齐留下了一个极大的借口。 强如吴越,当年争霸的时候,还要成吴伯、越伯,称王只能在自己家里玩玩,对外却不敢这么称呼,那吴国可是当年让国于文王姬昌的泰伯之后尚且如此,况于田氏。 于是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利民官”的名号,实际上他就是齐侯,但这个齐侯,需要周天子的许可。 想要得到周天子的许可,就必须要结好魏国,给魏国当小弟,或许能够换来魏侯给周天子进言。 田和进位为“利民官”之后,一方面与泗上墨家接触,表示自己会严守非攻弭兵之约,又说自己是为民之利不得已承担了“篡”的恶名,但只要于民有利,自己又何惜哉? 另一方面,又派出使者与魏国接触,之前三晋与齐国打交道,就已经以田氏为主,齐侯不过是个摆设。 田和扭扭捏捏地表示,楚国蛮夷也,中原各国理应联合,不准楚国干涉中原之争,中原需要一个霸主。同时又表示,如果魏侯能够替田氏向天子进言,这件事就能够做成。 又听说天子如今用度不足,田氏愿意以金五百镒、棉布千匹为贡。 齐国国内,田氏宗族已经取得了大部分城邑的统治权,这就是内部的问题,谁也不会拆田和的台。 如今周天子尚未承认田氏为侯,但其势已成,周天子也明白想要维护自己的天子权威,这时候就应该发兵攻打齐国。 然而……莫说攻打齐国,周天子现在连内乱的郑国都未必打得过,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又先不承认,以期能够从田氏那里榨取更多的好处贡品。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非子,对这一切的评价,只能报以哂笑。 今日田氏可以借助民意上位,看似极好,但对于世卿子孙相继而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民众就像是猛虎,之前沉睡,可一旦将他们唤醒,唤醒者自己打破了公侯血脉神圣的规矩,又哪里来的信心就认为民众会再去遵守这血脉神圣的规矩?你田氏的血,难道和姜齐的不同吗?你田氏的血脉,就能保证代代都是贤才明君吗?若不能,你今天上去,明天又该怎么收场? 第四一零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一) 齐国的情况和各国都不同,田氏是依靠分封制,获得了齐国的大部分城邑,所以拥有了权力。 但相较于姜齐,田氏终究是外姓,这是篡。 与之相对的,是楚国。 楚国封君甚广,封君的权力很大,但是楚国的封君,最起码都是自家亲戚,还不至于沦落到外人之手。 但同姓亲戚,就真的靠得住吗? 楚国、郢都。 楚国这几年的情况,可以归结于一句戏谑之言: 楚王认为自己优势很大,楚王放弃了墨家的弭兵盟约攻了上去,楚王进攻郑国,楚王反击三晋,楚国被吴起打出了团灭…… 楚国现在的局面现在很不好看。 楚国的战略,大致可以分为左、中、右三线。 右线,与越国争夺淮北、泗上,但此时是这不是楚国的主攻方向。 现如今墨家在淮北泗上,和越国处在一种特殊的弭兵盟约之下,再加上那边的封君楚王根本指挥不动,距离政治中心太远,无力发展。 中线,陈国旧地之上,依靠大梁、榆关这两个桥头堡,进可攻三晋,退可以压制郑国宋国,逼迫他们成为盟友。 大梁城一战,吴起杀四封君、一右尹,攻破大梁,榆关。王子定入陈,自称楚王,兼任陈公,楚城多有叛逃的,中线已经彻底没有了进攻的能力,防御起来也很困难。 左线,南阳平原在手,可以进攻巴蜀、洛阳、韩国……反过来,巴蜀、三晋也可以进攻南阳。 经此一败,楚国只能放弃中线和右线,全力维持左线。 好在三年前的大战,魏斯薨,吴起退兵,否则楚王当时便要坐不稳王位。 现在魏国还在休养生息,楚国损失更大,根本无力进取。 封君、权臣、外患、弟弟的继承权……所有的问题都在军事失败后爆发出来。 之前看似安稳,不过是优势之下的假象。 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昭之埃、少梁君战死或被俘,许多楚国的低阶贵族也在大梁一战中绝嗣。 吴起用了最无耻的手段,之前野战的时候打成了击溃战,放任楚人逃亡到大梁城固守,在击溃了叶公的援兵后,以火药炸开城墙,全歼楚国在大梁的力量。 叶公的援兵溃败,其实意味着楚王在方城之外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丧失,那时候吴起可以轻而易举地攻破长城,进入南阳。 然而天幸之,魏斯死了,公子击即位。 可天幸也就仅止于此了。 对楚王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么多的封君战死、亲戚死亡、贵族绝嗣,正是可以集中王权,收拢权力的时机。 然而,想要这么做,却又涉及到很多的问题。现在楚王有两个,自己敢动贵族的利益,那么贵族大可以请王子定为楚王,何必要支持自己这个要收权的王? 府库空虚,民众怨怒,封君哭号,幸于当年和墨家签订的贷款条约,让楚王得以喘息。 南阳的铁矿,墨家已经开始开采、熔炼,每年十分之二的分红,会沿河运送到郢都,直接交给楚王。 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借助这笔钱,安抚了那些战死的家族,又从墨家借了一笔款,总算是稳住了局面。 郢都贵族发动过一次叛乱,依靠墨家提供的武器和借款,出让了一部分利益给郢都的国民,镇压了这次叛乱,可是楚王终于还是后悔了。 所谓后悔,总是伴随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前景。 相对于现在楚国的局势,楚王真的后悔当年没有遵守和墨家的弭兵之约,否则的话,墨家帮着守卫大梁和榆关,哪至于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本想着墨家的弭兵盟约是个束缚,现在看来却分明是个杵盾,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秦国被吴起逼得连洛水都过不去,休养五年,汪之战一战被打回原形,吴起就算离开了西河,武卒余威尚在,秦人依旧不能过洛水。 韩国现在巴结着魏国,有郑国这块肥肉,都在忙着吃这块肥肉,韩魏之间的矛盾化为无形,韩国大有奉魏国为主的意思。 赵国根本不参与中原的事,但是三晋的关系摆在那,虽说各怀鬼胎,但让赵国进攻魏国,那是不可能的。 墨家在泗上,孟渚泽会盟,连楚国都没邀请,对魏楚之战的定义就是“狗咬狗”,指责魏国和楚国违背了弭兵天下的大义,但却转身就和魏国签订了盟约,维持泗上的局面。 齐国不敢对三晋下手,拿着鲁国试试三晋的态度,三晋还没做出表示,墨家却先冲上去狠揍了齐国一顿,维持鲁国的边境,悠然而退,齐国更不敢去招惹三晋。 魏国霸业已成,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其实在此时,已经落下来帷幕。 楚王无计可施,国内政局混乱,自己的弟弟在陈摇旗呐喊,给出的条件就是他若为君,必然保证贵族的利益不会撼动分毫。要不是大梁一战死了太多贵族,这份仇恨也能算在王子定身上,现在只怕楚国早就换了主人。 也是依靠着墨家的开矿收入的一部分直接运送到楚王的府库,墨家提供的大量借款,以及铁器等收买郢都的民众之心,总算楚王还能控制郢都的局面。 国弱,就期待民强。 民强,就会觉醒各种不满。 这就像是一杯鸩酒,楚王却不得不饮。不饮,自己这楚王的位子就坐不稳,自己不会去做“贵贱有别”这个礼制的殉道者。 而且,借墨家的钱……有些太多了,按照现在的情况,若不改革,根本还不起。还不起怎么办?还不起墨家说了,谁还得起,谁就是楚王,还不起的,墨家不承认。因为这笔钱,墨家只是做担保,是从“泗上万民”手中借的,要是不还,以墨家那“集公意”的执政方式,很可能就是一场强迫还钱的战争。 墨家不承认会怎么样?这后果不堪设想,总之赖账是不可能的,楚王宁可面对封君的反叛,也不想墨家联合诸国以讨债为名,扶植一个可以还债的楚王。 这种局面下,楚王终于记起了当年弭兵盟约的好,也记起了当年墨家使楚和自己的密谈。 “墨家帮助编练新军,握于王手。” “控制郢都、鄢郢,不要做王,而是要做楚国最强的封君,才有资格称王集权。” “变革制度,尚贤为任,私田授产。” “迁徙封君到边疆地广人稀之处。” “制定法令,公布于众。” 距离墨家上一次与楚王密谈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些改革的办法,很显然会引发一场楚国政局的震动,若非到了逼不得已之时,楚王不会用。 当年密商之后,韩赵死了国君、郑国内乱,楚王看到了希望,优势之下,自然不会用墨家这一套可能会“伤筋动骨”的激进变革。 现在数战之后,丢了淮北颍水,中原沃土尽数丢失,国内混乱,民意沸腾,这种情况下已经是伤筋动骨了,再不改革那就只能等死了。 他既是楚王,也是熊疑。 作为楚王,他需要改革,振兴楚国。 作为熊疑,他需要改革,压制自己在东边立国的兄弟,防止染指王位。 改革需要贤才。 改革需要外力帮忙,压制国内的贵族。 改革需要借款。 改革所有需要的东西,墨家都能提供。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如今墨家一部分人在巴蜀熬盐,沿大江而下,楚国很多城邑的盐被墨家垄断。巴蜀其余的熬盐者,根本不能获利,因为当年的借款条约中,墨家有免税凭证,不需要缴纳税款,而其余别家的都需要缴纳税款。 南阳宛城的冶铁作坊,已经聚集万人,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大量的铁器沿着汉水纰水而下,郢都附近的一部分自耕农已经得益,但是却需要偿还好几年的贷款才能够还完铁器的钱。 云梦之下的鄂城,鄂君与墨翟有旧,在那里开展的一系列的单纯技术上的变革,开辟了粮食产区,那里的粮食又源源不断地被墨家收购,运送到下游的越地陵阳,供给墨家在那里的铜矿。而从越地而来的、装着糖、铁器、酒、棉布、除湿的辛辣香料、瓷陶、玻璃等物,又成为贵族封君追捧的热销商品。 鄂地的变革,楚王有所耳闻。鄂君将自己禄田上的封地全部收回,不再实行公田制,而是将那些禄田上的农夫作为农奴,让他们耕种自己的禄田,收益全归于自己。 此外,每个农奴划分了一小片土地,种植土豆和地瓜,来补贴家用,每年发放一定的佣金给那些在禄田上耕种的农夫,维持一种饿不死的状态。 因为……有利可图。尤其是墨家在越地的陵阳开矿,急需大量的粮食,而墨家的货物也让鄂君需要更多的钱去换取。粮食,不再是鄂君所需要的,粮食变为商品化为钱,才是鄂君所需要的。 这几年虽然楚王背弃了和墨家的弭兵盟约,但是墨家也不是没和楚王合作过。因为墨家的货船纵横,多有封君眼馋其中的利税,加以征收,墨家将免税节示出,却依旧收税,于是控告于楚王。 楚王以此为借口,墨家提供了炮兵和工兵支援,收回了封君的封地,楚王大喜。 偌大的楚国,其实并非一个广袤的国家,而是一个个小封君、封国的集合。楚王所能控制的范围其实很小,也就数百里,而且里面还有一堆的封君在中央为官的特殊禄田。 墨家的商业政策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如鱼得水:因为有武力保证,可以保障墨家的货物免税,而且墨家的货物正是各个封君所需要的——奢侈品、调味品、军火、农具、甲胄、棉布…… 墨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墨家,楚王如今想要变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借助墨家的力量。 可是,之前违背了弭兵盟约,现在动荡不安却再有求于墨家,墨家会同意吗? 楚王想,墨家会不会怒斥:你是不义之君,当年你强的时候对我们的条件不屑一顾,根本没有利天下之心,如今君位不稳国内动荡,却想起我们了? 这么一想,便有些羞涩。可在政治利益面前,羞涩和颜面,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第四一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二) 楚王思虑再三,终于派出了使节前往沛县。 这一次与几年前的局势大为不同,墨家最开始是主动贴着楚国,但随着之前三晋局势突变导致了楚国拒绝了墨家最基础的条件。 但现在的局势,主动被动已然易手。 多年前的接触之后,楚国刚刚露出了一点骄狂,墨家立刻就放弃了和楚国的接触,正是为了现在这一天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孟渚泽会盟,这也算是一件弭兵会,可是墨家绕开了楚国,甚至没有通知楚国,这让楚王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 主动贴上来,楚王不会珍惜。失去之后,如今才追悔莫及,只是主动权易手,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只能拉下脸,说一些他根本不信的“利万民”之类的屁话。 使者自郢出,欲往沛邑,需向东。陈人复国,导致了楚国切断了北线和墨家联系的路线。这一次出使沛地所走的路,远非之前的陆路,而是要沿江而下,经鄂而至海阳,再从海阳过邗沟,进入墨家的腹地。 ………… 楚使东行之时,另有一行人自郢往西,直入蜀。 这一条路,在这边的墨家已经走得纯熟,第一次西行至此的墨者望着滔滔大江曲折凶险,多有感叹。 十余年前,墨家的造篾启岁已经带人深入蜀地,先从商人开始做起,借助墨家背后提供的资金和人员、技术支持,在巴蜀开采盐矿、水银,又有楚国免税通行的免税节,又暂时不参与蜀国的内政纷争,已然在蜀地站稳了脚跟。 十余年的经营,墨家的名声靠着铁器、水银、盐之类的东西,在蜀国已有名望,号称“巨富”,多有贵族结交。 墨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蜀国贵族知晓的并不多,而在这边的墨者也没有沛县那样的激进政策,或者说没有能力执行激进政策,在贵族看来竟是温和无比。 就如今沛县那里墨家的政策,只能说“对贵族旧制温和的墨家”,必然是尚未执政立足不稳的墨家。 在这里十余年的经营,墨家与蜀国的关系,出于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甚至开始插手一些蜀国的军务。 从几十年前开始,蜀国和秦国围绕着南郑展开了一系列的反复争夺,南郑归属于汉中,位置险要。 从秦伐南郑、南郑反叛归蜀、蜀再出兵、秦再夺回……多次易手,南郑不失,秦国南下汉中巴蜀就是妄想。 此时石牛道尚未开凿,蜀国想要维持南郑,实在不易。墨家出钱和组织力量,在秦人有南下风声的时候,帮着运送了几次粮食和盐,获取了蜀王的信任。 蜀国并不是蛮荒之地蛮荒之族,武王伐纣之时,蜀国便参与过伐纣会盟,之后从汉中逐渐迁徙到川蜀闽江。 此时蜀国的都城,隶属于后世的成都范围之内,此时都江堰的雏形已经出现,只是并未完善。 在秦人得蜀之前,后世的魏惠王时期,史书便有记载:“人自秦导岷山青衣江来归”,也就是说最多三十年内,魏王便派人前往蜀国考察当地的水利工程。 只不过都江堰的雏形是雏形,整体完善还没有开始,借楚地入蜀的百余名墨者就是为了这件事。 十余年的经营立足,声望已有、年轻墨者也开始源源不断、楚国局势的明朗、与蜀王关系的“信任”、南阳铁矿的铁器工具、火药炸石技术的积累,这些都有了墨家入蜀做成这件“利天下”的水利工程。 而且,这一次墨家有一个难得的机会。 墨家在蜀国的商业手工业发展,加上涉足蜀国对南郑争夺的事,以及大量的新式工具、种子作物带来的蜀人称赞,让蜀王杜别做了一个拉拢的举动。 杜别不知道墨家的组织模式,以为在这里的造篾启岁就是墨家的“大人物”,于是想要尚公主以拉拢,按照封建模式结为姻亲,从而让造篾启岁成为蜀国的贵族,和蜀国王族融合,加强统治。 只不过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种决定造篾启岁不能做,有组织存在,底层严苛的组织结构,以及墨家对于贵族姻亲之类事情的反对,都让造篾启岁即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在南阳宛城负责楚、蜀事务的墨家负责人,又即刻汇报了泗上。 在墨家内部高层讨论之后,才有了这一次百余墨者入蜀一事。 从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蜀国布局,但蜀国的情况特殊,只能采用另一种办法。 这一次的决定,就是造篾启岁娶蜀国公主,以此获取蜀王的信任,采用类似出仕的形式,组织都江堰的修建。 从长远看,这自然是为了利天下。 但从短期看,其实这是为了南郑、汉中,也是为了将来入蜀做最后的准备。 泗上的位置凶险,将来一旦立足稳固,正式和旧制度宣战的时候,可能会造成列国围攻。 泗上的事,不能在泗上解决,必须在楚国解决。 将来真要想要做撼动天下的大事,襄阳鄢郢,这就是墨家在楚国的支撑点。 想要襄阳鄢郢安全,蜀地必须不能在别人手中,而蜀地的情况特殊又难以做楚国这样的规划,那就要把南郑汉中拿捏在手中,不管用什么方式。 堵死秦国南下的路,蜀地不失,将来墨家搞大事的时候,西线就安全。西线安全,墨家就等于占据了战略主动:南阳、泗上两线,可以互为支持。 攻泗上,则从南阳北伐,威胁伊洛和韩魏腹地;攻襄阳,则从泗上北上,瓦解各诸侯国联盟。 汉中在这个战略之内,位置就变得极为重要。守,可以防止秦国占据汉水上游,只能选择从商洛方向进攻;攻,一旦有机会,又可以入蜀,让墨家在长江、淮河一线的布局上下游连成一片。 一旦明确喊出和旧制度、旧规矩彻底决裂的口号,需要考虑的就是各诸侯国国君的疯狂反应,到时候他们很可能放弃一些矛盾,全力围剿墨家。 为此,十余年前适就在准备,而现在蜀地终于需要拓展的时候了。 这一次前往蜀地的墨者,带来的是墨家中央的指令:促成造篾启岁和蜀公主的婚姻,推举墨家人出仕主持都江堰的修筑,在完成之后,请封南郑,以“为蜀守北疆”的名义,将墨家在蜀地的重心移到南郑汉中。 这件事的促成和决心,既有现实因素,未来目的,也有历史因素。 在蜀国治水,是个有些敏感的事,尤其是如果治理的非常好、完成了都江堰之后,更是如此。 因为古时蜀王杜宇的时候,其相鳖灵就是靠治水起家,从而获得了民众的拥护,来了一场“禅让”的政变,蜀国的王权旁落。 作为鳖灵的后裔,蜀王杜别定然会很忧心此事。 现在墨家在蜀地经营,在蜀王看来需要拉拢,因为不知道墨家的行事风格和组织结构,所以想要利用封建姻亲的模式,让墨家为他所用。 可是一旦都江堰修建完成,墨家在蜀地的活动也必然会引起蜀王的注意,到时候如何赏赐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到时候名望既高,民心依附,虽说还有数百年的传统承认蜀王的合法性,但如果不能够奖赏反而谋害墨家众人,必然会造成蜀国的混乱。 不赏,墨家到时候已经展现了能力,而随着马镫、铁器的出现西传,秦国到时候如果在西河打不开局面,定然会选择南下尝试,蜀国又需要人才。 这样一来,借此机会,请封南郑,以守北疆,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南郑远离蜀国腹地,石牛道尚未修建,运兵运粮都极为困难,防守不易。 可是南郑又是压制巴国、秦国、楚国的重要城邑,秦蜀之间围绕着南郑已经打了几十年,蜀王也不会放弃。 这时候居然会有大功之人,愿意远离都城去南郑四战之地,蜀王必然会同意。 这样一来,墨家可以继续在巴蜀经营商业、积累民心,一些敏感的人物可以离开蜀都的政治中心,避开不必要的政变。 同时,汉中算是“山高皇帝远”,在那里怎么搞,蜀国这边也管不到,到时候便可以放开手脚,按照沛县泗上的模式,进行变革和建设,成为将来墨家要搞大事的要地。 汉中在手,秦国不能南下,要么选择和魏国死磕;要么在马镫等西传的情况下,转而向西进攻义渠、乌氏拓展空间。 汉中在手,借终南山之险,可以防御秦国,同时沿着汉水向巴发展。局面一旦打开,将来墨家若是趁着楚王死、楚国变革派和守旧派混乱的局面在鄢郢举事,或者支持楚国的某位公子,那么鄢郢的上游就可以保证安全。 上游保证安全,襄阳就可以将楚国的南阳腹地一分为二,守住鄢郢,控制楚都,占据上游优势,若是各国干涉,那么汉中可以支援。 如果只有泗上、越、淮北,墨家到时候的局面就会很危险,全面处在被动之中。而汉中、鄢郢,这就是夺取战略主动权的重中之重。 再者,适对于秦国还是有着历史的恐惧,无论如何不能让秦国走历史上的正确战略:卡住南郑,绝不让秦国有染指巴蜀的机会,巴蜀不得,秦国就是死局。 第四一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完) 这一切战略,自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些事必须有十余人知晓。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这件事当然他也知晓。 ………… 泗水下游,邳。 游历了越地、广陵、海阳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众人护送回沛。 躺在马车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风之疾,他那双曾经可以穿着草鞋行千里路只为行义的脚,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动。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边擦拭。 墨子还能说话,但依然不利索,可头脑还算清醒。 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派人前往巴蜀、吴越,到现在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事。 墨家已经把诸侯之间的矛盾利用到了极致。 大梁一战,已经把楚王逼到了绝路,墨家众人在安静等着楚王主动上门。 十年巴蜀,已经派人前去,开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将那人或为鱼鳖的盆地变为天府,以谋南郑。 北疆高柳,赵国公子之争十余年之内必然爆发,传入赵国的马镫会让三晋同盟更快瓦解,赵公子之争开始的时候,就是魏国从威风八面到四面树敌的时候。 道义上在非攻止战这件事上放弃了郑国,用此养着韩国的胃口,以此让韩国在解决掉郑国之前无心泗上。 东海越国,已然势微,淮河以北越国已经撑不下去,墨家一旦发难,越国只有王室南逃一条路。 身旁宋国,贵族平民之争,一触即发。当年没盟约压制的贵族矛盾,也已经要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被压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贵族的争端,怎么也绕不开墨家。 十余年的时间,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实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中风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墨子已经知晓时日无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让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这是不能避免的。 旧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现了。 可墨子还是满意的,那些新出现的不公,自有后人去解决。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样已然大为不同。 其实还有很多的事。 墨家内部的派别之争、道义之争……但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经留下了一个完善的可以自我调节的组织结构,他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一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墨子的脸上,墨子想要用已经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赶走苍蝇,却发现原来可以持剑杀人行义的右手,如今连抬起来打苍蝇都做不到。 可他没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这是一只能飞的苍蝇。活的,没有老,可以动……”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变化,以为是巨子讨厌那只苍蝇,急忙用手赶走,问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没有回答,看着那只飞走的苍蝇,许久才用含混的声音说了声不。 几声马蹄,墨子心想,这又是哪个弟子知道我要死了,来看我最后一面?在邳这边活动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这小家伙是在我游历齐国的时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还有两人……一个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个死在了蜀地的热疾…… 我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头默默计算着,回忆着,一张张清晰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中,脸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车外的马蹄声越发的近,隐隐还能听到一些哭声,墨子暗叹一声道:“哭,是应该的。可我墨家节葬,节用,万万不要在我死后给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话。若真要说什么临终之言,也不说军事、更不谈政事。” “就说一句吧,我死之后,薄葬,守丧三日,哭过就算了。在我的坟茔上,种上两株枣树,若遇饥荒,这枣子也能充饥。万万不要种植松柏,虽然长青,却无甚用,不能利于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乱想中,车马停下,就听外面有人说了些什么。 很快,几人靠近马车,说道:“先生,秦国传来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时候,被人刺杀。秦君年少,尚无子嗣,秦人宫廷大乱。” “谁人所杀,尚无消息。那人以剑格杀秦人二十余甲士,挟持秦君,让秦君盟誓废祭河伯之祀,释放了本为河伯妇的几个女童。随后引燃了身上的火药,与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张了张嘴,用含糊的话语说了几个字,身边照看的弟子仔细听了听,知道墨子说的是:“君子之勇,真义士也。” 其实众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刺杀,但只凭最后那番废河伯之祭的话语,这一场肮脏的政治刺杀,终于有了些大义的味道,当如长虹贯日久传于世。 外面的人等了片刻,又道:“先生,还有一封信,是胜绰写来给您的。” 墨子想到这个叛出墨家的弟子,犹豫了片刻,终于示意念一念吧。 “先生。商丘一别,已十余年。”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和公子连入秦。” “此次入秦,或复位、或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如果公子连复位,我已经说服他锐意变革,入秦复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这难道不是有利于天下的吗?” “的确,我没有利天下之心,可是我依旧可以利天下啊。”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劝说诸侯君王,让他们行仁义之政,以利天下。这样看,其实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没有利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天下吗?” “或许,适那人会说,公子连止人殉,不过是为了增加人口,目的还是为了掠夺土地财富。又要说什么只要世卿贵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变,利天下就是空谈之类的话。” “他这样说,也对。可是,利天下这样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吗?” “按你的说法,从心内,我不是义士,因为我没有利天下之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可于身外,我确实让那些将要被殉葬的奴隶得以存活,有什么比活下来更让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天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统一。列国纷争,一统天下,天下人就会得利。” “如今已经有了铁器、牛耕、垄作、良种……这一切,都足够让天下人过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变别的?” “出仕为官,扶植一国,安定天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天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说什么兼爱、平等、利天下之心?” “我……” 读到这里,墨子以含糊的声音怒喝一声,制止了外面人继续读下去。 “传告天下,我若死,胜绰等三十余叛墨,不得服丧!” …………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于彭城。 以寸薄棺葬于沛,无鼓乐,诸弟子服丧三日,即止。 植枣二株于茔前,以备民饥。 (第一卷,完) 第一章 激愤的青年 周安王十五年,岁在甲午。 这是墨翟逝世后的第七年。 赵国高柳东北的一处荒原上,一队骑兵正在奔袭。 骑士皆穿墨家义师的短褐长裤,马鞍上挂着长剑,长于三尺,显非铜剑,正是如今各国都已经开始出现的铁剑。 剑身直且带有环首,一看便知这是墨家义师的制式铁剑。 马蹄奔踏,确有赵客缦胡缨、飒沓如流星之势。 这一行人,是一个连队,百五十人。 待行至一处高地,连长铜哨一吹,当真是令行禁止,百余人齐齐勒马,迅速列队。 高地下,一人骑着一匹额头上有白色斑点的枣红马朝着这边跑来。 待上了高地,众人才看到这人的身后马背上还绑着一人,正在挣扎。 连长见那人靠近,便问道:“庶俘芈,谁让你抓人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好说你也是沛县学堂里学出来的,如今也是司马长管着二十多个人,连这点事都不知道?” 庶俘芈将背后那人往地上一扔,笑道:“连长,这事需怨不得我。我在后面跟着,其实他们早就盯上我了。三个人想来抓我,我一看已经露了,只好弄死了一个,抓了一个回来问问。” 连代表知他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点头道:“若是这样,倒也对。怎么样?” 庶俘芈点头道:“二百多号人,五十多辆大车。有枪,应该就是去和楼烦人交易的。” 他下了马,走到地上还在挣扎那人旁,抽出铁剑抵在那人的背后,一只手解开了勒在嘴巴上的绳索。 被俘之人的嘴巴一经解开,便道:“此事你们最好别管。这些交易,那都是有贵胄参与的,你们已经树敌太多,又何必自求死路?” 刚刚说完,身后就被重重踢了一脚,顿时倒在地上。 身后的庶俘芈骂骂咧咧地踢完之后,心道:“贵胄贵胄……我爹连越王楚王都抓过,你们身后那人再贵能贵到哪去?” 心里不屑,嘴上却没有骂出来。 连代表见状,笑道:“你也知道,高柳互市的规矩。且不说互市只能在高柳,就说你们交易的货物……凡有私运铁剑、马镫、革甲、枪、铜与火药私与互市者,为首者皆斩。我们盯上你们,自然知道你们运送的是什么。” “你们既然走这条路,想来对这里也熟悉。那一定见过高柳城外树上悬挂的绞死之人吧?为什么不能运送这些与胡人交易的大道理,我也不与你讲了,你也清楚。贵胄在后,我们墨家只在乎天志规矩与律法成文,何时在乎过贵胄?” 自七年前屈将带墨家八十余人驻扎高柳以来,高柳也逐渐成为了和林胡、娄烦互市的重要城邑。 这里向北二三百里,便有一片大湖,又有草原,水草丰美,正是林胡娄烦各个部族聚落休养生息的地方。 既开互市,墨家又多提供一些胡人常用的物资,换取马匹、羊皮,但是对于一些特殊的商品有严格的规定不准互市。 这一点得到了赵侯的认可,并且指定为法令,但是走私的依旧不少。 很多商人的背后,都有着贵族背景。每走一次,获利颇丰,尤其是违禁的马镫、铁剑、箭头之类。 此时胡人尚且处在铜石阶段,铜都很少,箭头也多用骨头。一套完整的马镫鞍子,可以换上等的马匹,而马匹又是各个贵族增加自己实力的必要物资。 利润高昂,以及背后隐藏的军事和政治用途,经常会有铤而走险之人,在高柳城外也常常会有高挂在树上以儆效尤的尸体。 被俘之人想到墨家的一些传闻,又想到之前曾看到的高柳城外悬挂的尸体,终于瑟瑟。 庶俘芈骂道:“你若想做什么忠于主人的‘义士’,那就什么都别说,死得其所,岂不美哉?你若是还想着活,问什么就说什么。犹犹豫豫,不是个爽利人。” 那人犹豫片刻,看着这些人持着的刀剑闪烁寒光,知道这些人非是虚言,杀人并不会顾虑身后的贵胄之类,只好点头,示意说出。 “运送的是什么?” “铁剑、马镫。” “换什么?” “马匹。” “何处交易?” “修水以北的山谷间。” “一共多少人?” “二百四十人,枪四十支,弓百二十具,皆有剑。” “背后何人?” 问到这里,被俘之人终于沉默,思索了许久,缓缓说道:“阙与君。” 阙与君,名叫赵岚,是赵献子时候分出的一支,食邑在阙与,乃是赵国公族贵胄。 只是听到这名字后,询问之人并未惊慌,更不震颤,只是静静问道:“交易过几次了?” “三次……这是第三次。” 又问了几句后,连长便叫人将其带到后面,连代表便召集了连队中的骨干们商量了一下。 庶俘芈已是司马长,更在沛地的时候就成为了墨者,这样的骨干商讨同义会自然是要参加的。 九个人坐在地上围成一圈,连长道:“阙与君参与其中,这倒是有意思。” 庶俘芈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屑而又无所谓的神情道:“都知道阙与君和公子朝交好,看来赵国这公子之争当真是有趣了。为了争夺君位,莫说林胡娄烦,只怕是凶残暴虐十倍的夷狄,也一样可以结交。” “国民在这些人眼中,算什么呀?不过是圈养的猪狗,只要能够吃上他们的血肉,别说和林胡交易,只怕引林胡兵入寇只要能得封地,也属正常。诸侯口称华夏,可当年人家申侯还不是请犬戎入镐京,凡妇女财物任自取之?” 他是个典型的沛县长大的新生代年轻墨者,自小受到的都是些激进的教育,言语中对于贵族武德之类向来不屑,很有些对旧规矩目空一切的狂傲。 连代表嘿了一声,骂道:“和他们讲道理,那是无用的。只是有些难做,二三百人,又有马车弓弩火枪,咱们这一连又没有炮,不好攻取。” 庶俘芈提议道:“倒是可以这样。叫人把这俘虏带回边堡,集结兵力前来。咱们这百余人,就先围过去。他们若是敢走,咱们就攻;若是不走,咱们就等到边堡的人来,围而攻之。要是直接放他们走,那可不行。” 这里距离边堡七十余里,边堡又不是全都是他们这样一支精锐骑兵,很多都是步兵,若是等到再去追击,恐怕时机错过。 庶俘芈在沛县接受过两年的正规军事教育,墨子去世后,泗上一代进行了许多的变革,建立了专门培养基层军官的“泗上军校”,算起来庶俘芈算是第三期的毕业生。 两年的正规军事教育,所教授的都是一些基础的连一级别的进攻整队防御和治军,还有一些简单的军事战略。真要是打起仗来,需要大规模扩军、征召所有有服役经历的人时,他这种人是可以直接做连长连代表的,只是暂时还没必要。 他算是“根正苗黑”的墨者,父亲是最早的义师成员,俘获过楚王越王,若是留在泗上,其实过得极为滋润:当年潡水之役与他父亲庶轻王配合的於菟,如今已经是旅帅;他的名字是如今墨家的二号人物适给取的;父亲有军中最高等级的军功章;在泗上军校的时候是军中蹴鞠队的成员…… 他却是个不安分的人,满脑子利天下的年轻人的激情狂热,家中又有马匹耕种,自小马术纯熟,便主动请缨来到了高柳。 像他这种“科班”出身的军官,在高柳不多。 意见提出,九个人讨论了一下,连长笑道:“你小子脑袋倒是灵……” 连长这句话,也暴露了他的墨家出身,此时除了墨家之外,天下主流的想法都认为人的想法是出于“心”而非出于“脑”。 有时候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暴露出是否是“为先生服丧三日显然无父之辈”的墨者。 此时距离那些和林胡交易违禁品的车队,尚有几十里距离。连队中携带的粮食足够吃七日,火药也足够打上一仗。 从军制上,他们算是“步骑士”,主要训练的还是下马列阵步战,都骑马主要是因为士卒多是本地的农户,家中均有马靠马耕种,正常骑马什么的也都是自小就会。 比起最精锐训练的持矛冲击的“武骑士”,他们骑术马战冲击不如;比起泗上的那几个从潡水之战打到最之战的精锐步兵旅,列阵对战也不如;但是追击、偷袭、战场机动却是无人能及。 加之他们的敌人主要还是林胡、娄烦的部族骑手,墨家这边手中有火枪、腰间有铁剑,精锐之士还有铁札甲,武器之利,倒也能够做到以一当五……林胡娄烦的骑兵,这时候用的单体弓,骑射不过三十步,箭头多用骨头,还没有马镫和鞍子。 虽说自信自傲,但也没有到不可一世的地步,一个连若是去围攻二百多人的贵族私兵,损失必大。 加上如今那些人也学会了墨家在草原上的战术:靠车结阵,用以固守。 没有炮兵配合,确实难打,造成伤亡实在没有必要。若是尾随之后,让那些人不敢走,拖住他们,等待边堡那里的步兵和炮兵出动,便可全胜。 第二章 谋功勋 九人表决了一下,便派出一人押解俘虏返回边堡,其余人整队,派出侦骑警戒四周,追逐着那些人的踪迹而去。 庶俘芈的身子随着马匹而晃动,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马鬃,轻轻揪起一根鬃毛,喃喃道:“伙计,又要打仗啦。” 这马很年轻,庶俘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白星”,因为额头上的那一片白色的痕迹。这是一匹好马,是当年西行的索卢参半途叫人送回来的几匹西域马的后代,强健有力,颇为高大。 白星抖了抖鬃毛,却没有责怪骑了他两年的主人,只是打了个响鼻以示自己有些痛。 一人一马从沛地来到高柳,短短一年时间,已经打了几次仗,胡人弓箭从未伤到他们分毫。 次日下午,连长在高处,用千里镜发现了追击的那个车队的踪迹,几个司马长都在附近。 连长将千里镜递到身旁的庶俘芈手中,庶俘芈看了一下,发现那个车队显然是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痕迹。 四十辆大车连成一个圆环,人员都在圆环之内,正是在高柳初创之时墨家深入草原常用的战术。 庶俘芈将千里镜递给别人,笑骂道:“他们学的倒是快。当真是买椟还珠,这本该是用来利天下的手段,他们却用来害天下谋私利。” “不过也好,咱们攻不下,他们也不敢动。只要一动,咱们就干掉他们。不动,那就等着后续支援,炮一上,他们也守不住。” 正说话间,旁边拿着千里镜那人道:“有人来了。” 片刻后,远处的身影逐渐清晰,一人骑马而来,待靠近后便下了马,将双手举起,示意自己不会用剑。 靠近后,那人便跪于地拜道:“谁人是这里的官长?我有话说。” 庶俘芈看了一眼连长,笑道:“连长,看来你要发财了。” 这种行贿之事,众人见得多了。 连长呸了一声,纵马上前问那人道:“你要干什么?给钱?又是黄金十镒之类的价码?我见得多了,不必说了。” 那人连声道:“墨家非斗非攻,打仗便要死人。墨翟言,交相得利。我售卖马镫铁剑,胡人给我们马匹,相互得利,有何不可?” “再者,诸位又何必如此?若放我们过去,每人得金两镒,官长另得十镒。谁人都是爹生妈养的,何苦交战死于荒地?你们死了,你们的父母谁人赡养?你们的姊妹谁来照看?” 那连长却也是个暴躁之人,听这人在这唠叨,冲着庶俘芈道:“让他闭嘴。” 这话说的清清楚楚,说话那人大惊失色,庶俘芈已经纵马到了他身前,右脚踏在马镫上,身子如水中捞月,双臂用力,靠着腰间之力直接将那人提到马上。 随后纵马,在远处的战车外转了几圈,耀武扬威。 车阵中射出一轮弓箭,只不过庶俘芈也已经交战一年有余,家中老父更是老兵出身,枪弓射程他了然于心。 转了一圈后,毫发无伤,连队众人尽声高呼,以壮声威。 连代表等众人安静下来后,说道:“刚才那说客,说的不对。且不说连队中为利天下的墨者,便是本地服役之人,那你们说这些胡人得了马镫刀剑,将来受苦的还不是你们的家人?” “再者……” 他正准备讲一番道理,连队中人便笑道:“代表,这话也不必提,这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再说了,区区两镒黄金……哈哈哈,未免轻视了我等。” 这话引来众人哄笑,连代表却正色又说了几句,这时候在阵前耀武扬威的庶俘芈已经返回,将在趴在马背上被颠簸的晕乎乎之人扔到地上。 连长下令道:“就这样扎营吧,派人出去查看一下。” 他已经选定了扎营的地点,要做好紧跟围困的准备。如何扎营,这是一个连长和司马长的必修课,即便是连队在外,也要防止被人偷袭,扎营的事众人都不敢轻慢。 布置下去,各个司马队拿出各自的铁锹,派出了警戒的人,便生火休息,只派几人监视。 火焰升腾,微风拂面,正是东风,西面的人被火烤的难受,纷纷绕到了东边坐下。 庶俘芈捏着一块干饼,旁边的同袍们在唱歌,他却盯着火焰思考一阵,来到了连长身边。 连长是本地人,但也是六七年前就已经参军的,他是赵地贵族的农奴,逃亡到这寒苦之地,幸于墨家经营高柳,这才算是安生。 他只是知道庶俘芈是从沛县来的,沛县什么模样他倒是听人说过不少,听起来当真已算得上是乐土,墨家多有宣传。 不过庶俘芈长辈的事,他却并不知道,更不知道庶俘芈这个名字,正是他经常听说的墨家副巨子适给起的。 只知道这家伙脑子灵活,是泗上军校出身,骑术不下于本地人,胆子又大。也可能他们这一代人吃的都饱,庶轻王本身也是个高大健壮之辈否则也不能入选第一批义师,因而庶俘芈身材高大健硕,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见庶俘芈走过来,连长冲他招手道:“有什么事?” 庶俘芈嘿嘿笑道:“连长,我这有份功勋带给咱们连。” 连长一喜,急忙道:“说说看。” 庶俘芈指着摇曳的篝火,笑道:“这几日都有微风,若真是列阵而战,咱们并不怕他们二百余人。” “以车围而守,最怕炮,其次怕铁雷。只是咱们不能靠近。可若是咱们能够靠近呢?” “明日一早,若是风向不变,咱们就在四周割草生火,以烟熏烤他们。他们若是敢于出来阻挠,咱们便列阵与他们作战。若是不敢出来,咱们就靠近后,堆积柴草,以烟熏之。” “借烟掩护,我帅几人骑马,靠近后投掷铁雷。这二百多人围在里面,那是咱们用来对付没有炮、没有火药的林胡娄烦的。可要对付咱们,却怕不行。” 他一说完,连长想了一下,拍腿道:“还是你小子脑子灵光。一会儿叫大家过来,商量一下。” 众人围过来听完后,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喜悦之色。 这可是二百多人的违禁商队,若能抓获,那可真是大功一件。都说建功立业,若是等到后面的步兵来了,只怕这功勋就要大打折扣。 庶俘芈分析了一番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众人想了想,也都觉得:不管是那些人死守不出,还是出击求胜,都是必败。 里面又没炮,倒也没有什么危险。 第二日一早,连队便行集合,风向果然不变,微风从动不断向西吹拂,以千里镜观望,车阵之内的人已经焦急难捱,看来也知道这些人围而不打是在等待援军。 连队骑行到上风向后,靠着铁锹迅速修筑了阵垒,将马匹拴好,留下了两个司马五十人骑马在附近逡巡,两司马五十人持枪警戒,其余人则收集柴草。 弓箭和车阵内火枪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在几十步,阵垒后的五十人便持枪对射,压制车阵内的弓手和火枪手。 几番对射,从两侧堆积柴草,又靠着铁锹挖掘泥土不断靠近,缓缓前进。 到午饭一过,柴草已经堆积在车阵前三十步左右的地方。 下面是一层干草枯枝,上面堆积着厚厚的湿草烂叶,一声令下,便即点燃。 原本该是白色的烟,经过了上面那层湿草,蒸腾起湿草上的水汽,又将湿草的颜色剥落,烟尘变成了鹅黄色,这正是高柳附近的居民这几年在夏天驱赶蚊虫的办法,这些人点燃起来极为专业。 烟尘四起,挡住了车阵中人的视线,但也挡住了进攻方的视线,连队众人却不急。 又添了一阵柴草后,连队中选出了八个最强壮、马术最好的人,庶俘芈带队。 每个人在马上分了几个铁火药雷,庶俘芈将这七人叫过来道:“到时候咱们从南边骑马冲到跟前,你们跟着我,别冲的太前。靠近后,咱们就在马上,把雷投出去,绕着圈子投。” 七人点头,连队中持枪的那些人纷纷脱下革甲给庶俘芈等八人,能穿上的都多套了几层。 待准备就绪,骑马警戒的五十人在北侧等待,若是敌人出逃,那就追击。没有了车阵的掩护,在平原上奔窜,就算那些人都是些善于用剑的死士,也敌不过骑兵的追杀。 剩余的几十人各持火枪,若是那些人拼死朝这边反击,就列阵与之交战。 反正向西逃窜的可能最大,那里是下风向,但离开了车阵,靠双足逃窜,那就是找死。 ………… 烟雾缭绕的车阵之内,阙与君的死士们惊慌失措,不住咳嗽,眼睛被烟熏的生疼,却又不敢离开。 马镫在赵国出现后,几次交战已经深入人心,离开车阵在外面被有马镫的骑兵追杀,茫茫荒原,必死无疑。 带队之人,乃是阙与君的门客,之前的两次交易都避开了墨家的巡逻队,获利颇丰。 其实获利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马匹。马镫的出现,让贵族的私兵死士朝着骑兵的路子走去,阙与君正在组建自己的骑兵。 这不只是阙与君的事,阙与君的势力在赵国不算大,不可能谋求君位。 但是,赵侯如今的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公子章与公子朝之间的继承权问题也就愈发的不能忽视。 公子章,是烈侯赵籍之子。如今在位的,是烈侯赵籍之弟,公子朝却是如今赵侯之子。 赵国的许多贵族和大臣,都是赵籍时代的,难以清洗,当年是因为公子章年幼,于是兄终弟及。 可这几年,公子章逐渐长大,身边门客中又有几个着实的才俊,名声威望渐高,不论是继承顺位还是威望名声,以及贵族大臣的支持上,赵侯一薨,即位的就该是公子章。 可赵侯也有儿子,明面上不敢立公子朝为继承人,暗地里仍旧施展了不少动作。 现在赵侯生病,公子朝已经准备等到父亲一死,就发动政变。据说已经和魏侯击有了联系。 赵国内部风云激荡,阙与君需要更多的战马来供养自己的死士骑兵,也需要更多的利润。利润最多的,自然就是刀剑、马镫这些违禁品,若是别的,人家林胡娄烦各个部族直接在高柳交换就是,何必冒着风险与他们交易? 第三章 科班出身的骑兵 这一次前往交易,不只是简单的物物交易。既然货物可以交易,那么战争和政治能不能做交易呢? 只是没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还是被高柳的墨家骑兵发现,被困于此。 车阵之外。 庶俘芈安抚着因为即将参加战斗而略显兴奋的白星,摸着鞍囊里的火药铁雷,自然地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东西的时候。 潡水之战他父亲俘获越王翳的那一年,他已经八岁,已经开始在村社的学堂上学。 教他们的“先生”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学了四五年,学会了认字和数数,就作为先生强制安排到各个乡村的学堂。 那时候上午需要学习文字、数数、天志自然常识。 下午的时候,多半就是列队,由村社里的老兵教授他们队列行进,拿着小木棍作为短矛,练习基本的打架技巧。 那时候家里的马刚刚生了个小马驹不久,父亲出去打仗,也无人管他,伯父去饮马放马的时候,他便爬到马背上,摔过几次,却也不怕。 那时候要求是要接受四年最基础的教育,据说除了义师的费用,墨家投在教育上的钱是最多的。 比他更早一批上过学的人,多半都被强制成为了教师先生。哪怕只认得五六百字,能够算一千之内的数,都多半强制被分派到乡村间的学堂。 墨翟去世的那一年,庶俘芈记得自己正好毕业。那时候制度严苛,毕业的孩子若是认字少于四百,家中要被罚钱罚粮的。 他那时候在村社里成绩极好,毕竟自己的叔叔庶轻侯是很早就跟随适学习的弟子,年节归家的时候也会讲许多他从未听过的事,有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东西。 就这样上了中学,中学已经不是强制的了,而是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但是,在村社学堂中学的最好的那批人,依旧是强制去的,墨家会提供钱和住宿以及平日的花销。 当时有种说法,说是宋国贵族的粮食、越国贵族的稻米,被墨家的作坊骗走,供养了泗上庞大的贱民学生团体。 庶俘芈在村社学堂里成绩还好,可相较于整个泗上的孩子而言,便没有那么好。家中倒是足够让他上完中学,成绩也算可以,又在中学学了三年。 三年就是一个分野,学的更好一些的,会进入更好的学堂,继续学那些颇为深奥的学识,那样的学堂里,适的弟子们会常来教授,有时候适本人也会来教几次。 非是顶尖的那批人,则会被安排到不同的学堂去学一些“安身立命、有利于天下”的技术。 稼穑、木工、铁匠、冶铁、石匠、陶匠、医术、教师……种种不同的分类,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有些本事,做的比父辈们更好。大部分都是半工、半读的形式,早早就开始在农场或是各种作坊中学习技巧。 而庶俘芈则选择进入军校,成了泗上基础军官学校的第三期学员,本来他想学炮兵的,但是几何九数的成绩不是太好,所以只能去了骑兵科。 军校学堂的生活极为严格,出操、队列、几何这些东西学完,还要进行一系列的“道义”课。 也就是在军校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可以炸死人的铁雷,虽然火枪早就摸过。 这东西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天下纷争的战场中,商丘是这东西第一次在战场亮相的地方。 那时候还会引动楚人惊慌以为天雷。 可等他出生之后,火药之类的武器在泗上尤其是沛县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是在一个“火药时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新生一代,从未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鬼神之力。 在他眼中,这就是个杀人的武器。就和父辈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对于弓、弩或是戈矛的认识一样。 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包括墨家的平等、兼爱之类的想法,也如这火药一样,在年轻一代中不需要讲是怎么推出来平等的,他们自然会觉得平等才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 在高柳,这些火药也常用。那些修筑的边堡,时常会和林胡娄烦的部落发生冲突,那些特殊形状的堡垒配合上大炮、火枪和铁雷,往往二百多人,就能守住上千人的进攻。 连队中的那些壮汉也都见过,而且许多人也用过。 在这里的铁雷经过了小小的改良,依旧是圆滚滚的形状,但是会用皮子做出一个环索,投掷的时候更便于发力。 几声火枪的爆鸣,将庶俘芈从愣神中唤回,他晃了晃因为穿了三层皮甲而有些不舒服的肩膀,跨上马,将火绳缠绕在腰间。 身后七人也都上马,开始缓缓地朝着浓烟遮蔽的车阵的侧翼运动,这时候不能骑快了,要先爱惜马力。 胯下的白星早已经习惯了冲锋,感受着主人的动作,优雅地迈着细碎的小步,做全力冲锋前的热身。 庶俘芈看了看烟雾遮挡的车阵,之前细心观察过一株灌木,那里距离车阵只有十步的距离,那是能够将铁雷投掷到车阵内的最佳位置。 所以这需要极好的骑术,更需要骑术极佳者在前面领队,一旦冲起来想要折返方向就很难控制。 若是近了,可能会冲到车阵边上,被里面的人杀死。若是远了,又未必可以投掷进去。 他小心地计算着距离,右手从鞍袋中摸出一个铁雷,后面的人也都照做,然后双腿夹住马腹,屁股像是虚坐在马鞍上一样,脚下的青铜马刺轻扎了一下坐骑。 一直压着速度的马儿等来了战场上最让它们兴奋的刺痛,展开四蹄朝前狂奔。 庶俘芈点燃了火药雷上的引线,早早在距离那株灌木还有二十多步的时候就控制着马匹准备转向。 之前加速的角度决定了马匹转向的时候需要一段距离,这是他在军校骑兵科学的东西,其实那些常年骑马的人也知道,只不过靠的是自己死里逃生的经验,而他靠的是总结出来后可以传授的经验。 就像是一段诡异的曲线,那株灌木附近是马队距离车阵最近的点,而在那个点之后,马匹会像是被甩开一样远离。 距离越来越近,庶俘芈左脚勾住马镫,身子向右倾斜,将铁雷的皮索紧握在手里,身体向右弯成一个弓形,借助腰间的力量,猛喝一声将手中的铁雷投掷了出去。 既然已经投出,那就不必再看,借助中心的偏斜,拉着马的缰绳开始转向。 “够他们受的了。” 庶俘芈心想,二百多人围在车阵之内,正合铁雷的爆炸。 身后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他也纵马逃离了弓箭的射程之外。勒住马,重新整队,若是敌人不散那就继续用这种回旋的方式投掷。 然而等他勒住马,收拢了身后七人准备再来一次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从烟雾中跑出来,零零散散四处奔逃,少说也有六七十人。 看看远处,发现连队的骑兵已经追上去发动了突击。 庶俘芈心想,看来不用扔了,我们用车阵,那是因为我们自己有炮,而林胡没有火药,你们只知皮毛就学我们,岂不是削足适履? 他冲着身后的同袍下了一个追击的命令,眼睛盯住了前面正在逃走的一个人,抽出了铁剑,掉转马头朝着那人追去。 那人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奔跑中还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惊恐,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回过头去继续跑。 “没有阵型的步兵,在骑兵面前就像是被屠宰的羔羊。” 这是庶俘芈在军校学到的一句话,他纵马向前,悄悄拨转马头,行进到了逃跑那人的右侧。 这是厮杀中的本能,骑兵厮杀,右臂的位置很重要。正常交战的时候,对冲过来,双方都是各自的优势手臂对敌。 但若是乱战之中,无法突出马速的时候,就需要靠各自的骑术,利用阻挡敌方马头、用马挤压对方的战马,抢占优势手臂位的方式。并排乱战,武艺相当,谁能抢到左边谁就获胜。 追杀之中,自然不必考虑太多,但是战斗中磨砺出的本能,还是让庶俘芈占据了右侧的位置。 马头抵达那人身后的瞬间,庶俘芈弯腰以剑划过那人的脖颈,就像是在家里砍树枝那样。 轻微的反震让他暗骂了一声,心道:“别是砍到了骨头,崩了剑刃,到底还是用的不熟练……” 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被砍中的那人,正在地上抽搐,想是活不了了。 “可怜的人。你为何而死?” 低语一声,为那个还在抽搐尚未彻底断气的人感到不值。两个人素未谋面,却在互相杀戮,幸运的是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人,可那个被杀的人却不知道为何而死。 回过头,没有去管剑上的血,又去追杀下一个。 ………… 烟雾消散,车阵已毁,留在里面没有逃走的七十多人选择了投降,之前跑出去的那些人多半被砍死,剩余的也都投降。 庶俘芈擦了擦剑,操控着马匹,从连接车厢之间的绳索连接处纵马跳了进去。 连队的几个人将那些投降的人绑好,打开了一个车厢,里面露出的一堆堆的铁制马镫,还有一些箭镞和刀剑。 这些东西都是胡人急需的货物,在高柳互市中也根本买不到,单从这数量上,足以判处这些人死刑了。 第四章 边堡 车阵中的头目已经在攻破之前自刎,临死之前还毁掉了一些账目和印信。 庶俘芈在自刎那人的身上翻了翻,也没有什么东西,旁边连代表正在那大声喊着,让同袍将这些连接到一起的车解开,套上马匹,快点离开这里。 连长在分配几个人在外面十里之内警戒,以防有人突袭。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战斗,这些人打的多了,也就没有当回事。 连长分派完任务后,来到庶俘芈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真是可以,这一次又立下一功,想来升上士是稳了。” 上士,借用的是原本周礼和此时天下主流的一种称呼,与天下其余地方的上士不同,其实这个“士”,类似于后世的尉。 只不过此时各国的“尉”都是上层官职,如赵国的贤臣荀欣,做的就是“中尉”,乃是赵国的中央官员,主管推荐贤才,所以为了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墨家内部的军衔是以士做尉。 本来,士在原本战车时代管辖的也是一个战车,以及后面的一百二十五名徒卒,墨家的士官一般也就是担任司马长和连长之类,管辖人数上正合适。 上士,已经可以做连长或是连代表了,庶俘芈来到北境高柳才一年多,才能和勇悍众人有目共睹,这积累功勋升迁的速度却也足够快。 他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心道老头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参与了商丘之战将矛尖抵近到楚王五尺之内,我这点功劳回家可没什么可吹嘘的。这点事若是回去在酒桌上说说,老头子必定会又谈他当年如何抓住越王翳的事…… 想到老头子捋着胡子、喝的半醉的模样,庶俘芈忍不住笑起来。 连代表走过来叹了口气道:“里面的马镫、铁剑和箭头,足够杀一批人了。回去后还不一定要怎么样呢。” 阙与君那是赵国的封君,天下的旧规矩是刑不上大夫,这件事肯定要引出一大堆的问题。 庶俘芈却不以为意,说道:“回去再说。屈将子自会解决。我本想着,这一次咱们把车队里的人都抓住了,一个没跑,不如等到咱们支援的人到了,咱们押送着这批货物去过修水,诱骗那个和他们交易的部族……” 连长眼睛一瞪道:“算了吧,回去再说。整队!整队!准备回去。” 庶俘芈笑了笑,也不坚持。露出来白森森的牙齿,脚后跟磕了一下白星的腹部,自去整理自己的那二十五人。 一路无话,等距离边堡还有五十里的时候,终于遇到了支援的队伍。支援的队伍来了三个连队,还有两门小炮,远远地看到了庶俘芈等人押送着俘虏和车辆,领队的那个忍不住笑骂道:“你们运气倒是好,偏生让你们遇到。若说你们自己能解决,又何必让我们走这五十里?” 远远就已经清点了人数,也知道敌人有二百多,看样子连队只有几个受伤的,损失极小,战果极大,便能笑出来。 连长过去说了一下大概的战斗过程,带队的副旅帅冲着庶俘芈招招手道:“你小子脑子够灵,回去后和连里的人把这次战斗的经验总结一下,写出来交上去。” 副旅帅是泗上的墨者,非是当年商丘之战前的老墨者,但也是潡水之役之前加入墨家的那一批,在泗上的时候庶轻王的名字如雷贯耳,自然知道庶俘芈的身份,更知道庶俘芈的名字是适给取的。 庶俘芈本人也争气,在高柳这段时间,屡立功勋,出了名的胆大心细脑子灵。 副旅帅看着笑吟吟的庶俘芈,笑骂道:“刚才我听你们连长说,当时你想着诱骗那个交易的部落?要我说,你的胆子还是小了点。” “既然边堡必然出兵救援,当时你就该把意见提出来,让你们连的骨干讨论一下。真要是去了,这事也就做成了。现在你们都到了边堡五十里内了,想来交易的部族也走了……” 又说笑了几句,便整队前行,一如平时行军那般,即便在边堡五十里内,仍旧派出斥候侦查四周。 到第二天傍晚,队伍终于回到了边堡,四周成片的荞麦、莜麦、玉米和土豆,郁郁葱葱,一股奇特的清香在边堡的四周荡漾。 夕阳斜挂,星芒形状的边堡仿佛一个黑黢黢的怪兽,向四周伸出了触手。高高的炮台上,几门铜炮在闪烁着光泽。 铜炮之下,便是和平。 附近的农夫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时不时有人冲着队伍行礼,这些人保护着附近的安宁,也保护着他们的希望。 一条从远处引来灌溉的河流,诉说着这些民众改变山川的力量,边堡附近的村社已经点燃了熏蚊虫的篝火,几辆马车吱吱扭扭地从道路上颠簸。 七年前开始在这里种植玉米土豆、莜麦荞麦,还有一些豆类,这里尚且不能两熟,但是配合上马耕、轮作、堆肥,这一片原本是放牧草原的地方,开始有了农耕的生机。 在这里,墨家的政策极为激进,不只是大规模吸收赵地逃亡的农奴,还针对草原上的部族来增加人口。 这时候部族的规模很小,远没有到匈奴整合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部族,以一种“封建农奴”制的方式进行着统治。 部族的首领,拥有全部的财产,牛羊马匹之类,牧民只是帮着首领放牧,归属权仍旧是部族首领。 在草原上,单独的牧户会死,必须有一个首领,或者说迟早会被虏获成为首领之下的部族成员。 草原上的风俗,也是中原不同,所谓“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娶嫂子弟子、娶后妈,强者吃肉弱者吃草,自古以来似乎便是如此。 随着七年前墨家开始在高柳经营后,在草原牧民那里便有了完全不同的两种“外号”。 一种是“湖上的暖阳”,另一种是“肮脏的黑鼠”,这两种称呼的区别,自然源于草原上社会地位的不同。 几次作战,不少小部族的首领被杀,以阶层斗争普遍适用的价值观,移风易俗,争取草原部族里那些牧民的支持,教授他们农耕放牧,就在这附近住下来成立村社。 人少、地多、多农奴、少贵族豪族、只需要农耕保障兵员、不需要商品经济发达、源源不断提供的墨者组织力……这一切都保证了这里的政策的特殊性和激进性,也保持了这里的安定。 这一座边堡,在高柳的东北边,是以高柳为中心的五座边堡之一,以此为中心星罗密布着许多的村社,还有一些战时可以驻扎二三百人的小土堡。 若是需要,其实凭借车阵、火炮、火枪等,四五百户的移民就能够向北扩张土地,因为此时各个游牧部落实在是太落后了,完全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 加上此时气候湿润温暖,北面就是后世的乌兰察布,那里还有一片大湖,水草丰美,远非后世那种荒凉的模样。 墨家在这里的政策,基本上就是遵循着这种方式。巩固了高柳城后,便不断组织移民迁徙,以四五百户、车阵、火枪和正规军掩护,扩展地盘,然后建筑小土堡。 等到小土堡建成,打上几仗、摧毁几个小部落,批斗部族首领,讲明白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说清楚隐藏在其中的剥削和掠夺,移风易俗,集聚人口成立村社,再修筑边堡,不断蚕食。 远超时代的中原技术、组织能力、宣传手段、道义基础,遇到原本时代的游牧民落后部落,别有一番进取的特殊。 这座边堡管辖着大约九千户的人口,小半数是逃亡的农奴,多半数其实还是原本的游牧民。边堡内像是庶俘芈这样从泗上来这里的年轻墨者,有大约六十人,而当地成组织在册的墨者已有四百。 组织既成,墨家在这里就算是扎下了根,任凭雨打风吹去,屹立不倒,除非屠灭——不管是游牧民首领还是赵国贵族,都不可能来这里行什么利天下之事,利益之下,民众并非傻瓜,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甚至于新生一代的年轻游牧民,已经出现了一系列的激进行为,比如批判长辈娶后妈、娶嫂子弟妹这样的行为,并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生活方式和经济基础的改变,已经没有这种习惯必须存在的基础。 在高柳,已经出现了一些墨家组织起来的、以游牧民女性为主的一个羊毛毡和毛呢的作坊社。 这种局面的出现,也正是当年适在泗上认为“要慢”的缘故。 墨家在泗上从周安王尚未即位的时候就开始经营,二十年时间,新的一批年轻人成长起来。 借助这二十年的安定,纵横捭阖,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没有急着去争霸天下,而是利用手工业和矿业获取的利润,培养了大批的在墨家体系之下长大的年轻人,带着他们誓要摧毁旧世界的激情来到这里。 墨家不是为了当旧世界的天子,也不是为了封公侯,争霸天下是为了改变旧世界旧规矩,争霸天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若不然放弃那些道义,投身秦楚,都可让天下定于一,也不需要走这条最难的路。 坐落北境的高柳,拥有的墨者数量,已经超过了当年商丘改组之时墨家的总人数。 于庶俘芈这样的年轻人而言,这里的气候、食物、环境都和泗上不同,但却有一种特别的熟悉和亲近——离开了泗上,他们是天下的异类,比之距离泗上更近、气候作物环境更像的曲阜,这里反而更有归属感。 这里隔着赵国、魏国、韩国、郑国、宋国,但却书写泗上的那种贱体字,使用泗上的计数符号,讨论的也是泗上学堂里讨论的天地宇宙,人们不会对利天下三个字充满嘲笑以为是疯子,更不会有贵族因为他们亲人死后服丧三日就鄙弃。 所以,当边堡的大门打开的时候,率先浮现在庶俘芈脑海中的一句话,便是“终于到家了”。 和家很像的地方,才会叫人觉得像是回家。 第五章 青史且留名 本想着利用回营轮休的时间休息一下,好容易和连队的人写完了战斗总结,又接到命令:将这些被抓获的人和货物,全都送到高柳去。 这边已经清点完了数量,只需要以五十人押送就好。 庶俘芈带队,五日后抵达了高柳,一路上也没有危险。 等快到高柳城的时候,发现远处的道路上来了一群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离得虽远,却也能够看出来这是墨家的人。 同行的捅了一下庶俘芈道:“怎么才夏天,家里就来人了?” 家里,说的是泗上那边。 每年秋天,墨家都会派一批人来,也会调动一些人回去,但现在才是夏天,不免有些奇怪。 庶俘芈正想说点玩笑话,不想一转头发现那群人里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嘴里那句玩笑话立刻憋了回去,和身旁人道:“我姐姐好像在里面,我去看看……” 拨转马头,靠近了那群人后,盯着人群里一个侧坐在马背上的女子。 只是背着身子,穿着一身淡朴的靛青裙,和别的墨家女子的打扮差不多。可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姐弟,就算是背影也能认得出来。 “姐!姐!” 让白星加快了速度,来到人群附近,高声叫嚷了几声,那女子回国头来,不是他姐姐庶君子还是谁? 庶君子笑靥如花,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声,朝着这边靠过来,打量着庶俘芈,笑道:“都说换了水土会长高,你可没长。” 庶俘芈呲牙笑着,靠过去与姐姐并排,问道:“姐,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还在上学?” 他姐姐学习比他要好,属于在中学之后还能继续学下去的那批人,据说教授姐姐的,正是他们的小叔庶轻侯。 庶君子伸出手指往上面一指,笑道:“我们来看星星。先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晚上你有时间吗?” 庶俘芈点头道:“成,晚上再说。姐,你这来了,我请你吃这里的羊肉,最好了。晚上我在这里的羊肉食铺等你,你一打听就知道。正好,我也有事,晚上再说。” 他刚要离开,姐姐伸手抓着他的衣衫道:“等下。” 从鞍袋里摸出一条围巾,还有一双鹿皮的手套道:“围巾是妈妈给你织的,都说这里冷。又给你买了副手套……” 庶俘芈接过围巾,哈哈大笑道:“当然知道是妈妈织的,你哪会织布女工这些事?” 姐姐作势要打,庶俘芈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头,明明能躲过去,却舍不得躲,不想这一巴掌却没有扇下来,而是化为做姐姐的温柔,给他整了整衣领,说道:“去吧,晚上再说。” 说完一提缰绳,侧坐在马背上转了个圈,匆匆回到队伍之中。 ………… 傍晚,交割了这些事,告了个假,庶俘芈带着钱来到了高柳城最是出名的那家食铺。 食铺是高柳城最早的,也是最先使用铁锅等工具,还有辣椒之类调味品的地方。 开这家店的不是赵人,却是一家泗上人家,听说墨家在这里站住了脚,也知道这里屯兵,便看到了商机,为求得利,变卖了田产,随着第二批到高柳的墨者在这里开了一家食铺。 这几年着实是盆满钵溢,对于泗上口音的人本就亲近,也知道来的都是墨者,自有规矩管辖极为严苛不会不给钱,最是喜欢。 庶俘芈等了一会,门打开,姐姐施施然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了对面,这种坐着的规矩也是泗上先有的。 庶俘芈赶紧叫来店家,要了这店铺的几个特色的吃食。 一份煮羊肉,两份莜麦面,再要了一份有些昂贵的铁锅炒菜,还有一点酒。 “姐,家里都好?” “好着呐。擒翳和归乡都在上学,爸爸妈妈都忙着村社的事。倒是你,这一走便没了音讯。” 庶俘芈想要说说自己又立下功勋的事,但还是先没说,问道:“姐,你说你们来看星星,这是什么意思啊?” 庶君子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弟弟的鼻子,笑道:“骗你的,看什么星星啊?说了你也不懂……” 庶俘芈嘁了一声,知道这话也不假。自家有个跟着适学习的小叔,学的那些东西据说连当年巨子都觉得晦涩,他就更不用说了。 于是问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学习,可怎么学到这里来了?莫不是……考核不过?” 他想到最坏的可能,姐姐立刻横眉道:“怎么可能?” 说罢,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一个墨者的标志,这都是可以刊行天下的东西。 摸出来后,庶君子的脸上露出了一股自豪而骄傲的神情,这小册子保存的极好,显然极为重视。 “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呐!” 庶俘芈大惊,这样的小册子,若是能够留下名字,那可是件大事,急忙将那小册子夺过来,看了一眼,喃喃道:“正弦表?” 他学过一点几何学,知道正弦是什么意思,翻开之后,扉页上写着一些话。 大致浏览一下,终于在下面的编纂名单里找到了小叔和姐姐的名字,在姐姐名字的后面,还很郑重地写了一个“女”。 打开翻了一下,都是一些让他有些眼晕的数字。他是因为几何学不够好才没有进炮兵科的,对于这些不明觉厉的数字充满了尊重。 可看了看这小册子,才不过几页,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三年就做了这个?” 一听这话,庶君子忍不住道:“什么叫就做了这个?叫小叔听到,非要打你不可。这本小册子,可是适特意颁布让做的。” 听到适的名字,庶俘芈尴尬地笑了笑,问道:“小叔不是跟着适一直在学嘛?难不成他的学问还用你们这些学生做?” 说到这,庶君子仿佛想到了那一年多埋头在纸张和数字中的日子,下意识地摸了摸磨出了茧子的手指,叹了口气,不忍回忆。 有些东西,她和弟弟讲不明白,弟弟也真的难以理解这其中的过程。 她从小学上到中学,因为成绩好又继续学习,学完了几何九数之后,就赶上了这件事。 自己的小叔带头,她们其实学的并不深。加减乘除、开平方、开立方、简易几何……也就这些东西。 二十多个人,小叔带头,就做这个表。 最开始倒是简单,十八、三十、四十五、六十、七十二、九十……这些都知道,都是最简单的。 倍角、和、半角、三倍角这些定理,她们也学过,然后……她们就成为了人肉算筹。 小叔写下来算式,她们就拿着笔开始算。 各种开方、各种开方后的加减,算了半年多,成果显著,但也变得走投无路。 借助和、差公式,借助半角、倍角公式,借助由勾股数推出的正弦方加余弦方等于一之类的东西,从三十半到十五,从十八减十五算到三,再从三算到六、再从十八半算到九…… 取小数点后五位,半年多的时间,她们这些人每天一醒来就在纸上算开方,闭上眼睛都是“将被开方数的整数部分从个位起向左每隔两位划为一段,用撇号分开”这样的口诀。 可算了半年,只能算出来三、六、九、十二、十五……所有三的倍数都写出来了精确到小数点后七位的值。 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要算一二,就必须要先知道一,可这个一,就让人为难了。 办法倒是想了一堆。 什么五的三倍是十五、六的三倍是十八、六减五便是一。 什么一的三倍就是三,直接将三算出来再算一就行。 然而算了半天,所有能够想出来的办法,都指向一个问题:解一元三次方程。 没人会。 她们这些跟着学了许多年的人,倒是会解一元二次方程,可一元三次方程谁都没学过,而且完全找不到解的头绪。 当时带头的庶轻侯与那二十多个人便发了狠,说要绞尽脑汁弄出来解三次方程的问题,这样任何角的正弦计算就都可以算出来了。 可是闷头想了一个多月,适某一日过来讲课,这二十多人便把这事说出来,适却苦笑一声告诉这些人…… “一个月就想解出来?你们若是花上一百年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只怕那些天地宇宙间的许多秘密便都能算出来了。不要想这个了,用别的办法吧,用和理,有时候未必一致。理一定能解释用,但用未必非要用理。” “谁能解出来一元三次方程,可以领金千镒,发最高级的奖章,只怕日后青史留名万年也非难事……” 这些人不知道这里面到底牵扯到多少问题,很多人将这个问题装在心底,便又换了个“用”而非“理”的思路。 于是从三半到一点五,又从一点五半到零点七五。从九半到四点五,从四点五半到二点二五,又从二点二五半到一点一二五。 最后再把三分三度的算式列出来,从零点七五的正弦到一点一二五之间的正弦取值,从第三位开始一点点地试。 如第四位取九,再取八,若是都大,那么就取七……直到算到第四位应该是在四和五之间,然后再取四,算第五位…… 这纯属就是一种类似于穷举法的手段,靠着简单的加减乘数,愣生生算到了第五位,算出来一度的正弦是零点零一七四五。 因为这涉及到之前的数需要更加准确,所以之前的三、九等度数又需要继续以开放向后多算几位,这样的工作量更大。 一个简单的零点零一七五,这二十多人足足算了将近一年,算得很多人都能达到看到一个数嘴里嘟囔几句就能开平方的地步。 用庶君子自嘲的话,他们这些人,就是小叔的人肉算筹…… 第六章 东归 饶是如此自嘲,可等到终于算出来那个结果的时候,这二十多人还是兴奋的一夜没睡。 一有了,倍则得二、而倍则四、四加一则五…… 这个一,就像是雪地里的第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但是滚雪球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以这个一为基底,算到三十的时候,就已经差了好多。三十已知,可按照一这个基底算出的三十,完全不对,差了好几位。 又花了一年多时间,进行了一系列的修正,总算是弄完了最小单位为一度,但是夹杂了一些半度的正弦表。 正弦表算完,余弦表那就是依靠“人肉算筹”反向算的过程,只需要会九数开方列就好。 这张表做好之后,立刻受到了表彰,每个人分了数量有些吓人的奖金,适又出面表彰,又每人发了一个二等解天志奖章。 随后便被刊行,据说这个小册子,将会用在观星、测绘、分田、炮兵等等学科上。 庶君子的名字,也因为那个名字后面浓墨彰显的“女”,引来了一番热烈的讨论。 她们昨晚的工作,别人便不需要再去算,需要的时候拿出这本小册子算就行。 庶君子觉得,这本小册子刊行的那一天,是她这一生至今为止最为辉煌的时刻,因为适告诉他们:这小册子足以千古,除非有一天有一种算筹或是算法能让随便一个人都能算出任何的正弦结果,否则会一直有人用,最多是修正。 庶君子觉得,这应该就是永恒,天地间怎么会有那样一种可以直接算出来这样结果的算筹算法?那岂不是一个算筹的九数计算堪比成百上千人? 每每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刷在小册子的第一页上,庶君子都会想到当年自己名字的由来,忍不住微笑。 这是她可以自豪、也绝对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虽然弟弟可能听不太懂这其中的过程,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庶俘芈听了个半明不白,挠挠头道:“姐,按你这么说……你这不是和那些织工没什么区别吗?小叔说怎么做,你们学的那些东西就是‘织机’这样的工具,然后做成棉布……你们就是个动脑子的劳工嘛。” 这话虽是玩笑,庶君子哼了一声,骂了几句,庶俘芈在那道歉,这才过去。 不多时,酒菜饭都来了,庶俘芈夹了些菜送过去,问道:“姐,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要测画一些地图,需要我们这些‘动脑子的劳工’嘛。我就来喽。” 庶俘芈听到姐姐很在意这件事,暗暗吐了下舌头,心说这话以后再不可说。 又小心哄了几句,这才又问道:“你自己主动来的?” 庶君子点点头,笑道:“我上了学堂,知道了世界多大,一点都不想局促在小小的村社泗上。” “想去看看书中当年巨子传禽子守城术的泰山、想去看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荒原、想去看看无边无际的海……” “只不过测图这件事,不方便女人去,毕竟路途劳苦。” “还是适出面应允的,他说,就是让天下人知道,女子未必不如男。既有此心,便该应允,再说我本身也通九数几何,少了这些东西测不出来的。” 她说的简略,实际上测图这件事牵扯到很多的事,分出了许多组,不只是来到高柳的这一组。 要在假定脚下大地就是个球的前提下,依靠紫微星的高度角度,算出来一度的距离,由此推断子午线的长度。 因为岁差的缘故,此时的北极星是紫微,而非勾陈。 除了要算这个,庶君子这一组来到高柳,其实是为了将来做一件事。 虽然此时不能够测量精度,但是依靠一些简单的仪器、指南针和北极星,纬度是可以测量的。 在保持纬度的情况下,测绘一下北方草原的大致地图。因为游牧民需要水草,河流湖泊就在那里,那么纬度就是固定的。 测绘出纬度后,利用计程鼓车,测算东西的距离,可以大致画出来一幅后世哂然、但于此时却可以算作天作的地图。 纬度多少有河、距离高柳多远、向西向东多远又哪里有湖?这些都需要绘制出来,尤其要在草原部落和中原彻底敌对之前测绘完成,即便不准确,也能提供一个大概的范围——真要打起来,照着有湖泊河流水草丰美的地方去抓草原贵族,十有八九能抓到。 这是一项颇为艰苦的工作,但是一旦做成就是一件功在百年的勋章,对于今后的影响极大,因而适拍板让庶君子参与其中,以为将来让人知晓牢记这里面有个未必不如男的女子。 有些东西不能说,哪怕是亲弟弟也不能说,庶君子只是大概地介绍了一下。 又捡了些别的事,闲聊正欢的时候,酒肆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壮汉走进来后就喊了一声:“庶俘芈!” 姐弟俩均是一怔,庶俘芈起身回应,那壮汉走过来,拿出一个调令道:“有急事,叫你即刻回营。” 庶俘芈拿过来一看,发现是紧急调令,不敢怠慢,急忙收好,又和姐姐说了几声,急忙离去。 ………… 高柳城内,屈将子看着一封信,沉默不语。 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庶俘芈带来的这些罪俘,比如阙与君参与其中的口供。 这算是大事,可以掀起赵国政治波澜的大事。 他作为墨家在这边的一把手,深知赵国那些贵族之间的矛盾。 阙与君是公子朝的人,赵侯不方便直接支持自己的儿子,因为赵国的许多贵族支持的是公子章,他又不好直接传位给儿子,便暗中支持儿子和贵族们结交,扩充自己的力量。 这时候把阙与君的事捅出去,重病的赵侯就必须做出选择。 如处置阙与君,那就等于断掉了儿子的臂膀,一些人看到风声不对,恐怕也会不再和儿子交往——他要是这么做,那就等同于宣布自己的掌控力,不能够越过贵族和宫中大臣,那么他一死,这些人只要支持公子章,公子章的即位就稳如泰山。 如不处置,那么就会引来许多的诘难和矛盾。这不是国法不国法的问题,而实际上是堂兄弟之间的争端,会被放大。朝内和一些贵族,对于墨家的法律之下人人平等这样的话,绝对愤恨,未必就在意阙与君做的这件事。 但是,这件事却能攻击公子朝,那么这件事就可以放大,招致混乱,斩断公子朝的助力。贵族们根本不想维护法,只是想要借用这件事掀起内斗。 可以说,这件事一旦捅出去,赵国必然大乱。 万一若是赵侯撑不住死了,赵国的内战就已经不可避免。公子朝不会坐而待毙,魏国一直在支持公子朝,墨家在暗中帮助公子章,明暗两线。 魏国支持的,墨家必然不支持。而魏国的强大,又可以招致公子章付出足够的代价,拿出足够的筹码,来换取墨家的支持。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一件事,在屈将看来,都不如自己现在正在看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正是标准的墨家文字,这一点做不得假。 里面的内容,也很简单。 “我是索卢参。” “我回来了。” “西行归来,经禺知,知秦公子连复位,连年西扩,与羌、翟戎、乌氏、义渠开战。原路凶险,已经不能返回。” “我从禺知经黄河北上,沿河而走,过林胡,被围。” “劝以胡酋,说一人可换一口铁锅,一罐茶,还有半匹丝绸棉布。他们将信将疑,以为人换铁锅不太可能,人怎么能换到铁锅?但幸于我年轻时那样,你们懂的,方始相信。” “一共要将近五百口铁锅、五百罐茶、三百匹棉布丝绸。” “速换,我带回了五车书本,还有一些西方工匠。” “速换!” 后面的落款,正是索卢参和副手,各印着印玺,确认无误。 这封信是几名胡人趁着今日高柳互市的时候,送交过来的。 相较于赵国的那些公子之争,屈将子明白这才是大事,不要说那些西行许久的精锐才智之士,便单单是那五车书,便足以值得十倍的铁锅。 而再加上那些人,莫说十倍,就算百倍,想来中央那边也会拼尽一切换回来。 这是不需要考虑的交易。 但如何能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索卢参加入墨家之前,那是齐鲁两国出名的诈骗犯,口舌之厉,这才是能够让胡人相信这次交易的根本。 虽然信上写的波澜不惊,然而屈将稍微一想,就能知道其中的凶险,若换了别人,谁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自从六年前秦公子连在胜绰的帮助下回国即位成功,连年西扩,战争既起,想要从原路经义渠返回就不可能了。 也幸于索卢参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沿黄河而行,想要过林胡经赵国回中原。这是一条险途,也只有大智大勇之人敢于这么走。 这封信屈将已经看了许多遍,墨家在高柳这边的高层都被召集起来,下首一人道:“莫说五百,就是五千,那也换的。这件事若是做不好,是大错啊。赵国的事,对咱们想要谋万世万域的墨家,不过小事。这件事必须做好。” 屈将点头道:“我如何不知?交易的货物都不是问题,但是在哪交易?会不会有人教唆他们加价?会不会有人借机搞事?这些都要考虑到,首先就是要保证索卢参这些人活着回到中原。” “这样吧,选一些士官和精锐善骑的勇士,组织百余人,先去那边,稳住他们,也做一些威慑。靠我们近的胡人,知道我们的本事,我倒是怕那些离得远的,竟不知死活,轻视了我们。” “立刻调集需要的铁锅、茶叶和棉布。还有……让测绘的那些人,也派几个人跟着。早晚要打出去,不妨先跟着去看看。” “边堡戒备,机动兵力集合,真到交易的时候,去耀武扬威一番。不要怕耗费粮食钱财,为了这些人,这点钱财粮食还不算什么。你们觉得怎么样?” 第七章 出塞 他既说完,众人也无什么意见,都知道这件事意义重大。 虽说若是调动边堡所有的机动力量,需要消耗这些年积累的粮食,就算是不打仗出去转一圈,其消耗也极为骇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走二百里,一万人就需要支付三万人的吃用。 但为了这些人,总归是值得的。 一人起身道:“若是征调一些勇悍士官先行前往,也要做完全准备。若是他们忽然变了想法,也要考虑在内。” “当年跟随索卢参西行的,除了咱们墨家的八十多人,还有各国勇士,都善战能斗。听信上的意思,回来的人不止三百,能够行进万里,也都是悍勇之辈。” “既这样,不妨偷偷携带一些武器。一旦要是胡人变心,那就再做打算。这边也要尽快组织成军。” “真要是万不得已……他们在草原固守,只要能守住,咱们就能救他们回来。” “胡人贪婪,不可不防。” 屈将道:“是这样的。所以这一次选拔先行的那些人,必要悍勇无惧,又必须是咱们墨家的人,才能不至于出意外。” “这一次去,我觉得还是调派一些步骑士前往。胡人无鞍镫,刀剑朴钝,马上技艺不如那些步骑士。若是下马步战,也能结阵自守。” 庶俘芈所在的那种步骑士连队,数量不多,因为供养一支这样的队伍消耗巨大。 一般他们的任务也就是在草原上巡逻扫荡,遇到人少的就打,人多的就跑到山坡拒守。 胡人人少的,打不过。人多了,就容易被边堡的主力抓住,若是一日只之内不能攻攻破这些步骑士在山坡上的防御,除了逃走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时林胡尚未统一为匈奴,部落还处在弱肉强食的吞并之中,部落只要不想作死、或是遇到大灾难以生活,一般也不会招惹高柳的这些人。 各个边堡的精锐力量都在步骑士连队之中,屈将率先想到的就是这些人。 屈将考虑了一下,便道:“此事机密,不可泄露。准备一下,拟定一份名单。” 吩咐布置下去,只是一下午的时间,便选定了不少人。 既要能打,还要忠勇,更要无惧。 庶俘芈的名字赫然在册。 这件事属于是墨家的“家事”,用的也是墨家的“家法”,价值的衡量也是用的墨家的价值观。 庶俘芈回到住宿的地方,连队的人也都知道有人来这里找过他。 司马内的人围过来,问道:“俘芈,是不是你要晋升上士的事?” 庶俘芈打趣道:“咱们晋升,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墨者嘛,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想来又是要做什么事。” 几个同袍又笑嘻嘻地问道:“你姐姐可曾婚配?” “滚!” 笑骂了一声,将从饭铺带回来几个糖饼分与众人,便被一人叫去。 等到了一间屋子,庶俘芈暗想这果然是出事了。 在屋子里有三十多人,半数庶俘芈都认得,虽然不是一个边堡,但是平时的《北境安宁报》上经常听过这些人的名字,在一些功勋奖赏的集会中也曾见过。 在场的三十多人都是年轻一辈的墨者,一个个本事非凡,庶俘芈虽然在东边堡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和这些人比起来,也就是伯仲之间。 其中既有和他一样的科班出身的同学,也有本地成长起来的农奴,还有几个是游牧部落逃亡的部落成员。 墨家在草原上的政策极为激进,根本不考虑什么天下影响,用的就是阶层矛盾对抗部族身份的手段。 在场的一个人正是当年逃亡的游牧部落成员,带着老娘姊妹在五年前逃到高柳,分了份地租借了耕马铁器,墨家的人教会他耕种、收割、磨粉,一家人找到了乐土的希望。 前年一场大战,这个小伙子拖着被人捅伤的腿,砍死了七个敌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希望能够成为一样可以利天下、建乐土的墨者。 一个三等军功章,一张编号在一万之后的墨者证,一句死不旋踵的誓言,换来了游牧民小伙子如今可以坐在这里,和二十多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先死先苦的资格。 庶俘芈坐下后,和旁边熟悉的打了声招呼,互相询问着出了什么事,可在场这些人都不知道。 正闲聊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三个人,庶俘芈和在场众人即刻起身行礼,为首那人挥挥手道:“坐下吧。” 为首那人是墨家在高柳的二号人物,宣义部出身,书秘吏的老人,也是周威烈王时代便加入墨家的老墨者。 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不少人都惊呼一声,纷纷问道:“索卢参回来了?” 这里面沛县泗上出身的人并不多,但既然加入了墨家,墨家经常的学习和讨论,也知道索卢参的名声。 出使向西,已然十年,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但墨家的书上依旧还有这个人的名字。 几匹好的军马,也是源于当年索卢参先行派人送回来的骏马的后代,庶俘芈骑的那匹白星便是其中之一,速度之快,在高柳军中也是首屈一指,年节聚会的时候也有赛马之类的娱乐,庶俘芈初来便靠白星扬名。 从索卢参出使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个念头,天地茫茫,生死未卜,毫无消息。而这件事更涉及到墨家的世界观,世界与天下到底有多么广阔,从索卢参花了十年才返回就已经可以窥见端倪。 说清楚了情况,那人便道:“这件事,往大了说,那是为了万世而利天下。索卢参也是老墨者了,他既说速换,必然便有紧要事。往小了说,这是咱们墨家的家事,既为墨者,总不能说被那些贪婪残暴之辈牵着咱们的鼻子走。” 此时耕牛已有牛鼻环,鼻环出现后,牵着鼻子走这样的话也随着经济基础的出现而开始流行。 “屈将子的意思,就是说让你们作为骨干带队去。心里面一定要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回来。” “铁锅什么的交换,这都小事。五百个铁锅,今天要今天就能征集出来。重要的是那些人要安全返回中土。” “若是好好交换,一切好说,索卢参许下的愿,墨者一家,这点承诺还是要信守的。” “若是那些人有了别样的想法……那就跟他们干了。就记着一句话,你们前脚走,后面大军就紧随其后。” “按规矩来吧。” 说罢,这三十多人便以五人一组的方式,选出了各自组的代表,再成立这一次接人的最终委员会成员,一共六人。 上面再出三人,加上这六人,一共是九人的委员,遇到战斗的事需要这九人挑起大梁。 庶俘芈也被选入六人当中,六人中两个是科班出身的,一个是泗上来的非科班的,两个是原本的游牧民,一个是原来的草原部落成员。 一共要出动不到两个连队的人,庶俘芈带来的五十人要抽调二十五人,基本上征调的都是步骑士,可以下马列阵、也可以骑马砍杀的二百五十人。 墨家惊人的组织能力也在随后的两天展现的淋漓尽致,铁锅的数量不够,以借调的方式从各个村社借凑出了足够的铁锅。 各个边堡的机动兵力也都开始朝着高柳集中,村社开始动员运送粮食后勤的人员。 三日内,凑齐了所需要的货物,二百五十人的特殊连队,几十辆大车。 大车的上面,装载着这一次交易的货物,下面却隐藏着火器、火药,兵刃、连接战车的锁链。 商定好的交易地点,就在高柳城以北大约三百里的地方。 高柳这里的人,称之为北海,实际上就是一片湖,若以后世的鲜卑叫法叫乞付袁池,再往后叫黄旗海。 但是本地的胡人称之为南海,因为胡人部落认为这里是草原的南部,与高柳称之为北海的称呼截然相反。 北海距离高柳城虽然三百里,不过距离高柳最西北的边堡只有不到二百里的距离。 高柳地势险峻,是攻略草原的必经之路。 高柳城向西三十里,便是白登山,此时尚未出名,但在后世却是汉高祖被匈奴围困的地方。 白登山地势险峻,在那里墨家也建立了一个小的要塞。过了白登山再往西北,就是高柳五堡最西北的堡垒,卡在山口处,是北上的咽喉。 二百五十人穿着军装的正规兵力,还有驱赶大车的人,过了边堡,就要进入草原。 庶俘芈看着这几十辆大车,时不时回头看看几辆遮掩的大车。 前几日出发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姐姐也在这次的队伍之中,庶俘芈也明白只怕姐姐说的来看星星这件事,远非是那么简单。 那几辆大车里,除了人之外,还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工具,上面标示着刻度。 还有两辆车的后面,拖藏着几门小炮,多是一些可以安放在车阵上使用的小铜炮,威力不大,但是正可以配合车阵防御。 庶俘芈倒是不担心胡人会做什么,在高柳一年多,他积累的足够的对胡人的心理优势。那些部落过于落后,自己带的这些人经常可以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想到姐姐说之所以远走千里之外的理由,庶俘芈心想,也不知道索卢参这一次西行归来,走了多远。 想想十年的时间,庶俘芈暗暗感叹。 这天下,可真大,竟要走十年。 第八章 财富 索卢参并没有走十年,因为他和同行的人在希腊、波斯和埃及还逗留了五年。 从云阳邑出发后的这十年,索卢参得到了很多的“外号”,或者叫称号。 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他的称号便是这一路的故事。 连蒙带骗、口才无双、急智难敌、既有所谓贵族的优雅,又有墨家亲民的市井,于是便有了这样或是那样每个称号都是一篇故事的万里之行。 中原的贩锅者。因为铁锅。 闪电降临的。因为火药和部落的迷信。 惜马者。因为那几匹送回中原的马。 慷慨者。因为送了部落首领一支火枪。 东方染料和丝绸的富商。因为齐国的紫色染料和丝绸。 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的尊贵客人。因为在波斯波利斯的逗留。 亚美尼亚总督的座上宾。因为售卖给总督筹备大流克金币的火枪。 雅典科农的救赎者。因为帮助雅典海军统帅科农从提利巴佐那里逃走。 赫菲斯托斯的钟爱者。因为展示了工匠、火焰这一技巧完美结合的火枪发射。 赫尔墨斯的使者。因为在希腊他开始讲学,吸引大量的底层手工业者听墨家的道义。 第九十七界奥运会马术冠军的教练和装备提供人。因为第三十三届奥运会出现了赛马比赛,但是那时候没有马鞍和马镫,令不禁止即许可,他以辩术说服了裁判员马镫和马鞍不犯规。 奥运马术冠军的绯闻情人。因为第九十七界奥运会的马术冠军是斯巴达女子茜妮丝卡,至于花边消息的准确性可以一笑而过。 重建比雷埃夫斯港的慷慨捐赠者。因为和齐国当年战败被强制拆除长城一样,雅典战败之后也被强制拆除了长城和港口,而索卢参为了让石匠积累经验,提供了资金和人员支持。 雄辩者。因为他掌握了希腊语之后,便开始参与到一些社会辩论当中。 历史的传承者。因为他提供了一些此时希腊尚且没有的纸张,提供给祭司抄写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致富者。因为他需要钱,也因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希腊的和平导致的文化繁荣的市场需求,所以他开办了欧洲第一家造纸作坊,快速致富,结交贵族,开办学园。 院长。因为他开办了一家传授墨家学说的学园,并且允许奴隶听讲。 爱人的人、慈善者。因为慈善的希腊语就是人的爱,墨家不是做慈善的,但墨家的“仁”的精髓就是爱,而他又在获取了财富后乐善好施,因为他不需要把这些银币带回去,他眼中的财富是那些知识和书籍,赚钱只是为了更好的获取这些东西。 平民派政治家。因为他救过科农的缘故,和海军走的更近,而帆浆战舰需要大量的平民作为水手和桨手,所以底层也有了更多的政治诉求,加上墨家学说和他讲学的缘故,以及临走前他捐了一搜三层帆桨战舰命名为“非攻”号。 ……这一切的称号,恰如其分地展示了他在中原的“称号”——东方之巨狡。 辩术、天志、政治、技术……这一切,都只有在拥有文明的国度才能受到尊重,但是这一切在草原游牧部落那里却并不会得到尊重。 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当索卢参知道秦国和羌人、翟戎开战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绕路从三晋回中原就必须要面对这些游牧部落。 他带回来很多人,其实遇到一个小点的部落,他根本就不怕,但是遇到那种几千人的部落,就不得不慎重。 他不怕死,而是怕自己一死,三百人十年所得的一切都化为乌有。这十年所得的一切,在中原将会带来霹雳般的震撼,而在草原却不过只是一个被屠戮的寻常故事。 两年前在巴比伦会合诸人后,人数已经从原来的三百人,增加到了六百余人。 有希腊人,有赎买的懂得技术的奴隶,有一些工匠,还有一些想要去东方看看的商人,甚至还有一些女人和混血的孩子。 为了安全返回,索卢参也绞尽了脑汁。 在雅典的造纸作坊,作为学园的财产留下,为墨家在希腊留了一支。 在波斯,文化昌盛的城市,他就将造纸术和烈酒蒸馏术传授给总督,以此作为总督的私产,来换取足够的钱。 赎回了当年卖出去凑钱的火枪,因为买火枪的人没有火药,这火枪已经和烧火棍差不多了。但索卢参手里还留下了足够远行的火药。 靠那些技术转让为国王、总督私产换取的钱,他准备了大车、马匹、金币,刀剑、武器、盔甲。 波斯帝国尚未崩溃,一路向东有薛西斯二世的保护,一路畅行无阻。 过了波斯,进入那些荒原后,利用之前留下的好名声,也算安全,一直到禺知的,也才死了七八十人,这已经是颇为不易。 知道秦国向西扩展对游牧民开战的消息后,索卢参当机立断,不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着黄河,过了河套,想要从三晋回中原。 他也不认路,这条路从未走过,但是黄河在那,总不会错。 靠着指南针,一路记录下自己的见闻,标注着简单的地理消息,过了河套才被游牧部落围住。 围住他们的部落人数不少,首领被部落的人称之为屠琦,这是索卢参的音译,大意就是聪慧贤明的人。 若是三五千人,索卢参并不惧怕,这些人结阵而守,这些部落想要攻破并不可能,而且会因为自己部落的人死伤太多从而被别的部落吞并。 但是人数超过了索卢参认为可以打一仗的极限,又考虑到这些人的首要任务是返回中原,于是当机立断,在被围住之后,他便和同行的几个勇士卸下了武器,主动去了胡人的帐篷。 在帐篷内,遴选出来的勇士展示了一番自己的技巧,示意自己不可侮辱。 索卢参却一眼看到了帐篷内的铁锅,茫茫草原看到了墨家的货物,这种亲切感融合了十年的离别,却也没有扰乱他的思绪,几乎是瞬间,他就大致猜到了情况。 这里出现铁锅,而且看起来这首领颇为看重,于是在交流之后,索卢参旁敲侧击明白了现在的局势和大致的位置,做出了交易的要求。 首领将信将疑,不敢相信这些人可以说动南海以南的那些人给予这么多的货物,但索卢参靠着当年当诈骗犯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胡人部族。 只是想去那里交易,需要去别的部落的地盘牧场,胡人首领虽然舍不得与别人分享这些堪称草原瑰宝的五百口铁锅,但还是不得不和其余部落合作。 联合了四个部落,商量好了利益分配,便一路向东抵达了高柳以北,又会和了当地的几个部落,说明了情况。 如今几个部落的人都聚集在了南海附近的草原上,都是些轻壮,人数约有一万五。 索卢参这些人的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就是吃的差一点,没有什么行动自由,随身携带的金币和除了火枪之外的武器都被作为贿赂送了出去。 那些书本纸张,胡人毫无兴趣,也根本不知道在索卢参眼中,那些装满了几大车的纸张,才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他在帐篷内,看守他的几个胡人已经和他熟悉,有时候也说说笑笑。 看守的胡人始终没有搞清楚情况,他们按照草原的规矩对待这些人,以为索卢参就是这些人的头领。 可是吃饭的时候就发现,这些人完全不是他们所理解的,至少不理解为什么吃东西的时候,索卢参带头将一些更容易消化的食物给女人孩子弱者,最后才会自己吃。 至少,看守的胡人没见过这样的“首领”。 今日的索卢参,穿着一件墨者的短褐,在帐篷外借着阳光,正在翻译自己在雅典的朋友阿里斯托芬的一部喜剧剧本,他给翻译为《国人集会中的妇女》。 正翻译到妇女假扮男人混入公民大会,那些短视的公民因为抢到了一些财物和利益,就被野心家和煽动者煽动起来的那段演讲。 索卢参提起笔,在后面按照墨家的国人集会的反思,按照墨家《尚同》篇里面的一些道理,写了一些评注。 他的身后,还坐着几个人,也正在那里奋笔。 旁边堆积着厚厚的纸张,阳光落在上面,黑色的墨迹写出的名目,露出了纸张里面的内容。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论自然》、《原子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论预后》、《骨折的治疗》、《弓形面积的计算》…… 有的已经翻译完毕,有的还只有几页的草稿,而在这些草稿的最上面,还压着几张纸,上面的墨迹未干。 纸张的正面,写着《西行记》,而最新的几张纸上,则写着如下的内容: “过黄河南折处向东,亦属林胡。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以骨为镞,不能透甲。” “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书写上不久。 索卢参回身看了看那些被他视为生命的纸,再看看胡人看守手中视为珍宝正在摩挲的一枚银币,微笑着摇摇头。 心说,这些东西大有利于天下,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去。对我们来说,这些纸才是无价的财富。 第九章 英雄 草原上,星辰璀璨,尘烟光萤。 去迎接索卢参的那支连队就在这里宿营休息,大车靠近一条小河围成一个半圆,里面点燃着篝火。 每一次宿营选择的位置,都需要提前预定,斥候会回报附近的山川形式,在宿营之初就要做好万一的准备。 一个最大的篝火旁,煮着两口大锅,水已经快要沸腾,几个人拿着一个罐子在旁边等待,罐子里面装的是一些从遥远海阳运来的茶叶。 篝火旁围着一群人,正在听最里面的一人读一本《穆天子传》,众人听的津津有味,随着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而表现出不同的情绪。 在旁边的一堆篝火旁,一人拿着铁剑勾了勾那些烧到外面的木头,指着那些飞起来的草灰,和旁边人说道:“这就是说,热气比冷气更轻,所以能够飞起来。这就像是油浮在水上一样,但又不太一样。” “千年我在沛县来这里之前,乡校做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布袋,下面生着火,放着一个藤篮。一个人坐在里面,就真的飞起来啦。我估摸着,得飞了有百十步高,顺着风飞了好几十里……” 旁边听讲的人,一个个仰着头看着那些飘起来的草灰,幻想着那样的场景。 他们都没去过泗上,但是在军中,这样的讲学是每天都有的内容。有时候会教识字,有时候会教山川地理,有时候会讲自然天志,都很浅显。 但是就是这些浅显的内容,让这些局促在数百里之内的人,知道了天下别处的景色,知道了天下别处的人,也知道了这些墨者一直提到的泗上听起来竟是如此玄奇。 他们没见过泰山,但却知道墨子曾在山顶与禽滑厘痛饮数杯,感叹天下大乱,传授以守城之术。 他们没见过泗水,但却知道那里船只往来,运送着粮食铁器和布匹,交通有无。 他们没见过飞到天上的热气球,但如果有一天他们见到的时候,不会惊呼这是神迹,而是会微笑着和别人说:“看,这是因为热气更轻,就像是油浮在水面上一样的道理……” 旁边篝火出当做故事在讲的《穆天子传》,让他们知道了索卢参等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也知道他们脚下这个称之为“赵国”的土地的祖先,那时候不过是个给周天子驾车的。 这是个很寻常的夜晚,并不会因为去接应索卢参,就会让这些年轻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变。 庶俘芈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陶罐,等待着水烧开,听着这些人在那里谈论着未来的幻想,也跟着参与了几句。 “要我说,说不准咱们孙子辈的时候,这天下很多人都有那种飞到天上的热气布袋了。等到北风刮起来的时候,咱们就从这坐着,乘着风,不到一个月就能去泗上看看。等到明天刮起南风的时候,咱们再飞回来……” 他们用着自己的想象力,幻想着很久很久之后的生活,但这些话在此时并不可笑,反而引来很多人的赞许。 庶俘芈心想,或许真的可以,将来要是真的那样了,这样回家可就方便多了。到时候天下再大,只要知道了风向,岂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正想着的时候,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茶煮好了。” 庶俘芈伸出陶罐,哗啦啦的响声后,原本就笨重的陶罐更加沉重,几滴热水溅在了他的手上,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差点撒出来。 黄绿色的茶水在夜里看不出色泽,只能嗅到淡淡的、仿佛青草叶子一样的味道。很便宜的茶,粗大有梗,但并不妨碍短短几年内在军中流行,成为一种夜里宿营时候的奢侈品。 他从裤袋中摸出来一小块糖,用力掰开,分给了旁边那人一半,扔进去陶罐中,从地上捡起一根草棍搅动了一下。 糖是奢侈品,尤其是在高柳以北,但是军中每个月对配发一点。 旁边那人就是那个当年被捅伤了腿依旧杀敌的“胡人”,在军中并没有这样的说法,这人的名字很寻常,叫马奶。因为家中还有母亲,所以每次配发的糖,他都会留起来回去给母亲吃。 马奶有点不好意思吃庶俘芈的糖,只好笑了笑表示感谢,坐在了庶俘芈旁边,问道:“你从泗上来,泗上到底是什么模样呢?都说那里和这比,就是乐土啦,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庶俘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家乡,是该说成片的棉田?还是说那些一片金色的油菜花?若说油菜花,又该怎么形容那是什么样子呢? 马奶见他许久没回答,挠头笑道:“将来妈妈死了,我也退役了,就想去那里看看。或者,立下什么大的功勋,可以作为英雄去那里看看……” 英雄,如同墨家内部的同志一样,是一个在墨家的情境中和原本的含义不同的词语,至少和此时天下主流的英雄是不同的。 只是做可以去泗上走一圈的英雄,却不容易,不是九死一生的大功,很难做到。 庶俘芈低头喝了一口罐子里稍微有点甜味的茶,将一根茶梗在嘴里嚼了几下吐出来,冲着马奶道:“我听说,以后要在士官中挑选一些人,回去继续学习。指挥一个连队、司马,和指挥更多的人完全不一样,都是要学的。不过先是要认很多字的……” 说到这,马奶用一种欣喜的语气道:“我认得,认得。好几年啦,我都学会五百个字了……就是你的名字,我指挥写两个字。庶民的庶,俘获的俘……那个芈,我还没学过呢。” 庶俘芈摆摆手笑道:“那个破字,要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会。很少用的,其实意思也就是羊叫的意思。牛叫是哞,羊叫是咩,这个羊叫的咩,就是我的名字的芈。” 马奶恍然大悟,嘴里发出羊叫的声音,手指在空中虚划了几下,喜形于色道:“那个字我会写。一个口,一个羊。口加羊,就是羊的叫声咩……” 他又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句羊叫,身后传来一个打趣的声音道:“好嘛,这夜里饿的想吃烤羊了?” 庶俘芈和马奶急忙起身,那人正是此次带队的将领,和两人挥手示意坐下,说道:“按这个速度,后天就要到北海了。” “部落的人,不识数。和他们交换,可能需要一个铁锅换一个人,这样换回来。咱们主力还是要离得远些。” “前几天咱们也讨论过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带着人去交换。咱们不能离他们太近。” “说不准有些部落的人,会想要和咱们较量一下,你们两个马术好,到时候该蛮横就蛮横一些,只要不杀人就好。” “记着一句话,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一定要尽力护住那些万里之外归来的人。” 两人齐声应允,待那人走后,马奶问道:“你从泗上来,见过索卢参吗?” 庶俘芈摇头道:“没。他是老墨者,加入墨家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就是听过他的故事,不过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啊,远走十年,行程数万里……我那匹马,还是当年他让人送回来的骏马的后代……” 马奶点头道:“他是个英雄。“ 庶俘芈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很郑重地说道:“的确是。” ………… 三日后,北海旁的一处草原,骑手飞驰,尘烟滚滚。 庶俘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游牧民轻壮骑手,胯下的白星有点不安,不时躁动地刨着地面的泥土。 马奶在他的旁边,骑着一匹灰马,身后还有七八人,都携带着武器。 车队在后面数百步外结阵,这几个人是护卫车队的人去部落谈判的,这些胡人部落为了展示自己的武力,正在前面展示着骑术。 从小学习骑羊,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们,骑术很好,若是没有马镫,其实在骑术上农耕民族的确不能够和这些游牧民相较。 看起来对面的各个部落将这次交易当成了一次盛会。 几名胡人首领的身旁,站着几个壮汉,手持长弓。 马奶小声和身旁的庶俘芈道:“那几个人,应该就是射雕手。连空中的雕都能射下来……只怕咱们军中,也没有一人能有这样的射术。” 有言道:青雕执犬羊,食琢鹿。 能够弯弓射雕的胡人,必然凶猛,可谓勇士。高柳军中少有用弓的,就算有,也确实没有这样的射术。这种射术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或许中原的那些脱产贵族,能够有这样的水平。 庶俘芈看了几眼那几个射雕手,颇为不屑,笑道:“论射程,他们比得过咱们的铜炮?” 马奶摇头。 “一个部落千余人,也不过七八个这样的勇士。列阵而击,能敌得过火枪齐射?” 马奶再摇头。 庶俘芈摊手笑道:“那有个屁用?当年潡水之役,越人致师挑战,枪炮齐发,勇士又挡不住铅弹。” 说话间,一头大雕飞过,在空中尖啸,展翅盘旋。 胡人中一射雕手引弓怒射,雕羽长箭,正中那大雕,尖啸无声,急速坠落。 胡人部落中发出一阵阵呼声,大有挑衅得意之情。 射雕之人呼啸一声,一匹无鞍无镫的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射雕手却不等这马停下,抓住马尾快跑几步,一个翻身倒坐在马背上,又在马背上转过身,胡人部落多有欢呼膜拜者。 这射雕手便去寻那落地的大雕,雕羽正是制作羽箭最上等的材料,射雕需用雕羽。 待靠近后,射雕手不等马停下,便跳下马背,一只手抓着马尾,另一只手竟将这头十几斤重的雕抄在手中,胡人大声呼和以壮威势,射雕手策马来到庶俘芈等人百步之内,转圜一圈撤去。 庶俘芈等人却只当看不到,缓慢向前,却不后退,面无惧色。 胡人阵中,几个部落首领哈哈大笑,颇为得意。 此时胡人尚未统一,部落之间互不统属,只有遇到抢劫、杀戮之类的事,才会暂时合作。 这一次大规模交易,此地一共聚集了七八个部落,只有两个部落是本地的,和高柳那里的守军有过交易和冲突。 两个本地部落的首领笑不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的可怕,可能论起勇武射雕,那些人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是真正起了冲突,这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前年有个千余人的部落,许是想要劫掠一些东西,瞄准了一个只有三百多户人的一处小村社。 村社里面建筑有简单的堡垒,这千余人的部落靠近之后,钟声响起,人们都退入到堡垒之内死守不出。 攻不破堡垒,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于是千余人围攻,却怎么都攻不下。 因为部落还是在用骨头和石头,而村社的人用铁器修筑的简单堡垒,配合上里面的火枪守御,完全攻不下来。 短短数日,附近边堡的骑兵就迅速赶来支援,一场大战部落死伤殆尽,首领被审判后绞死,痛斥其罪行。 一般情况高柳那里的人很少主动出击,只是闷头耕种练兵,但是一旦遭到袭击,立刻就会开始报复。 而这种报复,又是各个部落首领都无法承受的。甄别出部落中的勇士、贤者、祭司、首领,将所有的罪名都安在这些人的头上,如数绞死。 但是对于部落成员却教育他们都是被首领欺压的,有时候甚至会出现有部落成员引弓怒射挂在树上的首领的情况。 部落里,已经没有了公平,不再是原始的部落,而是转为奴隶制甚至农奴制的部落,阶级早已出现。 有阶级的地方,便有仇恨,尤其是生产力极度不发达的时候,这种仇恨也就越深。 远方而来的这几个部落,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可怕。这两个知道深浅的部落,心中不免紧张。 若是正常交易,高柳的那些人是讲信誉的,东西虽贵,但是明码标价,爱买不买。 但只要交易了,那些人也不会反悔。 这两个首领怕的,就是那几个原来的部落,根本不知道深浅,招惹了这群人,起了什么贪婪之心,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这些人少,或许可以全数杀掉俘获,抢走他们的财物武器,可是高柳那里的大军却不会饶恕。 两个首领满头是汗,劝说几句,却被其余部落的人嘲笑胆怯,说他们应该带上兔子的耳朵、狐狸的尾巴。他们眼中的英雄,应该就是射雕手那样的勇悍人物,而对敌人有所担心戒备的,便是胆小鬼,需要鄙弃。 第十章 此一时彼一时 被在墨家价值观体系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视作英雄的索卢参,眼中噙着泪水。 远远地看到了那几个骑马过来的“同志”,虽然只认得那个带头的,剩余的都是他不认得的年轻人,可那熟悉的改了款式的短褐和裤子、马镫和火枪,都足以让这个离家十年的志在天下的老墨者泪水纵横。 从他写了那封信开始,他从未怀疑过墨家会立刻派人来接应交换,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有心理准备,预想好了见面的时候。 但泪水,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想要流出的时候流不出,没想过要流的时候止不住。 草原风大,可以谎称这是风沙迷了眼,可他却懒得去用这个借口,因为那些跟随他一同离开的人都是一样的神情。 看遍了广袤的世界,想的却还是当年泗上过年节时吃的麦饼、那些与他们一样志为天下芬的同志、那口亲切的乡音,那些熟悉的服饰。 索卢参站起身,高声呼喊了一下那个带头过来的墨者的名字,然后不顾身边那些胡人大声问道:“巨子可好?我的先生可好?” 巨子是墨家的首领人物,只是一个职位,未必是一个人。但在他们这一代墨者之中,巨子等同于一个人。 旁边的胡人还在呼喝,吵闹,宣扬着射雕手的勇猛,可带头过来谈判的那个墨者却充耳不闻,听着索卢参的呼喊,用一股平静而又掩饰不住悲伤的语气喊道:“巨子已逝。禽子身体尚好。” 只一句话,在胡人部落中的几十人,同时发出了恸哭之音,比之秋天落单的鸿雁鸣叫更加凄厉,如同奔腾的浪潮,这几十人的悲鸣竟盖过了胡人的呐喊。 走的时候,巨子的身体只是有些苍老,却依旧可以顿饭升米,可不想当年一别竟是永别。 胡人首领有些惊恐地看着正在那里恸哭的索卢参,在他们眼中这也是个雄豪人物,不卑不亢从容自若,不想却会哭成这般模样。 他们不知道这些墨者在哭什么。 许久,哭声停歇,来这边交涉的那些人马走到了胡人部落首领的身前,说出了条件。 交换的货物和大部分的武装人员,都在数百步外结阵防守。胡人虽会查数,但正常的那种大宗交易还是很难的,只能以一换一。 为了防止胡人有什么阴谋或是变卦,谈判的人告诉胡人首领,若不守信,就会把那些货物全都砸碎。 胡人首领急忙表示自己会遵守信诺,双方空出场地,开始正式的交换。 庶俘芈带着十几个人,摆出了二十个铁锅、二十罐茶叶,以及十匹棉布。 索卢参在胡人那边清点出二十个老幼或是女人,连同一大堆的纸张书籍,叫胡人押送到交换的空地处。 胡人首领见状,颇为不解,心想这些南人当真古怪,交换竟然先换女人老幼?他们若在草原,肯定活不下去,这是一群蠢货。 带着这样的疑惑,胡人首领询问了一下索卢参。 索卢参却没有讲任何的道理,只说这是他们的习惯,心头却想:上士闻道,躬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道未必要讲出来,做出来的效果也是一样,因为道就是做的指导。这些胡人还明白,什么叫礼仪、什么叫文明。 所以看到这一切,只会大笑,只会不解,只会以为愚蠢。 交易的空地上,胡人拿过来一个铁锅茶叶罐,就把一个人推送到那边,摸到铁锅之后一个个兴奋莫名。 对面的墨者每接过来一个人、一箱书,也一样手舞足蹈。 这样的交易持续了整整一下午,到最后索卢参即将离开的时候,庶俘芈带着两辆大车过来,马奶用胡人的语言和这几个部族首领道:“交换完了。都守信诺。这两车酒,就做礼物送与你们。” 胡人嗅到酒香,更是赞叹,放开了索卢参。 庶俘芈让索卢参上了车,与马奶等二十多个年轻士兵在马上警觉地盯着这些胡人。 看似交易已经完成,实际上却是最为危险的时候,因为胡人喜欢那些铁锅器具,所以之前可以威胁他们若是耍诈就会将那些东西砸碎。 正所谓投鼠忌器,如今器已换,只剩下“鼠”,正是胡人最可能动手的时候。 数百步外,车阵一直没有松开,每换回去一个人,就会打开马车上的箱子,分发武器。 会用火枪的,便发给火枪。会用长矛的,便发给长矛。 这些跟随着索卢参远行万里的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能够活着回来,一个个的本事都不必提。十年远行,原本没有组织,现在也有了组织,没有组织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一次远行。 庶俘芈指挥过二十多人,也知晓一个连队的组织其实本身就是一门技术,因而对于能够组织数百人完整归来的索卢参充满了钦佩和尊重。 尤其是刚才交接交换的时候,有条不紊,那些人按照秩序有序撤退的场面,就足以证明即便离开了十年,这数百人中的墨家组织依旧没乱。 对于索卢参最后撤离这件事,庶俘芈倒是没有什么尊重的想法,在他看来,这是墨者最基本的要求。因为寻常,所以也就谈不上惊艳,他是在一个处处惊艳的地方长大的。 回头看了一下毫不慌张的索卢参,索卢参也正看着他,说道:“走吧,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看他们吃酒?” 庶俘芈急忙纵马来到车边,小声道:“怕他们变心不守信。还是小心为上。” 他说话带着一股泗上的口音,正是乡音难改,索卢参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并非是与他同行的那八十墨者嘴里发出,这声音听起来便很悦耳,笑问道:“你是沛县人?” 庶俘芈点头道:“是沛泽乡的。我叫庶俘芈。” 索卢参一怔,有姓有名的人物,一般都是贵族,平民是没有姓氏的。可他又说自己是沛泽乡的人,当初离开时候听到的一个名字顿时应到脑海中,不禁问道:“庶轻王是你父亲?” 庶俘芈点点头,索卢参已经许久没有遇到可以回忆起十年前许多事的人了,虽然他和庶轻王根本不熟,只是因为两次俘王的故事让他印象深刻。此时听到一个很久远的英雄名字,心头大喜,终于可以把一些尘封许久的记忆作为一种对方也知道的、拉近彼此的故事。 看到庶俘芈还是在那小心翼翼,他大笑道:“不用担心。你父亲当年胆子如此大,你却胆小。” 庶俘芈急忙道:“我不是胆小。这一次是要将你们安全带回去。” 索卢参哈哈一笑,反问道:“你们来总不能只带了铁锅茶叶吧?我不信没带武器。” “那倒是带了。带了三百支火枪,还有长矛、铁剑,还有几门小炮。” 索卢参拍手道:“那就是了!那还担心什么?我看你们车阵选的位置,是在一处土山之上。结阵防守,我带回的这五六百人,除去老幼,那都是百死余生的人物。” 他又问道:“总不能高柳那边没有人接应吧?” 庶俘芈回道:“有。我们出发的时候拖延了一下,后面正起了三个旅接应,随后赶来以防意外。距离此处应该还有二百里。” 索卢参点头道:“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当初我无奈选择被胡人俘获以交易,那是因为我需要保护那些写满了文字的纸。而且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距离咱们的人还有多远,更没有人接应。” “若不然,你当我愿意被他们俘获?车阵一摆,火枪齐备,那些胡人不过还用骨箭镞、石头、短弓……五百人足以守住数千胡人的攻击。现在武器齐全,大军在后接应,那我们还怕什么?他们若敢反悔,便固守,让他们为今日的无信付出代价。” “走吧!莫让他们觉得我们怕了他们!此一时彼一时!” 庶俘芈看着一脸无所谓神情的索卢参,心想这终究是气度的差距。眼前这人能够远行十年折返,无论是见识还是能力,都远非自己能比。 想来也是,以这样人物的脾气,岂能甘愿被人俘获?庶俘芈想,这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种人哪里会怕那些胡人? 于是点点头,冲着后面还在警戒的人呼啸一声,那些人便拨马折返。 回到位于山坡上的车阵营地,被赎回来的人正在装填火枪,行动有秩。 庶俘芈看到了不少高鼻梁、深眼眶、头发蜷曲的人,甚至还有一人等到索卢参回来后用有些古怪的口音叫了声先生,然后称呼庶俘芈为同志。 看到庶俘芈有些惊奇,索卢参笑道:“天帝之下,人皆平等。这天下天志不变,也就那么回事。咱们四境之内各国的墨者都有,万里之外的墨者有什么惊奇的?” 庶俘芈挠挠头,笑道:“之前倒不惊奇。赵人、魏人、越人,模样都一样。这忽然有个长得不一样的,不免惊奇。” 索卢参淡然道:“这有什么?我在那里也开办学园传授墨家道义,在数万里之外,这样模样的墨者有的是。天志就是天志,天之下都适用的,总不能说这里勾三股四弦五,跑到万里之外就弦六了?” “我这走了一圈,看了那么多邦国,心头更信巨子之言:天志可知、可悟、可推、适用且永恒。换个头发、换个鼻子,还不是一样的贵族、奴隶、国人、战争、冶铜、冶铁、利益、私心、欲望……” 第十一章 做狼不如做狗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庶俘芈觉得有些奇怪,心说这难道有什么可以值得怀疑的? 两个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是相似的。 但理解的过程是不同的。 庶俘芈是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天下就是如此,道理就是如此,于是便觉得这就是道理。 索卢参走了半个世界,步行数万里,亲眼看到了天下就是如此,道理就该如此,于是终于明白巨子的那些话因何而出。 就像是庶俘芈一直没有学好的几何一样。一个花上一天时间学会了勾三股四道理的人,可一个苦思良久花了近乎半辈子时间琢磨出这个道理的人,道理本身没有变,然而理解的过程却是天差地别。 听到庶俘芈这句本该如此的评价,索卢参微笑着摇头道:“你们运气好,所以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可这天下啊,有的人生下来就觉得高低贵贱有别,然后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 庶俘芈仍旧不解,问道:“其实这个道理,只需要在诸夏诸国就能看到。” 索卢参反问道:“诸夏就是天下吗?如果天志是普天下适用的,那你说万里之外是不是天下?如果在那里,天志不适用,难道可以说天志是普天下适用的吗?” 庶俘芈若有所悟,似乎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关键。 许是索卢参许久没有和那些熟面孔之外的人交流这些想法,话语便有些多,笑道:“你还年轻。运气好,从小就学到了对的道理。你是一个墨者,但是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需要一个过程。” “从觉得理应如此,到有一天终于明白为什么如此是对的。” 庶俘芈在嘴里回味着这句话,觉得似乎有区别,又似乎没有区别,于是牢牢记住。 索卢参轻拍了一下庶俘芈的肩膀以示鼓励,便走到队伍的领队附近,早已问好,索卢参也就没再说些寒暄的话。 “我刚过来,对这里不熟悉。把我们这些人带回去,这是你们的事啦。我只说下,我带回的这五百多人中,已有三百多成为我墨家同志。三百多人都能使用火器,剩余的除了女人孩子,也都能用长矛。” “早已组织,各有支部,安排就是。” 走了十年,墨家的规矩更加完善,但是根基未变,墨家的这一套组织形式索卢参自然了解,魂牵梦绕。 带回的这五百人,都尊重他,但是却会很自然地听从“组织”的决定,尤其是在这种事上。 原本九人的临阵指挥的委员会特殊增加了索卢参和另一名西行归来的老墨者,十一个人就在车阵之内讨论了一下。 如今看似成功了一半,实际上才刚刚开始。如果胡人真的那么讲诚信,那根本就不必派这么多人来,后面还要起大军接应。 索卢参既然已经是临阵指挥的委员,便说道:“你们原本有近三百人,西行归来的也都是百死余生之辈,而且火药充足,粮食齐备,他们真要是反悔,咱们也不必惧怕。” “但如果是行进中被胡人突袭,便容易出危险。我们不能寄希望于胡人守信上,我在他们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他们远不是看上去那么质朴。” 另一人问道:“你是说,咱们现在还不能走?” 索卢参嗯了一声,又道:“如果现在走,队伍行进,一旦胡人反悔,我们又没时间防御,很容易被冲散。” “要么,现在就再派人交涉,让胡人后撤,我们确认他们不能突袭之后,派出斥候查探四周我们再走。” “要么,就在这里等。这些胡人既得了想要的东西,真要是对我们没什么想法,自然会走。若是对我们有什么想法,便不会走。” “粮食可还够?” 一人道:“足够这八百余人吃用十余日。也有铁器,可以掘井。” 索卢参道:“那就是了。十余日,也足够高柳的大军前来了。一切小心为上,我可不想走了数万里回来,却被胡人俘获在距离中土三百里的地方。” 其余人商议了一下,庶俘芈先道:“我觉得索卢参的话有道理。我们只要死守,有地利的话,八百余人,胡人就算五千也难攻破。但若是一旦行进,胡人骑马往来如风,一旦防备不足,就会陷入危险。” 剩下几人想了一下,也都觉得有理。胡人不会闲着没事做在这里玩,若是他们真的就是想要交易,东西已经到手,便没有必要留在此地。等他们走了自己再走不迟,这就像是有一块金子,别人未必有争夺之心,可要是偏偏让一个孱弱的小孩抱着走在街市上,便容易助长一些歹心的生成——这时候放弃车阵启程,就像是变为了一个孱弱的孩子。 终归索卢参是个见过天下广阔的人,考虑问题也远比这些年轻人要深远,讨论之后,便决定让庶俘芈和马奶带几个人,和胡人交涉,让他们后退三十里。 马奶通晓胡语,庶俘芈又是之前的九人委员之一,这种事他必须要站出来带人过去,一旦胡人有别样心思,这就是九死一生。 选了七个人,都穿了甲,庶俘芈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了铁雷,放在身上,取了火绳藏好。 马奶也将这些东西披带上,庶俘芈道:“若是他们有异心,免不得要拼死一搏。我还不想死,只是向死而生,越怕死越容易死。真要是他们耍花样,就血溅五步,逼迫他们!” 马奶点头道:“正该如此。” ………… 胡人头人的帐篷中,七八个部族的首领、祭司聚在一起,看着堆积着的铁锅茶叶和丝绢棉布,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东西若是用马换,那可是一笔大数目,而且一些距离较远的部落根本没有换的机会。 有时候部族兼并,抢到一个铁锅,都会视作最好的战利品……他们什么都没有,连箭头都还是骨头的,青铜器也少的可怜,这不是后世有农耕区的匈奴,而是远未统一的林胡。 看着这些财物,几个部族首领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商量起几天前商议的事。 从高柳那边传来消息可以交换的时候,他们就在讨论这件事:既然这些人可以换回好几个帐篷这么多的锅和棉布,为什么就不能换来更多呢?况且那些前来交换的人身上还有武器、衣衫、车辆、马匹,这都是一笔财富。 交换的时候,那些南人小心翼翼,躲在山头上结车为阵,并且说了若是毁约就会砸碎这些交易的物品,让他们毫无所得。 在高柳以北的三个部落又一直在说这些人一旦结阵,就很难攻破,他们也根本不准备做违约的人。公平的交易可以,但是让他们去招惹高柳那些人,绝无可能,尤其是他们结阵守卫的时候。 可是其余五个部落根本没有和高柳的人交手过,嘲笑了这三个部落的胆小之后,便动了别样的心思。 纵然这三个部落说的是真的,那么也就是结阵的时候厉害一些,一旦散开,骑马突袭又有什么难的?几个部落,上万轻壮,难道就怕了这不过几百人? 若能俘获他们,还可以继续问高柳那里要更多的东西,他们既然换了一次,为什么就不能换第二次呢? 在山头固守,攻击很难,若是行进中偷袭,那还不是如同狼冲入羊群一般? 他们在商量的,就是趁着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忽然背约包围。 最早接触索卢参的那个部族首领道:“就算那些南人不换,咱们抢了武器皮甲马匹车辆,迁徙到别处,几个部族结盟,难道还没会缺乏牧草吗?” “如今一个部落才能分这么多……” 他比划了一下,又道:“要是他们还愿意换,咱们就能分更多。再说我看他们那些人,很奇怪,对一些好像是羊皮一样的东西很在意,咱们答应的是换人,可没说连那些薄羊皮一样的东西也换回去,所以咱们应该再要一些。” 一直在南海附近放牧、很早接触高柳守军的那个部落首领看着眉飞色舞的“盟友”,心想:“去别处?我们在这里,可以拿着这里的铁锅去别的部落换马,还能在高柳换到更多的东西。让我们去北方吃苦?那可不行。这铁锅是交易的,我们可以要,真要是去抢,我的部落是不可能跟你去的。你们根本不知道高柳那些人的可怕……” 可这话他却没说出来,只是摇头道:“这是神明和祖先所不喜欢的。我们不应该违背誓约。” 心里想的,可嘴上说的,往往不是一回事,但目的却是一致的。 那个提出意见的部落首领嘲笑道:“你们是一群羊,我们是狼。羊不该和狼在一起……” 被嘲笑的那个首领微微一笑,心道:“该不该在一起,要先把说好的给我们部落的铁锅给我们后,再分开。狼……狼有什么厉害的吗?那些人的火枪打死了多少狼?你们愿意做狼,你们做去。” “我的部落守在这里,老老实实地遵守着高柳的规矩。离得近,便能换锅换茶,再去别的部落换更多的马。谁肯愿意和你们一样,去那些苦寒的地方?抢了他们,高柳的人来报复,除了逃走还有别的办法吗?难道让他们挂在城头的树上?” “做狼有什么好?若不是高柳那边不要我们当狗,我的部落早去做狗了。” 第十二章 眼界 关于狼和羊的辱骂以及欲做狗而不得的思考还在进行中,庶俘芈等人毫无惧意地来到了胡人部落之中,说明了来意。 此时中原与诸侯相见,尚可持剑,胡人无礼,自不会检查身上的兵刃,那样做会让部落的人觉得首领胆小。 庶俘芈强自镇静,虽说书上讲过许多血溅五步劫以成盟的故事,读到的时候热血激荡沸腾,可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能够做到两股不颤已算勇士。 马奶传达了这边的意见,就是交易已经完成,所以希望胡人能够退后三十里。 庶俘芈借着谈话的机会,向前迈了几步,手指摸在火绳上,轻咳一声示意身后的两个勇士做好一旦谈不拢、立刻向外投掷控制帐篷的出口的准备。 他虽懂些胡语,但是嘀嘀咕咕的说的太快,他也只能听个大概。 不想片刻后马奶小声道:“他们同意了。这就集结族人后撤。” 庶俘芈暗暗蹭了一下肩膀,让身后的汗水和衣衫摩擦在一起消去了那些让他有些麻痒的汗珠。 对方答应的如此痛快,实在是始料未及。 又交流了几句,便离开了帐篷,胡人也没有派人威胁跟随,仿佛真的就谈拢了。 庶俘芈询问马奶道:“怎么答应的这么痛快?” 马奶摇摇头,笑道:“许是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招惹?” 其余人也都松了口气,纵马朝着车阵那里退去。 ………… 胡人首领的帐篷内,几个有心想多抢点好处的首领有些不满,同意向后退却的那个首领,正是之前嘲笑南海附近的部落是“羊”的那个首领,这样的话显然不该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 那首领大笑道:“草原上的野马群,狼若想吃,该怎么样呢?” “成群结队的时候,公马在外,小马在内,狼群虽勇猛,也不容易吃到马肉。” “可若是不再警觉,散开了迁徙的时候,狼群忽然出现,就能够一下子让马群混乱。” “他们如今结阵,既然那些‘羊’一样胆小的人说他们结阵难攻,那就放他们走。他们有男有女,走的又慢,咱们趁着他们不注意,忽然围上去,难道他们还能反抗吗?” “做成之后,若是肯换,那么咱们再要更多。换了之后就离开这里,草原广阔,咱们几个部族盟誓进退,难道还有别的部族能够地挡吗?” “若不肯换,他们手里的刀剑、铜铁、甲胄,车马,也足够咱们分了。就算是高柳那里的南人想要报复,咱们逃入草原,他们又去哪里找?” 其余几个首领这才醒悟过来,纷纷称赞,唯独那个一直在南海附近放牧的部族首领摇头道:“这是不守信诺的事。我们部族不会参加。” 他依旧觉得,让开南海这么好的地方跑去别处,那是因为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在这里有多少好处。用祖先所不喜欢作为借口拒绝,说的斩钉截铁,而又不好反驳。 决意做成这一次大事的首领嘲笑道:“你们不做,到时候我们多了铁锅,也没有你们的!狼是不会和胆小的狐狸在一起捕猎的!” 既然不欢,那就要散,于是那个拒绝参加这次活动的首领,领取了之前说好的属于自己部落的几十口铁锅和茶叶,便先带着部落的人离开。 剩余的人,各自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这办法极好,便吹动号角,集结部众作势退走。 庶俘芈等人回到了车阵,众人正在收拾行囊,将书籍仔细装好。 几人说明了胡人的反应,但也没有对胡人完全放心,决定在这里留宿一夜,明日清晨赶早离开。 又派出几支小队,查看胡人的情况。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打开连接车阵的锁链,在十里之外派出骑兵侦查,大队人马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向高柳退却。 昨晚上又商量了一下,决定小心为上,不要让索卢参带回来的这些人几万里的风波都走过来却在家门口出了事。 于是每天最多就走二十里,早早选定宿营的地方,挖掘好营垒。这不是去进攻草原,所以不怕慢,越慢越不容易出问题。 就这样走了三日,也才不过走了五十里,每天太阳还很高就停下来休息。 第三日傍晚,出去侦察的骑兵还没回来,索卢参等人围坐在一起,看着一张简易的地图。 地图上的字迹极为清秀,不像是男子所写,正是庶俘芈的姐姐庶君子等跟随北上迎接的人沿途所绘制。 必然不准,只能估测,但是沿途这些日子走过的河流、山丘、大致的高度和距离,以及南北方向,都标示了出来。 此时他们所处在的位置,算是山区,附近有几座数百步的山峰。虽然后面接应的大部队还有数日的路程,但如果一切顺利,越过这片山区,就算是安全了。 就在众人将要松口气的时候,派出去的骑兵斥候匆匆返回,喘息几声,传来了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那些胡人似乎正朝着这边赶来,因为斥候经验丰富,又有千里镜这样的技术支持,才早早发现了胡人大队的行动。 也饶是这些人对于回中土这件事太过重视,小心翼翼,始终维持着远处的斥候,否则也不容易发现。 胡人对这里的地形原比这些人要熟悉,何处有山口、何处有平原,他们都能找到本地的活地图。 而车阵行动本就缓慢,而且里面还有不少的女人孩子老弱,这样就算每天放开了跑,只要胡人有心,那就怎么都跑不过。 “胡人果然有别样的心思。就是这些年我们始终在高柳附近防守,不曾出击。当真是……” 庶俘芈骂了一声,心道这若是在泗上,诸国贵族哪个敢轻视墨家的军队?做决定的时候肯定会瞻前顾后。 他想到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样一句书上学来的话,这倒是有些麻烦。 众人倒也不惊慌,从一开始就做了万一的打算。 索卢参翻看着地图上距离此时大约四五里远的一处山包,手指点了点道:“把皮囊里灌满水,我建议现在就移营,去那里宿营驻守。” “一旦抵达山丘,就将车阵相连、挖掘营垒,在山上固守。再派二十人将马匹往回赶,咱们只留人,这样吃用喝水也能坚持的久些。咱们守是可以守住的,但是反攻获胜的话,恐怕是难,那就不妨坚定想法,就是固守等待高柳的大军前来。” “他们愿意围,就围。想攻,想来也攻不破。我倒是盼着他们来攻……” 关于退守山丘迎敌的想法,众人都表示赞同,唯独索卢参最后那句盼着他们来攻的话,让不少年轻人有些不解。 索卢参笑道:“如今已近高柳,难道你怕屈将子逡巡不前,不来接应?” 这在墨家内部自然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而且从一开始高柳这边对于迎接索卢参回来这件事就极为重视。 见众人摇头,索卢参又问:“难道你们怕他们攻破我们的防守?” 众人再度摇头。 守城、攻城是项技术活。农耕对抗游牧,最保守的办法就是据城防守,然后组织机动力量反击。 胡人不会攻城,想要学会攻城首先要学会筑城,而且手里连个铁器铜器都少,攻城无疑是痴人说梦。 虽然此地无法筑城,但是众人依山而守,构建营垒,众人又有火枪火炮铁雷之利,根本不怕胡人围攻……尤其是大军就在身后不足二百里,自然无惧。 庶俘芈不解道:“若是胡人围而不攻,等到大军前来他们自然退走,岂不是更好?何以说盼着他们来攻?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你们安全带回去……” 索卢参大笑许久,说道:“既然他们攻不下,我们就算是安全了。那么我们就要为利天下做更多。” “我们现在除却女人孩子,能够作战的尚有六百余人。六百人是多少?不过四个连队,多了说半个旅。” “我问你们,若是进驻草原,茫茫无边,是万人行进容易?还是千人行进更容易?” 在场的人职位有高有低,但是也都接受过一些基础的战略战术的教育,均知后勤的可怕压力。 而且万人行进的速度,绝对比不上数百人行军的速度。而且动辄动员万人出征,至少也需要一两年才能进行一次,不然根本撑不住和支撑不起。而千余人的远征突袭,则更容易,甚至可以保证三四个月一次。 这是个看似和庶俘芈问的问题不相干的问题,但终究庶俘芈只是低阶军官,和索卢参在大局上的差距还是明显的。 索卢参伸出一根手指道:“六百人,如果万余胡人围攻数日,不能攻破。我问你,若是以后我们派出千人,那些部族想要对付我们,敢不敢就一两个部落就上?六百人尚且攻不下,一战之后,我们一个旅进入草原,他们没有两万的轻壮,根本不敢进攻。” “两万轻壮,那得是多少部落聚集在一起?想要联合行动,何其艰难?” “而一个旅出入草原,高柳完全可以支撑的起。我从西边归来,看多了草原的部落,弱肉强食相合为一,日渐强大,这是不允许的。” “我们就是要靠这一战,让草原胡人知道我们的可怕,一个旅在草原上行军,他们少于万人就不敢打。而我们随时可以组织一个旅进入草原……锄强扶弱,助弱守、伐强横,这也符合咱们墨家的道义嘛……哈哈哈哈!” 第十三章 各自都认为必胜 索卢参走的时候,墨家的宣传口径就已经变了,早就不宣扬助弱国守、伐强横好战之君的说辞了。索卢参当然清楚。 墨家弱的时候,需要在贵族矛盾夹缝中发展壮大的时候,口号是:“大则攻小也,强则侮弱也,众则贼寡也,诈则欺愚也,皆不义不利于天下”。 于是墨家当着中原的搅屎棍,从商丘到牛阑邑,就以这个口号作为道理,作为出兵的理由,悄悄扩充力量,吸取市井人物加入,扩大影响力,悄然发展。 等到魏楚大战到最激烈的时候,墨家抓住列强无力干涉的时机,卖了楚国和郑国,搞定了泗上,实力取代了越国成为一方的强大势力后,宣传口径立刻改变为:“禹攻三苗、商汤伐桀、武王伐纣,上合天之志、下合人之利。此乃诛无道、利天下之举。征战义与不义,要看利之三表、民之三患,凡能解决,便是义战”。 于是墨家不再当搅屎棍,而是割让了越国的城邑、分割了越国的泗上土地,代行泗上诸国之政。干涉齐国攻鲁,阻碍陈楚东进,进驻赵国高柳,西行蜀都南郑…… 这些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转变,索卢参的话一说,他们顿时明白过来了索卢参的意思。 他是横跨了亚欧草原的人,见多了草原上的那些事,也自然一直在考虑解决的方式。 墨家在高柳的政策是分化胡人,以阶层代替部族,归化大量的胡人底层成员,站稳了脚跟。 但就像是在墨家的发展路线一样,站稳了脚跟,又暂时不能够全力控制草原的时候,做草原上的搅屎棍就是最好的选择。 做搅屎棍,是需要有实力作为支撑的。 当年商丘一战之后,墨家这个中原的搅屎棍才算是在中原诸侯那里有了发言权。 只不过在中原做搅屎棍,需要的是墨家守城的能力。 而在草原上做搅屎棍,需要的是在胡人面前展示墨家的攻守能力。 这六百人如果能够引诱胡人进攻,然后依山拒守给胡人造成巨大的杀伤,那么墨家以后一个旅就能在草原横行,部落都不敢招惹,也不敢动任何的歪心思。 反之,如果这六百人被胡人消灭,那么问题就严重了:高柳那边想要出征草原,至少要准备万人才敢动,而万人的后勤压力、动员时间、对农耕的损害,这都是几十倍于一个旅出征的。 而如果这些胡人围而不攻,等到大军前来估计打不过而撤走,那胡人就不会印象深刻,更不会知道铁器、火药、大炮和骨箭、木弓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他既是提出意见,也是为了教授这些年轻人们考虑问题更远一些,为了教授这些年轻人对于战争有更多的理解。 西行归来的他,是最了解草原上的部落的,也是最了解草原上的规矩,更是积累了西边各国对草原上部落的治理经验,这都是大为有利于墨家在高柳这一带的发展的。 他讲清楚之后,众人也都表示同意,便集思广益,如何让胡人以为这些人怯战、胆小、一攻可下。 挑选出二十名骑兵,侦查四周确保这数里移动的安全,等到大军退到那座山丘附近后,他们就要赶着所有的马匹先行退走。 人越少,走的越快,马匹若多,后面的胡人就追不上。马匹少,就少了许多粮食的消耗,水的消耗,以及缩小防守的范围,能够在单位空间内集结更多的兵力。 大军朝着山丘后退的时候,故意扔掉了一些马镫、铁锅、鞍子,以及几口剑、三五支矛,看上去就像是逃窜过去的一样。 太阳落山之前,数百人已经全数撤到了那处山丘。 马匹集中起来,由那二十人赶着,先行朝高柳撤退,并不携带女人和孩子,因为一旦携带走的就慢,反而更危险。 山丘上无水,也没有叫人挖掘,而是提前在山下用皮囊罐子等装满了水,没有马匹,省着点用足够用十天。 在山头按照墨家守城的习惯,先行挖掘了厕所。 将那些车连接在一起,横在了山腰上,又挖掘泥土堆积营垒,砍伐树木制作拒马。 第二日中午的时候,数百人已经完成了基本的防御。 几门几十斤的、可以放在马车上使用的小炮,都集中在胡人最可能突破的方向。 两门可以发射三斤铁丸的铜炮,在山上视野最好的位置部署展开。 索卢参带回来的那些人,会使用火枪的,全部编组,和来迎接他们的那些步骑士们打乱分组,组织了四个连队的火枪手,各自分派了守卫的位置。 剩余人分派了长矛,而善于用剑或是格斗的,则持剑盾,以防胡人万一真的冲上来而填补缺口。 队伍前面,堆积着木头、石头,还有挖掘的泥土。在几个最高的地方,还布置了几个勇士,用来投掷铁雷。 女人孩子多在后面,唯独庶君子拿着一些测量用的工具,在那两门炮的旁边。 手中一本函数表,一个量角度的尺,一套简易测量距离的铜尺工具,还有一个可以计算数字的头脑。 几个炮手看到这一套工具,原本想要让她退到后面的话,自然就憋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 庶俘芈在阵前,端着一支火枪,正和索卢参交流着。 索卢参说了一下他见识到的游牧战术,西方多流行标枪骑兵,草原上多是一些骑射手,但是对于有投射兵器的步兵唯一可能获胜的战术都是相似的。 无非就是靠近之后投射,引诱步兵追击,从而拉开步兵的阵线,创造两翼包抄合围的机会。 一旦步兵出现了松动、有步兵承受不住投射而追击出去,或者是过于轻敌而追击,都会让步兵陷入危机。 但是,如果步兵有火枪,投射火力足够且射程远胜骑弓;如果步兵方阵有炮而游牧部落无炮,无法轰击结阵的步兵,那么这些游牧部落就算绞尽脑汁也不可能突破步兵的防守。 野战需要有骑兵配合,但是固守的话,骑兵也就没有必要,守山没有两翼被包的危险,而且山坡也让胡人无法展开太多的兵力。 大致估算了一下空间,胡人一次性能够展开的数量,最多也就是千人。 就算胡人有万余人,在战场正面,实际上双方展开的数量差不多。 除了胡人的那几个射雕手,其余胡人的弓箭射程根本超不过火枪:抛射的话,石头和骨头的箭头又是仰射,基本没有什么杀伤力。 庶俘芈听索卢参讲了遥远西方的一些战争故事,听了索卢参自己的一些总结,回忆了自己在学堂学的那些东西,笑着问道:“如您这样说,胡人根本不能够攻破我们的防守?” 索卢参笑道:“是啊,没有机会。而且就算野战,他们也毫无机会。他们的骑弓,能射的过长矛阵间隔的火枪手吗?能敌得过那些炮吗?” “射都射不过,又凭什么引诱步兵脱离本阵追击从而乱了阵型呢?况且咱们还不是野战,他们毫无机会的。” 庶俘芈又问:“那……那他们若是将来有一日也学会了用炮用火枪呢?” 索卢参更笑道:“他们连马镫如今都配不齐,凭什么用炮和火枪?再说了,火枪要用墨家的军制,胡人没有耕地,能用咱们的军制吗?他们不耕种,就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耕种的话,都用火枪和炮……那就比谁的人多呗。比人多,你觉得他们比得过中原吗?再说一旦耕种,就有必守之城,必守之地,论及攻城,天下谁能守住咱们墨家的攻城?” “我们通晓天志,技术能够不断提升。胡人把骨箭换为铜箭镞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都有那种适所说的可以靠火石打火的火枪了。” “胡人,没有机会的。从此之后,胡人再无南下牧马的机会了。” ………… 山丘数里之外,几个胡人的勇士抢到了一副扔在地上的全套鞍镫,兴奋不已。 一套完整的鞍镫,在部落中既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是地位身份的象征。 前几日部落的这些人吃了一顿用铁锅煮熟的羊肉,鲜美的味道远胜于烤熟。饭后按照高柳那里传来的办法,喝了茶叶和奶。 游牧民很少吃肉,除非是贵族头领之类的人物,大部分时候都是靠奶为食,也吃一些草原上的野菜。 每天吃肉游牧民是吃不起的,而奶中的脂肪配上茶叶的味道,确实极为适合,这几年已经成为草原贵族头领的奢侈品。 交换的那些铁锅,让这些人终于知道了中原的富庶,也知道了有多少可以抢夺的东西,偶尔享受了一次之后的贪婪之心,让他们对于部落首领返回来截杀这些人再行勒索的命令大为支持。 追赶过来后,更是觉得那个因为惧怕而退出的部落,当真是胆小无比:那些南人逃窜的时候,扔掉了许多的铁锅、马鞍、马镫、衣衫,甚至还有几口铁剑。 这些部落心想,那个胆小的部落真是胆小,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扔掉了武器逃窜,守在山丘上,只怕部落的勇士一攻就能将他们全都抓获,再换取更多的铁锅茶叶布匹甚至铁剑。 几名部落的勇士或是射雕手,安上捡来的那几套鞍镫,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引来阵阵欢呼,更坚定了这些人攻下那个山丘的信心。 号角吹响,数千人乱哄哄地朝着数里之外的山丘奔驰,勇猛善战的射手持弓,腰间挎着一柄石斧,准备冲上去抢一口铁剑。 射雕手抖擞精神,摸出一支雕羽的长箭,前面缀着尖锐的黑石箭头,只盼能够夺取一些铜镞。 穿着兽皮的部落成员,盼着冲上去,能够扒取一件棉布的衣衫…… 众胡人均想,此战必胜,又能多得不少好东西,叫南人用更多的铁锅马镫铁剑换取,将来再来劫掠再让他们给更多。 第十四章 以卵击石 “他们来了!” 其实不用喊,当这句话喊出来的时候,所有在山上的人都看到了远处漫山遍野的骑着马的胡人,马蹄的震颤声和胡人嘴里发出的呼啸声刺痛着山上人的耳朵。 庶俘芈举着火枪,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咀嚼的太多,嘴角流出一些淡绿色的泡泡。 舌头舔了一下,用牙缝里啐了一口唾沫,摇头道:“哪有这么打仗的?” 骂完后,他站起来冲着归属他指挥的五十人喊道:“等他们靠近了再开枪!” 这些人中,既有正规的步骑士,也有跟随索卢参行走了数万里的饱经沧桑之士,于敌人还未靠近就开枪这种错误早就不会犯了。 山坡不陡,可以纵马靠近到三五十步之内,但是再往前就有木头和营垒,根本不能展开太多的兵力。 庶俘芈看了看身旁厢车上架着的两门几十斤重的小炮,心说这东西除了守城还真没什么用,不过今日让胡人见识一下正好。 黑黝黝的炮口里塞着碎石包,和当年昂贵的铜炮不同,这种几十斤重的安放在车上的小炮用的已经是铁。虽然泗上还没有能力用铁铸造大型的火炮,但是已经开始尝试这种小炮了。 远处胡人并不知道这些火器的威力,也不知道墨家的军队作战的方式,只是带着一股贪婪化为的勇气,一窝蜂地朝着山坡冲上来。 草原上的战争,一般就是突袭包围,或者是远处拉弓射箭射跑对方然后一哄而上。 对付中原的步兵,这些胡人的经验明显还不足,只是凭借本能去战斗。 第一波冲击的,都是部落的勇猛人物,他们想要靠近之后以短弓射开防御。 这种冲击,就让胡人最精锐的射雕手没有发挥的余地……射雕手当然会骑马,但是不可能在奔驰的马背上弯弓射雕,更不可能在奔驰的马背上保证百步的准度,在马上能够在二十步内射中人就算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没有马镫,在马上拉弓很难,无法借力;没有反曲,弓威力不大,因为太长的话根本没法在马上攒射,腿会妨碍;没有重甲,也就没法用重步兵靠近、以重箭怒射打开缺口重步兵突阵的战术——看似简单,能玩会这种战术的,必是区域一霸,此时的胡人还差得远。 庶俘芈眼中骑马奔驰的胡人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眯起了一只眼睛,冲着身边站在厢车和土垒后面的伙伴喊道:“准备!” 那些冲上来的胡人已经冲到了四十步左右的距离,前面就是木头和土坑,马匹已经无法再往上冲。 最前面的那些马术最好的胡人发觉到情况不对,靠着自身的骑术想要掉转方向,而后面蜂拥而来的族人又挡住了他们转向的路。 “放!” 几乎是同时,布置在阵前的五百支火枪同时开火。 白烟滚滚,相隔一人便举起身边的矛,身旁的人则向后退了一步,快速地装填火药。 这一次齐射的密度太大,大到硝烟遮挡住了前排的视线。 庶俘芈放下火枪,摸起了身边的一支矛,迅速和身旁的四个人组成小阵。 五个人都抻着脖子,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但是根本看不清楚。 只能听到下面胡人的惨叫声,马匹的哀鸣、踩踏临死前的嚎叫…… 等到烟尘终于散去,庶俘芈终于看清楚了几十步外的场面,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火枪齐射的场景,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数百人齐射之后的场景。 百余匹马中枪倒下,在山坡上堆积一片。 有人被惊掉的马匹踩到了肚子,有人惨叫着从马的尸体上爬过去,有的则在用力推着压住了自己腿的马。 胡人的第一次进攻,就这样失败了。 若是平原对阵,对面也是步兵,这时候矛手已经出击,可现在只是死守,山上的这些人便只是机械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风吹动的磨坊一样毫无变化地装填着火药。 几个不辨方向的胡人爬到了车阵之前,那些手持铁剑或是短矛的骁勇武士跳出去将他们刺死、或是砍下脑袋,用着他们熟悉的战斗方式。 这些人中,并非都是墨者或是受墨者影响的游士,还有各国派出跟随的死士勇士,以及一些从希腊、波斯等地追随索卢参的“弟子”。 最血腥的战场,未必是最激烈的。 就如同这一次齐射,实在谈不上激烈,甚至有些无趣,但却最为血腥。 胡人只有几支羽箭落在了阵中,根本没有伤到人。步射对骑射,即便都是用弓,依旧步射占优,这是不可能改变的道理,更何况山上的人用的是可以平射的火枪。 庶俘芈手中拿着的那种火枪,已经不再是沛县最早的那种沉重的、十五六斤重、弹丸一两的重火枪。 而是口径更小、准度稍高的、潡水之役时候使用的那种火绳枪。 重火枪在北境,有些浪费,胡人没有重甲,也没有战车,那么沉重的火枪实在是浪费。 然而口径小一些,未必就杀不死人。 那些躺在地上的胡人此时已经顾不得后悔他们之前生出的贪婪,尚能思考的只盼着能够逃离这片恐怖的土地。 山上的人没有追击,而是用那两门三斤铁丸炮轰击着胡人后面的集群。 十几个被割下来的头颅,被山上的勇士投掷下去,作为礼物赠送给那些逃窜的胡人。 只一次攻击,胡人已经溃不成军,向后狂奔数百步,这才堪堪稳住阵脚,这也是那两门小炮轰击的极限距离。 祭司们跪在地上,喃喃祷告着苍天和祖先,不知道这火焰、雷鸣与白云为什么会被人的力量掌握。 那些经历了齐射的胡人已然彻底失去了勇气,有的人哭喊着,抬头看到了天上的云,也会惊叫一声躲藏在别人的身后。 山坡上马匹死了但人还活着的那部分,清醒过来后抱着头向后逃窜,却被山上的第二次齐射齐齐打倒,就像是射杀羊圈的羊一样简单,毫无反抗之力。 四百多人死伤,将近二百匹马倒在地上,四百人中被铅弹打死打伤的也就一百多,剩下的都是被踩死、踏死或是坠马摔伤的。 战争,需要经验的积累。这些胡人面对的墨家军队,是积累了多年经验和理论经验的一支军队。 而墨家军队面对的这些草原胡人,不是可以冶铁、置官集权、统一诸部的匈奴。 不是可以依托城市防守,组织精锐反击攻城不下以此获胜的辽人。 不是可以重骑兵突击、重步兵突阵的蒙古。 更不是可以在草原上和有瑞典工程师的准噶尔排队枪毙、火炮互轰的满清。 一刻钟前还信心满满以为可以一攻可破的部落首领们失魂落魄,看着混乱的族人,看着山上丝毫未动的旗帜,惊恐之余,不知如何。 他们从未打过这样的仗,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族人惊恐、祭司慌张,那座小小的山丘,竟然仿佛是草原上的冰雪狂风,那不是人力可以撼动的力量。 信心满满的时候,作战可以奋勇向前,唯恐落后,谁跑的最快冲的最快,谁就能抢到最多的战利品。 可信心被这一轮齐射摧毁之后,部族之间就需要各自戒备:谁冲的最靠前,谁的部落死的人也就最多,而被吞并的可能也就越大。 这一仗……不能这么打下去了。 部落首领们心中明白。 就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拿着另一块石头去砸,即便一时砸不碎,可总能看到石头出现裂缝,或是落下碎屑,持之以恒换个办法,总能砸成想要的石刀、石镞。 可若是手里握着一个鸟蛋,拿着去砸一块石头,再砸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就在一刻钟之前,各个部族的首领、参与进攻的族人,还以为自己就是石头,而山上的那些人是鸟蛋。 除了退走,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 山上,庶俘芈看着逐渐远去的胡人,骂道:“这就逃了?” 索卢参在旁笑道:“你想怎么样?让他们在此围攻,等到屈将带大军前来,派骑兵截住两山后路,与他们决战全歼他们?” “他们只是来抢东西,抢不到又磕到牙,不跑还能怎么样?” “当年潡水之战的总结,你又不是不知道。两军对垒,最难的,就是诈败佯退,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对方狠下心猛攻不退。当年在潡水,孟胜那边攻的太猛,就差一点,越人就放弃左翼直接撤退了。” “那可是关系到泗上的归属、关系到越人能不能在淮北立足、关系到越国在泗上还能否称霸,尤且如此,更何况这些胡人只不过想抢点东西。” 庶俘芈摇头失笑道:“我倒真是那么想的。若是能成,又多出来万余轻壮,先行强制垦田,教育他们以致归化,然后开垦良田,又能组建师旅……” 索卢参叹息一声道:“想的很好,但却不能实施的战术,是失败的战术战略。”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没你想的那么宏大,我想的只是从此之后,墨家半旅之师在草原上,胡人少于万人不敢围攻。” 第十五章 不谋而合 庶俘芈想了想,明白过来在战前,自己想的太浅。 而作战中,自己想的又太远,远的完全没有实施的可能。 自己终究还是年轻,索卢参即便多年不打仗了,可这位有着东方巨狡称号的人物,依旧不是自己这个科班出身才做了一年多司马长的年轻人可比的。 收敛了心中觉得自己若做旅帅必能建功立业成为名将易如反掌的想法,庶俘芈便多请教了一些问题。 几日时间。 虽然胡人舍弃了这些伤者和人马退走,但是众人还是没有移动,只要守在山上就断无被突袭的可能。马匹都被送走,也不能掌握战场周边的局势,这时候就怕万一胡人有了计谋,竟然诈退引诱他们移动,那反而大大不妙。 在山上等了数日,对于那些被铅弹击中的胡人,全部都送了他们个痛快,反正治不活。将尸体一把火烧掉,还剩下了四十多个不是被铅弹所伤、只是摔了骨头的胡人伤者,都救治到了车阵之中。 胡人出身的马奶客串起来宣义部的职责,和这些伤者讲述那些部落中存在的、原本部落成员以为理所当然的不合理。 墨家现在缺的是人,是劳动力,这些人养好伤后,即便不能进入军中,但是在一些农场或者手工业作坊中劳动几年,他们自然会融入新的环境。 在山上等了八日后,屈将率领的三个旅外加其余骑兵和炮兵的将近六千人的大军终于抵达。 见面之后,就在山丘附近休息一日。 夜里,军帐中屈将和索卢参大致讲了一下这几年的情况,索卢参笑着建议道:“我刚回来,很多事不了解。不过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怎么看。” 屈将连忙道:“说嘛,适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这是纵横数万里,想来见识更广。” 索卢参笑了笑,说道:“土山一战,想来数百里之内,咱们墨者满千不可敌的说法就会流传出去。” “如今距离北海不过几十里,昔年圣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那里尚有几个部落,大可以行进到哪里,持干戚舞动一番,叫他们见识一下。” “或可置酒,以宴请的名义请那些部族的首领前来。到时候枪炮齐发,叫他们知道我们的本事。” “这是其一。” “其二,我听说这里向西五十里,还有一处大泽,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正可耕种。若是人手够,可以在这里再设置一堡,这里有山,胡人想要过来,必要经过此地。” “借此战之威,十年之内威风犹存,只需要驻扎三五百人,就能够让胡人不敢轻动。” “其三,这些靠近咱们的胡人……可以划分土地,允许他们与我们交易。如同中原诸侯一般,在以北三五百里之内,划分出数个牧场,各个部族之间不得随意侵占,也不能恃强凌弱。” “只要咱们能够保证干涉,谁强就去打谁,秉持公正,时间一久,他们断无数个部落合而为一的可能。” “同时强制他们的首领交质子,在高柳学习居住,不当质子的不得继位为首领。谁不服,就打。” “尤其是大的部落,要是有别的儿子不服气,那就打过去,打完之后,拆!把大的拆成小的。” “再往北苦寒,耕种不易,对咱们益处不大,不如就分化他们。连弱除强。” “我们还是要向西发展。我从黄河归来,西边有许多适合耕种的沃土,更有些可以灌溉之地,那里如今也都是些弱小的胡人部落,不足为惧。大可以用咱们的政策,留部族成员不留首领贵族……” “咱们现在有铁器、火器之利,步卒均可以一敌五,大可学当年周公封建殖民之策,使人筑城……” 屈将听了索卢参的想法后,大笑道:“索卢参啊索卢参,都说你有急智狡猾,果然如此。大上个月,泗上那边定下的政策,也是如此。禽子和适等人也是这么计划的。只是若要实施,又不只是咱们这边的事,还需要借天下之势啊。” 索卢参点点头,心想墨家的组织决定了这种政策的制定,肯定会出现,在权衡了利弊之后能够选择的方式也就是这样。 他心想自己虽然被称作东方之巨狡,但在借用天下大势上的狡猾程度,还是不如适,那才是一个搅动天下的人物,哪能想不出在草原上实行这样的策略? 如今已经站稳了脚跟,再往北又无力,缺乏墨者,没有组织基层的能力,在高柳附近这样的政策就不可能在草原实施。 屈将笑过后,说道:“你也应该明白,真想要向西筑城扩张,最缺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很难。” 索卢参明白,最缺的,是人,尤其是中原本地的人。 而且最好一个贵族都没有,最好都是些奴隶农奴之类的穷苦人,这样才能够在西边筑城站稳脚跟,并且牢牢控制在墨家手中。 想到屈将刚才说的“借天下之势”的说法,不由想到了当年在泗上墨家利用贵族矛盾的那些事,心想这八成又是出自适的手笔。 索卢参的身份在这,如今墨家不少老一辈的人物凋零,在去年泗上的同义会上,扩展了委员会的人数,索卢参不在场依旧被选为委员。 但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他还不能问,问了屈将也不会回答,除非他回到泗上之后才行。 这是规矩。即便屈将明白这个西行万里归来的人物,不可能背叛值得信任,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和索卢参走的时候大为不同,这几天虽然在山上等待,但是庶俘芈等人经常看墨家内部的报,索卢参也就能够从一些山村出身的年轻人那里,知晓了天下的局势。 这些年轻人,若无墨家的出现,可能此时还在村社种植公田,所知的只是百里之内的事,但现在却可以从他们的嘴里,听他们用一种不屑的语气品评那些诸侯贵族天子君王。 天下的变化,简而言之,田氏代齐已成。 从“利民官”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号,经过贿赂魏侯、与魏结盟等事,在魏侯的帮助下,获得了周天子的许可,成为了正式的齐侯。 姜太公一脉只剩下一座海边之城延续祭祀。 韩魏吞并了部分郑国的土地,魏韩暂时还能被郑国的尸体养肥而又不至于反目。 楚国一分两半,楚王无可奈何,只能任凭陈地归属于弟弟,又无力征讨。 越国奄奄一息,正准备彻底退回到淮河以南,在北方实在撑不下去了,墨家又驻军又渗透,越王那一战之后心气全无,吴越旧地吴人贵族蠢蠢欲动,越王已经彻底放弃了中原称霸的雄心。 魏国的局面比起当年更好。 赵侯有病,在山上索卢参也听说了阙与君和胡人交易的事,更知道那些墨家内部流传的关于赵国内乱可能的“谣言”。 在听了屈将说借势的话,这些年的阅历见识、东西万里的那些阴谋计略、贵族斗争等等,让他很快猜测到了这借势大约是怎么回事。 墨家缺人,尤其缺奴隶、农奴。 赵国贵族奴隶多、农奴多。 直接毁掉贵族制度,墨家在赵国没有这个能力。 那么想要要人,那就得拉一派打一派。 一些贵族若是“谋反”、“叛乱”,那么就能从他们的封地里弄出来奴隶和农奴,迁徙到边境。 而想要让这些人迁徙到边境,而不是被胜利的贵族瓜分,就需要“胜利”的贵族欠墨者一份情,或者说是墨家参与到其中,参与胜利后的利益分配,才有这种可能。 换而言之,墨家想要在北境发展,那就必须干涉赵国内政,依靠贵族矛盾,要来墨家在北方急需的人口。 再一想,索卢参觉得这问题就很明显了。 赵侯一旦死了,他的儿子想要即位,除了叛乱别无他法,而且可能还要拉到魏国齐国的支持,就像是当年楚国的王子定分裂事件一样。 阙与君是公子朝一派的,这时候把阙与君捅出去,让贵族的矛盾明面化,让魏国早点涉足到赵国的内政公子之争中,也让局势变得更加对公子章不利,才能够谋求最大的利益。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所能换取的利益是不同的。 魏侯刚刚帮着田氏弄了个正式的名分,韩国一直是魏国跟班,楚国还在舔舐伤口,想来这一场赵国的公子之乱一定会引动各国。 公子章需要支持,尤其需要墨家的支持,因为索卢参听说,赵国在邯郸的铁矿也是墨家在经营,和公子章分成,需要商人和手工业作坊主都和公子章有来往。 索卢参不知道公子章身边有秘密墨者的事。 但是略微分析了一下局势,便确信墨家这一次会站在公子章这边。 因为虽然看上去墨家可以随便下注,公子章、公子朝都会拉拢,但是墨家注定只能选择公子章。 一则公子章即位有赵国国人的支持和部分赵烈侯时代的贵族支持,以至于如今的赵侯根本不敢明着将侯位传给儿子。 得位正,那就不需要外国的干涉。魏国想要涉足赵国的内政,就不可能去支持一个得位很正的公子,那等于养虎,所以只能支持公子朝。 公子朝想要搞事,需要人支持,但是这种事墨家不便参与,而且论出兵的话还是魏韩更近也更容易出兵,魏韩的功劳更大,分饼的时候话语权就大,到时候借助外部力量压制墨家秋后算账变卦也有可能。 所以,公子章就是最好的墨家干涉赵国内政的人选:他若即位,公子朝若叛乱,那么赵国的局势必然不稳,需要的是守城,以防止被魏国干涉军攻破都城让公子朝上位。 墨家擅长守城,支持公子章是专业对口,而且不需要出动主力。 北境的这支部队可以作为围城之下的奇兵,来换取公子章让渡利益。 既说缺人,那就简单了:等到魏齐干涉军围困赵国都城中牟邯郸等大城的时候,岌岌可危之时,趁火打劫提出条件。 贵族争权,败者逃亡,那些封地回收分配,墨家不要封地,要点农奴奴隶作为支持的代价,公子章不会不给。 五万解放的奴隶农奴,就足以在西边那些适合耕种、但现在却还是娄烦林胡部落的地方筑城扎根,逐渐扩张。 至于说叛乱这种事,其实贵族们都不傻,有些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在爆发之前毫无办法:赵侯不死,公子朝没必要叛乱。赵侯死,公子章即位,若是上来就砍了堂弟的头,赵国必然大乱,所以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堂弟叛乱。 支持两公子的贵族这些年就在摩拳擦掌积蓄力量,赵侯也默许了这件事,因为那是亲生儿子。 想通了所谓的“借势”,索卢参忽然想到十年前自己离开西行的时候,就开始联系赵国并且派人出使,他心道只怕适十年前赵烈侯刚死没多久,适就在等赵国的这场政变内乱了…… 暗暗笑了笑,索卢参也没有去问更多的不该自己问的事,而是问道:“阙与君的事,准备怎么办?这次回去,想来这件事就要解决了。我正好要回泗上,需要经过邯郸中牟,那些俘获的口供可以顺路带回去。” 第十六章 聚会 对于索卢参的问题,看似回答起来很简单,实际上牵扯甚多。 墨家的组织方式,决定了即便高柳距离泗上数千里,但是为了共同的目的,必须要保持一致的行动。 高柳向西发展、筑城,放在高柳是件大事,但放在整个墨家眼中的天下,只是整体目的中的一环。 高柳的事,取决于赵国。 赵国的事,决定了魏韩齐的动向。 魏韩齐的动向,决定了泗上对于费、薛等诸侯国的态度。 在这件事,必须要保持行动一致。 正如墨家对越国动手动脚,是借助魏楚矛盾中原争霸无暇顾及的机会。 这一次赵国的继承权危机,也正是墨家谋划多年对泗上彻底同化的机会。 是否干涉,不取决于墨家做的事是否有“道理”,因为道理的基础都不同,很多事就是鸡同鸭讲。 是否被干涉,取决于魏韩齐等国是否有精力。 赵国一出事,三国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泗上,这也是墨家最后一次可以悄然扩张的机会了。 一旦完成了对泗上剩余诸侯国的整合,墨家所要面对的就是那些大国诸侯了,也就是即将到撕破脸的时候了。 因而这件事很重要,好在赵侯的身体从去年就开始不好,看样子是熬不过两年了,泗上那边在上个月的通信中已经制定了大致的方针。 即便没有阙与君这件事,高柳这边也会找理由把一些事挑明了,因为泗上那边已经开始进行宣传鼓动,准备动手了。 在动手之前,必须确定魏韩齐三国会被赵国的事牵扯精力。 墨家的间谍、细作、游说者,正在各国活动,预估各方的反应,由此确定什么时候动手。 政治牵扯到人,而人最是不能用理性去推断的,尤其是国君制度下说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看上去就像是在赌,赌的就是魏韩齐不去管泗上,而是去干涉赵国,用赵国做泗上的挡箭牌。 因而当索卢参听到屈将看似很随意地说了声“等这边的事一解决,就将这件事告知中牟赵侯那里”的这一句,实则极为沉重,沉重到牵扯到几大诸侯国数万军队之后的动态和命运。 索卢参不再多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几日后,大军没有折返,而是来到了北海,在那里驻扎下来。 数日之内,便有许多部落首领派人来到营寨,献上羊羔之类以示臣服,但是屈将还是按照墨家的规矩,给了这些人同样价值的货物,收下了那些象征着臣服的羊羔。 事实上,几天前当大军抵达北海的消息传到草原部落的时候,很多首领吓得慌了神。 之前那几个部落仓皇逃窜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万余轻壮,围攻一群从远方回来的数百人,竟然被吓跑了。 那些没有因为贪婪而参与此事的部落,心中暗暗侥幸,心想早就告诉他们不要招惹高柳那些人,那些部落被贪婪迷惑,如今终于知道那些人的可怕。 侥幸之余,又心怀恨意。那些人逃窜到西北的草原,自己的部落在这里有利,根本不想迁徙,谁知道高柳那些人会不会分不清部落,将怒火宣泄下来? 等到大军进驻到南海后,附近大小部落的首领纷纷派人前去拜会臣服,一再声明之前那件事他们部落绝对没有参与。 这涉及到在高柳互市的利益,高柳发放的一些允许交易的令牌是可以收回的,这些部落既要担心高柳的报复,也要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 好在那些使者回来后,都说大军驻扎,并无冒犯,而且也表示墨家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自会查明,叫众人不用担心。 只不过发出了邀请,十日后就在南海汇聚各个部落的首领,一是为了互相作证证明没有参与之前对索卢参的围攻;二就是为了和各个部族商量一下得利贸易的事;三就是墨家非攻,不想看到草原上以强吞弱这样的事;四就是那些允许交易的证书都已经老旧,也说是为了换取新的。 既有威胁,也有利诱。 不去的话,就有害怕心虚的嫌疑,也没人帮着证明自己的部落没有参加上次的抢劫。 不去的话,就要担心被收回那些允许交易的证书,到时候部落少了许多利益。 好在墨家的人讲诚信,这一点靠近高柳的部族都知道,虽说很多理念让部族首领很讨厌,但就诚信这事上还是有口皆碑的。 首领们带了勇气、礼物、牛羊,纷纷出发。 十日到,高柳称之为北海、胡人称之为南海的湖泊附近,旗帜招展。 四百里内大大小小的九个部落的首领都已聚齐。 庶俘芈骑着白星,在营寨内站着,身旁都是一些马术极好、在高柳举办的一些军事比赛中榜上有名的人物。 按照胡人的规矩,这一次相聚办成一场盛会,比较角力、马术、射术之类的生存和战争技巧。 按照墨家的计划,这一次相聚办成一场持干戚舞而服有苗的武力展示,除了要比较马术射术之外,还要展示一下齐射、大炮、爆炸的威力。 白星是匹好马,庶俘芈的骑术也不赖,正可以展示一番。 军中对于上次在胡人那里被射雕手压过一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只不过射雕之技军中确实难以找出人物与那些射雕手相较,今日便按照墨家的规矩较量些别的。 这些天军中一直在准备,挑选出来了各个连队中的好手,就是为了今天让胡人知晓中原亦有善骑之辈。 这几天大致的流程也都演练过一遍,庶俘芈要和胡人赛马。 赛马之后,还有武骑士连队的持矛冲击、步兵火枪齐射、大炮轰击等展示,以便让胡人印象深刻。 现在时候还未到,选拔出来的这些人还在等待。 一旁的马奶小声道:“咱们展示火枪火炮还好,他们不会。那你说咱们展示一下武骑士持矛冲击,这些人学去了怎么办?” 庶俘芈没有转头,保持着正直身子的姿势,小声回道:“他们学不会的。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几个可以持矛冲击的武骑士连队,训练了五六年啦。选拔出来的都是善战之辈,又在军营中脱产训练,哪是这些容易学会的?” “一个几千人的部落,养不起一个连队完全脱产训练的骑兵的。让他们看,他们也学不会。” 两人正嘀咕着,前面领队的校官轻咳一声,回身瞪了两人一眼,庶俘芈赶忙闭嘴。 不多时,号角声吹响,军中的笛鼓手演奏着军乐,鼓声震天。 庶俘芈看到前台那里,屈将子正在和几名胡人首领交谈。 距离太远,谈论的内容他听不清楚,但是之前已经演练过今天要干什么。庶俘芈心想,可能就在和那些胡人说关于宴会表演的事吧。 正说着,带队的校官叫来庶俘芈等几个人,笑着捏了捏几人的肩膀道:“去吧,莫让胡人抢了咱们的威风。” 庶俘芈点点头,仔细整理了一下鞍子和马镫肚带,轻夹一下马腹,和身边的几个人一同来到了一处画好的宽阔场地上。 胡人这边也出了不少勇士,骑着没有鞍子的马,自小骑羊长大,即便没有鞍子和马镫,依旧坐的很稳。 庶俘芈看着这些在马上歪歪扭扭随着马匹颠动身体的胡人,心想你们可怎么能够砍杀冲刺?无非也就是可以拉弓,射个二三十步,射雕手想要射准也得下马。你们倒是能射雕,那是因为雕又没有火枪,我们步兵结阵,火枪在四角间隙,对射之下,你们又有多少射雕手? 心中嘲弄,身上却不敢放松,轻轻抚摸了一下已经有些兴奋的白星,心想今日可要替义师把颜面挣回来。 一声鼓响,这些比赛的马匹纷纷窜了出去。 庶俘芈俯着身体,像是趴在马背上一样,身体随着兴奋起来狂奔的白星自然地上下起伏着,脑后的包巾被风吹出哗啦啦的声响,庶俘芈很喜欢这种快速奔跑起来后头巾的呼啦声。 他的前面没有别的马,最先窜出去,脚下那些在夏天盛开的奇怪的、紫色或是白色的野花不断地向后逃走,就像是想要躲开马蹄子的奔踏一样。 等跑到一个小山丘准备折返的时候,庶俘芈这才挺起了身子,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胡人的好手紧跟着他,没有马镫和鞍子,依旧跑的飞快。 胡人的腿夹在马腹上,庶俘芈知道他们若是站在地上,两腿之间会空出好大的空间,就像是可以钻过去一只小狗一样。 后面还有几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并没有人制止,庶俘芈隐约看到马奶好像和一个胡人正在扭打,他的马在一旁转着圈,马镫垂在一边,看来是跑起来后两个人撞到了一起扭打了起来,这是允许的,胡人有这样的规矩。 身后那个胡人骑着一匹白色的马,马很漂亮,庶俘芈不想承认那个胡人的骑术很好,只能嘀咕一句:“是匹好马!” 然后不情愿地举起了鞭子,就像是挥舞铁剑一件在白星的屁股上抽打了一下。 后面那个胡人的马很快,眼看就是追上来,白星也有些急躁,不等主人的鞭子落下来就扬起蹄子。 第十七章 两制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庶俘芈悄悄回头看了一下那个粗壮的胡人骑手,悄悄勒了一下马缰绳,减慢了速度。 白星不知道主人的意思,但还是顺从地放缓了脚步。 庶俘芈悄悄回头观察着,但却没有完全转头,以让那个胡人误以为自己只是在拼力骑乘,故意扭动了一下身体。 他的耳朵里有呼呼的风声,但在风声中依旧可以听到胡人马匹的踏步声,距离已经很近了。 就在两匹马几乎要并驾齐驱的瞬间,庶俘芈余光扫到了那个胡人的动作,他心下暗笑,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那胡人想要把他从马上拽下去,以确保胜利。 他之前故意放缓了一下速度,扭动着身体,都是在诱骗这个胡人动手。 就在胡人伸手的瞬间,庶俘芈一只脚勾住马镫,身子直接翻到了马腹一侧,同时轻拍了一下白星。 多年骑乘的默契,让白星猛地朝着胡人那边挤了一下。胡人伸手抓了个空,庶俘芈腰部用力,身体就像是掰弯的竹子一样回弹在鞍子上坐直,只是一个交错,胡人的白马已经超过了白星一个马头的距离。 胡人抓空,又被庶俘芈让出来半个马头的位置,已经没有机会再对庶俘芈动手。 而庶俘芈坐直之后的瞬间,猛地踢了一下马腹,白星吃痛,向前猛蹿一步,庶俘芈伸出手腰间发力,抓着那个胡人的羊皮衣衫猛喝一声道:“下来吧!” 双臂用力,双脚站在马镫上,正可以发挥出腰腹的力量,抓着胡人的身体用力贯在了地上。白马知道主人坠地,急忙停下,庶俘芈也不去看那胡人摔得如何,俯身继续狂冲。 他这一躲、一提、一掷,几乎都在一瞬间,摔完之后,义师齐声呼啸以壮威势。 距离终点还有百步距离的时候,庶俘芈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已经没人能追的上自己。 他也是个喜好卖弄的年轻人,轻拉了一下缰绳,让白星慢一点,反正已经无人追的上。 双手按住马鞍,双脚从马镫上脱出,等到白星的步伐渐渐平稳的时候,猛然用力向上一撑,双脚站在马鞍上,在马鞍上站立起来,手指含在嘴里,冲着四周吹了一声响哨。 这一声呼哨,换来的是数千人的欢呼,不过他为这一声呼哨付出的代价,却是小时候在马背上摔了许多次,不知道挨了妈妈多少次用笤帚抽打屁股的痛苦。 四周的欢呼声更大,庶俘芈吹动几声,身子一矮倒着坐在马背上,又在百姓冲破终点的瞬间,在马背上翻身做好,一只脚勾住马镫,朝着胡人首领的方向奔驰而去。 义师这边欢声如雷,擂鼓之人敲鼓助威,数千人欢呼不止,便是不少胡人也被庶俘芈的马术折服,各自称赞。 看台之上,屈将捋着胡子,面带微笑。庶俘芈这个年轻人,终究因为父亲的缘故,屈将知道他的名字,看到这小伙子露出的年轻人的生机,更是喜欢。 一胡人首领有些酸意的说道:“若都无鞍镫,你们赢不了。” 屈将心想,废话,要是比种地,你们也赢不了,只是我们不比而已。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人兽有别,就在于智,在于人可以掌握天志,做出马鞍马镫。要不然,比凶残人不如狼、比勇猛人不如虎,可狼皮虎皮却被人铺盖,这就是人了解天志用智而兽不能用的缘故。” “中原耕种,不善骑马,可有了鞍镫,中原亦可有十万善骑之士,这就是草原所不能比的了。你可知道,中原广阔万里是有多大?又有多少人?” 那胡人首领默然无语,也不再争辩。 又看了一些表演,双方各有胜负,但最后义师展示炮击、齐射、持矛冲击之后,这些胡人首领的脸色终于变了,也不再去想庶俘芈胜之不武的事,不敢言声。 那个拒绝了抢劫邀请的首领暗道:“原本只知他们善于守城,不想竟然如此勇猛,部落这些人如何能敌?” 刚才武骑士的持矛冲击,奔踏之下犹如一座山移动,将一切挡在前面的敌人都碾碎。 胡人没有马镫,没有高桥马鞍,只能骑射不能冲击,如今火枪结阵骑射也占不到任何的优势,若要相遇,实在没有胜算。 一番演示,屈将也颇为满意,看着胡人首领的神情,缓缓说道:“前几日,我们的人归来,做了交易,这本是正常的。但是交易之后,却被袭击,不守承诺,这是我们所不能允许的。” “你们部族既然没有参与,我们当然不会报复在你们这里。有朝一日,将那几个首领抓获,必在此地立下木杆,绞死在此处,教化他们的部落族人!” 墨家守信,这些距离高柳比较近的胡人也知道,他既这么一说,又在之前展示了军力,这些首领均想,那几个部落恐怕要完。 又想,若是能够跟着参与,倒是可以分一些女人族人马匹之类的战利品,于是纷纷道:“那些部落不守信诺,这是祖先所不喜欢的。这样的人,就该受到惩罚,若是你们出兵,我们愿意跟随!” 屈将见持干戚而舞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开始和来到这里参加集会的、方圆数百里之内的胡人部落首领们商量起将来的制度问题。 此时胡人部落尚未有正式的制度,还处在一种制度真空期,武力威慑之下,又有泗上那边制定好的制度政策,这些部落的首领便不得不接受。 如今土地尚未测量,胡人的牧地也没有明确的划分,还不会晒干草预备冬天,也没有足够的工具,这都为这一次在高柳以北推广许多政策提供了基础。 高柳会派出人在各个部落之间,绘制图册,询问各个部落的传统牧场。期间各个部落不得伤害,所有吃用会暂时记录或是给钱,可以在高柳换取胡人急需的各种货物。 一旦绘制成功,为了防止各个部族之间“互相厮杀”,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大鱼吃小鱼做大,会划定各个部落的牧场范围,不得随意越过牧场放牧。一旦越过,高柳会出兵干涉,同时其余部落也要出兵维护这个制度。 在此会盟的九个部落,盟誓不再相互侵攻,违背者高柳会出兵征讨。 各个部落都要派人在高柳生活,名义上是逃避苦寒的生活,实际上是就是做人质,同时尽可能将他们中原化。 今后的各个部落,实行均分继承制,这一点可以得到除了首领之外的贵族支持,而首领虽然不情愿,但高柳这边打了一个巴掌又给了甜枣,又有武力威慑,他们也不得不接受。 继承之后,再划定各自的牧区,不得随意越界。越界即视为背叛,墨家会出兵进行惩罚,惩罚牛羊的数量赔付给被越界的部落,如不赔付,则进行惩罚。 每年夏天,各个部落的首领都要前往高柳城,除了要领取换取交易凭证外,还要领取每年的“甜枣”,包括一定数量的铁锅、棉布、粮食、丝绸、茶叶、玻璃等。 给的数量不多,比起贸易所得的利润只是一小部分,但这个甜枣足够这些苦寒的部落觉得是份大的恩赐。 高柳这边会指定九个部落的巡视官,主要就是调解各个部落的纷争、清点部落的人数。 巡视官由高柳委任,同时由九个部落选出三个副官,副官待遇优厚,不得由部落首领兼任,同时副官今后必须是在高柳生活过做人质几年的才有资格被推选。 高柳这边,以那几座山为界,默许胡人的农奴制度,暂时不会用太激进的、部落贵族紧张不安的政策对抗。主要是现在人手不足,等到人手足够的时候自然会翻脸。 各个部族按照人口,派遣一定数量的人丁服劳役,在一些盐湖区开办煮盐、煮碱的作坊。 这些盐湖、碱湖的所有权,归属于高柳和九个部落,任何部落不得侵占。 煮盐、煮碱的收益,除了支付那些徭役工资之外,五五分成,由各个部落按照提供的人数来分配利益,这一笔钱直接付给各个部落的首领和贵族。 给的钱,可以在高柳购买粮食、奢侈品等。 如果遇到灾荒,高柳会提供一定数量的粮食支持,但是数量不会太多,那些不能保证存活下去的人口可以迁徙到高柳,高柳这边会组织他们耕种以使他们存活下去。 如遇到需要出兵的情况,各个部落按照人数出动一定数量的骑兵作为辅助,主要是针对草原上的威胁。包括任何对这九个部落发动攻击的草原部落、背叛了今日盟誓发动内部战争的部落等。 所得的战利品中,马匹、牛羊等,会分配给这些部落的首领,但是人口不得分配,全部迁徙到高柳,由高柳组织农耕。 内部部落如果出现了冲突,严禁自行解决,必须在每年的会盟中,等到巡视官后,进行决定。 九个部落认可墨家的保护,墨家的军队随时可以在九个部落内行军、驻扎。但是部落的内部制度,在此时既定的盟誓范围之内,墨家暂时不干涉。 对于逃亡到边堡的牧民,部落不得追讨,一旦抵达边堡,一切按照墨家的制度律法。 互市贸易,由九个部落首领共同出一部分人,和墨家一同组织商队,在更远处的部落进行交易,所得利润也由各个部落的首领分润。这会让各个部落的贵族眼红,贵族们也就会更加支持这种内部的分权均分制度,想来用不了几年,这九个部落就会分成几十个。 这几个部落人口也不算多,高柳能够控制的也就向北几百里之内,但现在胡人尚未有个统一的首领,这种分化实行起来,在这个小小范围之内也就容易的多。 第十八章 调令 北海会盟的内容,在庶俘芈回到高柳后的一旬之内,就在军中流传开了。 这种事没有隐瞒,对于庶俘芈这种自小被泗上接受了那些关于利益分析学说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而言,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纵横捭阖,说说这其中的利弊。 一个村社出身的年轻人可以纸上谈兵的时代,或许不是最壮阔的时代,但一定是个至少还有希望的时代的。 从具体来看,庶俘芈原本是没有机会和别人一起对政策品头论足高谈阔论的,因为他要去边堡的话,会很忙碌。 但是他回到高柳后,接到了命令,没有让他带队回去,而是调任他留在了高柳,具体的任务还没有安排。 除了他之外,还有不少年轻的士官都接到了这样一道调令。 说法很多,有说这些人是要回泗上进行学习,将来前途无限;有说是要他们护送索卢参回泗上的;还有说要调他们回泗上的。 众说纷纭,也都是些猜测,庶俘芈这样的层次也无法接触到确切的消息,不过他也感觉到可能墨家这边会有什么大动作。 回到高柳后不久,他的姐姐便和一些人去了草原,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 他在高柳每天就是学习,有一些老墨者讲课。有时候索卢参也会和他们讲讲这一路的见闻,讲讲那些万里之外的故事。 都是些很好的故事,庶俘芈离开了泗上,知道了诸夏有多大,于是想要知道天下有多大,索卢参带来的这些故事,正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就这样很悠闲地过了一个月,转眼就要到秋天了,天气已经有些凉了,那些种植在高柳城外的玉米、荞麦和莜麦都已经可以引起农人的喜悦了。 七月末的一天,正是高柳的集市,庶俘芈在前一天正式接到了任命:他被任命为高柳的一支步骑士连队的连长,原来的连长被调离,明日跟随索卢参南下。 他也正式接到了嘉奖令,同时成为了义师中的上士,应该是最年轻的几个上士之一,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过几日那些被调离跟随索卢参南下的人就要出发,这是别离,是一件值得喝一杯的事。 今日集市,又是轮休,他便和几个相熟的、之前一起经历过生死,这个月一起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好友出去喝酒。 集市上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草原的羊毛、羊皮、马匹、牛、驴子、盐、碱面。 从远处运来的、或是本地作坊生产的铁器、玻璃、手工工艺品、毛呢、棉布、烈酒…… 有的是以物易物的交换,有的则是用本地发行的钱来购买。 本地的农夫虽然少有税,从军免税以血赋代税,但是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这里收购粮食的粮价又压的很低。 本地的特殊政策,也让本地的手工业根本发展不起来,这边极力推行垦荒垦耕的政策,基本没有自由的劳动力。 在人均土地面积足够的情况下,本地的家庭手工业也根本发展不起来,自己种点麻布什么的麻烦事,远不如用多余的粮食换取墨家作坊生产的棉布之类。 这些情况,庶俘芈曾经经历过,也在自己成长的这些年见识到了将来的改变。 比如原本他们村社的那个造纸作坊,只是村社里所有人的财产,共同参与劳动的。那时候即便想要雇人,也没有人可以雇佣,每去泗上一个人,墨家就会组织起来,要么垦耕,要么送入到官营作坊当中。 庶俘芈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经常还要去村社的造纸作坊,看着村社里的人在很热的墙壁上撕纸。 等到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条灌溉通行用的水渠修好,正经过他们村社,村社原本用木头烧煮纸浆,变成了用黑色的煤炭,都是附近一座大矿里产出的。 既不算贵,也省的人去山上砍柴准备木头,而起烧起来更热。 等到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村社的造纸作坊里居然有了七八个外乡人,他们是从宋地来的。 据说他们原本是租种一些贵族的田为生的,但是后来租田的贵族开始和人合作,经营起了田产,将原本租种的土地种上了靛草和棉花。 那一阵棉布卖的很好,尤其是越国那边卖出去很多,棉花和靛草的价格很贵,很多宋国的土地经营者开始购买铁器,收回租种的土地,雇佣那些被收回了田地的人种植经营。 于是不少人离开了宋地,沿着泗水辗转来到了沛县,那几个雇工就是大约这个时候来到了他们村社的作坊。 村社的作坊也开始了变革,从一开始的每个人都要去劳动,变成了每个人持有一部分股额,然后劳作有劳作的收入,不劳作的话只有分红的收入,然后就开始有人不去劳作了。 再然后开始能雇用到了雇工,开始有雇工在村社的作坊里劳作,每个月领取一定的钱作为回报。 村社的人,似乎变得越来越懒,原本需要人力捣碎的木浆纸浆,花钱修建了一座水力杵,因为算了算此时雇工的钱还是很贵,不如修建这种水力杵更有利。 庶俘芈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墨家已经不再强制所有来到泗上的人都进行垦耕或是加入官营作坊劳作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稍微进行了一下变革:墨家以固定的钱招收那些越来越多来到泗上的人进行劳作,以此逼迫已经出现的私营作坊不得不用更高的价钱来雇佣人,否则根本雇不到人。 即便很多人来到泗上,但是那几年庶俘芈记得泗上发展的很快,到处缺人,雇佣一个人依旧不便宜,各种水力机械也都开始在私营作坊里出现和修建。 这是庶俘芈从五六岁到十六七岁关于村社作坊变化的记忆,所以他看到如今高柳的一些局面,觉得很熟悉,但是也知道恐怕高柳这里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够有沛县的模样。 人少,而且道路不修,也没有泗水汇聚直至淮水邗沟沟通长江、北上中原的便利。 这些在天下别处可能会觉得颇为高深的道理,庶俘芈自小耳濡目染,听得多了,学堂中有时候也会灌输一些,即便当时听不懂,等到走到外面看看之后,也就逐渐明白过来。 虽然真正高深的一些东西他还没有学到,但已经可以在酒桌上和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聚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是一般掌管一司马或是一连的义师的士官,庶俘芈正借着外面的繁华说一些他对利天下的理解,便举起酒杯和几个人喝了口酒,以作送别。 只说愿他们离开此地,却依旧在天下之内,一定要记得要以之为天下芬为己任云云。 聚在一起的这些人,如庶俘芈等,是留在这里的。 而如马奶等人,则是要以护送索卢参回泗上的名义,前往泗上的。 具体是去做什么,这些人并不清楚,只是说到了泗上之后另有安排。 若是有人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调走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军中的骨干力量,以骑兵居多,马术一般都很不错,而且多数都是年轻人,没有婚配。 被调走的这些人自然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什么,有传闻说他们去了泗上之后会进行正规的学习,然后再重新安排。 看起来应该都算是有前途,很不错。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却是早在几个月前,泗上那边就来了几封信件,信上的内容是绝密,只有屈将等十余个人可以知晓。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墨家在巴蜀的活动,如今的秦君在胜绰等人的帮助下,变革法度,集中权力,对外扩张,增加威望。 正因如此,才导致了索卢参无法从原路返回中土,只能绕开那些羌人义渠的部落,走林胡沿着黄河到了高柳。 秦人似乎有对南郑下手的意思,而墨家凭借这些年在蜀国治水之功和盐业水银等矿业带来的声望,以及造篾启岁与蜀帝女联姻之类的缘故,在秦人欲侵南郑的流言下,蜀王希望造篾启岁守南郑,以酬其治水之功。 一则是为了防止当年鳖灵治水而取杜宇之位的事再发生,二则秦人确实也有侵南郑的说法,那里又是边陲困苦之地,后世富庶的汉中此时尚且蛮荒,蜀地贵族并不愿去。 造篾启岁这个南郑守的地位,其实也就和当年公造冶在彭城差不多,墨家的组织机构之下,他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他这个南郑守只是要一个在蜀王那里的名正言顺,实际上还是墨家的组织掌管着。 所以,泗上那边希望高柳这边,调派一些基层的、有作战经验的、年轻的、有潜力的军官,去南郑那边把军队的架子先搭建起来。 此外,还需要调派一些精通骑兵作战的、骑术比较好的,在泗上那边继续训练骑兵,加强泗上的骑兵力量。 这件事也不是独立的,也是和赵国即将到来的内乱相勾连的。泗上那边结合各个方面的分析做出的判断,是就算魏韩齐干涉,也就是围绕着守城围城战展开,因为终究只是干涉内政和继承权问题,三晋同盟的底子在那,占据城池割让土地会招致赵国贵族的严重不满。 所以战争的烈度不会很大,而且墨家这边出面组织中牟和邯郸的防御,疲惫魏韩的力量,高柳这边的军队就作壁上观:等着和公子章谈条件,条件不谈龙不出兵。 到时候出兵,也就是征讨一些支持公子朝的贵族城邑,配合支持公子章的赵国贵族的私兵去趟中牟邯郸,逼走魏国就是。 这是调令后的事,这些年轻人并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接到了调令,听到了各种谣言和说法,然后认真地接受了这些调令,再然后和朋友们相聚一次,以作别离,毕竟天下太大,或难再见。 (抱歉,因病还是一更) 第十九章 解惑 酒肆中别离的这些年轻朋友们,并不知道他们将来要参与一场怎样的变革,但却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结:他们认定自己所学到的道义是正确的,并希望将这些正确的推行到天下。 于是,壮怀激烈。 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庶俘芈扭头发现马奶在那里有些闷闷,心想难不成是马奶不想离开老母?于是问了一嘴。 马奶摇摇头,示意并不是这个原因。 他要远行,家中老母年迈,但是既然已经做到了军官,家里的事自然有本地的政府安排。 如果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也就不必多说。 而像他这种,则是将这些老人集中起来,由墨家出一部分钱,再由他们缴纳一部分钱,使得老有所养,雇佣专门的女人进行洗衣做饭之类的照看。 马奶并不担心这些,自己每个月发的钱,会直接扣下一部分发给他的母亲,他在军中也用不到多少钱。 看到众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马奶终于忍不住将这些天困扰自己的想法问出。 “你们知道,我原本是草原上的胡人。我逃亡来到高柳,最开始支持墨家,真的就是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可是等我真正加入墨家成为墨者的时候,我是真的相信利天下、建乐土的道义的。” “我真的信!也相信这么做是对的,更相信宣义部的那些人宣传的那些部落的首领是怎么样盘剥我们的所得的。牧羊、牧马,这些东西却不是我们的。部落首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许多的牛羊。” “凭什么?宣义部问我,凭什么?我觉得,对呀,凭什么?于是我腿上受了伤,却依旧拼死杀了许多敌人,因为我相信咱们墨家总有一天会让这种凭什么消失!” 他说到这,终于激动起来,把酒碗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怒气冲冲地说道:“可现在呢?好嘛,和他们讲和了?该是部族首领还是部族首领?以边堡为界,他们这些部落首领只要不南下劫掠,我们就不管了?” 庶俘芈这才明白马奶闷闷的原因,竟是为了和草原诸部之间达成的协议。 马奶脸色绯红,显然是喝多了,指着远处骂道:“我要只是为了我自己过得更好,那又何必怀揣什么利天下之心?既然让我们心怀利天下之心,就要对得起自己说的这些话,给我们这样说,却又那样做,你让我怎么想?” “你真以为我就是为了自己做个什么司马长、做个连长加入的墨家?你们知道草原部落里和我一样的牧民牧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那里长大,我知道他们的苦!” “现在可好,不管了?贵族血脉流传,部落首领依旧做着首领,那我利个屁的天下?还谈什么利天下?草原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你们要觉得不是,我们这些草原出身的,大不了回到草原,和他们打!死了拉倒!也不枉我当年的誓言!” 庶俘芈看着马奶越说越不对,酒肆里许多人朝着这边看,有些人也在起哄,庶俘芈急忙拉住他,喊了几个人道:“还站着干什么?他喝多了,咱们这就回去。” 马奶蛮性上来,一把推开庶俘芈道:“我没喝多。这不是要去泗上嘛?我就要去问问巨子,问问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是说不清楚,我就不信那么多委员,就没有一个和我想的一样的!” 庶俘芈用了抱住他,说道:“宣义部会解释的。再说,有什么想法,你作为墨者可以提嘛,还有组织的,会给你解释清楚的……你不要这样……” 旁边几个人也反应过来,一同抓着马奶,结了酒钱,匆匆离开,一路上马奶仍旧叫骂,说什么非要到泗上问清楚这件事,说不清楚他就觉得墨家变了,要去当个真正的墨者云云…… 回到军营附近,马奶终究还是知道军中的规矩,叫骂声逐渐小了,但还是被几个手臂上缠绕着“纠”徽章的人带走,去关了两天的紧闭。 庶俘芈想着马奶的话,头脑也有些昏沉。 第二天醒来,马奶还在关着紧闭,他还有一日的假期,便想去见见索卢参,觉得索卢参见识广泛,应该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通报之后,索卢参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微笑着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归来途中和与胡人聚会上张扬的年轻人模样,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若是想要和他打好关系,离开这里回到泗上,不免要看低这个年轻人,更会觉得如今内部一些的问题远比想象的严重。 这几天看了许多卷宗,都是一些他走之后的会议纪要,里面已经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内部的派系纷争。 这个纷争很有趣,从不是因为乐土天志之类的东西引起的争端,而是如何才能达成利天下的目的、这个过程怎么实现而出现的诸多纷争。 公开的讨论上,没有什么太越格的事,但是索卢参是何等样人?又见识过数万里之内大大小小的斗争,细细品味那些卷宗上的话,也就明白了那些看似正常的讨论背后,涉及到多少问题。 当年在倒塌的巴别塔驻足数月,参悟透了许多东西,索卢参已非是那个刚刚离开中土时候的索卢参了。 岁月磨砺之下,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躲开内部的这些事,回去后总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在思考。 庶俘芈的到访,暂时打断了这种思考。 但庶俘芈说出昨晚上发生的那些事后,索卢参笑了笑,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为了靠一些关系调回泗上,心中便喜悦起来。 庶俘芈跪坐在索卢参面前,低头道:“我没想到马奶会有这样的情绪。但是他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吗?” 索卢参点头道:“有没有道理,这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的这种想法,可以提出来。这是重要的。” “我们不是那些沟通神明的祭司大巫,不能说只有我们能够和神明沟通,所以代传神言。” “我们是把我们的道义、天志都摆出来,让每个人知道。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道义,便会有不同的理解,然后集重义而用规矩衡量对错,这才是我们的方式。” “子墨子言: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 “如果下不能知道道义与天志,不知道最终我们要做什么,又怎么能够做到上有过则规谏之呢?” “子墨子不是代传神言的祭司,禽子也不是,适自然也不是。” “只不过,他们知晓天志,懂得方法,知晓说知推理之术,于是可以更容易分辨对错。” “那你说,从我们的道义上讲,马奶的想法有没有错?仅仅从道义上。” 庶俘芈低头沉思片刻,回道:“仅从道义上,那是没有错的。” 索卢参点头称是,微笑道:“就像是当年你父亲擒获越王翳那一战之前,咱们墨家的那次争论一样。是北上中原弭兵?还是先利泗上代行其政?” “从道义上讲,都对。当从道义上讲都对的时候,那就要讲一些功利和现实。” “墨家若无泗上,天下可能弭兵?” 庶俘芈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回道:“不会。如之前虽有道理,但是王公贵族并不听。泗上存,则天下便可能用墨家的道义。泗上不存,墨者皆为弭兵而死于中原,那么数百年内可能君王贵族会焚毁墨家的言论……” 索卢参大笑道:“是啊。是这样的道理啊。所以,草原的事,并不是草原的事。草原的事,取决于中土中原。” “若中土中原,定于一而用墨家之义,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他们若不遵从墨家的道义,以为这是普天下适用的,那难道是可以的吗?” “若中土中原,并没有定于一而且墨家消亡,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你说,就如魏赵相争,魏国会不会重金贿林胡娄烦,让他们进攻赵国?” “这与当年泗上之事是一样的。事情总要解决,但要讲方法。草原之于中土,取决于中土,不取决于草原。” “你可以明白吗?” 庶俘芈想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索卢参又说了一些别的,这些道理他这个层次的墨者是可以很容易理顺的,和庶俘芈这样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交流也是愉快的。 时间过得飞快,庶俘芈告辞之后,索卢参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 之前庶俘芈说的那些事,他可以解释清楚,但是着却也暴露出来高柳这边宣义部并没有将这件事重视,忽略了一部分胡人底层出身的人的想法。 这件事对于泗上来的、赵国逃奴之类的人,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草原的生活和农耕的他们完全不同。 但是对于那些胡人底层出身的人而言,却不能够不说清楚。这些胡人底层深知那些苦难,也因为墨家的那些宣传才加入了墨家,这些最优秀的一部分立志于推翻草原上的那些不合理,所以必须解释清楚,说明情况。 第二十章 书理 索卢参将这些东西写好之后,一式两份,一份送到了屈将那边,一份自己保留要带回泗上。 这件事后不久,这边的宣义部终于有所行动,进行了一次解释,并且迅速组织各个小组进行传达讨论。 不久之后,索卢参带着那些从西方返回的人,赶着装满了书籍的马车,连同马奶等一批调任到泗上的年轻人,以及咬出了阙与君的那些俘虏,一同南下,经邯郸返回泗上。 庶俘芈留在了高柳,成为了一支步骑士连队的连长,新一年补充进来的新兵也开始正式入列训练,基本上每天都在抓训练的事,有时候也能听到一些从草原归来的队伍说起姐姐她们在那边的事。 看起来一切如常,只不过就是训练的更加严格,不久之后一支工兵队伍从南方来到了高柳,开始在这里组建挖掘城墙、埋火药之类的事。 新一年从泗上赶来的新的年轻军官们,也在不久之后抵达报道,开始充任一些司马长之类的低级军官。 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逐渐变得不再寻常,宣义部开始宣传一些和草原无关的事,尤其是阙与君参与走私违禁品、阙与君与公子朝之间的关系之类的传闻,开始不受控制地在高柳传播。 ………… 两月之后,索卢参等人已经行至赵国的巨鹿泽附近,此时大泽尚存,尚未干涸,极为广阔,水草丰美,正是此时天下九泽之一。 这正是唐尧让位于舜、夏禹疏九河、分九州旧迹之地。近漳水、滏水、洺水、湡水、虢水、洚水、澧水、泜水、泲水,九水汇于此。 浩渺波烟间,一处广阔的村社就在大泽附近的丰腴地上,这正是墨家从泗上转运人员、马匹、商品的一处驿站。 索卢参这一次南归,走的正是墨家平日转运马匹的道路,从已经被灭但依旧混乱的中山国和燕国相近的地方,正有一条每隔百里就有一处歇脚点的秘密路径。 到了巨鹿后,向西可以抵达邯郸,向南可以过河水,经齐国到菏泽,再从菏泽沿着菏水泗水而到泗上。 墨家以半公开的身份在沿途经营,组织耕种收购粮食作为沿途转运马匹的饲料,从而将北境的马匹和南部的茶叶丝绸等远远不断地交易。 这条贸易路线是公开的,但大部分都是些三不管的地方,各国基本都没有完成变法,集权程度很低,和封地的贵族搞好关系,很多事都可以解决。 巨鹿泽这一处好地,正是墨家从赵国转运马匹的中转站,这里经营的也很不错,附近的村社种植了不少的马匹吃用的粮食,每年可以转运两千匹马。 索卢参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迅速转向前往邯郸,将要引爆一场很可能波及到赵、魏、韩、齐等中原诸国的大事。 坐在马车上,索卢参却没有在想赵国的那些可能要发生的事,而是在读一本墨子去世之后一年出版的《墨经》,正读到一段趣事,忍不住笑起来。 上面说道: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同归之物,信有误者。然而民听不钧,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而子何怪焉? 索卢参看到这段话,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些书,忍不住想到当年夫子和子墨子一同游历时的样子。 那时候还没有纸张,只有竹简木简,子墨子那时候有整整四车的书。 可那些书,如今变为纸张编纂的书,却只有薄薄的几册,自己如今带回来的这四车书,若要放在那木简存在的时代,恐怕得有四百车甚至一千车。 索卢参心想,子墨子已逝,适的话到底还是实现了。如今子墨子走入草帛之内,化身万千,如今弟子的数量已经远胜仲尼之三千,墨家已然是天下显学之首,想来子墨子也会欣慰。 又想,若是如今没有纸张,自己从极西之地带回的这些书,可要抄写多少竹简?又需要多少人搬运? 想到这个有趣的事,索卢参心情好了许多,埋头继续看着那本适等人编纂的《墨经》,揣摩着墨子和弦唐子的那场对话。 公尚过去世的时候,索卢参还没有加入墨家,但是公尚过的名字他却早就知道。 那是一个可以让墨子认为“同归之物,已知其要,无需再读书”的人物。这个小故事,说的就是弦唐子问墨子,说先生你当初跟公尚过说,书不过用来衡量是非曲直罢了,你怎么还看这么多的书?墨子告诉弦唐子,说公尚过这样的人啊,心对于事理已达到了洞察精微。对于殊途同归的天下事物,已知道切要合理之处,因此就不用书教育了。 索卢参提起笔,揣摩着这个故事,提笔在一本批注理解上写道:“同归之物,既知其要……这个要,是什么呢?” “如勾三股四弦五,其要就是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子墨子所说的那些书,是诸如勾股三四五、六八十、八十五十七等数。而要,则是其中的本源,所以说天下同归之物,只要知其要,便可解,无需再看那些列举的书。这是一种解释。” “另如适所说的方法,而书是结论。或者说,是子墨子所言的推理、说知之术。如当年在沛县所作的种麦田,阳光、雨水、温度、麦种、土地尽数相同,而唯独粪肥施与不施,这是一种。另如子墨子所言的窗外色与窗内色同,而知道窗外色就可以推论出窗内色……” “只是,方法虽知,但结论却是先贤众人之力得出的。这样的书,除非全都记下了,否则不可不读。若不然纵然知晓方法,可是人世如白驹过隙,不能够在生前都推论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同归之物、既知其要的含义。其中的类比内涵,不可不察。” “说知推理之术,天下皆同。如我在极西之地,遇一人名为德谟克利特,他言万物乃原子组成,只是有人却问:若一物均匀,长短所含的原子都是相同的,那么若是构成矩三角形,两边各为一,那么斜边的原子数是多少呢?如果这个数,是存在但却没有道理的,那么原子到底是不是紧密而可以最终分割的呢?如根号二个原子,到底是多少呢?这不能证明此人说的原子的想法不对,只能说明他想的一些是不能解决这个疑惑的,尚需修正,因为按他此时的想法,推理会出现谬误。” 索卢参写到这里,忍不住想到如今在泗上,已经基本是下一任巨子的适,心想这几年他又弄出些什么东西呢?他的两位夫子,难道真的去过极西之地吗? 遐想中,马车忽然停顿,马车外马奶骑马走到车外,说道:“有人在前面,询问咱们是否就是咱们……” 索卢参笑道:“去询问一下,应该就是公子章来迎接我们的人。” 车队之前,百余人骑马乘车,派人远远询问,以作迎接之态。 之前索卢参已经派人通知了公子章那边的人,就是为了引公子章派人前来迎接。 这百余人,正是公子章派来的,相迎于此地,就是为了表示公子章的态度,以争取墨家作为盟友的支持。 百余人中,不乏赵国贵族,也混有一些身份特殊保密的墨者。 不管身份如何,公子章既然有令,那这一次迎接也就要做足姿态。再者如今墨家在泗上风生水起,已然是天下争端中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连越国这样的蛮国当年都能够称霸为伯,力量这东西有时候的确可以带来尊重。 这些人姿态恭谨,名义上是为了迎接从几万里之外归来的索卢参,这也算是一件大事…… 尤其对于赵国而言,这是一件大事。 因为很多年前那本伪作的《穆天子传》已经在天下传播,成为了《穆天子传》的正式版本。这是李鬼在李逵小时候就杀了李逵改名为李逵的故事,所以这就是唯一正式的《穆天子传》。 为穆天子驾车的,是造父。 造父是赵国的祖先。 造父和穆天子去过西王母之国。 索卢参说自己真的去了西王母之国,然后从那里返回了。 索卢参说,自己真的见到了高高的金字塔陵墓、看到了当年阻拦了穆天子的那头问早四腿中午二腿晚上三腿的狮身人面怪物,也看到了那里的贵族也驾车且赛车,以为造父之遗风云云。 穆天子之八骏中,有名驹赤骥,而索卢参七年前确实先行让人从西方荒原中先行返回,送回来几匹上等的血色马匹。 《穆天子传》一书,在秦、赵大为流行,毕竟里面记载了他们祖先的故事,说起来颜面有光,尤其是索卢参证明真有那样一个国度,这就让造父的功劳更加显著。 当然,公子章不会是仅仅因为这件事,就派人来迎接索卢参等人。 因为赵烈侯赵籍死前,知道天下纷争,赵国新立想要立足,国人肯定会拥立自己的弟弟。而作为儿子的赵章,那时年幼,赵籍将邯郸作为赵章的封地,以此让赵章依旧有一定的势力,一旦有贵族支持就能上位。 而邯郸,有铁矿。 墨家在邯郸开矿,邯郸这几年已经成为赵国的冶铁中心,更是各大商人云集之地,此时虽非都城,但已经成为赵国的新兴大城。 第二十一章 邯郸 仅此一事,已经足够让公子章如此重视,更况于墨家本身的军力、财力、贷款以及在高柳一带的军事力量。 他的堂弟公子朝找的靠山是魏国,魏国现在如日中天之时,当真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公子章也需要更多的支持来对抗可能的威胁。 这行人行至此处既是来迎接索卢参的,也是为了阙与君的事,在公子章看来,这正是趁着叔叔病重的时候收拾自己堂弟的一个契机。 烈侯赵籍死后,公仲连的改革依旧继续进行,国内的许多大臣都是在烈侯时代提拔起来以对抗日渐发展的公族的。 这是一支很强势的力量,他们支持公子章即位。 在这个变革、且因为墨家这几年技术传播导致变革加速的年代,继承权之争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贵族之间的争夺,而是牵扯到变法派和守旧派之争。 如今天下任何一国,只要变法,必要损害旧贵族的利益。 要对抗旧贵族,也就导致士阶层崛起分权,同时士阶层又需要加强王权来对抗旧贵族。 当年赵籍尚在的时候,任用公仲连改革,在死前也与公仲连等人密谈许久,那时候公子章上前年幼,便开始为公子章准备将来的执政班底。 周天子有庶子官之职,用来教育诸侯卿大夫。 三晋则有中庶子,太子、公子、相国甚至于君侯,皆有中庶子。 如今前来迎接索卢参的,正是公子章的中庶子,乃是赵人,正是公仲连改革之后,由荀欣推荐的。荀欣作为中尉,有举荐人才的义务和权力,这一点正可以一直维持着公子章手下有一支不错的班底。 公子章的中庶子姓徐,非是与周天子作对的徐偃王伯益之后一系,而是当年三监之乱迁到鲁国的殷商六裔之后,单名一个益字。 在世卿贵族和士阶层开始争夺权力的时候,纸张和印刷术也已经从泗上开始在各地传播,因而像是赵国这种“中尉举荐人才”的方式,刚刚出现就已经有些落后了。 虽然如果纸张和印刷术倘若不能出现,那么这种举荐的方式终究还是强于世卿贵族世袭执政的,最起码会有一些上升通路。 这种举荐的方式,能够做公子章的中庶子的人物,必然是饱学之士,但也必然是和官员之间有些关联的家族人物,这是不可避免的。 除非是仲尼、墨翟那样名满天下的人物,否则一个人所自己有才能,如何才能被中尉注意呢? 徐益正是内史徐越的族人,但又不是赵国根深蒂固的公族。徐越也正是公仲连改革之后,以士的身份作为内史,以对抗公族世卿加强王权的。 待通报之后,徐益与索卢参见礼后道:“君侯病重,于私、君侯乃公子之仲叔;于公、君侯乃公子之君。是以公子不能亲来,遣我来迎。公西行数万里,至西王母之国,见识繁多,且墨家多贤才,公子最是爱贤,此次不能亲来,让我一定要告诉您。” 索卢参回礼,心中暗笑,心想这时候赵侯快死了,这公子章肯定是要留在中牟的,难不成等到叔叔死的时候,他这个继承人却不在国都? 看破不说破,索卢参微笑道:“公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我正要在邯郸停留,还有一些事要处置。” “虽然君侯有疾,按说此时一些事不该说。但国法无小事,墨家在高柳捕获了一些人,私自转运一些当初赵侯下令严禁与胡人交易的货物,这件事……也不得不说了。”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既然在高柳已经决定将这件事说出去,牵扯到背后的关系,以及赵侯重病的这个节骨眼上,实际上这就是在表态:墨家会支持公子章即位。 越早的表态,就可以越早将魏、韩、齐拉进来。索卢参知道去年田氏刚刚通过魏侯的帮忙,获取了正式的侯位,这件事齐国不可能不有所表示。 徐益听索卢参如此说,称赞道:“昔年赵先君简子铸刑鼎,尔名刑罚,已近百年。且不说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便是赵国之法,这样私自转卖违禁之物的大罪也是不可以饶恕的。” 心知肚明,相互鼓吹了一番后,徐益便邀索卢参登车于左,以示尊重,一同前往邯郸。 早在烈侯尚在的时候,邯郸就有大片的封地归属于年幼的公子章,之后在死前又封了不少土地,因为没有封地的公子是没有话语权的。 徐益作为公子章的中庶子,这些年一直在邯郸经营,墨家在邯郸的一些活动,也都是通过徐益进行的。 一路前往邯郸,索卢参才知道墨家和公子章之间的关系,不只是合作这么简单。 墨家还是公子章最大的债主。 因为公子章此时只是公子,不是赵侯,而且还要面对叔叔以及堂弟的逼迫,他想培养自己的班底、私兵、经营自己的封地邯郸,需要大笔的钱。 修城墙要钱、招揽士人要钱、购买兵器要钱,总之没有钱什么也做不成。 乱世之下,商人活的非常滋润,战国时代的大商人不但可以借贷给天子,还能逼债。 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汉代,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国家缺钱借贷、在长安的一些烈侯封君也缺钱需要借贷以赚取军功、夺回封地,但是很多商人认为战局不明朗,甚至认为七国可能获胜,拒绝借贷。 无盐氏果断地放了高利贷,以本息十倍的超高利息,借给了那些和中央站在一起的烈侯封君,平定了吴楚七国之乱后,收回了本金,同时获得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这种商人干涉政治的行为,在列国纷争的年代最是容易。 而如今若论天下巨富,无人能够和有严密组织的墨家相提并论,这借钱的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墨家身上。 赵公子章从墨家这里借贷的钱财之多,除非能够获取赵侯之位,否则根本偿还不起。这里面还涉及到许多墨家做保的、牵头的大商人的钱,这些钱都需要将来以各种各样的政策优惠来偿还。 正是凭借了墨家的借贷,公子章得以重新修筑的邯郸城,加强了邯郸的防御,聘用了墨家的技术人员帮着修筑了城墙城防和成体系的行墙。 购买了一些守城用的大炮,初步完成了邯郸城小范围的改革。 欠的债太多,而且也不是墨家一个人出的,而是组织了赵地的很多商人一起出面借出去的,因此赵公子章也不敢违约。一旦违约,这些商人和墨家联合能够推他上去,也一样可以把他拉下来,愿意承认这笔贷款的公族有的是。 谁认这笔贷款,谁就是墨家和那些商人承认的赵侯,至于说是嫡系旁支还是别的,这些人根本不认。 种种因素之下,作为公子章中庶子的徐益,对索卢参极为客气。 索卢参在成为墨者之前,也是低阶贵族出身,饱读书篇,知道邯郸此时虽然非是赵国的都城,但一直以来就是赵氏颇为重视的城邑,也算是赵氏的根基之一。 当年殷商建立之初,在邢台筑城作为首都,邯郸就在京畿地。 再后来赵简子时代,便因为邯郸迁民到晋阳的事,导致了赵氏家族的内讧,引动了三晋的乱局。 赵烈侯生前将邯郸封给公子章,就是在担心自己的弟弟到时候不把位子还回来,以提前为公子章准备一些后路。 昔年赵氏能够凭借晋阳一城,苦战得胜,邯郸城若是能够完全被公子章掌握在手中,那也一样可以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再加上内部外姓臣子的支持,这侯位由叔叔传给侄子也就更加稳妥了。 此时赏赐的土地极多,如此时刚刚成为魏相的公叔痤,他被赏赐的土地有一百四十万亩。 这些赏赐的土地,包括在土地上耕种的人,人和土地是绑定的,贵族不可能亲自去地里刨食,所以绑定人身的封建土地农奴制度是贵族不可能放弃的底线。 在铁器牛耕垄作出现之前,不可能出现那种单纯的货币地租或者完全的实物地租,因为靠石头、木头、蚌壳和铜器,根本不可能保证剥削的效率。 这就必然出现这种人身依附土地的半农奴制的情况,贵族们享受着劳役地租,也享受着这些封地上的农奴的劳动成果。 当年赵籍既然将邯郸封给了儿子,那么邯郸的许多土地和人也都是归属于儿子的。 墨家在邯郸开矿冶铁、传播牛耕马耕的技术、新作物的引入、赵国多马的物质基础,都让公子章在自己的封地内进行一些变革成为了现实。 加上本身公子章的身边,还有一些隐藏的墨者,再加上三晋早已经出现的私亩制度,从赵籍死到现在的十三年时间,邯郸的变革已经初见成效。 甚至于公子章身边的一些士人、属官,也都不是再分封土地的形式,而是给予足够的货币俸禄。 商品经济的繁荣、农业剩余产品的增加,都让货币俸禄有了现实的意义。 第二十二章 爱恨 索卢参等人相隔十余年再一次看到邯郸城的时候,邯郸城的模样已经完全和当初不同了。 甚至已经看不出周礼中方方正正的规矩,那些突出的棱角、行墙、壕沟护城河、附近周边的几个小型的堡垒卫城、在城墙上发出青黑色光泽的铜炮…… 这一切都和十余年前截然不同。 从北境高柳第一次进入中原、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中原大城的马奶,看着那高耸的城墙和城门处的人来人往,暗暗咂舌。 和身旁许多第一次进入中原看到中原大城的北境人一同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索卢参带着骄傲告诉他们,这城必是出自墨家人的手笔。 随行的公子章那边的人笑着回道:“您说的没错。这正是工匠会的人帮着建筑的,花费巨多,却也值得。此时筑成,公子曾言,有两万士卒守御,十万之师不能破。” 邯郸城比起北境的高柳城要高大的多,毕竟胡人不会攻城,高柳城完全没有中原攻城围城战的烈度基础,也就没有必要耗费巨大。加上人口却比这里差得远,实在不能相比。 马奶听这些人一说,赞叹之余又问道:“这是咱们墨家建筑的,那泗上的城邑,岂不是比这个更加宏大?都说沛县,那沛县的城邑不知道又有多么大?” 索卢参想了一下,摇头道:“只怕没多大。若真叫人围了沛县,只怕城邑再大也无用处了。” 马奶似乎理解了,又似乎没有理解,心中竟然多少有些幻灭。 总是听墨家说起泗上沛县的繁华,原本想象中那是一个比高柳要大的城邑,但是具体什么样他难以想象,就像是没有见过雪的人无法想象雪是什么模样一样。 今日看到了邯郸城,已然震撼,索卢参却说沛县并没有如此雄伟,这样马奶觉得稍稍叹气。 走在真正的中原大城之下,那种巨城的压迫感让马奶有些紧张,和那些第一次见到中原大城的其余人一样,看着高高的城墙,觉得自己有些矮小,有些慌张。 索卢参倒是见多了城墙,也见多了巨大的城邑,只是粗略了估算了一下这座城邑修筑的花费,心里对于适所言的乐土需要每个人生产的东西很多很多才有可能的说法又有了几分理解。 这样的大城,以往不是建不起来,但是能够在数年之内建起来、而且筑城的不是诸侯家主只能算是一邑大夫的公子,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与索卢参同行的徐益见索卢参抬头观望,便道:“这座城两年前刚刚建成,一共花费了五年时间。” 徐益想到墨家那些关于仁义、民之三患之类的说法,许是担心索卢参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急忙又补充了几句。 “所花费的钱财虽多,但是民众的生活亦有提升,公子真是仁义之人啊。” “邯郸为他的封地,便将自己的封田授人,得授田之人一万五千余户。最多分二十年还清,还清之后这些田产皆是农夫私产,邯郸人皆呼万岁。” “一万五千余户,户分田产百亩,又资以铁器、马匹,每户每年缴纳的税也不过十而取一。” “此外,公子又将自己的僮奴作为雇工,授予墨家在这边开办的冶铁作坊之中,每年得钱十万余。” “加之冶铁每年十一的收入,以及邯郸商贾往来的商税,加上一些从墨家的借款,又赶上荒年大修城邑,不但民众可以得食,又在不伤民力的前提下修筑好了此城。” 这里面许多的做法,索卢参一听,心中暗笑,心道这里面要是没有墨家人的操作,那就有鬼了。虽说墨家之前重鬼神的,可索卢参现在已经对于鬼神之说颇为不信,因而想到不可能之事会想到有鬼了之说。 心中除了暗笑,也有暗讽。 这邯郸城本就是公子章的封地,公子章是为了当赵侯而收买邯郸的民心,加上邯郸城作为赵氏一族一直以来的重要封地,本地别家贵族不多,自然施展变革就容易。 可要是推广全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敢这么推广,贵族就会推翻公子章的统治,斥之为暴政。 索卢参心想,到头来也就是妥协和稀泥,这最后彻底干掉世卿贵族的重任,还得放在墨家身上,靠明君王侯终究不行。 一个可以当国君的人,根本不会在乎那点封地,哪怕邯郸这样的大城。国君恨不得天底下一个大贵族都没有,全都变成小农,以便于集权。 可那些当不了国君的贵族,封地和封地上的人口却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他们权力的根源。 不过这种变革,终究还是利于天下的。索卢参想到之前听适说起的一些说法:一直在黑夜中的人,根本不知道光明的美好。最期盼光明的人,永远都在黎明之时,东方将晓,人们看到的光明,才会明白黑暗的可怕,才会想到推翻那些东西。 邯郸城如今的局面,对于赵国别处,那就是曙光,一个可以让别人看到的曙光。 而墨家关于此时乐土的推断,所需要的基础正需要这种变革来提供。索卢参坚信适所言的那些乐土之说,是推论推理之后最适合时代的,但这个时代的到来,还需要各国的变革,最终发现变革不彻底的时候,民众才会期待真正符合此时生产水平的制度。 他心中琢磨了许多,嘴上却不多说。既然墨家在邯郸开办冶铁作坊,想来在邯郸的渗透已经不浅,不敢说到了这里就像是回家一样,但至少会有足够的影响力。 公子章的变革,墨家不可能全然让公子章收买人心,必然会暗中活动,以政治要求作为借贷的一项条件。 这些附加的政治条件虽然徐益并没有说,但索卢参觉得这是一定存在的。 索卢参心想,这徐益只说公子章在邯郸人皆称万岁,只怕墨家在邯郸民众眼中,也该是交口称赞了。 ………… 邯郸城内,一处楼台遮掩深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披白孝。 年轻人名叫郭纵。 郭家,是邯郸之前的豪族大户,原本是靠冶铁为生,当然不是高炉铁,而是那种低温锻打出来的海绵铁。 炉铁的技术掌握在墨家手里,他们并不会。 有名有姓,自然是贵族。 郭纵的祖先,乃是周武王的叔叔,封于虢,后虢被灭于晋,子孙以郭为氏。 后赵简子围晋之绛,郭氏迁于晋阳,后来的分支又有一支迁于邯郸。 自从低温锻打海绵铁的技术出现后,邯郸这里的几个大家族便开始合作垄断了铁器的生产。 邯郸郭氏作为晋阳郭氏的分支,依靠着冶铁业积累的财富,在墨家出现之前,已经隐隐可以涉足赵国的政治。 兵器需铁、工具需铁,这必然和赵国的贵族之间有颇多的联系,这是氏族壮大的另一种方式,由商人成为“素封”之君,然后逐渐获得权力。 在墨家出现之前,郭氏累积巨富,家有万金,到郭纵父亲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邯郸城首富之家。 除了冶铁,还放高利贷,做马匹生意,郭纵之父在许多贵族面前都是座上宾,地位超然。 然而随着十年前墨家的人来到邯郸,随着公子章的一些列变革,随着泗上那种新型的冶铁方式的出现和墨家的技术垄断,郭家的产业和地位一落千丈。 两次降价相争,一次公子章土地变革、墨家出面赊欠铁器日后低息偿还,双管齐下。 郭纵的父亲觉得凭借自己多年的积累,以万金作为根基,想要和墨家斗下去。 可是斗了不到半年,郭氏一族就已经撑不下去,这万金砸下去似乎根本不可能触动墨家的根基。 之后不久,墨家在这边的冶铁作坊就开始开出高价,招收郭氏冶铁作坊中的那些锻打工匠,许多人逃亡,甚至有些卖身为奴的也多逃亡。 若是以往,郭氏自然可以凭借和贵族之间的关系,将这些人要回。 但是,如今墨家和公子章走的极近,这些逃亡的奴隶竟然只是赔偿了原本的赎金,就做无事。 不久之后,邯郸城市面上的奇怪商品越来越多,墨家在这边的产业全面铺开,但凡和墨家出售的货物有竞争的手工业者纷纷破产。 棉布和毛呢彻底毁掉了本地的麻布生产。 炉铁农具导致那些磨制工具的骨匠、石匠纷纷转行,或是成为墨家作坊的雇工。 那些囤积粮食的大商人,也在这几年的粮价暴跌中赔的血本无归。 然而有人忧愁,便有人欢喜,那些与墨家产业并不冲突的手工业者这几年都赚了一笔,而那些和墨家的产业有关联的、诸如烧炭、烧陶、木工等行业,更是迅猛发展。 郭纵的父亲便派遣了几个心腹之人去了一趟泗上,回来后将见闻一说,郭纵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卧病不起。 这个曾经在邯郸的大人物、这个可以和许多赵国贵族分庭抗礼的富商、这个赵国本土手工业的代表性人物,在病床上冲着郭纵说了一番话。 “斗不赢的,家有万金,在墨家看来也不过是区区之数。墨家那边动动手指,咱们家这点产业就要撑不下去。” 之后不久,老人便一命呜呼。 郭氏一族的宗主之位落在年轻的郭纵身上,人心散乱,各自惶惶。 他这个宗子接手的,是一个已经开始衰败的家族。 他这个宗子和父亲一样,清楚依靠技术和财力想要斗过墨家全无可能。 他也曾读过一些墨家的书籍,一开始觉得里面的内容很有道理,可是现在却恨恨想到:“墨家说让民得利,若真要让民得利,便不该与我家相争。不过是群口称仁义的小人罢了。与民争利,又谈什么仁义?” 第二十三章 暗流 乱世之下,已经不能独善其身。 墨家的资本和技术冲击之下,郭纵想要壮大家族,只有权力才有可能。而要获取权力,就该参与到赵国的公子之争中。 到时候凭借对公子朝的支持,一旦公子朝上位,就需要回报他。 届时不准墨家在赵国活动、收回墨家的铁矿作坊、专许专营,这便是唯一可能获胜的手段。 幸好,墨家与民争利的民,很多。 对于墨家不满的民便很多,这些人都有着巨大的能量,是时候聚在一起参与到这件几乎人尽皆知的大事之中了。 身着孝服的郭纵召集了很多在邯郸改革中对墨家和公子章报以仇恨的一批人,此时此刻,他问了众人一句话。 “如今天下,最大的财富是什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今天聚集在这里的这些人,对于公子章和墨家的仇恨,根源就是自己的利益受损。 说起财富,这些人有说是金银、有说是珠玉、有说是土地,但这一切都被郭纵反驳。 到最后,郭纵说道:“这天下最大的财富,就是权力。倘若你我有权力,墨家纵然有钱、纵然产业众多你我不能相抗,又能如何?” “下达法令,收回墨家的产业,分于我们,只准我们专营,难道墨家还有什么办法与我们对抗吗?” “你我都是工商之人,所求者,金银之利。贩运马匹,倍利;冶炼铜铁,五倍之利;走转珠玉,十倍之利。可若是投资于权力,却能得到百倍之利。” 不枉他读了许多墨家的书,也因为这些书的存在让他能够小小年纪就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个若无适的出现,能够在史书上留名一笔的郭纵,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后世曾载,郭纵此人“居邯郸,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正是因为这种巨额的财富,以及因为从事的是和军事战争极有关系的冶铁行业,郭氏一族作为外姓逐渐走入了赵国的核心决策层。 再到他的后人已经可以成为决定赵国败亡的人物……诬陷武安君李牧被赵王所杀的幕后主使;行贿使者让使者说出廉颇尚能饭否只是顷刻三遗屎矣之人,便是郭纵一族的后人郭开。 战国时代,是为数不多商人可以纵横捭阖参与列国政治纷争的年代,商人的视野也因为没有纸张、印刷术以及贵族知识垄断等因素,胜于一般的平民。 郭纵年纪轻轻,能够想到这一点,已经颇为不易,或者说这是他面对墨家按照资本的意愿改造社会的浪潮之下,唯一能够想到可以对抗的方式。 只是,他没有想,若是君权王权可以扶植他、出言即法打压其余人,那么又靠什么来保障整个工商业阶层的利益不被王权所压制呢? 墨家所做的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一个将来有一天工商业阶层足够强大、强大到有了阶级意识、根本不希望头顶上压着一个王权的时候,将悬在头顶的掣肘之物砸的粉碎。 这需要物质基础,更需要一些理论和说法让底层和他们站在一起。富户出钱、底层出力、名义上的平等兼爱来代替血统的天然不平等。 从某种意义上说,郭纵想要做的事,眼界终究还是太小。 然而就现在来看,郭纵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对抗泗上的这头怪兽,除非依靠权力。 其余因为仇恨或是利益受损而聚集在这里的人,也不可能想出比郭纵更为合用、更为实际的想法。 众人咂摸着这句“投资权力、获利百倍”的话语,愈发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滋味。 原本他们不太愿意投身这样的事,因为不论谁做了赵侯,在一些事上终究需要他们的帮助,也不会轻易招惹他们这些巨富,反而会以礼相待。 然而现在他们被墨家无意中的竞争和打压之下,已经从穿鞋的变为了光脚的,需要拼死一搏否则就只能慢慢等死。 心态转变之下,郭纵这种放在二十年前会被在场的许多人认为不可取的想法,在此时获得了交口称赞。 众人静下来,听着郭纵提出的一些意见,考虑着若是成功之后自己想要的特权,计算着自己手中能够拿出的仆从、军械、金钱,越发兴奋起来。 ………… 郭纵这样的看不到的暗流,尚且算是赵国内部人的选择,是时代冲击之下的一国之内的内部分歧。 而在邯郸城内,漫随着赵国公子之争局势的明显,更多的外国人出现在邯郸的街头活动,都是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 自索卢参来到邯郸的十余日后,邯郸城内的一间客舍酒肆内。 邯郸这几年墨家讲学之风颇盛,很多邯郸城内人闲来便去听讲。 今日酒肆之内,一个当初跟着索卢参一同西行的、口舌清晰、一口不怎么标准的赵音、夹杂着魏地口音的人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诉着西行这一路的见闻。 这人口齿清丽,胸中又有干货,跟随索卢参十年,又在途中加入了墨家成为了墨者,如今回到故地与人说起,当真是引人入胜。 这一刻他正讲到索卢参在波斯之事,说起在靠近波斯的一个部落,索卢参靠着火药让一些部落的人误以为他是雷电之神的事,引来众人的哄笑。 不少年轻人心想,那些人可真傻,怎么连火药都不知道? 而一些年长的人则想,这也正常,当初火药刚刚传入邯郸的时候,不也是有人觉得这是天上的雷电吗? 酒肆内满满都是快活的气氛,已经颇有泗上风格的、有座椅和桌子的酒肆角落里,两个人举着酒盏,侧耳倾听酒肆内讲诉的故事。 两个人的桌上,摆着一壶酒,几张麦饼,一份辣椒炒过的羊肉,桌上也没有了勺子餐叉之类的低阶贵族吃饭用的工具,只有两双木筷子。 两人一高一矮,听到酒肆内那人说到索卢参说的一些狡猾的话,个高那人忍不住笑道:“商丘一别,已然二十载。索卢参这人的性子,还是这样,当真不枉东方巨狡的称号。” 矮个那人道:“仲尼说,因材施教。巨子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当年选索卢参西行,自然是看重了他的性子,此事也非是他不能做成。西行数万里,往来十年,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成此事。” 矮个那人说起巨子的时候,如此自然,仿佛早已经叫的习惯。 那高个之人长叹一声道:“莫叫巨子。当年他老人家长逝,传书天下,不准我等服丧,早已断绝了师徒之名,我们这些人已经不是墨者啦……” 正自感叹间,那个正在酒肆内带着“任务”讲诉这些见闻的人不经意间转了下头,正看到这一高一矮在角落之人,脸上露出一丝惊奇之色,随即停住了嘴里的话,靠近到那方矮桌附近仔细观察。 一高一矮两人见这人盯着自己,不由一怔,手掌下意识地抚摸在桌上铁剑之上。 那讲诉之人却带着一丝惊奇问道:“是……高先生和矮先生?你们不是随着公子连回秦了吗?” 高先生与矮先生的称呼一叫出来,两人放在剑鞘上的手掌移开,仔细端详一下发现并不认得,但既然这么叫,显然也是故旧,于是问道:“你是?” 那讲诉之人连声道:“当年我侍奉公子连,当初三人来见公子连,一手剑术击败了公子身边的剑士,以此让公子连得见胜绰。当时我侍奉左右。” “十年前索卢参在安邑见胜绰得见公子连,说起西行之事,公子连拨派了十名剑手跟随,我正在其中。” 两人也有名姓,但是在公子连身边的时候,众人均以高矮先生称呼,是以这么一叫两人均知这是故旧。 当年胜绰为了引起公子连的重视,先行叫人去了安邑,在公子连身边展示了一番技巧,以此让公子连行举火燎庭之礼,这二人正在其中。 高个那人一听此人称呼自己为高先生,而说起索卢参的时候却直呼其名,知道其中的区别,笑问道:“你这是也加入了墨者?与他们互称同志了?” 说话间,叫人加了个椅子,又笑道:“墨家之义,人人平等,你自坐下。” 那人倒也不扭捏,坐在一旁道:“正是,我是在从波斯回来的途中,听索卢参讲诉了墨家之义,成为了墨者。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这人加入墨家的时候,墨子已经传令天下不准追随胜绰的那些叛墨为他的死服丧,等于是彻底断绝了师徒关系。 只是这人对于墨家上一代的恩怨知道的不多,只是知晓这两人是叛墨,算起来若是不叛墨,也已经是墨家内部为数不多的周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了。 他问过之后,又想到回来后的一些传闻,奇道:“胜绰先生已随公子连入秦,公子连如今便是秦君,两位先生……若是出行,想来应该是车马百乘才对。” 高个那人摇头笑道:“车马百乘,那是君命。今日来邯郸,是为了以私人身份见几位故旧。” 第二十四章 故旧 既说要见故旧,之前讲诉那人所知道熟悉的、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便是索卢参等人,于是问道:“那可是要见索卢参?” 矮个那人点头道:“是要见的。我本鲁人,早年在鲁国的时候,就识得他,我们两人是同年成为的墨者,当初都是外出游历遇到了禽子而求学的。” 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曾经一同求学的伙伴,在二十年前的商丘城下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现如今渐行渐远,只剩下当初的那些求学回忆。 讲诉那人听闻此事,便道:“如此,那我回去后可以告诉一下。” 他也知道,有些事若是人家想说,就会告诉自己,不想说的话,便是问了也没用。 墨家的规矩虽多,却也没有多到说连私人身份故旧朋友都不能相谈的地步。 只不过能谈的事并不多。 他亲人多已亡故,因此才追随公子连多年,当初跟随索卢参西行之时,家中的直系亲属都已经死没了,了无牵挂。 自己的事没什么可问的,便不可避免地说到了一些宏大的事上,讲诉那人带着几分自豪地说道:“两位先生今日来邯郸,所见所闻,难道不是尽眼安平富庶?我虽然还不曾去过泗上,但是想来泗上风华,还要远胜于此。” 高个那人哈哈一笑,说道:“我眼中,邯郸人皆为求利,眼中只有金钱,酒肆之中谈论的是掮客之言、酒后谈论的是金银珠玉之价。人人求利,不曾见义。” “正是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女子求利,做刺绣之功竟不如倚门卖笑。世风如此,笑贫而不笑倚门市卖笑者,这风华……恐怕与当年墨子之义相差甚远吧?” 那人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十余年前自己还要叫二人一声先生,忍不住用在途中学到的一些话语反驳道:“义、利也。墨者要利天下,所以心中要有义,然而却不需要天下人人心中都有志为天下芬之义。墨者是先锋驷马,不能与民众同。” “况且,子墨子也说,义即位利。适子也说,若行政,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人人得利,便是利天下。况且邯郸这几年以墨家之三表来衡量,民众富足、货物增加,子墨子若能看到,也必然称善,怎么可能与墨子之义相差甚远呢?” “人人求利,只要不损害他人之利,又有什么错呢?难不成二位先生叛墨之后,竟学了儒学,以为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涉及到一些信念上的东西,言辞也就激烈起来,一通反驳,都是这几年学习之后的理解和成果。 高个之人脸色不变,心中却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当年不曾给我留下印象,可见当年不过中人之姿。如今这番言论,我竟不能够反驳,都听说当年商丘大聚之后,适此人重组制度、主管宣义、使上下知义,果然手段非凡。” “若以天赋而论,眼前这人不如我多矣。然而他在墨家组织之中,所学所闻,不过十年,竟能如此……当真可怕。” 想到这,高个之人却不正面反驳,而是用了狡辩法问道:“既然说求利是正确的,那么区别又在哪?” “普通百姓如农、工、商、贾,家有一万钱,每年利息可得二千钱,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每年可得利息二十万钱,这是逐利。” “陆地牧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口,水中占有年产鱼一千石的鱼塘,山里拥有成材大树一千株。安邑有千株枣树;燕、秦有千株栗子树;楚地有千株橘树;齐、鲁有千亩桑麻;秦川有千亩竹子,郊外有亩产一钟的千亩良田,或者千亩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诸如此类的人,逐利之后,每年也能收入二十万钱。” “可如果有四千户的封邑,封邑内的每户人每年缴纳五十钱的租税,每年也是收入二十万钱。” “同样是追逐二十万钱,我们就不对?那些人就可以?既然说逐利,这又有什么区别?” 高个之人说完,不想刚才讲诉那人竟然笑出来,因为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学过这方面的内容,于是赶忙道:“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墨家说,财富自劳作而得,得以增加,所以以此推论,拥有封地的世卿贵族都是蠹虫。这倒不是辱骂,只是用说知推理之术推断出来的。” “你看,拥有封地的人,什么都没做啊,只是坐在那里,每年就能得到封邑的收入。” “而假如说在千亩栀子、茜草、生姜之类的田产的人,他需要投入资本,雇佣劳作,自身经营,总和那些拥有封地什么都不做的蠹虫是有区别的啊。” “这些人的经营和存在,确实让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了。” “而那些拥有封邑的人,并没有让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这就是区别吧。这也就是用来判断是否是利于天下的一个标准。” 他学的尚浅,只是学到了这些资产阶级的萌芽学说,或者说摧毁贵族封地合理性根基的最有煽动性的学说,便足以说出来高个之人所说的那些事的区别。 然而仅仅这些,已经足够让十余年前可以称之为先生的这两人无言以对,这个有谬误的理论足以在根基上摧毁贵族封地的合理性,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指责那些封地贵族就是“学说意义上”的蠹虫。 话已至此,已然不再投机,这酒喝起来也就没有了味道。 高个之士只能在恨恨之后,哼声道:“劳作致富,说的好听,我就不信这天下那些年入二十万的人,都是靠劳作得来的财富?他们之前又是怎么得到的,只怕要深究的话,都有蠹虫之嫌吧?” “罢了,仲尼曾言,道不通不相为谋。你我算是故旧,只是十年再见,道已不同,这顿酒吃的却没有故旧相见之喜。” 这涉及到理念之争,那人也不甘其后,郑重道:“若是这样,想来您二位去见索卢参,也是道不同。” 高个那人大笑道:“我见索卢参,不是为了论道,自有别的事。也罢,今日这酒我看你我也没有喝下去的兴致,你回去告诉索卢参,就说我二人邀他相见。总归,当年公子连派遣了十人跟随他西行,总不能全都成为了墨者入了墨家,我总要把那些尚且不是墨者的带回去。” 那人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回去通告一声。” 说罢离开,高矮二人看着离开的这人许久,对视一眼,矮个之人忍不住说道:“如今墨家之义已经圆满,竟不能够用说知之术反驳了。这样的道理,很快就能传遍天下啊。这都是适的想法,这的确是个祸乱天下之人。” 高个那人思索一阵,摇头道:“非是不能反驳。多年不在墨家,咱们已经忘了墨家的辩术了。” “如今好好想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若是认同他说国民财富的增加,源于劳作,那么怎么推论都是这样的道理。” “可如果能够从根源上,反驳掉财富的增加源于劳作,那么他们的结论也就是错误的。” “他说财富的增加源于劳动,我还说财富的增加源于土地呢。只不过……想要成体系地辩驳这一点,只怕有些难。” 矮个那人摆手道:“罢罢罢,与墨家故旧相辩,你我都没这个本事。辩五十四尚在,适如今也正壮年,天下谁人能与之辩?” “依我看,还是胜绰的想法正确。严禁各家学说在秦地传播、闭塞民众的耳目,以吏为师只取子墨子尚同的前半句——只断章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而不去谈后面的集众义、天志衡量、规矩判断是非的说法。” “依我看,邯郸富庶,但是富庶的地方,民众的想法也就多,就不容易效死,而且容易被墨家的学说蛊惑。所以,秦地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否则秦地苦寒,用同样的手段,必不能与河东中原之国相争。” 高个之人摆手道:“这些事,不是用来讲道理的。你我当年叛墨,就不可能再认同利天下的理念。若按墨家的道义,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利天下人才算是利天下,我们那么做是错的。” “可若以国论,国如一人,我们在秦地的变革就是对的。最终看的还是目的。你我追求的是功名封地与财富,他们追求的是利天下,这品评是非的标准都不同,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只要把我们要做的事做好就是。真要是引起了这样的争论,最好避而不谈,不要争辩自己做得对。只谈各自的利益,不谈对错,只有这样才可能和墨家谈下去,要不然咱们定要无功而返。” “索卢参此人原本就善辩,虽不如适,可如今墨家道义已成、方圆已画,争辩无意,又容易惹怒对方……切记不谈。” 他们二人来此,自然有别的目的,当然不是因为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特意来见见故旧这么简单。 矮个那人闻言,笑道:“你说的对,可你之前为什么要和那人争辩?” 高个之士叹息一声道:“我以为我能辩而胜之,不想墨家组织太过可怕,理论自成方圆,上下同义一致,这个当年我都没有印象的平凡人,竟然也能与我相辩我不能胜……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也是墨家的可怕之处啊。” “他们是想人人成士。一万墨者,便是一万士,天下诸国,纵强如魏,可有万士?” “他们可怕之处,是让一些原本不如你我的人,如今可以与你我相辩,所见所闻所谈所议,都是集众义而成。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万人,中原各国的君侯,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矮个之人思索了一番,点头道:“是这样的。着实可怕。哎,说起来,你后悔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吗?” 高个之人哈哈大笑道:“于求天志真理,确实应该后悔。可你我追求的,是天志真理吗?” 第二十五章 目的 笑声虽亮,可终究有那么一丝不甘失落之意。 探求天地之理,这并非是每个人都追求的。况于就算知道一些东西是对的,如那些诸侯王公,当年仲尼墨子游说诸国,国君称善,又有几人真的去做? 笑过之后,两人起身结账,便在已然繁华、借着牛首水与黄河沟通之利、冶铁毛纺畜牧交易而日趋发展的邯郸城中随意漫步。 正如之前在酒肆中说的那样,邯郸城内如今当真是带着一股“工文绣不如倚门卖笑”的风气,赵地又近胡,切近夷狄中山,女子也多豪迈,穿长袖而舞。 赵地多美女,战国之时,常有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的说法。又说赵女鼓鸣瑟踮屣游媚贵富。 尤其邯郸等地的舞步优美,常引外地人来学,不分男女。如今倚门卖笑者极多,一些歌舞场也就出现,多有美姬做“踮屣”之舞。 屣,谓小履无跟者也;踮,谓轻蹑之也。 所谓踮屣,便是穿着无后跟的舞鞋,以类似芭蕾的动作踮起脚尖旋转伸展,是以多有少年来邯郸学舞步以至于不会正常走路。 女子媚贵,男子趋利,市井之间,高谈阔论,金银铜声不绝于耳。 两人转了一大圈,暗暗摇头,矮个之人道:“如此风气,赵国岂不是要完?这样的风气,是不能够打仗的,只怕乱世之内,赵族难存。” “民富,则智开。阔论,则心乱。求财,则无战心。日后赵族众人,又如何能够说动赵人为君侯死战?” 高个那人道:“正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在秦地不能够助长这样的风气。游学之风、讲学之习,都要取缔,不可开乡校以乱民心。使民不得变业,耕战为业。否则,如邯郸风物,秦地怕是难成大业。” “泗上之地,只怕如今已经不下邯郸之盛。只是,那里有宣义部,有集众义之说,有天下人的天下的想法,知为何而战故能战。邯郸终究是有君侯的,赵国也终究是君侯的,民智一开,谁肯为君侯死战?” 两人感慨着眼中看到的繁华,想的却是天下将乱的战争,以及一种对君侯末路的慨叹。 不多时,转到邯郸城内一处庭院楼台之处,立刻有仆人迎接。 这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和胜绰求富贵功名,数年前聂政刺死刚成年祭河伯的秦君,公子连与胜绰等人摆脱了魏侯的监视返回秦地即位,这些早早下注公子连的人物,现在已经是公子连手中用以强国、集权、对抗贵族的利剑。 他们来到邯郸,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见见古旧。 当初追随胜绰的三十多名叛墨,互称兄弟,这一处庄园庭院内也有他们的另一位兄弟。 两人进到室内,另一人叫仆人离开,展开一张密信,说道:“你们两个回来的正好。魏国传来消息,吴起确实被排挤了,魏侯对吴起极不信任,又重用公叔痤,连西河之兵也已经不归吴起统辖。” “胜绰的意思,当年在离开魏地回秦前,已经和吴起谈过。虽然之后再无交流,但是当年那番话想来还是足以触动吴起。现如今楚人借墨者之力,吴起奔楚已然不能,韩齐赵皆在中原不敢接纳吴起,此次就要趁此机会,尽快想办法让吴起入秦,避开魏人耳目。” 高个那人道:“天下敢用吴起的君侯不多,君上有此雄心,倒是不错。你我的长处,在于制政、定法、守城、税赋。若论攻无不克,不如吴起多矣。” “君上既有雄心,守城之术用的就要少了,能够鼓而进战的良将正合重用。” 对于吴起入秦之事,这是胜绰在十年前就开始谋划的,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胜绰等人也不怕吴起分权,如今秦地正在变革,迁都之后避开了旧贵众多的雍城迁都泾渭分明之地,秦君设县改革,直辖三县先行变革,暂时不触动别处旧贵族的利益,而这三县的官吏,都是胜绰等三十余人的弟子,他们掌控着秦国变革后的基层官僚,因而就算吴起去了,也不会分到他们的权柄。 矮个那人道:“如此这样,你我等人行政,吴起领军,大事可成。只是吴起这样的人物,只怕魏侯就算不用,也不会轻易放他走。也就是怕担上勾践那般兔死狗烹的恶名,无法杀他……” “想要让他偷着离开魏国入秦,走河西怕是不行。魏人追兵若至,吴起必死。到时候魏侯宁可担着杀贤人的名声,也不会放吴起入秦的。” 高个那人哈哈大笑道:“这就是魏侯啊,有好贤之名却不敢用贤才,魏击的才能,比之他父亲文侯差得远了。现如今他倒是有了名声,又替田氏求到侯位,韩人又求他尊他,只怕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晋文齐桓了……哈哈哈哈,庶子也,难成大事。” 三人大笑,早在不曾叛墨的时候,他们便常品评天下英豪君侯,哪里会对君王有什么尊重之心? 笑过之后,持信那人道:“既然不能走西河,那就要趁着这一次与墨家商谈之后的事,将他沿别路带走。劝他离开这已经无需考虑,他是必然要离开的,这件事的难处,就在于如何安全归秦。” “依我看,就要趁着这次因为南郑事和墨家相谈冶铁术事,经赵地过齐、从齐至泗上,再从泗上入楚,经南阳入秦。” “这件事还需要我们仔细谋划。这一次趁着索卢参回来,还需要将那些不曾加入墨家的死士带回去,义渠以西的土地风俗,这都是需要知晓的。中原将乱,西河地暂时不急,以洛渭为渠向西方是正途。” 两人也都同意这个想法,对于吴起离开魏国这件事,三人都觉得这是必然,难点只在怎么将吴起安全带走。 吴起的才能如今天下皆知,西河固守武卒强盛,秦人不能越洛水;大梁一战楚国四封君一右尹或死或俘,这样的人物魏击不可能轻易放走。宁可不用,也不会放到别国。 而他们这一次前往邯郸真正的目的,也正是趁着索卢参回来这件事,和墨家接触,谈一些事情。 自公子连回秦之后,初步变革,为了增强威望,向西扩展,连战连捷,地位已经稳固。 此时便盯上了蜀国南郑,之前秦蜀就因为南郑爆发过多次战争,互有胜负。 南郑汉中地,也是一片沃土。 只是蜀国因为地势险峻石牛道尚未修建、秦国出兵汉中也因为褒谷秦岭而很难出动大军,是以多次易手。 可去年蜀地传来消息,蜀王授予造篾启岁为南郑守,墨家开始在南郑活动。 本身运输有秦岭相隔就难,墨家执政变革的能力这些叛墨也知晓,守城之术更不用说,所以南郑这边看来短时间不能谋取。 在和秦君商议讨论过之后,达成了一项想法:用南郑附近的一些秦人占据的小邑,换取墨家的冶铁术、一些技术人才。 南郑在墨家手中,要是都靠开发土地、积累民众组织兵力,秦岭之南的几个邑完全不可能守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还不如早点做交易。 褒谷栈道已经存在,正是后世汉高祖烧的那条,秦岭相隔,汉中想要攻入关中也难,所以秦君认为只要守住栈道,以阻碍墨家的渗透,将那边的小邑交换更为有利的东西。 胜绰等人归秦之后,二十年前谋划的事已经完成了第一步,下一步就要勤修政治完成变革,等待时机。 向西可以掠取马匹、人口,铁器的出现也让黄河地有了农耕发展的可能。 向东的话,可以不急,依靠渭水洛水防线,顶住魏国的攻击,等待中原有变。 至于中原是否有变……在胜绰看来,这也是必然之事。他可不相信那个当初把他赶出墨家的适,会这么安安静静,现在天下基本都知道禽滑厘之后的巨子十有八九就是适了,之后的事,洛水之东有的乱! 铁器的作用,胜绰知道到底有多么巨大,也正可以配合他在秦国进行的改革。 断绝与外地的联系,官营铁器垄断,打破旧贵族的封地时代,集中王权,编户齐民,奖励耕战,以此成大事。 以南郑以北、秦岭以南的一些城邑人口,换取铁器,怎么看都是合适的。有秦岭褒谷相隔,秦国也有不少善于守城的叛墨,墨家将来就算是想要对秦国有什么想法,栈道一烧,总不可能飞过去。 而铁器,对于现在的秦国、对于现在想要加强王权进行变革的秦君、对于想要做一番事业的胜绰等叛墨,绝对值得用人口来交换。 再加上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这让胜绰看到了另一条积累财富的办法:通过回来的那些秦人,知晓西边的风土人情,地理山川,垄断向西的商业,积累财富。 这一系列的事,都是这些人来到邯郸的目的,而又因为赵国公子之间的矛盾被胜绰抓住,也希望利用这次机会修好和赵国的关系,利用外交手段彻底让三晋同盟瓦解。 第二十六章 变革 小小的邯郸,不起眼的此时,可以算是能够决定秦国今后几十年的命运。 三人各自准备之后,便出面开始以正式的身份进行活动,将赵国国君将死、公子之间明争暗斗、新贵旧贵之间各自怀恨的浑水,搅合的更加浑浊。 在邯郸城暂时逗留的索卢参,已经接到了泗上那边的信,也知道了那几个叛墨出现在邯郸的消息。 他是觉得这些人来邯郸肯定别有目的,但暂时又不知道,因为那个矮个的人和他年轻的时候是老相识,都是鲁国出身求学于禽滑厘,也都是当初周公迁徙的殷商六姓的后代。 因为在邯郸这边的墨家负责人,希望索卢参能够以私人的身份,先行和这些人谈谈,询问更多的东西。 两边都想要见面,于是相见。 说是几十年的故旧,可是见面之后却没有丝毫故旧相见的喜悦。 索卢参见到这几人后,笑嘻嘻地问道:“前几日我听闻,你们和一位新的墨者相辩,他也只是粗通道里,恐怕不可能表达我们墨家的道义。今日前来,是不是要辩这些?” 这里面说的是“我们墨家的道义”,就是在提醒这些人已然叛墨,只是故旧,再也没有那份同志情谊。 高个那人微微一笑道:“东方之巨狡,我又怎么能够与你相辩呢?你也不必说什么道理是对的便可不败、与人无关之类的话。今日不谈对错,不谈道义,只是随便聊聊。” 他已认怂,也算是羞答答地承认了墨家的道理是对的,将索卢参可能与他相辩的路彻底堵死,索卢参便一笑,说道:“既如此,那就饮酒,不谈道义,只谈些别的。” “我听闻,胜绰已经在秦地变法?说来听听,我也不以道义论对错,只谈是否有利。” 矮个那人一听,点点头面露微笑,刚要开口,却被高个那人制止。 高个那人看着索卢参,笑道:“是否有利,这是墨家的说法。关键是‘是否对谁有利’,你莫要省略对谁。没有对谁有利,也就没办法判断对错。墨家说,对万民有利那才是利,我们说的利和你们想的不同。所以,我还是想听听,你觉得是否对秦君、对我们有利的评价。” 矮个之人闻言,暗暗擦汗心惊,心想这二十年不与墨家同门相辩,这手段确实差了许多。若不是他补充这么一句,只怕索卢参必要抓住机会将我们批判一番,到时候可就尴尬了。 又想,果然是极西之行除适之外的第一人选,这人的心思细腻言语多变,不能够不警觉。虽非是墨家内部顶尖的人物,却也远胜于寻常人,不可大意。 索卢参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听你的,便论是否对秦君、对你们有利。” 高个之人这才道:“说起来,在秦地的变革,一共三步。” “第一步,便是迁都换地……这迁都换地,是这样的,七年前……” 这人说起迁都换地四字,便从最开始秦公子连归国事开始谈起。 聂政刺死秦君,秦君当时刚成年而无子嗣,贵族相争,秦公子连抓住机会摆脱了魏侯的监视,在胜绰等人和在秦地的旧识的帮助下即位成功,拉一派打一派,先行以政变的理由处置了一批政敌,赏赐那些支持他的贵族,靠着那些政敌的死空出来的封地,分配了利益。 随后,以不忘夺西河之恨为名,挑动国内贵族的情绪,用这个借口迁都。 口号喊得响,贵族就不好直接反对,从更靠西的雍城迁都到泾渭分明交汇之处,筑造新城。 贵族们反对,就攻击他们和魏国有勾结,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贵族也不好反对。 实际上迁都的原因,根本不是为了夺取西河,至少现在不是,因为魏国如今如日中天,根本没可能夺回去。根本原因还是为了避开旧贵族扎堆的雍城,在那里根本无法施展,处处掣肘。 迁都之后,秦君便换地,将之前处置政敌的那些地,和贵族们交换,没有直接剥夺新都城附近的贵族封地,而是采用交换的方式,将渭水泾水附近数百里的土地变为秦君直辖地。 以此,为变革做好基础。 说起来的时候,轻轻松松。可这些轻轻松松的话语背后,是无数的阴谋、死亡、政变、夷族,人头滚滚。 索卢参听完这迁都换地的第一步,点头道:“若以秦君、你们这些人的利处来看,这一步走的极好。” 高个之人笑道:“这也是多亏了墨家之前做的事啊。泗上之前,巨子虽有道义,可是国君无人肯听。弱国国君守城的时候想起我们,可守城之后要变革那就绝无可能。” “然而适去了墨家之后,在泗上墨家有了根基,商丘一战后,这说话就有了分量,诸侯便听了。你看,你们现在不也是依靠着沛县彭城,占据……不,行义于泗上十五国嘛。” “放到秦地,还不是一样?秦君的曾祖,被大臣逼杀,贵族权重,想要变革,不如先行离开,积蓄力量。” “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一鸟在手,饿不死,才能做弓削箭,再捕万鸟。” “适说的好嘛,矛盾和利益,这个抓住之后分析一下,矛盾不可缓和,将来总要兵戎相见。与其做个有名无实能被贵族逼杀的君,不如先做秦地最大的封君……” 索卢参点头道:“能够想到这一点,看来你们这些年也没少学墨家的道义啊。” 高个之人点头道:“道理是对的,关键是怎么用。民众知道了,他们可以求他们的利;我们知道了,一样可以求我们的利。” 既然之前已经说了,不以道义论对错,索卢参也就没办法说别的,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后,高个之人又说起了第二步。 “这迁都换地是第一步。第二步嘛,就是置县变法。” 置县变法,正是之前迁都换地的下一步目的。 因为换地之后,新都城附近的土地已经没有大贵族,于是将附近的数百里土地置三县。 编户齐民,统计人口,统计了土地的数量,将直辖的土地分为三县,率先在这三个不会和贵族矛盾冲突的地方进行变法。 统计了人口和耕地数量后,利用税收马匹,从墨家这边购买了大量的铁制农具。 三个县所有的土地,都是归属于秦君所有,于是重新授田,以每户授田大亩百亩的数量进行分配。 那些已有的耕地,先不配发的铁器。 那些授田不足需要垦荒的土地,配发铁器。 土地的使用权归属于私人私户,但是严禁买卖,而秦君的身份,也就相当于从秦君变为了三县唯一的大地主。 每户分了土地之后,将赋税直接缴纳给秦君,收六取一,用六一税程度进行积累。 虽然六一税挺多,但是相对于之前贵族封地的层层盘剥,民众竟然欣喜万分,以为善政。 以重税遏制商人,实行秦君垄断工商业的政策,利用和义渠等西羌的贸易交换垄断,积累财富的同时,让商人不能够积累财富,将财富集中在秦君手中。 按照户口分配土地,因为正常人口的话,一户人耕种百亩土地已经是极限,没有动力也没有精力开垦更多。 大肆打压商人,土地不能买卖,开垦更多的土地也没有意义,加上按照户口人数征收人头累进税的政策,逼迫分家,增加收入的同时,也可以保证“依靠农业开垦的原始积累”不可能完成。 严禁迁徙变业,颁布《逃亡法》,任何逃亡到山林的人一旦抓获,立刻贬为奴隶,实行连坐。 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也严格控制可能逃亡的方向,以使民众除了耕田之外,难以生存,不得不在土地上劳作。 取缔任何影响农业生产的娱乐活动,禁止人殉,禁止祭河伯,在农闲时候鼓励射箭、习武、角力等娱乐活动,其余活动均为违法,抓住后重罚连坐。 严禁游学风俗,严禁各国的学说在三县内流传,外来的商人可以进行贸易,但如果进行讲学,则要重罚,严禁民众听到其余的声音。 粮食买卖违法,除非秦君亲自收购,否则进行粮食买卖的商人,一经抓获,立刻重罚,同时贬斥为奴隶。 实行手工业统一定价,不得私自转卖,不得让手工业者和商人从农户手中获取高额的利润。 建设直属于秦君的各种作坊,所有在作坊工作的人,不得变业。因为不给他们授田,除了在作坊劳作,别无存活的可能。再加上商人不能买卖粮食,这些人就算有钱也难以存活。 增加商税,使得一些非必要的手工业品涨价才能获得利润,从而使得农夫厌恶商人,觉得商人在坑他们,同时又靠增税让商人很难获利,从而让农夫也别想着去做商人。 实行普遍军役制,按照墨家在泗上的经验,适龄的年轻人在军队服役,而不适龄的则需要服劳役。 强制兴修水利,挖掘灌溉渠。 缴纳的粮食、布匹越多,就能减少服徭役的天数,从而鼓励民众生产。 编户齐民,五户分马匹或是耕牛一头,还有铁器,但是只有使用权,并未实行泗上那种分期赎买归于个人的政策。 一系列的政策说完,索卢参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高个之人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即便这样,民众的生活依旧比以前好得多,人心振奋,皆呼万岁。你根本不知道在之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六一重税,民众竟然都称善政,你可以想想之前。巨子当年曾说,民有三患,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也算是利秦国万民了?” 第二十七章 物辩 在说论之前,就已经先说过不以利天下、利万民这个准则来判断,可是高个之人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那番话。 最伪的伪善,也比恶更好。 因为伪善的存在意味着善战胜了恶,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标准,所以才有伪善出现的必要。 此时是一样的道理,因为墨家学说如今传播的太广,儒学尚未在稷下学宫与五行天命阴阳之类的东西融合,不能被统治阶层接受推广,此时天下唯一的显学只有二十年来不断发展的墨家。 正因为墨家已然成为了唯一的显学,所以墨家的一些评价善恶对错的准则,已然在不经意间影响到了天下人品评政治的准则。 所以高个之人不能在索卢参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因为他已经受了这些学说润物无声的影响。 索卢参却恪守着之前的准则,摇头失笑道:“你之前已经说了,不以此论,我今日也不是来批判你的。只是,我想说,但凡做事,总要符合天志,你们这样不谈利与不利,终究是阻碍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的。” 这些东西早已经随着《墨经》的传播,有了定义,关于劳动创造财富的说法也已经颇为流行,尤其是富裕的经营性地主、商人、手工业者对此大为赞同。 因为只有这些道理是对的,商人、手工业者、经营性地主、作坊主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反对贵族对土地的占据和特权。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是否相信,而此时劳动创造价值的观点,正是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和新兴地主所乐于相信的。 高个之人在上次与人相辩吃瘪之后,就一直在思索怎么从根源上反驳墨家的道理,结合这些年的思索和见闻,当索卢参今日又提起什么天下财富总和的说法时,高个之士终于想到了反驳的说法。 于是他问道:“索卢参,现在墨家的道理,总结起来,其实无非四个字。” “道法自然。” “你们认为人的经验、理性、推理、总结,可以知晓自然的规律、天下的规律、兴衰的规律。只有知道了规律,法之,才能够天下大利。是这样的吧?” 索卢参觉得这话没错,点头道:“是这样的。” 高个之士大笑道:“那么,如果你们对于一些道理的推论是错的,是不是指导的规律就是错的?” 索卢参反问道:“什么规律是错的?” 高个之士道:“劳动创造财富的说法,是错的。” “土地、稼穑、农耕,才是唯一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东西,劳动并不是。” “财富是物,物的来源不是商业交通而是生产。所以财富的生产意味着物的创造和其量的增加。” “你们认为,工商都是增加了社会财富的。实际上是不对的。” “如工,手工业不创造物质,只是变更了组合和天底下原本就有的物的形态。” “比如说,一团泥,你可以做成陶罐。但是,天底下增加了什么物了吗?那个陶罐是泥做的,做成陶罐,这泥并没有增多。这是改变原本就有的物的形态,不能称之为增加。” “比如说,一张风筝。这风筝不过是布帛与竹片、棉线的重新组合。你可以做成风筝,也可以用这些布帛、竹片做成筛箩。所以,这是变更了物的组合,也不能称之为增加了天下的物。” “至于商,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什么都没有创造,只是改变了原本的地、时,你不能说天底下的物增多了。” 高个之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兴奋起来,觉得已经胜券在握,正该乘胜追击之时。 这是一种经济学观点,起源正是战国时代出现的“农家”,本质上也是对天地道理的一种探究,也是一种在“道法自然”的前提下重农轻商的理论基础。 这种经济学观点经过千年的发展,在后世的法国大革命之前达到了顶峰,形成了重农主义这一学派。 学派存在的基础,就是认为工商业没有让天下的“物”的总量增加,手工业本质上就是改变原本就有的物的形态、或者是变更了天下已有之物的组合。 高个之人曾说过要反驳墨家的道理,就必须要釜底抽薪,今日所说的这些,似乎正可以从根源上解决。 他既要乘胜追击,便提高了声调,看着索卢参的眼睛道:“工、商都没有让天下已有的物增加,但是唯独农耕稼穑,是让天下已有的物增加了。” “我春天种下一粒种子,秋天可以收获百粒。” “我春日养殖了一头牛犊,冬天牛犊长大增重。” “可工商都不行。你做陶罐的,并不能让陶泥的数量增加,只是改变了陶泥原本的形态。一斤陶泥做成陶罐,还是一斤,并未增加。” “所以我说,天下财富唯一可以增加的方式,就是农耕。因而,从你们所谓的天下财富总和的说法上来看,我们在秦地做的,也是正确的。” 说完之后,高个之人一脸得意之色地看着索卢参,他觉得索卢参已经无法反驳。 如果这个不能反驳,那么墨家的一些政策,就是不符合“天志”的,至少是推论错了天志。 由此,墨家的政策本身,就被墨家道义的“天志为规矩”所打败,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圈。 似乎,唯一反驳的方式,就只能从“天志为规矩”是否一定合理上来解决了。 而且这个说法,此时听起来的确是没有办法反驳的。 事实上,这种学派思潮,直到后世《国富论》和李嘉图学派兴起之后才逐渐被彻底弃用。这涉及到一些列的大部头的、哲学和经济学意义上的论战。 然而索卢参却淡淡一笑,说道:“你错了。” “最近一期的墨家的‘报’你看过吗?适在泗上让一个大布袋靠着热气载着人升到了空中,证明了气是可以分出轻重的。他又做了一些‘实验’,证明四周的气,不是空的,而是有实体的,只是你我看不到而已。” “而且之前也有一期,说了这么一个实验,证明作物生长需要气中的浊气。浊气是阳气与炭燃烧之后产生的,可以让澄清的石灰水变浑浊。” “你也追随过巨子一些年,知道巨子当年就说过,看不到的东西未必不存在。比如他老人家对于声音的研究,认为声音存在,但是看不到,而且可以影响到水震动、并且以此做出了守城时候听敌人挖掘城墙的‘听音瓮’。” “我在极西之地,听一名叫德谟克利特的人说起过,他认为天下万物都是由原子组成,这一点与适这几年所说的一些东西是相似相同的。” “农耕需要水、需要肥、需要气,并不需要土,这也是几年前的稼穑‘实验’所证明的。” “所以,农耕本身也并没有让天下的‘物’增加,只是改变了物的形态和组合。消耗了水、肥、气,变为了果实。” “这就像你说的,如果你认为捏陶罐烧陶的人,并没有增加天下的物,那么你说的这个‘物’,不是陶罐、泥这样的大物,而是极小的原子的物。” “那么,种植农耕,难道不是和捏陶烧陶一样吗?把那些原子的物,变了形态和组合,把气、水、肥变为了粮食,和你说的捏陶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你还是要多看看那些报啊,不要臆断猜测,以为自己又知晓了天志!” 高个之人愣在那里,他平时也会经常看看墨家的报,但是这一阵着实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去看。 他又知道索卢参这人,虽然狡猾,但是涉及到道义上的争论时,并不说谎,不由无可奈何。 看着索卢参脸上露出一种仿佛嘲讽一样、让他去多读书多学习的神情,脸上登时一红,讷讷道:“这……这……” 索卢参笑道:“你呀,你要是想要从根源上反驳这些东西,需要证明一件事。不是靠辩术去辩论,而是你只要证明气无重量、气是虚空、作物生长不消耗水、肥即可。” “然而,巨子当年也说过。同一件事,或是、或非,不能既是、又非,这是墨家最基本的说知之理,这个你不会不懂吧?” “现在适已经论证了‘是’,那么也就不可能同时是‘非’,所以你不可能从根源上反驳这些道理。” “你以为那些延续了十多年的‘报’,仅仅是为了让市井之人觉得神奇、像是戏法吗?” “也不枉你跟随巨子求学多年,虽然二十年前叛墨而出,可是那些道理你不该忘记啊。陶罐是陶罐,陶泥是陶泥,你不能够说陶泥就是陶罐。” “如果你要是认为陶泥就是陶罐,那么就可以认为,粮食就是水、肥、气。” “你连墨家辩术的基础都忘了,也难怪你忘了巨子的义,而求个人的欲利。” 这一番话说完,对面两人的脸色更红,低头不敢与索卢参对视。 索卢参叹息一声摇摇头,说道:“如今墨家的学问,已经完善,你们用这些臆想的学问去攻讦,那不就像是当年巨子所言的用鸡蛋去碰石头吗?” “要么,你们就不要说什么利天下、天志规矩。你们这么做,为了不过是个人的私欲,却偏偏要扯什么利万民、天志规矩,难道不是自取其辱吗?” “你们呀,这是在战场上逃走,却不知道羞愧,反而非要说自己逃走是一种英勇,这才是可笑之处啊!” 几句话怼的两人不能反驳,无言讷讷。 墨子曾言,天下万物的本质本源,都是相通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尤其是在这场索卢参与的这场争论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自然科学、哲学、经济学,在某些层面上是相辅相成的。 正如当年重农学派的基础就是认为农业是唯一可以增加世界的“物”的人类活动。 这个学派彻底倒台,源于1776年《国富论》的出版,在之后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发扬光大后彻底没有了信徒。 然而这个学派原本可能不出现,因为拉瓦锡证明了“质量守恒”是在1777年,真正发展并且完善、被天下人所接受更是要到一百年后。 假如质量守恒学说早数百年出现,那么重农学派的根基也就垮掉了,因为在质量守恒的宏观概念和微观概念下,农业并没有增加“天下的物”,那么这个学派的物质基础就不会存在。 经济学概念能够反驳的东西,有时候也可以用自然科学来反驳,天下的思潮就是这样的神奇,而往往这种反驳竟是致命一击,釜底抽薪。 抽象的思维,必然源于物质的基础,这是不可更改的至理,当物质基础改变,一些理论还未发扬就已经成为了臆想,不可能被天下士人学说门派接受。 天下的制度,也必然源于物质的基础,这是不可更改的至理。所以墨家这些年一直在悄悄改变世界的基础,以铁器牛耕火药,来瓦解世卿贵族存在的物质基础,等待着天下基础成熟,然后再做他们想做的事。 慢慢的做,等水到渠成。而不是先挖渠,等待水来。 如今这水,还不够大。 而这水,正在逐渐漫涨,正如自然科学和平等博爱等思潮源于“文艺复兴”的基础,既有复兴,必然可知在复兴之前曾有过湮灭和消亡,所以才能称之为“复”兴。 如今诸夏之地,也正是百家争鸣将起之时,若不曾湮灭,又何必“复”兴? 第二十八章 同义 索卢参从始到终,一直没有谈利天下。 但是最后的那番话,实际上也就是在告诉对面那些人,他们的做法是在害天下,因为他们“利天下”的基础——农业是社会财富总和增加的唯一手段——是错误的。 基础错了,之上的所有推论都是错的。 既然没有什么利天下的可能,那就只能赤裸而又肮脏地只谈政策本身,是否能够利秦君、利叛墨集团。 两个脸色羞红的人,终究在真理面前无地自容,不再想着当了婊子却还要立牌坊的幼稚想法,也终于在几番尴尬的酒水下肚后说起了秦地变革的第三步。 而说到第三步的时候,索卢参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因为对方说的第三步,叫做“上下同义”。 高个之士低头道:“墨子曾言,欲要成事,必要上下同义。是故要做到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 索卢参闻言,忍不住说道:“你我相识也算三十余年,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来姓卢!” 高个之人自然不姓卢,但既是贵族出身,索卢参话语中的讽刺自然顷刻了解,这是用了《襄公二十八年》中断章取义的典故。 他却道:“民智未开,秦地与泗上不同。泗上可以做到集众义分是非,秦地不能。” 索卢参也不反驳,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高个之人从怀里摸出一小册书,书名用的是墨家的贱体字,书名是《耕种法》,然后问道:“你认得这上面的字吧?” 索卢参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字用的都是墨家的贱体字,点头道:“这当然认得。” 高个之人笑道:“所以,还是要感谢适弄出的文字和纸张啊。秦篆复杂难写,学来不易,编户齐民统治基层,又需要大量的识字官吏,所以胜绰便借此字、此纸,编纂律令。” “并且规定,这些文字,便是秦地吏人之书,称之为吏书。有了纸张和文字,便有了上下同义的基础。” “我们编纂了政令、法度,如何稼穑、如何种植、如何牛耕,这些都可以从你们那学到,然后定下来怎么做,以官吏强制教授农夫,产量倍增。” “民众得利,更加支持,于是广招小吏,学习文字,抄写律令,书同文、律同册。” “我们和秦君制定了法令,传授给小吏,小吏学到后,教授给民众。断绝任何讲学之人在秦地游历、任何有悖于律令的学问都行焚烧,那么自然上下同义。” “这本《耕种法》,就是农吏必学的,上面规定了什么样的土地撒多少种子、粪肥如何堆积发酵、灌溉何时进行最佳,这都是从你们那里抄来的,又因地制宜在秦地询问了农夫更改的。” “农吏尚且如此,那就不要提那些律吏了。” “秦君直辖的三县之内,一个声音、一个税率、一种法律、一种度量衡、一种义利,这便是我们所理解的上下同义。” 索卢参随意翻看了一下那本书,看上里面还夹杂了一些泗上的数字符号,问道:“你们连这个也用一样的?” 对面点头道:“仲尼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们则是择其有利于君我者而学之,不利于君我者则焚之。难道我们的做法,不能够富国……呃……不能够众而治之吗?” 他本想说富国强兵,可之前的辩论中,索卢参全面地批判了他对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只有农业的观点,因而这个富国二字不曾说完就声声噎了回去。 索卢参冷笑一声,说道:“可你忘了,当年巨子说过,利义统一。义,利也。你这上下同义,就要上下同利才能让这义可以实行下去。若无利,这义就不是义,而且不能持久。” 高个之人闻言,大笑道:“说得好!好一个上下同利。还是要感谢适的矛盾利益之说,我们去了秦地,那你说可以依靠的人,是哪些人?一部分人得利,另一部分人的利就要受到损害,想要变革,必须要知道谁能得利?谁的利益受损?谁能支持我们?谁能反对我们?” “若我们连这个也不知道,也枉为叛墨了。所以说,道理这东西,是对的,关键看是谁用!” “那你说,我们的敌人是谁?” 索卢参淡然道:“你们迁都换地,变革法令,这敌人自然是秦地旧贵。” 高个之人点头道:“没错,所以我们需要借助民众的力量,来对抗那些旧贵。如你所言,要做到上下同利,才能够上下同义,但是利只能利一部分,不能说既利旧贵、又利百姓。” “所以,我们的政策,就是奖励耕战,战功和土地、家庭奴隶的数量有关。” “如此政策之下,商人不能得利,做工多在作坊,那么民众想要得利,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学习文字,熟记律法,与上相同,成为官吏。” “另一种,就是战功。公子连在魏地多年,深知晋人何以善战,其根源便是当年赵简子的军功之法。” “昔年赵简子迎战三卿,战前曾言: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于是军心大振,由此而胜。” “世卿贵族之下,民众征战不能得利,他们缘何要战?如你们所言,他们不知道为何而战,又怎么能够善战?” “于是奖励战功,使民众敢战,勇而受赏,使民众得利,这样就能做到上下同义,便又同利。” “君上需要战争获胜,以此得利。民众需要战争获胜,以此得利。双方的利不同,但想要得利都需要战胜,这就是上下同利。” 索卢参想了一下,便问道:“具体如何呢?奖励什么?土地?哪有那么多开垦的土地呢?” 对面笑道:“不是奖励开垦过的土地。地广人稀,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 “授田制下,一户百亩已是极限。打压商人,禁止土地买卖,那么土地本身并不能得利,必须要有人的劳动才能得利……” 说到这,索卢参哼哼笑了一声,正是笑这人说的“劳动才能得利”的说法,那人也知道这又是自己之前那些话的漏洞,也佯做不知,反问道:“假使一户,给你一千亩地,你不能买卖,也没有雇工,这一千亩地有什么用?” 索卢参点头道:“这个道理你不必跟我说。那对于获得战功的人,你们奖励什么?” 那人道:“奴仆!授予更多的地,如果没有奴仆,那么就算不上奖励,因为你耕种不过来,土地也不能买卖,所以怎么能算是利呢?” “奴仆,才让二百亩地真正变为二百亩地,而不是一百亩的耕地和一百亩的荒地。” “获得最低级的战功,奖励奴仆一人,授田二百亩。以此类推。” 那人说完,冲着索卢参笑道:“你也不要觉得这样不好,其实这和宋国靠近泗上的那些地方的变革,也没什么不同。” “我们是以律法规定他们奴仆的身份,你们喊着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却放任富者兼并,贫苦无依者不逃亡泗上授田垦荒,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在宋地那些新贵的庄园里做工。你说,有区别吗?就在于一个嘴上喊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 这话正骚到了索卢参的痒处,七年前在巴比伦塔墟下,他理解了很多事的根源,甚至开始思索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但他不觉得和这两个人能够辩论清楚,于是不谈,也不反驳,而是正色问道:“秦君三县,如何能有那么多的奴仆?” 那人道:“律法严苛,犯罪之人贬斥为奴仆;这是其一。谋反旧贵本身所有的奴隶、秦君本身拥有的奴隶,这是其二。其三嘛……” 嘴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说道:“其三,便宣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说上下同义同利,那么秦国就是秦君与授田农夫的秦国,而不单单是赢秦和那些世卿的秦国。如此一来,便可宣扬秦人与别族不同,以此掠夺奴仆。” “你不要忘记,秦地地处西陲,羌人、义渠、翟戎、和夷……这些难道不都是奴仆的来源吗?” “但是,我们的做法,还是可以让奴仆得利的。奴仆只要肯战,立下战功,也可以获得秦人的身份,授田分地。再说,那些夷狄在那里生存,也多艰苦,与秦人为奴仆,依旧是得利,你说对不对?” 索卢参闻言暗生警觉,墨家一直谈的,都是天下的概念,九州之内皆是天下。如今胜绰等人在秦地如此做,上下同利,那将来总有一天在秦人眼中,洛水之东便是魏族、赵族、韩族、郑族…… 利益一旦生成,不可能说只对什么夷狄贬为奴仆的,这是必然的,不是道理可以约束的。 此时对方只说羌人、义渠,难不成将来真就不过洛水、不取西河? 高个之士并没有察觉到索卢参眼中流露出的警觉神色,便终于引到了这一次会面的真正目的上。 借着之前奖励军功的话,便高声道:“如此七年,军阵已成,民众人人敢战、肯战、求战。” “于是胜绰领军三万,过甘泉、石门,入义渠两战全胜,得奴仆一万,军心大盛。又夺乌氏阴密、城共,迁民万五,授田分土,奖励出征。” “四战全胜,由是国内旧贵颤颤,不敢违令;民众欢喜,欢呼万岁,多有年岁已过者也要从军出征的;夷狄臣服,不敢南觑。” “去岁君上欲取蜀地南郑,不想蜀地有变,蜀王封造篾启岁于南郑……墨家驻守,这……终究你我有旧……如今秦人为得利,民心好战,君上与胜绰虽念旧情,可民众想要战功得利,这南郑地……总要说服民众不打。” “墨家既说,以利而导人为上,民众不能得取南郑之利,总需要别的利益交换才行。于是君上遣我来此,先行商议,再去泗上详谈。” “之前墨子常言,天下有好战之君,是为不义之战。可现在,不是好战之君,而是好战之民,民好战而得利,得利则为义,我觉得,这是义战。民心,不可违啊!” 第二十九章 条件 索卢参大笑,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威胁,作为一个善于耍诈善用威胁行路数万里的人,他听出来对方的意思。 心中虽警觉于秦地如今的变革可能带来的思想改变,但索卢参清楚,现在天下各国都处在守旧与革新的争斗之中。 既是革新,便无经验可循,不法古圣王,自然也就变得千奇百怪。 笑过之后,索卢参问道:“你们虽然叛出墨家,但是墨家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和我谈有什么用?这些事,该去泗上。” 矮个之人叹息一声道:“我们不能直接去泗上。一则过于显眼,天下注目。二则……现如今禽子已老,天下人都知道适大约就是墨家的下任巨子,当年他诛我们的心,我们只怕直接去了泗上,只怕会引动一场场争辩,很多事需要有人接触先行露出风声。” 这两个原因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办法将吴起送入秦国。 索卢参这数百人从极西之地返回,这件事各国君侯至少都会以礼相待,也不会阻碍,若能将吴起混入其中,只要到了泗上,那么归秦之路就算是走完了大半。 要是不想冒险从西河走,除此办法外也就是从林胡北地沿着黄河走,这一条也需要索卢参的帮助。 高个之人又道:“你也知道,墨家有有一个‘利天下’的总纲,我们若是找别人,这件事必然会引起邯郸一地墨者的讨论。有些事不宜讨论,至少不宜在邯郸讨论。” “再者,你以私人的身份听我们说完,可以在私谈中先行了解彼此的交换,直接反馈给泗上那边。而且,你我算是故旧,你只需要看到我,就可以知道我可以代表秦君,无需大动阵仗。否则的话,我们就必须以秦使的身份和墨家接触,魏国怕是不许我们借路。” “借路之事,若是平时也无所谓,但真要是想找问题,你也知道当年申舟被杀楚庄王投袂而起的故事。宋昭公可因不曾借路而杀申舟,魏侯一样可以以此理由杀我。” “况且,现在三晋纷乱,赵公子之争已是明面事,这时候我们以使者的身份出现在赵国、与墨家接触……” 高个之人摇头道:“就怕我们没有参与三晋之争的心,却防不住魏侯这么想。” 如今邯郸间谍遍布,他们出现在邯郸,魏人不会不知道。当然,秦国也有心让魏国知道,让三晋的浑水更乱。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以使者的身份公开出现又是另一回事,使者不问诸侯而过境,是为侮辱国君,是可以找理由杀死的。 索卢参又刚刚从极西之地返回,又是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以私人身份会面,级别也足够高,正可以直接把问题传达回泗上。 索卢参自然不傻,想了一下问道:“既说换利,那我就要说,墨家的头顶,终究有个利天下的规矩。任何事,都必须符合这个最大的规矩,秦人求利,天下人也求利。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你们说的这些,而在于怎么交换才能让天下人也能得利?” 高个之人早就料到这一点,虽然索卢参狡猾善辩,但是在大问题上,墨家做事都是有规律可循的,这个利天下的规矩不变,就必须要证明这场交换是对天下有利的。 一开始他与索卢参谈及农业是为了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话题,是想釜底抽薪证明自己这些人在秦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天下”,但这个辩题被索卢参轻而易举地破解,便要说些别的。 于是从怀里摸出一卷丝帛,轻轻展开道:“这是褒谷之南的秦六邑,户口两万余,都是小邑。” “墨家既经营南郑,想来墨家的政策一定可以让南郑民众得利,那么这六邑的人口若是归属墨家管辖,他们也能够得利。” “墨家与秦,以褒谷道为界,互通有无交通商货,但彼此不攻不伐,以八百里山岭为墙锅、以终南山为城垛,岂不正好?” “秦人如今开垦荒地,所最缺的,就是铁器。铁器转运不易,若是洛水泗水相连,我们自然也可以从泗上购买,然而间隔西河、蜀地又隔连山,所以还请传授冶铁术。” “这也是为了百万秦人的利益,他们有了铁器就能耕种更多的土地、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们不论西羌和夷算不算天下之内,可秦人是伯益之后,总不能说秦人非是天下人吧?既要利天下,墨家总不忍看到秦人以铜石耕种,连年饥馑……” “适也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是这样的道理吧?而且秦地远离泗上,就算交易,又怎么把交换铁器的货物运送过去呢?再说秦地苦寒,只有马匹尚能交换,马匹转运不易,又要经过魏地……” 他将各种利弊都说清楚,但句句不离对天下有利的说辞,这是在秦地就和秦君、胜绰等人商量好的说辞。 之前所说的那些让索卢参觉得不快的政策,那是天下都会知晓的,墨家不会不清楚在秦地发生的变革,然后以适的性子也必然会说这些变革最终都是对谁有利,所以也就根本不需隐瞒。 索卢参看着那张丝帛图,他没有去过汉中南郑,但是也知道一些大致的山川地理,知晓南郑欲望秦地,道路险阻,攻守不易。 他也不太知道墨家在南郑那边准备的南北相隔的战略布局,但却知道必有深意。 秦地的变革,让他颇为警觉,如果这种变革成功,那么天下将会陷入更大的混乱。秦人的身份,赵人的身份,就会成为这种混乱的根源。 只不过他也只能考虑自己的建议,这样的大事他不能做主,按照墨家的规矩必须要经过集重义的讨论集体决策,适和禽滑厘都不能单独做决定,况于他。 看着丝帛图上用贱体字写的几座城邑的名称,想着这件事到底是利是弊,片刻后道:“既如此,我就将你们的想法传达一下。” “照你们的意思,若是那边传来消息,你们是要跟随我一同回泗上?” 高个之人点头道:“是的。这是最安全也最不容易被人察觉的路线。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泗上?”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索卢参无法回答。 在他抵达高柳之后,先行的信使已经星夜兼程,利用墨家沿路的据点将消息传回了泗上。 在他抵达邯郸之前,泗上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让他暂时先在邯郸,不久之后就会派人来邯郸主持这些事务。 信上的内容,索卢参也算是看明白了,配合他这几年在外的见闻,看出来泗上的意思是希望利用舆论,将阙与君这件事坐实,将赵国公子的矛盾公开化。 同时还需要索卢参利用从极西之地归来的这件大事,大肆传播一下墨家的世界观,尤其是在一些重要城市引发轰动。 信上尤其表扬了索卢参在希腊开办学园招收学徒、并且带回了不少波斯、埃及和希腊的墨者,同时又带回了许多工匠的行为。 索卢参明白墨家的志向不只是小小的九州,而是真理、天志、永恒与天下。所以对于一些事情的评价,也绝不是只以眼前的利益来判断的,因而墨家极为重视他回来这件事。 不要说泗上,便是在高柳,屈将都决定宁可准备万人的远征也要把他们这些人换回来。 这些事唯一一个眼前的事,就是赵国的公子之争,这就需要索卢参和归来的这些人在讲诉沿途见闻的同时,将阙与君的事在赵地传播开。 等到传播开了之后,再走官方层面去通知病重的赵侯。 所以,索卢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启程返回泗上。 对面两人见索卢参没有回答,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他们怕的也是索卢参即刻返回。 现在吴起还在魏地,公叔痤现为魏相,排挤吴起。当年胜绰传播的一些不利于吴起的谣言也终于开始发力,魏侯本身对吴起就颇为忌惮,再加上当年牛阑邑之事,更让魏击对吴起有种说不出的嫉妒和怨恨。 魏斯、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等老一辈的人这几年均以凋零,魏击在这些人的阴影下长大,骄傲的同时又不得不接受老一辈的人比他更为优秀的事实,牛阑邑一战李悝认为非是吴起领军不能够将楚王子定这张牌打好,结果牛阑邑一战魏击败退。 之后大梁一战,吴起领军战胜了楚国,使得楚国一分为二,可也啪啪地打了公子击的脸!大梁一战是牛阑邑之战的后续,公子击没做到的,吴起没有率领他的西河武卒就做到了震动天下。 在之后对于吴起军权的恐慌、对于吴起出身的鄙弃,这一切都让吴起在魏国难以施展。 现在因为公叔痤的运作,吴起彻底被冷落,正是可以让他离开魏国的最佳时机。 虽然吴起在魏国有家室,但是胜绰断定,吴起这人不会管家室,而是会为了施展心中报复不管家室,孤身离魏。 因而,此时和索卢参私会的这两人,希望索卢参能够在邯郸赵国逗留足够的时间,以让他们在魏国那边做出谋划,带吴起离开魏国。 第三十章 口径 墨家需要索卢参留在邯郸,利用这一次从极西之地归来的震撼,传播一波思潮,同时引动赵国的矛盾。 秦人希望索卢参留在邯郸,以让他们在魏地那边的活动有充足的时间,带走那个号称天下知兵第一人的人物。 但既已入中土,索卢参就是墨家的索卢参,他的行动不再由他自己决定,必须要遵守组织的分派。 这个问题无法讨论下去,三人又谈了一些其余的,两人便即告辞离开。 索卢参回去的途中,便看到了路上疾驰来一列骑手,朝着墨家在邯郸的办事处疾奔。 人数约在四五十,都是好马,索卢参虽没有看清楚来的人是谁,但墨家特殊的服饰很是显眼,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到这四十五人赶来,索卢参心中顿时高兴起来,就像是自己在海中面对风浪的时候,等来了一群可以信任的船长水手和一艘可以容纳他的大船。 他确信那些人必然就是泗上派来的,为的就是这一系列的事。 果不其然,等他回去之后,十余年未见的胡非子远远迎来,握住了他的手,连连摇晃。 索卢参离开中土的时候,胡非子已经出使齐国,因而是十多年而非十年未见。 两人早就熟识,又是一番问候后,胡非子便说起了正事。 “你回来的正好,一起来开个同义会。有几件事要传达一下。” 索卢参脸上露出了笑容,自己虽然这十多年一直主持西行墨者的同义会,但是回到高柳之后,高柳那里的同义会他不能参加只能旁听。 这是规矩。 如今胡非子让他参加同义会,那就是说总算是真正回家了。回到高柳,那是到了家门口,那里的家人都认得他,但却必须要走个程序才能让他重新走入家门,而现在终于算是回家了。 泗上那边派遣胡非子前来,组建泗上那边对赵国这件事的重视。本身胡非子就是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而且胡非子之前又常年处理一些交涉使节的任务,当年出使齐国他就是最佳人选。 会上,胡非子传达了一下泗上的指令,成立了专门负责赵国公子之争事的特别委员会,胡非子是第一负责人,索卢参也终于以正式认可的身份得以参与此事。 胡非子还是先宣读了两封信。 一封是以墨家的中央集体身份写给索卢参和所有跟随索卢参同行的人的,信上极尽表扬溢美之词,高度赞扬了索卢参西行的意义,和对利天下的贡献。 第二封则是禽滑厘和适单独写给索卢参的。 索卢参接过这两封信后,胡非子看了看与会的九人,说道:“阙与君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也知道了咱们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这一次,适那边特意选派了二十多名宣义部的老人,一同过来。如何宣传、如何舆情,这是宣义部主要负责,但是咱们也必须要同义,说清楚阙与君这件事的问题到底在哪。” “评价任何一件事,都必须要有道和义作为基础。这个道和义,必须要抓住,而且必须要用我们墨家的道义来评价。” “我来之前,适特意找到我,说明这件事。也就是说,阙与君这件事,错的地方很多,但是重点是什么?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索卢参想了一下,大约明白过来一丝味道,但还是没有想透彻,便问了一嘴。 胡非子笑道:“你说,阙与君这件事,算不算背叛赵国谋求私利?背叛赵国,肯定是错的,也可以煽动舆情,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宣扬,或者说这不是重点。” “因为我们墨家是讲天下的,是以利天下来评断是非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谨记,阙与君这件事的宣扬,重点不是他背叛了赵国,甚至不是背叛了赵侯的律令,而是害天下!” “来之前,适说,这是阐述的方向,这一点如果搞不清楚,基调没有定好,那么后续就会有一系列的问题。” “子墨子曾言,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现如今我们墨家也有自己的义,天下别家也有自己的义,这个义就是做事的标准、评定是非的标准。” “我们的义很多,但重点就是利天下,这是墨家诸义之首。” “这个诸义之首,就像是树木的根、灯火的芯。” “这个……《周颂、载芟》曾言,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主者,家长也,本意是灯之心也、木之根也。” “所以,各家学说义的根基,便可称之为主义。主义为根,其余为枝叶;主义为心,其余为烛光;主义为长,其余皆是旁支。” “我们在阙与君这件事上的态度、评价,一定要符合我们的主义。” 一如同志那个词借用了晋文娶赢女一事中的“同心同德同志”,用在墨家之内毫不违和一样。主义这个可以追溯到《诗经》的词汇,胡非子稍微一说,在场诸人纷纷点头,觉得这个词用的极好。 如索卢参,他本身年轻的时候就可以歌唱《诗经》,而且主的本意本来就是火把和灯芯的意思,胡非子一说“侯主侯伯,侯亚侯旅”的时候,他就理解了这个主义的本意是什么。 带着之前对秦地变革以至于“上下同利对外扩张人皆好战”的警觉,胡非子转达的适的这番话,让他顿时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点头称是的同时,心中也在感叹,心想当年子墨子认可适的根源,只怕就在于他在一些事上能够将墨家的道义形成体系,有了一个根本的准则可以评断对错。 又想单看这件事,自己虽然也隐约觉察到了问题,可是终究没有如适那般想的这么深。 的确,宣义部这边的口径,必须要符合主义,不能为了一时的利益随便乱说、朝夕义改。 索卢参心中佩服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回到泗上之后,还是要多学习一些东西。自己离开泗上太久了,泗上的学问已经远非十年前所比,自己这一路所思所想,终究人太少。中土风华之地,一点有人引导,那么集结众义众善所完善的思想,远不是他一个人苦思所能比得上的。 想了想,索卢参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茅塞顿开、心灵透彻以致豁然开朗的感觉了,仔细品味着胡非子转述适说的那些话,更是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欣喜。 胡非子又说了几句后,又拿出一张纸道:“主义已定,便要以主义为依托,评价阙与君这件事的对错是非。” “于草原部落,阙与君私运过去的,是马镫、铁剑这些武器。既不能让草原部落的人割草晒草,也不能化解他们油腻的奶食,更不能变革草原的生产使民众得利。相反,他却是在助长草原部落的首领劫掠,而草原部落的牛羊战利品,又多归属于首领,这是让首领得利,让草原部族的人伤亡,并未得利,反而要忍受征战之苦。这是不对的。” “于中土天下,中土的制度、生产已经远胜于草原,是符合乐土此时的,至少也是更接近的。草原的制度是违背此时天下利益的,所以让草原武力强盛就是违背了利天下的基础。” “于赵地每个人,这些胡人若是南下,必要掠夺人口、粮食,这对他们是不利的。” “况且,一旦胡人势大,为了守卫自己的粮食、亲人,又需要多从军、服军役,这又是沉重的负担,更是害天下。” “这么说是可以的,也是符合我们主义的。但你不能说,阙与君背叛了赵国。否则的话,我是齐人、索卢参是鲁人,你们中也有楚人、赵人、宋人、越人……那我们按照那样的判断,岂不是都是背叛者?” “这件事的根本,是胡人与中土的矛盾。但是,你说胡人若是占据了城邑,不收税、不掠夺、不烧杀、发展生产、研究天志、不改祭祀、不改风俗、胡人如墨者一样人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自苦以极以大禹为圣……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反对?” 他一说完,众人都笑,几个人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胡人?这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这就像是走到泰山边上,一人已经登到了一半,你说我要是会飞一定比他更早登上山顶。这是不可能的事嘛。” 胡非子大笑道:“对!但你不能说若是会飞我会比他更早上山是错的。因为他们做不到,所以他们是错的,所以我们要反对他们。而不能说,因为他们是赵人、秦人、胡人、越人于是反对他们。” “现在,泗上就有一种风气,开口闭口就是我们是泗上人,天下别处的人与我们何干?只要我们可以继续售卖铁器玻璃布匹以致富,那就不必管他们。我们在泗上好好过日子,岂不更好?甚至还有人说,现在富足了,铁器多了,牛马多了,为何不去掠夺越人齐人为奴隶以耕作?” “这种风气,必须制止,否则的话,天下何时能够安定?怎么能够完成子墨子大利天下定于一的遗愿?泗上现在正在整治这种风气思潮,我先通告一下,这一点万万不要弄错了。” “就如这一次索卢参从高柳回来,一些高柳出身的军官骑手,随着一道命令就可以南下泗上。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利天下的义,否则的话,人家是赵人,何必为泗上流血?” “在泗上,尤其是一些小富小农小手工业之家,这种想法更为严重。” 胡非子短短的几句话,索卢参听出来泗上现在必不安定,思潮的争锋、内部路线的争斗必然极多。 想想也是,如今泗上富庶,恐怕真会有人觉得就该如此,实在没必要为别处的人流血,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索卢参又想了想之前对秦地变革的警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次宣义部一下子会过来二十多好手,看来这件事背后的意义终究还是要被定性为“害天下”。 在这个口径之下,让赵公子章为了寻求支持,捏着鼻子认同墨家的宣传口径。话,不是随便说的,尤其是将要做君主的人,今天说过的话,再有足够外力压迫的情况下,就是明日的枷锁。 第三十一章 劝谏 在同义会的最后,索卢参也将秦人与之商量的事汇报了一下。 这件事在场众人都不能决定,那就只能回报泗上,尽快等待泗上回复,是否同意这一次会面商谈。 会议之后,宣义部的那二十多人出面,开始为阙与君的事造势。 借着索卢参从数万里之外归来带来的新奇震撼和那些肤色容貌尽皆与中土不同的西方墨者所引发的好奇心,将阙与君的事大肆宣扬。 除了宣扬阙与君的事,也趁此机会宣扬了墨家的道义和是非观,在民众中宣扬“利天下”作为评价国君执政贵族是非对错的最高标准。 那些诸如马奶之内的胡人出身的墨者,也都以身讲诉一些草原的生活和那些压迫。 每日宣宣,时间过得飞快,那些传闻也传播的飞快,越过了邯郸飞向了赵都中牟。 ………… 赵都中牟,城中宫室。 生病的赵侯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层崭新的、里面装着棉花的锦被,天气炎热,他的脸色却有些冷青。 床榻旁,站着几名持剑的侍卫。 赵国国君身边的近侍,有专门的称呼,叫做“反斗”。 这个称呼有点起点,但却有典故。 昔年襄子谒于代君而请觞之,马郡尽,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数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击之,一成,脑涂地。 反斗自此成为赵国的一种特殊封号,这是赵国近侍的荣誉称呼,“反斗”之士,无不勇猛忠诚,身穿黑衣,持利刃立于国君之侧。 反斗持剑而立,若有国君之命,可以直接格杀国君认为有罪的人。 可此时此刻,正有一人与国君争执,以至于气的国君三番两次差点闭过气去。 可反斗之士却都低头以作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国君就算再气,也不可能杀眼前这人,所以即便与国君争吵到这种程度,他们依旧只能作看不到。 与赵侯争吵的那人,正是赵籍时代的相国公仲连。 公仲连的年纪也已极大,走路需要两个侍从搀扶着,这几年并不问政只在家中休养,今日却拖着老迈的病躯来到宫室。 床上的赵侯显然被公仲连的话气的不轻,嘴唇发抖,眼睛圆睁。 而下首的公仲连,则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站立着,做出诤谏的姿态,高声道:“请君上收回这样的想法,这是有害于赵氏社稷的。” 带着怒容的赵侯用力伸出手,猛拍了一下锦被道:“我是赵国之君,可我也是一个父亲!” “我为儿子谋求分封代国,让他成为一国之君,附庸于赵,有何不可?难道国君就不能够喜爱自己的子女、并且为他们谋划吗?” 很显然,公仲连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件事的风声,才拖着病躯来到了赵侯卧榻之前,不惜触怒赵侯而行诤谏。 当年烈侯赵籍死前,与弟弟商量,在弟弟答允将来公子章成年有德之后,会将侯位传给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孩子。 烈侯死前,也做了布置,为儿子准备了足够的班底,又将邯郸封给了儿子,做好了万一叔侄翻脸的准备。 一系列的重臣也都是烈侯时代的心腹,扶植起来的外姓士人们都对烈侯欲报答知遇之恩。 然而想要将侯位传给儿子、为儿女的将来打算,这是人之常情。 这些年赵侯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放任或者纵容自己的儿子公子朝发展自己的势力,积聚力量。 他也奉行着结好魏国的政策,希望得到魏国的支持。 这几年也提拔了不少自己的亲信,可是烈侯时代遗留下的人才实在是太多,臣子们终究不能做到完全支持他的想法。 之前试了试风声,想要将侯位传为儿子,立刻招致了许多的反对。 随后不久,中牟的市井街头就出现了诸多传闻,负责收集舆情民情的小司寇回报赵侯:阙与君违背法令,私自运送刀剑马镫与胡人交易。阙与君与公子朝交好,市井间或有传闻,说是赵国要出现兄弟相争的祸乱。 这件事让原本有病在身的赵侯更加烦躁,思索许久,有亲信给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赵国,有两个法理的宣称。 一个是从三晋分出来的赵,还有一个就是被赵襄子灭掉的代国。不管怎么说,代国是一国,而且是至今为止赵氏灭掉的一处大国,法理土地极大。 后世赵武灵王想要收回儿子的权力,封其长子为代王;秦灭赵之后,赵国贵族复国也曾建立过代国。 因为代国被灭这件事,不是武力消灭的,而是用了一种半武力吞并的方式。 当年代国的国君是赵襄子的姐夫,赵襄子设宴杀死了代国国君后,以继承权的方式吞并了代国,使代国成为了赵国的一部分,也成为了赵国可以分出去立国的法理称呼。 赵侯便觉得,既然国人和大臣们反对自己将侯位传给儿子,那么让自己的儿子做国君,封于代地,作为小宗,同时作为赵国的附庸国存在。 这样一来,也算是为自己这一脉保留了祭祀。又没有违背当初的誓言,也不会招致太多的反对。 然而这个风声刚刚放出去,就引来了几年不曾问政的公仲连,堵在了寝宫之内,连连劝谏。 赵侯气急,又问道:“难道你就没有儿女吗?难道你就不曾为儿女谋划过吗?” 公仲连深吸一口气,让搀扶的侍卫暂时松手,行礼之后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封公子朝于代,这不是爱公子朝,而是害公子朝。” 公仲连没有去看赵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厉声道:“赵为之赵,筚路蓝缕,征战数代,三分晋土。” “可即便分晋,却不能忘记曾在晋国做过卿臣。” “既然不能忘记在晋国做过卿臣,难道就能忘记曲沃代翼之乱?” “若封公子朝于代,为君,这就是赵国的曲沃代翼之祸啊!到时候兄弟相残,而公子章非是晋哀侯,恐怕到时候反有郑伯克段之事!” “到时候祭祀断绝,这难道不是祸患吗?” 公仲连说起曲沃代翼和郑伯克段两件事后,赵侯的脸色更加难看,可却又无法反驳公仲连的话。 作为国君,他不是不知道将国土一分为二的后果,即便是做附庸国,那也是一个巨大的祸患。 但是作为父亲,他却想要为儿子谋划更多。 然而,公仲连不谈国君公器,只从一个做父亲的角度去谈分封之后并不是好事,而是坏事。 这便让赵侯无法反驳,因为从国君的角度这件事肯定是错的,唯独从父母爱子情深的角度来说服,现如今这个都站不住脚,更别提其余的了。 公仲连又道:“昔年简子病,召襄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襄子敬诺。简子薨,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愿登夏屋以望’。大臣皆谏曰:‘登夏屋以望,是游也。服衰以游,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废’。群臣敬诺。襄子上于夏屋以望代俗,其乐甚美,于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归,十年以取代。” “谋取代国,这是简子、襄子就开始谋划的。简子和襄子也没有将代分封出去,可见代地于赵之重。难道,君上以为,您的才智,是可以超越简子和襄子的吗?” 赵侯无奈,默不作声,他自然不敢和赵襄子与赵简子相比。不只是这二人是先人,更因为这两人是赵国根基的创始者,赵侯不敢与之比。 公仲连又道:“君上若有一日,于宗庙祭简子、襄子,又如何说代地之事?” “做国君,国分则弱,这是错的。” “做父亲,置子于险地,这也是错的。” “做子孙,违背了先人的愿望,这更是错的。” “于国于私、于祭祀宗庙,这都是错的,难道国君还要坚持下去吗?” 赵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咳嗽几声后骂道:“寡人的君令,臣子们都要反对,这难道是君臣之礼吗?” 公仲连再度站起,正色道:“昔年先君好音,欲赏枪、石两位音乐家万亩土地,最终被臣子劝谏。于是纵西河有吴起、邺城有西门豹、中山国亦属魏,赵国依旧不可不从魏人伐楚之战,魏侯亦不敢欺。这是善于听从臣子劝谏的缘故啊。” “昔年商纣独断,比干劝谏而被杀,以至于焚已于鹿台。这就是不善于听从臣子劝谏的缘故啊。” 又被怼了回来,赵侯怒道:“既不封他为代君,那么让他为相这总可以了吧?” 公仲连暗暗一惊,心道只怕这是赵侯的以退为进之策,先说分国为代的事,然后再退一步说为相。 然而公仲连的身后,站着许多非是赵国公族的士阶层,他作为这些阶层的领头人物,这时候不可能退让。 赵侯说罢,又道:“这难道也是可以反驳的吗?远有周公为相辅佐成王。三晋之内,魏成子为相辅佐其兄、侠累为相辅佐其侄。楚之令尹,亦多王族。唯独齐国之相,乃是外姓田氏,终究断了太公的祭祀。” 第三十二章 问叛 这话已算是诛心之言,用魏成子、侠累、楚国令尹多为王族的事,与田氏做齐相做对比,这就是要逼得公仲连同意公子朝为相。 既然公仲连愿意举例子反驳,赵侯便先封住了公仲连的嘴:魏成子那是魏斯的亲弟弟,也做过魏相。侠累是韩侯的亲叔叔,也做了韩国的相。而现在魏国、韩国都算强盛,这是不能反驳的。 赵侯又问道:“难道你也相信墨家的那些道义?认为要唯贤才是举,甚至还要选贤人为天子?这样无君无父的道理,是要祸乱天下的啊!” 公仲连急忙道:“我并没有认可墨家的这些道义。” “但是,为相难道不是最危险的吗?若才能不足,为相就要招致祸乱,以至于宗庙被毁,自己也要承受失败的罪责,这也是危险的。” “所以,君上若是真正喜爱公子朝,不妨封给公子朝足够的食邑,让他为赵国做出贡献,这样才能够长远啊。” “给予他和他能力不匹的高位,这是要危害生命和祖先的。” “给予他太过广阔的土地,又会催生他的野心。” “乱世之下,地位越高、权势越重,若是能力不足,便是杀身之祸啊。还请君上三思!” 在床榻上的赵侯将脸转到里侧,根本不去正视公仲连的眼睛,而是硬生生地说道:“寡人的身体疲倦了,今日劝谏的话也听的够多了。想来您的身体也疲累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公仲连见再劝无意,行礼之后便在两名近侍的搀扶下离开。 待公仲连离开后不久,赵侯服下了些草药,叫反斗叫来了儿子公子朝。 二十岁出头的公子朝进来后,赵侯就让身边的近侍都退下,公子朝跪坐床榻边,用手整理了一下父亲的被子。 若说此时天下,最不盼着赵侯死去的,就是公子朝了。 因为若是父亲还能再做二十年赵侯,熬死那些伯伯为君时代的老臣,自己这太子的地位就算是稳固了。 可惜,时间太少。烈侯去世不过十三年,十三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赵国的朝廷大换血。 如今寝宫内就剩下父子二人,赵侯看着一脸哀伤的儿子,让儿子将自己搀起来半坐好。 盯着儿子看了许久,终于问道:“我若死了,你会叛乱吗?或者说,我若封给你代君之位、或是让你为相,你想叛乱吗?” 公子朝叹息一声,问道:“叛乱?” 赵侯听懂了儿子的疑惑,点头道:“只能是叛乱了。我不可能明着把君位传给你的。传给你你也坐不稳,先君的遗泽犹在,况且还有当年的誓言,我不能够违背。” “如今你我只是父子,非是君臣。我只问你,你想叛乱夺君位吗?” 公子朝看着父亲的双眼,郑重地点点头道:“想。父亲为君,我缘何要为臣?” 赵侯叹了口气,又问道:“阙与君的事,是在为你准备马匹?” 公子朝也不否认,说道:“非只是他。堂兄在邯郸的变革,很多公族亲戚都颇为不满。这就像是一个手里持有兵刃的人,自然会生出一些别样的心思,若我只是个赤手空拳的小儿,当然不敢去想这些事。” “墨家既出马镫,骑手训练更易,冲击更强。死士训练,骑手以一敌十,未必就不能胜。” 赵侯点点头称赞道:“你能够想清楚这一点,就证明你是有资格叛乱的。若是这件事没有发生,你会借林胡娄烦的部落之兵吗?” 公子朝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这要另说。” “原本,堂兄与墨家接近,墨家在高柳守卫北境。我是担心墨家到时候会支持堂兄,毕竟他整天做一个嘴上说尚贤的人。而和我结交的,多是公族亲贵,我不可能说尚贤之类的话。” “本想着这一次让阙与君与胡人接触,许诺事物,厚贿首领,一旦中牟有变,让林胡娄烦以攻高柳。” 赵侯叹了口气道:“这些年的战报你不是没有看过,墨家守城之术极高,那些部落如何能够攻下高柳?” 公子朝道:“我从没想过这些胡人能有能力攻下高柳。父亲,我虽要参与叛乱,可我终究为了要做赵国之君。难道我会让自己的国土被胡人侵占吗?我只是想要利用胡人牵制墨家的精力,不使他们有精力干涉赵国内政。” 听到儿子这么说,赵侯点点头以示称赞,说道:“你能够知道轻重,暂时地利用胡人的力量,又知道你叛乱的目的是做赵国之君。” “若是你不能够想明白将来做了国君要做什么,甚至不惜割让土地与胡人外国,那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要劝你还是不要叛乱了。眼界格局太小,就算叛乱也是身死族灭之祸。” 听到父亲这样的有些奇怪的表扬,公子朝也露出了笑容,然后又摇摇头道:“只是,现在胡人的力是不可以借的了。” “墨家善辩,他们的宣义部最能在市井蛊惑人心。” 想到这些日子市井间的传闻,公子朝苦笑道:“现如今,勾结胡人,已经是害天下、害万民、不合于天志的大罪,头头是道,人人称是。” “我就算再笨,也不会再去借用胡人的力量了。否则的话,国都的国人,就完全不可能支持我了。国人若不支持,到时候舆情沸腾,我这国君的位子就算得到也坐不稳。” 赵侯咳嗽几声,点点头道:“我也有所耳闻。墨家这些人……一旦觉得这件事是符合天志利于天下的,真是死不旋踵。毫不讲究情面友谊甚至父子。” “秦国胜绰的事,你也知道。当年胜绰不过是在项子牛那里做了家臣该做的事,墨家的高孙子就可以不顾二十年相熟的情面,墨翟就可以不顾师徒之情将他驱逐,甚至死时亦不得服丧!” “让他们更改态度,断无可能。不管他们是否和你堂兄勾连,阙与君这件事都触动了他们的底线道义,这件事墨家不会放过的。” 墨家这几年的发展,已经让诸侯惊动,很多事不可能绕过这个原本的学术组织、现在的政治团体。 赵侯不想去猜测墨家具体的态度,转而问道:“只要没有触动墨家的道义,墨家便无理由干涉。刨出去墨家,你自认这一次叛乱,胜算几何?” 公子朝自信道:“七成把握。” “魏侯支持,希望削弱赵国,制造混乱。我就算不叛乱,他也会希望我叛乱。” “他既利用我,我也一样可以利用他。我要做堂堂正正的国君,而不是别人扶植的傀儡。” “古有秦献、晋文,若无献公之力,文公如何能成霸业?可霸业既成,秦晋依旧开战,这不需要担心。” “于国内,公族贵族多有支持我的。我也知道做了国君之后,这世卿贵族的制度总要变革,才能有利于国君,但现在我却可以借用他们的力量,等我站稳之后再行大事。” “哪怕就算是堂兄的邯郸,也有许多富户支持我。墨家在邯郸,使得许多人不能得利,前些日子便有冶铁从业的郭氏派人与我暗谈,邯郸富户可集死士八百、金三千。” “况如今齐侯田氏有求于魏,此事若是魏人参与,三国同力,何愁事不成?” 公子朝见父亲似要有话说,微笑道:“父亲放心。魏韩齐不会索要城邑以为酬谢。魏人之心,在泗上中原,墨家盘踞,其势已成。若求泗上,就需魏赵合盟。” “堂兄为了积蓄力量,和墨家走的太近了。魏侯做公子之时,于牛阑邑败于鞔之适,这是他平生之耻……” 赵侯摇摇头,说道:“我不想问这个,我想问,你若叛乱事成,夺得君位,又将如何治赵?” 公子朝朝着父亲跪下,三拜之后道:“这是儿子已经想清楚的。我既然叛乱为君,那就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兴赵氏,将来无愧去见赵氏祖宗。” “墨家如今也有马镫、火药,胡人不足为虑。” “如今赵地南有魏韩、西有蛮秦、东有富齐,所能扩展者,唯有北上。原本不能,胡人善射,可如今马镫基友,农人亦可乘马,又有铁器火药之利,胡人不足为惧。” “我观索卢参所言的北地形势,父亲当年曾于高柳出发游幸云中,沿河一带土地肥沃,只是欠缺人口。” “我如今才二十有余,尚有时间。以十年稳国内之政;以二十年变革制度;以三十年迁人口往云中、九原。” “于内,占据墨家的作坊工坊。于外,结好魏韩,不取中原之地。北上云中九原。” “一旦势成,云中九原可入秦、挟西河。高柳可谋燕地、中山。待中原有变,赵得中山、云中、九原、西河,则霸业可成。” “魏人不敢谋赵,只希望魏赵合力。我们只要让出中原泗上,不取卫齐,那么魏必与我盟。” “魏求泗上,必与墨家争。西河之恨,秦人不忘,如今洛水相隔正在变革。田氏一族,野心勃勃,既取侯位,必不肯甘居人后,必求桓公之业。这就是我可以利用的形势。” “赵之基业,不在濮水卫齐,而在中山、北境、九原云中。” 公子朝说的勃勃壮烈,赵侯听的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许久说道:“既如此,那就做。” “若成,最好。” “若不成……” 赵侯看了看儿子,叹息道:“若不成,若你堂兄真的已经坐稳了君位……你哪怕是在逃亡,我相信你就算逃亡,也会判断出来是否还有如秦公子连一般夺位的机会。” “若是真的再无机会了,记得把你对赵国基业的看法,告诉赵侯,告诉你的堂兄……” 公子朝再拜称是,说道:“若真有一日,我觉得已无机会,我会说的。父亲,如今你还能帮我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英雄 赵侯看着儿子,沉思许久,缓缓说道:“多活几日。” 这就是他所能帮助儿子的最后一件事了,之后的事,只能凭借政变才完成。 分封制下,贵族臣子不是单纯的臣子,更是有资格和君侯讨价还价的合伙人。 一言九鼎这样的话,还轮不到战国之始尚未完成变法的国君来说。 公子朝想了一下,再拜感谢,知道这就是父亲所能帮自己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一次谈话后的一个月,阙与君的事终于在中牟引发了轰动,墨家的宣义部将这件事定性为害天下之举,已然在中牟的国人中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若是法度严明,这也不过是件小事。 然而,这件事终归只是一道引火索,背后涉及的是公子朝、公子章、旧贵、游士、守旧、变革之间的争斗。 赵侯还在坚强地活着,继续拖延着这件事,反正他已经活不长了,拖下去、拖到自己死,这就是对儿子最为有利的事。 至于身后之名,若是儿子获胜,名声便不会差。若是自己的儿子失败,自己的名声也会被后人所抹杀,可能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提前引动的赵国公子之乱,如同放在湖水中的、发臭的肉饵,吸引了各国的人为此奔波。魏人、齐人、秦人、韩人、墨者都围绕着这件事活动,中牟与邯郸,到处都有满脸警觉之色打探消息的人。 乱局之下,索卢参等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市井间讲诉了许多西行的故事。 剩下的事,已经和索卢参无关了,他需要在赵国的局势彻底乱下来之前,回到泗上。 数百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在赵国君臣围绕着阙与君是否该惩罚、是否该收一些世卿封君的土地权力、是否应该严明国法等事争论不休时,越过了黄河,在齐国前进。 队伍比抵达邯郸的时候人数更多,多出来的那些人正是秦人的使者,以及使者团内偷偷隐藏的几个人。 一辆马车内,一名壮实的、年纪在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在颠簸的车内看书,时不时停下看看外面的风景,却少感叹。 老人头发灰白,精神却极为矍铄,身躯雄壮,显然年轻时候也是个击剑角力的好手。 坐在那里,头上无冠、腰间少玉,但却自有一番气度。 同车而行的几人都持利剑,少与外面接触,即便吃用也都是从外面送过来。 这人的名字,连带队的墨者都不清楚,但却知道这人极为重要,因为带队的秦人正使也时常出入那辆马车。 曾与索卢参坐而论道辩论农业与工商谁才是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高个之人此时正在车中,坐在那个五六十岁老人的右侧,以示尊重。 “前面就是马陵了。” 高个之人说了一句,那老人点头道:“过了马陵,前面就是你们与胜绰成名之地。廪丘一战,三晋封侯,你们经过那里,岂不是要凭吊一番?” 老人说的有些戏谑,高个之人笑道:“如今已到齐境,再到廪丘又是魏境,公在魏名动天下,如今马上就要离开魏国,总会有一番感慨吧?” 老人哈哈大笑,笑声中竟无失落之色,即便不久前他还是魏国相国的第一人选,现在却只能布衣乘车、左右侍从不过七八人。 这老人,便是在鲁国胜项子牛、守西河二十年秦人不能东进、大梁一战杀楚四封君的吴起。 听到高个之人说起感慨之类的话,吴起只是大笑,笑了许久才道:“若说没有感慨,那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我所感慨的,正是墨家关于家国的说法、以及当年魏侯尚为公子之时田子方的那番话。” “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 “国君有国、大夫有家。我等士人,只有一身本事。” “言不用、行不合、大笑而去,一身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天下何处不能成事?若求功名,又岂只能在魏?” “墨家说,国是贵族和国君的国,此言不虚。文侯对我有知遇之恩,文侯又能用人、且敢用人,文侯若在,我在魏就能谋求功名、青史垂名,何必离开?” 文侯已死,吴起的这番话说给接他离开的秦人听,并不会引来丝毫的不快。因为这高个之人也知道,若是文侯还在,公子连当年哪有离开魏国返回秦国的机会? 这些秦人在魏地运作,魏侯虽然警惕吴起的能力,但终究吴起对魏有大功,公子击心中骄傲,想要做一番比父亲还宏大的事业,自然不愿意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勾践。 于是趁着魏人不注意,这些秦人先是弄了一些车辆,朝着西河狂奔,让魏人误以为吴起要经西河入秦,吸引了魏人的注意力。 而真正的吴起,则隐藏在墨家从邯郸返回泗上的队伍之中。这队伍的身份最为特殊,是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的队伍,各国也不好追击,更不会怀疑,因而这一路极为安全。 现如今已到马陵,吴起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感慨。 看着那高个之人,长叹一声道:“天下事乱,若想安定,唯有战争。文侯不薨,我在魏国成事,最是简单。” “西河武卒,是我半生心血。我将五万武卒,秦军二十万亦不敢与我争。” 高个之人丝毫没有反驳,点头道:“若论野战,怕是只有泗上义师,能与公所训练的武卒争雄。只是,魏人是人,秦人也是人,练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想来归秦,数年之内,秦地亦有雄兵。” “公的本领,天下谁人不服?野战之雄,便是潡水一战俘越王全灭君子军的适,也多赞赏。” 吴起听到这话,嘴角不经意地牵动一下,似乎觉得这人拿自己和适比野战,是在侮辱自己。 不管怎么说,潡水一战天下震动,曾经可以与晋争雄的越,被这一战打回了原型,彻底从列强除名,适的名声也就响亮起来。 可是这几年关于潡水之战的消息越来越多,纸张和文字改变带来的信息传播更加便捷,吴起仔细研究过潡水之战,心中对于适野战的本事,不免轻看了几分。 在他看来,那泗上义师,已是天下第一雄师,武卒亦不能比。但是潡水一战打成那样,与越王的愚蠢分不开关系,适手握天下第一雄师打成那样也不过只是合格。 不过他并不屑于在外人面前争论这件事,这一次经过泗水,正要看看墨家执政的情况,也要看看那一支在他看来完全是用钱堆起来的义师到底有多强大。 数年前胜绰入秦之前,曾和他长谈一次,明确地告诉吴起,如果魏国待不下去,天下能够让吴起施展抱负的唯有秦、楚两国。 吴起深以为然,这一次入秦不能不说正有当年胜绰这一番密谈的影响。 再者就是,入楚已无可能,这几年墨家在鄢郢变革,为楚王编练新军。 吴起虽然骄傲,却也明白墨家众人的才智和力量,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人能够比得上已有万人同义的墨家。 他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野心越大,梦想越大,需要的舞台也就越大。楚国的舞台,对他而言足够,但墨家已经占据一部分,他已没必要再去。 此次入秦,也有刚才高个之人所说的“练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秦人变革,学了泗上的办法,以义务服役的制度编练了一支常备军,这已经有了武卒的雏形,而且军功制度最能激发士卒的勇猛,正是适合他发挥的舞台。 正如田子方所言,士人只要有本事,言不用行不合,就去他妈的,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处魏国才有施展的机会。 士人的骄傲,英雄的壮志,都让吴起对离开魏国这件事没有太多的悲凉,有的只是对魏击的嘲笑。 甚至,他都不屑于感叹一声自己“怀才不遇”之类,因为自己真的有才。 这乱世正需人才,感慨自己怀才不遇的多半未必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马车隆隆,吴起看着马车之外的一切,沉思许久。 天下如水,墨家似墨,这天下已经有太多墨家的颜色。 双辕的马车、耸立的磨坊、胸挽的马匹、耕种的木犁、成行的庄稼、雪白的棉花、清香的玉米…… 看着窗外许久,吴起长叹一声,悠然道:“墨家出现之后,颇多词汇变了原意。英雄二字,最是深刻。以天下论,英雄遍出墨家。” “墨家是将天下的陶泥,捏成了陶、烧成了瓷。而你我,不过只是将天下的泥巴,变换一个颜色。” “秦也罢、魏也罢,争斗天下……又有什么区别?” 高个之人忽闻吴起这般感慨,心中不禁一惊,半是玩笑半是真诚地问道:“公的英雄观,颇受墨家影响啊。” 吴起大笑道:“英雄观三字,不也是墨家的说法吗?既为天下显学,越是英豪人物,越容易被影响。” 第三十四章 自知 高个之士细细思索了这番话,自己身为叛墨,这些年却依旧看了许多墨家的书。 终究还是有做过墨者的底子,即便适篡改了很多墨子的本义,但终究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借题发挥、穿凿附会,仔细研读似乎和墨子之义一脉相承,但却又有许多看不到的不同之处。 墨家的规矩森严,他倒不怕吴起会投奔墨家。 因为吴起已经老了,而墨家偏偏是一个有自己班底根基的组织,若是年轻三十岁墨家有今日的形势,只怕吴起已经孤身游历泗上,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利天下之心,也会投身墨家以谋大事。 他想着吴起的话,越想越有道理,墨家至今为止所做的这些事,都是在将陶泥捏出陶罐,而不是简单地将陶泥换个颜色。 只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投身到从本源上改变天下的这件宏伟大业之中了。 感叹着天下英雄,感叹着天下变化,吴起指着远处几名松散的、总在不经意间展示着马术的北境墨者,悄声道:“前几日我曾问过那个骑马之人,他叫马奶,是个胡人。这样的人,都能死心为墨家效力。你们这些叛墨,终究没有学到墨家的精髓啊。” “守城、编户、生产、节用这些,都是墨家的术。你们还是学不会墨家如何让越人、胡人、齐人、楚人聚在一起,效命死战。” 高个之人苦笑道:“公难道不觉得墨家所说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很有道理吗?难道公不觉得世卿贵族甚至天子世袭都无道理?” “可是,我们求的是富贵功名,就必须背弃真理天志。” “墨家说,合于天志,百年而论,必胜。可是,若以百年论,人都要死,难不成就不用活了?” 吴起点头微笑,高个之人又道:“公能之秦,我们自然欣喜。只是有两件事不明。” 吴起做出一个请说的手势,高个之人道:“一是……天下皆传您是无情之人,所以你可以不管您在魏地的家人……您真是无情之人吗?” 这一次奔逃,吴起没有携带妻子儿女,直接扔到了魏国不管。反正身上背着一个杀妻求将的恶名,背着一个贪而好色的道德,倒也不差这一点。 这本是吴起懒得回答的,只是从没有人当面问的这么直白,吴起提起一丝兴致,说道:“公叔痤此人……有自知之明,有识人之明,只是嫉贤妒能,却非蠢货。” “有他在,魏国的贤才没有被埋没的。” “但是,没有被埋没,被挖掘出来却不重用,也没什么意义。” “我对魏有功,公叔痤自知是他逼走了我,对于我的家人他反而会爱护有加,因为他不想背上恶名。这人就像是猫,爱惜自己的毛,稍微有点泥水都要舔舐干净。” “不过,我也有识人之明,所以我也知道魏击和公叔痤,都不会对我的家人下手,我又何必担忧?” 高个之人叹息道:“事无绝对啊。” 吴起大笑道:“我的妻子因为我而富贵、我的儿女因为我,而从出生开始就衣食无忧。这都是我为他们得来的。” “他们因我而富贵,所以他们也要承受这些富贵后隐藏的灾祸。” “常有公子政变失败或被牵连而感叹:不若为庶人平安一世。我却没见过他们锦衣玉食的时候这番感叹。” “我的儿子已经及冠。天下无人不知他的父亲是我定西河、夺大梁的吴起!家中余财虽不多,但也有土地田产。这比起适这个鞋匠出身的要高多少?” “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游历卫鲁,杀三十同乡,负罪逃亡。他若真有雄心,比我当年更容易。他若没有雄心,既因我而富贵,那就因而我苦痛。” “你觉得,我无情乎?” 高个之人沉默不答,许久道:“若以儒家父子论,你无情。但若以功利论,似也有道理。” 吴起仰天大笑道:“所以,就像刚才我们说的英雄那番……评价一个人,要有个规矩衡量。墨家要做的,是评论天下的人物以墨家的规矩衡量;儒家要做的,也是评论天下的人物以仲尼的那些规矩衡量。” “我吴起不在乎将来别人评价我是否有情、是否仁义、是否贪而好色。” “我在乎的是……千百年后,人们即便说我无情无义,但却不得不承认,这天下因为我吴起而有所变动,这天下出将入相之人都要和我吴起相比。无情与否,重要吗?” 吴起畅快说完,又道:“捏天下陶之人,是儒、墨、老聃、杨朱、列子这些人。有资格在天下涂色的,便是我等。你既跟随过墨子,我且问你,天下有无色之陶吗?” 高个之人摇头,半晌说道:“可是……秦地变革,难道不也是一种捏天下陶的行为吗?” 吴起摇头道:“无根之木,不能长久。你们变革的义的基础是什么?可能自圆其说?可有自己的道义贯彻始终?” “墨家已做草帛纸张、印刷之术。又改文字以让庶人可学。没有道义的学说,可行于一时,不可长久。若仍旧是竹简记事,或可焚尽天下学说以愚民,现在已无可能。” “如你所言,墨家求得是做千年百年的英雄。可人终有一死,不能因为要死就不活了,轰轰烈烈一场,才不负一身所学。” 高个之人拜服道:“听公之言,茅塞顿开。我之前与索卢参相辩,便是还没有想透彻。既要为功名,便不能想着还要自创规矩以成义名。” “比义的解释,天下已经无人能驳斥墨家,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不问,任其掌握着义。要有我自不义的心思,才能够成就大事?” 吴起拍手赞道:“你总算是明白了。你我都知道,秦地的做法不利于天下,因为墨家对于利天下的解释无法反驳。但是,知道是错的,就一定不做吗?” 高个之人再拜而服,又问道:“第二件事,便是公守西河多年,秦人旧贵多有恨公者。我来之前,胜绰还说了许多让我说服你的话,可我竟然不用,只是遣人见到了您,您就答允了……” 吴起看着高个之人,知道这人真的只是疑惑,并没有什么怀疑,笑道:“天下人多以为我只会治兵、行政,却不懂政斗,这倒是奇特的想法。我若不懂,难道能够做到天下扬名?” “天下人或许都以为,是公叔痤排挤了我。其实公叔痤算什么?文侯若在,谁人能排挤我?只是魏侯不敢用我了而已。” 高个之人沉声道:“那您怎么看入秦之事?” 这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相谈,毕竟高个之人不是胜绰、不是秦君,在这件事其实并无资格和吴起讨论。 吴起问道:“秦人旧贵恨我,你都知道,胜绰与秦君难道不知道?” 高个之人想了想,点头道:“那自然是知晓的。” 吴起又问:“既如此,既知晓……还要邀我入秦。你就算不告诉我,我也能够知晓,秦君如今已经有力压服旧贵了。我要去,不过是给旧贵一个借口,一个反叛的借口,秦君借此动刀兵而收权。” “这是秦国之内的局势,胜绰和你们这些人的才能是有的。墨家当年拒泗水也不过两县之地,如今已成千里之业。秦君名正言顺,变革七年,想来旧贵也无力阻挡了,所以才敢邀我入秦。” “否则,若七年前,我就算自己入秦,秦君也不敢同意。我说的可对?” 高个之人心中暗惊,嘴上却道:“怕是对的,只是我不曾想这么多。” 吴起摇头轻笑,不做评论,又道:“这是秦国国内之事。但凡变革,必如治病,先要身体虚弱,然后才能康复。” “以国如人,身体虚弱之时,正是别国虎视眈眈之际。” “赵国公子将争、泗上水土肥沃,魏人无心干涉秦国,只求赵乱之时秦国不要出兵西河。” “墨家占据南郑,你们与墨家相谈,以南郑诸邑换冶铁之术,以安民众。” “有褒谷栈道之险,蜀人不能攻伐。” “秦楚多年联姻,又多盟而抗晋,亦不能管。” “如今此时,是秦国变革的难逢之机。一旦错过,再想变革,怕是就要有楚王与王子定之事!” 吴起说到此处,豪气顿生,英豪之气尽显,大笑道:“秦君与胜绰既邀我入秦,那是已然做好了与旧贵决裂变革的雄心。我若不去,难道就不变革了吗?” “所以,我若不去,他们也有把握获胜。” “如今,我既入秦掌兵,那些旧贵有多少头颅能让我砍?秦人旧贵,又有几个能打的?我以五万武卒,压的秦人旧贵二十年只能空谈西河之恨,闻到我吴起的名字两股战战,当年也是趁着我回安邑这才敢谋取西河……” 吴起的脸上荡漾起一种将要施展抱负的豪情神色,不屑笑道:“我只怕……我入秦后,那些旧贵闻我名声,竟不敢作乱。” 他说的如此狂妄,可高个之人却拜服道:“公之大才,在下钦佩。公之大名,秦之旧贵无人知晓。魏击失君,魏国危矣!” “若公在,举十万之师于西河,秦国焉能变革?若一变革,内外勾连,秦连洛水渭水也要丢失啊!” 吴起叹息一声,想到文侯尚在之时,自己对于魏国战略的建议,便是压服秦国再谋中原,以让魏这个四战之地变为边角,借墨家的技术变革勤修内政、借魏国已有改革之势吸引秦国农民使秦人不愿反抗…… 可如今,自己当年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三晋之争已经不可避免,魏击只顾小利对三晋内政大加干涉,为田氏臣服的虚名为田氏谋求了侯位安定了齐国,与楚国争斗许久让墨家在泗上站稳了脚跟一旦谋泗上就要面对墨家…… 想到这些,吴起第一次发出一声苦闷而无奈的哀叹。 “举十万之师?哈哈哈哈……他魏击有那胸怀,放任我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以治政安民颁布法令、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雄才举十万之师吗?庶子不能与谋,魏国基业,毁于此子!” “乱世已降,礼崩乐坏。墨家人皆平等、血脉无意的学说一出,这天下的君臣……哈哈哈,恐怕更难互信。乱世啊乱世,墨翟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想到这会催生多少野心勃勃血脉低贱之辈站在风浪之中?“ 第三十五章 不解 吴起感慨着天下可能将要发生的变化,却不知道就在他脚下的土地上,已经与原本的历史有些不同。 原本过了原本将来几十年内一举让魏衰落的马陵后,从廪丘一直到济水,都是魏国的城池。 原本几年前齐伐鲁的最之战里,鲁国也战败求和割让了大量的西部土地,让齐国的势力延伸到陶丘。 然而几年前的齐伐鲁的最之战,墨家率先出兵干涉,最终在最之战大败齐军,促成了鲁国加入了非攻同盟,保卫了鲁国的西部领土,使墨家泗上、宋国陶丘与魏、齐之间,尚有鲁国的百里土地作为缓冲。 过了廪丘之后不久,此时仍属鲁国,这里的风情已经与大河之北截然不同。 曾经在邯郸感慨过的“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风气更加严重。 再往前就是被称作“天下之中”的陶丘,此时这是中原地区最为繁华的城邑之一,黄河尚未改道,鲁西南地区的沃土平原河流纵横,这二十年铁器牛耕的传播,都让这里成为富甲天下之地。 陶丘和后世的扬州一样,都是一座因为运河而兴盛的城邑,陶朱公曾在这里发达、猗顿曾在这里致富,这里的经商风气冠绝天下。 昔年夫差争霸,为了进入中原,挖掘了菏水,这是一条极具战略眼光的运河,靠着骨头、石器和铜器挖掘完成后,陶丘一举成为了天下商业的中心。 菏水连接了水草丰美鱼虾众多的菏泽、连接了过三晋与黄河相连的济水、连接了同往彭城的泗水、又经过邗沟与淮河长江相连。 水运优势之下,这是连接黄河长江以及泗、济、淮等众多平原区的中心地带,其富庶自然可知。 尤其是墨家率先在泗上展开了农业技术变革,更让这里的繁华剩余二十年前十倍。 吴起一直听说陶丘富庶,这还没有到陶丘,便看到一片风华,不由感叹墨家治政之能。 等靠近陶丘,就能看到犹如邯郸那样的巨城堡垒,耸立之下,吴起以将军的习惯审视着这座陶丘城,心想这样的城邑若无极多大炮,恐难攻下。 这几年流传出来很多的消息,比如说墨家无伤攻破滕城的挖掘壕沟接近、以火药炸城墙的战术早已经成为了天下名将都仔细研究过的内容。 吴起自然也研究过,否则也就不会在当年威震荆楚的大梁之战中靠火药破城。 只是研究过之后,他也清楚这种战术的运用,需要攻城方有极多的火炮掩护,否则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城墙。大炮的多寡,已经开始决定围城战是否能够获胜,若是铜炮不够,如同陶丘、邯郸这样的大城必然成为攻城方的炼狱。 靠近陶丘城后,吴起大致估算了一下,想要攻破陶丘,只怕以魏国的火炮数量集中在一起都未必能够。 这几年铸炮技术成为各国竞相抓紧的技术革新,各国的冶铜师基本都已转行,魏国也开始铸造自己的铜炮,只是火药技术一直不能解开,只能从墨家这边以“开矿、修运河、利百姓”等理由购买。 好在墨家这几年出奇地大方,只要有钱而且理由充分就能买到,这倒也让各国并无仔细去琢磨火药配比的超大动力。 在陶丘的西北三十里左右,还有一处巨大的军营,那里飘荡着墨家的旗帜,在经过的时候吴起就已经注意到了。 他这几年一直在魏都,处在魏国内部的政治斗争漩涡之中,虽然也常常看墨家的书报、学几何九数等,但是对于泗上到底是什么模样并不了解。 看着雄壮的陶丘城,吴起便问同车相谈之人道:“陶丘属宋,墨家驻军于此?我观西北处沿菏泽的那处军营,驻军少说万余,墨家现义师竟有多少?” 高个之士对于泗上墨家的消息倒是一直努力搜寻,怎么说二十年前也是同门,身处同门才知道墨家内部所蕴含的力量,也是秦国变革用来吸取经验的地方。 于是便道:“公治军有方,那处营寨驻扎着墨家的步卒第三师和陶丘义师。” 军师都是此时通行的军事单位,只是各国的人数不同,但是进制都是五进制,以五旅为师。 周制以两千五百人为师,一旅五百。齐制以两千人为旅,齐国没有师的编制,从齐桓时代就以五旅为军,一军一万。 墨家的旅制则在齐制和周制之间,一旅千五。在得到泗上诸国之后,仅以旅的编制已经不够,便以五旅为师,一师七千五百人。 泗上的情况特殊,吴起也有所耳闻,知道有“义师”和“墨师”之分。如非攻同盟内的几小国组成的军队,由墨家帮着训练、构建组织其实和墨家的军队并无二致,但是名义上还是归属于各国,称之为义师。 而墨师则完全就是墨家自己的军队,不管是名义上还是实际控制上,这是一支只听命于墨家集体内部众义、而和宋、邹等国完全无关的军队。 高个之人说完,又道:“这第三师的师长,名叫六指。是适的弟子,潡水一战的时候便立下大功,当时是旅的墨者代表。” 一说起这个名字,吴起微笑点头道:“我知道这个名字。当日潡水一战,便是这人命所率之旅击破了越人左翼后,分兵追击使越人溃兵不能集结,最终也是那个旅的人俘获了越王翳。” “伐最助鲁之战,也是在中军鼓动击破了齐人中军,确有才能。这墨家在军中的代表,便像是齐桓之时的国、高二族?受命于天子,出征为副帅左师右师,佐齐侯,一旦齐国有变又能服从天子之命,压服齐姜?” 高个之人想了想道:“是……也不是。墨家军制,别处学不来。这师旅代表,都有领军之能,但又必须了解何谓利天下,以此为准则,凡有不利天下的举动,便是主帅也不能调动军队。” 吴起听到这些年听的耳朵长茧的“利天下”三字,便明白过来那句“别处学不来”的意思,墨家上下同义而又让每个人知晓义为何物,每个人都能判断是否合义,而且又有诸多制度,使得为帅者不能轻动。 他明白这确实学不来,想着这个这几年算是声名鹊起、一听就是贱民出身连姓氏都没有的六指,点头称赞道:“墨家制度,已然稳固。墨翟虽逝,可暂时也没有如儒家六分之虞。” 高个之人眼界终有不如,奇道:“公何出此言?” 吴起笑道:“禽子与墨子同龄,年龄已老。如今天下各国,政变频频。越有弑父之变、宋有去君之祸、郑有七穆之忧、赵有公子之争、秦有贵族逼君自杀之事、齐有田氏代齐之乱……” “大位交接之时,这六指既是鞔之适的弟子,必是心腹。他领军却不驻扎沛县,而在陶丘,可见墨家内部稳固。若不然,这些年适既能爬到高处,难道这些道理都不懂吗?” 那人闻言拜服,心道吴起此人天下都以为他贪而好色,只会带兵打仗、执政治民、变法求强,并不会那些政斗阴谋之事。实则大错,又想到前些日子吴起对于自己遭到贬斥并不怨恨公叔痤的想法,心中明白这人能够从士人爬到威震天下的地位,只怕并非是人们所想的那般在政斗上蠢笨。 吴起只是说了一嘴,便不再提此事,又问道:“陶丘这城邑如此修建,耗费必大,又是谁人出钱修建的?陶丘属宋,何以陶丘亦有义师?” 高个之人知晓此事,回道:“墨家的第三师驻扎此处,那是为了防备齐、魏等国兴不义之战。陶丘富庶,天下皆想取以为封邑,齐国伐最之战后,墨家的第三师便驻扎此处。” “这陶丘的城邑嘛,是三年前完工的。所有花费,半数都是陶丘的商人出钱、雇佣本地劳力。” “此地每年缴纳一定的税与宋,其余也算是自治了。义师的训练、组织都是墨家出力,而花费也是陶丘商人提供。” 吴起对于泗上能够养多少兵一直有个疑惑,又知道修建这样的城墙所花费的金钱和人力,更知道墨家义师配齐军械所耗费的金钱更是在西河不敢想象的,不禁大惊。 “商人出钱?商贾求利,这陶丘的商贾竟然愿意出钱?再者,耗费之大,怕是一邑封君也难以拿得出,这陶丘的富庶竟至于此?那修筑城墙、组成一师又需要极多人力,这又是如何有这样多的人力?人皆脱产,后勤供养也是不可胜数之数……” 他在西河的经验告诉他,要组织这样一支大军,要修筑这样一座与之前大为不同的防御城墙,所耗费的金钱人力,远非是一个小邑封君能够担负的。 早在魏都,就常听人说泗上富庶,他竟没想到还未到泗上,只是在陶邑,已经足够让他震惊。 这完全超脱了他从分封建制农奴征召兵时代的固有印象,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第三十六章 渐变 高个之士对于吴起的疑惑,不由感叹,心想这泗上之地不比秦地。若是秦地能有这样的局面,又何必实行那些严苛之法? 对于财富总和的定义,他曾疑惑过,但只是为了让秦地的政策有“合天志”的合理性,而且这些年叛墨而出却一直没有忘记读书学习,对于陶丘的事他知道的不少,胜绰也多感叹,但是无奈的是陶丘的办法在秦地根本行不通。 各地有各地的情况,而泗上这些年一直是这些叛墨眼中吸取经验的地方,对于陶丘的情况也有过一本专门的小册子介绍,用以辅佐墨家的那些“财富总和”之类的理论。 那些书对于常人而言难免有些晦涩,可对于这些和墨家藕断丝连一直关注的人物,知晓甚多。 本身陶丘就富庶,夫差挖掘运河、陶朱猗顿致富后,这里就是天下之中。 鲁国在季氏改革后已经实行的初税亩制度,陶丘附近在墨家出现之前物产就颇丰富,私有制产权概念早早出现。 宋国政变之后,陶丘附近受到墨家的影响越来越大。 而墨家在泗上的政策过于激进,而且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些政策实行起来基本没有什么压力。 如滕、缯、郯等国,原本都是越国占据的,越国在此拥有大量的王田。 潡水一战后,越国的势力退出了泗上地区。清算了一些亲越的贵族,加上越国退走后的大量王田,让墨家在这里实行的土地改革并无太大阻碍。 这一点是秦国学不来的。 说到这里,高个之士便生出一些无奈之叹。 秦国想要这么变革,就必须要触动旧贵族的利益。墨家则是抓住泗上的有利机会,靠着击败越国,用更为缓和的方式进行了变革。 秦国丢了西河,本身贵族的利益就受到了巨大损害,只能瓜分秦国内部的土地,彼此之间矛盾身后,稍微触动就会引动巨大的反弹。要不是公子连借助政变之名清理了一部分贵族,换地迁都,想要进行在秦地那样的变革更是千难万难。 墨家在泗上实行的政策,用另一种方式影响到了宋国泗水沿岸的诸多城邑。 随着泗上的手工业发展,成为了天下冶铁中心、学术中心、纺织、玻璃火药军工军械的生产中心后;随着泗上土地变革的完成,大量的农夫有了余粮进行商品交换和市场的内部开拓;随着河运船舶的发展……陶丘这些泗水、菏水沿岸的城邑率先展开了一系列的“求利变革”。 正是“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这对外影响墨家一直秉持着“利道之”的方式。 尤其是击败了越国、与越国签订了一些列条约;在楚国获得了免税权和通行权之后,泗上的手工业发展出现了一个爆发期。 爆发之后,酿酒、纺织这些东西都能获利,原材料价格上涨,墨家作坊生产的大量新商品和奢侈品,都需要大量的钱来购买,也促使了许多人求利之心。 原本宋国一些封地的小贵族,在之前百余年的缓慢变革之中,已经出现了租种土地的获利方式。 每亩每年收取实物地租,一年一亩地收取七斤粟米,小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尤其是在墨家出现之前亩产不过几十斤的时候,收取七斤粟米的地租已经算是重租了。 然而,随着泗上经济的发展,这些宋国的小贵族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钱和粮,根本不够花了。 大家都是贵族,最起码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别人家安个玻璃窗、拿个玻璃杯炫耀一番,自己买不买? 可是,没钱。 两千亩封地或者私田的小贵族,也算是上士了,然而一年的地租收入不过一万四千斤粮食。 这在以往,足够“禄足以代其耕”,专门习练武艺车战御射之术,足够成为专职的军事贵族。 可现在……看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看着自己一年一万七千斤粮食的地租,看着潡水一战致师挑战的勇士被墨家的枪炮轰击成了筛子,看着泗上商人往来获利百倍成为“素封”之君…… 当然,也有那些真正的“君子”,谨守礼制,每年春天还是按照过去的方式带头耕种鼓励农夫,收取地租过着脱产的君子生活。 可是,大部分人却是求利的,一个个年轻小贵族在听闻了潡水之战致师勇士被打成筛子后心态巨变;一个个年轻小贵族看着率先种植土豆酿酒、种植棉花售卖、种植靛草获利的先行者,眼睛都红了,什么礼制在利益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于是,在墨家没有管辖陶丘的情况下,陶丘这个商贾云集之地便自发地产生了诸多变革。 一亩地七斤的礼制地租,一天天的那些新奇商品,让这些拥有土地的小贵族们很容易地做出了选择:收回土地,租给在墨家那里学过经营稼穑的小商人,或者自己经营。 两千大亩的土地,原本租种给别人要有六十户人才行。而现在,铁器牛耕垄作的出现,根本用不到六十户人。 收回土地自己经营,半数以上的租种户无法生存,只能够去陶丘求活,或是被墨家的那些人装船,运送到泗上。 此时人口不足,荒地太多,铁器的出现也让原本很多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成为了沃土上田,又有墨家有组织地吸引人口开垦土地或是发展手工业,矛盾并不严重。 地广人稀之下有大量的荒地作为这场变革的宣泄口,有墨家远超时代的组织力完成宣泄,陶丘一带的变革就在这十几年内并没有流太多血就完成了。 这些小贵族们摇身一变,开始站在高处嘲笑那些仍旧守着“贵族精神礼制制度”的同类,越发富有。他们不是大贵族,礼制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远不足土地的产出收入。 投机、运作、赚钱、发财,成为宋地小贵族们每天都在讨论的事。原本租种给农夫的土地,变为了种植土豆酿酒的庄园;原本分散的土地收回,成为了轮作靛草棉花豆类的农场。 土地的变革,也为陶丘带来了更多的商品原材料,以及重要的自由劳动力。即便墨家不断把人装船送到泗上,陶丘依旧还有很多农夫不走,而是卖了土地去城市求活。 正是“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陶丘这座天下之中的商业城市,用一种畸形的方式完成了转型。 泗上的每一步发展、每一种新商品出现、每一次拓展了在楚越等蛮荒之民聚落的市场,陶丘这边便会多出更多的商人和雇工。 那些已经没有垄断暴利、被墨家放弃的手工业,迅速在陶丘发展起来。纺织业、染布业、造船业、木器业、制陶业这些年急速发展。 商人的力量越发膨胀,有钱却无势,因为身份的阻碍他们没有政治权利,于是开始想要自己的政治权利,认同墨家“人皆天帝之臣故而人人平等、人无分老幼贵贱有才即举”的理念。 如索卢参那样的人,或许看到了这背后平等隐藏的不平等,但社会的发展还没到那种地步,也很难一蹴而就,因而陶丘的发展处在一种上升起。 手工业者、小商人每日聚会,听墨家的讲学,带着一种市民阶层对平等的追求,成为了市民阶层的主力军。 大商人则忙着加入墨家牵头成立的一些作坊和特殊的“公司”,比如在潡水之战后墨家问越王要了许多的“习流”水师和造船工匠,那是十年前明确在条约中的,于是沿着泗水经淮河邗沟再到楚地、百越一带的商船每一次都获利丰富,已经有颇多大商人加入其中,利益相连。 海阳一带发展的制糖业、茶叶;泗上的冶铁、军火、玻璃、煤炭;宋地的粮食、棉花;北地来的马匹,本地的养殖……种种这些,都让陶丘成为了一座充斥着金钱味道的城邑。 这种情况下,商人最恐慌的,就是没有“成文法”,国君贵族可以剥夺他们的许多东西,他们需要掌握自己的力量,加上墨家的政策对他们更为有利,而且利益相连,他们自然选择墨家作为靠山。 宋国的君权本身就衰落,政变之后墨家在内部煽动,更是极力遏制了权力。 几次争取之后,商丘终于得以每年缴纳一定的赋税,换取了城市的半自治,成为和商丘国人一样的存在。 而魏国、齐国的政策扩张,让他们深感恐慌,于是他们出钱、本地的雇工和大量闲置人口出力,墨家出技术,花了三年时间重修了陶丘城,成为控制齐、鲁、魏三国的重要军事堡垒和工商业城市。 并且出资成立了一支义师,只不过这支义师是掌握在墨家手中的,因为墨家的政策相对于贵族和君权更让他们喜欢,有组织的宣泄变革矛盾也让这种变革的矛盾减轻了许多。 墨家的讲学在陶丘极为兴盛,手工业者和市民阶层本身就是墨者的主要支持者。 然而这一切,都是别处不能复制的。 墨家有技术优势,可以用各种新奇的商品冲击各国原本的手工业和贵族农业。 墨家依靠对越战争获得了大量的“王田”进行土地变革,减轻矛盾的同时,扩大了泗上的市场。一个自耕农的购买力是原本公田庶农的十倍不止。 小贵族能够在变革中获利,受到利益的驱使自发地转变身份,成为经营性的地主和农场主。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粟”,有夫差修建的菏水、邗沟两条运河,让河运成本远低于陆运,勾连和黄河和长江的水系让这里的商业可以对外扩展。 对越国的战争获得了各种商业优惠,成为商品倾销地的同时,也让越国的内部矛盾更加深重。楚国内乱之后墨家在楚国的渗透,也让长江一带的楚国城邑成为市场;百越等蛮族在水运接近的地方,也可以倾销大量的货物,换取北方急需的各种商品…… 种种这一切,都是秦国所不具备的条件,所以秦国只能实行“授田制”,因为土地是秦国最大的收入,一旦放开土地买卖,实行泗上这样的制度,只怕“民众皆怨”,都想退回到至少还有土地可以耕种的年代。 胜绰等人在秦地进行的变革是如此,因地制宜。原本历史线上的商鞅在秦国的变革也是如此:秦国不是土地私有制,遍观秦简,卖什么的都有记录,唯独没有土地;王翦征楚之前要的是“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若非这些人是叛墨出身,多研读墨家的书籍,或许他们也难以理解泗上的发展,正如吴起看到陶丘的城邑所发的感慨一样。 技术变革可以带来财富和力量,但是与技术变革相适应的制度更能激发这种力量,遥远的秦地连铁器尚未普及。 于是还未到沛邑彭城,只是到了陶丘,所见一切,便只能望而兴叹,感慨莫名,虽知善政却不能行亦无力行。 第三十七章 闲谈 赞叹与羡慕之后,吴起也有了别样的疑惑。 自己在西河编练武卒,成为武卒者家庭免除一部分赋税要徭役,于是人人以入武卒为幸。 胜绰等人在秦地的变革,是以军功授田,发配农奴仆从,以此让秦人好战,战能得利。 墨家既然以为“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以利道之,那么墨家又是怎么保证从军之人能效死战的呢? 这是吴起没有想通的,因为他觉得最好的士兵一定是自耕农,而陶丘本地的义师多以手工业者为主,这样的军队能够作战而且获胜吗? 本来在他认为,这样的地方,民众一定是“民富而孱弱”,若是民众都富,谁人愿意打仗? 秦地的变革,那就是让每个人都处在贫困之中,以战争诱惑这些人依靠战争获利。 施以重税、加以重罪,寻常人很容易犯罪犯禁,这样就可以保证大部分人的罪囚和贫困,以此才能让人好战,战争几乎是唯一一种跨越阶层的手段。 以乱世之国论,吴起认为这才是乱世天下正确的选择。 可是泗上这里却截然相反,使民富的同时,又能够在潡水、最等地,连续击败天下强国。 这很让吴起不解。 眼看就要入城,吴起便生出了在陶丘中行走观看的想法。 因为他不只是个将军,更有入相变革之才,这种视野让他不只是关注军事变革。 揣着这种想法,伴随着车队缓缓进入陶丘城,吴起在马车上听到了万众欢呼的声响,陶丘本地的人组织起来,就在道路两侧迎接索卢参等人的归来。 这应该是有组织的,也和墨家在这里的讲学息息相关,而且这里的商人早在半月之前就看到了墨家的“新报”,上面介绍了一些极西之地的国度风情……以及商人最关注的的“转运丝绸、玻璃,百倍之利”的诱惑。 越靠近泗上,入城之后的欢呼声越大,也让那些跟随索卢参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归来的人感觉到自己这件事的意义。 数百人入城后,就安排在城中的馆舍休息。 这里商人往来,这些年人数更多,莫说是数百人,就是千人也能够安排妥当。 这一处馆舍和别地的完全不同,用的是红砖红瓦建筑而成,一些房屋上还镶嵌着在别处极为昂贵的绿色玻璃。 这些玻璃如今也只能制作小块,所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玻璃制造业刚刚起步时候的建筑风格:窗子很大,但是窗棂分开的用以镶嵌玻璃的格子很小。 馆舍内的地面镶嵌着砖石,馆舍内也提供饭食,住宿之处都是白色的棉布被褥,看上去极为清新。 这一般都是往来商人住宿之地,平民只要有钱虽然也能住在此处,但是价格相对而言较贵,也少有农夫入住。 饭菜算是丰盛,尤其是这里的烹饪风格与原本中原贵族的风格截然不同,吴起也是食指大动。 在馆舍内休息了两日,便传来消息,说是索卢参等人已经先行沿河回了沛地,他们这些秦人使团身份暂时不宜公开,在这里先休息几日后,再行前往沛地。 既如此,吴起便与他们商量,自己要在陶丘走走。 这里已经不是魏地,纵然各国在这里间谍习作极多,可能也有认得他的人。 但吴起自认即便自己已老,风华不再,可寻常刺客七八个也不能近身,身边又有秦人死士跟随,是以不惧。 陶丘原本是曹国的封地,乃是诸姬之后,之后才被有殷商风气的宋国占据,因此城市的布局虽然几经变革,依旧还有周制的影子。 这一处馆舍处在城北区,这里是商业区,往来的风气就已经与三晋或秦不同。 商贾往来其间,身边多有持剑护卫的游侠儿或是技击之士,其实也就是这些商人的保镖。 秦地在二十年前的变革中,允许官吏佩剑。三晋之地,非士人不能佩剑。 随着仲尼开了私学的线盒,随着墨翟等人持剑利天下,宋齐鲁等地的风俗已经开始悄然改变,配剑不再是一种贵族身份展示。 只是贵族政治数百年,天下人皆以贵族为梦想,因而在宋鲁齐等地但凡能够买得起配剑的,一般也都会买上一口作为一种装饰。 吴起看着往来街头的商人身边护卫,不禁感慨,这些护卫身上的佩剑……很长。 长到吴起看了一眼就确定,即便带着剑鞘,吴起也能知晓里面包裹的必是铁剑。因为铜剑做不到这么长。 除了铁剑之外,还有一些商人身边的护卫腰间插着亮闪闪的铜手铳,这在宋地看来已经成为手弩一样的防身兵器,并且逐渐被当地人所接受和熟悉。 偶尔竟然还能看到一些长一些的火铳,很明显是墨家军中的兵器。 吴起观察着四周,发现不少商人朝着一处名为“交易所”的地方去,那里车马极多,熙熙攘攘,门口有持兵刃者护卫。 这交易所三字,用的自然是墨家的文字,这些年吴起勤学几何九数,对于墨家的文字多识得,尤其这三字又简单,不由默念几声,也能猜测到大约是做什么的。 交易所外,有几处酒肆饭铺,有些只是一个草亭。 那些商人身边手持兵器的护卫看来并不能进入交易所当中,所以多在外面等待。 吴起在馆舍几日,知道此地人多喝一种名为“茶”的树叶,里面多加一些从海阳等地沿着水路运过来的“蔗糖”。 这是二十年前天下绝无的风俗,但在这里已然成为市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些手持兵器的护卫多在草亭下喝茶等待,或是闲聊。 吴起暗道:“天下都说泗上富庶,单从这喝茶之俗就能看出。闲人且能喝茶,闲人多,农人就少。农人少,粮价居然又贱,按照墨家所言,这就是人均生产力远胜别处。” “糖,不是盐,可吃可不吃。既然市井多吃,也能见此地富庶。想来秦地,喝茶加糖之俗,需要上士之上才行。” 他在街头看看,本就是想要观察一些细微之处,所谓见微知著。 心中所感,便和身边的护卫踱步走到了一处草亭之间,那里正有几个持枪喝茶的护卫。 他早年游历卫、宋、鲁、晋,各地方言也算通晓,便暗示那几个开口便带着浓浓秦音或是晋音的护卫不要出声,走过去也要了一壶茶。 那店家问了一嘴:“加一包糖还是两包糖?” 吴起也没多想这其中商人的狡诈,又不缺钱,便要了两包,趁着个话题与旁边几持枪的护卫攀谈起来。 待说了一阵,吴起佯作无意地问道:“你们可都从过军?” 那几名护卫点头道:“都做过义师。陶丘义师成立的时候,我们便参与进去,做了火枪手。做了三年。” “你也知道,如今行商,处处凶险。若在泗上行商,自然是不用我们的,可是想要获利便要去凶险处,我们这些做过义师的,最受商人喜欢,多出高价雇佣。” 说到这,说话的这名护卫便颇为自豪地说道:“那些游侠儿剑士,虽武艺高,善用剑,只是商人还是更愿意雇佣我们这些义师里退下来的。若持剑角力,我们不如他们。可要是押送马车、围车结阵、装填火枪压制强盗,他们不如我们多矣。” 吴起点点头,他深以为然。在西河编练武卒,他就知道结阵而战的重要性,当初火药刚出的时候,亲信仆从就曾问过他:是不是火药一出,阵型阵法已无必要。吴起当时的回答就是越如此反而越重要。 那些游侠儿技击士击剑角力,确实勇猛。然而临阵对强盗,比起纪律那要比起义师差得远。潡水一战之后,吴起就多感慨……越人佯北而不逐,能做到这一点的军队天下极少,可见义师的纪律之强。 再说火枪如今已出,能够熟练使用火枪的,也多是义师出身的,这东西配合车阵连环确实是对抗强盗的利器。 吴起想要多了解一下泗上的军制,便问道:“难道你们家中竟无田?不是说在义师从军的,退役后即便无田也会组织共耕?” 那护卫笑道:“我本就是陶丘做工,不会种地也不愿种地。种地有什么好?我倒是喜欢到处看看,这几年跟随金主去过楚国、百越,可比种田有意思的多。” “每年金主给的钱财又多,虽多凶险,但却快活。我是不愿种地的。墨家之义,说要利天下,那得是墨者。我们又不是墨者,便只要求利即可。利自己而不害他人,人人得利便是天下得利。” “我虽没有成为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保护了金主让商货流通,使百越之民有铁盐可用、让荆楚之民有棉布可穿,又不曾偷盗犯禁,也算是利于天下了……” 吴起闻言暗惊,心道这陶丘之地墨家讲学之风极盛,军中之人做工出身,居然也能够坐而论义,这确实不得了。 他却不知道义师内部每天都要组织学习识字,又多讲一些道义。那护卫看吴起神色有异,这样的惊奇之前多曾有人问过,便笑道:“你也不必惊奇。这义、利之说,都是我们连代表每日讲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便记下了。” “义师从军的,多识字,这也是金主愿意雇佣我们的原因。只不过……利天下死不旋踵,既是誓言,便要遵守,又极难,非是有此志向坚定,也不愿更难以加入墨者。” 第三十八章 见微 护卫最后所说的这些话,也正是吴起最奇怪也是最难想通的地方。 墨者既说要求利,又说要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这如何让人心甘加入墨者?若死不旋踵自苦以极,又与求利相悖,怎么想都想不通。 不过他也没有直接相问,便道:“我听说,若是墨家巨子有令,要为利天下而战,那些成为墨者的,即便退在家中,也必须尊令重返军中?” 那护卫点头道:“不止如此。不止是墨者,便是在泗上的人,都有此义务。一旦众议通过,所有从军之人都需即可入军,不得拖延。” “连代表说,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泗上之人从军是义务,权利就是保证泗上之民富足、不受屠戮、凡有无地难活者组织共耕等等……” 这人说话极有条理,若在二十年前,单凭这几句话,便足以响彻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却只是一个普通护卫讲诉的,吴起不禁骇然。 心中对于墨家的评价,不禁又高了一层,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说这护卫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话,便是能说出来,便已不易。 这二十年前能够识得几个字的,哪一个不是士人? 现如今在义师中退下的,都能书写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识字,而且人人嘴里都能几句什么义务之类的墨家书籍中的新词。 这齐鲁开国之时,上士不过三百,下士不过半千,若以那时候士的标准来看,这泗上之地少说也有万士。 吴起暗暗慨叹,心想自己经营西河多年,能写字的又有几人? 那护卫见吴起在那沉思,又道:“不过,我是陶丘人,又没有在退役后参与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义务之约。陶丘不归墨家管嘛。” “可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么利天下的大战,我也会返回军中的。墨家的事,总是对的,也能让我们得利,这都是看得到的。我虽不能成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唤,那我也不能退缩。”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们这些人从军的时候,想来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们死了,就没人救天下救我们了,就得我们自己上了啊。” “现在嘛……” 那护卫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自笑道:“现在不是还有一心为利天下的墨者来救天下嘛,还轮不到我们。” “不过想来也用不上我们。真要是有什么大事,泗上义师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轮,十七八都要从军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轻人进来,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来……不说对外去征讨那些不义之君,真要是有不义之君想占泗上,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十万雄师。” 吴起附和几句,心中越发感觉到泗上军制的可怕之处。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战,训练不易,而且选拔极难,又因为牵扯到免税等特权,人数不可能太多。 一名披甲武卒,需要会持弩作战,可以持矛冲击,既入选拔,便要从军到五十。 他经营西河多年,武卒不过三五万。然而就是这三五万武卒,便足以让秦人不敢东顾、压服韩赵以臣侍魏。 然而泗上的义师,却是和武卒截然不同的,这种三四年从军的军制,如今也只有泗上能够用。 别国若用,便有许多行不通的道理。 比如泗上的火枪,虽说射速不如弩、射程不如弓,可是培养一名可以近战怒射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时间。然而泗上的火枪手,要学的就是队列、举枪、齐射、行进,半年即可成军,对射不弱于那些操练了七八年的弓手。 泗上军阵,阵整而笨,追击迂回全靠骑兵。而马镫又源于泗上,各国都在用战车的时候,泗上便开始有了骑兵,远胜各国。所以步卒的训练,就以方阵横队为主,经过三年的训练,即便退回家数年,一旦征召,半年又可熟悉,结阵而战便可不弱于别国强军。 再加上墨家军中宣传道义,人人知为何而战,又有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为中坚……真要是有什么“好战之君”欲得泗上,那恐怕墨家真的能在泗上拉出数万军士。即便不能野战,用以守城,以墨者的守城筑城之能、配合火炮之利,到时候墨家的那几个野战之师在旁逡巡,谁人敢言胜? 他也想过如何与墨家对阵,但是想来想去,如果墨家当乌龟野战死守,似乎还真的没有办法攻破。 墨家义师打的仗不算多,潡水一战算是正规野战,后来的援最之战,则是墨家先派人助鲁国守城,待齐师疲惫的时候,义师再进军,齐人溃败,算不得对阵野战。 若以潡水之战而论,吴起思考了许多想要攻破墨家防守的战术,可他所能想到的获胜的可能,最终都归结于墨家的右翼主动追击,拉开阵型,除此之外别无胜算。 吴起不是一个把所有胜利的可能都归结于对手犯错的人,所以他知道墨家义师难敌。 想要攻破,除非炮、骑强于墨家义师,然而炮、骑强于义师的又不存在,墨家只要不想进攻,那就真就无可战胜。 原本潡水之战的时候,其实还有机会,现在嘛,墨家未必能能吞并各国,可要是各国想要联军攻泗上却也不可能。 吴起暗道:“泗上之地,已经彻底归属墨家了。魏击若取泗上,魏国危矣。只是他既不听我先压服秦人之言,又对泗上富庶心怀贪婪,如今我又入秦……文侯霸业,毁于此子啊!” 念及于此,吴起终于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们服役之时,连队之中可有加入墨者的?” 那人点头道:“有啊。我做火枪手三年多,连队里一共七人成为墨者,或是候补墨者。” 吴起便笑道:“那墨家又说要人人求利,又说要做墨者便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这岂不是如同一个人说我既喜欢白色,又讨厌白色吗?” 那护卫瞪着眼睛道:“你这人……说的可是不对。” “连代表是这么和我们说的。其一,我刚才已经说了,利天下便是利天下人,人人又是天下人之一,所以利天下便是利自己。这和墨家的兼爱之说是一样的。” “墨子不是说过嘛,仁就是爱,爱自己才能知道怎么爱别人。比如我们连代表说,我喜欢马,是为了骑马用马,那不是爱马。连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爱别人?” “利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得知道自己想要得利,然后才能知道这天下怎么能让自己得利,然后就要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天下得利,从而让自己有得利的机会。” “那以前的庶农,在土地之上,觉得缴纳租税为贵人服劳役,那是自来如此。墨家得先教会人们求利,然后才知道这不合理,然后为了求利就得做点什么吧?” “其二嘛,那当年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人以金玉为宝,有人以义为宝,得宝便是得利,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能够做利天下之人便是一生所求,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虽吃着苦,且乐着呢。” “就像是墨家内有一派,那真是自苦以极。他们觉得,自己吃苦,让利于人,为利天下而死,便可满足,接近墨翟禹圣,心中且乐着呢,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说到这,这护卫忍不住笑道:“我们连队就有一个。就我们的司马长,他就是个最敬佩高孙子的人。哎呀,这个人呀……反正就是,我们觉得很苦的事,他乐在其中,还觉得不这样做,就算不得墨者。” 半笑半敬佩了一番那个自苦以极的人后,刚要说其三,一名商人从旁边的交易所中走出,这人便噎住了其三,说道:“日后若能再见,咱们再聊。我先走了。” 说罢,拿起火枪走到马车旁,吴起起身最后问道:“如你这样可以持枪的人,陶丘城内有多少?” 那护卫随口道:“少说四五千人。” 吴起心头蓦然一动……墨家的军制,一旦随着火枪火药传遍天下,各国恐怕都要学。 可是一旦学了,这民众皆能作战,一旦有人煽动,像是国人乱政、暴动之类的事,便要层出不穷。 论天下,谁最能煽动国人?谁又能谈及道义?恐怕除了墨家之外,不做第二家考虑。 然而,不学墨家的军制,恐怕日后就很难在乱世存活。 车战已经随着马镫的出现而落后,火器的出现也让脱产的贵族不再对农夫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学这种军制,不行变革,难道还是靠着车士带着徒卒,去冲击墨家的枪炮,一战而溃? 学了墨家军制,墨家的道义思想若是流传,民众很容易觉察到那些不合理之处,又人人能战,世卿贵族不再能靠战车以一敌百,到时候岂不是各国都要暴乱四起。 这不学军制,军弱,乱世争雄,你不学别人就要学,那要早死。 学了军制,民强,墨家道义最易说服国人,稍微传播便能煽动,便可晚死。 可早死晚死……这世卿贵族竟都是死。 如今陶丘的一名普通的义师退下的市井之民,都有这样的见识……吴起摇头微笑,心道宋国只怕要完。 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吴起心想,按照墨家所言,是宋国的世卿贵族要完,宋国倒是完不了。 第三十九章 知著 必然的因果,总会引人思考。 那名和吴起交谈了一阵的商人护卫已经离开,吴起却坐在草亭内,久久不动。 他对墨家的学说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也知道墨家宣扬的“必然天志”之说,说的是铁器与火药时代的乐土,应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天下以合乐土天志,正是千年未有之变局。 他对宋国世卿未来的思索,因引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曾说,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 如今局面之下,宋国总会内乱而起兵祸。 在这之前,他曾总结了天下数百年的历史经验,将战争的起源分为这五种。 可是,这些年墨家的学说在天下传播,总说要探求万物的“本源”,吴起一时间有些恍然,自己总结的凡兵所起者有五,是战争的源。 但这五种起兵祸的源头,又是什么呢? 譬如他预想的宋国将乱,这内乱的根源又是什么? 仅仅是墨家的煽动吗? 如果是,那么墨家能够煽动的根源又是什么? 他曾说,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如今这局面,但看陶丘,便知道宋不合于国。那么若是陶丘、商丘、彭城、宁陵、楚丘等宋国城邑皆不合于国,那么国又是什么? 天下尚未一统,国的概念便很难界定。吴起是卫人,却成名于鲁,却秦楚于魏,如今又要奔秦,这让他开始思索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叛墨之士说,人固有一死,不能因为人固有一死便不去活。所以就算墨家说的对,天下终将走向墨家说的乐土,但也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做。因为墨家也在做,也没有因为这种必然就在那里干等着。 吴起心想,自己是为了求功名,可自己求功名的本源又是什么?所求的最终又是什么? 有人求功名,为了财、色、利,自己却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施展自己的抱负。 可这抱负最终,要怎么样? 在草亭内思索许久,身旁护卫之人不敢惊声,久久无语,吴起带着满腹疑惑,起身再行。 交易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一墨者正在那里讲学,周围围着许多的人跪坐于地听讲,多有持剑者,也有短褐草鞋的手工业者。 陶丘处处都是讲学的墨者,风气极盛,吴起并没有靠近去听,只是在经过的刹那,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金为什么能够买到一些东西呢?或者说为什么正好能买到那些多粮食呢?为什么不是买一万斤,为什么不是买一斤?” “这是因为,挖金子的奴隶一年所能开采的金子是这么多,而如果这个奴隶去耕田,所能收获的粮食恰恰是那么多。所以这些金子便能恰好买那么多的粮食。” “市井买卖,都有衡量,那么金子和粮食的衡量,便是其中的劳作……” 这些话之后,传来一阵阵叫好声,吴起知道这也是墨家学说的一部分,这二十年前天下都在谈论,他心头知道,这番话就是墨家说世卿贵族都是蠹虫的根源。 这番话不绝,不能反驳,那么世卿贵族的存在就没有合乎天理的基础。名不正且言不顺。 可这些话会绝吗?天下劳作的人不绝,这些话大约便不会绝于天下,总会有人相信有人记住。 吴起又想到“本源”这个词汇,心想墨家的确是在解释天下诸多事物的本源,这知晓本源的人越多,天下的世卿贵族也就越难维系。 讲学的人还在讲,吴起也没有继续听,而是缓步走到了集市之中。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讨价还价的叫卖声,那些促成交易的掮客左右冲突,那些怀揣金银的商人登垄而断…… “皆为求利。” 吴起心想,这四个字总是没有错的,自己在西河编练武卒,那些武卒不也是为了求利?若无利,如何肯死战? 或有当年秦公被围而三百壮士拼死救援的事,那些因为秦公之义释放了那些杀他马匹的野民并且赐酒,有此情义。可这毕竟少数,若想治天下,还是要以利道之。 在看着市场上远胜于西河安邑的货物,吴起更是感叹,尤其是许多西河没有而这里已经早已习以为常的商贩,更让吴起对于天下财富总和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 卖菜油的、卖青菜的、卖木器的、卖陶器的、卖耧车的、卖手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之间,吴起走到了一个卖菜老人的身边。 老人抬起头看了眼吴起,也注意到吴起身上的佩剑,还有身边护卫的佩剑,但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慌之色。 二十年前,这样明显是贵族的人物出现在庶农身边,庶农尽皆躲避恐慌,可在这里却像是看到春天下雨、夏天打雷那样寻常。 菜农身后是一辆独轮墨车,车上装着一些吴起见过或是没见过的菜。 胡萝卜、葵菜、韭菜、葫芦……一串串用麻绳拴在一起。 吴起认得胡萝卜,当年他派往沛县的间谍带回了许多种子,前些年西河大饥之时,便是靠这玩意和土豆地瓜度过了荒年。 他随手拿起一串,问道:“老叟每年卖菜,得钱几何?” 老人倒是健谈,回道:“不多不少,身上衣裳口中食,多从此出。” 只此一句,便足让吴起惊奇,卖菜这样的事,在别的城邑很难以此谋生。 一则城中不够繁华,务农者居多,谁家也都在房前屋后种植一些菜蔬。 二则菜蔬难吃,能够出钱购买而不种植的,很少买菜蔬。 吴起便问道:“老叟家中可有儿女?” 老人点头,表示自己有二男一女,女已嫁,二男一个在陶丘义师,另一个在跟随人学习铁匠。 再仔细问问,原来老人算是陶丘的本地人,多年前便靠租种田地为生,家中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只有六七亩地,这原本也不够生活,所以要靠租种才能生存。 几年前租种土地的主人收回了土地,开始雇工经营土地种植一些可以谋利的作物,老人便只剩下家中靠近城郭的六七亩地。 好在儿子学了不少本事,依靠墨家教授的肥田之法,早早堆积了许多粪土淤泥,这六七亩私田竟成沃土,又靠近小河引水浇灌,开始种植菜蔬。 正值菜油豆油铁锅这些东西传入陶丘,菜蔬的烹饪有了新的方式,逐渐成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又因为这些年收回土地无法谋生的许多人涌入陶丘,与人做工助耕,吃肉便贵,主人家便多买些菜蔬烹制。 儿子又从墨家那里以土地为抵押,贷了一笔钱买了铁器工具,又从专款专用的工匠会那里买了一辆独轮墨车,便开始了卖菜生涯。 几年下来,原本不能够求活的城郭间的六七亩土地,靠着一身的力气,竟然也养活了家人。 老人说到这,便感叹道:“如今穿衣穿棉布,吃饭吃玉米,偶尔也能吃上次鱼。我们这样的人,又能够每年以低价买一些墨家的盐,日子比之我租种别人地务农的时候,过得要好。” “听说,现在一些上等的水浇地,按照墨家垄作堆肥的办法,一年两收,两收加在一起能收四百斤,这可是原本十亩地才能收回的。诶……要不墨家说利天下,人家可真是利天下了。” “要不是墨家,我现在可不是要饿死?” 吴起心道:“这却未必。你眼中只看到了墨家的好,若无墨家,你租种的土地又如何会被收回?” 他洞察明晰,已然隐约察觉到这些悄然变革背后墨家起的作用,看的要比这老叟农人深远一些。正如他所言,若无墨家的变革,老人的土地也不会被收回。 只是他也没有说出,老人还在那嘀咕道:“所以我那儿子在军中,说要成为墨者,我就说让他去做……” 正嘀咕间,一人走过来是要卖菜,那老者立刻堆笑,显然与那人是旧识老主顾,略谈几句,竟将一车的菜都买了。 老人抖擞精神,伸手接过几张陶丘与泗上通用的“纸币”,吴起看着这些纸币,不由想到刚才听人讲学的那番话:黄金和粮食之间兑换的关系。 可这纸币……又是怎么回事?墨家的钱,已经用到了陶丘,陶丘人竟然用,可若将来一日墨家不在,这些纸币是什么? 若是这样,一旦墨家有难,岂不是这陶丘持此纸币的人,都会效死而战?毕竟这也是利于自己。 老人推起墨车,笑容满面地跟在那人后面,要将这些菜送过去。 可在吴起眼中,若是将来泗上有难,他仿佛能够看到这老人用老瘦的臂膀,担起这辆吱吱呀呀的小墨车,上面装载着运往战场的军粮。 人心所向,如何能战而胜之?这人心所向,不只是义之所向,更有利之所向,墨家的手段确实高明。 暗暗叹息一声,心想这些手段,自己能不能学来用以变革治国?这些纸币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究,还是要多看看墨家的书吗? 墨家整日说天志,合于天志,如此看来,墨家做的这一切,若都是因为合于天志,那便是墨家之所以可以治泗上的缘故。 终究,还是本源。 知道了金银可以购买货物的本源道理,墨家才能够用纸就买到东西,如若不然,本源不知,如何能够做到? 第四十章 抱负 自想了片刻,又听那个买菜的人在那发着牢骚,说什么雇工们如今难求,吃饭虽说菜蔬就可,但是多少又要放些油,这又需要去买些油。又说什么当年没有铁锅的时候,可也就那么过来了,人家天子还吃腌韭菜花呢,如今雇工却都不爱吃云云。 吴起暗暗点头,心说这菜蔬又和菜油相勾连,铁锅既出,墨家卖出了铁锅,也一样让那许多人得以靠种菜为生,又能够让一些以开办油坊致富。 那些原本只能务农的人,如今可以选择种菜、在油坊做工,土地还是那么多,却可以让更多的人存活。 听到那人还在那里嘀咕,吴起便笑着搭话道:“墨家说爱,不是说过嘛?这雇佣的人,给予雇工好的食物,不是爱雇工,是为了让雇工多做事,以求利。反过来,雇工努力做活,也不是爱主人,而是为了得到金钱。这倒也没什么错。你主人若不能得利,自然就不需要这么对待雇工了不是?” 那人一听,这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墨家也说,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终究还是想要让人少出钱,多干活。雇工呢,就像多收钱,少干活,这就是矛与盾嘛。” “我前几日听人讲学,就是这样说的。你别说,这么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吴起便问道:“你家主人以何为业?” 那人道:“经营田产,这正是摘棉花的季节,若是阴雨便要赔掉,正是用人的时候。” “不过平时也需要有油水菜蔬才行,这些与人佣耕的,除了一身力气就什么都没了。可这几年,吃喝穿用,竟然比原来耕种的时候还要好……真是没有道理了。” 吴起笑道:“人皆求利。我听闻摘棉花需不能下雨,用人之际,自然要好好对待那些佣耕者。可平日……既要求利,他们又除了力气什么都没,只怕不必如此吧?” 说到这,那人嘿了一声道:“可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佣耕们早说了,此处吃的不好,便去泗上吃几年苦。那里可以组织共耕,或是进作坊做工,前几年苦些,真要是不给吃的好些,多发些银钱,人家去了泗上,家主那些土地谁来耕种?没人耕种,如何得利?” “家主早就叹息过,这里离泗上太近,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墨家有什么好东西,这里都能知道,种植可以得利。” “不好的嘛,就是雇工日贵,墨家在那边招人,若不能够让雇工足以留下,雇工便要离开。” “这些道理,墨家整日在市井间宣讲,人人都知晓。” 吴起点头微笑,心道:“这墨家虽说没有明着管陶丘,但实际上依旧管着,那些庶民也因墨家得利,这是他们一直宣扬讲学的道理。若无墨家在泗上,只怕这雇工所得日少……他们既无土地,只余力气,到时候随便给些吃食,便要做工,不做便死……” 想到这,便想着这墨家行事,自己实在是学不来。如此这般,底层民众多心向墨家,心中明白泗上不倒,他们的日子便可好过些。若泗上没了墨家,他们的日子便要吃苦。 可是墨家又不妨碍商人得利、田主经营,这些商人田主,比之世卿贵族,又宁可支持墨家,至少不会极度反对。 如此一来,陶丘一地,又有多少人与墨家不共戴天呢? 陶丘如此,宋地千里皆近泗上,又是什么模样? 宋国的富庶,自陶丘便可见,吴起心想,若自己治宋,能够做到这样吗? 仔细思索,终究摇头,知道若是自己治宋,断无可能让宋地如此富庶,民众开智。 若自己治秦,只怕也是不可能如此,墨家若是治秦,又会怎么样呢?会让秦如泗上?还是也会选择胜绰等人的手段? 若墨家治天下,都能让天下如泗上富庶、人民康足,自己入秦行政,自认不能够做到,那自己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反天志而动?反天下富足而动? 既想到墨家所言的“必然”,自己为求功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竟然是在害天下之民、妨天下之富? 吴起认为,天下想要安定,必须依靠战争,最终达成天下定于一,便无兵灾。 曾经的墨家,止不义之战,多助守城。 而现在的墨家,则少谈不义,多谈诛不义,又有义师军械,想来也有这样的想法。 既如此,自己所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下安定之后呢?就算天下定于一,自己为天下之相,非为一国一地之相,如果做不到如墨家这般让天下富足,自己在这天下所做的一切,后人又将如何评价? 从那菜农可以卖菜为生,到那些雇工和雇工之主之间矛盾的处理,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但吴起志在出将入相,这些小事引发的思考,便是若他为相,又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 自己会允许那些田地集中于人手之中吗?自己能够保证那些田地集中于人手,又能让雇工可以求活而不苦极吗?自己可以让这些人感念自己而不怨恨吗? 若做不到,自己如何能算是天下无双?自己所求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在那“必然”之下,最终都会沦为墨家嘴里的“害天下”之举。 这一切,是因为这些年他已经受到了墨家许多道义宣传的影响,不可避免地认可了“财富总和”的概念,认可了做事要遵循天之本源才能够做好,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思索。 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来竟是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难题。 他一生都在求功名,当在魏国被冷落、在秦人邀请他入秦,在看到了陶丘的富庶之后,终于开始思索自己求功名的意义。 曾经他以为,他有才能,可以施展,足以让天下震撼,只求一个可以施展自己才华的所在,因为他坚信自己能够做到很多。 至少,可以做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 他觉得自己不做,别人做不到,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他喜欢这种执掌一国变革求富强兵的感觉,然而在陶丘,他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竟没有了意义。 幼时游历,击杀那些嘲讽他的人,为了做到上卿母亲病重也不回去,都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 也或许,是一种与天下规矩对抗的心思:凭什么那些世卿贵族出生就是世卿,冠礼之后就能获得权力,而且什么本事都没有。 做不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做不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但就因为血统便可称为卿相。 这种不服气,带来了便是那种抱负,那种施展之后可以安定天下的抱负,只是这种抱负……在墨家带来的变革面前,变得有些可笑。 吴起心想,自己也觉得这天下不公平,不该如此,但是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上卿,在天下已有的规矩之内,反抗这些不公平。 然而墨家要做的,却是要把这天下推到,重塑天地。墨家有许多有才能的人,他们出身也不高,但是他们没有认可这天下的制度只是不认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才能不能施展……他们觉得,这天下的规矩不对,我干嘛还要在这规矩之后做到极致?直接推倒重塑天下多好? 论执政,自己不能够通晓天志,所以不能够让天下富足,也肯定不会让天下都如泗上一般。 论抱负,自己不过是认可天下的规矩然后在这不公平的规矩下让自己傲视世卿,可墨者却是要推翻这一切,这是萤火与月华比照。 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将做的一切,只剩下一个“功名”?这功名又是什么?是执政天下的快感?是天下震动的欣然? 自己没有忠心,不忠于卫、不忠于鲁、不忠于魏、也未必忠于秦,这些国度君侯,只是自己施展抱负的场所。 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忠心,我有才华,言不用、道不同,转身便走,我凭什么要忠于鲁侯魏侯? 我是卫人,可按墨家说我也是天下人。 我是卫人,可卫国和我有什么关系?卫国是卫侯的,是世卿的,那不是我的卫国,我在卫国又没有封地,所以我不必忠心。 我成名于鲁魏,可是他们爱我吗?也不过是为了用我,我也不过是为了施展抱负,可我的抱负比之墨家现在所做的一切,如此渺小可笑,这抱负还有必要秉持吗?互相利用,又何必谈爱谈忠? 若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在魏国有了俸禄,可按照墨家的说法,君侯什么都没做,这俸禄所出皆是农夫工商劳动所做,自己自然没必要忠于君主。 自己得到的赏赐,都分给士卒;自己常年在军营中生活,与士兵共甘苦;自己求于权势,只是为了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自己逃走的时候连家人都不管,自己母亲病死都不奔丧……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抱负。 在二十年前,自己的抱负可以说服自己,如此远大。 可现在,自己的抱负还剩下什么?渺小的如同尘埃,可笑的如同幼童,甚至自己连自己的抱负都想不清楚了,所做之事又为了什么? 为富贵?我自小家有千金,我成名镇守西河得到的赏赐都赐予士兵,我不是为了富贵。 为女色?有亦可无亦可。 那我追求权势,就仅仅为了权势本身,或者说为了有权势可以施展抱负。 吴起想到许多年前自己和胜绰的那次谈话,那一次自己说,就像是墨家所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自己所追求的权势,不过是在吃喝足用之后,把那些执政掌军看做是那些喜爱雕刻、喜爱狩猎、喜爱音乐的一种工作,并无二致。 自己“喜政喜军”,所以才追求权势,因为没有权势自己没资格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喜欢一件事,总要有个做的好坏的评断。 如喜爱雕刻,便要做到栩栩如生;如喜爱音乐,便要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如喜爱狩猎,便要做到箭无虚发走兽飞鸟应声而落。 自己喜爱执政,可自己能做到的,墨家也能做到。墨家能做到的,自己却做不到。 这抱负再施展,又有什么意义?天下人问我,我能使天下富、人民治吗?若在墨家经营泗上之前,我可傲视世卿,说我若执政你们都不如我,天下无双。可现在,有了对比,天下人会问我我能使天下比墨家执政更富?比墨家执政人民更治吗? 吴起仰头,遥望苍天,心中竟有些失落。 此番奔秦,又该做些什么,才方不负“抱负”二字?中原之地,自己的抱负已然有些黯淡,到底奔秦之后要做些什么,才不辜负自己的抱负? 第四十一章 助秦 在陶丘感慨着自己的抱负和墨家施政的吴起,并不知道在泗上墨家的人也在谈论着他。 其实在他踏上马车离开魏国后不久,在魏国的墨者就注意到了,并且在魏人于西河拦截了空车的“假”吴起之后,就将消息传回了泗上。 严密的交通信息的部署,让墨家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远高于那些诸侯。 四年前墨家已经将“都城”迁往了彭城,此时彭城的一间大屋内,阳光透过淡绿色的小块玻璃射入屋内,浮尘滚滚化为好看的光柱,仿佛也在另一种方式来彰显墨翟生前对于光沿直线传播的定义和猜想。 正值初秋,屋内稍微有些热,墨家高层的几人聚坐在一起,在讨论很多的事。 吴起很厉害,可谓天下知兵第一人,出将入相之才世人皆知。他随那些叛墨入秦,必定要引起天下的震动。 可这样的大事,在众墨家高层的讨论中,却并不如索卢参即将归来这件事讨论的更多。 终究,墨家着眼的天下与天志,有些宏大。 只是,虽然谈的少,却又绕不过去。 巨子禽滑厘之下,七悟害齐聚。 这八个人就是墨家的权力中心,只是年龄的分化有些明显,除了适这个三十五六岁的人外,剩余七人都垂垂老矣。 年龄是个大问题,或许对于有“主义”,不断吸收新鲜血液的墨家来说,人亡不代表墨家灭亡,可对于刚刚提到的也已经五六十岁的吴起,那就免不得要谈到“人亡政息、难起波澜”这八个字。 公造冶与吴起是同辈人,两人当年在轵城也有过交往,算是故旧。 而主持秦地变革的那些人物,皆是叛墨,这件事总归还是要讨论一下的。 公造冶便说起了吴起的才能,又说道:“秦地的变革,利于君而不利于民。若君即为国,那是富国强国。若民才是国,那又两说。说到底,还是国之主权在谁的问题的。胜绰那些人既叛了墨家的道义,对于这些基础的问题,想的便和我们完全不同。” “吴起有出将入相之才,只是我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的年纪已大,和我们差不多,又无主义以定规矩来断对错,施政为何搞不清楚,那就容易迷惑。到头来,人亡,政息,也难持久。” 适听到人亡政息四字,却摇摇头,说道:“人亡政息,那也未必。” “儒家讲,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若看周公,那也未必。周公制礼,分封亲戚,如今礼崩乐坏,也算是政息。但是之前数百年,这政策却是一直延续。” “缘何?因为之前没有铁器、粮食产量太低,贵族分封以建天下,确实是适合那时生产的。” “但是现在嘛……秦地变革,终究还是损害世卿贵族的。若是铁器牛耕等技术跟得上,新的军功阶层出现,力量之大,也很难说人亡政息。只是维系多久,那就不得而知了。” “既说因地制宜,咱们泗上的一些政策,若没有墨家的组织、技术、钱财、菏水邗沟水运之利,照抄至秦,也确实难以适用。” “总归来说,既然授田于民,少了贵族盘剥,相对于从前也算是善政。如今天下首蠹,便是世卿贵族,这是违背墨家‘尚贤’、‘平等’之义的。” 老迈的禽滑厘缓言道:“胡非子传信说,胜绰等人想要以铁器技术换给我们南郑以北、褒谷以南的小邑。依我看,既然都是诸夏之民,这铁器技巧传授于他们也好,终究有利于民。” “褒谷险峻,南郑在手,秦人也不能轻易越谷而攻。吴起虽有才能,但是我们守卫褒谷南郑,他也未必能胜。” 适起身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在一个,若得铁器,秦地的变革便可维持下去,也让天下铁器的总量增加,对于天下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再者,褒谷难越,三晋又相隔,秦人暂时也不能与我们发生争执。” “既说将来一定要利天下、使天下定于一,但也不能说过于死板,只要是不合于我们的都与之敌对,反倒是害了天下。还是还合理地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为我们积蓄力量做准备。” 这样说众人也没有反对,至少墨家现在的主流观点,是靠“说教”根本不足以让天下诸侯行墨家的义政。 信不过诸侯,那就只能信自己,信泗上之民,也就不可避免要做到“争天下之雄”。 弱小的时候,只能做到非攻止不义之战。 而强大的时候,自然便要去做诛不义、伐无道。 关于和秦国交易的讨论,已经进行了多次,这一次既然禽滑厘和适都同意,基本上也就算是通过。 但适的意思,不止于此。 他见众人对这件事没有反对,又道:“依我看啊,除了传授炉铁之术,还要传授些别的。” “索卢参不是从极西之地回来了吗?中原的丝绸、玻璃、铁锭这些都能获利数倍。” “既说以利导人,我看将这些告诉他们,让他们经营西方。” “一则,农耕比之游牧,更利于天下。铁器之类的技术传授秦人,秦人得利,终究是使天下富足。” “二则……胜绰等人在秦地变革,也是同文、同衡,用的是咱们墨家的文字。他们向西传播这些文字、文化,将来咱们能够治理的天下也就越大。” “三嘛,交通货物,秦地手工业又不发达,他们想要与极西之国贸易,就得从中原购买。这又使得做工经商之人得利。” 适起身看着众人道:“咱们既有必胜之心,在大略上就不必做怨妇状,秦人强势,最终不能持久,我们要坚定我们必将获胜的信心。” “在大略之外,秦地距咱们千里,最近的南郑也有褒谷相隔,任他去,也无法与我们起大冲突。不若借助他们的力量,使得我们的文字、文化传播到极西之地。天下大定,需要尚同,尚同之始,便要同文。” “我看,这对天下没有坏处。真要是有一天秦人与我们相接,我们竟然还不能一股作气安定天下定于一,那我们将来可就无颜去见子墨子了。” 他是信心满满,其余人也对于泗上充满信心,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高孙子表示了支持后,又道:“道理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也应该提出意见建议,一些能够更加利于天下的建议。” “既然他们来与我们谈,吴起也可能藏身期间,他所到秦地必受重用。虽说咱们的一些道理他们未必能用,但是也有一些可以补足的地方,能够让秦地的变革,更有利于将来一统之后,使更多的人民受益。” “适说的没错,铁器冶炼,早用早好。秦地授田,铁器推广,也有助于世卿贵族不能再起。” “既有铁器、牛耕、火药,若是世卿贵族还能让吴起、胜绰这些人人亡政息,那……嘿,那胜绰虽然叛离,可若论本事,寻常世卿贵族也及不上他。吴起更不用提。” 高孙子虽然瞧不上胜绰取利忘义的行为,可是相对于那些他更加瞧不上的贵族,评价还是要高出不少。 墨家反对秦地的一些变革,因为秦地的变革不符合墨家的道义,这一点是必然的,也是至少不支持的。 但是墨家在口诛笔伐的同时,也不能够就彻底“道不同不相为谋”,与秦地没有任何的联系以洁身自好,而是要利用秦地的变革,最大限度地在秦君和胜绰、吴起等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为将来能够更好的利天下做好准备。 更不可能如同那些充满理想的年轻人一般,觉得墨家的道义对,那就要没有任何策略地与天下诸侯开战。 该利用的矛盾还是可以利用的,否则就是名为“利天下”,实则“害天下”。 这是墨家之前数年着重批判的一种思想,只不过批判的太多,又助长了现在泗上一些人认为“泗上安安稳稳过日子、非攻不战一国建成乐土”的想法,这也不对。 禽滑厘看了一眼高孙子,便道:“我同意高孙子的想法,咱们就先商量一下秦地的事,还有什么可以有利于将来天下、又能使他们实行的。” “等到那些人来了,就与他们见见面,谈一谈。” ………… 几日后,索卢参等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旧地,他们比吴起等人先行一步。 踏上泗水河畔码头之前,已经看到了数千人在河边等待,为首的正是索卢参的夫子、墨家的现任巨子禽滑厘。 禽滑厘之后,适等人也都并排站立,许多旧友全在。 船还未靠岸,便传来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过,升腾起一阵青色的烟,还有数千人的欢呼。 这一切,都足见墨家对于索卢参此行的重视,那些跟随索卢参一同归来的人更是感慨莫名,自己这十年的奔波,终究是有意义的,是利于天下的,也是被足够重视和认可的。 以墨家现如今的傲气,这些船上跟随索卢参西行的墨者知道,就算是周天子亲临,墨家也不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以来迎接。 第四十二章 文理 像是马奶这样的从北境来到这里的人,听着身边的一些墨者指点着岸上站着的那些人,细声说出那些人的名字,也不禁激动不已。 哪一个名字,都是如雷贯耳,在军中常常听说,只是不曾见过。 比如适,马奶心说,原来这就是那个做出垄作牛耕犁铧火药的适,我常听他的名字。 比如禽滑厘,马奶心说,原来这就是我们墨家的巨子,这就是泰山之上得传墨子守城所学的人物。 比如公造冶,马奶心说,原来这就是商丘一战成名、做彭城守以变革的人物…… 这些平日里耳熟能详的人物现在可以亲眼的见,马奶高兴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若是在泗上还不能说服自己,那就一定要亲口问问这些人……利天下万民,算不算高柳以北的那些和他一样的胡人牧民牧奴了? 此时压下了这个心思,这一路对于墨家描诉的繁华乐土更有了新的认识,泗上沿岸谷香阵阵、瓜菜漫田,更有沟渠纵横,商贾往来。 既得见,又远胜于高柳,心中更坚定了墨家的道义是对的想法。 于是挺起胸膛,将胸前挂着的黄铜军功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 场面足够震撼的迎接之后,又有酒宴,在之后便是一些具体的西行之路的问询、那些带回的种子、书籍的整理。 这一次索卢参西行归来,对于墨家来说仅仅是带回的那些种子、书籍还有那些工匠学到的技巧,以及对于西方的见闻,都足够资格拥有这样的迎接场面。 仅仅是种子,就足以丰富诸夏中土民众的生活水平。 黄瓜的味道清香,那是很好吃的,若非索卢参此次西行归来,便吃不上。 芝麻可以榨油,如今铁锅开始推广、榨油术已经存在,芝麻便可以作为重要的油料作物。 苜蓿最能肥田,又可以作为饲料饲养牛羊,还能够用于轮作,用来休田。 很多菜肴,若是少了大蒜的味道,便差了许多,大蒜从西方带回,便可以让餐桌多出许多滋味。 蚕豆的话,夏日以盐水煮、或用油烹制,也是佐酒的佳肴;香菜可以让人欢喜让人愁;若没了石榴便少了燕赵之地“天井鱼缸石榴树”的风情;更不要提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优雅。 除了这些,西方的哲学、建筑、造船等技巧,都可以互通有无,择其善者而从之,又能够对应借鉴。 索卢参将沿途的见闻、途中墨者的组织、发展、自己在西方的活动都记录成日记,递交之后又和墨家的这些高层们诉说了许多。 待到说完这些,适便问道:“你既归来,便要投身到利天下的大业之中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索卢参笑道:“我这刚回来,很多道理未必跟得上,还要学一段时间。” “再说,我从极西之地带回来许多书籍,这都需要翻译过来。这又要花些时间,我已年纪五十,也经不起这些奔波。” “只是……” 他说到这,抬头看了一眼禽滑厘和适,说道:“我在雅典,创建了一所学园,传授墨家的道义,多有人听。此次归来,虽有几人留在了那里,但是学识终究不足。我年纪又大,只是希望若有可能,可以选派一些人再往极西之地,在那里传授道义。” “既天志正确,那就应该秉持必胜之心,有传播天下之志,广播墨家学问才是。” 众人也都点头称是,索卢参的归来,证明了天下足够大,也让此时中土的天下观需要发生一些变化。 不过关于索卢参的去向,在他归来之前便已经讨论过。 适见索卢参这样说,笑道:“你和大家想的差不多。你的去向,大家研究了一下……” “嗯,彭城如今要建立一所成均,由你任文科之长如何?” 成均,极为大学的古称,而且还是传闻五帝时代的古称。 《春官、大司乐》有记载,五帝之时,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 这时候周天子的官办大学叫“上痒”,取成均之名,也是为了绕开不必要的麻烦。虽说周天子现在威望全无,晋地三分、田氏代齐,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还无必要。 索卢参一听便知道成均是什么意思,如今墨家的学堂之中传授的学识极多,可之前的最高学府并未有具体的名称。 他只是不太明白这个“文”,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认识文这个字,但是此时的文,有着很多的含义。 一旁的禽滑厘就给索卢参解释了一番,从个人情理上,禽滑厘终究是索卢参的夫子,这不涉及到墨家的道义,所以由禽滑厘来解释最为合适。 文理的本意,其实很相似。 文的意思,是纹身、草木上的花纹之类的“纹”,种种后续的意思都是引申义。 而理既是王字旁,也和玉有关,本身的意义是玉石内部的花纹、树木的年轮疖子之类的内部花纹。 一内一外,正合阴阳,引申出来的意思都是事物的内涵、原理、走向等等。 用在此处,这成均之中分为文理,也就是借用了引申义。 文,研究的是历史、山川、人物、风情、文章。 理,研究的是事物内部的原理、本源。 索卢参很容易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念叨着文理之分,若有所思,问道:“既我为这文科之长,也正好,我可以将带回的那些书籍翻译,讲诉给学生。” 适摇摇头道:“不只是讲诉。既然文本身就是纹理之意,还要讲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按照墨家的道义和乐土之说,解释一些东西。这些书籍的编纂嘛,你也要参与负责。” “再一个,既然你从极西之地归来,带回的文章书籍都需要翻译,也不妨多传授一些弟子,专门学习希腊文、波斯文。将来以作行理。” 行理,就是此时外交官的意思。 《昭公十三年》曾说,“行理之命,无月不至”,后来由外交官之意的行理,引申为出远门携带的衣物用品,便有了行李之词。 建立成均的想法,早在索卢参归来之前就获得了一致的通过。 一则是墨家的道义,是要研究天志、事物的本源的,这也是墨家可以行于万世的根基。 二则墨子本身就是一个喜好探究事物本质的人,光学八法、声音的传播、机械结构这些,都是墨子一生所学。 三则就是这些年,墨家众人亲眼看到了学识带来的改变和其中蕴含的力量。 以及最重要的,这十几年以来,适亲自教授出了五十多名“嫡传”弟子,从一开始所学的东西就完全不合于时代,而是按照适所知晓的那些东西传授的。 早在当年他出使楚国的时候,那些尚且还是孩童的弟子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当墨子去世之前,已经有许多内容连墨子都不能够听懂了。 现在这五十多人都已经长大成年,有些已经开始参与编纂三角函数表之类的工作,这些人可以撑起理科的基础,从而培养更多的人。 这是十几年前适就做出的打算,正是十年树人,现如今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季节。 区分文理,又取用的文理的本意,对于文科的重视也必须要探究事物的本源才行。 譬如历史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是天命吗?还是历史自有其内在的规律,要合乎天志、道法自然才能够让天下兴旺?这都是墨家在文化上与儒、杨朱、列子等人相争的地方。 再加上一旦将来真的可以定天下于一,那么到时候就急需一些精通波斯语、希腊语的人,就算将来还很遥远,最近来说也可以对外交流、转运贸易。 索卢参本身就精通史籍,在拜禽滑厘为师之后,名声在齐鲁已然很高。从东方之巨狡到齐鲁之大才,算是一个“好好学习脱胎换骨”的经典案例。 又有了十年西行之路,对于天下的理解、见识也远胜于其余人。 再者,他也见识过极西之地的教学方法,而且本身又要翻译一些文章书籍,这个位子由他来做,既是一种对他这十年辛苦的肯定,也正符合他的意愿。 索卢参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问道:“这成均建在何处?” 适道:“已经开始修建,就在彭城。占地极广,你不是从极西之地带回了一些工匠嘛,也可以修建一些极西之地那样的建筑,以让人知晓天下之大、风情之异。” “成均之内,只有文理,探究事物之本源。” “成均之外,尚有军校、师范、匠校等等。各种制度、选拔、考核,也都需完善,也完善了一部分,过几天你可以看看。到时候自会有人和你讲清楚。” “天下华美的建筑,非是天子居所,便是诸侯宫室。咱们这里却不同,这成均便要建成泗上最为风华之处,使得人人以晓天志为荣、人人为究事理为耀。” “学问不兴,谈何利天下?这件事很重要,以千百年论,这是重任。西行虽苦,可至少知道东西南北;治学之累,难就难在千头万绪,形成规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志为天下芬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些事,还有你将要埋头苦译那些书籍的事……没有硝烟滚滚,没有鼓角争鸣,但是我曾说,咱们这一辈研究治政、战争,是为了下一代天下人可以研究几何、九数、历史、地理、诗文、音乐……我们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总要知道打完仗要有什么样的抱负。” 索卢参郑重地点点头,是以自己会全力以赴,竭尽所能。 说完这些,适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尽快,将义渠以西的一些风情、地理、河川之类的消息,整理出来?” 索卢参归来的时候,秦人与之同行,他听适这样一说,便问道:“可是要与秦人?” 第四十三章 刈麦 适笑而不答,反问道:“你从极西之地返回,一路所见所闻,觉得若行贸易,可能得利?” 索卢参闻言急忙点头,说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粜粟。但是珠玉丝绢之类的,获利百倍,若向西贸易,真能够成功,想来秦君必富。” “自秦地向西,过义渠月氏,便是一些小邦国林立之处。人口万余,聚居城内,外有黄沙而不惧,产瓜果,植小麦。过此处再往西,约两千里,有大国波斯,多金银,富庶不下中土诸侯,善车战。我带去那里的丝绸,都售卖了高价。往来即便有所凶险,但获利之丰,足以让人不惧生死险阻。” 索卢参知道上次出行,自己携带的许多货物都是适做主准备的。一路上售卖交换,都能得利,而且还有很多的种子也是索卢参按照那本《山海经》中描诉的一些作物带回来的。 他也不惊奇,反正适说他有两位夫子曾游历过,因而对于能够提前准备好恰好可以售卖交换获利丰富的货物也就合乎情理。 至于说“助秦”之事,索卢参沿途知晓贸易利润的丰富,又想了一下,便道:“依我看,极好。” “如丝绸、染料、玻璃等物,秦地不产,他们若想转运,还是要从中原购买。若要购买,便可以多出许多人从业为生,货物更加丰富。” “沿菏水而上,经济水至大河,转渭水,也足以将这些货物运送过去。秦人有地势之利,正可以得利。中原泗上有生产之利,也可以获利。” “秦地变革好战,若我们得南郑,有褒谷相隔,秦人知不能夺,也会衡量是否攻南郑。而若向西有利,中原又能少许多战火,将来文字流传,也利于天下定于一。” 索卢参说完自己的意见,众人都笑,适道:“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有些事就需要你辛苦些,争取尽快整理出来。” 索卢参自然是欣然同意,也知道此事重大。 又看了一眼适,终于说到:“适,我这次西行在极西之地,也见识到了一处其风华不下于中土的国度。那里倒也正是百家争鸣之时,知道的越多,心中的疑惑也就越大,有些想法,正要与你探讨。” 索卢参只是大致地和适说了一下西行见闻,但是适知道现在的西方也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希腊文化正值巅峰,后世所谓的文艺复兴,也多是在铁器、商业等普及之后从这里开始寻找源头,所谓“托古改制”而已。 此次交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索卢参不是官员而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的一员,所见所闻也自然和官员出访视角不同。 适却道:“此事不急,我也正想与你探讨。只是现在事务繁忙,你既要筹备西行见闻事,还有成均教材事……” “下个月,还要泗上千里之地集众义成法,正是颁布泗上通用的法令法律,你正好旁听参加,也多了解熟悉一下泗上如今的局面。” “待这些事忙完,再说。” 索卢参点头,心中也颇为期待。 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墨家刚刚取得潡水之胜,之后的变革虽然已有十年,但是民众的组织和教育也需要十年之久,直到现在才开始真正以“集国人众义”的方式,用符合墨家道义的方法颁布和商讨正式的法令。 又问了几句,索卢参知道这一次集众义商讨法令可谓是整个泗上的第一大事,至于秦人事、赵地事,都不过是小小风波。 这一次要制《宪》、讨论和商议《土地法》、《婚姻法》、《税法》、《继承法》、《雇工法》等等一些列的问题。 需要集结泗上地区的民意代表们共同完成,才能具备在符合墨家道义之下的合法性。 法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正如贵族的秘密法和各国的法令一样,只不过统治阶级产生了变化,整个法律的制定也必然和此时天下主流的法律格格不入。 但泗上之地有十余年的基础,也有足够的经济底蕴,这种法律的出炉也就如同十月孕妇腹中的胎儿,十年为十月孕,如今只是瓜熟蒂落。 索卢参敏锐地发现了墨家这一次制法的时间点,很值得琢磨。 北面中原三晋将乱、秦人又有求于墨家,不得不说这是个值得玩味的时刻。不过秦人的事,算是锦上添花意外之喜,赵人的事,恐怕墨家早就有所谋划,若不然也不会派遣胡非子这样的人物前往邯郸。 这些事他也只是自己猜想,并未多问。适又和他说为他准备了一些书籍,让他抓紧时间看看,都是这几年墨家在泗上的一些事,以及一些在学术上的讨论。 之后的几日,便有几匹马奔向陶丘,以邀那些秦人入彭城商谈。 同时,也快到了各地民意代表们收获完秋麦,准备前往彭城的日子。 这些民意的代表,非是贵族,二十年前或许只是庶民,只是逃亡之奴。现在他们依旧没有贵族的名号,更没有因为曾经的一些功勋,便被封赏万亩土地世袭罔替,有的只是众人的信任。 有些民意的代表,尚且还要亲自收麦。 ………… 泗水河畔,曾经的沛泽附近,现在的沛泽乡间。 正值收麦的时节。 路上,前往彭城的吴起指着远处春麦麦田里的一物,惊奇不已地问道:“那是何物?” 身边的秦人都是常年在外地做护卫的,饶是见多识广,却也不认得。 那一物在麦田里奔波,由三匹马拉着。 三匹马在前,后面的那物像是一辆马车,但是比起马车更小。在“车”的左侧,有一堆木料,就像是妇人纺纱的纺车一样,宽宽地伸出一些木条,随着马拉前进,不断转动。 这些在马车左侧的木条,约有六七根,每一根都有大约半丈多长。 每一次转动,那些横着的木条都会将那些成熟的、金黄色的小麦压倒,然后下面的铁刀伴随着车轮的旋转,将这些被压倒的小麦割倒在地。 一个中年人坐在那奇怪机器的马车上,不断地甩动着鞭子,马匹吃痛向前,那些麦子就平平地倒在地上。 后面跟着几个人,将这些倒在地上的麦子收拢起来,选出一捆麦穗将一大捆的麦子捆扎起来。 平整的、曾经是淤泥的土地没有一块石子,这马拉的割麦机器用三四倍于人的速度将麦割倒。 吴起镇守西河多年,西河的一些平原地,也引入了泗上早已流行的耧车。对于农业器具他也多曾见过,可是这样的古怪器具却是从未见过。 原本麦子是贱食,一般都是作为军粮食用。后来随着水力磨坊的出现,西河等地也开始大规模种植冬麦。 种植麦子,最为让人揪心的就是收麦。 原本没有耧车,种麦的速度和收麦的速度相差不多。春日里种麦的时间也就那么多,与收麦的时间几乎相等,因而能种植多少麦子,就能忙过来收获多少麦子。 可是随着耧车的出现,种麦的速度增加了,一人一马一车,一天可以种植十五亩的麦子,可是收获的时候,一个人就算用上墨家售卖的铁镰,也不过能收二亩。 地广人稀,大量的土地因为铁器的出现而被开垦,可是收麦的速度也眼中制约着种植的数量。 眼前这种古怪的器械,却能够三四倍于人收获小麦,吴起不由惊奇。 遍问身边的人,却无人认得,吴起暗想,恐怕这又是和耧车一样的墨家新弄出的器械。 如今墨翟虽然去世,可是当年公输班的弟子除了留在楚国的也因为墨翟与公输班之旧,多入泗上。墨翟原本就有一些木器弟子,泗上铁器已用近二十年,各种工具锻打齐全,这里的新器械也就层出不穷。 吴起既知秦川适宜种麦,见到这种工具也就心存了好奇,便叫人停车,自己下车走向了那一处割麦的地方。 靠近之后,看到坐车马车上赶马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身后负责收拢麦穗的,是几个女人,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 再仔细看看,原来这一片麦田里不只有这么一辆古怪的马车器械,竟有三辆之多。 除了这些马车器械外,还有一些人弯着腰用镰刀在割麦,显然也在和苍天争取时间,麦子很可能在十几天内忽然成熟,然后若是不尽快收割,一旦下雨就会生芽、落穗,是以这些人正在与天争。 待走的更近,就听到在那马拉的器械后面捆麦子的两个少年中的一个,正在抱怨。 这两个少年,都十来岁的样子,模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显然必是双胞胎。 一个老老实实地低头在那捆麦子,另一个则不时地起身叹气道:“妈,麦子扎的我身上痒痒,咱们干完这一块就喝点水歇歇嘛。” 前面正在捆扎麦子的一女人回头骂道:“真是越来越懒。我小时候,割麦镰刀都没有,全靠取穗,不知要比这个累多少!今年村社新买的几台马拉收麦机,只要弯腰捆扎,你还累?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真应该把你扔到二十年前墨家不曾来咱们泗上的时候,让你过几天……” 那少年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手里挥舞着一捆麦穗,说道:“墨家研究天志,不就是为了让人少吃些苦?吃饭的时候我一说你做饭放油放少了,你就说二十年前怎么样,二十年前怎么样……哎呀,现在你要是想回到二十年前,那也容易,你看这割麦,你倒是用手拔麦穗、吃饭的时候别用铁锅再用陶罐、这村口的磨坊用的是水力你也可以去用手推、村社作坊造纸的大锅你也可以不烧煤去砍柴嘛……” 这十四五岁的少年并没有什么恶意,引得旁边一起捆麦的人哈哈大笑,那女人终究还是心疼自己的孩子,笑骂了一声道:“那你和哥哥先去树下,把盐水给大伙儿拿到地头,这你总能干得了吧?真是一身懒肉,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 第四十四章 富足 那少年如蒙大赦,招呼着身边的同胞哥哥道:“走啊,去树下拿水。诶,那河边我早晨下的竹笼,咱俩去看看鱼多不多。今天割麦,晚上让咱妈给大家伙炸鱼吃……” 一旁有些木讷老实的哥哥道:“你去吧,这是给咱们家割麦,我可不偷懒,叫人笑话。” 那欢脱的少年也不脸红,嘁了一声道:“我才不懒呢,就是不愿意做这些农事。再说了,我已经考入了习流军校,将来也不靠这个吃饭。” 说到这,前面正在忙着的母亲回身骂道:“军校里更累,你哥哥当年也不是整日说累?你以为就轻快呢?就你这么懒,去了里面挨打倒是小事,受不住叫人撵回来,那可是要丢死人了!” 少年哈哈一笑道:“那样的苦,我受得了。我就是最烦这种一年到头一眼看到年尾的日子。春日种、秋日收,好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我上了这么多年学,要是不出去看看,那可没意思的紧。大哥现在在高柳,大姐也在北境,他们也没见得做农活就多勤快。我可听说,姐姐当年为了不回来割麦,藏到小叔那里好久……” 说话间看到母亲低头握了一块土坷垃要掷他,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对身边的哥哥道:“咱俩该换个名字,我该叫庶擒翳、你才改叫庶归乡。” 说完抱着头鼠窜而去,母亲的土坷垃自然不会落在头上,就远远地砸在脚后跟处溅起许多灰尘,惹来众人的大笑。 在一旁看着的吴起心中略为惊奇,庶民无姓,这两个孩童居然有姓有名。 他也知道,习流乃是越人水师的称呼,三晋无水师,天下水师之强,便属楚、越两国。 原本越人水战无双,后来公输班做钩拒、大船,淮河长江争霸,越人溃败,楚之舟师这才为天下之首。 现如今墨家竟然也有了水师? 吴起便示意身边的人不要跟随,自己走到树下,对面那个应该是叫做庶归乡的少年并不惊慌于身上佩剑的吴起,只是侧头看了看,就去提水罐。 吴起便走过去,微笑道:“少年,讨口水喝。” 少年也不认生,拿过一个水罐递过去,便问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从哪来啊?” 吴起接过水罐,心说这里已是泗上,而且不过是个少年,便无什么警觉地说道:“魏地西河。” 那少年挠挠头,哎呦一声道:“我知道西河。有个人叫吴起,在西河变革,夫子们讲过。” 吴起一怔,随即了然,此处已是沛邑,乃是墨家经营二十年的地方,这里的孩童多要上学开蒙,而且墨家对于天下形势从来不愚民,多加讲诉。 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听过自己的名字,笑问道:“你还听过谁的名字?” 那少年道:“好多呢。我们课本上有好多故事。说是吴起守信,说吴起在西河,请一人吃饭,然后说好了等客人来了之后再吃。结果第二日那客人匆忙忘记,吴起便去派人邀请,自己果然一直没有吃饭。” “这是说,做人要讲诚信,说到就要做到。又说吴起攻秦人小亭,为了让人信服便立了一个车辕,说能抬到北门的给赏赐。人们都笑,结果真有一人抬走了,立刻获得了奖赏。就说做事也要将诚信,方能叫人信服。” 那少年说完,又笑道:“我们课本上好多魏国的故事呢,魏国还有个叫西门豹的,智斗河伯,这个我们也学过。” 吴起听完,心想这西门豹的事,确实有此事,可是墨家当年在沛县治淫祀巫师,用的手段也相差不多,只不过鸩杀比起溺水似乎更惨,便没有和这些孩子们说。 然而自己守信、攻亭这两件事……吴起心道,我他妈怎么不知道我做过这两件事? 心中腹诽,却又开怀,想不到墨家还编排自己的故事,倒是替自己扬名。再者泗上少年,竟能知魏地故事,知我吴起、西门豹之名,这教化民众移风易俗的手段,确是难比。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笑问道:“那你既说吴起立辕,这辕杆的辕字,你可会写?” 少年撇嘴道:“辕杆的辕,可是我们开蒙之后必会的五百字之一,不会可不行。我当然会。我还知道,黄帝是轩辕氏,那是因为黄帝作车,这是大功绩,后来因为有车,以战车战胜炎帝。就因为车,才称为轩辕。” 吴起心说,这故事怕不是也是墨家编排的,我却从未听过。不过仔细一想,竟也有些道理,不由点头,喝了一口水,却不想这水是咸的,差点吐出来。又想到与人借水而饮,吐出无礼,便忍者咽下去,奇道:“泗上水咸?” 少年摇头道:“才不是。这是煮沸的水加的盐。夫子说,生水中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子,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上面就是那么教的,应该就是对的。这些小虫子叫人生病,因而要煮沸。割麦出汗,汗味发咸,所以要吃些盐,不然要容易中暑。” “村社每年都会领到一些专门用来煮水的盐,免费的,都要喝。” 吴起哦了一声,想了想也觉得汗味发咸便要吃盐确实有些道理。又想听闻墨家在齐、越晒盐,盐价日低,这里又有水运输送,村社发一些盐也不是难事。 从这小事,便能看出墨家治政,确实是要以利民为先,若不然又何必费这些麻烦? 也只怕,墨家有此枷锁,许多事便不得不做。不做,便不合于墨家之义,墨家的学说又传播天下,人人可读,这不做便会被人诟病。 吴起本就不渴,只是想要找个理由询问一下泗上的情况,便放下水罐道了声谢,指着远处正在收割的器械问道:“那是何物?也是配发的?” 少年道:“那叫马拉割麦机,是子墨子的弟子与公输班的弟子合力制成。不过可不是配发的,而是村社买的。” 吴起点点头,问道:“这一物,我看割麦数倍于人。买这么一物,要多少钱?” 孩童用一种极为平常、司空见惯的语气道:“我听我爹说,一个要合三万斤麦子吧?” 听到这个数字,吴起惊然失色,自己刚才看到的,至少有三台。 这不算三台拉动的将近九匹马,便只是机械,便要九万斤小麦,折合小石那就是小几千石! 可这孩童竟无丝毫经验,只当是寻常事一般说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数目。 这九万斤的小麦,这个村社竟可以轻易拿出?这还是缴纳了赋税之后,如此惊人的数量,约合过去那些拥有万亩封田的士贵族的岁入。 少年见吴起惊奇,便道:“其实也不多。三台机械,村社里一百四十户人,就算是小麦,也不过每户才百斤不到。现如今能够浇水的上田,便是只种冬麦,也有百八十斤。再说,这是村社里大家集体买的,还有造纸作坊的收入,算不得什么。” “今年是新买,适用一下。若是合用,明年便多买些。我爹说,一来河谷那里还有不少地,用耧车种、这东西收,也能忙过来,又能多开不少的地。二来就算不开地,如今造纸作坊红火,也正缺人,有了这东西也可以省许多力气。这几年麦价尚可,正好多种。” “再者,收了冬麦,正好种土豆。我爹说,村社要再办个酿酒的作坊,雇请了人,现在这酒卖的好,土豆又价贱,又不好运,不如酿酒。” 吴起更加好奇这个进入墨家管辖之地不久的村社,到底富庶到何种程度,听这么说,似乎这三万斤一台的器械这村社竟还能多买一些? 他越发惊奇,听起来这村社有些像是贵族封君的庄园封田,买卖器械竟然可以村社合力?那些作坊也都是村社共同经营? 可这……这不就是个没有贵族的封田庄园吗? 他又想,这孩童都有名姓,难不成这村社竟是墨家的一些高层人物的?若不然,一个村社便是这般富庶,一人收获的粮食竟是西河一人一年劳作的六七倍甚至更多,这未免有些过于可怖。 早在铁器等出现的时候,吴起便深知这些技术革新的作用,正如当初他极力建议魏侯派遣细作进入沛邑时说的那样:亩产增加、每个人富余的粮食增加,便能供养更多的脱产武卒。 墨家在泗上的村社,若都如此,那只怕这天下之乱,竟真的要定于这团黑色。 想到这,吴起便带着最后一点有些期待的神情问道:“我刚才闻你有名姓,你父亲可是墨翟弟子?亦或是……士人贵族出身?” 少年挠头道:“贵族?我家往上数几代,也和贵族没什么关系。我爸当年在商丘率先靠近了楚王,众人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庶轻王。后来在潡水抓了越王翳,贵族…嘿,抓的贵族多了,我爸说当年在潡水,越人被围之后,我们以炮击越君子军的军阵,炮击了几次,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贵族也有……” 吴起大惊,他知道庶轻王的名字,虽然这是个庶人,但是能够连擒两王,想来也是个毕万那样的发于卒伍的勇士,谁曾想竟在这里种田? 又想,都说墨家尚贤,难道这样的勇士竟也不用?不给高官厚禄,以收天下士人之心?难道这人竟不怨恨? 第四十五章 差异 心中诧异,脸上却做出惊奇的神色道:“原来是勇士之后!我在西河也听说过你父亲的名声,以为他必在泗上居于高位,不想原来竟在务农。” 少年却道:“我父亲本来也身居高位啊。他今年又被选为我们乡里的几个代表之一,可以参加众义会的人物。怎地不高?这若是天下定于一,他这样可以询政问政提取意见的人,岂不也算侯伯?” 吴起也略微听说过墨家的一些执政策略,所谓集众义之说,这是他一直诟病的。 这执掌天下,如何能让那些腿上沾泥的人瞎说什么?民众愚昧,若是由着民众来,这天下岂不是大乱? 吴起心想,当初西门豹在邺修水利,也都是强制的,因为要修水利民众并不情愿服役,于是发出过“民可以使乐成、不可使知始”的感叹,正是说民众愚昧可以让他们得到好处,但是不能够和他们讲清楚道理。 然而此时吴起也不便多说,因为沿途所见,还未到沛邑,就看到了几条用以灌溉的沟渠水路,也不知道墨家在这边到底是怎么让民众愿意修的。 尚未了解,就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冲着那少年一笑道:“我这是初来泗上,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在别处,立下功勋,不都分封土地人口以作食邑?在义师军中,立下功勋,竟没有什么实质好处吗?” 少年闻言大笑道:“夫子说,贵族不稼不穑,便取劳者之获,正是天下最大的蠹虫。墨家怎么可能封地?再说了,适当年说了,封地可以,那百越之地,无边无涯,谁要是要封地,谁就去。可是,嘴上说想要土地,实际上想要的是封地上的农夫给他们做劳役,这种人……嘿……” 说罢,这少年摇了摇头,大约是学他们学堂夫子的神情,露出一脸的不屑。 吴起暗惊,心说这少年也就不过十四五岁,虽说如今天下许多邦国十五岁就要服役,已算成年,可在别处,如何能见到可以说出这番道理的十五岁少年? 若说是贵族出身,家学渊源,尚可理解。只是这人分明不是贵族,墨家在泗上扎根之深,已经让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如此狂热,以为墨家的道理便是理所当然! 这少年的身上,哪里还有丝毫周礼的影子?泗上之大,这样的少年又有多少?又有多少人从出生开始,接受的教育就是墨家那一套与天下制度格格不入的教唆? 吴起心想,难道义师善战敢战,全都是靠这样的灌输和教唆,难道人人都是心怀利天下之人? 想想这就是不可能的,若真的那样,天下的归属,二十年内便无悬念。 于是他问道:“那你父亲立下功勋,可有什么利处?墨家不是说,义即为利嘛?” 少年点头道:“利处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他有两枚最好的军功章,每年伤残及功勋军人联合会都会发不少钱呢。我们若有志从军,入考军校也都有所照顾。” “谁要地啊?要钱多好。地给的再多,谁来种?在泗上,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还可以投股作坊,这都是收入。我们村社,这油坊、造纸作坊的收入,早就和种地差不多了。” 吴起点头,心中暗道:“泗上墨家可以给钱,我于西河却不行。一则如何能有这么多钱?二则西河也没什么作坊收入,只能买地,可若是地太多而无人,也难耕种。我在西河,是凡入武卒者,免一家之劳役;泗上是凡立军功者,每年给钱……其实并无二致。” “都是以利道人,只是在西河,钱非是可以传家久远的利,免劳役才是。而在泗上,作坊众多,贸易往来,钱便可传家久远。” 他这一路,早已经习惯了越靠近泗上,风俗和习惯便与中原越发不同的情况,心中大约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 若论及本源,无论是在西河的武卒,还是在泗上的军功,甚至于在秦地已有的变革,都是以利导人。 吴起隐约觉得,只是各地的情况不同,所以这“利”的表现形式也就不同。 只是,到底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又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差距? 吴起心中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只是懵懂地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但他觉得,同样是利,泗上的办法拿到西河,效果不佳,因为人们更愿意要土地和免劳役;而西河的办法拿到泗上,只怕也未必会士卒效死。 人都是一样的人,造成差距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墨家的宣义灌输吗? 正思索间,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声,那少年闻到喊声,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边叫我快些送水过去呢。” 吴起点点头道:“正好,我也早闻你父亲的名声,此次经过,正好见见这位盟楚王俘越王的勇士……” 于是便跟随那少年,走到田边,一众割麦的人正在休息,几人拍着那台木制的马拉的割穗的器械道:“这可真是个好东西。人少地多,这东西可真好,虽说割的不如人干净,只是却省了大力气。” 旁边一人也附和说了几声,大意便是往年割麦的时候,为了担心阴雨,总要起早贪黑,一忙下来腰都要断掉。 又嘀咕说前几年粮价太低,只说泗水以往经常可见一船船的麦粟运来,那宋地许多人家有奴仆、人又多可以雇工,粮食产的便多,这里人少、愿意做雇工的更少,若无这样的器械,种麦真是没什么意思。 便有一人冲着坐在马拉器械上的那个中年人道:“轻王,你这次去彭城,可别忘了咱们乡间众人的意愿。你要提提意见啊,能不能不要从宋地买粮了?或者在泗上设置税卡,让宋地的麦粟少一些来咱们泗上。” “若不然,这粮价日渐,乡里的人可是有些埋怨啊。就按咱们乡里大家商量的那样,除非招灾,若不然在泗上设卡,不准宋国的粮食进来。招灾的话,再另说。要么,就设一个价,价高了才能从宋地收粮。” 不远处正走来的吴起心道:“正是谷贱伤农,昔年李悝在魏行平粜之法,这一点墨家不能够不知道。怎么在泗上,农夫竟还有此样的愁虑?” 又抬头看了看坐在马拉器械上的那个中年人,不过四十岁,脸色常年风吹日率被晒得黑黢黢的,并不是什么粗壮。 吴起心想,原来这俘获两王的勇士,并不是恶来那样的壮汉。 坐在器械上的庶轻王也注意到了跟随着自己儿子走过来的吴起,虽不认得,但也觉得这人应是个人物。这平常日里,往来的人很多,也多有人停下来问询几句,他已习惯。 见人过来,便从器械上跳下,冲着刚才那人道:“既众人推选我为代表,这话我是一定要说的。只是,能否通过,也难。如今沛邑、彭城皆数万户大邑,其中工商者极多。粮价一涨,咱们高兴,可他们便不高兴。再说这同义之事,又不只是咱们农夫,还有城邑的那些人,难说。” “各有各的利,就看怎么才能让大家都能接受。” 回应了一句,便迎到吴起身边,问了声好,便在低头与吴起闲谈起来。 从村社的种植、到村社作坊得利的分配;从军役到劳役;从村社乡里的学堂到十五税一增加了许多教育、修路等税费如今折合一番已经算是什一税,到村社之间的土地制度…… 吴起有意询问,见识又广,正可和这几年常年学习的庶轻王说个有来有回。 说到最后,吴起终于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想的那种区别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了。 如在西河,一家一户,男耕女织。 种植的粟米小麦,七分之一要缴纳为赋税,剩下的要留着吃,再剩余的才能交换一点盐或是其余的生活必需品。 女人在家里纺织麻线织布,作为一家的衣衫。 自给自足,少有交换。 就算在西河建起泗上的这些奇怪作坊,也根本卖不出去,那些豪贵之人才有几家? 可在这里,就这个村社,这些人借着泗水之利、借着沛邑彭城发展起来的作坊手工业,以求利为先。 甚至出现过有个村社在前几年看到棉花赚钱,村社遍种棉花,然后花钱从宋国买粮缴纳税粮的事发生。 土地不再是自给自足的必需品,而是成为了获利得钱的一种手段,与那些作坊并无二致。 村社里的女人少有自己织布纺纱的,因为沛邑彭城的纺织业发展迅速,分工协作,远胜于一家一户织布的效率。这些村社女人有织布的时间,都不如去村社的作坊里捞纸换钱买布。 现在村社又嫌弃粮价日贱,于是决定明年种植大片的土豆以酿酒,这样利润更大。这在西河,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就算西河可以这样做,这些酒又卖给谁? 吴起觉得,这便是泗上与其余别处种种政策不同的根源,可正如他曾思索的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一样,他看到了表象,却依旧没有想清楚造成这些表象区别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 引诱 本质最是难寻。 吴起看到了其中的区别,但却因为受制于时代,难以想清楚内在的区别。 心中所想,唯一便是:“因地制宜。秦地与泗上不同,泗上之政虽善,用于秦地却不可。” 将这个念头牢牢记在心中,又想如今天下战国,乱世争雄,必要上下同一,方能雄霸。 可墨家泗上,却古怪的紧,单单是一个粮价的问题,就引得众人议论。国人议政,在墨家看来竟然是一件好事,并不阻碍,以至于人人可以言对自己有利的想法,结党以营。 这议政,应该是上卿的事,百姓无知,要仍议政,难道泗上不会大乱吗?墨家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带着这个疑问,吴起便将话题引到了粮价的问题上,又说起这个民意代表的职责。 庶轻王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人需要知道自己的利,才能够知道什么样的天下是符合自己利益的。” “正是,人人知求利,天下可变。人人知大利,天下可治。现如今天下不知己利的人,还多得是,远不是天下大治的时候。” “都说我们墨家让天下大乱,人心思利,这倒是奇了……人人得利,难道不是好事吗?无非就是如今天下的制度,使得世卿贵族得利,而百姓不得利,于是他们听到百姓也要得利,便惊呼天下将要大乱,当真可笑。” 庶轻王想着这些年在乡里或是县里学到的那些东西,随口说出。 吴起听着这些出口随意间在别处足以引起轰动的话,看着在这里说出竟是众人习以为常,心道:“昔年周公制礼,传承数百年,有为礼而死的士,不下百千。如今墨家之‘礼’已成,能够为之效死的士,亦不下百千。” “既说得利,想来也是。世卿守周礼而得利;百姓守墨规而得利。二利相悖,必有一死,只看谁人更愿效死。” “且看将来……竟是谁家的规矩传于天下?” 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吴起此次泗上之行,虽行不足万里,可是所见所闻远超时代,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就这样辞别了这个村社,带着一脑子的思索和一肚子的疑惑,走走停停,在途中遍观泗上之俗。 见得多了,出使还要停车惊问那是什么,可等快到了彭城,吴起已经不再惊奇,以为便是见到再奇怪的东西也可以接受。 在沛邑他见到了飞在天空中可以载人的热布袋,既都能飞于九天,哪还有什么足以引发震惊的呢? 彭城之外,耸立着一片烟尘笼罩的地方,那里便是此时天下、也可以说此时世上最大的炉铁作坊群。 烧焦作坊、碎矿作坊、生铁农具铸造作坊、熟铁搅拌炉作坊、铸模作坊、军工作坊…… 整个泗上、楚越长江沿岸、甚至齐鲁的部分用铁,都是从这里产出的,借用水运之利,规模日益扩大。 只是远远观望,吴起估摸加上在矿山中劳作的那些人,这一巨大的作坊群,少说也有两万人在其中。 河流之上,水排遍布,或用来碎矿、或用来汲水。 千帆竞渡,运送煤铁的河船往来穿行,听说彭城邑内人少用樵而多用石炭,每天消耗的数量巨大。 一处紧要的路上,还铺着一段木制的路,在吴起看来就像是两根并排的筷子,车轮卡在两根木头上,马匹拉动,竟数倍于平地能够拉动的货物。 遥看彭城,吴起与身边人叹道:“丹、泗之富,尽归彭城。” 丹水、泗水在这里交汇,向下流淌到淮河,又可以通过邗沟沟通长江,极近地利之势,又有煤铁之丰,沃土大泽千里,黄河又未改道,十余年间,这里的繁华已经不下于中原大城。 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陶丘虽也繁华,可是多是转运货物,最终那铁器、玻璃、镜子、火药等物,终究还是要在彭城、沛邑购买。 吴起身边一人道:“昔年晏子使楚,说临淄人众,挥汗如雨摩肩接踵。这彭城十余年间,竟也有了临淄的风华。墨家治政之才,确是常人难及。” 吴起点头道:“彭地通三江而近五泽,又有煤铁之利。临淄不过借鱼盐之利便能成天下大城,彭城日后也必是天下大都。单单看那一片作坊群,能管此作坊的,便为大夫,亦能让一邑大治。” 他知道开矿这种事,最是难管。能够管辖一个万余人甚至更多的作坊群的运转,若在以往,做一邑大夫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现在,只怕在墨家之内,管辖这大作坊群的,都未必是墨家的最高层人物。 眼看着河道上,一船船装载着铁器货物的商船离开,装满了粮食棉花的货船抵达,吴起长叹不已。 心想,繁华如斯,到底仅仅是彭城地利?还是真的有什么天志,需要摸透本源便能够让天下大治? 秦川千里,渭洛相交,秦地也有一日会有此样繁华、人民安居吗? 几番感叹、几番怅然,终于进入了彭城,绕开了街市上往来匆匆的人,被安排到馆舍之内。 第二日一早,墨家一人带着一封信件来到馆舍,直截了当地做了邀请,请这些人相见。并且还说,听闻魏之西河守吴起亦在,早闻风采不曾得见,正好同去。 吴起也不吃惊,知道自己的行踪只怕瞒不过那些墨家的眼睛,他们在巨城大邑都有明着活动的眼线,利用商人往来的通路,消息传播的速度往往比国君要快数倍。 既身份已经被揭穿,吴起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换上自己的华服、配上玉佩与剑,便一同前往。 彭城的一处戒备森严之地内部,适坐在那里等待着吴起等人到来。 来到这个世上,他已经见了很多大人物,也曾和王侯谈笑,对于吴起适只是好奇。 若二十年前,他很想问问,世上有两种传言,有说吴起杀妻以求将,还有说吴起休妻以严法,到底哪一种是真的? 然而二十年前,只怕吴起连看他一眼都不太可能,两人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 弹指二十年已过,这份好奇或许心中还有,可是终究不太可能问出来了。 他和吴起一直没有见过面,但是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字,也算是神交已久。 对于吴起的才能,那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墨家的基石是规矩和纪律,并不适合出将入相一人之才的发挥,因此墨家对于吴起这个天下知兵第一人并无任何招揽之意。 这一次与秦人的谈判,由适主持,但是内容在之前就已经商定好了。 等到吴起等人进来后,双方见礼,各自吹捧了一番对方的名声,便开始谈及正事。 正事,自然就是南郑以北的秦小邑,换取墨家冶铁技术支持的谈判。这件事全权由那几名叛墨主持,而这面是适,双方难免有些尴尬。 当年正是适借着胜绰之事,与墨子一同改组墨家,驱逐了这些人,到最后墨子去世都不准这些人以弟子之礼服丧。 当年这些人都是跟随墨子多年的墨者,而适当年却是刚刚加入墨家数月。斗转星移,现如今适已经是墨家的二号人物,而这些叛墨也在秦地站稳了脚跟。 曾经的私怨仇恨,漫随着这些一丝尴尬化解之后,便要站在各自的利益上讨论交易。 适倒是不急,笑看着吴起道:“久闻公之大名,今日入秦,必得秦君重用。只是不知道,以公观之,秦的出路在哪?” 吴起一怔,适又问道:“公在西河训练武卒,武卒既成,即便你离开了西河,武卒制度犹在,恐怕西河难以攻取吧?” 吴起点头,还颇带着一番自信和感慨道:“武卒之强,远不是现在的秦师可以对敌的。西河又有山川之险、崤函之固,若轻易攻取,折损士气。” 这倒不仅仅是吴起对于自己培养起来的武卒的自信,而是秦地的变革涉及到许多的问题。 想要变革,得有军权,得有威望,现在变革之始,不能打败仗,只能靠胜利来收拢那些授田之民的心,压服贵族。 这一点吴起很清楚。 适提及西河,也正是因为引出这个话题,秦国至少在十年之内,没有夺回西河的能力。 十年不算太久,墨家在泗上准备了二十年,才堪堪能够与天下诸侯并起。 然而墨家等了二十年,那是因为二十年前适才十几岁,他等得起。 可吴起呢?亡魏至秦,他已花甲,十年他等不起了。 适对吴起了解不深,公造冶年轻的时候曾交往过,但也算不得深交。所以适不知道吴起想要什么,所能引诱的方向也就只剩下“建功立业”这四个字了。 他只是提及了西河,言外之意还有南郑。秦国想要发展争雄,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就是夺回西河,威逼中原。另一条就是得南郑入巴蜀,继续力量。 墨家十余年前在适的执意下就在巴蜀活动,现如今已得南郑,即便不言明,有墨家这几年的战例在这摆着,又有山川相隔,想要攻取南郑其难度不下于现在夺回西河。 尤其是吴起这些日子见识到了墨家执政的泗上地区,知道墨家一旦扎根,就会如同野草一样,无法根绝,就算拼尽全力多得南郑,恐怕也是弊大于利。 对于一个渴望着建功立业名传天下、但却只能再活十来年的人而言,适刚才问的“秦的出路”,便是个严重的问题。 西河的路,是他自己在魏国的遗留,自己堵死了。南郑的路,墨家已经堵死了,而且涉及到冶铁术的交易。 那么,秦国刚往何处?不知该往何处,又如何一展心中抱负? 第四十七章 是非 适见秦人不答,便道:“索卢参自极西之地归来,沿途见闻,知道可以贸易获利。子墨子言《节葬》,曾说‘秦之西有义渠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而焚之,熏上谓登遐’。其俗大不与中原同。” “这一次索卢参归来,行林胡娄烦,经赵地返回中土,听闻是秦与义渠开战。” “若不谈利百姓,之说利于秦君,依我看,秦君之利,公之抱负,在西而不在东。” 义渠是一个自从商朝就曾存在的古国,这些年与秦国打的有来有往,开始从游牧走向农耕,这是秦国在西方扩张的一大绊脚石。 后世有传言黄帝与岐伯坐而论医之地,也就是岐黄故里之地,乃是如今义渠的都城。 占据了陇东之地后,按照索卢参的见闻,这义渠已经开始转向农耕,并且学会了筑城。 在二十年前的秦与义渠的一场交战中,义渠居然运用了很正式的“农耕”战术,依靠城邑防守,疲惫秦军,然后再调集重兵反击秦军于城下。 墨子久在中原活动,不曾入秦,却也知道义渠的丧葬风俗,义渠在中原亦算是一个周边有些存在感的邦国,有点类似于箕子朝鲜,去过的人很少,但是听说过的人却不少。 义渠占据的地方,都是可以农耕的土地,原本秦国对于义渠并无太大的优势。 只是现在时代变了,一旦墨家给予秦国铁器方面的技术支持,有火药之利,铁器之强,秦与义渠之间的力量对比会在短短几年之内发生巨变。 适倒是没有什么大秦情结,只不过考虑到将来天下的概念范围,文化传播等因素,现在天下大乱,还不如借此机会让秦国同化义渠,向西拓展。 虽说胜绰那些人是叛墨,虽说他们进行的变革也不能长久,但是一则他们用了墨家的吏书、编制什伍、统一文化;二则他们比起那些分封建制的贵族多少还是进步的。 以墨家的道义而论,天下要定于一,并且要同义。同义之始,便要同文。仅此一点,就足以支持秦国向西拓展。 魏国武卒之强,旁人不知,吴起却知。 义渠虽有骑术之便,但是变革之后的秦国连战连捷,与吴起同来的叛墨也知晓。 因而当适说到索卢参等人携带丝绸等物,可以在极西之地获利百倍的时候,这些人眼前登时一亮。 秦国现在实行的还是实物税,也尽可能压制国内的商人,但是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还是必须的。 不管是墨家的一些新奇货物,亦或是楚国的铜锡等等,都需要大量的金钱。 若是这种贸易能够由国家垄断,便可大幅增加府库的收入。 义渠以西,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们只是大致听闻,也听索卢参等人大致说起过在义渠以西尚有数万里土地,甚至也有不弱于中土诸侯的大国,金银极多。 原本西方在秦人眼中,已算是苦寒之地,可现在听了这个说法后,没想到极西之地竟然越过那些苦寒的千里之后,便是柳暗花明。 吴起略微思考后,有些不解地问道:“如今天下,战国乱世,诸侯争雄。墨家距泗上淮北,虽无诸侯之名,然压越而迫齐,有诸侯之实。天下必定于一,战国乱世,助他人则即为弱自己。” “秦地变革,墨家多行诟病,如何要助秦?” 适朗声大笑道:“涓涓细流,终汇于海。细流或兴比较之心,以争磅礴。大海却不会争,更不会因为江河之水澎湃便生嫉心,怕江河争走了广阔。” “墨家既奉天志,便要与理论自信。墨家既守天志,便要与制度自信。将来天下,定是墨家所推断的那番模样。而要达成那番模样,铁器、识字、印刷、牛耕、火药又不可或缺。” “墨家之心,在百世。墨家之眼,在天下。秦地富,难道不是天下也富一分?” “墨家非是助秦,是在助天下。也不是在帮秦君,而是在让秦地百姓有铁器之利;让文化文字传播西域,以便将来同义同一。” “天下其势既成,谁定天下都要用此制度。天下尚无其势,用此制度便是人亡政息。” “墨家之义,岂在一家一国一姓?” 他说的掷地有声,并无虚狡,那几名叛墨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今日方知墨家在行变革天下的大势,而自己却已经无法参与到这浪潮之中。 吴起素知墨家众人自信自傲,对于他们信奉的天志有种狂信并且以往将其推广天下的狂热。 适说的这番话,让吴起也略觉惭愧。 光华之下,自己的抱负比之墨家的抱负,竟是天地之别。天下将变,且不说墨家说的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言会是那样,但仅这份气度已经羞煞多少豪杰。 然而羞愧之余,吴起猛然想到一件事,起身行礼后道:“墨家之心,确如日月。只是,若通此商路,所能够售卖得利的货物,无非玻璃、丝绸、珠玉等等,秦地变革,男耕女织堪堪自用。墨家利诱秦人西拓,只怕得利的难道不还是泗上那些丝作坊、玻璃作坊等?” 适奇道:“难道秦人转卖不能得利?” 吴起无言,只好道:“能得利,但只是转卖之利。” 适又问道:“那中原各地,难道不能因为丝路通畅而得利?” 吴起又道:“确能得利。” 适笑道:“义、利也。天下人均能得利,这便是义举。墨家为何不支持呢?” 吴起又问道:“那秦地变革,墨家颇多诟病……” 适摊手道:“一头牛,毛色乌黑,我可以说这头牛很难看。但是因为这个,我就认为这头牛的肉都很难吃吗?” “秦地变革,墨家有心无力,只能多诟病。但是秦地那些有利于天下的行为,不能够因为这些错误就认为全都不对。” “细细一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吴起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问道:“若是墨家的是非英雄来看,若我入秦,凿空西域通行丝路,又制文法播文字,使得东西贸易相通,我这也算是大有利于天下?” “若我于秦,将十万兵夺西河、下南郑,在墨家眼中,便是不义之战、害天下之举?” “这天下的英雄对错,难道今后就要由墨家来定夺?” 适微笑道:“尚未可知。只是仲尼做春秋,以礼而论。墨家若做历史,便要以义利天下而论。” “公之大才,天下皆知,我墨家也多耳闻。此次入秦,秦地距泗上数千里,距南郑有褒谷之险,秦地如何,若仅以利论,和我墨家并无太大关系。” “但以利天下论,则又不同。秦地的变革,既有好,也有坏。收世卿之田,开阡陌破井田,这墨家是赞扬的。” “如今铁器已出,农耕之利远胜于游牧。义渠人尚且还是部落,并蓄奴隶,秦人若能使义渠移风易俗、近于天志,这也是大为有利天下。” “况且中土富庶,若西域诸羌依旧刀耕火种,岁无所得,只有劫掠,那就要想办法杜绝这种事发生。治标治本,移风易俗,便是治本。此乃大义。墨家为何不支持?” 适说完这些,看着吴起道:“公有大才,奈何岁月不饶人。已年近甲子,便有壮志,却无岁月。” “西河武卒,公一手训出,若将亲兵而攻西河,其心何忍?况且秦地虽有变革,武卒之厉,十年未必能胜。” “蜀国南郑,墨家经营,日益富足。褒谷难行,运转困难。墨家善守,天下皆知。不举大军,南郑不能下。举大军,所需粮草转运之难也不必提,况且韩魏又于河东虎视狼顾,秦君岂肯得南郑而失洛水?” “公若想有抱负,便不为利天下,不愿被我墨家评价,也只有向西拓地筑城一途。” “若辟地千里,皆行中原之政、同墨家之字、授田以分百姓、分田以弱世卿。使中原之物通于西域,使极西金银流入中原,通其有无,各得其利,这便是大志向、大抱负。” “十年正可成事,后世谈及天下之利,总不会忘了你吴起凿空西域之功。” 这些话虽让吴起有所触动,可是从墨家的口中说出,吴起觉得还是有些不太对。 迟疑片刻后问道:“我闻墨家非攻、止战……你这怎么有鼓动战争之嫌?” 适摇头道:“墨家非攻、止战,那不过是断章取义之解。子墨子曾问: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 “假设攻不义之国、诛不义之君、伐不义之举,墨家不但要支持,墨者还要奋勇争先,做鼓而使众进战之人。” “义战与不义之战、义君与不义之君、义举与不义之君,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又有三表三患之言。” “能使天下富、人民广、政事治,此为评价义之三表。” “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此为定义不义之三患。” “三表与三患,便是墨家支持与反对的规矩。至于天下富的定义,墨家也有说法,符合的便要支持、不符合的就要反对。所以索卢参那日才要争辩,土地非是天下财物总和增加的唯一手段。” “墨家不守礼,只依天志之规矩。秦地变革,虽有不义之处,但也有合义之举。义渠西羌,既不肯主动归附中原以行中原之政、以符合铁器时代的乐土之说主动变革,那自然便是不义。不义当讨,移风易俗、播传文字、广置官吏、推行成文法令,这当然是墨家所支持的。” 第四十八章 体系 “既以天下论,那么凡事向前进步的,墨家便支持。若不进反退,便要打着让他进步。此为义战,便无国别之分。墨家非一国之墨,乃天下之墨。” 吴起闻言不语,低头沉思。 此时天下诸国并不讳言谈及兼并和战争,可春秋礼仪尚有存余,像是韩国趁着会盟偷袭郑国灭郑这样的事也只能发生在战国。 可是在这战国之初,各国至少还多少要点“脸”,将求个师出有名,既要有名,这名便要有个基础,那就是礼。没有礼,就没法说对错,也就没法说出是有名之师、无名之师。 三晋伐齐,那还是借公孙孙之乱,田氏有弟弑兄的嫌疑。三晋与齐,还要走个周天子的形式。 可是墨家这番话,分明就是说:墨家自有自己的规矩和逻辑,礼即规矩,墨家守自己的礼,不守此时已有的礼,只要不合于义,墨家便可能与之战。 而义……天下如今能够对义持有解释权的,只有墨家。天下论战,各家一败涂地,儒家尚未与黄老之学融合天命之说,更难在君侯之间传播,于民间因为铁器火药牛耕带来的分封制的物质基础不再,也日趋势微。 法家初兴,但是少了对未来的描诉,也少了一根根本的内涵,只是术而不是道,只是给出了变法的合理性支持,但却没有说清楚变法的根源。 吴起虽然腹诽墨家将战争也能说得如此“合于大义”,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些年墨家抨击各国政策的小册子,又暗暗点头。 自从墨家出版了关于天下财富总和的来源与增加的小册子之后,对于各国的经济政策一直都是以那本小册子为基础,在规矩之内从未逾越。 言行如一,又能恰如其分地解释评判,这便是可惊可怖之处。 对于秦地的变革,墨家也是有批判有支持,如索卢参的批判,那是站在到底农业才是唯一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手段、还是工商业的劳动也能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手段的争论。 而对于支持,墨家也认为秦地的情况特殊,不论怎么样,相对于以前的井田阡陌与贵族封田,秦地的变革还是解放了生产力的,尤其若是配合牛耕垄作,这绝对是高于原本的制度的。 这一切都源于二十年前适加入墨家,逐渐将墨家的道义形成了完整的体系。 正如之前的儒家,仲尼有“礼”可依,于是可以按照礼来衡量这件事的对错,合乎与礼的便支持、不合于礼的便反对。 而墨家在二十年前,谈利谈义,谈天志,但是合乎天志的天下,到底应该是什么模样? 墨子没有指出,或者说指出了一个过于遥远的、数百年内都不可能达到的“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以及最终的“兼爱”天下。 使人各的所长,使人所作的劳动都会自己所喜欢的……这对于战国而言,太过遥远,这是人类的终极自由梦想。 但是适出现在墨家之后,以九重乐土之说,融合墨家三表之一的天下富,指出现如今要追求的乐土应该是种什么样的制度。 儒墨相争,儒家原本有礼可依,这是古已有之,依照已有的东西对照对错,因而儒家可以更容易站住脚。 这是向后看,走过的路是有经验的,于是更容易让人接受,人们更喜欢接受直观的东西。 墨家的天志,是向前看,当理论不丰富而且内部体系不完善的时候,想要理解很难,因为人们很难接受不直观的、需要逻辑的事务。 但是当墨家的体系逐渐形成统一之后,演变成现在的这个模样,儒家唯一的优势也就没有了。 固然有礼可依,更为直观;但墨家如今也有天志乐土可论,也是直观。 如今方兴未艾的法家,讲究的是“不法古”,但是他们的目的性只是强兵争天下,至于天下安定之后怎么样,也只留下一句“不法古”,天下既定,争天下之政便是“古”,可惜他们没有描述将来到底应该什么样,缺乏一个“主义”可供参照。 君言即法的基础之下,“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的想法是美好的,但却又会矛盾的,君言即法,如何能够做到君从法?这是法从君而非君从法,因为墨家在逻辑辩论上认为这是行不通的。 而二十年前商丘城下的墨家大聚,适着重解决了墨子所说的“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问题。 这些话若是只取半句,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若只提半句,那就和君言即法没有任何区别。 “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若只提此半句,又无法解决时代之下信息传播速度过慢和物质基础不足的矛盾。 是以墨家需要有自己的体系和逻辑,在逻辑之内,使得“民主而集中”,同时可以让“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同时,又能集众义集权,以施政。 在物质基础不足的时候,这是唯一一种可能变革“家天下”的手段。 若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那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终究就是一句空话。墨家一直认为,以利导人,方为大义,让天下人从天下得利,才能够最终做到“天下兴亡天下人必愿负责”。 这一切又需要开启民智,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譬如吴起曾看到的村社里的人讨论“是否给从宋国进口的粮食加税”这种事,就是在鼓动民众争取自己的利益,明白此时的国到底应该是个什么。 这种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最终才能潜移默化,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的时候,便会明白什么样的制度才能保证他们自己的利益,才会去主动争取。 墨家至今为止的一切政策和评论,又都紧扣“天下”与“利天下”这两个问题,并无逾越,是故也算是做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只不过此矩非彼矩。 墨家通过印刷术和辩论,牢牢地保持着“义”与“利天下”的解释权,甚至于对于“英雄”这样的词汇,都让市井间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定义。 于义与利天下,天下诸子如今莫能与墨家争。 于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生产力的发展,天下制度莫能与泗上相较。 于广大百姓之利,墨家如今已经很明确地指出世卿贵族是蠹虫,尽可能地团结了商人、手工业、农奴的利益支持,并且提出了一个没有世卿贵族的乐土构想。 于文化制度,墨家终究是中原学派,与儒家争得是“服丧三年”还是“服丧三日”;争的是“视死如生”还是“节葬节用”;争的是“黄钟大吕”还是“下里巴人之乐”。归其根本,那是内部的文化之争,不是夷狄与中原之争。 这种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宣传鼓动、持续了二十年的技术革新,所带来的种种变化,在吴起身上就可见一斑。 若二十年前,吴起不会对自己的抱负产生任何的怀疑。 不做卿相,誓不回乡。这若在二十年前,确实是说出来可以招致无数人耻笑以为做梦的抱负。 可现在,吴起却觉得这抱负……如同深闺怨妇:旧制度之下,世卿执政,士人难为卿相,于是心生不满,可不满最终所作的决定,却是要在这不合理之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比之墨家所构想的鼎新天下,终究落了下乘。 现在,即便英豪如吴起,受到墨家这些学说的宣传和影响,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思索自己抱负的意义。 有泗上富庶之珠玉在前,执政治政若想超越墨家太难了,那些原本稍微做一些就可以名垂青史的变革,现在需要做的更多、效果更好才能算得上是施展抱负。 他不是世卿贵族,也没有广袤的封地田产,对于墨家的政策并没有天然的出于阶层利益的本能反感。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老,若是自己年轻之时墨家便已如此,他定会投身墨家,以野心施展抱负,执政天下。可现在,他与墨家的规矩不合,所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只余秦国。 适谈及到抱负,谈及到英雄,也谈及到了残酷的现实,似乎秦人向西拓展已经是唯一可行的路。 至于说秦地变革能否成功、能够压服那些世卿贵族与公族势力,适似乎信心满满。 毕竟,胜绰等人就算是叛墨,也是有些本事的,如今秦君势力已成,三县之地世卿已经不能胜,再得铁器,又有吴起掌兵,又有民众支持,秦地变革已然是必然。 适只想想要引诱秦国变革之后,向西拓展。若是以往,断无可能。然而现在,铁器已出、马镫已用、火药已燃,又有索卢参西行之举,向西得利已经成了秦国的另一种选择。 此时向西,依靠中原的组织术和技术代差,是吊打小朋友。可向东向南,无论是魏还是南郑之墨,对于秦国而言都是弊大于利的选择。不能成功,便谈不上抱负。 吴起明知道适说这些,为的还是墨家的利,可是适处处讲的都是秦君的利、吴起的抱负,竟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选。 适见吴起在那沉默不言,心中暗笑。 心道,这自然有技术发展带来的代差,向西扩张秦国有利可图。可也多亏你自己在西河多年编练武卒,你自己扼断了秦人二十年内向东的可能,不得不向西。 这天下大势编织成的套索,你明知是套索,却也不钻也得钻,别无他途。 第四十九章 先质后文 片刻后,适拿出一本索卢参这几日编纂的西行过义渠禺知的见闻风俗。 从义渠到禺知,一路上并非荒漠,真正到荒漠也至少也道过了黄河之后。 这些见闻此时对于秦国而言算是无价之宝,但是对于其余别国来说,却属于只能看却不能用的内容。 这本小册子,适送给了吴起,并没有送给此时官方级别更高的那几名叛墨。 这时候,献图献册于君侯,都有封赏,也是进身之阶,想来以吴起的名声用不到这东西当做阶梯。 只是终究适和叛墨之间存着一些疙瘩,背叛者最难被原谅,因此宁可将这些东西给一个“外人”,也不可能给那几名背叛者。 除了这些之外,适又拿出一本小册子道:“这是墨家众人以天志为依,所提出的一些在秦地变革的想法。如按墨家之义,这里面的内容都不是全对的,但是想来秦君既揽叛墨,也不会用墨家之义。” “临火灾而骂,不如抱盆去救。虽不能灭火,却至少尽了一份力。这里面的东西,是在你们能够接受之下,又能让民众更加得利的策略。” “铁器之术,我们可以派人去秦地,以行变革。但有一样,秦地的文字必须是用墨家以及天下市井间通用的这种文字。度量衡亦然,若不能,墨家则认为秦地得铁器不能利天下而只能害天下,必以为敌,且不能修建铁炉。” “至于制度,正是鞭长莫及,那就另说。” 吴起接过,随意翻看了几页,点头道:“正好合用。若秦君亲见,也必能答允。” 适微微一笑道:“如此就好。若秦君向西,公成大业,也勿忘施以仁义。” 吴起也笑道:“仁义之说,儒生常谈。墨家如今也谈仁义?” 适摇头道:“此仁义非彼仁义。如义渠之俗,死而火葬,义渠以为‘孝’,于中原则为‘不孝’;如桥夷之俗,烹其长子以纯血统,桥夷以为善,中原以为恶。” “墨家自有墨家的仁义勇,如寻常人的勇,在墨家看来不过是五刑之勇、渔樵之勇。如聂政刺秦,长虹贯日以绝秦祭河伯之祀,此为君子之勇。” “儒家之仁,谓之克己复礼。墨家之仁,谓之爱己。爱人如爱己,是为兼爱。” “自己因为私利而伤害别人时,其余人也可以因为各自的私利伤害你,是以需要每个人出让一部分权利,以成公权维持自己不被他人伤害。不被伤害,这是爱自己的基础,是以集众义以行公权,是为墨家的仁的基础,而非克己复礼的仁。” “至于义,自不必谈。义之大者,利于天下。” “墨家之仁义,总有一天会通行九州,响于诸夏,儒墨之争,亦是争于仁义。争取仁义,便是争对天下人事的评价。” “尝有人说,杨朱利己,是无君也;墨家兼爱,是无父也……这里面没说杨朱和墨家坏,只是说无君无父,因为无君无父在以往的规矩中就是大逆、大坏,坏已经不足以形容。” “可若是将来一日,墨家的仁义传于天下,以为天下之上流而非下流,这无君无父,我看未必就是什么坏词嘛。说不准还有人以此为荣,以无君无父自称,以彰显自己利天下之义,做汤武革命之先驱。” 说到这些,适才真正算是以墨家这个学术团体二号人物的身份来评论这件事,即便仲尼已逝、墨翟长辞,儒墨之间仍旧死敌,可以夸赞仲尼,但是对于儒家的学说必须要站在墨家的角度上批判,这是个原则问题。 容不得和稀泥,更不能伪装为“理客中”,除非适不想做巨子了。 儒墨之争,在正常的历史中,到后期墨翟去世后已经达到一种极为尖锐的地步。 原本双方都已经展开了全面的人身攻击,墨子存活时尚且可以称赞仲尼而非议儒家,可等他一去世,双方的矛盾势如水火。 以至于就是直白的人身攻击,尤其是《非儒》中,开创了贬斥孔子的先河,不称仲尼,不称孔子,而是一律称之为“孔某”,这种带有一丝人身攻击蔑视的称呼也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适看着吴起,半开着玩笑道:“儒墨之争,其实于公也大有关系。若是儒家之仁义为天下主流,你的后世评价,多半不好。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贪名好色,这十二个字的评价怕是要占全了。” 这样颇有些打人打脸的话,吴起却不恼怒,哈哈大笑道:“这倒也是。” “如你所言,我若得义渠禺知,通商路、教万民、同文字、定律法、易风俗、一仁义、兴水利,反倒在你们墨家的评价中,尚能落个好名声?” 适也哈哈大笑道:“子墨子言,惟害无罪,犯禁方为罪。正确的仁义勇智的评断基础出来之前,便是犯了错,那也不过是局限之下无可奈何之举。” “如我墨家之索卢参,入墨之前,狡诈无双,傲贵而不忍下,诈贵以济穷贫。但是随着墨家道义的发展,他终于知道到底做什么才算是利天下之举。” “在墨家的道义总结出来之前,他可能也怀着对旧世不公的愤恨,想要改变,却找不到出路。此谓之局限性。” “将来若墨家之义行于天下,评价你,能够在你做的那些墨家认为并不有利于天下的事上,加上一句历史的局限性,那便是极好的夸赞了。” 吴起听着这番话,面露微笑,点头道:“愿是如此。能得墨家的夸赞,却不容易。” “当年文侯问于李悝我何人也。李悝回文侯,说我吴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及也。你所谓的这个局限性,便是然之意?” “若那些事成,便说我吴起做了许多有利于天下之事,然也做了许多害天下之事?” 适摇头笑道:“是……然,因为历史的局限性,做了许多害天下的事。” 吴起大喜道:“这便有了些意思。如李悝当年论政,言:雕文刻镂,害农事者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女工伤,则寒之原也。饥寒并至,而能不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饰美以相矜,而能无淫佚者,未尝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则国贫民侈。” “我观泗上之政,民益丰足,饥苦少见,我曾以为李悝的这番话,是对的。那么以您来看,这些话的局限性在哪哪?” 李悝的这番话,算是魏国变法的“主义”,这是正常历史线上影响秦国变法内容的根基,毕竟商鞅曾经做过公叔痤的中庶子,思想受到了李悝的影响极大。 这番话就是说,人民饥饿的根源,是因为兴土木;人民寒冷无衣的根源,是因为都去纺丝绸得利而不去织布。而这些又是导致国家贫困的根源,所以要禁技巧,只让国人男耕女织小农经营。 吴起不解的就是他觉得李悝的这番话有道理,可是在泗上看到的事实又觉得墨家根本不是实行这种政策,但是泗上的富足又远胜魏国变法最深的西河,他想要知道其中的根源。 适想了想这番话,郑重道:“因为劳作创造财富。雕文刻镂,是因为世卿贵族无偿地占用了民众的劳动;锦绣纂组,是因为麻布贵族不买,而能买得起麻布和锦绣的只有贵族,所以民众自然锦绣纂组。究其根源,是因为世卿贵族掠夺了民众的劳动。” “这就如同,刺人而杀之,季充君认为杀人的是兵器,他只是看到了表面。而墨家则认为,杀人的是人。” “人人求利,若世卿贵族不做蠹虫,那么若是雕文刻镂所得金钱,胜余耕种,证明粮食丰足,人们求利便去做。若是雕文刻镂所得金钱,远不足于耕种,若无强制,岂有人去做?” “根源不解,却去改变表象。时代转变,铁器牛耕已兴,却用世卿贵族时候的亩产去考虑政策,这不正是楚人渡江落剑而刻舟之事吗?此季充君之一谬也。” “再如泗上,粮价日贱,农人思变业。做锦绣,数倍其利。缘何?因为粮食日足。” “故子墨子言: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 “世卿已常饱,故而求美;君侯已常暖,故而求丽;王公已常安,故而求乐。这没有错。” “错的是,天下人口千万,缘何常饱、常暖、常安之人才那么少?这是根源,解决了这个问题,能够使的天下人求美、求丽、求乐,此方为利天下。” “子墨子自苦以极,是因为世人不饱,故恶求美;世人不暖,故恶求丽;世人不安,故恶求乐。” “却从不认为,求美、求丽、求乐是错。他只是认为天下只有少数人可以求美丽乐是错。” “不去解决天下少数人能求美、求乐、求丽,却寄希望于天下人不饱以求饱、不暖以求暖、不安以求安,此为季充君之二缪也。” “先质而后文,需求有层次,物质满足是追求更高满足的基础,此为天志,不可违背,顺之无误。是质而后文,还是不质求质、非天下文?此番言论,请公细思。” 吴起念叨着先质而后文这几个字,猛然道:“卜子曾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孔子曰:起予者商也。” “如此看来,先质后文,绘事后素。竟如《系辞下》之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适不置可否,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想要回答就必须谈礼后乎,到底后乎什么? 第五十章 代言 若是仁,仁又是什么,又得扯到一些儒墨之间关于仁的矛盾。 若是直接点头,这又是不负责任,将来出了问题要有大麻烦。 若取儒家仁的狭义,则补足为礼后乎仁,而克己复礼为仁,以墨家辩术逻辑置换,则等同于礼后乎克己复礼,再简化为礼后乎礼,适身在墨家又是墨家的二号人物,这是绝对不能点头的。 你不能说第一名在第一名的后面,认同这个等同于否决墨子的“说知推理”之学,否定逻辑。 若取广义,仁为儒家所言的一种整体的道德规范的整体,这就更必须要与之划清界限。别人可以既要儒家的苗,也要墨家的草,适这个副巨子不行。 因为从墨子评价义渠火葬和桥夷食子,以及适篡改的乐土九重之说,道德在墨家的概念里是可以随着时代而变化的,有时候不是一种准则,而只是一种习惯。 不能说人家义渠人火葬就不孝,也不能说贵族守孝三年就比贫民守孝三日要孝顺。更不能说父孝悌这些上下有别服从礼法的东西,是永恒的、不可更改的道德。 但儒家认为道德是永恒的、普适的、不变的,同时又是可以规定于制度的亘古不变的,因此礼才是不分生产力水平治世的基础。 同意这个,等同于同意在工业社会,有能力必须服丧三年,那么也就没有资格嘲笑在工厂定时朝拜这样的事。因为若礼是对的,那么服丧三年就必须要在这三年内提供带薪丧假,算吧算吧家里亲戚死一圈,一辈子衣食无忧,那么这是资本必然不同意的。到时候就看谁输谁赢,是礼战胜了资本,还是资本捏碎了礼。 所以若不可以永恒,那么就可以变革,并非是万世不易的。 于此时,这也必然涉及到儒墨之争,墨家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就要承担违背了“君、父、孝、悌”等似乎永恒普适道德准则的非议。 若是永恒普适不变的,那么小辈必须服从长辈,身份低贱的必须服从身份高贵的,这完全于墨家的“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说法相悖。 既是广义,儒家的仁那就必须包含孝悌尊卑,那么本身墨家兼爱、平等就已经违背了儒家的广义道德,所以墨家必须连“仁”的概念也得变。 要么,就明着说自己不守儒家的仁,但天下有心人很容易将这句话断章取义为墨家不仁,这正如后世“共妻”之说,于宣传不利。墨家自始至终,从未说过自己就是要“不仁”。 要么,就只能另起炉灶,谈仁,但又要讲清楚自己的仁是什么,所以变为了墨家仁、但本质上守墨家的“仁”。对外宣传,人们都认为墨家仁,有心辩论的,又自然落入陷阱难占上风;无心辩论的也只能鬼哭狼嚎说墨家“无父无君,实乃禽兽”,这就落了下乘。 于氏族时代和春秋而言,君父孝悌这些东西,确实是一种有利于社会的、物质基础之上符合时代的道德,但一旦社会发展……君算个屁?悌谁人守? 因而墨家要把仁,变为“爱己”,墨家中仁的最高境界是兼爱,因为人人爱我我爱人人所以我得到了数倍的爱己。 这里的兼爱的合理性解释,必须也必然是以“爱己”为基础的,不是把一切奉献给别人的圣徒,而是先爱己,后爱人。 墨者与圣徒之间的区别,在于墨家没有天堂,所以圣徒爱人,或许也是为了爱己,但是这个爱己最终实现是去天堂。这是一种利。 而墨家则是依靠逻辑自洽,将兼爱与爱己变成一道数学题,理论上确实无懈可击。这也是一种利。 墨子谈到爱,便谈爱己、爱马与用马的区别。 因为只有知道爱己与爱马用马的区别,才能知道如何爱人,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知道怎么爱别人?把爱别人,等同于为了用别人,那本身在墨家看来就是一种错,甚至直接定义为“用”而非“爱”。 爱天下,自己又在天下之中,所以爱天下等于爱己加上爱天下其余人。若人人爱天下,那么每个人都得到了天下人那么多倍的爱,从逻辑上推出兼爱就是最高境界的“爱己”。 这里面是逻辑自洽的,若不谈爱,将其化为自尊和尊重他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在这之前,就需要依照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政策,使得人人可以最大程度的“爱己”,由此又推出墨家体系之下,公共权力和法律的制定准则和基础。 比如“十人十义、百人百义”的上古乱世,在“义即为利”的前提下,那么百人百义中,或许有一种“义”名为绝对的自由,原始的自然形态。 即我可以自由地劫杀别人,来爱自己,使自己得利。但是,我可以自由的劫杀别人,那么别人也可以自由地杀死我。 然而,根据墨家体系内的功利观,生命大于财富,饥饿之时选粟米而不选随侯珠等等论证,可推出:生命权的利,大于财富权的利。 由此,为了每个人都能得“大利”,就需要“集众义以为义、选贤人为天子”,出让这部分自己的利给公共权力,以出让自己不能劫杀别人的小利,获得别人也不能劫杀自己的大利。 于是墨家之法,不能随便杀人,理由是:如果可以随便杀人,那么自己就有被杀的风险,支持这种律法就是不爱己。 而墨子又言:仁、爱己也。 由此可证,不爱己,等于不仁。 而不能随便杀人的法,则为仁的一种体现。 又因:生命权是爱己、利己的基础,推出生命权是一切利益的根本,所以最大的惩罚就是剥夺别人的生命权。 因而墨家之法杀人者死,是为了每个人都减小被人杀死的风险,是为了最大程度的爱己,所以墨家之法杀人者死,是为仁法。 这一切论证的前提,又源于“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由此可证,世卿贵族的“生命权”,等同于庶民工商的“生命权”,故而“刑不上大夫”的说法,违背了“利己”原则,即为违背了墨家的“仁”,因而儒家不仁。 由上所述,可知公共权力和公共意志,是为了让每个人在“兼”这个概念下最大程度的利己,而法律从“上古时代,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基础上由“同义”的公共意志转化而来。 由以上仁为爱己、集众为义、义为爱己从而利天下、人皆平等、公意公利即为法等内容,可证“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这是法家的说法,但这个没有论证,而是结论,是基础。 墨家通过一些列的论证,得出了“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的结论,从而更加有说服力。 当然,以后来人看,无论是“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还是“于是选贤为天子”、“集众义以成法”、“舍小利而谋大利为上古义法之始”等等这些,全都是……历史唯心主义。 全都是一种虚构、一种假设。包括公共意志等等这些,都是虚构,虚构了一个上古时代的情况,以不变的,此时的“人”去推测当时的时代。 但凡这种有些神秘莫测的推测,想要存在,必有其基础,而这基础又需要立足于物质的现实。 这种现实就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周礼崩解、世卿贵族开始落败、市民中的工商业者在城市有了一席之地、泗上、齐鲁、三晋的私有土地改革,使得出现了这种信奉、喜欢、认可这种幻想理论的阶层基础。 换而言之,墨家的这些理论,是为一个阶层代言。 当随着贵族封田、人身依附的法律关系在泗上、宋国逐渐解体,这世上在泗上、宋地出现了两种新的“人”,这里的人指的是社会关系的“人”,而非另一种概念的“人”。 一种人是名义上的自由、摆脱了礼法宗法关系下依附的农奴身份的人。他们自由,他们独立,他们不再是贵族封田的一部分。但是他们的独立、自由则因为“自由”地出卖劳动力、在作坊做工因为不做就要饿死、在农田佣耕因为不做就没得吃的自由而并不自由。 第一种人,因为铁器、牛耕等生产力的发展,生活生平胜于之前的贵族分封、铜石并用的时代,所以仍旧带有“努力劳动以得织机、土地,成为作坊主、土地主”的幻想,并且还远不到破灭幻灭的时候。 另一种则是拥有土地、少量生产资料、手工业者、自耕农、大作坊、大商人等,既摆脱了宗法关系的人身依附、地位不等,同时又以货币为媒介将每个人独立的和其余人联系在一起的一部分人。 他们受制于宗法制,对于宗法制深恶痛绝,处在一种新生、且足以迸发出强大力量的初始之时。 墨家的这些说法,自然是后一种人的代言,而且这些人此时拥有足够的人口、力量、金钱,他们需要相信,并且想要相信墨家关于法、义、仁的新解释和新说法。 这是一种非科学的、虚构的、有很大历史唯心成分的学说。 想要推翻这种学说,需要否定“上古自然之世人不同义”、“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人人求利是天帝赋予人的本性权力”、“人人趋利避害是本性”等几个问题。 那么,这种否定足够简单、足够有煽动性吗?自耕农同意吗?手工业者同意吗?商人同意吗?作坊主同意吗?已经凝聚在一起的墨家同意吗? 若是站在贵族世卿的角度反对,那么双方都唯心,都不科学,就看哪家信得多,谁把谁干趴下。 若是站在之前说的那些雇工的角度,从科学上论证这不对,那证明天下已经远非此番模样,代言这些阶层利益的墨家已经不再是变革的驱动者,那么此时的敌人也早已经化为枯骨,适也就没必要苦心孤诣地篡改墨家的学说,早投身另一边去了。 现在没有第二种可能,那就只能靠暴力,那就更简单了。 看是庶农、手工业者、商人、墨家的意志让世卿贵族和王侯服从,还是反过来王侯世卿大夫的意志让庶农、手工业者、商人和墨家服从。 这一切论证、理论、合理性、阶层代言,都完全不同于法家的法的基础,也不同于儒家的礼的基础,而是墨家自己的另一套完全不同的体系。 可能在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个结果上,能够达到和法家近乎相似的结论,但本质上则是完全不同的推论过程,或者说法是结论还是起点;法是众人之利、还是君之私器的区别。在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件事上,也堪堪算是《周易》中所言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但是墨家的这一切,与儒家的理论都格格不入,与此时天下的主流说法也完全是另起炉灶。 所以,若论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吴起说墨家之法与秦地之法“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适可以点头表示同意。 以墨家的辩术,这就像是不能说因为羊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认为羊就是雪,而雪就是羊。 但是墨家可以说,羊和雪有共同点,那就是都是白的。 然而,吴起谈及到“绘事后素”和“先质后文”的相似的道理时,适除了不置可否外,绝对不能做简短的回答是还是不是,因为这是个颇为严肃的政治问题。 即便如今墨家势大,儒家因为尚未与“天命、天人感应”融合,双方非是同等对手,但考虑到双方可以矛盾到儒家称呼墨家为禽兽,墨家弟子称呼孔子为“孔某”这些细节,适的身份敏感,也不能够轻易回答。 于是,适敏锐地转开话题,说道:“若事真成,墨家也可遣派一些精通测绘、粗通禺知语的年轻人去秦地,你们也要有所支持。所花费用,自由秦出;所得图册,墨家与秦各得其一。墨家也可以派遣一些知晓水利修建的人入秦,以兴渭谷。” 吴起被适忽然而然的转移话题弄得一愣,但既然谈到了正事,他也就侧耳倾听。此时他的身份是“被聘的途中”,而不是已经为秦之卿相,所以他不便多说什么,最终还是那几名叛墨拿主意。 不过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好事。 见秦人并未反对,这就算是大方向定了下来,之后的事便是邀请这些人参观一下冶铁作坊、商定具体的交换方式、援助数目等等内容。 本身这种交易就是附加了诸多政治条件的,秦人有秦人的底线、墨家有墨家的底线,双方在底线问题上死咬不放,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在底线之外却又不断交换更多。 十余日后,泗上、淮北、海阳等各地的民意代表和墨者们齐聚彭城,即将召开这一次同义制法的会议之前,与秦人的商谈也基本落下了帷幕。 届时,秦人将在认同墨家提出了一些改善民生、有利于民的条件之下,获得墨家的技术支持。 秦人放弃在褒谷以南的几座城邑,人口户数不变,交于墨家管辖。墨家将派遣一支大约两百人的队伍入秦,进行冶铁作坊的建设和指导。 泗上这边会再出十几名善于测绘画图、或是跟随索卢参西行过的人,前往秦国,在秦人的资助下进行对义渠、禺知以及过禺知之后的荒漠绿洲路线的测绘工作。 秦人则始终不松口允许墨家入秦讲学这件事,胜绰等人出身墨家,自然知晓墨家的煽动能力,故而严禁讲学,这是底线。争论无果,此事便也搁置,同去秦国的那二百多人则盟誓遵守秦地的律法,如果违禁必须要被驱逐出秦境,但是秦人不得依据秦国的法律惩罚那些人。 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与胜绰等人在秦地进行的法律有些相似的地方,但也有极为不同的地方。 墨家法度严苛,家法更不用提,而且去秦待遇优厚,想来普通的作奸犯科应该不会出事。 那这个要求与不松口,考虑的依旧是墨家讲学、煽动、传播的问题,双反无奈妥协,也保证了墨家的人只要做的不太过分,便无大碍,而且最多也就是被驱逐到南郑。 等到这些细节都基本定下来、泗上各地的民众公意代表们齐聚彭城、吴起等人准备起身穿越楚国回秦国的时候,适终于授意墨家的宣义部着重宣传一件事,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天下各个巨城大邑。 标题自然是“墨家为了秦川百姓之利,传播铁器稼穑之术”,但内容却是“曾经的魏西河守吴起与秦人一同来到泗上,经楚去秦,墨家之适与吴起谈笑风生”等内容。 在这篇消息的最近处,还有一条别有用心的消息:“索卢参在邯郸见赵公子章,与秦人使团辩财富的来源”。 若是平时,这最多也就引发一些感慨。 但在这个赵国即乱、吴起叛逃、墨家召开制法众义大会的节骨眼上,恐怕当这些消息传播到魏国的时候,在魏侯看来,只怕内容应该是这样的: 公子章勾结墨家、秦国,要跳反三晋!若不能保证亲魏的公子朝继承赵侯之位,赵、墨、秦、楚联盟将成,共同对抗韩、魏、齐、卫、郑…… 第五十一章 硕鼠 外部环境,只是为了争取更为有利的条件,而既然是条件,那自然就有目的。 这一次借用吴起的名气、墨家的技术学问上的优势,和赵国的乱局,无疑将会给魏国带来的极大的压迫感。 列国纷争,各国互不信任,彼此猜疑。 尤其是魏赵之间之前已经颇多矛盾,而魏侯一直与赵侯和公子朝暗通款曲。 赵侯即将病逝,这么短的时间内,魏击和赵章根本没有时间沟通,除了武装干涉之外别无他法来确保魏国的安全。 一旦这个营造出来的、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赵、墨、秦、楚联盟结成,魏国将会陷入全面被动,这是魏侯不能接受的。 本身秦楚就一直联姻,魏楚争霸中原,秦国也一直策动楚国在西河搞事以帮楚国分担压力。赵国武力如今虽然不强,但是也经过了公仲连的改革,一旦跳反三晋,魏国的局面就会大为难看。 魏齐之间本身也缺乏信任,虽然现在齐国田氏刚刚有求于魏击,赖其力得到了侯爵之名分。 然之前三晋伐齐、拆长城、对卫国这个缓冲附庸国的争夺、齐国曾出兵救援楚国榆关大梁、魏越联盟压制齐国等历史遗留问题,都会让魏国产生诸多怀疑:一旦赵国跳反,齐国会不会趁机咬自己一口而不是和自己结盟。 这种猜疑和猜忌,墨家留给了魏齐韩等国,争取到了自己内部一直想要完成的一件大事的时间。 ………… 墨家代行其政的郯国西北五十里处,一条小河蜿蜒而过。 河的这边,是完全实行墨家政策的郯国,名义上是郯国,实则就是墨家治下的一县。 河的对面,是加入了非攻同盟,但是保持独立主权名义的费国。 潡水之战后,费、薛等国纷纷加入了非攻同盟,相对于需要给越国进贡的霸权,墨家以非攻同盟的形式将这些小国组织在一起,并不收取贡品丝绢之类。 各国的内政也没有理由“代行其政”,因为费、薛等国暂时还有君主,而郯、缯等国,是墨家从越国手中“解放”出来的,已经“找不到”可以继承的直系继承人,于是才代行其政。 在地缘上,越国淮河以北的势力尽失,潡水一战震动了越国根基,父子相残的戏码因为墨家需要留着越国恶心齐国,出兵加以干涉而未发生,但是越王翳已经在北方呆不住了。 墨家的义师以帮助镇压叛乱的名义驻扎在琅琊附近,越王已经开始在江南吴越故地修缮旧都,大有放弃淮北迁回江南的意图。 这种情况下,除了有些的几个城邑外,基本上都成为了墨家的地盘,或是迁民垦荒筑城、或是建设沿海城邑晒盐…… 如此一来,如费国这样的依旧维持着主权的小国的局面就变得极为封闭,除了北面和鲁国有所交流外,其余方向完全被墨家封住,成为了“国”中之国。 潡水一战后虽然墨家势力大涨,但是为了防止齐、魏干涉,引起天下震动,并未彻底解决费国等小诸侯国的问题,而是在等待时机、积蓄力量、发展生产、变革基础。 费国也有义师,而且这义师的组成是由费国出人,墨家提供武器,作为非攻同盟的军事力量,在保证不干涉费国内政的情况下维持费等小国自己的制度。 费国义师的成员,多是国都大邑的自耕农。因为这义师的钱财装备都是墨家来出,与泗上民众无关,所以墨家资助了这些自耕农一部分铁器,同时大力宣传墨家的一些激进言论。 几年过去,这些服役归乡的自耕农,开始在墨者的带领下组织起来。 费国的制度早早就进行了一些变革,比如初税亩制度,使得出现了不少的自耕农。 但是,赋税极高。 原本的各家份田收什一税,形成制度之后,因为原本生产力低下,需要一部分“置田”,也就是闲置的田地休耕,这休耕的部分也需要征收什一税。 休耕原本是必须的,这样就等同于五一税。而随着大豆玉米小麦棉花轮作技术从那些义师归来的农人的传播发展,这些休耕田也开始种植,费国的贵族和统治者也水涨船高,将原本固定的“五一税”形成制度。 而除了拥有土地的自耕农外,作为贵族家族统治的基础,大量的贵族封地依旧存在。 这些贵族依旧拥有支配其封地农民的权力,但是因为地形地势的关系,这里和宋国沿丹水、泗水出现的一些列经营性庄园变革完全不同。 一则宋国的小贵族、地主阶层距离泗上更近,而且之前在商丘爆发过国人干政的事件,取得了一定的政治权利。 二则,如今运输困难,道路不修,水运仍旧是最佳的运输方式。沛邑、彭城等工商业城邑的发展,让粮食和原材料成为有利可图的商品,但是限于运输,这种生产关系的自发转变也就发生在宋国沿河一带的平原地区。费国多山,又没有一条河能够直达彭城沛邑,故而这种变法在费国发生的极为缓慢。 潡水一战后,墨家在东南与费国以沂水的支流珈水为界,并不明着干涉费国的内政,但是墨家可以费国讲学宣传、开办矿冶、售卖盐铁。 除此之外,对于费国贵族来说最为不情愿的一个条件,就是勘定的边界……一旦有逃亡的农奴逃到边界,费国将不得追讨,墨家将会组织他们垦耕。 这种政策之下,每年有大量的人口从费国逃亡过界,进入泗上墨家的直辖地。 除此之外,大量的商品奢侈品涌入,贵族们的收入明显不足以维持他们更高水平的生活,急需策略。 在这种情况下,费国也终于开始“倒逼变革”,只不过这种变革却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贵族和费君颁布了《禁亡令》,宣布贵族对于封田上的农夫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必须要“公事毕方可事私”,必须要为封田家主完成“义务”的公田劳作后才能够经营自己的份田。 禁止藏匿逃亡的农夫,一旦抓获,帮助藏匿者与逃亡者同罪。 逃亡者一旦逃亡,若反抗,追捕者有权击杀。 在泗上商品的冲击之下,在泗上制度的对比之下,费国的内部矛盾愈发严重。 因为是封田制,所以贵族们得到了铁器、购买了马匹之后,继续扩大自己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土地,收入增加,但是也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这就又需要增加“公事”的劳役程度,使得封地之上农夫的负担加倍。 宋国沿河的土地制度、开垦状况和费国这里不同。 尤其是陶丘附近,那里经济发达,土地私有制早已出现,大量的私田采用租种的方式。煤的出现,也让柴草山缺乏意义,泗上的纺织业以棉花为主养羊也没有那么大的利润,因而那些小贵族封地之地的非耕地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发展的。 所以宋国沿河的一些地主和小贵族因为生产力的发展,收回了租田,驱赶了超额的劳动力,让他们滚到泗上或是城邑谋生。 而费国则因为铁器牛耕垄作的出现,导致了另一种情况。贵族们利用宗法关系和对封地农夫的支配权,扩大了“公田劳役剥削”的量,增加自己的土地和农夫在公田上的劳动时间,从而进行另一种方式的谋利以增加收入。 这种情况,必然导致大量的封田上的农夫逃亡,墨家在一旁虎视眈眈,又打不过墨家,便只能采取更为严苛的律法,严禁农夫逃亡,从而维护贵族的利益。 “公事毕”所花的时间越来越多,“私事”的时间就越少,封田上农夫的收入就越低,墨家又只在泗上进行土地改革后采取分期赎买铁器、租借耕牛马匹的方式,对于费国内部,只说“爱莫能助”,这便导致了封田上的农夫日日都在唱《硕鼠》。 正是: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既唱硕鼠,便自然流传起了《乐土》,对于东南方这一处的农奴而言,乐土只有一河之隔。 逃过去,就是乐土。 逃不过去,就要被硕鼠吃一辈子。 逃走的过程中被抓,可能会死,可能会罚为奴隶,可能会增加劳役。 但希望,总是可以战胜死亡的威胁。 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封田上的农夫越河逃亡,一旦过河,后面追逐的贵族私兵便不敢越界,而且河边会有隶属于墨家的义师守卫。 如今沿河驻扎在郯邑附近的,正是扩编之后的义师第六师,是从潡水之战的第六旅扩展而成。 至少在数月之前,郯邑驻扎的还是以沛邑的富裕自耕农良家子为主的第一师,但是前几月第一师调到了胡陵附近,而将人员构成大部分是原越人奴隶、逃亡农奴、刚刚得到了分田的逃亡垦耕者构成的第六师。 如果说原来第一师的士卒对于那些逃亡到河边的农人充满了同情,而第六师的大部分士卒除了同情之外,也带着一种刚过去不久的感同身受的对于贵族的恨。 第五十二章 希望(修) 这里对面的费国城邑,名为筑虎,原本后世被楚国攻占后更名为襄贲,成为了重要的战略要塞,而在此时就是费国的筑虎邑。 河对面的义师驻扎了一旅,旅帅正是当年和庶轻王搭档的楚鲁阳人於菟,扩编之后已经升为旅帅。 在调令下达之前,於菟曾被孟胜叫去进行了一番谈话,大意就是费国封田之农苦矣,逃亡到这里已然不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若是就在河边追兵即至,不妨在不开枪的情况下将追逐的人驱赶走。 实际上,之前在此地已经多次出现了一些摩擦,孟胜作为墨家高层,与於菟等旅帅师长的谈话,实际上就是在鼓励他们“制造摩擦”。 调走第一师而将第六师调至这里,除了因为这一师的士卒多是刚刚感受过新生活、对旧时代充满恨意和愤怒的一批人外,也因为第六师的大量墨者中,以“自苦以极”派居多。 墨家内部允许有公开的派系,严禁以秘密团体的方式存在派系,所有派系在遵守墨家共同纲领的前提下,可以自行表达自己的意思。 但是所有的表达,都不得超越墨家共同纲领的范畴。又严禁组织秘密团体,加上外部环境也不那么残酷、墨家又需要团结自耕农、手工业者和商人,加上许多理论也有不同的解读,因而也没有造成分裂。 主流意见是适的那一派,“自苦以极”这一派系的,多数是激进派。他们以自苦以极以为荣、一切为利天下以为志、对于贵族充满恨意的同时,也对墨家和越国处在一种半合作、默许越国许多贵族直接转型,利用奴隶经营盐业作坊、发展种植业等措施表示不满。 他们自称为“纯粹墨者”,坚决反对墨家与各国之间的妥协,尤其是认为墨家现在完全有力量利更多的人,甚至于可以利于天下,却一直没有行动,为此多次表达了一些激进意见。 派别内以年轻人居多,他们斗志昂扬、精力丰富,是一群很不错的年轻人。 在之前的一些墨家内部的争端中,他们受到过批评,但也在反对一些人认为“泗上单独建成乐土”的争论中成为了最支持墨家上层的支柱力量。 从被批评过于冲动,到现在被赞扬立场坚定,既是内部争端的需要,也是墨家的势力与日俱增的体现。 现在他们被从邗沟调到这里,守卫着那条被费国的封田农民视为乐土希望之河的边界。 河的西岸数里之外。 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农人藏在草丛里,小心地观望着后面的情况,听到后面轻轻响起的狗吠声,吓得一个婴孩张嘴要哭,母亲的沾满灰尘汗水的黑手牢牢地压在婴孩的嘴上,生怕哭叫出来。 孩子被憋的不住地蹬腿摇头,可是母亲的手终究没有松开。 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只是若是这时候哭出来,自己这十几人的逃亡就全完了。 被抓回去,要把领头的处以“劓刑”,割掉鼻子,而其余人则要被割掉耳朵。 若是逃亡的人数太多,还可能被杀,至于杀不杀,那就是贵族的一句话,并无铭文规定,因为《禁亡令》中规定贵族有权加重处置情节严重的封地农人。 之所以采用割耳朵这样的惩罚,因为剁脚趾的刑罚会影响干活。 割掉耳朵,倒也没什么,又不是死。 可是,都已经逃亡到了这里,距离泇水只有几里路了,若是这时候被抓回去,那真是死都不甘心啊。 做封地农夫的日子过了数百年,其实早已习惯。 曾经要为主人捕猎、砍柴、窖冰、割草、种地、纺织……做完了这些“公事”之后,才能够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做自己的事。 农奴不是奴隶。 农奴有自己的生产工具,也有小块的土地,贵族拿走的不是奴隶那样的全部劳动,而是拿走了农奴的劳役,让农奴依靠自己的小块土地养活自己。 饶是如此,即便数百年很多人早已习惯,但是如《硕鼠》之类的歌曲一直在农夫口中传唱,也常有逃亡的人。 只不过原来工具简单,产量低下,逃亡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毕竟比以前好些。这正是孔子于泰山见老妪所发的那句“苛政猛于虎”感慨的缘由。 等到墨家在泗上站稳脚跟后,这些许多一辈子困于村社封地上的农夫,终于有机会听到一种名为“希望”的幻想。 有些人在被征发劳役修筑城墙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些人在村社外的一些售卖盐和磨粉磨坊内,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些人在替主人运送粮食的途中,听到了一些传闻。 这些传闻就像是春天土地里的茅草一样,一阵春雨之后忽然冒出,然后就发了芽生了根,使出吃奶得劲儿也除不掉。 便于哼唱的“乐土”开始在农夫之间传唱,据说越过那条河,到了那边就有人接应,做上三五年垦耕,就能发一些钱和铁器的贷款,允许耕种百亩的土地,甚至五人还能分到一头牛。 而且那些土地是自己的,将来只要缴纳什伍税一的税达二十年、家里有人在军中服役过,那么这块地就可以卖掉,只要有人要。 至于学堂、识字那些东西,对于这些人而言,还过于久远。仅仅是关于土地和赋税的传闻,就足以让他们动了逃亡的心思。 他们不知道泗上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最缺的就是人口,如今莫说只是小规模的逃亡,就是偌大的费国的封地农民全都逃亡过去,以墨家的财力和组织能力、以民间作坊现在急需人手扩大生产的能力,完全可以全部吸纳。 他们只需要知道,过了河,便是“乐土”。 草丛里,那被狠狠而又有些颤抖的手捂住嘴的孩子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远处的狗吠也似乎逐渐远了,做母亲的急忙松开手,赶紧低头看看晕厥过去的婴孩。 旁边一人蹲下来,伸出黑乎乎的、满是泥土的、长长的指甲狠狠掐着婴孩的鼻下人中处道:“那日云游施药的墨觋说,晕过去掐这里。” 猛掐了几下,许是那孩子命不该死,竟然醒转过来。 那个掐人的人嘴里所说的“墨觋”,正是墨家派出在泗上诸国四处活动的人,明面上是送药、治病,暗地里却动辄传播一些东西。各国贵族虽恨,但墨家的铜炮闪烁,终究敢怒不敢言。 那《乐土》之歌,也是云游的“墨觋”传播的,在一些村社附近还有建起的磨坊,那里更是一到晚上就会聚集一堆的农夫……听讲故事。 这听的故事多了,原本看着很合理只是有些苦的生活,便变得除了苦味之外,还有那么一丝不合理的愤怒。 这十几人的逃亡故事,只是费国、越国、薛国、鲁国甚至宋国的土地上成百上千逃亡者的缩影。 或者新生。 或者重回封地,割掉耳朵,甚至罚为奴隶。 此时,当孩子终于醒来,嚎嚎哭泣的时候,领头的那人道:“不能再耽搁了,就差几里路了。使劲跑过去吧!跑过去,就能过上《乐土》里的日子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墨家又给铁器,怎么还能过得比在家里差?” 他们的逃亡已经引动了追亡卒的注意,刚才的狗吠就是那些追他们的队伍里传来的。 这十几个人早已经没了力气,听到《乐土》二字,挣扎着站起来。 抓了一把草填满早已饥困的肠胃;干涸的唇吸吮着清晨的露,舌尖粗糙的如同老牛一样卷过初秋的野草,仿佛这样便有了力气,朝着河边奔去,再也不去躲避什么。 领头的那个最是壮实,接过女人手里的孩子,夹在腋下,向前疾驰,喊道:“谁也别回头,就是往前跑啊!爹死妈死都别回头!” 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几个人跑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却用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向前跑。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墨家的马镫早已经传入费国,这些捕捉逃亡农夫的人也用墨家用来利天下的马镫来追杀这些逃亡者。 一条恶狗狠狠地扑到了一个摔倒在地的人身上,用力咬着那个人的双腿。 那个人的双手青筋暴出,插入泥土中,就像是身边的杨树将根扎下去那样子,想要挣开身后的恶犬。 撕咬的剧痛,已经不算什么,那人抬着头,始终看着前面不远处的河岸,可能忘了身后有恶犬在咬,心里想的只是:怎么就站不起来了?这马上就要到河岸了啊…… 前面奔逃的人没有一个人回头,这是逃亡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谁被抓了都不要回头。哪怕是儿女父母和丈夫妻子,能跑一个是一个,回头就再也没有希望抵达乐土了。 在地上奋力向前爬行的人,在耳边再一次传来恶犬的呜呜撕咬声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恶犬拖住了。 当清醒之后,腿上的剧痛也随即传来,但他没有叫。 前面奔跑的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即便逃亡前有规矩说不会去管身后被抓的人,哪怕是至亲,可他相信她的妻子只是在跟着众人奔跑,追着自己被别人帮着抱着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扑倒了,否则的话一定要转身。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趴在地上的人看着妻子踉跄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别回头啊!” 所幸、亦或是不幸。女人只是被石头绊了一下,并未回头,而是继续追着那个帮着抱孩子的人向前。 趴在地上的人想笑,但却不敢笑,因为一旦张嘴,可能就会被听到自己的嚎叫。 小腿上,好像那恶犬又撕下了一块肉,应该是顺着纹理撕的,咬住了一头就像是自己在家剥韭菜一样,那恶犬一定是顺着纹理扯住用力一撕,刷的一下一大块皮肉就会剥下来。 他想,不能喊出来呀,喊出来妻子一旦回头可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倒是还残存了一丝想要和妻子一起到泗上乐土好好过日子的梦想的,于是用尽力气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腿,确定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错觉,发现自己的小腿真的已经被撕下了一大块肉。 于是他想:“就算不死,也干不了活了。嗯……到了那边也没用了。” 然后,将要因为剧痛而喊出的瞬间,他把自己的一只插在泥土里的手拔了出来,狠狠地咬在了嘴里,噎住自己的嘴巴不发出叫声。 咯…… 手指并不是很禁咬,好在有四五根,还够咬一阵。 剧痛之下,这人将要昏死之前,再看着远处已经模糊的那些身影,想着抱着自己孩子的那个人,心想:“他挺能做活。妈的,挺好。” 第五十三章 偶然 河的对岸。 茅草和木头搭成的望台上,一名义师的士卒发现了河对面的情况,匆匆跑到了望台下,大声呼喊道:“连长!连长,又有人逃过来了,后面有人追!” 双脚跳过厚厚堆积的草木灰,这名两年前从河对岸逃过来的士卒似乎回忆起了当年自己挨过的刑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缺了半边的耳朵。 虽然伤口早已愈合,可这几个月每当看到那些和他当年一样逃过来的人时,那缺了的耳朵都会隐隐作痛,痛楚激发着内心的愤恨,仿佛胸口要炸开一样。 他跳过的那些草木灰,是每天夜里这里堆积点燃的,就是为了能够指引那些逃亡者找到方向。若对面质问,便谈我自在对岸点火,干你等何事? 此时尚且清晨,那些草灰还带有一丝炙热,许是昨夜值夜的人在里面烧过过土豆,还有几个伴随着那士卒风一般的跳过滚了出来。 营寨内,士卒们还没有吃早饭,正在洗脸和用猪毛鬃刷牙,这是义师内的习惯,人人都得遵守。 那士卒的喊声,顿时让几个或是少了耳朵、或是脸上刺着字受了墨刑的士兵登时扔掉了手中的事,急忙围过去。 待那士兵找到了连长,尖锐的哨子声便即响起,所有人迅速整队,拿起武器朝着河边跑去。 这里地势稍高,河水又浅,正是几处重要的渡河地点。 待到了河岸,那十几个逃亡的人距离河边也就堪堪一里左右的距离,可是他们的身后已经能够看到骑兵的身影。 河对岸那些逃亡的农夫似乎也看到了希望,鼓足了力气,不去管后面的追兵,朝着河边狂奔。 可是人在这样短途的距离是跑不过马匹的,即便只有几百步的距离了,可照这样下去似乎要在过河之前就会被追上。 那些墨家立志为“利天下”的马镫,此时竟然成了追杀逃亡农夫的工具,若不然费国能够骑马的又有几人? 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河岸边那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士兵忍不住喊道:“快跑啊!快跑!到了河边就好了!” 喊的声音太大,竟然破了音,听上去最后几个字就像是鸟叫。 他说的没错,到了河边就好了,因为当初商定这一切的时候,不是以河心为界,而是以对岸为界,这是墨家坚持的,加上这时候根本没有很么领土边境线的概念,费国也不想因为这些事和墨家弄得太僵,便也答应了。 这番破了音的大喊,并没有因为河水的哗啦而被风冲散,因为在他喊完之后,又有几十个焦急而又充满期待的声音一同喊出来。 叫喊的这些人,有越人、有宋人、有鲁人、也有费人,但他们曾经和对岸的那些人一样,都有一样的身份……封地之下的农夫。 这种感情的共鸣,让这种叫喊声刺破了河水的波涛,就像是沙漠远行绝望之人头上淋下的雨水。也不知是不是假象,仿佛对面那些人跑的更快了。 几个士兵焦急地跺着脚、或是用握紧的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为对面那些和他们曾经身份一样的人着急。 他们不能过河,因为这是规矩,而且里面也有道理。 几个月前,他们刚刚调到这里的时候,便遇到了一起逃亡事件。 当时新从军校里毕业的年轻连长就要带人冲过去,把那些捕捉逃亡农夫的人打一顿,迎接那些受苦的人过河。 但是,连代表却召开了连队的墨者和骨干的会议,一开始连代表的意见并不占上风,但最后还是说服了众人。 这些士兵记得当时连代表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很简单。 楚伐随。随曰:“我无罪”。 楚曰:“我蛮夷也”。 当时连代表就说道:“楚伐随,随说以中国之政,他无罪,所以楚国不该伐随。可是楚王却说,我是蛮夷,不守中国的规矩。” “现如今,以墨者的政策,河对岸那些人无罪。可以对岸的政策,河对岸那些追杀的人有罪,我们必须要等他们过河才行。” 这连代表三十多岁,学问远胜于连队中的这些士卒,将简单的故事说的很清楚。 一名年轻的士卒听完当即便道:“楚说自己蛮夷,便可伐随。我们说要利天下,难道就不能罚费?凭什么我们要守天下已有的规矩?” 当时这士兵说完后,立刻便引来阵阵叫好声。当即便有几个人嚷嚷道:“连长,连代表,过河救吧!” 可随后连代表又道:“楚称蛮夷,欲观中国之政。楚王说,现在诸侯征伐,我楚国呢正好有点兵力,所以我就想凭此参与中国的政事。请周天子承认我的王号。” “但是,后果呢?齐桓公以尊王攘夷的说辞,盟诸侯伐楚,楚大败。” “我们现在当然可以说,我墨家也,利天下即为规矩,是以判处你们有罪,于是攻伐不义。可是……我们要面对的就是天下诸侯、贵族一致的反对。” “当年齐桓公借尊王攘夷而称霸,如今魏齐也能借‘尊礼伐墨’而纠结天下的兵力。到时候泗上若陷,又谈什么利天下?” “就像你有一个仇人,可你现在只是个孩童,难道你就去杀仇人吗?这是一样的道理,这样做不是利天下,而是害天下啊!” 这是一个普通的义师的连代表,也是一场有些普通的义师连队里的日常对话。 因为普通,所以在这世上便不寻常。 那些士兵的激情终于被这番话压住说服,又被“要相信墨家组织不会忘却利天下之心,要暂且等待”之类的理由说服。 于是今日这些人只能叫喊,不能过河。 空喊了几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连长忽然突发奇想,冲着身边的连代表道:“泗上之民,往来费国无罪。只要不带武器,我们也没有违反规矩,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只怕也不敢动手。” “要不帮忙,这些人肯定逃不过来。要我说,让我带几个人过去,拦住他们!”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顿时喊道:“好办法!” 事情紧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当即便同意,四个人便扔下了武器,脱掉了军裳,赤着上身在连长的带领下趟过不深的河。 连代表在这边冷静地看着对面的情况,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火枪,紧张地看着对面。 赤着上身的连长过了河,也不废话,当即带着那几个精壮的汉子冲到了人群之中,冲着那些惊慌疲惫的十几个人喊道:“没事了!” 说罢,这几个士兵手拉着手,将那十几个人围在身后,挺着胸膛站在那些骑马赶来追逐的贵族私兵之前。 那些私兵看着赤着上身的墨家义师,忍不住蹙眉,不知道该怎么办,却也不敢直接和这些人发生冲突。 于是几个骑马的绕到了人群的后面,堵住了逃亡河边的路,双方各不相让,对峙起来。 对面既不敢直接冲进来抓人,又不愿就这么回去。义师这边也不能轻动,更不能主动打人,只能这样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在河边绕着圈子。 这么绕了几圈后,赤着上身的一名很普通的义师士兵,却忽然想到了一个“狡猾”的主意。 既然不过河义师便不能管,可若是过了河呢? 这个狡猾的念头一闪而过,这名很不起眼的士兵看着和他们绕圈子的骑手,盯着一匹公马下面那长长的一坨黑不溜秋的东西,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人玩闹被踢到那里的痛楚。 于是趁着没人注意,伸出脚朝着那匹公马的下面狠狠来了一下。 那公马原本正在河岸边,冷不凡被人来了这么一下,顿时吃痛承受不住,就像是被马蜂蜇了似的,蹦了一下朝着河边冲去。 距离河岸极近,几乎是瞬间马蹄就沾上了水,那名士兵即刻大喊道:“追过了界了!过了界了!” 这一声喊,一同过来的几个精壮汉子脑袋一热,想到平日说起的自己的职责,心头本就压着怒火和愤恨,这时候哪里还能禁得住这番话的引动,回头确信那匹马已经冲到了河中,当即纷纷道:“敢越界!” 话音将落,这几人都是胆大勇悍之辈,也不管自己赤着上身并无甲胄兵刃在身,便要与那些骑马的人放对。 这些骑马的追兵约有二十余人,连长脑袋也热,但还清醒,心想一个连都在自己身后,这时候却怕个什么?既他们先越了界,这时候我若不上,这以后还怎么带兵? 想到这,他便奋勇当先,双手扯着身边一个骑手的腿,用力往下一拉,一拳打在了那骑手的肋骨间。 河的对岸,众人也没看清楚什么情况,只看到一名骑手冲到了河中,对面就扭打成了一团。 连代表一看,嘿了一声,喊道:“上吧!还等什么呢?” 说罢扔了手中的火器,低头从河边捡起了一块石头,带头朝着对面跑过去。众士兵早就憋着火,看到连代表都已经上去了,这时候也自不用多说,或是捡起石头,或是拿了根树枝,嗷嗷叫着过了河。 第五十四章 系统 这边训练有致,人数又多,又怀着这几个月积攒的愤怒,一通乱打,二十多个费国的贵族私兵被打了个半死,还有两个人脑袋上挨了几石头,显是活不成了。 这场看似偶尔实则必然的摩擦事件,很快传到了旅内。於菟等人看过之后,觉得自己无权判定这件事,又报到师里。 很快,这件事便报到了彭城。 费国的贵族大为不满,认为墨家做的过分了。而墨家则死咬住是对方先越界的说辞,双方互相争执不休。 而那些逃亡过来的、有名无姓的农夫们,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埋葬了过去的痛苦,集中在一起后开始讲诉自己在那边的悲苦生活。 这种讲诉在郯城引发了巨大的共鸣和轰动,于是郯城那些已经土改后得到了土地的农户们捐献出了一些财物。 一支五百多人的请愿团,靠着这些捐赠的财物的支持,浩浩荡荡地朝着彭城前进。 他们希望,墨家能够早点解救那些在费国的、和他们有着同样命运的人,哪怕是劝说费君施以仁政也好。 这五百多人衣着残破,一路上却有军队保护,因为这种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按照之前万民制法的条款,不但允许而且需要保证安全,只不过路费自筹。 于是就在彭城“制法”众义会召开的最热烈的时候、泗上、淮北等地的民意代表们齐聚彭城的时候,这五百人“恰好”出现在了彭城,一场场声声控诉和哭泣,顿时引来了彭城的群情激奋。 这些人来到彭城引发轰动的那天,泗上的民众代表们正在讨论“关于废除肉刑”的议题,适在主持这次讨论。 最一开始,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而且墨家的理论体系尚未完全成型的时候,泗上也是存在一些肉刑的。 而现在,是该讨论废除的时候了。 这一次制法,不是说叽叽呱呱大家乱哄哄的讨论一番就通过,而是在“符合墨家道义纲领”为指导的前提下,进行讨论。 因此,废除“墨、劓、剕、宫、大辟”等肉刑的讨论,也必须在符合墨家道义指导的基础上进行。 不是说有人说,废除肉刑吧,于是废除。 而是要有人说:为什么要废除肉刑、肉刑的存在是否符合墨家的道义、既然不符合那么就应该废除。 这只是这次制法众义大会的一个缩影,大部分的条款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讨论的。 首先在废除肉刑的大方向上,在之前也讨论过“法”的作用,这是最基础的根本。 现在天下除墨家之外的思潮,有几种关于法的看法。 儒家自不谈,而已经开始露出苗头的法家对于法的看法也在泗上之外流传,因此这一次制法众义会还必须讲清楚源流。 讲清楚这一次的“法”,是符合墨家道义的法,要与法家对法的看法做割裂、与儒家的礼法做区分。 这也算是一次内部的思想统一,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做好彻底与旧制度和其余百家决裂的准备。 一个体系,不能是单独的、孤立的,而是在内部统一的,可证的,就像是几何学一样,之所以正确的根源是最开始的几个定理,而不是说像是一本“经书”那样规定出来这个对、那个错、这个可以、那个不行。 讨论法的作用,就不得不在之前先统一“性善性恶”论。 春秋之末、战国之初,天下有闲之士开始讨论辩论“性善”、“性恶”。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也因为适是以“最符合子墨子之义”的弟子自居,加上墨家现在要引导的是一场反贵族的变革,所以适就必须放弃他三观里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看法,而采取墨子的一些看法,以符合时代,同时符合墨家作为“自耕农、手工业者、商人、市民阶层”代言人的身份。 换而言之,墨家的道义,除了有一种“利天下”的圣徒情结之外,本质上还是一场“启蒙”运动,依靠自耕农和市民阶层,依靠资产阶级的人性观来对抗世卿贵族制度,变革天下。 启蒙的基础,是人性的解放。 而想要让人性的解放是对的、合理的,就必须不能是“性本恶”。 否则人性是恶的,解放人性就是让恶解放出来,恶是坏的,让坏的更多,那就是错的,这就是基本的逻辑。 而人性的解放,恰恰正可以从墨子的人性观发展出来。 墨子的人性观,是“人性如素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因而历史上后期墨家的那位被同窗经常打小报告要把他开除墨籍的“告子”与孟子辩论时,认为人性“性无善无不善”,又“生之谓性”。 这就已经开始接近那种最符合市民阶层和手工业者、自耕农启蒙的人性观了。 即……整体意义上,人所做的许多,都是出于本性,这本性没有好坏,因为是人,所以便有这种本性。 人的本性,是人活着并且追求的终极目标,所以人求利、人避害、人过性生活、人吃饱饭这一切,都没错,都是人的本性,生来赋予的人性。 人的本性,没有对错,只是天性,所以“存天理、灭人欲”就是错的。因为人的本性就是天理的一部分,道法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性若是抽象存在,那么就像是太阳、月亮、星星一样,是天地的一部分。也就是自然,就是天理,也就是生来被天赋予的。 自然即为天志,我不知道全部的天志是什么,但是天志创造了自然,所以我知道自然符合天志,那么我就能从自然中推出天志。 比如物体下落,不是因为天“想要”物体下落,而是“天志”这个冰冷的事实是物体下落。 因而人性即为天之所赋、存在即为自然之理。 这又和墨家的“集众义而成法、选贤人为天子,使每个人放弃自己的一部分本性的权力,来获得最有利于每个人生存的制度”的理论相应和。 因为人的本性无善无恶,生之谓性,那么人趋利避害就是天生的本性,这不能说是错的。 但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在上古之时必然会引发混乱。每个人都有“权力”发扬自己的本性,这不是错,这是天帝赋予人的权利,要不然人的本性为什么是这样呢? 但每个人都发扬自己的本性,天下就混乱,于是就需要每个人出让一部分本性的天赋之权,从而形成一个公共的意志,而政府作为履行这个公共意志的媒介而存在,于是“选天子、定天下”就这样产生了。 所以,看似简单的制法,墨家既不能承认“性本善”,也不能承认“性本恶”,否则墨家关于法律和政府存在的理由就会被打破。 既要创造一个理性的诸夏,那就必须要从根源体系上解决,要符合理,而不是礼。 正是因为“生谓之性”,所以“天赋人权”才合理。 如果性本恶,那么人的解放就是错误的,所有的人就必须有一个严苛的法律在头顶压制,达到“化性起伪”的效果,才能够达到“利天下”。 也就是说,任何的解放,因为性本恶的存在,都是错误的。必须在头顶要有一个绝对权力的、睿智的、凌驾于人的本性之上的存在,规定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才行。 而只有“性如素丝”,或者说“生之谓性”的前提下,人追求自由、财富、利益、性生活、吃饱、穿暖等等这些,才是无所谓对错的、利天下的。 我想吃饭,不是对也不是错,就是人的本性。那么“性食色也”,我想干点啥那和想吃饭没有区别。我想得到利,那也和我想吃饭一样,是本性。 本性没有对错,错的是去追求这些本性之需的时候的做法,是否妨碍了别人。 若生之谓性,那么利天下的最终一步就必须要“最大程度的发挥每个人的天性和自由”,达到每个人都能满足自己的生之本性,才算是利天下。 墨家利天下的最终点,是“兼爱”,与“各尽所能、各行其喜”,这个终点又是“人的本性全部可以自由发挥出来的最终点”。 兼爱的逻辑性基础,不是圣徒之心,而是利己、是人性、是自私。 只不过墨子通过理性的推断,得出一个结论:利己的最终版本就是兼爱,人人爱自己爱别人便能得到百万倍的爱。 这个逻辑上是自洽的,儒家说墨家“兼爱”所以“无父”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讲抽象的逻辑,也难以理解抽象的逻辑。 所以墨子可以谈“影不徙”、可以谈“光沿直线传播”,可以谈“光学八法凹面镜凸面镜成像”,可以谈“标本杠杆的原理”、可以谈“斜面滑轮的重力分析”,而儒家不能理解。 是否行得通另说,逻辑上墨家由利己、爱己推出的兼爱是最利己、最爱己的,绝无逻辑错误。但是因为这个抽象的论证,导致难以被世人理解,往往曲解。 至于“各尽所能各行其喜”的逻辑性,是每个人把自己喜欢的事做好那也是天性。所以应该理性地创造一个这样的社会:一个可以使得每个人自由发展,各尽所能的社会。 这一切都是体系之内,从人性观到法律观到社会观,都是步调一致可以相互推断的,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体系学说构成的基础。 因而,犯罪的惩罚,在不同的诸子思潮中也就有着不同的解释,这场看似简单的制法同义会,也就变得充满了无形的硝烟。 如今西河学派对于刑罚的解释,大致就是因为人性本恶,所以要重刑,以此教化民众,使他们的行为趋于不恶。 这个解释也行得通,如果法律制定的正确,效果是有的。 但是墨家不能这么说。 墨家必须得说:犯罪是源于你伤害了别人的‘生之谓性’所推出的“天赋之权”的权利,由此才是犯罪。 墨家谈天志,在这个时代之下,人的本性就是天志,本性的张扬和发展、求利和发财种种这些,就是本性,就是天志。犯罪,不是因为天定下了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可以做的,而是因为违背了别人求利的权利,所以才是罪。 按照现在墨家的道义,杀人犯罪,不是因为天帝定下来了,不准杀人,而是因为人人平等之下,伤害了别人的生命权。人活着,是根本的权利,所以这是罪。 这是一个为什么杀人是错的问题,不是说因为杀人是错所以杀人是错,而是因为不利于“兼”人的利,所以才是错。 这些是墨家这一次众义会的根本原因,是从体系上完成泗上的整合,从制度、理论、道理上,形成一个体系的统一,不再是原本那种“因为这是对的所以这是对的,于是我要做”,而是要变成“从理论和理性上推出这是对的,所以我要做”。 在解决了法、人性观等基础之后,才能够讨论废除肉刑。 历史上,是汉文帝时代,才第一次正式废除了肉刑,而且留下了“缇萦上书”这个流传千古的典故。 但是,汉文帝废除肉刑的理由,墨家没法用。 理论冲突。 废除肉刑是对的,但是废除肉刑的理由若是哪个墨者敢用,那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很可能会被开除墨者。 因为汉文帝废除肉刑的理由是——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过为善,而道无繇至,朕甚伶之!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岂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这个理由的逻辑基础,是皇帝是百姓的爹妈,现在百姓犯了罪,就施以肉刑,我这个做爹妈的于心不忍,于是要废除肉刑加以改变。 墨家不认为人性本恶,所以人不需要“牧”,而是应该最大程度的彰显人性,但又要形成制度保证每个人都可以在放弃一部分的条件下最大程度彰显人性。 由此即便“选贤人为天子”,那么天子的法理性,不是君权神授,也不是民之父母,所以不能够以孝治天下,而是要以利万民治天下,所以不能够说“因为我这个当你们爹妈的可怜你们,所以要废除肉刑”。 而是在给人以改过自新的基础下,通过监禁劳动创造社会财富、改造自己,从而最大程度有利于天下这个理由,来废除肉刑。 废除肉刑,是“仁政”,但是是哪家的“仁”政,这个“仁”又是怎么解释的,这必须寸步不让。 我可怜你,所以我废除了肉刑,这不是墨家眼中的仁。反过来,墨家承认废除肉刑是仁政,但是称之为“仁”的理由不是因为我可怜你。 譬如刖刑的废除,墨家的理由是犯的罪不足以死,那么砍掉腿对这个人而言就彻底没有改过的机会,而且对于天下并没有什么利。于是不如判处多年的监禁劳作,劳动既然是天下财富的源泉,从利天下的角度上看保持这个人活着可以干活就是利天下的,也是给了这个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至于说能不能活到监禁劳作结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就在适口干舌燥地和众人讨论“在泗上全面废除肉刑”等问题的时候,数百人为“请墨家出面请费国行善政”而请愿的场面,更显得有些悲哀与凄惨。 只是一条河。 河的这边已经在讨论“利天下与解放人的本性是一回事”。 河的那边,贵族们却依旧对封田上的依附农夫有一定的处置权。 ………… PS:(关于告子和孟子的辩论,如果墨子还活着,那是一定可以辩赢的。) (告子说,人有人性,人性是人的属性。就像牛有牛性,牛性是牛的属性一样。) (孟子质问,那雪是白的,玉也是白的,那么雪的白和玉的白是一回事吗?) (这里孟子就挖了个坑,告子跳进去了,说对。于是孟子说,扯淡,那照你这么说,狗的性,人的性,岂不是说狗的性和人的性是一回事?) (这个坑和白马非马是类似的,但是墨子已经系统地辩过白马非马这个话题。孟子在这里偷换的概念,人性是人的属性,白玉是白玉的属性,玉是玉的属性。雪必然是白的,所以白本身就是雪的属性之一,而玉未必是白的,所以白不是玉的属性。孟子在这里,用白马和牛当做同等概念,所以他的坑挖好,诱骗告子跳进去,那就无解。) (关键告子这人,估计可能在墨家也不受待见,没怎么学到墨家的精髓。不是同学打小报告说不讲道义,就是墨子说自身又矛盾不能出仕……也可能墨家内乱之后,能辩的都死没了,告子偏偏惹上了孟子,被绕坑里去了,不冤) 第五十五章 田襄子 强烈对比之下的民意,很快被煽动起来。民意一旦被煽动起来,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平息。 这件事墨家的高层早已经准备就绪,为了防止各国干涉一直等了这么久才动手,随着吴起等人入秦、邯郸公子章公子朝之事的发酵,这个机会终于等到。 为了承接民意,墨家以墨家这个组织的身份,派出了规格极高的使节团出使费国,由孟胜带领,提出了林林总总一共四十多条的“变革”建议,以求“救民之三患”。 既是由孟胜带领,这个使节团的规格已经极为正规,看上去墨家并没有以武力施加压力,而仍旧是谆谆教诲劝说,希望费国国君和贵族们能够自发变革。 那四十多体建议,在泗上之民听来这是习以为常的,觉得这应该都完全是可以实现的,而且应该是理所当然这样的。 但是从指定之初,适和墨家的高层都知道,这四十多条建议是费国根本不可能接受的。 孟胜此行,若只是为了劝仁政,只怕去也白去。 但若不仅仅是为了“劝”仁政,那这未必就是白去。 显然,墨家深信利益之说,也知道矛盾之论,却还拟定出一篇如同幻想的四十条建议,那就是想然费国的国君贵族不接受。 若是接受,反而不妙。 孟胜带队出使,彭城的制法众义会仍在继续、并且短时间内也不会结束。 宣义部开足马力进行舆论上的宣传,一篇潸然泪下的名为《庶民三患》的文章,第一次采用“采访”报道的方式,用详尽的第一视角展示那些费国庶民奴隶之苦。 这一场众义之会,看起来竟是要持续长达几个月之久,甚至可能更长。 而墨家的报,每一天都在传播着相对于时代而言,越来越激进、越来越大逆、越来越无礼、越来越涉及到分析利益的、众义会上的争论和讨论。 ………… 费国国都,次室亭。 后世称之为兰陵或是枣庄的次室,正是费国的都城。 追溯费国先祖的历史,可谓是处处洋溢着贵族的精神,祖先的发家史便是一篇贵族时代的缩影。 昔年齐侯的妹妹文姜嫁到鲁国,出嫁后依旧和哥哥私通,哥哥派人杀死了妹夫后,妹妹的儿子即位为鲁侯。 鲁侯想要娶亲,但是做母亲的文姜执意鲁侯赢取自己哥哥的女儿、也就是齐襄公的女儿——自己的外甥女,也可以称之为自家男人的女儿,看从哪边论。 文姜生了鲁侯,也生了季友,也就是季孙氏之祖。季友和鲁侯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但是和庆父、叔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鲁侯听了母亲文姜的话,迎娶了自己野爹的女儿、自己的舅表妹。但是娶的妻子哀姜和庆父私通,又没有孩子,于是一场贵族之间的日常就这样展开。 季友和鲁侯合力杀死了四弟叔牙,然后季友熬死了二哥鲁侯,大哥庆父和哀姜作乱杀了鲁侯的儿子,季友又从外地把二哥的另一个小儿子找到,以此为法理干掉了自己的大哥庆父,拥立了未成年的侄子继位,可谓是在这场长达几十年的贵族日常中笑到了最后。 由此季氏在鲁国逐渐专权,庆父和叔牙虽然各自横死,但是子嗣依旧拥有封地,“三桓”终成,季氏的势力日益增加。 费国原本是鲁国的一个附庸国,周公分封之初各个大的侯国都是有附庸国的,附庸国不和周天子直接对话,而是受制于宗主国。 但是费国这个附庸国不是武王成王甚至夏商时代的古国,而是周宣王干涉鲁国内政后分封的,因为周宣王杀死了鲁侯,干涉鲁国内政,又封了鲁侯的孙子为费伯,才有了费国这样一个法理。 季孙氏的封地在费,并且四分鲁国,季孙氏占据两分,庆父和叔牙的后代占据另外两分,拥有私兵七千,鲁侯不能制。 后来百余年,季孙氏的势力逐渐微弱,鲁侯重新掌握了权力,双方的矛盾日益严重,最终采用了一种折衷的方式,利用曾经周宣王封的费伯的法理,承认费是国而非邑,换取季孙氏从鲁国内政中离开。 但是费邑最终被鲁国收回,季孙氏的这个费国,不是僭越,而是用了宣王时候的费伯的法理,只不过封地不是在费,而是在武城之南的土地上,借用了费伯这个名号的传承。 这就像是楚国之前灭掉陈、蔡之后,让楚平王担任陈公、蔡公是类似的道理:陈、蔡这两个国家亡了,但是春秋时候的法理还在,楚公子弃疾担任的是这两个法理之上的陈公和蔡公。 如果是季孙氏以自己的封地费邑称国,那就是“僭越”。 如果是借用费伯这个已有的法理,称国,名义上做鲁国的附庸国,那就不是“僭越”。 当时三件还未分晋、田氏尚未代齐,这天下的周礼制度,实在是不好直接弄得太过张扬违背。 此时天下已乱,早没有楚伐随随还能只问一句“我无罪”的礼法深入人心了,这种名义上的附庸关系早就不存在了。 现如今各大国都在变法,求强,但是对于费国这样的小国而言,却没有任何变法的驱动力。 如秦、楚、赵、齐变法,那是诸国自身还有底子,变法之后可以争雄天下,君主尚有雄心。 可费不过数邑之国,北有齐鲁、东有蛮越、西有宋墨、难有荆楚,而且国小民少,国君也根本没有什么雄心,也根本不敢有。 富国强兵?便是强十倍二十倍,还不够齐楚魏一只手捏的。 这种状况下,贵族们当真是醉生梦死,彻底堕落。 每日想的就是那些蝇营狗苟的私利,除此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琢磨的。 这些年繁衍下来,季孙氏的子嗣又多,还有当年的家臣众多,各自分封。 若是对外扩张有可能,贵族或许还会支持战争,尚有所谓什么“武德”,但是费国对外扩张那是做梦,所以堕落、封闭、保守、恐惧变革、毫无大局、醉生梦死、残民得利这些贵族们的常态,便能在费邑都看得到。 有食邑在手,有封地在身,衣食无忧,又不敢政变不能扩张。 一旦困于这样的局面之下,这样的食邑贵族就是最为贪婪堕落的一个群体,既丧失了祖先的进取心,也丧失了主动变革的原动力。 当真是鲁强则亲鲁、越强则服越,只要保证他们的封地食邑不动,谁都可以做他们头顶上的那个。 因而当潡水一战结束后,费国立刻便加入了非攻同盟,希望有志于弭兵天下的墨家,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存,不至他们被各国吞并。 而墨家在潡水之战后,因为担心各国的干涉,也只是将泗上的这几个小国形成一个松散的联盟,为了后续的动作静静等待天下有变。 于此时,费国国都之内的一间大宅中,费国都城颇为知名的一位贤人居住于此。 这个贤人的名字叫田让,如果没有适的出现和改变,他本该是墨家的第四任巨子,便是后世称呼的“田襄子”,也就是孟胜将巨子之位让弟子传给的那个人。 但现在,田让明面上只是一个居住在费国,在泗上宋国卫国等地活动的商人。 暗地里的身份,则是一名秘密的墨者,除了墨家寥寥几个人之外,并无人知道他秘密墨者的身份。 历史上田让和卫君之间有过一段很出名的对话,如今这一段对话必然不再可能出现。 但这些话中露出的那些含义,却可以看出田让对于天下的一些看法。 卫君问于田让曰:寡人封侯尽千里之地,赏赐尽御府缯帛,而士不至,何也?田让对曰:君之赏赐不可以功及也!君之诛罚不可以理避也。犹举杖而呼狗,张弓而祝鸡矣。虽有香饵而不能致者,害之必也。 卫君问田让,我给人封地、给人赏赐,为什么天下的贤人不来呢? 田让说:君上你给人的赏赐(全凭个人的喜好)而不能够用立功这种方式来获得。你给人的惩罚,(也是全凭君口一言)没有法令和道理可以依据。这就像唤狗、引鸡。 从人格的层面上,田让觉得卫君对于士人臣子的态度,就像是人之于鸡犬,这是田让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话,在田让看来这是一种人格上的问题——就像是养的畜生,可以对畜生很好,但却很少有把畜生当人的,但正如狗都要打死了也不会咬主人一样,这正是此时天下所不需要的想法,也是完全压抑士的气质和人格的。 这种关于人格的看法,放到后世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但在秦汉之际却属平常,在士人中大行其道。 正是因为他在加入墨家之前,便有这样的想法,因而伴随着墨家“赏罚有法可依、天下有理可循、解放人性、上下只有权责不同在人格上人人平等”之类的思想传播,他很快就被墨家的理念所吸引。 正如苍蝇总会被臭肉吸引,亦或是绚蝶总会被灿花吸引。 本来他就是宋人,早早在宋国就有名望,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在墨家搞出那些大事的时候,他就以士的身份来到了泗上。 和长桑君携徒秦越人来泗上有墨家高层迎接类似,他在宋地的贤名也迎来了墨家一些高层低调的迎接,并且在随后一年内适和他进行了多次的交流,他便以秘密墨者的身份加入了墨家。 对外依旧是以贤人、商人的身份,游走于各国之间,并且做一些转运生意,在一些墨家不便直接出面的地方,由他来进行接洽。 无论对于一国、天下、乃至各自的人格,墨家的这些解释都合于田让之心,他便以一个隐藏于天下墨者之后的身份,参与到“利天下”这件天下间最为壮阔的事业之中。 墨家变革组织之后,组织日趋严密不再松散,不能说以私人身份认同墨家就可以成为墨者,而是要在认同墨家的道义基础上、服从墨家的规矩和组织,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墨者。 而他如今在费国的都城,自然有其使命。 第五十六章 可控 宅院豪华,松香柏绿。 案几上摆放着这几年刚刚出现的、颇受费国贵族追捧的瓷杯,里面斟满了晶莹的米酒。 桌上的菜肴,也都颇受这些年天下技术变革的影响,各种曾经没有的调味料,各种曾经不曾有但在天下富商贵族那里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烹饪菜肴。 案几的对面,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不是任何人都能称之为公子的,也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贤人名士豪商这个身份之下的田让的座上客的。 这公子名叫季孙峦,正是费国的公族,但却是庶出,母亲只是妾女,身份低微。 季孙峦也没有什么贤才,也就有个公族庶子的身份,母亲死的早,地位又低,原本在公室中也算是人尽可欺的一个。 几年前一次“偶然”的相遇,季孙峦和田让结实,并且很快成为了朋友。 季孙峦因为封地太小也太穷,田让便资助这位“朋友”,度过难关之后,又和季孙峦一起合股做了一些生意。 这生意大部分都是田让在维持,实际上主要就是在楚越那边的一些生意,运送一些泗上的货物去那些地方,再将那里的一些急需的货物运送回来。 赚了一些钱后,田让和季孙峦又合伙开办了一个作坊,墨家暗中支持,帮着联系了不少工匠,而季孙峦又有小片封地,上面的农夫也归他管辖,田让又推荐了另一位“朋友”出面帮着季孙峦进行了一些改革,使得季孙峦的收入日增,早不是当年灰头土脸的模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季孙峦便又借着酒劲感慨道:“当年若非你,我哪里能有今日?现在我家中的窗以玻璃透光、仆人几十、每年得利分红极多……这于几年前,我哪里敢想呢?” 田让脸上微笑,心里却道:“你自然不敢想,若非组织让我接近你,那作坊建造需要的技巧工匠,你又如何能知?” 季孙峦却没想这么多,举起酒杯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他们说我公子从商从工,违礼而无尊。哈哈哈,只怕他们便是喝不到美酒便说这美酒酸。我的那点封地,怎么能支撑这样的生活?他们说的好听,只说守礼,还不是为了利?” 他自然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作坊建立起来后,每年的收入远胜于封地的地租收入,如今季孙峦想的就是能不能用手里的钱扩大作坊、扩大产业。 自己这点封地留给子孙后代,怕是用不了三五代就要成为佩剑游历的士人了。 现如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美色、酒肉、珠玉,这天下间好的货物多了去了,没有钱却是只能眼看着。 季孙峦已多少有了些醉态,田让便借了个因头,问道:“你可知前几日墨家传书之事?” 季孙峦点头道:“怎么不知?现在城内都在讨论这件事。城内不少国人都曾在义师服役,归来之后墨者又多在这里讲学。这几年税赋又增,众人早就满腔怒意。如今筑虎又出了这样的事,墨家请以救民之三患,并且要派孟胜为使前来……嘿……” 季孙峦算是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道:“我倒是不怕什么。就我封地的那点收入,要也行不要也行。真要是变革了,他们可是要惨了。不过也变不了,孟胜怎么来的,就得怎么回去。” 有些消息,田让虽有名声名望,终究不如季孙峦更容易知道。 听季孙峦的意思,看来贵族之间对于这件事肯定是不会答允的,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田让自己是秘密墨者,自然想到只怕城邑内不少人也是秘密墨者,况于那些从义师归来的农夫,也有不少明着的墨者,经常集会听人讲学。 只能说费国离泗上太近,而离洛阳太远,墨家的道义这几年传播的飞快,又加上费国的政策,已然是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之下。 因为良种、技术、铁器的传入,国都国人的生活水平这几年其实比之过去是有所上升的,即便现在按照以往要缴纳五一税,可生活水平依旧比以前要强。 但是,他们从军为义师的时候,见到过泗上的生活,听多了墨家的宣传,这种对比之下,产生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思考方式。 比以前生活的好了,他们想的不是满足,不是安于现状,或者是感谢墨者。 而是觉得比以前生活的好了,那就证明肯定可以比现在生活的更好,泗上富庶,自己也是人,凭什么人家那里就可以过得很好,自己就只是比以前稍好? 这种不满之下,又随着他们需要缴纳加倍的税、还需要继续承担修宫室、城墙之类的劳役,心中日趋怨恨。 原本修城墙、修宫室就是一种分封制下的义务,属于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他们已经听了太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宣传,当一件事不是理所当然要去做却被逼着做的时候,谁人心中都有积累不满。 隔着宅院,街上有再多的宣讲和愤怒,田让也听不到。 但是此时,他觉得耳边响彻的,便是炉火轰轰的声响,那些看不到的人心中压抑的怒吼,恐怕很快就会被释放出来。 而这个释放的契机,就是孟胜此次出使费国,希望费国变革制度以利费国万民。 当然,这只是建议,费国国君和贵族自然有权拒绝,但是以墨家的宣传煽动能力,很快这些被拒绝的变革条款就会在费国的几个城邑内引发轰动。 田让听人讲过,刀耕火种放火烧山的情景。 一旦草木枯黄,一丁点的火星就会引燃燎原之火,但难的便是这燎原之火怎么才能被烧荒之人控制。 若只是为了起火,其实很简单,这一点田让在费国多年,知道费国的情况。 一旦国人暴动,很快就会席卷费国诸邑,田让知道适不可能不再费国有所布置。 国人暴动,杀国君立新君的事,屡见不鲜,哪怕是鲁国这样的守礼之国,也发生过几次。 但是现在一旦出现国人暴动这样的事,便要和以往完全不同。 以往是由贵族主导的政变,国人也认可贵族公族的身份。 而现在,在墨家看来,天字都能选,况于区区诸侯?血统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而费国又受墨家的影响最深,稍微不受控制……田让觉得后果都是可以想象到的。 到时候,那些愤怒和恨意,伴随着选贤人为天子的呼声,很可能就是烧死国君、砍下贵族的头颅,甚至可能宣布费国“共众义而商、和万民而治”,行共和之政。 这倒也没什么,田让对于贵族死亡国君被戮的可能,没觉得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只不过之前自己以买卖的名义回彭城的时候,说出过这种可能,适很快就答复了他。 田让明白适和墨家高层的担忧,如果真的弄得这么激烈,而且以共和的形式直接宣布世袭的君主血统毫无意义,恐怕就会天下震动。 现如今墨家在各地的布置尚未完成,一旦这里的事用最激烈的方式解决,这都不如墨家找个借口以武力吞并了费国,也不至于会让天下贵族恐慌。 所以,墨家高层希望,费国的事,最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以“政变”的方式解决。 政变怎么说,也是一种符合原本规矩的、非正式的权力交接手段。 而真要是发展成最不能控制的那一步,天下必然大乱,墨家就需要以尚未完全整合的泗上,对抗全天下贵族诸侯,这对于墨家并不是最为有利的选择。 田让并不清楚墨家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他也不知道天下局势将要发生的变化,但却相信自己既然接到了命令,那就一定要做好。 这个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接触的人,正是这一次墨家干涉费国的关键。 田让看着季孙峦,笑道:“你说,这一次孟胜前来,若是因为施仁政的劝说不能被接受,不会有人恨他夺人之利而刺杀吧?” 季孙峦摇了摇已经有些因为醉酒而昏沉的头,说道:“谁人敢?岂不闻当年申舟使宋之事?” “楚庄王闻申舟之死,投袂而起,随从赶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寝宫门外才送上佩剑、追到蒲胥街市才让楚庄王登上马车。” “宋人以为有晋为援,敢怒楚而杀申舟。费,小国也,谁人可援?墨家若在,尚可非攻,齐鲁越不敢吞。若触怒墨家,杀孟胜……只怕数日墨家便能破城。” 季孙峦嘿嘿笑道:“不过看来墨家并无强硬之意。也就不过是为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想法,为民申三患之苦,请求变革。” 听来,这应该就是贵族内部之间的结论。 田让微笑,问道:“这怎么说?” 季孙峦摆手道:“师出有名。盟约犹在,墨家守信,总不能说无罪而伐。” “再一个,你我都知道,孟胜之于墨家,非是申舟之于楚。为了一个小小的费,尚不至于让孟胜这样的人物行险。若墨家真有阴谋之心,大可以效申舟使齐故事。既让孟胜来,那就是并无强硬之意了。” “这……这就是墨家自己的问题了。整天要利天下,嘴上总说,这筑虎之事一出,听说数百逃亡的费人请愿,他们要是不派人来,只怕面上也过不去,才这样的。” 季孙峦自以为分析的头头是道,觉得定是这般模样。 那申舟使齐,明显就是个陷阱,楚王就是在用申舟的死寻找一个借口。因为申舟多年前侮辱过宋君,而且楚王又故意不问宋国借路,所以楚王听到申舟的死讯才会兴高采烈地“投袂而起”。 季孙峦对于墨家了解的不是很深,但也大致听说了一些,知道墨家内部的一些制度,孟胜的身份非是当年申舟在楚国可比,而且墨家又是集众义,断不是一人可定的。 既然这样,显然墨家没准备用谁人的死作为借口,出使的级别这么高,很显然就真的是想要好言劝诫,走个形式,也好对那些请愿之民有所交代:我们已经派人去了,只是他们不听,我们就没办法了…… 季孙峦说罢,又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喝彩,笑道:“民众愚昧,墨家不过是让孟胜此行堵住那些民众的嘴。” 田让语气里透出一股子仿佛是赞扬的语调,举杯赞道:“有理!原来竟是这样,我竟不知。” 第五十七章 未觉 几番言辞之后,田让又道:“如今城内恐乱,我有几名武艺高强的死士。善击剑、能发枪,今日餐后便随你而去,万一有什么乱局,也可护的你周全,也全我朋友之义。” 这几名死士,其实都是墨者,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田让的墨者身份,而是依照组织的命令,借助田让的帮忙去“保护”公子峦。 季孙峦只当田让是好意,知道田让家财颇丰、又多资助城中贫民,贤名极盛,手下的死士必是高手。 他点头致谢,又道:“其实也不必担心,我看也乱不起来。” 田让笑道:“但愿如此。岂不闻《鸱鸮》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正该未雨绸缪才是。” 季孙峦也不推辞,又连连道谢。 两人又推杯换盏了几次,田让便叫人请来那几位死士。 四个精壮之士从外走来,一身勇武之气,腰悬佩剑,却不穿长衫,而是一身短褐。 这些年泗上对于士的定义逐渐成为这一带的主流,士也不再只是血统的身份,伴随着商人日多,这种与商人护卫的死士多是泗上的打扮,或穿着去了领章标志的义师军装。 这样的人,在泗上反而最受欢迎。一则这些人在义师服役,都守纪律,见识也多;二则这些人一般也都真有本事,尤其是现在商人出行,欲要获大利,往往要深入百越苗夷之地,若遇问题,结车阵以火枪自守最是安全。 季孙峦一看这四人神色冷峻,一脸受到墨家影响特有的平民的那种不傲不媚之色,便称赞道:“真勇士也。” 又多谢了田让几句,便带着一身酒气,与这四人先行离开。 待季孙峦离开后,田让摇摇头,叹了口气,面露冷笑。 想到适之前曾说,金风未至蝉先觉,如今城内的局势已经严峻到了这种地步,可是贵族们竟然还未察觉到其中的巨大风险,甚至以为不可能出现太大的混乱,当真是短视而又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斗争的废物贵族。 早没有了他们祖先季友的那份政治嗅觉,只剩下多年醉生梦死的堕落无知,也或许……只是因为“理所当然”。 如季孙峦认为不可能出大事,其实细想也算是有原因的。 因为在田让看来即将发生的这件事,可能将是史无前例的,没有历史可依,凭借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必然会造成判断的误差。 以往各国不是没有过国人暴动,也不是没有过驱逐国君、甚至杀死国君这样的事。 但这些事的背后,都是有贵族在后鼓动的。 事情发生之后,国人也按照以往的规矩,重新推选一位“公室”作为新的国君。 或者,也就是一场臣弑君的宫廷政变,但最终也都会迫于各国的压力,至少也扶植一位傀儡。 因为,头上要有一个国君,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天下不需要考虑为什么的至理,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一样,于是潜移默化中君成了太阳,必须要有,而且血统要纯,如同种马。 所以,季孙峦这样的贵族,并不担心这一次会出现什么国人暴动之类的事。 因为,墨家这一次提出来的要求,从送过来的书信和报上的内容来看,那是任何一个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以往各国的国人暴动,那是农夫每天都挨两巴掌早已习惯,忽然换了个国君居然每天打他们三巴掌,于是国人暴动,希望重新打两巴掌,而恰好有个贵族有心,站出来说我以后每天打你们两巴掌,于是国人便举其为君。 可现在,墨家提出的那些可能的变革条件,是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也完全没可能有贵族站出来愿意承担这件事。 毕竟以往的弑君、出国等事,贵族政变上台,还需要贵族作为统治基础。所以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从三巴掌退回到两巴掌,但是要敢说两巴掌也不行,那他也不可能政变成功,会被贵族联合起来弄死。 谁都不傻。如今秦人变革,那是胜绰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国内内战的准备了,否则又何必迁都换地? 现在费国的变革,是没法变、无法革。 哪一个贵族都不可能趁着这个机会,追求更大的权力,因为立不住脚,没“人”支持。这里的人,自然是贵族。 有的人生而为君,有的人生而有为君的资格,有的人生来就是庶农不可能染指君位。王侯将相,确有种乎,这便是时代的主潮流。 在这个王侯将相、确有种乎是潮流的前提下,有种的都不想、不敢、不会参与暴动和叛乱,那么又怎么会乱起来呢? 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推论,基于曾经、基于天下主流的推论。 没有有血统的人愿意做太阳,所以现在的太阳就换不掉,这是基于已有的史实,理所当然的道理。 不可能指望一名从未见过新式的国人暴动的贵族,去担忧这种史无前例的可能。发生过一次,才会警觉。 至今为止,诸夏诸国,砍死过国君、射死过国君、吊死过国君、勒死过国君,国人暴动杀个把国君还不是什么震动天下的大事。 可至今为止,诸夏诸国,却没有一次由非是有种的人上位,哪怕是当年周都的国人暴动,那也是最后让共伯和上台执政。 然而现在……至少在泗上,这一切都会发生太多的改变。 墨家在宣扬用理性理解什么是国、什么是民,提出了“选贤人为天子”的构想。 在这个构想之外,如何制约权力、如何制定法度、如何收税、如何征兵、如何执政、如何让这个国家自行运转,都有明确的介绍和理论,并且在泗上实践,已然成功。 墨家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践行适所言的“以验为先”的说法,用泗上的事,无言地在和天下说一个道理:选贤人为天子,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以有制度的。 如果认为墨家的说法是错的,那么可以用言论去驳倒,这不能够做到。 若是用言论不能驳倒,也可以说这是对的但做不到,就像是说如果冬天让太阳近一点会暖和许多一样,话是对的,但是做不到……可如今泗上已经做到了。 于是,这无可反驳。 也于是,各国国人暴动之后,其实有了另一个选择:为什么非要有一个血统有种的国君呢? 这就是这一次费国的混乱与之前最大的不同,而因为这一点不同,这一次暴乱便可能更为剧烈、更为猛烈,甚至完全不需要贵族的支持。 甚至可能喊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志规矩、选贤为任”。 季孙峦判断不会大乱的理由,是没有贵族会站出来主使,所以就像是一只鸡没有头,必然活不了,所以不会发生。 可他却根本不知道,墨家一直在宣扬的那些东西,无论是“尚贤”、“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平等”这一切,都为这一场可能会“没有头”的叛乱提供了理论基础。 正是因为这样,田让很清楚墨家为什么要盯上季孙峦。 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因为墨家知道这一场国人暴动可能引发的后果,并且这些后果是墨家所认为利天下且都是墨家引发的,但是墨家暂时并不想要这样的后果。 此时最为有利于墨家的,还是费国的国人暴动在一场可控的范围内,仍旧在表面上维持是一场“换一个有种之头的政变”的局面。 因为一旦不可控,出现了驱逐国君、反对贵族、选贤人共和制法的情况,这一切都是墨家支持的、墨家的道义同意的、甚至其根源就是墨家这二十年的启蒙宣传。 闹得不可控制,费国政变,天下未必关心。费国若是选贤人为君,那天下必将震动,哪怕是三晋要乱、秦人要变,都不会比这件事更轰动。 一旦费国出事,并且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墨家必然要支持。 否则的话,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那就会让墨家分裂,大量仍有激情立志于为天下芬的年轻人和天下游士都会离开,甚至墨家会一分两半。 田让不知道赵国、魏国和秦国的这些借势之事,但就算知道,也仍旧要清楚,即便有这样的局面,那也会在墨家尚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引来各国的围攻。 三晋可以分家、田氏可以代齐,但他们既然已经取代成功,就又会去遵从周礼。从周礼的叛徒到周礼的守护者,只需要一个身份的变迁,由臣为君,屁股改变,脑袋也自然会变。 因而费国的事,若不受控制发展下去,墨家必要支持。 墨家明着喊出支持,那就是说墨家要彻底反天下诸侯,那就是鱼死网破了。合纵连横利用诸侯矛盾,已不可能。 因而,墨家以适为首的高层,希望这是一场可控的、有利于墨家出面支持的、伪装成政变的革命。 田让所在做的工作,也就意义重大。 只不过,田让还不知道,墨家到底要怎么将这把火煽动起来。 他的任务,现在还只是交好季孙峦,以朋友的名义送给季孙峦几名“死士”,除此之外,也就只能等待。 宅邸之外,许多墨者或是墨家的支持者在宣讲,季孙峦每次听到那些让他振奋的道理,便想驻足,可他的身份却又暂时不允许他驻足。 田让心想,此时的城内,恐怕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名墨者在活动了吧? 这场火,终究还需要墨家这个火种来点燃,现在唯一不知的,就是墨家如何将草烘的极为干燥,干燥到一点火星就能燃烧的程度。 ………… 草干到极点,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比干草更容易燃烧的东西很多,火药正是其中之一,这种此时天下都已经在使用。 各国以开矿利民、修筑水利为名,从墨家这里购买了大量的火药。 商人偶尔也会买一些用以防身和经商远行护卫之用,但若是成车成车的买,大抵都是有官方身份的。 不过此时,一群并没有诸侯官方身份的“商人”,正将几马车的火药运送到了费国的都城。 第五十八章 捧杀 这些商人经过城门的时候,轻微的贿赂便得以通行,表面上装载的都是一些麦粉或是酒水,而且这正是墨家的“杂货店”的货物,守城的士兵也并不愿意检查,随意放行。 田让作为秘密墨者,他的身份不能公开。 但是墨家在费国,也有一些公开身份活动的墨者,从不避讳自己墨者的身份,无需掩护。 磨坊、杂货店、工匠技艺交流会……这些明着的组织,在费国国都很多。 譬如豆制品的店铺,开办的人未必都是墨者,但一定都参与过工匠会,按照类似于行会的方式,将城市分为几个区,各自在各自的区内售卖。 若想找墨者,去各大城邑的豆腐店铺,多半能够顺藤摸瓜。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水利机械的磨坊、售卖盐铁工具小额贷款的杂货铺,那则基本就是墨家的“窝点”。 一则民众需要推磨,常来常往,自然也就可以宣传一些东西;二则杂货铺又能薄利,使民众受益,从而获得更多的好感。 那几辆装载着火药的马车,便这样缓缓驶入了商市区的一处明着是墨家据点的杂货铺,这是一处占地很广的店铺,还有磨坊之类的器械,也是民众市场聚会当做“乡校”的地方。 昔年郑国子产不毁乡校,仲尼多誉。墨家在这里开办,武力又盛,费国也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车驶入之后,车上的人走进店铺,冲着里面的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喊道:“徐弱,收货了!” 名为徐弱的中年人只看了一眼,见是熟人,知道是家里来了人,看到旁边还有本地的民众,便笑道:“好啊,先进来喝杯茶……” 说话间两个人便走进了后面的一间密室,自有人在外守卫。 徐弱是泗上人,也早早加入了墨家,他也算是若无适的出现可以史上留名的人物。 原本因为吴起临死之计,孟胜等墨者全灭于阳城,在这之前徐弱便曾质问过孟胜:你这样做,墨家将绝于世啊! 那时候孟胜是巨子,做巨子就要讲道理,就要掌握意识形态的解释权,于是告诉徐弱:我们虽死,但是之后世人想到忠义、守诺、严师、益友的时候,便首先会想到我们墨家。这样用墨家的王公大臣就多了,就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从而才有可能让他们行墨家之义。如果我们不死,那么没人用墨家之人,墨家之义也就不能够延续啊! 那时候并没有适这种“武装斗争”的想法,出于局限性,孟胜的想法也不能说是错,于是说服了徐弱。 徐弱因此感叹说:“是这样的道理。既然是这样,死才能让墨家之义发扬光大,那么守城反击突击的时候,请先让我死,让我先就义! 于是果然,徐弱在守城战中带头反击,先死于城下,临死之前想必也是欣慰的,因为他相信孟胜的话,自己这些人的死,是为了墨家之义,是为了更好的利天下。 但此时的现实,此刻的现在……孟胜不是巨子,巨子是禽滑厘;掌握义和如何行义解释权的,也不是那些出仕派,而是掌管了十余年宣义部和编纂《墨经》权责的适。 为利天下而死的心不曾变,变得只是怎么做才算是“利天下”,徐弱可以为践行孟胜舍生取义以让王公贵族用墨家来利天下的路线而“弱请先死以除路”,如今也一样可以践行适的用暴力清除王公贵族建设乐土以利天下的路线。 这场路线斗争,早在墨子还在的时候适已经获胜;而墨子去世之前的那场为适铺路的扩大的墨家同义会后,出仕影响派已然势微。 徐弱如今的任务,就是在费国国都,宣扬经营,因为这是为了“利天下”。死尚且可,况于如此? 徐弱将那人迎入暗室后,那人拿出一块玉符,即便与徐弱是老友,合上之后才能说话。 待玉符严丝合缝,那人道:“一共一千五百斤火药、一千支枪,还有一些铁剑、长矛。后续会陆续送来。” “炮的话……就不用了。城内守城的几门炮的炮手,都是咱们的人。这是城内的图……”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张仔细藏好的图,展开之后,真真切切。 宫室、商市、炮台、武器库、府库、道路清清楚楚,徐弱大喜,奇道:“这是怎么画出来的?” 那人笑了笑,小声道:“上一次,适不是派人来这里给贵族们展示飞天球吗?他的弟子亲自上去画的,都有几何的底子,跟他学了十几年的那一批弟子,若是这个都画不出来,那还了得?” 徐弱恍然,那飞天球演示,万人轰动,在费国也算是一件大事,当时只当是为了扩大墨家的影响,毕竟那是一年多前便有的事。 谁曾想原来那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人见徐弱一幅拜服的神情,笑道:“未雨绸缪,这是当年巨子评价适的话之一,那是墨经中都有记录的。对此事应震惊,可此事既是他来主持,便无需震惊。” 徐弱点头,带有一丝仿佛崇拜的神情道:“正是如此。上面还有什么指示?现在城内的情况还好,人心浮动,怨气很深。孟胜即来,是不是应该多宣扬此时费国的苛政?” 来人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道:“我来之前,适叮嘱我,费国的事,只以两个字为基础。” 徐弱奇道:“哪两个字?” “捧杀!先捧、后杀。” 说罢,将信交过去,又和徐弱仔细解释了一下适的意思,徐弱听罢,拍腿大赞。 ………… 两日后,一群农人正在这里排队推磨,几个人正在那里还之前赊购盐的钱,在那里抱怨。 如今粮价不高,赋税又多,这些义师出身退役回来的农人便骂道:“真要打起来,还不是要靠义师?义师都是墨家出钱,那些蠹虫还问我们收赋,真是贪婪无厌!” 旁边几个人也跟着骂,这税赋不同,赋是军事用途,这赋收的就不合理。贵族又无需缴纳赋税,这更让人怨气满天。 磨坊之外的空地上,一群人坐在地上,冲着徐弱喊道:“徐弱,给读读前几天的报。” 这些人多数认得百十个字,但是报如今昂贵,一般也都是讲读,少有普通民众购买的,这也就让墨家的这些宣读者的重要性更高了许多。 从义师服役回来后,民众闲暇时候,常常三五成群的来听“读报”。 有些是天下的局势,有些事各国贵族的丑闻,有些则是很实用的稼穑耕种技巧,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习以为常,这已经成为费国国都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一,这一处杂货铺和磨坊,也就成为了民众的聚集地。 徐弱拿起一份报,下面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是国人,是农人,但也在义师服役过三年,虽然退回,但是纪律性犹在,这是别处的国人所不能比拟的优势。 安静下来后,徐弱念道:“今日读的,是墨家的副巨子适的一篇文,名为《叹费民之三患》。民之三患,你们也都知道是什么吧?” 众人异口同声道:“知道,子墨子说过,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 徐弱点点头,便将这篇借筑虎城逃亡农夫而展开的、希望费国变革的文章读了一遍。 一如之前,浅显易懂,宣义部和墨辩的不同之处在于墨辩是讲理论、与百家辩论的,受众是高级知识分子;而适一手组建的宣义部,则是面向庶农工商,文章全都以口语写就,极为好懂。 这二十年的锻炼,前世的诸多经验,让适写的文章的煽动性越来越强。 不过这篇文章,和以往不同,里面充满了“希望”,冷静分析的同时,也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充满了对变革后生活的渴望,甚至用了一个大篇幅的内容,以仿佛当年《乐土》诗篇的方式,以一种白描的、没有太多感叹的方式,描绘了变革后普通人可以拥有的美好生活。 作为被适的文章浸润了十几年的徐弱,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篇文章的不同之处。 以往,适的文章,大多是因为甲,所以乙可能或是不可能。 可这篇文章,却根本没有可能或是不可能的论证,而是通篇都是“如果变革了,那么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全然以“如果”为基础,没有太多的感叹,配合上最后一大篇白描的内容,却反而比那些讲义的更有煽动性。 效果显著,因为徐弱听到一人听完之后,拍着大腿骂道:“妈的,真好。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另一人则道:“只怕那些蠹虫不会变革啊。你看那些牛虻马蝇,有不喝血的吗?” 感叹那人道:“应该能行吧?这一次可是孟胜亲来。孟胜啊,那可是候补悟害,这天下数万墨者,不过十余人。当年适使楚,也不过是宣义部的部首,尚且不是悟害呢。日此阵仗,国君应该会答允啊。这上面不都写的明白了嘛,其实对国君也有利。” 说完之后,那人看着徐弱道:“徐弱,你说这一次变革能成吗?我们过得虽说还差得远,可比那些封田上的人过得要好得多。前几日的文章,我听了都要哭了,真是苦呀……” 徐弱微笑,想着“捧杀”二字,点头道:“我觉得也可以成功。这变革之事,需要分析利弊。以往可能国君不知道怎么变革,所以没法变革。现如今墨家都已经将如何变革写出来了,依样而行便可,既能有利于国,为何不变?” “国君国君,何谓国君?还不是要为国之利?这些变革的内容,处处利国,我看这道理说的很明白了,哪里还有不变革的理由呢?” “我还想了想,若是真变革,这日子可真就好起来了。你们也去过泗上,你说泗上不富嘛?变革成功,一国的财富增加,这对国君也有利,一定会变的吧?”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事,徐弱的话,让很多并不那么激进的人点头,自然也有少数人摇头道:“我看未必,那些蠹虫只怕难变!” 徐弱心想,这些激进的人,自然不需要再多的宣扬。真到需要动用仓库藏着的那些火药兵器的时候,这些骂着蠹虫的人,只会大笑一声老子早就说他们靠不住然后拿起在义师中就已经熟悉的火枪砸开宫室的大门。 而那些还持有幻想的人,才是应该宣传的对象,否则到砸门的那一天,他们还会持有幻想。 宣传的目的,是让自家人更亲近,让那些还不是自家人的人成为自家人。 这一次宣扬不讲义、只讲希望,便是要让越来越美好的希望在将来被生生刺破,把那些还怀揣希望的人变为绝望的人。 于是,这希望描绘的越美越好,美的让人觉得触手可及、近在咫尺那才最好。 这是捧。 而敌人会帮着完成这一次宣传的最后一步,亲自将自己屁股下的干草点燃……封闭贪婪残忍的贵族,其实才是最大的“专职革命家”群体。 第五十九章 众星捧月 贵族们这些年施加在民众身上的、因为距离泗上太近的对比所产生的怨气,随着墨家发动的舆论宣传,竟然逐渐扫去了费国都城内的阴霾,露出了一片仿佛是朝阳将升、黑夜散去的希望。 适既然少有的没有用利益分析去说这次变革的可能与不可能;也没有说明白这一次墨家提出的“利民”的建议对贵族而言到底有多么苛刻绝不可能接受,徐弱等人在费国都城的宣传,便统一成了一种口径。 一种“理性分析下,可以得出必然会变革”的结论,但这个理性的基础,却是一种历史唯心的推测,这种奇怪的糅合,变为都城的费人带来的许多的希望。 聚集的地方,墨家引导着民众的心情,没有传唱《硕鼠》、《乐土》等一些明显的“反”歌,而是传唱一些颇有改良意味的《五子之歌》。 正是“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这是一首劝诫君主的歌,并非是墨家篡改或是制作的,而是源于《夏书》。 说的是昔年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従,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墨家看重的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八个字。 而徐弱等人又在宣扬“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这句话本该是几十年后出生的荀子说的,但适既然已经抄袭过劝学篇,这番话自然也早超过。 不管是《五子之歌》还是君舟民水,从“理性”的推断来看,君主应该实行善政仁政,防止被民众推翻才对。 可是古往今来,君主却鲜有实行仁政善政的,被民众推翻这样的事早在春秋时期就常常出现,弑君或逼君出国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究其根源,就在于缺乏了一根“利益”的分析,这是墨家擅长的,但是这一次却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而是用这些说法来做理性的推论。 于是民众听来,怎么看君主都会变革,不会有不变革的可能。毕竟,自己是水,君主是舟,若舟不想翻覆,就该让水平稳才对。 这只要不是傻子按说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问题在于舟为何是舟?舟之上又坐着谁?坐在舟上的人需要什么样的水? 这些根源的问题,暂时被舆论所忽视,造成了一种假象:舟之上的人,理所当然是应该利于水的人。 铺天盖地的宣传之下,这件还未发生的事,似乎已经提前预定的结果。 在都城的民众看来,孟胜一来,经过劝说,国君必然改革,这已经是理性上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可更改的。 孟胜还有大约半个多月才能到达,所以现如今的苦日子也就只用再熬半个多月。 民众们均想,等到孟胜一到,自己就能过上和泗上一样的日子。 墨家没说变革是否能够成功,但却一直在解释变革的种种条款对民众带来的利益。 由是似乎赶走了曾经的阴霾,露出了晴朗的天空,民众在热切的期盼着,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 都城之外的道路上,孟胜等墨家的高规格的使节团正缓缓朝着费国移动。 车中,孟胜正在回忆之前的墨家高层会议上的种种安排。 自己出使费国的背后,不仅仅是仅仅一个泗上的活动,而是墨家在天下各处的势力在全力配合,力求让各国不能够团结一致地干涉。 为了做到这一点,墨家在天下各国的势力都接受到了不同的指令,用强悍的组织能力,在天下范围之内同义同心地策动此事。 在胡非子北上赵国后不久,又有一支墨家的队伍出发前往邯郸,他们要在那里为魏韩齐三国干涉赵国继承问题做好守卫邯郸的准备。 这不是为了公子章,而是为了将魏韩齐拖入一场三晋内乱的大战之中,让魏韩齐无心干涉泗上的事,这正是围魏救赵之计策的一种翻版。 三晋表里山河,赵国若反魏,魏国就会面临四面受敌的情况。 即便泗上富庶,魏人早已眼热,但三晋不平,赵地起火,泗上就稳如泰山。 为了配合此次赵国继承权之乱,墨家的宣义部全面开动,将吴起入秦、秦人变革等事,大力宣传,都是在给魏国造成一个无声的压力。 且不说此时各国君主之间沟通不畅,墨家以无心算有心,便就算是沟通得力,各国之间尔虞我诈…… 秦国就算写了血书说,吴起入秦、秦地变革对于西河并无妄想,魏侯会信吗? 秦国就算指天盟誓,说不会干涉魏赵之间的三晋内战,不会和同姓的赵国联盟,魏国会信吗? 魏国不能信,也不敢信,赵国的事若不解决,魏人就有背后起火之忧,这是魏侯不敢赌的一件事。 而墨家的宣义部,则将这件事的严重性分析的淋漓尽致,由不得魏国不去考虑赵国更换君主之后的政策,是否会对自己有利。 除了利用三晋内部的矛盾,三晋外部的第一强敌楚国,墨家也开始全力活动,以配合这一次墨家在泗上的种种变革。 十余年前大梁榆关一战后,楚国分裂,王子定入陈,自号楚王,楚国分裂。 因为陈、项等地毗邻宋国,原本适只是利用大梁榆关之间坑了楚王,让楚国和墨家的关系更为亲密:楚国需要墨家前者陈、项等地,尤其是大梁榆关丢失之后楚国内乱、外患不止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晋越同盟已有几十年,墨家趁着楚国内乱外患、分裂陈楚的时机击溃了越国,也让楚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内部变革和南阳、郑国方向。 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国在东线的收缩,换来了在南阳、郑国方向尚有余力偶尔干涉一下郑国内政的力量。 潡水一战后,楚王派使者前往泗上,请求墨家助楚变革,与之前墨家主动求楚国变革不同,这一次是楚王的位子岌岌可危的情况之下主动找的墨家,种种变革也用一种极为激烈的方式进行着。 削封君、造矛盾,这看起来有利于楚国的集权,实际上却是有利于楚国的内乱更加眼中。 墨家在楚国帮助楚王进行的变革,已经逼的一些楚臣叛逃,但是在鄢郢和郢都的新军已经建立,楚王的力量日趋增加,堪堪能够压住那些贵族。 墨家不相信楚王,也明白楚王只是借刀杀人,借墨家这柄刀来杀那些分权的贵族。 但是一样,墨家也在暗暗坑着楚王,现在楚国王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极限,远不到卸磨杀驴的时候,而且楚王一旦身故,楚国的一场内乱已经不可避免,现在只是一种诡异的平衡。 墨家在借贵族的力量,来防止楚王太早地反动驱逐墨家。 而同样,墨家在楚国的一些变革、编练新军等政策,也为楚王带来了一定的利益。 借助长江的运输,以及“使封君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和“实边塞之地”的政策,楚国如今已有洞庭、苍梧。 最远的楚国边关,已经到达的后世的广东,并且建立了“厉门塞”、“临武城”等一系列有殖民色彩的城邑,配合墨家的“朝蛮夷百越传播文明为利天下”的解释,借助商人在百越之地往来贩卖以获利的动力,武器技术和文化的代差优势,使得临武城与厉门塞成为了楚国在南方的重要城市。 而墨家在越国那边的活动,利用和商人合作倾销纺织品、铁器,种植甘蔗、贩卖南方香料等活动,也已经沿着海岸线在珠江口建立了一个殖民城邑,并且利用水路与楚国的厉门塞建立的联系。 几百个冒险者就能在河口建立据点,依靠星堡和大炮火枪就能阻挡百越原始部落的攻击,同时展开贸易,开始了对南方的开拓,并且利用热带的香料开始获利,引来了更多的商人往来和想要发上一笔的义师退伍的士卒冒险者。 这种情况下,楚王每年获得的商税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对于扩充边塞的政策也就更加支持,一些处在宗法制边缘的弱势贵族,也愿意主动去边塞地谋求一个实利。 而现在,楚王也终于要对陈地下手。 陈、项等地的事,不只是楚国的内政,实际上就是晋楚争霸的一种延续。 没有魏韩的支持,王子定根本不能支撑。王子定的存在,是因为魏国之前十余年的睥睨天下咄咄逼人和吴起在大梁榆关的那场大胜。 现在,墨家将三晋可能的混乱告诉了楚王,也支持楚王对陈、项的吞并统一。 双反各有目的。 楚王是真心的想夺回那些叛逃的楚国城邑,杀死自己的弟弟或者让弟弟臣服,从而彻底摆脱晋楚争霸这几十年楚国最大的泥潭溃败,从而增加威望,继续改革。 适……则是希望楚国对陈、项动手,从而引发新一轮的魏楚之争,让魏国更加无力染指泗上。若想染指泗上,卫国需要控制在手成为附庸、陈项需要在王子定手中与魏做小,更需要一个稳定的三晋内部环境,以及秦国对于西河暂时无力争夺,齐国与魏结为同盟迫于伐最之战墨家干涉之后齐国无法越国鲁国谋求泗上的局面。 而适,则是从四面八方瓦解这个局面,让魏国的每一个方向都面临着威胁。 伐最之战与潡水之战,让齐无力南下得泗,魏齐矛盾减少,但却用一个齐国方向的压力,换取了秦、楚、赵三个方向对魏施压,终究还是有得赚。 现在,楚王已经准备发兵取陈;邯郸中牟内乱在即;秦国变革蓄势待发,这才有了这一次孟胜的费国之行,也才有了墨家在彭城举行的旷日许久不知道会得出什么惊人消息的泗上同义之会。 第六十章 大与小 当孟胜终于抵近费国国都的时候,徐弱等在费国的墨者出城迎接。 登车之后,徐弱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今费都欢腾,商人为谋利早早囤积了大量的鞭炮,就为了一旦变革成功,举国欢庆以得利。” “只是……我以为,恐怕我们的条件,费国肯定不能答允。” 孟胜微笑,心说移风易俗有时需要数百年,可有时候仅仅需要几年十几年,这以鞭炮庆祝的习俗,在十几年前那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这商人谋利的想法,确实也让人惊叹,只是世人谁人不求利呢?利即为义,只不过墨家在追求一个人人可以得利而又不损害他人的天下罢了。 他见徐弱有些感慨,许久才道:“能否答允,那都是我们在拯救费国的国人。适不是说过嘛,天下人要懂得自利自救,不能指望任何人。指望墨家,难道就不能指望君侯?指望谁都不对,全靠天下人自己。” 这话中有话,徐弱似乎听懂了,想到费国国都内的那些火药和兵刃,点头道:“确实如此。费国国人多有在义师服役的,精于刺杀,亦能放枪,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孟胜笑道:“这就对了。天下事,就该如此。墨家之义,想要万古长存,也只能如此。” “只是,若利天下,需要有人为驷马战车、为先锋致师,这是墨者该做的。只要有利于天下,墨者就该死不旋踵。临城登高,墨者需要站的最高、举起旗帜,方能做故而进战以伐不义的利天下为先的先锋队。” 徐弱慨然道:“若非要死,徐弱愿先死以除路。” 说话间,马车已经入城,旁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都城数千的国人夹道欢迎。 孟胜看着这些为了希望而充满希望的人群,长叹道:“求利之心,砺可断金。停车!” 呼喊了一声,前面驾车的人停住了马车,孟胜就像是彭城沛县常有的那种登高宣讲的人一样,就站在马车的车轮上,看着欢呼的民众,说道:“为天下人谋利,是墨家之义。如今为了众人的利,我们来了。” 只是简单地一句话,便有许多人高声呼喊。 人群涌来,将墨家使节的马车团团围住,孟胜就站在高处,与众人讲诉这一次墨家提出的变革的四十多条建议。 每说一条,便要加上一番这一条如何有利、如何能使民得利、如何符合墨家的道义与所谓天志。 徐弱等人虽也是墨者,也常年在这里宣扬,然而论及才华手段,终于与孟胜有些差距。 这些年的学习,孟胜的水平和提升的极高,正如墨子当年说的那样:“为义熟为大务?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墨子认为,利天下这种事,需要各尽所能。能夯土的夯土、能运输的运输,才能筑成墙。行义这样的事也是如此,善于演说的就演说、善于成书的就成书、善于做事的就做事,事才能成。 可既为墨家悟害或是候补的悟害,那便要能辩、能书、能事、能战、能守。 即便不能样样精通,但至少要全懂,又要在一些事上有过人之处,否则又如何能被众人推选呢? 孟胜的口才在众多善辩的墨者之中,并非是顶尖的那几人,可却依旧胜于常人。 时不时的喝彩声,也正说明了这一切。而这些喝彩,又让更多的人围过来听孟胜的宣讲。 孟胜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添最后一把火。 面对着众人,用自己在墨家这十几年无数的大会小会上练就的一身本领,用着当地的方言土话,将这最后一把火添到最旺。 “人生而求利而避害,这是人的本性。天帝既有天下,天下既有万物,人既活着,那么倘有天帝,天帝的本意就是让人发挥自己的本性。正如牛有牛性,牛若不吃草,那还是牛吗?人若不求利,那还是人吗?” “是故天下的学说很多,诸子百家,上古圣王,都在说利国、利民。墨家也说利国利民利天下,这无问题。” “可是,天下说利民利天下的学说多了,为什么天下一直没有得利呢?而这一次墨家所带来的这些建议变革,又和那些别家的学说有什么不同呢?又是不是真的可以对照施行能利于你们呢?这是不能说的事情。” “当年楚国的叶公子高,问仲尼施政的启发,说善于施政的人应该怎么做呢?” “孔仲尼说,要让远的人感觉到亲近,让旧的人感觉到像是新交的朋友一样。” “如今还有一些学说,去游说君王,君王问他何以能够利民利天下?” “他们说,让人民富足、孝悌相交、施以仁政,这样就能够利民利天下了。” 孟胜说到这,便笑道:“这就像是有人问,如何杀一头牛?有些学说就说,牛不喘气了,心脏也不跳动了,那么这头牛就被杀了。” “人家问的是如何利民利天下,他们就说,让人民得利天下得利就是利民利天下……这样的学说,就算是有再多的主张,又怎么能够实行呢?” “所以,以往说要利天下利民的人很多,但是做到的却少。而墨家的建议,并不与他们相同,所以是可以做到的。” “墨家秉持天志,纠万物根源。就像是不知道天下财富是怎么增加的,却却谈如何富足天下,这就像是一个连牛都没见过的人去杀牛一样,难道是可以成功的吗?” “别人问墨家如何杀牛,墨家会分析根源,说心脏不跳牛会死,所以可以桶牛心;气管不能呼吸,牛会死,所以可以歌喉……即便没有见过牛的人,按照墨家的学问去做,也一样可以杀死牛。” “这一次墨家的建议,也正是这样的。因为论及对于天志本源的掌握,没有超过墨家的,所以关于如何富足得利的建议,也是没有能够超过墨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下存在的意义便是让天下人都能够顺从彰显取利求利而避害的本性,否则人又为什么要结为天下结为各国呢?国家的存在,总是要有目的的,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不饿。那么国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让一国之民得利吗?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事实上,当然有别的解释,而且解释起来更为直白流血肮脏脓疮,可是孟胜在这里要捧费国的国君,用这种虚指,提出一个把费国国君架在火上烤的概念:国的存在是为了民众得利。 国君自然不会接受这种说法,没关系,民众接受了就行。 众人已经开始思索,为什么要有国,凡事总有意义,就像是墨家这些年说的寻求天志本源一样,总有原因,那么天下列国的存在,难道就没有原因吗? 孟胜又道:“上古之时,人们选择贤能的人,立之为天子。立了天子之后,认为他的力量还不够,因而又选择天下贤能的人,把他们立为三公。天子、三公已立,又认为天下地域广大,他们对于远方异邦的人民以及是非利害的辨别,还不能一一了解,所以又把天下划为万国,然后设立诸侯国君。” “究其根源,也就是为了趋利避害,顺从人的本性,而用理性选择了最好的结果。我失去了一条手指,但却避免了被猛虎吃掉,这看似还是丢了手指,但小害与大害相较,若只能取其一,小害便是利。” “既然国君诸侯,是为了让民众得利、避害,那么……以往他们不能够变革,是因为各家的学说都没有了解到天志与万物的根源。” “现在墨家了解了,并且给出了建议,可以使得民众得利,作为为民众趋利避害而存在的国君,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这是一个完整的推论,孟胜冲着民众呼喊道:“让人得利的日子,可能就要到来。欢呼吧,费国的民众!” 他最后的呼喊,引爆了民众的激情,听起来好有道理的论证,本身人们就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可是,在一旁听着的徐弱,却听出了这背后隐藏的杀机。 按照这个推论推理下去,国君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为了利一国之民。如果……不能利呢?国君的合法性,从墨家的上古不同义的说法去推论,得出的唯一结果就是……不能够利民的国君,是不合法的国君。 这是个可怕的推论,可怕到隐藏在民众的希望与激情之后,一旦破灭就会被推论出来的东西。 墨家还没有直接反对国君的存在,但是却已经开始掌握“国君”是否合乎法理的另一种解释权——不在于周天子的分封与否,而在于是否能够利于国民利于天下。 当年齐国田氏政变上台的时候,饮鸩止渴,用了这个说法,罢黜了齐侯。因为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五德之说尚未建立、天命之学尚难解释,墨家的说法是唯一可以引用以证明自己合法的。 而现在,当年这个饮鸩止渴的决定,终于开始出现了毒性。费国距离齐鲁很近,齐国田氏的这个说法,也常常被墨家宣传。 有田氏这么一个鲜活例子,更多民众便容易接受,因为一国之君都接受了呀,似乎那便是确实有道理的。 而那些早早被墨家宣传了太多的民众,则早已接受,这样的说辞他们并非听众。 现在,孟胜已经完成了把费国国君架在火上烤的最后一步,也完成了对齐国将来可能干涉反击的第一步——战场之外,要让齐国找不到理由干涉,为将来让天下人彻底看清国君贵族的丑恶嘴脸做第一步的铺垫,也为彻底摧毁掉周礼的残余做了第一步——干涉可以,但你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齐国不配。 你敢用墨家就敢嘲讽喷回去,所以就别用了,就说为了个人私利,直直白白,让最后的礼制和贵族的神圣光环彻底变为“丑陋”的利益。 你们国君贵族可以求利,百姓为何不可?你们说利益丑陋,人求利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可你们就是在求利啊。守周礼,田氏该族;为民,田氏就该支持费国之变……这两个大义全都占不到,最后所能喊的也就是战国乱世、胜者为王。 那就是不讲道理抡拳头了,撕破了脸就是不要脸了,那反而更简单。 墨家不止有道理,还有拳头,残余的“大义”与“周礼”,是贵族唯一可以继续维持统治的基础,当这一切都不要的时候,那就不过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费国的事,魏国已经不可能直接干涉了,楚秦赵的乱局保证了魏国无力,那么唯一能干涉的就是齐国了。 可齐国田氏上台用的理由,让齐国成为天下诸国里最没理由干涉的一个……墨家这是在逼着齐国田氏,这个虞舜后裔、这个血统比周天子还古老的家族、这个如今正式的诸侯封君、已经是正儿八经地的齐侯,无声地喊出一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那些理所当然的旧规矩,都是狗屁,我们就是为了利益,没有大义和规矩的正当理由我也要去干涉”。 这是很好的。国君可以这么想,国人自然也可以这么想,都是求利嘛,可是利写起来一样,可国君的利和百姓的利却不一样。 费国小,天下大。鲁国比费国大,齐国比鲁国大,比齐国规格上还大的尚且没有,齐国舍礼而求利,那会带动天下诸侯舍礼而求利,礼是维护他们的,那就让他们自己毁掉。 第六十一章 绑架 礼法,靠贵族自己毁掉。 而民众对君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是要靠君主自己毁掉。 否则,民众总会认为,墨家的一些激进宣传未必是对的,非得自己挨了君主抽到脸上的巴掌之后,才能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好君主。 正如后世的俄国,沙皇是人民的“小爸爸”,当做“儿子”的捧着小爸爸的画像去请愿变革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不是小爸爸的关爱,而是热乎乎的子弹,然后才把那些心存幻想的人打醒。 现在费国的国君,被墨家捧杀之策捧的太高,已经不是爸爸那么简单,简直成了一国主权的虚幻实体了,似乎国君存在的意义就该是为民求利。 若做不到,那就肯定不合格。这是话语权。 捧杀的恶心之处,在于国君贵族不能站出来,直接告诉民众:“我们就是要吃你们血肉的,我们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你们求利”。 所以,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当孟胜等人走进费国国君的宫室之中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四十多条变革的条件中,仅仅第一条就是完全在逼着国君和贵族反对。 第一条说,要区分税、赋、役,并且理清楚税赋役的区别,要求贵族一致纳税、按照自己占有的封地数量缴纳军赋、可以不服劳役但是需要缴纳劳役费用。 这还只是第一条,而且只是治标,没有触动土地所有权这个根本问题。 后面的几十条,则比第一条更加严苛。 这就像是在和贵族们说:请死以利民。 这个死,是作为一个阶层的死,不是肉体的死。然而他们显然并不肯主动去死。 可是对君主和贵族们仍旧怀有一丝幻想的民众,却仍旧认为他们必然愿意主动去死。 在孟胜等人进入宫室之后,数千的民众就在宫室之前等待着消息。 他们自己携带着简单的饭食,啃食着地瓜土豆,等待着让他们可以欢腾的消息从宫室中传出。 徐弱没有去宫室,而是站在磨坊的顶层,看着城内,对照着那张细细描绘出城内重要地点的地图,指指点点。 身后几名墨者正在等待消息,摩拳擦掌。 田让却去了宫室门口,组织了几十个雇工,赶着马车,马车上携带着一些食物、饮水,发放给等待消息的民众。 这些年田让以非墨者的身份,一直在做一些善行,在费国都城内名望极高,可能仅次于墨家这个组织。 民众们看到田让到来,或称呼为田襄子,或称之为君子,田让便在马车旁叫人分发食物,询问一些民众的想法。 以商人的身份,若不以秘密墨者的身份来看,田让其实对于这次变革也是充满期待的。 商人身份低微,名义上就不是贵族,而且需要缴纳极多的赋税。除非是能够做到“素封”的大商人,那其实是另一种方式成为了国君贵族的合伙人。 但除了那些大商人之外,小商人、手工业者所承受的赋税并不比农人更少,他们需要缴纳军赋,而且必要的时候也会被强制从军。 若是有政治嗅觉的大商人,这时候可能已经做好了与民众一起暴动的准备,以积累贤名,做“可执政之贤人”。 田让却没有趁此机会为自己搏名,而是告诉民众道:“这些食物,都是公子峦发给大家的。” “昔年太康失位,其五子作歌而唱,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公子峦虽地位卑微,只是庶出,但对于此等上古之训却记得清楚。他让我转告大家,他认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次变革,他是支持的。” 这几年田让一直在暗中帮着公子峦积累名声,公子峦自己并不注意,也没有什么野心。 但是,因为墨家的暗中支持,公子峦的吃相可以比其余贵族好看的多。 作坊在手,又有墨家帮着在他的封地庄园内进行变革,公子峦其实根本不懂,但是自己庶出低微,发达全靠田让这个朋友,很多事也都认为是田让以朋友之义在帮自己,因而放手。 众人听田让这么说,便想到前年大荒的时候,墨家提供了一些粮食支援,而都城内的诸多贵族,也只有田让借公子峦之名分发了一些给民众。 田让分发完了食物之后道:“我看这不是一两天就能有消息的,大家也不必在这里等着,不如回去?” 一名农人苦笑道:“君子无忧,农人却苦。这件事对您来说,不过是小事,可对于农人来说,却关系到一家的存活啊。怎么能够不心急等待呢?” “赋税且重,又要修筑宫室城墙,这都要耽误农时,这怎么能够不心急呢?这是我们自己的利啊。” “对您来说,这利不过一金,您见而笑之,或以为不过为女子一笑可掷。对我们来说,同为一金之利,以墨家之权字来解,这便是大利。” 田让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啊,是我不能够明白。” 他既说完,又关切了几句,便自行回去,只留下了那些雇工在那里分发食物,为民众聚集提供便利的机会。 顺便叫人大肆宣扬公子峦对于民众苦难的同情,并且以实利为公子峦积累在民众中的声望,这是这几年一直在默默做的事。 可前脚刚刚回到自己的宅邸,公子峦便带着一丝怨气和怒气来到了屋中,见面后也顾不得建立,便问道:“如今城中都传闻,说我说什么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您这不是在害我吗?您可是我的朋友啊!” 季孙峦只是公子,而且还是不受待见的妾生庶子,在国中并无地位,封地太小,也没有什么话语权。 孟胜入宫室劝行仁政的事,季孙峦并无资格参与。 他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政治嗅觉,时代的大潮之下,甚至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样的事发生,他心中只余惊慌,自己今后将要在贵族中彻底成为异类。 本身只是经营作坊、入股行商这样的事,被人耻笑为“非是君子,行此贱事”,他能得利,自然也就无所谓别人的嘲讽。 可是现在,季孙峦今天在民众中说的那番话,那是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因为季孙峦听到了一些风声,六卿君主对于墨家提出的变革意见,哂而笑之曰:“贱人利,与国何利?” 没有贵族愿意做出头鸟就明着说:狗屁的民为邦本。 但是,不明着反对,却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民为邦本。 虽然季孙峦不懂这么说就等于是宣布自己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一出,自己今后在贵族圈子里就彻底沦为了被人仇恨的对象。 于是一听到这些消息,立刻怒气冲冲地来见“朋友”,询问朋友为什么要害他。 这时候没有冯谖为孟尝君薛国市义的故事,但田让却在听到季孙峦的怒气之后,一脸无辜地说道:“我这是为您谋得一个贤名啊!” 季孙峦嘿了一声,苦恼道:“您是好心。可是,我不敢要贤名啊。贤名之下,恐有杀身之祸啊。” “昔年文王素有贤名,被囚与羑里;文种有贤名,而被赐死。这天下谁人敢有贤名啊?不为君主,却有贤名,这难道不是要被杀死的吗?” “哎呀!你真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倒是先问问我啊。我一直敬佩你,认为您作为朋友恪守朋友之义,但是……但是你这一次可真是害我呀!” 季孙峦急的是满头汗水,田让却笑道:“你说的不对。难道你没有听过宋国公子鲍之事?” 季孙峦一听公子鲍,吓得更是浑身发抖,说道:“您也是读过史书的人,难道不知道公子鲍当年做了什么嘛?” “公子鲍礼于国人,宋饥,竭其粟而贷之。年自七十以上,无不馈诒也,时加羞珍异。无日不数于六卿之门,国之才人,无不事也,亲自桓以下,无不恤也。” 这件事不只是公子鲍在做,而是因为他的奶奶想和他私通,他不同意,但是他奶奶为了爱情主动在国人中传播公子鲍的善明,利用自己的势力用公子鲍之名资助国人,最终公子鲍终于政变成功。 季孙峦在“无日不数于六卿之门”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口音,苦着脸道:“公子鲍那是没有一日不去六卿之门啊。” “现在国内的六卿,没有一个不因为墨家的变革而得到害处的。您现在却让我支持民众,这不是让我自绝于六卿吗?” “公子鲍可以成为宋之文公,那是因为无日不数于六卿之门啊。现在您让我站在贱民这边,又有什么用呢?庶民低贱,可以用而不可以完全的依靠。” “六卿怨恨,您这是要逼死我啊!” 季孙峦苦着脸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起来终究对方是好意,只能苦脸怨恨。 卫让看着季孙峦,忽然脸色微变道:“我有些机密话,想要对您说。您是可以听的吗?如果您不想听,那么就当我没有说起。” 之前的交流,已经说到了宋公子鲍之事,此时又提起了机密话,季孙峦就算再迟钝,也明白卫让准备说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说服 卫让这样说,意思是让季孙峦自己选择,是选择听?还是选择不听? 但实际上,这不是一个选择,因为卫让已经把他逼上了绝路。 现在他的名声,已经在贵族圈子里传遍了,成为了叛徒,居然民众都说他认可“民为邦本”之类的话。 他已经摘不清。 贵族们都不信这番话,但是谁也不能去民众集会的地方扯着嗓子喊自己不信。 可是,季孙峦现在能够重回贵族圈子的唯一办法,就是驾着马车去民众集会的地方发表个声明:那番话不是我说的,我不同意民为邦本的话,我也反对变革,我已经和田让绝交,这些事都是他借用我的名义做的。 可是,他能做吗? 季孙峦苦笑一声道:“不听,也得听了。” 田让便请季孙峦到了密室,说道:“你我朋友,我正有一处大利要送与你。这个利,投入十金,若成,得利百倍。若不胜,无非就是损失一金,这样的事,难道您不会做吗?” 季孙峦摇头道:“怎么可能投入十金若是失败只损失一金呢?” 田让大笑道:“昔年重耳逃亡,途径五鹿,饿的去乞讨,农夫给了他块土坷垃,说让他去啃土坷垃吧。只怕这是史书之笔为上者讳,只怕民众说的是你只配吃屎……” 季孙峦也拍手道:“你也知道晋文公逃亡,都要啃土坷垃的。我从没想过要效公子鲍之事,我没有那样的野心,只想富贵。您却要剥夺我的富贵,让我沦落到五鹿食土的境地,这哪里是投入十金损失一金呢?” 田让摇头道:“重耳的收入,源于封地。您的收入呢?您和我在泗上等商社都有股份,您的封地给您带来的多少收入?你要是逃亡,依旧是素封之人,烈火烹油繁花似锦,那也不是难事。您和重耳能一样吗?” “晋文做公子,离开了封地,什么都没有。” “您离开了封地,什么都有。所以说,君子有国,商人无国,天下之大,只要有钱,哪里去不成?” “所以我说,您要是失败,只是损失了一金。” 商人没有国,去哪都行。封君贵族需要有国,来维持他们的收入,这是季孙峦不曾想过的问题。 卫让的话,就像是闪电划破夜空,让季孙峦原本全然抵触的心一下子活络起来。 是啊,晋文公逃亡的时候,被逼的啃土坷垃,那是因为他的收入源于封地啊,没有土地就没有收入。 可自己有股份、有商业,还有作坊,这就算逃亡,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这种想法只是一瞬间,季孙峦便摇头道:“就算能够只损一金,可是我又能得到什么利呢?我根本不想当国君啊。” “再说,就算我当了国君,可已经得罪了六卿贵胄,我只能答允民众的条件啊。” “你听听墨家为那些庶民提出的条件,怎么能够对我有利呢?让贵族也纳税,这对我有什么利?这样的国君,不做也罢。” “又要制法,不能凭喜好,杀个人也需要遵法。那墨家的巨子,也算是一国之君了,可还是要守墨家之法,这样的国君做着有什么利可言?你说我得什么利了?” 田让微微一笑,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滕侯吗?” 说起滕侯,季孙峦气极反笑道:“那就是个笑话!天下哪有这样的侯爵?国内之政,皆交于相与议政会,自己不过有千亩‘君田;,修个宫室申请议政会同意,议政会都不同意他就没法修,只能用自己的钱修,那就是个笑话啊!” 被墨家当做傀儡的滕侯,或许是天下间最憋屈的侯爵,这当真就是个笑话。只不过滕国本小,而且滕国之前是被越所灭,重新复国能有这样的待遇已算是不错,倒也没有引起天下的轩然大波。 毕竟滕国在地势上,并不是很重要。 但是费国却是连接越、齐、鲁三国,这里的事不可能像是滕国那么简单。 卫让见季孙峦这么说,小声道:“您不过是为了求利。倘若您能够镇臂高呼,顺应民意……被推为君,难道您不可以请求民众同意您的贡献,以垄断费国的一些产业?如求制法,只能允许您专营,难道民众感念您的恩情,不会同意吗?” “盐铁之利,只怕民众不会同意。可若是别的呢?譬如那些看似利小,但一旦专营便可获利许多之物?” “亦或是允许开矿,您可以占据一定的股份。” “亦或是让民众每年缴纳一定的税以养您的家族,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在您看来,这可能是场政变。可若以商人之眼来看,这不过就是一场买卖,得利数倍的买卖。” “做国君没什么好的,但是开矿、专营这些权利,如果您只是公子,是可以得到的吗?” “再说……就算今日不变,今后呢?费国离泗上太近了,墨家之义响彻泗上,变革之事,我看是早晚要行的。” “您若不做,将来局势有变,可能别人会做呀!所以我说,这是一件富贵。” “我已经安排了车马,也预留了狗洞在城墙,一旦失败,您可以逃亡。在泗上的金行里尚有存款,您又怕什么呢?经营百越的贸易行您也有股份,您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 这泗上的金行,是墨家牵头,许多商人投入的一个适弄出的古怪东西,专门用来谋利的。这几年随着手工业发展、对外扩张贸易,获利颇丰,许多商人都将钱财存入其中。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比起放贷,现在经营存入金行的回报率更高一些,人们求利而已。 这几年季孙峦在其中获利不少,身份其实也在逐渐转变,只是他自己还没有觉察到而已。 他已经在墨家的秘密帮助下,从一个封邑食利贵族,变成了不需要封地也能生存的一个新兴阶层。 求利,取利,这是商人的话,也是墨家一直在谈的义。 季孙峦知道卫让做事向来稳妥,思索之后,其实也不是不动心。 听起来的确是一场获利百倍的投入,墨家这几年也显示了足够的力量,潡水与最两次大战,连败齐、越,已然可以与天下诸侯争雄,季孙峦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财富化为乌有。 只不过他是在用一种习惯性的思维考虑,生怕卷入其中身死,所以恐慌。 现在卫让一说,季孙峦也想,若是真要是做了,逃亡到泗上,只怕国君也没有办法。 卫让偷偷观察者季孙峦的表情,见季孙峦眼神移动,显然已经动摇,心中暗喜,又趁热打铁道:“您的祖上是季成子,庆父的事,难道您不知道吗?若是当年莒国不交庆父,庆父如何?鲁国大而莒国小,庆父得死。若莒国大而鲁国小,难道庆父会死吗?” “既然您与我一同经商谋利,难道陶朱公的事您不知道吗?文种死于鸟尽弓藏,可范蠡三致万金,又何须封地?又与封君何异?您没有陶朱的才能,但是您却有不同的身份,这正是最大的本钱,您可以用这个身份,来弥补如陶朱经商上能力的不足啊。” 正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季孙峦的祖上只是庆父的弟弟,庆父政变失败后逃亡莒国,但是迫于齐国和鲁国的外交压力,不得不被引渡回国,途中自杀。 卫让已经把引诱的话说的很清楚了,一旦政变失败,逃亡泗上。泗上这几年和楚国打的火热,和赵国关系也好,秦国人前几日刚刚经过泗上与墨家合作天下皆知…… 卫让的意思是,当年庆父被莒国迫于鲁国的政治压力而交出,可是现在费国不是鲁国,泗上也不是莒国,墨家为利天下,你逃亡到泗上,不但不能被交出,还一样富贵。 你没有什么野心,经商的话也没有陶朱公的才能。陶朱公从越国逃亡,那是能力之外其余为零,可人家是陶朱公,所以能三致万金。 你没有陶朱公的才能,但却有个宫室的身份,不趁着这个机会用身份弥补才能的不足,还在等什么呢? 你现在不用,真等到将来想用的时候,哪里轮得上你? 季孙峦想了想,终于说到了关键处,问道:“可现在的局势,真的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卫让笑道:“昔年若非武王,商纣也未必灭亡。难道文武成事,要等到天下的局势都定下来之后再做吗?若是那样,又怎么能够汤武革命家于天下呢?” “现在费国的局面,是秋天的荒原。若无火焰,就算再干燥难道会燃烧吗?可只要有一丝火星,那就可能会烧起来啊。” “卫人驱逐国君,难道不是火候已到,那些亲晋的贵族点燃了火吗?” “宋人杀死国君,难道不是火候已到,宋国公子在后面煽风吗?” “郑人烧死国君,难道不是火候已到,郑国的公子在用火石打火吗?” “齐人吊死国君,难道不是火候已到,齐国的公子在外领兵返回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吗?” “您现在是可以做点火的人啊,不能够错过这样的机会啊。如果民众变革成功,您没有尺寸之功,又怎么能够得利呢?民众认为您和那些贵族是一样的,难道不会剥夺您的利吗?” “如果民众的怒火越来越盛,您又怎么知道会没有和您一样身份的人,说支持民众的话呢?毕竟可是现在没人直接明说反对民意吧?” “所以我说,现在这样的机会……对您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首义之功,可以获得民众的支持,您能够得利。” “若是失败,您可以逃亡泗上楚邦,有钱有商,也不能够有什么损害。” “所以,这样的一桩富贵摆在您的面前,您却害怕失败。这就像是做商人的人,认为可能会赔钱于是不敢经常;做农人的,害怕天灾,不敢行稼穑;做工匠的,害怕不能售出,不敢制作器具……这是不能够谋求利益的啊!” 季孙峦思考之后,拜谢道:“是这样的道理,您说服了我,您是真正的朋友啊。那么,请您保护我的妻子家人,我的钱财与私兵,都交给您来安排,我的命也请攥在您的手中。您是恪守朋友之义的人。” 说罢再拜而三,卫让道:“如此,请您不要离开,就在我的宅中等待,我这就派人接走您的家人,提前安排出逃。若是事败,便出国会和。若是事成,再接回来。” 第六十三章 破局 正是诸侯有国、大夫有家。 商人无国、庶人无家、手工无田。 这才是时代之下的规矩,只不过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这种规矩正在自发的瓦解,但守旧势力依旧庞大。 季孙峦在经济属性上,已经不算是旧时代的人,这是卫让能够劝说成功的重要因素。 季孙峦的想法,其实并不认同墨家的那一切,甚至于知之不多,但在利益面前,很容易站在墨家想要的这一边。 一县之地,便有贤才。 费国不大不小,若论贤才总是有的,也有几多贵族研究过墨家的一些道义,甚至也有觉得墨家的道义是有道理的贵族,但觉得有道理并不代表他们会去做。 季孙峦是经济属性的“人”已经踏到了新时代,但是脑子和思维还停留在旧时代。 而那些研读过墨家学说的人,则是脑子和思维走到了新时代,可是经济属性却还留在旧时代。 费国宫室内,历经数日的劝谏谈判,依旧毫无进展,墨家提出的条件对于贵族而言就像是请君入瓮之瓮、请君套索之索,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费君愁容满面,略带怒容,只剩下身边几名近侍。 其中一名近侍最是特别,形貌昳丽而白净。 正如越人歌所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美男子撑船,见楚公子美貌,于是唱歌而对。楚公子于是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男风之气,便是如此,只是因为社会地位的存在,君主一定是攻而近侍一定是受。 能够做到君主枕边人的近侍,除了形貌昳丽之外,也多有才能,尤其好读诗书,又颇有学问。 这人也是贵族出身,有姓有氏,又因为封地在柘山之南,人多称之为柘阳子,这子不是封君之称,只是一种敬称,当然君主不会这样称呼自己的男宠。 柘阳子这些年也多看墨家的书籍,颇有所得,这几日孟胜等人与费君劝说他也常随侍左右。 他是为数不多觉察到如今都城危机的贵族,对于城内的事,并不像其余人那么乐观。 孟胜这一次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完全没有之前潡水之战前后多做让步的姿态,竟大有四十余条一字不改不增不删的态势。 墨家武力咄咄,虽然孟胜论及出身也不过是士人,家里面算是上士,但身后力量之大,便如当年吴越楚自号王而观中国之政一般,毫无对君主的那种身份上的自然尊重。 如今又熬过了一日,柘阳子见爱人费君多有疲惫之色,便邀之入寝室,不多时费君眉头稍解,柘城子以棉帛擦嘴。 费君长叹一声,柘阳子心知肚明爱人缘何忧愁,知晓这是国事非是私事,便称呼为君道:“君上,如今城内多乱,国人如火,不可不察。” 费君哎了一声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墨家变革款款,都是不能够接受的啊。” 柘阳子点点头道:“既这样,便要防国人暴动之事。可邀大夫、六卿以平乱,各领私兵而入都城,以压国人。”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割头的手势道:“民众愚昧而惧死、求利而有患,若杀几人,或可安定。再驱墨者、闭国门,此时尚有可为,社稷可保。” 费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亦有此意。只是墨家行义,我若这么做,墨家便会说我是不义之君,义师雄壮,越尚不能敌,况于我们这数百乘之国?” 这是事实,费国的民众能够闹起来,很大的因素是因为泗上的存在,作为一个强力的后盾,以壮众人胆气。 墨家把诛不义这种事就写在《墨经》之中,费国国君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因而虽然想要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却偏偏不能够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 费君看着柘城子,温柔的爱意终于浮现在脸上,赶走了一丝不快道:“你的办法虽然不能够实行,但却是为了我好呀。” 柘城子亦微笑,却退后一步,行以臣子之礼道:“墨家虽说诛不义,但秦、魏、齐,国君岂可称义?墨家非不愿诛,是不能诛。” “费国之事,若只看泗上,恐无解。同意墨家则乱政废礼、国将大乱;若不同意,恐有国人出君之事。” “但若放眼天下,此事可解。” “一则拖延下去,只说此事再行商议,稳住国人。秘调大夫上卿有家保国者,集私兵入都城。” “二则修书数封,求救于齐、魏,以齐魏之力,压服墨家。” 费君苦笑道:“费小。寡人如羊。” “墨家似虎,齐魏如狼,寡人为羊。为驱虎而邀狼,非智。我若为蛟豹,或可驱虎吞狼。费小如羊,此事断不可行。” 费国能够在泗上立国,靠的就是在大国夹缝之间生存。越国强大,便明亲越而近齐,使得越国不敢吞并,齐国又不能够深入。 这种智慧费国的国君还有。 然而柘阳子却道:“师出有名,我有名,可使齐魏只能对抗墨家而不能够侵占我们的土地。” 费君皱眉问道:“什么名?” 柘阳子沉声而庄重地说道:“护礼!求仁。这件事不能够说让齐魏来帮助匡扶费国的社稷,而是要说请求诸国维护礼制尊卑,并且说墨家将要让天下大乱,不能够让天下有行仁政的机会,于是请齐魏出兵以求天下可仁。” 费君听到这个仁字,头便有些疼,苦笑道:“你莫不是病了,说什么昏话?墨家讲仁又善辩,而且墨家的这些提议,怎么说也是仁政,我怎么能够用这样的理由呢?恐怕用了这样的理由,会被人耻笑吧?” 柘阳子摆头道:“墨家之仁,非是天下上流之仁。仁自礼出,无礼,又怎么会有仁呢?” 他见费君还不太懂,便又解释道:“君上,若市上有人欠钱,规划债主,这个人的行为,可以称之为仁吗?” 费君摇头道:“这是正常的事。” 柘阳子又问:“倘若您征收了税,却在民众饥荒的时候,给予民众一些救济。那么,可以称之为仁吗?” 费君道:“这是可以称之为仁的。” 柘阳子便笑道:“所以,若是墨家的道义行于天下,那么天下便要没有了仁和德。” “人人平等,以才论等,那么贵族致礼于低贱而有才能的人,可以被传颂吗?并不能,平等之下,以才而论,没有才的人向有才的人行礼,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欠债还钱一样,这难道是可以被传颂的吗?” “墨家关于家国的理论,那么为君者就应该利民,这就像是欠了民众的钱一样,还钱并不是仁政,而只是理所当然,那么又怎么能够称之为仁呢?” “礼为仁之始,贵贱有别,方可行仁政。若贵贱无别,人人平等,又言制法取利、君为国民之利而存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又怎么会有仁呢?” “民众愚昧,做国君要抢走民众的财富,再施舍一些给民众,民众才会称之为仁政。” “民众混沌,要有贵贱之别,才能够让贤才觉得自己受到了上位者的重视,这才能被传颂德行。” “所以说,仁的基础,就是贵贱有别的规矩。规矩即为礼,无礼则无仁。墨家不守礼,怎么能说他们有仁呢?” “昔年晋人铸刑鼎,仲尼曰,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没有贵贱,何来仁政?没有贵贱,何来贤德?” 柘阳子看着国君,靠近一步又问道:“假如现在街上有一杀鸡屠狗者,略有贤才。一人身份低贱,提百金之礼去见,亦虚左;一人血贵位尊,无需百金,虚左以待。那么,哪一种那个贤才才认为是尊重自己呢?” 费君道:“是血贵位尊之人更尊重。” 柘阳子问道:“可若是人人平等,那么这尊重又怎么能够区分呢?又怎么能够彰显贵族的德行呢?墨家求利,便要以利论德,那么谁给的利多,贤才便要为谁做事,这就是道德崩坏呀。所以说,墨家的道义,会让天下无德、无礼、无仁政。” 费君略微有些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若是按照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君主所做的事利于民的,就该是理所当然,那么理所当然的事,可以称之为仁吗?就像是欠债还钱一样,还钱可以称之为仁吗? 可费君还会问道:“可墨家依旧谈仁啊。” 柘阳子看过不少墨家的书,听闻此言点头道:“墨家的仁,是爱己。天下主流的仁,是爱。这就是区别。” “墨家选贤人为天子、集众义而同义、召集万民选代表而制利民之法。那些代表所制的法,是利谁呢?” 费君道:“人皆求利。多是利于自己。” 柘阳子笑道:“那么,人们选出代表来制法执政,制定的都是有利于自己的法令政策,这不就是爱己吗?所以说,墨家的仁是爱己,他们的制度也在践行爱己,而一旦要践行他们的‘仁’,就必然会出现……选贤人为代表制法的事。” “这样一来,君主哪里还有资格行天下主流的仁政呢?天下主流的仁,是爱。要在上位,如养马,可以爱马;如牧羊,可以爱羊。若人人爱己,又因爱己而制政,怎么会有仁呢?所有的政,都是人人爱己而推出的,怎么牧羊?怎么放马?” “所以,以墨家的仁为爱己而推,天下的君主必然惶恐,这是墨家还隐瞒于天下诸侯的,我们可以写出来,以传告天下。” 费君依旧没转过来这个弯,轻笑道:“这不是要与墨家辩论,说这些难道有什么用吗?” 柘阳子睁大眼睛道:“怎么会没用呢?” “要把费国的事,变为天下事。要把泗上的事,变为礼法规矩之争。” “费国,应该率先反对墨家的道义、揭露墨家的野心,将费国社稷的事变为天下诸侯为维护规矩的大事。” “这样,必能让齐魏出兵,天下震荡,让泗上成为天下的火药桶,拉动天下大乱,方可保您的社稷啊!” “这件事闹得越大,对您越有利;杀的人越多,您的地位越稳固。若是您先在费国举刀屠戮墨者,驱逐墨家,那么将来天下会盟便有您的一席之地啊。” “跳出泗上,搅动天下,社稷可救。若不然,便是死结。行此策,可解结。” 第六十四章 所谓义 费君从未想过这么大的事,费国小国,哪里感想什么天下大势? 柘阳子的意思,竟是要让费君决断,用费国为饵,将天下诸侯拖入其中,高举反对墨家的旗帜,以恢复礼法、仁德为名,引动天下大乱,从而保全自己的君位。 如果诸侯出兵,那么大义之名就是反对墨家,因此不能够趁机侵占费国的土地。 这正是师出有名、事成顺名。 再不济,也会将费国当做对抗墨家的桥头堡,各国诸侯借此借口,开始对墨家进行压制,这种情况下会为了维护诸侯的利益会出奇地团结,从而维持费国的独立。 墨家一直在试图将费国的事减少影响,可费国国君想要存续就必须把事扩大。 让这里的事,不再是一国之事,而是天下大事。 让费国的政,不再是一国之政,而是天下大政。 柘阳子劝说之后,一直看着费君,费君叹息道:“如此一来,费国近泗上,这墨家陈兵四周,竟可能会先攻打我们啊。” “费国的封君,恐怕都要面临战火,毁掉他们的封地,这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啊。” “而且,此事行险,万一齐魏不至、天下诸侯不曾响应,以墨家之势……你可能守城三月不破?” “再者,纵然保全了社稷,费境竟成天下角逐之战场,我的赋税从何而收?亲贵害怕墨家报复,必要反对,万一将我驱逐,又该如何?” 费君质问道:“你的想法或许是对的,可是并不能够做啊。齐魏出兵,此事尚未可知,五五之数。若先驱逐墨者,墨家直接出兵或不出兵,这又是五五之数。而义师出征,齐魏不至而墨家攻城,能否守三月以待援兵,又为五五之数……” “不可行啊……” 柘阳子急道:“此尚且或为五五之数,可若是放任不管,便是五五之数都没有啊。” “况且,若真的墨家攻费,我们不能守,您可以逃亡出国啊。只要您首举反墨之旗,将来尚可复国。” 费君摇头道:“即便复国,也不过傀儡!” 柘阳子厉声道:“若行此策,尚可做傀儡为君。若墨家得势,欲做傀儡而不得啊!” 说完之后,柘阳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急忙退后,费君却不怪罪,叹息一声道:“此事休再提。费小,不足以动天下。墨者近,义师雄,若大国反墨,我尚可跟随,让我先反墨逐墨,这是害我。” 柘阳子知道费君的脾气,此事恐怕已经不能够劝下去了,便问道:“那么君上准备如何做呢?” 费君道:“不反对墨家,只反对变革。” “我准备告诉墨家与民众,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古制如此,不可变;礼法之尊,不可废。这就是理由。” “况且,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我若变革,那便是不孝。难道墨家要逼我做不孝之人吗?” “这些理由,总是可以搪塞过去的。至于国人,便可免除他们今年的赋税,以让他们得利,这样就不会反对了,便是仁政。” 柘阳子默默无语,心道有墨家的仁为爱己之前,您说的这样的仁政,哪里能够说服众人呢? 又想,如今民众要的是制度与变革征税,这是大利。你只是免除今年的赋税,说是仁政,这是小利。若是以往,你或许能够说服民众,可现在墨家善辩,他们在背后煽动,难道你还准备像以前一样愚弄民众吗? 时代变了……您却还守着过去的经验,民众不再是以往的民众了啊,理所当然的一切都被击毁,不能够再用以往理所当然的道理说服他们了啊! 可他不是国君,自己所能劝诫的也只能到这里。 他只是国君的男宠,旧制度的受益者,而且这种受益和国君息息相关。 可现在,在饱读了许多墨家学说的柘阳子看来,这就是自求死路。 “事败矣!” 柘阳子暗中感叹一句,不再多说,只站在费君的身旁。 两日后,柘阳子从宫室离开,得以休沐。 宫室之外,民众仍在等待。 柘阳子心想,这关乎民众之利、又合墨家之义,只怕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他在劝说费君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将费国的事拖入天下,自己跟随费君逃亡,这样将来复国还能做傀儡,自己的利益也能得以保全。 终有一日,自己可能“年老色衰”,但若有跟随君主逃亡之功,将来在诸侯的帮助下复国,总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现在费君已经拒绝了自己的建议,而且还在用以往的想法来忖度这一次的事态,事败已经是不可避免的。 愤怒的国人会怎么办? 怒火之下,没有提前准备,会不会被愤怒的民众杀死? 天下各国,杀死国君的事太多了,弑君不仅是贵族的专利,有时候为了个好名声也会让愤怒的国人动手。 一旦费君被杀,自己又将立于何地?自己的富贵、财产以及地位,又将如何? 离开了君主的宠爱,自己一无所有。 君主若是败亡,自己又能剩下什么? 逃亡吗?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贵族,逃亡到国外,那当年晋国六卿之中的三氏逃亡,如今还剩下多少势力?自己这个小小贵族,逃亡还能剩下什么? 宫室之外的民众们安静的可怕,柘阳子心想,这就像是施刑的时候砍下别人的脚趾,砍下的瞬间,那个人并不会大声嘶喊,反而会忽然安静一下,等到片刻之后才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喊之声。 这是一样的道理…… 柘阳子这样想着,绕开了安静的有些可怕的、仿佛夏日骤雨之前的安静沉闷的民众,回到了自己的宅院。 一个清秀的男子过来迎接,社会地位决定了很多事,包括床笫之上,这个清秀的男子是柘阳子的人,而他柘阳子又是费君的人。 看着这个曾经趴在自己胯下的男子脸上露出的微笑,柘阳子心想,自己趴在费君的胯下,难道是爱?若不是,这个人又难道是爱自己? 不过还是地位,以及自己想要有人也能趴在自己胯下,而不是自己每日都只能趴在费君的胯下。 清秀的男子用仿佛柘阳子对待费君的态度温柔着柘阳子,事后徐徐问道:“君子何故抑郁?” 柘阳子却不回答,伸出手摸了一下男子的臀瓣儿,指了指远处堆积的几本书道:“你去将那本《墨经》拿来。” 男子起身去拿,柘阳子扯开锦被,享受着男子的服侍,看着墨经中的一些文字,许久眉头一皱长呼一口气,将书扔到了一边。 骑乘之间,便问道:“你可爱我?” 那人却也是有情调的,若不然如何能入得柘阳子之眼,便在呻吟间以歌和之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唱和已毕,柘阳子忽然大笑,抽身而出,自己趴服在锦被之上,说道:“那你来上我。” 那清秀男子吃了一惊,转瞬间大惊失色,显然露出不敢的神情,偷眼看了一下今日有些不太正常的君子,却受制于地位不敢乱上,轻笑道:“君子今日这是何故?” 地位使然,不敢轻动,以怕不喜而触怒。 柘阳子看着对方不敢,大笑几声,藏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当自己刚才说了一句玩笑话,重又开始复归原本的上下。 气喘吁吁之后,柘阳子披上锦衣,绕行于室内,走到自己的书写案几之旁,跪坐于席上。 这个两日前刚刚建议过费君调集大夫私兵对都城动手、建议驱逐墨家屠戮国人的人,从又翻看起来墨经,背诵着里面的一些话。 许久,柘阳子于纸上提笔写下了几行字。 “天下将变,如浮于海。或随波逐流,或迎浪而击立于潮头。” 书写了几句,将这一幅写的字仿佛要飞出去一般的、大抒胸中之臆的写意撕的粉碎,焚为草灰。 抽出自己的佩剑,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格纹,又仔细收好。 重新翻看着墨家的《尚贤》篇,读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之时,手指在“义”字上轻点了几下,微笑不止。 “不义不富,便是说义可富。” “不义不贵,便是说义可贵。” “不义不近,便是说义可近。” “义不同,可以使富贵近的义便不同,可富贵近却相同。” “旧义使我贵,新义岂能不使我贵?” 点点头,心知国都的事,恐怕已经可以预见,那么自己的义,也就该换一下了,否则如何能够富、贵、近? 想到费君的决定已经无可更改,柘阳子再一次拿出了笔墨,于一张纸上,开始书写一篇文章。 文章便有题目。 柘阳子很满意自己书写的题目,也开始仿照墨经中或是墨家的一些书报上的风格,写下了后续的内容。 题目墨迹未干,正是《以墨家之义,论费君当诛之十恶》。 当题目的墨迹将要干涸的时候,柘阳子的笔也停留在费君第十恶之上,写完之后又觉得欠缺了点什么,于是效《泰誓》伐纣之誓,又做誓歌。 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惟民邦之本。天地有志,不可不察;万物之灵,不可不彰;民惟邦本,不可不利…… 片刻之后,龙飞凤舞,一蹴而就。 这个两日前还说要屠戮民众驱逐墨者的人,一瞬间用墨家的道义写下了一篇誓词,然后抽剑,口中念念有词,回忆着那些在都城讲学的墨者的演说方式、学习着他们的激情澎湃,开始了自己的练习。 第六十五章 染缸 动荡的前夜,是混乱的。 就像是黎明之前的黑暗,无月无日,漆黑一片,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人能够清晰分辨。 或许前一天还是提议屠戮民众的刽子手,后一日便摇身一变成为为民求利的先驱。 如果这只是一场政变,贵族之间的合纵连横实属正常,一如当年宋国政变之时太祝跳反使得政变的胜利者成为了宋公。 如柘阳子、如被蒙在鼓里的季孙峦,这些人的作为,都是一场政变不可或缺的因素。 墨家是尚贤的,这是墨家的几大核心学说之一。 但在适出现在这个世界之前,在泗上开始进行农业变革、技术变革、墨家将作坊垄断技术收入的大半拿来开办教育、用强制的方式将大量的接受了基础教育的人送到泗上村社之前,什么人才能成为贤才呢? 最起码,要是最低阶的贵族,才有可能成为贤才。 因为读书识字,是需要一定的脱产的,没有财富、血统、封地,也就很不可能成为“贤”才。 柘阳子这样的人,可以成为“贤才”,因为墨家谈:非义不富、非义不贵。而墨家又说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这富贵与义相关,但这义却不是固定的。 墨家在泗上花了许多的钱财、蛰伏了许多时间,都是为了让“尚贤”这两个字,成为真正的“尚贤”,否则的话便只是一种血统论的延续——农人不是不贤,而是没有钱财和足够的时间去学习,又如何能贤? 如果没有泗上这十余年蛰伏隐忍的教育,没有这些年将义师的军营办成一座座启蒙的学堂,费国今日的事,终究跳不出一场政变的内核。 只不过墨家的尚贤,为这样的政变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到头来上台的“贤人”依旧还是贵族,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获取到足够的知识。 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这不同就在于宫室门前等待消息的国人。 这是天下有史第一次国人主动追求自己的利益,因为那些穿着短褐破衣手捧地瓜土豆的人站在宫室门前,于是这一切都变得不同,不再是一场政变。 在季孙峦这样的不受待见、半是主动半是被引诱变更了经济属性阶层的庶子公族与卫让谋划如何购买兵器发动政变的时候。 在柘阳子这样的旧贵族野心家,为了始终能够骑别人而不被别人骑,从两日前不惜费国流血一旬的刽子手准备摇身一变成为为民求利的旗手而琢磨细节的时候。 在费君犹豫是否发动反对墨家的、维护礼制的“圣战”,担忧贵族们因为墨家近在咫尺的攻击而反对的时候。 在费国的贵族们认为这件事可以依靠“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古制如此,不可变;礼法之尊,不可废”来搪塞国人民众的时候。 这一场变革的真正力量,正在宫室之前沉默着,沉默的太久以至于那些善于政变的贵族们都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存在。 贵族们总觉得,民众可以利用,但却不能够依靠,于是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场又一场的弑君、政变就这样不断地换汤不换药。 可这一次,这些沉默者中的一些人,决定既要换汤,也要换药。 于是费国国都的这件事,便和以往的那些事大为不同。 宫室门前聚集的人群中,有这样一个很普通的人。 三十多岁的年纪,方脸、黑面、短褐、草鞋,额头上布满了被滋润万物的阳光暴晒之后留下的皱纹。 大体上,在宫室门前聚集的人,都是这般模样。 或许这个人叫葵,葵菜的葵,这是一种农人常以用来代替不足的粟米的蔬菜,也是农人中常见的名字。 或因本地土语的缘故,因为无姓,人们偶尔也会常常称之为阿葵。 此时的葵,手里捧着一个黑乎乎的、地瓜面的窝头,一边咀嚼一边和旁边的人咒骂道:“我看国君就没有变革的心思,就算是生孩子也没有这么慢,我妻子生第三个的娃的时候干着干着活就拉出来了,这都几天了?” “要我说,徐弱说的挺好,可是就没道理。墨家不是讲理不讲礼吗?我看徐弱这理就没有理清楚,还不如咱们在义师时候的连代表讲的清楚。” “信国君?哼……还不如信老虎不吃人、恶狼不吃肉、狗不吃屎、牛不吃草!” 满口的粗鄙之语,并不影响葵的食欲,这黑乎乎的地瓜面窝头吃起来有些微微发苦,并不怎么好吃,但怎么说也比他的名字葵菜好吃。 早许多年地瓜土豆便引入了费国,成为度过荒年的重要粮食。地瓜想要如同粮食一样吃,要晒地瓜干,这地瓜干可不是煮熟了之后晒的亮黄色的那种,而是生的时候就晒然后碾成粉储存,稍微遇到阴雨天就会发霉,然后便在舌尖漾出贵族们难以下咽的苦味。 这样食物的存在,让葵如今可以站在这里,否则他早就选择了逃亡。 现如今嘴里骂着的那些话,一些与他早年相识的人听到,或许会记起很多年前葵常说的那些话,却与这些截然不同。 很多年前,墨家的名号和道义还没有传到费国的时候,葵见人总是会说一些让人“肃然起敬”的话。 他那时候会告诉别人,自己也是伯禽之后,算起来与国君六卿那都是同祖。此时没有本家这样的词,但大体的意思是不差的。 伯禽是周公之后,是武王之侄。季友是文姜所生,虽说文姜和哥哥通奸,国人皆知,但也没有证据表明季友是齐侯的种。 再者,谁的种并不重要,宗法制下认谁当爹才重要,就像是田氏姬妾任宾客上而留种但这些儿子都不会去找亲爹而只会去认宗法之下的法理爹,因而葵这样的“庶农”说自己和国君那是本家,倒也不错。 此时距离伯禽已经不知道多少代了,宗法分封之下,公子生大夫,大夫生庶子士,士再生出来的庶子也就是庶民。 那时候葵的话也常常惹人敬佩,贵族那是何等样人,自然不会自降身份抽葵一巴掌喝问你也配姓姬? 葵那时候也时常讲讲什么伯禽缓政之类的故事,每每说起来的时候脸上便焕发着仿佛喝了酸酒一样的光泽,总归听起来那也算是自己的祖先。 这样的故事讲的多了,听的人便腻了,时间一久也就没人听了。 几年前,潡水一战之后,非攻同盟会盟而定,费国也要编练义师。 这管辖劳役军役的人,并没有因为葵是伯禽之后就免了葵的徭役,葵骂骂咧咧地去了义师服役,心中只把让自己去服役的那些人的祖宗骂了一遍。 到了义师,葵本以为是苦差,却不想先是吃上了饭菜,发了肥皂洗脸,发了衣衫做军赋,士兵委员会执掌伙食补助,然后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写字,学会了几句“成语”,学会了怎么合理种植,从伙伴那里学会了怎么编芦苇席、靠着义师成员的身份还贷款弄倒了两把铁镰刀、一把铁铲、一把铁犁,还有许多地瓜土豆胡萝卜的种子。 义师中官兵平等,少有体罚,葵一次一次挨了处置就是被罚蹲了三日紧闭、给驻扎附近的村社挑了十天大粪。 那一次处分是在他进入义师的第三年,也就是马上可以退役回家拿走平日积累的伙食菜金,与邻居伙伴贷一件铁犁的半年前。 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他一起服役的邻居某次开了个玩笑,说:“你以前整日说你是伯禽之后,与国君都是同祖,怎么国君钟鸣鼎食的时候,连个骨头都没给你?你是他亲戚啊,怎么都不如他的狗吃得好?” 这本也是义师内常说的一些事,或者说是连代表的任务和每旬宣义的内容,便引来了一连之人的笑声。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这件事若是别人或许也就羞涩笑笑了事,可葵这人在义师服役了两三年,每每回忆起来自己过去说的那些“傻话”,都会自己脸红,恨不得之前自己从没说过那些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 又听到邻人嘲笑他自认为是“耻辱伤疤”的事,脸色涨红,却不骂,仗着在义师操训了两年的本事便动了手。 结果被连长两拳砸开,蹲了几日紧闭不说,又要去挑粪以反省。 好在回来后,连代表送了他一句话,正是“知耻,而后勇”。连代表还告诉他:“知道过去的耻辱,是好事,说明你分得清什么是荣耀、什么是耻辱,以后便不会再做那些让你自己觉得耻辱的事。可怕的不是知耻,可怕的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别人也说耻与勇,墨家也谈耻与勇,区别只在于什么是耻、什么是勇,这正是关键,这正是义师中为什么会有连代表的重要因素。 三四年的服役期一过,再回家中,种植稼穑想过好日子却又增税,种出的麦粉多数缴赋税服劳役而自己只能吃地瓜干,这本家的巴掌用另一种方式狠狠地扇了过来。 好在,他不局限,在义师这个墨色的大染缸服役的经历,他便从那个动辄脸色红润谈及自己也是伯禽之后的葵,变为了时常在磨坊聚会、嘴里能把国君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的葵。 第六十六章 丑闻 今日仍旧骂,而且还是一边啃着地瓜窝头一边骂,竟把骂声当做了菜肴,嚼起来津津有味。 往上数十八代,已经跳出了费国的范畴,而是鲁国的桓公、季友的父亲。再往上跳几代,那就是要连同周天子、晋侯、燕侯、鲁侯全都捎带上。 大约此时的天下,有两族。一族血贵,一族血贱,甚至可能都算得上是两个物种:既不通婚,也算得上是生殖隔离了。 葵等人骂的正欢的时候,宫室的大门缓缓打开,孟胜等人从宫室里出来。 葵在前面,在义师服役的时候,孟胜也在军中讲过义,是以葵识得孟胜,便大声嚷嚷道:“他们同意了没?” 这一句他们,说的理所当然,便有些意味深长。 论血统,葵和国君二十代以上可能还是一个爹。 论国别,孟胜楚人而葵是费人。 论远近,葵在费都而孟胜多在彭沛。 可葵却理所当然地问了句“他们”,而且可怕的是在场的民众也都觉得这样问才是理所当然。 孟胜还未回答,只是脸色暗淡,便有小司寇站出来与众人道:“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古制如此,不可变;礼法之尊,不可废。” “既要行仁政,国君准备免除半年的赋税,你们不要作乱,早早回去!” 小司寇大声嚷嚷着,在几名近侍护卫的保护下,算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小司寇本身就有问“国人”政的权责,这种事也正应该他出面来说。 若是以往,免除半年赋税,或许民众会高呼万岁,以为仁政。 可之前徐弱等人描绘了变革之后那么美的场景,每个人这几天都沉浸在梦幻之中,原本想要个金子,如今却只得到了一坨屎。 虽然说屎也挺好,虽不能吃,但可以堆肥,又能积硝卖钱,可相比于金子那终究民众再傻也知道什么是大利什么是小利。 原本他们不知道大利怎么来,可现在知道了。 小司寇的这番话,顿时引来了一阵嘘声,国人将要呼喝之时,一个声音自远处传来,大声道:“缪矣!” 这个声音既不是孟胜发出的,也不是徐弱这样的在费国的墨者发出的,而是传自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位华服公子,身段偏偏,身着华服,腰间佩玉,胯间有剑,身旁还有四名持剑护卫,正是这几年一遇灾荒卫让便会借他的名字施舍众人的季孙峦。 季孙峦两腿有些微微颤抖,刚才喊出缪矣的时候,声音其实已经发颤。 好在身边的四名护卫前几日展现了与众不同的剑术,并说必会拼死以护。 卫让前几日又说,买到了火枪数百支、铁剑数百柄,并联络了民众,以此为后盾,又借季孙峦的名义在民众中广播一些支持民众的说辞,已经让季孙峦退不下来。 说完了缪矣,季孙峦长呼一口气,稳住了还在颤抖的双腿,在四名护卫的保护下站到马车高处,回忆着这几日一直在背诵的一篇文章,磕磕巴巴地说道:“法……法……法古……如如如何无过?若以稼穑论,古制漫天撒籽、刀耕火种,若法古,便要让天下饥馑,这难道不是过错吗?” 这一篇文章是卫让替他写的,具体是谁捉刀,季孙峦也不清楚,这几日一直背诵,就是为了今日能够在民众面前说出来。 只是他和那些在彭城沛邑学堂、集会中锻炼出来的墨者不同,并没有在千人面前发表演说的经验,猛看到这么多人,心中不免紧张。 先说了这么一句后,身边的一名护卫悄声道:“我会站在公子身前,公子演说的时候,若是心慌,便不看众人,只看我的肩膀。” 说完,这人按照之前早已经演练好的态势,站在了季孙峦的侧前方,既不能挡住季孙峦,又可以让季孙峦不至于看到太多民众。 季孙峦转了一下目光,没有那么多人了,心中便少了几分慌张,又深吸一口气。 之前背诵的那几张纸上,有很多的内容,具体对方可能会说什么,都一一列出可能,提前背诵,旁边的一名护卫只做题词之用。 季孙峦便在那时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如今做护卫的,虽然可能都在义师服役过,粗通文字,但是一个口里能够动辄谈及诗曰、王曰的人,怎么可能做护卫? 可是已经被逼到这个份上,这些护卫就在身旁几步之内,自己若是说的不如人意,只怕便有血光之灾。 而且如今自己的名声在贵族圈子里已经臭了,成为了仇人,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不如就此机会谋个将来。 至于说卫让到底是出于朋友之义,亦或是另有目的,那已经不是季孙峦现在能够考虑的事情了。 他驳斥完了第一句话后,旁边那名护卫小声道:“且用利国利民之题。” 季孙峦机械地回忆了一下那些内容,便大声质问小司寇道:“若能利国、利民,如何不能变革?” 小司寇想都没想,回道:“利民或有可能,可利国却只怕没有吧?” 季孙峦之前背诵的一些话术之中,正有类似的问题,这一次不用别人提醒,便下意识地按照背诵的内容回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无民何以为国?你说利民却不能利国,这就像是说饭能够让腹饱,却不能够让人饱一样。难道不可笑吗?” “原来在你们眼中,国与民,竟是分开的吗?” 他将说完,只是盯着之前护卫的肩膀,耳边就听到一阵阵民众的欢呼声与叫好声,数百人大声喊道:“说得好啊!” 小司寇许是没想到公族中最是被人瞧不上的公子峦能说出这番话,却也无法反驳,又听的民众欢呼,待民众欢呼声逐渐停歇后,又想不出什么能够反驳的话。 情急之下,急智顿声,心想公子峦已算是作乱,便无需客气,便道:“公子峦贪婪好色,毫无德行,更无尺寸之功,这样人的话,你们不能信啊!” 季孙峦一听这话,这是攻击自己的德行,竟不需要别人的提醒,忍不住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好色,横竖又没去操你的妈,又没有用强。你说我没德行,你就有德行了?” 都是贵族圈子里的人,谁身上也不干净,小司寇无法反驳道理之下,竟用了最为有效的德行之说,季孙峦这一次也不用别人提醒,也不顾什么贵族风度,张口又道:“你妻子和大司空私通,你在旁边推,你又有什么德行?司徒的母亲病逝,他在服丧期间吃肉!宰冢尊巫,最喜活祭以求生;司士父死以人牲殉……若论德行,我那堂兄,咱们的国君,最喜欢屁股。” 这话说出口,小司寇的脸色都绿了,季孙峦既是庶出,在遇到卫让之前也过得憋屈,这些年压抑的情绪此时顿时爆发出来,将那些贵族之间的私密事一件件骂出。 原本准备的那些讲道理的话,如今竟然只用了一句,季孙峦越骂越是起性。 本来讲不过道理,就从德行上诋毁,这是极为有效的办法。 只不过,季孙峦本是庶出,之前也无野心,根本不是一个爱惜羽毛、讲求德行的人。 这种圈内的肮脏事,一般除非是像是陈公与近侍三人共用夏姬、文姜与哥哥通奸杀死丈夫这样的事能够流传出来外,大家一般也都有潜规则,不会将一些私密事说出,除非再也不想再贵族圈子里混了。 而分封建制的时代,一旦被贵族圈子的人排斥,那么也就意味着富贵的终结。 季孙峦不会造反、不会政变,但是也明白自己刚才站出来之后,已经无路可退。自己本就不是什么贤人,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本该讲道理的一场辩论,变成了泼妇骂街一般的对骂,身份大失。 宫室内有人听不下去,只想着让季孙峦赶紧住嘴,大声道:“诋毁国君,当斩!” 这一次季孙峦倒是无师自通,立刻引用了一番常听的话道:“诋毁?固无此脏事者,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固有此事,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 “你们既身居高位,难道连毁与告都不能够理解吗?” 他刚说完,一旁一直站在季孙峦前面的护卫高声喊道:“今日公子峦为民请利,与万民站在一起,民为邦本,公子峦就是在护国,谁人敢杀他,就是叛国,当诛!” 那护卫声音洪亮,竟是盖住了公子峦的声音,抽剑在手大声道:“今日为民求利,无错无过!敢动公子峦者,便是害民!” 他大胜叫喊,下面站在那听那些贵族间的脏事听的津津有味的葵大声叫好,这贵族身上仅存的一点神圣性,也随着季孙峦的那番话化为乌有,不过凡人。 宫门中冲出一对甲士,便要朝着公子峦那边冲去捕捉,以让公子峦闭嘴。 人群中便有人喊道:“公子峦今日为民求利,不能让甲士把他带走。如果将他带走了,那么日后还有谁能够为民求利呢?” 还有一些人喊道:“在义师服役的伙伴们,站出来,咱们结阵挡住甲士!” 这些在前排的,本身便有多数正是在义师中服役过的,而且聚集的时候也都是按照习惯和熟人站在一处。 此时差的就是一些指挥,那些人群中做过司马长的、伍长的亦或是徐弱等人混入其中的,此时纷纷站出,顿时让人有了集结组织的可能。 葵在前排,和几个人站在一处,挽起手臂,一同挡在了甲士之前,一时间剑拔弩张,这些一刻钟前还满怀希望的民众,此时将失望化为怒火和勇气,借助义师服役练就的纪律和组织,化为一道道不可逾越的城墙。 而在他们的身后,几十辆马车正在人群的后面,卸载着一车车的兵器。几个人站在马车之上。 后面的民众正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声许多人熟悉的、义师军中的哨声吹动,几十人下意识地朝着哨声的方向看去,就听一人高声喊道:“凡做过火枪手、矛手的,且来此处领取兵器以防身!” 第六十七章 表态 混乱的人群中,不只有自发的、只是随着大流而集结又被组织起来的、被绑架的,还有另一种人。 人群中有人从怀里摸出了匕首,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那些准备动手的甲士身边前行。 他们多是屠狗辈,算是城邑内的游侠儿,但他们还不是墨者,或者说许多人并不喜欢墨家内部严密的组织结构是以并不加入。 他们是勇士,至少自己认为自己应该是勇士。 伴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尤其是在泗上之地,颇有些移风易俗之用。 墨家本身便有五勇之说,只认为如曹刿劫齐桓而存鲁、晏子哭齐侯以正义这样的行为,是为君子之勇。而好勇斗狠之类的行为,都不过是最末等的勇气,是应该受到批判的。 正如商鞅变法之后,秦川大地之上也是移风易俗,从而做到了从喜欢私斗变为了勇于公战。泗上之地墨家学说的传播,也一样由此效果。 公子连入秦、聂政刺秦之类的事情,这些年也都多做传播,而掌握着天下舆论主动权的墨家宣扬聂政是“为秦绝河伯之祭、止人殉”而刺秦君,是为利天下利百姓,此为大勇。 这种宣传之下,费国的那些市井游侠儿的心态也在逐渐转变。曾经那种相视而笑坐在地上割自己的肉而啖以示自己勇敢的行为,渐渐成为了笑谈。 勇士总是受雇于主人,为此而死,谈笑自若。 可当墨家学说出现之后,这个受雇于的“主人”逐渐从一个实体的人,变为了一个阶层的虚指,一些游侠儿勇士不再愿意继续做贵族的狗以为贵族谋利,而是想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君子之勇的行径。 墨家的学说很容易让他们接受,但是墨家的纪律他们并不能够接受,所以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自己的利天下之道,他们是狂热而自由的一群人。 这一次费国国都之事,这些人对于贵族和国君早早便不信任,怀揣利刃混入人群,就是为了能够上演一番可以被千古传诵的聂政刺秦样的壮举。 当一场事件不只是贵族之间的互啄而是各个阶层的人都因为不同的原因参与进来的时候,这一切便都变得不同。 人群中一个名叫西门屠的人,便是一名自认为自己应该做出一番君子之勇行为的勇士。 他居住在了都城的西门附近,又做屠夫,人们便以西门屠称呼。 这人在市井间的时候便听过不少墨家人的名号,更是以墨家中的几名剑客为偶像,平日自己也是身穿短褐草鞋,以墨者自居。 后聂政刺秦的故事经过墨家的传播后,这人更是谈笑间以聂政为偶,也多次想要加入墨者。 墨家在费国都城本来就有或为讲义、或为传播的据点,也有几名正大光明行动的墨者,西门屠也常去听墨家讲义,也曾去询问过徐弱想要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只是墨家的规矩严苛,身入墨家之后并不那么自由,什么事都需要听“组织”的,有什么行动也必须要集结众义,这是西门屠一直难以接受的。 用西门屠平日与朋友喝酒时候的话来说,墨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不甚自由,入墨家便无自己的头脑心思,自己只要心怀利天下之心,行君子之勇,便不是墨者又能如何? 他平日能够杀猪屠狗,其实并不是过不下去的那种人,论及日子过得其实比一般的授田国人农夫要好,更不要提那些被束缚在贵族封地上不能随意离开受制于禁亡令的农奴。 当筑虎邑农奴逃亡的事被酝酿扩大之后,西门屠便和几名朋友长吁短叹,为那些百里之外的人感到怜悯。 像他这样的人在费国都城其实不少,他们暗暗集结在一起,盟誓要做一番大事——若君主变革,他们便不做什么;若是君主不变革,他们就要行聂政为绝祭河伯、止人殉之勇。 西门屠这样的人,当真是把生死作为谈笑。 他们和墨者走的很近,但却又在一些问题上有些根本的分歧——从一开始的认为墨家规矩太多,逐渐到连同一个严密的组织、集中的权力都反对,而且认为可以用刺杀、暴力来解决天下的问题。 而墨家如今正是适得势,墨家的整体政策也是区域稳健、严格制度,宁可错过一些和墨家亲近的人,暂时也不接纳那些心怀利天下但却讨厌组织结构、反对集权法律的游侠儿。 于是这些当初墨子尚在的时候能够成为墨子弟子的人,在墨子去世后与墨家处在一种暧昧的若即若离但在本质问题上又有许多分歧的边缘群体。 贵族们讨厌他们,民众们需要组织而那些人缺乏宣传和道义根基,墨家在他们认可组织和集中之前不会接纳他们,底层人们会敬仰他们为人复仇以暴制暴的行为但却疏远他们…… 可这些人,依旧是一股不可以轻视的力量,他们缺乏的只是自己的纲领,或者说他们的纲领在利天下的问题上和墨家是一致的,只是在怎么利的办法上是不同的: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严密的组织?天下是否需要一个集中的权力?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严苛的法律?天下人的事到底是要靠发动民众还是依靠一些大志者勇悍者用聂政刺亲、专诸刺僚、曹刿劫盟的行为来解决? 西门屠并不知道在彭城的墨家会议上,适对他们这样的人的评价是:暂时的同路人。 同路人可以结伴,可以在途中互相扶持,但既只是暂时的同路,那就终究有分别的一日。墨家可以和他们做盟友,但却不会放弃自己的组织底线来无条件地接纳这些人的加入。 西门屠不知道墨家高层对于他们的评价,也仍旧对于墨家的一些充满传说的高层人物充满了敬仰。 当他在人群中和几名朋友拔出了匕首、拿出了火药雷准备做一番大事的时候,西门屠颇为敬仰的“剑客”孟胜站了出来。 于是西门屠等人暂时收好了匕首,看着孟胜站到了民众和甲士之间,威风凛凛,毫无惧色,便暗暗点头,心中更生出几分敬重。 那些想要抓人的甲士身穿甲胄、手持兵刃。 孟胜等人人数不多,都穿短褐,并无甲胄。 西门屠心想,都说孟胜剑术极高,在楚地也有一番作为,寻常人三五个不是他的对手,可终究没有披甲。 现在就这样站在甲士之前,威风凛凛,毫无畏惧,只怕自己也未必能够做到,当真勇士。 他便和几个朋友上前凑了凑,只听孟胜旁若无人,仿佛根本不在于身边那些费国持兵刃的甲士一般,扭转身子侧对着众人道:“今日事,还请费君与卿臣给我孟胜一个情面,不要动刀兵!” 他身边几个跟随而来谈判的墨者也浑若无人,腰间虽有佩剑,但是手却没有触摸在剑柄之上,而只是双手垂立。 费国的甲士汹汹,却不敢动手。孟胜的情面背后,是墨家在泗上的义师,是义师的枪炮,本来他们是要去驱赶民众、抓捕季孙峦的。 可孟胜一句话,一个人,便让那些指挥甲士的贵族无所适从,不敢动也不能动。 而这,在西门屠等勇士看来,却浑如天人,多有幻想自己也能够做到如此这般可以威慑一国一君。 孟胜自有风度,又有无畏之心、浩然之气,这一番话更有墨家的实力在后支撑,当真是一人一语便让四周的混乱凝滞了一般。 几名贵族发声问道:“季孙峦侮辱国君,国君是一国之本,墨家难道是要侮辱费国吗?费国虽小,却也有甲士数千,这样的侮辱,是不能够承受的。墨家之意,究竟如何?” 孟胜缓步走到了甲士之前,背对民众,与那几名墨者一同挡在了甲士和民众之间。 听了贵族的询问,孟胜道:“墨家自有道义。凡符合义的就去做,不符合义的就不去做。墨家并不是要侮辱费国,而是希望利于费国。这一次我从彭城来,难道不是给费国带来利的吗?你们并不接受,却认为墨家侮辱费国,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小司寇恼怒道:“墨家善辩,我不与你争。我只问你,今日的事,难道墨家要站在叛乱的一方吗?” 孟胜高声道:“墨家只站在天下人的一方。民众求利,何罪之有?若你们动刀兵以屠戮,墨家便以为这是暴政、不义。” 小司寇冷笑道:“如你所言,我们不能驱逐叛乱,否则就是不义。而叛乱的人,就可以侮辱国君?这是什么样的道理?难道侮辱国君就是墨家的义吗?” 孟胜沉声道:“民意汹汹,不可违背。民为邦本,如果不能够依照民意而行、不能够让人民获利,邦国必乱。今日事,还请让费君看到民众的力量,再做决定。” “免除赋税,这是小利,不能够让民众得到大利。大小之分,民众还是清楚的,还请费君再做思量。” “至于墨家的态度……” 第六十八章 宥天下 孟胜说到这里,回过身冲着在宫室前聚集的民众,高声道:“墨家的态度,我今日便以墨家候补悟害之身份明确表示,墨家支持利国利天下之行。费国的事,是费国民众的选择,只要对费国有利,墨家便会支持!” 最后的这番话,实则就是表态:如果真的发生了“叛乱”,墨家也一定会支持。这就是在借着民众在场的时机,告诉民众你们随便去做,有靠山在后。 聚集在前面的民众顿时欢腾,人群中的西门屠也终于露出了微笑,看来墨家终于明确表示了要支持这种利天下的行为,总不是之前想的那种在泗上便怂了没有了勇气。 费国贵族们的脸色巨变,万万没想到墨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明确说出要支持民众的话。此时民意汹汹,正在怒火头上,若无人支持,或许还能够压制的住,可现在又如何能够压制的住? 孟胜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今日他出宫门宣告劝诫行仁政的建议被否决,只是引动了民众的怒火。 但空有怒火并不够,民众还需要组织、需要武器、需要更进一步的纲领。 墨家已经把路引到了这一步,剩余的还有后续的安排。 民众之前还对君主一言而断存在一些幻想,幻想君主能够自发变革,从而让民众获利。 可是今日的事,已经彻底否决了这种幻想。 这种幻想破灭之后,又该如何? 墨家的许多学说在传播,留给民众的选择很多,是时候在幻想破灭之后自己想一下该怎么办了。 是制法以约束君主的权利、如同宋国一样国人可以询政议政? 还是直接费除掉君主,选贤人为君? 这一切,都是之前对君主存在幻想之时不能够让人想到的一步。 而现在,这个基础已经有了,但是民众聚集于此却还未真正组织起来,需要时间。 或许费国的国君贵族们也需要时间,但是民众也需要时间,双方都还没有准备好,墨家确信民众在都城可以获胜,于是选择在这个时候拉偏架。 这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可能暴动起义的民众,有墨家这个强大的外援。只要能够在国都范围内可控的胜利,泗上便有能力帮着安定局面,名正言顺,不至于引发天下的震动。 如今墨家能够搞事的地方已经不多,唯余泗上之地。现在让赵国、楚国和秦国的事作为吸引天下目光的方向,墨家并不希望费国的事太过“骇人”以至于诸侯震动,消解弭兵也要全力干涉。 此时此刻,情急之下,宫室内的贵族们终于做出了一个急智的决定。 “变革之事,尚再议论。还请国人散去,等待几日,以定结果!我们也给墨家一个情面!” 说罢,贵族们让甲士退后。 孟胜出面,也劝告了心中极不情愿的民众,让他们暂时退去。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看似就这样被消解了,可更大的暴力和怒火也在逐渐酝酿。 孟胜等人暂时没有离开费国的国都,就在墨家的据点里等待着、观察着城内的局面。 越来越多的民众伴随着这一次的失望,对君主失掉的最后一点信心,开始考虑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 越来越多的曾经在义师服役过的人,开始在酒肆、街市之间聚集,大量的武器通过各种的途径发放下去。 公子峦自从那天出面明确表示了对民众的支持后,便暂时再也没有露面,有传言说公子峦因为为民谋利而恶了国君六卿贵族,暂时躲藏在安全的地方。 公子峦虽未出面,可是关于他的消息,或者说借的口说出的许多言论却一点不少。 而一些关于公子峦的“传闻”也逐渐开始在民众之中流传。 宫室内暂时还没有向外传出消息。 城内靠近西门的一处小茶亭内,这一处平日墨家会在此讲学的地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却已经开始根本不关注国君六卿到底是否能够接受变革。 一群持剑或是手持火枪的民众聚集在这里,各式各样,正在听一个人在那说些什么。 站在高处的那人道:“虽有传言,公子峦若能得君位,必会变革,可是……我却不信。他今日这么说,只怕明日又会变。就算他不变,若是将来我们的子嗣时候,谁人又能保证他们那时候的国君不会行暴政呢?” 这几天公子峦若为君必会变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费国的都城,那一日季孙峦宫室之前的表现,也吸引了许多民众的注意和支持。这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流言,愈演愈盛,而季孙峦又不知在何处,并不出面告诉民众自己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这就让民众以为一定是说了。 墨家虽然整日宣扬“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之类的话,可是数百年规矩之下的贵贱有别,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 国人可以干涉国政,但是至今为止天下还从未有过平民上位的情况,就算赶走了国君、杀死了国君,也是从宫室中推选出一个继任的。 这种规矩,不是一两日之内可以改变的,或许必须一场激烈而血流遍地的风暴才行。 木台之下,葵挥舞着拳头喊道:“王公贵族根本就靠不住。让他们让利而富民,就像是劝说老虎不吃肉、牛虻不吸血一样。” “公子峦今日说的好,明日又变了怎么办?要我说,就按墨家的规矩来,咱们就要制定法令,明确如何收税、如何服役,以约束为了将来!” “法为民意,民为邦本,国君也该遵从才对!王公贵族们政变夺权,都会说的好听,可这天下夺权的贵族多了,又有几个真正行利民之政的?” “我看,就该如宋国那样,民众议政,选为代表,君主也必须遵从法令……” 他说完,便有人叫好,却也有人发出了一些嘲笑。 西门屠厉声道:“王公贵族……他们凭什么就要做君主呢?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君主呢?” “墨家既言,人皆天帝之臣,上古之时选贤人为天子,这王公贵族在上古之时也不过是贤人,和我们并无区别,只是更为贤明。” “选贤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能够让人得利。那么既要让人得利,为什么一定要有君主呢?甚至我看,连君主、大臣都不需要!” “昔年老聃曾言,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这天下,越治越乱!” “墨家既说,仁为利己,又说上古之时人为了利己,于是同义,选贤人为天子……” “那么由此可知,人性利己为本能,而在利己之外,又很明确地知道如何才能求利,否则上古之时又怎么会同义而选贤人为天子呢?” “凡有君臣,便有贵贱!依我看,就该无君、无臣、无法、无令、一切遵从个人的本性。” “墨家说为利天下,于是需要同义,可同义便有法令,便是不相信人的本性。” “天下越治越乱,这些乱七八糟的法令才让民众受苦。人们既然可以依照本性,在上古之时选择了最有利于每个人的义,那么现如今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只要依照本性去做,就能天下大治呢?” “天下要想大治,必要道法自然。没有任何的规矩,法令,使得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本性去做事,那么天下就会大治。” “墨家也说,遵循天志,追求天道,以此为指导以利天下。可天道就在那里,就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明明只需要让每个人自由自在的去做任何事,遵从自己的本性,那么也就是遵从了天道。” “墨家要有组织、要有法令,却又说这是符合天志人性以利天下的。这难道不就像是说:一株麦子明明已经长在水肥极多阳光充足的地方,墨家却又要把这麦子挪动道水肥极多阳光充足的地方吗?” “人性就在每个人的身上,只要不去约束就可以达到天道符合天志,墨家非要法令和制度并且同义,来探寻如何才最有利于人,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第六十九章 道法自然 西门屠的话引来了许多的喝彩,却也引来了许多的咒骂。 “滚下去吧!” “你什么都不懂!”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法没有好不好,只是因为制法不是众义才不好,没有法怎么行?你们这群游侠儿做执剑平不平事之人?” 不少人喝着倒彩,亦或是高声喧闹。 喧闹中,传来一声金铁相交的咚咚声,一人持双剑站在高处,敲击着自己的铜剑铁剑,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后,这人说道:“你们不要骂人,我要替西门说出公道话。” “老聃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墨家所言的天志,其实也就是自然。天下欲要大治,西门屠说的没错,就该回到自然状态。” “无为,方能有为。不治,方为大治。都说利天下,墨家说利天下要依天志,天志即道,道法自然,那么利天下的最终,不就是让天下复归自然吗?” “都说仁、都说义。这仁和义,又是人定出来的。世上没有人定出来的仁和义,也就没有不仁和不义。义不持久,唯道永恒。” “还有法,也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而老聃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天下的法令越多,违法的人也就越多。天下的法令越少,甚至没有法令,难道还有违法的人吗?” “你们想想如今的法令。不去筑城,就是违法;缴纳赋税无法活命,逃亡山林就是违法;饥不得食去偷盗贵人的食物,就是盗窃……这些法令,能让人得利吗?” “墨家说,要利天下,要法自然,要循天志,然后便要同义、集权。这就是错的。既要法自然,要循天志,根本就不需要同义,甚至不需要有明文规定的义。” “所以,要无法、无君、无政、无府,天下方能大治。” 人群中极多是墨家的拥趸,他们对于玄妙的“道”、“天志”之类的,其实本身理解的并不深,只是本能地觉得墨家的政策有利于他们而支持。 这种支持和拥趸,有时候是缺乏独立思考的。 于是葵冲着高处持剑宣讲的人吐了口唾沫,骂道:“你懂个屁?你凭什么说墨家的说法不对?” 持剑那人冷笑一声道:“我不懂?难道你懂?你又读过几本书?以墨家的说知推知之法,他们的说法本来就是错的,难道还不能说了?” 葵也不太明白什么说知推知之法,便骂道:“你才放屁,臭的要死!” 不少人跟着起哄,喊道:“下去吧!” 那人扔下一柄剑,以手指弹剑,笑而歌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你们且笑,你们不足以为道!” 这时候一名持剑之人站出来问道:“既说推知说知,你又怎么能推出墨家同义是不对的?” 弹剑而笑的那人高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人生于天地,天地法于自然,人便生于自然。那么,倘若这自然没有人,这天下对人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吗?” “如今的山川、河流、土地,若没有人,这天下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关系?” “既无关系,那么要治天下,就说的是要治这有人的天下,而不是空的天下,这么说对吧?” 这倒是没有什么错,众人也觉得不好反驳,便点头。 那人接着说道:“由此观之,可以说,有人故有天下。治天下,便是让人归于自然、顺从天道,这么说也没错吧?什么叫治天下?你不能说一个君王一统天下就叫治天下,而是要让天下顺从天道,才算是治天下。” “自然生天地、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间,人的意义就是天地存在的意义。天地法自然而生人,可证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符合天道的,那么人的一切本性也都是符合天道的,这么说也没错吧?若人的本性不合于天道,自然为什么又要生出人呢?” 这些话,即便一些读过墨家文章的人,也不能够反驳。 因为墨子去世之后,掌握着舆论宣传和意识形态的适,用的是彰显“人性无善无恶、解放人性”的方式,用来对抗贵族和宗法制,这是一种物极必反矫枉过正的煽动方式。 人性之所以要被解放,按照墨家的道义,正是因为“天地生人、人既存在便合理,人性即为天志的一部分”,所以解放人性是合乎天道天理的。 《礼》言: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已经露出苗头的法家又说,人性本恶,因而需要制法以化性起伪。 墨家要对抗旧规矩的合理性,又要避免被法家的道理占据从而导致墨家被消化吸收,就必须要在根源上反对性善性恶之说。 人民求利,是推翻贵族宗法礼制的基础。 求利无罪,是民众反抗贵族的合法性来源。 求利即为天理,这是让民众可以没有任何负罪感地为自己谋利。 否则,人不求利就不能推翻贵族的统治;人求利有罪,就会导致昏暗的压抑时代;人求利不是天理,就可能出现存天理而灭人欲。 这是环环相扣的,当人性的求利心抵达极致、并且不讳言求利的时候,才能够做到大乱大治。 持剑而言的那人抓住的,正是墨家说辞中的这一点。 在见众人并不反对之后,他便道:“那么,西门屠的话,有什么错嘛?人性即为自然、即为天志,人的自由才能彰显人性,而根本不需要墨家脱下裳放屁那样的再去‘同义’。只要绝对的自由、没有政府、君主、国家,那么人性自然就会彰显,就会合乎天道。我的话,难道有错吗?”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的大治,就是回归自然的状态。” “自然状态是什么样?” “小国寡民,无圣无君,没有一个对人们进行裁判的权力的人世间的共同尊长。人们凭借人性,凭借法于自然而平等自由,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只不过后来有所谓的圣人出现,才让天地间出现了人们规定的义,然后权力开始集中在一些人的手中。出现了义,便出现了不义;出现了法,便出现了不法……” 他刚说完,便有人站出来喊道:“照你这样说,这国、法、权的产生,竟是偶然?” 持剑那人点头道:“是这样的。” 反驳那人大声道:“此言大谬。” “你可知索卢参西行之事?向西数万里,所见所闻,人语不同、肤色不同,可是却多有国、法、君。就像是一匹马四条腿,两匹马四条腿,甚至天下的马都是四条腿,你还能说这是偶然吗?” “以墨家之义来看,产生国、法、君是必然。不是圣人偶为之才出现的。” “墨子言:上古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人的本性如此,符合自然,那么趋利避害就是自然的天性,是道、是自然。” “既这样,趋利避害之下,上古之时必然不是那么美好的。我既求利,希望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既求利,你便希望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 “混乱之下,父子兄弟离散、百姓水火毒药相害……这才是人趋利之下、私产产生之后的模样。” “你所说的自然之说,墨家的乐土言语过,那是最初的乐土,最终还是因为利己、求利才是你说的小国寡民、怡然自乐的状态。” 持剑那人笑道:“都说墨家讲逻辑,依我看不过如此。人若求利,利己,上古之时又怎么会有小国寡民、怡然自乐的场景?墨家既承认那是乐土之初,又说利己,这难道不是矛盾的吗?” 反驳之人立刻说道:“以墨家之义来看,义即为利。利己为仁,求利乃是本性。” “以适所作《乐土九重》之说,极古之时,人以石为器、以木为铲、茹毛饮血、住于洞穴。之后才有神农氏教稼穑、有巢氏教筑巢……” “在此之前,以石为器茹毛饮血的时候,人的人性与现在并无区别。为什么那时候可以看似无私而利他?其实还是因为利己。” “因为利己的首要,是要保证生命。在你将要饿死的时候,给你一斛粟,还有一块金子,你会选哪个呢?” 持剑那人道:“自然选粟米。” 反驳之人立刻道:“这就是一样的道理,极古之时,人们首先要活下去,这才是最大的利己。利己之下,人们选择的义,便是聚众为公。因为天地广阔,你只靠一块石头活不下去,所以必须要依靠他人。依靠他人,他人也依靠你,于是极古之时的义,便是兼爱,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利。极古无私为公,其实就是利己之极。” “并不是极古之时人的本性就是无私,而是因为人的本性是利己,所以要依靠无私的行为来让自己生存。否则的话,难道人性从极古时候的无私,竟能变为如今的利己?上古的牛吃草,现在的牛也不吃肉。吃草是牛性、趋利避害是人性!” “道法自然,不是因为无私是自然,而是因为趋利避害是自然,道法于趋利避害,才产生了极古之时无私之公有聚落。你这是将表,看作了因。” 持剑那人大笑道:“那你不是也承认,极古之时的自然状态,是人人相爱聚众为公的吗?又为什么说我说的错了?墨家又是怎么推出了国、法、义的产生,是必然的?” 第七十章 结党营私 反驳之人便道:“由极古至上古,有巢、神农等圣人出,民众学会了建筑房屋、制作弓箭、种植粮食。每个人为了利己,可以不再必须要聚众为公也能生存,天下便步入了下一个阶段。” “这便是墨子所言的,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 “我为了利己,便认为可以有整个天下;你为了利己,也认为可以有整个天下。以天下论,每个人都是其余人的敌人;每个人的敌人都是除自己之外的天下人。” “这种情况下,人们必须要选出一个‘义’,以放弃自己的一部分权力,换取自己不受他人侵害。” “这就像是在丛林之中,每个人都有成为猛虎随意吃别人的可能。而其实大部分人都不过是兔子、老鼠,虽说有权力成为猛虎,但为了成为猛虎的可能却让自己随时可能被真正的猛虎吃掉,是不智的,也是大害而小利。” “于是人们便开始选出了义、制定了法,以维护天下人之利。” “这天下人之利中的人,是兼人,不是体人。墨家有兼、体之说,谋天下利,谋得是兼这个概念下的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好比你力大无穷,没人能够自己杀死你,而杀人又不犯罪,那么你就要去杀人去求利。现在众人制法,说杀人有罪,你说这侵害了你的利,但却求得了天下的利。人人平等之下,以多数人的利,为天下利,少数人必须要服从多数人的利。” “于是法才得以出现,选贤人为天子。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只是,那时候人们并没有完全地领悟天志,不能够从制度上约束天子,于是天子为了私利,将天下公器变为了私器,从那一刻起,天子便不再是天子,而是违背了人们的众义、天下的盟约的私人。私人不能成为天子,那些背弃了众人之义的‘天子’,只是延续了天子之名,却不是天子。” “就像是一头牛,总说自己是马,纵然天下人都叫它马,可他本性上仍是牛。这本性就是天志,是可以推断的、可以整理出来的。法理天志上的天子,和如今的天子,只是名字一样,却根本没有相同之处。” 这人说到这里,已经引起了许多墨家的拥趸的呼声,逐渐将那持剑之人带来的影响盖下去。 他又说道:“上古之时,集众义为法。但是,法却没有嘴巴、没有手脚、不能惩处。法是个虚幻的、不能够自行执法的。” “于是才有了司寇、刑甲,以此来施展法的意志,也就是众人的意志之一。于是才有了司空,建造城墙房屋街市,来施展民众的意志,让民众得利;于是有了司马,集结军队编练百姓,来施展民众的意志,不让民众被屠戮侵害,这是让民众得利……” “这样,邦国便产生了。邦国产生之初,只是为了维护众人的利,但是最后却被窃取为私器,这便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墨家既说要选天子,我看,这就可以制法度、选司寇、司空、司马、司徒等六官,符合民众之利的,就得以担任;不符合的,就撤换掉。这样才对!” “都说天下事治,有治标治本之说。” “若行变革,那不过是治标。今日可以为民取利,明日又怎么样呢?” “若行复上古之义,才是治本。能够为民取利的就上,不能为民取利的就下!” “而刚才那人所说的自然状态,想要回去,只怕你没听老聃还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墨家说,乐土要与天下生产的能力相合。若想复归自然,除非放弃稼穑、百工、技巧;放弃文字、书籍、纸张;丢弃兵戈、弓箭、火药;销魂华服、锦衣、玉宝……让天下土地归为公,不得继承财产,将天下分为万千小邦,邦内人民自治,邦内财产土地归公。” “这就像是为了一粒豆子而放弃了一亩地的玉米,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如若不然,又怎么可能退回去呢?” 他的话刚说完,便有几人喊道:“真要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也未必不好。每个人都是从头起步,用公平的劳动换来公平的利益,这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非要绝圣弃智?” 那几个支持者刚说完,便有授田的农人喊道:“滚下去吧!你们这群流佣,什么都没有。我们却还想有土地!” “他们就是群没有毛的鸡,就想让天下的鸡都没有毛!” “流佣什么都没有,只能给人做工求活,你们当然盼着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 “你们滚到荆楚之南,墨家不是说再向南有大河,入海之处土地肥沃,你么去那小国寡民去吧!” “我们要土地,要稼穑百工技巧、文字书籍纸张、要兵戈弓箭火药,只是要制定法度让我们能够得到就好!” 流佣也是城内的一个阶层,他们是空有劳力的手工业者,并不是工人,因为此时只有泗上才有基础需要协作分工的大作坊。 他们也有自己的诉求和幻想,这并不是什么错,虽然只是空想,但这是必然会出现的空想。 那几名支持小国寡民、天下归公、取消继承的流佣冷笑回骂道:“若是这样,贵族们继承他们的土地有什么错?” “你们心里根本没有天下,只有你们自己的利。今日国君说免收你们的税,田产归于你们,你们就不会去管那些贵族封地上的穷苦人了!” “呸!你们是群只爱自己鸡毛的鸡!你们的授田,和那些贵族的封田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多你们少罢了!” 葵等人被说的已经有些迷糊了,可听到流佣们这样说,忍不住回骂道:“你放屁。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不管天下别处的人?我们就算求利,也知道天下人的主流才不会反对,我们就算为了自己的利去帮那些人,只要能达成功利,就没有错!” “贵族们的土地凭什么是他们的?墨家说,劳动创造财富,他们并没有耕种,凭什么说是他们的?我们的土地我们耕种,这就是我们的!” 几方人骂到最后,便有人开始推搡,接着有人喊道:“干他娘的,他们是要让天下大乱!要害天下!” 被这样骂的人也立刻指责道:“狗屁!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这群人,只要国君说保护你们的私利,但却不变革别处,你们就会安心做狗。你们不是反对天下不等不均,只是恨自己不是那个旧制之下得利的人!” 咒骂之余,便有人高声喊道:“这都是玄妙的道理,非是常人可以掌握的。咱们只谈利,就说这小小的费国,当变成什么样?” 便有人喊道:“我看,就该让公子峦为国君,驱逐现在的国君。让他制定法度,变革进取,以利天下。” 另有人喊道:“就算公子峦为君,也要制法以约束。不能够同意民众的众义,就让他滚下去,以法为先,君为虚。” 还有人喊道:“人皆平等,凭什么他公子峦就能当国君?就凭他爷爷做过国君?要我说,这天下的贤人多了去了,不若选贤人为君,制法度,定规矩,能够为民求利的就为君,不能做的,就滚下去。人只要贤,便皆可为君!不如让墨家的巨子做君以行政。他公子峦纵贤,难道比墨家巨子还要贤吗?有玉不用,却去求石,这不是傻吗?” 甚至还有人喊道:“就该个人有个人同意的制度,凭什么多数人的利就要遵从?愿意遵从的就留下,不愿意遵从的,就要小国寡民,众民议政,将费国分开。愿意集权制法的就集权制法;愿意复归自然的就复归自然……将费国分开,各行其政。” 几方人叫喊着,混战成一团,也分不清谁支持什么,这些年的抑郁之气、前几日幻想破灭的苦闷,都在这桩小小的酒肆之内爆发出来。 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口骂了很难听的话,己方的支持者便陷入了一场混乱,总算是知道轻重没有动兵器,只是靠拳脚。 一个无辜的人挨了很多的打。 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选天子?制法度?国人行政共和?” 那无辜的人心说我同意制法度,可是我觉得公子峦当国君还好,于是摇摇头,顿时挨了两拳 又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废除继承、天下归公?” 那无辜的人又想,废除继承可不好,若是能够变革,自己其实也可能会靠劳作致富,也能有财产以传承子孙,于是又摇摇头,顿时又挨了几拳。 好容易爬起来,又有人过来问道:“你……” 话还未问完,这无辜的人吸取了上次的经验,顿时点头道:“支持支持!我支持!” 然而却不想那人与人放对,手段高超,不需要别人支持,只需要知道谁人反对,一听这人居然直接支持自己反对的事,登时又抡了几拳…… 混乱中,依旧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安然淡定地坐在角落里,将剑横在案几之上,独自品茗。 一名壮汉怒冲冲地朝着案几走过来想要问点什么的时候,这人只是一闪身,以剑鞘一勾,将那名壮汉跌进人群,自己举起了陶泥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悠然地吐出了粗大的茶梗。 听着身边的混乱,这人摇摇头,叹息道:“为利结党,结党谋利,说为天下,皆为自己。可笑,不过利益而结党营私。” “噫!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天下为为,我不为。我自虚之,天下乱,奈我何?不争方为大争、不治方为大治。” “天下之大,与我何干?天下闻道者寡我不悲、天下闻到者众我不喜,我心寡欲,则天下归我。” 这人笑看着那些为了义、利、法、制而争斗的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诸夏大地的混乱,收起长剑,起身离开,不留名姓,不留只言,逍遥而行,天下之大竟仿佛俱在其心。 第七十一章 平叛 小茶肆的这场斗殴事件,很快传到了费国都城内墨家的据点之中,这让徐弱有些看不太懂。 孟胜既在,徐弱便去请教。 “您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以为,这种情况之下,民众应该先该考虑制法、制度、变革这些细节,然后再去考虑玄妙的道义。是这样的吗?” 孟胜微笑,反问道:“既要说制法、变革,那么制法的理由是什么呢?变革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分不清出道,就不能够推演出术。变革的理由,是君主的怜悯来行仁政?还是制度本身就该为众人之利?变革是本分?还是怜悯?仁,到底是爱人?还是爱己?还是如道家所言仁义出而天下乱?” “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是可以不去分辨清楚的吗?” 这对于徐弱而言,是一个不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他连忙道:“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我是可以明白的。可是,现在这样的争吵,难道不会分裂民众的力量吗?” 孟胜点头道:“所以,适说,要求同存异。也说,这利天下之事,要以墨家为主导。子墨子言,上古之时,千人千义。就算是利天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主义,以此依托,理性地去勾画天下的将来是什么模样。” “凡事,都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义也一样。老聃之言,对我们墨家而言,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仲尼之说,子墨子也曾经常夸赞。符合我们的义的,便吸收、改造;不符合我们的义的,就该去除。” “天下只能有一种主流之义,所以要尚同,否则天下必将大乱。这同的,是文字、语言,还有义。否则的话,赵人有赵人的义、楚人有楚人的义,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族类可以异,这义也一样可以异。天下不尚同,便会分崩离析。” 徐弱点头道:“以天下论,是这样的。以费国论,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有人希望虚君制法、有人希望国人议政共和、有人甚至希望将费多分小国寡民各行其政以自治……” 孟胜笑道:“但有人站出来说,如今的制度不可动摇吗?” 徐弱恍然道:“这倒是没有。” 孟胜道:“那就是了。你见过做陶器的工匠吧?做陶器要分很多步,第一步要把坚硬的陶泥挖出来砸碎加水调和,然后便要想是做陶碗、陶罐、还是陶釜?” “现在的争端,是做陶碗还是陶罐。但对于打碎原本的陶泥加水调和这件事,是没有纷争的。” “墨家……要做陶罐。那么我们就要掌握主导权,说服那些想做陶碗的去做陶罐,或者是先和他们一起打碎陶泥调和泥水,剩下的之后再说。” 徐弱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主导权的问题。以上面的判断,费国的民众可以自发地进行革命,从而自然地向我们靠拢。但是,乱局之下,千人千义,野心之辈频出。” “墨家既不出力,如何能够主导?” 孟胜伸出手指了指天空道:“放眼天下,不要只看费国。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是墨家和魏、齐等国的事。我问你,若是没有我们的武力支持,就算季孙峦上位变革,他能够支撑下去吗?” 徐弱摇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孟胜又道:“如果这是楚、晋、秦、齐等大国,国民如此暴动,商定制法、议政之事,咱们墨家必须要参与其中,不惜先死,这样才能够获得主导。” “若齐晋如此,只要获胜,变革土地制度使人民得利,民众也能够明白什么是利什么是权,那么又何必如此麻烦?镇臂高呼参与其中,单单以齐晋民众的力量组织义师,天下谁人能挡?” “问题就在于,费国太小,民众激情开智,但实力不足以抗争天下制度。所以,墨家最大的支持,不是在国人暴动的时候做先锋登城击鼓以战,而是在暴动成功后率先承认变革的合法性,以义师为依靠打退可能的干涉。这就是我们应该把握的主动权。” “放眼天下,墨家今日赤膊上阵,对天下的将来不利。因为费国太小。如果这是楚、齐、晋,有今日的局面,咱们自然会赤膊上阵,只要成功,天下可期,无需考虑其余的后果,就靠民众求利之心、义师兵戈之利,让天下认同我们的规矩。” “现在费国的事,稍不注意,就要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秦楚齐晋交战,看似仇怨,可真要是费国激进,国人议政,废除君侯,他们会立刻停手来压制利天下的大业。” 徐弱已经明白过来,沉默许久问道:“那么费国的局面,对于利天下而言,最好的结果……并不是费国民众最好的结果?” 孟胜道:“既入墨家,便要放眼天下。” “昔日巫马子与子墨子相辩,说: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杀彼以我,无杀我以利。” “不放眼天下,就会如同巫马子说的那样,他是鲁国人,所以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然后又爱自己家乡的人胜过鲁国别处的人……若是天下这样,你可知什么后果?” 这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东西,想要一统天下,就必须宣扬天下人的概念,坚决反对任何九州诸夏之内的“民族”主义,否则的话天下弄出来赵人秦人鲁人邹人的划分,将对天下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徐弱不言,便是自明。 在他看来,按照墨家的道义来看,费国的民众所能取得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彻底废除君主,可是现在看来这种态势,如果墨家不赤膊上阵很难,季孙峦终究还有一个公子的身份,时代之下民众大约还是会选择季孙峦。 他又不知道卫让是墨者,更不知道季孙峦一直没有出面,就是墨家在暗中控制,借一个傀儡,将费国的局面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所以徐弱有些想不通,孟胜在用“利天下”来解释,就是说费国的局面可能不会是最有利于费国的,但却是能够在将来有利于天下的。这是一种局面之下的妥协和无奈,希望徐弱能够放眼天下,走出困扰。 徐弱沉默之后,缓言道:“那以利天下来看,费国的局面,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 孟胜再次引用了墨子的话道:“子墨子言,天下欲利,必要尚同而同义,定于一。现今泗上,只是非攻同盟,这是一种义。非攻是墨家之义,但墨家之义并不只是非攻。” “最好的局面,便是泗上诸国的非攻同盟更进一步。非攻同盟、税费同盟、教育同盟、文字同盟、度量衡同盟、货币同盟……” “不要急,等下去。时机一到,我们会做对天下有利的事的。” 孟胜望着城中宫室的方向,心想,自己出面让两边都有了喘息的时间,看上去给了费国国君和贵族准备时间,但实际上却是给费国的民众更多的时间。费国的国君和贵族,现在看来还没有弄清楚费国的局面:只要季孙峦政变上位,就算贵族不支持、旧势力起兵反对,那也没用。 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费国的事,与费国关系不大,而是夹在魏、齐、楚、墨之间,决定他们走向的最终还是这些外部的力量。 ………… 费国宫室内,费君急躁无比,近侍臣子也是愁眉惨淡,或有高声叫骂的,或有情急指责的。 宫室门前季孙峦出面说的那些话,让费君的局面立刻不利,这是大臣贵族们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季孙峦会站出来支持民众。 贵族政变,也需要民众的支持。但是,民众想要暴乱,贵族却不会支持,尤其是条件如此苛刻。做国君,需要得到贵族的支持,民众现在的意见,根本就是贵族都反对的。 贵族可以政变,但却不能革命,这种区别让季孙峦关键时刻的跳反意义深远。 不论是国君还是贵族,都不是天生通晓一切的,经验主义之下,他们只能从以往的情势来推断现在的局面。没有贵族在背后煽动的暴乱,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是一直以来的经验,已经仿佛成为了规矩。 当季孙峦跳出来的时候,费君这才发现局面的严重。 大臣贵族们纷纷谏言道:“都城民心已乱,公子峦蛊惑人心借此欲行乱政之事。此时此刻,都城之外尚且还好,应该急调各家私兵甲士,以勤宫室戡乱!” “凡有暴乱者,杀。不如此,不足以威慑庶民。庶民求利而畏死,必以死惧之,乱方可平。” 现在城内乱成一团,持剑明枪之人四处联结,加上许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都城民众一乱,只靠城中的这点甲士根本守不住。 还好各个贵族还有私兵甲士,分封建制之下,这一点对统治阶层而言很好:不容易出现席卷全天下的起义,分散的甲士很难对抗外部的侵略,但是对内镇压不容易出现君权集中后天下云集响应的情况。 第七十二章 国君叛国 听到这样的建议,在一旁陪侍的柘阳子一言不发。 他认定费国的事,不是费国自己可以解决的,所以必须要靠发动天下诸侯“尊礼、护规矩”的理由,将整个天下拖入费国这块土地上,彻底将费国变为天下诸侯和墨家的战场,否则不可能解决。 但是费君之前已经否定了他的想法,前怕狼后怕虎,又不敢、或是不甘心逃亡以待将来复位。 当费君那一日做出决定的时候,柘阳子便已经做好了一旦国人暴动成功,他便要“首义”诛暴君以谋新义之下的富贵。 所以今日大臣贵族们说要调动甲士平乱,柘阳子一言不发。 有些事,太过血腥,也不能够当着众人的面说,就像是那日劝说费君的话,只能私谈,不能在众臣议政的时候直接说出来——贵族们会反对费国变为战场,而且墨家就在旁边,他们首当其冲,可能会摧毁他们的封地制度。 或许这些在场的贵族只是想要自己的封地不被墨家的怒火吞噬,但如果他们听到柘阳子的建议,一定会给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对。熟读墨家经典的柘阳子对于利益分析之说深信不疑,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屠灭都城暴动民众的意见,到时候万一事有不济,自己就被会拉出去五马分尸以平息民众的怒火。 而此时此刻,柘阳子连同认同这些贵族建议让各个大夫召集私兵、派出心腹返回自己的封地征集隶子弟来对抗民众的意见都不支持。当然,也不反对,只是默默地听着。 默认,不是开口认同,将来一旦失败就有反正的机会。 费国太小,不能有雄心也不敢有雄心,于是造就了一群混吃等死只知道压迫民众的堕落贵族。 现在这些贵族却出奇地团结:既不想引魏齐之兵入境、又不敢触怒墨家作为礼制规矩的殉道者,便想着依靠私兵甲士来解决都城的问题。 至少,听起来除了几座大城外,别处都没有乱。别处的民众可能听过墨家的名号,可能也有逃亡泗上乐土的,但是问他们什么是法、什么是利、何以为君他们还是听不懂的。 依靠贵族的私兵来解决都城的乱局,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这些贵族们却不会就此出兵,既要只是都城乱了,他们就需要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几名贵族齐齐说道:“循古无过,法不可变。今日事,还请君上盟誓,自此之后,必无变法、各族相亲、不得侵攻。若违此誓,神明亟之!” “季孙峦借民众之乱,欲变祖宗之法,使得民众私心太重,必害于国。若是君上日后变法,又与季孙峦何异?” “古云,名不正言不顺。此次动用甲士私兵,既是为国,也是为社稷,更是为礼法规矩。” 费君无奈,只能说道:“善!” 墨家给出的变革建议,不仅仅是针对民众,还有削弱贵族权益、要求贵族纳税等事。 对于大国而言,这是对大国国君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但对于费国这样的小国,无异于给贵族们提前一个预防,国君……未必非和贵族们站在一起。 若不是这一次墨家的要求包含了很多削弱国君权力、财富、封地利益的内容,只是针对贵族的一些建议,国君未必不能接受。 贵族们见费君答允,又道:“此时城内太乱,若是以车马大张旗鼓而行,恐怕城内暴民会有所防备。” “不如私密派人出城,先行稳住民众,之说变革之事已在商量。待日后甲士齐聚,再行反悔。” 这些在朝中的大臣贵族,身在都城,但是封地都在外地,他们的根基也在外地,想要调集私兵需要时间。 孟胜前几日出面斡旋,让双反没有在宫室门前爆发冲突,这些贵族也觉得可以利用墨家的愚蠢,来获取他们最需要的时间。 商量之后,费君与众贵族献祭牺牲,以血盟誓:日后互不侵攻,国君不会变法,若行税收之类的政策,需要与贵族六卿们共议,不得剥夺贵族的封地,不得征收贵族私田上的税赋。 反过来,贵族们也会誓死保护国君,不允许出现叛乱之类的事。 既盟誓完毕,便选定了几个机密心腹或是身边近侍,叫他们更换衣衫,趁夜离开宫室,出城以将消息传递到各个封地之上的大夫贵族,亦或是在朝中贵族的子嗣家族,叫他们点起私兵甲士,速来都城戡乱。 费君不是个能行大事的人,他想的便是,如果真的不行,再请魏齐等国出兵以讨伐墨家。 至于现在,却难以下这样的决断,因为费国离泗上太近,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定,就容易沦为逃亡之君。 他还存在着让贵族们平乱的幻想。 ………… 几日后,费国都城之内已经乱成了一团。 不同的利益诉求者在街头演说自己关于变革的思索,吸引不同的民众。 城内的粮价日益上涨,商人们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囤积粮食,提升粮食的价格,准备谋利。 街头有人大肆传播墨家的新作《论政》,里面从同义提出的众义为法、法不能自己执行需要有执行者、执行者必须要和制法之权分开等内容,引起了更多人的思索。 那几日茶肆斗殴之后的乱局依旧没有解开,各自不同的支持者都聚在一起,商讨着他们所支持的内容,完善他们所支持的制度。 这种混乱的局面,终于被一阵铜铃声打破,一名骑手手里摇动着铜铃,在费国都城的街道上奔驰,每路过一些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时候,就会高声呼喊。 “国君密令大夫贵族们出甲士私兵来都城屠戮我们!你们还在这里争论这些事?庶农工商们,集结起来,先不要争论了!” 这名骑手不知道归属于谁,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但他摇动铜铃和之后的叫喊,立刻引来了都城内民众的关注。 一处正在商讨土地政策的聚集处,葵闻听了骑手的话,大声喊道:“你在说什么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骑手大声道:“国君……呸!暴君叫身边近侍悄悄出城,被人抓获,听说要召集大夫贵族的私兵甲士,平定我们的‘叛乱’呢。你们却还在这里为那些事吵闹!” 葵闻言骂道:“我早就说,贵族国君们靠不住!现在看看,他们哪有变革的心思?那日说再延缓之日,只说要再商量变革,可却是在商量怎么把我们都屠戮了!”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有人紧张,有人害怕,也有人怒火冲天,人群中有人喊道:“去集市!去集市!凡事在义师服役过的,都去集市,咱们学的那些本事,当年不就是说要让咱们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吗?” “对!去集市!” “不要怕!想要屠戮我们,我们也要先把他的血放干!” 这些人中纵有胆小的,可被众人裹挟之下,也都朝着宽阔的集市移动。 另一处地方,西门屠等人正在听一人宣扬无政无法以归自然的内容,在听到骑手的话后,西门屠冷笑一声,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仁君?有君,皆恶!我当杀之,以成义士之名!” …………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集市集结,集市的中心,已经搭建起了一个高台,几个人被绑在上面的木头上,还有几个人正拿着几封书信,有人正在念叨书信上的内容,正是费君希望贵族们带私兵甲士入都城平叛的话。 民众的怒火被点燃之后,一个年轻人跳到了台上,大声喊道:“庶农工商们!昔随大夫季梁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众求利之欲,并没有错,民众的本性,是上天天帝都所喜欢的。” “我们是民,我们的欲便是求利。我们所欲,天必从之,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夏书》又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是国本,而今日,我们的‘君’竟然因为我们求利,而要屠戮我们!” “由此看,国君这是叛国!当诛!” 这是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一时间场面顿时混乱,许多人被吓了一跳。 国君叛国? 这一句听起来如此可笑的话,仿佛是疯言的话,在几句简短的铺垫之后,竟然如此合情合理,无有半点漏洞。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由此可推,神居于民之后。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由此论证了民众变革求利的合法性,这是上天都喜欢的、必定会从民之欲的。加上墨家这些年鼓动利己为仁的说辞,更让这些话听起来合理。 或许原本,民众求利,会有负罪感,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求利是因为有欲望,这不是好人。可这些年墨家却一直在鼓动:释放自己的欲望,求利,只要制定律法规定怎么求利不损害别人、什么样的律法能够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求利就行。 这种思想上的禁欲禁锢已经被打破,人们喜欢听自己想要听的话,这些求利利己的内容,已经将数百年间加诸于民众思想上的桎梏砸碎。 而剩下的便是一脉相承:民为邦本,民众即国。国君却要屠戮民众,却要因为民众求利而视为叛乱,这必然是天帝所不喜欢的,也正是“叛国”。 关键之处,就在于这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定义。是国君的国?还是民众的国? 若民众只是国君的“资源”,是耕种土地的劳力、是上战场的徒卒,那么国君永远不会叛国。我自己的东西,我不喜欢,便杀了,有什么错呢?难道杀自己的鸡杀自己的猪是罪吗? 然而墨家却说,劳动创造财富,土地无人耕种便无价值,是民众养活了国君贵族而不是相反。这是经济的基础。 剩余的,便可合理地推出“国君叛国”这个可笑但却严肃的结论。 国君叛国,真的很可笑,可也真的很严肃。 第七十三章 操控 这番可笑而又严肃的有些魔幻的话语,只是引来了民众的沉默,却没有人站出来惊呼这说法逆天理。 只是许多人还不能够接受这么激烈的说辞。 求生,求利,这是人的本性,这种本性所带来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几辆马车靠近前来。 这些天一直没有露面的贤人卫让,拨开人群,登上了高台。 卫让这些年颇有贤名,就像是墨子所言的选贤人为天子的说法,非有大智天才、非有家财财富者,在推选制下很难成为“贤才”,人们根本不了解你又怎么会有成为贤才的机会呢? 卫让有钱财,有墨家的暗中支持,于是他算是费都有组织的墨者之外的“贤才”。 众人都知道他与公子峦交好,公子峦那一日在宫室之前的话,也足够引起民众的好感。 但卫让明白,仅仅是好感并不够,民众需要的是实利。 而他背后的墨家集团已经将一份完整的变革制度书写出来,在众人只是感慨着愤怒和对将来制度展望的时候,墨家先走了一步。 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解释世界是为了改变世界,而不仅仅是解释世界。 当卫让登上高台之后,大声疾呼,表示支持民众求利、也表示公子峦支持民众求利,更认为现在国君的行为,真真切切就是叛国。 怒斥之后,卫让提出了几个意见。 其一,一旦公子峦执政,所有的公田按照曾经民众耕种的份额进行分配。 卫让表示,天下源自自然,自然之后,人的劳动创造了财富,只要施加了人的劳动,那么那些土地就应该被劳动者所有。 其二,公子连峦一旦执政,这些公田将按照二十年的赎买期授予民众,可以买卖。除此之外,要清田洫,只留出各地贵族礼法上应该拥有的田产,其余的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其三,稳定物价,规定粮食的最高价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额,将国人组织起来严查在都城乱局中囤货居奇、抬高物价的商人。但是在正常价格之内,商人可以自由买卖。 其四,由国人制定法令,费国通用,包括公子峦在内的所有人,都要盟誓遵守法令。按照墨家所言,制法、执政与执法分开,因为法自己没有手脚嘴巴不能自己执行,所以民众选出的贤人来执行,就算君主犯法也一样要进行惩处。 其五,由国人推选贤人以执政、制政,公子峦只是作为君主,为保祖先的祭祀,一切政策以有利于费人为先。 其六,取消城内工商的军赋义务,改收税赋,并且统一商税。 其七,打开府库,接济城内的穷苦人,免除今年的赋税,在国人制定出政策之前,不收取税赋。 其八,废除贵族的特权,所有人一体缴税、允许迁徙,废除任何的封建义务,贵族不再对其封地范围内农夫有调动劳役的权力。不采用宋国那种贵族和庶民分开议政的政策,按照费国的人口分派份额推选贤人,以此作为费国的最高权力机构。 其九,在按人口分配的土地之外的贵族超额封地,明码标价进行拍卖,价高者得。所得钱财,用于国家分配,不归于私…… 林林总总的一共将近二十条承诺,基本上涵盖了费国的方方面面,照顾了大部分底层的利益。 究其本质,这是一场墨家暗中发起的、而非是新贵族们发起的革命,最终的目的是允许土地私有的前提下,提供技术革新和初步积累,开拓市场,利用漫长的时间完成土地兼并。 在土地大规模兼并之前,依靠墨家的自信来完成技术革新和手工业发展、市场开拓等。 这样一来,其主力也就必然是城市的手工业者、农夫,以及部分商人。损害的,也就是一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贵族的利益。 为了能够将季孙峦绑架在这场革命之中,季孙峦获得的利益其实也不少,那些公田分配后的赎买收入都归属于他这个君主,但是赎买的价格必然极低,因为制定赎买价格的将会是广泛的民众——在这一点上,想要成为民众支持的“贤人”,就必然要把赎买价格压低。 这其实就是一份墨家为费国准备的革命纲领,一场起义往往需要喊出“均田免粮”之类的政策后,有了纲领才能够获得成功,纲领的本质也就是利益。谁能得利,谁就会支持。 墨家作为此时天下论及非土地财富最富有的庞大集团,不需要照顾那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的利益。 这种算是推翻了旧制度的变革,背后往往需要有商人、新贵族、想要遏制王权的贵族的支持。 但此时并不需要,因为历史上那些大商人、新贵族和大贵族们,有钱,有武器,有多年积累的战争经验,他们需要利用民众。而现在,论及钱、枪和战争经验,墨家什么都不缺。 相比于那些空洞的愤怒和口号,这一份精心调制的具体制度更加符合民众的口味。 几乎田让每说完一次,就有民众发出支持的呼喊。 看到民众的情绪日益激动,田让振臂高呼道:“昔日夏桀为政,以为自己乃日月,日月不亡自己便不会亡。民众苦夏桀之政,尝呼:时日曷丧,予及如偕亡!” “太阳不会灭亡,夏桀也不是太阳。就算是,民众也可以自己做照亮自己、散播温暖的太阳!” “庶农工商们,国人们!集结起来,推选出你们认为的贤人,既然别人要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先动手杀死暴君?” 他呼喊完毕,几十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车厢里装满的都是武器,这些武器正是当初秘密运送到费国的墨家那一批。 在场中的很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这种经历不仅仅是让他们拥有武器。 人群中,葵跟在人群的后面领取了自己放下了许久但摸到手依旧熟悉的火枪和火药、子弹后,很快和附近的邻居们一同,按照在义师中学到的规矩和经验,推选出了他们认可的“贤人”,再由这些贤人中推选出更高一层的贤人。 很快,一支两千多人的武装就此组织起来,而且还有四十多名贤人被推选出来,成为国人民众的代表。 其中秘密的墨者有十余人,剩余还有不少都是和墨者走的很近、或是受到了墨家极大影响的。 这两千多人的武装也迅速推举出来了旅帅,旅帅正是由卫让担任,因为这些枪械武器都是卫让提供的,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些“骑兵”。 这些骑兵,名义上都是季孙峦的“私兵甲士”,实际上就是这些年季孙峦的封田在墨家控制之后组织起来的。 两千多人的武装中,有服役经历的不少,但是没有一个连长以上的军官,人们就将曾经在义师中担任过司马长的人推选为连长,整体构架和义师基本相同,唯独少了的就是义师中的墨者代表。 被推选出来的四十多名贤人,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进行了一场缺席的审判。 他们作为民意的代表,理论上拥有这一次暴动和暴动之后费国国都的最高权力,这个名义上的最高权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判:费国国君的叛国罪成立,立刻攻入宫室,进行审问。 民众的欢腾声中,卫让拿着一份完整的国都的地图,让人推选了几个人,带着几个连队先行前往城门,将城门关闭。 同时前往城头,宣告国君的罪行和新政府的成立,拉动守城的炮手参加,那些炮手都是在泗上培训的,他们骨子里早已经被染黑。 两千多人分成两队,一队集结在宫室附近,另一队立刻围攻府库。 这是一场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暴动,从非攻同盟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暗中策划等待的暴动。 两千多有服役经历的国人民众、暗中影响许久的炮兵、季孙峦封地上暗中操练的私兵骑手、大量的宣讲演说、足够的可以组织起义的人才,以及详尽的进攻计划…… 这一切都已完备,当几个人来到城头,宣告了新政府成立的消息后,城头的四门大炮的炮手立刻宣布忠于国人的共同决定。 大量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头,帮着守卫城门,将那四门当初用来“守卫外敌”的大炮从城头搬运下来。 那些服役过的民众已经集结为方阵,在军中做过笛手鼓手的,甚至领取到了一套用于作战的腰鼓和笛子,可谓准备的极为齐全。 当城门被封闭、大炮被运送到街道上、府库被占领有人前去清点之后,千余人的武装行进到了前往宫室的道路上,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抵抗。 分封建制之下,抵抗的事很少发生在国都,往往都是依靠贵族封地的私兵完成的复国和复辟,国都的政局之前只是有封地的贵族们在规则之内的游戏,但现在这种游戏一旦打破,国都之内的局面也就大为不同。 控制了国都,未必等同于政变成功,在此之前的楚王子之乱、齐公子之争,控制国都的一方最终都被拥有封地的政敌击败。 若是民众自发的愤怒起义,或许不会想这么深远。但这一次终究是墨家在背后支持的,对于后续的情况都有所考虑,至少不会犯下这种需要血粼粼浇灌之后的错误。 第七十四章 弑君 宫室内,从中午开始就已经乱成一团。 费国的君臣已经知道了民众截获了那些使者的消息,并且外部得到的消息是民众们已经集结起来。 各方上卿大臣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平时的政变,这些贵族们可能会早有准备,握有私兵甲士以在政变中纵横捭阖获取最大的利益。 宋后悼公的那一次政变就可算作典型,贵族们依靠手中的私兵,制定了“三族共政,互不侵害”的政策。 但这一次,愤怒的民众和准备了数年的墨家没有给这些人丝毫的准备。 国君没死,墨家只是借助边境逃亡之事将火点燃,利用孟胜求施仁政的方式将风吹起。 从求仁政失败再到双方缓冲,不过数日的时间,贵族们根本没有时间将兵力集结。 国都内的国人,本身就是君主最大的依仗,但现在国人已经站在了君主的另一边,费君已经无奈。 情急之下,君臣各谋生路,有人建议费君从宫室后面的狗洞离开以逃走,费君也放下了贵族的优雅身份,决定去钻那个狗洞。 甲士们暂时还有组织,正在宫室墙上守卫,他们迷迷糊糊,以往教育的“忠”是要忠于国君,也许有些人会动摇,但此时组织尚且没有完全混乱,宫中的人还能做到保持守御。 费君收拾了大量的金玉,决定从狗洞逃走之前,为了“爱”,还是让柘阳子与他同行,一旦逃出去也能够做护卫和驾车。 柘阳子的手指微微触碰了一下剑柄,在混乱之前,他曾登到城墙观望了一番。 观望的时候,大炮还没有靠近,但他看到了已经结阵持枪的民众,还能够听到一些宣讲以及那些结阵后行动的鼓笛声。 只是看了一眼,柘阳子就确信,这一次“政变”绝不简单,和以往全然不同。 宫室内的数百甲士,根本不可能战胜外面的民众。 而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外面的民众如此有组织,结阵前进,难道背后的人不知道封闭城门吗? 自己跟随国君逃亡,一旦城门封闭,自己就会被抓获。而民众愤怒到这种程度,听说有人说国君叛国,这将不会是一场让国君出国逃亡的政变,而是一场弑君的政变。 他的手指按在剑柄上,听着国君危急关头还在让自己一同逃亡,心中终究还是有所触动的。 只是,这件事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可以理解为这是爱,国君爱他,所以在如此危急之下,依旧不忘让他一同从狗洞逃亡。 但也可以理解为这是用,国君要用他,在逃亡的时候有人护卫、驾车、保护…… 柘阳子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理解为后者,于是心头最后一丝愧疚也变为了一种愤怒。 从他如此爱我我却还要杀他的愧疚,变为了他这样对我不过是为了用我保护的愤怒。 也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只是因为柘阳子看到了外面集结的民众,猜测到城门已经封闭,如今逃亡只有死路一条,自己的富贵和地位会就此终结。 于是就在国君伸出手要挽着他的手一同逃亡的时候,柘阳子猛然抽剑,一剑刺中了费君的腹部,迅速一搅,用贵族脱产训练出的、用来维护礼法和保护国君的杀人技术,捅死了费君。 费君死的很快,快到根本没有时间流露出诸如怨恨、不解、被背叛之后的愤怒之类的种种眼神。 因为柘阳子下手很快,手段很高,他必须要杀死费君,因为他和费君说起过将费国变为战场、屠戮民众的建议。 而现在,费君已死,便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曾说过这番话了。 然后,他举着血粼粼的剑,杀死了费君身边的其余几名护卫,优雅地擦了擦剑,蹲下甚至砍下了费君的头颅,提在手中。 从狗洞中爬出后,柘阳子将血粼粼的头颅放在一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用费君的衣衫擦了擦血,恢复了翩翩公子的优雅,将费君的头颅悬在腰间,径直走向了民众集结的宫室大门之前。 他走的很震惊,嘴上洋溢着一种仁人义士成就大义的笑容,看着那些已经朝这边拖拽的铜炮,愈发在心中佩服自己的判断。 当他靠近到结阵的人群约有几十步的时候,伸出手举起费君的头颅,喊道:“不义之君,已被我诛之!” 连喊三声,有人终于认出来了他,惊问道:“你莫不是柘阳子?” 柘阳子提起头颅道:“正是。”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真是暴君的头吗?你不是他的近臣,为什么要杀他呢?” 柘阳子放声大笑道:“昔年文王为纣王之臣,为何武王要伐纣?这不是天命,而是因为文王武王遵从天志,为天下百姓之利而诛。诛不义为义,你们问我为何要杀他,那么你们又为何拿起武器来到宫室之前?” “你们问我为何,难道不就像是一个饿的人正在吃饭,却问旁边也在吃饭的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吗?” “为费国之利,杀一人而利万民,为何不杀?” 他说的斗志昂扬,提着头颅,似乎根本不在意身边那些惊奇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卫让所在的位置。 在靠近到十步之外的时候,他将腰间的剑放在地上道:“我的剑,是用来诛杀不义之君的,不是要行十步一杀之事的。这是费君的头颅。” “如今宫室尚且还有甲士,他们亦是百姓,不知大义,可有勇士愿意随我一同到宫室之前,劝说那些尚且不知大义的人放下兵器?” 说罢,他威风凛凛地喊道:“可有勇士愿随我来?” 他举起费君的头颅,连喊三声。 随后又叹道:“若攻宫门,便有死伤。我有兼爱之心,天下人皆爱惜自己的性命,又如何忍?虽有凶险,可能少死些人,也算是利于天下了。” 当即便有几十持剑之人喊道:“真义士也!我等愿往!” 西门屠更是弹剑赞道:“柘阳子举首义、诛暴君,当为首功。又有仁心,不忍兵戈之乱,真贤人也!” 柘阳子大声道:“宫室之前,或有危险。然而为举大义、为利费国,死不足惜。若我死,请记住我为大义而死!” 一时间虽无秋风,却有了几分萧瑟之意,几十个勇士持剑跟随在柘阳子身旁,柘阳子绕开了武装集结的民众,来到了宫室之前。 宫墙之上,有人看到了柘阳子提起的费君头颅,高声骂道:“柘阳子,费君待你不薄,给你封地赏赐俸禄,你杀君是为不忠!” 柘阳子大笑道:“非也!我的俸禄,是民众用劳动创造的。食人之俸、忠人之事!我吃的俸禄是民众提供的,我忠于费国民众之利,怎么能够说我不忠呢?” 他说罢,回过头冲着跟随而来的民众喊道:“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民众们齐声呼喊道:“对!” 柘阳子在民众的呼声中,将费君的头颅举起道:“如今民众求利,以利费国。你们却在宫墙之上,阻挡利一国万民的大事,这不是忠诚,而是愚钝!” “暴君已被诛,你们难道要与费国万民作对吗?” “枪炮在后,你们还要顽抗,这就是自求死路。” “为大义而死,或可留名千古。” “可你们为何而死?为暴君而死,是为不义。费国的血,不该流这么多,暴君已死,新君当立,仁政当施,既利于百姓万民,你们也是万民百姓之一。民心不可违啊!” 说罢,他将费君的头颅放下,轻展袍袖,对着宫墙之上的甲士行礼道:“为了费国,为了自己,为了不再流更多的血,请放下你们的兵器!” “若天下议论费国之事,就让我柘阳子承担弑君之名!为义,命尚可抛,况于名乎?” “若行强攻,双方都有死伤。我有兼爱之心,我爱惜自己的性命,也爱惜天下人的性命,既如此,若是你们不能够放心,请让我入宫墙为质!” “暴君之政,您们都不曾参与,民众不会伤害你们。我为人质,若是有伤害你们的行为,大可以将我杀死!” “而诛不义为功,那些谏言国君行暴政以死惧民的大臣,都是费国的罪人,你们难道不趁着这个机会立大义之功吗?” 墙上尚有几名贵族,闻言大骂道:“弑君之贼!你有何面目在这里谈义!天下人若无忠义,与禽兽何异?甲士听令,将此弑君之贼射杀!” 跟在柘阳子身边的几十名奋勇之士闻言,立刻挡在了柘阳子身前,喊道:“柘阳子为民谋利,忠于万民,何谈不忠不义?谁敢放箭,得火炮齐鸣,攻破大门,尽皆大罪!” 墙头之上的甲士眼看君主已死,又看到街市上集结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心中惊慌之余,也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事。 那几名贵族尚在叫喊的时候,几名甲士忽然抽剑将那几名贵族杀死,喊道:“柘阳子请上城墙!我等愿为义立功!” 当即有人抛下绳索,柘阳子将头颅悬在腰间,与身边勇士一同登城,知道宫城之内尚有不少贵族子嗣庶子为卫需要清理,柘阳子心想:“如此一来,我名望既高,宫中甲士尽皆服我,以我为首谋取其利。便纵新君立,我亦大功,富贵可存!甲士服我,我便无忧。” 第七十五章 大幕才拉开 柘阳子登上城头之后,那些城头的甲士纷纷喊道:“我等无罪!” 柘阳子正色道:“无罪非是有功。你们的父母妻子,俱在城内。国人求利,此乃义事也!岂不闻墨子言,义即为利?此时正是慷慨赴义之时,不可居于人后!” “若你们能够立下功勋,我必可以为你们明言,不能少了你们的功勋。新政既立,必赏善而惩恶,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是必须要知道的。” 城头上的甲士眼看到城下民众集结,人数众多,武器精良,训练曾经有素此时也剩余许多阵型的残余。 柘阳子又已经杀死了国君,他们纵想忠于甲士之责,却也无人可忠。 值此之际,他们担心的就是愤怒的民众认为他们是君主的走狗,将来便要遭到打压清算。 柘阳子登城为质,他们竟似找到了一个代言人亦或是主心骨。终究柘阳子曾经也是费君的近侍,与宫室内的甲士多有交集。 柘阳子环视四周,高声道:“随我登城的人,都是城中市井间闻名的勇士。我在宫中,亦多耳闻。他们也有人被城下选作民意之表。” 看着四周的甲士,柘阳子道:“你们你们能够立下功勋,难道你们的功劳不会被人知晓吗?我今日既登城为质,为救双方,我便可以做你们的代表,只要你们能够立下功勋,不但没有任何的罪行,还要受到赏赐!” 众人正是不知所措之际,乱哄哄的如同无头苍蝇,柘阳子的话顿时就让他成为了这一群乱蝇的头目,众人齐声道:“君子之言,我等必从,与君无异!” 柘阳子道:“此时宫室之内,尚有人不能够明白民众求利无罪,宫室的大门尚且关闭。城下已经集结了大炮,可是一旦炮击,只怕会伤及到那些被蒙蔽的人。我们正该打开城门,围困那些‘恶来’之样的臣子。” “是恶来,还是微子,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想来新政既立,定会审问清楚。” “诸勇士,随我来,打开城门,搜捕勋贵!” 若这是一场政变,君主的死亡就意味着政变暂时的结局已经定下。 甲士们都想,是柘阳子杀死了君主,而他们如今跟随,最多也就是从恶。况且君主已死,这时候跟随柘阳子冲杀,便从从恶变为了举义。 新政到底如何,一些人也有所耳闻,正和他们的心思。 于是城头甲士便推选柘阳子为首,盟誓之后,柘阳子持剑,以慷慨赴义的姿态,带人冲下了城头。 或是冲杀,或是劝告。 有费君的人头在手,军心瓦解,竟然是无往而不利。 他却先不打开城门,而是带人在宫室之内将那些贵族们抓获。 贵族中却也有不少硬气之人,怒斥柘阳子是“弑君之贼”,柘阳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既决心靠近新义以求富贵,那么旧义对他的辱骂,在他看来就是新义的赞扬。 至少他自己都暂时相信了自己就是为了“利民之义”而诛杀了暴君,不但不是不忠,反而正是大义。 现在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了最残忍的建议的人,已经被他亲手杀了。 正是论迹不论心,现在他的行为,正是举义之士,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样想的,又有谁人能够知道呢? 现在,他成了宫室之内甲士的头目,有人支持。 并且他通过言语和身份,让自己成为了这些宫中甲士的代表:他终究原本也是费君的近侍,如果他遭受了处置,那么甲士们必然惊慌以致作乱,所以这些甲士成为了柘阳子确保自己不受新政损害的盾。 杀至寝宫,一路流血,反抗虽多,但是甲士们既然已经动了兵戈,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而且若是杀的少了将来还可能被反咬一口,宫中可谓是血流成河。 柘阳子回首看看这一路的血迹,心中自有计较。 如今这场政变,看似已经成功,但实际上才刚刚开始,分封建制之下,都城的成败不代表成败,重要的是封地贵族的反应。 当年楚国白公之乱,即便控制了都城,可叶公子高依靠自己的封地,依旧可以平定。 甚至于后世秦灭楚,楚败亡,但最终楚国的贵族势力们依旧强大,最终也算是复国。 而像是齐国、卫国、郑国的政变,大抵都是这样,控制国都的人未必是最后的胜利者。 柘阳子明白。 他饱读书史,看过春秋,读过左传,也看过墨家的许多关于政治和历史分析的书籍。 正因为这样,他才比别的贵族看的更远,也看到了费国的事,除非把魏齐等国拉下水,变成一场旧规矩与墨家新规矩之间的圣战,否则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 但是,费君拒绝了他的建议。 他不是费君,他依靠费君,所以费君不用他的意见,那么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他并不愿意成为旧时代的殉道者。 如果费君用了他的意见,提早逃亡,提早引各国之兵入费屠戮,那么他作为提出意见的人,便是晋文公身边的赵衰、狐偃、贾佗、先轸、魏犨。 可费君不用他的意见,在那种时候才选择逃亡,那么他就是纣王身边的恶来、飞廉。 柘阳子很欣慰自己的决定,果决的人才能够在时代浪潮之中立于潮头。 现在都城已经被控制,柘阳子在赌,赌墨家会不会出面支持。 他观察墨家这些年的行为,确信墨家不会做那种愚笨的空谈道义的人。当年潡水之战、复滕之战、援最之战,墨家无一不是主动出手,一举打开了泗上的局面。 在柘阳子看来,复滕之战的后续是潡水之战,潡水之战的后续是援最之战,驱逐了越国、阻碍了齐国,墨家不会允许其余人染指泗上,若不然当年援最之战就不必打。 费国的贵族私兵甲士是什么水平,柘阳子很清楚。 若只是都城的民众,也足以做到自守。而墨家诸义师中哪怕只有一个师投入进来,那些贵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顷刻间就会被压制。 至于说魏齐等国会不会主动干涉,柘阳子也想过了后果。 当时准备钻狗洞的时候,如果跟着钻了,自己八成要死。 如果自己不杀国君,那么自己纵然不是大罪,但什么富贵功勋全都没了。 所以自己当时必须要杀死费君,杀死那个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那些残忍计划的人,换取新规矩之下的“义士”之名。 就算将来魏齐来攻,墨家失败,那他觉得自己依旧可以跑到南方。墨家不是已经行船到了极南之地,已经和楚国最南端的临武城等城邑有所交流了,这是他从墨家的书籍上看到的。 至于说新君即位之后,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个“小人”,那不重要。只要自己高呼大义之旗,民众们便会认为自己是义士,只要没有证据,自己就始终是费国“诛暴君的君子之勇者”。 所以,他要杀人比别人杀的更狠、喊大义的口号喊得比别人更响、以及最重要的时时刻刻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君主的近侍。 这个身份,会让他成为宫室甲士心中的风向标。他不倒,甲士们便会安心。他倒了,甲士们就会心慌。 所以他可以倒,但也要在城中的局面稳定下来之后才会倒。 而这一点,柘阳子觉得,只要自己站稳几个月,那么想要把自己弄倒却也不易。 于是在寝宫之前,柘阳子心想:墨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面?墨家出面,自己才算是走过来最危险的一步,否则的话,就真的要先考虑逃亡的事了。 ………… 墨家的据点之中,不断有墨者传来城中的消息,大体上都在意料之中。 卫让手中的武器,是“买”的墨家的。 卫让手中的城中图谱,是墨家提前测绘的。 关于城中暴动的具体计划,也都是适等墨家高层做参谋编写的。 唯一的意外,就是柘阳子杀死了费君这件事。 不过,徐弱等人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这终究也算是一件利好之事。 在这里统筹全局的孟胜,心如止水,只是偶尔听一下那些墨者的回报,在地上踱步不语。 徐弱想到之前孟胜所言的“主导权”之事,心中却焦急,忍不住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面呢?” 孟胜回身,看着徐弱,缓缓问道:“墨者要利天下。民众是否愿意利天下呢?都说利己的最终,是利天下、是兼爱,可是民众又有几人有死不旋踵之心呢?” 徐弱猛然醒悟,惊道:“您这样说,是说民众和我们暂时并不是一心?” 孟胜摆手道:“你说错了。是我们和民众的利是一致的,但这是从长期来看。短期来看……泗上的民众日子过得很好,他们又有多少人心怀利天下之心?千里之外秦晋的苦难,比起他们身边邻人的苦难,他们更关心哪个?但天下不定,天下不一,泗上的好日子终究会被湮灭在乱世之下,所以长久看是一致的,但短期看却不一致。这就需要我们来说服教育民众。” 孟胜叹了口气道:“费国的事,我只怕民众只关乎都城,却不愿为都城之外封田上的人流血。只要都城附近变革了,他们或许就会满足,就会同意,至少会有很多人同意。” 徐弱急道:“若如此,就该快些出面。” 孟胜摇头道:“我觉得是该慢些出面。教育与说服,未必只靠我们的嘴。你告诉小孩子,不要靠近恶狗,他们或许会听。但如果恶狗扑咬过一次,他们一定会记一辈子。” 徐弱一听这话,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放看着民众流血,就为了让他们记住这些事?这是有悖于墨家利天下之义的!若您这样说,我要求召开代表会,罢黜您在这里总领的资格!” 孟胜看着激动的徐弱,哈哈大笑道:“谁人告诉你会流血呢?义师不过百里之外,只要民众知道自己将要流血的时候,义师就会赶到,怎么会流血呢?可义师如果到的早了,民众又怎么知道那些贵族不会因为他们的妥协就不让他们流血呢?“ 第七十六章 新君 孟胜说的轻松,可徐弱心中却放不下,这终究是关乎数千数万人的性命。 他再看了一眼孟胜,极为郑重地说道:“既说名正言顺,可名是什么名?我们的义,我们的仁,我们的天下,与旧的仁义天下根本不同。我们难道非要尊从原本的名吗?” 孟胜很喜欢徐弱这样的富有激情的年轻人,就像是能够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若是自己年轻时,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怕和徐弱想的一样。 可现在不同了。 徐弱又问道:“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孟胜低声道:“担心民众流更多的血。如果这一次起义成功,民众可能会选择只要求自己的利,不可能去管都城百里之外的事。至少多数人会这样的。可是,不发动百里之外的民众,让他们也能得利,都城这些民众得到的利,终究会被贵族夺走,最终还是会失败……如果没有我们插手的。国君能叛国,难道贵族们就不会引魏齐之兵屠戮本国民众吗?” 徐弱拍手道:“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现在就该出面才是,引导民众讲清楚道理。难道您非要等到民众知道自己错了、后悔的时候,我们才插手吗?” 孟胜点点头道:“适说,原本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但费国距离泗上墨家太近了,所以可以有后悔药。” “费国太小,天下太大。你也看过泗上彭城演出的戏剧,总要做个排演然后才能正式演出。费国……就当做天下大戏的预演吧,让民众知道再遇到这样的事时,应该相信谁、应该怎么做、应该提防谁、应该处死谁……乱世即是舞台,天下民众才是优伶。” 徐弱长叹道:“那我们就只能旁观?看着民众选择了一条近视的路再后悔?” 孟胜摆摆手道:“是费国的民众选择了一条近视的路,天下的民众将来便不会后悔。路……还长着呢。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旁观,而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言。譬如城中的治安、城中的粮价、土地的分配、税率的制定……至于说国都的民众会不会丢弃最好的盟友……那些贵族封地之上的农夫……那是费国国都的民众所决定的。” “泗上之于费国,很强,所以可以慢慢来。泗上之于天下,不强,所以要未雨绸缪。绸缪的不是费国,而是天下的民众在面临这样选择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办。” 徐弱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道:“如此,您说服了我。希望这一次并不是错的判断。” 孟胜颔首示意,心中也明白墨家内部的制度之下,一旦这件事判断失误,导致费国的局面不利,总要有人出来背“黑锅”,承担责任。 七悟害和巨子是集体决议,代表的是墨家的意志,所以墨家不能够犯错误,犯错误的只能是个人。 泗上的局面,是适主导的,说服了众人也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一旦出了问题,适可能就会彻底远离巨子之位,至今为止适的判断基本上都是正确的,墨家众人对他有一种仅次于墨子生前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总需要一直保持下去。 孟胜得到的消息,远比徐弱要多,知道适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在为墨家争取更大局面的同时,又在拖延与天下为敌的时间。这种平衡一旦掌握不好,可能就是两者尽失。 他作为墨家的高层,期待适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他可以微笑地给徐弱讲述道理,可心中却也惴惴。 说到底,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而是中原诸国的事。 最终,费国的起义变为一场天下的预演和经验,墨家又能完全控制泗上诸国;还是费国的起义最终成为一场悲剧,魏齐等国没有按照适提前布置好的局面全力干涉提早将墨家拖入乱世泥潭? 这是未知的,只能用说知推理之术来判断,险之又险。 墨子逝世之前,对于墨家的期待归于两处,一处是天志,另一处就是墨家的规矩制度。 不管是出于适一直以来判断正确的信任、还是在同义会之前适挨个进行了说服,程序上规矩上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么就算有人反对,一旦定下来了,就必须按照这个办法走下去,哪怕是失败作为代价。 一时的胜利和失败,相较于墨子认为可以借此存于万世的规矩制度和程序而言,不值一提。 ………… 但凡规矩,都是人定的,所以必要的时候总可以更改。 费国的乱局,从季孙峦站出来说了那番支持民众的话之后,其实就已经演变为了变革规矩的乱局。 都城的胜利是必然的,这是氏族时代和国人议政、国野之别、国人服役等制度留下的残余。 和分散的村社不同,都城之内的民众可以有效地组织起来,在春秋乱世之中为了家族存亡,国君不得不允许民众的自组织,以维持自身的军力。 这种自组织之下对于城邑、封地结构的小国国君而言,反噬的威力也足够大,国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君主是否能坐稳位子,只不过从前的背后主使者是明面的贵族,而这一次则是隐藏的墨家。 背后站着的人不同,也就决定了规矩的不同。以往改变的,只是国君,而不是规矩。 这一次看似也和从前一样只是改变了国君,实则改变了规矩。 一直隐藏不出的季孙峦在宫室被柘阳子带着甲士占据之后,终于在“护卫”的保护下露面。 而露面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一遍当初卫让在民众集结时候的说辞。 他别无选择,如果出尔反尔,现在还在激动之中的民众很可能把他赶走——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了,现在已经有人觉得人无老幼贵贱尽皆平等了,甚至有人已经从墨家那里学到了没有“有血统”的君主的一系列制度。 若是以往,民众没有选择,季孙峦或许可以抛开卫让。但现在,民众有了另一种选择,所以卫让也就成为季孙峦所认为的“挚友”。 现在,他已经算是费国的国君了,只要他愿意。 只不过这个费国的国君,名义上所能管辖的只有都城大小的范围。以往费君在规矩上礼制上拥有四境,可现在季孙峦手中只有都城三十里之内。 能否坐稳这个国君之位,政变只是序幕,远没到真正可以决定的时候。 许多的事需要处理。 那些被抓获的贵族怎么办? 那些远在封地之内的大夫们怎么办? 费国都城公田授予农夫的制度,是否可以推行到都城之外? 如果贵族们不同意,起兵反抗怎么办? 实行什么样的军制? 怎么征收赋税? 怎么选拔官员? 怎么支付官员的俸禄? 怎么维持? 怎么制法? 种种这一切,看似需要国君考虑的问题,此时此刻却一件都和季孙峦无关。 民众已经推选出了各自认为的贤人,民众需要自己来考虑制度的制定,民众甚至不需要一个国君,只不过出于以往的习惯以及需要一个能够和各国说清楚情况的人。 季孙峦觉得,自己这个国君,就像是一个牌位。 如果说一头猪有公族的血统,恐怕这头猪也一样可以被人当做国君。 这对于真正有心做国君的人,或许是不能忍受的。 可对于季孙峦,他背叛了贵族、背叛了公族、背叛了旧规矩,旧时代的“贤人”不可能为他所用。 而新时代的这些“贤人”,要么激情满满精力充沛,要么就是处心积虑实力不凡,谁人都不会愿意让国君真正掌权。 经历了这么多,季孙峦已经感觉到卫让在这些事中承担的角色,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明面上两个人依旧是朋友,那些公田赎买的收入依旧是季孙峦的,将来有什么产业季孙峦依旧可以凭借大量的收入和国君的身份投入,这才是最重要的。 季孙峦不是什么贤公子,可也不是傻子。 以这些天卫让的表现来看,如果卫让真的想要国君之位,大可以支持国人共政。而且那日在民众面前说的话,已经足够让卫让不可能学什么先为贤相再取禅让之类的流程,那无必要。 所以季孙峦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状况:政策是民众来商定的,执政的实际上是被推选出来的贤人。 自己要做的,就是称是、盖章,收钱、经营自己的产业,考虑那些收来的公田赎买费用怎么花,以及万一大事不妙逃亡泗上之后该做什么…… 于是他终于露面之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旦稳定下来,将自己所得的那些公田赎买的收入,投入到泗上的金行之中,或是换为墨家的纸币,为将来准备。 “如果不行,我就要逃走。或许他们不会允许我逃走,非要让我在这里,但提前准备,风声不妙就跑,亦或是说一些自己无才无德让位于贤的话,便可以走了。” “收入的钱,不能够在费国投资作坊产业了,这里不安稳。最好把钱都投入泗上,若是能够在泗上入股一些产业最好,若不行,就做个富家翁,和以前的日子一样甚至更好。” “若是泗上墨家也败了,便可以跟随他们一同逃亡到南海、杨越。在那里种植甘蔗炼制蔗糖,倒也不错,就是听说那些多热病毒蛇,不过已有人在那里筑城垦居,想来也不会太苦。天下之大,就算诸侯并力,难道还能追到杨越南海去? 第七十七章 贤人们 他倒是很有新规矩之下做国君的觉悟,当然这个觉悟的物质基础就是泗上之地日益发展的商品经济。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作为“朋友”的卫让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稿子,到时候按着念就好。 反正规矩已经立下,政策与他无关。有些话卫让只是告诉他,怎么说才能让民众不反对。 他没有力量,更没有根基,甚至他的合法性都源于“支持民众求利变革制政”。 宫室已经肃清,季孙峦却没有直接以国君的身份进入宫室,而是来到了都城民众集结的地方。 当年伍子胥破楚,以弓矢怒射宫室之门,围观者雷动,这是一种态度。 在民众面前做足了态度后,季孙峦与民众一起,来到了祖庙。 民众皆立于外。 季孙峦拜祭祖先,先是说了一番祖先的历史,又说到大义,最后又说自己是为了社稷祭祀以及费国万民,不得不谋取君位。 一番仪式之后,季孙峦就算正是继位为君。 然后,他来到了宫室之前,在民众集结的地方,冲着民众发布了他成为国君之后的第一道君命。 按照卫让教的那些东西,朗声道:“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民为邦本,民利即为邦国之利。” “天志可知,铁器牛耕之下,公田井田之制,已经不合于天志,有悖于财富的增加。” “民众先治公事,公事毕乃敢治私,苦此久已。” “自今日起,破井田、开阡陌、废公田。凡宫室之田,在上劳作的民众皆可分得,以二十年为期赎买归于自己,使钱足以让我祭祀先祖,不至使祖先祭祀断绝。” 说罢,取出一支箭折断,作为盟誓。 民众欢呼,这是之前季孙峦的承诺,也是多数民众可以支持季孙峦上位的重要原因。 这不只是卫让让季孙峦说的,而是如果季孙峦此时不说这些话,手中还持有武器的、刚刚前几日已经展现出足以横扫都城的力量的民众立刻就会将他赶下去。 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能够“政变”上台的根本原因。 但这一切,都只是满足了都城民众的需求,他说的这些,也只是作为一个“都城”的君主所能说的,而不是作为一国之君所说的。 作为一国之君,如果他想做,那么就必须说国都之外的政策应该如何,然后自己还要有力量、有手段、有根基、有能力让自己说的变为现实。 他做不到,所以他又发布了自己的第二道君命。 “我才德不足,知道不足以为君。但我只是才德不足,而之前的暴君却是才德不修。” “正所谓,重木成林,众义为善。既要谋众人之利,便不可不让众人议政。” “自今日起,民众可推选出能够让你们信任得利的贤人。” “国不可无规矩、制度、法令。而规矩、制度、法令又该为民谋利,所以选出的贤人,应该制定规矩、制度、法令。” “对下能够让民众支持、对上能够告诉我可以让民众得利即可。” 季孙峦说完这些,民众再次欢呼。 如果说第一件事只是表达了诚意,或者说为了收买人心,那么第二件事便是真正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至于到底该怎么样,他把问题全都抛出去,他不想管,也不会管。 以往没有这样的,他读书不多,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会不乱,怎么样的规矩才能被民众接受。 但是,他相信卫让一定知道。 从几天前,他已经想清楚这些年卫让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今天。 他想不通卫让的目的,因为他觉得卫让绝对不只是一个“朋友”。 所以他不想深究,有些事不说破还可以维持,而说破了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读书少,可是墨家这些年一直在写书,费国都城内读过书的人可不少。 在费国都城乱局初现的时候,墨家就在都城广泛地推广那本名为《论政》的小册子。 里面讲到了在以“为民邦本、民利为先”为基础下,应该履行什么样的制度,才能够让这个政府合理的运行下去。 本来,这是需要百年数代哲人思考构建的,需要一次又一次失败流血之后才能够总结出来的。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需要,因为适学的历史和他们不一样,适没有经历过流血和失败,但是他作为人类的祖辈们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和流血,这些总结出来的经验和规矩都是可以拿来用的。 但现在,一切还不成熟,激动的民众尚且处在街头暴乱的阶段,距离稳定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于是在季孙峦说完那些话之后,民众们先做的就是在街头叫喊出了几十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作为被推选出来的“贤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于是就像是墨子所言的上古时代千人千义一样,义不同,贤人的标准也就不同。 那一日茶肆打斗之后,各方人都站出来宣扬自己的道义。 既有宣扬之后被人所接受的,也有宣扬本身就是特定为了某些人的利而说出的。 再加上这几日乱局之中表现突出的一些人,很快一场乱哄哄的、而又开天辟地、幼稚的、但又充满激情的、有些可笑的、但又打破了数百年规矩的推选就这样开始。 被推选为制政策贤人的人数控制在了六十多人,明面墨家的许多人都被推选,但因为墨家的人隶属于墨家这个组织,在组织允许之前严禁任何形式的出仕,因而如徐弱等人皆推辞。 选出的这些“贤人”们,有那日在茶肆宣扬“道法自然、复归自然之治”的人;有高呼应该并入泗上让墨家支持的人;有认为都城的变革就足够了只要贵族们来承认新君即可的人;也有……诸如柘阳子这样的人。 卫让不知道被选出来的人有多少和他一样是秘密的墨者,但却知道墨家想要的是一种新的规矩而非是小小的费国,这种新的规矩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的。 小小的费国,相对于墨家想要的规矩不值一提;正如墨家认为一时的胜败,比起墨家内部的规矩制度章程不值一提;亦正如原本应该悲壮而死的徐弱孟胜等人在另一个时空看待生死比之墨家的传承与利天下不值一提一样。 推选出来的贤人们其实要忙的事很多,大到政策法规、小到贤人们的俸禄。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费国将往何处?这一场暴动、政变、起义或是革命,又该如何收场? 仅仅这一件事,就足够这些人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 而他们现在争吵的这些,可能将来天下别处也一样会遇到。只是费国太小,天下太大,可是经验却是通用的,于是费国争吵的这些事,便可以作为天下之大的经验。 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被抓获的这些贵族怎么办? 费国国都的公田赎买政策,是否用于国都之外? 贵族们如果强烈反对,是不是可以只在国都变革,而国都之外的事,自己没必要为别人的利益流血? 贵族的封地,到底直接算是贵族的私产?还是连封地都要收回分给民众? 第七十八章 悄然的改变 在或真、或假、或心怀野心、或心爱天下的“贤”人们终于开始施展他们心中抱负的时候。 葵蹲在自己门前的一处石头旁,手里捧着一个陶碗,蹲在地上正在吃饭。 旁边还有几个一起曾在义师服役过的人,包括那个曾在军营中和他打架导致他被蹲禁闭和挑大粪的伙伴。 这些人手中都端着一个陶碗,姿势都是类似的。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勾住陶碗,食指卡在陶碗厚厚的碗底下,这样里面盛着再热的汤也不会烫到手指。 左手的不端碗的其余三根手指握着一摞叠在一起的窝头,窝头中间的窝里放着几根用羊油烹炸过的辣椒。 窝头是用地瓜面或是玉米面做的,很粗粝,但是正可以吃饱。配上能够叫人嘴里冒火的辣椒亦或是腌葵菜,时不时呼噜一口碗里面的盐水煮胡萝卜和芥菜缨,竟也吃出来了食指大动的感觉。 这是胡萝卜、地瓜和玉米等作物传入到费国之后出现的一种吃饭习惯,原本中原附近的民众吃饭要么就是如贵族跪坐有案几,要么就是蹲在地上拿着碗。即便桌子和凳子之类的木器开始出现并且在底层流传、被贵族抵制;筷子等贱人多用的食器开始流传,费国之内依旧没有几家人拥有木桌。 泗上的土地变革,不只是让农夫生活的更好,也让农夫有了足够的额外商品粮食进行交换,促进了一系列的手工业发展……泗上彭城沛邑那些做桌子凳子的木匠若是在费国,定要饿死街头。 自从胡萝卜玉米等传到费国之后,墨家主导的这种吃饭的方式,也逐渐成为了贫民的主流:碗里面熬煮的胡萝卜或是地瓜段,玉米面的窝头扣在一起捏在左手,贵族们用来吃菜羮的筷子捏在右手又不需要夹什么,吃多少就把几个窝头卡在左手,右手捏着筷子从左手拿过一个往嘴里塞,然后猛灌上一口热汤将那些粗粝的食物咽下去。 很管饱。虽然胡萝卜吃多了有些烧心,可若是施肥得当,家里几亩地就能够保证一家人不至于饿死,剩余的则曾要缴纳税赋,以及家里的青壮劳力去服劳役履行封建义务的时候能够让家里不至于没得吃。 变革之下,风起云涌,讨论天下制度的不只是那些贤人,还有这些手里捏着窝头啃着胡萝卜的平民。 高谈阔论并不是指声音很高扯着嗓子喊,可在民众聚集的地方,高谈阔论大抵都是曲解的概念。 葵努力咽下去一口贵族家中的狗都不吃的胡萝卜,挥舞着空闲的右手,以筷子虚点空中喊道:“你们说的不对。我跟你们说,贵族王公就是信不过。不要信什么贵族们来朝拜便可认可公子峦这样的话,再说他们就算来了,难不成那些封地之内的农夫的苦,咱们就不管了?” “要我说,就该赶紧把在义师服役的人组织起来,编练军伍,号召变革。那些封地之上的大夫肯定不愿意让他们封地上的人逃亡或是离开封地,那咱们就该打过去……” 显然这些人正在讨论这几日“贤人”们在一直争论的问题,如何对待那些贵族,以及那些变革的制度是不是只在都城实行。 葵正准备讲讲自己在义师学到的那些道理,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都不需要回头,葵的脑海中就闪出自己的妻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他破口大骂的样子。 “你真是吃着鬼指地瓜,操着钟鸣鼎食的心!天下人干你屁事?你把自己管好了别把家里人饿死就好!” “变革变革!整日说变革,整日说义,整日说要利天下……利来利去,连盐都没得卖了!以前是贵,可至少还能买得到,现在呢?变来变去,竟还不如以前!” 刚才还在谈论着要高举义旗将贵族们逼着同意律法、心怀费国百里之外的葵,顿时蔫了,嘟囔道:“墨家那边说了,盐很快就会运到,他们的杂货铺很快就会卖盐,而且为了防备有人囤货,会按照户数限购……” “不用怕缺盐嘛……墨家在齐国、越国那都是有大盐场的,怎么会缺了盐……” 女人厉声道:“我不知道齐国越国在哪,我就知道再没有盐,这明天的菜汤就要用汗珠子调调味道了!你们不是选了贤人吗?不是这些贤人都代表民众之利吗?” 葵低着头道:“嗯……是选了……” 女人骂道:“那这些贤人现在知不知道,要做的是要让市上有盐可卖、我纺的麻布棉线可以换些钱?” “这些贤人有吃有喝,家财千金,倒是可以在那里争论法的意义、国君因何而存,你们跟着谈什么?” “你是贤人吗?你哪里配当贤人?你要是真想着利天下,就去当墨者,你看人家要不要你?” “又不是墨者,又不是贤人……都城之外的人,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们拿着枪、矛起来闹暴动、逼国君的时候,那些都城之外的人在做什么?他们想求利,自己干呀。自己又不干,你们又何必为了那些人,恶了贵人?人家在外集结了私兵甲士,只怕公子峦承诺的二十年赎买私田的事都要被收回去!” 刚还在那高谈阔论的葵顿时委顿下去,嗫嚅道:“这个是有道理的……” 女人喝骂道:“我不知道什么道理,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到盐,什么时候这土地真的分给咱们!” 葵正想解释解释这里面要互助抱团求利的道理,女人哼哼两声便回了院子。 旁边众人都笑,葵的脸上倒没有挂不住,都是邻居伙伴,谁人都知道各自的根底,这样的事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便也不需要解释什么。 等女人一进去,葵立刻与众人说道:“女人的话,不能够听啊。不说什么利不利天下什么的,就说真要是贵族们哪一天打回来了,赶走了公子峦、赶走了贤人,恢复了旧制……咱们这些人可都是要被受刑的,说不定还要被杀呢。” 他说的咱们这些人,指的就是那些和他一起在义师服役过的伙伴,以及之前暴动时候闹腾的最厉害的、最早拿起武器集结成阵的一批人。 生死之下,这种选择简单而又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有人道:”是呢。这种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墨家的适不是说过嘛,变革与革命,都是一些人用兵戈让另一部分服从这些人意志的事吗?就说这法,以前不去修宫墙,那就是罪,可谁人说这有道理?但没有道理,也是法啊……不听就要受罚……” “真要是贵族们复位了,我看咱们这些人都得死。就像是那年咱们服役时候,看到的悬挂在沂水上的那些贵人的尸体一样……” 这几个人推选的贤人,并不是第一选择。 他们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推选墨家在费国的那些明面的人物,譬如徐弱。 其实他们也不怎么和徐弱熟悉,但徐弱是墨者,有这么一个身份就足够这些人信任。 只是徐弱以消息不通,墨家组织尚未决定是否让他们出仕等道理,表示墨家暂时不会接受这一次推选。 于是他们便推选了卫让,至少平日里卫让经常出面接济一下都城的民众,虽然不多,可至少有些贤名。 几个人又谈了几句后,便有人到:“不过你家女人说的也没错。这些贤人只怕并不知道什么是现在该做的、什么是现在不该做的。这盐、粮价、布价什么的,他们以为这是小事;而什么是法、什么是君、什么是利、什么是道法自然才是大事。这可不对。” 葵附和道:“是……当年咱们在沂水服役的时候,可是见过墨家在缯的变革,那才叫知道什么是标、什么是本。” 说到这,他不再说话,而是大口地将剩余的饭食吞下去,拍拍手将碗筷放在门口,叫来自家最大的孩子收进去,便要起身。 伙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去找咱们推选的贤人,把这些事说一说。” 剩余几个人点头道:“该是这样,怎么说也是咱们推选出来的。” 这其实算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只是在这些人看来习以为常理应如此。 以旧规矩来看,葵去找执政者说事,他连士都不是,只是个庶农,居然刚想着去找执政者提出自己的想法……这已经算是骇人听闻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义师里服役过的、经历了士兵委员会之类的机构、集体决议菜金使用权等一些看似无趣的小事的人,把这种事当做理所当然。 把骇人听闻的事看做理所当然的时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这才是对贵族而言最为可怕的地方,可怕到就数百年的旧规矩的影响已经慢慢被根除。或许有些地方,有些人的身子还在跪着,可是心里的自己早已经站了起来。 “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人人平等” 这样大逆不道的道理之后,便是平等人缘何要心怀敬意与恐惧? 葵心想的很简单:卫让这个贤人,还是自己推选上去的呢,自己自然有什么想法可以找他去谈。那在义师的时候,士兵委员会的人可都是要对士兵负责的,一样的道理嘛。贵族都说,欲治国者、先治其家……其实也差不多嘛。 第七十九章 经验之一 怀揣着这种简单的仿佛有些可笑的想法,葵空着手只带着填饱的肚子和被妻子埋怨之后的郁结走到了商贾们居住的集市附近。 正是“凡仕者近宫,不仕与耕者近门,工贾近市”。 卫让在成为被推选出来的贤人之前,正式的身份是商贾,因而近市。 靠近卫让的宅邸后,门口的守卫并没有为难葵,葵只说:“我是来找我推选的贤人的,我是费国的国人”。 守卫立刻去通报,稍微查了一下葵的身上有没有兵器,然后一个老手翻看了一下葵的手掌,笑问道:“也在义师服役过?” 葵一听这个也字,便笑道:“做过火枪手。” 那人点头道:“看出来了。请随我来。” 一个简单的请字,正是义师之内常用的一些词汇。 穿过前堂,就被引入到了卫让所在的厅堂,卫让便请葵坐下,问道:“请问名字……” 葵报上自己的名字,又道:“那日推选贤人的时候,我推选的您。所以,您代表的是我们的利,有什么事我可以找您,是这样的吗?” 卫让笑道:“正该如此。” 葵坐下来,便像是在义师中在士兵委员会中召开会议时候那样,自然而又放松地将自己妻子说的那些事,一一道出。 卫让凝重地点点头,拿出一封信道:“这件事……是我们做的不对。墨家也曾传书与众人,说起这些事。” “终究,虽然是被选出的贤人,可是从没有管辖一城一邑的经验。这就像是耕地的牛一样,没有学过的,怎么也不可能立刻就会。” “贵族们自小便有封地。他们不需要学习怎么稼穑种植,他们学习的就是治家,论及经验,这是我们所不能比的。” “不过……方向不对,经验越多反而越不好。就像是想去楚国却往北走一样,越快的马,离的反而越远……” 葵接话笑道:“现在不是说咱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吗?去楚国,往北走也未必就一定是错的。” 卫让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深吸一口气叹息道:“你说的事,想要解决,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现在都城的局势难说,政策未定,商人不敢来此,又有奸人囤积。墨家倒是说了,要为民之利,会运送一些盐过来,只是还需要等几日。” “盐的事外,还有粮食、服役、府库等等的事,这都是需要做的。这样吧,我明日就把这件事提一下,尽可能在数日之内解决。” 这时候尚且还没有出现过贤人们出尔反尔的事,葵点头道:“我就和我妻子说,这件事是可以解决的。” 他看着卫让,忍不住又问道:“那么现在贤人们到底准备怎么做呢?难道就是都城变革?这可不对啊……” 卫让也来了兴趣,询问道:“若是要费国都变革,恐怕贵族们不会喜欢。他们又有私兵甲士,到时候不免要流血……” 葵奇道:“我看你这贤人也不怎么贤嘛。我在义师的时候听连代表说,以争求不争,则不争。以不争求不争,则无不争。这就和我们在市井和人打架一样,总有人打我,我若是忍者求人家不打我,人家还会打我。可我要是二话不说先抡上两拳,日后我不用求他反而他也不敢打我了……” 卫让心中暗喜,他不知道葵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少,但却知道只要这样的人在,自己的使命就可以完成,天下便有大利的那一天。 这种熟悉的话语,源于墨家这些年的传播,但凡用这样的道理讲话的人,哪怕操着赵语与越语,也能够在听懂之后立刻觉得对方亲近。 卫让便问道:“若是这样,恐怕你们还要从军啊。你家里的女人会同意吗?我刚才听你说……好像……” 葵苦笑道:“现在是民众众义为制,我可以说我不想去。可以前呢?以前我不想去,是要被抓起来也要去的。这以前能去,如今怎么为了自己的利,反而不去了?” “这要是不去,将来不是连不想去的权力都没了?我可不想再回以前的日子啦。” 说到这,葵倒是有点埋怨,嘟囔道:“倒是你们这些贤人。我这几日在市井间听闻,有人说只要贵族承认都城的变革,那么贵族的封地就不动,只要认可公子峦就好。这都是些谁选出来的贤人?” “就算说为了利己,这也不对啊。啥叫贤人啊?至少也得必庶农看的远吧?我这庶农都看出来了,若是这样,都城也安稳不得。这贤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卫让心想,你已经看的比别人远了,你在义师学的那些东西,和旧时代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原本都是贵族的不传之秘,现在墨家却想要“人人为士”,自然便觉得有些不对。 况且如今城内派系纷纷,各自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利,各人有各人背后阶层的利,许多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墨家想要让费国作为一场预演和经验,这一切也都必须要经历,否则的话不能够“以史为鉴”,将来还要重新流血才能够明白过来这些道理。 卫让也有些苦闷,这几日商讨的那些事太多、太远、太大,充满了不同的说辞,吸引着不同的民众。 孟胜从宫室离开宣布劝告无果的那一刻,只是让民众失去了对国君的幻想。 而现在,民众依旧还持有对贵族互不侵犯的幻想:都城有都城的政策、封地有封地的政策、各行其政互不干涉,那么贵族便不会反对。 这种想法是幼稚的,墨家这些年的宣扬不是没有效果,诸如葵这样的人从原本的幼稚学会了本能的斗争和仇视,可却不是多数。 卫让便道:“我既然是你们选出的贤人,这些天你也听到了许多说法。我是坚持要把政策推广到费国全境的,可也有些人不支持,甚至反对。” “今日你说的这些事,其实这几日也有人借此说起:庶农工商,不懂政,不能治国。一邑尚且不能治,若要治国怕是天下大乱,不可行。” 葵撇嘴道:“难说了。墨家的适,是鞋匠。我们以前的旅帅,在楚国与人佣耕。我们以前的连长,他爹是个流佣。曾治理彭城的公造冶,以前是铸客……这都是我听说的。” “墨家不是说,天鬼知天志,临死之前将天志汇入天下人头脑之中。其实每个人的脑中都有学识,只不过像是被锁住了,而学习就是开启锁的钥匙。” “我在义师的时候,连代表说过,贵族之所以能够治理,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只是因为他们有机会学习。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谈学习呢?所以,他们隐藏了真相,却告诉天下人这是因为血统,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葵起身,忽然行了一个义师的军礼道:“请您们这些贤人,一定要做好啊!怎么也要为庶农工商争口气,告诉那些贵族,庶农工商选出的贤人也能执政治国。你们要做不好,他们就会说:你看,这就是道理,以验为先,这样治国执政是不行的……” 卫让赶忙起身,还了一个士人之礼,脸色郑重地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您是可以启发我的人啊。贵族们之所以会执政,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高贵自带的,而是他们学习的缘故啊。” ………… 数百里之外的彭城,一间宽敞的大屋之内,七八十个人聚集在一起,讲台之上站着的正是忙里抽空来讲学的适,他也恰好在说这番话。 “贵族之所以能够治理,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只是因为他们有机会学习。庶民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谈学习呢?” 只是在说完这些话之后的转折,适却没说什么这是可笑的之类的结论,而是说道:“所以,费国现在的事,对我们也是一个经验。” “如果,墨家可以出仕执政,能够治理一城一邑的,有多少人?能够管辖的井井有条的,又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一座成邑,每天需要多少柴、多少米、多少盐、怎么稳定物价、怎么不伤农又不伤商贾的,又有多少人?” 下面几十个人拿出鹅毛笔,劈开的羽柄沾着墨汁,在纸上迅速地记下来这些内容。 时不时有人抬起头,看看还在那宣讲的适,微微点头,亦或是有走神的将目光投向写满了字的木板上面的横幅——城邑执政培训班。 讲台上开讲的,许多都是墨家的大人物,林林总总什么都讲。 从农夫的期待、想要修沟渠如何发动民众、物价的控制、人口户口的计算、律令的推行,一直到颇为轮廓的城邑管理、执政经验等等,都会宣讲。 适、公造冶、巫马博、高孙子、曾不受待见的告子、甚至于某个乡里治理的比较好的年轻墨者,都会每隔几日出现在这个讲台上。 泗上的民众制法大会仍旧在进行,但是每天都有休息,今日费国的一些消息传来,适只是在讲讲关于城邑执政的问题,学员们都是年轻人,都是学校系统里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可以从政的、或可堪大用的、新体系下的年轻人。 十年前,墨家就算得到了整个泗上淮北,也难以执政,因为干部不足。 这十年,墨家一直在偷偷或者说明着培养足够可以填充泗上的基层亦或是中层干部。 这也是墨家这几年宣扬的口风日益强硬、激烈的底气之一,若不然……赶走贵族还得请贵族来执政,换汤不换药。墨家开创的新的文化、新的体系,至少此时若只论淮北泗上江口,可以完全抛开旧贵族了。 适正在讲着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门外悄然进来,腋下夹着一个牛皮包裹的记事本,走到适的耳边小声道:“有急会。楚王遣使来,求请咱们与楚师合力破陈事。赵侯薨,赵国那边有些事,具体我不能够知晓。魏侯遣使,质问吴起过泗上之事。越王也遣人来,说是要南迁回吴……都赶在一起了。巨子叫您速速回去商议。” 第八十章 大局 这样的局面,适很高兴,如果能够抓住这一次天下大乱的机会,至少又能给墨家争取五年的发展时间。 这几年墨家的外交工作做得不错,手中有钱,甚至周天子都派人与墨家的人有过接触,借一些钱花渡过艰难的日子。 如今周天子虽然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是权威已经逐渐消散。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后,周天子威望日低,等到这一任周天子驾崩的时候,齐国因为吊唁的事和周王朝发生了矛盾,田氏已经可以直接骂周王室成员“你妈婢也”。 不过现在偶尔墨家也会通过在洛阳的商人,以金行钱庄的名义给周天子一些贷款已让周天子可以维持,只是为了别让周天子借机生事:对诸侯不利的时候,周天的话没人听,就怕周天子抗出礼法规矩的大旗来打压日益激进的墨家。 周天子混吃等死,就没人举起大旗,主要现在有资格举礼法规矩大旗的诸侯不多,没有天子牵头很难。总归三晋与田氏不能啪啪地打自己的脸。 列国纷争之下,为墨家的下一步发展提供了很大的机遇。 适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这种机遇,并且扩大了机遇,只要不出问题、不过于激进太早与天下决裂,这天下巨变很快就会到来。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去参加了同义会,众人的心情看起来也都不错,禽滑厘看到适进来,便拿着一封信递到适的手中,嘴角含着笑意道:“你看看楚国人的信,有些意思。” 适接过信扫了一眼,自己也笑了出来。 现在魏国算是中原霸主,墨家在泗上的活动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就是魏国干涉。 为了提防这一次机遇期的魏国干涉,墨家众人从四个方向给魏国添加了麻烦。 赵国继承权之争、楚国并陈蔡统一之战、与中山国复国集团接触、送吴起入秦。 楚国解决王子定当年分裂入陈之事,正是这一次让魏国四面受敌的一个主要方向。 楚人算是和墨家打交道最多的,之前魏楚争霸墨家左右跳反,俘获过楚王,又帮着楚国守鲁阳,最后又帮着楚王变革编练新军取洞庭苍梧。 这种交道,从楚国给墨家的书信上就能看出来。 按说王子定是楚王的弟弟,这也算是楚国的内政,楚王高举的大义应该是“一楚无二王”这种。 可是楚国给墨家的书信上,却一句不提这种大义,而是按照墨家的“义”,去诉说王子定的“不义”。 至少在书面外交上,楚王不得不承认墨家的义,而不能举过往的义,这一点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却也难能可贵。 这一次楚国为了能够平定陈蔡等地的叛乱、顺便清理一下因为变法而投靠魏国的一些贵族,也算是利用了天下的大势。 郑国那边乱的厉害,负黍城一日三反,今日亲楚明日叛韩,楚国就在背后挑唆,让韩国的精力都放在郑国那边。 陈地方向楚王集中了新军,想要获胜并无问题,但前提是魏国不能干涉,必须要速战速决,在魏国反应过来之前解决掉王子定。 所以楚王想要请墨家征讨按照墨家定义的义而言“不义”的王子定,而不是用王子定僭越叛乱的不义来请墨家出兵——毕竟墨子当年对白公胜之乱中楚公子宁死不从白公当傀儡的行为大加嘲讽,墨家可不管什么嫡庶礼法,有能你就上。 楚王倒是没有希望墨家出动太多人,而是希望墨家能够提供可以挖掘坑道城墙的工兵和一部分专业的炮兵帮帮忙就行。 而信的后面也很有意思。楚王说自己平定陈蔡之后,一定要变革那里的制度以利百姓。 这听起来其实就像是一场交易:墨家以利天下为宝,所以楚王借兵,给予的报酬是以利百姓。 不过不能说的这么难听,终究陈蔡那里是楚国的土地,他这个楚王不能像是拿着自己本国百姓得利这种事来和墨家做交易,终究太难听。 至于出兵的费用,楚王也会以铜、黄金还有在下邳和越国附近的几座小城邑来交换。 谁也没有前后眼,楚王不能判断魏国的霸权还能持续多久,纵然吴起走了可是魏国的底蕴孩子。西河在手,上郡开发,中原取大梁,齐国尊魏,又扶持了王子定这个傀儡政权。 楚国现在面临的压力仍旧很大,一旦在中原的局面打不开,那么楚国就会失去东线有主动权的机会:南阳一带将会成为主战场,陈蔡方向不能够出击支援的话,一旦长城攻破,楚国就无险可守。 而若是陈蔡榆关等地在手,南阳守则榆关攻、榆关守则南阳攻,局面就会好看的多。 因而楚王急需迅速解决王子定的事,不想拖延下去导致魏国出兵干涉,这就需要墨家的工兵和炮兵予以支援。 论天下守城和攻城的能力,终究墨家这边还是首屈一指。 看过内容后,禽滑厘问道:“适,你怎么看?” 适盘算了一下楚王大约还能活多久,摇头笑道:”王公贵族,都不可靠,信不过他们。当年的事,在楚王绝境之前,他便反悔了弭兵之约,后来吴起破了大梁城这才急冲冲来求咱们。” “楚王现在说的‘深明大义’,一旦权势稳固国内平定,他转手就要对付我们。” “不过总归来说,若以大义而论,迅速破城也能让民众少受兵戈之苦,咱们自己的义师是要以利天下为先的,讲究的是墨家的全部大义。而费、薛等国的义师则终究现在只讲非攻。所以咱们的人去,也不是不行。” 禽滑厘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正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若是楚王权势日高,他也会想着驱逐墨者。毕竟在楚国的墨者只知有巨子、不知有楚王,即便出仕墨家的规矩也大于楚国的国法。” 墨家在楚国谋划了多年,从在南阳开始开办冶铁、帮着楚王进行变革、提供贷款之类算起,这些年墨家在楚国渗透的已经很深,但想要搞大事还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在墨家高层之中算是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楚王的死。 楚王若是能够早死,这一次墨家便可以大规模援助楚国,将楚王和贵族的矛盾激烈化。 楚王若是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么就不能帮楚王太多,否则楚王握紧了权力收拾了贵族,转身就要来对付墨家,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适知道历史上楚王病死吴起的临死反击之计,可能会有些变动,但至少楚王不太可能在五年之内死,所以还需要再等等。 至少……也要等到楚王传出得病之类的消息后,才能考虑在楚国的行动。 既禽滑厘和适都决定部分出兵,众人也都同意,大方向就算是定了下来,具体细节如何打、出多少力,那就是之后要再完善的。 禽滑厘既然先说了楚国的事,可见楚国这边被他认为是牵制魏国的最重要的力量。 公造冶也这样想,便道:“如今费国的事,可以确定楚国不会出兵干涉,甚至不会发表什么不当的言论。至少在陈蔡平定之前不会这样。” 适点头道:“这便是借势。当年吴起破大梁,借用了我们的火药破城之术,直接导致了王子定入陈。当年铺下的势,现在便可以借。” “以数百工兵和炮兵,换来楚国的绝对不干涉,这数百人相当于五个师的力量,否则王子定不入陈,十年前不曾谋划,今日便要准备五个师来防备楚国。” 公造冶颇为佩服地点点头,十余年前适开始做的谋划,现在才显出效果。 十余年前在巴蜀如今挡住了秦国南下汉中、十余年前在吴地的活动如今迫使越王不得不想着尽快离开淮北退回江南、而当年修大梁城的图纸暗暗送给吴起导致的陈蔡之地比历史上反叛楚国局面更加严重现在可以借势获得一个盟友。 佩服之余,公造冶道:“如今,楚人不会干涉、秦人有求于我们,现在就要看三晋和齐了。赵侯已死,赵国必会大乱,我只怕楚国这边攻的太急、吴起入秦等事,导致魏击不干涉赵国选择和解,继续维持三晋同盟。” 适摇头道:“没有这种可能。魏国想和解,赵国想吗?想和解继续保持三晋同盟,魏国需要作出一个姿态,最起码在中原之地的扩张,不能防备赵国,这样才能让赵国放心。” “赵国有飞地在顿丘。紧挨着卫国濮阳。东临齐国,又在中原。魏国想要维持三晋同盟,可以,但要允许赵国在中原扩张,亲兄弟明算账,在中原的扩张三家平分,这怎么可能?” “魏国会允许赵国插手中原吗?不会的话,凭什么魏楚打仗,赵国出兵?帮着魏国打了半天,分利益的时候一脚把赵国踢开。楚国和魏国打,总不能绕过魏国去打赵国吧?所以说,魏赵之间,和不了。” “吴起入秦、楚国击陈……你想的或许魏击会放下三晋矛盾,维持霸权。可问题在于赵国在中原难以立足,对魏国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干涉赵国内政,扶植亲魏政权,以确保北部安平无事,才能抽调力量对抗楚国、秦国。” “所以呀,楚国击陈、吴起入秦,我觉得不会让三晋和好,只会让魏击心急干涉赵国内政。” 第八十一章 谋划 适说完自己的判断,又道:“设身处地的去想,魏击看似继承了文侯的霸业,但却四面有火。事有轻重缓急,所以赵国事为第一、援陈蔡为第二、防西秦为第三,可能第四才能轮到泗上这边。” “魏国要有进攻的力量,才会想着泗上。这时候四面失火,他自保尚难,哪有心思琢磨泗上之事?” 公造冶考虑了一下,问道:“如你所言,那么魏国这边也可以无视了?” 适笑道:“费国之变,只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就不会激起太大的反应。所以我们才可以将费国作为一场预演,冷眼旁观,等待机会再介入,也让天下人以史为鉴,将来明白该怎么做。” 禽滑厘嗯了一声,手指拍了拍桌面道:“这样的话,只有齐国可能干涉。” 适考虑之后回道:“这几乎是必然的。今年田氏刚刚将姜齐迁走,田氏内乱已经结束,现在正需要一场大胜来集聚人心。” “当年伐鲁,被我们阻挡,齐国在鲁国这边打不开局面,鲁国也一直担忧齐国的入秦。” “这一次费国的事,鲁国作为周公之后,又紧挨着费国,必然会极度恐慌。这种时候,齐国只要有借口,鲁国甚至可能会放任齐国入境,退出非攻同盟,来对抗我们。” “原来是齐强鲁弱,鲁国可以加入非攻同盟来自守。现在嘛,看样子我们要把鲁侯吓到了,免不得就要跳反。” 听到适说要把鲁侯吓到,众人都笑。想想也是,费国怎么说也是当年鲁国三桓季孙氏分出去的,鲁国紧邻,这要是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想来鲁侯也不会傻到做齐国的刀盾,前期就帮着齐国出兵。最多也就是后期如果看到墨家败了有便宜可占,或许会出兵,可一旦要是齐国不胜,鲁国的态度也就会变得暧昧,若是鲁侯有些手腕,或许能够在魏、墨、齐三者之间的夹缝中存活下去。 适想了想费国的局面,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齐国想要出兵,前提是费国的贵族推选了国君,另立国君不承认季孙峦,然后宣布退出非攻同盟,请齐国来平乱。我们到时候自然是支持费国的真正政权的,那么这场仗就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是,依我看,这场仗咱们要变被动为主动。齐国若是出兵,那就集中兵力,攻破齐国的长城。” “一则展现了我们的军力,若能破齐长城,十年之内只要不是我们要与天下为敌,诸侯不敢轻动我们。” “二则,我们可以在我们占领的地方土地改革,事后可以退还给齐国,但留下了种子,为将来准备。” “三嘛……越国要走了,这泗上东海之地从三角变为了拔河,那就要趁着越国南下收缩的机会,让齐国无力染指,告诉齐国不要琢磨泗上和东海。” 越王已经在北方撑不下去了,墨家整日渗透,当年被俘之后威望全无,吴国贵族在根基之地日益强大,他再不走,越国就要彻底栽在江北了。 现在回去,放弃与自身实力不相应的霸权,战略收缩,或许还能过几年好日子。迁都琅琊,那是勾践为了争霸的桥头堡,可现在毫无争霸之力,再在琅琊那就是不自量力了。 越人既然要走,那么走之前越国墨家合力守卫北部防止齐国南下的局面,就要变成墨家的独角戏,这就需要墨家主动反击,让齐国乱上一阵。 既不灭国,也不割地,只是占据之后退回,在占据的地方快速地发动土地改革,等旧贵族回去后再收回去。 真要全力和齐国死磕,要么速胜,又能扛过各国的干涉,否则的话最好还是赢了就走。 席卷天下的时机还未到,条件不够成熟。 现在十余年前教育的果子刚刚收获,还需要积攒个几年积攒足够的干部和人才,否则就算夺取天下也无意义,到头来天下大乱贵族四起不说,没有足够的干部只能任用低阶贵族来执行一些法度政策,基层怎么说百姓怎么信,到时候怕是要面临秦末的局面。 禽滑厘说起魏国派遣使者来诘问吴起来泗上之事,便道:“这样看来,魏国也是觉察到了楚国的动静,这是来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 适摊手笑道:“不用试探了,楚国的使者已经来了,魏击心里肯定嘀咕。他现在定是着急,急着先解决赵国的事,越快越好,好腾出手防备楚国和我们。” “以三晋而论,攘外必先安内。赵公子之争,魏击吃过王子定的糖,现在肯定还盼着赵国也是那样的局面呢。” “分裂赵国可是有机会呀。不要忘了,赵国还有代国的法理。从赵襄子、赵简子的时候,赵人就开始垂涎代国。若是能将赵国一分为二,魏国肯定会尽全力。这是绝佳的机会。” “西门豹在邺,却有才能,邺北逼邯郸、南抑中牟,魏国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除了对现实的判断,适也回忆了历史。历史上赵国公子之乱,魏国围困了邯郸,但是没打下来,错估了邯郸的防御。 而现在,墨家这些年的谋划,让魏国比历史上还要急躁,这一次必然会倾尽全力来解决赵国的事。再不解决,秦国有吴起、楚国有墨家帮忙,魏国可真是要被四面围住了。 按吴起当年的谋划,魏国应该继续压迫秦国,若是能够拥有渭河平原,那么魏国就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当时魏国有文化优势,西河学派全面碾压文化落后的秦国,人才云集。 当时魏国有制度优势,西河变革大量的秦人逃亡到魏国来安身。 当时魏国也有军事优势,只要魏侯能够信任吴起,同意墨家提出的中原弭兵借助墨家的力量维系中原的均衡,把秦国排斥在中原弭兵条约之外,事情大有可为。 适不知道现在的局面魏击有没有后悔,但现在就算后悔魏国也没机会再实行这个政策了。 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被叛墨抵消,制度优势被胜绰的变革抵消,军事优势也就剩下了武卒,可编练武卒的吴起去了秦国,到头来三个优势全无,就算后悔也不行了。 前几年为了遏制赵国插足中原,和赵国发生了不少的矛盾,又借助赵侯兄终弟及各有子嗣的事明着插手赵国的内政,这是摆明了要一条路走到黑:解决赵国问题,做三晋老大,在中原扩张。 这是整体的路线问题,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这十年魏国一直在沿着这个路数走,魏击必然有自己的战略判断和构想。 这样魏国就不能一拍脑袋不去管赵国的事,而是放弃持续了十年的战略规划先进攻泗上。 这一点判断适言明之后,众人也都认可,禽滑厘便道:“如此一来,费国的事,其实解决的根源在邯郸、中牟。胡非子那边做的好,费国这边咱们就能控制局面。那边做的不好,局面就会很难看。” 适表示同意,又道:“所以我一直说,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要解决,要在赵国解决,而不是在费国解决。” “费国的那些贵族,义师两个师就能摧枯拉朽。算上齐国出兵,千乘五万之众顶天了。一波击溃,集结七个师迅速北上破齐长城,三个月可以解决。” “因而,随便费国怎么争论,咱们只需要先看着,看着将来民众选择这样变革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人跳出来,会有什么经验可以学习。” “胡非子在邯郸搞得好,守得住。屈将能够选择合适的时机南下,帮着公子章平定赵国内乱。那么魏赵决裂就是必然,魏国就算想干涉泗上,也需要几年的时间。几年的时间,足够我们填补越国南下之后的空缺,整合泗上的全部力量了。” 之前派遣胡非子北上邯郸,大体的路线已经定了下来。毕竟千里之外,墨家在泗上只定战略,具体的操作还得靠那边的人,总不可能靠快马遥控指挥,那要贻误战机。 此事既已敲定,认定了费国的事要在邯郸解决,众人便合力起草了给胡非子的一封信,正式向胡非子公布战略。 即:一旦赵国公子之争起,魏国很可能派大军干涉,胡非子要组织人手依靠墨家的守城术守住邯郸。 公子章内忧外患,公子朝又有部分赵国贵族支持,魏国这几年变革之下军事力量提升很大,必然极为艰难。 要在公子章最艰难的时候,在高柳那边的墨家暂时解决掉草原上的骚扰,迅速南下,帮着公子章解决掉内有外患,乘人之危问公子章要战利品——只要被解决的那部分支持公子朝的贵族手下的奴隶和童仆,不取赵国的一丝土地,筑城云中、九原,武装殖民尚且在胡人手中的河套地。 这一点其实也是包藏祸心,一旦墨家在河套、九原、云中等地武装殖民,等于是赵国北上的路被锁死,赵国能够选择的也就只能是在中原杀出重围,这无疑等于加剧了三晋内部的矛盾。 一旦公子章在无可奈何情急之下,同意了墨家绝对不过分的要求,那么就等同于魏赵和解在今后绝无可能,赵国除了在中原找出路别无他法:被墨家染过的、尤其是原本文化空白的土地,不可能再收回去了,北上无果,若再不求中原,等同于赵国放弃了大国争雄之心。 魏国对三晋同盟的底线,是赵国不干涉中原。而一旦赵国公子之乱结束,赵国对三晋同盟的底线,就只能是三家合力在中原分利。 两家的底线矛盾,完全不可调和,这样就彻底废掉了战国初年最可怕的三晋同盟,墨家在泗上的局面就好看的多。一旦魏赵彻底翻脸、云中九原的武装殖民成功,墨家就可以着手解决宋国的事。 只要宋国的事解决了,楚王再一死楚国守旧派和变法派内乱墨家借机动乱天下,届时纵然天下诸侯干涉也不用怕了。 众人将议定的大略仔细检查之后,核实无误,便装封好交于书秘吏整理为密信,即刻送往邯郸。 在这几件大事基本上定下来后,高孙子又说了一件机密事。 “中山国那边,乐池秘密前来咱们泗上。怕是中山国那边有复国之意,这些年咱们贩马之类常和他们接触,也一直在暗中支持,看样子他们也觉得时机成熟了。” 适一怔,问道:“乐池?” 高孙子脸上露出一些奇怪的笑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悲哀,说道:“乐舒之子、乐羊之孙。魏将乐羊吃过乐池他父亲的肉,中山国君杀了他父亲做成的肉羹。看来,他还是选择了效忠把他父亲做成肉羹的人。” 第八十二章 中山 乐羊的名号,适自然是听过,一则有乐羊子妻的典故,二则墨家一直把魏国作为战国初年的第一列强,中山国的事不可能不做准备。 乐羊的祖先是宋人,宋戴公生公子衎,公子衎自乐父,后世便以乐为姓氏。 乐氏一族在宋国也是共政三姓之一,乐羊算是宋国乐氏的远亲,攻打中山国的时候,乐羊的儿子乐舒在中山国,中山君便将乐舒剁成了肉酱,以惩罚乐羊为将攻打中山。 为表忠心,或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抱负,乐羊吃了自己儿子的肉,以示自己对魏侯忠诚。 因而常有笑言说,魏文侯之时,将相大臣有杀妻的、有食子的、有贩马的、有当掮客贩子的,可偏偏就是强盛一时。 不过乐羊吃了儿子的肉,也让魏侯觉得有些恐慌:一个为了富贵权势可以吃儿子肉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忠心? 那易牙以儿子肉供奉齐桓公的前车之鉴才过去百年,最后齐桓公被易牙活活饿死,魏侯终究不敢信任这样的人。 乐池是乐舒之子,乐羊之孙。 适听高孙子大致说了一下,应该是中山国覆灭之后,乐池一直留在中山君身边。 这个时代,两边下注的情况极为常见,乐羊又被封在灵寿,正是中山国故地,最后中山国复国之后定都灵寿,这其中的滋味便可以仔细品味。 当年魏侯本来准备把中山国封给太子击,但因为群贵族反对最终封给了公子挚。 现在的中山君是魏侯的弟弟,中山国夹在赵国之间,与魏国算是一片飞地,一切政治都由公子挚管辖。 当年灭掉中山国之后,中山国的群臣连同中山君都躲藏起来,如今已经过了许多年,正是觉得可以复国的时候了。 墨家在泗上这边击败了越国,名义上帮着不少小国复国,又因为屈将等人在赵国高柳,因而与中山国遗老之间的接触颇为频繁。 为了对付魏国,适用了十面埋伏之计,纵然魏国此时的国力算是天下无双,这几套组合拳下来,魏国也必然无力,可能会迅速衰落。 乐池此次来,想来也是为了能够与墨家商谈诸如贷款、武器援助之类的条件,高孙子一直在处理中山国那边的事,适也知晓一些。 然而说到此事,禽滑厘便道:“如今年轻一点的墨者之中,以泗上本地人最多。现如今安稳过日子不要在天下搞革命的说法日多,都说每年投入到赵、蜀等地的钱太多了。如今又要加上中山国事,恐怕许多人会有意见。” 虽说墨家提供各国方向的钱财基本上都源于贸易和官营手工业,但是毕竟本地人成为墨者的太多了,自然会偏向于本地的利益。 第一代的墨者是墨子游历天下所收,天下人的概念深入人心。 第二代也以商丘之战后,墨家开始广泛宣传而被吸引到泗上的天下人居多。 可到第三代中,本地人日益增加,一些呼声也就有了市场。 公造冶对此颇有感触,苦笑道:“总有人断章取义,说子墨子当年说非攻。或有人说,适的路线不对。既有公开的说法,也有一些暗流涌动。” 适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在场的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有些东西他总是要重申一遍的。 于是说道:“如楚国陈蔡之事,我们投入数百人,就能够拉动一个共利的盟友。若不然没有楚国牵制,魏国出兵,我们又需要投入多少人?” “不要把仗打在自己家中。这是泗上本地的人求利应该有的想法。中山国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投入一部分钱,就能够少死许多的人,对于将来天下的局势也是有利的。” 公造冶笑道:“在场的都是支持你的。这件事此时还不算严重,但也总要解决。主要是宣义部的口径,这是个问题。所以这一次制法众义大会之后,有些问题就要亟待解决。” “以往是非攻将泗上结为一体,现如今就要大胆说出利天下之辞了。非攻是利天下的一种,但利天下不只是非攻。” 禽滑厘等人都点头,又道:“这件事终究要解决,但不是现在,还是要等一等吧。” 高孙子道:“那中山国这边的事,我看就让适去和乐池去谈。一则乐池颇为敬重适,多次提及他的名字,年纪小些,也算是仰慕已久。二则虽说基调定下了,但是一些具体的细节,适去把握比较好。最后吧,也是显示一下咱们墨家的态度,也就咱们这几个人去谈最合适。” 适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去谈最合适,便和众人定了一下基调。 说到底中山国的事,也只是墨家在泗上这边事情的外部延续,是对魏国十面埋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中山国虽然是白狄所建,但是身处在中原的文化优势和制度优势之下,早已经和中原文化融为一体。除了因为是白狄所建不在周天子体系之内不能封公侯伯子男只能称王称君之外,其余文字、习俗已经和中原近似。 总不能说河北省不是华夏,更不能说石家庄不属九州。 原本历史上,墨家和中山国也有过接触,而且留下了一个常用的成语典故——无言以对。 那应该是墨子去世、孟胜让墨家团灭于阳城之后,一名叫师的墨者因为赵国入秦中山国的缘故来到中山,与中山国的相邦司马憙发生过一场关于“非攻”的辩论。 总结起来就是司马憙质问墨者师难道中山君攻打燕国你这个做臣子的也要反对吗?墨者师反问司马憙如果赵国攻打中山你会支持吗?并认为以天下而论,司马憙不是反对天下诸国弱肉强食的规矩,只是反对中山国没有成为强食者,接受这种规矩就要承担这种规矩的一切,不能只想得到好的却觉得自己可以避免坏的,于是司马憙无言以对。 时也、势也。如今的墨家已经不只能依靠学识和人打打嘴炮,作为墨者去和一些人交涉往往已经不需要讲太多的道理,如楚国这一次请求墨家出兵就主动用了墨家的“道义”来证明王子定的不义。 这一次与乐池交涉,已经不需要讲太多的道理,想来墨家为何要帮忙的道理中山国那边一定已经先行想好了理由。 当适步入乐池等待的房间时,年轻的乐池面带着一丝紧张、还有几分面见倾慕偶像的兴奋,主动起身相迎。 在靠近到距离适还有三五步距离的时候,乐池按照墨家的一些习惯和礼仪主动伸出了右手,等待适和他握手。 握手礼早已有之,而且是一种极为亲近的礼节,如蔺相如的恩主缪贤与燕王私会的时候,就是燕王主动和缪贤握手小声告诉缪贤想和他交个朋友。 不过墨家将这种礼仪发扬光大,因为墨家不守礼,自然需要自己的一套礼仪来对抗原本形形色色深入到骨子里的礼法。 适微笑着伸出了手,和乐池握了握,指着一处闲置的木凳道:“请坐。” 乐池却站着直到适坐下后,这才坐在了椅子上。 他出生不久,父亲就被中山君烹杀,那时候适刚刚成为墨者。 转眼二十年过去,适的名气日高,乐池看过许多墨家的文章,对里面不少的内容颇为赞同。尤其是关于人性的解放、忠诚的概念、勇气和智慧的定义这些墨家的新说法,乐池觉得很喜欢。 抛却出身,适至今为止的一生也足够精彩,况于这还是一个遗留着看出身血统的时代,适这个鞋匠之子走到今天,足够让乐池充满仰慕。 从中山国来此,乐池既负有君命,也有自己想要施展抱负的想法,更有一些年轻人对于新思想的狂热。 有时候即便出身贵族,也会对一些新奇的想法产生许多梦幻般的幻想,至于再大一些会不会这样,那是难说的。 既要谈正事,适也就没有好奇地去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乐池为何还会效忠烹杀了他父亲的中山君,比如乐羊在这一次中山国复国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他大致能够猜测出来。 双方先是说了一些废话,诸如魏公子挚不义不仁、中山之民多受其苦、墨家非攻实乃大义之类的话语。 这当然是废话。 大夫有家,庶民无国。 中山贵族对中山民众的盘剥,未必就比魏国公子挚的盘剥要更香。 想要复国的,也不是中山国的民众,而只是那些因为灭国而导致失去权势、利益的中山遗老,他们才是想要复国的主要力量,也是可以支撑复国的基础。 乐池所言的这些废话,涉及到墨家的道义基础,有些话适只能一言不发以表示反对。 乐池这是真正见到了倾慕之人,虽然早有准备,可是心里依旧怦怦乱跳,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叫适指责或是愤怒。 当他说到这些废话的关键处时,看到适沉默不语,心头竟然有些倾慕之人可能会厌恶自己的紧张,小声道:“难道我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第八十三章 三取一 适心里是支持中山国这时候起来反对魏国的,因为这对将来的墨家席卷天下有利。 但是,怎么支持,以什么样的理由支持,因为有墨家的“道义”这个至大规矩的存在,就必须要名正言顺。 如果不讲政治,失去了道义,那么墨家关于中山国的一切支持,都会和只讲外交利益的纵横家没有区别。 这是必须要说清楚的。 否则墨家嘴里喊着往左走,腿脚却朝着右边拐,那么墨家将会失去最大的依仗——激情澎湃而又认同墨家利天下之义年轻人的支持。 乐池虽是贵族出身,但因为乐羊乐舒之事,成长环境和一般的贵族并不相同。 他对墨家这几年的功业是倾慕的。 墨家不居洛邑,厥怀天下。 墨家不封尺寸,却治万民。 而且墨家出身之中越来越多的底层平民走上了舞台,也让乐池对于墨家关于平等的说法有自己的认同。 只不过他的这种认同,仍旧是断章取义。 如乐池这样的人物,对于平等的要求是:对上求平等,对下求等级制度,简而言之是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这个平等的范畴在于“我”处在什么地位,而不是墨家所言的“天下人皆天之臣”的平等。 因为如果支持等级森严,那么他这样的人物就没有出头之日。乐氏一族终究是子姓分支,乐羊的出身靠的是做魏国翟璜的门客。 但如果支持墨家的人人平等,那么他这样的人物就不会高人一等。这样的一个阶层,需求的是赶走那些旧贵族自己上台做新贵族。 这种隐于内心的区别乐池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他喜欢的或许只是那句“选贤人为天子”的背后,有自己也可能成为国君诸侯天子的可能。 所以他倾慕的,不是适这些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情怀,倾慕的只是适这样一个鞋匠之子居然能够爬到墨家的高层。 对于天下而言,墨家已经算是非国之国,潡水与援最之战后,已经妥妥的是天下列强之一。 就像是中山国复国之后认为可以攻打燕国一样,燕国此时距离被齐国灭国浴火重生还早,墨家取代了越国“猛虎之国”的地位,成为了一支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列强力量。 这一次中山国遗老想要复国,唯一能够借助的力量也就是墨家。 乐池的紧张,既有那种见到传说中的倾慕之人的不安,也有担忧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墨家断绝了墨家支持的可能的恐慌。 适见乐池询问,反问道:“中山复国,此事机密。你作为中山君心腹之人,又出于什么考虑觉得来泗上是正途呢?这是谁人的建言呢?” 乐池起身拜道:“吾父为中山将,吾祖父灭中山。我无尺寸之功,便想效申包胥哭秦之术,为复国大业立功。为贤人者,当居高位,方可利一国百姓。” 他觉得,墨家会喜欢这个说辞,而且或许也正是他自己的心里话。一个贤人,就该有功名利禄在身,身居高位,这样才能不负自己的贤才,才能够利于天下,这一点乐池觉得墨家应该会喜欢。 昔年申包胥不泄挚友伍子胥之谋,以致楚国颠覆。申包胥求秦出兵救楚,复兴楚国。 这个典故乐池说最是合适,覆灭楚国的伍子胥是申包胥的密友,而灭掉中山的也正是乐池的祖父。 乐池又道:“况且,墨家言非攻,强不取弱、大不贪小。泗上诸国,皆赖墨家之力以复国,以我观之,复国之事,正合墨家之义,是以来求墨家助力。”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适立刻正色道:“此言谬矣。” “泗上诸国,墨家复国是为行义而利天下。越国无道,政治昏暗,制度之下已经阻碍了民众财富的增加,以至于民有三患。” “合墨家之义的,不是复国,而是复国之后的尚贤非攻利民通商之政。这是要搞清楚的。” “譬如墨家喜欢绿色,所以喜欢树叶。你却拿着一枚红色的树叶,认为墨家喜欢的是树叶而不是绿色,这就是错误了。” 乐池虽然有些紧张,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越国如果行仁义之政、利天下之民,那么墨家就会放任不管,不想助弱复国之事?哪怕是越国有席卷天下之心,墨家也不会管吗?” 这正是墨家将来争雄天下的“名”,适哪里肯有一点的犹豫和迟缓,立刻郑重说道:“的确如此。所以诛不义为义,这是墨家的道理。” 乐池一听这话,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才道:“我今日方知墨家何以成事,正是事事讲规矩,言语如一,行动如一,这是我们所不能够拥有的。” “可公子挚并无贤能,封地中山为君,多行暴政,百姓多苦。” 适点头道:“那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墨家是以行义利天下为规矩。符合的就做,不符合的就不做。” “复某一国,可以利于天下,这便可以做。而你不能说墨家喜欢帮人复国。这一点如果搞不清楚,我们之间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乐池终究年轻,哪里能够和适这个已是中年的人谈及这些事情。 看到适脸色不悦,乐池心中既是担心,也有几分钦佩,都说墨家的人行事守规矩,多有耳闻,今日见到墨家的高层人物也是如此,便有些惊人了。 他来之前,倒是准备了许多的说辞,知道墨家讲规矩、喜辩论,所以乐池准备了许多证明中山国复国合法性的问题。 从当年中山族人形成部落、再到武公学习中原风气制定典章制度,以此来证明中山国是有法理的,想要以此证明魏国吞并中山是倚强凌弱是不对的。 可不想,准备的这一切什么用都没有,墨家的意思竟然是根本不承认任何的法理,哪怕是周公武王时代的封国,墨家如今竟然也只以义或不义来区分。 乐池看了不少墨家的文章书籍,但是显然墨家这几年的路线正在逐渐发生变化,那些墨子时代的一些正确道理,现在已经开始抽丝剥茧地去解释当年为什么正确而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削足适履了。 这些变化,乐池终究没有在泗上以至于错过。 其实墨家现在也是有求于中山国的,至少是相互利用的,但是中山国国君和乐池却根本没有看明白天下的大势,终究落了下乘。 略微试探,适就从乐池有些紧张和惊慌的语气中判断出来,中山国根本没有认识到墨家现在也需要中山国复国之事来牵制魏国。 既然对方没有看出来,那么双方的底线就完全不同了,适刚才那一番话,就是要掌握这一次谈判的主动权。 造成一种假象:你们想要复国很急,但是墨家是否支持那是未必的。 于是适叫来人,拿来了几本书,放在桌上道:“若想行仁义利民之政,我有三本书正可以传授于你,不过想来你也看过。” 乐池打眼一扫,发现桌上的三本小册子正是《国富》、《论政府》、《稼穑百工奇技汇编》。 除了那本新出的《论政府》外,其余两本乐池都看过,然而其实乐池并不喜欢看。 他倒是更喜欢看看墨家的守城术、军阵法、火药时代战术等等书籍,而这三本都过于……枯燥。 《国富》之说是墨家关于经济的理论,基础是劳动创造财富,如何最大话地发挥出铁器牛耕水力时代的优势使得制度可以让每个人创造的财富增加最多就是利于天下。 这本小册子的人性基础,就是人性无恶无善、求利是经济假设下的人的本性,并且以此解释了一些经济问题。 而再往深了说,这本小册子其实是推翻贵族封地合理性的战斗宣言,为庶农工商谋取利益取缔贵族政权提供了合理性的支持。 《论政》则是以人性利己、上古不同义、众人之义为法等为基础,进行一些政府权力构建的完善和制衡。 最后那本《稼穑百工奇技汇编》,则属于一些技术性的问题。 这是墨子去世之前,适就已经开始组织人编纂的书籍,当时墨子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些书的用意。 《国富》之说,是在说民众求利推翻贵族合理。《论政》则是教授民众在推翻贵族之后,怎么建设新的制度。 以武王伐纣做比喻,那么前一本书是墨家的《天命》、后一本书是墨家的《周礼》。 环环相扣,其中那些墨家关于军事和技术的书籍,则是两者之间的过度:用暴力推翻,就需要学习军事知识和技术。 这其中的用意,乐池自然是看不出的。可是看到适拍出来这三本书,乐池的脸色微变。 虽说看的不多,可真要是按照这三本书中的内容进行复国之后的制度变革,那简直是说梦话。 复国的主力都是贵族,怎么可能复国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赶走自己? 《论政》这本新出的小册子乐池虽然没看过,可是看看书名就能想到里面的东西可能比《国富》更可怕。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拿起了最为无害的第三本道:“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以此三本书可以行利民之政,可取其一也算是利于百姓。三取其一,相较于无,亦可谓利。” 适闻言莞尔,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 乐池初见适摇头,心中惊慌,以为自己的选择恼了适,恐怕难有作为。 后见适又点点头,虽然并非十全十美,可终究也算是同意,心中大喜,正要说一旦复国之后要推广奇技以让百姓得利的时候,适却问道:“这三本书的内容暂且不提,你们若想复国,又有什么谋划呢?” “中山依太行之险,却四面都是赵邑。魏人据中山,公子挚无能,你们或可成功。可是却不能不考虑赵国的态度,你们对此有什么打算吗?” 费国泗上之事,墨家定下了在赵国解决干涉可能的大略,那么即便利用中山国复国之事,也必须要在这个大略之内进行。合理利用中山国,以达成瓦解三晋同盟的目的 第八十四章 拖下水 双方的底线不同,掌握的信息不同,谈判上的胜负手主动被动已然决定。 乐羊以为适只是单纯地询问一下中山国复国之后的外交政策,被赵国夹在其中,严重威胁着赵国的东线,这是赵国不能容忍的。 魏国先行变法,有李悝吴起等名将名相,得以在赵国的东线插了一刀占据了中山,中山对于赵国而言是不可能放弃的。魏国强大的时候或许能够忍受,一旦魏国衰落赵国翻脸,中山就是赵国的禁脔。 能够干涉中山的也就剩下了燕国,但是正如“无言以对”的成语典故中所折射出的信息,中山国认为燕国是弱鸡,自己可以攻打,其实力等同于赵国攻打中山。 乐羊对此也有一定的认识,听适询问,便道:“若赵倚强凌弱,我既为中山之臣,就不能够不带兵攻打赵国。” “若能复国,中山有太行之险,可修长城,以御赵人。” 适摇头道:“或有人说,在德不在险。民众若能得利,则可为自己之利而战。” “如今天下,王公贵族为求私利,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帅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若中山复国,只是利中山之王公贵族,这不见得利于天下之民。墨家实在不能够帮助。” “只是你既说三取一利,总归比从前要好一些。中山近赵,旁边虽有弱燕,可若中山不非攻,中山可攻弱燕,强赵便可攻中山。” 乐池起身拜道:“先生恐怕错了。如果中山不攻燕,赵国就一定不攻中山吗?我不杀人,别人便不杀我吗?” 适笑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乃墨家之法。可以杀死杀人者,难道就不能够惩罚发动不义之战的国君吗?墨家有约天下非攻之剑。” 此一时彼一时,墨家现在说起非攻的时候,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在国君面前讲道理的时候了。 利用诸侯之争,说你不义你就不义,虽然墨家现在的路线并不只是满足于做约束诸国的一柄剑,可这时候和乐池说这些话还是有些底气的。 乐池闻言,这才想到墨家早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学术组织,而是拥有数万义师、火炮火药之盛冠绝天下的一方势力。 适既这样说,乐池心中也自嘀咕。 现在的中山,尚未复国,远还不到可以喊“我就不遵守非攻”的时候,实力不允许,这时候还只能靠“非攻”来请求墨家的援助。 况且就算复国,赵国在旁虎视眈眈,三晋之中,魏赵最强,赵国军力人口城邑都远胜中山,中山又处在赵燕之间,有太行之险,有平原之广。 赵人对土地的执着,也是天下皆知。当年代国之事历历在目,那代国可还是赵君的姐夫。 思索之后,乐池便道:“请教于先生,若是复国,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够保中山之弱不受强凌呢?” 适笑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便是行仁政。” 乐池一怔,奇道:“儒生多言行仁政,儒墨死敌,难道墨家也认为只要行仁政,就能够让民众举着木头就能击败敌国的甲士吗?” 适反问道:“可行仁政之下的民众举着兵器,是否能够击败不行仁政的敌国举着同样兵器的甲士呢?墨家有实验之说,总要变数相同才能比较,墨家可不曾说过只要行仁政便可使制梃以挞坚甲利兵矣。” “况且,墨家所谓的仁与儒生的仁又不同。爱己之仁,民众制法以为爱己之利,人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如何能够不效死战?” 乐池顿时想到了之前适给他的那三本书,看来自己没选的那两本,就是上策。 可这上策,又是绝对不能用的,否则的话贵族为什么要复国呢?复国去为人民求利,这不是贵族能够做出来的事。 于是他再拜道:“上策不能行。” 适也不讽刺,只是淡然道:“那中策呢,就是变革一些制度,推广农具百工,以解决民众三患。” “对外,宣扬非攻,并且承诺天下:中山非攻。赵不攻中山,中山不攻赵;中山不攻燕,燕亦不攻中山;中山不攻燕而赵攻中山,那么墨家自然会履行非攻之义。” 下策尚不必说,乐池已经心有所属。 他却不知,在适看来,赵与中山之间将来必有一战,但十年之内绝不可能。所以他表表墨家其实发了一张空头支票,但听起来极为美好。 至于十年之后,天下局势必定大变,届时墨家可能要与天下诸侯为敌,又何必在乎一个赵国。 这个十年是墨家所需要的。 但是,因为适的提前布局导致的赵国内部新老贵族之间的矛盾日趋加深,这一次赵国公子之争会比历史上波及的范围更广,这十年之内赵国也需要休养生息。 有时候这种战乱,对于一国之君而言不是坏事。贵族腐朽,已经不可能自我清除,靠一场内外勾结的战争,说不定还可以浴火重生剜去腐肉,一如历史上燕国的浴火重生之路。 这十年之内,许多国家都已近感觉到了风云激荡,都会忙着抓住最后的机会。在适看来,这最多十年的时间,就是墨家最后可以闷声发展的时间了。 所以十年后才要履行的承诺,适可以答允。 乐池却知道墨家对于关乎“大义”的事,想来守诺,说一不二。 墨家既然承诺只要中山非攻,那么谁去打中山墨家就会出面支援,除非中山国自己违背了盟约。 乐池急忙感谢道:“墨家信守承诺,言不行。国君想来也定然会同意。只要中山复国,定行三取一之仁政,认可非攻之义。” “只是,若想复国,尚需一些准备。国君遣我来,是听闻当年楚王变革、越王复位之事,墨家都提供了贷款,分期付清。” “国君之意,若是墨家愿意提供一定数量的贷款、武器,中山国愿意出让食盐专营之策,以此为款项,分期付清墨家的贷款,利息以年息十一来算。” 这是原本墨家在越、楚两国实行的办法,效果显著,国君需要大量的金钱一时间难以筹措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看看能不能从墨家这里得到。 这种抵押偿还、附加政治条件的贷款,如今大行其道,不过乐池却又想错了。 墨家就在泗上,与楚越毗邻,施加的政治条件可以转化为力量和利润,但是中山国太远,那是三晋禁脔,又处在齐、燕、赵之间,在那里附加的政治条件毫无意义。 墨家对中山国暂时没有什么兴趣,相隔千里,最多也就是利用,还谈不上有什么觊觎之心。 然而适也有别样的考量,于是先是脸上露出一些迟疑之色道:“只是墨家如今钱款也不充足……” 乐池一听,心中不由紧张。 可适话音一转道:“不过墨家在泗上、陶丘多与天下豪商有所交流。也有金行,有天下豪商的参与。” “既说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求利,墨家倒是可以出面帮着牵头,募集资金。中山国拿出什么偿还,墨家也只是个中间人,具体还是要分到那些商人手中,以让金行盈利。” 这是一种新型的模式,不属于这个时代,但乐池这些年看了不少书,也多少明白其中的意思。 现在天下豪商多与墨家接触,由墨家牵头的许多经营性的“公司”都有豪商的股本,募集资金用的金行也有不少豪商参与,每年分红不少。 这是一种典型的墨家吃肉,豪商喝汤的办法,关系到国计民生以及战争、冶炼等暴利行业,墨家是不可能松口的。 但是诸如武装殖民、开拓南方、营造货船之类的项目,则是放的很开,允许外部资本的介入,单靠墨家的钱也不足以做成极大的规模。 若以资本而论,墨家算是如今天下最大的资本家,其余豪商也不过如此,依附生存。 正如当初说起塞北草原的事,解决的本质问题是诸夏如何一样,南方诸如珠江等地因为制糖业而逐渐发展起来、武装殖民的地方,再怎么样只要中原的事解决了,那里也一样可以归于版图,因此那边墨家放任商人投入。 商队、货船、城邑、土地这些都是暴利之物,而这些暴利之物又让墨家吸引了更多的天下豪商靠近,用他们的钱投入开发南方,每年获利十余万的大商人极多。 泗上之地这些大商人就算想要染指也无能力,一则管理森严,二则人口尚且不足,三则制度政策不能让他们毫无下限的谋利,这是墨家的根基之地。 中山国那边,依旧有利可图,而且资本介入的越深,将来变革的时候就越容易接受一些东西。 特许的垄断专营,正是资本抱团取利的最受欢迎的方式。 既然以推翻贵族封建制度为第一要务,那么大商人这个阶层也是一个需要争取和合作的阶层。 第八十五章 各取所需 这一次中山国之变,正可以做一次免费的广告,让天下商人开始参与到政治之中,开始谋取他们自己的利益。 让钱而非封地成为衡量社会地位的方式,这是变革所必须要经历的。 新时代会有新的痛楚,但不能因为新的痛楚就彻底复古。金钱主导的社会,不好,但不能因为这种不好就把贵族请回来。 最好的贵族,只存在于追忆之中。 尤其是到了那种“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境地时一些人开始怀念贵族精神的时候,那是贵族距离“好”最近的时候。 再多的细节适没有解释,只是和乐池商讨了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的贷款、购买多少武器、以及作为复国之后财政开销的钱财数量。 中山国紧靠黄河,此时黄河在古道,沿着齐国可以行船进入到河北平原,将中山国需要的物质、钱财、武器等运送过去。 而中山国想要偿还,就需要拿出食盐、开矿权、土地买卖等一系列政治条件,否则墨家的意思就是商人不能得利所以不能够募集到钱。 这年月,没钱复不了国。 以前大家都拿着青铜兵器挥砍,有点核心贵族和部族,就可能复国。贵族脱产,若有战车,以一敌百徒卒。 可现在想要复国,军装、火枪、铅弹、火药这都是需要的,而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没有钱只怕一些城邑根本攻不下来。 只不过商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农夫可以允许甚至幻想一个“贤明”的君主存在,甚至容易把君主看做他们与压迫的贵族、谋利的商人对抗的一支力量。 但是商人……只怕最是不喜欢绝对的君主,哪怕是“贤明”的,他们也不会喜欢。尤其是墨家这边不断地发布一些理论书籍让他们看到了另一条路之后。 这些东西重要的是后续的细节,适与乐池交谈了一阵后,又道:“中山若想复国,首先要有行仁政之义,这样可以获得民众支持;其次要有金钱兵器,这才能不至于使制梃以魏之坚甲利兵;最后还要有天下局势,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你可听闻赵国公子之争?” 乐池这一次来到泗上谋求墨家帮忙,中山国众人抓住的也正是这个机会,于是连连点头道:“有所耳闻。我也听闻,赵章多贤,而赵侯之子公子朝少德。” 适笑了笑,说道:“之前既已经说到了非攻,那么这天下的局势就不能不利用。如果中山国可以言非攻,那么赵公子难道不会支持吗?” “邯郸传来消息,说赵侯已薨,赵国内乱将起,这是不可不注意的大势。” 墨家的消息远比乐池灵通,准备好的交通线传播消息极快,乐池听了适说这才知道赵侯已经没了,惊道:“这正是复国之机!我应速速返回才是。” 适道:“昔年烈侯薨,传位其地。封其子公子章于邯郸。公子朝与魏交好,魏人恐为入公子朝而伐邯郸。” “中山故地,与巨鹿泽相交。过巨鹿泽,便是邯郸。魏强而赵弱,中山若想复国,赵人的力量也是可以借用的。” “若魏攻赵入公子朝,中山诸众起兵复国,若能支持公子章,一则复国更易,赵与中山合力,事便可为;二则将来魏人败走,也可与赵交好,以成非攻之盟。三则若得商人募集的贷款购买了武器,也需要沿大河运输,途经赵地,这是不可不和赵人商量的。” 如果说魏赵之间还存在一些历史遗留的信任的话,那么如果能够让中山复国、赵公子之争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话,魏赵之间仅存的那点信任恐怕都不复存在了。 中山国如果喊出支持公子章,同时反魏,那么公子章总不能用冷屁股去贴中山国的热脸。 一旦既成事实出现,魏国那边必然会觉得公子章这是谋划已久,甚至资助中山复国。 中山国这边暂时与赵公子章的利益是一致的,都是反魏,那么这一次复国明着喊出来支持公子章,也没有什么损失,还能把自己绑在赵国的战车上。 想要把武器运送到中山国,其实不难。中山国的故土有一部分紧挨着此时的黄河河道,最南端大约在后世的衡水、冀州一代。 那里距离邯郸已经不远,魏国想要出兵的话,除了西门豹所在的邺城方向,中山国的公子挚恐怕也需要出动部分兵力。 一旦武器运到,中山国遗老们借此复国,便可以减轻一下邯郸方向的压力。 但是这种减轻,实际上从长远看却是加重。 如果只是赵公子之争,围邯郸不胜,三晋的香火之情还在,事后还有和好的可能。 但是中山复国的事一旦和赵国内乱和魏国干涉绑在一起,短期来看公子挚要应对中山复国不会出动兵力围攻邯郸,邯郸的压力可以减轻。 但长期看,魏国必然觉得赵国做的太过分了,甚至怀疑赵国这是准备谋取魏国的土地,必然会把一场干涉之战加大兵力,甚至可能会调动西河之兵,力求尽快解决赵国之事。 适一直在为魏国准备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不解决赵国,后方不稳,一旦秦、楚缓过气来,魏国就要完。 这一次中山国的事,无异于火上浇油,魏国会觉得赵国这不仅是公子之争,这更是要做三晋的老大、削弱魏国的力量。 墨家的谋划都是为了墨家的将来,但说出来却仿佛处处在为中山国谋划。 适说的,正是中山国此时最佳的选择,依靠魏赵之争,一则复国,二则在复国之后能够与赵侯保持良好的关系。 乐池的消息远不如墨家这样灵通,这个信息差让乐池急不可耐。 乐池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不能趁此机会立下功勋,那么自己的地位就不能够提升。 自己的祖父乐羊被封在灵寿,本来就因为食子之糜的事不被魏斯信任,如此大功封在中山国靠近太行山的城邑,这已经算是冷落了。 等到魏击继位,吴起出走,这问题就更加严重。 外来的士人是否可以信任?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当年魏击尚且是太子的时候,禽滑厘的朋友段干木就说:士人比你们贵族要骄傲,你们有家有国,离开了家国狗屁不是。士人只有才能,天下纷争,道不行言不用,转身就走,秦楚齐燕哪里都能去。 本来这是劝告魏击要尚贤的话。 但是,随着吴起出走这件事,这些话的味道也就变得不同了。 那些不是贵族、不是公族的士人,信不过! 乐羊被封在灵寿,乐羊不是公族,而且他的表现,实在和吴起有异曲同工之妙:吴起在鲁杀妻求将、乐羊在中山食子求将。 两个人都有将才,都有能治政以致路不遗失之能,出将入相之贤,然后两个人都是为了功名似乎没有亲情的人,那么这种对比之下,乐羊自己也该明白自己在魏国的政治生涯到头了。 他是不可能再去投身别处了,自己的孙子乐池在中山国,自己灭了中山,而自己的孙子又被重用…… 很显然,乐羊已经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后路了。乐羊可以死,可以吃自己的儿子,因为那时候还年轻。 现在老了,孙子长大,已算成才,那么自己就该为自己的孙子铺路。 历史上中山国复国之后的国都,正是乐羊的封地,而乐羊的孙子乐池也做了中山的相国,这并不是什么巧合。 原本中山想要复国,取得墨家的援助这是一个极大的功勋。乐池正想以此为进身之阶。 现在,墨家这边已经松口,援助多少那再另说,可赵国内乱魏国干涉,正是复国的最佳时机,这时候若是自己不能够在中山,如何能够立下功勋? 适见乐池焦急,便道:“军国大事,情势如火。你若是继续乘车返回,恐怕时间来不及。墨家有商路通巨鹿,你若不嫌颠簸,正可以乘快马返回。” “此外,昌成、扶柳等地……情势如何?” 这些都是些机密事,但乐池心急,也知道墨家的意思,说道:“只要船能到昌成,那么货物我们就能得到。” 适道:“那就好。巨鹿地,正有一批兵刃火药和马镫,你若到巨鹿,墨家派人跟随,正可接洽。” “天下局势虽变,可却不能够急躁。魏不谋赵,中山不能复国。你能够明白吗?” 乐池点头道:“先生的教诲,我是可以明白的。如果魏不谋赵,那么中山力弱,想要复国便难,徒使百姓死伤。” 适满意地颔首称赞,心中却想:“若是你们在赵国内乱之前复国,我害怕魏国过于恐慌,以至于和赵国和解,放弃一部分利益……那可大大不妙。” 对于五路围攻十面埋伏削弱魏国的毒计,适也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若是控制得当,可以让魏国心急如焚,毕竟吴起入秦、楚国变革都需要时间,先把赵国解决了就好。 若是控制不当,给魏国造成的压力太大,也可能会让魏击放弃一部分中原的利益,与赵国结盟,甚至出让卫这个附庸国的部分利益。 这一切就在于一个度。 中山国复国太早,这度就过了。中山国趁着魏国干涉赵国复国,那这个度就正好可以加剧魏赵矛盾。 魏赵矛盾加剧,齐国就只能唱独角戏,魏韩就算出兵干涉泗上,数量也不会多。齐国也不太愿意让魏韩染指泗上,能够唱独角戏以田氏家族的性子也会担心魏韩摘果子,反而可能会不等魏韩率先出动。 只有这样,才能各个击破。 乐池知道墨家的手段高超,既说有商路可以通行,他便拜道:“如此多谢墨家之义!” 若是回去晚了,赶不上起兵的第一波,只怕日后的地位便要大大受到影响。而且和祖父乐羊的接触,也必须自己亲去才行。 这一声对墨家的感谢,当真是发自肺腑。 他对中山国没什么忠诚,但是中山国却是他可以向上爬的阶梯,这一次复国之变也是他能够跻身天下名士的一条通途。 墨家为这件事谋划多时,从调动第七师前往费国边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各种可能的后果做准备。 索卢参归来时候经过的巨鹿泽的墨家据点商栈,早已经囤积了预备邯郸之变、中山之乱的各种武器火药,而且邯郸本地尚且还有墨家的冶铁作坊,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因而适可以让乐池经过巨野泽,从那里得到一部分武器。 第八十六章 商贾新风 墨家只要同意一部分贷款支持,中山复国之事在乐池看来就算是已经成功了大半。 如今赵国内乱在即,魏国一旦干涉,中山国复国之事就算是十拿九稳。 至于说和中山国的一些协定,乐池的级别并不够,但是适根本不在乎中山国国君复国之后是否守信。 从魏国的领土上复国、被夹在赵国领土之间、衡水距离邯郸不过数百里距离、距离燕国的都城也不远。 除了坚守非攻之义外,中山国的出路很少,唯一可能会支持的也就是楚国,但是距离太远最多来点嘴上的支持。 况且这一次适要拉动天下的豪商一起进行风险投资,敢不支持,这些商人们会迸发出让各国国君恐惧的力量——不承认资本要求的国君商人就会想办法推翻他,而公族那么多人,中山桓公不想当被资本承认的国君,有的是人抢着当。 后果可能就是各个大国的国君开始警惕商人的力量,实行对商人严禁的政策,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天下的资本都逼到了泗上那边。资本没有腿,可是商人却有腿,他们会有脚投票去支持哪边。 适已经和乐池进行了接触,剩下的事,就可以派遣墨家的全权代表前往中山国。 一则进行军事援助,二则也是和中山君谈各种条件。 ………… 月余之后,天下之中的陶丘。 来自洛邑、安邑、临淄甚至楚国的大商人,都聚集在一处宽阔的庭院之内,许多人交头接耳。 从墨家在泗上开始扎根、开始利用免税等条件开拓越国、楚国甚至百越等地的市场后,陶丘就已经汇聚了天下各地的投机商人。 一种新型的股份制公司的模式已经在泗上和陶丘出现,许多墨家牵头的泗上之外的公司,已经开始盈利,许多人将大笔的钱投入进来。 不是不能投入到别处,而是别处利润不高。 开放了土地买卖的,也就是泗上附近的一片区域,宋国的土地已经开始兼并,大量的失地者逃亡泗上或是开垦或是做工,原本宋国的一些小贵族摇身一变成为了经营性的土地主,商人就算想要购买土地盈利却也很难有出售的。 至于别处,购置田产还好,可要是购置土地经营,实在是没有太多利润。除非靠近济水、泗水、菏水、沂水等河流,购买土地吸引逃亡农夫,轮换着种植靛草、棉花、土豆、粮食之类,可以就近销售,否则别处的土地且不说不准买卖只能分封,便是买到手利润也不高。 但是诸如越国的土地、百越蛮荒之地的专营垄断贸易、船运贸易、蔗糖贸易这些,墨家都是开放允许天下商人投资的,这些贸易每年获利极多。 尤其是一些人开始在珠江口筑城,在那里抓获百越、南海一代的民族作为耕种开垦的类似于“奴隶”,依靠船运将许多泗上等地需求的茶叶、蔗糖以及一些热带才有的香料运送回来谋取利益。 伴随着玻璃等一些奢侈品的生产,珠玉为上币的习惯也逐渐出现了改变。 商品经济的发展、各国开始铸造青铜火炮等活动,导致金属货币越发缺乏。泗上的纸币流通尚可,但也是在宋国、泗上、越国和楚国东部一带。 黄金依旧作为大宗货物的结算货币,原本只是用来制造器皿的白银也开始逐渐成为一种代替珠玉的货币。 有人在楚国越国交接的南方发现了金矿,一夜暴富,黄金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货物。 或许在别处,贵族的血统还是身份的象征。 但是在泗上等地,有钱就等于拥有大部分事物,除却墨家管控的一些产业外几乎都能买到,而且不会随意剥夺商人的财产,这使得天下大量的商人开始将财产转移到泗上。 大宗货物的交易,货币的短缺,又催动了“金行”这个新兴事物的发展。许多商人结算的时候,为了方面直接通过金行的票据进行交易,而且信用一直很好,商人也极为放心。 泗上正处在一个急速的发展期,许多的股份制的产业这几年都是盈利的。 比如八十万钱一年买断的余干水以南杨越地区的贸易专营权,每一年都能回报远超放贷利息的利润。 比如在南海江口一带拍卖的土地,在那里可以用骗、用半强制亦或是用引诱的方式获得大量的本地人口进行劳动,依靠火器镇压和先进工具,几乎四五年就能收回全部的成本还能年年获利。 大量的从义师退役的人口,使得许多商人得以组织小规模的军队,人数百余人,在南方一些尚且刀耕火种的地方,筑一座星状小城,就能够获得那里的鹿皮、粮食、酒类、桐油之类的贸易,获利极多。 这种状况之下,每一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在泗上、陶丘那里聚集的商人中引来一番热潮。 譬如去年在阳禺发现的金矿,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有青铜文明的方国,那里的人不知“义”,但是那里有金矿,于是成立了一个金矿贸易公司特许专营那里的金矿,墨家占据半数以上的股份。 短短七八天之内,陶丘的商人们就认购了剩余的份额,组织了一支人数在二百人的退役无地喜欢做专职佣兵的义师士卒,在那里筑城、组织开矿,一年之内竟已盈利。 商人们的资本开始流动起来,在《国富》之说的指导下,资本雇佣劳动是可以升值的,天下各地的商人云集泗上陶丘,幻想着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需要机会。 而今日云集的商贾们,已经敏锐地嗅到了另一个暴富的机会。 从前几日开始,陶丘就出现了一个传闻。 赵国内乱,公子章继位后贵族许多不同意,认为应该由公子朝继位。魏国表示公子朝应该继位,认为公子章虽然是烈侯之子,但却不是赵武侯的嫡子,公子章继位违反礼制。 又说什么宋国有殷商陋俗兄终弟及,以至于有九世之乱,所以赵国恐怕要出现大乱之类的话。 这些传言之后,又有传言说中山国众想要复国,急需资金支持,以购买铁器武器等。 为此,中山国愿意拿出食盐专营、土地购买、售卖魏国贵族占据的土地等等政策,以求能够或许足够的资金支持。 这是暴利。 几乎是传言刚出,陶丘的商人就轰动起来,纷纷打听这件事是真是假。 有人说这是绝对正确的,说是乐舒之子代替中山君亲口说的。那乐舒是谁?可是当年率领中山国军队杀死了魏相翟璜之子的人,虽说后来被中山君烹杀,但是其子在中山国的地位显然不低。 有人则认为再需要观望,投资有风险,入行需谨慎,万一中山国复国失败,自己的这些钱可等于是全都打了水漂。 可也有人觉得,富贵险中求,就像是赌玉石一样,当年若是卞和手里那块玉还是顽石的时候就花钱买下,如今和氏璧在自己手中,获利何止万倍?等到中山国复国都已成功,那还能有什么利润可言? 还有一些人,则是盯着那些之前就和墨家合作多次的商人,心想只要他们入股,自己就入,这干涉各国内政虽说之前没干过,但确实“奇货可居”,一旦成功那就是获利百倍不止。 万一这中山国事像是去岁阳禺的金矿一样,到时候岂不是悔死?这些入股的票据只要不丢,就能传给子孙。 贵族有封地,商人如有股份票据,那也算得上是“素封”之家了。 而今日,墨家的市贾豚“恰好”来到了陶丘,市贾豚主管金行,世人皆知,而且又是墨家的高层人物,人们纷纷想要知道墨家对此是什么态度。 然而市贾豚对此的发言,听上去模棱两可。 只说,墨家以墨家的道义与天志为最高规矩准则,符合人民得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就支持。不符合的,就反对。 又说中山国事,如果只是复国,墨家不支持也不反对。但是如果能够行一些能够让民众得利的政策,若魏能实行就支持魏的行为,因为这符合于义;如果中山国复国能够实行让民众得利的政策,就支持中山复国,因为这符合于义。 至于墨家到底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却语焉不详。 然而,很多人却听出了墨家的意思,因为之前的一些传闻中,有一条是商人们不是很关心的——有传言说,中山君失国之后痛定思痛,总结了为什么失国的道理,并且决定痛改前非。 这个传闻在今日之前,商人们并不感兴趣。自己又不在中山国,你是不是痛定思痛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只要盈利即可。 可随着市贾豚今日出面说了这么一番话,前几日这个最不受商人关注的传言,立刻变得价值连城。 市贾豚什么都没说,可却什么都说了,这明摆着是墨家是默许中山复国的。 而且赵国内乱、楚国发动对陈蔡的反击、吴起入秦等等一系列的事,都让商人觉得这一次投资大有可为:魏国要完,就算不完也是半残,中山复国之事只要有钱,恐怕就要成功。 第八十七章 天下的另一支力量 聚集在一起的商人们讨论着这件事,几名被推选出来的商人中的佼佼者成分复杂。 有几个人在墨家泗上兴起之前籍籍无名,不过几年之内就成为陶丘中有名的商人。 或有传闻,这是某些墨者高层人物的子嗣,泗上政策太多,墨家家法太重,因而这些人的子嗣隐姓埋名在陶丘成为商人。 也有传闻,有些人其实根本就是墨者,只不过不方便公开,身在商人之中却在为一些墨家不便于做的事出力。 或真或假,有鼻子有眼并不足以让这些人成为商人所拥护的,但这些人的消息、财产、股份胜于其余人,则恰恰可以成为商人的领袖。 后世不过数百年间,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就有投机商买汉王朝的期货,获利百倍。 此时这些商人的嗅觉并不比他们的后来人差,这魏国看似强大,可是连续的几件事都让魏国暴露虚弱的预兆。 几个来自魏都安邑的魏国商人正在讲述魏国这几年的政治变迁,从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等一批文侯时代的老臣去世;再到吴起出走、乐羊被冷落、西门豹做了一辈子邺城守等话题说起。 说到最后,一名魏国的商人道:“魏公子挚,才能不佳。若不然,有楚国恭王众王子之乱的前车之鉴,文侯岂能将公子挚封于中山?那中山国东有太行之险,西有千里平原,公子挚若有才能,岂不是自立为中山王?” 这魏国商人说罢,又道:“乐羊被封在灵寿,也受冷落。你看吴起的功劳足够吧?破中山、夺西河、取大梁,最后呢?让公叔痤做了国相,公叔痤凭什么做相国?” “这乐羊难道还能像当年吃儿子的肉一样那么忠诚?我看未必,他孙子可还在中山呢。自己都老了,就剩下个孙子成才,难不成还要把他孙子杀了让自己家族断后没了祭祀?” “哪怕他吃了儿子的肉,孙子仍旧会祭祀他。可他就算吃了儿子的肉以示忠诚,难道魏侯能祭祀他?” “所以我说……魏国这一次必败。我都想了,若是真能成,我愿意买上三万钱的股。” 这魏国商人的话,立刻引来了不少魏国商人的附和。 商人无国,魏国的商人只不过恰好出身在魏国而已,他们又不是贵族,自然觉得魏国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难不成暴利在前,就因为公子挚姓魏就放弃发财的机会?再说自己又不姓魏,也不配姓魏,连封地都没有,哪配姓魏? 大夫才有家,诸侯才有国,这就是礼法。商人的行为很符合礼法。 这几名魏国的商人说完,最喜欢投机的赵国商人道:“赵国之事,我看也难说。公子章封地在邯郸,墨家在那里可是有冶铁作坊的,公子章这几年与墨家交好,我看公子章也不愿意做魏侯的狗。” 那魏人点头道:“是这么回事。上次吴起出兵大梁,赵国可就没参加。当年公孙会叛齐,以廪丘之地献赵人,认的是赵侯做领主,可现在廪丘归谁?我要是公子章,我也信不过魏国。” 那赵人又道:“墨家在高柳守御北境,以防胡人南下。因为胡人不义,他们也不懂得什么才是农耕铁器火药之下的义。之前阙与君走私铁器刀剑给胡人,就是墨家出面抓获的。我看墨家这一次怎么也会支持公子章。就阙与君那样的,已经定下了是不义之人,用墨家的话那叫害天下之人……你们也都知道在墨家之义中,害天下是怎么样的评价吧?” 一鲁国商人笑道:“不下于儒家之义中不忠、不孝、不悌这样的评价啊。” 那赵人拍手道:“着啊!墨家岂能愿意让阙与君这样的人物上去?公子朝能怎么办?阙与君为他上位出力,总不能上位之后就为了结好墨家杀了阙与君吧?那岂不是让支持他的贵族寒心?” “反正以我观赵国之事,只要墨家支持,魏国这一次必败。再加上你们魏人说的乐羊之事,我看只要有钱,中山复国并非难事。” 这些商人讨论了一阵,一名洛邑的商人笑道:“没钱怎么复国?前年周天子都穷的要借债了,现在还没还完呢。” 说到这,这商人忍不住骂了一句道:“我当时也是瞎了眼,贪图周天子的那点利息,这边阳禺发现金矿的时候我正在陶丘,手中却无现钱。我甚至用年息十三的高利去借,不曾想等我借到的时候股都分完了!” 他骂周天子的话,顿时引来了一些洛邑商人的共鸣,也正是没钱什么都做不成。 只要欠钱,莫说诸侯,就是周天子都要逼得他债台高筑去躲债。 天子尚且如此,那几名准备买魏国必败的魏国商人更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论起来,周天子尚在,诸侯算个什么玩意。 这些商人又笑骂了一阵,便纷纷去看坐在前面的几名众望所归的大商人。 一个这几年忽然间声名鹊起的年轻商人说道:“咱们今天能聚在这,有些事就不必说了。” “魏国若胜,咱们都得赔的血本无归。那大家都聚在这里了,显然是都觉得可能会败。试想,明知道肯定赔钱的生意买卖,谁人去做?” 一群商人都笑,心想着年轻人的脑子就是好使,既然都聚在这里了,也就不用说什么胜败的事。 那年轻商人又道:“这几日我们几个就商量了一下。算计了一下。若想支持中山复国需要多少个数目。算了算,其实也不多。” 他伸出手指,说出来一个若是小国诸侯或是贵族封君听到后可能会咂舌惊呆的数目,下面一群商人却不以为意,纷纷道:“这个咱们可是得限购啊,众人得利的事,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 这个让贵族可能会觉得震惊的数目,在这些商人看来若不限购,只怕自己竟要轮不上。 那年轻商人笑道:“这钱买什么?” “火药、铁剑、长矛、马镫……这些东西墨家的冶铁作坊都卖,这是一笔大订单,我们也去问了,货源充足,绝对可以买到。” “就是……火枪嘛。墨家卖的少,又得牵扯到一些律令,还得证明是为了买来防身或是买来去蛮荒百越之地做生意防卫用。一下子买不到那么多不说,买了中山人也未必会用。这玩意……中山那边,可不是随便就能凑出几千参加过义师服役的人。” 其余商人点头道:“是。这边买枪有用,那边的话,还不如长矛和铁剑。火药的话,中山那边应该有士人也会用。” 正说着,之前说话的那魏国商人冒出来道:“要我说,枪也能买。中山人不会用,咱们不会雇佣一些会用的人?只要有钱,莫说枪,就是炮,也能找出几个会用的吧?退役的炮手也有一些……炮价嘛,咱们买个七八门还是买的出的。” 他这番话也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以往从未有过这样的模式,众人哪里会想到? 可是如今在杨越等地的武装殖民垦荒、或是深入百越等地做贸易的人,身边哪一个没有个十几人的持枪的护卫? 在那边垦荒的,更是有一些在田里做五年劳力,换一片地、一把铁犁和一支火枪的习惯。 那魏国商人见众人都在沉思,或有点头的,信心更盛,扬言道:“泗上之外,陶丘本地,做士兵的也有不少。卖命赚钱,有钱投机,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都是服役过三四年的老兵,还有些在商队做了几年的,那打起仗来,寻常卒伍哪里挡得住?” “找一些做过司马长的,找几个大约会开炮的。弄上个几百人,七八门炮,咱们扶他在中山做个将军,也未尝不可。如今读过兵书的多了,打不过义师,还打不过公子挚吗?” 魏国商人说罢,迎来了一阵阵喝彩声,有人喊道:“你这办法真是绝了!好办法!” “是啊,可行。” “再说,要是中山王复国之后不守契约,咱们的人就给他拉下来,换一个。” “还是泗上好啊,什么东西都讲法令。别处还要担心诸侯违约。诸侯就得有法限制才行……” 一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前面几个大商人的后面,站出来一个手里拿着账簿的。 有人喊了一声静一静后,那拿着账目的人就低头算了算,显然这是个泗上学堂里走出来的人物,只是没有进入墨家,而是做了商人管账目亦或是家族本身就是商人。 几个式子列了一下,那人道:“这样算的话,我给你们说说咱们大约需要多少钱。” “从泗上的纺织作坊,购买一万军装。” “从宋国那边,可以买两千套皮甲。” “五千斤火药,用来炸城墙。” “铁剑五千,长矛一万。” “马镫五千。” “乱七八糟的如千里镜、帐篷之类的,这个另算。” “真要组织技击之士的话,就按半个旅来算。火枪得千支、炮五门,火药另算、铅另算。加上军装、皮靴、衣甲、几个月的薪俸。” “走的话,沿济水入海,从大河运到昌成,船只水手这都好说,货船足以。” “粮食的话,从卫国买就好。从卫国沿河运到中山,卫国今年丰收,粮价正低。” 将每一项数目所需要的金钱数量说出,又迅速加在一起,最后道:“数目就这些,这今后经营,咱们就按泗上那些公司的模式如何?按股分红,各项产业贸易专营,不得谋私,凡谋私者股份归属举报者和发现者……” 规矩很多,不止这些,但泗上已经颇有几家运转起来的贸易公司,已有经验可寻。 只是只是说了个大概,聚在一起的商人便都点头,这点钱摊在每个人的头上也不多,正是必然谋利的事,都在想着怎么把手里的现钱弄得足够。 第八十八章 风林火山之后 这些商人所讨论的一切,在贵族眼中都是骇人听闻的。 商人的力量很强大,尤其是当旧的土地制度解体在即、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火药铁器等步入历史舞台之后,这种力量会被时代放大。 天下诸国除却那些大国,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商人想要颠覆一个小国简直是易如反掌。 而他们一旦开始尝到其中的滋味和利润,便会乐此不疲。 只是现在,他们讨论的再多,最终还是绕不开墨家。 要成立这种股份制度的合作公司,需要有一个强大的武力和制度保证其中的一切规矩和制度的合理性。 就算他们在陶丘商量,最终成立这个投机公司的时候,还是要去泗上进行注册。 不在泗上注册,许多人不敢投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抵不过规矩制度和法令对人的约束。 除了墨家管辖的泗上,天下别处都不允许或者说没有这种事的先例。 泗上可以,而且有制度可循、有规矩可依,还有专门的交易所。 虽然每一次交易都要收取一定的税费,可是这些税费比起所有权的确定和票据内包含的巨大利益,人们宁可去缴纳这在他们看来比较低廉的税费。 而且他们所讨论的这些事,也确实绕不开墨家。 军火、武器、军装、马镫这些,只有墨家在彭城一带的庞大作坊群可以提供。 加上很多人手中现金不足,很多的票据都需要在金行进行兑换交易,他们已经与墨家的利益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虽然这种联系是无形的,可却比什么血缘之类的关系更加紧密。 这件足以颠覆一国、谋取超额利润的大事,引来的是陶丘等地无数商人的关注,已经算是这些年来商人眼中最大的一件事。 他们计划中募集的资金和票据数量,也足以震撼一个拥有数百里封地的封君。 可这一切在前往陶丘的市贾豚眼中,其实并不算是一件大事。 这些年市贾豚一直掌管着墨家的部分财政,从当年适为墨家用麦粉之类的事物谋取到第一笔资金之后,水涨船高,墨家的财政愈发负责膨胀。 这些商人们谋划的事,是墨家默许的。 在市贾豚看来,适为中山国准备的这件“大礼”,对泗上墨家而言等同于一笔巨额的收入。 军火武器服装帐篷,这些东西除了在泗上购买,别无他处。 市贾豚觉得,适是个雁过拔毛的人。 即便中山国复国在墨家的大战略之中,为了牵制魏国的力量防止魏国干涉泗上。 适还是利用这件大为有利泗上的事,从商人手中吸收了大量的金钱。 市贾豚估计,这些钱的半数之上,都要用在购买作坊里的各种货物,这等同于商人把钱投入到手工业当中,只是这种投入不是商人主动的,而是适定下了一个圈套,转了墨家一手后投入进去的。 复国贷款,这种事墨家已经干了不止一次了。 从楚到越、从越到郑、从郑到鲁、再从鲁到中山,每一次复国贷款背后,都能带来泗上手工业的大发展。 技术垄断之下的火药作坊、分工合作下的武器作坊、已经出现大规模雇佣劳动和水力机械的棉纺业作坊,天下诸侯的每一次战争都会带来巨量的订单,刺激着泗上的发展,也让泗上的社会财富总和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 市贾豚估算了一下,这几年泗上墨家的收入中,土地税的分量正在减小,各种以前不起眼的行业竟然已经隐隐可以和土地税分庭抗礼。 采金、煤铁、军火、修路、船运、建筑、玻璃奢侈品、百越扬越的贸易公司、茶马铁贸易、票据交易印花税、南海土地经营拍卖……这些林林总总的收入,使得泗上之地可以对拥有土地的农夫实行“仁政”,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什一税,已然远低于别国的税费。 商人工商业出钱、农夫出人、墨家的垄断作坊调节市场的三足鼎立的形式,确定了泗上的稳固。 就算出现难以支撑的情况,金行还可以发行利天下债券,支付利息以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市贾豚估计若真到了那一步,可以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募集出足以武装十几个师的钱。 至于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一步。若不是泗上的教育支出连年增加,恐怕泗上这些年的收入足以组织起一场争雄天下的远征,只不过即便是管钱财的,市贾豚依旧支出适提出的把大量的钱投入到教育之中的提议。 这种隐性的实力增长,这些年已经有所体现,泗上之地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行业职业的素质日趋提高,士兵的素质更是随着泗上年青一代的加入愈发惊人。 泗上的实力越强,市贾豚的腰板越硬、眼界越高。 因而陶丘这一件让商人轰动、让贵族骇然、让各国国君开始警惕商人的大事,在市贾豚眼中,不过是:商人们合力,支持泗上手工业的发展,为泗上手工业提供了大量订单。 他来陶丘,催动这件事的完成只是额外任务,真正的任务远非如此。 半个月前的墨家高层的扩大会议上,一致通过了适做的“做好可控范围之内的战争准备”的提议。 这一次墨家要彻底整合泗上的力量,从当年吴起攻破大梁城、郑国三分二分归魏韩开始,泗上就已经成为了中原的火药桶。 齐、楚、魏、韩,四国对于泗上其实都虎视眈眈,只不过适纵横捭阖以外交手段解决了楚国,使得泗上的局面至少在十年之内只需要担心齐、魏、韩三个方向。 半个月前的会议做的是“可控范围的战争”的提议,那么也就不需要泗上进行全面动员,只需要利用现有组织的义师进行一场战争即可。 打仗的话,墨家上下并不害怕,做最坏的打算就是各国联军攻入泗上,但是进入泗上如同进入泥潭,密密麻麻的新型堡垒、加固之后的城墙,都会让各国联军寸步难行。 但泗上经不起长期的战乱,因而这一次要做好各国一旦干涉,立刻出兵在泗上之外解决战争的打算。 半个月前的会议之后,义师已经开始秘密调动,第六、第七两个师调动到了缯、郯方向,一旦费国的局面不可控制,一旦接到费国决议加入更加深入的同盟的决定,立刻出兵解决掉费国的贵族反抗。 剩余的主力,则开始在沛、滕等地集结。 大军集结,市贾豚并非是军事委员会的成员,可这些集结作战的事却和他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义师数量的增加、作战方式的改变,都让以前那种”因粮于敌”的战略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孙子、军争》曾有一段总结作战的经典的“风林山火”四字名言。 正是: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然而,在“风林火山”紧接着的下一句,就是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 军队行动,按照孙子所言,需要依靠掠夺百姓、分兵行动来进行,否则的话后勤就足以成为一场灾难。 所以一般情况下各国作战出兵的时机,都是选择马上收获的时候,这样就能做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一方面可以削弱敌国的战争潜力,一方面又能解决自身的后勤问题。 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但墨家不能用。 因为墨家说的是“天下人”的概念,只有楚国是楚国人、赵国是赵国人的情况下,才能掠夺“敌国”的百姓。 可墨家认为自己没有固定的国,而是隶属于天下,那么这么做等同于掠夺自己的百姓,这从自己道义的逻辑上就说不过去。 如果你把别人当敌国,别人也会把你当敌国,这是一样的道理。 况且,义师后勤充足、待遇尚可,又灌输了“利天下”的概念作为军队思想的核心。 敢有军事主官弄出来“掠乡分众”的政策,可能当天就要进军事法庭被审判炮决,这是底线。 要心怀天下,要眼光万里,就不能为了一时的小利去做什么掠乡分众这样的事,哪怕为此输掉了一场战役,也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才是墨子生前认为墨家足以发展壮大利于天下的两条最重要的根基之一。 因此,墨家要为战争做准备,就必须提前组织一下后勤,这才是市贾豚来到陶丘的最重要原因。 现如今没有比墨家更有“钱”的组织、个人亦或是诸侯,所以掌管墨家财政的市贾豚心中,解决此事的办法就是“只要有钱,在宋等地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商品经济的发展、土地私有的开始、宋国圈地种棉粮的深入,市贾豚的想法在别处可能不怎么对,但在这里是没错的。 以宋地而论,包括鲁国的一部分,卫国靠南的一部分,只要有钱,粮食根本不是问题。 但问题在于一旦开战,粮食可能会不好购买、价格上涨、而且难以集中。 因而,市贾豚要在开战之前,沿着胡陵、方与、亢父、楚丘、陶、安阳、煮枣等一代,开始准备大量的粮食。 第八十九章 做贼心虚 选择宋国、卫国方向的城邑囤积、准备补给站等,也是墨家高层对于这一次可控战争方向的判断。 如果各国闭着眼睛只当费国、泗上整合其余各国的事不发生,最多也就是花了钱买了许多粮食,赔点钱做好准备赚到和平发展,墨家众人会乐开花。 可若是各国干涉,齐国是最有可能赤膊上阵的一个,魏韩就算不能倾尽全力也可能会出动一部分兵力,那么地方进军路线的选择,就是个战略问题。 判断错了,墨家可能会措手不及。 这个判断,是以禽滑厘、适为首的墨家高层的集体判断。 建阳、巨陵、琅琊方向,一则越国尚未南下,越齐之间的矛盾深重,墨家在琅琊附近和琅琊都城还驻扎了一些军队,这些都足以让齐国不敢选择从那个方向进军。 一旦从那个方向进军,就算获胜,齐国得到的也不是他们最想要的中原沃土。 从这几点上判断,齐国若是出兵干涉,不会选择东海方向进军,莒城的齐军最多会进行守卫和防备。 齐国想要争霸中原,就必须得到泗上、得到鲁国的部分土地、得到大野泽附近的沃土。 占据了后世的鲁西南地区,西可以进军河南威胁魏韩、南可以入军淮北得到如今富甲天下的泗上。 鲁国的态度,墨家认为可能会很暧昧,尤其是费国原本是鲁国的附庸国,费国的事必然会在鲁国引起轰动,导致贵族的紧张、儒家的不满,从而导致鲁国可能会放任齐国借道。 甚至可能割让部分土地,祸水南引,让齐国和墨家相接,以便于鲁国在双方矛盾下生存。 在贵族眼中,平民暴动这是大逆不道的,为了对抗这种大逆不道,完全可以割让部分土地城邑。 魏国这边,虽说墨家已经为魏国准备了许多的掣肘,但是适觉得魏国的力量依旧强大。 原本历史上的中原大战爆发之时,魏国四线作战,虽然最终耗尽了国力、外交环境全面恶化,可至少证明魏国有四面作战的能力。 现在魏国的触角伸的太远,楚国反击陈蔡威胁魏国大梁。墨家在宋国的力量日益增加,宋国坚定不移地执行中立非攻的政策可是墨家在咄咄逼人,都可能让魏国感到紧张。 韩国作为魏国的跟班,楚国削弱的时候,魏韩之间围绕瓜分郑国的事会有许多矛盾。 可楚国开始反击陈蔡,魏韩之间的关系会立刻缓解。 墨家高层估算了一下各国可能出兵的数量和后勤压力,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要发生决战,魏韩齐出兵的方向便是沿着济水、菏水推进。 水运可以减缓许多的后勤压力。 至于出兵的数量,墨家高层的判断也是觉得胜券在握。 若是出兵太多,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准备时间。 而且进军的过程,肯定不能集结在一起行动,否则的话,那就是一场后勤灾难。 正如当年三晋伐齐,进军路线是韩、赵、魏三国分开,一直到齐国长城平阴之后,才开始合兵,最终签订了让齐国拆除长城的盟约后迅速撤军。 以现在墨家的实力,不进行总动员只以现在的服役义师的数量来算,各国联军少于十五万,根本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而各国联军要是出动十五万,后勤压力会逼着各国分兵合进。 若是少于十五万,韩国出兵一万、魏国出兵八千的样子,那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估计也就是走个过场。 哪怕是对于战略方向的判断出现了失误,齐国从莒城南下出兵,那也不怕。 从莒城南下出兵,齐国等于放弃了盟友的合力。 哪怕是魏韩仍旧出兵,墨家也可以腾出手,让齐国沿着越国、墨家、鲁国三国交界、经营了十年的筑城地带一点点地往前爬,在宋、卫方向先把魏韩联军解决,足以腾出手再去反击齐国。 从十余年前适开始利用楚国王子定之乱布局、故意在大梁坑了楚国主力之时起,墨家在泗上之地的后顾之忧,就已经靠外交解决了。 弄出了魏国这样一个看上去极为强大的“天下霸主”,将王子定之乱发挥到极致,楚国现在只会和墨家继续合作。 当然,这种合作可能很快就要结束,甚至反目成仇:一旦魏国被墨家的五路围攻十面埋伏之计弄得筋疲力尽、魏赵翻脸、楚国平定了陈蔡王子定的伪楚,墨家和楚国的蜜月期也就算是结束了。 但现在,墨家最多只需要两线作战,足以各个击破。 原本墨家的几次作战,都是标准的防守反击。 利用墨守成规的优势,引诱敌人攻城,削弱力量从而组织力量反击。 只是,时代变了。 当年弱势的时候,无可奈何地选择防守反击。 现在势力正盛,自然要选择主动进攻,在泗上之外解决掉各国干涉。 战略定下,后勤问题也就成为这一次作战准备的重中之重。 和上一次潡水一战不同,那一次属于内线作战的防守反击,后勤压力极小。 这一次后勤若是出了问题,行军速度跟不上,一旦最坏的情况——魏韩齐合力——出现,不能在合军之前击破一翼,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就要易手。 市贾豚明白自己的任务到底有多重要,想要击破可能的分兵合进,任敌人几路来,我只一路打,尽可能先行歼灭一部阻止会和,就需要义师的行军速度要快过各国联军。 粮食、补给站,这些东西的建立,市贾豚准备利用一下这次关于投机中山国的股份公司之事。 商人逐利,犹如鲨鱼见血。 在陶丘的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各国商人,他们能够预感到里面的巨大利润,必定会想办法将钱投机其中。 可是现金并不是每个商人都那么充裕,还有一些转卖转运的商人手中积压着大量的货物,还有一些商人可能只有亲信在陶丘自己并不在,手中的资金数量不足等等问题。 这些问题想要解决,若是时间很长,自然可以依靠金行的贷款,靠每年的分红收入减去贷款的利息作为利润。 但是若是时间很短,恐怕一些商人就有些力不从心,看到眼前的利润却不能够入股,当真是如同钱已经到手却又丢了一样难受。 市贾豚在陶邑逗留了几日,下面的人收集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但有一样却是一致的:陶丘的许多商人正在疯狂地脱手货物、去金行准备贷款,亦或是加急叫人从外地赶来。 先进去的人想要把后面的人推下去、后面还没上去的人则盼着能够挤上去,总是一样的道理。 就在许多商人为忽然升高的私家放贷的利息所痛苦的时候,市贾豚居然在陶丘召开了一个邀请各地商人参加的聚会。 商人们闻讯,蜂拥而至。 这种邀请商人参加的聚会墨家已经举行了许多次,二十年前第一次举行的时候,出售麦粉磨坊的经营技术,那些当年投入的人如今都已经获利颇多。 而之后泗上许多次墨家召开的这种聚会,几乎每一次都是充满了利润的诱惑——墨家把自己吃不下、或者不愿意吃的汤水留下一部分,或是墨家精力不足不能够安心经营的方向,都是有利可图的。 一如二十年前,凡是接到邀请的、亦或是没有接到邀请的、商人不在陶丘而委派的亲信,纷纷齐聚。 一番言辞之后,市贾豚便先唱了首歌。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唱罢,市贾豚便道:“这母鸟尚且知道予所蓄租,提前准备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他本来取的是“未雨绸缪”之意,以作比兴之开端,不想他这番话却让不少商人紧张不已。 市贾豚的身份在这,墨家的实力在这,有时候可能稍微一句话,都会被商人们理解成许多不同的意思。 而为了一些保密或者说公平的缘故,市贾豚平时在商人面前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外交辞令”,语焉不详。 可这一次唱出《鸱鸮》,说到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的时候,不少商人便误解了市贾豚的意思。 如今商人在许多诸侯国也算是人人喊打,名声当真不怎么好,往往成为诸侯国君转移矛盾的盾牌。 商人投机取利,低买高卖、囤货居奇、坑蒙拐骗、操控物价……这都是商人逐利的本能。 秦国变革,第一件事就是彻底不允许商人买卖粮食,为了就是防止商人操控物价。 若只是买卖也就罢了,一些商人还提前囤积,抬高价格,甚至人为制造一些风声传言导致粮价上涨。 泗上这边还好,粮食墨家一直处于一种半放任的政策,囤积了多年的粮食,在泗上搞粮食投机就是找死。 可别处,却实在是名声不好。有时候国君就会说:天下饥困,都是因为商人。以此将商人作为转嫁国内矛盾的一种方式,商人的地位之低也多源于此。 市贾豚的本想说:鸟都未雨绸缪,这几年风调雨顺,但是荒年总可能来到。所以想要建立一些义仓,从宋国到卫国都要修筑一些,囤积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可以将收购和建设的事承包给商人,墨家会通过金行先行支付,这些票据可以用来入股中山国的投机行业,墨家的信誉根本不需要实打实的黄金,因为这些钱很大一部分还是要购买墨家作坊的手工业品,而且信誉票据等同于现金,正是许多商人急需的。 但在一些投机商听来,那就是:你们这群鸱鸮,弄得民众穷的叮当响,你们对于民众就像是鸱鸮对于小鸟一样可恶…… 别人若说,商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问题,整日骂他们的人多了去了。 可市贾豚这么一句话,着实把一些商人吓的浑身汗如浆出,心说这一次恶了墨家,日后一些生意就怕是难做了。 更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听闻一些风声,说是如今泗上的代表齐聚彭城,同义制法,据说不少农夫选出的代表们正在提议:从泗上之外进口的粮食征税,或是在粮价低于某个数值之前拒绝进口…… 这些商人心想,难不成墨家这边的粮食政策有什么变动?一些手里积压着不少粮食的商人更是吓的心咚咚狂跳,这政策稍微变动一下,可能就要赔掉许多的钱财。 第九十章 准备就绪 市贾豚没想到自己就唱了两句诗就会引起这样的风波。 这风波的背后,折射出很多的问题。 既有商人逐利有时候会被国君利用转嫁矛盾的历史、也有泗上的民众真正开始明白为自己的利益发出声音的改变。 拥有土地的农夫不喜欢粮价太低,尤其是宋国的政策过于自由,过于“扶强凌弱”,大量的成片的使用佣耕者的土地每年出产的粮食很多,而宋国底层的人均粮食消耗又远远小于泗上,这导致了宋国每年有很多的粮食流入到泗上的市场,冲击着泗上的粮价,使得民众受损。 商人们听过这个风声,市贾豚自然亲身听过这个意见,如今泗上那边还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他想说的也根本不是这件事。 一名商人在听到市贾豚唱完《鸱鸮》之后,即刻发声道:“正所谓,人法天地、道法自然。这自然之理,是不能够改变的。” “譬如如今田地多种棉、靛、谷。今年谷贵,明年便多种五谷而少棉靛,谷价明年便贱。” “这是你们墨家在《国富》中的道理,这也算是天志吧?墨家既法天志,以天志为规矩,难道这是可以干预的吗?” 其余商人交头接耳,纷纷赞同,市贾豚恍然,笑道:“今日不谈天志,只谈利天下。我不是要说这件事,我是想说……如今虽然风调雨顺,可天无常好、地无常丰,不可不察。” 他将自己真正要做的事说出来后,明显不少商人长呼了一口气,纷纷道:“墨家心怀天下苍生,这正是天下有志之士齐聚泗上的原因。以天下论,泗上之外,亦是天下。当修义仓,以备不时之需。” 市贾豚倒不在意这些夸赞之词,之所以不用墨家自己出面,原因很多。 譬如墨家不是在任何城邑都有势力,而商人在不同的城邑有着广泛的关系网,可以调动本地的力量;又比如墨家亲自管辖收购,又可能会有一大堆的问题,又需要大量的干部;再比如墨家出面去修筑收购,可能会有别样的怀疑。 如今聚集在这里的商人,天南海北均有,正堪合用。 市贾豚便说了二十多个城邑的名字,说道:“这义仓终有一日墨家是要修满天下的。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天志,也算是有道理的,但粮食和别的东西不同。真要饿死的时候,珠玉与钟粟,这怎么选择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说的这二十多个城邑,有大有小。半数在宋国,尚有半数在齐、魏、卫等地,都在泗上周边。 市贾豚明白要以利聚人,中山国投机之事已定,那么许多商人需要的就是可以投入进去的现金。 甚至有不少人准备借贷高额利息的贷款,这时候抛出用商人手中的关系网、和贵族本地大族的势力交往、积压的粮食等等一系列的物来换现金的方式,必然能够引来商人的参与。 市贾豚便道:“收购粮食、修筑义仓,这样的事,墨家能做。但是需要人手,墨者人手不足,所以便想要承包给你们个人。” “粮价就按照今年粮食的均价计算,修筑的费用也另出,你们计算一下自己能够承受的,出价低者得。” “墨家会直接从金行支付票据,票据随时可以兑换,也可以直接投入到各种公司之中以为股本,这一点你们应该是放心的。” 商人们纷纷点头,心道自然放心。 墨家信誉极好,况于金行本身就是墨家的产物,再加上这一次投机中山国需要的许多货物都需要从墨家进行购买,这是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就以现在墨家的实力,商人们觉得哪怕市贾豚红口白牙空口说出借贷,什么都不需要抵押,说好利息,只靠信誉也足以借贷不少的钱财。 不少商人对于投机中山国之事极为热心,只是时间匆忙,恐怕难以募集到足够的现钱,正为此发愁。 市贾豚的话当真是如同久旱逢甘霖。 不少商人和一些经营土地的贵族有所交往,如今秋收刚到,粮价正低,只要熟悉不需要现钱也能够先行弄一批粮食。 还有一些商人手中积压着不少粮食,却不得不观望,因为泗上那边的政策未定,一旦泗上那边定下来粮食在不低于某个价格的时候才进口的政策,许多粮食可能就要砸在手里,因而这时候无人接盘。 运送到泗上,还需要运输费用,途中损耗等等,若是能够就近消化换为现钱,他们倒是恨不得把手里的粮食都扔出去。 市贾豚考虑到了一旦战争开始,可能会有商人违约的事,他也只要求在泗上有些产业或是票据可以抵押的商人参与。 这其实已经是相当优厚的条件,大致等同于无息贷款,而且可以立刻得到足够用于投入到中山国投机的现金,远胜于用票据产业去借贷高利。 市贾豚又说了一下其中细节,包括粮食囤积的数量、粮仓营造的大致规模等等。 最后又说五日后就在此处进行最后的招标,只让商人们回去准备。 这一场最开始因为《鸱鸮》而让商人有些紧张的宴会,在一种振奋而又感激的情绪中结束。 虽然最后的结果还未揭开,可市贾豚确信这件事能够做好。 对于提出这件事的适,市贾豚心中也是愈发折服。 原本天下可是并没有这样的办法,物质基础不足,这种办法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最多也就是有些商人跟随在出征的士兵之后,兜售一些货物,或者暗中经营妓院,从而获利。 这件事在市贾豚看来最大的意义,其实也算是一种“因粮于敌”,只不过可以往那种掠夺乡众的方式不一样。 适提出的这种办法,是出于此时物质基础的条件考虑的。 本来出征就要花钱,这笔钱怎么也省不下。 但是将出征用的粮食运送出去,也需要人,这样一来粮食的消耗量就要提高极多。 以百里为距,一个民夫以独轮墨车运送粮食,运送百斤,来来回回就需要消耗二十斤,而且距离越远这个数量越大,这也是一项巨大的开销。 然而适的这个办法,可以省却了动员运量民夫的力量,即便现在有货船可以沿河运送,但自己运输消耗量也不会少。 这等于是花钱动用了宋、卫、齐、魏等国的一部分战争潜力。 商人们想要建起粮仓,这需要人手,而且肯定是雇佣当地的人,不需要泗上征发军役。 商人们想要囤积粮食,这就需要就近购买,并不会动用泗上本地民间的粮食。 而且这些商人们投机的钱,很大一部分要流入泗上的手工业市场,这又可以刺激泗上经济的发展。 真正的一举多得,只不过也只能适用于泗上附近商品经济比别处发达、农业变革逐渐完成的地方,用在别处就很难有这样的效果。 原本庞大的后勤压力,就这样用这种办法转嫁了许多,尤其是在齐国靠近鲁国方向的一些城邑要建立义仓,等同于是动用齐国的粮食、齐国的劳动力来做后勤,让墨家和齐国交战。 而墨家只需要拿出钱,然后派几个人去各处的义仓进行检查和监督即可。 这其中的门道,市贾豚也有过琢磨,仔细一算,只怕这一次泗上整合、费国之变,墨家其实等同于没怎么花钱就可以解决。 或者说,墨家这一次出征的军费,等同于是中山国的民众支付的,因为复国需要的武器从墨家这边购买,而这些花销算一算也可以支撑一场几个月的墨家与各国干涉军的决战。 市贾豚心想,这一次,适真的可谓是调动了天下人的力量,而且这种调动并不是强制的,反而可以让人趋之若鹜为求利益。 中山国君臣遗老和民众,只怕根本不关心费国这边的事,但是他们却为此出钱。 赵公子章只怕也根本不关心费国民众求利制法是对是错,但是赵公子章却为此出力。 魏侯和公子挚肯定也不会支持费国的那些事,但是魏国的商人却为了逐利通过帮助中山国复国之事,作为媒介将中山国今后许多年的钱提前送到了泗上。 这些手段的运用,市贾豚只觉确实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一点他是极为服气的。 五日后,人声鼎沸之中,以“未雨绸缪”名义建立的义仓,全部都招标出去。 按照契约,这些义仓每一处都要储存大约五十万斤粮食、以及足够数量的木柴或是煤炭,修筑的仓库形制也必须要合乎标准。 众商人以自己的一些产业票据作为抵押,利用秋收之后并不演武的时机雇佣劳动,在明年三月春耕之前完成交付。 如果逾期不付,墨家会收回中山国投机的那些股份;而在验收之前,那些股份票据暂时收拢在墨家手中。 至于其中的过程、和当地贵族的交涉等等这些问题,都算作是商人自己的事,墨家根本不管,只是派人监督监制就好。 当一切都签订之后,投机中山国的投机公司也正是在泗上挂牌成立,并且很快募集完了股份。 市贾豚在完成这些工作后,立刻写了一封报告将具体的安排和一些细节报备上去。 在报告的最后,市贾豚写道:“我不分兵敌分兵、我自一路敌需合进的态势已成。” 这不是虚言,因为这件事办完,意味着墨家可以利用这些提前布置的补给站,不分兵快速机动。 而魏韩齐等国,巨大的后勤压力让他们根本没有合兵一处一同进军的条件,除了分兵他们并无他法。 只要指挥得当,打出一个在合兵之前先行歼灭一部的胜仗,泗上面临的压力就会小许多。 而这一切,市贾豚也明白其实都是为了泗上诸国整合之事的铺垫和准备。 提笔写罢最后一笔,市贾豚心想,费国那边的情况,如今怎么样了呢? 他巴不得自己所做的这些准备到最后都没用上,那证明费国的事解决的很完美,可他确信不会这么简单。 第九十一章 惟害无罪 费国都城。 民众集会之处,人声鼎沸。 选出的贤人们坐在一起,下面是旁观的民众,一个身穿丝绸的富商站在场地的中央,旁边站着一名说话带着郑国口音的人,正在说着些什么。 这个说话带着郑国口音的人,师从于邓析之后。 当年邓析是郑国有名的讼师,自己在民间打官司打的太多,以至于郑国的民众只知道邓析子的“竹刑”,而不知道郑国官方的“鼎刑”。 后来驷喘执政,杀死了邓析子,但却无法扭转邓析子的《竹刑》通行郑国的局面,只能承认邓析子的竹刑就是郑国的法律。 邓析子死后,其弟子们还有再传弟子,主要以与人做讼师为生、与人辩论为乐、寻找各种理论百家学说中的自相矛盾之处为骄傲。 这郑国口音的人在泗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也参与到了这一次费国之变。 而他今天站在这里,却是以一个讼师的身份,为身边那个身穿丝绸的富商辩护。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他倒是丝毫没有恐惧,冲人行礼后缓缓说道:“诸位民众推选出的贤人、费国的民众,今天我站在这里,你们也知道我是要做什么。” “天下要有法度,要有规矩。你们既然认定众人之义为法,也认定墨家的道义中关于法、令、罪、禁的定义,那么诸位请听我一言。” “原告的确囤货居奇、民愤极大,也的确操控了物价,从中谋利,侵害他人,这是我都承认的。” 那富商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慌,心中暗骂。 自从费国变乱之后,这富商和一些人操控物价,囤积一些日用品用以提高物价从中谋利。 只是民众们已经组织起来,暴怒之下,又有力量,于是冲破了这富商的庭院,将这富商捕捉。 而正在这时,这名有着郑国口音的讼师找到了富商,声称可以为他辩护,富商正是溺水之时如遇稻草,当时民众激愤,没有人愿意触碰这个霉头,却偏偏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他连连感谢,只说若是事成愿意以珠玉金铜为谢。 郑国口音的讼师这番话说完,也激起了民众的呼声,不少人纷纷喊道:“既然知道,何不审判?” 乱哄哄的场面下,有人敲了一下铜钟,这才让场面安顿下来。 那郑国口音的讼师高声道:“可是,即便他这样做,难道就有罪吗?” “墨子言:惟害无罪。造成了危害,如果没有禁令的话,并不是罪。犯禁才是违法。” “我想问,在他投机囤积之时,可有法令说,不准囤积吗?既然没有说不准囤积,他就算是造成了危害,又怎么能够说他犯禁,又怎么能够用法令来惩罚他呢?” “惟害无罪,在禁令没有指定之前,我认为他的做法是让人愤怒的,但却是无罪的。” 他刚说完,已经成为了“贤人”的柘阳子起身道:“此言大谬。如今所言,也没有法令规定,国君就不能勾连别人屠戮民众,那么难道国君就无罪?” “难道民众们起来反抗暴政竟然是错的?难道我手刃暴君的行为,竟然是罪?” “毕竟,你说惟害无罪,犯禁为罪。可是,杀死国君之前就有法令说要承受极刑的。” 他面红耳赤,仿佛对于这种投机囤积、损害了民众之利的商人深恶痛绝。 又不断地提及自己手刃暴君之事,民众们纷纷喊道:“柘阳子说得对!照你那么说,难道我们都是错的?” 那郑国讼师面对滔滔民意,看了一眼手刃暴君而为贤人的柘阳子,面带微笑。 冲着台上台下再度行礼之后,大声说道:“不是这样的,你们做的很对。但为什么是对的,且听我言。” “老聃言:人法天地、道法自然。” “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 “天志即为自然,人要法自然。” “也就是说,他们都确信,人可以用理性去发现永恒的自然、天志、天道。然后依据这个制定律法,才能够使天下大治、大利天下,是这样的道理吧?” 这是整个墨家学说关于法的根基,也是关于推翻贵族统治合法性的来源,这一点没有人反对。 郑国口音的讼师见众人都支持,接着说道:“这样的法,称之为自然之法。自然之法的根源,是天道、天志。那么对人有利,就需要符合人的求利本性,这也是没有错的吧?” “那么,这自然之法却有一个大问题。” “我做了一件事,即便违法了,那我认为这个法是恶法,那我只要认为这个是恶法,是违背我个人利益的,我就不认为这个法是正确的,难道这样是可以的吗?” 他这番话,引来了众人的思索。 因为这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如果说他说的对,那么自己反抗暴君就是无罪的。可是那个商人也就是无罪的,求利之心,正合于人性,又怎么是罪呢? 如果他说的不对,商人的罪就可以定下,可是每个人实际上却都是犯了罪了,因为之前的法令上可没说允许民众造反。 这怎么看都是个悖论。承认自己无罪,那么商人就无罪;承认商人有罪,自己就有罪。 正在众人无言以对的时候,卫让起身道:“你说的不对。” “墨子言:上古之时,百人百义,天下混乱。义即为利,人人求利,便是人人求害,因为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利都可以伤害别人,这对于‘兼’之下的天下人而言,这是不利的。” “在论法是否符合天志自然的时候,要论的是天下人,而不是个人。我求利无罪,可我若求利,伤害了别人的利,那就是有悖于自然的。自然生天下人,便是要让人过得更好,这里面的人是每个人,但却不是某个人。” 郑国的讼师冲着卫让行礼后道:“您的话,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您认为法有一部分是人定的,而人定的法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是要以是否符合天志、合于自然为准。” “不合的,就是恶法,是可以不遵守的。” “合的,那就是善法,是必须要遵守的。” “那么,既问到这,商汤代夏、武王伐纣,是不是违法呢?” “虽然,上古之时并无纸张,记载极少,可是我想,那时候夏桀与商纣,都制定了法,法中一定规定了不能谋反,这应该是没错的吧?” 卫让思索之后,迅速答道:“商汤、武王,这都是违背了人定之法。但是那时候的人定之法,不合于天志自然,违背了天下人之利,所以商汤、武王虽然违背了法,但是因为这个法不合于自然,因而无效。” “故而,商汤、武王无罪。墨子虽说,犯禁有罪,可也一样说了,天志为规矩,天志至大。” 郑国口音的讼师点头拜道:“是这样的道理。这天下的法,至高的是自然、天志。然后才是人定之法。” “之前国君的法令,并没有让民众得利,并且危害了民众之权,是以违背了自然之法,故而推翻暴君并没有错。这是合于天志自然的。” “正是,汤武革命,革命无罪。” 这振聋发聩的八个字说出,在场众人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 原本愠怒的心情,也随着这个郑国口音的讼师公开表达了支持民众的意见而逐渐缓解。 郑国讼师又道:“可是,即便是墨子,难道就能够知晓所有的天志吗?” 卫让摇头道:“不能够。如脚下大地是圆的这是以往不能够知晓的,比如太阳为什么热这也是不能够知晓的。天下人无人能说知晓了全部的天志,墨家也只是给出了验证天志的办法,却需要很久才能够知晓全部的自然之道。” 郑国讼师又道:“如此说来,自然法是需要随着人们对天志的理解,不断变更的。今日这件事可能是被众人认为符合天志自然的,但是明日可能就不对了,是这样的吗?” “当然,也有一些可知的。比如说汤武革命、革命无罪。只要暴政侵害了民众的利,使得天下人受害,那么这一定是错的,这是一个准则。还有其余的准则,比如不能掠夺别人的私产,因为土地归于自然,人们通过劳动使得土地归于劳动之人,所以掠夺别人的财物也是违背自然天志的。” “众人合义而制法,制定的法,是人定法。这个法要以自然天志为准则,但并不能直接用天志自然,是这样的吗?” 他这样一问,在场诸人包括卫让都不得不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 郑国口音的讼师再次冲着众人和民众一拜,说道:“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 “首先,任何的法要以合于永恒的天志自然为最善的法。那么,自然之道,可以作为人定法的纲。” “若要制法,便要分出宪和法。” “宪为自然、为天志。如人的利、人的权、天下之利、天下之富,这是总纲。” “法为人定,为众义。如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者监禁劳作,这是细则。” “你们要明白,杀人者死,不是天志、非为自然。而是因为杀人者侵害了被杀者的生命之权,众人商定之后,要定法处死。” “天志可没说杀人者死。” “天志只说人应该活着,人有生命之权。杀人者死的法,有利于兼人,合于天志,合于自然,所以这是善法。” “人们通过知晓最基本的天志、人的最基本的权利,利用理性,以墨家说知之法,推出杀人者死,才能够利于天下人的生命权。” “而不是说,天志说,杀人者死。天志只无言说了,人生于天地,活着便是最大的利。我们是由此。利用说知的理性,推出的杀人者死应该为法。” 郑国口音的讼师最后总结道:“故而,老聃言道法自然、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这说的是自然法。” “而墨子又言,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是人定法。” “人定法要合于自然。惟害无罪之词,适用于人定之法。汤武革命,革命无罪,这是适用于自然天志之法。” “商纣、夏桀没有违背人定法,但是他们制定的法违背了天志,因而天下人不需要遵守他们的法。因为自然大于人定,人定要合于自然,否则便可推翻、更改。” “那么,你们昨日才规定了囤货居奇为罪,这只是人定法,是适用于墨子所言的惟害无罪的说法的。可是,这个人却是在昨日之前就囤积了而且昨日之前已经被抓,所以他惟害无罪。” “但是,以后再犯,那就是罪。囤货居奇,抬高物价,颠覆集市,还牵扯不到宪纲之上,亦不是违背了自然天志,这只是违背了众人制定的法。” “因而,我认为,应赦其无罪!” “而且,既以自然、天志为纲,那么人定法若是不符合自然、天志的,是可以更改的。邦国不可无法,法的制定又要合于自然、天志,故而我认为应该先制宪纲,再制法令。” “否则的话,又怎么知道制定的法,是否违背了自然、违背了天志呢?制法总要有个准则,总不能随口一说,什么是罪、什么是错。即便这法是善法,但是也违背了墨家的道义。这就像是一个人射猎的时候无意中射死了商纣王,与武王起兵伐纣让纣王死于鹿台,同样是纣王之死,看似结果一样,但其实根本不一样。” 第九十二章 墨道分歧 邓析子之学,本就以善于找寻漏洞著称于天下,这一口郑地口音的讼师言辞也处处把持着法的合理性,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台下不远处,作为旁听的孟胜、徐弱等墨家人物跪坐于地,或有点头称赞的,或有埋头思索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徐弱嘴角不停地抽动,嘴里嘟嘟囔囔地暗自咒骂着什么,一旁的孟胜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徐弱的肩膀,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徐弱不是不同意这个郑国口音讼师的话,也认可这些话中的道理,可是他觉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讨论这些屁事? 这费国的“国民”政府已经成立了一个多月了,可是这些人整日扯皮,根本不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贵族们现在明显是在拖延时间,明着说各个封地的贵族都可以来都城进行商量,又说应该按照土地划分推选贤人,这样他们也能够成为贤人一同议政。 可事实上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看,贵族们就是在拖延时间准备武力,甚至有贵族出访齐鲁等国。 民众最关注的土地、税率、劳役这些问题悬而未决。 这些贤人们却整天在争论是不是应该限制最高粮价、贵族们是不是可以被选为贤人一同议政、费国都城的政策是否可以推广到都城之外的封地…… 甚至今天为了一个囤货居奇的奸商,还要贤人们一起来讨论到底是不是罪。 徐弱觉得咬牙切齿的地方,不在于这个奸商的行径,事实上他在墨家多年,对于这个奸商“惟害无罪”的判定是支持的。 但是他觉得这些“贤人”们的行动能力和组织能力,实在是和墨家的那些同志差的太远。 这时候要做什么? 这时候要做的,是立刻将都城的民众组织起来,完成收获后,利用民心高涨的时候直接出兵到贵族的封地,强行推广授田于民分期赎买的政策。 若不同意,那就是违背了费国的律法,收回封地,驱逐了事。 若是同意,那就迅速实行,开始选拔一些通晓九数、田方的人才,准备最好授田工作。 春耕的牛马、种子;盐货的买卖、运输;军队的组建、城墙的修筑……这才是此时的当务之急。 可如今一天天的都在扯皮,这些当务之急基本上没做什么。 不少人还心存幻想,觉得只要不触动贵族封地的利益,那么自己这些人在都城的变革就不会受到诘难和贵族的反对。 到时候事实上等同于费国都城行一部律法,而都城之外的封地上还是实行井田礼制。 徐弱心想,你们和贵族们讲义、讲法、讲理、讲道……可是贵族们让你们服劳役、耕公田的时候,可曾和你们讲? 一些只在都城附近有田的人,想的便是自己身边的这些事,只想着现在公子峦已经承认宫室公田分与自己,那么都城之外的那些人便和自己无关。 要不然又要触怒了封地贵族,到时候也不好收场,不少人觉得最好的局面就是都城自治,其余贵族的封地依旧实行旧法,或是以仁义劝告那些贵族实行仁政。 徐弱心想,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蠢货。利己不是这么利的,利己也要分长远和短视的,这哪里是利己?这是害己。 你今日不管都城之外的那些封地之民,将来贵族们一旦翻脸的时候,那些人又岂能支持你们? 前几日听说今日要审判,本想着借着今天的事,这些贤人们能干点正事,赶紧盘算一下需要多少精通九数田方的人组织在春耕之前分地、赶紧给贵族们下最后的通牒让他们立刻实行新法否则就是违法…… 可结果到现在为止,还是在干这件不疼不痒的事。 徐弱心想,定下法令,不遵守的就按违法处置,那些贵族若不同意,那就是违法,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还做不成吗? 既然人人平等,那就靠人数胜过那些贵族,你们学学我们墨家立刻派人去封地、村社宣扬这些,让那里的人推选你们为贤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个人授田”就可以。 可你们不做,却还想着“合理”,要让贵族们参加议政,从而希望名正言顺的推行政策,自上而下的变革,真真可笑!到时候封地上推选出来的,肯定就是那些贵族,到时候你们是认还是不认? 正是因为越想越气,徐弱咬牙切齿,恨不能现在就站出来痛骂在场的这些人一番,告诉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然而墨家终究是讲纪律的,孟胜轻按了一下他之后,徐弱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压下去。 孟胜不但能够劝告徐弱安静,自己也真的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面带微笑,时不时给还在继续讲述道理的那些郑国口音的讼师拍手以示尊重和同意。 这邓析子之学的的士,并不是秘密墨者,这一次孟胜前来主持费国的大局,费国的一些秘密墨者的名单他已经知晓,这个人肯定不是。 不过这个人说的道理,倒还真的和泗上那边正在制法的道理相似。 早在经年之前,墨家内部其实就已经开始讨论这些问题,也分出了“道法自然、规矩天志的自然法”;和“惟害无罪、众义为法”的人定成文法。 关于武王伐纣这件事,有不同的解释。 墨家“非命”,但是认为有命的人,认为武王伐纣这件事是“天命”。 武王伐纣是否合理?墨家自然也认为合理,但却不能用玄之又玄的“天命”来解释。 于是用天志、道法自然的自然法来解释,而自然法本身就是一种“造反有理”的法。 不管是因为铁器牛耕火药的出现不合于“乐土”的阶段、还是因为现行的制度之下让贵族都是蠹虫而导致他们的封地利益不合理,这些都是一种“自然法”推出的不合理。 可是现行的礼法,却认定此时的分封建制、贵贱有别的天下制度才是法,所以墨家由自然法推出了现在的礼法不合于天志、不合于道、不合于自然。 按照墨家这些年发展的理论,墨子说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墨家的法走的是自然法的路子,确信通过理性可以发现最完美的“法”,从而使得所有人得利。 可墨家现在已经在泗上执政,而且本身又有严密的组织机构,这就又导致了一个新的问题。 譬如泗上之法,杀人者死,这是定下来的成文法。 可按照自然法而言,杀一人以利天下,当杀。 现在有个坏人,一个非是泗上暴力机关的人将其杀了,那么杀人者到底该不该死? 按照道家“道法自然”和墨家“上古之时百人百义”的说法,双方的出发点其实极为类似,只不过解决现实问题的方式道家是往回退到小国寡民的自然状态、墨家是继续往前走步入下一层“乐土之世”。 但在出发点类似的基础上,关于国、法等问题,道家和墨家的分歧就已经相当严重。 墨家承认道法自然,并且融合了规矩天志,那么就要承认在道法自然的上古之时,每个人都有理性可以以“自然”为法,每个人都有执法权。 这个人违背了“道法自然”,那么就去处置,那时候在“道法自然”的上古之世或许真的是美好的。 以墨家经过适篡改之后的《同义》篇来看,之所以认为舍弃了这种美好的上古之世,是因为人人逐利这是本性,而这种本性导致人们会违背“兼”这个概念上的人之利,以至于墨子所言的“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那么,鉴于这种情况的出现,于是人们放弃自己的一部分权力,以达成了一个超然于众人之上的“公共权力”,这个放弃的权力中,包含了自然之道的执法权。 个别的人没有执法权,因为在“选贤人为天子”的时候,等同于让出了执法权,将执法权成为一种公共权力,使得可以维护天下人的利。 从这一刻开始,墨家和道家的分歧就已经出现。 墨家认为,国家、私有制、的产生是一种必然。 道家认为,国家、私有制的产生是偶然。 墨家认为,国家和法,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国是谁的国、法是怎么定出来的。是否有以天志、自然为指导,从而让法更加趋近于自然之道。 道家认为,国家和法,本身就是错的。所以“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这天下要相信每个人都知晓自然之道,使得每个人都有执法权,小国寡民,从而天下大治。 墨家认为,法的制定,要以自然之道为基础,以天志为规矩,然后逐条验证。法应该是有利于天下万民,同时又能保护每个人的“权”、“利”等,因为天生万民,而万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志之一,所以每个人的生命权、财产权这些,都属于自然之道。 道家认为,只要退回到小国寡民,重回人类的“自然状态”,那么天下也就不需要成文的法、成文的令以及各种暴力机关,要相信人天然的社会性和理性,将公共权力的执法权、立法权还给每个人。 墨家认为,天下利器、技巧的提升,使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使每个劳动力创造的财富增加,所以这是进步的。只不过天下的制度,现在不符合此时的生产力,所以导致了现在天下的混乱和贫困。 道家认为,天下利器、技巧的提升,使得天下不可能退回到小国寡民的状态,从而使得天下大乱。是故”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已经得知自然状态是最好的,而现在天下是混乱的,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弃这些技巧和利器,退回到自然状态。 第九十三章 借题发挥 道家认为,要退回到最完美的自然状态,就应该:“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墨家认为,退回去是不对的,国和法本身没有错,错的是谁的国、法是否合于天志天道,要“选贤人为天子、集众义为天下法。众义即众利,法合于众人之利,以天志为规矩衡量法之善恶”。 今日的审判,其实就是那天费国国都酒肆之争在道义层面上的延续。 所谓局限性,就是以前的法,都是贵族的秘密法,在礼法规矩之下,法维护的是贵族的利益。 所以民众们很容易产生一种想法:法本身就是不对的,正是因为法令孳生,才导致盗贼多有。 墨家认为,错的不是刀剑,错的是持有刀剑的人。法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法的内容。 因为以前的法,是贵族制定的,而且可以论证这损害了天下多数人的利益,所以这法不合于自然之道,因而造反是正确的。 法是善法还是恶法,要以理性去推论是否合于自然、天志。相近合于,就是善法;不近不合,就是恶法。而天志自然对于人而言,最大的一点就是人性本身,天生万民,既然生了万民,既然人性无善无恶只是人性,那么就是说人性本身合于天志,所以人趋利避害的一切,就是自然法的基础。 墨家要推翻旧的规矩、旧的时代,这就必须要用自然法。 自然法是“造反”的法。 墨家发现了“天志”,发现在铁器火药牛耕时代之下,分封建制贵贱有别这一切都不符合于众人之利;发现人的权力和义务相对这是自然之道……所以墨家不是在“造反”,而只是在复归国和法的真正意义,合于天志自然。 但是墨家要建立天下归一的国度,这又必须要用人定的成文法,因为国家在墨家的定义中,是人们同义之后,出让了一部分权力授权于公共权力,出让的这部分其中就包含执法权。否则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义”,都有自己的执法权,在不确定每个人都能理性的理解“自然之道”的情况下,执法权必须归公共权力所有。 在人定成文法的基础上,墨子提出了“惟害无罪”的说法,也就是说你对社会造成了危害,但如果没有法令禁止,那么你就不是犯罪。犯罪要在法令制定之后再违背,这才算是犯罪。 因而,孟胜可以听那个郑国口音的讼师谈的津津有味,就在于这一切都是合于墨家道义的。 墨家不能舍弃自然法,因为这是造反有理的基础。正如商汤、周武一样,他们不是造反,虽然夏桀和商纣制定了法令不准谋反,但因为夏桀和商纣的法,违背了天志和自然之道,所以这是恶法,是可以不被承认的,因而他们有权起兵推翻恶政。 但墨家又不能舍弃人定成文法,因为这是执政的力量。犯了罪每个人都有执法权,必然会造成无政府的混乱,不能指望现在每个人都能理解“道法自然与天志”,又不可能舍弃“奇技利器”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状态,那么人定成文法就是必须的。 问题的关键,也算是这个邓析子之后提醒了孟胜。 要有纲,再有令。 哪些适用于自然法、哪些适用于成文法,成文法是否合理又需要以什么来衡量,这就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泗上正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一旦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么造反的合理性有了,执政的合理性也有了,剩下的就是看谁的拳头硬了。 汤武革命,是对的。 明知那个人是坏人,而无执法权的游侠持剑杀之,是好的,但却是违法的,需要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好的不一定不违法,坏的不一定违法。 这其中怎么衡量,怎么区分,哪些适用于自然法,哪些适用于人定的成文法,这就是今日这些事的意义。 如果说墨家和道家在一些问题上还可以达成一些一致意见的话,那么和儒家之间的敌对状态是怎么都不可能解除的。 墨家认为人性无善无恶,人性是亘古不变的,是自然本身,本身就蕴含着自然之理,每个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要以此为基础,墨家的义即为利,要在承认人的本性趋利避害的基础上,推出一个完美的天下制度,使得可以最大程度的保护每个人的利。 儒家现在还没有孟子等人的学说,但是基本上认为道德才是亘古不变的,由此推出的大治之世是以道德为基础的。 兼爱之说,儒家现在认为墨家是“无君无父”,但是对于墨家提出的“兼爱”之后的天下大治,并不反对,只是认为天下大治要靠兼爱达到这是痴人说梦。 但儒家认为的天下大治,是有差等的爱,然后君主爱人、贵贱有别、孝悌有道,家国同构,依靠道德,最终大治。 墨家认为的天下大治,是以人性趋利避害为基础,人人求利,人人爱己,但爱己在逻辑上的最高层次是爱人如爱己,从而兼爱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得到最大的利,最终大治。 利是物,德是心,这就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分歧。 也是原本历史上终稷下学宫几十年,几多名士想要调和儒墨矛盾都没有成功的重要原因。 孟胜没有像徐弱那样激动,源于在来到费国之前,墨家高层们便已经讨论过,如果费国的这件事完全由墨家主导,应该会怎么做。 这个讨论,是以刨除掉“国人共政”这个骇人听闻的、会让天下诸侯一致反对干涉的前提之下进行的。 以禽滑厘、适等为首的墨家的这群职业的、以推翻旧制度、确定新的义为首的专职“欲移风易俗、天下换义”的“造反”专家们看来,若是他们来处置这件事,或许真的会如徐弱所设想的那样。 利用都城的民众赶走或是杀死国君,立刻宣布土地制度变革,同时传告封地贵族,在贵族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利用高涨的民意组织军队,通过散播授田分土私产保护的宣言,逼迫贵族立刻表态:是否承认新的律法、制度、大义。 若不同意,立刻出兵将贵族击垮,通过广泛的宣传争取到贵族封地上的民众支持,以极为暴烈的方式结束费国之变。 不会给贵族们任何拖延时间的机会,这一点墨家之前已经有过经验:当年楚王明明说要变革弭兵,可等到牛阑邑一战赵韩君主一死局势一变,立刻食言,这一点墨家高层已经对王公贵族没有丝毫的信任。 这是孟胜并不指责徐弱反而觉得徐弱可期的原因。 但现实和推想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泗上墨家的存在,就在于墨家高层确定费国的事依靠自己本国解决不了,最终只能是一场干涉战争。 既然结果注定,那么不妨就冷眼旁观,让费国内部上演一幕幕或是奇怪或是令人想笑的故事,以此作为经验,以作传授,让将来的人不犯这样的错。 反正最终的结果,都是折腾到最后民众们才幡然醒悟,王公贵族靠不住。墨家义师就在附近,只要他们宣布以民众众义的方式加入泗上更为紧密的同盟,迅速就能击败那些贵族。 若不然,这一场内部的血雨腥风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激愤起来,天下的贵族要吓得睡不着,可费国太小,不值得为了小小的费国就让天下的贵族这么早醒过来、团结一致消灭墨家的思想。 过于激进的以恐怖对抗恐怖的事,只会发生在内外压力极大的情况下,那是别无选择的时候不得不用的办法,无可厚非。 而现在墨家自信于自己的军事力量,费国除了依靠国民之外还有另一个选择,于是便可以这样温文尔雅地讨论着是否有罪这件看似不是当务之急的事。 孟胜静静地听着那个郑国口音的邓析子之学的士人说着关于法和自然的道理,脸上露出的微笑也是出于一种对于自身背后实力的自信。 而他也知道卫让是自己人,所以他在等待卫让做一件事。 当众人最终选择认可那囤货居奇的富商无罪的时候,卫让终于站出来,环顾四周道:“刚才既说,定法之后,方有罪错。如今国人既要定法,那么封地大夫、贵族,都应该盟誓认同众人众议定下的法令。” “若遵守,那么就要服从法令,清查田洫,授田于民,分期付清。” “若盟誓后又不遵守,是为违法,当行处置,收回封地,民众清付之前归于公库。” “若根本就不盟誓认同众人众议定下的法令,那么就应该将他们驱逐出费。” “昔年卫之成公,欲叛晋而亲楚,国人不从,众议之后,将其驱逐,以悦于晋。国君不服从众人的公意,尚且要被驱赶出国失去祭祀,况于贵族呢?这些大夫难道不是费国的人的吗?既然是费国的人,还不盟誓遵守众人制定的法,为什么就不能学当年卫侯出逃之事,将他们驱逐呢?” “因而,我建言,就借今日众人均在之时,定下来费国的法令,迅速传书已让封地大夫前来都城盟誓认可、拜见新君!” 第九十四章 无德应亡于朝鲜 论证那个富商是否有罪很重要。 那个富商是否有罪是否受到惩罚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法令已经制定,讨论的无非也就是“惟害无罪”的适用范围。 卫让听到耳中的,不是那个讼师的长篇大论,他听到的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着墨家关于法、义、自然、天志的论证,包括那个讼师也是在认可墨家道义的基础上从中做的论证。 这很重要。 卫让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学的几何学一样,在认同一些定理的基础上,不断推导出新的内容,可能会推出错误的结果,但那些基石是不可撼动的。 早在许多天前,卫让接到的密令就是“借题发挥”,想办法迅速让费国这边的事安稳下来。 他并不知道墨家那边已经完成了外部的各项预防干涉的准备,现在一切就绪,就等一个机会了。 之前的等待,只是因为赵、楚、中山那边的局势还没有彻底定下来。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卫让作为墨者,即便不了解那些天下大势,依旧忠实地执行了组织的密令。 借今日之事,卫让提出了盟誓忠于法令的建言——在法令出台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算作既往不咎,但现在法令已经出台,就需要贵族来都城拜见新君、盟誓承认法令、承认新组建的政府。 既往不咎的,只是贵族之前的一些的一些违背新法的所作所为。 可既往不咎之外的,却是要挖贵族的根基:承认新法,就意味着承认放弃封地,分田于民、放弃封建权力、不能再使用封地上的民众履行封建劳役义务。 这些卫让确信是贵族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破坏了贵族的经济基础,那么贵族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没有了。反过来依靠道德礼制来约束贵族,可是经济基础依旧是封地农夫劳役制度,那么再多的道德约束也没有用。 春秋乱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弑君如同儿戏,道德与贵族精神并没有让春秋充满大义的色彩。 墨家要改规矩,那么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关系这个规矩也要改。 以前的君主,只是一个贵族的代言人。贵族有贵族的封地,各守其家,各行其政。 可能同一国之内,这一处封地行十一税,那一处便行十二税。 贵族对于国君所要履行的封建义务,基本上只是军事义务,剩余的都是封地自治。 这也是如今这些人还在讨论政令只是适用于费国都城附近,还是适用于全国之内。 单就这一点来看,费国这一次的变革还是符合天下诸侯的主流的。战国之初,各国的变法其实都有一条主线:集权和贵族分权之争。 卫让的话,最先站出来支持的,正是柘阳子。 柘阳子高声称赞之余,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杀死了费君,自己纳了投名状投身到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如今地位已算是稳固。 他这样的人,必须口号和行动都比别人激进才行,唯有如此,才能够获得足够的权势。 现在原本宫室的甲士都以他为首,将来若是能够与贵族开战,那么他的威望、势力和权力也会逐渐增加。 放弃了封地的利益,换来的则是一场关乎地位的豪赌。 而他所处的位置,也自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小小的费国都城的“贤人”,而是想要成为整个费国的贤人。 然而卫让的话,却也立刻得到了一些人的反对。 费国在别处有封地的贵族们也派来了士人来到都城,这士人就在一旁旁听,听到卫让的话,在柘阳子高声叫好之后,冷笑一声。 起身整理衣衫,环佩叮当挪步于众人之前,反问于卫让道:“你们既说,集众人之义而制法。” “费六百里之地,都城不过百里。百里之人制定六百里之法,岂不荒谬?” “贵族大夫,难道不是费人吗?除却都城百里之外的五百里土地,难道不是费国的土地吗?” “无代表,不遵法!” “如果都城之外的人,并没有参与制法,你们这法又凭什么适用于百里之外?” “所以,还请让都城之外的贤人也才参与这一次制法,否则的话,你们的法只适用于都城之内,不适用于都城之外。” 这是贵族拖延时间的一个底线,贵族们在公子峦上位之后,鉴于许多贵族大臣被困在都城不能逃脱,于是提出的一个底线:让其余封地也推选出贤人来参与这次制法。 都城这边的人,纵然混乱不堪,可也不是傻子,也提出了自己的底线。 都城这边的贤人认为:选出都城之外的贤人参与制法,可以,但是需要先在分地之后才推选,而且是基于墨家认为的“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按照人口比例推选一定数量的贤人。 都城之外的贵族们则咬定:分地这件事是法,要适用于费国全境而非都城,那么就必须要有费国全部的土地上的贤人讨论才能决定。你们说众义为法,那么其余土地上的人并没有参与制定这次的法令,所以你们分地的法令不合法,不能够适用于都城之外的土地。 因而,贵族们咬定这一点,必须是先按照土地的大小来分配贤人的数量,然后选出贤人之后,再定法令,决定是否授田于民。 正是,无代表,不遵法。 这个分歧看似只是涉及到“辩论”,可实际上却涉及到费国这件事的成败。 如果先分地、再选贤人,那么贵族们肯定落选,选上的贤人必然是组织分地的亲墨家的人,亦或是那些心怀利天下之心的士人。 如果按照土地面积来分配名额,先选贤人再定法令,那么都城之外的名额,必然都是贵族把控,到头来凭借土地面积数量上的优势,贵族们必然能够否决授田于民的法令。 贵族们不反对平等,他们反对的只是绝对平等,但却绝不反对自我之上人人平等。 贵族们也不反对共政,宋国昭公之乱、郑国七穆之争,其实都是贵族们联合在一起,反对集权要求分配权力的争斗。 他们反对的,只是基于人人皆天帝之臣之下的共政。 同样是共和,贵族共和和国人共和,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士人被贵族们推出来做使者,与费国国都的众贤人扯皮,其实就是在争取时间。 贵族们一方面寄希望于国都这边同意他们的意见按照土地分配名额推选贤人,实际上他们这一点也不怎么喜欢,但却可以堵住都城这边的嘴。 另一方面也利用这个时间积累力量、勾结强国准备反扑。 这士人提出这样的法令不合理之后,又昂首挺胸地对着柘阳子冷笑道:“你们推选的贤人,贤的标准难说,可若论德行,只怕一些人并无德行。没有德行的人,难道是可以执政的吗?” “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你们推选的人中,有杀死国君的,这样的人的德行,连国君都能杀死,难道就不能够杀死你们吗?一个人没有德行,你们又怎么能够觉得他能够利于万民?” “犯上作乱,便不孝悌;不孝悌者,便无本德。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君主都不爱的人,你们还指望他们能够爱护天下人?” 话中一句不提柘阳子,可句句都是在骂柘阳子。 然而柘阳子自从那日作出决定之后,心坚如铁,意志如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连一起睡了多年的国君说杀就杀,岂在乎这样的辱骂? 为求富贵功名而随新义,若是还有羞愧之心,那可真是难成大事。 闻言,柘阳子放声大笑道:“如此看来,这天下应该亡了啊!” “文王为西伯侯,其君为纣而反,无德之人!” “魏、赵、韩侯为晋臣,而分晋自立,无德之人!” “田氏为齐臣,取而代之,无德之人!” “鲁伯御弑懿公,自为孝公,无德之人!” “季孙友为鲁臣,而有费之祭祀,无德之人!” “秦君被逐而谋篡位,无德之人!” “楚王有弑父之嫌、兄弟反目,却不学当年泰伯让位奔吴,无德之人!” “燕国惠公被逐,国人立悼公,此作乱也,无德之人!” “蜀国鳖灵凿巫山而以功废杜宇,无德之人!” “天下诸侯,不曾闻无德之事者,唯余箕子之朝鲜尔。” “以你之言,这文华正统、诸夏德行,竟不在中原,而在朝鲜?” “堂堂诸夏,皆是无德之君,或是无德之君之后,这天下竟不亡于朝鲜,竟是何理?” 那士人震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说文王无德?天下苦商纣之暴,文王立志、武王兴兵,是为救天下,如何无德?” 柘阳子反问道:“暴君害费国之民,我刺而杀之,与武王伐纣何异?我有君子之勇,你试问四周,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柘阳子高声呼喊,四周的民众纷纷叫喊道:“柘阳子真君子之勇!” 那士人不能敌过众人的喧闹,柘阳子放声大笑,周围嘘声渐起,士人怒道:“即便你说得对,如今天下无德,难道天下无德,就是你也无德的理由?” 柘阳子正欲反驳,卫让起身问道:“德何以德?” 这是在问,德为什么是德,或者说德为什么就是天下适用的准则呢?谁规定的? 士人回道:“德、天定也。人生于天,天下有德。这是至高,德以为德,无需理由。日何以为日?月何以为月?永恒之物,人岂能改?” 卫让大笑道:“如你所言,德是天定之物。那么因为是天定的,所以人人都要遵守?” 他避开了德到底是什么,直接借着士人的话问起,士人也不多想,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九十五章 惊雷 一旁跪坐的孟胜听到卫让说出这话,嘴角已经荡漾起笑容,论天下善辩,如今墨家为首。 脸上微笑,心中暗道:“此人入卫让之罟矣!” 这样的辩论,在墨家内部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孟胜在墨子、辩五十四、适等人的身边听了十余年,只是听了个开头,就已经猜到了结尾。 果不其然,卫让大笑数声,在那士人不知所以之时,忽然说道:“如此说来,分田授民,民之大利,民之大利,此乃自然生人之理,这是天志。那么,这样的道理,也是不需要别人同意就要实行的,有什么错吗?” 那士人闻言,心知中了圈套,面红耳赤道:“你们说那是天志就是天志?你们说那是自然就是自然?凭什么?” 卫让笑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缓缓说道:“这怎么能是我们说的呢?这是从天生万物、天地生人这些,一点点推论出来的。难道还需要我给你讲讲是怎么推论出来的吗?” 那士人也知道这些学说,其理论严丝合缝,至少以现在而言无法反驳。 可他明白这时候不能够认输,大声道:“歪理邪说,未必就对。我们不承认你们的义!你们的理!” “我们还说,天下贵贱有别,诸侯有国、大夫有家这才是天志天道呢。若这是天道,你们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卫让大笑,走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冲着众人缓缓抬起,问道:“国人们!你们觉得到底是人人皆天之臣人皆平等是天道?还是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 台下众人原来既没有国,也没有家,而且还是庶民,天生低人一等。 卫让煽动起来众人的情绪,众人高声道:“人人皆天之臣,人人平等,这才是天道!” 那士人在如潮水般的呼声中,兀自冷笑。 待众人的呼声消解,他在自己的冷笑声中咒骂道:“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是天道?不过是因为相信这样的天道对你们有利,所以你们才信。” “你们谋求的,不是天道,而是利益!小人哉!小人哉!万千之众,竟无君子,这是灭亡之道啊!” 卫让却也是冷笑道:“你们认为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利吗?” “不过都是为了利,你们为了利就是君子,我们为了利就是小人?” 士人血红着脸骂道:“小人!小人!我是为了大义!为了天道!我不是为了利!” “我是为了诸夏之德!若天下无德,天下无有贵贱,这天下与禽兽何异?这天下与夷狄何别?” 可他的话,下面的人哪有愿意听的,人群中西门屠高声叫骂道:“滚下去吧,你们说是为了德、为了道,可一说到要分你们的土地,你们就露出来你们的尾巴了。你们就是为了利,要是今天我们说天道就是贵贱有别,你就能蹲下来舔我的话儿!” 葵也高声骂道:“利就是义,义就是利!你们有你们的义,我们有我们的义。” 那士人怒极反笑,反驳道:“你们说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你们的义为什么没有行于天下?因为你们的义错了,我们的义对了!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们义的基础就错了吗?所以你们推出的那一切天道,都是错的。” “历史已经证明,你们的义错了,天下人选择了贵贱有别的义,这才是对的!” 葵高声骂道:“放屁!那只是之前你们赢了而我们输了!现在,我们赢了,你们输了,你们就得遵守我们的义!” 越来越多的民众叫喊起来,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不遵守,就用火枪、铜炮让他们遵守!” “滚下去吧!你们这群蠹虫!” “别说你们是为了什么诸夏大义,禽兽与人之别,你们也是为了利。我们为了利,我们承认,你们却偏偏还要给你们的利安上个好名声。” “你们连营妓都不如!营妓还知道自己做营妓是为了利,你们自己做了营妓,却说自己是为了利于万民,这就是你们的德!” “滚下去!” “滚回你的封地去!” “原来你们赢了,现在我们要赢回来我们该有的东西!” 墨家的义利合一的学说,很容易出现大问题,那就是墨子所说的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的情况。 放大到整个天下,这就是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义、十个阶层有十个阶层的义,义不相同,理便不同。 鸡同鸭讲,这边的推论基础是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这些东西;另一边的基础是贵贱有别封地守土…… 既然连基础都不同,口头辩论就不可能有结果。 墨子说: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辩论这种事,得有一些基础。 好比这个动物,大家都说是马,然后某个人指着一条鱼说这才是马,然后说所以可以得到证明:马在水中生活,有腮有鳍。 不能说这个人说的不对,但是天下人都把他认为的马叫做鱼,所以他以自己定义的东西来看说的没错,但是天下人则认为他说的有错。 那么要么就不和这样的人辩论,要么就强制天下同义,什么是马什么是鱼有个统一的标准,然后才能辩论谁说得对。 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到了连基础的“义”和“道”都不能够互相认同的局面了,再靠嘴巴辩论就没意义了。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原本怒气冲冲的徐弱终于松了口气,嘟囔道:“就是嘛。为了利就是为了利,为什么还要说的那么好听,说是为了天道、为了礼、为了德、为了天下?大家把个人的利都拿出来谈,不是挺好的吗?你说你们这些人装的什么心怀大义啊?还不是为了你们那点封田和封建之权?” 孟胜笑着摇头,心想夫天下之大、费国之小,当真是一窥可见。 若是天下无双之辩士,何至于这样明显的陷阱都会掉进去? 孟胜想,你们今日就不该谈什么德、义、利,也不该说什么小人求利、君子求义之类的话。 又想,当初适开玩笑说,那些腐蠹的贵族才是职业的革命家,这话当真有些意思。若是贵族人人守贵族之德、贵族人人守礼、贵族人人仁爱众人,只怕纵然不合于天志,却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混乱中,人们的情绪愈发的激动,以至于卫让这样的民众都认可的贤人在挥手示意民众安静之后,喧闹声仍旧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 当民众都安静下来后,卫让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根本无视在他旁边怒气冲冲的那个士人,面对着民众说道:“费国国都的民众们,刚才的审判,有些话说的很有道理。” “法分自然于人定。人定之法要以自然、天志、天道为规矩衡量善恶,衡量是否可以成为法。” “我们有我们的义,而我们正是因为相信我们有同样的义、同样的利,才一同站在这里。” “今天,我们就该定下来,我们的义、我们认可的自然、天志、天道是什么样子的。以此作为宪,然后才能人定成文之法,得以实行,利于天下之人。” “民众们,我们相信,正式因为天下诸侯王公、士卿大夫,以至于庶农工商对于天道、天志与自然之理的无知、忽视与轻蔑,才是天下大乱、率兽食人、民有三患、九州疾苦的唯一原因。” “由此,乃决定在今日,我们将讨论、表决和议定出,呈现道法自然的、天帝赋予的、天道永恒的、天志可知的道理。” “以便这个道理能不断地向天下人提醒他们的权利与义务;以便制法与执政的行动;以便评价天下众法的善恶;以便能够将天下的制度与此比较衡量是否违背;以便天下人今后能够根据简单而无可争辩的道理所提出的各种要求;以便让天下人得利与富足……” “其一,我们应该承认,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自天帝而下,人人平等。” “其二,我们应该承认,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平等之下,每个人都拥有活着的生命之权、每个人拥有足以存活的私产所有权、每个人拥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权力。天若不想让人活,便不会生活人而是生死人,因为天生活人,所以活着的生命权是天帝赋予人的权力……” “其三,我们应该承认,劳作创造了天下的财富。包括稼穑、百工、商贾、运输、交换、经营、冶炼、铸造等一切需要双手或是头脑的活动创造了天下的财富,并且这是获取财富的唯一合于天志的手段。” “其四,我们应该承认,上古之时,义不相同,人人逐利以至于天下大乱。天下人基于上述三种原则,出让了自己的部分权力授予公共之意,选贤人为天子、选次贤为诸侯乃至卿、大夫。” “换言之,是在基于人人平等的基础之上,保障天下多数人的活着的生命之权、保障天下多数人可以利用劳作以谋生、保证天下多数人可以用劳作谋求财富和利益、保证自己依于天志所得的财富和私产不受别人侵夺……等等这些,天下人才立为国,国由此产生以治理万民,国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其五,我们应该承认,基于以上四点,一国之法是全部国民众意的表达。法令的原则,应以以上四点为规矩衡量善恶。鉴于天帝赋予民众的各项权利,法令有权禁止危害天下众人之利的行为。” “其六,我们应该承认,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没有被法令禁止的行为可以去做,法令所未曾要求的任何人都不能够强制人们去做。” “其七,我们应该承认,每个人权利的保障、法的实行、害天下之行的禁止,需要约束之剑、也需要执剑人。这包括军队、官吏等。这些是为了兼民之利而不是为了体人之利而设立的。” “其八,我们应该承认,为了维护第七条之约束之剑与执剑之人,赋税是不可或缺的。赋税应在全体公民之间按其能力平等地分摊,包括土地的数量、财产的份额、岁入的财富等,而非按照单纯的人数进行征收,亦不可根据不合于天志的血统进行不合于理的征收或是免税……” 第九十六章 人人可为士 卫让不是那种声若惊雷之人。 可他按照如今泗上那边正在讨论的这些内容一一念出后,每一句都仿佛有着惊雷般的力量。 那些还想讨价还价的贵族派来的使者,每听一句,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这些话能够从卫让的嘴里说出来。 孟胜知道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这些言论已经有些激进,这等于是借这几日的事彻底断绝了和贵族和解的可能。 卫让说的这些东西一旦通过,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 这一次墨家在背后暗暗利用了季孙峦,如今国人议政的权力,等于是季孙峦给的,季孙峦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是否可靠、是否变心,那是谁都不能预料的。 可卫让的这些东西一旦被通过,那么就等于是这么一回事:季孙峦通过旧规规矩所允许的政变上台,将议政的权力授予了民众。民众在拥有议政权后经过讨论,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国君存在的意义并不神圣,民众有权在特定的情况下推翻。 劳作创造财富,这本身就是反封建理论,由此理论可以推出贵族的财富不合于天志,而庶农工商这些人理应获得财富。 那些天志、天道、自然的解释,又等于是彻底否决了天子神圣、诸侯神圣、贵贱有别之类的说法。 这些东西不是科学。正如凭什么天地生人,人就应该平等,应该有生命权? 凭什么说有什么自然之道存在? 凭什么说国家产生的缘由,就是因为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人们为了共同的利而推选出共同的义? 贵族心想,我还说国的产生源于天命,受命于天,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养其士呢。 只不过是因为多数人希望如此,并且认为如此对自己有利,所以这种想法才会在春秋乱世之后、墨家开始大肆传播道义、铁器牛耕火药水力机械等东西开始改造天下的物质基础之后大行其道。 说到底,费国这里的事,只是一场伪装成政变的革命,是要改变一国之“义”的变革,而不是一场在不改变规矩、大义的基础之上的换个国君。 这件事口头的辩论、道理的争论,到最后只能绕回最初的起点:人人平等是对的吗?劳动创造财富是对的吗?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吗? 只有从源头上否决这些基础,才能够得出不同的结论,否则的话想要在认可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的基础上反驳卫让说的这些“推理”,那是绝无可能的。 而只要想反驳,就会出现贵族和庶农工商彻底割裂的情况,成为两个拥有不同的“义”的阶层,然而就会你死我活,让自己的义站稳脚跟成为天下之大义。 一旦这种割裂出现,贵族纵然一时获胜,可最终还是会输。 此时此刻,当卫让念完了全部的三十条之后,贵族派来的士没有选择直接从最根本的起点反驳。 那个刚才被众人围攻让他滚下去的士人站出来,面对着卫让与众人问道:“纵然你们说的都对,纵然这是有道理的,可是,有道理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吗?” “我说,冬天太冷,最有道理、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太阳拉的更近一些,这样就能庇护天下寒苦无衣之人俱有欢颜。” “这道理有错吗?” 他问完之后,又自答道:“道理是没有错的啊,可是却是无法做到的。” “所以,要退而求其次,选择穿衣、生火、封窗,以度寒冬。” “或许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对的,可你们要做起来,就像是要把太阳拉的更近一些。” “或许之前那些分封天下宗法血缘未必是对的,可是那就像是人们不能够把太阳拉近,而不得不选择穿衣、封窗一样啊。” “只谈道义、天志、天理,会让天下大乱的啊!届时人人饥而相食、谋利而互杀,这样的事,是道理可以解决的吗?” 卫让奇道:“你是怎么得出我们要做的事,是等同于把太阳拉近这件事的呢?” 那士人冷笑道:“治国、执政,岂是人人能做的?先有诸侯,诸侯封大夫,之下还有士。” “这是为了天下的安稳作出的选择。士人从军、理政,得到封地作为俸禄。如果没有这些,邦国必乱……” 卫让不等这人说完,便大笑道:“你说的这些士,难道贤人不可以担任的吗?” “况且,潡水一战,越人勇士致师挑战,被庶农持兵轰杀,无士不军的说法,已经被证明是不对的。” “以往邦国养士,分封土地,士以隶子弟耕种,自己不耕种,正是禄足以代其耕,操练武艺、从而辅佐诸侯。” “以往,以上士乘车,以一敌百,故而无士不军。” “可现在,你便是选出秦、晋、楚、齐最好的勇士,让他们乘车而战,能胜的过庶农工商组成的义师枪炮齐发吗?” “以往邦国养士,分封土地,士以隶子弟耕种,自己不耕种,正是禄足以代其耕,其父多学,传之其子,使得士人世代得以识字、通史。” “可现在,泗上草帛已出,纸张价贱,印刷有术,庶农工商皆可学习,以传承学识。” “那么,以往士人得以辅佐国君,到底依靠的是他们士的血统呢?还是依靠于他们的学识呢?” “从军作战,但从一国之利上讲,原本禄足以代其耕的血统之士已无必要,纯属浪费。士人如此多,可有士人能提十万之众,胜过鞋匠出身的适?” “执政辅国,论及稼穑、百工、商贾、产业,又有哪些血统之士可以胜的过泗上诸贤?” 那士人闻言,睚眦俱裂,怒吼道:“你们这是要屠灭天下之士吗?你们这是人为士人的存在都无必要吗?你们这是要让天下之士都来费地血溅五步以抗其辱吗?” 卫让大笑道:“我们是想让天下人人可以成士,尚贤之理,人人贤可为士,而不是源于血统。我们只是要复归士的本质,让士复兴为文武之时可以安邦定国的士,而不是如今这些尸位素餐的蠹虫之士!” “昔年文王伐纣、周公封国,分天下诸侯,诸侯又分大夫,不是为了让他们尸位素餐,而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治理一方,使得百姓得利、产业殖兴。这才是当年封诸侯大夫之意。” “如今的大夫,却以大夫之名,侵吞田产、积蓄财富、吞名逐利,已经忘却了大夫之意。” “今后的费国,不但有士,还有大夫。只是这士和大夫,贤人居之,以使百姓得利、产业殖兴为己任,这才是复归文武之道。只不过取消了封地,授以俸禄,不再世袭!” 卫让盯着那个士人,其实就差骂出来:“你不是为了士的荣耀,你只不过为了士的封地和隶子弟以耕其田的权力”。 然而他没有骂,因为骂已经没有意义。 火药的出现,步兵的兴起、骑兵的黎明之光,让原本的车兵武士阶层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让他们不足以对抗天下庶农工商的反抗。 纸张、印刷术、贱体字的出现,让原本的文士阶层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使得接受过泗上那边教育的年轻人都可以在文化水平上吊打这些家族传承文化的士。 墨家之所以缩在泗上这么久,其意义也就在于此。 更先进的文化,更先进的知识,让墨家得到天下之后,不再需要原本的贵族体系内的人,甚至不需要和他们合作,敢反对就把他们碾碎,而且还不用担心没有人成为官吏。 否则的话,就算得了天下,上台的还是那些贵族之后、士人之子,他们把持的一切,不会轻易放手,更不会主动执行墨家取消封地的釜底抽薪之策——单独的人可能会为义而毁灭自己,但一个阶层不会自己毁掉自己。 士阶层是天下文化的传承者。 但泗上这边是另造了一种文化,并且用更为简单方便的方式传播,用以毁灭原本的文化,塑造新的文化。 正如之前柘阳子对费君提的意见,费国这件事,就应该搞成“圣战”,搞成天下大义之争,搞成旧规矩、旧文化、旧制度与新规矩、新文化、新制度的席卷天下的“圣战”,才有可能获胜。 费君否决的那一刻,就是柘阳子决定投身新义的那一刻。 现在,费国的局面已经难以更改,天下诸侯却迟迟不动,更没有放下彼此之间的争端,在火焰刚刚升腾起来的时候一致扑灭,于是今天卫让便在费国发出了这样的呼声。 他今日能说、敢说、可以放肆地说这些话,是因为墨家推断以宏观而论,泗上之地的物质基础已经发生了改变,旧时代的一切都可以推倒不要而不怕没人为基层官吏——泗上每年那么多自耕农、工商业者出身的学生,他们会排着队等着一个新的空位,旧贵族旧士人不倒,他们怎么上去? 他今日能说、敢说、可以放肆地说这些话,是因为以如今天下的局势,墨家那边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楚国已经出兵陈蔡、魏国已经决意支持赵公子朝、中山国已经起兵复国、赵国内乱已起、秦国变法与守旧派之争即将随着吴起抵秦而彻底爆发。 第九十七章 投靠 时也,势也。 论辩论,这些贵族派来的人不能够辩赢卫让;论人数,人热平等的天志之下原本不是人的人也成为了人;论煽动,这些贵族的口号谈着德却忽视了利反倒讽刺求利者皆是小人;论谋划,墨家本身就是为了让天下割裂为贵族和庶民并且闹的越厉害这裂痕就越明显。 在卫让的借题发挥之下,场面的主动权已经完全被那些隐藏的墨者控制,民众的怨气开始酝酿和发泄,到最后大势已成。 众人决议,稍微修改了一下卫让所言的那些惊雷般的宣言,立以为宪纲。 并且决议,所有在费国的贵族,必须要一个月之内前往都城,盟誓认可这个宪纲,然后表面上都城的人退了一步:只要贵族们来都城承认这个宪纲,之后具体的法令只要在宪纲为善恶标准之下可以慢慢商量。 实际上这是把贵族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一旦承认了这个宪纲,那么授田分地、取消封建义务等事就是必然的,否则众人可以裁定那些法不合于宪纲,无效。 一日的争论结束后,这些消息迅速传遍了费国都城的大街小巷。 被扣押软禁在都城的费国贵族们立刻开始了串联和密谋,众贵族各用手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后,先是例行地咒骂了一番贱民求利这样的乱天下之行,随后便开始讨论起具体该怎么做。 “木无根则枯,水无源则涸。这宪纲,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答应的。一月之期,到时候便不能再拖延下去。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这些贵族与外面是有联系的,只是他们不能够逃脱都城,因为一旦逃脱失败就要面临杀身之祸,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跑。 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之时。 一人道:“公子放尚在武城,不若我们推公子放为君,斥都城为叛,起兵诛公子峦为大义,邀齐、魏之兵为援,如何?” 刚才询问外面情况的贵族立刻摇头反对道:“事已至此,不能够推公子放为君。庶民已起,又有善知兵者治之……恐怕我们不能够取胜。” “况且,齐、魏出兵为援,代价是什么呢?他们如何愿意出兵?到时候,割谁的封地为贿呢?” 说到具体的实利,那些本想着推在外的宫室子弟公子放的贵族们立刻无言。 那个否决的人悄声道:“不若效齐之公孙会、楚之屈宜咎!” 众贵族一怔,炫技明白了其中关键,纷纷叫好。 齐国公孙会反叛,自知自己不能够成功,将自己的封地依附赵国,宣布将廪丘投靠赵国,以此让三晋出兵。 三晋出兵后,屈宜咎依旧是廪丘的封地之主,只是换了一个履行封建义务的君主。 楚国屈宜咎,因为反对楚王正在进行的一系列的集权变法改革,将自己的封地一同投靠了韩国,也作为韩国的大夫,自己的利益丝毫未动。 分封制下,此处不留爷,爷便带地投敌国,这是常有的事,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相反,他们都咂摸出了如此做的好处。 如果只是推公子放为君,那不过是费国的内乱,到时候齐、魏纵然出兵,也只是帮忙,最多也就是割让一两座城邑作为谢礼,而割让谁的那恐怕也是个问题:大家都为这件事出力,凭什么割让我的? 而且齐、魏也未必会费心,可能还要担心遭遇抵抗,权衡利益之后未必会出兵。 但如果效仿公孙会投晋、屈宜咎投韩这样的事,公子放自然做不成国君了,但是他们这些有封地的贵族依旧是贵族。 在齐国做贵族和在费国做贵族,并没有区别,只有国君才在乎其中的区别。 这样一来,等同于为齐、魏增加了土地,而且齐、魏的干涉也就名正言顺。 本来费国作为鲁国分出去的附庸国,第一时间考虑的应该是鲁国,但是鲁国太弱了,他们觉得投靠一个弱国只怕未必能够成功,不弱一劳永逸。 再者因为几年前齐国伐最之事,鲁国也是泗上非攻同盟之国,他们投靠鲁国,恐怕会引起墨家的不满,而鲁国国君也未必愿意要这块烫手的土地。 楚国和墨家的关系这些小国的贵族读书少,根本看不明白局势,只能下意识地以为楚国和墨家结盟。 而越国从潡水之战后彻底丧失了在淮北泗上的霸权,投靠越国也是不智之举, 也就只剩下齐、魏两国可以投靠。 此时却有贵族道:“只是此时公子放在武城,只怕他不能够同意我们以土投齐、魏之事。他如今正在斥责公子峦犯上作乱,欲举大义而召众大夫。” 提议投靠齐魏那人伸出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道:“事已至此,公子放当死。可嫁祸于公子峦。若公子放举大义,我们如何投齐魏?不投齐魏,祭祀难保。” “投于齐魏,我们尚可为大夫。若公子放举义起兵,一旦被击败我们便要被都城暴民所杀。至于盟誓承认宪纲,更不可能。” “可阴遣人于齐、魏。待一月之后,公子放当死于暴民刺杀,吾等投齐魏为公子放复仇。” 众人称善,那人又道:“我们如今困于都城,此时正该假意愿意盟誓宪纲,待时机成熟,再行逃脱。集结封地之兵,汇于武城,以投齐魏。” ………… 齐国,临淄。 此时距离田和始立为侯已过去了四年,不过若是从当年那场临淄街头的闹剧流放齐侯自号保民开始算起,时间更长一些。 田和已经老了,也深知自己可能熬不了几年了,幸运的是自己看样子可以熬死自己的兄长。 田氏从“窃国大盗”这个成语的源头田成子算起,靠的是家族繁衍,广纳姬妾、不禁宾客只要名义上的儿子的办法来谋取齐国。 大约是田成子自己忙不过来。 这种办法配合分封制,为田氏代齐铺好了基础,早年间齐国十分之九的封地城邑都归于田氏子嗣。 可这也让田氏内部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歇。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之乱中,田和田昊兄弟两人合力,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胜利的结果,却是兄弟两人之间的矛盾日益上升,只不过刚刚取代了姜齐,这时候还不能够翻脸。 田和已经有了一个颇为聪慧的儿子,取名田午。 田昊自然也有儿子,取名田剡。 田昊的势力庞大,不亚于田和,当年楚国来请齐国出兵救援大梁榆关的时候,使者找的是田昊而非田和。 虽说现在是田和做齐侯,但也只是兄弟两人各自势力的一种平衡,下一任齐侯应该轮到田剡,这是商定好的事情。 后世的历史中,《史记》中根本没有田昊、田剡的任何记载,因为田和、田午父子俩将那一对父子的实际完全抹杀,仿佛齐国根本就不存在这两个人一样。 但是楚国的记录中、魏国的竹书中,却都绕不开这父子俩,互相印证之下,田午田和到底是怎么取得的政权也就可想而知。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田午弑君后五国攻齐,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了齐国内部之争,以至于田午弑君之后的齐国只怕不下于他父辈的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之乱时候的虚弱,这才让卫国这样的小国都参与了伐齐。 后世被称作桓公、留下了讳疾忌医的典故、创建了稷下学宫、以五德之说为自己谋求代齐合法性的田午,今年已经十五岁。 现在,作为一个阴谋家而言,年纪还小,实力还不足。 齐伯父田昊留下的势力还足够大。 此时作为齐侯的田和,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优势,因为几年前的伐最之战,正是自己的兄长田昊指挥的,一场大败,说不得田和心里还是要感谢墨家当年的痛击。 虽说除了伐最之战那一场失败外,齐国这几年也算是安稳,姜齐被废,因为早已经削减了忠于姜齐的羽翼,因而根本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当然齐国众人对于天命、血统的轻视也正是没有大规模动乱的原因。 可是齐国此时仍旧算不上一个强国。 以体量而论,天下诸侯中也能排的上号。 比起从晋中分出的韩赵魏、比起已经开始变法的秦,田氏之齐现在只能算是弱国。 原本田齐的强盛,要到田午之子齐威王的时候。 法理上有稷下学宫以五德之说解释了代齐合法性、内部集权变革烹杀了一些大夫、外部有孙膑领军变革军制以弩代弓士等等,这才得以徐州相王成为天下强国。 可现在,当年靠着血缘分封的家族流,占据了齐国绝大部分的土地。 当原本作为“臣”的田氏成为了“君”之后,这种家族分封的后患也就显现出来。 田成子当年不支持分封制,不广生子嗣,就不可能谋齐成功;可等到田氏自己成为君主的时候,又必然反对分封制和贵族分权。 放眼齐国,俱是亲戚;环顾四境,处处封地。 靠着家族广泛分封取得了齐侯职位,便要承受家族分封不能集权的反噬。 此时此刻的田和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够的积累威望的胜利,才能够为儿子铺好变革、集权、干掉自己的侄子和兄长残余势力的路。 分封建制下,没有大国的君主不想集权,只有做到和没做到的区别。 田氏能够用百年的时间谋取齐国,田和自然也愿意用更长的时间为儿子铺好路,彻底击败自己的兄长,完成集权,使得齐国成为天下大国。 这种心态之下,当费国贵族的密使来到临淄时,田和确信自己的机会来了,自己临死之前还可以为儿子做一件大事。 第九十八章 齐 费国贵族的密使已经将费国的消息传给了齐侯田和,田和召集一众亲信大臣,田姓居多。 费国的事,终于绕不开泗上的墨家。 一大臣进言道:“费国之事,非定于费。昔年潡水一战,费国盟誓非攻,入非攻同盟。守非攻之义,其誓约:凡有不义而攻入盟者,盟内诸国合力击之。兼爱盟国,便是爱己之国。” “墨家贤人极多,禽滑厘、鞔之适、公造冶等人,皆世之人杰。伐最之战,昊子损兵三万无功,墨家军势之盛,不可不察。” 田和正欲言语,其子田午挺身而出道:“非也。岂不闻墨家非攻之义?昔年项子牛伐鲁,墨翟亲至临淄,与先君、项子牛与父侯讲义,是如何说的?” 当年项子牛侵鲁之时,田午尚未出生,但是侵鲁一战引的吴起出道、引出墨家守鲁、引出了胜绰被开除墨者等事,这些年墨家的势力逐渐增加,原本这些只是墨家内部传播的事,渐渐天下皆知。 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曰:“伐鲁,齐之大过也。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墨子的这番话以大国攻伐小国是大错为起点,举了许多好战亡国的例子,以证明非攻之义。 田午无需赘述,又道:“如今费国诸大夫愿意投靠齐国。那么这件事,就是齐国的事,与墨家何干?” “费国只余都城,他们自参加那非攻同盟,我们只要不侵犯费国都城,便是齐国的内政。墨家曾言,不干涉各国内政,这是他们的义,难道他们自己会违背吗?” 田午的意思,就是说现在是费国的大夫投靠了齐国,那么诸如武城、筑虎等城邑,都是齐国的领土了。 费国的领土就剩下了费国都城那么点的地方,那里的人愿意加入非攻同盟,由他们去。只要到时候不去攻打费国的都城,那么就是非攻。 如果说费国都城的民众进攻齐国的城邑,这就是侵略,以墨家的道义怎么解释这件事的合理性? 被众臣和田昊派系的人支持立为太子的田剡出声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墨家行事,虽有规矩……可终究是人定。若是墨家万一出兵,以义师志强,齐师恐难抵挡。” 伐最之战,是田剡之父这一世最后的败笔,鲁国请求墨家出兵以全非攻之义,墨家六个师击溃了齐国五万大军。 战后,却又将复活的齐国士兵释放,将齐国士兵的尸首返回,顺带着做了一波宣传:这一次杀害他们的,不是墨家的义师,而是发动不义之战的齐侯。 这对于刚刚解决了田氏代齐问题的田氏而言,不得不说是个沉痛的教训。 田剡又道:“墨家,猛虎也,不可招惹。” 田午嗤笑道:“墨家无非有火器之利、铜炮之强。如今齐国亦有炮,泗上学成过来的士人亦有懂几何九数之学者,兄长何故畏墨家如虎?” “况且,费国之事,非是叛乱弑君那么简单,你们也都听到了费国发生的那些事,那些所谓宣言……句句可诛。” “费国与齐相近,若费国事成,只怕齐境千里也不安稳,此事不可不解决。” 这几年齐国也进行了一些军事变革,技术含量其实很低的火绳枪基本上和弩同时出现,井田制的瓦解,使得投射兵力急需扩充,弓手依靠原本的乡射、养士等方式完全不够。 火绳枪取代了刚刚出现的弩,成为了一种更为方便的兵器,可以快速地扩充弩兵部队,正是赶上了一个各国开始发展弩兵的时候,传播的极快。 青铜炮的铸造,在发达的青铜制造工艺和铸钟技术之下,也不是什么难点。火药的配方虽然各国都还不清楚,难以配比,但是从泗上那边也买了足够的火药,每年大额的交易中都有火药贸易。 齐国又是个重商国家,每年暗地里运送到齐国的火药也有不少,齐国的军队也在逐渐变革。 伐最之战,墨家的守城术和炮击给齐国留下的深刻的印象,这些年也算是猛醒过来,不断追赶。 伐最之战,说到底是田昊的失败,田和虽是齐侯,但是家族政治之下,正如当年项子牛侵鲁一样,都是田家人,项子牛侵鲁之事只是和齐侯打了声招呼,各地封君有一定的开战权。 田昊本来适准备侵犯一波鲁国,拿下富庶的桑丘、菏泽以及大野泽周边的土地,从而使得齐国在中原打开局面,也为自己一系争取更多的封地。 可不想那场失败导致了田昊的威望和势力收到了极大的损失,鲁西南地区仍旧在鲁国手中。 这一战也有地形的因素,想要吞并鲁国打开在中原的局面,就必须从鲁西南平原进军,否则鲁国有山区可守,实在艰难。 越国这几年势力衰退的厉害,可是墨家在那边支持,从莒地沿着东海扩张很难。 中原地区,卫国又是一个火药桶。赵、魏、齐三国围在卫国四周,那里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宋国这几年的国民议政承诺非攻,墨家和宋国的关系割舍不断,北面的燕国倒是可以打,但是鲁国这边的局面不打开,也最好不要招惹。 不是说考虑到墨家的非攻之义,而是考虑到攻打燕国的话,魏、赵、越、韩等国,绝不会放弃机会在背后捅齐国一刀。 伴随着铁器牛耕的出现,如今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便是宋、卫等泗上之地。 魏国想得到、韩国想得到、齐国也想得到。 碍于墨家在泗上,使得各方平衡,说都不能够有动手的机会。 各国的矛盾又不太可能调和,譬如几家合力瓜分泗上这种事,二十年前有机会可是都忙着内斗没空出手,现在不内斗了可墨家在泗上那边经营的太好谁也不愿意出全力。 原本历史上的宋国,那也是短暂崛起之后平齐镇楚,最终天下诸国瓜分了泗上之地。可那时候墨家已经消亡,现在墨家不但存在,而且已然成为天下七雄之一,背后楚魏之争还未结束,各国都是心怀鬼胎想捡便宜,可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不义”之国。 齐国东线南下,有沂蒙山相阻;中部有泰山。想要染指泗上,要么言东海,攻琅琊,破越国;要么绕开山区,得到大野泽、菏泽等地的广阔平原。 鲁西南是通往徐州、泗上、中原、大梁等地的毕竟之路。 得到费国,等同于齐国获取了在泗上的立足点,四面包围鲁国,使得鲁国成为齐国的附庸;又可以在泗上扩大影响力,一旦时机来临,真要是天下瓜分泗上的时候,也能够吃最香的一口。 齐侯田和挥手制止了儿子和侄子之间的争论,缓缓说道:“费国之事,寡人是一定要管的。” “费国大夫无可依靠,求助于寡人,寡人不管,天下若再有这样的事,谁人能求援于临淄?” “况我授侯位于天子,理应维护礼制。费国柘阳子弑其君,这是应该诛杀的,这样的人不诛杀,天下将无礼法,岂不是人人欲弑其君?” 他这是已经坐稳了位置,得到了周天子的许可,若是放在十年前说这话,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即便这么说,他也只能说柘阳子弑君这个事,而不能说费国民众暴乱这件事不对,终究他也是这么上台的。 费国的那些贵族希望投靠齐国,同时又希望魏国能够为他们伸张正义,因为魏国此时算是天下霸主。 这是田和所不能忍受的。 魏国已经在大梁等地开始扩张,陈蔡复国王子定自立的楚,那就是魏国的附属;卫国这几年弱的仰魏国鼻息成了魏国禁脔;郑国在驷子阳死后三分如今有二都归属于魏韩。 得大梁,又有当年公孙会叛逃带过去的廪丘、后面得到的成阳…… 成阳故址在菏泽的胡集镇,距离菏泽也就四十里路。菏泽之南,便是天下之中最为富庶的陶邑,成阳、陶邑相距也不过百里。 现在魏国已经开始染指泗上,只要有机会,一旦泗上出现什么变故,便立刻可以挥兵而下。 换句话说,魏国的城邑,距离墨家第三师驻扎的营地,只有七八十里距离,两三天就能赶到。 而齐国因为伐最之战被怼了回去,现在想要攻鲁西南,魏国立刻就警觉。齐国在东海一线莒城方向,又根本不能攻破墨家和越国联军。想要染指泗上,又不被魏国反对,那么费国之事就是最好的机会。 看上去,为了防备墨家的激进思想,魏齐应该都是盟友。 可真要是想扩张,最先要提防的就是盟友。 背后捅刀子的事……春秋做了太多。莫说这种事,当年智伯围晋阳,智、韩、魏三方联军正合作着呢,真真正正的盟友,一转身韩、魏就在战场上插了智伯一刀。 这年月……谁也信不过谁。 费国的事,给齐国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不会被魏韩干涉的染指泗上的机会,正可避开敏感的火药桶一样的鲁西南地区。 第九十九章 魏 因而田和不会放弃。 不但不会放弃,而且要比魏国反应的更快,他担心的是魏国趁此机会插手,到时候在泗上之地立足,就更难对付了。 在墨家看来,魏国现在有五路围攻十面埋伏之势,也就是三五年之内死狗一条。 可在齐国看来魏国仍就是天下霸主,四处扩张。 西河敌秦、越过太行灭中山、攻南阳、吞郑地、扶植陈蔡伪楚、占据廪丘成阳、顺带还能干涉一下赵国内政…… 四面出击,战略的全面扩张,背后隐藏的也是墨家看到的巨大风险。 然而田和尚未看清楚魏国面临的危机,这些年习惯性的思维已经限制了他,魏国无往不胜、无往不利、攻无不克、灭国如儿戏,而且有传闻魏国准备迁都大梁以谋中原…… 这一切都让田和觉得,费国这件事错过了,泗上这块肥肉自己就永无机会了。现在这块肥肉有墨家这个硬骨头,可墨家的新政是否能够持久?这种选人为巨子的制度会不会出现诸如各国公子之争一样的内乱?将来一旦威胁到各国的利益会不会各国合力瓜分? 这都是未来和将来要考虑的事,甚至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田和已老。 所以他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为如今已经是自己家的齐国考虑,所以必须要考虑的久远。 他自己还能活几年? 自己死后,侄子上位,儿子如何才能干掉自己的侄子? 自己死后,哥哥那一派系的大夫们,如何才能削弱他们的力量? 想集权,没有威望、没有军事实力的威慑,能够做到吗? 不打仗,怎么集权?不扩张,怎么让那些外姓贤士有出头之日,从而形成依附于国君的非贵族的力量来对抗家族庞大的亲戚们? 这一切,田和所考虑的都没错。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墨家的态度,知道魏国的态度,才能够作出最终的决定。 儿子说的没错,一旦那些大夫贵族投齐,那么费国的事就是齐国的内政,只要不主动进攻费国的国都,这件事似乎也不会扩大。 只要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先在费国站稳脚跟,那就是自己死前为家族后代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思虑许久,田和道:“此事还需遣派使者问询一下墨家,再修书与魏侯,朝拜于天子,说明此事是为义、礼,非为齐国之利,寡人之私。” ………… 魏都。 宫室之内,人声鼎沸,群臣议论。 中山国起兵,泗上那边商人成立投机公司的消息传到魏国的时候,中山国那边的遗老贵族已经从山中走出,攻破了九门、肥、昔阳等地,公子挚告急。 赵国公子章上位,公子朝作乱,阙与、葛擘、武安等邑纷纷起兵支持公子朝,公子朝频繁遣使来魏,诉说与魏交好之意,一旦事成愿意割邯郸为谢。 楚王亲帅新军三万、铜炮二十门攻陈,楚王子定修书告急,请求魏国出兵援助,并说墨家似有插手,其破城之术迅疾如雷不能挡,背后必有墨家指点。 又有消息传来,吴起等人已过丹阳,不日将入秦,楚国遣使一同入秦,以修秦楚之好,秦君欲娶楚姬为妃修秦楚之好。 韩国负黍又反,郑人欲归负黍于郑,魏国吞并的酸枣、阳武等郑人也传来希望复城于郑的消息,人心不稳。 这是魏击上位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且在危机竟然是毫无征兆地在一年之内爆发,魏击已经数日不能寐眠。 文侯之时,虽然也是四面出击,但是那时候国力正盛,而且魏国率先改革,国力远胜于别国。 可魏击继位之后,文才武略皆不及其父,那些文侯开创的霸业,到了他手中,已然成为一种负担。 今日又有齐国的急信、费国贵族的请求,这些事聚在一起,让魏国上下出现了阵阵混乱。 魏击询问公叔痤道:“昔日季充君、翟璜为相时,能够在危机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化解。现在您成为了国相,国家出现了这样的局面,难道您不应该为寡人分忧吗?” 公叔痤也知道今日的事,也是自己处境的危机。 虽说逼走吴起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魏击不信任这些外姓人,自己如何能有机会上位? 现在魏侯质问自己,仿佛是这都是自己的责任一半,公叔痤心中虽有怨言,可脸上却不能表露。 他行礼之后道:“事有轻重缓急。这些事不能够不一一分清。” “最轻之事,当属酸枣、阳武郑人之乱。此事可解,又无需魏国之力。” 魏击问道:“如何做?” 公叔痤道:“韩郑之仇,已历三世。郑人仇韩。我魏国虽取酸枣、阳武,但是只不过是新土之下,郑人难服,时日一多,便都会服于君上。” “如今韩迁都阳翟,距郑不过一河之隔。负黍又反,韩请求伐郑,君上不欲韩人得郑之余地,故而不许。” “今日事急,可默许韩国侵郑。酸枣、阳武之地的郑人,必心恨韩,宁可投靠我们,也不愿意被韩国吞并。不若我们放出风声,只说韩国要换地,以少曲、野王换酸枣、阳武。郑人闻之,必愿归魏而不愿归韩,此地民心可稳。” 魏击听罢,拍手道:“相国之言,当真高见。此事可解,那余下事,孰轻孰重?” 公叔痤又道:“中山国事,为次轻。” 魏击摇头道:“公言大谬。我昔年为将,为先君攻取中山。中山地阔千里,人口数十万,又有太行之险、平原之沃。北可制燕、东可捍齐,西可迫赵。” “中山于魏,一如代于赵、大梁榆关于楚,这怎么能够放弃呢?你怎么能说这是次轻之事呢?” 公叔痤道:“欲攻中山,必经赵地。赵公子章素来不遵三晋之盟,他既为君,如何能够允许魏军过境?” “若公子朝上位,中山纵然复国,难道君上可以攻占一次,就不能攻占第二次吗?” “所以,中山国之事,其实是赵国事。赵国事定,中山国可定;赵国事不定,中山国不定。是以我说,中山国事,为次轻。” “赵国不定,三晋之盟土崩,中山便不复归于魏。” 魏击深思之后,点头道:“卿言极是。那赵国之变,我欲支持公子朝,难道我是做错了吗?” 公叔痤笑道:“君上,赵氏是否盟于三晋,以魏执牛耳,不在于公子朝、公子章,而在于赵魏强弱。” “昔年智伯攻晋阳之事,难道你忘记了吗?韩国为何能够臣服于魏,又是什么样的道理呢?” 晋国六卿之乱,是魏国绕不开的历史,魏击自然不会忘记。 当年智伯邀韩、魏一同,要合力做掉赵氏,围攻晋阳。但最后,赵氏成功策动了韩、魏临阵反叛,智氏自此一蹶不振。 三晋之地,表里山河,理论上三晋依旧做晋国三卿,合力外扩,天下无人能敌。 可是三家又怎么能够没有私心? 魏韩两国合力,排挤赵国,不准赵国染指中原。 莫说这已经名存实亡的三晋同盟,便是当年韩、魏、智合力要做掉赵氏的时候,那可是都打到晋阳城了,只要城破赵氏就完的时候,依旧还能背叛,更何况现在? 韩国依附于魏,源于韩国可以合力和魏国在中原扩张,有郑国这块肥肉、有楚国这个威胁,双方的合作当真是亲密无间。 可赵国呢? 从公仲连变法、墨家一部分入赵活动之后,赵国日强。 就算今日签订盟约,哪怕是赵公子章割破手臂对天盟誓:赵国以后绝对攻略中原,赵国遵守三晋同盟,赵国只去苦寒之地绝不觊觎卫国的膏腴之地……魏击能信吗? 打死都不会信。大家都是靠搞阴谋和合纵连横起家的,当日智伯攻晋阳,三家还血誓了,又有什么用? 魏击从公叔痤的话中醒悟过来,说道:“以卿之意,公子朝、公子章……他们的话,都不能够相信?赵国弱了,那么自然会说三晋同盟合力;赵国强了,便是盟誓在手他们也不会遵守?” 公叔痤拜道:“君上聪慧,正是此意。一如当年先君何以支持王子定?难道王子定是贤人吗?难道是为了大义吗?还是说王子定入楚就一定会与魏交好?” 魏击恍然,笑道:“是因为王子定弱,而楚王强。是因为王子定可以削弱楚国,使得王子定之陈蔡依附于魏。” 公叔痤再拜道:“是这样的道理。” “赵公子章多贤,筑城邯郸,又有墨家相助,贤人广收,实力日强。且是烈侯之子,正统之义在手,是为强。” “赵公子朝贤不及其兄弟,但却是武侯之子,朝中亦有贵族支持,但是实力不强,是为弱。” “公子章得公仲连之学、墨家之识,有集权强国变革之心。” “公子朝欲想得位,便要认可分封建制、许诺土地权势,以此获取支持。” “那么……君上是喜欢一个集权变革之后的赵国呢?还是喜欢一个分封建制贵族多权的赵国呢?” “君上是喜欢赵国公子朝、公子章之乱波及千里、死伤数万呢?还是喜欢公子章继位安稳,百官朝贺,政治清明,赵国大治呢?” “君上是喜欢一个盟誓说与魏结好、但铜炮百门、军士十万的赵国呢?还是喜欢盟誓与魏结果,内忧外患,混乱不堪,不依附于魏就不能够安稳的赵国呢?” “这三种区别,还请君上选择。” 魏击大笑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喜欢分封建制贵族多权的赵国、喜欢公子之争波及千里死伤数万的赵国、喜欢内忧外患混乱不堪不结好与寡人便不能够安稳的赵国。” 第一百章 私利与国利 魏击称善,又道:“如卿所言,中山事,了于赵。那么中山事确轻于赵。可如今多有传闻,有谋利商贾,在泗上成立了什么风险投机公司,多援中山钱财火器,以谋暴利。人心求利,则天下大乱。” “中山国本善骑马,又有墨家马镫、铁剑为助力,如虎添翼,挚恐不能守。乐羊之孙为中山谋,是不是可以让乐羊去处置这件事呢?” “那些在泗上谋划在中山取利的商人,是不是可以问询禽滑厘、鞔之适,让他们抄没那些商人的财产呢?” 公叔痤心想,君上这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小意道:“君上封乐羊于灵寿。魏的灵寿、与中山的灵寿,对您有区别,对乐羊一族有区别吗?” 这话直击核心,分封建制之下,对君主只有封建义务,而非是直辖之下层层递进的官僚体系,半独立的封地对于君主而言自己可以得到封建义务,而对于封地主人而言,这封建义务效忠于谁似乎区别不大。 公叔痤有自己的私心,现在的局面,虽说是魏击本身对于吴起也不信任,但是承担了排挤吴起之名的还是他公叔痤。魏击若是信任吴起,吴起是什么才能魏击不是不知道,就凭公叔痤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但是魏击不想承担这个名声,那么责任就得由想借机上位的公叔痤来承担。 乐羊不是吴起,但是乐羊和吴起的经历极为类似。 在才能不足吴起的情况下,公叔痤必须要用德行来证明:留下吴起是个祸害,不如让他滚蛋。 于是他才问出了乐羊之事。 魏击沉默片刻道:“灵寿属魏、属中山,于寡人有利弊。灵寿属魏、属中山,于乐氏无利弊。” 公叔痤借机道:“乐池乃乐羊嫡孙。乐羊当年可以吃儿子的肉,因为吃了儿子的肉可能换取相国、上卿之位。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现在乐羊已近六十,难有子嗣。那么,现在让他杀死自己的孙子,君上能够让他做上卿、或是封中山之地给他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魏击本身排斥那些士人。就如当年田子方教育他的话一样,士人可以走,而自己家族的宗族族人离不开封地。士人可能今日属魏明日属楚,但自己公族的人最起码还可以信任。 乐羊这个人,和吴起很相似。一个杀妻求将、一个食子求将,一个有大功困于西河,一个有灭国之劳而封于灵寿只为大夫…… 公叔痤再用乐羊的事,影射吴起,告诉魏击自己排挤走吴起是正确的,即便这样的人有能力,但是不能够重用。 现在经过公叔痤的点醒,魏击已经开始把乐羊和吴起画上了等号。 公叔痤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逼反乐羊。 如果乐羊反,那么就似乎能证明吴起若是继续在魏,只怕将来也一样会有祸乱。 所以只要乐羊反,那么公叔痤排挤吴起这件事,就不是嫉贤妒能,而是提前为魏国扫清内部可能的叛乱者,实乃目光灼灼未雨绸缪的大功一件。 而要逼反乐羊,又不能说的太过明白,不能让魏击察觉,这正是公叔痤今日真正想说的话。 公叔痤的问题,魏击无言以对。 还能给乐羊什么样的奖励?上一次乐羊连自己儿子的肉都吃了,结果只混了一个灵寿的封地,完全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 那可是灭国之功啊。 中山国这么大的土地,真要封给乐羊?那么公族会怎么看?乐羊将来有反心怎么办?如今朝内之臣,又有几个可以替换,让乐羊成为上卿? 魏击摇头道:“乐羊此人,与吴起无异。贪恋功名,无情无义,不能够让他做卿,也不能够让他封地太广。” 公叔痤心中暗喜,脸上却沉重地点头道:“所以,君上想要解决中山之事,就应该用罚而不用赏。” 魏击点点头,似乎明白过来,又道:“那么,以卿之见,当如何?” 公叔痤道:“可派人,将乐羊妻子、族弟等人,接至安邑。修书与乐羊,质问其孙攻打魏国的土地,他当如何?” “乐羊有才能,如果他能够全力为君,那么中山余孽不足为患。想来他可以平乱。只需给他半年之期,让他提着孙子的头来见,那么可以证明乐羊这样的人还是可以用的。” “如果您先答应给他赏赐,那么他到底是忠于君上您呢?还是忠于那些功名赏赐呢?这是不能够看清楚的。” “而您不先答应给他赏赐,如果他又能够杀死自己的孙子,证明他爱君上胜过爱他的孙子,那么之后再给他赏赐,这才是正途。” “如果他听闻这些消息,便反叛投靠中山……那么证明他本来就有反心。如果他没有反心,为什么会害怕把妻子族人都送到安邑呢?他在灵寿反,不过是灵寿;可若是将来成为上卿再反,那就不是灵寿可以相比的了。” 魏击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他真的爱寡人之魏,当年他说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忠诚因而吃了自己的儿子。那么难道他的妻子族人,竟比儿子重要吗?所以他若爱寡人之魏,不会拒绝以妻子族人为质之事。” 公叔痤称赞后道:“为防此事,可派勇悍之士一同入灵寿。一则督促乐羊。二则……若乐羊有反魏之心,可杀之,否则乐羊与乐池合力,则公子挚更难支撑。” “乐羊虽有才,可未必有才就能够用。如齐之田氏,也有贤能;宋之子罕,素有贤名……” 这话说的很对,魏击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 公叔痤这话说的,有几个名字绕开了。 可若是不绕开,其实还能继续问下去:那赵、韩、魏等家族,也都是贤才,可这样的贤才,哪个国君愿意用?这魏国是怎么起家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看到魏击目光躲闪,公叔痤又道:“有才之士,能用则用,不能用、或是明知其必反,当杀,以绝后患。乐羊有才,可是其孙乐池为中山之臣,这是不能够防范的。若无乐池之事,乐羊或可堪大用。” 魏击点头道:“善。卿有谋国之言。那么,乐羊之事可以解决,那些投机中山的商人,是可以问询于墨家,让他们处置这些商人吗?很多都是魏国的商人,这是叛国之罪。” 公叔痤摇头道:“泗上有法可依,我听闻这些事,只要合于法度,便是禽滑厘、鞔之适也不能够干预。如果想要解决这些商人,需要让泗上的法改变,而泗上的法又源于墨家所谓的天志,所以要连墨家的天志一起扑灭。” “那么,君上,现在魏国是可以放弃赵国、中山、郑国、陈蔡,而投入十万甲士死于泗上吗?” 魏击当年在牛阑邑失败,导致了李悝举荐吴起的话像是在打他的脸,对于墨家虽然愤恨,可终究知道墨家守城之术。潡水、援最之战后,魏击就明白这时候一举击破泗上墨家,恐怕非有十万之师不能够成事。 这魏国的商人投机中山复国,魏击心中愤怒,可是那些魏国的商人居住在陶丘一代,产业也都在那里,抓人都没处抓去。土地又多封给贵族,商人手中土地不多,当真是商人无国,而且国法想制都不能制,因为那些商人在魏国没什么产业。 魏击叹息道:“如此一来,除非乐羊忠诚,否则中山事就不能解。若是复国,也只能等到赵国的事完毕后,再前排甲士将帅攻占。那么,赵国的事,的确事重于中山事的。” 公叔痤点头道:“当前吴起私心而谋,欲先灭秦得渭水之原,以绝魏西患,然后再谋中原。文侯否之。若灭秦,非吴起不能。吴起若灭秦,其攻卓著,此人好功名,必求封于渭水。然而秦人得渭水,可列战国。吴起出将入相,能练兵治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变革法度,使国富民强人民效死。这样的人,不能够封于渭水。所以中原借弭兵、先灭秦而霸天下的策略,是不能够用的。” “韩赵魏三家皆出于晋,然而三家又不能合力。如当年葵丘之盟,齐桓强于列国,故可成盟主。魏强于韩赵,三晋方可成盟;魏弱于韩赵,即便成盟那么魏国也是不能够答允的。魏国这样想,韩赵也是这样想,表里山河,赵强则魏弱、魏强则赵弱,这是不可能韩赵魏皆强而不内争一致对外的。” “如今赵国有乱,西门豹于邺有强兵,西门豹又有贤能,邺南扼中牟而北胁邯郸,此地可攻可守,这是君上可以兵临邯郸的根基。” “吴起入秦,虽有大祸,可却也要在数年之后。吴起得西河,杀秦将,追秦公,入秦之后,秦贵人必怨。” “如吴起言: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吴起入秦,秦必不和于国。西河武卒,皆可调往河东,而不用担忧秦人这时候出兵谋西河,秦必内乱。” “以西河武卒之强,赵人不能敌,那么公子朝之事可成。” “若能得邯郸为贿,以西门豹之能治邯郸。北接巨鹿,平原无险,那么中山与魏连为一体,赵人困于囹圄三面皆围:西有上郡、西河;南有河东、中原;东有中山、邯郸、巨鹿……如此一来,三晋霸业可成,赵人必仰魏之鼻息。” “不得邯郸,则中山始终是飞地。得邯郸,有太行之险,太行以东的平原链接中山,日后缓图,皆可归于魏。” “赵人受困,只能向北,国力又有公子之乱而衰,魏国霸业可成。” 第一百零一章 泗上火药桶 公叔痤虽有私心,可这一番谋划也是谋国之言。 若魏得邯郸,那么太行山以东,就彻底和赵国没有关系了;中山国这块飞地,也能够成为魏国的核心领土,加上西门豹本身也有治政之才,治理邯郸若能治理的如同邺地一样,那么邯郸就成为魏国在太行山以东和中山国地区的桥头堡,任中山国怎么跳都没有用。 邯郸是公子章的封地,现在并非是赵国的都城,公子朝用这个来换取魏国的支持,因为支持他的都是旧贵族,不变法的情况下,在贵族们扎堆的中牟作为首都并无阻碍。 如果能够趁此机会得到邯郸,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届时,邯郸为轴,将中山与魏中原联系在一起。 北上,可攻燕;东进,能攻齐;南下,本身就在和楚国争霸;西征,又可以通过西河击秦。 这对于一个谋求霸权一统、谋求天下的国家而言,在进攻期其实是一个扩张的选择。 不能说这是四面受敌,因为如果魏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那种势头,这可以叫四面开花,关键就在于魏国本身的实力如何。 本身魏国就是四战之地,不存在我不进攻我就猫着防守的情况。蜀国可以这么做、楚国可以这么做、燕国可以这么做、秦国也能这么做,唯独魏国不行。 魏国不攻,不是守,而是亡。 只是公叔痤没有看明白天下的局势,魏国的强势源于最早变法和文侯留下的底子;源于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和文化渗透。 而现在,各国都在谋求变法,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彻底被泗上墨家学派压制,其实魏国的优势已经没有那么大。 如文侯时候,可以西边抽秦得西河、南边攻楚夺大梁、东边伐齐拆长城、北面灭国取中山……卫、郑等小国瑟瑟发抖忠贞不二,其实走的是和公叔痤此时四面扩张一样的战略。问题就在于魏国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实力,四面开战? 公叔痤也能够觉察到现在魏国的实力并不足以支撑四面开战,其实魏国不弱,只是别国都强了,强弱的差发生了变化。 所以在北线,公叔痤希望先放弃中山,全力谋赵,因为在北线魏国已经经不起一场双线战争,只能先取其一再谋其二。 若是文侯的时候,或许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可能一边干涉赵国内政,一边让西门豹、乐羊就把中山的叛乱平定了,甚至可能中山国都不会琢磨着叛乱。 魏击本身也是支持干涉赵国的政策的,这是文侯时候就定下的,从赵籍死的那天开始,魏斯就针对赵籍之弟上位这件事开始了谋划,已经十余年,这是魏国不能够放弃的。 魏击也不想放弃中山,但是公叔痤还是说服了魏击,在北线不要双线开战,先努力解决赵国的事,中山国唾手可夺;赵国的事不解决,中山国也解决不了。 魏击又问道:“那么,楚国攻陈蔡、费国邀寡人为君的事,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道:“以魏国论,北为赵、中山;东为齐;西为秦;南为楚、墨。” “赵、中山已有定计。齐田氏尊君上,不敢轻动。秦人内乱在即,不需防范。那么就需要考虑楚国和墨家的事。” “君上,若得天下,必要南下。晋楚争霸,贯穿春秋。以楚国论,楚国可分为东西两线。东线以陈蔡、泗上、淮北;西线以南阳、方城、昆阳。” “如今魏国的力量,不足以全线出击,东西并进灭亡楚国,那么就不能不谋划。” 魏击笑道:“此事我知晓。先君夺大梁、榆关,使陈蔡复国,这是在谋求楚国的东线。南阳鲁关之地……嗯,不易攻取。” 当年王子定之乱,魏击为帅,兵败鲁阳,使得一举攻破南阳入王子定的计划破产,也让魏击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失败。 魏国因为种种因素放弃了吴起先灭秦后谋中原的战略后,对中原、泗上、淮北这些土地就成为魏国最佳的扩张方向。 包括刚刚公叔痤说起的赵国和中山国的事,都是为这个战略为制定的。 让赵国削弱,而不是全力攻取赵国,是为了魏国“后方”的稳定。 既然将赵国方向看做后方,那么有后方便要有前线,魏国的前线就是楚国,魏国想要扩张的方向就是泗上。 公叔痤将楚国分为东线、西线,又说魏国现在的国力不足以支撑在南线的双线作战,那么就只能从东线、西线中选出一个。 原本是挺好选的。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是一个学术组织加一个游侠组织,实力不是很强。 墨家没有占据泗上之前,泗上就是一片弱鸡的集中地。 宋国、卫国、鲁国,这都是平原地区,极为富庶,哪怕是千年之后的后世,抛却掉人口增加的因素,在不考虑黄河泛滥改道的前提下,鲁西南、河南、苏北,这都是农业时代的富庶之地。 如果没有墨家的出现,泗上就是齐、魏、楚等国的角逐地,一个标准的诸夏火药桶。 西线的南阳地区,那是楚国的根基。一旦南阳攻破,那么从鲁阳到此时名为鄢郢的襄阳,都是大平原,无险可守。 南阳方向是楚国的根基,魏国在大梁、榆关方向的优势,楚国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一旦攻破鲁阳,进入驻马店长城,那么相当于直接威胁到楚国的核心,这是楚国必然拼死反击的。 反过来对魏国也一样,要么从南阳攻破,一路攻到鄢郢,以襄阳为界南北分隔。不然一片平原,攻下来过几年楚人又打回去,这就毫无意义。现在魏国没有能力从鲁阳一路打到襄阳,这就让魏国彻底放弃了西线,转而将精力投入东线。 东线的问题从墨家开始武装割据之后,就变得相当复杂。 宋国这国,说强不强,说弱不弱,有底蕴有根基,偶尔雄起,那是可以平齐镇楚;一旦雄起的过了头,就会被四面围攻。春秋时代的两次弭兵会,都是在宋国缔结的,宋国的大夫们在春秋乱世中以小国之臣留下了不少故事。 除了宋国之外,鲁国不强,费、薛、滕、邳、邹、倪这些小国,都是在大国的夹缝中求存。楚国、越国、齐国、三晋各方的势力在此交汇,而且都是各国势力范围的最远点,一如后世欧洲的巴尔干,牵一发动全身。 这里但又富庶,尤其是铁器牛耕垄作轮耕出现之后,煤铁徐州、没有黄河水患和盐碱化的鲁西南、黄河没有夺淮入海的淮北,这简直就是最适合铁器时代农耕的土地。 适进入墨家的时候,正赶上晋楚争霸、齐国内乱、楚国内乱、三晋瓦解,谁都没精力将全部力量投放到泗上。 等到各国缓了口气苏醒过来的时候,墨家已经像是那些索卢参从西方带回的苜蓿,在泗上扎了根,不太可能短期内清除。 越国一走,齐国觊觎泗上、魏国觊觎泗上,楚国其实也觊觎。 但是适利用魏楚矛盾,弄得楚国分裂,导致楚王现在连陈蔡还未收复,更别提泗上。 越国外强中干,潡水一战露出原形,天下人这才知道原来越国已经不是勾践时代的猛虎之越了,可是晚了,墨家先走一步。 魏国这边好容易得到了廪丘、成阳,距离泗上陶丘百里之遥,可是适又想办法让魏国面临赵、中山、秦的压力,使得魏国现在也是只能眼馋不能真正去谋取。 公叔痤谈到楚国的东西两线,魏击心中也有打算。 西线南阳,楚国可以走伊、阙方向,进攻洛阳和韩国的精华地。 楚国强,那么韩国就要依附于魏国,大梁榆关在手,楚国从河南入中原的通道被锁死,想北上只有从韩国、周王室的地盘上经过。到头来最防备楚国的,还是韩国,韩国就得依靠魏国来对抗楚国。魏国和楚国的南阳西线不接壤,而有韩国做缓冲,这是魏国的有利局面。 魏国若是和韩国合力攻打南阳,得到好处的还是韩国,毕竟魏国要经过韩国的土地去打南阳,真要是在南阳打开局面,那是为韩国做嫁衣裳。楚国在南阳势力衰弱,韩国和魏国的同盟就会顷刻瓦解。 楚国的强大,是魏韩同盟最可靠的基石。除此之外,哪怕魏韩之间连接姻亲,都不如楚国的威胁有效。 东线虽然有墨家在那,但是以各国诸侯对于组织形态的理解,都认为墨家要出问题。 七悟害中选巨子,那选谁?不选谁?岂不是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现在墨子去世、禽滑厘威望高,一旦禽滑厘去世,可能鞔之适还能稳一稳,之后岂不是必然内乱? 泗上的局面现在诡异的情况,源于墨家这几年以渗透、传播道义为主。若论实力,把宋、鲁、费等国绑在一起,可能也不是墨家的对手,但是墨家仿佛根本不在意土地的大小,还真的和他们结成了非攻同盟,这让这些诸侯颇为不解,可也保证了泗上的稳定。 最强的那个,正常来说是要四处吞并的,墨家这几年哪怕一根手指就能灭掉薛、邹等国,可却根本没动手,这就导致了泗上局面的稳固。 这就像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忽然决定天下非攻,那天下必然稳固。这放到泗上,也是一样的局面。 这种局面下,齐、楚、魏、韩等国,谁都不能先手。谁先动手谁吃亏。 但是各国对于泗上淮北的贪婪,却也一直都在密谋进行。齐国伐最、楚攻陈蔡、魏国从赵国那里换来了廪丘攻占了成阳,这都是在为泗上做准备。 天下诸国,除了秦、赵、燕之外,谁得泗上,谁就是天下霸主。 现在费国这件事,既然公叔痤和魏击都是以争霸天下的视角去看,问题也就远比墨家高层担心的要轻微。 费国的事,如果是旧规矩和新文化的圣战,那么对墨家而言就会很麻烦。 如果只是从争霸天下的角度,那么墨家就可以继续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 公叔痤谈到了楚国的东线,其实也就是在说费国现在发生的事,而且是从争霸天下角度的去谈。 魏击想听的,也是魏国怎么做才能从这一次费国之乱中谋取到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想用整个魏国当祭品,去当旧规矩、旧文化的殉道者。 第一百零二章 鹬蚌相争 魏国的南线,其实有三个问题。 但因为现在的魏国不可能支撑一场四线战争,所以必须要作出取舍。 酸枣等地的郑人想要复归于郑,这不算什么问题,公叔痤的意见魏击深以为然,只需要放出要换地的风声,利用郑韩之间的三世之仇让郑人觉得:与其归属于韩,不如归属于魏。 这个问题不算,那么剩下的三个问题就值得玩味了。 中原加泗上,这是魏国放弃了吴起利用墨家非攻弭兵先灭秦后取中原之后的战略重心。 陈蔡问题,涉及到的是魏国以大梁为中心的中原战略,楚国是魏国的第一大敌,楚王攻王子定,这是魏国必然要干涉的。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来都是魏韩合力,但是之前魏国的吃相有点霸道,韩国现在是出工不出力。 而且如今想借助这件事,在提醒魏国:让我出力可以,你得让我吃了郑国。不能说我在前面给你当马前卒为你打拼,到头来我吞个郑国你还叽叽歪歪,各种调停。 现在韩国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距离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土地的一河之隔处,魏韩一同出兵,魏国必须得付出代价,默许韩国对郑国的侵吞。 韩国自己可以灭郑,无需魏国帮忙,但需要得到魏国的同意,因为魏国一直不希望韩国吞并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想留到将来自己吃。 但现在,韩国人选了个好时机,魏韩合力干涉陈蔡,再次和楚开战,又提出负黍反叛的事,背后的意思很明确。 魏国既干涉赵国,又要对抗楚国,韩国不出力有些困难:这几年楚国一直在变革,墨家在楚国的活动颇多,加上楚王聘墨家帮助修筑了郢都城、帮着训练了新军,楚国的战斗力比起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王子定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楚王攻城的速度很快,手段娴熟,而且善于利用挖掘坑道和炮击,很明显是有墨家的人参与其中。 但是在魏都的墨者一口否决,只说墨家没有派兵,而且那时楚国内政,墨家不会干涉,墨家只是帮着楚国训练了一下新军为了用来非攻护楚,这一次出征墨者都没有从军为将的。 至于说楚王军中的那些炮手和挖掘坑道的工兵,很可能是一些在义师中服役的人退役后,被楚王聘用的。 亦或者,有些人认为,这件事有利于天下,是自发自愿参与的,这也说不准。 距离太远,又没有实证。 不过,信不信其实无所谓,墨家参与了也好、没参与也好,墨家在这边的使者说的话,那就传达了一个态度:墨家明面上不会参与这一次魏楚争霸,一如上次。 态度很重要,哪怕是真的出兵了,嘴上说没有出兵那就是说这件事还有操作的空间。 魏击为此问公叔痤道:“那陈蔡事,王子定言有墨者参与,此事卿如何看待?”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怎么看?” 魏击摇摇头道:“未可知啊。当年商丘一战,墨家阵斩楚大司马,与楚几族有仇。王子定咬定说楚声王遇刺是墨家或是宋人所为,而且反对墨家的变革。陈蔡毗邻于宋,接近于墨,墨家肯定是不喜欢熊定的。” “但是他们又说没有参与,或者说是一些人自愿参与的。这是墨家不想与我们为敌?” 公叔痤笑道:“正是此意。若不然,以楚、墨合力,攻打陈蔡。君上以为,现在我们会得到什么消息呢?” 魏击笑道:“若是那样,熊定怕是已经逃亡到寡人身前了。” 公叔痤也笑道:“正是这样。这样陈蔡稳固,我们就算想要出兵,只怕也来不及反应。可见墨家是不想和我们为敌的。至于陈蔡那些攻城的炮手工兵,是不是自愿的、是不是墨家派去的,都不重要。” “有,我们假装不知道。没有,我们就真的不知道。那么,陈蔡的事,就是魏韩和楚之间的事。若是我们质问,或者说我们知道了还说出来,那么陈蔡就是魏韩和墨楚之间的事。” “君上只怕不愿我魏之甲士,面对楚人车广、墨家义师吧?” 魏击点头道:“不愿。难敌。那么,费国的事,又怎么说呢?他们投靠寡人,而且寡人欲得泗上,这正是个机会。可费国紧挨墨家之地,我只怕此事恶了墨家,到时候他们与楚人合力……” “若是放弃费国之事,这就像是有脂肉就在嘴边,却非要丢弃不食,寡人心有不甘。” 天下间最肥的肉,就在泗上,泗上以北的陶丘,更是天下之中、膏腴之首。公叔痤自然也希望自己为相的这些年,能够取陶丘为封地,据说陶丘每年所收的工商税便可让陶丘及得上三万户别处的封地。 泗上、中原、淮北,这是魏国争霸天下所必取的。前提就是对赵、中山的战略完成,占据大梁,继续扩张。 魏击说这是一块肥肉在嘴边,公叔痤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但公叔痤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想法,而是说道:“前些日,臣自无聊,夜半看书,看了看墨家泗上乡校的蒙童课本,有个故事很有意思,请臣为君上讲述。” 魏击大笑道:“卿亦看墨家之书?” 公叔痤拜道:“《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击点头,便请公叔痤讲述。 公叔痤笑道:“那墨家的课本,多用乡间土语,非是雅音,而且皆是口语,都是些孩子学的东西。臣请转述为文。” “曰: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 “墨家课本上,称之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是一样的故事。” “现在费国之事,齐国也有参与,墨家也未必就能容忍齐国占据,所以这正是一个机会。” “君上欲得泗上,齐人难道就不想得吗?” 魏击叹息道:“这田和封侯事,还是我请于天子,只是他既封侯,也未必就肯听从于我。” 公叔痤道:“那是必然不会听从的。昔年晋文逃亡,娶秦姬,又赖穆公之力上位。难道秦晋之间,便无争斗了吗?齐国欲得泗上,正如饥困之人欲得食物。” “现在齐国既要出兵,正是鹬蚌相争,君上可坐得渔翁之利。” “欲得利,这件事不能不参与,否则便师出无名。可是要参与,又不能使得墨家和楚合力,坏了陈蔡事。参与的时候,又需要想办法让齐国倾尽全力,才能削弱齐国,为君上将来据成阳、廪丘而得泗上做准备。” “若齐与墨家相争,筋疲力尽,君上有成阳、廪丘在手,陈蔡之事平定、赵国之乱平息,泗上又不会飞走,岂不是终究是君上所得吗?届时便无理由,又能如何?我自强盛,心欲取之,谁敢不服?” 魏击大喜道:“我闻鹬蚌相争之言,亦有此意。卿深知我心。只是我恐鹬蚌虽争,却不尽全力……如何让齐国尽全力呢?” 公叔痤道:“泗上,齐人欲得、君上亦欲得。齐人知君上欲得,君上亦知齐人欲得。但是,齐人因为当年伐最之前,恐怕对墨家军力有所忌惮,所以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又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后,与墨家全面开战,倾尽全力。” “墨家行事,难以琢磨,齐国行事,却也诱惑。” “如何让齐人不忌惮墨家的军力?这个就需要君上修书田和,说费国之事一定要管,示意魏韩与齐合力,分土于费。君上之书,必定让田和有所底气,不惜与墨家开战。” 魏击叹息道:“只是既要费心于赵,又有中山之乱,还有陈蔡之盟……恐怕不能够出太多的兵。而且,若是出兵太多,又怎么能够让齐国消耗国力呢?” 公叔痤笑道:“君上修书于田和,那是让田和敢于开战。可是,君上随后又修书,就说调集甲士粮秣需要时间,又说西河武卒移于河东少说半年时间。请齐侯稍等半年,到时候合兵一同出击,到时候一人一半。” 说到这,魏击已经醒悟过来。这西河武卒要用于赵地,不可能用在费国方向,至少此时不能,那么这么说其实就是在诈骗田和。 果不然,公叔痤道:“西河武卒之强,天下皆知,君上这么说,田和必然已经君上要将精力放于泗上。一旦武卒抵达,一人一半,齐国只怕不甘。” “君上这么说,齐侯更加确信,君上一定会出兵,那么田和会想,一旦和墨家作战不利,我们魏国也会援助,所以这样更加助长了他出兵的决心。” “但是,齐侯又会认为,等到半年后准备就绪,齐国就难以在费国取得优势,他们他们必然会用各种理由,说此事紧急,然后迅速集结兵力出征,以求抢在我们前面。” “君上为了让齐侯更加确信我们要抢泗上,而且也让他更加相信我们可以作为他攻打泗上墨家的盟友,可以就近派遣万人。先是不断修书让田和稍等时日,田和一旦出兵,这万人也立刻出征,就像是迫不及待也不想让齐国抢先一样,宁可武卒未到也先派出万人争先。” “这样就让田和确信我们心怀泗上,又和田和同盟,让田和放手去做,同时也让田和出兵更急,更多,力求抢在我们前面。而我们则静观其变,若是墨家与齐国决战消耗极大,想来那时候赵与中山皆平、陈蔡事定,墨家与齐国结怨,齐国又衰落,到时候田和岂不是只能北面而视魏?” “结盟中最难的事,便是防备盟友要胜过防备敌人,这是大争之世的道理。魏国防备齐国,齐国又如何不防备魏国?然而有文侯之盛,齐不知魏的底细,仍以为魏可以四面开战而不败,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您越说要合力出兵,迟缓半年,齐国会越着急。您越说要调动武卒一同行动,齐国会越想着单独行动。但您要是直接说不干预,齐国又怕咱们看他和墨家相争而取利,也可能反而不动。” 第一百零三章 课本 魏击闻言大喜,公叔痤又道:“君上可修书一封与田和,曰:墨家的道义是天下大害,这是各国的君主要协力抵制的。这样,在田和看来,魏国和他们在泗上之事上结盟就更加可信。” “同时再修书与墨家,只说费国大夫投魏,您不能够不接受,看看墨家怎么说。” “如果墨家说,这件事是违背他们道义的,那么立刻收兵,全力反击楚国,就算发现墨家悄悄帮助楚国,也只当不知。否则的话,墨家若是发起狠来,与楚国合力,对魏大为不利。” “如果墨家说,这是费国国内的事,他们管和不管都是将这件事看作是费国国内的事,那么那万人便可伺机而动。若是齐人战败,便退回看戏;若是齐人获胜,就立刻进入费地掠夺城邑。” “弑君、国民暴动之词,只说给魏国,不可说给墨家。于墨家,对费国的事,就一口咬定那是费国的大夫投靠魏国,而不说您是因为国民暴动和费人弑君而讨伐;于齐国,对费国的事,您就说弑君、那些不合于天下的道理是您不能忍受的。” 魏击明白过来公叔痤的意思,对于魏国而言,在陈蔡大梁榆关这些地方岌岌可危的时候,不能够考虑泗上,即便心有不甘,那也只是留下一个将来干涉的余地。 骗齐国和墨家死战,用自己对泗上觊觎的态度,让齐国田和紧张,让他迅速出兵,吸引墨家的力量,从而为援助王子定这边别让墨家参与。 让墨家放开手和齐国死磕,等到赵国中山陈蔡这边的事都解决了之后,再取渔翁之利。 魏击本有计较,公叔痤之谋正和于他的计划,于是乃下令。 命公叔痤为将,将西河之兵五万,屯于朝歌,兵锋威胁赵都中牟。 命西门豹帅邺地之兵,围困邯郸,以援于赵公子朝。 命魏翔子领潞地之兵,屯于羊肠,穿太行而攻赵。 命人帅勇士甲士持君侯之命,取乐羊之族人妻子,迁于安邑,阴使人看乐羊的反应,若其有不满之色,当即诛杀,以夺其兵。 命公子挚帅中山之师,守卫城邑,不可野战,不可轻动。 命公子缓领大梁之兵,应楚王子定之邀,过大梁而入陈,与楚师决战。 命人前往阳翟,与韩侯密商,邀韩侯出兵共同伐楚,默许韩国占据郑国的马陵和许,威胁楚国侧翼,以此为交换换取韩国出兵伐楚。 又令人持密信前往临淄,备说自己对于墨家的言论颇为不满,希望齐国等待半年再出兵,共分费国之地。 再叫人秘密前往泗上,询问墨家对于费地之事的态度,并询问墨家关于楚国攻打陈地王子定之事是否参与,选派能言善辩之士,以墨家非攻和不干涉各国内政的学说,逼迫墨家表态,一旦表态立刻传播天下,令墨家不能够违背自己的道义出兵援助楚人。 遣人西渡渭水,传播关于吴起凶残的谣言,以此策动秦国贵族的反叛,来平息西河空虚的危险。 再请韩国屯兵于汝水,作出威胁楚国方城、叶、昆阳等西线的态势,不求韩国主动攻楚,只求韩国能够牵制一部分楚国南阳方向的兵力,不让他们参与陈地之战。 ………… 魏国东北重郡,邺。 这里北可伐邯郸,南可制中牟,正是卡在赵国腹心的一颗刺。 邺令西门豹此时正在房中读书,翻看的书籍正是从自己的庶子那里得到的一本墨家的“课本”,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与邺地活动讲学的墨者交好,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但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管。 如今魏侯命他出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来,可他却不急,而是悠然地品着从泗上那边运来的、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奢侈品,茶。 里面放着一勺雪白的甘蔗糖,淡绿色的色泽配上微微苦涩的味道,确实适合读书。 书中的页数,正翻到《西门豹治邺》这篇课文,从上面粗浅的文字来看,应该是墨家用来传播文字的。 里面的故事不错,西门豹看的津津有味,正说到他治河伯、修水利的种种故事。 写书的人看起来水平很高,能够从粗浅的语言将这个故事讲得很清楚,然而也加了不少掺杂了“墨家道义”的内容,正是墨家宣义部润物无声的手段。 里面说到,西门豹治理了祭河伯之后,发动民众挖掘运河水渠灌溉的时候,有民众感觉到辛苦,多有不满之词。 西门豹作为亲历者,很清楚当初自己说过什么。 自己当初说的是:“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之言!” 墨家并没有太大的改动,但是表现出的道义上,却是千差万别。 这墨家的课本中,说的是:西门豹听到父老乡亲诉苦,不愿意挖掘沟渠灌溉。有亲近人说,百姓反对您,而挖掘沟渠对您又没有什么好处,您又落了一个坏名声,您又何苦要做呢? 西门豹于亲近人之前便念了两句诗,道:“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 作为亲历者的西门豹也觉得,墨家的改动颇有些意思。 原本他的话,重点是突出民众愚昧、短视,自己比民众多看了一百年。 可经墨家这么一改,一个为利天下不惧身前身后名的贤人,跃然于纸上。 西门豹对于这样的改动,很是喜欢,但是也明白墨家这样做的用意:这就是无孔不入地再宣传墨家的义:为万民之利为上。 这课本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学的,长大后学过这些东西的孩子,脑子里关于“义”、关于“天下”的那一套学说,全然都是墨家自小灌输的内容。 实际上民众比西门豹之前所预想的,要更明白谁对他们有利,治理了河伯、挖掘了漳河水渠之后的五年,加上后来邯郸开始冶铁铁器,民众有了铁器之利配合上漳河沟渠的灌溉,使得邺地成为魏国重要的粮食产区,当地的百姓也多赞颂西门豹的义举。 而且,传颂的细节,完全都是墨家课本中的这些内容,在夸赞西门豹的同时,又宣传了墨家关于“善恶”、“义与不义”、“贤与不贤”的价值观。 这一点让西门豹颇为惊叹于墨家的宣传能力,实在是各国的小司寇所不能比的。 西门豹之前和墨家的关系其实不错。 邺地位置重要,正是大邑,有墨家在这边的据点,多讲道义,若不然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也不会和墨家走的那么近。 墨家也派人来过邺城,专门拜访西门豹,交流治水和挖掘沟渠灌溉的经验,传播了先进的耕种技术,也带来了许多新奇的谷物。 西门豹听说,当初来这里观摩沟渠治理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到了蜀国,在那里完成修筑了都江堰,也不知道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用没用得上。 再后来墨家的人派人千里迢迢,给邺地送来了几车名为“土水泥”的东西,在漳河的灌溉沟渠附近给西门豹立了一个水泥像,立像之初万民欢腾。 西门豹倒是也问过来到邺城的墨家人物,因为他听说泗上的灌溉系统做的也很好,便问墨家是怎么做到的。 墨家便交流了经验,西门豹听后默然无语:墨家强大的宣传能力和组织能力,给民众讲清楚了利弊,又通过规划使得民众自发上阵,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泗上庞大的运输和灌溉体系。 墨家的办法虽好,可西门豹清楚,没有墨家的宣传鼓动和组织能力,照着学只能是用墨家课本上的那个词来形容: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削足适履。 他今日有心情看看庶子看的这些书,倒不是在怀念和墨家这几年的交情,而是在等待一件事,一件他确信会发生的“家事”。 正当他看完了那篇《西门豹治邺》而翻到下一页准备看看这篇名为《九州南北与东西》的课文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一声略带几分怒气的叫声。 “父亲!” 西门豹回过头,看到庶子西门彘正行礼,笑道:“你果然来了。” 西门彘今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激进热情的年纪,穿一身贵族的宽大华服,腰间亦佩玉。 见父亲这么一问,西门彘却不惊奇,反问道:“父亲,难道您真的要起兵去攻打邯郸吗?这是不义之事,民众不能得利而死伤遍野,您一定要这样做吗?” 西门豹所等待要处理的家事便是这一件,听到庶子发问,西门豹大笑道:“义与不义,又怎么说?难道公子章就义、公子朝就不义?你学于市井,难道那些墨家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西门彘却不惧怕,正色道:“进步的、有利于民众的、有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义。反动的,不利于民众的,不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不义。” “非是公子章义而公子朝不义,而是公子章若执政,有变革之心,顺应天下大势而动,变革土地、尚贤为任,这便是进步。公子朝勾连落后的胡人,继续分封而不动土地所有,任命官员以血缘为近,这就是反动!” “您现在去帮助公子朝,那就是反动,就是不义。难道,您忘记了当年为您立像的时候,万民欢腾的场景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您所做的一切,于民有利?请您不要再错下去了!” 进步与反动这样的词汇,也是出于墨家的一些言论,一听这话,其实便能知道这人和墨家肯定是牵扯不断的关系,真到宁可错杀一万的时候,开口说出这样词汇的人,抓起来杀头准没错。 西门豹听了儿子的话,放声大笑,反问道:“这就是你学来的东西?你啊你,还是太年轻!” 笑声中,西门豹也暗暗赞叹,不是赞叹自己刚说完幼稚的儿子,而是赞叹墨家的宣义部,赞叹墨家的那几个掌舵之人,心道只怕这言论又是那鞔之适的手笔。 这些话……哪里是称赞啊? 西门豹心想,这是在捧杀公子章啊,这是在把赵国往一场大乱里逼啊,这是在逼着魏国干涉、逼着赵国内乱,不乱都不行! 这么夸公子章,西门豹看来,在自己儿子这样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十六七岁尚不知人世险恶的人听来,那是振奋的、激动的、可以为之慨然而歌的。 可在他听来,这句话的背后是在说什么? 这是在告诉魏国:不能让赵公子章上位啊,否则赵国就要变法,就要强大,就要威胁魏国的后方了! 这是在告诉赵国:不能让公子章上位了,否则你们的封地就要被他收回,你们的封建权力就要受到限制,你们的血统贵族地位就要受到那些平民出身的贤人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起来,起来,赵国的贵族们,一起干掉公子章,否则你们就要被集权了,这时候可要选择正确的站队啊。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你们的阶级觉悟还没苏醒,只是凭借本能做事,现在我们墨家来点醒你们的阶级觉悟,一定要反对公子章上台后变革的可能啊。你们应该结党为利,拥公子朝为党魁,干掉变革派。 当然,反过来另一面,也是一样的道理。 西门豹心想,这话里明显是说,血统贵族和封地制度反动,与之相对的就是进步,愣生生把赵国分为了进步和反动两个族群,生怕赵国的人找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墨家这边先把座位上写上名字排好让赵国的人一目了然。 可是,这些东西却不是阴谋。 因为句句都是实话,墨家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现在天下都传遍了,哪怕公子章现在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改革派……谁信?魏侯信吗?贵族信吗?魏侯和贵族都不信,公子章只能依靠和他们相对的那些人。到时候不是也是、不想也想,否则众贵族何必冒着他说谎的危险让他上台?直接让公子朝上去岂不是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六艺与时代 简单易懂的道义便于理解;真实不修的道义便于宣传。 贵族出身的西门彘算是在西门豹的眼皮子底下给父亲诠释了一下这两句话。 父子两人今天所要争论的内容,西门豹和西门彘都心知肚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门豹在书房中等着儿子来质问自己这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这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而又在时代的波涛中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曲折,而又无奈。 西门彘既是贵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艺所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六艺,是统治阶层的“义务教育”,精通六艺,然后才能够学到那些勾心斗角、战争艺术以及统治术。 六艺是很好的。 即便西门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条件让他依旧有足够的机会学习六艺。 西门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类的贱姓,也有可能是某个贵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门而以此为姓氏。 西门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够让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艺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门彘对于这六艺却是学的不多。 射、御之术,这是军事贵族和武士阶层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门彘即便是庶子出身,这样的本事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家族也会提供士人作为夫子,以教授他们御射之术。 潡水之战,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国关于泗上霸权的争夺,可对天下而言,有些影响远胜于泗上的霸权。 开战之初,越国派勇士致师挑战,几名越国闻名的勇士欲学两棠之战的许伯、乐伯、摄叔,结果被墨家义师的火炮和火枪齐射轰成了筛子。 开战之初,越国精锐的一百五十辆战车冲击义师的左翼,结果被火炮和重火枪的齐射直接灭掉了一半。 战至最烈,义师的五百马镫起兵,从侧翼发动的突袭,直接击溃了越军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调整部署,间接导致了最后的失败。 这一场大战,对于那些年轻贵族的冲击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结阵而齐射火枪、火炮的时代,有意义吗?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个人能够打得过五个火枪手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学习了十几年的射术,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后换来的就是面对五个训练了三个月的持火枪的农夫都未必能胜。 御,在马镫和马鞍以及起兵结阵密集冲击的时代,有意义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稍微大一点就开始学习驾车、车左、车射、持戈。可我花了将近二十年学会的这一切,在那些农夫组成的马镫起兵面前,有任何的优势吗? 当贵族不能做到以一敌百的时候,贵族本身的军事价值实际上就已经不复存在。 车士、骑士、武士,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火药,民众贫苦,披甲与脱产训练的武士,可以做到以一敌百。甚至更多,在征召为主的农夫徒卒面前,一辆三士人的战车可以冲垮数百人的防守。 可火药一旦出现,他们做不到以一敌百,那么国君便有了别的选择,于是他们不再是国君权力的支柱,而是国君集权的阻碍,因为国君可以用更为便宜的农夫,花更少的钱取得一样的、甚至更好的效果。一辆三士战车,绝对冲不过三百火枪手组成的阵线,甚至摸不到任何人。 西门彘十三岁的时候,放弃了御射之术的学习,上面的一些话就是他面对西门豹的斥责时的理由。 西门豹便问西门彘,如果不学御射,他想学什么? 西门彘说,火炮和火枪可以击垮御士,所以我想学几何学。 西门彘说,火枪结阵可以击败射手,所以我想学火枪和骑术。 西门彘非是嫡子,只要能够想要学点什么东西,西门豹都是支持的,总比射猎走马留恋市井花丛要好,再学一学当年晋侯半夜出城幽会情妇被人刺杀,那还不如学点骑马和火枪。 当时墨家在邺多有活动,一些夜校也聚集了不少市井中人,一开始学字,后来便开始学习一些高深的内容,比如勾三股四弦五。 西门彘因此放弃了御射的学习,而是投入到墨家在邺城的夜校之中,开始脱产地学习这些新奇的东西。 西门豹身居高位,即便清廉,可也有封地,花点钱给儿子买了几支上等的打猎用的火枪,一套最好的马镫和鞍羁辔头。 既开了这样一个头,后面的事就变得有些界限模糊。 六艺中的两个,西门彘直接选择了不学,然而剩余的九数,又以泗上为最优。 九数之学,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 一共九种,包括几何学和代数学。 方田,是指的计算土地面积,平面几何的面积计算为主。 粟米,是指的计算交易额的加减乘除,这算是后世小学五年级的内容。 差分,实则为衰分,这个衰和丧礼中的斩衰中的衰是同一个意思。按照丧礼来说,做儿子的穿几道经纬的麻衣,按照差等的亲缘关系,按照等差或者等比数列进行排列。差分谈的就是等差数列和等比数列。 少广,则是说知道长方形或者正方形面积,求斜边或者一边长度的问题,引申出来就是开平方类似的这些问题。 商功,则是说知道正方体的体积,计算正方体的边长,引申出来就是开立方。 均输,则是求公平数,好比一个村子距离战场需要八天的距离、而另一个村子距离战场需要十天的距离,那么均输的意思就是让距离战场八天的村子八户抽一、而距离战场十天的村子则是十户抽一,这是用数学来求公平的一种算法。 剩余的方程、盈不足自不必说,所谓旁要,就是勾股。 这九数也算是六艺之一,能够学的精通的人不多,然而天下间泗上墨家那边放出狠话:论九数之学,适为天下首。 这狠话放出来十几年,以墨家的德行,没有足够的把握从不会放这种狠话,放出来就是为了求人去打脸的,等了十几年,还是没人能够撼动这句话。 喊了十五年,天下间已经默认这句话就是真理,提及九数,就算是洛邑那些掌管图书的文吏也不得不说:九数之学,俱在泗上。 西门彘因此便和西门豹说,父亲这九数我也在墨家这边学了。 西门豹一想,得,这天下九数之学以墨家鞔之适为首,无人撼动,这学九数自然还是墨家最好,便也同意了。 如今纸张什么的虽然还不算便宜,可是远比之前的竹简方便,也比原本的丝帛便宜,西门豹便让人给儿子买了纸、笔,让儿子专心学点东西。 当时他对墨家颇有好感,加上墨家确实有真才实学,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当时也就没多想。 在和吴起的通信中,吴起也提及过时代变了,今后御射武士可能要被专职的农兵取代的问题,对于西门彘舍弃御射而学几何、九数和火枪、骑马的事,西门豹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这六艺中已有三艺学的是墨家的内容,等到六书的时候,西门彘直接说不去族学里学那些六书了。 西门豹当时有些愤怒,心说不认字怎么行,可是儿子开口就背诵了几篇文章,告诉西门豹说文字只是知识的载体,如同自己想要的是马车上的货物,但是是驷马单辕的车拉来的、还是单马双辕的车拉来的有什么区别吗? 正所谓: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的名号,在秦汉之际就已经存在,而且小学的意思就是后世小学的意思,只不过可能那时候是八岁上小学,而两千年后大约是六岁上小学。 什么开蒙之类的“古韵之词”,论及年代远比不上“小学”,就像是军制中军、师、旅、连等,这才是复古,而那些古怪的各个王朝听起来很炫酷的名字实则才不复古。 在春秋战国说小学,很多人立刻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开蒙却会被人难以理解,觉得这可能是九州之外的称呼。 在春秋战国说师长、连长,各国的人立刻就能想到师长大约率领着几千人,连长率领着一二百人,而说什么指挥使之类的称呼,听起来就像是蛮夷。 在春秋战国称呼同志,那就是同姓贵族之间的一种比朋友密切的尊重称呼,早已存在,以至于墨家互称同志,天下皆以为然并不以为这样的称呼怪异。 既说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里教的六书,是君子六艺之一,正是: 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这正是汉字几千年来的基本结构。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合格的贵族,真正通晓六艺,在六书上,要做到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六书,教的是“造字的方法”,而不仅仅是认字。 真正六艺精湛的人物,譬如孔子,你拿出一个字,他可以告诉你这个字的典故、由来,是象形字啊还是指事字还是假借字? 这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写? 这么写有什么意义? 其中折射出怎么样的哲理? 而不是说通晓六书,只是说认字,那是最低级的要求。 第一百零五章 主与粹 当君子不容易,真正能做到六艺精通的君子,那必然是天下雄才。 这一点上,墨子当年对于自己的御车和射术就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当年放眼天下,能入得了墨子眼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是孔子,可是两人之间差了一个时代,难以比较,墨子对此向来耿耿。 这六书之学也是一样,想要做到精通六书而不是识字,可能不花个几十年时间学习是不可能的。 西门彘顶撞西门豹的话,绝对不对,因为六艺中的六书不仅仅是识字,而是要让人知道字的本源,必要的时候精通六书的人可以造字。 西门豹也算不上是精通六书,但是对于六书的含义他是了解的,于是当年也驳斥了西门彘的话。 西门彘便道:“墨家的贱体字,老妪在夜里学习一年,亦能读懂墨家的粗浅报纸。君子纵然懂得造字、知晓字的根源,可对于天下的利处,真的及得上墨家那些人吗?” “我的兄长从八岁开始学习六书,现在他能够诵读的文章,我全都看得懂。他不会的,我依旧看得懂。” “可能论及某个字为什么这么写,有几种写法我不如兄长,可论及才学,他却不如我。他知道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吗?他知道天上的云是什么吗?他知道为什么会有四季吗?” “他看的书中,没有这些。而我看的书中,我用墨家的贱体字所能看懂的书中,这一切都有。” “听闻,泗上的民众,二十岁之下的,没有不认得五百个字的。父亲治理的邺,是魏国最为富庶的地方了,又有多少人可以认得五百个字?” 从六书开始算起,剩余的五礼、六乐,这已经涉及到了价值观、世界观的分歧。 墨家非礼、非乐,天下皆知。墨家服丧三日,说服丧三年影响生产,天下必然大乱,这其中涉及的价值观就是“德”和“利”的分歧。 就像是不久前在费国关于“德何以德”的争论之中,那名士人没法说“德是为了天下变得更好”,因为一旦这么说,德就没有了神圣性,为了天下变得更好,那还不是为了天下得利吗? 所以德必须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需理由的德就是德,才能够立住脚。一旦说德本身是为了天下更好,那就是转到了墨家义即为利的道义之中,只有德和利分开才行。 而德和利分开,为什么还要遵守德?就只能赋予德一种神圣性,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永恒的真理,因为德是对的,所以要遵守;而不是因为德是有利于天下的,所以是对的,因而要遵守,这其中的区别极大。 区别就在于,有一个德为什么是对的论证过程。 墨家说,要以理性的推论,以天志自然为规矩,以人性的本质为基础,来说知出一个最完美的“乐土”。 这是天下第一次试图用理性去建设一个完美的天下,而这个过程,也必然包括理性的道德、理性的法律、理性的遵守与不遵守、理性的取舍、理性的一切…… 因而西门彘学习六艺,从六书开始,与父亲西门豹之间的争执就已经不能够弥合。 御、射、数这些东西,只是术而不是道,其中的分歧没有那样大。 从六书开始到五礼、六乐,这分歧就开始变得难以弥合,不能妥协,各执一词。 西门彘争论起墨家的“贱体字”可以有利于天下,使得天下更多的人识字,因此可以放弃一些佶屈聱牙的内容,让天下多数人能够学习识字便可。至于六书的含义,那就应该是学成之后尚有余力的人,选择性的学习,而不是作为评价一个人是君子还是庶民的标准。 西门彘说的是六书,但他所说的不只是六书。 今天西门豹知道儿子一定会来,也知道儿子那一身宽大的贵族长袍的里面一定穿有一套青褐色的短衫,甚至知道儿子今天会带着一腔的怒气来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 这一切,都源于一年前的那场争论,直到今日西门豹仍旧记忆如新。 西门豹记得那时一年前,西门彘和他谈论起起墨家的文字,并说墨家的小学不教六书,只教文字,并说这样做正是可以利天下的。 利天下、利天下,这几个字听得西门豹脑仁有些疼,当时也是心怀怒火,便喝道:“这就是君子与庶人的区别。庶人即便识字,却不知道这文字源于什么,更不知道这些文字中蕴含的道理。” “譬如一个最简单的人字,人为什么是人?为什么要这么写?因为人懂得谦恭行礼,知道礼仪,所以人写在竹简之上,躬身而立,腰背挺直身子前倾。学会写人,就知道怎么行礼,更深一些,由六书中学会的人字,可以知道怎么才算是人,知道其中的礼仪。” “墨家的人字,怎么写?全都站了起来!倒是简单了,人没有礼仪,这还是人?况且,那些庶民按照墨家这种教学的方式学会的字,纵然认得这是人字,却根本不能够知道人这个字中蕴含的道义!” 人字原本长得很像是入,只是腰臀明显,正是一个挺拔着后背而行礼的样式。西门豹在意的不是人怎么写,而在意的是这些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西门豹记得,当时西门彘直接回道:“人本来就该是站着的!天生万物,以人为首,人活于世,就该站着!” 西门豹当时的脾气也来了,怒斥道:“天子祭天,尚且行礼,哪有站着不行礼的人?礼不下庶人,正是因为庶人不能够懂得礼中的真意,墨家不去教化也就罢了,反而连文字本身蕴含的道理都改了。” “这贱体字,是鞔之适和墨家众人所创。好,他鞔之适学于隐士高人,或许不通六书。可墨翟、禽滑厘、孟胜、公造冶等人,哪一个没有君子之艺?哪一个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写?”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还嫌这天下乱的不够厉害?人人求利,那人人都想做君主,这天下还有得治吗?” 西门豹记得自己说完这些后,西门彘便讲了一大堆“利己”、“兼体”、“众义”、“君主为国之主权而非实体之人”之类的道理,说到最后,西门豹记得西门彘问道:“父亲,您看过墨家流传过来的一个故事吗?” “在宋国,曾有一个真正的君子叫公孙泽,他的妻子也是一个贤女子,通晓礼仪,有仁爱恻隐之心。” “有一天,他的封地内的一户农夫家的幼子死了,那农户算是公孙泽的隶子弟,公孙泽的妻子心想,那农夫家里该多么伤心啊?于是就去看望。” “可是一进门,却看到一家人正在吃饭,而且还在喝汤。” “她就问,为什么你们还在喝汤?” “那家人回道:因为汤里有盐。” “其实公孙泽的妻子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们的儿子死了,你们还有心情喝汤吃饭,为什么不悲伤?” “可农夫听到的,却是最浅显的问题,以为只是问他们为什么要喝汤,于是便用最简单的道理回答,说汤里有盐,因为盐很贵,因为汤已经做好若是不喝第二天可能就馊了,就要倒掉,那就浪费了,所以要喝。” “公孙泽听到这个故事后,感叹道:昔年卜子夏失子,悲伤之下,哭瞎了眼睛。而真正知道礼仪的人,若是家里面有长辈去世了,连饭都不能吃,要守孝三年,前三个月只能喝粥。当真是礼不能下于庶人。” “这就是礼,这就是礼不下庶人。父亲,难道庶人死了亲人就不悲伤吗?难道庶人天生就比我们贵族低贱,就比我们不知晓礼仪?不知道人世间的悲伤痛苦吗?可喝汤,难道就不痛?” “那些礼,那些乐,这是民众所需要的吗?贵族的仁,本可以治标治本,既要仁,要爱人,那么民众渴求土地,为什么不把土地授予民众?就像是一个人在荒野快要饿死,这时候他却给了这个人一块玉而不给他食物,这是仁吗?” 西门豹当时便怒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富足之人,就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给民众吗?” 西门彘挺直身子道:“那要看是怎么富足的。以劳作、资本、身体和头脑富足,那是天帝所乐于见到的!贵族的封地,凭什么就是贵族的?他们劳作了吗?他们只是蠹虫,是被民众饲养的猪狗,却以为自己在牧养民众!” “我也一样!” 西门豹记得,那一次争吵的时候,西门彘说到这里,便脱下了身上的长衫,露出了里面的短褐,说到:“父亲,我为自己是蠹虫而感到耻辱,您能知道我心中的苦闷吗?” “我曾经所自豪的血脉,如今就像是一颗刺扎在我的心头。” “我吃饭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我衣着华服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纺不织,胡着丝绢三百匹兮’。” “我去外面求学,那些一同求学的人指着我说,我一个贵族,懂得什么?” “我若去学什么五礼、六乐,脑海中想到的礼,便是公孙泽的那个可笑的故事。脑海中想到的乐,就是王公贵族让民众铸钟铸铜用在毫不能利于天下的乐声!” “父亲,我觉得我从出生开始,身上就背着对不起天下民众的罪,就因为我们的封地和那些封地上农夫对我们的义务!” “我只是……我只是想赎罪!” “礼、乐,毫无意义,只是劳苦天下民众!都应该废除掉!” 西门豹仍记得,仍记得当时儿子脱下长衫之后,越说越激动,最后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可他也记得,当时他听到儿子对礼、对乐的评价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问道:“你既然学过字,可知道粹字是什么意思?” 当时西门彘一定是惊讶于父亲会说起这个毫无关联的事,便道:“粹、米之精华也。最干净的米,便是粹。” 西门豹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说道:“墨家的精髓,在于同义、利天下。而利天下源于利每个人,是故他们要做的,是‘民为神主’。” “而你……跟着墨家学了这些年,你学到的,是‘取民之粹’!纯粹的、民众的、就一定是对的?那些民众用不到的,就一定是要废除的?” “当年我修水利,父老乡亲皆不理解,或有咒骂,我就说过,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若天下都依着民众,这天下必然大乱!” “民为神主和取民之粹,若你不能够想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你以后也不要再去听墨家讲学了。否则的话,你在这里痛苦,就算你去了泗上,也一样被排挤像是一个外人。”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是民众苦于分封之苦,可你以为泗上就是乐土?你知道宋国那里,墨家默许土地兼并、使得民众成为佣耕或是被迫前往泗上作坊劳作吗?你懂个屁的墨家之义!你以为墨家是讲恻隐之心的仁人?你以为我这里肮脏墨家那里都是好人?你知道当年禽滑厘守城,城中失火,禽滑厘明知道那个人是去救火可违背了墨家守城之令,当即射杀?你知道适当年在泗上治巫,笑吟吟地毒死了几十人?” “泗上不是乐土,墨家也不是一群你心中的‘善人’!” “你的痛苦,源于你的幼稚!滚出去!” 第一百零六章 新生(上) 骂一句滚出去,那是很严厉的斥责。 只是父亲嘴里骂出的话语,更多的是关爱。 西门豹其实很喜欢这个庶子,他自己也接触过墨家的学说,于是他确信年轻人、尤其是衣食无忧的贵族庶子们,必然会喜欢墨家道义中的一些内容。 年轻人富有激情,总胜过将一腔精力放在走马射猎玩弄妇女这样的事上,而且墨家所要做的事,听起来格调很高,正适合那些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那一次斥责之后,西门豹之后基本没有再和西门彘说过话,但是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传闻,有时候也会关注一下儿子最近在做什么。 这一次魏侯让他围攻邯郸的消息传来,西门豹确信西门彘会来见自己,而且一定会穿着一身贵族的华服。 穿上那身华服,那是他西门豹的儿子,以儿子的身份来和父亲对话。 脱下那身华服,那是一个受蛊惑于墨家道义的年轻人,以年轻人所认知的正义来质问这个不义之战的执行者。 现在,父子两人又陷入了僵局。 西门豹不在意西门彘去学那些墨家的道义,这本身没有错。至于来质问自己,在他看来,那倒是说明儿子胸怀大志不畏威严,将来或可成事。 他生气的,可能只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儿子太幼稚了,幼稚的就算去了泗上,只怕也混不出什么名头。 一年前他说西门彘学的墨家道义只是皮毛,把民为神主学成了取民之粹。 现在他说西门彘根本不清楚墨家那些宣传口号之后真正蕴含的意义,儿子以为泗上是乐土,那里的人没有争斗,同德同心同志,人人纯善至美。 这一切,都让西门豹感到忧心。 儿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可能已经无法回头。 不回头也没什么,本身就是庶子,西门豹对于墨家也颇为看重觉得将来墨家的道义或许真的可能席卷天下。 而且西门豹作为贵族和臣子,太清楚各国政治之间的肮脏。 就像是他,当年文侯在世的时候,自己就因为一些谗言导致差点被文侯不信任,最后用了一些办法,才坐稳了邺守的位子。 如果当年就是公子击当政,只怕他这个邺守也做不长远。 他对墨家没什么敌意,相反还很欣赏墨家的一些作为,这个不能继承自己一切的庶子如果能够投身墨家,那也算是一个归宿。 放眼天下,墨家如今是无冕之君、素封之侯,能够与三晋秦齐楚一较长短,其余诸国不过撮尔小国,不能与之争。 可是,西门豹担心的,就是儿子怀着满腔的激情,将泗上看成是乐土,以为那里人人为善是仁者之地,等到去了之后才发现和想象中有些差距,难以承受这幻想破灭的痛苦。 到时候,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那么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人需有恒心,方能成大事。 西门豹不想去管儿子投身三晋还是秦楚,亦或是墨家,只希望儿子能够有所作为。 可真要是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摇摆之下,天下便无其容身之地。 变革之世、混乱之世,欲成大事,只能在新旧之间做出选择,没有第三条路。 恒心,不是说忠诚,也不是说专一。 在西门豹看来,诸如吴起,学过剑、学过儒、学过兵法、出仕鲁国、转投魏国,如今又跑去了秦国。 即便这样,西门豹确信吴起能够成大事,因为他有恒心,知道自己要什么。看上去并不专一,绝无忠诚,但一切都是为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 吴起始终如一,故而从鲁到魏再到秦,都能成大事。 儿子呢? 觉得旧的一切都肮脏,可是他真的做好了投身到墨家的大业中的准备了吗?去了之后,若是失望,到时候旧的一切都已经感到了恶心,到时候疑惑于自己到底能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人,就算是在这乱世中废了,碌碌终生。 他骂儿子,不是想把儿子骂回头,只是想把儿子骂清醒、骂坚定、骂的作出抉择。 时隔年余,今日的这番责骂,其实还是一样的意思,一样的道理。 他在等儿子回答,从儿子的回答中判断儿子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坚定了心志。 如果还只是像一年前一样,跪地痛哭只说内心被那些道义折磨的痛苦,那么西门豹会选择在出征之前将儿子关起来。他怕儿子苦闷的找不到道路,决意求死以摆脱旧的痛苦和新的幻灭,甚至傻乎乎地跑去邯郸去为“正义”而守城。 这一次责骂之后,西门彘比西门豹想象的更加坚强。 虽然言辞依旧激烈,但却没有一年前那样幼稚的举动,而是在他责骂之后,行礼道:“父亲,墨家之法,有论迹不论心之说。墨家之经,有客观、主观之说。” “您或许不能够理解这些词汇,但您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客观为迹;主观为心。” “赵公子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利天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利于赵国之民,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已经使得民众得利。哪怕这种得利,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君侯之位,这在客观上,依旧是进步的,这是我会支持的。” “至于他成为君侯之后会怎么做,是否会按照墨家的道义去选择另一条路,那是一回事。我不能够因为,他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权势而做出如今这些事,就连他现在做的这些事都反对。” “父亲,邺地之民敬您爱您,是因为什么?因为您的血统吗?不,是因为你治河伯、修漳水,使得民众得利。” “而您现在要出动邺地的百姓去攻打赵国,这是魏侯的命令,我从未指望过能够劝说您放弃。” “我只是想告诉您,您的做法不义。顺便……我也想告诉您,我要去泗上求学了。” 西门豹微微一怔,但也没有太过惊诧,只是问道:“一年前我和你说的话,你想了些什么?你觉得你现在理解了墨家之义?”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是很懂,似懂非懂。” “但以前,就像是眼前是一片雾,没有太阳没有星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而现在,虽然眼前依旧模糊,但不是四周的雾,而只是我眼前净面的水,虽然模糊,但有人会帮着我擦干净。” “您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呢?就像是去年我给您讲得公孙泽的故事一样,那故事里的公孙泽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可他也只是个好人、是个君子罢了。我想做的,不再是当个很好很好的人,而是想要这天下不需要那个故事里那样的好人。” “那个故事讲完了,可我就想,故事之后会怎么样呢?公孙泽或许嘲笑礼不下庶人,但是恻隐之心下,亦或许还会送去一些盐给那个农夫也未可知。可是,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农夫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需要那样的君子的怜悯。” 西门豹盈盈而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许久问道:“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西门彘闻言,苦笑一声道:“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 是的,很多的事。 就在一年前被西门豹斥责之后,西门彘曾彷徨过、犹豫过、无助过、不知道该往何处过。 几个月的时间,他听了很多的道理,解开了许多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在那一处墨家在邺城的据点中,他和一个人发生了一段对话。 那是半年多之前,邺城的墨家据点里来了一个中年人,学识渊博,道义精湛,原本墨家据点里的那个人被调走了,据说好像是去了赵地之北的高柳。 新来的这个中年人很健谈,而且懂的东西很多,应该也是个贵族出身,但是可能也做过不少稼穑百工之事,能够和贵族子弟、百工之民、稼穑之农都可以谈笑风生。 中年人很有特点,少了一根小拇指,齐刷刷被砍掉的。 混的熟识、听这中年人讲了许多道义故事之后,西门彘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关于中年人的小拇指的事。 中年人却只是淡淡笑道:“幡然醒悟,断指明志,投身利天下之业。” 很随意的回答,很淡然的讲述,可却听的旁边许多的人两眼放光,猜测着这背后是怎样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西门彘便叹息道:“你们墨者的身上,总有许多的故事,叫人听之振奋。那样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了然无趣。” 那中年人没有直接讲道理,而是笑着问道:“是吗?你说说,你都知道墨者身上的什么故事啊?” 说到这,几个不少觉得生活空虚、闲的发慌、却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极为羡慕墨家那些故事中浪漫激情色彩的小贵族子弟们如数家珍地说道:“太多了啊!” “墨子劝齐王、胜绰叛义助项子牛、禽子登泰山与墨子饮酒而得守城术、适用奇技杀害天下之巫祝、公造冶轵城剑聂政、公尚过游越斩蛟、胡非子临淄五勇说屈将……” 一个个听起来颇为浪漫激情的故事说出口,西门彘听的心中又痒痒了,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如今活着,真是毫无意义。 可说完这些,那个断指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这些故事,听着心里都很向往,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是吧?” 西门彘以为这是要劝说他投身墨家,他本已有意,此时急忙点头。 那中年人却笑个不停,许久才道:“这些故事之后的人,我都见过。我给你们随便说个人吧。” “嗯……就说适吧,用奇技毒杀害天下之巫祝。你知道他干完了这件事之后十几年,还干了什么吗?”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 西门彘赶忙摇头,想要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那中年人笑道:“吃饭、拉屎、睡觉。看书、写书、教学。前年一整年,半数时间都在学堂里,每天说几乎一样的话,和不同的人说……” “这么一听,是不是就很没意思了?和你们也差不多,对吧?” 西门彘一怔,心想这也没错,那也是人,肯定也要吃饭拉屎睡觉,可是……可是怎么这么一说,仿佛那样的生活,便真的没自己想的那样有趣有意义有激情? 那中年人又笑道:“我听说,你们中的很多人,想要成为墨者,加入墨家。不排除你们这的有利天下之心,但要我说,你们中的一些人,只怕就是衣食无忧,又听了墨家的道义觉得自己活着毫无意义,又听了我们墨家这些墨者这么多人身后的故事……你们身上都没有。” “于是便觉得,哎呀,成为墨者利天下,行大义,这可真是一件很激情的事,多有意思?对吧?” 西门彘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不得不说这个中年人看人看的很准,西门彘原本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可这中年人这么一说,就像是自己之前眼前蒙了一层雾水被这中年人擦去了一般,一些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的事,变得极为清晰。 这中年人看着西门彘,眼神中闪烁着一些戏谑之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样的贵族子弟,年纪虽不大,可是想来都和女子睡过吧?便不是家中婢女,也只怕也和乡野女子野合过。” 西门彘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私密事或者说这是不光彩的而不好意思,而是他发生这些事的年纪相对于圈子内的人来说有些……晚了。 不过到底还是发生过。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个比喻,粗俗却又优雅的比喻。 “这些事啊,和你们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类似。” “你们以为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麕》,动辄来一场欢快淋漓的野合之爱激情无限,正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酣畅淋漓,面红耳赤,经久难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这样。” “实际上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没有那么多故事,也没有那么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着,做着事,吃着饭,可能有时候都毫无激情毫无兴致,有时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后三年一样,连交合都觉得没了意思。” ”如果你们是因为生活无趣,听了那些故事便想着入墨家,我劝你们也不要去。去了你们会后悔的,因为那不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像是总结一样,摊开手掌道:“利天下,按你们现在来看,其实是一件很无趣很无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穑百工……并不是整日都有那样畅快的事。谁都没有。” “况且,你们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凭什么呢?” “昔年,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你们能干什么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玩笑似的笑容。 他说的意思是说,当年县子硕问墨子说行义什么才算是大务?墨子说,能辩论的就去辩论,能宣传的就去搞宣传,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而现在,他在问西门彘这些人,你们会干什么?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会干,将来行义天下的时候,你们还想着有如同公造冶剑聂政、适毒杀巫祝、胡非子五勇说屈将这样精彩的故事,那实在是太难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西门彘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若论九数几何,听说泗上比他强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学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论剑术打斗,墨家非斗,认为比剑斗殴报仇杀人这样的义是小义,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么刺杀的手段,真要用西门彘觉得自己这半吊子剑术也比不上墨家的诸多高手。 论稼穑百工?这个更是一窍不通。 论治政治国,貌似这个更难,年轻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可以治国,西门彘之前被西门豹喝问斥责之后,才明白治国理政其中的东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简单。 论战场万人敌,墨家有自己的军校,有自己的晋升体系,有自己的战术体系,西门彘这些贵族子弟可能从小在家族学过一些车兵时代的战斗,可时代变了,他们学的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论天志技巧,他们学的这点东西,实在不能与泗上那些跟随适从小学习的孩童相比,而且他们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 到头来,西门彘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胜过泗上多数人、能够在泗上脱颖而出的,竟然还是那些他根本不屑于学的“五礼”、“六乐”。 可是,泗上这边即便修正了《非乐》,说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乐的时候再可兴乐,那是乐土的未来,然而五礼、六乐这些东西现在泗上,根本也没什么用。 断指的中年人说完之后,西门彘觉得,似乎……自己以为自己很不一样,能够出生于贵族家庭,却觉得耻辱和内疚,有一番利天下万民之心,这和旁边的人真的不一样。 可除了不一样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唯一的不一样也就成了一样。 在泗上之外,在邺地,这样的格调很高,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众人皆赞,这贵族出身居然还心怀天下万民,实在是与众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万民,有利天下之心。众人可能会点点头,说好巧,我也有。 现在,那中年人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西门彘自己以为的与众不同的外壳一点点地削下去,让西门彘第一次发现,除了贵族出身,自己实在是平凡到了极点。 断指中年人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很难听,但却直指他们这些人的心灵深处。 你们觉得墨家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们吃饱喝足觉得无聊,便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于是想要参与墨家,实际上是想也有那样传奇的故事,然而事实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没有那么多故事。利天下这种事,其实很枯燥。 你们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说不定就能乘风而起,让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毕竟泗上那里尚贤为任,不分老幼贵贱。可是其实你们的本事实在稀松,到了泗上你们这点学识别说想治国理政,只怕当个村社的村长、乡长,都根本不够资格。 你们因为贵族出身,觉得加入墨家会与众不同,飘然于众人,带着一种格调和优越。可其实你们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众人,你们在这里与众不同的一切,在那里最是平常。 这是在扒皮,扒每个人内心隐藏的、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自以为是实则不是的皮。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问道:“这样的墨者,你们还愿意当吗?这样的墨家,你们还愿意加入吗?这样无趣的利天下之行,你们愿意做吗?” “你们可能会从士卒做起,可能会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会被送到作坊进行劳作、可能会被送到军中开始操训、可能会被送到极南之地稼穑耕种开垦……” “在那里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切优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里,你们还失去了你们在这里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变得泯然众人……” “你们真的愿意利天下吗?” 直指灵魂的质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 那个中年人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说道:“在你们决定可以承受这一切之前,你们还是在这里做一个同情墨家的人吧。这样你们既可以不用劳作,又可以与众不同,无趣的时候感叹一下人生,继续做翩翩的、有恻隐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对话,还有很多,但西门彘记得的就是这些,之后的许多他都忘了,因为他在思索。 几日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说着墨家故事的年轻人,都选择了沉默,唯独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舍弃了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成长,每个人都是从婴儿长起的,自己只当自己白活了十几年,去泗上从泯然众人开始做起。 然后,他学到了许多之前所没有学到的东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思考,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当今天西门豹问起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时,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笑了笑说发生了很多事。 然后,他最后一次穿着华服,用最正宗的贵族礼仪跪在了父亲面前,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我要去泗上求学。” 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 西门豹并没有因为儿子要去泗上求学这件事而诧异,既然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故事,那么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怕已经是心坚如铁。 亦或许此时未必心坚如铁,只是一团泥。但最终会在泗上被烧成坚硬的陶、温润的瓷。 西门豹没有多说一些别离之词,而是问道:“昔年吴起求学的时候,曾言:不为卿相,誓不返乡。你这样离开,难道要说些类似的话吗?譬若说,天下不利,誓不返乡?” “我今年已经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说的都对,少说也要几十年时间。我想知道,当我丧礼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诉你的兄长,让他不需要等你回来呢?” 吴起的故事在魏国的贵族之中人人知晓,这一番言辞西门豹说的毫不悲凉,只是想要问问。 西门彘躬身道:“父亲,墨者也是人。墨家兼爱,是说要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我如果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不知道怎么爱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去兼爱天下其余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会用我所信奉的义、俗和礼,去爱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问过墨子,厚葬久丧,果非天道,说夫胡说中国之君子,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 “说如果厚葬服丧这样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君子都要选择呢?因为中国的君子都选择,所以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说,楚之南的啖人国双亲死了要把头割掉再葬、义渠国人死之后,举火而焚。这不过都是习惯罢了,墨家认为厚葬、服丧三年这些礼,不是天道,只是习惯习俗,应该移风易俗。” 说到这,西门彘见父亲似乎要说点什么,急忙道:“正如您当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为什么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参与呢?那么这一定是正确的,所以不能够废除。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可您也一样废除了,而且还下了法令,严惩河伯娶妻之事。这也是一种移风易俗,其实和厚葬、节葬;丧三年丧三日,并无区别。” “墨家之义,认为服丧三年是害天下的礼,是要废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丧三日,因为剩下的时间可以省下来做利天下的事。即便农夫,三年服丧,不能稼穑;即便百工,三年服丧,不能制器;这都是害天下的礼仪,应当移风易俗。” “所以,到时候我会回来,但我希望您能够知道,我服丧三日,亦是爱您。” 此时的人,并不讳言生死,这也并不是诅咒。 西门豹放声大笑,没有再多的表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而是挥挥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门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门彘绕开街上开始纷乱起来的人群,以为官吏已经知会民众,在城门附近集合,准备出征。 与吴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门豹在邺地实行的还是寓兵于农的政策,民众平日耕作生产,按时参加一定的军事训练,一旦战争开启,立刻征召民众服役。 这是邺地的第二次大规模征召,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况已经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据点的路上,西门彘在街头听到了很多关于出征的牢骚和不满,他笑了笑,便转入了远处的街巷。 叩开那扇他经常出入的门,西门彘脱下了自己的华服长袍,露出了里面如今在底层很是流行的、因为织布技术进步而布匹宽大导致裁剪变化的、棉布的、一种源于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饰。 身上的贵族华服并不沉重,相反其实重量很轻盈,可是当他脱去的时候,仿佛是卸去了一个千钧的重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进那扇经常听讲的门,断指的中年人冲他笑了笑致意,然后继续和在那里跪坐听讲的年轻人讲着一些东西。 西门彘安静地走到边角一处空地跪坐下,等待结束后,中年人冲他招了招手,西门彘凑了过去。 “你准备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西门彘点点头,并无半点犹豫说道:“是的,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贵族血统全无意义,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这意味着我的恻隐之心,在泗上并不是与众不同;这意味着我可能要从最普通的事做起,因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来你准备好了。后悔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的事。至少,你现在准备好了。” “明日一早,会有商队的马车,和你一样的几个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带你们去看一些事。” 西门彘没有问要去看什么,只是点头。 这一年,他看了许多的事,完全猜不到这一次要看什么。 他这一年看了农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于有什么事,是非要在离开邺地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去看的,他却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门彘和几个人一同,跟在那个断指的中年人身后,走到了邺城的城门附近。 西门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这一处城门前的空地,正是征召民众以集结的地方。 因为他的父亲西门豹穿着一身戎装,正在城门前矗立的一处大鼓之旁,在那里集结着私兵甲士,而许多邺地的民众也已经聚集在了空地上。 这是西门豹治邺以来,第二次大规模征召民众。 第一次征召,还是在文侯在世的时候,有人散播传言,说西门豹并不适合当郡守,没有盘剥民众以致府库空虚。 邺地险要,正是扼住赵国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来此查看。 西门豹便在城门前击鼓,三鼓未尽,民众尽数集结,各备粮食,爹娘欢送,以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门豹“寓兵于农、藏粮于民”的政策,又见民心可用,这才放心。 历史上西门豹在邺地的名望极高,哪怕后来数百年后汉王朝建立,因为西门豹规划的水渠阻挡了御道,决定将三条支流合并只留其一。 然而民众却根本不听当地官吏的话,认为邺地只有一个郡守,那就是数百年前的西门豹,而这些沟渠正是西门豹规划的,他们不会同意更改,最终当地也不得不采取变更御道的方式,没有激起民众的不满。 从西门豹治邺以来,也就最开始“民不可与虑始”的时候被民众所怨恨过,之后漳河得到了治理、铁器和新的种植技术良种传入之后,邺地的水浇地使得邺地的百姓愈发富庶,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也甚。 如今许多年过去,邺地比起从前更加的富庶,按说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会比从前更甚。 可这一次击鼓,却有些不一样。 上一次是爷娘相送,愿为郡守效死,各携粮食,奋声呼号。 可这一次,却是人群默默,松散不齐,多有沉默不语,亦多有唉声叹气,或有嘴里念叨有词多言不满者。 后世有言,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西门豹自有雷霆手段,懂得张弛之术,虽然轻薄徭役,但是当年治河伯二话不说就将河伯扔入水中,之后又要移风易俗,自然是法令严明。 他做邺守,既是地方长官,也是军事长官,寓兵于农每年操训,军令也自严明。 这一点西门彘知道的很清楚,现实散播消息,一旦击鼓,三次未至的就要处以惩罚,并非是那种滥好乡愿之德。 这一次编户在内的农兵人虽然都到了,可是气势却是远远不如从前,并无之前那种“原为郡守效死战”的激荡。 西门彘在人群之外,发现西门豹背着手在城门大鼓之前踱步,他知道那是父亲在紧张和气愤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心想……这倒是也可以理解。 民众聚集,军心不振,唉声叹气怨怼之色满脸,这如何能战? 西门彘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可是看到西门豹走到了人群之前,询问道:“众位父老,十余年前此鼓双响,众人皆携兵持粮而至。” “今日站在这里的,依旧是我,为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不答,西门彘心想,只怕父亲也知晓如今民众并不愿意打仗,尤其是三晋曾为同盟,如今又是为了赵公子之争,民众如何愿意? 只是十余年前,也是打仗,也要流血,也要死人,缘何民众那时候会持兵携粮而从呢? 他又想,今日叫他来这里看一些东西,难道就是要看这些民众的吗? 这时候西门豹又问道:“我做邺守,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比之那些贪腐谋私的官长,难道不是值得称赞的吗?” 这是实话,众人纷纷道:“是值得称赞的。” 西门豹又问道:“我做邺守,轻摇薄役,兴修水利,少收贡税,藏粮于民。使得百姓富足、人民安康,漳水之利,灌溉万顷。使得民无衣食之忧。难道,这些你们都忘了吗?” 这也是实话,众人也纷纷道:“并没有忘记。” 西门豹叹息道:“我为郡守,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君侯需要你们的力量,难道你们只能够享受我说的那一切,却不能够为我而战、为国而战吗?十余年前,你们愿为效死,十余年后,难道是我西门豹变了吗?” 众人也道:“您并没有变化。” 西门豹喝问道:“那今日又是为何垂头丧气?你们可有人愿意回答我?” 他连问了三声,并没有人站出来,不少人逃避着西门豹的目光,眼中躲闪,似乎有些羞愧。 这种羞愧之下,也有人站出来道:“是我们错了,您这样的邺守,是值得我们效死的。” 可即便有人这样说,大部分人还是垂头丧气,并没有激起众人的怒吼。 西门豹大声问道:“谁能站出来,说说今日为何?” 人群中终于走出来一人,冲着西门豹行礼后道:“请让我为您回答。但请您赦免我可能的罪过。” 西门豹点头,那人道:“有善饲牧者,养猪。” “每日清晨,饲牧者便去割草,回来后加入地瓜叶、玉米粒熬煮,然后喂食为那些猪。” “中午的时候,饲牧者会清理一下猪舍,将粪便清扫干净。” “晚上的时候,又要点燃艾草,熏呛那些让人厌烦的蚊虫。” “等到冬月,猪正肥。于是饲牧者想要杀猪,便提着刀走入猪舍。猪舍的那些猪四散跑开。” “私牧者便问:你们为什么要跑呢?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 “一头猪便道:您做的太好了,可您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杀猪吗?所以,您要让我们因为感念您做的很好,便不逃走,让您杀死吗?” 这人刚刚说完,西门豹脸色一变,怒道:“这都是墨家的祸乱天下之言!如今战国林立,你们非攻,不攻赵国,难道赵国就不会来打魏国吗?那么,你们作为魏人,难道不该站出来保卫魏国吗?” 刚才说话那人看着西门豹,叹息道:“这是王公贵族的魏国,不是我们的魏国。您是好人,也是好的邺守,可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攻打赵国。” “军令严苛,不能违背,我们因此站在这里,来做士卒为了您和君侯贵族的魏国。可是,您还要求我们气势如聂政刺秦那样的白虹贯日,为愿效死……这难道不像是饲牧者希望那些猪舍的猪都不跑开一样吗?” “我们会遵守军令。但是,您不要问我们为什么气势不盛。” 西门豹哈哈大笑道:“墨家利己为仁之言,果然祸乱人心!既说利己,难道赵人打过来后,会有邺守做的比我还好吗?到时候换上一个贪腐的邺守,或是成为贵族的封地,到时候你们难道不会后悔吗?” 说话那人道:“墨家说: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此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原本,设立的诸侯、大夫、郡守,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享受厚禄和淫奢的生活。而是为了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您做邺守,您的义务就是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我们感激您,曾经是因为您做了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的事。那时候愿意为之效死,那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原来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此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本该是分内的事,如今说出去却可以让人感恩戴德,难道这不是天下病了吗?” “所以,我们会遵守您的军令,但是却不会如同十几年前那样,出于感恩之心而为魏效死。” “您说赵国可能会派来贪腐的邺守,但也可能派来不贪腐的邺守。这一切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您是个很好的邺守,但是这并不是让我们可以为君侯效死的理由啊。” “我们尊从您的军令,您还想怎么样呢?” “难道非要让我们每个人都袒露上身,高呼大魏万岁而求死战吗?这难道是可以做的吗?” “那些刚才站出来的人,不过是感念您的恩情,觉得您很好,不为您死对不起您。可我却想活着,君侯会觉得让我去死而感觉到羞愧吗?” 西门彘在远处听着这些话,叹息一声。 旁边的断指的中年人笑着问道:“在你看来,他们是比之前懦弱了吧?”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他们比之前更加勇敢。能够敢于捍卫自己的利,这是最大的勇敢,而十余年前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勇敢。他们不是懦弱,而是更加勇敢。” “等到他们需要保卫他们所愿意保卫的事物时,九州诸夏,遍布勇士。” “便如兼爱。兼爱是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爱,又怎么能够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呢?” “连自己的利都不知道去捍卫保护,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拼死去捍卫别人的利呢?” “连为自己的利出声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能够为别人效死?” “那个人说的对,这不是他们的魏国。这是君侯贵族的魏国。” “以墨家之义,九州之内俱是天下人,没有什么秦楚赵韩魏齐人之分。” “昔季文子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之族,不过氏族。姬姓与芈姓,自然不同心。又言:同姓同心,同心同德,同德同志……到头来这天下不过是赵氏、魏氏、赢氏、韩氏、田氏、熊氏之争,可不正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天下人,多无姓。魏氏、赵氏之争,与他们无姓者何干?缘何效死?姓不同则志不同,无姓与诸氏,岂能同志?” 说完,他想了想,看着那些因为这一次征召而唉声叹气的民众,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和我一样,如获新生。之前或许是猪羊,而现在他们想要当人了。” 他将目光转向人群,想继续听听父亲会说什么。 那中年人拍拍西门彘的肩膀道:“走吧,你已经看到了我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他们现在想当人了。” 说罢,起身走开,再不管城门之前的一切。 西门彘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亲,也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会服从军令但却不太可能为之效死的民众,笑了笑,也不知道冲着谁点点头,亦或是冲着所有人点了点头。 便回过身,跟着那中年人一同离开。 第一百零九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上) 泗上在南,邯郸在北。 西门彘离开邺地南下泗上后不久,邺地的农兵终于还是集结起来,开赴赵地,以为魏侯的霸业而奋战。 此时的邯郸,还不是赵国的都城,但却已然成为赵国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 这个曾被那些叛墨斥之为“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人皆求利不以为耻”的都市,这个本地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轻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远千里,不择年老年少,招来男人,为财利而奔忙”的地方,如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压抑态势。 这里是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赵侯的根基之地,也是他想要让赵国变法图强的基石。 这里是如今赵侯借以抵挡魏国干涉、筹措军饷粮食兵器、为将来变革迁都避开那些根深蒂固的旧贵族的基础。 借助墨家的力量,聘用墨家的技术人才重新修筑的邯郸城,到底有多么坚固,总需要经过战火的考验才能知道,否则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行墙体系、交叉角正面”这些墨家弄出的守城理论。 魏国发兵援助公子朝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邯郸,也早已经传到了中牟。 在邯郸多日的胡非子如今主持着邯郸附近的墨家活动。 作为墨家的高层,胡非子很清楚自己来邯郸的目的,不久前泗上那边传来的信件也说的很清楚。 就是要“乱晋而救泗”,赵国之事魏国不可不管,那么泗上那边就可以腾出手来做许多原本碍于魏国可能干涉而不能做的事。 从公子朝起兵以来,赵侯做公子时的中庶子已经多次前来拜访胡非子,希望墨家能够帮助守城。 守城之术,墨家原本无双。火药、几何与守城术的结合,也正是墨家搞出来的,邯郸城的修筑也是聘用的墨家那边的人才,赵侯希望能够借助墨家的力量守住邯郸。 邯郸守不住,赵侯就失去了根基。赵侯失去了根基,此时还在观望的一些贵族便很可能投靠公子朝,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但是,都城那边因为刚刚继位,事情太多,还有病死的上一任赵侯的葬礼也需要公子章主持。公子章不可能前来邯郸,便只能派出亲信中庶子出面。 中庶子第一次来的时候,请求的理由是:赵侯为公子时,与墨家一向交好,切也学习墨家的天志学识,而公子朝多谤墨家,所以请墨家给赵侯以援助。 胡非子拒绝,说,这不是墨家可以帮忙的理由,请您回去。 第二次,中庶子的理由是:公子章已经继位,而公子朝作乱,使得赵国混乱,所以请求墨家帮助平定叛乱。 胡非子再次拒绝,说,这不是墨家可以帮忙的理由,请您回去。 如是四次,皆不松口。 今日已经是第五次,这一次中庶子终于换了一个说法,说道:尚贤而任,不论血统亲疏,以选拔出来有才能的人成为官吏,使得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劳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这是赵侯想要去做的;而公子朝所反对的。赵侯欲利赵国之民,公子朝欲害赵国之民,所以请求墨家予以援助。 胡非子始言:善,可以助矣。然守邯郸,需赖民众之力,此言请布告于民,邯郸始可守。 中庶子这才喜极而退,胡非子便传墨家之令,征召为墨家服役的赵地墨者,除在高柳防卫草原的之外,齐聚邯郸。 其中便有墨者询问胡非子,问道:“王公贵族之言,不可以信。昔年子墨子欲中原弭兵,楚人势弱,于是盟誓。一旦韩侯赵侯薨,楚便弃盟。” “今日邯郸事,公子章危矣,于是答允。难道,这就是可以相信的吗?赵地并无泗上之法约束君侯,那么他若将来反悔也没有可以惩罚和约束他的办法,依旧法自君出、一言为法。” “若不制法而约君侯、众义而民为神主,私以为,以道义而论,公子章与公子朝,若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五十步与百步,并无区别。” 墨家内部如今不乏这样激进的人物,要么要制定法度约束君王,要么就要让民众参与政治,总想着一蹴而就,认为除此之外的君侯承诺都是换汤不换药。 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所说的也是事实,但对于墨家而言,此时赵国的内乱、魏赵的翻脸是必须的。 这就正如墨家内部的巨子要掌握大义,就像是原本历史上墨家全灭于阳城的那件事一样,徐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当时作为巨子的孟胜需要用符合墨家之义的道理说服徐弱,徐弱才请以先死。 墨家有大义、天志、规矩在头顶,又走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民主集中之制。 这其中的精髓,就在于需要墨者明白“义”,从而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规矩来衡量,从而举选出巨子悟害。 不是绝对的“君主制”,上面说什么,下面就必须要遵守。 上面说什么,必须要符合规矩、天志、大义,下面才能够决定是否可以尊从,否则就会集体抵制。 此时这名激进的墨者所说的话,胡非子必须要作出解答,于是他道:“你说的对,但举的例子并不恰当。若以战喻,这是填然鼓之、笛号皆鸣,有人进战五十步,有人原地不动的区别。” “以赵国论,若公子章真的能够实行这样的政策,难道赵国的民众不能够得利吗?若是能,那么相对于现在,怎么能够说这是退五十步呢?你只是与墨家之义中的君臣人民的关系来考虑赵国,所以才会得出退五十步的想法。” “但此时,我墨家并无能力使得赵国实行那样的政治、赵国的民众也没有完全醒悟而有实行那样的政治的心思,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与现在做比较吗?” “凡是若做比较,必要相对而言。要选对相对的事物。” “譬如如今一个跛子和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赛跑,你说,这都没有善于奔跑的列御寇跑得快,这是对的。但你说,这个跛子和失去的腿的人跑的一样快,因为他们都没有列御寇跑得快,所以他们跑的一样快,这是对的吗?” 那墨者醒悟,知道自己在逻辑辩论上犯了错误,于是低头道:“你的对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子章言出即行、真的去做这个推论之上的。如果他不去做呢?” 胡非子点点头,表示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实际上,这种可能性极大,墨家的思想相对于时代而言,过于激进,这是哪一个君主都不可能全盘接受的。 只不过墨家的一些东西,确实可以富国强兵,所以一些君主又不得不和墨家合作。 国富民强,这只是墨家用以利天下的第一步,最终要解决的是“国富”中的国,是谁人的国的问题,这个最终目的便是君主不可能接受的。 这一点胡非子很清楚,作为墨家的高层,作为在会议中被适说服的那些人,他很清楚现在墨家在楚国现在的处境和活动,就是源于墨家高层对于王公贵族没有丝毫的信任。 而在赵地,其实论起来,虽然他面对公子章的中庶子之前拒绝,颇为拿捏,可事实上真要是到了最后也没人来请求,胡非子恐怕还得主动去找赵侯。 无他,源于墨家的“乱晋救泗”之策。 这一次墨家要做的,既不想“雪中送炭”,更遑论“锦上添花”,而是要做“趁火打劫”。 这是针对于现在。 而针对于未来,赵国不比泗上,也不能和费国的局面相提并论,所以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达成费国那样民众革命的局面,这就需要用漫长的过程来施加影响。 每一步,都是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前进,可能有时候只能走一步,但却不能因为仅仅是一步便不走。 正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赵侯如今也必然有求于墨家,因为这一次的情况比原本历史上严重的多,表面上看上去是赵国的公子之争,实际上牵扯到了时代波涛之下的变革和守旧、集权与分封的争斗。 铁器牛耕火药的传播,开始更加剧烈地瓦解分封建制的基础。 墨家的种种学说,火上浇油地引动了贵族、士人、君主、平民之间的矛盾。 墨家的宣传中,很明确地指出了贵族和君主之间的矛盾,使得这些原本作为贵族之间不传之秘的内容传遍了天下,也让那些“浑浑噩噩”只靠自己的阶级本能行事的贵族们清醒过来,开始做好反对集权反对君主的准备,大规模的反叛如火如荼。 捧杀宣传之下,赵侯骑虎难下;这十余年广泛的讲学宣传,也使得平民阶层逐渐崛起成为一股重要的力量,这也算是对赵侯的一种诱惑。 这种局面下,反叛四起,提防公子章上位的贵族极多、支持公子章上位的群臣不少,整个赵国都乱了起来。 墨家在邯郸,如同飘荡的芦苇絮在河滩扎根,很快遍布难以清除。赵侯不是不想清除,而是没有那个能力。 基层的控制力、组织能力、舆论宣传的能力、人才的凝聚力、技术的先进性、和稼穑百工之间的信任关系……哪一点都不如墨家,有些基层的事,不是赵侯想管就能管的。 再者,墨家和商人的关系密切,邯郸又有黄河以北最大的冶铁作坊群,其中还有万余名冶铁之工,再加上高柳那里的一支守卫边塞以利天下的强军,这都是赵侯认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泗上给予胡非子的信中,说明白了赵国的局势、让胡非子提防激进、又不能让在赵国的墨者背弃墨家之义成为赵国的墨者,同时明确地提出了要“趁火打劫”的策略,要在赵侯最难的时候达成某种盟约,为将来的事做准备。 这考验的,便是胡非子的能力,要做到不左不激进、又要做到不右不投降,更要明确把握方向:不要扩大魏国人民和赵国人民之间的矛盾,而是要把矛头指向发动战争的王公贵族…… 第一百一十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中) 这很难。 可对于一个在墨家高层工作了十余年的人来说,这又是最基本的要求,若是连这个都难以做到,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再众人之中得到信服和推选,早早就被挤了下去。 现在胡非子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邯郸墨者的过于激进。 激进的墨者认为,公子章这样的变革,到头来并没有达成墨家的大义,没有让万民制法以约束君主,也没有达成了权力归属于民众。 如今赵国公子之争,若以墨家的道义论,这就是狗咬狗,墨家应该坐而看戏,不能参与这场狗咬狗之争。 这个过于激进的问题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一旦解决不好,可能就会跨入另一个极端:我乃赵人,当为祖国而死战,这不是狗咬狗,而是一场保家卫国与争取国家荣耀的正义之战。 一旦解决不好,导致了这个问题的反面,那么对于墨家“天下人的天下”的天下大同的想法是极为不利的。墨家一直严防的,就是出现赵族、楚族、魏族这样的情况,这一点在墨子在世的时候就很重视,入当年的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的观点,就受到了墨子的严厉批判。 墨家现在需要参与这场狗咬狗之争,需要在这张战争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以为将来,并且这场战争决定了墨家在泗上的扩张和整合。 尤其是在越国决定南迁、费国民众革命爆发的情况下,赵国的事处理不好,将会导致魏齐联军对泗上的干涉,这对于墨家填补越国南迁在淮北的权力真空、和将泗上现在诸国的非攻同盟整合为更加严密的盟国将是巨大的阻碍。 墨家一直在等,从墨子去世之后就一直在等天下局势发生变化,现在这种变化终于等到,那么就一定要把握好。 胡非子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也明白赵国这件事处理起来的困难,可当组织派他前往邯郸的那一刻,他已经无可选择,除了尽自己所能做好之外,别无他法。 能够选择他来邯郸,除了他的能力,也在于他能够理解墨家的道义,能够分清楚激进和投降之间的区别,换而言之,政治合格。 此时面对那名墨者的疑问,胡非子没有选择讲什么大道理,而是选择用此时诸子都喜欢的比喻做了回答。 他问道:“墨家之法,杀人者死,这是为什么呢?” 那墨者自然知道,便从人的生命权乃是天帝赋予的权力等缘故说起,最终靠的是理性推论出杀人者死最能够维护天下众人的生命之权。 胡非子笑道:“如此,譬若此时天下不能够做到杀人者死。那么,现在有个机会,让天下人知道,随意杀人是不好的行为,即便可能没有法律的制裁,但是轻易杀人就像是丢弃老迈的父母而不去养一样会受到指责,这样的机会,你会去做吗?” 那墨者点头道:“如果真的不能够做到杀人者死的律法实行,那么若是随意杀人被谴责,也是一种约束,这是要去做的,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胡非子道:“如此,那么和现在赵国的事有什么区别呢?” “让民众制法约束君侯,这如同刚才说的杀人者死的律法制定。而现在,我要求赵侯明确地告诉民众,布告邯郸,说他要‘尚贤而任,不论血统亲疏,以选拔出来有才能的人成为官吏,使得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劳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并且将‘万民之利’作为君主的一项义务。这就像是刚才的故事中宣扬杀人不好一样。” “若无法律的制裁,只是说杀人不好,未必就不杀人。可是,也总比宣扬杀人者好要进步,这是一样的道理,所以你做出了选择,那么在这件事为什么就不选择了呢?” “如今天下,天命已死,何以为君?这是人们所不能解释的。” “君主以为,君主就是君主,就该权力无限,这怎么能够行呢?” “现在,赵侯在民众面前说,君主要做的,就是为民求利利于万民,即便他做不到,但是至少可以让这种‘义’成为天下的‘义’。” “相对于那些认为君主就是君主的‘义’而言,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在不能一蹴而就的情况下,这就像是两军交战,眼看要输,你是选择坐在那里等死?还是持剑继续向前,能前进几步就前进几步呢?” “对民众而言,赵侯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民众都能得利。对天下而言,赵侯的这番言辞只要在邯郸的民众面前说出,那么这就成为了一种‘义’,一种‘德’,即便他不能做到,却也不敢有人说这是错的。” “既然这样,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做呢?” 那墨者闻言,终于点头,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将贯彻始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再小的进步也是进步。” 胡非子笑道:“是的。错的不是想要一蹴而就之心,错的是不可能一蹴而就就不去做。反过来也一样,当可以一蹴而就的时候,却还慢腾腾的积跬步而不疾跑,这也是错的。其中的界限,是难以掌握的,不可不察。” 这就像是之前适所说的,泗上的事,慢不得;天下的事,快不得。其中快慢的区别,就在于这个火候的掌握。 什么时候该全力疾跑,不去听什么缓慢变革之词;什么时候该徐徐图之,不要激进以至于冒险被围;这正是墨家君子与七悟害所要承担的重要责任。 胡非子既已解决了邯郸墨者心中对于“狗咬狗不该参与”的疑惑,便开始和赵国在邯郸的公子章心腹进行密切的接触。 中庶子无奈,只得在邯郸发布公告,宣称君主之义,就该利于万民,所以这一场赵国的公子之争,是“义”之争;是“君何以为君”的道义之争。 公告之后,墨家在邯郸的组织迅速发动起来,利用需要组织民众守城的机会,广泛地开始进行民众集会,让民众也学会了“趁火打劫”,迅速出台了十余条条件,请求公子章答允,并且立刻派人将这些条件送至中牟。 ………… 赵都中牟,公仲连府中,新继位的赵侯一身衰衣前来看望老迈的公仲连,这个烈侯时代主持变革的老臣。 公仲连已老,虽不在朝堂,可是赵国的事他还是了解的。 此时赵侯亲至,公仲连也没有迎接,而是躺在床榻上休息,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不久前公子朝作乱,中牟大乱,好在支持公子章的臣子和士人更多一些,这一场政变未遂,公子朝出逃,返回了自己的封地。 随后,阙与等地的封君皆起兵反叛,声称“公子章远亲族而近外族,不可以为赵之君”,全力支持叛逃回自己封地的公子朝。 这件事之后,赵侯多次前往公仲连宅邸,每一次都会带来重大的消息。 或是魏国出兵、或是楚国伐陈蔡而分担了魏国的力量、或是中山国反叛、或是中山君派人来中牟与赵结盟一致对魏…… 或好,或坏,公仲连见惯了大事,总还可以承受。 原本那些或好或坏的大事,在赵侯来到之前,公仲连也都能知晓,或是听到风声。 可这一次,公仲连不知赵侯为何而来。 床榻之上,无需多礼,公仲连见赵侯一脸怒色,手中持有一封书信,不解道:“君上何以怒?” 赵侯咬牙道:“怒民众贪婪无厌、怒墨家趁火打劫。我在邯郸,已经做得够好了,民众竟然还不知感恩,竟还想要更多。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发怒。” 公仲连不知道民众要求了什么,但看赵侯发怒,沉声问道:“君上希望民众怎么做呢?或者说,君上想要什么呢?” 赵侯道:“我想要邯郸不失。若邯郸失,赵国必乱,贵族大夫必多投魏而亲公子朝。” 公仲连咳嗽一声,喘息一阵道:“如此,您想要邯郸,而民众想要利,以此交换,这就像是商人买卖,又有什么值得气愤的呢?” 赵侯苦笑摇头道:“我怒民风不古。君主难道是可以和民众做交易的吗?我在邯郸,已经授田分田赎买,也行仁政,不欺商贾、善待百工。如今让他们守城,竟然还要提出条件。您知道我在邯郸的一些变革,比起当年晋阳来说,更加仁义。” “可当年韩、魏、智三族围晋阳三年,民无叛心,至死而战。智伯掘开汾水,使得城中悬釜而炊、搭棚而居、浸入水中而生恶疮者以千计,群臣多有欲逃者而民众却无叛心,皆感恩先公襄子之德,尽愿效死。” “如今魏人欲围邯郸,大军未至、城邑未困、河水未决、薪柴未尽、粮草未空。邯郸之民却要提条件,并不感念我的恩德,变本加厉,刁蛮求利。如今赵地的民众的德行沦丧,不知感恩,无分善恶,只求私利,却无国心。今年的赵民,不如当年晋阳之赵民,我难道不该发怒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下) 晋阳之战,是赵襄子之后的赵国国君谈论国事所绕不开的一个地方。 公子章的父亲,得以被封为赵侯,赵氏的强盛就源于晋阳之战。 之后赵襄子无恤认为自己的继承违背了宗法制,从长远的角度考虑赵氏的存亡,将国君之位传给了自己兄长的孙子,而赵侯之父赵籍正是赵襄子兄长那一脉的。 当时赵国的情况只怕比之现在还要复杂几分,赵武侯临死之前,想要封公子朝为代君,也正是出于当年事的考虑。加上原本历史上赵武灵王想要将赵国一分为二利用代国的法理这些事,都和当年赵襄子灭代而封伯鲁之子于代扯不开关系。 如今赵侯所怨怒的,正是出于当年晋阳一战和现在邯郸被围的区别。 按他所想,邯郸作为自己的封地,论及自己所实行的政策,比起当年晋阳来说,要仁义的多。 可是自己做了这么多,邯郸的民众却不能和当年晋阳的民众一样,这让他极为不满,尤其是如今胡非子组织民众,将民众的请求传递到中牟之后,更是如此。 当年晋阳,民众没有任何的请求,只是效死而战。 如今邯郸,民众却学会了趁火打劫,简直是一群刁民。 既说起了晋阳之战,公仲连咳嗽几声后问道:“臣以为,当年晋阳之战,先公襄子有三可依,最终得以战胜智伯。君上可知那三处可依?” 晋阳之战,既是赵氏的立国之战,也算是决定了之后战国数百年命运的一场大战。如果韩魏两家不反水,智伯干掉赵氏,晋也就不存在三分,三晋合一,天下无敌。 这些都是赵氏之孙所熟知的事,赵侯回道:“这我是知道的。” “居首者,唇亡齿寒之语。此四字,使得韩、魏背盟,军中杀死了智伯。” “居次者,晋阳城坚固无双。城墙有米、宫室有柘,城高墙固、武备充足。” “居末者,于晋阳行仁政,使得民不叛赵,纵悬釜而炊,亦无怨言,三年不能破城,终于等到韩魏背盟。” 公仲连原本在床榻上休息,即便赵侯走进来也不曾见礼,此时听到赵侯的话,竟然奋力从床榻上爬起。 赵侯大惊,起身相扶,连声道:“这是何故?难道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需要您这样来劝谏吗?” 公仲连的手臂被年轻的赵侯搀起,却仍旧用力,说道:“君上前几日说,魏人出兵干涉,我不以为意。君上前几日说,公子朝反叛、阙与君等众人皆反,我亦不以为意。” “然,君上今日说起晋阳之事,我作为臣子,不能够不劝谏您的错误。” “君上以为,晋阳之战,行仁义之政民之效死为三依之末,这是我不能不劝谏的。” 赵侯用力搀扶,公仲连这才起身道:“君上,若当年晋阳不能守三年,韩魏可有机会听先公襄子唇亡齿寒之言?” 赵侯摇头,公仲连又道:“当年晋阳宫室四周遍生蒿、柘可做箭矢,城墙砖石中藏有粟米可为粮食。若没有民众拉弓,箭矢可能飞到智伯军中?” 赵侯又摇头。 公仲连道:“如此,行仁义之政使得晋阳之民三年而无叛心,此为三依之首。您现在作为国君,我的时日也已无多,您却认为这是三依之末,这是我不能不拼死劝谏的。” 赵侯搀扶起公仲连,低头道:“您说的对。可是,我在邯郸实行的仁政,难道不比先公襄子在晋阳的仁政吗?” 这一点公仲连没有反驳,而是称赞道:“我听闻君上在邯郸实行的政策,便认为君上如当年襄子之有晋阳。您在邯郸的仁政,是比当年襄子在晋阳的政策更加仁义的。” 赵侯苦笑道:“可是,邯郸的民众,却不再是当年晋阳的民众了。我的政策比之当年的襄子更加仁义,然而邯郸的民众却不能够如当年的晋阳民众那样效死。” “我有亲近侍人曾进言:民众不可以让他们过得太好,否则他们将不能效死。民众家中有余粮、房中有妻子,他们怎么能够不顾生死呢?当时我斥责了那个人,而现在看来,他的话竟是对的。” 公仲连大喝道:“谁人为君上进此言?当诛之!” 赵侯摇头道:“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这难道不是正确的吗?” 公仲连沉声道:“君上,昔年襄子之政的仁义,比之智伯如何?” 赵侯道:“智伯善养士,因有豫让漆身吞炭之行,然而论及仁政,不及襄子。” 公仲连又问道:“襄子纵仁义,论及治政利民,比之如今邺地的西门豹如何?” 赵侯只好如实道:“西门豹治漳,农兵数万屯于邯郸、中牟之间,使得赵不能南下。漳水臣服,灌溉万顷,亩收百五十斤,人民皆颂其德,其仁义未必及得上的襄子,然其有铁器、牛耕、三禾之利,民众富足又胜于昔年晋阳。” 公仲连便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如百年前,赵有瓷器而别人皆是陶器,那么,是赵氏更为贵重还是别家贵重呢?” 赵侯道:“是赵氏。” 公仲连又道:“百年后,赵有黄金而别人有随侯珠、和氏璧。那么,是赵氏贵重呢?还是别家贵重呢?” 赵侯道:“是别家贵重。” 公仲连拜道:”如今,君上拿着黄金而别人手中有随侯珠,您却说,当年赵氏有瓷而别家只是陶,所以赵氏比别家贵重,而赵氏手中的黄金自然也比别家的随侯珠贵重。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您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固然比起襄子当年在晋阳更加仁义,可也不过是从瓷器变为了黄金。” “而别家如今也在向前走,从手中的陶器变为了现在的随侯和氏,您却认为您的黄金比襄子手中的瓷器更贵重,所以理所当然比别家的贵重。” “这便是墨家众人所言的楚人刻舟求剑之意。” “您要比的,不是昔年的襄子,而是如今的魏、韩、秦、墨、楚等……” “与您争夺天下的,也不是昔年的智伯、韩虎、魏驹。而是现在的行变法的赢师隙、有文侯遗泽的魏击、变革制度以致屈宜咎逃亡的熊疑、废姜齐而行政的田和……” “如今有墨家的铁器之利、牛耕之法、三禾之嘉,天下民众的生活比起之前都好了,难道天下的民众都如同当年文王之西岐、勾践之残越、襄子之晋阳吗?按您所言,这天下的民众都该效死而战,昔年文王、勾践、襄子的时候那么艰苦都可以效死,怎么如今反而不行了呢?” 赵侯闻言,叹息道:“您说的对。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现在实行的政策比之昔年襄子更仁义、如今邯郸的民众衣食比之当年晋阳更好,怎么就不能够如当年那样效死呢?” 公仲连正色道:“人皆求利。” “上者,上下同义、上下同利,上之心便是为民求利、下之心便是求利,以此上下相合。此为泗上之墨家。” “中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以夏桀商纣之暴迫下者弃己利而死上之欲。” “最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幻想为下者不求利,以教化道德约束人人君子,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下者为道德教化而无私欲,一心死国。” “此四者,您是不能够做到上者的,那么在中、下、最下中,难道你不需要作出选择吗?” 赵侯不能对,这上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用的。 民众想要啥? 民众想要好好生活,民众不想打仗,民众不想交税、民众不想服役、民众想的,作为君主的怎么可能“上下同义、上下同利”? 墨家能做到,那是因为墨家本身就不是贵族,其中有不少贵族出身的,可都是放弃了自己的贵族身份,投身到利天下的幻想之中。 顺带着,墨家如今就是天下最大的资本怪兽,只不过持股之人是泗上之民与墨家上下,他们的利和旧时代的利根本不同,可以跳出原本的圈,经济基础决定了墨家的“觉悟”。 赵侯作为君主,正如公仲连所言,只能从中、下、最下三者选出来一个实行。 公仲连见赵侯不语,又道:“君上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以为邯郸之民不如昔年晋阳之民。臣有惑,请君上解。” 赵侯点头,公仲连便问道:“昔年,造父随穆天子驾车游于西王母之国时,可能有欲,想要成为大夫,受封于赵?” 赵侯摇头道:“《穆天子传》言,昔年造父驾车,忠心耿耿,并无以此为功而求封赵之欲。” 公仲连又问:“那昔年成子随文公逃亡出国,难道当时有欲望以为将来可以三家分晋自立为侯吗?” 赵侯又摇头道:“昔年成子为文公友,为朋友之义而护送文公逃亡出国,并无分晋之心。” 公仲连再问道:“那么,如今烈侯、武侯,以至于您。若是将来天下大变,赵氏终定天下于一,那么您说烈侯当年在分晋之前,可曾有席卷天下之心?” 赵侯再摇头道:“烈侯之时,魏韩强盛,楚人势大、秦齐多骄,只求能立于诸侯之间,不敢有席卷天下之心。” 公仲连拜道:“如此,以赵氏论,自造父始,难道不可以说是欲望越来越大吗?如您所言,昔年成子不过家臣,得以封为上卿统一军,其后世子孙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吗?” “民众是人,赵氏亦是人。您如果认为,只有赵氏可以有欲壑之心,欲念不断膨胀,而民众就该清心寡欲感恩戴德,那么,您这是要走最下之策啊!” “如今天下,变法之声不绝于世。春秋无义,战国纷争,您若是选最下之策,这是灭亡之道啊!赵氏之祭祀,难道要毁在您的手中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与天命 这话说的太重,赵侯不敢接,只能羞惭拜道:“若非您的话,我这是要败坏祖先的基业啊!” “如您所言,我选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寡人之欲,便是立于列国,若强则并天下。这是民众所不关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义之政,让民众得利,而让他们支持寡人之欲。” 公仲连大笑道:“君上这番话,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应该多看看墨家的书。虽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关于利益分析之说,确有可取之处。” “您欲取天下,并天下。那么,公子朝、阙与君等封君是否也有这样的欲念呢?” 赵侯讷然,摇头道:“不能够有。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稳固,争霸天下于他们并无利。况且,寡人不欲并天下后,却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郸。” 公仲连笑道:“是的。所以赢师隙聘吴起入秦,秦之贵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这便是利益冲突。” “欲并天下,必须集权。集权之政,必损贵胄。那么,民众对于把税交给您?还是交给阙与君;为您服役还是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么区别吗?” 赵侯似乎明白过来,说道:“并没有区别。” 公仲连道:“如阙与,那是赵地。可是您为赵侯,政令却不能行于阙与,那么阙与归于赵,和不归于赵,对阙与君而言并无区别,可对您区别却很大。” “您欲并天下,需要做赵国之民的赵侯,而不是赵氏宗族的赵侯。如果您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那么我劝您还是只要守住赵氏的基业就好,不要妄图兼并天下。” “泗上的政策,虽然有不德之处,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错的。您是赵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敌不可调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难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吗?” 赵侯哑然失笑,如今什么“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礼制已然成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没有跑到洛阳去为天子服务的,而都是在各国出仕。 他已经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 赵氏之君,那是要维护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维护,是因为宗族的力量可以维持军力,从而立于乱世。 赵民之君,那是要适当给予民众一些利益,之所以维护,是因为从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出现后,民众的力量已经可以战胜宗族贵族,从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组成的大军,从而战无不胜。 这可能吗?是臆想吗? 并不是,如今这已经是实践过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认可的东西。 吴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备了铜炮和火枪之后,可以吊打那些善于车战的贵族。 潡水一战,墨家的齐射轰杀的不只是越人致师挑战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药炸毁了贵族得以存在的军事基础。而潡水一战越人君子军猛冲墨家义师的中军却被庶民组成的中军阻挡,顺带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获了越王翳,这一切不只是个传奇的故事,更是天下军制变革的号角。 说到底,公仲连所说的上下策,赵侯选择的中策,其实都是墨家“爱人不为用人、爱马非是用马、欲用马非是爱马”的区别。 我爱你,所以我想让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对你好一些,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使用你。 这其中的区别,就是墨家所言的“爱”这个字精髓,也是公仲连所说的“上”与“中”之间的区别。 公仲连之意,是让赵侯用民,而假意爱民,反正民众很难分清爱和用的区别,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爱和用的区别,只怕邯郸的民众现在还是和当年晋阳一样。 既是论迹不论心,那么到底是爱还是用,这些细微的差别也很少有人能够察觉。 公仲连作为赵国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与“宗族贵胄派”就有矛盾。 国君想要集权,就需要用士人派来对抗宗族贵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贤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础,缺乏私兵,所以还需要拉动民众的力量作为军事力量,来对抗宗族贵胄。 士人行政、庶民从军,这是公仲连为赵侯谋划的兼并天下之计。 当然,若是将来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强大的基层力量之后,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于新的一种贵族,那就需要再拉动别的力量来对抗他们,而现在,还早。 赵侯沉默许久之后,想到公仲连的这番话,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问道:“您年纪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说兼并天下、定天下于一……您可以谈谈天命吗?” “武王何以得天下?纣王何以失天下?姜齐之祭祀缘何断绝?晋室之兴衰又源于何?” “我有兼并天下之心,对于天命,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如今墨家非命,却又有天志之说。那么,天命于天志,又该如何分别呢?请您给我解惑。” 当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公仲连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时日无多,许多具体的事务赵侯已经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晓那些最为“重要”而又最为“玄妙”的东西。 这或许,将是自己和赵侯说的最后一番话,作为主持了烈侯时代改革的公仲连想说的很多。 武王伐纣,商汤灭夏,乃至于天下诸侯的兴衰,到底是源于什么? 每个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规律,每一个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决这个终极问题,从而一劳永逸。 赵氏可以得天下吗? 赵氏会沦为晋室那样的悲惨局面吗? 天下若不为赵氏所得,又该被谁所得? 有天命吗? 是五德吗? 有鬼神吗? 有天志吗? 是注定的吗? 是可以更改的吗?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吗?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吗? 这一切,赵侯在谈及自己的兼并天下的野心之后,自然而然地问到了已经垂垂老矣的公仲连,希望能够得到一些答复。 公仲连思索许久,缓缓说道:“这个疑惑,臣或许可以解答。” 赵侯眼前一亮,可公仲连随后的话,却让赵侯再次无言。 “君上,我看过墨家的《天志》之书,也读过墨家的《非命》之言。我随便说一件事,您就知道天命和天志的区别了。” “鞔之适与儒生公孟子游泗水,时维九月,正属三秋,袅袅波兮木叶下。” “河边垂柳,叶落入泗。有孩童在河边垂钓,见柳叶入水,叶子都是背面朝上。于是便问鞔之适与公孟子,缘何这些秋叶落水都是背面朝上而正面朝下?” “公孟子言:此天命也。凡秋叶,必朝下而落。” “此中有义,叶长在树上时,敬天,故而朝上。落下时,敬地,故而朝下。这便是天命,再以此育天下人:要敬天法地。” “孩童以为公孟多闻,欲赞,鞔之适大笑,说:这就像是孩子们问你天为什么是蓝的?而您的回答是天是蓝的,而蓝色是多么漂亮。又像是孩子们问你人为什么要吃饭,你说人要吃饭,除非是菜羮否则不能用筷子,吃肉要用叉子……您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 “鞔之适道:正如二十年前在泗上做的稼穑生长的实验一般,因为叶子的生长需要阳光,那些阳光作用下让叶子有了养分,养分沉重,等到秋天的时候叶子落下,朝上的地方养分多、朝下的那面养分少,所以养分多沉重的,便朝下。” 赵侯颇为新奇,嘴角带笑,可公仲连却很严肃,说道:“公孟子之言,便是天命。鞔之适之言,便是天志。”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命之说,天命该武王得天下,于是武王得天下是顺应天命。”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志之说,其时商纣欲集权,商之贵胄不满;商人多用奴隶周人行以分封;纣王征东夷而朝歌虚弱……等等一系列的理由中,这一切的理由都是:什么事如果没做,那么就会虚弱;而什么是如果做了,那么就会强大……” “这其中的分别,请您仔细体会。如果不能够分清楚天志和天命,那么赵氏也是危险的。如果天下只有赵氏,那么天志天命不分,也有殷商千年之业;而如今天下有秦、魏、韩、赵、齐、楚、墨诸多豪雄,您若不分,那么一旦有人辨别清楚了,赵氏便危矣。” “墨家有《非命》之说,又有《天志》之言。天志和天命的区别,我已经给您讲述了。那么,《天志》到底是什么?” 赵侯以为这是精髓的总结,公仲连道:“《天志》就是说:人不吃饭要饿死、不拉屎要胀死。这就是天志。所以,天志无情,人要利用天志,也可以违背天志。” “你想活着,那么就吃饭、拉屎。你不想活,你也可以利用天志,不吃饭不拉屎。你想杀人,可以知道刺中心脏会死。你想救人,可以知道在胸前做出铁甲。” “《天志》怎么用,源于‘义’。而‘义’、‘利’不论是谁的、不论怎么变,天志不变,就看你怎么用。墨家,要探究的,是天人之变、是宇宙无穷,而氏族兴衰天下兴亡,可能只是《天志》中的一部分内容。” “天命,其重在命。天志,其重在天。” “世有尸子者言: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墨家所言之天帝,即为宇宙。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天下,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墨家的《天志》铸剑,而《同义》铸持剑之人。” “昔年曾子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就要死了,那么不可以不称赞墨家的言论。” “作为臣子,我受烈侯之恩,又不能不告诉您,君上欲兼天下,不可不知《天志》,却又不能不防《同义》。” “墨家居泗上,赵人于北地,却又间隔魏、韩。” “什么时候唇亡齿寒?什么时候远交近攻?这是您今后执政的几十年所必须要不断变化的选择,选不对,赵氏基业危矣。” “只选唇亡齿寒,则晋阳之祠,供奉魏氏矣。只选远交近攻,则赵氏宗族与庶人无异矣。” 赵侯还礼道:“我会牢记于心。” 公仲连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如此,那就不谈这个了。君上今日来时,怒气冲冲,手持书信,邯郸之民,到底要求了什么,让您如此愤怒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为之赵(上) 赵侯苦笑道:“你也知道墨家的一些学说。论及守城,确是从墨翟以降,墨家守城之术天下无双,这是无可指摘的。” “可是关于如何能够守住城邑,墨翟的一些言论,其实有些过于‘爱民’而无君。” “若依其所言,正是: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这一点算不上墨家守城的一些技术手段,但却是从墨翟时代开始墨家守城所要求君主必须做到的。只有做到这一点,墨家才可能会帮着守城,否则根本不可能帮着守城。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也就是三大与八项之中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与借东西要还。所有为了守城征集的一切,都必须按照平价打上借条,有主券之人书写出借据,等到守城之后归还。 这一点,王公贵族不是不能接受,有时候只要能够守住城邑,他们可以接受很多的要求。 但是,这其中折射出的所有权问题,则是一旦深思就会让王公贵族难以接受的。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换而言之,民众的东西是他们的私产,所以为了守城拿走民众的东西必须要偿还。这是违背分封建制的原则的,尤其是一些贵族看来,民众的东西为了守城这个理由,完全可以直接拿走,凭什么还要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既有主券书之,那么这就是借,借这个含义的背后,就是民众的所有权问题,再扩大一下就是:财产是不可侵犯与神圣的权利,除非合法认定的公共需要对它明白地提出要求,同时基于公正和预先补偿的条件,任何人的财产皆不可受到剥夺。 如今墨家的学说一直都是围绕着适提出的一些想法进行实践的,原本墨子或许只是认为这样可以方便守城。 但是现在墨子已经去世,适将墨子的一些言论借题发挥,围绕着“义”和“天志”来进行展开,使得这些做法背后的意义更为深邃。 如《杂守》所言的——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扩展为这么做为什么是合于天志的、又是因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扩展之后,便是“除非人定公共需要,同时基于公正和预先补偿的条件”,才得以借用、甚至强制借用民众的一些财产。 这里面公共需要也就是守城,而墨家守城又是“为义守城”,这个征调民众物资的条件,也正是基于墨家的义。 这其中的内容,可能对于一些尚且混沌的民众而言只是仁政,可是对于那些能够觉察到天下波涛的人而言,则更加看重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天志”。 公仲连对此有所耳闻,也知道墨家守城之术的一些细节,但他知道如果仅仅是“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只怕赵侯还不能够这样愤怒,以至于说出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之类的话语。 他见赵侯这样说,便先试探着说道:“君上,民众求利,按墨家的道义,若说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只要能够守住邯郸,倒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赵侯大笑道:“置平贾?若真是置平贾,我哪里会说民众贪婪无厌呢?” “这邯郸之民,竟是趁国之危,要放高利贷给我呢!” 说完,将手中的书信送到了公仲连手中,说道:“你看看吧,这些民众再要求什么?” 公仲连接过书信草草略过,终于明白赵侯愤怒的原因是什么。 这些书信,是赵侯为公子时候的中庶子再五拜访了胡非子请求胡非子出面帮助防守邯郸之后,胡非子开始集结民众,以民众“公共意志”的名义,给予赵侯的一封信。 赵侯刚才说,若是置平贾,也就不会说民众贪婪无厌了。 所谓置平贾,也就是一种无息贷款,即为:守城的时候,征集民众的一切粟米、马匹、薪柴、房屋等,皆按照市场价记录,将来按照平价偿还。 这个放眼天下,已经算是惊世骇俗,贵族们多会觉得这不可思议:我用庶民的东西守城,居然还需要赔偿? 贵族用庶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赔偿? 这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 高深到需要墨家那些加起来能有一尺厚的各种书籍来解释赔偿的合理性。 这也是个很粗浅的问题。 粗浅到民众不需要看墨家那些加起来有一尺厚的书籍的论证,只是单单说出这个观点便会得到无数的拥趸。 这些惊世骇俗之言之外,如今邯郸的民众算得上是“变本加利”,利息的利。 这时候放高利贷的很多,不少的贵族也转行从单纯地依靠地租收入,投身到放贷人的行当当中,后世的孟尝君是为其中的佼佼者。 这一次邯郸民众的要求很多,而第一条也是大量以土地为生的邯郸民众的要求,便很有意思。 书信上说,经过邯郸民众的集体共商,以众意的名义,向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赵侯提出如下要求: 公子章在邯郸已经进行了一些授田的变革,一如墨家所给出的建议,将土地授予民众,只收取民众的税,而土地将以二十年付清赎买的方式成为庶民的私产。 如今这项变革已经进行了许多年,但是大部分的民众依旧尚未还清所有的“贷款”。 这其中有一部分民众对于贵族颇不信任,不放心这些土地是否将来真的可以归属自己,于是只按照每年最低限额的数量进行偿还。 对此,这一次邯郸将要被围,正是邯郸城急需粮食的时候,众人经过墨家的组织,正式向赵侯提出:征集粮食可以,但是粮食作为民众的私产,需要以贷款的形式借贷给赵侯。 按照如今贵族放贷的十分之二的利息,赵侯这一次守卫邯郸所需要的粮食、金钱、甚至是赵侯用于和公子朝争夺君位的钱财,邯郸的庶农、百工、商人会用墨家作为担保,将粮食和金钱集中其中。 其中,粮食按照如今市价借出,十分之二的利息,一共五年还清,而赵侯需要用土地作为偿还方式。 也就是说,现在借给赵侯一石粮食,五年后赵侯需要偿还两石,而这些粮食的本金和利息,将可以直接支付那些赎买土地的费用。 换而言之,这是墨家作为中间人,在邯郸发行了战争债券,战争债券的利息是百分之二十,赵侯不需要偿还金钱,只需要让民众将这些钱作为赎买土地的赎金。 因为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而且五年付清,这就相当于邯郸的民众可以只花一半的粮食换回自己的土地。 这一点也正是赵侯心中愤怒的原因,也是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起因。 如今天下,募兵制只是刚刚兴起、半募兵半授田府兵的制度也不过是才露出苗头,随即就被火药火器马镫而冲击导致除了轻骑兵和非正规起兵之外,府兵制实在没有半点的优势,可谓是刚刚出生就要夭折。 原本天下的制度,是民众需要服封建义务,随军出征需要自己携带一部分粮食。 至于贵族守城,那就是在守自己的经济基础和权力根基,加上农夫是依附于土地的、可以被分封也可以连同土地一起转让的,所以,守城的时候随意征用民众的粮食马匹那是正常,而能够做到墨子所言的“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那就可以算是仁政、义政了。 这时候邯郸的民众居然要求赵侯在征用他们的粮食时需要缴纳利息,这简直是……骇贵族之听闻,大逆不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等等等等…… 现在,赵侯觉得,自己在邯郸已经实行了仁政,已经对民众远胜于当年晋阳,可民众竟无感恩之心,还试图再取更多的利益,如何能够不愤怒? 公仲连在看完前几条之后,拜道:“我现在能够理解您的愤怒了!” 赵侯大喜,从他步入公仲连的寝室之后,一直都在承受着公仲连的说教,此时公仲连竟然说能够理解他的愤怒,心中无限开怀。 然而公仲连随后却道:“如果您是一个商人的话,我现在确实能够理解您的愤怒。可如果您是赵国的国君,是邯郸的封主,那么我不能够理解您的愤怒。” “您现在马厩中有可以日行八百的良马,虽不及穆天子之八骏,却也相差不多;您的鼎中烹油而有肉食;您的宫中有绝美的姬妾;您的府中纵然没有随侯珠和氏璧却也有各种珠玉宝物……您欠缺的,正是赵人的心。” “您作为赵国的国君,邯郸的封主,因为民众少付一半的土地赎买钱而愤怒,那么您如果是商人只知求利,这也无可厚非。” “可您并不是。您需要邯郸的民众撑起军队、您需要邯郸的粮食保证出征、您需要邯郸的钱财保证您可以购买的大炮火枪火药和马镫……这时候能够有人借给您钱,您应该感到感激,哪怕是年息十二,能够借钱给您的您竟然感到愤怒,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为之赵(中) 赵侯急忙解释道:“难道您认为我是因为这些利钱而愤怒吗?并不是啊。” “您见过河道决堤吗?秋水灌注之时,河道两侧的堤坝,若是有一处如同蚂蚁洞穴一样的缺口,那么这个缺口就会随着河水的冲刷日益扩大,最终导致决口。” “现在,民众的这些要求,不过只是利钱,可这就像是河堤上的蚂蚁洞穴一样,看起来很小。然而时间一久,就会越来越大,直至决堤。” “我愤怒的,便是这道河堤上的洞穴可能导致的后果。难道您认为我只是愤怒于那个小小的蚂蚁洞穴吗?” 公仲连叹息道:“君上,时代变了。” “民皆求利,知道求利、敢于求利。这民众心中的河堤已经掘开了,只是在心中之外的表现上还只是个小小的蚂蚁洞穴。” “您已经堵不住了。” “昔年鲧治水,堵而不疏,以至于河流毁溢,天下受其害,尧令火正祝融杀之于羽山。” “其子大禹,堵不如疏,历二十年终治天下水患,被举为天子,舜帝让位于大禹,乃有传启之事,夏千年基业。” “您现在,要堵住的,是天下万民求利之心,这难道是可以做的吗?我刚刚刚跟您说完,天下上下之策,有四种,难道您非要选择最下之策吗?” “我已经劝谏过了,您做不到上下同义、上下同利,那么请做到上下交易,以下利谋上之欲,这才能够守住赵氏的基业!” “时代变了……君上,看看这天下吧,已经不再是当年了。您若是还不能够明白,我纵然死,又怎么能够安心呢?” 公仲连所看到的书信中,既有庶农的要求,也有百工的要求,还有商人的要求。 除了这些实际的物质利益的要求,还有一部分的政治诉求,因为出于墨家的手笔所掌控和煽动的舆论,因此火候把握的很好,隐藏的很深,看上去未必不能答应,但是背后隐藏着陷阱——正如赵侯所言,就是河堤上的蚂蚁洞穴,看似很小,却会在日后日益扩大。 庶农要求土地、百工要求平权和减赋、商人要求利润,这一切都是实际的物质利益。 百工之人,愿意提供足够的革甲、兵器、器械,但是需要赵侯用钱去买,坚决反对不经过民众同意就直接征收超额军赋的事。 商人愿意提供足够的金钱,支持公子章上位,但是这些钱不会直接给公子章,而是通过墨家做中间人进行交易,由墨家作为担保。 墨家要求的,是今后高柳以北对草原贸易的垄断经营权,商人提供的这部分钱的利息,可以作为将来对北方草原垄断经营贸易的股份。 人人都在趁火打劫,从墨家到商人、再到百工农夫,都在墨家的组织下开始有组织的“趁火打劫”。 赵侯愤怒归愤怒,可是愤怒之余一旦清醒过来,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没有粮食、金钱、革甲兵器,自己的这场争位之战就很难获胜。 现在的军队不再是以前了,不再是几百名上士下士,带着自己的战车和徒卒参战,战车的胜负决定了战役的胜负。更不是如同城濮之战、两棠之役那样几十辆精锐的战车投入战斗就能决定三军中一军的胜负。 战争的烈度、规模,都比百年前提升了太多。 火药、马镫和纪律军阵的出现,让平民组成的步兵崛起,让富裕自耕农组成的马镫起兵取代了战车,让炮兵取代了射士。 再如以前一样拉起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带着数百辆战车和千名士人精锐就想要主宰战斗胜负的结果……潡水之战、大梁之战、和援最之战,已经给出了震撼的答案。 粮食、钱、兵器革甲,这一切都成为烈度日强、残酷日盛的战争所不可或缺、甚至可以决定胜负的基础。 民众因此可以呗墨家劝说,借此“趁火打劫”。 而墨家的趁火打劫,则有着更为强硬的后台和底蕴: 邯郸城没有墨家,能不能守住西门豹和赵国贵族合兵的围攻,赵侯不敢赌。 高柳那里防备草原那些处于更为落后的胡人的墨家北境义师,若是能够投入到赵国的公子之争,可以迅速控制代郡,攻城拔寨,瓦解赵国那些反叛贵族的势力。 这两种底气之下,胡非子可以高坐邯郸,让中庶子连去五次最后逼得答应了墨家的条件才同意帮着守城。 而现在,高柳之兵……名义上归属于赵国,可是墨家的军制之下,墨家的人不点头,高柳之兵不可能南下。这一点,赵侯很清楚,论讲道理讲不过墨家,而论对军队的控制,墨家在军中渗透的那些代表、委员等等,就算把高柳的屈将子杀死,那高柳的兵赵侯也还是调不动。 仅仅是调不动,赵侯并没有太大的怨言,分封建制之下,赵侯所能控制的土地看上去是整个赵国,实际上也就是晋阳、邯郸、中牟等这几座直辖的城邑。 不只是高柳调不动,别处的也一样,否则公子朝凭什么反叛? 现在赵侯想的,是一旦答应了民众这些事,等于是坏了规矩。 墨家有墨家的规矩,如今天下诸侯有现在的规矩,这两个规矩完全不同。 借了民众的粮食马匹要还,这是墨家的规矩。, 拿走民众的粮食马匹不需要还,这是如今天下诸侯的规矩。 这个规矩一旦打破,将来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会不会如同溃堤一样迅速扩大,从物质利益的诉求,变为政治诉求? 公仲连不是不明白赵侯的担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再次说道:“君上,我说,唇亡齿寒与远交近攻,这是您需要不断变换的政策。我以为您现在明白了,可您现在似乎并没有明白。” “墨家之义,您不能用,祸乱天下,使得天下无礼而革新规矩。” “魏韩之兵,您不能不防,一旦公子朝上位,必割邯郸以贿魏,您也只能选择出逃。” “现在,您到底是要为二十年后墨家之义祸乱天下而担心呢?还是应该担心魏韩之兵支持公子朝而驱逐您呢?” “如今墨家的道义传于天下,周天子尚且没有发声反对,您难道要做天下第一个反对的人吗?您若反对,可能魏击当即就会表示支持,楚王当日便会饮酒相庆。您以为现在的墨家,还是当年不过千人服役的墨家吗?” “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您还用晋阳之策来守邯郸,这是守不住的。您还要用武王周公之礼来并天下,那是并不了的!” “我再三告诉您,您要兼并天下,便要做赵民的君,而不是赵氏的君。” “您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得到消息,魏韩出兵我不以为意;中山叛魏,我不以为意;公子朝起兵我不以为意?为什么今日您说的这些事,我却拖着残病之躯来劝说您吗?” 赵侯摇摇头道:“我以为您是觉得这如同当年晋阳一般,纵然看似大军压境危若累卵,可最终会云开雾散……” 公仲连笑着摇头道:“并不是。” “当我听到公子朝起兵、魏韩出兵的消息后,我想的,是天帝庇护赵氏,赵国将在您手中兴起!” 赵侯思索一阵,说道:“您说的,难道是《昭公四年》之事,正所谓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 “所谓,多难兴邦?” 公仲连喜道:“君上聪慧,正是多难兴邦之意。” “公子朝反叛,贵胄多有归于公子朝者。这些贵族的封地,属于赵国,但您难道可以管辖吗?” 赵侯摇头,公仲连又道:“可如果击败了他们,您派遣如魏邺之西门豹、西河之吴起这样非是贵胄的人作为官吏治理,您发给他们钱财作为俸禄,让他们执行您的意志,收缴那里的税赋交到国都的府库中。那么,那里的土地是您可以管辖的啊。” “您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邯郸、中牟、晋阳等地。可是,一旦公子朝之乱平息,您将拥有整个太行之险、代郡之烈。到时候,您所能够征用的士卒、粮食,收缴的赋税、布匹,是现在的十倍百倍之多。” “集权于君,必有变革。” “魏李悝变法,有文侯之智慧,吴起、田子方、段干木、西门豹、北门可之贤,如星闪烁,方始推行。” “秦胜绰变革,邀占西河之吴起入秦,贵胄不安,秦国内乱在即。” “楚王变法,请墨者练新军、城鄢郢,乃至屈宜咎叛逃,王子定又得七城……” “看上去,秦楚都在虚弱,可是一旦变法完成,他们都会拥有不下于文侯之魏的力量。因而,昔年便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 “这正是多难兴邦。” “现在赵国看似内忧外患,但是这些内忧外患都集中在一处,只要处置得当,便是赵国变法之时!” “届时,您有军权,削弱了公子朝一系的贵胄,收回了他们的封地,又有什么可以阻挡您呢?” “不变法,赵氏的基业就不能保。您以为秦、楚正乱,可他们乱局之后却是在变法,一旦成功,那么赵氏又凭什么和他们争夺天下呢?” “现在,贵胄已经很多反对您了,您这时候还不以庶民的保护者自居,您在等什么?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等墨家那些善于煽动之人去做这个庶民的保护者吗?” “现在,正是您依靠邯郸、中牟、士人、庶农、工商,来对抗贵胄、旧族的时候。您要做赵民的君,不要做赵氏的侯。” “土地分给了民众,民众把赋税交于邦国,邦国是谁的?还不是您的?” “您现在,是用封君的心,去做一国之君。封君在意自己封地上的民众把钱交给自己还是邦国,而您作为国君为什么还要考虑这个?您就是国!国就是您!用封君之心来做赵侯,这难道可以做好吗?” “现在有个机会,让您做赵国之君,可您选择做邯郸的封君。这就像是有人给您一块金子和一块石头,而您选择了石头一样。您还并不能做好一个君主啊。” “君主和封君的区别,还请您仔细思索。您现在身体已经成为了赵之侯,可您的心,还是邯郸君。”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为之赵(下) 封君和国君自小所要接受的“统治术”曾经相同。 一个合格的封君,需要精通阴谋、懂得养死士、学会站队、随时有一颗谋反之心、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不会阴谋的封君必然难以生存,其家族很快就会灭绝。 原本各国的诸侯,也就是全国最大的封君,他们从小要学的就是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和国内的封君贵族们各谋利益、和国外的贵族们交好关系。 譬如齐国,公孙会一言不合就独立投赵、项子牛攻打鲁国只是和齐侯打声招呼。 譬如楚国,之前白公作乱,叶公可以带兵平乱拥立新君、伍子胥可以在楚国的时候就和朋友侃侃而谈说我非要灭了楚国、屈宜咎不满楚王变法直接投韩。 封君的独立性很强,有兵有钱有封地有依附于封地的农夫,什么都不缺。 各国的君主其实都在谋求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集权成为春秋乱世之后的天下变革的主旋律。 中央集权的帝国国君,和分封建制之下的最大封君,所要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封君重阴谋,而国君重权术。 只是,变法的大潮刚刚在诸夏大地升腾,天下诸侯的继承人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过渡期:之前数百年的贵族阴谋政治已经成熟,成为了可以学习传承的体系;而新的权术御下之术还在发展,尚未有发家的集大成者出现。 唯一一个已经完成了中央集权的泗上,搞的那一套别国都学不来。 公仲连生于春秋,长于战国,目睹了士人的崛起、主持了赵国的变法,也亲身研读了这二十年墨家学说对于天下的解构,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才明白过来他和赵侯说的那四个字。 时代变了。 赵烈侯死前,也算是托孤于公仲连,当时的情况之下赵籍不可能传位给儿子,只能选择让儿子先积蓄力量,公仲连这些年也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公子章的成长。 而现在,公仲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悟告诉公子章。 要说的太多,可能一年两年也说不完,但他希望哪怕现在公子章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只要牢记住“时代变了”这四个字,总还是可以慢慢成长的。 在庶民们展示出他们足够的力量之前,国君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贵族,公仲连想让赵侯明白,想要和贵族对抗,就必须跳出贵族政治的那些潜规则和之前所学的一切,依靠士人和庶民的力量来对抗贵族。 所以他一直在说,让赵侯成为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 公仲连心中焦急于天下都在变革,慢一步可能就是宗庙隳。 对于整个分封贵族阶层而言,墨家才是最大的敌人。 可对于个体的诸侯国君贵族而言,他们个体的敌人太多,还远未到逼到一起团结一致为了礼法的地步。 赵氏基业亡于庶农工商和赵氏基业亡于韩、魏、赢、田、熊等族,对于赵侯而言并无区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家族不同,不能一心。 因而公仲连说,要赵侯一定要灵活的运用唇亡齿寒和远交近攻。 既不要去做礼制的殉道者,尊礼而攘墨家之义,赵国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谁先露头谁不利。 也不要去做认为墨家人畜无害的“仁”君,真的相信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言语,不论是理论还是力量以及煽动性,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都比不过墨家的那些一时之人杰、天下之豪雄。 这是亡于异姓或是无姓者所需要准备的。 而想要对付最大的敌人同族和亲贵,所需要学习的东西更多,公仲连相信,这种权术之学,总会有人钻研,以求建功立业或是富贵功名,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将来君主只要能够明白过来大势,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侯连连被公仲连训斥,却并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公仲连是父亲托孤之人,况且如今已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这些都不太可能有什么私心坏处,只在于自己想听还是不想听。 仔细琢磨了一番公仲连的话之后,赵侯道:“您的话,我已经有所理解。可能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是您的话我会一直牢记。” “您固然认为多难兴邦……” 公仲连立刻道:“并非是以为多难兴邦。若是我以为的就是天帝所赐福的,那么我愿意以为赵国强盛临于天下。” “如今你现在只看到了叛乱,却没有看到叛乱之后,那些封地广阔与您不合的贵胄一扫而空,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您的变革。” “这就像是一个人生了毒疮,而这一次叛乱,是用尖锐的刀剑将毒疮彻底剜除。或许会流血,但一旦康复,必胜于往昔。” “若您只把这件事,当做是一场贵族公子的争位之乱,于外不能获得墨家的支持,于内不能够抓住这百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变革。” “您必须要把叛乱这件事,当做您变革的开始。您若为君,要考虑的是叛乱之后当如何。” 赵侯点点头,又安慰了有些激动的公仲连几句。 说道:“如您所言,这一次叛乱之后,我若获胜,就能够一扫国内的那些势大的封君,赵国或许真的可以强盛。” “可是,天下豪雄极多,秦楚魏齐尽皆强敌,赵国的强盛,又该有什么样的谋划呢?” “昔年简子示诸公子言:我有宝藏于常山,先得者可赏。” “唯襄子知简子之意,以为凭常山以攻代,代国便是常山之宝。后襄子立,果取代。” “如今赵国的宝物,又在哪里呢?” “现在西有魏之上郡、东有齐之河间燕之易水、南有大河之险韩魏之强、北有林胡娄烦皆善骑马控弦……” 公仲连伸出手指,遥指东北方向道:“如今赵国之宝,在太行山上。” 赵侯立刻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说道:“您说的宝物,难道是中山国吗?中山国如今正欲复国,又表示要与我交好,那么一旦平定了叛乱,我是要攻取中山吗?” 背盟之事,对于诸侯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公仲连摇头道:“您前面说得对,如今赵国之宝便是中山。那里有太行之险,北接燕而东毗齐,有沃土千里,庶民十万,这对于国君而言,是任何珠玉都不能够相比的宝物。” “可是您后面说的不对。不是说平定了叛乱之后就要攻中山国。” “您已经说了,赵西有上郡、东有燕齐、北有胡马、南有韩魏。如今魏赵之盟将解,中山国事就不再单单是赵国的事,而是要趁着天下乱局的机会才可以吞并。否则,中山求救于燕、齐、魏、韩,赵将如何?” “襄子可以得代,以代为宝。而若非是襄子那样的贤人,代便未必是宝而是鸩毒。中山也是一样。” 公仲连见赵侯还是有些疑惑,说道:“襄子攻代,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赵侯笑道:“襄子取代,以反斗锤杀。耗时一餐,耗费无多,以代君之妻兄继代君之位。” 公仲连又问:“那么,就算如今您平定了叛乱,要攻取中山,有需要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若魏人趁您攻取中山的时候,围攻邯郸中牟,赵国的基业难道不是危险了吗?” 赵侯略微一算,明白过来,就算自己平定了叛乱,中山国那些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善征战,想要攻取只怕要兴兵五万,耗时数年才行。 公仲连又道:“现在魏侯支持公子朝,您平定了叛乱,魏赵之间还可以互相信任如烈侯之与文侯吗?” 赵侯恨恨道:“魏人贪婪,不准赵入中原,如何能够信任?” 公仲连又问:“就算如今魏击不如文侯之贤多矣,那么文侯为魏击留下的基业,是赵国可以撼动的吗?” 赵侯再次摇头,说道:“虽然吴起出走,但武卒尚在;李悝翟璜虽逝,但公叔痤亦有才能。魏国的基业,不是赵国可以轻易撼动的。” “如您所言,难道中山国这宝物,竟是得不到了吗?” 公仲连大笑道:“并不是啊。魏人兴兵于大梁、榆关、成阳,这是欲得泗上。齐人也垂涎泗上久已。如今泗上又有墨家经营,陶丘之地富家天下,哪一个君主不想得到吗?” “赵国虽然四面被围,可终究没有泗上那样的必战之地。一旦叛乱平定,君上,您一定要等。” 赵侯已然明白过来,说道:“您是让我等……等泗上乱起来?” 公仲连哈哈大笑道:“君上聪慧。若是叛乱平定,君上记得,千万不要涉足中原,只是变革内政,将养士卒。逐渐与魏修好,却又和墨家保持联系。” “一旦泗上乱起,魏人必然需要您的力量相助。到时候您在表示支持魏人在泗上的争夺,让魏人无后顾之忧,等到泗上战事激烈时,迅速攻克中山,取得赵国之宝!” “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刚平、顿丘这些飞地,你千万不要试图取得卫国的富庶土地,也千万不要参与中原、泗上的乱局,一兵一卒都不要派往中原。哪怕魏国谋求刚平、顿丘这里的飞地,您甚至可以退让,只有这样,才能让魏国全力谋取泗上。” “魏国只要一谋取泗上,齐、魏、韩、楚、墨五家都要被卷进去。那时候,才是您攻取中山的时机。” “切记!切记!泗上不乱,不欲中原;泗上不乱,交好中山。” “泗上乱,则分清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墨家胜,则援魏;魏国胜,则反魏。不要心急,赵氏之赵方立二十载,您如果能够得到中山,这就是可以比拟襄子的功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欣慰 赵侯闻言拜道:“这是赵国强盛的道理。我会谨记。那么,赵国的强盛,竟是在东北?” 公仲连点头道:“趁泗上之乱,取中山。中山既得,那么燕、齐皆在赵卒金戈之内。” “齐燕龃龉,若有乱,可趁势向东。” “高柳之北,尽皆胡地。墨家之义,视胡人之政落后于中原,并认为胡人不事耕种,无有工商,哪怕是中原分封建制,亦进步于劫掠聚落而生的胡人。” “墨家必须要守义,他们非是靠天子分封之义而霸泗上,而是靠他们墨家自己的义。他们的义,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不要去攻略胡人之地,让墨家在北境与胡人相争。” 赵侯也正有此意。 乱世之下,各国都有自己的长远战略。如魏国放弃了吴起的先西后东的战略之后,魏与齐、楚和墨家的争斗就已经不可避免。 赵国可以选择的战略很多,但公仲连没有为赵侯选择原本历史上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战略。 这是时势所决定的。 赵武灵王时代,没有马镫,导致胡人起兵的优势胜于农耕,马镫如果运用得当,对于农耕民族的优势远胜于胡人。 而那时候赵国的变革尚未完成,代国被赵襄子占据之后,胡人于诸夏之民杂居,赵与代之间有很大的鸿沟。 加之那时候贵族的势力依旧大,赵武灵王需要一支受控于他而非贵族的军队,因为一些胡人臣子的缘故,胡人成为了赵武灵王引入来对抗贵族的重要力量。 赵武灵王的战略也是伐中山,胡服骑射和伐中山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使得赵武灵王拥有了一支不属于贵族的、听命于他的骑兵,又得到了中山国为郡。 可以说胡服骑射是赵国集权强盛的基础,没有军权,需要防范的事太多,而且贵族的封地之兵基本上是听调不听宣,难以完全掌控。 现在,公仲连提出的战略,也是围绕着中山国。 但是对于胡服骑射就没有那么大的迫切需求。 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随着纸张、印刷术和贱体字的传播,使得士人阶层快速崛起,那些原本贵族的不传之秘通过纸张开始大规模传播。 士人的力量已经可以用作对抗贵族。 而在军权方面,公仲连劝说赵侯要做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平民的力量。 赵地多马,马镫的出现,使得如今动辄一户百余亩地的农夫可以养得起马匹,也可以熟悉马镫骑乘,可以拉起一支非胡人习俗的、而是泗上农耕的马镫骑兵。 火药和铜炮,也让一支完全由平民组成的、足以碾压贵族车兵的、直接听命于赵侯的新军成为了可能。 这样一来,胡服骑射这种事已经完全不在公仲连的考虑之内,战略的重心也就放在了中山国。 公仲连的意思,是要赵国远离中原泗上纷争,等待机会,一旦泗上大乱就是赵国崛起之机。 灭了中山,赵国的局面就活了。得了偌大的领土、人口,同时打开了向东北方向扩张的大门。 这些作用之下,再让赵国把精力放在北方,那就有些不太现实。尤其是火器、马镫、铁器出现之后,人口成为了重要的军事基础,中山国的意义远胜于北方胡人土地。 那里错综复杂不说,墨家如今正在高柳,而且公仲连也发现了墨家的软肋,那就是“义”,以墨家之义,有些事的底线是不可能触动的。 公仲连再次指了指赵侯之前导致了愤怒的书信道:“那里面墨家不是说了吗?为了防止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进入胡人草原,应该建设边关,出关之物要严查同时还要收税。” “墨家敛财之能这是世所罕有的。他们也说了,这些收的税会上交您的府库,墨家要的只是草原的垄断经营权。” “而且,商人也多愿意这样,以邯郸商人为您筹措的大笔金钱,将利息作为垄断草原贸易的股本,这样一来,只怕一个邯郸就可以募集钱财数十万、粮食百万斛。” “墨家在高柳,草原不能南下。而且胡人多贪,他们总会想着来劫掠抢劫铁器、粮食、人口、奴隶,他们与墨家之间不可能相合。” “北境之地,皆是苦寒,错综复杂。非是贤人不能够守御。” “而您平定了公子朝之乱后,收回的那些封地,也正需要贤人。您是希望把忠心于您的贤人用于管辖那些赵地的富庶城邑呢?还是希望把他们送到边塞北境呢?” “不够贤能,让他们管辖边塞也不能够抵御胡人。足够贤能,又怎么可以不将他们留在身边、邯郸、中牟等您的根基之地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赵侯略微思索后便道:“您说的对。那么,墨家的条件是可以答允的。这样,既可以遏制胡人,又可以年入十万边关之税,也可以从邯郸商人那里募集数十万钱,又省却了在北境防御胡人的士卒。” “可是您也说了,墨家只怕也有席卷海内之意。纵然有远交近攻可选,但也有唇亡齿寒之忧……” 公仲连笑道:“齐、魏、楚三国一日不在泗上分出胜负,墨家便不可能选择和您作对。等到墨家选择和您为敌的时候,您又有魏韩为援,难道墨家的主力可以绕开魏韩直接来到赵国吗?” “况且,您现在正是需要墨家的助力之时。” “胡非子可以助守邯郸,屈将子在高柳有强军,必要的时候这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君上可不要忘记,阙与君的事,可是墨家的人死抓着不放的,墨家纵然讲道义,可你觉得他们难道不会厌恶公子朝吗?” “阙与君之事,墨家直接定性为害天下。害天下三字在墨家之义中,不下于不共戴天。” 赵侯也知道这时候不该考虑和墨家翻脸的事,又问道:“可是墨家的道义……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在邯郸日益发展,许多农夫凡有事,不找官吏而找墨者……” “这我又该如何做呢?” 公仲连沉声郑重道:“这正是我要劝说君上的。” “走墨家的路,让墨家在赵地无路可走!” 赵侯大惊,说道:“按照墨家的道义,那君可以是虚的。只需要用理性推出什么样的法令最为适合治国,那么君主就要低于法令,这怎么是可以的?” 公仲连摆摆手道:“您说的这些,是您所关心的。” “可大部分民众,他们关注的,是这个吗?” “他们知道什么是同义、平等、兼爱吗?他们知道什么是虚君实法吗?” “他们关注的,是土地、税赋、官吏之清廉、岁入之多少。” “墨家说,分地授田,可以。这分地授田的事,由您来做,您是君主,不是封君,授田之后的税赋还是属于您,而且免了贵族收取的那些。民众感念这一切,生活富足,墨家所言的同义、平等、兼爱这些东西,除了那些闲人之外,又有几人在乎?” “民众想要的,墨家知道是什么,所以他们这一次在邯郸蛊惑民众,放贷于您。” “可您也知道,而且您不是封君,您授田于民,墨家还能怎么办?他们宣扬的那些东西,又有几人会听?” “墨家说,徭役要支付金钱粟米,可以。一旦您授田于民,让民众缴纳赋税直接给您,那么府库的收入增加,再加上商人之税、边塞之税,足够您在邯郸、中牟等地行如今的‘仁义之政’。” “等到邯郸、中牟这些大城的民众皆感念您的恩情,高呼万岁,墨家纵然还有道义,可是民众要的利您给了,那大义本身就是君子才看重的,天下纷纷,几人君子?” “其实民众更喜欢有个君主,惩治贪恋之吏、反击贵族之削。您来做赵民之君。” “反正在泗上乱起之前,您要平定内乱、勤修政治、集中君权、选拔贤士,正可以非攻。民众少征战,或是因为魏韩齐等主动进攻而被迫防守,墨家也无说辞,民众也自说您仁义。” “等到泗上乱起,那时候您新军在手、民众备服、府库充足,贤士极多、想要出仕为官的人立于宫室之外,那么赵国又怎么能不强盛呢?又怎么能攻不下中山、干涉泗上之争呢?” “在利上,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墨家说,义利统一,义即为利、利即为义,是故庶农有庶农的义、贵族有贵族的义,而作为君主的您,也有您的义和您的利。” “您的利,在赵之四境,在赵之万民,如墨家所言,君主的荣耀源于民众、君主的财富就该是全体赵人所有的财富总和。” “而您如果只看到私库之钱财粮帛,那是封君的眼界,不是赵侯的眼界。” 赵侯大喜道:“是这样的,我明白了。” “那么,现在我要做的,便是这么几件事。” “派人立刻前往邯郸,答应民众关于土地和粮食的请求,并说当初授田本来就是为了让民众可以从事生产而富裕,现在民众的请求是为了更好的生产,作为君主的又怎么可以拒绝呢?” “并且主动制定法令,承认民众的私产,而且颁发地券,使得民众有效死之心,保卫邯郸便也是保卫他们自己的土地。” “再传魏人欲得邯郸而封于公叔痤,这些土地的地券届时都将无效。” “派人与胡非子接触密商,答允墨家草原垄断经营、并且由墨家帮着在边关征收关税,甚至可以入股一部分加入到墨家的草原贸易之中,以此获利。” “致书信,秘密传递于泗上交于禽滑厘于鞔之适,之说我欲变革,有利民之心,有非攻之意。” “在邯郸城,征召那些因为欠债或是犯了小罪而成为奴隶的人,许诺他们若是死战可以获得土地和平民的身份。” “与中山国之人接触,许诺赵和中山的交好,与中山一同对抗魏国。” “于中牟发求贤之令,之说魏君贪婪欲夺赵土,以让心怀君侯赵地的贤人参与其中。” “将兵力集中于中牟,让邯郸围困,相信墨家众人可以守御邯郸。先行击溃公子朝,待邯郸之下魏人疲敝,再行反击。” “将邯郸商人所募集到的金钱,用于让商人购买粮食、兵器、火药、马匹等……使得商人多愿与我交易而不与无钱的公子朝交易。” “若邯郸围解、公子朝之乱平,所有参与叛乱的贵胄的封地全部收回,以集地人之利于寡人!” “至于大略,则如您所言。泗上不乱,不取中山。墨魏相争,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再行定夺。” 公仲连闻言大笑道:“如此,赵无忧矣。闻此言,吾夕死可以。烈侯之赵,必在君上手中位列天下之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义之上流 公仲连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大势。 他没有将此时秦国的内乱、楚国的混乱看做是原本一样的内斗。 他也将赵国的这次公子之乱,看作是赵国变革的号角。 时代变了。 原来那些公子之间凭借自己的甲士和封地来争权夺势的时代已经过去,平民阶层凭借铁器和火药的崛起,使得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那些政变,是制度不变的前提下,换些人上去。 而现在,隐藏在政变叛乱之后的,是滔滔时代。 赵侯未必关心民众的疾苦,但他却需要用民之力。 面对着魏国的干涉、公子朝的反叛,他觉得公仲连的话很有道理。 赵魏之间的裂痕,只怕已经不能弥补。 战事四起、兵书乱飞,赵侯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无退路。 赵巍之战,从刚平到中山、从阙与到邯郸,在连绵千里的赵地上进行着。 千里之外。 泗水流域。 千里之外的战事,似乎并不能直接影响到这里,但实际上却影响巨大。 费国、武城。 自鲁襄公十九年鲁国在此地筑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这座曾经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城邑,曾诞生过孔子托孤子思的曾子、诞生过以貌取人而失子羽的澹台灭明…… 曾经作为鲁国南部防御越、楚、吴的重要边城,而现在成为了费国自立之后防御鲁国的北境重地。 十余年前潡水之战,墨家曾短暂地占领过这里,并且以远超时代的攻城术让越国对于墨家直掏腹心的可能心有余悸,最终导致了潡水的决战。 那场大战中,武城邑宰为了自己家族的名声和延续,自杀以逃避下达越王翳征集墨家发到民众手中的粮食的命令。 那场大战后,当初民众被墨家用纸币购买的粮食,很快就通过在鲁国的商人进行了偿还,回收了全部的纸币。 那是一个起点,从那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日益增加,伴随着泗上非攻盟的建立,伴随着倪、邹等国纷纷和墨家交好以非攻自保,加上当初遗留下的那“仁义之师”的惊鸿一瞥,武城曾经常有墨者来此讲学。 而今日,却没有这样的气氛,整个城邑都笼罩在一种阴沉之中。 街市上,十几个人被绳索绑住,半数以上的人身上都带着伤痕,几名贵族的私兵甲士手持利刃在旁押送。 街市之中,几辆马车准备就绪,马车的后面拴着绳索。 显然,今天这里要进行一场公开的处刑,而且是一场车裂于市的重大“场面”。 这十几个人被甲士用兵器抽打着,挪动着沉重的锁链羁縻束缚的手脚,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为他们准备好的车裂之驷。 被绳子捆绑着、串成一串的十几个人的中间,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刚刚长大的孩子。 年轻人尚未束发,乱乱的头发披散下来,被脸上的血迹凝结成一缕一缕的。 他的双腿不停地打颤,带着伤痕有些稚嫩的脸上,肌肉紧绷着,嘴角撇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远处那些将要车裂他们的马匹发出了一阵阵嘶鸣,这年轻人脚下一软,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随后一声剧烈的哭声传出。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双腿不停地抖动着,旁边的甲士拿起戈矛的木杆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年轻人身后的一个被束缚的中年人拦在了甲士之前,替年轻人挡住了这一下抽打,弯下腰冲着年轻人伸出了手,想要将年轻人拉起来。 “你害怕了?不要怕,死是很快的……” 中年人只是想安慰一下前面双腿不停颤抖的孩子,可是年轻人听了这番安稳的话,哭声更大,哭声中竟还带了几分委屈。 “我……我不怕……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为什么一直在抖!我想做勇士,我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像个懦夫,可我的腿总是抖,所以我才哭。我不怕……” 年轻人似乎想要证明什么,拒绝了中年人伸出的想要拉他起来的手,双手狠狠地砸在了自己不受控制而颤抖的腿上。 大概,砸的很痛、砸到双腿麻木,那样就不会抖了吧? 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是害怕,真的就是双腿只是不受控制地抖动,年轻人带着委屈的哭声道:“前几天咱们去烧粮仓的时候,被甲士围住。那时候他们叫喊着跪地免死,人数众多,可我也是和你们战到了最后!我不是懦夫!” 中年人赶紧点点头,马上就要死了,总不要带着一些遗憾去死。 于是冲着那年轻人道:“那天我都看到了,咱们之中没有懦夫。” 一个月前,费国都城的政府和费国都城之外的分封贵族之间的谈判彻底破裂,贵族们拒绝盟誓承认都城的法令,留在都城的贵族制造了一场混乱想要逃走,结果被都城的民众抓获。 经过审判后,这些制造混乱、在都城放火杀人想要趁乱逃走的被困在都城的贵族全部被处决,宣布他们的土地收归国有,要将他们封地上的农户按照人口授予土地。 随后成立组建了由农夫、百工组成的军队,正是宣布那些不去都城盟誓遵守新法令的贵族全部被剥夺了封地。 之后不久,有继承权的在都城之外的费国公族子弟被杀,然后贵族们宣布他们将投靠齐国和魏国,不再属于费国,因而不遵守费国的法令,费国的法令管不到他们。 那些被杀死的贵族的子嗣和家族们纷纷起兵,要以私仇为理由围攻都城,但是都城那边的民众也立刻组织了反击,并且击溃了一部分贵族的私兵。 大量的贵族撤退到了武城,想要借此城等到齐、魏的援军。 武城在是十几年前被墨家攻陷过一次后,本地的民众经常听墨家的讲学,许多人对于费国爆发的革命是支持的。 既有出于自己利益的支持。 也有一部分小贵族、士出于一些浪漫情绪和恻隐之心去支持。 以及,一部分确信墨家的天志是可以用理性去解释宇宙万物的、纯粹在理论上认可费国国内之变的人。 贵族的私兵们、家眷们集结于武城,一方面以为武城在十几年前潡水一战前夕被墨家攻破之前,一直是费国对抗鲁国的前线,城邑坚固;另一方面这里也背靠鲁国,一旦失败便可以逃亡。 从那些贵族们在都城趁乱逃走被杀之后,双方之间已经红了眼,谁的身上都背着对方的血仇。 都城那边固然杀死了不少贵族,都城之外获胜的地方却也一样剥夺了贵族的封地,贵族们在自己的封地上也开始屠戮那些墨家有所活动而“仗着墨家的势力”多次不履行封建义务的、有反叛可能性的农夫。 血流滚滚,头颅涛涛。 武城聚集了大量的费国贵族等待着齐国卫国干涉军的到来,这里也征集了大量的粮食,强迫民众继续加固城邑。 这种情况下,一些在城中的、支持费国国都法令的人自发地集结起来,准备烧毁这些贵族的粮仓,以让他们难以守御。 只是事到最后,有人叛变,事情泄露,七十多人密谋之事被贵族的甲士请君入瓮,被杀了几十个,剩余的全部被抓,被判处车裂之刑。 那个觉得自己很丢人、明明不怕死、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抖动的、看起来像是怕的要死的、委屈的哭出来的年轻人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用满是污泥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用稚嫩的、刚刚变声的、有些像是鸭子鸣叫一样的嗓音问刚才要拉他的中年人道:“你说……这里的民众,会记得咱们所做的一切的吗?会觉得我们是有君子之勇的勇士吗?” 墨家在自己的课本上,篡改了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用了一句“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作为结尾,拔高了西门豹在墨家道义体系之内的崇高形象。 义很重要,一如聂政,最终选择了助公子连而不是相助韩严仲子,终究是因为老友公造冶的那些说辞,让他在潜移默化中选择为义轻生的时候的义,与他之前所认为的义有所不同。 可名也很重要,不是每个人都不在意身前身后之名的。 尤其是这些自发组起起来的武城之民、之士,他们认为自己要做的是,毕竟流传千古,是为君子之勇,死而无怨。 终究,谁也不想自己为民众做了许多,却在死的时候,被民众叫一生好,觉得若是无罪,缘何被杀呢? 那样的话,心中总归是有不甘和怨气的。 他们不是不相信那些“义”,而是不相信民众有这样的“义”,如果墨家的义是天下之下流,而忠于封君不做乱的义是天下的上流,那么他们就是一群叛乱者、罪人、罪民、暴乱者…… 年轻人一眼看去,看到的是沉默的民众,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为他们而感慨或是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所以,他怕,他怨,他恨,他也担心。 担心自己的尸体被民众践踏,日后提及他们的名字,便如商纣、恶来一样,万民唾弃。 中年人明白年轻人的担心,长叹一声道:“民众会记得我们的。我们为的是费国可以行利民之政,为的是费国万民的利,不惜身死,这是君子之勇。勇士,总要被人赞誉,被人铭记。” “就像是渭水河畔为了止人殉、费活祭而刺秦的聂政,既符合于义,这样的勇士,民众怎么会忘记呢?” 中年人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说道:“再说,适不是说过吗?所谓汤武革命的革命,就是让一部分人的意志强加于另一部分人的身上。这便是义,革命成功,我们的义便是天下人接受的义,我们的死便是为利万民而死的君子之亡,你为什么怕别人会不记得我们呢?为什么要担心别人会以为我们是罪有应得的罪人呢?” 他仿佛感受不到身后抽打的木杆,大笑道:“你不要忘记,十日前,墨家巨子禽滑厘已然宣布,承认费国的新君,认可费国的新律法,并且盛赞费国之法利于万民,承认公子峦为费君,并且警告诸侯费国之事不要干涉,否则墨家将履行非攻之盟!” “这些将要处死我们的人,是因为害怕。他们抵不过都城的义军,齐魏纵然干涉,墨家言必行行必果,既说要履行非攻之盟,便一定会履行!” “届时,费国上下五百里,皆行我们的义,我们得义必将成为费国五百里的上流之义!我们又怎么会被人遗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子 年轻人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因为除了相信之外没有别的选择,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点给那个中年人的,也是点给自己让自己放下那些不安的。 是啊,墨家已经承认了费国国君的变更,并且会履行非攻之盟,已经到了这一步,齐国纵然干涉,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那沉默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像是在送行,不知道是谁,将一罐烈酒洒向了被束缚羁縻的十几人。 中年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落下的酒水,辣辣而微苦的感觉在舌尖蔓延,然后用一种很小很小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地瓜酿的,有点苦,不如玉米的好喝。” 随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几十个、上百个,也可能上千个声音同时喊道:“君子!走好!” 舔过了酒的中年人冲着人群挤出了一个笑容,前面腿还发颤的年轻人仿佛被这声送行带来的力量,双腿居然不再颤抖。 君子…… 这是个很好的称呼。 这是赞美的称呼。 二十年前,在武城提及君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曾子。 五十年前,病危中的曾子垂死之中惊坐而起,因为想到了自己身下铺着的席子,是大夫才能享用的。 自己不是大夫,若是继续铺着这样的席子,那是违背《礼》的,那将是人生中的污点,将不再是君子。 于是病重垂死的曾子让人将身下的席子撤换,并说自己不是大夫,而且没有在大夫的任上死去,不能够铺大夫才能用的暖席。 其后曾子病逝,此事传出,在这个儒学盛行的城邑,人人都认为曾子是君子,而君子就是曾子这样的人。 一直到潡水之战前。 潡水一战破城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增加,墨家依靠着纸张和印刷术掌握着舆论,依靠着“利民”之心为民众谋利,点点滴滴、许许多多、铁器牛耕、良种稼穑这一切,配合着墨家的宣传。 到今日,终于有民众冲着这些将要被车裂的人,喊出了一句“君子”。 墨家还未喊出“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推翻天下一切的豪言。 不是因为庄屩尚未自立、陈王远未出生,想要找总能找到别的人代替,只是因为时机不允许。 亦或许放眼天下,墨家的义终究还是下流,墨家眼中的君子可能并不是天下主流眼中的君子,但至少在武城,民众们认可了墨家关于“君子”的定义,并在十余年的时间赶走了原本定义的“君子”。 君子两个字,还是那么写,只是君子背后的义,却已不同。 譬如英雄,墨家词汇中的英雄和天下如今所谓的英雄不是一回事。 譬如仁义,墨家词汇中的仁义和天下如今所谓的仁义不是一回事。 墨家要做的,不是争霸天下,而是要移风易俗,重塑善恶对错。争霸天下与之相比,那是一件很渺小很渺小的事,渺小的争霸天下不过是沦为了手段而绝不是目的。 曾几何时,君子是贵族公子的代称,那是血统决定的。 你不是贵族,便和君子无援。 百年前,仲尼开私学,君子不再和血统绑定,成为了一种精神升华的完美士人。 围绕着“仁”和“礼”,曾子死前撤换了僭越的暖席,这便是君子。 十余年前,墨家崛起于泗上,君子的定义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围绕着“义”和“利”,那些编写的课本上的种种故事,或真或假:为民之利而尝百草的神农氏为君子;为止秦之人殉、活祭的聂政是君子;劫盟齐桓而救了齐鲁数万士卒的曹沫是君子;栉风沐雨为利万民而修水利的大禹是君子…… 甚至于,那些在村社几年教书育人的无名之人是君子;那些在村社传授稼穑之术为民能果腹的无名之人是君子;那些为穷究天地之秘苦研天志的人是君子…… 君子还是那么写,但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君子。 如今民众高呼的一声君子,被绑缚着即将去死的人都笑了。 于中年人听来,那是胜利的号角:墨家之愿,是要天下移风易俗,墨家之义临于天下。战争,暴力,最终是为了义和利,而现在义已经达于武城,纵齐魏军来,又能如何? 于年轻人听来,那是死前的宽慰: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不但是自己认为没有错,便是武城的民众也不认为有错,自己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民众的呼声愈发的猛烈,持兵刃的私兵甲士用力地驱赶着民众,保持着通往街市的路可以通行。 那些在远处的贵族,一个个瑟瑟发抖,如同是在春日里刚刚出生的雏鸟第一次听到了雷声。 只是这雷声终究没有化作暴雨。 十几个人被拉到了街市中心,行刑之人将绳索套向了那个中年人,一名贵族站出来诉说了一些这些人的“罪行”,中年人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话,嘴角依旧带着笑容。 当贵族最后的没有丝毫力量的唠叨结束后,中年人将头伸向了即将把他的头用马车拉断的套索,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贵族。 当手脚也分别被捆住的时候,中年人忽然问道:“哎,你们知道吗?泗上议政定法,刚刚取缔了侥、车裂、腰斩和肉刑,但是死刑并未取缔。”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那些从各处逃亡到武城的贵族们浑身一颤,中年人却不再搭理这些人,而是冲着那些围观的民众喊道:“民众们……” 当他刚喊出三个字,在远处的贵族立刻跳起来,用极为紧张和焦躁的声音喊道:“行刑!行刑!别让他喊出来!别让他蛊惑贱人!” 坚韧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匹的背上,伴随着几声嘶鸣,中年人的身体被分为五块。 那些之前双腿一直抖动的年轻人看着裂开的中年人和地上还在蠕动的内脏,回过头冲着那些民众弯腰说道:“我刚才双腿抖动,不是害怕,这的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抖,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怕死啊!” 然后他抢在了排在前面的一个人之前,先把头伸进了套索,闭上了眼睛…… ………… 行刑之后,贵族们齐聚,面带忧虑之色。 “民不可用,武城恐难守。” “墨家已经发声,禽滑厘宣告墨家承认公子峦之政,并要履行非攻之盟。” 也有人道:“齐侯已然决定出兵,魏侯也说要出动武卒……如今魏人虽未动,可齐人已动!” “如今你们也看到了,此事已不可解。若依新政,你我封地俱无,与庶民何异?不若拼死以搏。” “齐人来,便归齐,只要保我等封地。魏人来,便归魏,只要保我等封地。” “武城不可弃,若弃武城,你我皆无兵卒,只身逃亡,纵然齐魏出兵,你我又凭什么还有封地呢?” “野外决战,又难敌那些暴民。只有用连坐之法,困守武城,以待齐人之援。” “齐侯已命梁父大夫星夜来驰,农兵两万,不久即能抵达。” “魏成阳之师亦不久远,齐国大军正集于临淄,兵车千乘、勇士万千。” “墨家虽强,亦不能敌齐、魏联军!只要守住武城,便如当年公孙会之守廪丘,守住廪丘,他才得以投身于晋为廪丘大夫,仍封廪丘。” “守不住武城,你我无兵、无地,惶惶如丧家之犬,到时候齐魏便夺回城邑,难道还能够分封于你我吗?” 众贵族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死守之外竟无别的办法。而且如今之事,你死我活,真要是武城被破,他们都要死。 今日的行刑,本想着是示威于民,让民众不敢轻动,却不想民众虽然不敢劫持法场,但是却高呼那些人是君子。 指望这些人自发的守城? 真要是大军围成,只怕这些今日不敢劫持车裂行刑的民众看到城下万军聚集,便来了勇气,打开城门也未可知。 当年武城一战,墨家破城之速骇然天下,如今只能加固城墙,以为死守。 现在墨家并没有出兵,因为只是在履行非攻之盟,可是一旦齐人出兵,以墨家言必行的一贯形象,也必然会出兵。 好在善于攻城的墨家现在还未出兵,费国都城那边铜炮又少,也只能围城,届时齐人一来,便能守住。 等到大军齐至,齐魏韩三国联军未必就不是墨家的对手。 “或可守!或可守……” 就像是自我安慰一样,这些贵族们喃喃自语。 虽说若是武城不守,他们可能会失去封地,但终究真要是守不住还可以逃亡齐魏,总还有后路。 ………… 彭城。 持续了许久的制法大会仍在进行,但今日彭城却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集会的内容就是支持费国的变革、承认费国的新法新政。 被组织起来的民众聚集在冒着浓烟的冶铁作坊群附近,不断有年轻人登上高台,高声讲述着自己对于费国之变的理解,许多退役回去的年轻人希望能够重新征召从军,去对抗可能的不义之国的干涉。 激昂的民意之后,却是墨家高层的自信,没有签发重新征召的命令,甚至连粮食管制之类的政策都没有出台。 一切如旧。 因为墨家这边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中山国复国之战已经开启、魏国出兵赵国正欲围困邯郸、楚国在陈地练练推进,分兵欲重取榆关…… 正是因为这些确切的消息,禽滑厘才在十余日前高调宣布,墨家认可公子峦上位执政符合于“义”。 魏国现在是狐假虎威,假借的是文侯时代的威风,齐国依旧相信魏国可以维持一场四线战争。 可墨家经过集体商议和分析之后,确定魏国现在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没有能力和齐国一同干涉。 区区一个齐国,还不用进行总动员。 许久没有穿上戎装的适,如今穿着一身戎装,他已经被集体决议为反击齐魏干涉的西线主帅,东线预防齐国沿东海方向和越国南迁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的负责人是公造冶。 今日便要先行出发,前往义师已经集结的滕城。 如今通信手段落后,必须要亲临前线。 禽滑厘等人送行之时,禽滑厘道:“胜负之数,胜是必然。只是有大胜、有小胜。” “若只是击溃齐军,兵临长城,齐人罢兵,那也不过是小胜。” “若大胜,便要让那些年轻的旅帅、师长,以及你身边的参谋、那些许多年没打过仗只是在军校中学习过的孩子们成长起来。” “教会他们。以备将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青出于蓝 适也盼着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征,将来要面对的战事太多,墨家需要培养出更多的能够指挥上万人作战的将军,这需要实践。 好在,时间还是站在墨家这边。 如今天下贵族们所接受的那些军事教育,其实已经落后于时代了,三军对垒主攻一侧的大略可能没有变,但是具体的炮、骑、步的配合,这就不是那些从小学习车战的贵族们所能掌控的了。 禽滑厘的嘱托,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禽滑厘已经老了,很快就要卸任巨子之位了。 如今征战,需要亲在前线,离的稍微远一些就不能够察觉到对面的漏洞、抓住战机。 加上火药大炮的出现,技术又落后,铁球鬼知道会飞到哪里。 若是阵阵上前,一旦阵亡,那么对于墨家的损失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再者,经历了潡水一战俘获越王、直接瓦解了越国在泗上霸权的一战,其实墨家上下都希望适能不亲自指挥就不要亲自指挥,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模糊的信任,这种信任带来的信心很容易因为一场大战的失败而破灭。 适对于这一次反击齐国干涉倒是信心十足,如今的墨家义师早已经不是当年潡水之时,若是连齐国都不能击败,那也不用想着将来天下。 什么围魏救赵、无中生有、十面埋伏之类的计谋,大部分都是战略,都是在战役开始之前完成的,真正战役开始的时候这些计谋基本用不上。 如今在大略上,墨家已经完成了对可能干涉的孤立,魏国陷入四战、楚国还需合作,也就只剩下齐国能够出兵了。 泗上是个诱饵,一个肥美的足以让君侯难以忘怀的诱饵,而这个诱饵现在齐国已经吞下。 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可现在吐出来对于墨家而言毫无损失:越国即将南迁,费国已然政变,这时候若是无人干涉,墨家可以迅速填补权力的真空和整治混乱的局面。 适心里倒是盼着能够在集中了兵力之后,不战而屈人之兵,让齐国知难而退,那样最好。 否则齐国被削弱的太厉害,魏赵之间的关系也可能会出现一些微妙的转化:魏楚争霸,赵国出工不出力,可要是齐国衰弱魏赵合力谋齐,那也未必不可能。真要那样,反倒不妙,到时候免不得又得去帮助齐国,可又怕被楚国背后偷袭。 如今以各国国君的贪婪,指望他们知难而退怕是不太可能了。 墨家这边并不知道魏国给齐国画的合力出击的饼,使得齐侯坚定了决心。 但是和齐国一些使者的接触,发现齐国这边是寸步不让,咬定了那些大夫们投齐的事,不愿退让。 禽滑厘劝告适的话,也正是出于齐国的这种态度导致的战争的必然。 适明白禽滑厘的意思,冲着众人笑了笑,算是宽慰也算是让众人安心,说道:“既是要打,那自然是要总结经验的。说到必胜,世上也无必胜之战,但准备都做的充足,剩余的就是看临阵对战了。”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 适知道墨家这边已经选拔出了足够的年轻人填充越国南撤之后的权力真空,同时也选拔了足够的人准备前往费国。 既要组成一个比之前的非攻同盟更为深刻的同盟,那么军事权必须要掌握在墨家手中,基层的官吏也要握在手中。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除非墨家出面,否则费国也实在找不出足够的合格的基层官员。 费国上面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其实无所谓。教育、军事、考核选拔这几个权力在手,费国终究还是墨家的。 如今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最终看的,就是这一场改变战国格局的大战。 若是一切按照墨家谋划的那样,这一战之后,齐国可能要衰落很久、魏国也要从中原霸主的地位跌落,楚国内部军权和分封贵族之间的矛盾也会锐利到极点。 ………… 滕。 墨家的五个师、三千六百多名骑兵、七十多门铜炮已经在此集结。 适抵达之后先行检阅了一番军队,士气正高,这一次检阅也是大张旗鼓,希望齐国能够知难而退。 在此集结的军队将近四万五千人,这都是战斗部队,后勤辎重另属于其余部门,这些年在滕地集结的粮草等也足够军队的消耗。 滕地是徐州的北大门,在黄河改道、微山湖形成之前,这里是战略要地,可攻可守。 当年越国败走之后,滕侯虽在,可是已然无权,这里完全都已经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初春的风微微有些寒冷,街头却热闹非凡,大量聚集的军人,让一些商人尾随而来,又知道墨家义师与民向来秋毫无犯,而且士卒又有钱拿,因而纷沓而来以求利益。 带着袖章的纠察队在街上巡逻,以防扰民之类的事情发生。 帐篷之内,适和各个师的师长、墨者代表们正在听斥候的回报。 不断有拿着颜料标记的年轻人将一些代表着各自军事单位的木块标记好,摆放到正确的位置。 沙盘之事,此时早已有之。 而墨家因为当年墨子和公输班关于救宋攻宋的论战中用腰带为城、木块玉石为兵一事,更是重视这种推演。 适看了看地图,问道:“费国那边,什么情况?” 一名传令官急忙回道:“费国那边的民众义师,且战且胜,贵族不敢出战,纷纷逃往武城。如今费国民众距离武城也就几十里,但是听从了我们的意见,驻足不前,只是在准备粮秣。” “齐国的梁父大夫,正帅兵前往武城。魏国那边,成阳大夫也帅兵一万,等待韩人。齐国临淄已经征召了大军,人数在五万到八万左右吧,具体不清楚。” “平阴大夫也帅军集结,看样子是要沿济水朝着大野泽方向移动,应该是想和韩魏联军会和。” 适拿着木棍点了点下面地图上的菏水道:“昔年,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 “这条吴国争霸中原的运河,勾连菏泽、泗水。看起来,齐国的平阴大夫是准备和韩魏联军利用菏水运输,从而保证后勤。” “我算了一下,如今兵制已改,齐国沿途所需的粮秣,如果走一路的话,最多也就能集中七万人,这是极限,而且还得是在齐国境内。” “现在齐国临淄的大军正在南下,看样子他们是要沿着梁父、最的方向到武城。” “武城方向,齐国人觉得应该能够坚守一段时间。虽然咱们攻城守城的名声传于天下,可这些年咱们将一些守城的技巧公布于天下,不少齐人多读这样的书籍,说不定也有人觉得自己能够守住。”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一旁的六指摇着头笑道:“你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说不准有人想要借此搏名。你想想看,这要是能在咱们的进攻下守住武城半年,这岂不是必闻名天下?” “当年胜绰守廪丘,不就是一战成名?如今好功名富贵者极多,这样的人不少。” 适点点头,从现在这个态势上看,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现在齐国和墨家已经算是公开了战争状态,齐国表示那是齐国的内政,墨家不要插手。墨家却支持费国的新君,认为那是符合民众之利的。 费国的“贤人”们出于大义或者私利,到了这一步都不能停手了。 为了大义,那自然是要解救武城之民,使他们获利。 为了私利,能够过费国之贤人,为何要去做小小的费国国都的贤人呢? 如今墨家的翅膀硬了,从当年守城非攻的不干涉别国内政,到现在不干涉各国内政的说法已经很少提了,而是站在天志、大义的角度去评价各国的对错。 不说不干涉内政,只说支持费国新君,那就是等同于告诉费国国都的那些人:你们放手去干,出了事我罩你。 这种情况下,齐国和墨家都不退让,等同于默认了对方一定会出兵。 既已确定,那么齐国依旧让梁父大夫派兵支援武城,看来就是断定武城可以守半年、或者至少三个月以上。 大军后勤因素不可能同时行动,齐国这一次定然是分为三线。 莒城一线,那应该是策应,威胁墨家的东海方向,让墨家不得不分兵去守卫。 韩魏联军,与平阴大夫,合兵之后利用菏水的运输,可以直接抵达泗水。 武城若是能够坚守三个月,那么临淄的齐军主力就可以集结到武城附近。 若是武城那边焦灼,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又能沿着泗水推进,威胁墨家的腹地,逼着墨家不得不撤兵防守,到时候就会形成合围之势。 这些都是猜测和推论,并不是已知的情报,适觉得这个推论应该是正确的。 就像是六指所说的,想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多矣。 那胜绰可以在廪丘一战成名,最终投秦位如卿相,未必就没有研读过墨家那些公开的守城的技术性文章的齐人想要借此成名,说动了齐侯,让齐侯信心满满。 第一百二十章 求险于求稳 低效黑火药时代,守城术的进步速度,是远胜于攻城术的,所以才出现了棱堡出现后一座城堡动辄可以守御一年之久的情况。 现在墨家为了能够吸引天下人学习“天志”,并且确信自己掌握的是真理,而守城的真理只是真理天志的一部分,那么学的人多了,自然便会有更多的人投身到九数、几何之中。 这种情况下,肯定有一些聪慧之人领悟了守城术的精髓,兵力展开、折现对直线、火炮的部署等等。 不过适倒是不担心。 从当年墨家开始组建专业的工兵开始,实际上攻城术的进步已经和守城术拉平。 墨家本身炮兵又多,之前建造的许多城邑,那是出于敌人没有火炮的情况下考虑的,城墙和为了防备大炮所必须的厚重土垒都没有设计。 想要想清楚为什么没有,那已经得是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的地步。 就算这样的人有,利用火炮的优势,以工兵挖坑的方式接近,基本上就现在天下的城邑,没有一座半个月攻不下来的。 在场的众人,一个个也都是傲气满满,觉得自己是正统的靠守城术起家的墨家,会守城必然会攻城,居然天下还有人觉得能够在墨家的攻城术下支撑半年之久,当真是笑话。 笑过之后,适点了点魏国的成阳方向,说道:“这一次的关键,就在成阳。我们不能够让韩魏和齐平阴大夫会和,先行击破一部,” 他说完,下面的人纷纷拿出纸笔准备记下来,适摆摆手道:“这个就不用记了。记在脑子里就行。我说一下咱们大致的军略,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齐国既然决议出兵,梁父大夫帅军先到武城。我们已经建议费国的民众义师暂时等待,征集粮草,作出强攻武城的态势。我们等的,就是齐国确定进入到鲁国。一旦齐国入鲁,我们就可以出兵。” “武城尚未攻破,仍在修筑,梁父大夫既守,我们就趁势沿着菏水直攻成阳。” “如果我们朝着成阳进军,齐人会觉得我们在费国方向空虚,可能会选择进攻,公造冶那边随时可以进入费国。” “这场对齐之战的关键,不是在齐国,而是在魏国成阳。一旦成阳被破,魏国很可能和我们媾和,退出干涉。 “成阳方向能够获胜,齐国的两个拳头就算是被我们折断了一只。齐国这时候如果聪明点,可以选择退出。” “若是不够聪明,我们从成阳作出直击平阴的态势,沿着当年三晋伐齐的老路前行。” “齐国临淄主力的选择也就只能是两种,退回防守。要么,就是全力猛攻泗上,想看看是我们先攻破长城,还是他们先攻破沛邑……” 他说完后,六指点头道:“没什么问题。” “前日的通报我看了。现在魏国已经和中山、赵、楚三国开战,想把齐国拉下水来对付我们,以防止我们和楚国结盟在大梁方向用兵。只要成阳获胜,魏国应该会立刻退出干涉。” “主要就是……武城方向,我们进攻成阳需要损失多少兵力?” 通报是军内高级军官才能看到的战略分析,为了能够让每个人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战略,如今他们是师长统领七八千人,将来可能都要负责一个方向的大战略,有些东西已经需要教授他们。 六指的意思就是重要的行军时间差问题。 如果齐国进军的速度太快,临淄的主力在墨家攻破成阳之前抵达武城,那么墨家的局面就会很不利。 最好的局面,就是墨家在攻下成阳之后,齐国临淄的主力快要到达武城、不能够直接转而和被击溃的成阳、平阴方向的联军会和,从而达到分而攻之的局面。 他走向地图,指了指成阳方向道:“齐人如果想要分头并进,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肯定要在成阳等待一段时间。我们认为关键是在成阳,但是在齐人看来,关键是在武城。” “临淄的大军抵达武城附近的时候,才是成阳那里的大军开始行动的时候。一面攻武城,一面沿菏水、泗水而下。” “如果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会和,集中在成阳,纵然咱们攻城有术,但是可能损失也会极大。” “如果我们先攻成阳,破了魏韩联军,平阴大夫可能会缩回去。” “既说魏国不可能有再多的力量干涉泗上,那么我们的敌人还是齐国。如果我们先于平阴大夫抵达成阳,攻破魏韩联军,魏国退出干涉……齐国知难而退还好。” “如果他们不知难而退呢?城阳一战,让齐人选择将大军集结,平阴方向的齐军并无损失,在齐国内线作战,和临淄大军会和一路……若是他们不攻,我们还得随时防着他们,不能放开手脚去接管越国南撤之后的东海……” 几个师长纷纷点头,适问道:“你的意思呢?” 六指手指指了指在成阳东北、平阴以南的几个城邑道:“如果可以确定魏韩联军在成阳并无太强的力量,我们可以做出佯攻成阳的态势,抓住机会……野战击溃平阴大夫,再转身去打成阳。” 众人深吸一口气,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过于大胆。 如果胜利,自然是妙计。 但如果有什么意外,就会很不利。 从平阴到成阳,也就是后世出阿胶的平阴到菏泽,都没出省界,也就二百多里路。 这地界还是齐国的土地,如果一旦有什么意外,或者说形成了焦灼,魏韩联军和齐国其余城邑的援军支援,也就七八天之内就能赶到。 野战倒是不怕,就怕这两支军队会和之后,向后跑。这在齐国的内线,他们逃走的速度肯定快,墨家义师到时候又是外线作战,行动后勤等因素下,有可能追之不及。 追之不及,溃兵收拢,实际上对于齐国并没有太大损失。 而如果选择等到齐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会和于成阳,那就是瓮中捉鳖。 当然,联军会和之后,墨家要保证武城方向的安全,必须要快速击破成阳,到时候强攻之下,损失也必然极大。 但是从墨家的攻城手段上来看,攻下来不成问题。 适皱眉考虑了一下,六指又道:“如果魏国干涉的决心不那么强,其实我们如果能够在平阴和成阳之间击溃平阴大夫,那么魏国其实就可以选择媾和了。” “就算不选择媾和,魏韩联军加在一起,也就两万多人,大梁方向的主力都在陈地和楚国对垒,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观望。我们输了咬我们一口,我们赢了便会老老实实。” “这样,我们如果能够在济水歼灭平阴大夫,那么主动权就完全握在我们手中了。” “到时候平阴主力被歼,长城因为当年三晋伐齐被拆,齐国无险可守。” “到时候,我们想攻以逼齐国退兵也行;想要借武城、费等地引诱临淄主力和我们换家,让他们觉得我们主力在外从而长驱直入进入沛地从而围歼他们也行。” 适盯着地图看了一阵,点头道:“嗯。如果平阴大夫和魏韩联军会师成阳,那么纵然我们攻下了成阳,因为是攻城战,可能也要修整半个月之久。齐国各个城邑会有更多时间准备。” “但如果在济水歼灭平阴方向的齐军,那么平阴方向的城邑齐人无兵可用。我们可以迅速越过长城,直逼临淄。也可以选择从平阴南下,攻破梁父、泰山一线,从而切断齐军临淄主力的退路。逼着他们和我们决战,一举削弱齐国。” “关键就是……” 适的目光盯向了地图上济水一线,如今大野泽还在,南济水和北济水在此合流,加上夫差修建的菏水运河,如果能够在济水获胜,的确可以直接威胁到齐国的腹地。 长城防线因为当年公孙会之乱被三晋强制拆除,齐国平阴一失,临淄也就岌岌可危。 到时候战略的主动权的确就握在自己手中了。 得到平阴,齐国不管敢不敢赌换家,那都无所谓了。 敢换家,义师回撤,征召退役义师,足以守住墨家的腹地,到时候切断齐军退路,齐国一下子损失了大部分的兵力…… 就凭着齐国现在的政局,田氏一族如今内部和当年赵籍临死之前的局面差不多。一旦弄出来这么大一场失败,齐国必然内乱。 齐国一乱,东海方向越国南撤之后的局面,墨家想怎么控制就怎么控制。 不得不说,六指的策略过于大胆,这等于是要求平阴那边出兵之后,墨家要在七八天之内与齐军决战,从而杜绝齐国其余城邑大夫援军的可能。 但是,获胜之后的好处也极多,各方各面都可谓是优势极大。魏韩联军也就是个打酱油的,和齐国会和会增加墨家的压力,但若不会和,就凭他们那点人,只要墨家主力不全军覆没,他们就算不媾和也只能摇旗呐喊。 这必须要情报部门的全力配合,确定平阴方向出兵、齐国临淄的大军已过泰山汶水的时机。 也就是说,要做到让齐国以为自己取得了主动权,在各个方向都已经展开,无法重新部署的时候,选择出兵时机夺回主动权。 关键就是这个时间差。 从围成阳开始攻入济水算起,到济水野战,破平阴,至泰山、梁父山一线威胁齐临淄主力后路这一系列的动作,可能最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定心 墨家如今在西线有四万五千余人,尽皆精锐,若能有机会在济水沿岸抓住战机,劝谏平阴大夫所率领的齐国西线城邑的主力,并非不可能之事。 尤其是尚且还有半个师的骑兵,只要能够抓住战机,是可以打成一场歼灭战的。 六指的想法,相对于围攻成阳瓮中捉鳖的策略有些行险,可收益也是最大。 有菏水、济水作为补给,加上之前以利天下为名修筑的义仓,这个时间差也不是不能抓住。 适闷着头背着手在地上踱步,其余人也都是眉头紧锁,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意义重大,不愿打扰适。 适想了一下,叫来一名传令兵道:“速速去一趟彭城,叫人将楚魏、中山、赵魏那边的消息,随时用快马传递过来。如有可能,希望巨子和诸悟害能够考虑,赵与中山那边的消息,先传到这里。” 众人一听,便知道适已经颇为中意于六指在济水歼灭平阴大夫率领的齐国西线主力的想法。 适停下踱步,看着众人都盯着他,有人问道:“那么,看来是要在济水寻机决战全歼平阴大夫率领的齐军?” 适笑问道:“怎么,我的想法这么容易看破?” 几人点头道:“临阵指挥,那是你所擅长的。既然询问魏楚、赵魏、中山那里的消息,那就很明显了。” “只要魏国确定无力增兵,那么六指的计划就是可行的。” 适嗯了一声,再次踱步到地图前道:“只要魏国四面受困,成阳那边的魏韩联军根本不用在意,能不和他们交战而让他们弭兵休战,那是最好的。” 他的手指点向了成阳,挪动到大野泽,又沿着济水朝着齐国方向挪动道:“济水如今正值枯水期,河流并不是阻碍,我们行军的速度肯定是快于齐军的。” “一百里!一百里之内,足够我们机动寻机。附近的这几座齐国城邑,城防在二十年前,算是坚固的。那时候只需要防备云梯、地穴之类的手段,” “现在嘛,脆如草帛。” “既确定了这样一战,那么这一战的重中之重,就是行军。我们行军的速度够快,每天能比齐国快出三里,这一战就算是先胜了三分;一日能快五里,那就是胜了一半。” “到时候,各部要把行军当做决战那样对待。各部的墨者代表,要做驷马先锋,有些道理也要讲清楚。” “一旦到了百里之内,就和士卒们说清楚,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到时候就算说清楚了,就算齐国人知道了,那么他们也只能干看着被我们围住堵住。” 在场之人皆表示清楚,适又留下了几个人说了些别的。 剩余的事,就是等待。 如今大军驻扎在滕,齐国不会不知道。 滕地可以迅速支援武城,也可以转而向北直击成阳,齐国没有就位之前,自己这边不能动,只能等到齐国人全面展开之后才能行动。 齐国这一次主力在两个方向,按照推论和考察,每个方向的战兵最多也就是七八万,再多的话那就是一场后勤的灾难,齐国支撑不起来。 真要是齐国人集结主力在一处,抱团学乌龟缓缓推进,想来齐国也没有这个胆子:之前两次墨家和齐国越国的交手,已经证明过墨家有跳到外线切断后勤、攻城略地断绝补给的能力,十年前已经埋下了今日一战齐国所能选择的战略。 ………… 齐国,博阳邑。 从临淄集结的大军正在此地,此地地处汶水之北,距离泰山不过几十里。 当年孔子过此地,因妇人之惨而感叹苛政猛于虎也。 博阳以北三四十里的泰山,对于儒墨两家都有着重大的意义。 孔子曾登泰山,而感叹小天下;子墨子其哀禽滑厘,乃管酒块脯,寄于泰山,昧葇坐之。 如今的泰山早已经不是孔子时候可以逃避苛政的世外桃源,虽然出城仍有猛虎,可是人口渐多,这里被齐国从鲁国夺走之后,已然开始管辖治理。 齐国的政策,分为内外。 齐国的旧地,农夫只需要缴纳二十分之一的赋税,但是需要承担军役。 而齐国占据的鲁国土地,农夫需要缴纳五分之一的税,基本上不用他们承担军役,但是仍需要他们承担一定的劳役和随军出征的运输役。 此地既在汶水沿岸,又在泰山之脚,人口也算是万户大邑。 最近临淄的大军又在此集结,更让这里人潮如织。 各色的商贩往来于军队的附近,兜售货物。 齐国军中尚有军中乐园和营妓,这是当年管仲留下的,因而流莺在这里的生意不是太好做,可是诸如各色食物、饰品、布匹之类的小玩意卖的还好。 附近几个邑都要出民夫,运送粮食,满满当当,将四周城邑的府库之粮都集中在这里。 人声鼎沸,乱哄哄的。 在军队扎营附近的一处摊贩市场处,几名商贩正在叫卖一些粗陋的食物、酒水。 有些人是用泗上流传过来的双辕的马车、牛车之类。 有些人,则是用泗上那边流传过来的独轮墨车,上面承载着的,就是他们发家致富或是养家糊口的全部希望。 一辆牛车上,摆放着一些食物和酒水,老牛就在后面拴着,牛屁股的后面兜着一块脏兮兮的布,上面用来接牛粪,这些牛粪都可以卖钱,哪怕是这样一点小钱,看样子这个牛车的主人也不想浪费。 大部分的摊贩都是这个样子,偶尔会有一些兜售诸如泗上的玻璃、镜子之类昂贵器物的商贩,他们一般都是赶着马车,做生意的对象也多是一些士人或是小贵族。 这辆牛车的主人看样子是一对夫妻,女的穿着一身棉袄,棉花出现之后春日初寒,这种衣衫也早早在底层开始普及。 脸蛋被冻的红红的,唯独缺的就是那些商贩女子脸上风吹日晒的皲裂和红阳,但是脸上铺着灰尘,寻常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男的粗手大脚,这倒是一副长年赶远路的样子,尤其是肩膀一边低一边高,大约是买不起牛车之前靠的是肩膀担着扁担挑着货物做货郎——自从泗上那边稀奇古怪的手工业品出现之后,货郎这样的职业便也成为了城邑的一道新风景。 几名齐人士卒走到了牛车附近,扔出来几个刀币说道:“来些地瓜酒,再来一斤花生。” 这一看就是普通的士卒,但凡士人和小贵族并不会来这种商贩面前。 商贩接过钱,女人在后面用木斗舀了一些酒,又从牛车上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罐子,从里面倒出来一些炒熟的花生,又倒了一小碟酱油,拿出来几根辣椒放在那一小碟的酱油旁边。 举手投足,做起来都像是那么回事。 待酒送过来,一个齐人士卒便拿起一根辣椒在小酱油碟中蘸了一下放在嘴里大嚼,趁着辣劲儿喝了一口酒,赞道:“好味道。” 那商贩似乎被这夸赞说的高兴,冲着女人喝道:“再给他们半勺……这天这么冷,还要出征,也不容易。” 几名齐人士卒连连道谢,喝酒那士卒便道:“是啊,都不容易。君上有命,可又有什么办法?” 那商贩递过来半勺酒,问道:“如今要去费地,只怕又有一场大战!” 那士卒嘿嘿笑道:“便有大战,也不用怕。可能要和墨家打仗,可墨家却不是别家。” “当年我老父出征伐廪丘,战败之后头被砍了下来,被晋人筑成京观。” “可之前我出征伐最,被墨家俘获,倒是有吃有喝。还说都是庶农,何必厮杀?被他们俘获也不会被砍头做京观,又不会被抓去做奴隶,倒也没什么。” 此时四周都是一些军中的人,这士卒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和身旁的同乡说了一些旧事,只是饮酒。 商贩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也没有多加打听些什么,不多时又有人来,便去招待。 如是约有半个月,齐国临淄方向的大军齐聚于此,便开始拔营前进。 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可以说是很慢了,因为这些商贩居然都可以跟得上,每天傍晚时候都会跟随在齐军的附近,兜售各种货物。 待到晚上,那商贩便在牛车附近,借着很幽暗的油灯书写一些文字。 “临淄方向而来的齐军齐聚,人数约在六万五到七万之间,每日行军只有二十里左右。” “兵车、乘车和辎车共约千五。” “有铜炮三十门。火枪手约有五千,弩手二万,武骑士千五。” “年四月初三,过汶水阳关。” “卒多无战心,当年伐最之战释放的那些齐人俘虏,多讲墨家非攻之义,军中颇多怨气,或有人不满出征,以为这是君王私利,自己不该为之而死。” “士多有欲建功立业求富贵者,欲借此战而为下大夫。” “初八,扎营于梁父北,似仍向南。” 将这些或是有意或是无意搜集到的细节书写完毕后,将这张纸藏于身上贴身藏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触即发 既到了梁父,这商贩便去了城中一处售卖食物的店铺,对话几句后,便自己书写好的纸条于暗室交给了一人。 走的时候,却和其余的商贩一样,依旧赶着牛车,上面重又装满了货物,尾随在齐国大军之后。 或是这样,或是那样,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渠道,从临淄到平阴再到成阳,或明或暗,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这张蛛网的最中心便是滕地。 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 齐国之外,魏国南线的大军出大梁,进攻了楚国的阳夏,楚王立刻回师选择和魏人对峙,魏国与楚军在阳夏对垒,谁也没有先行进攻。 韩国在颍水囤积重兵,作出威胁楚国边关汾陉的态势,同时又将部分主力集中在阳翟,准备趁机讨伐郑国,趁着魏国这一次有求于韩的机会,意欲借机吞掉郑国的部分土地。 中山国复国之战如火如荼,公子挚只是将兵力集中龟缩在一些城邑守卫,借助于那些商人的力量和魏赵之间已经交兵的矛盾,中山国已经在黄河支流的一些城邑站稳脚跟,正在征召大军。 赵国邯郸被围,魏西河军北上赵国,赵公子朝和叛军也在集结,做出了威胁中牟的态势。 种种的这些外部的情报,经过分析汇总之后,一一呈现到适的面前。 从外部环境上看,这一次干涉之战,魏国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再提供更多的兵力了,而且彭城那边也传来消息,魏国已经秘密派遣了使者,在和墨家讲“道理”,实际上这就是一种信号:希望墨家不要参与魏楚之争。 外部的条件已然成熟,内部的机会也已经来临。 二月,鲁侯以费国大夫投齐,这是齐国内政事,同意齐国借路。 墨家立刻派出使者表示愤怒,鲁侯姬显以病为由,避而不见,只让公子奋出面去见墨家的使者。 鲁侯姬显当年为公子之时,墨子曾经建议过仔细考察,看清楚他们的为人,姬显能做鲁侯,也和当年墨子的那番话有一些关联。 公子奋倒是表示,自己的父亲实在是不能够明白非攻之义,自己倒是理解墨家的愤怒,但是自己终究是臣是儿子,只能够劝说却不能够让父亲改变主意,而且父亲又生病,实在不人打扰云云。 实际上则是鲁侯也派人秘密和齐国方面接触,表示鲁国并不认同费国的暴乱,而且担忧会危及到鲁国境内。 姬显年纪已大,这样一来,若是齐国胜,那么鲁国依旧可以选择作为齐国的半附庸国;而如果墨家获胜,到时候公子奋也可以被墨家支持,不至于翻脸。 齐梁父大夫率领的两万军队进入鲁国境内的当天,墨家便高调宣布,齐国进入了非攻同盟的边境,并且强烈要求齐人退回。 如是再三,齐人只当听不到,仍旧“据理力争”,之说费国那些大夫投齐,那么这就是齐国的土地,齐人经过鲁国那是借路,不是入侵。 随后齐国将球踢到了墨家这边,齐人的使者从鲁国沿路的各国城邑大肆宣扬,只说:那些大夫到底是费国之政还是齐国之政,这是墨家和齐国的争论。但是,鲁国无辜,如今正值春种时节,鲁国无辜之民若受兵灾之苦,实在不忍。 因而希望如果墨家认定那是费国之事,不防在费国交战,不要让无辜鲁人受到牵连。 这消息一路传播,沿路皆知。 墨家初始沉默,数日之后终于也派出使者沿路宣告:齐国入侵费国虽然无理而为私欲,但是鲁国无辜的话终究还是对的。 墨家既以利天下为己任,那么就不能够不考虑鲁国民众春种时节承受交兵的苦痛,故而宣布不会出兵在鲁国境内与齐国交战。 同时最后通牒,希望齐侯能够反思这是一场不义之战,若是能够在边境退回,那么也算是幡然醒悟,否则墨家就不得不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正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时齐鲁泗上众人,皆赞墨家仁义之心,又多咒骂齐人假惺惺,不少人说墨家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是田氏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只怕齐人一定会越过边境。 也有一些士人闻言,叹息道:“墨家,正是妇人之仁,非是大仁,竟被自己的义束缚了手脚。如今齐人之心,天下皆知,墨家却还严守非攻之义,不集结大军在鲁国境内消灭梁父大夫率领的齐军,等到齐人进入武城与费国贵族会和,死伤更大……” 到三月初,墨家宣布不会出兵鲁国与齐交兵、以及盼望齐国能够悬崖勒马的消息传遍齐鲁泗上,将球又踢回了齐国那边。 然而齐国最终还是没有“悬崖勒马”,也或者说墨家从未指望过只靠讲道理就能让齐国悬崖勒马,三月初,齐国梁父大夫的援军进入到武城。 同日,费国的新君季孙峦以费国国民推选的贤人所合议的结果,邀请墨家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驱逐齐人,希望墨家不要忘记当初的诺言。 同时宣布,为了便于非攻同盟更好地防御不义之君的攻占,费国将军事权交于墨家,由墨家统领军队,今后部分彼此。 几乎是同时,墨家宣布,将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细数了齐国不义的几大罪状。 看上去墨家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机会,使得梁父大夫的援军与武城的费国贵族的会和,但却得到了天下士人的信任和尊重,认为墨家信守承诺,大仁大义,这件事上实在是找不出污点。 而墨家的宣传机器也全面开动,用诛心的方式,说齐国一开始说什么鲁国无辜之类的话,其实心中并没有鲁国之民,而是用了墨家的仁义之心来逃避梁父大夫被义师歼灭的下场。 这种诛心的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选择相信:短短几年前,齐国才刚刚攻打过鲁国的最地,那时候可没见的齐侯有什么爱鲁国之民的不忍之心。 表面看上去,这一场交锋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在权衡得失之后做出了选择。 齐国失去了大国的信誉,成为许多市井之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坐实了墨家三观之下不义之君的恶名。 但是得到了最宝贵的时机,使得墨家义师集结进入鲁国,在鲁国击溃梁父大夫一事化为乌有,成功的和在武城的费国贵族们会和,使得武城的防御力量似乎可以阻挡墨家义师三个月的围攻。 反过来也一样,墨家似乎失去了在鲁国境内击败齐国干涉军的可能,赢得了天下的信任和赞赏,使得天下人认定墨家为了无辜鲁民,放弃了这一次难得的机会,宁可自己多死伤也不愿意伤及无辜。 虽说一些妇人之仁的感叹,军中也有一些情绪,但是整体上还算稳定。 实际上,墨家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在鲁国境内歼灭梁父大夫的这两万援军,或者说胃口太大、鉴于越国南撤三晋翻脸的时机想要彻底解决淮北归属问题的机会,故意放弃了这次机会,大肆宣扬。 就在这场交锋之后,墨家宣布对齐宣战的同时,魏国成阳大夫表示费国的事,他必须要管,不能够让魏国的土地沦落到他人之手。 在“没得到魏侯许可而基于义愤”的情况下,魏韩的一部分兵力集结在成阳,约有两万。 几乎是同时,墨家的五百多名基层官吏,迅速进入到费国南部,开始清查逃亡贵族的封地、财产、庄园等,统计人口、分发耕牛铁器,进行土地改革,组织开展春耕。 驻扎在郯地的义师第七师誓师后,迅速进入到费国,与费国都城民众组成的义师会和,在武城附近野战击溃了一小部分齐国和贵族的联军,使得他们退入武城防守。第七师开始清除那些从墨家手里学会了守城之术的人布置下的各种小城寨。 猛攻数日,不能破城,就在城外驻扎围困,挖掘壕沟,建筑营垒。做出了长期围困的态势。 四月初,墨家的主力开始频频向费国方向派遣斥候,大量的民夫沿着滕地向费国运送粮秣,义师主力作出了准备东援费国攻占武城的态势,驻守在陶丘的第三师退回方与,似乎想要和主力会和,不想面对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 而同时,齐国临淄方向的主力已经越过了泰山、汶水,朝着齐鲁边境行军,正是要支援武城。 平阴方向的齐国军队也集结完毕,沿着济水朝着成阳方向行进,欲要和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会和。 至此,天下已然大乱。 天下人的双眼都集中在如今的魏赵翻脸和泗上之战上,对于泗上的态势,许多人做出了判断。 从第三师沿陶丘退回到方与之后,能够知晓这些消息的人都作出了判断:墨家的第七师和费国的民众义师不能够攻下武城,墨家将守城的不传之秘当做天志传于天下的结果,就是自讨苦吃。 第三师从陶丘退回,那是要和墨家在滕地的主力会和,准备全力围攻武城,放弃自己的左翼泗水方向,力求在成阳的大军攻入泗水之前,攻下武城。 因为墨家引以为傲、天下皆知的,是他们的守城术,所以基于最正常的判断,就是墨家准备靠主力攻破武城,然后迅速修缮,在武城留下少量部队,阻挡齐国的临淄大军。 而主力在要在攻破武城之后,退回滕地,准备和成阳平阴方向的齐魏韩联军决战,从而依靠武城的防守、泗水的获胜,使得齐国退兵。 一时间,费国武城,成为了泗上之战的焦点,关注此事的人,都想知道:武城能够在墨家义师主力的进攻下,支撑到齐国的临淄大军抵达吗? 如果能够支撑到,那么墨家的局面就彻底危险了。到时候齐军主力在武城,有武城的防御导致的义师疲惫,一旦战败,那么成阳方向的三国联军就可以沿着菏水、泗水长驱直入,威胁墨家的腹地。 哪怕不能战败,而是平局,各自收兵,那么墨家的局面也一样危险。 到时候,成阳方向的推进,墨家必须要分兵防御;一旦分兵,武城方向的齐军主力又可以取得优势,墨家只能节节撤退,到时候等同于墨家的兵力被一分为二。 墨家想要获胜,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齐国临淄军团抵达武城之前,攻破武城,并且组织完成武城的防御,同时还要将主力再退回到菏水与泗水交汇处寻机击溃成阳的三国联军,而且还要保证留在武城的少量部队可以抵挡住齐国主力的围攻。 这种局面,在墨家以妇人之仁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援军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注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时机 泗水河畔,胡陵。 这座百五十年后汉高祖起兵后攻占的第一座城邑,此时名义上尚且属于宋国,但除了名义上之外,实质内外都已经被墨家所控制。 城外的一处军帐之内,一副巨大的地图摆在桌面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不断传达着消息,或是在地图上画上一笔记号。 适在地图旁踱步。 地图上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 这个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的四个点,分别是成阳、平阴、武城和沛邑。 每一条边的长度,大致是相等的。 桌面上,铜制的圆规、直尺以及各样工具齐全,一些代表着士兵的铅人摆放在各个位置上。 在地图上,可能只是一个几两沉的铅块,可在现实中却是上万条活生生的生命,最难承受之重。 旁边的几名高级军官和与适同级别的副帅也在焦急的等待着,如今大军云集在胡陵、滕之间,精锐的第一师佯装前往武城方向,实际上悄悄靠近了泗水,那里有习流水军接应,一旦命令下达,他们可以理解沿着泗水北上。 但现在,大军未动,还在等到一些确切的消息。 适看上去很平静,丝毫没有流露出焦急的神色,至少看上去如此。 可当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名年轻传令兵带着消息走进来的时候,看上去平静的适急切转身,竟碰到了桌角,让桌上的油烛都漾下了热泪。 那名传令兵并不知道大的军略,只是传达一下远处来到这里的消息。 “齐临淄方向的大军,二十一日已过泗水,在距曲阜三十里处经过,继续向南。” 二十一日,正是两日前,这已经是极快的信息传递速度了。 桌子旁的一名年轻参谋将那个代表着齐国临淄军团的铅兵向前推进了一下,摆放在地图上距离曲阜三十里的位置。 一直平静的适吐出一口气,竟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好啊!好!” 赞了两句,那名传兵令不知所以,签收之后便退到外面。 适拿起一根竹竿,点着曲阜附近的齐军铅模道:“齐国已经把机会留给我们了。虽说齐国这一次很谨慎,齐头并进,想要吸引我们分兵,但只怕他们错估了我们的行军速度。” 围在一旁的高级军官早就注意到地图上的那个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也大致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齐国的战略,绝对没有错。 在后勤压力之下分兵,成阳可以威胁沛县,武城则是攻略费国的支撑点。 这两个点,选的一点都没有错。 平阴就在泰山边上,以泰山相隔,齐国将泰山以北的后勤支付给平阴大夫、泰山以南的则供给临淄军团。 齐头并进之下,临淄军团如果能够在抵达武城的时候,平阴大夫率领的齐军可以和魏韩联军会和,那么齐国的战略态势就算是完成了。 到时候,无论是武城还是沛县,墨家必须得放弃一个才行。 而且墨家之前的表现,颇有点像是“宋襄公”,明明在鲁国境内有歼灭击退梁父大夫的机会,可是却因为什么“仁义”而放弃。 这样一来,墨家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选择在因为当年援最之战胜利没有被齐国占据的亢父等鲁国土地上和齐魏韩联军决战。 这样的话,成阳方向的联军,就可以沿着鲁国国内,直接威胁到泗水之上墨家的根基之地,沛邑。 齐国看来也不想和墨家全面决战,只是希望能够插手费国的事务,找机会谋取泗上的霸权。 然而,墨家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趁这一次千载难逢的三晋内乱、魏楚之争再起、秦国变革在即的机会,一举打残齐国,让齐国二十年内无力觊觎泗上、东海。 墨家众人不是宋襄公,而只是觉得梁父大夫的那些援军,不能够让齐国伤筋动骨。 这几天大军始终都处在一种集结的状态,四周的商贩被告知不能够靠近,可谓是蓄势待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现在适拍手叫好,意味着东风已经抵达。 适继续指点着曲阜附近的齐临淄军团道:“现在齐临淄军团在曲阜附近,我们现在移兵向北,消息传到齐人那里,最快也要三天。” “三天时间,我们沿着泗水、菏水以及附近的百姓的支持,足以越过陶丘,作出威胁成阳的态势。” “到时候,以现在齐国临淄军团的行军速度,已经距离武城大约七八天的行程。不管齐人怎么决定,临淄军团都算是落入我们的陷阱之中。” “如果他们继续前往武城,觉得我们大军在成阳,那最好。” “如果他们觉察到有危险,立刻折返……” 他点了一下地图,说道:“将四日后齐军可能抵达的位置,标一下。” 年轻的参谋军官立刻拿出直尺和圆规,仔细规划了一下,选定了一处位置,将铅兵挪动过去。 适指着此时齐军铅模的位置道:“四日后,齐人得到我们出兵成阳的消息,他们就算后撤,你们算算需要多久可以抵达梁父?” 几人均道:“后撤不是溃逃,以齐人现在的行进速度,最快也需要十五日能够抵达梁父。” 适笑着点了点齐军兵模的东面道:“若取东面退走,那里是沂蒙山。山高水急,猛兽成群,城邑又少,数万大军不可能走沂蒙山。就算他们走,建陵、巨阳方向的公造冶也可以威胁他们,使得他们不战而败。” “不过,走沂蒙山退回临淄之事,基本不可能,也便不用考虑。” 沂蒙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可曾经作为齐越之间的天然边境,那里修筑了长城,但是山区中道路很少,城邑稀缺,数万人走沂蒙山退回临淄,只怕走着走着回到临淄就要少一般人。 适不怕临淄军团头坚如铁,一心扎入武城,反而在担心临淄军团退走,所以才在等这个机会。 太早,临淄军团得到墨家出兵成阳的消息后,可以选择后退和平阴军团会和,最多弃军保帅,扔掉梁父大夫的那两万援军。 太晚,平阴大夫那边可能和魏韩联军完成会和,导致成阳成为一场攻坚战。虽然这是之前考虑的计划,但既然变更了策略准备野战歼灭齐平阴军团,那么这个时间的把握就要极为精准。 要考虑到道路状况、天气、沿途补给、敌我双方的行军速度等等诸多问题,才能够确定最佳的时间。 适又将竹竿指向了平阴、成阳、大野泽方向,年轻参谋军官立刻将四日后平阴大夫可能所在的位置标注好。 适指着那里道:“最坏的情况,平阴大夫转身逃走,逃回平阴。等到临淄军团会和,那样的话,我们仍旧有十天左右的时间,攻破平阴,全歼平阴大夫。” “若是顺利的话,我们可以在济水流域野战歼灭,那样的话,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平阴军团若是在济水被歼,平阴就是一座空城,一日可破。我们甚至还可以修整三五日,再去迎击退回的临淄军团。” “当然,如果临淄军团一心扎入武城,不管后路被断的可能,那更好。平阴一破,到临淄无险可守,一马平川。我们要是愿意,可以看看当年晏婴所说的那座‘挥汗如雨’的城邑,到底是什么模样。” 适这一番充满自信的话语,引来众人的哄笑,在场的人中,有半数以前是贵族士人出身,去过临淄;也有半数都是泗上本地人,基本没有什么机会出去看看,若不是墨家他们现在可能还在贵族的封地上求生,断不可能有执掌万千人的机会。 平阴是齐国临淄之前的最后一道重要城邑,也是齐国长城的支撑点,当年三晋伐齐攻到平阴,齐侯便要请降。 平阴之外,沿着济水的城邑,没有一座可以坚实防御的大城,这一点遍布在齐国的墨者和斥候早已经查探清楚。 最坏的情况,平阴大夫转进如风、追之不及,退回平阴,那么墨家依旧有十天的时间可以攻城。平阴城的城防情况,墨家了如指掌,参谋们早已经制定了七八种攻城的路线,加上配备的工兵和炮兵,而且城中亦有一些墨者,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内应。 平阴到梁父,也就是后世北京城丰台到通州的距离,梁父被切断,临淄军团想退回临淄,那就只能走泰莱山区,那更是自寻死路。 到时候,战不战的主动权在墨家手中。 不战可以走,战的话齐国为了撤退必然主动进攻。 适又将竹竿点向了成阳方向道:“从斥候、细作的消息来看,成阳方向有一万魏军、一万韩军,都不是善战之师,并无武卒。我们在济水寻机的时候,只需要一支疑兵,他们就不敢出来。” 然后他又向上挪了挪,指向了四日后平阴大夫可能行军的位置道:“届时,平阴大夫在薛陵、范之间。他要退回平阴,也需要时间,而且我们是佯攻成阳,大军沿大野泽绕开成阳直插阿邑,给他退回平阴的时间更少;他要去成阳也需要时间,正好在平阴与成阳之间,我们便有机会在他犹豫的时候,寻机歼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奏 薛陵、阿这都是齐国颇为著名的城邑,后来到齐侯集权的时候,有“两大夫”之说。 赏即墨大夫而烹阿大夫,理由中有一处就是啊大夫坐视薛陵被卫攻占而不救。 阿地大致在后世武大金莲的阳谷县东北、东阿之南,处在此时的济水沿岸。 一旦墨家快速行军到阿,平阴大夫便不可能选择继续前往成阳会和。 对于齐国来说,临淄是齐国的必救之地,破平阴等同于兵临临淄,临淄军团不得不退。 但是对于平阴大夫而言,平阴就是其根基之地,他不会舍弃自己的家族、封地去前往成阳继续和为韩联军配合。 如果现在出兵,因为消息传递的滞后,平阴大夫至少也得六七天才能知道墨家出兵成阳的消息。 这六七天平阴大夫也不是闲着的,肯定是要带兵继续向前。他们要做什么,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墨家这边要做什么,对面是不可能猜到的。 六天的时间,等到消息传到那边,就算他觉察到了危险,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 战场的战略态势适已经和在场的众人讲清楚,现在外部环境魏韩大规模干涉的可能性也完全不存在。 齐国现在退不退兵,那由不得齐国选择,墨家已经借鲁国无辜之事争取到了“大义”,对齐国的反击不在于费国,而在于墨家积攒了足够的实力想要扩张。 从头到尾,费国的事只是一个引子。 如激进的由逃亡农奴和大量激进年轻墨者组成的第七师,调到缯地引发了费国逃亡农奴的事,第七师为何选择赵侯薨、中山国被联系上准备复国、秦国改革在即、楚国平王子定的时机调任费国农奴逃亡每个月都可能发生摩擦的地方,那就很有味道。 从始至终,墨家高层关于费国的事,看的也不是费国,而只是借这个引子,谋求整个淮北。 现在齐国被诱入了这个泥潭,就算这时候齐侯亲自出面道歉,也总有理由和齐国继续打下去。 秦、楚、赵等国都在谋求变革,这是一个时不我待的岁月,墨家的时间也更紧,一旦楚国缓过来、魏国被削弱、齐国也被削弱,楚墨之间的矛盾也会一触即发,留给墨家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所以这一次,墨家让适和公造冶这两个算是最有万人作战经验的人,执掌东西两线,从一开始就没做一个防御战争的打算。 有些事,不必说的太清楚,有些事又不能说不清楚。 现在围着适的这些人,一方面适需要教授他们一些战略上的考虑,另一方面也需要他们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确定了目标才会在各种意外发生的时候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不管是围成阳瓮中捉鳖,还是在济水寻机决战化被动为主动,大体上的战略方向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有的只是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都是先歼一路再威胁临淄逼齐人退兵在半路截杀。 军官中许多人知道墨家在半年前就依靠商人的力量在卫、齐、鲁等地修建义仓的事,如今半年过去,这正是适可以突袭成阳的基础之一。 商人们没有想到墨家这一仗会打这么大。 商人求利,在墨家“学”宋襄公以鲁无辜的时候,商人们是有些紧张的,但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都认为这不过是费国的事,就算墨家在费国失败,也依旧可以保持泗上精华。 如果让商人们提前知晓墨家要打这么一场关系到一国衰落强盛的大仗,很可能在鲁国无辜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商人抛售挤兑一些票据。 既是庶农工商的联盟,商人力量的发展也是一柄双刃剑,他们可以支持中山复国,也一样可以将工商业发展最好的泗上引发一阵阵的混乱。 好在,义仓在建立之初,就选择了许多在泗上有产业的商人,正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商人倒是都安安稳稳地完成了自己的契约,也没有为了小利而承担在泗上更大的损失。 后勤的事,适也不需要亲自负责,手中的图册中也标示出了沿途各个义仓的位置、存粮的多寡。 沿着菏水一直到菏泽方向,这都不需要考虑后勤的问题,有当年夫差修建的运河,转运粮食并无大碍,而且路途本身也不远。 但是一旦进入到齐国境内,后勤问题就要考虑。 平阴城肯定有大量的粮草,但也不能把希望全部放在平阴城中,因而在齐国境内的几个义仓就变得极为重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墨家的粮草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凭借一波“泗上可能会禁止粮食入境、或是加收重税以保护泗上农夫之利”的传闻,导致了大野泽附近今年丰收之后粮价低的吓人,使得商人收购粮食的事在秋收后不久就完成。 大量的粮食储备在义仓之中,而齐国的基层控制能力……齐威王当政的时候,卫国攻占了薛陵、赵国攻打了甄地齐威王居然都可以不知道…… 商人们多和本地的贵族和官吏有所勾连,义仓当初的建设也都是统一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泥土和木头搭建的带有行墙的星状堡垒,不能防火炮,但是只要对方无炮那就很容易守住。 适点了一下六指的名字,说道:“你们师的所有步骑士连队,我记得一共是十个吧?” 六指的师原本受聘于陶丘,驻守在陶丘附近,需要经常性地剿灭一些抢劫商人的贼匪,因而步骑士连队很多。 所谓步骑士,也就是骑马机动的步兵,可以结阵,必要的时候可以冲击溃兵,但是野战并不指望他们冲阵,只能依靠他们的机动优势在战斗中威胁侧翼。 适在地图上点了几处地方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兵。这十个步骑士连队,不跟随大部队前进,再从别的师抽调三个,分成四队,携带一两门小铜炮……” “这几处是义仓所在的位置,阡陌之间,齐人不能阻碍,你要选派一下师里面的精干和年轻墨者跟随,在大军佯装扑向成阳的时候,先行进入这几座义仓防守。” “那里的商人应该也有一些护卫,大部分都是义师出去的人,你们接管一下。” “齐国人打不下来,除非主力前来。告诉他们一定要守住,并且一定要告诉清楚那些墨者这件事的意义!” 六指点点头表示明白适的意思,这几处位置都很关键,但是距离齐国的主力很远,而当地城邑的那点兵很难短时间内攻下配备了火枪的这些义仓堡垒,只能选择围困。 围困不是问题,主力一到,这些围困自然就会散去。 齐国的主力距离太远,大军前往并不值得,而且人数越多行进速度越慢,时间足够墨家的主力机动到济水。 适分配完任务,又叮嘱道:“要快,不要在意马匹。路线你们师自己定,总之就是快。” 六指点头道:“这是军令,我一定做好。” 适又将第五师的师长和代表叫来道:“你们师,留下四个旅跟随后勤移动。重铜炮一旦到了大野泽附近,主力不会携带,你们的这个四个旅,就是佯攻成阳,大张旗鼓地向前走。” “在成阳附近,让魏韩联军不敢乱动。一旦接到命令,让一个旅和那些重铜炮乘船沿着济水而下,运送一批陶丘的粮食。其余人掩护民夫后撤到陶丘,以防魏韩经菏水过陶丘。” “魏韩不过两万人,他们攻不下陶丘,你们那三个旅只要保护好随军的民众即可。” 重铜炮是用来攻城的,会严重拖延行军的速度,有水还好,可以水运。 而义师的主力要在济水流域寻找平阴大夫决战,所有拖延行军速度的都不能携带。 攻打平阴,不能不用重铜炮。但是除平阴之外的其余平阴大夫可能撤退防守的城邑,并不需要这些重铜炮,那些在火药时代完全过时的城防,依靠随军的小炮和工兵就足以破城。 众人都听明白了适的意思,适这是放弃了重铜炮、部分后勤依靠那些步骑士和半年前就开始准备的义仓,主力的四万人算是破釜沉舟,在济水依靠行军速度的优势寻机野战歼灭平阴大夫。 平阴大夫那边是齐国西线方向各个城邑的兵卒,人数约在六万,单兵素质不如义师远甚,在场诸人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最多没找到机会,退回菏泽陶丘,围攻成阳瓮中捉鳖就是。 除去那些攻城和野战对垒用的重铜炮,那些轻便的、马匹可以拉动的、配属到旅一级的小铜炮不少,平阴大夫那边也有铜炮,但是论素质和数量都不如舍弃了部分重铜炮的义师。 即便野战也无劣势,只要骑兵运用的得当,完全可以抓住机会俘获齐国的铜炮。 考虑再三,适又吩咐了几件事,将第五师余下的那个旅暂时归到六指的那个师指挥,军官也并无丝毫的意见:这些士兵不是贵族的私兵,墨家的义师也不是贵族大夫的联军,没有什么谁的兵之类的说法。 确定再无遗漏后,适命令道:“明日清晨造饭,太阳一出,立刻出发,沿着菏水向成阳挺进。各部暂时不要泄露我们要在济水决战的机密,但是各种鼓动的话不需要吝啬。记住,走的越快,获胜的把握也就越大。” “告诉那些盯着齐人细作的,明日出兵成阳的消息,不需要抓捕那些齐人,任他们传递消息。” “今晚上,一些负责沿途联络的人就要出发,不能耽搁,到了指定位置之后再休息。” “如果都没有什么疑问了,那就执行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四日后,鲁国费邑之西、最地之南。 几匹快马丝毫不爱惜马力,朝着不远处旌旗招展的军营奔驰而去。 这是齐国的临淄军团,也是齐国的主力精锐,营地森严,那几匹快马入营却毫无阻碍,显然有什么重要的军情。 这是十余年来,齐国第一次挥动大军来到最地之南。 上一次最靠近的时候,伐最之战,墨家助鲁非攻,大败齐军。如今鲁国却放开门户,任由齐国入境。 最地之西,便是当年季孙氏的重要封地,费邑。 当年孔子作为大司寇,为了加强鲁国的中央集权,组织了一场隳三都的行动,要将鲁国三桓的封地的城邑城墙拆除以防止他们做大。 最终的结果,三桓反对这一次加强中央集权的行为,以至于孔子不得不离开鲁国周游列国,被排挤出鲁国的政治圈子。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孔子希望加强中央集权,使得鲁侯的权势增加。 三桓中的季孙氏则希望利用孔子,来打击自己的家臣,尤其是自己手底下那些驻守封邑的家臣,譬如费邑宰公山不扰。 孔子也希望利用三桓和自己家臣的矛盾,来加强鲁侯的权力,最终经历了三桓的家臣诸多叛逃、而季孙氏利用完孔子之后又将孔子排挤出权力中心。 可能唯一的结果,就是最后季孙氏僭越称国的时候,费邑这座季孙氏的根基封邑没有成为费国的土地。 留给符合这个时代的历史教训,也便是没有封建割据和军事力量,就不要妄想实行各种改革。 公山不扰作为季孙氏的家臣,可以对抗作为大司寇的孔子,甚至一度攻入曲阜,使得改革中断。而没有封地和军事力量的孔子空作为大司寇,眼看着自己改革的结果被颠覆也只能无可奈何流亡他国。 如今齐国大军就在费邑附近,要干涉的,也正是当年费邑的主人季孙氏后裔的僭越封国的内政。 这里距离武城已经不远。 武城之乱的另一方墨家,显然已经接受了当年孔子改革的经验教训,不再空喊什么利天下之言,而是采取了武装割据的手段,依靠着军事力量强制推行着各种变革。 齐墨之战,一触即发的关头,这几匹快马传递的,自然就是关于墨家军事力量的消息。 营帐内,齐军主帅田庆与随军出征的齐侯公子、历史上留下了“讳疾忌医”和“稷下学宫”的田齐桓公田午正在听取斥候带来的消息。 消息很简单,四日前,在胡陵的墨家义师主力忽然出动,沿着菏水前进,直奔成阳。 沿途民夫数万,旌旗招展,歌舞鼓动,又有口号曰:“在成阳吃新麦”。 齐公子田午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其意,却看到齐军主帅田庆仰头大笑道:“善!齐得费地矣!” 田午尚且年轻,田和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和军中的人物交好,最好能够在军中有些威望,为将来政变打好基础。 他虽然聪慧,可终究年纪不过十六,并不能明白战争这个人类最为复杂的活动。 能够作为主帅的,自然是田氏的自家人,田午见田庆大笑,由是请教。 田庆大笑问道:“公子,若如今有万金在你眼前,你若取,可能会折断你的指甲,那么你会去拿吗?” 指甲是贵族的象征,稍长的指甲意味着自己劳心而不劳力,只有庶民才把指甲剪的很短以防止劳作的时候折断。 不过真要是对比万金和指甲,即便贵为田和之子,田午依旧道:“我选择万金。” 田庆笑道:“人之常情。又问,若您取万金,而心脏可能会被刺一刀,那么您还取吗?” 田午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以命换万金,不智。” 田庆笑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啊。之前费国之于墨家,便是万金,而他们要对付的只是费国的那些大夫,对于墨家而言若是失败也不过损失了一截指甲。” “而如今,平阴大军与魏韩之师即将汇于成阳,成阳距离陶丘不过几十里,沿菏水入泗水,可以直接威胁墨家的沛邑泗上根基,那里就是墨家的心脏。” “现在,墨家出兵成阳,这便是放弃了万金,而只求能够防御好自己的心脏啊!” 说罢,他走到地图前,田午也跟随过去,田庆指着成阳道:“成阳,原本是卫地,毗邻大野泽,又近菏水。” “若墨家得成阳,那么魏国大军想要入泗上,要么就绕道齐鲁,过汶水,走我们如今走的梁父、最等城邑抵达泗上;要么,就要过宋国,占丹水、商丘才能够接近泗上。” “墨家这一步走的极妙!看来墨家是希望在平阴大夫抵达成阳之前,攻破成阳,从成阳防御,防止齐魏韩联军经菏水而到沛邑泗上。” 田午看看地图,大致明白过来。 成阳的位置很险要,现在在魏国的手中,和当年叛齐的公孙会的廪丘毗邻,又有大野泽作为天然的城墙,加上当地卫、魏、鲁、宋、齐相交的复杂局势,可以说占据了成阳,魏韩将来想要谋取泗上,就只能按照田庆所言的:要么攻入齐鲁走最、费、梁父一线;要么就只能先灭宋国再取泗上;亦或者……在以守城而闻名的墨家手里硬生生夺回成阳。 田午看着地图上的成阳,不解道:“成阳险要,墨家这一步走的极妙,您为什么还要发笑呢?” 他似乎明白过来,又似乎没有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难道此时,不应该急命平阴大夫加快行军,在墨家攻占成阳之前与魏韩汇合?” 齐军主帅田庆大笑道:“公子谬矣!这时候不但不能让平阴大夫加速行军,还应该让他在济水逗留,延缓行军的速度,让墨家攻占成阳。” 田午不解,嗫嚅道:“魏齐合盟而取费,这……” 田庆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成阳方向道:“天下乱世,列国纷争。公子要记得,会盟而战,要做到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如此,方可存于乱世,强盛齐国。” “墨家主力齐聚成阳,那其实就是说,放弃了费国之事。只不过碍于他们利天下的情面,不能够直接放弃,所以等我们大军抵达武城,便是‘非不为也,是不能也’,退出费国,换取成阳和我们的退兵,防止沛邑泗上根基毁于战火。” “若墨家得成阳,魏人便无力谋泗上。墨家今日因费地事而与齐为敌,将来未必就不是盟友。公子可知,为何魏侯要集武卒一同出兵,延后半年,而君上不许,先行出军吗?” 田午这些事还是明白的,回道:“魏人野心极大,费国若魏人得到一半,必然得一半而望全部,将来定要与齐相争。” 田庆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刚才说,成阳一地,地势险要,那是对魏而言。” “魏国失成阳,再想得泗上,要么攻宋、要么经齐鲁、要么就得在善于守城的墨家手下夺回成阳。” “可成阳对于齐国,并不重要。齐欲得泗上,可从东海莒城,经沂水而下;可走最、曲阜、费过鲁而下;可沿大野泽直接到菏水、泗水。” “届时,此战平息,齐得费而魏失成阳,将来一日,若是魏国反击成阳,公子若为齐侯,切记:出兵援墨,不要让魏国得到成阳。魏国不得成阳,那么泗上便是齐国手心之物。” 田午再看了看地处在卫、魏、齐、鲁、宋和大野泽旁边的成阳,终于领悟了田庆的意思。 成阳是魏国进入泗上的桥头堡,可这只是对于魏国而言。对于齐国,进入泗上的路线有三条之多,齐国想要独霸泗上,成阳不但不能救,反而要默许甚至高兴于墨家攻下成阳。 可田午依旧有些担心,说道:“昔日伐最一战,墨家胜齐军三万。墨家义师之强,不弱于魏之武卒……” 田午点头道:“墨家义师很强,天下皆知。但是再强,也不能以一敌十。义师不过四五万,破成阳,平阴大夫帅军逡巡,义师难道不需要分兵来守成阳?” “况且,他若破成阳,我大军自到武城,武城为费之北门,武城在手,墨家又如何能守住费?” “到时候便是休战之时。” “于墨家,他们虽然没有得到费地,但却得到了成阳;于齐,则得到了费地,又使得魏国的力量以后不能够深入泗上。魏国不夺回成阳,想要取泗上就得绕开大野泽,过齐、鲁,魏人贪婪,魏击无厌,君上与鲁侯岂能同意?魏欲夺回成阳,墨家便可邀宋、鲁、齐联军救成阳,魏人岂能胜过四家联军?” “公子,你要明白,君上这一次出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费地,而不是为了泗上。虽然夺取费地是为了将来得到泗上,但却不能在这时候将夺取费地变为夺取泗上。” “我们攻入泗上,墨家善守,假如我们攻沛邑、彭城死伤惨重乃至数万,最高兴的不是战胜我们的墨家,而是我们的‘盟友’魏国。公子难道还不能够明白列国纷争结盟而战,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之意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十日 田午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墨家善于守城,泗上民风彪悍,加上墨家在此二十年,当真是人人如虎,任勇好战而不畏死,且规矩与别处截然不同,很难在实行原本那样的统治,人心不服。 一旦真的齐国单独于墨家开战,想要全面占据泗上,要做好决战付出十万、将来镇守付出二十万甚至更多的代价,这是齐国所不可能承受的。 单单一个沛邑、彭城,那就已经是如今天下的雄城,就凭墨家守城之术,少于八万兵,只怕都不敢想着攻破这两座城邑。 真要是齐国和墨家开战,魏、燕、韩、赵等国,只怕都要乐出来花。 劳师远征,齐国死伤殆尽,届时魏赵韩东进、燕人南下,齐国危矣。 田午觉得田庆的比喻很好,费地对于墨家而言,那是千金,只不过代价之前看来只是对抗费国的大夫,就算失败那也不过是指甲之虞。 而平阴大夫要合兵魏韩盟于成阳,那在墨家看来是要刺向墨家的心脏:成阳几十里外就是连接泗水的菏水,正是沿河进军泗上沛邑的关键所在。 所以,墨家才会放弃武城,而将义师主力移至菏水,欲取成阳。 这的确就是放弃武城的举动,临淄大军再过数日就能抵达武城附近,武城作为费国北大门,墨家不攻,也就意味着墨家失去了在费国的主动权。到时候成阳又分兵,除了签订合约媾和承认费国大夫归齐一策外,似已别无他法。 对齐国来说,这一战既可以得到费国,包围鲁国从而使得鲁国附庸;又可以让魏国和墨家处在一种交战状态,让墨家成为抵御魏国将手伸向泗上的重要力量。 而齐国若是能够占据费国,成阳又被墨家夺取将魏国排除在泗上之外,那么此消彼长之下,一旦时机来临,齐国随时可以攻取泗上,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墨家内乱。 至于说现在攻取泗上,齐国上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包括田和和田午,甚至都不敢想。 就泗上这二十年的民风、习俗、规矩、习惯,以及墨家的灌输、求利、天赋之权这些东西,以及可怕的民心所向,攻取泗上……除非是各国联军才有可能,否则齐国自己,首先要担心的不是攻不下沛邑和彭城,而是要担心燕、晋在背后下手捅刀子。 田午既明白过来,于是拜道:“您是贤才,若不然,我要做的事,恐怕要让齐国受到损失而让魏国得利啊!” 田庆心想:你毛还没长齐,要学的多着呢。 嘴上却道:“为君分忧,臣之本分。吾乃齐人,自然要为齐谋利。” 随后,令人传书于平阴大夫,备说此事,只让他在济水、汶水之间逡巡,若是成阳有求援之信,只说正在靠近,却延缓行动。 又让他地方墨家可能的反击,若是听到墨家靠近济水、汶水,不要管墨家有多少人,只要结阵防守,或是退入城邑,不要交战。 若墨家得成阳,那么便退到范或薛陵,不退不前,让墨家不敢不分兵成阳守卫。 ………… 从墨家出于胡陵而攻成阳的消息传出那一天开始算起的第十日;从齐国临淄军团的主帅田庆和公子田午命令平阴大夫不救成阳的消息传递出的第六日。 平阴大夫终于接到了临淄军团主帅的书信,如今他的位置正在齐国的范邑以北,大约是后世的阳谷县和台前县之间,距离成阳还有百里的距离。 六万从平阴、肥、历下、灵丘征集的大军驻扎此地,实际上早在两日前在田庆的书信抵达之前,平阴军团已经选择了逗留不前。 不是平阴大夫从上位者的角度去考虑齐魏之间的将来利益,而是因为短短九天之内,各种各样的消息层出不穷,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甚至不知道墨家这是要干什么。 从墨家出征那日算起的第五日,墨家义师主力离开胡陵似乎要围攻成阳的消息就传到平阴大夫耳中。 消息确凿,不但有沿途墨家自己的宣传鼓动,还有许多用于攻城的重铜炮,有牛拉动,据说还有几门大的需要十头牛拉动的铜炮。 但就在他得到墨家可能要围攻成阳的消息当日,也就是墨家出征算起的第五日,又得到消息。 说是墨家的游骑四出,在大野泽、无盐、谷、汶水等地活动,多则数千,少则数百,来去如风,尽皆装备火枪、骑马。 各城邑宰不敢战,只能选择闭门而守,或有传闻,这些游骑是准备袭击平阴军团的补给线。 而且一日前在平陆,这些墨家的游骑以弱示人,诱使平陆宰帅乡农三千出城追击,不想被埋伏,乡农一冲即散,墨家游骑竟然攻破了平陆,将府库之粮分与民众后便即撤离,并且询问了一下当地民众从这里前往平阴该怎么走。 如此一来,附近各邑更是人心惶惶,闭门不敢出,那些游骑的消息也更为难知。 那时候平阴大夫判断,这些墨家的游骑很可能是想要骚扰他的行军、袭击补给、从而延缓他的进军速度,从而为墨家攻破成阳争取时间。 可到从墨家出征那日算起的第七日,又传来消息,说是墨家的主力沿着大野泽前进,并没有去成阳,人数数万,直奔济水。 然而当日成阳那边也一样传来了消息,说是墨家数万正欲攻城,铜炮重达万斤,一炮糜烂十余里,城墙皆为齑粉,恐不能守,请求平阴大夫火速救援,否则成阳危矣。 这些消息全都相互矛盾。 可平阴大夫确定墨家义师的西线主力只有五个师,加起来也就是四万余人,怎么可能一边有数万猛攻成阳、又有数万绕开大野泽直奔济水?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斥候出动,却往往很少回来,回来的人也说不清楚墨家具体有多少人,更不清楚墨家具体的行动方向。 从沿着菏水攻成阳这个消息传来,平阴大夫其实就已经有些迷惑了,按说墨家义师的主力现在应该集结在武城才对。 毕竟,十余日前的消息说是民夫从滕到武城络绎不绝,正在运送粮草,墨家的第七师也在修筑营地营垒,明显是在等待义师主力抵达一同围困武城选择在武城决战。 到现在,又确定墨家的主力确确实实是沿着菏水推进了,可是到底是攻成阳?还是移动到了济水流域?亦或是真的分兵了,一边打援阻碍平阴大夫到成阳会和、一边攻成阳? 这已经让平阴大夫无所适从,只能选择小心翼翼,每天行进的速度更慢,早早安营,路过河流山谷的时候,都要派出斥候仔细查验以防有诈。 到今日终于接到了临淄军团主帅田庆的书信,平阴大夫想的却不像田庆那样乐观。 田庆的信上,让他不和墨家接触,放任墨家攻取成阳,只要拖到费国的事解决,他就算是立下大功。千万不要支援成阳,更不要行军太快。 平阴大夫倒是真的没有想着贪功冒进,而且从三日前就已经开始小心翼翼,成阳被围的消息传来,他也不觉得这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是,墨家真的只是分兵阻滞他前进而要攻取成阳吗? 自己手中有兵六万余,墨家主力四万,看上去多寡有别,但在平阴大夫看来,自己寡而墨家众。 若是墨家真的分兵围成阳,而再分兵阻滞自己靠近成阳,那倒是不惧。 可万一……墨家根本不是为了成阳呢? 现在距离范邑不过二十里,距离成阳不过百里,身后还有薛陵等邑,如今到底是继续前进到范邑依托坚城观望?还是现在就选择后退到薛陵等地,离墨家越远越好? 田庆那边的信上,让他小心,但又让他做出威胁成阳的态势,这样让墨家的主力不敢全部撤走去武城,最多只能分兵。 这样的话,就需要前进到范邑观望。离得太远,消息不畅,万一墨家主力从成阳撤走,自己距离太远,没有功劳不说,若是墨家主力又返回武城和临淄军团决战导致了失败,自己恐怕也要被问逡巡不前导致墨家主力从容撤走之罪。 而且,万一失败,到时候齐魏之间仍旧需要结盟,那成阳的事,总需要有个人背锅。 谁来背? 自己能把田庆给自己的书信拿出来,说是田庆不准自己救成阳所以自己溜回了薛陵?可田庆的信上没有写那么直白,而是说鞔之适诡计多端,不可轻进,至于真正的目的和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说辞都是亲信人口传的,拿出来也没用。 既不能说,那万一失败问责,为了平息魏韩的愤怒,自己就要被当做祭品。 前进到范邑,那情况就好说的多。 真要是成阳被攻破,就说墨家义师阻碍,自己竭尽所能不能前进,这不能算是自己的罪。 而且若是墨家的主力撤走前往武城,自己若能夺回成阳,那么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是归还魏韩还是怎么样,将来万一自己在齐国混不下去,还可以凭借今日的关系逃亡魏韩。 然而,万一墨家攻成阳是假,而是想要寻机歼灭自己手中的这六万人怎么办? 前出到范邑,到时候跑都没地方跑,四周没人可以救援,撤回胡陵至少还有四周城邑的大夫可以援救。 到了范邑万一墨家的目标是自己,往马陵方向跑,指望魏国救援?可是现在马陵以西的魏国黄城、繁阳等地正在谋划围攻邯郸的事,兵力都在邺地和邯郸,而且还有黄河阻隔,万一被墨家追到马陵,背后就是黄河,魏人无力救援,只怕死的更惨。 他正犹豫的时候,又有几名斥候心腹回报,带来了两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之前那些墨家的游骑,已经查探清楚,他们进驻到之前商人修筑的义仓之内守卫,分散在汶、济之间。” “墨家义师昨日出现在南济水,距离我军不过四十里。斥候拼死查看,确定是墨家主力,人数数万,皆无锅灶,只用炒米炒面为食。” 平阴大夫手中让他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田庆之信顿时落在了地上,惊的他嘴巴都难以阖上,这都不用再看什么城邑之图,墨家的真正意图现在终于告白于天下! 平阴大夫几乎是用喊的语气命令道:“传令全军,即刻北撤到阿、谷!令人急命谷、阿大夫,征集民众,坚守城邑不出,不可轻动。” “再急令肥、卢、历下之大夫,召集民众、征调私兵,全力前往平阴!快!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已胜六分 一军主帅,需要从各种情报中作出“正确”的判断,只不过是否正确需要等到战役结束之后才能知晓。 平阴大夫作出的判断,未必是“正确”的,因为墨家主力的动向可能是虚晃一枪为了猛攻成阳做准备。 然而若是真的为了猛攻成阳,相对于墨家主力要寻机歼灭他的平阴军团来说,只能两权其害取其轻。 前者需要背锅,但是后者可能直接就是被俘。 他的命令下达,身边谋划之人也针对墨家主力虚晃一枪是为了攻下成阳这件事而提出了质疑。 平阴大夫叹息道:“潡水一战,鞔之适俘越王,其用兵不下司马穰苴。墨家义师善战,又有墨者夹于其中悍不畏死。” “我军虽有六万,然多农兵。若鞔之适真的想要在济水寻机歼灭我等,谁能与之战?” 当年潡水一战,吴起看过墨家自己编写的战报之后,曾评论过:时无英雄,使庶子成名。若他在场,亦或是孙子、伍员,乃至乐羊子等人处在越王的位置,纵然战败,却也未必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可终究,事无如果,现在的情况就是凭借潡水和援最之战,墨家义师的名气已经打了出去,已经可以让平阴大夫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他问谁能与之战,手下之人无人应声。 或有人觉得,墨家义师打仗极为呆板,援最与潡水之役,几乎都是一样的侧翼突击形成合围,步兵徐徐推进,可就算知道义师打仗的套路,也知道侧翼可能受到威胁,然而临阵对敌的时候还是无可奈何。 削弱中军加强两翼,可能会被一波捅穿直接分割溃败;不加强两翼,义师依靠骑兵屡屡在侧翼得手,明知道可能那样做,但却无法防御,这才是最为恐怖之事。 这就像是两人角力,一人出拳,挨打者心想这一拳太简单,只需要我硬怼过去把他的拳头来一拳将手腕打断便可无忧,但是知道怎么破解但却挡不住,这种压力成为了悬在众人心头的利剑。 此番谁与之敌的质问无人能接,谋士便道:“可墨家此番出兵,所为的便是费国、武城。他谋取费国,却将主力部署在济水,这恐怕有些不智。我们退入阿、谷等邑,公子午与田庆尚在武城,武城必失。” 平阴大夫如今也不知道墨家的野心竟是要彻底削弱齐国使之二十年内不能南下,便道:“费于泗上墨家,不过如人之千金。而济水之于齐,乃是人之手脚。这怎么可以比较?占据济水,而谋换地,君上岂能不换?” “此事不必再谈,只让全军后撤。且修书于田庆和公子午,说墨家欲在济水寻机野战,我等后撤到阿、谷等地。再令人入成阳,告知此事……” 谋士道:“成阳韩魏之军,恐不敢轻动。若要求援,还是要依靠平阴、历下之兵。非吾族类,其心必异,魏人如何肯全力助齐?” 平阴大夫哼笑道:“我岂是求援于魏?只是万一成阳有失,也好让魏侯知道,是有缘故,非是我见死不救。” 他心中已定,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可以论战,如当年曹刿胜齐桓管仲那般战胜墨家义师,便只能选择退守谷、阿。 平阴大夫又命亲信星夜前往鲁国,将墨家在济水出没的消息告知田庆,以为将来。 ………… 汶水以北,南济水流域。 四万墨家义师正在行军,不断有骑马的斥候从远处返回,将沿途的消息传递到几辆马车之中,很快便有年轻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来到适的旁边回报。 十日的时间,墨家主力的四个多师前行三百余里,沿途封锁消息,如今根据斥候的回报,距离齐平阴军团只有短短的三十余里的距离。 路边,不断有男男女女唱着一些军歌鼓动士气,众人士气正高,正所谓“跟着鞔之适、战战如潡水”之类的说法,早已在军中流传。 如今士卒大致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加上这种信心,之前因为顾虑鲁国无辜而导致的不满情绪一扫而空。 沿途一路,并无阻碍,如今分兵之类的行动,相对于此时的齐国的军事组织能力而言,实在是做不到,义师主力沿途便畅通无阻。 路边的一处土台上,适拿着千里镜观察着远处的地形,看着万里麦黄,心道若是黄河不改道夺淮,鲁西南地区的确是一处富庶之地,天下之中的说法并非浪得。 和他一样,在旁的几个人已经想着将来天下归一之后,如何修筑河堤、水渠,使得这片广袤的平原能够水旱无虞。 和齐国那边战前的紧张气氛截然不同,几个人道:“将来若能勾连汶水、济水,如邺地水渠灌溉,配以良种牛耕堆肥之法,此地可养百万人。” “只可惜,齐侯昏聩,并无此等利天下之心。” 适放下玻璃磨制的千里镜,点头道:“因而,既诸侯无利天下之心,当取而代之。此为大义、大仁。大野泽之毗,本该是中原最富庶之地,水草肥美,地肥而沃。可惜了……” 整个鲁西南地区,围绕着大野泽附近,基本上就是北方诸侯和南方楚国的争霸战场。城濮之战的爆发地,就在濮水,在成阳附近,齐国也和楚国多次在这里决战。 饶是如此,历经了两次弭兵之后的短暂和平,这里再一次焕发了勃勃生机。 感叹之余,几名传令兵抵达,走到适身边道:“工兵在前面已经选好了通过南汶水的河滩,在那里架设了浮桥。” “斥候回报,齐军似乎是觉察到了我们的动向,没有继续向前,似乎准备撤退。” 旁边的参谋官展开地图,标注了一下大致的渡河地点,现在尚未到夏雨时节,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几名军官和适一同围着地图看了看,适道:“只要渡河,齐人能够选择的撤退路线就很少了。” 他的手指在北汶水、南汶水之间的狭长地带虚点了一下道:“宽二十里、长八十里,这个范围之内,找准机会全歼齐国的平阴军团,大事可成。” “现在齐军的位置大概在这……” 指点了一下后道:“这样,再派出五百步骑士,先行渡河,绕开齐军主力,直插阿邑。” “由师代表带队,若是齐人主力继续朝阿邑移动,便沿途袭扰,尤其是夜里不准他们睡好。” “若是齐人转道向谷邑,这五百人便在阿邑附近,那里有我们的一处据点义仓,在那里等待。” “这是最后一次分兵了,野战决胜只在几日之内。若是再无战机,我们就得撤了,转而去攻成阳了。” 众人脸色略微有些凝重,知道若是攻成阳,那实在是下下之选。 适见众人略微凝重,笑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沿途一片平原,平阴军团跑不了的。我们黏住之后,他跑又跑不掉,除了选择和我们决战之外,还能怎么办?” “四万义师在旁,他们敢放开步伐行军?不敢的。所以,决定胜负的关键,还是我们的行军速度。” “刚才我已经说了,南北济水之间,能够过河的地方不多,齐军实际上就在宽二十里长八十里的范围之内和我们比谁跑得快。” “我们距离他们有二十五里,也就是说他们要跑八十里,而我们只要能跑一百零五里,我们就算赢了。” “传令下去,继续加快速度,在天黑前完成渡河,在河对岸宿营修整。” “在渡河的时候,各色旗帜一定要分明,谁先渡河、谁后渡河、渡河之时如何整军,那是你们的事,不要出什么纰漏。夜里宿营,注意用热水洗脚,各个连队的墨者都要发挥驷马先锋的作用,能够帮助背干粮、铁锅或是火药、铅弹的,一定要做好。” 如何渡河保持不乱,那不是一个主帅要考虑的事,身边自有人点头安排。 五百步骑士先行出发,由第一师的师墨者代表带队,渡河之后绕开齐军主力直插阿邑让齐军转变行军方向、或是迟滞齐军主力的行军速度。 第二日一早,已经全部渡河的义师放开手脚,沿着南济水全力向东北前进,不断传来呼喊叫人加速的口号声。 墨家主力不选择斜插追赶,而是选择沿着南济水北上,和齐军的平阴军团赛跑。 南北汶水之间的宽度很短,昨夜墨家主力全部渡河的消息,想来已经传到了齐军那里。 这也是一种威慑:在平地上往后撤,或许还可能胜墨家主力一步。可若是渡河,那么以齐军现在的组织能力,渡河连同架桥可能要花费一日的时间,有昨夜墨家义师渡河速度的威慑,齐国主将只要略微有些头脑,就不可能选择渡河逃走。 而且,就算渡河,又能往哪里跑? 南北济水之间从大野泽开始一直到卢邑,也就是后世济南的长清区附近才再次合流最终注入大海。 南北济水就像是一道天然的防线,将齐军压缩在这个范围之内。墨者之中齐人不少,对此地颇为熟悉,随军远征的医生秦越人本身就是卢城人,对这里更是熟悉有加。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陷于死地然后生 一日半的行军,到后来适已经让部队稍微放慢了速度。 因为齐军实在是走不快,若是放弃辎重车,如同放羊一样溃败,或许跑的能够更快。 但那样的话,等于不打这一仗齐军就已经崩溃,墨家的斥候一直尾随在齐军后面,一旦齐国人放弃一切主帅只身逃走,那么义师这边也可以分兵去追击。 第三日的中午,义师已经追上了齐军平阴军团的主力,适已经可以在山坡上用千里镜看到后撤的齐军。 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齐军果断选择了扎营,没有继续前进。 看来齐军的主将是担心到傍晚的时候扎营时间不够,准备的不充分导致墨家夜袭,终究当年商丘一战墨家夜袭打出了威名。 齐人既然选择扎营,那就等同于选择明日决战,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能够救援平阴军团的,可能也就是阿、谷等地的大夫,他们的主力都集结到了平阴军团中,这种救援的可能性也只是理论上,而且根本于事无补。 魏韩联军可能在这几日知道了墨家的动态,但是他们现在出兵也没用,等爬到这里的时候,这仗肯定也就打完了。 此时此刻,偌大齐国,已经无可在五日之内救援平阴军团的力量,这个时间差终于被墨家抓住。 适便下令,继续前进,在距离齐军五里左右的地方扎营,明日一早决战。 行军中的士卒纷纷发出兴奋的喊声,他们真是不怕打仗,行军太苦,如今终于可以对垒了,又如何不兴奋? 夜里扎营之后,篝火点燃,斥候派出,其余人都在休息。 也不用怕齐国人夜袭,就算夜袭义师也可以应对,更不用怕齐人趁夜逃走,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趁夜逃走,那就成了溃退而不是撤退。 军帐之内,军官们都是一脸兴奋,适也一扫之前紧张的心情,说道:“明日决战,最不济就是齐人选择猫在河边,不攻也不走,任凭我们围困万千,撑到天黑就算一天。” “不过,时间站在我们这里,五日之内,应该一支援兵都没有。但我们不能打五天,明日决战,要速胜。早歼灭平阴军团,便可以早一点攻占平阴,也就有更多的时间修整,对临淄军团的时候可以以逸待劳。” 他走到帐篷外面,看了看晚上的月亮,并无光晕,月朗星稀,明日应该是个大晴天。 于是叫来传令兵道:“告诉在成阳附近的那三个旅和重铜炮部队,接到命令,不管其他,即刻沿济水向下。越快越好。” 六指笑道:“你既说追上齐军,那便已经胜了一半,那么今日追上,便可以认为我们已经获胜。那三个旅和重铜炮、辎重便可以顺流而下了。” 适点头道:“正是。咱们要考虑的,是攻平阴的事啦!好了,商量一下明日的对阵……” ………… 数里之外,齐军大营。 紧张的情绪在营寨中蔓延,巡视的军官虽然极力想要控制士卒的情绪,但效果不佳。 如今墨家主力就在数里之外,又有夜袭的名声,于是传下重令:凡有在营中喧哗的,立斩。 这时候最怕的就是营啸,哪怕墨家没有夜袭,也可能一个人睡觉喊了几句梦话,都可能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大帐之内,平阴大夫一脸凝重,周围的齐人军官贵族也都默然不语。 这两日的行军,齐军已经竭尽所能,可是依旧被义师追上。 六万大军,面对四万义师,自上而下都带着一种恐慌,这仗已经算是败了一半。 在这之前,哪里有过这样打仗的? 奔袭数百里,不管身后城邑,直插齐国腹地,不管泗上得失、不管武城归属,就像是适和平阴大夫有私仇一般,从成阳开始一直狂奔追到这里。 平阴大夫叹了口气道:“如今看来,已然无可奈何。墨家义师从一开始盯着的就是我们。” “我们被灭,平阴如何能守?平阴不守,临淄又还有什么险要可凭?公子午和田庆就算抵达了武城,又有什么用?放任临淄不守?” 他前几日决定撤兵的时候,先给临淄军团那边去了书信,备说自己为何撤走。 而今日,墨家义师确定已经追上的时候,他再投尺素,希望临淄军团快速返回。 可是,原本是个平行四边形,现在临淄军团可能已经抵达了武城,自己被困在济水,这就成了这个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就算不走原路,赶过来也需要十余日。 送去别处城邑的求援信,更是没有意义,那些城邑自身难保,又哪里敢出兵救援? 不过措辞严厉,也或许能有几个城邑的大夫出兵,若是魏韩联军也能够出兵救援,多少还有一些希望。 平阴大夫沉默许久,才道:“与鞔之适对垒,我无胜算。唯一获胜的可能,就是拖。” “鞔之适轻装行军,远离泗上,补给不足。他最多也就能撑三五日。而魏韩、阿、谷等地的大夫,五日也或可以救援。” “我们……只要能守五日,局势即便不逆转,却也有一战之力。” “只是,该怎么守?” 这是个问题。 不考虑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不考虑魏韩为了保存实力不出兵的可能,就算这一切都不考虑……五日,在墨家主力的猛攻之下坚持五日,谁能做到? 一谋士道:“我观鞔之适用兵,最喜两翼合围。明日决战,两翼便是关键。” “潡水一战,越王翳侧翼被击溃,才导致的全军混乱。那时候尚不知墨家底细,故而战败。” “如今,我们有兵六万,可多备兵力于两翼。明日交兵,不攻、不进、只是死守。撑到天黑,便胜了三分。” “第一日墨家不胜,我军便有胜心,不再恐惧,此一。其二,明日能守到天黑,夜里再以精锐之士袭营,让墨家后日也无力……” 他刚说到这,平阴大夫哼笑道:“夜袭?商丘一战,墨家何以胜?墨家最善夜袭,他们岂能不防?” “不过……左右两军加强之说,倒是可取。” 防备侧翼,这已经是齐军和墨家主力作战的共识。 另一谋士道:“如今墨家又有马镫骑手,冲击两翼,确实难敌。主力置于左右两军,墨家攻而不克,鞔之适或许会变阵。只是变阵需要时间,若是墨家发现我们两翼布置重兵不能攻破,变阵又需两个时辰,一日能过。” 这谋士说罢,另一人却道:“如今墨家曾将兵家所学印刷成书,传于天下,我有幸得见。” “昔年,孙武子曾言: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 “墨家背后诸多齐魏城邑,深入我们的腹地,是为重地。” “而我们如今撤退无路,非疾战不能存,是为死地。” “其又言:重地,吾将继其食;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 “墨家深入背城邑多之重地,却不存给养粮秣,这正是我们可以获胜的可能。” “我军陷入死地,非将示之以不活,不能胜。” “是故: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说到孙武子说起的“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的时候,平阴大夫的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曙光,便示意那人继续说。 大夫养士,正该用在此处。 那谋士便道:“如今我们陷入死地,退不能退、援不可援,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让士卒陷入危险的境地,使得他们奋死而战,或许才有获胜的可能。” “若不然,公三军对垒野战变阵,难道可以战胜鞔之适吗?” 打不过适,在平阴大夫看来,这没什么丢人的,坦然道:“吾不能。” 那谋士又道:“若临阵指挥,变阵迅捷,我军可能及得上墨家义师吗?” 平阴大夫再次摇头道:“吾不能。” 谋士三问道:“敏锐观察,抓住战机,使得以点破面,扭转败局,您可以在鞔之适前做到吗?” 平阴大夫三摇头,那谋士终于道:“所以,只是加强两翼死守,并不能够坚守五日。” “鞔之适带领墨家主力深入重地,粮秣不济,他们需要快速决战,必然主动进攻。” “我们处在死地,对垒已无胜算,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近身一步道:“不如……背河列阵。” 背河列阵四字,震惊四座,这是违背常识的布阵方式。 另一谋士道:“背河布阵,一旦失败,背后是河,又逃去哪里?” 提议的那谋士大笑道:“便不背河列阵,一旦战败,此地距离大城尚有数十里!难道那样就能逃过墨家的追杀?墨家骑兵尽数精锐,全力追击,谁人能跑?” “我们已经是死地了,难道还要考虑战败如何?只能陷入死地,使得士卒再无后退之心,坚守此地,方有一线生机。” “墨家入重地,他们必要猛攻。士卒背河,无可后退,一旦被冲散,就只能被淹死,那么必然死战。” “而且,临河列阵,全军集中,使得墨家不能包抄后路、难以突袭侧翼,就算被突袭也可以继续组织防御。” “最重要的,将军论及临阵应变不如鞔之适,背河列阵,可以不用变阵,只要死守。” “一日不胜,墨家便急。三日不胜,墨家便可能选择退兵。五日不胜,墨家不退也得退!” “我们已经不能考虑如何野战胜过墨家义师,而只需要考虑死守就是。” “墨家距离我们不过十里,若是渡河……那就是重蹈当年两棠之地荀林父的后辙!” “不若焚烧木料、马车,不做任何渡河的打算,让士卒都看到。反正我们只要死守,车兵无用,不如下车步战,战车也全部焚烧,以示主帅将军上士皆要死战之意,激励士气。” 谋士所言的“重蹈当年两棠之地荀林父后辙”的话,终于让平阴大夫下定了决心,点头道:“所言甚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谋无断 此时尚无后世淮阴侯经典的井陉之战背水列阵大获全胜的正面经典,可反面教材却是不少。 比如当年邲之战的荀林父,背靠大河,面对楚军的反击,荀林父担心背水被歼,命令中军渡河,“先济者赏”,结果前有大河上的船只,后有楚人的追兵,晋军争渡,以至于“舟中之指可掬”。 战争除了依靠天才,也依靠不断的总结经验,譬如此时,自然不会有人如演义中的徐晃一般非要学淮阴侯背水列阵欲立大功,但却会在选择背水一战的时候想到荀林父“先济有赏”的负面经验。 平阴大夫所能吸取到的经验,就是如果要背水列阵,一定要把船都凿沉、更不要琢磨修筑浮桥之类。 那谋士的建议,无疑是正确的。 如《九地》所言,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 如今墨家主力所处重地,显然后勤不济,突入速度太快,这其实按照对阵来说这是犯了兵家大忌。 但是现在齐军进退不能,野战不可能获胜,后退的话又跑不过义师,实际上齐军已经陷入了死地。 既入死地,便要向死而生,将墨家义师所处重地的这个条件无限放大,才是唯一可能获胜的办法。 平阴大夫也明白,如果只身逃走,自己必要被杀。而如果大军混乱,自己先跑,又未必跑得过墨家的骑兵,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与其这样,还倒真不如背水列阵,让士兵不得已则斗。 只要能够撑个几日,每过一日,胜利的天平就向齐国这边倾斜一点。 他自认自己野战指挥临机应变不如在潡水一战成名的适,因而也就不想去考虑什么侧翼反击之类的事,只能选择死守,战车之类的东西都可以用作防御的营垒而不要想着用战车冲阵。 战车施展需要极大的空间,一旦施展不好,那么战车出击的地方就可能成为墨家攻破防御的方向。 于是平阴大夫在图上略微一点,说道:“如此,明日一早,出营行军,至南济水列阵。” “阵如新月,中军凸而两翼弯。背后为济水。” “战车全部作为营垒,所有船只一律焚毁。” “今夜再令人疾驰传书,务令成阳、廪丘、谷、阿、历下之兵来援,就说我已经拖住了墨家义师主力,只要大军合围,便可大胜。” ………… 次日一早,双方都早早吃过了早饭。 天气正好,斥候和侦察的骑兵各自出击,互相靠近对方的军阵,意图进行骚扰以延缓整军集结的速度。 很快,齐国军阵的移动方向就传到了墨家这边,意图很是明显,齐国是想要背水结阵。 待大军逐渐接近后,适和义师中的主要军官都爬到一座小山上,用千里镜观察齐军的动向,看到齐国营地内正在将战车当做营垒,适不禁摇头莞尔。 六指看过后,说道:“这平阴大夫要学乌龟呢。靠着河,这是怕我们突袭侧翼?想在河边拖到援军抵达?” 周围的军官回应道:“应是如此。孙武子言,置之死地然后生,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 “他们是将士卒至于死地。实际上,我们也处在死地,一旦久攻不下,各路大夫援军前来,到时候便要被动。” 适自然想到了后世淮阴侯的背水一战,却笑道:“兵者,正奇相继。齐军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却只想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却没想到一旦在死地战败,那就是无路可逃。” 后世井陉之战,韩信用兵正是正奇相和,背水一战只是为了组织防御,最终决胜的是那支偷袭了赵军大营的奇兵,导致了赵军心理的两次崩溃,获取了最终的胜利。 如今面对着平阴大夫背水列阵,适不以为意,笑道:“士要有必死之心,方能死战。若是咱们义师好筑京观,那齐军可能会各个死战。” “今日他们背水一战不能成功的结果,早在当年援最之战就已经注定。援最之战,齐军大败,咱们俘获了不少齐人,一番教育之后又都放了回去。如今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援最之战的齐人不少,也多在军中讲述。” “所以我说,规矩,宣义,这些看似不是士卒的力量,有时候可以抵得上数万大军。” 手指轻指了一下齐军正在忙碌的营地,又笑道:“平阴大夫有谋而无断。能够想到背水列阵的战术,这证明其有谋。” “不管是他因为觉得打不过咱们,还是真的想到了死守待援将我们处在重地的劣势放大……既然选择了背水列阵,足见其有谋。” “可是……” 他忍不住大笑道:“可他明知道打不过咱们,或者想到死守,那么三日前齐军开始后撤的时候,他如果做这个决定,就在原地修筑营垒死守待援,我是要称赞的。” “现在的话,我只能觉得可笑。” “他这是看到我们靠近慌了,先跑,可是没跑动,然后才选择背水列阵。” “三日前,他有至少两天的时间修筑营垒、组织防御、挖掘沟渠、安插狗走。那样的话,或许还真的难攻。少不得,我们还得分兵防备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 “现在嘛,他能把营垒修成什么样?士卒跑了三日,军心混乱,他作为主帅或许觉得自己这是妙计,可在士卒看来,这就是走投无路之后的无可奈何之策。” “如此,岂能不败?” 先让众人安心,众人又素信服,纷纷点头。 适倒是不急,义师展开的速度很快,现在并不急于展开,便和这些军官们说起来这些策略。 六指说道:“你说过,墨家善守,但守不是死守。也曾讲过重地、死地之说。若真要守,应该依靠军阵的严整,整修营寨、列阵死板,依靠矛手和火枪兵,做到侧翼崩溃而不乱。” “但我觉得,齐军做不到。” “齐阵重而不坚,火炮又少,想要靠列阵死板、整修营寨获胜,炮兵一定要多。” “否则的话,结阵而守,火炮猛轰,铁丸对密阵的杀伤极大,很容易打开缺口,这是不可以获胜的。除非是自己的骑兵和炮兵拼死毁掉了攻方的炮兵,才有可能结阵死守。” “齐国现在将战车作为营垒,缩守河边,那是根本不准备出击,而是要学乌龟。” “这平阴大夫根本就没想清楚,铜炮出现之前,背水结阵死守尚可获胜。铜炮既出,炮兵优势又在我们这边,他们不先想着干掉我们的炮兵就想着死守,可以说连谋都没有,只能说无谋且无断。” “若是齐军结成方阵,我们要攻确实不易。可是,方阵最怕火炮,靠近猛轰,一旦方阵被轰开,那岂不是屠杀?他要没炮,方阵要守不住。” 适微笑点头道:“你是可以明白战争的模式已经改变了的人。所以,你们觉得,这一战怎么打?” 第一师的师长指点着地图道:“昨日我们已经命人传令成阳,让成阳方向的重铜炮和三个旅沿济水北上。就算成阳方向出兵,我们的援军也赶在他们前面。” “而阿、谷方向的齐人援军……数量不会多。若是他们分散行动,就部署打援。若是合兵行动,没有半个月合兵不能,等同于无。” “所以,可以先行对垒骚扰,等到我们的三个旅和那些重铜炮抵达,再发动攻击,这样最为稳妥。” 适点点头,说道:“是个好办法。你们怎么看?” 其余人也都点头,适想了一下,说道:“这是正途。但这一战越快越好,时间拖的越长,变数越大。” “齐人背水结新月阵,看上去四面都可以防守,不用考虑侧翼和背后。但却也有个重大的缺点。” “如圆,四面均可守,但只要一点破,圆便不为圆。” “齐人背水结阵也是一样,看上去,首尾相顾,有济水掩护侧翼后方。但首尾相顾,哪里是首?哪里是尾?首尾相顾,也可以说处处是首、处处是尾。” “只要攻破一点,齐军便要溃败。他们死守,便要结大阵。大阵移动缓慢,这六万人就是六万人,要防守的是整个六万人的正面。” “他们这么结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稍微一动,他们的阵型就会彻底混乱。背水之下,只有一动不动,士卒方可死战。只要稍微一动,那就是混乱溃逃争相渡河。” “我们进攻,可结小阵,移动迅速。譬如集中两万于一万齐人之前,那就相当于我们其实有十二万人,因为哪一个点被击破,齐人都要溃败,所以在某个点两万对一万,那就是全军都是两万对一万。” 在场诸人皆点头,第五师的师长问道:“若是齐人发觉我们某一侧虚弱,选择变阵去攻……” 适笑道:“那最好。他们一变阵,那就不再是乌龟。乌龟还有个壳,可能会崩坏我的牙。可一旦动起来,那就可能出现首位不能相顾的情况,他因为害怕与我野战,所以才选择缩守。一旦动起来,那就是连乌龟壳都扔掉了,岂不是我口中之食?” “我巴不得他动起来呢。若不是我觉得他被吓破了胆,不敢乱动,我早就准备诱使他动起来。现在嘛,他反而会觉得,有些空虚的地方,是我故意留出的破绽诱使他动,反而愈发不敢。” 第一百三十章 主攻佯攻 在场之人也都是掌兵之人,知道军阵一动,就可能出现破绽。 而且适说的没错,齐军之阵,算是《十阵》中圆阵的变种,只不过用济水作为天然的半圆,但究其本质还是圆阵。 圆阵适合防守,但是也容易出现一点破、全面破的溃败。 圆阵变其余阵,最难,对面真要是敢动,那的确需要巨大的勇气。 现在义师的主力尚未展开,战场之前还是游骑互斗的阶段,齐国在争取时间。 适丝毫不急,义师就算展开,齐国的简易营垒也已经完成,而且现在齐军尚未混乱,最多也就是军心不振,不足以不顾一切突袭以求获胜。 在山坡上等待的时候,主力逐渐抵达了战场。 齐国那边的背水之阵也已经列好。 齐军的左翼在北,右翼在南,三军之间其实没有了明显的界限,而是大致地平均地分成一个半圆环。 北侧左翼,有一处小山丘,不算高。 齐军的左翼前出,占据了那座小山丘,那里的位置很好,靠河但又不算太近。 适合作为侧翼的高地,但不适合作为中军的高地,因为将中军置于那个山坡的话,因为靠河靠后的缘故,会导致中军支援两翼行动缓慢。 中军比起两翼突出,更为靠前,这样才能够在半圆形的范围内集结兵力机动支援。 齐军北侧左翼依靠那座山坡高地,可以前出一段距离,那里部署了炮兵、弩兵和火枪手,可以支援两侧。 南侧右翼并无什么山坡阻碍,中军集中,剩余的兵力在内,可以随时支援。 因为齐国不清楚墨家的围攻方向,所以将他们携带的铜炮半数平均分配在战阵前线,左翼的山坡上有几门,中军位置稍微多一些。 齐国的战车都排列在阵前,作为木质的城墙,用以阻挡义师的骑兵突击,土方营垒也修筑了一些。 墨家主力抵达,已经基本控制了战场,齐国也没有什么伏兵可用,六万大军集中在这个半圆形的圈内,这就是铁了心要背水死守。 齐军主将判断墨家的主攻方向应该是中军,因为侧翼有河,墨家优势的骑兵不容易施展。 因为圆阵不需要考虑侧翼的威胁,所以中军也就成了关键。 为了防备墨家突击,齐军的军阵很密,方阵齐整,火枪手和弩手、弓手在前,方阵交错其间,炮兵靠前布置。 虽说军阵很密,但也不是挤在一起,看得出齐军主将也担心炮击,加上挤在一起更不利于作战,因而仍旧是分散的各个旅、连这样的管仲时代就有的作战单位。 精锐的驾车之士应该没有结方阵,而是组织起来,利用善于击剑的优势作为预备队,一旦有可能被突破的地方便可以组织反击。 把这些自小脱产训练的低阶贵族们扔进方阵,那确实是浪费。他们善于击剑、善于弓矢,但是火枪并不擅长。 军阵之内,各处立着旗帜,中军背后的空地上预备的部队列阵等待,随时准备支援。 适在远处指着北侧的那个小山坡道:“那里很重要。在齐军手里,他们的左翼就安全的多。对我们也很重要,只要拿下那个小山坡,齐军的左翼就要崩溃。” “但是,齐国人知道那个山坡的重要性,也知道那个山坡对我们很重要。他们预备的士卒可以随时支援,我们猛攻山坡,等同于抛弃了我们的骑兵优势。” 军官们看着那个山坡,很容易看出来那里的重要性,那个山坡不丢,齐国的左翼就没有危险。山坡在手,墨家想要攻击,就必须先拿下那个山坡,所以等同于战场的焦灼点已经注定。 适说,那个山坡夺下来等同于齐军崩溃,这是必然。但是齐国主将也必然知晓那个山坡的作用,真要是围绕着山坡下手,义师的意图等同于被齐国知晓,在那里反复争夺添油战术,对于义师而言意义不大。 这种圆阵除非破开一点,若是破不开,齐国始终还可以继续维持阵型,拼消耗是墨家最不愿意的。 此时齐国那边已经基本没有了变数,最近的支援也需要数日才能抵达,而且就齐国选择的这一处战场,抵达的援兵也只能选择从济水之南渡河加入防守,并没有和平阴军团配合反包围义师的可能。 适在高处盯着齐国的右翼南侧看了许久,那里地势平坦,和齐国中军所处的地形差不多,骑兵最起码可以冲起来。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泥浆满地的季节已经过去,大雨倾盆的岁月尚未来临,适盯着齐军的右翼许久,心中有了计较。 炮兵和骑兵是墨家这边的优势力量,即便那些重铜炮没有抵达战场,炮兵数量上义师依旧占据绝对的优势。 适又将目光转向了齐军左翼,那处山坡之前,齐军挖掘了第一道营垒,山坡上的炮兵正可以支援前线。 那里关键,齐军主将也明白,所以前出了一部分,就是为了反复争夺。不能直接反复争夺山坡,而是要利用山坡的优势,将山坡下的平地作为碾肉的战场,不断支援。 只要能打成不温不火的反复争夺,齐国的军心士气就不会瞬间崩溃,那就有可能守住。 而且若是前线突破,山坡一旦被一鼓作气夺下,齐军连支援争夺的可能性都没有,军心瞬间就会崩溃,所以这山坡在齐国主将眼中对墨家也很重要。 至于右翼和中军,则可以不断后退重新组织防御,只要方阵不散,完全可以坚持。 适思索许久,终于下达了命令。 命令第二师和第四师,以旅为单位进行展开,基本上形成一个半圆环的形状。 如今义师的阵型,用的都是潡水一战之后军改后的阵型,除了在平原对抗骑兵的时候,大部分都用的是当年在潡水那几个新旅实行的矛手和火枪兵间杂展开拉宽正面的方式。 以旅为单位展开之后,因为齐国防守采取的密集阵型,第二师和第四师一万五千余人展开之后的宽面,已经和齐军差不多宽。 各个旅配属的炮兵,留下一半归属于旅帅支配,其余的集中起来,在齐军部署火炮的方向,选择用火炮对轰的方式,先行摧毁齐国的炮兵。 在北侧齐军左翼的山坡前,适调集了二十门火炮,摆出一副主攻那座山坡的态势。 分配任务到六指的时候,适指着齐军左翼的山坡道:“你们师,部署在那边,再把工兵配属过去,和齐国反复争夺山坡之前的那片空地。” 六指问道:“是怎么个攻法?是拿下山坡前齐军的营垒后一鼓作气拿下山坡?还是只是佯攻?” 适反问道:“你有多大把握一鼓作气拿下?” 六指皱眉道:“若是将所有的炮兵都拿来支援我部,骑兵和第一师配合突袭中军吸引齐军主力,应该有六成把握。” “但是,损失一定很大。仰攻不利,而且山坡那里兵力没办法展开,打来打去也就是一个旅左右的人数反复争夺。” “如果能够压制住山坡上齐国的铜炮,齐国选择结阵,第一师和骑兵在旁边配合牵制,炮兵的行动能够再快一点,在齐国的援军支援山坡抵达之前在山坡那里部署展开,胜算就更大了。” “就是……” 他看了看适,直话直说道:“就是需要配合的极为默契。第一师和骑兵要全力猛攻,让他们认为我们要攻中军,等待他们调动。在他们调动的时候,我全力拿下山坡前的齐军营垒,炮兵这时候立刻开始收拢,紧随我后。” “等我冲到山坡的时候,炮兵要迅速跟上。否则的话……我们短时间内不能冲破齐国的方阵,齐国的步兵还会支援,两边在山坡上消耗,那就是拼看谁更坚韧了。” 适摇摇头道:“山坡重要,齐人亦知。你知我知,那就是在拼士卒了。齐国背水列阵,死拼之心是有的。” “想要攻下,其实你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从攻破前线营垒到冲击山坡。齐国的山坡上的那些人只要坚守一刻钟,后面的支援就可以抵达。” “也就是说,留给你的时间只有一刻钟。齐国结阵,想要在一刻钟内让齐国军阵崩溃,只能是炮兵迅速跟上,稍微一慢,只靠步兵就很难在一刻钟内击破齐人军阵。一刻钟不破,齐军的增援就要抵达,那又极难。” 六指点点头,适所担心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猛攻山坡不是不能打,而是容错率太低,炮兵跟不上的话,那一次进攻就算是浪费了。 适指着那处山坡道:“现在让你进攻那里,既可以作为主攻,也可以作为佯攻。这就看你了。” “届时,你指挥右翼,自己抓住时机。如果感觉能在齐人增援之前一举夺下山坡,那你就可以选择主攻。而如果觉得不能,便要立刻放弃,选择和齐国支援上来的援兵在山坡下交战。” “你若能直接拿下山坡,那么只要升起旗帜,齐军左翼就会混乱,自然也就是主攻。” 不管是主攻还是佯攻,拿下山坡,也就意味着齐军溃败。 左翼混乱崩溃,平阴大夫就算能够收拢残兵缩小防守的范围,到时候步步压进,压到最后人挤人,那也就不用打了。 但适知道,拿下山坡其实真的很难,需要对时机的把我精确到几分钟之内,稍微错过,那就不可能。 于是道:“若是拿不下,那就还是佯攻吧。切记,不要贪功,如果觉得争夺山坡没有七成的把握,切记不要全赌上去。你那边有二十门炮,还有工兵配合,山坡下的营垒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攻到上坡到齐人支援的那一刻钟多的时间,你要判断准确了。” “总之,就是要把佯攻当做主攻来打。能抓住机会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在山坡下和齐人反复争夺。齐国的炮兵先打掉压制住,齐国也明白山坡下丢失,咱们的炮兵和步兵配合就容易得多,所以他们也会全力争夺山坡下的平地。” “如果他们不和你争夺……” 六指笑道:“那就简单了。不和我争夺,我在山坡下列阵,炮兵准备,步兵推进,炮兵可以立刻跟上,足以夺下山坡。他们一定会争山下的,只有山下在他们手中,他们才有一刻钟多的时间。” “如果让我直接在山坡下列阵,那么留给他们的时间很少。所以攻下的关键点,就是突破齐军的第一道营垒之后,趁着瞬间的混乱,全力攻山坡。这也是为难之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齐国的援兵就可以抵达山坡,那就不是一鼓作气了。他要是直接放弃了第一道营垒,那反而简单了,这一鼓作气的距离短了一半,也就简单的多了。” 适见关键之处六指已然明了,他也不再多说,便鼓励道:“既然知道,便要做好。右翼那边全靠临机决断,我这边传令时间肯定不够。你现在指挥右翼,那就不仅仅是一师之长,而是关乎三军胜负,所以不要贪功。把佯攻打出主攻的样子,但还要明白除非有七成的把握不要打成真正的主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虚一实 若能把佯攻打成主攻,那是六指的本事。 但既然在战略上让他做佯攻,那么整个军团就不可能用于配合六指那个师的行动。 左翼和中军适没有选择作为主要的突破方向,他将剩余的所有炮兵、起兵和第一师想要全部集中在齐军的右翼,想要从南侧打开局面。 各项事务分配下去后,剩余的部队也开始展开,第一师在阵线之后朝南方行军,起兵隐藏在河边的树林之后,等待机会。 在齐军左翼,为了做足样子,几个连队的步骑士骑马在齐军左翼和中军机动,马匹后面拖动着树枝扬动尘土。 义师的各个步兵旅开始缓慢地向前推进,在靠近到齐军第一道营垒大约三百步的时候停下整队,部署在各个旅内的轻便铜炮前出阵前,开始和齐国为数不多的铜炮对轰。 齐军左翼,义师右翼,六指在一处土坡上,观察着齐军那边的动静。 潡水一战,他是作为旅一级的军官,并不能执掌整个侧翼。 今日一战,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侧翼的指挥官参与这一场决战。凭借着在潡水、援最两战的出色表现,他也算是崭露头角,众人信服,作为侧翼的指挥也足够服众。 现在南线动静不大,和别处一样,也都是炮兵对轰,凭借墨家的教育优势使得炮兵的质量和数量都远胜于齐平阴军团,这种缓慢对轰墨家占据优势。 现在齐军并不能判断墨家的主攻方向,看上去墨家是全线展开,但齐军也应该明白这只是维持阵线。 一场进攻战不可能打成全线突击的模式,只能是依靠多半数的兵力维持阵线,选择主要的突击方向,一举突破。 现在六指手下的一个旅已经前出到山坡之下大约四百步的地方,在山坡下距离山坡大约一百步的地方就是齐军的第一道营垒。 齐军在山坡的正面布置了大约两个旅,齐国的旅制比墨家的稍大,比周制旅更大,人数约在两千。 山坡上还有九门铜炮,正好可以轰击山坡下,山坡上还有齐军的一个旅在那整备。 山坡下,齐军只有四门大炮,夹在两个旅之间。 齐军几乎没有骑兵,许多战车被作为营垒的材料堆砌在军阵之前。 山坡下的两个齐军的旅两侧,也有其余的旅相连,六指倒是并不怎么担心旁边的策应,只要让己方的各个旅展开攻势,到时候齐军山坡两侧的防御力量就会应接不暇。 时间还早,六指也便不急。 适那边肯定是要等他这边动起来,吸引了齐军主帅的注意认为这个方向是主攻之后才会发动进攻。 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调动起来,适没有给出明确的时间,让他自由发挥。 战场瞬息万变,适也只能说出大致的谋划,让六指做好配合,真要是全靠传令兵传递消息指挥,那么战场的时机很难抓住。 他这边适给他集中了十二门铜炮,再加上师旅一级按照每个旅配属三门小铜炮的配置,这边一共有二十七门炮。 齐国山上有九门,山下有四门,而且山上的炮只能支援到营垒前百步的距离,并不能阻碍墨家的炮兵集中起来先行轰击齐军在阵前部署的四门炮。 六指算了一下,第一师的主力集中到南线准备展开,至少也得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如果他没有把握把自己这个方向打成主攻一举攻下山坡,那么就得等到南线的第一师展开之后,才能够发动对山坡的攻击,这样才能给适在南线创造机会。 齐军是把火枪手、弩手当做原本的弓手用,用以压阵。这和在潡水一战之后改革之后的义师不同,义师步兵现在矛手是辅助,而火枪手才是主要输出。 若是野战,齐军毫无优势,但齐军选择死守,用为数不多的火枪手和剩余的弩手压阵倒也可以。 六指观察了许久山坡上齐军的位置,以及后续齐军可能的支援路线,大致判断了一下后,叫来了这边的炮兵指挥官。 炮兵的指挥官是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属于是接受了一些几何、九数之类的教育后的佼佼者,也是墨家在泗上站稳脚跟之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 六指盯着山坡上齐军的九门火炮问道:“你们敲掉他们,或是逼着他们转移,步兵全力配合你们。你选择的最佳位置在哪?” 年轻的炮兵指挥官指着前沿一处略微平整的地方道:“那是最好的位置。在那里的话,可以逼着齐军的铜炮往右挪动。若是向左,仍旧在我们的射程之内。向右挪动的话,他们就很难打到前沿,咱们的步兵可以从左边突进,不会受到齐军铜炮的轰击。” 六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这位置的确很好,相对于义师要进攻的方向略微靠右,而对齐军来说就是靠左。 齐军右侧,正是齐军的一个方阵,若是炮兵转移后还想要继续轰击山坡的话,那个方阵的位置就需要移动。 齐军阵重,一旦移动,就可能会出问题。齐国的炮兵一旦受到轰击,也不敢部署的太靠前,那个齐人的旅如果不移动就要阻碍火炮的部署。 不过炮兵指挥官给出的位置,其实已经很靠近齐军的前线营垒了,也就是说这需要步兵冒着山上九门火炮的轰击,从左侧进攻牵制齐军为炮兵的部署展开争取时间。 如今各国都开始有了奇奇怪怪各式各样的铜炮,义师之前打仗还从未被别家的火炮轰击过,毕竟之前只有轰击别人的份儿。 虽说常年严苛的训练,又崇尚纪律,但是第一次面对火炮的轰击,步兵肯定会承受巨大的压力。 六指思索了一下,便将自己师中最为精锐的第十三旅放在了第一波进攻为炮兵争取部署时间的方向。 这十三旅是师中的绝对主力,各项考核向来都是上上。 六指也知道,拿下山坡前的营垒,只是打开了攻取山坡的通路,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时候。 但只要能够给炮兵争取到时间,让他们前出展开压制齐军的火炮,那么后续己方的步兵就不会受到齐军火炮的轰击,那些非是最精锐的旅也一样可以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情况下打出足够好的战果。 调动完毕,六指将十二门射程长的、非配属在旅中的铜炮集中起来,随时待命。 工兵紧随其后,一旦炮兵开始部署,他们需要用铁锹和铁镐构筑炮兵的阵地,从而为之后山坡下的反复争夺做好准备。 剩余的炮,则分为两组,全都分配到了前线,集中起来,先和齐军第一道营垒前部署的四门铜炮对轰。 步兵已经开始整队,在炮兵之后安静等待。 齐军营垒前的四门火炮已经开始轰击,距离还远,几枚铁丸子在干燥的地上弹了几下后,飞入了第十三旅的阵列之中。 一名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运气有些差,左脚被炽热的铁丸直接砸碎,倒在地上嚎叫。 鲜血满地,连队中的人立刻按照平时训练的那样将这个士兵抬出,后面还有医生接应。 身旁的人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溅出的鲜血,沉默无言地补到了那名士兵所在的位置。 阵前,八门随师旅行动的铜炮也已经部署完毕,与侧面的七门形成一个夹角。 年轻的炮兵们拿着推杆、擦拭内膛的醋绒、调整角度的量角器在闪亮的铜炮前有条不紊地装填着。 观测的军官确定每一门炮都调整好之后,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二百多步的距离,对于这些口径很小的铜炮而言已经算是极限,基本上能否命中都是靠运气。 但在运气之外,还可以靠计算和经验,让打中目标这个算是很运气的事几率更大一些。 轰轰几声,十五门大炮同时开炮,铁丸的落点很靠近齐军的炮兵,但只有一枚砸中了齐军铜炮的车架。 对面齐人的炮兵紧张起来,原本他们要轰击步兵的,但面对着墨家火炮的轰击,只能调转炮口,想要对轰。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许多,剩余的三门炮开了一次,炮弹距离义师的炮兵很远,齐人根本来不及调整角度,而且也并没有各种提前的数学计算的支持,只是凭借经验。 他们倒是想跑,可是又不能跑,若是他们跑了,营垒前的步兵就要立刻承受义师火炮的密集轰击。 可对轰几轮之后,齐国在营垒前的四门炮只剩下了一门,大概终于是接到了命令,炮兵放弃了大炮,向后退却。 六指在后面观察着之前的对轰,远处传来的炮声那是别的师也在和齐人对轰,现在炮声不再对称,看来全线前沿的齐军炮兵都已经撑不住了。 如今那十二门口径稍大一些的铜炮已经在车架上准备就绪,工兵们也正在和炮兵的指挥官沟通一会如何构建阵地,前线的对轰也已结束。 六指却不忙,他确信,现在齐军主将一定看不明白义师到底想要干什么。 按说,如果想要打开缺口,那就应该把大炮集中起来猛轰一处。 而现在义师各个旅配属的小炮都分配在阵地之前,直接归属于各个师指挥,分散轰击,只是先打击齐国的炮兵。 六指想,这在齐人主帅看来,义师是准备在全线慢慢推荐,缓慢压缩,利用炮兵的优势,一点点的推进。 这应该是齐人主帅所喜欢的,因为这样的推进速度很慢,而且可以不断收拢前面溃败的士卒,将后面的士卒顶替上去,不断交战在第一道营垒前添油交锋。 这样做的好处,便是义师的损失会小很多:炮兵推进,轰击齐军营垒和方阵,步兵等炮兵轰击一个时辰,再慢慢推进,将打开缺口的齐军向后赶。 这种欺骗,正是适之前命令两个师展开后,归属于旅一级的小炮不集中的原因。 这样的话,齐人觉得,这一战义师虽然必须要获胜,但获胜的损失一定要小,不能在这里死战:因为临淄军团尚且还在,那才是齐军的主力,如果在这里损失太大,这一战就算获胜在战略上也已失败。 所以,齐人会相信,墨家要采用这种风险最小、损失最小、但是速度最慢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利用墨家炮兵的优势,用每天向前推进一些距离的办法,不断挤压齐人的防御范围。 一旦挤压到一定程度,调动难以展开的时候,齐人就会溃败。 然而六指却明白,这不过是欺骗,这种欺骗的背后,自己这边下一步的猛攻,其实还是欺骗。 他还在等,还在等别处的阵线上开始缓慢向前推进,让齐人主帅误以为墨家要才用缓慢推进的方式获胜、而且开始调动后续的部队分散到防线各处方便支援的时候,他才会行动。 全线推进是虚、自己等到齐人以为义师要全线推进开始调动而猛攻山坡还是虚,真正的实,在适所处的南线。 于是,六指命令道:“步兵向前推进一百二十步,等旅属炮兵跟上,继续轰击齐人营垒。步兵不要冲击,等待命令,掩护炮兵。如果齐人越垒来袭,不要追击,齐射赶走他们就好。不准急躁,不准出击,哪怕齐人被炮击混乱,也不准不等命令就推进!” 第一百三十二章 士的黄昏(上) 他的命令下达的时机,并不只是他所在的侧翼,而是凭着炮声来判断,应该是全线都已经准备向前推进了。 传令兵将命令下达,旗帜挥动,在六指身边的号手也吹响了短长不一的号音。 伴随着号音的传递,在前面的第十三旅开始缓缓向前。 最前面的笛手吹奏着符合步幅节奏的军乐,腰鼓响动,脚步相和。 此时齐人营垒之前的火炮已经被摧毁或是被迫转移放弃,不能够对义师步兵的行动产生任何的干扰。 山坡上的那九门齐国的铜炮,可以支援第一道营垒,也可以轰击到营垒前最远百步的距离。 六指下达的推进命令,并不能让步兵承受山上的火炮轰击。 但若是开始进攻,就要受到齐人火炮的轰击。 步兵听着命令,在服饰华丽的军官的带领下前进了五十步,便停下,重新整队保持整齐。 夹在矛手连队之间的火枪手突出阵前,继续向前,矛手随后跟进。 那些旅属的轻铜炮此时也不再发射,而是牵来马匹套上,收拾好火药桶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跟在步兵的后面向前。 他们要在距离齐人第一道营垒二百步左右的地方展开,那样齐人的火枪和弓、弩都不能对这些火炮造成威胁。 而且齐人营垒前线部署的火炮都已经被摧毁,这些旅级配属的轻炮在二百步的距离可以增加命中率,而且完全没有齐人火炮反击的威胁。 后面的十二门炮管更长、口径稍大、射程更远的铜炮,需要更加靠近到齐人的营垒,才可以压制山坡上齐人的九门火炮。 已经开始向前推进的第十三旅,就是为了掩护这十二门大炮展开的。 六指的判断是这样的: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门炮不去管步兵,而是轰击将要展开的己方十二门炮,那么精锐的第十三旅就可以直接攻破齐人的营垒,派出工兵和勇士突袭山坡上的铜炮。 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门炮迫于压力,只能轰击第十三旅,那么第十三旅只需要越过最危险的百步距离仍旧保持高昂的士气,那么己方的炮一旦部署展开,山坡上齐人的火炮就只能选择溜走或是被摧毁。 因而,他一开始就直接选择了用师里最精锐的这个旅首先进攻。 当然,现在还不急。 前线,步兵的鼓点急促地敲动了三下后,之前如同成片的树林一样推进的义师旅连立刻停住了脚步,开始整队等待。 对面的齐军无法攻击,只能紧张地看着义师这边的行动。 后面跟上的旅属轻炮悠然地在义师前沿展开。 ………… 齐军主帅所在之处。 平阴大夫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精致的黄铜外壳的千里镜,脸上露出一副忧虑之色。 千里镜如今已经是许多军事贵族都会买上一个的东西,价格嘛也自然是贵的离谱。 可就像是一种攀比,手里面没有个这样的玩意,实在是展示不出自己是可以统军的贵族。 然而天下出产玉英水晶最多的地方,便是东海之滨的原缯、郯等地,那里是工匠原本就能用当地出产的水晶磨制诸如水晶杯这样的贵重奢侈品。 潡水一战后,墨家俘获了越王翳,在最后谈判的时候,便要了当时在越国宫廷内的一部分东海的水晶器皿工匠。 这些年随着泗上玻璃产业的发展,各种镜片也开始出现,原本磨制水晶的工匠的子孙们不再去磨制那些顶级贵族陪葬或是日常用的水晶杯或是水晶剑柄之类的物品,而是成为了第一代磨镜工匠。 许多贵族很痛恨墨家,但是泗上出现的东西他们却并不痛恨,而墨家也乐于赚他们的钱,千里镜在义师军中配属到旅之下,但在义师之外则是昂贵的奢侈品。 平阴大夫手里的千里镜,总会让他想到墨家的奇技淫巧,然后便不得不想到那些可以扭转战局的火炮,终究还是墨家占优。 他眼中看到的,便是整个义师的阵线都在缓缓向前移动,在敲掉了己方部署在前沿的小铜炮之后便停步不前。 透过镜片,平阴大夫注意到那些在义师步兵阵前准备展开的、黑乎乎的铜炮,脸上阴沉的神色也正是源于这些即将展开、可以轰击营垒而自己这边却无可奈何的火炮。 周围的将校和养的谋士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个个面露忧色。 平阴大夫放下千里镜,叹息道:“墨家奇技,吾所不及。不止是炮多,连同操炮的人,齐人如何能及得上泗上?” 这时候并非是发感慨的时候,便有谋士道:“如今墨家士卒靠前却不攻,这显然是要展开火炮,轰击营垒。” “公需知晓,若是墨家火炮齐轰,我们只能挨打,那士卒军心必萎……” 平阴大夫无可奈何道:“我如何不知?便是最善战的士卒,以往若无弓箭,敌方却有弓箭不断攒射,那也只能是忍不住冲出去冒着箭雨厮杀。” “可现在……我如何厮杀?” “若是全军移动,大阵自乱。野战变阵,谁人能敌墨家鞔之适等人?这样尚且可守,但若大军移动与之接战,那就可能会溃败啊!” 不是平阴大夫愚笨,而是以往的战场经验,没有“夺取敌方火炮或是用楔子插入铜炮火门”之类的可供参考的经验。 甚至于火炮也才不过出现了十余年不到二十年,平阴大夫十年前学的还是“如何养士”、“车阵冲击”、“徒卒结阵”之类的“贵族不传之秘”。 转眼十余年,这些不传之秘竟然如同草履,在火枪、火炮和崛起的步兵军阵之前毫无意义。 现在,他也知道放任墨家义师的火炮轰击那肯定不行,那样只怕军心很快就要动摇。一旦有将校挺不住,主动出击,那么可能就会引起整个大阵的混乱,墨家那边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战机。 平阴大夫观望许久,忧色满面,说道:“我已看出鞔之适想要做什么了。诸位可看出来了?” 如今似乎已经很明显了,这若是再看不出来,那实在是不足以作为能被一都大夫所重视的被养之士。 几人道:“墨家野战所依仗的,无非两点。骑兵与炮兵。” “如今鞔之适这是准备用他们的炮靠近营垒,全线轰击营垒和我们的士卒,使得士卒混乱。然后再让他们的步卒进攻,一点点地向前推进。” “炮先轰,我们若结密阵,铜炮杀伤极大,又可以轰开密阵出现缺口;若结疏阵,则又难敌墨家步卒的攻击,而且他们的骑兵如今就在阵后,一旦阵型松动疏散,骑兵冲击,必不能挡……” 平阴大夫叹息道:“这正是我所忧虑的。这样的进攻,我们不会一下子忽然崩溃如潡水之越王。前面的撑不住就退后,而且背后就是济水又无船只,只能必死以战。” “可你要知道,维持军阵,需要足够的方圆。按照现在墨家的这种速度,我们虽然可退,但一旦退的太厚,没有了方圆空间,军阵根本无法维持,也不能左右支援。” “不是说要把我们轰杀到最后一人他才算胜利,只要把我们挤的无法展开军阵、无法维持秩序、无法预留支援的营内通路,那他就算是赢了。” 一士便道:“如此,那么墨家的那些炮,便是关键。” 平阴大夫亦点头道:“不错。那些炮就是关键。若是没炮,墨家步卒虽勇,却也可以厮杀……” 说罢,他若无意地说道:“悔矣!悔矣!若是战车不做营垒,以车士冲击,墨家的那些铜炮便要无用!” “如今墨家展开阵势,铜炮均分其间,若车兵猛冲,必可破其一处……” 他这番话看似无意,实则有些指责那个给他出主意背水一战的士。 身旁人都看着出背水列阵主意的士,那士人却毫无羞愧之色,手扶了扶带着的皮帽,右手按在剑柄上,迈出走到平阴大夫身前,一脸傲然之色。 直视着平阴大夫,不屑道:“两军对阵,各行手段。军阵之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鞔之适有智,他是见到了我们被水列阵才这样展开。您不以战车做营垒,不背水列阵,难道您以为鞔之适依旧会摆出这样的阵势吗?” “这就像是一只老虎去追逐兔子,兔子跑到了洞穴之中,老虎却后悔自己为什么长的这么大钻不进去?却不会去想,如果不是长那么大,兔子又何必要跑?” “我只问您,若是您留下的车兵,这半圆月阵你还需要扩大多少,才能让车兵可以冲击?再往前扩,兵力薄弱,义师只需要将炮集中在一点,便可轻易攻破。” “若您不背水列阵,您可有把握战胜墨家义师?胜过鞔之适?如今您却说这样的话,这是我所不能够忍受的。” “士可杀,不可辱!若您真的后悔,请您杀死我,但请不要这样侮辱我,更不要说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话!” 第一百三十三章 士的黄昏(中) 这怒发冲冠的士将剑横在身前,双手捧着,伸长了脖子如同骄傲的鸿鹄,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脖子上的青筋爆出,脉动的血管就着青色的铜剑,其中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士人的骄傲。 平阴大夫讷然不语,那士人又道:“昔年我在市井之中,为求谋生而投身于您,数年之后才为上士。今日一战,我为您谋划,难道别人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您以为,鞔之适只会布置这样的阵法吗?他是临机应对,您若不背水列阵而是分军左右,难道他还会这样布阵?” “事已至此,您不问如此这样又该如何应对,却后悔已经无法改变的事,这难道是作为贵族应该有的气度吗?” “这就像是,猛兽折断了腕足,不去想折断了腕足如何捕猎,却趴在那里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小心一些了!您可见过这样的猛兽?若能这样想的,只能是蝇鼠虫豸,却绝不会是虎豹狼兕!” 一番激烈的言辞,让平阴大夫怒气上扬,却有碍于自己平日好养士的名声,看着那口近在咫尺的剑,终于无动于衷。 最关键的,便是事已至此,如今其余人也实在没有什么谋划。 沉默许久,平阴大夫终于道:“是我的错,先生息怒吧。” 如是再三,那士人这才长叹一声,收回佩剑道:“如今,只有一法。齐人有善技击者,您编为营旅。又有那些禄足以代其耕的分封之士,皆善击剑。” “古人言,士无战车仍为士、卒有驷马依为卒。” “士人勇猛,远胜农兵徒卒。大夫养士分封,也正该用于此时。” “如今之计,只能选拔猛士,待墨家的铜炮尚未展开之际,攻到墨家阵前,拼死毁掉那些铜炮。” “背水列阵的策略是我为您谋划的,那么请让我率技击士与分封士,敢死以报。” 平阴大夫心中一动,他估计墨家的战略是缓慢推进,挤压压缩自己军阵营垒的空间。 这火炮就是墨家这个策略的最大依仗,若是能够毁掉墨家阵前的那些火炮,自己结阵而守,只要死拼,撑到五日便算是获胜。 刚才他的确后悔了,但那士人一说,他也明白自己后悔的并无意义。 且不说野战战车展开所需的空间会分散防御的力量,使得墨家更容易攻破,便是那士人说的墨家不是只会这么列阵你若变阵人家也会变阵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如今这骄傲的士人虽然折损了他的颜面,可现在却要带人突击,一旦成功,那么守卫起来就容易的多。 这也算是个解决的办法。 既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平阴大夫便依旧恢复到原本贵族的“优雅”,躬身道:“如此,劳烦先生了!” 那士人点点头,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转身去做准备。 军帐内,这士人披挂上革甲,又加了一层,将剑悬在腰侧。 他的朋友正在帮他将背后的革甲披好,朋友长叹一口气道:“此事纵能胜,您恐怕也要死啊。墨家步卒就在火炮之后,昔年潡水,越人致师勇士化为齑粉。火药一出,世再无无双之勇士。” 那士人仰头大笑道:“我岂不知?此番我以抱定必死之心。” “昔年豫让刺赵,曾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大夫非吾知己,若在市井,他今日的一番话,我必然血溅五步,将其刺杀。” “只是……昔日为养老母,投身于他,衣食皆其所出,无以为报,只能以命相答。” “他今日说什么后悔的那些话,不正是在说我?我能想出的对策,便是如此。” “今日之后,我和他再无士主之情。可今日之前,我还要拼死冲杀才能偿还我欠他的一切。” “今日……不管我死与不死,我都自由了。” “我欠下的东西,我还完了。今天这番话,便足以看出,这人不是我的知己,在这样的手下,我如笼中之鸟。若能死以解脱,不若去死!” 那朋友知道这是士的原则,话已至此,已经不能够劝说以改变主意。 他手指在拉紧那些革甲上的束线的时候,嘴里道:“义有大义小义之说,难道这样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吗?” 那士人回头,看了朋友一眼,听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但却摇摇头。 朋友道:“昔年聂政,受严仲子百金为贺。后严仲子求以杀侠累,却正赶上潡水之战,他推辞了严仲子而前往沛邑以助朋友。” “从沛邑归来,严仲子再来,可他却只身入秦,刺秦君与渭水畔,为秦绝人祭河伯之陋习。” 聂政是士,而且是非分封的血统士,而是市井间崛起的新一种士,朋友举得例子很恰当。 可那士人却道:“其一,严仲子不过与聂政百金为贺,而公造冶与聂政刎颈之交,两者同求,聂政去助公造冶,这理所当然。” “其二,聂政入秦之前,秦公子连与聂政千金,聂政全部还给了严仲子,还以十倍。于是他才入秦。” “我为人,人恩我一粟,我必还其斗米!我为养老母投身平阴大夫,多年间也为他做了一些事,但却不足以十倍偿还。” “今日事,背水列阵之策,可还七倍。遣技击士攻墨家炮兵,若胜,可还三倍。若不能成,便还不了三倍,我只能再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我不是为知己而死,我只是为还债而死。” “我若复自由之身,早已前往泗水。可惜,看不到那些泗上的庶农工商出身的风云人物了,若能和他们交往,必是人生一大快事,当不醉无归。”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双眼望向远处,似乎已经喝醉,正在回味那种与知己相谈的快意。 可他知道,这是一种奢望。 今日事,他知道只有两条路。 要么死。 要么,带领那些技击士冲到墨家的炮兵之前毁掉那些火炮。 没有第三种可能。 假如被俘,即便他早已觉得泗上诸多英雄,即便他确信那里是可以找到知己的地方,但他还是会选择自杀。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和于自己的心,才能让自己言行如一。 否则,他就要承担着自己所不能承受的东西: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尽力,在别人看来或许已经足够偿还平阴大夫所曾给他的一切。 但他过不了自己内心那一关,他会觉得自己没有还完。 最难过的,终究还是自己内心的那一道坎。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士,是骄傲的士。 不是那种血统的士,而是那种某种行为准则下所符合的士。 当革甲穿戴完毕,他要迈步出营的时候,忽然回身问道自己的朋友。 “即便我能带着技击士毁掉墨家的大炮,但其实墨家终究还是会胜。我有一个请求。” 那朋友急忙道:“请说。” 士人道:“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如果有机会,请您去问一问墨家的人,如果能够问到适,那最好。” “您就问他,如果平阴大夫不舍弃那些战车,而是选择更为松散的阵型,他还会这么应对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有别的对策。” “如果他说有别的对策,那么请您去往平阴大夫的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话告诉平阴大夫。告诉他,他今天侮辱了他,也告诉别人,他是个无谋无断之人……如果平阴大夫这一战后还能活着的话。” 那朋友深深一拜道:“敢不从命?请您放心的去,若您无幸,我便是拼着平阴大夫恼羞成怒欲要杀我,也一定会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 两人相对再拜,那朋友目送士人离开,长叹一声,默道:“走好……” ………… 平阴大夫之旁,一名士人道:“那人之策,是好策略。但若是让他带领技击士,却并不是明智的人应该做的决定。” 平阴大夫皱眉道:“何出此言?” 那人进言道:“您岂不闻昔年大棘宋郑阵前的华元与羊斟事?” 一听这话,平阴大夫不由地将眉头皱的更紧,说道:“你是说,他有可能阵前投敌?” 进言那人并不回答,而是说道:“昔年羊斟为宋大夫华元的车夫,这样的关系难道不比您和他的关系更为密切吗?” “宋郑交兵于大棘。华元杀羊以犒士,羊斟被遗忘而未曾得到肉羹。” “次日交兵,羊斟以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在驾车冲击的时候,直接将马车驶向了宋国严整的方阵,直接将华元送入了郑军的方阵当中。” “羊斟说,昨天晚上杀羊分羊,你说的算。今天驾车冲击,我说的算!以此来报复昨天晚上的侮辱。” 平阴大夫默然,进言那人又道:“今日你的话,在众人面前让他感觉到了侮辱,这就像是当年没有吃到羊肉羊羹的羊斟一样。” “而现在,他带着怨气和不满,您却让他去指挥技击士去冲击敌阵,我只怕他到了墨家阵前,直接倒戈相向,或是直接将精锐之士送到墨家的枪口下。” “您要知道,他的策略是唯一可以获胜支撑五到十日的办法,那些技击士与分封之士也是可以实行这一办法的唯一人选。” “若是他们被葬送,那可就真的没有获胜的机会了,所以,您不能不小心啊。” 平阴大夫拍手道:“非子之言,大事休矣!快传命令,不要让他领军出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黄昏(下) 消息传到那士人耳中的时候,那士人已经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必死之心。 当传令的人说完之后,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滞,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样的命令。 呆滞了许久,左边的脸有些抽搐,并不是愤怒,而是希望在呆滞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带动出一丝仿佛以示自己无所谓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让他连这个最简单的表情都难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仿佛苦瓜一样的笑。 一发不可收。 嘴角向上牵动后,便是整个嘴角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笑声回荡在帐篷之内。 笑了许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劝说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应,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铜剑,横剑在自己咽喉之间,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喷出,染红了帐篷。 就在旁边的朋友没有惊呼也没有痛号,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后,提剑又在他还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躯上朝着心脏猛刺了一剑结束了他的痛苦,跪下来抹平了那人尚未闭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经听不到,还是用一种极为真诚和郑重的声音道:“必不敢忘。” ………… 齐军营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来准备突击墨家炮兵的士们,并不沉默。 偶尔有人抬头看着远处在前沿越过营垒在军阵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弹,咒骂一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轰击响声传来的时候,忽而感叹道:“这天下要完啊……” 他所说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万千庶民所组成的天下。 他所说的天下,只是一种规矩。 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禄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整个天下。 一声声的炮响,就像是在验证他的话,也让他的话引来了更多人的赞同。 “两军决胜,本来就是靠士的冲击来决定胜负的。昔年我父亲随君侯伐鲁,两军对垒,一鼓作气,战车冲击,直接冲垮了鲁人的军阵,大获全胜。” “可现在呢?” 说话的士撩开自己革甲覆盖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处巨大的创口,惨笑道:“几年前我随军伐最,义师参战。战车尚且还在集结,对面的铜炮就已经打来,一块石头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伙伴做车左,冲击到义师军阵前,正要引弓,对面火枪齐发,直接被打碎了头颅!”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庶农,一些才进入军营不过两三年的庶农,甚至有些不过操训了一年……” 骂声中,许多中年士人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开始发声说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从五岁开始,就在家中用小弓习射。” “十二岁便开始学剑,八年寒暑,从未间断。” “我为了能够在奔驰的战车上射准目标,每日都要在战车上站立许久,就为了能够在战车奔驰的时候,仍旧可以保持手的平稳、可以迅速引弓。” “冠礼要用自己亲手射猎的白鹿皮做帽子,我为了射杀那头白鹿,深入荒山奔袭不停,差一点被老虎吃掉,最终得到了那头白鹿,以此做冠礼之冠。”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那顶武士帽,正是鹿皮的。 “十几年的苦练,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在最地刚刚冲击,马匹就被枪炮击杀,我从战车上摔下来,和伙伴一起向前,可还没接近到可以用剑的地方,我的伙伴就被那些铜炮喷出的砂石铁球打的粉碎……俘获我的,竟然只是一个曾经连自己的份田都没有了隶农!” 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经历,总能引发最多的共鸣,和他经历相似的人很多。 分封制下,他们不需要做低贱事,从他们出生开始,他们就过着“九上农夫之产”的被供养的生活,他们所要做的也就是为他们的封建主提供军事义务。 战车、引弓、击剑、冲击这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五岁开始学习小弓、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击剑,十余年的寒暑不辍,才能够在冠礼之后成为一名“士”。 再从最低级的下士开始做起,从车右、御手再到车左,乃至成为上士,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厮杀。 而现在,一个放下锄头耒耜的农夫拿起火枪,训练半年,结阵之后,便可对抗他们这些车战之士。 若是火药出现的晚、若是铁甲先行出现,或许他们还可以放弃战车,成为重骑部曲,可现在,连转行为重骑部曲的机会都没有。 到现在,他们这些曾经可以主宰一场战斗胜负的士、这些百余人就能主宰一场万人战斗的士,却要去冲击那些冒着白烟和火焰的铜铁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更是存在的意义在哪的问题。 天下的制度变了,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禄,还有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地位、荣誉、高人一等的骄傲、主宰胜负的实力、大夫上卿们的重视、庶农羡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肉食者鄙,他们算不上肉食者。 他们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谨守《周礼》的君子,不乏对封地之民嘘寒问暖的恻隐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怀。 可这些,并不能阻碍他们在时代的大潮之下颠覆一切珍视之物的命运。 泗上铁矿上的浓烟,摧毁了他们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声,摧毁了他们因为为傲的决定战场胜负的冲击;直上云霄的火药爆炸的黑烟,摧毁了他们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对抗国君的封地城墙;乒乓作响的齐射声,摧毁了他们苦练十余年的剑术;军鼓催动的整齐军阵,摧毁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的剑术…… 当这一切都被摧毁,他们的荣耀、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意义都将化为乌有。 而当这一切被摧毁之后,还会有人踏在他们的尸体上不屑地说一声:你们不合于天志,不合于此时的生产力,就该灭亡。 并不是肉体的消灭,可当制度变化后,他们即便还活着,可他们还是“士”吗? 当一个人的身份彻底改变,又和婴儿有什么区别? 当他们不再是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如同新生,赤裸着和别人一样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这种新生,却是被迫的。 现在,这种紧迫感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秋凉,预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声带来的沉默后,一人忽然叹息道:“昔年周公制礼,正是天子权威最盛的时候。那时候,既是圣人,就该规定不得有铁器牛耕、不得有火药火枪,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会变了……” 其实,天下早已经变了。 从楚王问鼎、郑伯射天子、晋文邀天子田猎、乃至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天下早已经变了。 可即便这是一种变化,只要铁器牛耕与火药不出,他们的“天下”依旧没变,依旧需要分封武士。 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禄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对着昔年周公制礼的幻想,有人感叹道:“这不公平。我苦练了二十年,到头来要面对的,只是拿起火枪操练了一年的农夫。” “这样不公平的天下,是灭亡之道啊!” 众人的赞许声中,没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我们为你们耕种让你们脱产训练,本来就不公平啊,可还不是一样存在了千年没有灭亡? 因为农夫站不到这里,没有资格和他们说话,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这一句不公平。 众人皆是士,便都觉得不公平。 可终究,有人嗫嚅道:“墨家有乐土九层之说。他们说,在铁器牛耕火药出现之前,周礼是符合时代乐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时过境迁,恐怕便是周公复出……” 旁边一人立刻骂道:“住嘴!岂不闻,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等异端邪说,难道是可以学习的吗?” “按他们所言,若无铁器牛耕火药,周礼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么,他们喊着说要利天下,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些东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们先弄出了铁器牛耕火药这些东西,然后才要让天下混乱改变的。他们若不弄出,天下怎么能够乱呢?” “况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们只说什么天下财富总和,财富为利,只看利,难道不正是小人吗?墨家皆小人,还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论之后,这士人将头顶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剑高喝道:“今日之战,非是为我等,而是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乱不止!” “今日之战,非是齐与泗上之战,而是君子与小人之争!” “天下兴亡,责在诸君!” “异端不除,世乱不止!” 高喝之后,众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剑跃出营垒,朝着义师的步兵方阵之间的火炮冲去。 “为天下之兴,清除异端!” “攻乎!异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没有锤子冲个锤子 这些高呼着攻击异端口号冲出营垒的士人,并没有等到冲击的命令,而是在激愤之下的率先行动。 几十人越过了营垒,朝着墨家军阵的方向冲去,没有掩护,没有阵型,有的只有无限悲壮。 当这几十人率先冲出去后,那些集结起来的士与技击士,也都在各个方向朝着墨家的军阵发动了冲击。 他们的身后,还跟随者数百名的徒卒,虽然没有了战车,但是这种冲击徒卒依旧要跟随。 只是齐国的军阵整体未动,平阴大夫不敢动,一旦大阵催动,很容易混乱。 眼看着那些冲向墨家军阵的士,平阴大夫盛赞道:“壮哉!勇士!若能夺毁墨家铜炮,皆受赏!”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次决死冲击上。 若不然,墨家的火炮不断轰击,这边却不能还击,军心士气的崩溃那是迟早的,出现缺口也是必然的。 整个战场北侧,六指那边的十五门在前沿的炮,成为了首当其冲之处。 六指在山坡上,一脸无奈地看着远处冲击的齐人,皱眉道:“这是要求死?” 他知道这些人的目标是己方的铜炮,因为实在是太明显。 不过他丝毫不紧张,从适命令两个师全面展开成薄列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齐人可能的反击也只能以步兵为主。 不是因为齐人一定要按照适的计划来,而是因为适确定齐人不会集中战车冲击才选择这样布阵。 战车想要展开需要的空间太大,而且一旦溃败引发的连锁反应是齐人不能承受的,展开的空间太大就意味着阵线更加薄弱,处处都是漏洞。 用战车做营垒,依靠弩手火枪手和弓手固守,缩小防御的面积,这是正确的。 唯一的错误就是齐军的炮兵轰不过义师这边,否则这就是一招妙计,一招足以撑到五日十日将重地变为死地的妙计。 六指不知道那些冲击的齐人,都是血统士或者是能力的技击士。 在他眼中,这些冲击的人,只是肉搏精锐。 放在义师这边,也就是之前用以混战肉搏决胜的、使用剑盾的备城门之士;亦或是现在冲击之前会发一些铁楔子用来毁掉对方铜炮的骑兵。 这样的应对方式,早有演练。 于是他命令道:“一切如常,让炮兵继续展开。火枪手前出准备,待齐军靠近八十步时,依次攒射。六排纵身,六轮射击后,炮手和火枪手后退到矛手之侧,矛手出击,赶走他们。” “切记,不准追击!不要乱了阵型,只要他们退走就好。”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命令,将命令传到前面,各个旅的旅帅们再次将命令下达到各个连队。 炮手们也不抬头去看前面冲击的齐军,对面暂时无炮可以袭扰他们,也不是火枪手靠近射击,只是听起来看起来吓人,但是他们知道不会对他们造成很么伤害。 炮兵的司马长、连长们按部就班地命令着铜炮的展开,耳边听着身后步兵的号声,号声不响,他们也不会后退。 鼓声响动,火枪手们向前迈出,迅速整队为六列,留下了足够的空间防止自己身上的火绳点燃伙伴的火药,也留下了他们可以向后穿插后退的通路。 命令已经传达:六列轮射之后,依次后撤,自由装填。 在列阵之初,他们已经完成了装填,这时候只需要等待。 用于稳固火枪的木叉或是靠近后可以近战的叉斧插在最前面,第一排的火枪手已经检查完毕获胜,将沉重的火枪架在了木叉上,静静等待。 穿戴着象征着超期服役的鹿皮帽子的老兵们甚至还有闲工夫,悠闲地咀嚼着自己的胡子,偶尔从怀里摸出一块沾满了砂土的蔗糖块填进嘴巴含着。 那些服役时间较短的新兵,多少有点紧张,但军营苦练已久,仍旧可以保持口中有唾、手心无汗、身体不抖。 火绳燃烧的苦味有些呛眼睛,经过醋和盐硝之类浸泡过的麻绳燃耗的很慢,其实根本不需要时不时低头看看蛇勾上的火绳是否不够长,可这些新兵们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去看看,亦或是摆弄一下。 对面那些带着皮帽冲击的齐军越来越近,阵型也早已经松散,眼看到了八十步的时候,义师这边的鼓声忽然开始急促,一声尖锐的哨声,便是火枪连队中的司马长扯着嗓子喊开火的叫声。 炮兵们继续在那忙碌,根本不在意这边在喊什么。 头排的火枪手瞄准了对面的齐军,扣动了扳机后,双手拿着火枪从两侧向后退,退到矛手身边列队后继续装填。 第二排的火枪手向前两步,站在之前第一排的位置上,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火枪架在木叉上,在烟雾弥漫中对着冲击的齐人开了第二枪。 如是往复,许多齐军尚未靠近,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不少跟谁冲击的徒卒已经选择掉头往回跑,而那些武士终究常年脱产训练要更为职业一些,顶着身边伙伴的死亡依旧可以保持士气,呼喊着“为天下兴”之类的口号猛冲。 只是他们一般的穿戴不起大夫们才能买得起的泗上铁札甲,身上的革甲根本挡不住在潡水一战后开始列装的口径更小一些的火枪。 不断有人倒地,也不断有人逃走,可还是有人胜过了自己的怯懦、胜过了伙伴被杀的恐惧、也胜过了那些毫无规则的铅弹…… 当他们冲到距离义师军阵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号声猛动。 那些刚刚还在前面忙碌的炮手立刻扔下了手中的东西,反正火药还没有搬运过来,除了那些铜炮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丢弃的。 号音将落,经过上百次演练的炮手们,如同转动的水车磨坊一样机械到跑到了矛手的身边蹲下。 而身边的矛手们则在愈发尖锐的鼓点下高喝一声,持矛缓缓朝着那些冲过来的齐军走去。 退到后面继续装填的火枪手们,则被允许自由射击,只是这么短的距离,即便第一排撤过去的火枪手依旧没有完成装填。 在这边还未完成部署的八门铜炮前,齐人活下来的四十多名士满脸兴奋,他们的伙伴死了半数,后面的徒卒也跑了半数,可他们终于接近了这些炮。 对面十几步处,义师的矛手正在向前,缓慢而有力。 这些齐人知道不是那些矛手的对手,也知道在这里多耽搁一分,可能就会被火枪射死,所以他们只求能够迅速毁掉这些炮。 然而,几个最先接近的、发了狠的士持剑冲着那些铜炮猛砍几下,这些时不时会炸膛被炮兵总是埋怨不够结实的铜炮,却在剑下出奇的坚硬。 几剑下去,炮丝毫没事,可是几个人的铜剑却折断了。 只是几剑的功夫,墨家的矛手已经靠近,马上就要接战,这些士绝望地拿着断掉的剑,发狂一样猛砍着铜炮,仿佛根本看不到那些挺进的矛尖。 砍到最后,绝望地坐在地上,任凭长矛刺过胸膛。 临死之际,一个上士高声痛骂道:“这到底要怎么才能毁掉?” 这一声高喊,让不远处的一个义师的炮手听到,这炮手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是很简单的事啊……他记得在学习操炮的时候,那些军官就讲过:只需要一个铁楔子,插入火门,用锤子猛砸一下。 要么,火门被堵上;要么,楔子会在火门附近涨开看不到或是看得到裂痕引起之后的炸膛…… 那炮手看着那些带着绝望持剑死斗的齐人剑士,嘟囔道:“你们连锤子和铁楔子都不拿,为什么还要冲炮兵阵地?那些铁匠用的很便宜的东西,可是比你们昂贵的铜剑要好用……”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急不躁 齐军的这一次决死冲击,除了在义师前沿的旅属铜炮上留下了一些剑痕之外,毫无成果。 被击退之后,已是日昳。 日越中天,将在西偏,称之为日昳,也就是后世的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这时候若在平日正是吃饭的时候。 正所谓旦至食,为麦;食至日昳,为稷。 在军中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义师此次出征,从大野泽开始急速行军撇开后勤,一直都在吃炒面或是炒米,晚上倒是可以烧水喝一些配给的海阳茶,每个士兵还会发上一小撮蔗糖。 在阵前吃饭,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至少在齐军看来极为古怪。 以前打仗,都是早早吃饭,什么时候打完仗什么时候吃饭,除了攻城战外,一般的野战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决出胜负,有时候就是一场战车冲击的时间。 而且诸侯国军中并没有专门的司务长、炊事伍之类的配置,对峙期间吃饭那是妄想,且很容易乱了阵型。 六指看到对面的齐军退了回去,便和师里的墨者代表商量道:“我看暂时是打不起来了,要不要先让后面烧点水送过去,准备让部队吃些炒米。下午还要继续对峙呢。” 师代表看了看在前沿已经行军十里、并且和齐人对峙了许久的部队,心中也颇心疼。 可再抬头看看太阳,皱眉道:“适帅的意思是不等城阳那边的重炮,争取时间尽快消灭齐国的平阴军团。” “咱们师既做佯攻,那是要为他那边创造机会……如今已是日昳,再有最多两个时辰,天就要暗了。万一适帅那边来了命令,咱们可不要准备不足。” 六指笑道:“你还是没有领会适帅的意思。他让部队展开,把炮分散使用……你可知道,他是喜欢把炮集中在一起用的。如今分散,这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让齐人误以为咱们要慢慢压迫,压缩他们的阵线,直至获胜。你要是齐军主帅,这一次夺炮的尝试失败,咱们炮兵一轰,前沿营垒和军阵便要混乱,步兵再冲一冲,你能怎么办?” 师代表道:“那自然是要分兵,将后续的部队展开,随时准备支援,或是在一些防线不稳的地方投入。适帅不是说了嘛,他们首尾相顾,那么便处处是首、处处是尾,哪一处都不能失。” 六指哈哈笑道:“关键就在这。适帅那边才是主攻,他一直不动,将佯攻发起的主动权留给咱们师。现在嘛,全线还未开始抵近炮击,齐人的调动还没展开。” “展开调动,要半个时辰,才能全线不乱。” “等到他们展开,我们这边才开始猛攻山坡,齐军主帅会怎么想?” 师代表已经明白过来,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说道:“届时齐军主帅必然慌乱,山坡若失,齐人的右翼将崩,碍于我们的火炮,山坡之下三百步之内他们都不能列阵,届时右翼已失,又退三百步,他们的空间就更小,难以维持数万人的阵型。一旦发现我们师猛攻山坡,他定然以为中计,又要调动。” 六指点头道:“对啊,一旦他们再调动,又要半个时辰时间,这期间还要面对我们对山坡下那片平地的反复厮杀。” “只有将齐军的目光吸引到这片山坡,适帅那边才可以用最小的伤亡冲开齐军的防线。第一师和骑兵都在那边,剩下的军团配属的炮也都在那边。只要齐军调动,必然有些混乱,届时就是他出击的时机。” “来来回回齐人的调动,这就需要整整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我们这边就算开始准备,又需要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 “等到机会出现,也已经马上就要天黑。留给适帅的时间也不多了,夜战太乱,咱们占尽优势,没必要如同当年商丘城下那般非要夜战才能获胜。” “所以,我看今天下午,就是让齐人确定我们就是要稳扎稳打一点点压缩他们的阵线。” “真正决胜,要等到明日。傍晚的话,适帅那边的骑兵和步兵也可以从山林后面慢慢靠近,不被齐人发觉。” 说到这,六指笑道:“你等着吧,很快适帅就要下令让咱们先吃饭。我看咱们先准备一下,准没错,若是时间允许,还可以让士卒们轮番在原地休息一下。” “我在这盯着,你去眯一会吧。晚上的话,你们那边有的忙,说不准还要唱几首《齐风》,喊喊对面有没有当年援最之战被俘的齐人士卒。” 话音刚落,从后面跑来的传令兵就将依次进餐的命令传来,师代表冲着六指笑了笑,一直紧张的心情也随着传令兵叫让依次吃饭的话语变得轻松,便道:“那好,我去眯一会。” 六指冲他挥挥手,继续拿着千里镜在山坡上观看。 很快,后面升起了一阵阵烟火,烧开的水被送到前面的连队,里面还加了一些茶叶子和一些盐。 火枪手一分两半,后面的几排就在原地坐下喝水,从身上的干粮袋里拿出一些炒米,就着咸哒哒的茶水补充着体力。 矛手们也是前排站立,后面几排的随着命令,席地而坐,吃饭休息,被允许可以闲聊。 炮手们则更为悠闲一些,除非是需要不惜可能炸膛和减少铜炮使用寿命的急速射命令外,只要是正常射击,他们空闲的时间很多,随时可以吃喝。 齐军大概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幕,两军相距不过二三百步,却不进攻,而是互相大眼瞪小眼。 从早晨站到现在,齐军也肯定饿了,然而他们现在却不能吃饭,只能等到夜晚来临之后,才可以十几人聚在篝火旁,同伙之人一同煮一些饭吃。 而且每隔一阵,便有几枚铁丸子从义师阵前的铜炮中飞出,砸向列阵而守的齐军,鲜血淋淋,将军阵打出一个空隙。 能够承受这样炮击和伙伴伤亡的军队,一定是精锐,可齐军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轰击了七八轮之后,齐军的前沿已经有些松动,士气已是大跌。 六指看了看太阳,估摸着时间,终于等到了命令:全线展开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时间就定在大约一刻钟之后。 身边的军官拿出了日晷,确定了发动攻击的时间,六指急忙下令:前排整队,后续准备,炮兵准备一轮急速射。 命令一下,号声鼓声不断吹奏,不但让义师这边兴奋起来,也让齐人那边有了一些生气儿。 与其这样承受着不能还击的火炮袭击,还不如捉对厮杀一番,至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其实齐人能够承受这么久的炮击而没有不听命令就发动冲击,已经算是难得。 也可能,墨家这边隐藏了炮兵的全部实力,而且今天还没有集中使用,只是分散到各个旅各个师随意开火,并没有让齐人出现一处承受不住炮击而崩溃的情况。 随着命令传递到前线,各部都在整队准备的时候,六指和工兵那边的人谈了谈道:“之前你说的那个位置,一会就趁着前面交战的时候在那里抓紧时间修筑挖掘。到天黑之前完成吧,那么混乱,齐人一般也难以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他们也不知道那是要做什么。” 工兵那边的人表示早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前面接战,他们立刻就能就位。 六指笑道:“挖坑我是不如你们的,术业有专攻嘛。你们自己算一下时间,不要去的太早被齐人察觉;但也不要去的太晚,以至于天黑还没有完成。” ………… 前线,已经休息了好一阵的义师士卒们纷纷就绪,活动手脚,整队看齐。 第十三旅的旅帅知道自己这边的进攻可能是最麻烦的,如今齐人的炮基本已经被摧毁,只剩下山坡上那九门,自己进攻的话,那些炮倒是能打到自己。 不过他对自己的旅很有信心,也明白自己在师中的地位,能够让他们进攻这一处,也正是因为他们是师中精锐。 已经展开的旅属铜炮正在快速地轰击齐军的军阵,十三旅的旅帅听到攻击的命令之后,便叫笛鼓手击鼓吹笛。 千余人按照连队排成一线,踏着鼓点,在己方炮火的支援下对准了齐军军阵发动了进攻。 对面的齐人也将弩手、弓手和火枪手列阵迎击,只是不断有炮弹飞来,将刚刚列好的军阵撕开一个缺口。 第十三旅前进到距离齐军还有百步的时候,山坡上齐军的炮也开始开火,几枚炮弹飞到了人群,砸死了几个人。 可旁边的人只是略微顿了一下,立刻便补齐了原本的位置,眼睛向前看着,耳朵听着旁边笛鼓手的鼓点,按照平日操训的一样,缓慢而坚定的向前挪动,并没有因为想要逃避那些大炮而在这么远的距离就发动冲击。 才刚刚进入到百步距离,对面齐人的弓弩、火枪便已开始散乱地射击起来。 矛手的前排都穿着铁札甲,这么远的距离,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整个旅的前进速度依旧很慢,火枪手也只是缓缓行军,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即便对面开火,他们也不能开火。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入罟 十三旅的旅帅在听到齐人散乱的枪声、看到齐人抛射而来的弓矢后,便已经笑了出来。 射的乱七八糟毫无节奏,显然齐人那边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伴随着义师火炮的轰击,他们已经承受不住。 火枪的射击精度,百步距离,那等同于是闭着眼瞎射。 弓弩的话,百步距离,也没有什么杀伤力,所谓百步穿杨的人物,那真算得上天下无双了,定是一国勇将,又岂能在军阵混杂中放箭? 山坡上的那九门炮,造成的损失并不大。齐人这样开枪放箭,带来的损失也不大。 十三旅已经前进到距离齐人营垒六十步距离的时候,旅帅终于下令火枪手依次射击,掩护矛手向前,为矛手肉搏之前在齐人的军阵中制造缺口。 鼓声的节奏开始变得更加缓慢,矛手行军的速度更慢,火枪手射击之后迅速后撤到两侧继续装填,矛手放慢的行军速度让他们可以很快跟上矛手。 一旅之内半数的火枪手开始有节奏的射击,后面的火炮也尽可能的支援,整个阵线开始进攻让每个旅的两侧都有照应,义师的整个阵线就像是一条绵延很长的绳索,一点点开始朝着齐军收紧。 ………… 齐军主营。 平阴大夫透过战场的硝烟,看着前线交战的情况,再一次眉头紧锁。 曾经的战场是没有硝烟的,从十几年前开始,战场上终于开始出现了硝烟,而且这些年越来越浓。 一件兵器从出现到熟悉使用、并且出现与之配合默契的军阵阵法,可能需要数百年血与火的经验,可火药不同。 从出现开始,墨家这边就针对这种新生的事物有了足够成熟的阵法和战术。 各国都在学,可真正学到精髓的,并无几人。 火药可以买,士兵却不能买。 铜炮可以仿造,可操炮的炮手却不能仿造。 乃至于火枪、战术、队列这一切,如今天下墨家之外,真正能够看透墨家如今矛手只是辅助、杀伤主要靠火枪这一点,可能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平阴大夫不在其内,他还只是把火枪当做弓弩的替代品在使用。 今天的阵前,墨家的义师就给他上了一课。 整列的火枪手轮番射击之后,齐军方阵的缺口便已出现。 肉搏交战,需要依靠完整的阵型,否则便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能够在军阵的配合下存活。 墨家义师行动之后的整齐,更让平阴大夫自叹不如又心生羡慕,整齐的就像是一排树林、一座小山、东海的浪潮……一点点地靠近压过来,无可奈何。 硝烟笼罩下的厮杀即便在千里镜内依旧不够清晰,但是摇摇欲坠的齐军营垒已经说明了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胜负。 他放下千里镜,摇摇头,带着一种疲惫道:“尝闻墨家义师善战,今日得见,才知那些文字所描诉的竟是远远不如。” “如山而来,如潮而去,绵延数里,整齐如一,天下如此强军,能有多少?看来,不与之野战对垒是正确的。” 站在远处,虽然不是旁观者清,却也比在前线看的更清晰。 在平阴大夫眼中,墨家打仗的手段真的很“笨”、或者很“匮乏”,毫无新意。 就是大炮先轰,等到防守方的阵型因为炮击而松散后,步兵击鼓缓步向前。 靠近到大约五六十步的时候,火枪手开始轮番射击,不断攻击防守方的方阵,不断击杀造成方阵出现缺口后,矛手在距离大约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开始突击,火枪手后退继续装填,抽空射击,继续扩大缺口。 很笨很笨、看起来很很简单,简单到平阴大夫第一次看,就已经看出了门道。 可就是这么简单,却根本无法阻挡。 齐国两千人为一旅,去除掉其中的弓手、弩手、火枪手,还剩余大约千人。 千人结阵,密集成列,火炮轰来,一下子就可以放倒四五个。 几番轰击,其实没死多少人,然而军心已经落到了极点:眼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就被视野之外飞来的铁丸子砸死,而且这铁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压力,想要继续维持阵列已经很难。 等到靠近接战后,义师的火枪手集中在一个方向射击,千余人的军阵又要倒下一批人,缺口便已经出现。 持矛持戟持戈的,身边若是伙伴都死了,自己根本不能阻挡对方的冲击。 而义师的那些矛兵,往往会趁着火枪手几轮射击造成缺口后发动冲击。而齐军军阵前排出现缺口的地方,若是勇士,便要死在义师几支长矛的配合之下;若是懦夫转身就逃,又会让出现缺口的阵型更加混乱,甚至导致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从义师开始发动冲击算起,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有四处阵线崩溃,几千人向后奔逃。 好在后续的部队前去接应,稳住了阵线,否则现在全线都已经崩盘。而那些逃亡的士卒,又跑不到别处,最多退到河边,被杀几个稳住士气,总还可以维持。 观察了这么久,平阴大夫觉得其实想要破解墨家的战士,其实也不难,甚至挺简单。 前期的话,只要火炮够多,便可以压制义师的炮。 然而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做不到。 中期的话,火枪手、弓弩手也和义师一样,不等命令绝不开火攒射,靠近之后射的更准,从而也一样杀伤义师的矛手。 然而这一点听起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指望这些乡射选拔的士卒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到了破解之法,却根本没有能力实施,这才是绝望。 上午的夺炮反击毫无意义,平阴大夫手下精锐的士和技击士死伤许多,再也不敢发动这样的反击。 现在墨家全线进攻,处处危险,看上去只要将兵力集中一处反击一下墨家的阵线,也未必不行,可是他也不敢。 一旦集中了大量兵力反击,墨家后续的部队可以迅速调动,到时候一旦什么环节出现纰漏,那就等同于为墨家创造了一次绝佳的围歼机会。 他已经决心做乌龟,一动不动,撑个三五日,那么墨家怎么也会退兵。不说这四周的援军,便是武城方向的临淄军团都会远隔数百里逼着墨家退兵。 他虽然眉头紧促,但今日墨家的进攻并不怎么坚决,实际上也没有全部展开,因而虽然有些麻烦,但似乎并非是不能守御的。 上午夺炮失败,但是下午墨家的进攻来看,铜炮带来的伤亡其实并不是很大,更多的是导致军心不振、士气跌落、士卒恐慌。 而且墨家那边的炮,看起来也就是支援步兵用,在步兵冲击之前轰开结阵的齐军方阵,为步兵创造机会而已。 现在四处危机,平阴大夫已经填进去了四个旅八千余人,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照这样填下去,这六万人实在成不了太久。 维持前线,需要三万人。后续能够不断支援的,也就剩下两万,那些溃逃回来的虽然因为济水的阻隔逃不到别处去,然而收拢起来也难以立刻再战。 但是……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 明天怎么样还不知道,可是今日,总算熬过去了,总算没有在太阳落山前被墨家全线突破。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赞叹道:“我从未觉得这夕阳如此好看过。传令下去,继续死守,只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守到天黑,墨家就会收兵!” 身边人苦叹道:“今日可说夕阳以舞士气,明日又说什么?照这样打下去,我们最多撑三四日,只怕便无预备的旅可用,到时候只要前线一破,便无可守。” 平阴大夫亦苦叹道:“我也知道今日可说夕阳,明日不知要说什么。但能守一日,已是万幸。若非背水圆阵,与墨家对冲野战,只怕此时我已身陷囹圄羁縻在身。” 说话间,又有一处旗帜摇晃,眼看不支,平阴大夫无奈道:“其实墨家若是全力猛攻,恐怕我们现在已然溃败。” “只不过鞔之适身处重地,背有成阳之师、后有谷阿大夫、费地尚有田庆与公子午的临淄大军,鞔之适手中的便是墨家的全部精锐。” “墨家要对抗的,不只是我,还有临淄大军、成阳之师,所以他若只是击败我并非胜利;除非损失极小不过三五千,才能算是获胜。只有这样,他才有余力去对抗成阳与临淄大军。” “也幸于如此,我非是一国主帅,只是偏师。若此战如牧野决胜,我早已经溃败了。” 之前他就说自己野战打不过义师,或有人心中暗笑腹诽其畏敌如虎。然而今日交战,那些曾这样想的人再也不敢这样想,这才觉得不在野地浪战当真是唯一的办法。 平阴大夫对适战术的推断,也是基于种种考虑之后所作的决断。 背水列阵,士卒陷入死地,无可退却,真要是全力猛攻,墨家可能损失极大。 而墨家有炮,自己也不可能将全部兵力全都集中在河边狭小的空间那么背水。 这种情况下,墨家想要以最小的伤亡获胜,就要利用这两点:慢慢压缩空间,让齐人不至于面临逃走就要跳水的恐慌,从而最终完成压缩之后,从容获胜。 所以平阴大夫觉得,墨家这边肯定是想要全线收紧,今天下午的进攻也证明了这一点。 平阴大夫指着远处可见的铜炮发出的白色硝烟道:“幸于如此,幸于如此,鞔之适不敢全力猛攻,只想依靠他们的铜炮最大限度地减少他们的伤亡。” “我虽已看破,却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分左中右三军,各留后备,再令人在军阵后压阵,凡有私自退却者皆斩。一处破,左中右三军便遣旅连前往支援维持阵线。” “至于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于是再抬头看看天边已经有些发红的太阳,苦笑道:“至少,今日算是撑过去了。还给我留了时间以分派兵力应对适的战法。” “一旦天暗收兵,便将各部分派左右,何处撑不住便顶上去。我自帅军中精锐,若墨家猛攻一处,便去救援。” 明知道从他刚才抬头看太阳到说完这几句话,可能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太阳不可能这么快落山。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看在西边的太阳,揉了揉眼睛,觉得仿佛这太阳真的又向下落了一点距离。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东方未明(上) 墨家谈的天志,便是宇宙的规则,那些神鬼伴随着墨子去世而被修正的适转化为依靠数学原理的自然哲学,自然便没有传说中鲁阳公挥戈退日的本事。 况且就算是鲁阳公的那一次挥戈退日,也被墨家愣生生解释为:鲁阳公与韩国交战,天生日食,正赶在傍晚,韩人以为天将夕,鲁阳公知天时知乃日食,故挥戈。须臾,日食退,楚军皆以为鲁阳公挥戈退日,天神下凡,士气大振,大胜韩军…… 至于真假,曾以墨子为先生的上一代鲁阳公已然作古,能够被问及此事的墨子也已长逝,那自然是以墨子最信任的弟子的解释为准。 今日并无日食,也没什么千载难逢的自然奇观,太阳很快伴随着天志的规矩落到了山边。 已经取得很大优势的义师和齐军仿佛是有什么默契一般,同时鸣金收兵,各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所谓一枪之地——罢兵休息。若不然,夜里踩踏或是误伤导致的死伤,要远比下午交战的多。 略加清点,下午交战的交换比达到了五比一的地步,这还是因为齐军背靠济水许多被打散的部队无处可逃从而被重新收拢的缘故。 下午的战斗并不是太激烈,墨家损失了五百余人,齐军损失在将近三千。 其中死在铜炮之下的齐军,实际上最多也就二百余人,更多的是铜炮轰击之后导致的阵型缺口被后续的步兵突击所杀伤的。 墨家义师用似乎最笨的、平阴大夫都觉得可以看清楚的战术,愣生生打出了这样的交换比,让平阴大夫的绝望更甚。 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双方都点燃了篝火,那些一直响彻的铜炮也仿佛沉睡的巨兽不再发出半点声息。 好容易得以休息的齐军聚在篝火旁,用随身携带的瓦罐煮着粥饭,不敢回忆下午的战斗。 下午的战斗真的不算激烈,可是对于在前沿的齐军而言,依旧是一场不愿意回忆的噩梦。 许多没有参加过伐最之战的齐军士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法,好容易捱到了铜炮不轰击,等来的却是火枪的轮番齐射,随后那些义师的矛手便排着阵列从那些缺口中突入,将缺口扩大。 一旦出现了缺口,列阵的齐人看不到整个战场上六万对四万的对比,他们所能看到的就是自己身旁的伙伴或是死在炮下、或是死在枪下,最后剩下自己,面对的是义士正面的五六支长矛,每一支都可能刺中自己,除了向后退别无他法。 可是后面若是大家都逃还好,若是后面的阵型还在保持,自己退都没地方退,只能扔掉长矛在地上向两侧爬行,只盼着不要被踩踏死…… 齐军的五个旅都已经动摇退却,要不是后面还有预备的旅补到前沿维持阵线、要不是墨家这边没有继续派人扩大缺口,只怕下午的战斗将会异常惨烈。 篝火荜拨中,对面墨家营地外的篝火旁,忽然传来一阵阵歌声。 这歌声如此的熟悉。 有临淄话、平阴话、莒南话、即墨话……各式各样的口音,不需要听歌的内容,便可以催动乡愁,仿佛让这些士卒又回到了收割的原野、待种的春田。 那些歌声越过从东海吹来的略带咸腥味的风,迎风而上,在绵延数里的军阵之前越飘越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是一首在齐地乡野间经常传唱的歌谣,平常到寻常妇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哼上几句,尤其是这些士卒被征召出征之前的那一夜,安抚了睡着了儿女,临走前披上衣衫的时候,这样的歌在齐国的各个村社间回荡。 为公田会和君子们劳作,那些大夫手下的狗腿子狺狺狂吠,让那些忙碌的人颠倒了衣裳。 上衣。 下裳。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干活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天还没有亮,而在榨油的手段从泗上传到齐国之前,除非君子大夫谁人能点的起脂烛?有那点肥肉还不如给嗷嗷待哺可能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的儿女润润干枯的唇,哪里舍得用来照明。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那些狗腿子催促的太急了。急到这边在忙着穿衣,那边已经提着鞭子开始踢破烂的门,让他们快点去干活,不要耽搁时间。 农奴不是奴隶,农奴有自己的土地,但还是要无偿地为领主服务,这便是分封制,否则贵族们吃什么穿什么、那些亮堂的房屋又是谁给建造的?那些夏日的冰窖又是谁人挖掘的?那些院内堆积的粟米鹿脯又是从何而来?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一首妇人心境的《东方未明》,唱的齐人潸然泪下。 总有人说,妇人愚昧。 正因如此,她们不知道什么是“礼”,什么是“忠”,什么是为了齐国、为了君侯、为了大夫、为了领主…… 她们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她们看不到丈夫为国尽忠、为齐国万胜、为领主的荣耀…… 她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丈夫在东方未明的时候,就被叫起来干活;只是自己的丈夫在东方未明的时候,就被领主的监工们用皮鞭抽打嫌弃他们做事太慢;只是自己的丈夫已经分不明白日和黑夜,每一时刻都过得惊慌失措。 况且,诸侯有国、大夫有家,那些监工们用最高昂的声音呼喊着说这是为了国、为了家,可是为了谁的国?为了谁的家? 一首东方,天尚未明。 于是便有了《伐檀》、《硕鼠》、《七月》、《乐土》…… 军中不准有妇人,可义师那边却分明有许多妇人的声音。 她们唱起《东方未明》的时候,用的正是齐语,在齐人士卒听来,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临行前唱的那样,哀婉中充满了愤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炮仗,已经点燃,但还未爆,只是蔓延闪烁着好看的火花。 初始,还只是这些通于齐语的义师宣义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后来,便是各种各样的口音和杂在一起,唱出了这几首早已经用齐语唱过许多次的歌谣。 唱到后来,齐国这边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后来是三五十人,到最后便是连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哑的歌声。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乐土在哪? 齐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为他们曾在几年前的最之战被墨家义师俘虏过,在泗上以俘虏的身份度过了最为难忘的半年。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一个曾经被俘过的齐人士卒跟唱着这首歌,唱到最后,长叹一声道:“乐土就在对面,可我能怎么办?” “我若独自逃过去,我的妻子儿女又该怎么办?领主会把他们赶走,会把他们贬为奴隶,我也想逃过去,我也不想和你们打仗,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早已经和同伙的人,说起过被俘的那段经历,那段足以让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村社周围三十里内度过的伙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经历。 那些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让山川改变模样以利于自己的民众。 那些高高升腾起的火药的烟尘炸开的沟渠。 那些耸立转动的水排磨坊。 那些战俘营中吃的管够的麦粉、粉条、玉米面。 那些战俘营中的蹴鞠、角力、击剑、歌舞。 那些一起观看的让他们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戏剧。 那些民众们聚集在一起用黄豆、绿豆、红豆、玉米来推选贤人的民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驰在木制的轨道上运送矿石的马车。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电闪、日月。 那些来往不避他人的为战俘们送药的穿着墨家巫觋服饰的女子。 那些学堂后放风筝的孩童。 那些高耸的红砖碧瓦下带着淡绿色光芒的璆琳窗。 那些行走于街市亲自买菜的周安王时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种种,那些一切,便是乐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许多人就会留在那里,不只是为了已有的乐土,更为了将来更美的乐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献过一份力量。 《东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硕鼠、乐土》,唱出了那些旧卒的怨。 当年能够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听到了对面便有当初留下的伙伴的声音。 没有呼朋引伴,因为每一个封田制下的农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并不曼妙、那些被征战的人沙哑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经传唱了数百年耳熟能详的歌曲,在今夜让许多齐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身后是君子近士组成的督战队,凡弃甲曳兵而走者,皆杀。 再后,有各自的领主大夫,凡临阵投敌,父母皆绞死、子女皆为隶、妻子尽入营妓。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东方未明(下) 歌竟。 东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阵线前,各种齐语此起彼伏,沿着义师的篝火不断传出。 “齐国的庶农们,你们为何而战?” “费国的事,就算是费国的土地被齐侯得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死去,你们的父母可有人供养?你们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们的妻子可有人施舍?” “君侯们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贡赋,他们会分给你们一粒粟米吗?” “昔年,胡非子在临淄,见即墨有灾,希望齐侯能够挖掘河道以绝灾,可齐侯却将民夫用于修筑宫室。” “如今的齐侯,他算个什么?你们在为谁卖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国的时候,广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后宫不避宾客出入,一个月之内竟有一百多姬妾怀孕,田成子却引以为乐,令奏鼓乐以为贺。” “他的祖父田襄子,亲爹去认他,他却斩杀了自己的生父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是我爹?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让自己的一个‘父亲’的兄弟担任大夫,甚至可能里面还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谋杀了自己的亲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孙孙、赶杀了自己的兄弟项子牛,在临淄为了自己上位雇佣了几千人跪在街头高喊请田氏代齐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与兄长襄公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夫君,齐人尚且还有正义之士,可以传唱《南山》、《敝笱》、《载驱》,就在临淄的街头,嘲讽他们的国君。” “而现在,齐人面对着硕鼠的欺压、以至东方未明便要劳作,这不敢推翻也就罢了,竟连讥讽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为的勇气传唱为诗的勇气都没了吗?” 半是煽动半是鼓动的话,不断在齐人军阵前回荡。 揭人隐私,是最好的破除那种对身份天然恐惧的办法,也是最为“下作”的办法。 可民众最喜欢的,也都是这些隐私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凭姬妾被宾客睡了怀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贵族和民众之间的距离:原来所谓的贵族礼仪就是这样啊?那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又凭什么贵族就该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动与鼓动之后,不少齐人心道:“我们如何没有勇气?临淄当年也曾传唱《牡鸡》一曲,只是田氏当政之后,凡有传唱的皆有罪,便逐渐无人敢唱了……” 牡为阳、牝为阴,《駉》有盐:駉駉牡马,说的便是雄壮的公马的意思。 《牡鸡》一诗,及至此时尚且还有一些齐人暗中传唱,用的也是赋比兴的套路,说的大意就是:连公鸡都知道看护好母鸡,有别的公鸡过来它就会振翅赶走,不惜与别的雄鸡厮斗以至于毛羽尽血,可是有些人啊,竟是连公鸡都不如…… 这诗一句都没提田氏的田成子,可是句句都在说田成子,于是在临淄被禁绝,只是市井之中有人喝多了之后也会偶尔唱上几句。 这些听到墨家说他们毫无勇气的齐人,难免在心底又唱了这一首《牡鸡》,以示自己不是胆小之辈,曾经唱歌讽刺过文姜和襄公,当年也一样敢于讽刺田氏…… 可是今日,这些话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 因为终究还要生活,自己若是没有父母需要照料、没有妻子需要疼爱,没有儿女嗷嗷待哺,只怕很多人当年在泗上就已经加入义师,何至于今日还在这里为那样一群人卖命? 对面的墨者在激将之后,又纷纷喊道:“如今费国革命,费国的民众和你们有什么区别吗?都没有姓氏、没有家族、没有封地。” “齐国的农夫东方未明,难道费国的农夫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吗?” “他们谋求了自己的利,反抗那些不合于天志的一切,这难道损害了你们吗?你们又为什么要为了你们的君侯来这里打仗?” “费国的民众死在战场,尚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父母妻子来战斗,我在为他们能够过上乐土的生活而战,为了我的之孙不再东方未明。” “你们呢?你们死在沙场,算是什么?你们怯弱地不敢去追求乐土、不敢去追求天志,不敢去想东方明朗才做事的日子,为了那些奸夫**而死在了地上,化为尘土,变成肥田的料。” “你们的子孙还要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你们图什么?这到底哪一点有利于你们?难道君侯想到你们为他的淫乐奢侈贡赋而死的时候,会为你们落一滴眼泪吗?” “齐国的庶民们,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而战?” 一时间,齐人的军阵中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思索,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他们不是在为自己,也不是在为利天下,而死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曾祖父以姬妾被人睡为乐、祖父杀死亲爹、自己杀死兄弟的人而战。 不要说君侯会为他们落一滴眼泪,只怕君侯根本会觉得这些人的死理所当然,都不过是手中的器具,圈养的牛羊…… 怨恨、愤怒、羞愧……各种各样的情绪,漫随着墨家宣义部的喊话在多数齐人的心头荡漾。 许多人眺望着远处义师的篝火,踮起脚尖,想知道对面会不会告诉他们该如何做?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他们有家人有妻子儿女父母吗?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他们今后还要依附在封主的土地上生活吗?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现在他们的身后就有持剑的人在斩杀那些试图后退的兵卒吗? 对面的墨者没有让这些齐人士卒失望。 他们不止会唱诗歌。 也不止会站在大义的角度上批评。 更不止会站在讽刺的角度上让人无地自容。 他们会考虑到种种后果,考虑到现实的无奈,考虑到最基本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最基本的……活着。 于是义师那边又传来了更为现实的喊话。 “今日你们也见到了,义师的攻势凶猛,平阴大夫根本不可能获胜的。” “他要真的觉得可以胜过义师,早在平原展开阵列决战了,又何必躲藏到济水边背水列阵?他不过是觉得让你们无可后退有必死之心便会死战。” “可义师是墨家的,是为利天下的,是讲非攻的,是讲天下人之利的。墨家不嗜杀人,墨家有法可依。” “有罪的不是你们,而是那些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义之君发动的不义之战的受害者。你们无罪,又为何必死?” “今日之战,已是必败,平阴大夫自身难保,又哪里能杀死你们呢?” “你们想想,从几日前你们就一直向后跑。你们不要忘了,平阴大夫的任务,是去支援成阳,可听到义师到来他拔腿就跑,今日的攻势你们也看到了,哪里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们知道,可能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齐国境内的封地上,你们许多人当年最之战被俘的时候就说过。” “我们也知道,可能现在你们的身后,就有持剑督战的人,以防你们退却,或是退却皆斩杀。” “你们为那些肮脏的人而战自己毫不能得利;你们为了自己的利不敢后退不敢投降,我们都可以理解。” “军阵不乱,你们后退可能会遭到斩杀。” “但是,当必败之局已定的时候,当整个军阵都乱起来的时候,当平阴大夫和他的亲士们无可抵挡的时候,这时候请你们不要死战。” “举起你们的枪、矛、弓、弩……高举过头顶,凡是这样的,皆不杀,哪怕是乱阵之中,也绝不会错杀一个。墨家言出必行、言而有信,这是天下皆知的。” “你们若是不会,请看你们前面的篝火……” 一句话,引得了万余人一同望向前方的篝火。 每一墩篝火旁,几乎是同时出现了一个人影,高高地举着长矛,蹲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简单的动作,万余人心领神会,心想墨家果然贴心。 若是两军焦灼,自己退走,纵然将来必败,可是当时的话主帅斩杀自己还是易如反掌的。 若是两军焦灼,自己逃亡,纵然将来必败,可要是齐侯迁怒,按照名册将那些逃亡的人都判罪为奴,那也未必不能。 可若是自己这边败局已定,平阴大夫都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自己又何必投济水而死?又何必想要游过济水逃亡?墨家义师可是不杀俘的,这是他们的义,墨家行义,言行一致,说一不二,天下皆知,说不杀就不会杀,况且还有许多当年参加过伐最之战的老卒现身说法,哪里还不信? 就在篝火旁那些表演怎么投降最为标准的时候,齐军营地内鼓声大作,一道道军令不断传来,让前面的火枪手一起开枪。 打不打的动不说,先要把那些喊话的声音盖住,这些话语,抵得上千军万马。 皮鞭抽打着,剑鞘拍动着,前面的士卒们不情愿地举起了手中的火枪或是弩箭。 这一次,没有人教。 但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将枪口对准了篝火之外,亦或是将枪口抬高了一尺。 不少人心想:你们可以让我们发弩、开枪,可你们管得着我们打哪吗?总不成,打不死人也是罪吧? 还有想:他妈妈的,你们墨家这些人能不能快点进攻、快点打赢?我可不想当你们嘴里说的肥田的粪料…… 第一百四十章 南济水之战(一) 枪声既作,墨家这边的宣传声音也就被盖住。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不需要再喊些什么。 分封制下没有狭义的民族,也不可能产生,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了没有民族概念存在的土壤,有些东西不是天生的天然的,齐国没有,楚国没有,秦赵韩魏都没有。 墨家没有挑唆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就像是当年有人问墨子为什么要诋毁儒家一样,墨子说没有的说有那才是诋毁,有的我说了有那只是陈述,怎么能说是诋毁呢? 分封制以及其所伴随的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士有隶子弟的层层分封制的确有很大的问题,《东方未明》中唱的现实,不是分封制下田园的贵族美好,而是苦难压迫之后的勃发,那才是庶民眼中的现实。 这是一首属于齐人的歌,也是一首属于天下的歌,唱起这首歌,也就意味着墨家已经准备在这一战之后做好和天下旧的一切决裂的准备。 义师军帐内,适侧耳倾听对面齐人稀稀落落的火枪声,面带微笑。 军事主官们基本都在各自的阵地附近,现在在军帐中的都是副官,主要还是统一一下明日决战的部署。 现在适的意思,众人都已经看清楚了,需要完善的就是一些细节。 “今日交战,你们也看到了,平阴军团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获胜是必然的。” “但是,怎么获胜,怎么以最小的代价获胜,这是问题的关键。” 面对着一众军官,适再一次强调道:“胜了平阴军团,但我们损失较大,需要修整难以再战,那么在全局上就不是胜利,而是一场失败。” “平阴军团被歼,我们还要夺下平阴、梁父,截击临淄军团战而胜之,临淄军团不败,我们就不算胜利。” “魏国这一次已经被我们五面埋伏,一战之后十年之内都会虚弱,吴起入秦,魏赵翻脸,楚国夺回陈地,魏人便不敢再在泗上用兵。” “泗上淮北的事,齐国就是关键,一个虚弱五年到十年的齐国,是我们将来获胜的基础。” “明日一战,六指那边佯攻,是为了让平阴大夫把他手里剩余的预备部队和精锐都吸引到北面。我带着第一师和骑兵以及剩余的炮兵,在南面撬开齐军的防线。” “只要他们一调动,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攻进去。在他们反应过来攻进去,我们的损失最小,否则那些预备队和精锐还在,我们就要面临他们重新集结的反击。” “这里面不仅是六指那边的事,和每个人都有关系。你们攻的不猛,六指那边的佯攻就不会被平阴大夫认为是主攻从而将精锐调过去。六指那边攻的不猛,我这边就要面临突进去后,齐军的预备队和精锐补上来形成争夺的局面。我这边不能一举打开局面,我们的损失就要再大上三五千人,那就不要想着拦截临淄军团,只能琢磨着攻下平阴后就和齐国媾和,齐国的主力还在,我们在处理淮北、越北、宋地等事的时候,就要担心齐国在背后下手。” “都明白了吗?” 众人点头,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自己这边攻的不厉害,平阴大夫就不会有紧迫感,没有紧迫感,六指那边的佯攻猛烈就不会让平阴大夫下决心将预备部队和身边精锐私兵都去争夺山丘,适这边的主攻就可能面临齐人添油以至于焦灼不能快速让齐军崩溃的局面。 今日一战,已经没有人怀疑胜利属于自己这边,所要考虑的只是伤亡。 见到众人都点头,适又道:“今日宣义部宣讲的那些事,明日也要注意。举手的不杀,一个都不杀,哪怕是杀红了眼,各个连队的墨者代表也一定要注意规矩和原则。” “心怀天下,便要有怀天下的气度。齐侯可以车裂我们的人、坑杀投降的俘虏,我们却不行。” “我们既说天下部分齐楚燕韩,皆是天下人,那么我们也是天下人。哪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事?” “罪不在于那些被迫的士卒,在于那些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大夫。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再三叮嘱后,见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叮嘱的了,适又看了看地图,便让众人散去,回去后传达给军事主官,一定要把决心统一一下,明日的决战一定要打的再勇猛一些。 ………… 次日清晨,无风无雾,仍旧是个好天气。 战场北侧,伴随着传令兵的号令,昨日一样的套路又一次开始了进攻。 昨天下午的混战中,工兵已经在指定的位置挖掘好了炮兵阵地,十二门长管的铜炮一旦展开,就可以把山头上齐国的那九门炮赶走或是压制。 只是现在那一处阵地尚且还在两军阵线之间,需要步兵吸引山头的炮火为炮兵的展开做准备。 六指已经将作战意图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十三旅的旅帅,不需要隐藏什么,明确地告诉他们就是要用精锐换炮兵展开的时间。 这一次要比昨天攻的更猛,要直接冲破齐人昨日已经摇摇欲坠的营垒,直接威胁到山丘,才能让山丘上的炮顾此失彼:攻击展开的炮兵,第十三旅则有可能直接冲到山丘;攻击第十三旅,义师的长管铜炮一旦展开,那九门炮就要被迫撤走。 要让齐人感觉到压力,就要让第十三旅打出气势,否则软绵绵的哪里会有让齐军顾此失彼的机会。 号角声中,六指面色郑重地冲着十三旅的旅帅道:“这一次,整个师都会配合你们。十五门旅属的铜炮也全部支援你们。要一下子把第一道营垒后的齐人打崩溃,然后做出攻山丘的态势。至于是否全力进攻,等命令。” “你们旅伤亡会大,但是你们伤亡大,全师的伤亡就小,整个军团的伤亡更小。打仗就是这么残酷。” 十三旅的旅帅点头道:“一定会做好的。但是我们的两翼的旅,也要跟上。” 六指点头道:“这你放心。你们拿下营垒,那边就会分出连队跟在你们两翼,剩余的和齐军的方阵对抗,加强你们的力量。如果你们拿下了山坡,那么两翼的齐人自然会退,两翼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不管真假攻山坡,你们这边都是关键。” 说话间,传令兵从南边跑来,说道:“适帅命令,炮兵先轰击,各部隅中开始发动攻击。适帅说,隅中一到,你们师就要在两刻钟之内突破齐人的第一道营垒,让平阴大夫确信我们主攻山坡。” “如果一切顺利,最迟隅中五刻,适帅那边就要总攻了。” 隅中初始,便是九点钟。 此时用漏壶计时,将一天分为一百份,每一份便是一刻钟,算起来并不是后世的十五分钟,但是很接近,大约是十四分钟二十秒左右。 军中自有各种计时的手段,漏壶和日晷都要携带,以确定时间。 六指看了看太阳,此时距离总攻的时间还剩下大约一小时,炮兵们还在热身。 战场上不能确定的因素太多,但是整体的计划还是要有。规定了时间,也就意味着时间一到,不管齐人是否调动,南线都要发动总攻了,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六指:时间一到,你们这边也要全部投入,假使齐人没有被骗,那么你们这边就要打成主攻。 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在传令兵的手令那里签下了名字示意自己接到了命令,便让十三旅的旅帅先去准备,他再调整一下部署。 将左右两翼的两个旅保持不动,十五门旅属铜炮全部部署给十三旅的进攻方向,他也没有再留预备队,而是将师里面剩余的两个旅也全部放在了十三旅的后面。一旦出现问题,就要全部压上。 参谋官们拿出了日晷和水漏,日影伴随着偶尔响起的炮声在铜底座上缓慢地移动着,除了炮声六指的周围鸦雀无声,军官们都在盯着水漏和日晷。 当日影终于走到“隅中”的隅字时,整个义师的阵线就像是被一根绳子操控的傀儡一样,忽然一下子躁动起来。 原本慢腾腾怕过热炸膛的铜炮旁边,军官们高声呼喊着,炮手的动作快了数倍,几轮急速射之后,齐人结好的阵型已经出现了缺口。 哨音响动,第十三旅开始快步向前,两翼的旅紧随与之平齐,鼓声愈发地急躁。 那十二门隐藏的长管铜炮已经就绪,通路平坦。 前线看上去一如昨天,可却比昨天的攻势更猛也更急躁,十三旅这边火枪轮射之后,矛手开始冲击。 两翼的旅各分出了两个连队,从侧面支援十三旅的进攻,剩余的和齐人打的焦灼。 十三旅也没有再留手,借助火炮和火枪在齐人军阵中打开的缺口,发动了冲击。 六指从望远镜中观察着情况,就在齐军的军阵刚刚开始出现全面溃退趋势的瞬间,挥手冲着旁边的号手道:“吹号,让炮兵出发,齐人撑不住了。” 战场指挥官需要的是临机应对,也就是对时机的把握。晚了,齐人会发觉自己的意图;早了,十三旅并不能吸引齐军炮兵的注意。 看上去很简单的对策,如果时机把握的不好,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南济水之战(二) 号手立刻鼓起腮帮子,吹奏了预定的军号。 沉默了两天的炮兵们迅速催赶着马匹,朝着工兵昨日已经布置好的阵地疾驰。 十三旅后面的两个旅,也迅速整军,火枪手集合在一处,矛手们齐步向前。 前沿,昨晚上的心理攻势、昨白天的攻击反复、今天的炮兵集中和十三旅不留后手的进攻,几乎是在接战的片刻后就突破了齐军的营垒。 昨日的尝试,适在判断齐军前线所能支撑的时间,六指也通过昨天的攻击预估了齐军溃败的时机。 今日对面的齐人不是昨天的那个旅,但从配置上应该还是一样,昨天的进攻没有暴露这边的攻势,齐人不可能预先将精锐部署在这边。 山丘不丢,平阴大夫就不可能用精锐来做第一道防线于墨家反复争夺。 前面营垒处齐人开始溃败,十三旅没有追击,而是立刻整队,鼓声阵阵,朝着山丘前进。 后面的两个旅这时候也跟了上来,六指焦灼地看着山丘上齐人的火炮。 目镜中,白烟一闪,几枚炮弹飞到了十三旅的阵中,砸死了几名士兵。 一直紧张的六指却终于松了口气,齐人选择将大炮来压制第十三旅对山丘的攻势,看来这一次进攻让齐人着急了。 ………… 战线对面。 山丘上,齐军右军的主将面色阴沉。 对面墨家的进攻,从早晨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昨日还支援两翼的火炮,今日全部轰击山丘正下方的那片空地上的军阵。 接战之后,可以明显地看到几个连队的义师从两翼席卷过来,加入了山丘下方的战斗。 猛轰之下,山丘下的营垒已经不能守御,那个旅已然崩溃,向后溃逃。 山坡上弩手弓手虽多,可是下面墨家的那个旅迅如豹、猛如虎,突破了营垒之后,却没有追击,而是直接在营垒处整队。 原本只是支援的几个连队也就在齐人的眼皮子底下加入了那个旅的队伍。 这已经是颇为不可思议的事,在齐军右军主将看来,各连各旅,那都会地缘乡中,平日要熟悉才能一起作战。 可义师这边,竟然可以做到几个连队迅速融入到整队的旅中,并不混乱,即便前方还有溃兵,竟也能够迅速完成整合。 齐军右军主将已经惊慌。 背水列半圆阵,处处都是关键处,这山丘自然关键,但若是在自己手中,那就等于是平添了几个旅的守卫力量。 山丘不失,山丘正面和两翼墨家都站不稳。 但是,山丘下面的平地也很关键,如果墨家在下面维持住,进攻山丘的距离更短,那些可恶的铜炮也可以支援,便会危险。 山丘的关键之处,不在山丘上,而在于山丘下。山丘只是提供了一个囤积部队、展开部队、和下山冲击的空间。 昨日墨家猛攻,平阴大夫令预备的各个旅分于左中右三侧,要靠后退皆斩的方式,和墨家死抗,扛到天黑,就算是又熬过了一日。 哪里撑不住,预备的旅就立刻补上去稳住阵线。 然而,这样一来,现在齐军右翼这边的预备力量便有些不太充足,齐军右军主将没想到义师今日忽然变动了攻势,集中火炮轰开了阵型,直接压过了第一道营垒。 如今的局势,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墨家昨日的进攻,就是为了让齐人将各部分散左中右,今日才是真正的目的,猛攻山丘。 尤其是山下出现的那十二门正朝山丘方向移动的火炮,更让齐军右军主将确信,墨家这一次是要攻山丘。 眼看着营垒被破,义师的旅在山丘下整队,齐军右军主将便令山上的铜炮都对准营垒处的义师,猛轰以迟滞攻势。 原本这九门炮就是对着第十三旅的,混战的时候炮不能发,等到齐军营垒处的守军退走,炮也不需要调转炮口,可以直接轰击山下的义师。 弓弩手火枪手皆列阵前预备,齐军右军主将叹息一声,心道:“待义师攻上,枪炮齐发以杀伤,只要能够将他们赶下去,便还要夺回第一道营垒。若不然,墨家的炮在第一道营垒处部署,左右突击,全线要退。” 山丘下第一道营垒处在墨家手中,山丘在齐军手中,墨家不敢展开攻势向左右合围攻击侧翼,以让齐军右翼全面放弃第一道营垒,因为山丘上的齐军可能展开反击,一旦分兵阵线薄弱,很可能包抄不成反被包抄。 但若是墨家不攻两翼,而是稳固阵地,将夺取到手的营垒作为攻取山丘的前线,那齐军就要面临极大的压力。 两翼不攻,可是两翼却不敢退,也不能不守。稳固阵线、挖掘营垒,步步稳扎,等炮兵部署好,那么攻取山丘就容易得多,而且墨家的预备部队可以源源不断地调往这边增强攻势。 齐军右军主将明白山丘下空地的关键,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 现在山下第一道营垒处的墨家义师正在整队,后续的数千人正在接近,但齐右军主将确信墨家不会选择一次性将兵力会和后再进攻:那样的话,既不好展开正面,而且一旦攻取不下,就可能引发溃败,只能波次进攻。 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这即将而来的进攻。 如果能够靠弓弩火枪和那九门炮稳住杀伤,步卒结阵反击,趁山下墨家的后援未至,夺回营垒,那么就可以达成在营垒处和墨家反复厮杀争夺的局面。 那样的话,因为战场正面的宽度不够,两翼在手山丘有炮,那么墨家每次就只能派遣两三个旅进攻,这样就算齐军伤亡大一些,但是不断轮换形成添油,便很容易撑到天黑。 变阵的话,需要时间,不是匆促就能完成的。墨家的部署既然已经展开,要是再变化,时间又能拖延个几个时辰,熬一熬也就天黑了。 可要这么打,齐军右军主将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怕是不够,一会反击的时候山丘上的士卒都要用上,可山丘这边的还要继续集结兵力以应对墨家的反扑,这就需要更多的兵力。 他急忙叫人快马请求平阴大夫,说明情况,希望能够将更多的兵力部署在右翼。 现在看来墨家全线进攻是虚,主攻右翼是实,若再耽搁,山丘一丢,右翼便要崩溃。 右翼一崩,三军俱危。 齐右军主将急令九门炮猛轰,心想就算是山下的墨家炮兵部署展开,那也是慢慢死。总好过现在山下的那支义师步旅一鼓作气攻下山丘,那就是速死了! ………… 平阴大夫脸色阴沉地听着北面的炮声和厮杀声,不断有消息传来。 “墨家在山丘前已经突破了营垒。” “墨家那边又出现了十几门铜炮。” “墨家要夺取山丘……” 他也不是瞎子和聋子,右军主将的请求还未抵达,平阴大夫已经明白自己中计了。 抽出配剑狠狠地斩在马车的辕杆上,怒道:“鞔之适狡猾如狐!昨日进攻,他让我以为他是要全面压缩阵线,实际上他的主攻方向却在我们的右翼。若山丘有失,则右翼溃矣!” 身旁的谋士也道:“右军炮声大作,从义师催动军鼓到突破营垒,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边必是义师精锐。” “昨日猛攻,便是让我们四处救火,误以为他鞔之适要四面防火。实则今日却要猛攻我军右翼,不过却也是兵行险着。” 平阴大夫点头道:“确实险,可他最善用险。潡水一战,转战数百里,攻城破邑,如牧童引牛,牵着越王翳在泗上乱转,借攻城之势让越王翳不敢直插墨家根基之地。” “今日战事,他猛攻山丘。山丘险要,山丘若失,三军必乱。” “可也一样,山丘在我等手中,地势险要,仰攻困难。他若能攻下,我军自然大败全军覆没,可只要攻不下,不能一鼓作气,那就可以稳住,今日无虞!”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关键是守住需要更多的兵,反击山下的营垒也需要精锐。 齐右军主将能想到的事,平阴大夫也能想到。 墨家固然希望一鼓作气,可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倒也不是不行,稳住山下的营垒,不断添兵,或攻两翼或取山丘都可以。 而齐军才更需要一鼓作气夺回营垒,不然等同于第一道营垒被撕开,让墨家站稳了脚跟,就算山丘不失,那右翼的第一道营垒也等同于就在墨家手中了。 必须要趁着现在右翼全线还未崩溃,墨家立足未稳不能左右包抄而只能选择一鼓作气猛攻山丘的时机,派出精锐反击,夺回营垒,和墨家形成争夺战,靠着不断轮换维持士气,撑到天黑。 平阴大夫现在已经不去想怎么撑五天十天了,今日只想着撑到今日的天黑,明日再说明日。 这时候,透过千里镜,可以看到北侧右翼义师的后方,许多骑马的士卒正在集结,烟尘滚滚。 实际上,那不过是各个师旅抽调的步骑士,并非是墨家的冲击骑兵,但这时候出现,仿佛坐实了墨家要猛攻右翼的谋划。 远处奔驰前往阵地的那些铜炮,也让平阴大夫确定右翼那里义师是要主攻。算上那些正在奔驰的火炮,右翼墨家竟然有将近三十门炮,炮是墨家作为依仗的兵种,若非猛攻右翼,缘何骑兵、炮兵都集中在右翼? 平阴大夫心中焦急,生怕齐军右军主将看不清楚形式,不先调动支援,而是先派人去传令:全力反击,夺回营垒,与墨家争夺,不可让墨家在山下立足。自己马上会派人支援,山上的兵力可以全部用以反击,支援的步卒随后即到。 只要能够让援军抵达右翼的时候,山下还在争夺,那就算是守住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南济水之战(三) 平阴大夫手中还有可以调动的兵力,身边真正精锐的私兵还未调动,还有剩余的不少旅未动。 正如适之前所言的,他背水列阵首尾相顾,实则却是处处是首尾,哪里都是容易突破的点。 平阴大夫根本没想着临机决断反击获胜之类的想法,想的只是层层抵抗依托济水带来的死地之局,撑到第五日或是更多。 第一道营垒的士卒并非全部展开,因为若是将全部的兵力都在一线展开,一旦被攻破一点,就意味着整个防线的溃败。 这种层层抵抗轮换驻守支援的战术,也是适想要调动齐人的后备力量,从而创造机会在一点一举击破的原因。 平阴大夫认定了墨家全线攻击是虚,主攻右翼是实,便不得不开始调动兵力支援右翼。 这也是墨家义师的战斗力所决定的,如果不是昨日一战墨家全线推进压迫的太狠,平阴大夫也不会分兵到各处。 正是因为分兵到了左中右三军,所以墨家集中在右翼突破才显得更为致命,如果右翼被突破山丘被夺取,那么分散在中军和左军的预备队等同于不存在,没有发挥出任何的意义。 ………… 齐军右翼,义师左翼。 第十三旅汇合了在两翼的旅支援过来的矛手连队,就在残破的营垒处列阵整队,承受着那九门炮的炮击还维持着阵型不乱。 不断有人被抬出战场,也不断有炮弹落入军阵,但是整队的过程不曾终止。 等到整队完毕,笛鼓手催动军乐,被加强的第十三旅和后续跟进的两个旅还有大约三百步距离的时候,便开始发动了攻击。 齐军的弩手弓手和火枪手,占据地势,正在整队,现在墨家的火炮并不能威胁到他们。 旅属的十五门铜炮距离太远,射程太近,不能够在原本部署的位置直接轰击山丘上的齐军。 军团隶属的十二门重铜炮还未展开,如今还不曾直接投入战斗。 既没有炮火的袭扰,齐军的弩手弓手们比起昨日要安心的多,也更加容易维持阵型。 他们形成了一个倒八字阵,弩手火枪手分列两侧,中间留出了山坡上的步卒出击的通道。 齐右军主帅手中可以动用的旅还剩下三个,都在山坡上,面对义师第十三旅的攻击,他的计划是利用火炮和火枪弩手进行杀伤,然后趁着墨家军阵松散的时机,山坡上的步卒借助猛虎下山之势,展开反击。 如果反击成功,义师后撤,必然混乱,那就可以趁势夺回山坡下的营垒,从而赢得一个反复争夺添油消耗的局面。 平阴大夫那边的援军,是为了形成反复争夺添油消耗之后的局面后才用得上的,或者是第一次反击不成之后才能用上。 他这也算是用尽了全力,真正是不留后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平阴大夫中军的支援上。 炮击继续,第十三旅迎着火炮继续向前。 齐人的弩手弓手和火枪手也在调整阵型,如今双方还有二三百步的距离,弓弩和火枪都不能杀伤,只有那九门火炮可以造成威胁,想要迟滞义师进攻的步伐。 山下,昨日营造完毕的炮兵阵地上,义师的那十二门长管铜炮的炮手们在工兵的协助下,正在用最快的速度展开。 终究,这是长管铜炮,不是那些轻型的、两匹马就可以拉动的可以快速支援步兵的小铜炮,展开的速度很是有些慢。 六指透过千里镜,可以看到齐军中军方向的旗帜调动,确信齐人已经被自己调动。 于是下令:“让十三旅继续前进,靠近到百步距离的时候,火枪手轮番射击,掩护步卒后退。旗帜不得乱、鼓声不得停,缓慢后撤。后面支援的十四、十五两个旅抵达营垒之后,立刻呈防御阵势。” “作出一攻不成,固守营垒,左右包抄的态势。” 传令兵接令之后,四五人一同骑上快马,朝着正在前进的第十三旅的位置疾驰。 六指没有指望自己主宰战局,至少现在不指望,他明白自己的任务就是要调动齐人,为适在南线发动总攻创造机会。 如果适那边发动了总攻,自己这边再夺取山丘,可以减少伤亡,也一样可以立下大功。 齐人山丘上的动作实在是太明显了,根本就是准备利用弓弩火枪齐射之后步卒反击。 在燧发枪和刺刀还未出现的时代,投射兵种和肉搏兵种的阵型很容易判断出来对方的下一步要做什么。 因为齐军的纪律性和训练,不足以支撑火枪为主要输出、矛手作为辅助、可以展开宽正面薄阵线、可攻可守的姿态,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将肉搏方阵和弓弩手分开的模式,通过预留通路的方式准备后续的反击。 山丘很重要,所以攻击山丘可以调动齐军的预备力量。但山丘的重要性决定了山丘之下那片空地的重要性。 如果墨家没有火炮,山丘下那边空地并不是很重要。 但因为有了火炮,可以超越三百步的射击距离,山丘下被十三旅突破的空地就极为重要。 若是他作出在山丘下立足、用火炮反击齐军炮兵、以被攻破的山下营地作为支撑点包抄两翼的态势,山丘上的齐军一样也会紧张不安,未必需要让十三旅拼死去攻山丘。 现在十三旅的进攻,只是为了调动齐人火炮的轰击方向,为炮兵的展开争取时间……换一句难听的话,精锐的十三旅现在是炮灰,而且是精锐的炮灰,若非精锐不能起到吸引齐军的效果。 现在十三旅身后的两翼尚且还在焦灼地厮杀,十三旅距离齐人火枪弓弩的攻击范围还有一百五十余步,传令兵的快马奔驰而去,应该足以在第十三旅展开攻击之前将命令传到。 看着手下的传令兵,六指再次下令。 “让两翼的第十一、十二旅,继续和齐人交战,不可后退,继续焦灼。旅属的十五门炮准备转移,一旦第十四、十五旅抵达第一道营垒的位置,立刻跟上。” “传令让第十四、十五旅,加快步伐,不需要保持战斗阵型,在营垒处重新整队防御。” “让那些步骑士出击,作出威胁两翼的态势。” 传令兵迅速离开,六指盯着远处已经奔驰了百余步的快马传令兵,心中也有些焦急。 十三旅是师中的精锐,如果真要用他们来为全局考虑,莫说是十三旅,就是全师都可以拿出去。 但现在适的命令只是吸引齐军的注意,吸引齐军的注意未必非要十三旅去送死。 就算他们足够精锐,仰攻山丘,在没有炮兵支援、后续的旅没有跟上的情况下,很可能失败溃退,万一齐人趁此机会夺回了第一道营垒,那反而对于全局大为不妙。 通过观察旗帜,六指确信齐人已经开始朝右翼支援,但是支援的力度如何?是否为南线创造出了战机这还难以确定。 山丘上,被加强的第十三旅在鼓点中默然前行。 旅代表持剑站在第一列,身上的札甲和头顶铁盔上高耸的雉羽不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地位,而是为了起到一个全旅表率鼓舞士气的效果。 也一样,这将是随着火枪的普及伤亡率最容易被集火的特征。 墨家有贵族,但都是背弃了原本身份的贵族,所以对面的敌人不可能讲求什么贵族精神,从而作出面对敌方主帅因为爵位比自己高而虚引弓三下不射的贵族举动。 鼓声阵阵,全旅上下都看到了山坡上的局势,不时有炮弹落入阵中,军中的年轻人多数识字,也都明白自己这一次的进攻将是多么危险。 但是,军令如山,墨家讲纪律,没有退兵的号角,便要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尤其是旅内墨者的比例是全师最高的,而“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又是成为墨者所必须的条件。 军中墨者的比例越高,战斗力越强、越守纪律、越不容易崩溃,这已经是一个共识。 之前的厮杀和前进所遭受的炮击,让第十三旅已经损失了百余人,这还没有崩溃,并且能够在行进中自动补齐被齐人火炮轰出的军阵缺口,明知山上危险重重依旧没有心生退意,仅凭这几点已经算是天下精锐。 旅帅在后压阵,旅代表在前领军,士卒们沉默地向前不发一言,给齐人带来的压迫感也就越大。 越来越近,当已经走到了距离齐军的弓弩手还有百二十步距离的时候,传令兵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命令传到。 旅帅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的瞬间即刻喊道:“全旅!止步!火枪手前出,交替掩护后撤!” 身边的笛鼓手迅速变幻了吹奏的节奏,鼓声急促了一阵,之前如山一般沉默行进的士卒立刻顿足,高喝一声,就在距离齐人大约百二十步的地方挺住。 又是一轮齐人火炮的射击,这一次的距离足够近,四十多人被炮弹直接砸死,但却没有因为忽然的停步和交替后退的号角声而导致溃败后逃。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济水之战(四) 撤退和溃逃不是一回事。 如今天下能够在距离敌军百二十步还能够稳住阵型,从进攻转为防御后退的军队不多,不敢说绝无仅有,但也可谓是凤毛麟爪。 命令下达,鼓声一变。 前排的三列火枪手立刻驻足,将火枪平端等待命令。 后面的三列火枪手伴随着连长的命令,在原地转向向后,听从着一二一的喊声,向后退却了十五步后立刻停步,将火枪支好。 前排做好了准备的火枪手听到了号角后,这才收起火枪,列阵从两侧向后退去,退行三十步后再列阵。 矛手亦是一分两半,但却不像是火枪手那样交叉后退,而是后面的先行后退一段距离后列阵,前排的再退,依旧作为前队,重新整队等待火枪手准备就绪后,再继续后退。 就在后退了两轮之后,在前排的火枪手忽然发现天空中几个黑影飞过,接着就看到齐人的火炮阵地上铁球飞舞,一门齐军的铜炮被直接炸翻。 这一次士卒不再沉默,而是齐声高喊起来。 “是我们的炮!” “妈的!那群乌龟一样的炮兵终于部署好了吗?” “嘿!轰他娘的!让齐军也知道被炮击的滋味!” 十三旅的旅帅回头,原本空空的昨日挖掘好的炮兵阵地上,已经有两门炮完成了展开,剩余的十门还在忙碌。 齐人的火炮原本对准的是第十三旅,此时转向还需要重新调整角度,根本来不及立刻还击。 而且这么快的展开速度,那两门炮的炮手必然都是炮兵中的精锐,说不准九数与几何离开泗上便可以称得上天下无双也未可知,在加上些许的运气,第一次就干掉了齐人的一门铜炮。 第十三旅的士卒高呼的同时,他们后撤的脚步也比之前更加安稳,更加从容。 齐军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齐军的右军主帅没反应过来,而是主将反应过来再传递到军中作出反应,需要极长的时间,齐军的右军主将没有预判,已经错过了时机。 山坡上,齐右军主将木然地看着有条不紊缓缓后退、没有丝毫溃逃架势的第十三旅,闭眼长叹,慨然道:“真天下强军!若齐有五万义师,必纵横天下。” “鞔之适用兵不过如此,中人之姿,依靠的也不过是义师之强。若无这样的义师,他又如何能够威震淮北东海?” “潡水、最两战之后,宫中多论此人用兵不下司马穰苴……以我观之,若我有此等义师,我上我也行!” 身边将校皆点头,均想确实如此,若我等手下的乡农之兵能够如此,我上我也行,亦可以威震东海淮北、俘王斩将。 两军交战,难的不是击鼓进军,难的是从容撤退。 能够不把撤退变为溃败、士卒听到撤退的命令依旧维持阵型,若在春秋,有几千这样的私兵,便可以取一国之君而代之。 昔年控制隳三都,费邑邑宰公山不扰凭借一城之兵,避实就虚,直捣曲阜,逼得鲁定公逃亡隐藏;季孙氏行初税亩,征集了八千私兵,便可僭越分国而立费。 那些私兵未必能有义师如今的纪律性,却足以颠覆一国,齐军将校哪里见过这样的军队? 炮声仍旧,大军在前,明知仰攻易死却沉默行军,自动补齐被炮击撕开的阵线,这已经足够震撼。 而在阵前撤退,从容不迫,阵型不乱,更是让齐右军主将惊出了一身冷汗,也更加确定这一处必是墨家精锐,墨家必是要主攻山丘。 眼看着第十三旅已经退了三十步,齐右军主将终于下令道:“步卒进击!火枪手弓弩手依旧列阵,以备墨家反扑。一旅不动,再旅如虎下山,冲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让弓弩火枪手上前攒射效果最好,但是齐军的军阵是方阵为主、弓弩火枪只是辅助,而且是大阵,机动性要差得多,不可能在匆忙之间转换阵型,只能选择让步卒直接冲击,借助山势一举击溃墨家的部队。 回望了一下中军方向,前来支援的部队已经还有四五百步的距离,若是能够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让山坡上剩余的步卒全部冲下去,波次攻击,不能让墨家在山下立足。 命令既下,在山丘上的齐人方阵即刻催动号角,朝着正在缓缓退却的第十三旅发动了冲击。 当真如下山之虎,突出一个快字。 可若快,阵型必乱;若慢,阵型不乱,第十三旅就要从容撤到了山下。 此时第十三旅已经退后了大约五十步,距离第一道营垒还有二百余步的距离,后续的两个旅就算想要支援也不可能抵达。 面对着齐人的反冲击,旅帅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营垒那里忙碌的工兵和炮兵、以及跑步靠近后正在整队的后续的两个旅,心道:“支援无望,若再后撤,必败。十三旅创建至今,我从连长的身份跟随适帅战于潡水,随公造冶援最救鲁,不曾一败。今日若溃,山下必危,义师不败之名自我而起!” “撤必败,战则可胜。山丘狭窄,齐人借势而下虽如猛虎,阵型却不守。后续支援的齐军不能展开,只要能够打退这一波齐军,便可后撤。” “置之死地而后生,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当为此时计。” 想到这,他抽出铁剑喝道:“全旅止步!火枪手预备!轮射之后,弃枪近战。矛手列阵,准备冲击!” 高喝之后,火枪手立刻整队,前排站立,抚摸着腰间的短剑匕首或是用来支撑火枪的斧叉,看着从山丘上冲下来的齐军,各自准备。 矛手站立原地,挺直长矛,前排穿着铁扎甲的头排兵或是补到前排空缺的已有死不旋踵之心的墨者,各自站立。 齐人呼和而下,气势汹汹,但却无阵型。 靠近到八十步左右的时候,火枪手开始轮番射击,随后射击完毕的火枪手将火枪扔在地上,抽出短剑,伴随着司马长的号令声,向着中间靠拢结阵。 从八十步到三十步,火枪手完成了快速的轮番射击,皆持短剑匕首。 旅帅与旅代表都已经到了前面,鼓声急动,旅帅抽剑高呼道:“冲锋!” 越出阵前,先行一步,其后鼓声大作,矛手皆持矛高喝,挺身而前。 ………… 十三旅的后方,已在营垒附近整队的两个旅气喘吁吁地看着山丘上的一切。 两个旅帅焦急地看着山上,也不断地回头看看后面是否传来了支援的旗帜或是号令。 第十四旅的旅帅叫来了第三个传令兵道:“你再去后面问问师长,去不去救!若是看到旗帜催动或是有号角声传来,立刻折返告诉我!” 那传令兵急着向后跑去,第十四旅的旅帅也快步跑到第十五旅那边,看到十五旅的旅代表后立刻道:“师长的命令让咱们在这里整队防守,可是兄弟部队在山上遇险,万一命令来救,到时怕是时间来不及。” “不如这样,我们旅先整进攻队形,你们在这防守,若出了意外,你们守住。若命令让我们救援,我们旅便迎上去。” 第十五旅的旅代表也道:“我们旅这边也是这么定的,正要和你们商量。那就这么定了!师长怎么还不让我们支援?” 在他们稍微靠后的一侧,便是正在展开的十二门炮,炮手们也在观察着山丘上的情况。 可是没有时间让他们自己做出决定了,因为一名传令兵骑着马跑过来喊道:“师长的命令,让你们不要去轰击齐人的步卒,不用支援第十三旅,只要先敲掉齐人的炮兵!执行命令!” 这传令兵刚走,第二波传令兵又赶来,复述了之前同样的命令,炮兵的指挥官最后看了一眼在山丘厮杀的第十三旅,下令道:“目标,齐人的铜炮!各自准备,急速射!” 炮兵的更后面,是正在朝着营垒赶去展开的那十五门旅属小铜炮,儿再往后,才是六指所在的位置。 几名军官面色急躁地说道:“我们的意见,就算炮兵继续轰击齐军铜炮,但也应该现在就让第十四旅支援山上的第十三旅。齐人借山势而下,人数众多,第十三旅恐难支撑。” 六指摇头道:“能不能支撑,都已经于大局无补。我反对去支援。第十三旅是精锐,义师自商丘而建,旅级交锋未尝一败,我知道若是十三旅溃败,这义师旅一级第一拜的名头就要落在咱们师的身上。” “但这重要吗?你们要明白,我们师的任务是什么。” “现在让第十四旅接应,乱战之下,齐人也一样会支援,就在山坡上打成消耗战反复争夺?那里的位置,炮兵不能直接支援、骑兵难以威胁侧翼,把十四旅投入过去有什么用?” “投过去,十四旅赶上去若是十三旅未败亦未胜,齐人也会增兵,我们师就和齐人焦灼在一起,谁也退不回来。到时候万一第十四旅也危及,是不是把第十五旅也送上去?” 他指着山丘道:“现在,齐人已经被我们调动,但是第十三旅之前没有炮兵的支援难以攻下山丘,齐人想要夺回山下,我们也需要给齐人更大的压力。” “十三旅若是能最终退下来,必是今日一战的首功,进退有据,临危不乱,从容反击,必将扬名天下,不弱当年在潡水俘获越王的第七旅。” “若败,便是退回来,我们师的名声有损,可是大局已定。十四旅和十五旅以及炮兵展开,做好防御,齐人夺不回山下营垒,我们可以做出两翼包抄的态势,让齐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右翼,适帅那边才能一举大胜。” “大局为重!” “若是增援,齐人如何能有压力?十四旅上去,十五旅敢去席卷两翼吗?十五旅到时候就是死的了,只能在原地防御以备齐人顺势而下。” “十五旅在原地是死的,两翼的第十一、十二旅就只能和齐人继续焦灼,也是死的。齐人的援军来了,我们就要在山丘上和齐人乱战焦灼,不断增兵。既不能威胁山下,也不能在炮兵的有效配合下拿下山丘,增援有什么用?” “相反,十三旅在山丘接战,选择了反击,就算被打崩了,就算被歼灭了……营垒稳固,两个旅坚守,炮兵配合,齐人拿不下营垒,我们便可可以席卷侧翼,直接缓解十一、十二旅的压力,直接让他们面前的齐人溃退。这样一来,四个旅都活了,四个旅在山下,齐人能不怕吗?齐军主帅必是要将最后压箱底的私兵精锐都派往这边!” “若支援,五个旅全是死的,全都不能动。不支援,就算十三旅溃败,我们依旧有四个旅是活的!只有随时可动,齐人才有压力。都被黏住,齐人怕什么?不断添兵黏住我们,让我们的炮兵无法发挥优势,让火枪手也无法发挥优势,我们死伤会更大!” 一直没有作声的师代表点头道:“我同意师长的意见。十四旅不动,炮兵继续展开先轰掉齐军的铜炮。大局为重,一师荣辱名声,不足以论。” “况且,十三旅墨者极多,临机决断,向死而生,不退反攻,未必就会被击溃。只要能够压住齐人的一鼓作气下山之势,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南济水之战(五) 有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也有言道:烂泥扶不上墙,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十三旅平日训练都是上上,正是玉璞,需要历经实战的检验和血火的磨砺,才能成为真正的劲旅。 平日的训练,不能够直接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正是因为平日训练的严苛,充斥其中的高比例的墨者,才使得十三旅在后撤的时候可以从容,更可以在齐人发动反扑的时候选择向死而生的反突击。 正是因为第十三旅作出了反突击的举动,在刨除掉大局为重的成分后,师代表依旧支持了六指的意见,认为十三旅未必就会溃败。 正如六指所言,现在救十三旅,那就打成了焦灼,一师的五个旅全都变成了死的,一动都不能动。 而且没有了炮兵的优势,齐人占据山丘,一旦不能一举夺下山丘,对于整个义师的左翼而言都是严重的问题。 两个人压下了其余人的意见,表决之后便执行了六指的命令。 第十四十五两个旅继续稳固阵型、做好防御的准备,以应对万一十三旅溃败之后齐人一举攻下的局面。 山丘上,齐右军主将看着在后撤中可以从容整队反突击的义师第十三旅,也是一脸骇然。 天下尚无这样的强军,十三旅的举动已然突破了齐右军主将对于战争艺术的认知。 惊骇之下,一个后世的俗语正可以形容此时的局面。 麻杆打狼两头怕。 齐右军主将本意是觉得,义师的第十三旅开始后退,那么就算还能整队,但是军心必乱。 这时候趁势一冲,十三旅顷刻便要溃败,届时借助十三旅溃败的时机,将山丘上全部的力量用于反击,夺回山下的那片空地,重整营垒,反复争夺。 可他万万没想到第十三旅面对齐人的忽然冲击,不但没有溃败,相反居然直接选择了结阵反击,如今双方已经混战在了一起。 没有一下子溃败,墨家的阵线便可维持,后续的支援就可以不在混乱的局面下加入战斗。 山下还有义师的两个旅,那两个旅还在整队,动向不明。 平阴大夫从中军调来支援的步卒尚且还有一段路程需要走。 自己手中的部队其实已经不多,山丘上无法展开太多的部队。 这种局面下,齐右军主将也不敢轻举妄动。 墨家那边固然担心第十三旅溃败,可齐右军主将从未见过这种从容撤退还能结阵反击的步卒,心中恐慌之余,所顾虑的便多。 可以说,十三旅的旅帅在临机决断之下的列阵反击的举动,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墨家这边不可能细算到齐右军主将的心思,只能从战场上的态势这些实在的现实来判断局势。 齐右军主将也一样不知道六指宁可让舍弃十三旅也要保证左翼的四个旅处在可攻可守的活局,因而没有下令十四、十五两个旅上山支援。 齐右军主将便要考虑:如果这时候把山上所有的部队都压下去,墨家山下的两个旅选择支援,那么后果是什么? 胜了,整个墨家的左翼攻势就算是被他化解了,到时候墨家左翼的主力溃败,局面就活了。 可若败了,自己在山丘上的全部力量都压上去,而前来支援的齐军还在行军,行军速度又慢,还要重整队形投入战斗……万一在后援重整完毕之前,墨家的三个旅一举击溃了自己的全部兵力,那么齐军的右翼就算是彻底崩溃,整个齐军就要被墨家歼灭。 胜败之间,战场上有时候本就是需要赌一把的。 可赌的结果,却往往从开战之始就已经确定。 平阴大夫选择了死守,根本没想着反击获胜或是野战对垒决胜的想法,这也导致了右军主将需要贯彻平阴大夫的战略战术:只能求稳,必须求稳,一定求稳。 昨日的交战,今日清晨炮击,以及第十三旅从容撤退、面对冲击整队反突击的举动,更让齐右军主将心中的天平朝着“求稳”的方向倾斜。 既要求稳,那么在齐中军前来支援的步卒抵达山丘、完成部署和展开之前,他必须要保证山丘不失。 想要保证山丘不失,就需要在山丘上预留部队,不敢孤注一掷。 那样的话,就算十三旅真的反突击获胜,只要山丘上还有步卒、还有已经列阵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就可以稳住局面。 等到援军抵达,大可以和墨家围绕着山下的那片空地营垒反复厮杀,虽有伤亡,可至少不会出现一下子右翼崩溃无可挽回的局面。 他如果知道六指这边的命令是不支援、不焦灼,那么他此时一定会让山丘上所有的齐军投入战斗,力求一举击溃十三旅。 然而,他并不知道。 齐右军主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行进的齐中军的援军,又看了一眼能够不混乱选择结阵反击的第十三旅,长叹一口气,心中已然决断。 若是山下义师的那两个旅亦是如此善战敢战不惜死,或者说早就听闻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风格,以及昨日夜里墨家喊了许久的那些诛心不道之言的蛊惑……真要是选择全军压上,却有可能导致山丘上的齐军全部溃败,到时候乱军之后无人压阵,顷刻间墨家就可以瓦解整个平阴军团的阵型。 由是,齐右军主将下令: 弓弩火枪手依旧列雁形阵不动,各自准备,以作防守。 没有参与突击义师十三旅的步卒在雁阵两翼之间的胸脯处列阵,做可攻可守之态。 若是中军那边的支援可以很快抵达,那么便可以选择突击进攻,由那些弓弩火枪手和支援而来的中军援军压阵。 若是不能极快抵达,便看下面的情况,若是己方不能胜,则鸣金收兵,以固阵型,墨家必不敢追。 ………… 山丘上,第十三旅和齐军借势而攻的一个多旅已经处在了最为危及残酷的肉搏厮杀之中。 火枪手全部弃枪持短剑或是斧叉迎战,掩护矛手的侧翼。 两侧的矛手连队稳住两翼,坚守不动,中间位置的矛手连队则在旅帅和旅代表以及那些军中墨者的带领下,开始反突击。 从三十步左右火枪手轮射弃枪的时候,十三旅的旅帅便命令中间的几个连队结阵冲击,而不是龟守待援。 矛手结阵也一样有冲击力,借山丘而攻的齐人虽猛,可是阵型混乱不堪,根本不能够有效地形成优势。 看上去齐人的人数更多,但只要不结阵,那么正面交锋的人数始终要少于密集列阵的义师方阵。 剩余的人只能在后面,难以投入到厮杀之中。 十三旅的旅帅已经刺死了六个齐人,他身后的那个矛手连队士气正盛,旅帅见士气已振,便捡起一支长矛,投身到了连队之中,于士卒同列站在前排。 连队前排,与之同列的连代表非是泗上本地人,而是外来受利天下之言的感召而赶来加入墨家的士。 他见旅帅铁盔上雉羽高耸,身上札甲皆是鲜血,挺矛而立,不避于人后,心中自有感慨。 心道:“昔年艾陵之战,冉求持矛挺进,振奋军心,领矛手列阵迎齐,结缨不散,威风凛凛,以君子之身立君子之功。每读及此,心中激荡。” “今日旅帅之威,不下于子有!儒家有君子,墨家亦有死不旋踵的墨者,今日之战,齐人如何能胜?” 儒家的那些真君子与墨家的这些真墨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但却都有着一样的豪迈气势。 子有持矛迎击齐军的时候,一定是峨冠博带,整束衣衫发髻,迎敌接战,浑身是血,却不忘帽子歪到的时候,立于万军之前整理冠帽,以正仪容,视眼前千军之敌为无物。 而墨者旅帅持矛迎击齐军的时候,高耸可以让士卒看到的雉羽之盔,不有傲视万军睥睨结缨的气势,却如耸立河边的橡树一般任凭风吹雨打而矗立,挥击矛杆,与百人千人融为一体,如同扎入土地的根须所带来的不可被吹倒折断的力量。 虽不同,气势却一样豪迈。 十三旅的旅帅双眼盯着齐人中举起的旗帜,回头看了一眼两侧已经维持住的矛手,高喝道:“冲击!” 这一声叫喊,从他身旁开始回应,最终汇聚成千余人共同的呐喊,鼓声大作,奋力向前,他所在的连队直冲齐人旗帜所在的前方。 齐人亦持戈矛,但借势下山而攻义师不溃反而反突击,其势已挫。 阵型不整,又难以在一处集中,后面的人向前挤,前面的人撑不住想要后退,场面愈发的混乱。 两军交锋肉搏也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但这半刻钟的时间十三旅挺过去了没有溃败,齐人便已经有些撑不住。 ………… 山下被突破的齐人营垒处。 接到了不去支援而是整队命令的两个旅在整队的同时,也在观看着山丘上的混战。 但现在,中高级军官们的神情已经从半刻钟前的紧张化为此时的镇定。 齐人没有一举击溃十三旅,现在十三旅的阵线已稳,正在缓缓向前推进,齐人已经错过了一鼓作气的时机,而论及韧性齐人并不如,十三旅已经可以说是不至于溃败,至少可以稳住。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南济水之战(六) 远处的十二门炮已经全部展开,在十三旅于山丘上奋战厮杀的时候,这十二门炮完成了一次对齐人铜炮的压制。 计算过的射击角度,只需要略微调整,齐人的九门炮如今只剩下了六门,而且还在慌乱中。 看样子想要挪动炮口反击,有想要转移位置,但此时已经晚了。 十二门性能和炮手素质更强的铜炮所处的位置极好,那是经过昨日仔细观察后选定的。 齐人的炮除非退到山坡之后的斜面上,亦或是向南撤,否则的话这十二门炮始终都可以压制他们。 再往后退的话,齐人剩下的炮就算重新部署,也不可能对现在营垒的位置产生直接的威胁,炮兵的优势重新被墨家掌握。 那十五门旅属的铜炮现在也已经在营垒处展开,十三旅争取的时间已经足够,炮兵重新部署,十四十五两个旅也已经完成了整队。 他们之后,六指一直悬着的心,也随着炮兵开始压制齐人的铜炮、十三旅的阵线稳住维持而舒展开来。 大局已定。 十三旅没有溃败而是选择反冲击争取到了这大约一刻钟时间,决定了他这一翼的战局已经完全向墨家这边倾斜。 现在第十一、十二两个旅还在两翼和齐人进行厮杀,连队交战,火枪轮射,齐人的两翼还能撑住,但却也只能自保。 营垒处的炮兵部署完毕,齐人山丘上的火炮被压制,从千里镜中观察齐人的炮兵已经出现了混乱,看来肯定是要后撤的。 十四十五两个旅也完成了整队,工兵稳固了营垒,构建了简单的垒墙,并且正在挖掘那十五门旅属火炮的阵地。 整个师的局面完全活了过来,齐人的选择已经不多。 六指收起了千里镜,回身道:“我要去营垒那里阵前指挥,时机已到。点燃狼烟,告诉适帅,我们这边已经稳固!” 师代表明白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涉及到炮兵、五个步卒旅的协同,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这时候不是前线的那些旅帅和传令兵就可以控制的了。 身边的传令兵和参谋军官,以及师属的一个连队的步骑士纷纷跟上六指,朝着前沿疾驰。 身后,狼烟升起。 ………… 山丘上,齐右军主将这时候终于看明白了六指这边的策略,可却晚了半刻钟。 这半刻钟,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如果半刻钟之前,他可以判断六指的计划是这样,那么便可以将山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冲击之中,既然下面的两个旅并不支援,便可以从两翼席卷击溃山丘上的十三旅。 山下的那两个旅那时候立足未稳,炮兵也没有部署完毕,由进军转防御还需要时间,而且借助十三旅溃败后齐军的气势,或许真的有可能夺回营垒,至少在营垒处形成两军焦灼厮杀的局面。 在山丘上焦灼和在山丘下焦灼,那是两回事。 在山丘上焦灼,万一失败,义师一鼓作气拿下山丘,齐军右翼就彻底崩盘。 在山丘下焦灼,万一失败,义师整队攻到山丘的时候,中军的支援也已经抵达,义师还是拿不下山丘。 墨家义师是只虑胜、不虑败,因为败了整个泗上的局面就会无可挽回,只需要也只能考虑怎么才能胜的更为壮阔。 齐军是只虑稳、不虑胜。因为从始至终,平阴大夫就没有想过野战决胜,他所寄托的胜利,就是撑到五七日,墨家再不走就要从重地变死地不得不走。 不敢行险,也就意味着在死地之下不可能获胜。 世上没有如果,尤其是在战场上,更是没有这样词汇存在的空间。 半刻钟的时间,齐右军主将此时已经明白,右军的局势彻底被墨家掌控了。 看着还未崩溃仍在厮杀甚至让齐军反而动摇的十三旅,齐右军主将挥手道:“鸣金,收兵。” 身旁一小将立刻道:“墨家如今已是冲风之末,便曾是起于东海漫卷浪潮,如今也不能吹动鸿毛!” “这时候正该再派一旅加入战局,墨家那一旅必败……” 话音刚落,齐右军主将挥舞带鞘的剑,再无之前的儒雅气质,狠狠地抽在了那个进言之人的脸上。 沉重的剑鞘带着右军主将的愤怒,直接将那人的脸抽的红肿,那人捂着脸不敢言语。 齐右军主将骂道:“你懂个屁!” “现在那一旅就算溃败,我们能如何?” “山下墨家已经部署完毕,不能一鼓而下。到时候万一士卒不听令继续冲击,必要在溃,后续无援,那是白白送给墨家!” “你再看看两翼!墨家已经在营垒处立足,席卷两翼,两翼必溃。” “现在当务之急,是重整队伍,带中军援军一到,立刻成列冲击营垒,让墨家无暇席卷两翼。然后再派两旅支援两翼,以求稳住。” 齐右军主将剑指山下仍在缓缓交战火枪射击的两翼道:“两翼各再需要一个旅才能稳住。” “可若是不攻营垒处,那两个旅也是白送,墨家席卷两翼,两边各支援的旅顷刻就要败。” “墨家现在已经立足,铜炮展开,我们的炮被他们压制只能后撤。而想要让墨家立足之处不能够分兵席卷两翼,至少也要再投入四个旅攻击营垒,才能够堪堪让他们无力去席卷两翼。” “这就已经需要六个旅。山丘之上,还需要预留两千弓弩火枪手、两个旅的步卒以压阵。” “整个右军还需要至少八个旅!而且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这时候让我再送一个旅去和墨家厮杀?去拦阻道路让反击营垒的时间再拖延下去?” 进言那人捂脸,不能做声,齐右军主将叹息道:“再送一个旅和墨家在山丘厮杀,四个旅怎么展开去攻击营垒?再不攻营垒,左右两侧墨家便要席卷过去,到时候我们就只能堆在山上了!” “没有山下的阵线,山丘就要被墨家分割,右军与中军被切开,不能相顾,三军岂不必败?” 齐右军主将摇摇头,明白现在还不是溃败的时候,但是墨家彻底掌握了局势,掌握了主动权。 现在墨家已经列阵,炮兵展开,齐右军主将不是不知道这时候再去进攻立足已定的墨家会损失多大,可是墨家现在夺取到了主动,逼着他不得不攻。 若不攻,墨家便可以借营垒为支撑点,只需要分出来半个旅,就可以直接将还在焦灼的两侧齐军击溃。 那样的话,整个齐军的右军,就只能全线退到山丘上。 人数少了,山丘守不住。 人数多了,乱哄哄一团,难以调动,无法展开大阵,人多还未必及得上人少。 而且山丘下的阵线营垒全失,那就等于齐军的右军和中军的结合处出现了一个垭口,一旦墨家从垭口处突破,就算中军不溃,右军和中军的联系也会被切断。 那样的话,三军也不用想着守五日,能不能守到天黑都是问题。 原本山下的营垒不失,阵线仍在,齐右军主将只需要手中有三四个旅作为支援,中军源源不断地调兵来援,就可以和墨家打成添油战,撑到天黑。 可现在,少于八个旅在手,他不要说夺回主动权,就是想要守住右翼都是个问题。 他已经不再想再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命令道:“鸣金,收兵,墨家必不敢追。” “炮兵后撤,以为压阵。” “步卒整队,分为左中右。” “左右各一旅,中二旅,待中军援军至,便即反击。” “左右支援,中二旅与后续中军援军攻营垒。不攻山下营垒,两翼就守不住。” 沉默许久,他又看了一眼山下墨家展开的炮兵和两个旅的步卒,以及后面逡巡欲动的那些“骑兵”,长叹一声道:“不求夺回营垒,只求他们无力攻两翼就好。轮番冲击,败退再整,今日或可无忧。” “再请主帅,右军危矣,再派来援,或让尚可再战的旅连靠近右军,随时支援。” 他挥挥手,身边人便鸣钲。 清脆的声音穿过战场,前面已经摇摇欲坠与发动了反冲击的齐旅几乎是伴随着这一声钲鸣,最后的一丝士气也彻底瓦解,一窝蜂地向后奔逃。 逃倒是不怕他们逃出战场,反正后面是山是水,退了之后在水边还能收拢整队,今日不能战,明日或还可用。 看着把撤退变为溃退的齐军,再想想之前后退从容的义师之旅,齐右军主帅再一次摇头,心道:“若非墨家深入重地,我军必败。只是,能再撑几日?临淄之军,真的能够战胜这样的一支强军吗?” 甩过脑海中的这些遥远的事,齐右军主将沉默地转身,站到了马车上,不再发一言。 山丘上,伴随着齐军的溃退,已经厮杀的浑身是血但阵型仍旧齐整的第十三旅没有追击,而是伴随着沉闷的鼓声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些和他们厮杀了许久的齐人溃逃。 齐人已经不可能再派人来攻击十三旅了,至少暂时不可能了。 十三旅的旅帅抖了抖被鲜血浸润的滑腻的矛杆,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声音,低沉地说道:“背起阵亡的同袍、受伤的伙伴。” 千余名士卒无声地蹲下身子,将战死或是受伤的伙伴两个人一组抬起或是背起,就在齐人的溃败中、就在两百步外齐人的注视下,重新整队。 旅帅放下长矛,抽出铁剑,喝道:“十三旅全体!向后转,慢步走,向营垒前进!” 各个连队还幸存的连长、连代表、司马长此起彼伏地传达着命令,回声一片。 片刻后,幸存的士卒齐刷刷地向后一转,齐声道:“十三旅,向营垒前进!” 然后,士卒们迈动着已然疲惫的双腿,踏出了如同鼓点一样的节拍,高举起旅旗,一如他们踏上山丘的那一刻的昂扬,慢步向前,旗帜漫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济水之战(七) 当奋力厮杀军旗不倒而撤回的十三旅抵达营垒的时候,数千名士兵齐声高喝着赞誉的词汇,那些伤兵立刻被在炮兵阵地后面的随军医者带走进行医治。 十三旅的旅帅走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六指身前,顿足停步,昂扬道:“幸不辱命!” 六指和他握了握手,用旁边的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股舞道:“适帅曾言,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知道为何而战的人是最有勇气的。” “昔年孔悝作乱,子路不从,被石乞袭击,面临刀斧加身,颜色自若,正冠结缨从容赴死,以求君子之气。” “今日我墨家为义而战于南济水,齐人势大,我们依旧可以从容不迫,以求能利天下。鼓声不散、笛声不乱、步阵齐整,只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战是为义而战、为利天下而战!而自己身居天下之内,利天下便是利于自己。” “齐人不知为何而战,如何能胜?今日我军必败齐军!十三旅今日足壮墨者之威、庶民之勇!” 他摘下自己的头盔,面对着十三旅的将士,郑重行了一礼,身后众人皆学他脱帽而行礼,十三旅的士卒坦然接受,同时也昂首挺胸。 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们不仅为炮兵的部署争取了时间,而且还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彻底扭转了墨家左翼的局面,其攻卓著。 礼毕,十三旅退到最后进行修整。 六指看着远处正在齐人从中军朝着这边行进的军阵,大笑道:“适帅之计,已然奏效。只是这火还不够热,还需要我们再添一把火!” 他的目光转向了还在鏖战的右侧,也就是齐右军更为靠近中军的方向,那里是第十二旅的进攻方向。 山丘上齐人的旅连正在朝那边支援,同时也有一旅在支援左侧的第十一旅攻击的位置,那里更加靠近河边。 但正是因为靠近河边,所以拿不下山丘的话,那里突破了也于大局无补,只是更加方便攻取山丘。 六指本想着自己一鼓作气,靠一师之力将佯攻打成主攻,可现在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因为之前的尝试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掌握那微妙的时机,而且伤亡可能会太大。 所以他现在观察着第十二旅攻击的方向,也就是更加靠近中军的位置。 那里易手,等同于墨家的左翼对齐军的威胁加重了一倍:可以从此地攻取山丘,也可以从第十二旅现在的位置作出威胁中军的态势,而且不会像是第十一旅攻击的方向只能影响左翼最终还是有山丘作最后的障碍。 这是他从后方疾驰到前沿统一指挥以为适创造更好的机会时便想到的大略,此时四门旅属的铜炮已经开始重新收拢。 现在他能调动的部队,有刚刚撤下来的第十三旅,有齐装满员的十四、十五两个旅,一个连的步骑士、以及一些善于剑术格斗的身边警卫。 齐右军主将判断想要维系齐人右翼不崩,至少需要八个旅投入到战局之中才能形成厮杀反复的局面。 这和六指在看到第十三旅面对齐人冲击果断反冲击、看到十四十五旅展开、看到炮兵击溃了齐军炮兵之后的判断差不多。 但他不满足,八个旅,再加上那些七七八八的部队,也就是两万人,他想要将平阴大夫最后压阵的那点兵都压迫到这边来:压阵的越少,适那边只要突破,齐军全军崩溃的也就更为迅速。 继续观察着右侧的情况,六指下令从十四十五两个旅中共抽调三个矛手连队,命令就在阵前转向,从横队变为纵队,两个连队紧并在一起。 步骑士连队在前,一个连队的火枪手和那些精锐的警卫分散在三个矛手连队的前面、步骑士的后面。 已经收拢的四门小炮紧随那个火枪手连队的后面,在四个矛手连队的左右两翼。 他自己上了马,便要指挥这大约六七百人直接攻击尚在鏖战、齐人的援军正在行进的右侧。 回头冲着第十四十五旅的旅帅道:“炮兵已经展开,你们的阵型也整队完毕,齐人便是要冲,你们只要守住并无问题。” “一旦我带人接近右侧十二旅鏖战之处,便让第十一旅撤回来,与你们相连固守。” 守住自然是无问题,可是六指要攻击的右侧却并不是去支援第十二旅与之合兵,而是直接包抄。 这是险招,只要成功,右侧的齐人顷刻便溃。 可若是齐人的援军赶上,直抄齐人如今鏖战之处的侧翼,也会被齐人的援军攻击,一旦立足不稳便要危险。 十四旅的旅帅提出了意见,说道:“我只怕支援过去时间不够。” 六指摇头道:“我又不列阵横队冲击,而是要以纵队如同在训练场上一样,直插齐人侧翼,赶在齐人援军抵达之前一举击溃那一股齐人,与十二旅合兵再战齐人援军。” “我算了一下,时间不但够,而且还有富余。” 十四旅旅帅惊道:“你是要用纵队行军直插过去?” 六指笑道:“昔年我在潡水,便用过一次,那一次用的不是太好,但总结之后,我已明白其中关键。” “横队展开,那是接战队形。一旅千五百人,二百人一列在前,击鼓向前,行进速度极慢才能保持平齐。” “纵队行军,其速度不啻于横队行进三倍。齐人如今已经摇摇欲坠,我以步骑士在前,接近后炮兵轰击,迅速将纵队转横队,矛手密集冲击,齐人顷刻可破。” “齐人已无炮,不能袭扰;齐人无骑兵,不能从侧翼突击我的纵队;我何惧之有?” “况且义师苦训,三日操演一次队形、左右转、横队纵队……这些正是为了实战。齐人想用,还用不得呢!” 十四旅的旅帅知六指颇有谋划,细思之后,也不再反驳,点头道:“那师长你一切小心。” 六指点头道:“一师主将,本该在阵后指挥。只是此事利大,非我不能成功。你们这里只要守住,齐人今日必败。” 再略叮嘱了几句,他便策马向前,身边只跟着两名警卫。 三个连队的矛手以八列纵队的阵型,就在阵前用行军的姿态紧跟在前面那些剑手警卫和步骑士的后面,以一个倾斜于阵线锐角的角度,跟在六指的后面朝着齐人右侧那个旅的侧翼直插过去。 昨日与今晨的战斗,齐人的炮兵已经彻底失去了前沿,而齐人根本不存在正规的骑兵,更不可能对这一支在阵前大胆才用纵队行军的队伍进行袭扰。 三百步的距离,若以展开的横队行军,至少需要十分钟甚至更多的时间,因为人数越多在保持平齐的情况下就需要不断停下来整队。 但若以纵队行进,则可能只需要四五分钟的时间。 六指明白,如果自己手里有骑兵的话,这时候只需要三五百骑兵便可以直接配合十二旅击溃齐军。 但他也明白,骑兵如果分散使用,就算突破了营垒,可终究不能在分散使用的情况下一举击穿齐人后面的军阵,那就真的打成了适最不想看到的焦灼战了。 他此次行险,用的还是骑兵包抄侧翼的经典战术,只不过手里没有骑兵,依靠义师的纪律和平日行军横队纵队的训练,将这几个连队的步卒当做包抄侧翼的起兵在用。 齐人的援军距离不远,但是他们需要整队前进,而且纪律性越差越需要更密集的方阵,不然难以投入战斗。 六指在马上计算着自己行进的距离和齐人援军的距离,早已得出了结论:自己抵达齐人前沿侧翼的时候,那支齐人援军还要有二百步的距离,半刻钟的时间自己足以击溃那一支已然摇摇欲坠的齐旅。 三百步的行军转瞬就过,那边齐人的援军发现了情况不对,也加快了步伐,但是阵型没有变。因为他们整队需要更长的时间,只能在维持原阵的情况下加速速度,可这种加快远不及纵队行进的六指。 和第十二旅交战焦灼的齐旅也发现了六指的行动,但他们没有立刻崩溃,因为援军似乎近在咫尺,这是他们还能支撑下去的力量。 只是六指没有给他们这种期待以实现的时间。 前排的步骑士略微整队之后,略等了一下后面的火枪手和精锐警卫,六指便下令让他们先行攻击。 步骑士纵马冲到齐人阵前,队形形成一个斜面,如同冲阵的战车一样向右转向。 战车转向向右,是为了车左武士可以在战车上对敌人进行弓矢射击,从而射开缺口。 战车转向向左,适为了车右武士可以用戈攻击被车左射开了缺口的敌人方阵。 而这些步骑士向右转向,则是选择用手中的火绳枪在马车用骑射的方式,起到和车左一样的效果。 齐人的投射部队都在对抗前面的第十二旅,后续防备的几个连队几乎没有什么投射兵器,步骑士靠近到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向后急转,随意射击。 火绳枪装填缓慢,步骑士冲击一次也只能开一枪,可这一枪可足以在齐人军阵中打开缺口。 步骑士没有冲击,他们也不擅长冲击,疾驰向右之后,将火枪插在鞍袋里,没有选择在马上装填,而是从鞍下取出了铁剑,绕回到步卒之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南济水之战(八) 那四门跟随步卒纵队前进的小铜炮也迅速展开,几乎不需要调整角度,而是直接选择了正面平射,快速地装填之后,四门小炮和那些前进到足够距离的火枪手几乎同时开火。 隐藏在火枪手中的精锐警卫扔下火枪,持剑三五人一组,朝着被火枪和铜炮打出了缺口的地方突击。 六指直接命令矛手们转向,紧随其后,直接发动了冲击。 已经收枪换了铁剑的步骑士们也纵马从两侧一同突击。 这一切行云流水,迅如惊雷。 几乎是才一接战,在侧后防备期望等待援军的齐人便已溃散,正面的第十二旅没有接到任何的命令,却也知道加紧了进攻,投入了所有的兵力。 溃败只是一瞬间的事,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齐人弃甲曳兵,向后逃窜,步骑士紧随其后开始了追击,许多齐人高举着双手,就像是昨夜墨家所说的那样表示投降,步骑士绕开那些人,追击了一阵之后朝着还在朝这边赶来的齐人援军作出了威胁的态势,却不进攻。 六指收拢部队,却没有作出防御的态势,而是迅速转向,竟像是要直接进攻齐人的援军一样。 伴随着步骑士的靠近,以及六指仿佛疯了一样的举动,已经接近的齐人援军停在原地片刻,随后便向后退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齐右军主将的眼中,也一样落在了远处的平阴大夫的关注下。 平阴大夫指着右翼,面露苦涩,说道:“鞔之适用兵,果然还是将主力放在侧翼!” “义师这一战的战术,我闻所未闻。右翼危矣。” “如今右侧,墨家攻可取丘、进可插右军与中军之间,鞔之适果然是要在右翼突破!” 六指这一系列的举动,不只让齐右军主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更是直接让平阴大夫认为墨家要主攻右翼。 因为现在的态势实在太明显了。 山丘下关键处,墨家在那里至少有两三个旅,还有将近三十门炮。墨家的起兵一直没有动,因为骑兵佯攻山丘太难。 现在墨家又在山丘的左侧切入,那里的位置极为关键,那是中军和右军的交界处,从那里切入,齐的右军就要被分割在山丘上。 而且那里适合骑兵突击,若是墨家集中骑兵从那一处突击,右军和中军的联系会被切断。 如果墨家在那里防守,威胁中军和右军之间的联系,用骑兵威胁,但主力依靠炮兵主攻山丘,那也一样危险:山丘被攻下,右军直接崩溃,中军将会直接面临着墨家侧后的威胁。 只是平阴大夫不知道,六指这边其实已经用尽了全力。这就像是一个人搬一块大石头一样,明知道再稍微加一点点的力气就能抬起来,可这一点点的力气已经没有。 然而,平阴大夫不知道作出如此大动静的六指到底还有没有那最后一点力气,所以他唯一所能做的选择,就是将所有的兵力都压向右军。 平阴大夫面向着身边的几十名贵族道:“今日一战,已到了奋死之时。右军被破,全军危矣。此时只能猛冲右军,让墨家不能再进一步!” “君侯分封诸位,今日正是效死之时!” 众人高喝听令,齐军最后的一部分力量,也开始朝着右翼行进。 北侧六指所在的位置,六指看着退去的齐人援军,长松了一口气。 他没疯,没有炮兵的掩护、队形还不完整,他不可能选择和齐人交战。 刚才只是借助纵队突击一举破阵之后的气势,来吓唬那些齐人,义师胆气正壮、气势正足,他料齐人必不敢与之交战。 现在,他赌赢了,也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于是收拢队伍,就在原地整队,准备做出防御的态势。 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发动进攻,而且就算还有兵力,现在齐军大军正朝着北侧支援,正面进攻必是一场恶战,得不偿失。 他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将是齐人精锐和数倍力量的反扑。 反扑的力量越强,证明自己的任务完成的越好,调动的齐军越多,适那边的突击也就更为迅速:只要突破一阵,齐人无力无兵不能组织防御,齐人全军必溃。 他也知道,他要做的,就是在适那边发动突击成功齐人溃败之前,保证自己这边不会溃败,撑到最后的胜利。 若不然,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纵然有功,可到最后的失利会让这所有的功劳都大打折扣。 到了这一步,就算自己这边崩了,适那边也会获胜,可一旦崩溃义师的损失太大,后续的战略能否实行、能否还能再战临淄军团都是问题。 现在最北侧的第十一旅已经放弃了进攻,撤回到炮兵附近结阵防守,与那边的十三十四十五旅互相照应,。 他自己这边也是关键处,这是齐右军和中军的软肋,齐人若是认为墨家的主攻方向在这边,那这里是必然要夺回的,而且必然不惜代价。 现在他身边只有四门炮,一个奋战许久疲惫的第十二旅,以及刚刚完成了纵队冲击获胜的那大约三分之一个旅。 危机近在眼前,六指却面带笑容,心中生出一股英雄豪气,心想今日一战若是守住,第一师如何与我师比肩? 他想愈是危机之时,愈显自己本事。 齐人已经不可能坐视右军濒临崩溃的局面,自己所在的位置极为重要,齐人必定要夺回。 不但要夺回,而且为了防止山丘下那边的部队前往这边支援,也一定会派出重兵反击山丘下的阵地。 那里炮兵也多、步卒数量也够,火枪手众多,工兵也在加固营垒,加上十四十五两个旅算是生力军,怎么也不会有问题。 唯独自己这里,可能会有危险,但他还不能现在就撤。 现在就撤,无异于告诉齐人: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只能从进攻转入防御,让开了这一出险要地。 不能撤,还要盼着更多的齐人来攻,六指深吸一口气,叫来警卫传递命令。 他不准备再增加步兵,而是只要了五门炮。 他就要靠着这九门炮和两千名步卒,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施展出来,抵挡住齐人的绝地反扑。 构想已经在脑海中翻腾,可现在还不是施展的时候,因为现在就转入防御那会让齐人心生疑惑。 所以他命令步卒整队,分为三队,梯次配置,作出了继续进攻的态势。 但实际上,一旦齐人靠近,他就会立刻变为防御。 将三个梯队的步卒放弃机动优势和火力优势更容易发挥的薄阵,而是要结方阵。 三个方阵到时候会呈品字型,九门炮就部署在品字之中,通过大阵之间的空隙进行齐射。 火枪手会藏在方阵的品字之间。 用矛手做盾,火炮和齐射和火枪手做剑,不动不攻不退,撑到胜利。 ………… 战线最南侧。 一直没动的适之前看到了北面升腾起来的狼烟,如今也注意到了齐人旗帜的变动。 等到第二股狼烟升起的时候,适明白齐人已经被六指调动了,齐人已经认为自己的主攻方向是北侧。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摸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笑着对旁边的军官说道:“日昳之时,齐人必败,我看咱们还赶得上和平阴大夫一起吃个午饭。既说,食至日昳,为稷,军中无稷,却不知道平阴大夫吃不吃得下。” 第一师的师长笑道:“真正的贵族,那是要守时而食的。” “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 “日昳食稷。” “又言,孟夏之月,食菽与鸡。言孟夏行春令,则蝗虫为灾。暴风来格,莠草不实……” “可季春之令,食麦与羊。” “咱们军中只有炒麦粉,他若是吃了,可算得上是夏月行春令。他要是真正的贵族,说不准便要绝食以抗……” 适哈哈大笑道:“蝗虫为灾、暴风来袭、秀草不实,和他妈的夏天吃麦子吃羊有个屁的关系?” “待一会若是将平阴大夫俘虏,我倒是觉得,说不得给他麦粉吃,他会怒吼:我作为贵族,今天就算饿死,自刎于羁縻之中,也绝不会在夏天吃麦子,用筷子吃菜羮以外的饭食!” “但先饿上他三天,三天后再给他碗炒面,他准得说:真香!筷子真好用!” 众人想到这样的场景,纷纷大笑,无人注意到适脸上一闪而过的一丝仿若回忆的神色转瞬即逝。 笑过之后,适摆手道:“好了,各部准备,依昨日所定。” “步卒分列两翼,骑兵夹于中间,骑炮靠近到齐人军阵百步之内开火。步兵齐射后冲击,骑兵借势从中间有进无退地直插齐人之后,一旦突破,分散以连队,猛攻齐人主帅所在之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骑兵置于两翼,乃阵之常势。今日不常,便以步夹骑之势猛冲,有进无退。” “各去准备,一刻钟后准备突击。” 众将皆去准备,适也取过铁盔,插上雉羽,披上札甲,翻身上马,舍去了刚刚一闪而过的那些回忆,心道:“今日一战之后,齐国必乱。田午啊田午,你没机会建立稷下学宫了,也没机会讳疾忌医喽!也不知道你堂哥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政变推翻你爹。要是这样的机会都把握不住,那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南济水之战(九) 今日这一战于天下而论,并非仅仅关切到泗上墨家和齐国。 齐国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田氏兄弟之争的延续、集权与分封之间的对抗,这会让齐国萎靡上好一阵子。 萎靡的齐国,被五面埋伏的魏国,三晋翻脸之后需要舔舐伤口的赵国,终于可以在外部喘一口气在内部开始更为激烈的集权变革的楚国…… 这一切交汇在在一起,中原将会出现极为诡异的局势。泗上的位置太过重要,中原不乱,泗上便没有喘息发展的时机。 适心里明白,这一战之后,墨家和楚国之间的蜜月期也将随之结束,这一战至关重要,决定了墨家和楚国将要翻脸的时候背后是一个强大的齐魏还是衰落的齐魏。 如他之前和墨家的军官们说的那样,如果只顾虑齐国,那么这一战可以稳稳的打,平阴军团覆灭就可以直接和齐国和谈。 但要顾虑天下的局势,就必须要用最小的伤亡歼灭平阴军团,再击败齐临淄军团才行。 从昨日开始一直没有露面隐藏在林中的第一师和骑兵现在就要为歼灭平阴军团发动最后的攻击。 昨日已经定下了今日的阵型,一反常态地没有采用骑兵两翼步兵居中的战术,而是采用了步兵夹骑兵的方式。 正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采用这种阵型也是适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如今六指那边已经调动了齐人的预备力量,整个齐军的南线虽然现在还稳固,但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纵深极为空虚。 只要突破前沿,齐人后续的部队不足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就可以趁势一举让齐人左翼彻底崩溃,从而导致全线崩盘。 骑兵在这一次进攻的任务,不是突破齐人的前阵,而是要在突破前阵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齐人的中军后方,彻底打乱齐人仅存的还维持阵型的队伍。 总而言之,就是突出一个快字,越快的突击,齐人的反应时间也就越短。阵中一乱,全线突击,齐人的失败也就更加的快捷。 现在第一师除了留下了一个旅作为预备队、还有半个旅在中军和北侧林中虚张声势之外,全部都在这里。 适集中了两千名骑兵,采用波次进攻的方式,选定的攻击方向是齐人两个旅之间的结合处。 第一师的步兵以连队为单位,缩短正面,加大纵深。 火枪手和那些小型的马匹拉动可以快速部署的火炮直接在步卒的前方,接近敌人百五十步的时候便即展开,快速轰击之后步兵直接发动冲击,撕开齐人的阵线之后,步兵稳固,从南向北进行席卷,而骑兵则插入到齐人阵中,引发混乱,直扑中军。 这是有进无退的战术,如果齐人有炮、如果齐人还有骑兵、如果齐人的阵线尚未动摇、如果齐人在南侧还有一定的预备兵力可以黏住突击的步兵骑兵,适断然不敢用这种不常势的阵法。 他纵马来到了一处高岗上,用千里镜最后观察了一下齐人的军阵,更添了几分信心。 六指的佯攻相当成功,齐人现在将最后的几支兵力都集中到了中军和右翼,许多还在行进的途中。 背水列阵,重要的是首尾相顾的阵。 这是一个不能动的阵,不但前沿不能动,后面的纵深里的部队也不能动。 一动,就乱。 原本可以收拢残兵、节节抵抗,后续列阵的各部也是首尾相顾,就算一点突破,也会面临齐人纵深的阵型阻挡。 六指在齐军右翼厮杀了一整天,到头来最简单直接的效果,就是齐人纵深的方阵放弃了龟守之阵,被迫向北支援右军。 那么只要左翼突破了前阵,齐人的背水之阵就算是破了。 适心想,平阴大夫不是不懂背水之阵不可乱动的道理,但他被六指那边逼得没有办法,也被墨家的炮兵逼得没有办法:不支援右军右军告急,右军若不支援让他们后撤,中军和左翼都得放弃前阵后撤;可放弃前阵全部龟缩在河边,墨家的几十门炮轰上一日,火枪手横列展开轮射,必然血流成河染杂济水。 这一战决胜之处,在南侧齐军左翼,但关键之处却是在齐军右翼。 适抬头看了看天,挥手招来了传令兵,说道:“将南济水大捷的消息,先传递回彭城吧。不要让众人担忧。” 那传令兵面带喜悦疾驰而去,第一师的师长纵马来到适的身边,看着远处齐人的旗帜和扬起的灰尘,略微有些担忧地说道:“六指那边要承受的进攻要很猛烈啊。” 适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望向北边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再等等吧。” 第一师的师长明白,现在担心也没有什么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六指那边为全军创造的战机,用最快的速度突破齐人的军阵,那就是最大的援助。 适说再等等,也就是说现在发动进攻,齐人的那几支正在向北支援的部队可能会转向和这边鏖战,那样的话六指那边的压力的确是小了,可是以最小的伤亡取得大胜的战略等同于没有完全执行。 约莫半刻钟后,适和身边的军官师长们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下令道:“吹号,击鼓!” 一直沉默的鼓声终于在南线响起,已经等待的有些焦急的士卒听从着鼓声,快速地离开了掩护的树林和芦苇以及小丘,忽然出现在了战场上。 第一师最精锐的第一旅在前面,全师中选拔出来的善战的墨者们持火枪和短剑,作为散兵先锋,其后跟随的是火枪手,成列的矛手步卒以密集的队形形成纵队,每个连队之间间隔不到四十步。 六百名骑兵作为第一波次的攻击,负责为后续的骑兵冲开通路,这些骑兵中没有步骑士,只有武骑士,身着革甲。 最前面一个连队的骑兵用的是长矛,而且是便宜的柘木长矛,算是一次性的冲击兵器。 冲击之后,他们会直接扔掉长矛,或是任凭长矛扎入敌人的身体,然后会换用铁剑。 后续的骑兵连队都用的铁剑,与前排连队的间隔也就是百步左右。 剩余的骑兵在更后面,因为接战的战场无法展开这么多的部队,他们需要在齐人前阵溃败后紧随其后突入齐阵。 在这边的所有小型的马匹可以拉动快速机动的小铜炮全部置于步兵前列或是侧翼,靠近到距离后直接展开快速支援骑兵和步兵的冲击。 适没有跟随骑兵冲击,而是站在了步卒队列附近。 咚咚的鼓声敲动,步卒们先行前进,在前面充当散兵的精锐墨者分散开前进,因为他们不用担心齐人的反冲击和不存在的骑兵,所以无需结密阵。 这些精锐的墨者审批三层革甲,或是一套昂贵的铁扎甲,在军官的带领下越过阵前的空地,朝着齐人军阵的方向移动。 整个阵列的移动,就像是在演武场上一样,腰鼓咚咚,步速极快。 忽然出现的义师真正的主力,显然给齐军带来的恐慌。 适于马上,心想此时平阴大夫应该会骂娘,但是他已经来不及调动了。就看他准备怎么办了。 无非就是要么将计就计将所有的兵力集中到右军,突破了六指那边的防御后逃跑;要么就是再生变故临阵换阵,再将那些调动起来的齐人调动回来。 不过两者都无意义,此时唯一能够拯救平阴军团的,就是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支齐人的援军,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战场上,两步夹骑的大阵从四百步逐渐接近到百五十步的距离,那些轻巧的骑炮已经在先行的墨家精锐散兵的掩护下展开,二十多门小铜炮在对于炮兵而言极近的距离开始了射击。 已经鏖战了许久的齐军阵线本已经松散,面对着忽然来袭的义师,在主将的指挥下又重新密集起来,但已无济于事。 步卒主力逐渐靠近,那些散兵墨者确信齐人已经无力发动反冲击后,便开始向前推进到距离齐人主阵约四十步的地方。 他们没有结阵,也不能发挥火枪齐射的威力,用自己手中那些步骑士用的短一些的火绳枪用自己平日苦练出来的本领,选择了接近后的抵近射击。 后世罗马人的阵前标枪、满清白甲接近后以重箭近射,其实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如火枪发展起来之后的抵近齐射、或是火炮轰开方阵的缺口,都是为了步兵骑兵的突击做好准备。 齐军阵中还有些弓弩手或是火枪手,结阵之下,面对着松散的精锐墨者,所能发挥的效果有限。 精锐散兵的后面紧跟着的是排成了十余列的火枪手,接近之后前面的连队保持不动,后面的连队迅速朝着左右两翼展开,等待齐射的命令。 不断有火枪手被齐人的弓弩或是火枪射中倒地,但火枪手展开的态势却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是在训练场上一样从容不迫地将行军队形展开为战斗列。 如果这时候齐人有一支骑兵、哪怕是战车兵,这些火枪手就会受到覆灭性的打击。 可适既然可以选择这样展开,也正是因为齐人没有骑兵和可用的车兵了。 快速展开的火枪手们排成阵列之后,等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确定后面的矛手们已经前进到和他们平齐的位置后,军官下令开始射击。 白烟升腾而起,成列轮换的射击方式,就像是形成了一片铅粒组成的、妇人编织的经纬,在狭窄的正面上压倒性的投射兵力的数量优势,瞬间撕开了齐军的阵型。 那些最近的接近到距离齐人大约三十步距离的一些胆大的墨者小队将火枪举起,对准了算得上是近在咫尺的齐军,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的瞬间,这些墨者扔下了火绳枪,抽出短剑,四五人一组冲进了已经松散的到处是缺口的齐人军阵。 后续的矛手步卒快步行军,紧随其后。 夹在步卒之间大约二百步宽度的骑兵们,也将长矛夹在腋下,受过训练的、不会被枪炮声所惊吓的马匹随着骑手的动作,默契地开始了碎步的慢跑,为最后的冲击热身。 骑兵军官们高喊着:“长矛准备,慢步跑……” 马匹哒哒的向前,骑手之间几乎是膝盖挨着膝盖,慢步的速度使得马匹之间的阵型得以保持。 就像是一面墙,一面拥有着速度和长满了尖刺的墙,扬起无数的灰尘,像是倒下的山一样朝着已经被火炮和火枪打散的齐军接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南济水之战(完) 骑兵不会在太远的距离就发动冲击,那样马匹受不了。 只能先慢步跑,逐渐加速到距离敌阵几十步的距离时,将马速提到最大。 慢步跑可以维持阵型,可以积攒马力,也可以让马匹全速冲击起来的时候最大限度地维持之前慢跑时候的阵型。 义师中用长矛的骑兵连队不多,寥寥无几,因为训练的难度太大,基本上都是一些超期服役的老兵。 长矛冲击容易折断,这些持矛冲击的骑兵还要训练剑术、砍杀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虽然齐国这一次没有正规骑兵,全天下有马镫骑兵的诸侯也不多,但是作为骑兵中的精锐,这些人还要练习几乎是数年之内都未必用得上的骑兵对冲。 但今天,最前排的矛骑兵连队只需要将他们所学的“持矛冲击”和“铁剑砍杀”这两项本事发挥出来就已足够。 马匹踏动大地的声音,像是地震一样,轰隆作响,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在最前排的骑兵军官看到脚下的草飞快地向后退去,扬起头看了一眼齐人松散的军阵,已经有齐人开始向后逃跑。 距离愈发的近,军官于是下令道:“全速!冲击!” 骑手们将皮靴后面的铁刺狠狠地刺入平日如同伙伴一样的骏马的腹部,已经热身和提速的马匹将速度提升到了最大。 最前排的骑手双脚站在马镫上,大腿的肌肉崩的紧紧的硬的像是一块石头,身子随着马背上下起伏,粗壮的手腕维持着颤动的长矛。 一名从潡水之战一直服役至今的老兵将手中的长矛对准了一个满脸惊慌的齐军士卒,一闪而过后,老兵觉得那应该是个可怜的齐人庶农,心中略微有些感慨。 他也没有回头去看是否刺中,只是凭着刚才瞬间的手感便知道一定是刺入了那个可怜的齐人庶农的胸膛。 长矛已经撒手,他都没有低头,而是用早已经仿佛习惯一样的动作,从鞍旁抽出了铁剑,就像是自己的左手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优势一样流畅。 之前下达的命令是突破之后不要砍杀,而是直接越过溃散的齐人,在前面的一颗大树下重新整队。 军官的后背上背着几缕旗帜,连队中的骨干身上也有,那是领路的旗帜,老兵只是看着那些旗帜的方向,操控着马匹。 前面有一个捂着头奔逃的齐人士卒,老兵几乎是下意识地拨了拨马头让马匹紧贴着那个齐人的左侧,自己的身体微微下弯,锋利的铁剑沉重地劈向了那个齐人的脖颈,略微一划便收剑,也没有回头去看,紧随着前面飘动的旗帜而去。 骑兵率先突破,步兵也几乎是紧随其后便突破了齐人的军阵。 那些精锐的决死墨者几乎没有受到齐人的包围苦战,中侧骑兵的突击已经让齐人的步阵震撼,等到后续的矛手们冲过来的时候,齐军已溃。 就像是一片已经被秋水将要浸没的堤坝,南侧这一点的突破,就像是堤坝上掘开的口子,齐人的整个左翼已经全线动摇。 这是一场并不激烈的战斗,不焦灼也不惨烈,只有迅如惊雷的快捷。 后续的骑兵冲过缺口的时候,齐军已经放弃了抵抗,战场上到处响动着齐语之音。 “举手不杀!大军已溃!” 昨夜的宣传,今日的猛攻,刚才的惊雷,早已经毫无战心的齐人纷纷高举着武器蹲在了地上,他们没有选择逃跑,因为逃跑毫无意义,这样反而更容易活下来。 等到适骑马赶到的时候,第一波冲击的四个骑兵连队已经在齐阵之中重新整队,扑向了惊慌失措的一支齐军,而后续的十余个骑兵连队也已经从缺口通过。 步卒们在军官的叫喊下重新整队,拉开横列,向北席卷。 适所在的位置,三千多齐人投降。 原本这些齐人很惊慌,可投降之后却安然了许多。 战场上有人呼喊着让最之战被俘过的齐人安抚伙伴的情绪,讲解墨家的政策,留下了两个连队看守这些齐人的俘虏。 原本有些在军中不能说的话,那些被俘过一次的齐人如今可以放心大胆的说。 熟悉的乡音、信任的伙伴、同袍同食的朋友……他们的话很快让心中还有一些紧张的齐人放下了最后一丝不安。 一个被俘过一次的齐人甚至用在当初被俘时候学过的泗上特有的、融合了宋、楚、齐等地口音的方言问那些看守的士兵道:“嘿,墨家的兵,有吃的吗?你们攻了一天,早晨就打炮,我们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饿的厉害。” 这里的战斗并不激烈,看守的墨者连队甚至都没怎么沾血,听到这齐人有些古怪的口音,笑了笑道:“你们早些投降,早就饿不着了,何至于要打?你说你们图什么?能得什么利?君王攻下了土地也不会分给你们一块……” 那齐人露出烂乎乎的牙齿,苦笑道:“不得行啊,要是早投降,万一你们打不赢,我的家人可是要遭罪了。老父要服劳役、妻子要充营妓的。” 他说完,又小声道:“可我刚才放弩的时候,都是抬高了望山的……” 墨家的士兵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这才想到突击之前将干粮袋都扔到了树林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现在我这也没什么吃的。不过我们墨家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会准有吃的。” 两个人便开始闲聊起来,远处还有炮声,可两个之前还敌对的人,却谈到了稼穑行垄的那些事,就像是乡亲一般。 俱在九州,相距也不过几百里,天气春秋竟无二致,稼穑百工也无区别,贵族们之间可以谈礼谈乐谈诗,庶农们一样有他们的共同语言…… ………… 齐中军。 平阴大夫瘫倒在马车上,半闭着眼睛念叨着:“完了……全完了!六万大军,尽覆于此!” “东至历下、西至薛陵,墨家想去哪就去哪、想攻那座城就攻哪座城!平阴无兵可守、临淄危在旦夕……” 从墨家的第一师和骑兵以纵队出现在南侧的那一瞬间,平阴大夫就知道败了,甚至没有生出哪怕一丝的侥幸之心。 那里才是墨家的主攻方向,一日多的战斗,墨家一直在骗他,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前骗的他将可以维持的剩余兵力都调向了右军。 左军空虚,无兵可用,墨家一旦突破,那就是一马平川,骑兵可以直冲中军。 原本固守如乌龟的预备部队,一旦动起来,再想要维持原本固守的阵型已不可能。 左翼崩溃,中军前沿的崩溃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大军云集在右军,转攻为守已不可能,墨家的骑兵就像是切入羊脂的热剑,只是轻轻一冲,就让一个正在向北支援的齐人旅溃散,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来有效的防御。 现在平阴大夫已经知道,右军面对的不是墨家的主力,至少不是主攻的方向。 可是,大军云集在右侧,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按说已成强风之末的义师左翼竟是岿然不动。 半个时辰前右军开始反击,山下营垒那里,墨家有三个旅,众多火炮,猛攻的齐军不但没有攻下,那里的义师竟然还组织了一次反击。 向南一点右军和中军的结合处,齐军靠近后,那里的士卒迅速结阵,人数也就不过两千,结成三个大阵。 三个旅的齐军三面猛攻,北侧的一面可能会被山丘下的义师袭击让了出来。 六千余人轮番上阵,那也就两千人的义师步卒将阵法运用到了极致,三倍的兵力之下,半个时辰竟不能破阵。 三个品字形的大阵之中,是义师的火枪手和炮兵,每一次想要从缺口处攻进去,炮兵和火枪手就会来一次齐射。 结阵的矛手死战不退,不追不散,围在三面的齐军竟是无可奈何。 平阴大夫本以为那里必然是适在指挥,之前行云流水般的攻势、逼迫的他不得不派出全部力量支援右军的强势,到头来等到南线出现问题后平阴大夫才知道那里不过是墨家义师的一将而非主帅。 这种落差下,平阴大夫心如死灰,对于义师充满了恐惧,已经无力再战。 可就算他心理不崩溃、就算他坚强如石、心若铜铁,此时又能做什么? 右军转为攻势,猛攻不下,毫无进展。 左翼已崩,顷刻之间,全军已然动摇。 剩余的兵力除了身边的这点亲卫精锐私兵,别的之前都被调动,朝着右军行进,仓促之间不可能再停下脚步转向整阵。 而且就算整阵,墨家从左翼突破,齐军各旅之间因为向右翼支援的缘故彼此不能照应,就算齐人尚可死战,也只能各自为战不能照应没有侧翼掩护,那也是被各个击破的命运。 阵不整,不能战。阵不连,不能战。 况且,齐人只怕并无几人愿意死战。 平阴大夫已经木然,自己六万大军与墨家四万交战,竟是连一个旅都没有吃下。 从历下到谷、阿各地大夫的封地征召之兵尽数在此,墨家全歼了这六万人,那些城邑谁人能守?谁人能在善于攻城守城的墨家手下,守住没有兵力可用的那些城邑? 平阴一破,长城等同于无,从济水到临淄的通路畅通无阻。 平阴大夫从避开墨家向后逃窜的那一天便想过自己可能会失败,但却从未想过会败的这么彻底。 六万大军葬送,墨家一个成建制的旅都没损失,平阴大夫估计墨家最多也就损失两三千人,大军仍可再战。 从昨日对垒到今日被破,不过十几个时辰时间,他还想着能守五日,却不想算起来只看到了一次黄昏。 右军根本不是墨家的突破方向,却能硬生生把右军主将打的连连告急,一个佯攻的方向,自己集中的主力,却不能撼动那些已成强弩之末的义师阵线。 若是墨家不顾伤亡,只怕昨日日中之时,自己这六万大军便已覆灭,再想想自己想要守五日十日的愿景,仿佛笑话。 第一百五十章 无德无情无礼 战役在第一师和骑兵在齐军左翼突破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已结束,或者更早一点从平阴大夫调动部队支援右军的那一刻就已结束。 剩下的就是打扫战场,扫荡残军。 齐国的庶农出身的士卒们没有选择渡河逃走,而是干脆利落地在平阴大夫的旗帜倒下的瞬间选择了投降。 贵族们也明白就算渡过济水,墨家的骑兵在后追击他们也不可能逃脱,纷纷选择了投降。 到太阳落山之前,战场的统计结果已然出来。 这是一场烈度不大的战役,厮杀了许久,实际上造成的伤亡很小。 墨家死亡和重伤失去战斗力的士卒士卒数量最多两千,齐人死亡的数量也就在六七千左右。 四万多的齐人俘虏被集中起来,军中的宣义部成员在用齐语和这些人交流,稳住他们的情绪。 适则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迈步来到平阴大夫等被俘的贵族身前,歪着头看了看仍旧失魂落魄的平阴大夫,正欲说点什么,旁边一个士人打扮模样的人忽然站出来问道:“你就是适?” 身边的警卫立刻抽剑警觉地看着那个站出来的士人,昔年豫让刺赵、专诸刺僚,再加上前几年的聂政刺秦事,让这些警卫不得不小心翼翼。 适没有向前,只是站在原地回道:“正是。” 那士打扮模样的人躬身行礼后道:“我受朋友所托,有事请教。” 适以为这是一些心向墨者的同路人,自己虽然知道有被刺杀的危险,但于万军面前也不能堕了墨者的气势,还礼道:“既有事相谈,且随我来军帐。” 那士摇头道:“此事需要叫人听到,以全我朋友之志。朋友托我问一句,若是不背水列阵,在平原决胜,齐军可有胜算?” 适很慎重地想了想,摇头道:“毫无胜算。今日决战,泗上的骑兵只是在最后才用得上。若在平原决战,骑兵突袭两翼更为方面。你们的战车突不开我们的阵,因为战车布置的时间太长我们可以提早准备。” “背水列阵……呵,也算是死中求活吧。我欲攻临淄,而如今田庆和公子午将临淄之军远在武城,我欲攻临淄,就必须要要消灭你们。背水列阵,若能守三日,只怕我就要撤了。” “三日还拿不下你们,我部必损失极大,到时候只怕也不用打了。只是,兵法之秒,存乎于心,背水列阵,需正奇相济。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故而子墨子言,要不分老幼贵贱尚贤为任。” 惊魂失措的平阴大夫听到适要攻临淄的话,猛然醒过来,心中大骇,亟待听到适说什么一将无能之类的话时,脸上一红,再次沉默不言。 那士闻言,冲着平阴大夫施然一礼,高声道:“君子可曾听到?背水列阵,乃死中求活之法。今日墨者适亦在此,诸位为证,君子可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用人疑而不信,少谋而无断,您这样的人不是我所想要侍奉的。自今日起,你我再无主客之缘。若非您以华元羊斟之事相提,我朋友缘何会死?” 说罢,起身冲着平阴大夫猛唾了一口,平阴大夫身边的人立刻用身体挡住,冷笑道:“今日战败,你以为君子失势,这才离开。昔日君子居高位之时,怎么不见你离开?你这样的人,不知恩情、毫无情义,就算天下再大,也没有你可以容身的地方。” “真小人也。君子富贵之时,你便投靠。君子今日战败,或可失势,你便口称大义而离开,当真低贱。” 那士大笑道:“我为士,以谋划和学识为生。你出钱,我做事,这和工人做工、商人市贾并无区别,这便是我心中的义,何来不知恩情、毫无情义的指责?君子出钱养我例为上士,我以上士之才回报。为您收过税、取过赋、谋划过事情,已经对得起您付给我的工钱。难道说,商人以平价卖了一斤粮食给别人,而那人恰好饥饿,商人便觉得自己那个买粮的人应该感恩必以回报吗?” “我的朋友之义,被人赠之以木瓜,必还之以琼瑶。我之义,别人投之以桃,我必报之以李,若觉得顺眼合心意,我愿意报还以琼瑶。” “还以李子还是琼瑶,那是我的事。可别人若给我个木瓜,我还了一个桃子,那人便觉得我不还以琼瑶便是无情义,岂不可笑?” “你们的义,你们所谓的情与礼,对我而言,不过枷锁。” “逼死我朋友的,也正是这条枷锁。情义之下,皆在食人骨血!” 之前出言嘲讽那人也不顾自己被俘的身份,再度冷笑道:“这就是天下大乱的原因。人人无情、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少有君子!” “墨家谈人性,谈人性的解放,到头来天底下全是这样的人,天下岂不大乱?” 出言嘲讽的那人起身,瞪着适,面无惧色地斥责道:“天下无情只求利,这就是你们墨家想要的天下吗?若非你们的言论如墨染水,天下如这样的无耻之士哪里会有这么多?” “你们墨家谈天志,什么是天志?” “你们把天下毁了!把天下主客间的情义,说成是出钱做事的雇佣;把天下的礼法,说成是贵族为了利的一种蒙骗!天下不该让这样的道理成为上流!” “墨家的义中,冷酷无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人非物,可墨翟之徒在《节用》中却说:唯人为难倍;然人有可倍也。你们墨家连人口的增加都在计划之内,我只听说过牛羊畜生可以计划让他们增加,你们口称人非物当以爱,可却在做把人当物的事!” 那人以为自己这样一番羞辱的话,定会让适羞愧而退,却不想适抚掌大笑道:“真要是天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必然大治。哪来的什么默默温情?无非都是利益。用礼、情、还有你们所认为的义掩盖起来,就好了吗?就像是一坨屎,你裹上麦粉,来骗天下人吃下去。我们把麦粉取下来,告诉天下人别吃。到底谁在乱天下?” “我想擦干天下人眼前的迷雾,让天下看清楚天下的本源。” 适微笑着,问道:“赶集上市的人,清晨时都急急地赶往集市;但到日落时,人们就是经过集市,也只是甩着膀子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以墨家的义看来,他们不是爱好清晨,厌恶傍晚,而是因为傍晚时分,希望得到的东西,在那儿已经没有了。” “以你们的义看来,你们一定觉得他们爱好清晨,厌恶傍晚,还希望天下人都要认同这个道理。有一天朝市不开,夜市初上,你们却指责那些晚上匆匆赶去的人说他们无耻无情,这不可笑吗?” “宋地多有雇用佣耕者,农忙之时,必备以酒菜,支付以铜钱。佣耕者也卖力耕作。这不是因为主人爱佣耕者,也不是佣耕者爱主人,只是各取其利罢了。” “这本来就是真实的现实,你们却非要让天下以为那是因为爱,因为情,因为礼、因为德。” 适的语调一变,用一种极为阴损刻薄的声音说道:“其实你们心里清楚,你们这样说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少给钱让那些信了你们的爱、情、德的这些人多干活。” “嘴上说着情与德,心里都是利益铜钱,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只不过你们知道,却不让天下底层的人知道。我们呢,则是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适伸出一根手指,用一种蔑视的姿态点着那个士人的鼻子说道:“时代变了!你现在去泗上、去宋国,你不给钱,给他们谈情义,谈封建主奴的恩情,你看看他们谁给你干?你要是能找到人很情愿的干,我们墨家在泗上的这二十年,岂不是等同于荒废了?别做梦了,认清现实吧,你们的这一套迟早要居于天下义之下流的。” “子墨子言,爱非用也。你想要使用别人,就别谈情和德。我看刚才那个人说的就很好嘛,你给他上士的待遇,他干出来上士的活,这不是理所当然?人家又不欠你什么,人家要走你就指责人家无情无耻无德?” “嘴上说着礼与德,心里都是利益铜钱,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你谋求利,还舍得拿钱,便用礼和德来掩盖。庶农要是听了你们的话,那可完了:哎呀,我让封主少收点税租,那是无德啊,我不能这么干……你们有德你们倒是把土地分给民众啊,难道你们不知道民众想要什么吗?” 这些诛心之言让那人勃然大怒,双手奋力撕开自己的腰带,掀开上裳,露出了结实的胸膛,那里便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他冲着适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从没想过什么为了利而蒙骗天下人!若有这样的想法,教我当时便死!昔日比干剖心,今日我愿以死相证!我没那么想过,没有!” “借我一口剑,按你们所言,活着是天赋之权也是最大的利,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想那么下作为了求利吗?来啊,杀了我,杀了我!让这数万人知道我没那么想过,没有那么无耻!” 适呵呵地笑了一声,连看都没再看那人一眼,背着手无视那人的叫喊,径直走到了失魂落魄的平阴大夫身前,蹲下身子,笑容满面地问道:“饿了吗?” 被俘了大半日滴水未进的平阴大夫本来紧张不已,不知道墨家会怎么对待自己,听到适问了一句饿了吗,心中大喜。 暗道:“他若想杀我,必不会管我是否饥饿。既是问我是否饿了,那必是不欲杀我。墨家求利,昔年华元被俘,宋公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相赎。我亦有产业,墨家必是想要叫人赎买我……” 想到此节,顺从地点了点头道:“饿了。” 适春风满面温和无比地冲着身边的警卫道:“那给他些吃的。” 警卫急忙跑回去,取来了几张干麦饼,一块煮的很烂熟后故意撕的很碎的马肉,一双筷子放在了平阴大夫面前。 平阴大夫左手拿着麦饼啃了一口,右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马肉填入口中。 刚才厮声叫喊的那个士看到平阴大夫拿起筷子夹马肉的瞬间,高呼一声:“不!不!不!” 可平阴大夫却仿佛没有听到,将肉放入口中,在他的牙齿咀嚼的那一瞬间,那个奋死叫喊的士的信仰全然崩溃,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挣脱了别人的拉扯,用头猛地撞向坚硬的地面,登时身死。 非菜羮,不得用箸。 割不正、不食。 夏不食麦,当食菽与鸡,马无羽,夏不当食。 失饪不食。 不得其酱不食。 这六不,平阴大夫皆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政与军 警卫抬走了那个人的尸体,第一师的师长摇摇头道:“那是个君子。如你所言,恪守的义不对,越是守义越反动。是故子墨子要同义尚同,这天下需要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评价是非对错的规矩。” “我们不能让他们的义,成为天下的义。” 第一师师长想了一下,忽而说道:“我今日,才明白二十年前您在沛地,头戴葵花冠冕,面对着那些民众所言的那番话。” “那日你手持葵花,说: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天下苦于礼、德、情已经太久。这些都是虚的,都是掩盖利益的薄纱。” “万事皆允,允的是那些曾经的德、礼所不允许的事。比如求人的平等,比如反抗自己的封主。” “不破不立,物极必反。只有先万事皆允,才可以最终选择出哪些不可允才对所有人都有利。” “咱们墨家不是无德、无情、无礼。只是咱们的德、情、礼在人家看来,就是无德、无情、无礼。” 适含着笑,说道:“这样的道理,便是咱们为什么敢用汤武革命这四个字的原因。楚灭诸姬、晋吞小国,哪怕他们有朝一日定天下于一,只要制度不改、德礼不变,那也不过是不义之战,哪里称得上是革于天命?” “如你所言,这是个君子。死得其所,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今日看到他的主人、这个齐国的贵族根本不在意礼,已然承受不住。待明日看到庶农工商竟然众皆平等,人无贵贱之别,那更痛苦。我大约有点明白当日公孙泽为什么选择死了,他也是怕看到今天这一幕啊。” 这个时代之下,周围的人都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死,并不会觉得诧异,就像是若是在街上看到两个比勇敢的人互相割自己的肉吃一样,虽然难得一见,但只要见到却会理所当然地理解。 今日的胜利,就像是一柄重锤已经将那个人的信仰砸的将要碎裂,一群求利不知恩情的庶民,怎么可能悍不畏死? 平阴大夫不用叉子叉肉而用筷子夹肉、失饪而食、割不正而食、不得其酱而食、孟夏食麦食马的举动,只是最后压碎那人信仰的最后一点东西。 贵族当有贵族的礼仪,那是天下归于大治的一部分,也是那些心存信仰的人所盼望的、或者说他们为之奋斗的最后底线。 情、德、礼以及分封制,这是密不可分的、维系天下的根基。 相辅相成,不可独存。 适虽然理解,却没有太多的感慨。 他走到那个自杀的士人身旁,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能回答,却还是长叹一声问道:“郑伯射天子什么的事太早,你没赶上。可田氏代齐、三家分晋没几年啊,他们坏了天下规矩,你不殉道,也不觉得要亡天下。怎么庶农工商将要站起知道求自己的利,怎么在你眼中就要亡天下呢?” 长叹一声,适明白泗上墨家这一战之后的举动,已然不是争霸天下为霸主那么简单,而更像是一场天下新俗旧制的圣战。 适心想,总算有了些革命的味道,若不然又和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有什么区别? 他的感叹是叹给旁边的墨者听的,而这样的壮烈之士那些早早为墨子服役的墨者见的多了,习以为常,略微感叹之后,也不怎么当回事,反倒是一个个心里憋着笑。 他们想到适之前讲得那个真香的笑话,不曾想平阴大夫连一日都没撑过去,也没有那番壮怀激烈的言辞,终究少了许多滋味。 适挥挥手让那些憋着笑的人滚蛋,自己带了几个人来到临死的伤兵营地,看着正在忙碌的秦越人打了声招呼,问了几句救治的情况,便转身去看在最后的反击中受了一点伤的六指。 最后六指那边抗住了将近四倍齐军的反扑,巧妙地利用阵型和大炮,撑到了最后。 整个墨家义师在南济水一战中的大部分伤亡,都是六指的那个师里的,到最后六指也被弩箭射穿了手臂,好在并无大碍。 适也没说太多,只是拍了怕六指的肩膀道:“你们师做的极好。当居首功。” 六指知道适表扬别人用词很谨慎,用一个极字,他心里极为高兴,但还是叹了口气道:“师里损失不小,尚需修整,只怕攻平阴之战我们是没法参加了。而且还有数万齐人俘虏,总需要有人看守。” 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他挥挥手叫一些级别不够的人离开,只留下了第三师的高级军官和身边警卫,问道:“如今南济水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我倒是要考考你,若你为帅,当怎么办?” 六指早就再想这个问题,适一发问,他便道:“先取平阴。平阴一得,齐长城便破,临淄之前无险可守。” “田庆和田午必要回军。若能效仿当年晋襄公崤山伏击百里奚之战,那是最好。” “只不过,当年百里奚帅军攻郑,并不知道晋人会偷袭,所以全军毫无防备。” “现在我军若取平阴,田庆定要回师。可南济水一战,我军爪牙均露,张牙舞爪震撼天下,田庆定会小心翼翼。你给我讲过一个古之将减灶诱敌的故事,可是这一计策却不可能在田庆身上奏效。” “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覆灭,田庆绝不会以为我军不敢战。我思来想去,有许多关键支持若不考虑,我军大为不利。” “临淄城大而阔,又是齐根基之地,自太公望得封营丘至今已历数百载,万一攻不下,那就是兵家大忌:屯大军于坚城之下。”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在解决掉田庆之前直取临淄,可田庆……” 他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适,迎着适鼓励的目光继续说道:“田庆如果是庸才,那么复刻崤之战便有可能,也就不需要想这么多。” “但若他不是庸才,那么他定然会想,临淄城大又是根基,我军未必能一鼓而下。那么他便可以不那么急躁,也不会太过冒进以至于被我们埋伏,而是会正常行军,这样反而会让我们不敢攻临淄。” “一来他觉得临淄军团父母兄弟俱在临淄,军心可战。二来,他要切断我们后路,我们反而会先着急。” “我就担心,如果田庆田午不是庸才,他们会明白,我们攻取临淄是行险。到时候他缓缓行军,压使我们和他长期对垒,那主动权就在齐人手中。” “我们要求速胜,要在魏赵楚中山这些事结束之前大获全胜才行。田庆如果回师之后,屯兵汶水,我们该怎么办?” “就算齐侯急令,可万一他不是庸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屯兵汶水。难不成我们还真的去攻临淄?” “那我们又不敢攻,后勤不济、长途行军、未必一鼓破城,我们不敢行险。” “而且他若屯兵汶水,我们还真就不敢动,我们去临淄,他就敢越过汶水切断济水和我们的后路。” “到时候,他就变被动为主动,再逼着我们去打他,或者直接选择媾和。公造冶那边加上费国的士卒,守有余而攻不足,泗上也未全面动员,这一战……得像个办法变被动为主动。” “他若是个庸才,那什么都不消说,佯装攻临淄,在他毕竟之路上埋伏,这是损失最小的大胜。” “就算不那么打,也有一千种办法对付庸才。这个也就不用考虑。” “所以,考虑的关键还是在他万一不是庸才上,怎么逼他进攻?” 适点点头,六指说的很好,基本上和他想的差不多,能够想到被动、主动的转换,这就是想到了关键处。 他便半开玩笑道:“问题的关键,不是想出来问题,而是解决问题。你有什么想法?” 六指沉默片刻道:“这就不是一师之长可以布置的了。” 适摆手道:“我说了,籍使你为帅。” 六指笑道:“恐怕您若只是主帅,也不能够布置,这需要七悟害和巨子才能够决定的。” “其一,迅速和魏国媾和,借南济水一战之威,传书魏人,魏侯奋战于赵、中山、楚、陈蔡,必不敢继续与我们打下去了。措辞严厉,大有准备和齐媾和,而取成阳的态度。” “平阴一下,魏人不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但我们说要和齐人媾和,他们必然相信,因为媾和的主动权已经在我们手中,我们说要和他就不得不信,也不得不考虑万一我们转而猛攻成阳怎么办。毕竟成阳位置险要,又在陶丘之侧,魏人不敢失。” “其二,屈将子在高柳,这是一支强军。现在魏人围邯郸,赵人惊慌,魏人也难过,只怕现在魏人选择与赵媾和。若屈将子可以全力参与赵地之事,连胜三阵,帮助清理公子朝一派的贵族叛军,赵侯底气必足,届时必然不愿意媾和。他看到了胜利,魏人如果会选择主动媾和,只是退兵,赵侯反而会不接受。” “楚魏之争,暂时也分不出胜负,陈蔡之地楚必要夺,又要重整政令,楚人倒是无力参与。只要魏人难以脱身,那么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和齐人周旋,给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多,我们也就不需要非要速胜。” 六指说到这里,适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鼓励道:“然后呢?” 六指道:“您说过,军事是政治的延续。那么,军事上的主动权,如果在军事上没有办法得到,那么便可以在政治上得到。” “现在越人将要南撤,我们趁着这个机会鏖战齐人的原因,是趁此机会削弱齐侯,使他无力干涉我们在东海、泗上的扩张。这是政治。” “您说,这一战不会要齐侯的土地。一则这是义战,要让天下诸侯觉得我们在为义而战,不会因为伐齐一战展现的军事力量而恐慌。二则,现在干部不足,越人南撤之后的广袤地区,以及整合的泗上费、薛等地,也需要花上时间,齐地若得反而会削弱我们的组织力量。” “但是,齐人不知道。他们和我们制度不同,不会考虑到我们所考虑的事。” “那么,我们便要用政治,逼田庆进攻而不是在那死守。” 既是关键处,六指郑重道:“破平阴之后,大张旗鼓地土改,破阡陌、开井田、发地劵、分齐人的公田和逃走贵族的封田,作出一副要在济水安家的态势。这会伤及到齐人的根基,而且齐人知道我们的执政能力,一旦留下不走,可能一年之内济水就会完全被墨化,他们便不得不主动进攻。” “这些被俘的齐人士卒,都是平阴、谷、阿一带的农夫。我觉得不该带他们回泗上,而是攻破平阴之后,让他们各回其家。土改之后,大可吸收一些家中无妻子父母的齐人入义师。一则可以扩大我们的力量,二则让田庆恐慌,他若和我们拖延,只怕一年之后济水便会再拉起两三个师,而且我们守城的能力天下皆知,执政的能力有目共睹,只要我们不攻临淄,而是假装要长期占领,那么田庆所能依靠的东西就没了,他就只能选择主动来打我们。” “他一动,主动权就在我们。是守城疲惫他然后野战?还是给鲁国施压不准卖粮借粮从而切断粮道?亦或是诱敌深入之后伏击?还是等待齐国内乱?这就是随我们了。” “若不然,我们攻临淄,万一田庆有智,并不冒进,而是屯兵济水,我们与之对垒,就得琢磨着速胜,那就得进攻。虽然能胜,可是伤亡必大。” “而且,反正您不是说,齐地不取,但是依旧土改,到时候撤走,也让齐人明白墨家的义和对他们的利,心生比较,暗旭相交,方能知晓日之暖暗之寒。” “正是一举多得。”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上) 为将者和为帅者要考虑的问题深度不可能相同。 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又决定了为帅者必须要政治过硬。 在墨家的义上不能有所背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更要要求将来四面接战的时候,可以做到既懂军事也懂政治。 六指考虑的问题,全面来看,仍旧有不完善的地方,但作为一师之将能够考虑到这些已然足够。 适在来看望六指之前,已经和其余几个师的军官们私下里讨论过这些事,让他欣慰的事多数人的想法和六指差不多,都已经想到了要化被动为主动这一点上。 从政治上入手,在师级的军官中也并非只有六指这样想到了。 就像是六指所说的那样,整个战局战略的考虑,不是他们能决定的,而是墨家的组织最终商议的结果。 适作为主帅,恰好又是七悟害之一,这正是他应该考虑的。 适看了看周围的第三师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一众军官也都点头,表示赞同,适笑了笑,背着手沉思片刻。 六指考虑的这些,他也考虑过。 作为主帅,想到这些已经是合格了。 但作为墨家的七悟害,基本上内定的下一任巨子,只考虑到这些就并不合格。 这需要各个方面的协调才可以完成。 譬如田庆和公子午如果屯兵汶水,如何向鲁国试压让鲁国不卖粮借粮?譬如自平阴到大野泽一带的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临淄的贵族的土地这些所需的干部从哪抽调?和魏国之间的协商和暗中媾和怎么才能保证魏国不会担忧墨家在济水落脚而拼死反击? 背手思索了一阵,适道:“田庆是不是庸才,我并不清楚。但只需要济水之战、我们突袭平阴的消息传去,派斥候观察一下田庆行军的动作就可以知晓。” “我是盼着他是庸才的,那样急躁地回援临淄,我们效晋襄公西崤之战,伏击齐人大获全胜,并非没有可能。” “可六指所说的田庆非是庸才的可能也要考虑进去。不能把胜利的希望都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数万齐人俘虏是不能够返回泗上的。你们师要做好看守俘虏的准备,宣义部会调派一些人手,但关键一点……” 他指了指四周的军官道:“你们师在齐军最后的反扑中首当其冲,损失最大。对于政策,一定不能心存情绪。有些话我已经说了太多,但有一点我今日还是要重申一遍:发动不义之战的,是齐君、齐贵族,以及维系齐国扩张的分封建制的制度。我们不能够把怨恨撒在那些放下武器投降的齐人士卒身上,更要明白一点:子墨子言,治标治本,要让齐国不再发动不义之战,就必须要摧毁齐国的分封建主的贵族封地的经济基础。” “我不管你们师的士兵有多少怨气,你们必须要把道理讲清楚。出了问题,既是施暴的士兵的责任,你们这个人也都有份!” 军官们纷纷点头,也没有什么异议,尤其是知道适很讲规矩,在规矩许可的范围之内他是个很和气的人,但若是逾越了规矩,那立刻就会变得六情不认,极为严苛。 适摆摆手道:“先把今夜宿营的事安排下去吧。人定之初,召开个敌前的扩大会议,师长、师代表、贰师长都要参加。” 他吩咐下去后,众人知道还有时间,人定之初大约是晚上九点多,正可以安排完士卒的宿营、休息之类的事。 等到了时间,适主持了一下这个会议,主要就是统一一下思想,为下一步的决战做好最后的思想准备。 会议结束后,适便起草了一份以敌前委员会身份完成的信件,对于之后和齐国的战争给出了一些看法。 除了六指和军中高级军官的那些看法外,还有就是调用一下原本用于越人南迁之后抢占淮北权力真空的一些基层干部先来齐地、以及外交方面对鲁赵魏等国影响策应对齐战争的一系列事。 次日中午,两个师和俘虏们在原地修整,适带着两个建制完整的师直扑几十里外的谷邑。 这正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临淄军团的兵力主要来源于临淄城和附近的城市群,而平阴军团的兵力则主要来源于济水一带,平阴军团的覆灭也就意味着这些济水沿岸的城邑都是空城,墨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未及攻城,平阴大夫在南济水覆灭的消息便已经引起了谷邑贵族的恐慌,贵族们纷纷逃往平阴,义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谷邑。 谷地的齐人对于墨家并不是很陌生,多少有些熟悉。 不在于当年最之战爆发之前,墨家和田氏之间一同对抗越国那段时间的蜜月期间墨家可以在齐地自由讲学、也不止在于齐地本多墨者。 而在于铁器牛耕堆肥垄作的传播,也在于二十多年来适为玉米取下了“墨玉”的名字——墨家以利天下为宝,世人多以玉为宝,故玉于世人眼中便是宝。此谷可使天下少几分饥馑,正利天下,是故为墨家之宝,故称墨玉。 至于那些工商业者所常用的独轮墨车、逐渐开始推广的双辕轻便的牛车马车,这些细微处的东西让墨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组织,也让民众更容易拉近和墨家之间的距离。 多有传闻,墨家义师秋毫无犯,墨家守城不取民之一物、凡借必使主券书之。 然而听说过没见过,谁也不知道真假。 贵族们逃亡的事,其实也对普通民众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但义师入城之后,全军就在集市附近的空地搭建帐篷休息,旁边就有民众的薪柴,义师万余人不取分毫,而是派出人去外面砍树。 此时城市的布局,多是农人进门、出仕者近宫、工商近市的格局。 就在墨家在集市驻扎的不远处,便有一户人家,以贩薪为业。 这户人家的男人和墨家本质上没有什么交集,但却经常听到墨家的名号。 就像是他手中曾使用了许多年的石斧子,在十年前换成了一柄泗上那边出产的、商人贩卖到这里的铁斧子。 有了这柄铁斧子之后,他又找城中的木匠买了一辆独轮的墨车。 贩薪是个辛苦活,这人就靠着一担担的薪柴,靠着使不完的力气,把推着的墨车变成了一匹马,然后有了自己的第一辆双辕马车。 然后再靠着这一辆双辕马车、两个孩子、三把铁斧头,将斧头变成了四把,买了第二头牛,雇佣了一个无地的流佣一起砍柴贩卖。 不辞辛苦,好容易积攒了一些家当,以为好日子即将来临。 结果不久后齐侯和赵有摩擦,大儿子和那辆牛车被征调走运送粮草,大儿子死在了外面,牛和车也不知所踪。 大夫征调的,自然不会给予赔偿,甚至都人来问一句他的丧子之痛。 这是正常的,数百年都是这样,若是赔偿了或是问询了,那反倒是怪事了。 之后二儿子为大夫服役修筑庭室,被木头砸断了腿,虽然长好了可是也干不了重活了。 两个儿子一死一伤,自己却没有被生活击垮,仍旧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再攒出来买第二辆车的钱,再雇佣一个人。 如今铁锅传入,城中许多商人贵人用薪柴的渐多,正是好时节。 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也幸于自己老了、大儿子死了、小儿子腿断了,这才躲过了这一次对泗上战争的征召,但还是拿出了不少钱私贿负责征召的人。 原本可能就差两条马腿的钱,结果再一次退回到只能买个马尾巴。 他仍不气馁,每每想着自己还能干,还有一把子力气,若是再干个五六年,总又能买上匹马。 说不准到时候还能给儿子置办一套上好的器具,买个泗上的铁锅,到时候便能给儿子找个女人,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若是儿子能生两个男孩,若是都能活下来,若是运气好点没有死在战场上,若是家里的人都不生病,若是马匹畜生也不生病,若是赶上一个君子做大夫邑宰,若是大夫邑宰不征收双倍的丘甲赋,若是没有什么灾荒……等等若是都若是的话,说不准过个二三十年,自己的孙子辈就能雇佣个三五个人专职贩薪…… 昨夜墨家义师入城之后,他一直紧张不安,心说大军数万总要生火造饭,自己的一大堆预备到冬日再卖的干柴可就在外面,若是被这些人看到,说不准便要拿去用。 虽然听说墨家用人之物必以主券书之,可是真是假,那谁也不知道。 这年月,谁还不称自己是仁义之师?可都是对王公贵族自己亲戚仁义,可不是仁义施于庶民。 他担心自己的那堆柴,又不敢去和大军理论,只好躲在院内悄悄观察外面的义师士卒。 那些士卒经过柴堆的时候,两个士卒朝着柴堆瞟了一眼,说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这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却不想那两个士卒只是经过,顺手将一块堆落下来的木头抬着扔到了柴堆上,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到了碍事绊脚的木头一样随意。 心里嘀咕几句,心说莫不是那些传闻是真的? 可又想,如今还不是造饭的时候,只怕这些人到时候又要来拿。 正琢磨的时候,跛脚的儿子拿着两个玉米面的饼,里面夹着一些腌菜,便道:“爹,吃饭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中)(修) 贩薪者看到儿子手中的玉米饼,一股邪火莫名地发出,骂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粮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这几个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儿子哼了一声道:“真要拿早拿了。人家在济水连大夫的六万大军都打败了,拿你一点东西,你还能拦住不成?” 贩薪者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接过玉米饼,小声道:“你在这看着。” 跛足的儿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这腿都断了,我看着有什么用?莫说大军要拿,就是别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们若是取,谁也拦不住。我就怕他们拉人去运辎重,你断了腿,他们总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马蹄甲弄劈了,虽说心疼,将来影响干活,可总比被人拉走要强。” 跛足的儿子点点头,这样的事如今城中的许多人都轻车熟就,还有人专门兜售一些让马腹泻的草药,就为了逃避军役劳役。 还有人专门砍掉了自己的大脚趾,那样的话走路很不稳当,这样也可以不用服劳役军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将家中存下的一些粮食仔细藏好,拿着一块石头在自家的马旁边逡巡了许久,盯着马蹄子角质的部分,终究还是没舍得。 心想,说不准墨家的义师真的不一样,真的像是那些传闻一样呢。 可转念一想,心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虎狼还有不吃肉的?只怕还是不行。 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真要是砸了马蹄角,少不得两三个月不能拉车。 那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忧心,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草,看到主人在旁边,绕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背。 贩薪者心里一软,手里的石头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说吧。 他这一夜在麦草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幻听到外面有人在抢自己的那堆柴,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就看到远处篝火通明。 他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答,心里更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儿子竟是在草垛那里睡着了。 外面的薪柴一点不少,远处还能听到一些歌声,贩薪者心里终于有些信了几分,心道:“他们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这堆柴,难不成真的是与民秋毫无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鱼儿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饭、夏天里下雪这样的事儿啊。” 心中总算了放了心,之前积攒的睡意登时袭来。 早晨露水扑在脸上,他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邻居胆子大一些,已经在外面做事,他也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却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什么毛病都没有,当年就是靠这一双腿推着薪柴把自家的墨车变成了马车。 只是儿子跛足已久,整日相见,也学了个七八分,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这样至少不用被人拉走服劳役或是当辎重兵。 只可惜当初大夫征召的时候,邻里四方都知道他不是跛足,他又舍不得砍下自己脚趾不然以后家里的活便没人做。 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亲手把大儿子的腿砸断,那也好过死在外面。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就看到集市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集市市井之间,本就是墨家渗透的重灾区,从事木匠、铁匠的这些人,真有一天诸侯清除墨者全部杀头的时候,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网之鱼。 这些手工业者们和墨家的关系更近一些,早早就知道墨家的制度政策,也不惧怕什么,就在集市上兜售一些货物。 远处聚集了一堆人,一个本地的木匠正在那念叨着什么,这木匠就是城中最早做墨车的那个,贩薪者的第一辆墨车还是找的这个木匠做的。 他跛着腿走到了人群之中,就听那木匠说道:“墨家说了,一辆车、一匹马、还有人,都算工钱。给铜钱……” 旁边围着不少邻里,跛足的人便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邻人笑道:“墨家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不是,要去北济水运粮,两日往返,给足了钱。不要钱的话,给棉布也行,或是别的。这不少人咱们都认得,他们还能骗咱们不成?” “你不是正有匹马有车?还不趁此去赚上许多钱?” 邻人的声音不算大,可贩薪者却猛然摆手,喝道:“小点声,小点声!” 他回头看了几眼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义师士卒,发现他们好像听不太懂,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赚这几个钱,可别被骗了到时候马也没了……” 基于历史和以往认知的不信任,贩薪者也略微觉得墨家这些人确实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抢便是,又何必要骗?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服役过,哪个诸侯王公的军队出征,不是掠夺乡众,将田间的麦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虽然心中怀疑墨家实在诱骗自己的马,可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却不直接抢的军队,已然是大为古怪。 心中难免好奇,好奇之余便多听了一阵,有个会流利地说齐语的人过一会又在讲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听的他连连称是,心道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么一看,墨家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了。 诶,那样的话,那可就好了呀! 他这样想着,却觉得不太现实,天下人无分老幼贵贱这样的话,他其实真的不怎么在乎,所以很难理解那些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缘何会阵阵欢呼。 不过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征、民之私产不可随意动之类的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于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这样了,那么当年自己那头牲畜就不会被征为丘甲赋,莫说给钱,就是个牛角都没看到。你说哪怕剩个牛角给自己,自己还能卖给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换两斤粟米…… 听的渐渐入了迷,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那些话仿佛能让人吃饱一样,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饿了。 将要走的时候,一个穿着古怪戎装、会说齐语的墨者跟他打了声招呼,说道:“乡亲,我听说你家有马车?如今也没什么事,怎么不去运粮?一来一回不过两日,马算一分钱、车算一分钱、人再算一分钱。” 那人说了一个数字,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这可是比我去砍两日的柴赚的要多。” 惊奇之余,他便陪着笑脸道:“我家里确实有匹老马,可是昨日不巧伤了蹄角。我给它看看吧,这畜生照着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这路都走不了……” “哎呀,这钱我是真想赚啊。要不是我的马伤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马如今在窝里趴着,哪里站得起来?” 那墨者哦了一声说道:“那你的腿没事吧?军中有医者,那可是长桑君的弟子,长桑君你听过吧?明日就在城中义诊,你若是有什么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军中常有跌打损伤、骨折骨断之事,长桑君的弟子们颇有一套,又不收你们的钱……” 贩薪者连连称谢,心中却道:“我的腿好着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岂不是被看出来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儿子都在嘟囔,说道:“我们可是听说,人家出一马一车一人,可是给不少钱。还可以给铁、给棉布,或是给粮食。你说现在又做不得事,你却不去……那邻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边先给了一半的钱……” 贩薪者哼声道:“今日笑,明日有他们哭的时候。你见过不吃屎的狗?若没见过,这天下哪有不征民夫的大军?” “我跟你们说,这种事,别冲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那自然好,我也欢喜。可若不是呢?” “他们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骗了他们,好人能惩罚我吗?到时候我还不是可以去运粮?” “他们若是坏的,等他们那些人回来便知。” “今日他们说什么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让他们去,利自己让我来。” 又说了几句“高瞻远瞩”的话,吃了些饭,夜里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实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驻扎的那些义师士卒早早起来,很快附近就盖起来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听说是厕所,又说义师军中扎营的时候连去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规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听说一些墨者正在讲怎么种庄稼,怎么用粪堆肥,怎么刮硝,又说只要刮下来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购。 城中许多人都去听,尤其是讲到怎么种庄稼的时候,宣讲那人口若涛涛之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老农夫的模样,将种植稼穑之事讲得头头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后又听说,这人原来就是齐人,论起来还是田氏一支。 这就更叫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么还去在墨家做事帮着来打齐国:此时哪有什么国族的概念,贵族之间的争斗实属寻常,今日归齐明日归赵后日归鲁,变的只是征收军赋劳役缴纳地租的大夫,有时候甚至连征收赋税的乡里人都没变。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为稼穑为下贱事的贵族君子们,怎么会在泗上做农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来了一支军队,看来是后续的部队,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营休息。 随着这支军队的到来,那些已经习惯了义师存在的小商贩们便开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军中的人专门来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铜或是黄金直接买粮食、蔬菜、羊犬之类。 依旧是秋毫无犯、平买平卖。 看到这一切,昨日还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的贩薪者,心里面已然有些后悔,心说:难不成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下) 感慨过这是怪事的第二日,相对于齐国和墨家的战事而言其实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万多齐人俘虏也被押送来到了谷邑,就在城外的一处空地上搭建茅草屋以安身,据说家在谷地的齐人俘虏可以旧地释放回家,和家人团聚,只要每隔三日来营地点卯一次即可。 军中的工兵开始丈量逃亡贵族的土地面积,尤其是城邑附近的那些贵族的封田食田禄田。 不过这样的大事,贩薪者并不关系。 自己又没有儿子亲戚在军中,齐侯胜也好、负也罢,这些俘虏是被关押还是被释放,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也并不关心。 反倒是那些去运粮的人从北济水返回、每个去的人都领到了钱这一件事,对于贩薪者来说才值得关注。 哪怕如果有一天传闻,都城临淄被攻破,可能都及不上这件事重要。 至于说传来的风声,说是要分配贵族的封地,贩薪者也不关心。 一则分配的话,和他没有关系,据说是主要分配给那些在封地上耕种的农夫。 他算是这一次墨家入城之后,切身利益影响最小的那部分人。 但依旧的,切身利益影响最小,并非是没有影响,譬如说运粮的人安全返回领到了钱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很大。 他转了一圈,也没好意思回家,前几日的高瞻远瞩今日看来竟成了笑话,想到若是回去必要被老妻唠叨、儿子嘲笑。 于是走了几圈后,走到了邻家里和自己算是熟识的人家中,那家人三日前去往北济水运粮今日返回,他要去问问清楚。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那家的女人在身上缠了一匹靛蓝色的棉布,欢天喜地,正在那比量着应该如何裁剪一件衣裳。 看到贩薪者到来,那邻人便迎上来,正在那欢天喜地摆弄棉布的女人便先道:“那日我家良人叫你一同去,你却不去。若是去了,正好给你家里人换套衣裳。你看看人家在泗上的棉布,可是比咱们这里的麻布要细的多、也宽出来几寸呢,你摸摸……” 贩薪者伸出手摸了几下,赞道:“这几年也是常见过。只是哪里舍得买?都是家里人弄些麻沤上,趁着闲的时候搓成线,自己织。买的却是少……” 那女人显然是刚听过自家丈夫说起途中听到了泗上事,便道:“哎呀,人家泗上那边哪还有自己纺麻布的?一家百十亩地,种上两季粮食,缴了税便是自己的,都是去买作坊里出的棉布。” “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北边运粮的那个墨者,人家村社里一起种了上百亩地的棉花,到了收棉的时候一起采摘卖了换钱……” 贩薪者对于这种合作的事很容易理解,因为天下有分封公田制度的基础,这种若是放到数百年后私田各自忙碌的时代有些难以理解以为天塌了的事,在如今简直寻常。 无非也就是公田的劳作收益属于领主,而那边的收益属于村社的每个人。但是劳动的模式并无区别,也确实比起一个人种植要更为有效,不会出现遇到阴雨天忙不过来的情况。 唠叨了几句,那邻人也知道贩薪者所为何事,便道:“我说,你这一次没去,真的是亏了。墨家义师和别的军队不一样,人家说话算话,他们有三纪八规之歌,里面都说了,从他们墨子守城的时候,就是借用咱庶农的东西都要偿还的。” “这次去的时候,半路上有人的马踩进了田鼠洞,折了马腿。人家直接登记了,回来后便赔偿了一匹马。” 贩薪者更加惊诧,惊道:“有这样的事?” “那还有假?我亲眼所见。” 贩薪者仰头半晌,不敢相信,许久才道:“这真是撞见鬼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诶,我听说泗上那边都用草帛当钱,他给你的钱,可不是那样的草帛吧?” 邻家从怀里摸出一串刀币道:“你看看这是草帛吗?咱们不收墨家的草帛,可这边的大商贾可是收的,墨家直接在这里换的钱。他们换了钱,再去泗上买铁器棉布还不是一样转卖?” 贩薪者接过来掂量了几下,邻人又说了给的数目,当真是不少,他更是后悔自己没有去。 又问了几句,那邻人道:”明日还要再去,也是按天算钱,你这一次可不要不去啊。” 贩薪者连连道:“那要去,那要去。诶,城中府库不也是有粮吗?今岁才收的兵甲赋和什一税,都在府库中。怎滴还要去北地运粮?北边也打下来了?” 那邻人笑道:“阿大夫早就跑了,墨家只派了三百骑手,便拿下了阿邑。贵族们都跑到平阴去了。不过我们倒不是去阿地运粮,而是在一处仓房内运的。” “我听说薛陵更是如此,墨家这边只有五十人过去,那边的大夫和君子们就都跑了,那些运送家人财物的马车排了好远,墨家倒是也没追。” 贩薪者哼笑一声道:“吃肉的人,都怕死。这墨家可真是好,若是这一次能直接打下临淄,那就好了。” 邻人也点头道:“我也这样寻思呢。就算不打下临淄,将咱们割过去也好啊。对了,明日早晨,又要去运粮,这不是被俘的人都过来了,也得吃饭,现在十万大军,每日吃喝都要不少粮食。本地府库有些,我听说是要过一阵发还给咱们,说是这赋是不义的,都是咱们的血汗……” 贩薪者听的更是神往,点头道:“这要是咱们的大夫邑宰能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行,那我先走了,回去准备下。” 邻人也不相留,只道:“那你快回去吧。明日早晨,不要忘了。” 贩薪者却不曾想到,自己和墨家打交道的时间要比自己预想的明天早晨更早。他心里还一直琢磨,明早晨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嘲笑自己腿怎么就好了,或是欺骗了墨家那些人,人家会不会惩罚。 刚一到家,不想前日问他家里是否有牛马的那墨者正在,贩薪者下意识地想要装成跛足,可见到那人笑吟吟的眼神,终于腿一软怎么也装不出来,反倒是有些不怎么会走路了。 那墨者没有再看他的腿,而是笑道:“乡亲,今日来,是要买些薪柴的。就按冬日的价,平价卖于我们,卖给谁不是卖,你说是吧?” 既是询问过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也都印证了那些传言,贩薪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当即便清点了薪柴的数目,墨家也没有作出什么半匹红绡一丈绫、系上牛头充薪值的事,只给付给了铜钱。 等墨者走了,家里人欢喜无限地掂量着铜钱,喜笑颜开,便忘了唠叨他那日高瞻远瞩的事。 第二日清晨,他也没吃饭,便赶着马车去了军营附近。 邻人说了,路上管饭,管够吃饱,自己则早饭不吃,中午多吃一些就是了,还能省下来一顿饭的粮食。 才到军营附近,便有些年轻的邻人笑话道:“哎呦,我说,你这腿和你家马的腿,好的可是快。” 贩薪者红着脸道:“哪里知道他们真是仁义之师?” 一个平日好说笑话的人悠扬着嗓音道:“他是先看看咱们是不是能拿到钱。若是咱们拿不到,他便要说咱们傻呢。若是拿到了,那就真是仁义之师,还能真把他的腿打断了不成?所以,还是好人好欺负,真要是贵族大夫,他今日非要砸断了自己的腿才敢过来……” 众人的哄笑中,贩薪者却并不因为自己的狡狯被人嘲笑而愤怒,只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心道:“那是自然。若是贵族大夫们,我今日定是要自己砸断腿。若不然,他们看到我腿没断,便要惩罚我,说不准还真的把我的腿砸断呢……” 几日无话,他自去跟随众人去北济水运粮。 每日三餐,吃的都是麦粉炒米之类,菜就是咸鱼或是一些炒熟的酱豆,味道很香,吃的也很饱。 运粮的这几日,谷邑的军队少了许多,听说是去出征打平阴去了。 昨日贩薪者还在北济水边看到了另一支义师,乘舟船而下,就在阿邑上了岸。 军中还有不少极大的铜炮,他又不认得,只是听说过,不免感叹几句,心道:“这都是铜的,要铸多少钱啊?墨家果然是有钱,怪不得不会贪恋我们手中的这几个钱,只是这几门炮,随便拿出来一门融了,那也够了……” 看到那些大炮,心头更喜,又想若是有了这些炮,墨家说不准便真要打下临淄。 这齐国从姓姜变成姓陈,倒也没什么区别,大夫还是大夫,贵族还是贵族,该收丘甲赋还是要收丘甲赋,唯独若是换了墨家,那可就大不一样。 自己虽说分不到地,可最起码不用害怕自己的这点产业都没了啊。自己本身也不会种地,若是真的拿下了临淄,就墨家这样的政策,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日子定是比以前过得好了。 自己过得好了,别人也就过得好,别人过得好,舍得花钱买薪柴而不是为了省钱自己去砍的人也就多,自己便能过得更好…… 他想的简单,也不复杂。 便支棱起耳朵,听着一起运粮的人的传言,也不知道平阴城是否攻了下来。 四五日运粮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他领了钱,回了家,刚一进门就听到老妻说道:“你明日快去集市。墨家昨日在城中宣告,说是今年缴纳了丘甲赋的,不论多少,每家返还一些府库的财物。” 贩薪者已经见惯不惊,这样的怪事这几日见的多了,反而觉得寻常至极,丝毫不怪。 当这些前所未有的事不再怪异的时候,便是人们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另一番模样的可能:原本那些前所未闻的怪事,将在新的天下里理所当然。 既是明日才去领取,今日却也不能闲着,便想着墨家还需要薪柴,自己不若去砍些树木换钱。 军中只要给钱痛快,那么钱还是好赚的。 琢磨着墨家在这边不用太久,只要再住上一个月,自己这把子力气可就能换不少的钱。若是能住上一年,少不得自己又能买上个墨车、弄柄斧子,再雇上一两个人…… 带着对新生活的简单向往,赶着车来到了城外,就在一处平日砍柴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墨家的士卒在山顶上忙碌。 他如今已经不怕,便凑过去,靠近后知道了这是墨家的“工兵”。 什么是工兵,他不知道,而且泗上的工的发音和谷邑工的发音也不同,但是他却知道这些人最近在忙着丈量贵族的封地。 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因为这些“工兵”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帽子,没有下裳,而是穿着名为裤子的东西。 他靠过去后,发现还有不少本地的人也在那里。 一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正拿着一个古怪的圆筒,在往远处看,旁边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在那里画着什么。 他也不懂,正想问点什么,那个戴着皮帽子的军官便回头和那些看热闹的本地人用齐语说道:“你们看,济水在这里拐了个弯,这就是前几年一下大雨便要遭灾的原因。” “北面地势也不高,正可以把那里炸开。这样取直之后,济水走直,便是下雨也没什么事了。而且南面这边,又可以开出来万亩的良田,没了水泽,地上都是淤泥,这可是好地啊。只要撒上种子,便能丰收。” 贩薪者一听是这个事,他倒是不怎么关心,心道:“自己砍柴为生,又不种地,便是淹水,自己也没甚么损失。不过若是真的能修好,倒是免了许多每年加固堤坝的钱,自己老了,儿子又是跛足,虽说可以免了去,但是钱还是要缴纳……” 又想:“修是修,可不要让自己出工就好。” 他却哪里知道,何必需要他,那军官说完,本地的那些利益相关的人便纷纷叫好。 这件事若是本地大夫做,他说不准定要惊叹一句真君子也,会想那就是青天烈日。 可放在墨家义师中,虽说也感叹着墨家确实利于民,但似乎却没有那么怪异和不可思议了。 反倒是若是没有做这件事才会觉得怪异。 这济水泛滥的事,在谷邑是件大事,看样子有人这样说过,这些墨者便上了心。 这事和他也没太大的关系,只怕要出工出钱,便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道:“若是修的话,也要赶到农闲的时候,不然就是给钱,也要伤农啊……” 他这么问,实际上倒不是关心是否伤农,他又不种地。 他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时候修?修的话出工是否给钱?还是说要每个人都出工? 问的隐蔽,那军官似乎也没听出他的小心思,感叹了一句道:“赶早不赶晚啊。夏日将至,暴雨即至……哎,这邑宰和大夫真是素餐之人啊,数百年济水泛滥,竟数百年无人相管。” 旁边一人冷笑道:“贵人的封地又不近这里,他们修什么?自己封地上的人,还要为他们自家的城寨修城墙呢。” 那军官叹息道:“子墨子言:古时,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使利民之事成也。”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不是给那些人的赏赐,而是为了那些人可以把事做成,这是为官封爵治理一方的义务。如今天下,却以高爵、重禄、任事为赏赐,这就像是买了珍珠却把漂亮的盒子留下而丢弃了珠玉。” “这天下的义,这天下的理所当然,若不变变,迟早要亡天下的。” 那军官摇摇头,贩薪者终于有些惊骇:在墨家看来,爵位、俸禄、官职竟然不是赏赐,而只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的一种前提。 给予爵位、俸禄、官职,是为了让民众尊重、信任,这样才能带领民众做成事。 原来这一切的本源,都是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啊…… 这太可怕了。 在贩薪者听来,这件事太阳从西边出来、日月颠倒、冬日震雷夏日飘雪的说法。 为爵为官竟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 这是颠覆了数百年上千年的一切理所当然的说法,足以骇人,足以让人惊出一身汗。 贩薪者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墨家的所作所为,尚可以用仁义去理解,他想若是有个好一点的大夫邑宰或是将帅,也未必做不到仁义之师。 可是现在这墨者所说的这番话,已经无法用仁义去理解了,这是要颠覆天下已有的一切的话。 就像是要让人觉得夏日下雪、冬日震雷才是正常的一样…… 这可能吗? 原本还有些敢于亲近墨家的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茫然地想到:“墨家都是一群疯子,一群把夏日下雪、冬日震雷当做理所当然的疯子。这不是一群正常的人……” 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 这天下不是没有好人,所以好人的存在不会让人感到太过惊异。 但这天下却从未有过把好人好邑宰好君子好大夫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是义务的人,除非这是疯子。 贩薪者心里有点慌,觉得泗上那里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又想墨家那边重天鬼,自己莫不是在和一群鬼怪在打交道? 慌张中,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昨日领到的几个钱,沉重的手感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才放下心,擦了擦额头惊出的汗,心说:“看来不是鬼,只是一群疯傻的人……不是鬼怪就好,不是鬼就好。我就听说墨家重天鬼天志,他们的巨子可不是鬼怪变的吧?” “要不就是入了墨家,便都成了鬼怪,这可不是人能想到的道理。封爵厚禄是为了利民之事成也?这不是天下的道理,可能这是鬼界的道理吧?” 越想越有些怕,柴也不砍了,赶着车溜回了家,叫老妻做了一顿饭,汤羹里狠狠地加了一大把辣椒,辣的浑身出了汗,这才舒泰。 出了汗,这才想到辣椒这么古怪的东西,也是从泗上那边传来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看破了一件天下人都不知道的事:泗上那边全是鬼怪……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兼爱(上) 人看鬼是鬼,是因为鬼和人不一样。 鬼看人是人,也同样因为人和鬼不一样。 鬼怪食人因为鬼怪的义中,食人天经地义,不食方为异类。 鬼怪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吃人而感觉羞愧和错误,人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鬼怪认为那是一件残忍的事。 有人将墨家的这群人看做鬼,在一些墨者看来,这反倒是好事。 至少,这更近了墨子的兼爱之义:至少没有人看成是齐国人和泗水人的区别,以至于因为这个理由便要至死方休。九州人和九州人可以兼爱,齐国人和泗水人不能兼爱。 几日过后,这些义如鬼怪的墨者又干了一件让谷邑的民众瞠目结舌的事。 墨家居然将那些被俘的齐人组织起来,去挖掘修整一直有水患的南济水,竟然没有让这些俘虏修筑城墙以为将来的战事。 说做就做,竟无半点推诿拖延。 能够在南济水取直这件事中得利的民众自发地参与其中,军队中有着千百人管理经验和墨家守城术中早已存在的组织术,很快就将这件事分配的井井有条,每一天都可以看到挖掘的进展,竟似真的可以在月余之内完工从而彻底根绝南济水这一段弯路给谷邑带来的水患。 那些受益于墨家作为的民众,带着一丝期待问道:“你们不走了吗?” 能问出这句话,便已经等同于箪食壶浆。 留在谷邑处置这些事的六指却用很正规的“墨家”式的言辞回道:“我们走不走不重要,留下也好、离开也罢,重要的是这条沟渠确实可以让万民得利。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做呢?” “适曾言,勿以利小而不为,勿以害小而为之。就算将来有一日我们离开了,但是南济水再也不会淹没谷邑,那么这就够了。” 模棱两可的回答,民众们感动莫名,可却有人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一些齐军的探子斥候,听到这番话快马加鞭地来到了武城,将墨家在谷邑的作为回报。 在他们回报这件事之前,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武城,数万齐军震惊不已。 主帅田庆和公子午更是惊慌莫名,其时公子午破口大骂道:“蠢如犬彘!六万大军被四万人一日而破!平阴大夫无能至极!” 田庆虽然惊恐,可还保留着几分清醒,叹息道:“义师之强,鞔之适之智,非平阴大夫所能及。背水列阵,未必为错,若是野战一样也是一日而破。” 临淄军团数日前已经进驻武城,对于那些在武城惶惶不可终日的费地贵族而言,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大原木。 那些逡巡在武城附近的费国民众之兵和前来支援的义师果断选择了撤退。 刚刚进驻武城的时候,田庆可谓是志得意满。 虽然之前已经接到了平阴大夫求救的书信,但是田庆觉得平阴大夫有六万之众,墨家深入重地,背后尽是齐城,就算能战而胜之,那么义师也必然损失极大。 就算不能胜,平阴大夫若是能据城而守,自己在武城修整后击破费都,兵锋直抵滕、薛等地,威胁泗水,到时候义师主力必然回援。 可不曾想,才短短三五日,消息便传来,平阴大夫的六万大军在南济水全军覆灭,平阴大夫被俘,五万齐人投降。 自此,济水一线一直到平阴、历下,都无兵可用。若墨家破了平阴,临淄危在旦夕。 更为可怖的是这一战墨家损失微乎其微,还能再战。 田庆知晓几年前最之地齐军被击败的事,但却实在没想到义师的战斗力强悍到了这种地步,心中骇然之余,其实便已知道这一次墨家和齐国对泗上的争夺,墨家已然获胜。 作为一军主帅,知道友军覆灭的消息后能保持镇定思虑对策,这是一个作为主帅的基本素质。 如今斥候回报,说墨家在谷邑的所作所为,在田庆听来,却不是六指所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以他看来,墨家虽有利天下之心,可如今在谷邑又是丈量逃亡贵族的封地、又是修建挖掘沟渠治理水患,民众皆信服不念旧齐,墨家岂不是要占据济水? 济水险要,只要墨家夺取了成阳,那么整个济水流域都可以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如今想来成阳那边已经知晓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更是不可能出兵野战,魏韩联军只能选择在成阳固守,不敢出城。 田庆所想的未必错,但是田庆是站在齐国一国的利益上去想,自然便和公子午的想法有了些冲突。 在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公子午便要求田庆回师临淄,只说平阴军团覆灭,临淄无险可守。 可田庆却明白公子午的心思。 丢了临淄,齐国覆亡不了,当年楚国被伍子胥攻下都城,还不是转瞬复国? 若墨家大军云集临淄,田和的齐侯之位便要不稳,公子郯很可能借机政变以登侯位。 公子郯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也是田氏兄弟势力之间妥协的结果,他若上位,名正言顺。 而且,最关键的是若是墨家大军威胁临淄,公子郯大可以和墨家和谈,出卖田和,说这一次不义之战都是田和主使的,自己当如当年田和废姜齐一般废掉田和的侯位,这样一可以解临淄之围、二可以收拢人心、三也可以和墨家媾和,同时借墨家的力量清理掉田和的势力。 田庆作为贵族,久在宫廷,哪里不明白宫廷斗争公子之争的残酷,齐国公子之争又是常有之事,当年齐桓那是经历了多少磨难、熬死了多少哥哥才上的位? 他是田和的人,也是公子午的人,现在的局势他很能理解公子午的心情。 若是公子郯上位,那么自己手握大军,纵然现在会拉拢自己,但时间一久必然会排挤自己。 所以跳出整个齐国的利益来看,田庆和田午之间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原本的历史上,田午也是政变上台杀死了自己的堂哥,清理了自己叔叔的残余势力,这才坐稳了位子,开办了稷下学宫为田氏代齐和自己政变上位找合法性和法理性:这才弄出了五德轮回之说。 原本历史上,他的儿子更是写了祭文道:其唯因,扬皇考昭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 追认了黄帝为高祖,这才导致了黄老学派以及稷下学宫五德之说在齐国发扬光大。 田氏一族需要追认黄帝为高祖,这样才有代齐的合法性,怎么说黄帝一族也比姜氏要久远。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田氏代齐之后田和田午时代齐国的内政不稳、人心不安的局面。 真正的王霸之人如始皇帝,一统四海之后并不需要为自己的祖先找合法性的问题,郡县制替代分封制,不服就打,压的秦末英雄只能等到始皇帝死后才敢起义——汉高祖可是比始皇帝还大三四岁。 田氏的问题在于在贵族分封制的规则之内取代的姜氏,然后内部兄弟纷争、政变上台一系列的问题:他们既没有自耕农工商业者作为支柱力量革变天命,又缺乏贵族规则之内的合法性。 现在齐国的内部问题被墨家提前引爆,不是田氏代齐的问题,而是田氏从田常开始用的家族流的反噬问题。 如果这一次田和全面战败,公子郯便可以搞掉伯父田和。田和被废,同样等同于田午没有了上位的机会。 田庆从齐国一国去考虑,他的想法无疑是对的。 就算临淄丢了又怎么样?就算逃亡到别的城邑又怎么样?只要齐国不投降、不媾和,墨家劳师远征,最多一年就撑不住。而且到时候三晋内部的事一解决,三晋谁都容不下一个占据了齐国大半城邑的墨家,包括现在和墨家交好的赵国、楚国,都容不下泗上根基的墨家再占据齐鲁大地。 就想当年楚国复国一样,靠时间拖延,总能获胜。 但要从自己的利益、从公子午的利益上去考虑,这一次就没有办法拖延下去。拖延的结果,就是齐国犹在、可齐国不再是田和、田午的齐国,而是田郯的齐国,那么对于田和田午而言,这样的胜利便毫无意义。 齐国不是齐人的齐国,不是田氏的齐国,而是田和田午的齐国,这正是其中的症结所在。齐国在,不等于田和田午的齐国在,一如齐国现在还叫齐国,但是和姜太公的子嗣已经毫无关系。 想都不用想,田郯绝对可以干出宁与仇雠、不与兄弟的事。 面对一心想要快速撤军回援临淄的公子午,田庆劝问道:“公子可知道昔年墨翟何以名扬天下?是靠的他的义吗?” 田午对此知之甚详,便道:“非也。他的义固然可以凝聚墨者,但他名扬天下,还是依靠当年止楚攻宋之事,之后又守宋、卫、鲁等小国,守城之术天下无双,故而闻达于诸侯。” 田庆因道:“墨翟死后,其弟子尚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鞔之适造铜炮、制火药、编几何。其守城之术更胜于墨翟。” “凡能守城者,必善攻城。不会攻,便不会守。昔年鞔之适战越王于潡水,一日破滕邑、旦夕夺武城。其时墨者不过数千。” “如今天下墨家独为显学,信众数万,悍不畏死、死不旋踵、口称利天下而冲锋,至死不退。平阴大军旦夕全灭于济水。墨家若攻平阴,谁人能守?墨家却迟迟不攻,而是围困,这是何意?”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兼爱(中) 田午被田庆这样一问,渐渐冷静下来,回道:“你是说……墨家围城而诱我军回援?” 田庆点头道:“攻我之必救,半途埋伏,我军如何能战?如今数万大军居于武城,若是回师,费地贵族必要跟随。大军行动本慢,若想救援,我只能亲帅轻兵疾驰向前,公子在后压阵大军缓缓。” “南济水一战,六万大军尚不足墨家一日之攻,我若帅轻兵疾驰,一旦墨家伏于山谷,我军方阵尚未展开而是行军之阵,如何能敌?” “墨家破平阴,兵锋虽盛,但不可久。临淄纵守不住,君侯撤出临淄,逃亡即墨、胶东,墨家又能如何?” 田午皱眉道:“非是这样。若墨家兵指临淄,我兄长必要作乱。” 田庆大笑道:“如今临淄大军俱在公子手中,公子郯即便作乱,又能如何?届时士卒归心似箭,闻听临淄有乱,岂不担忧妻子父母?” “公子手中有军十万,公子郯即便作乱,难道公子就不能反攻临淄?公子大军在外,君侯便无忧,公子郯即便作乱,也不敢弑君,只能以君侯为要挟。” “公子若是大军被墨家伏击,那么公子郯若是作乱,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大军在,公子与君侯无忧。大军亡,公子与君侯便无幸矣!” 田午咂摸了许久,终于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问道:“以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墨家守城之术无双,若是墨家拒城而守,以五千兵以及数万民守城,公子以为几日可以破城?” 田午琢磨了半晌,给出了一个他认为颇为自信的回答。 “半月或可。” 田庆便道:“半月攻城,我军疲敝,屯兵于坚城之下,墨家主力修整,以逸待劳,一举而攻,只怕临淄之军也要重蹈南济水的覆辙。” “届时,人亡,纵临淄尚在,又有谁能守?公子被俘,公子郯若作乱,又有谁能平定?” 田午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仍旧忧心道:“父侯被困于临淄,我帅大军在外,却不救援。父亲会如何想?” 这如何想,不是说田和对亲生儿子失望这么简单,而是说田午领大军在外,田和求援却不回师,田和会不会觉得儿子这是想要造反夺权? 田氏一族的发家史,在田常之后便是一部父子兄弟叔侄死战血拼的历史,公孙孙、项子牛、公孙会、田悼子、田和、田昊……一众人之间的血腥厮杀才过去不过二十年。 父子之间也恐怕没有那么多的信任,这涉及到权力的归属,儿子亦可杀、父亲也可弑。春秋乱世,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作为贵族知道如何叛乱这是合格贵族的基本素养。 田庆心里却暗笑,心想公子午果然还是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其中的精髓。当年宋国政变三姓共政,宋公敢放个屁吗?郑国七穆之争,郑公敢说一句这不合大义吗?田氏执掌齐国几十年,骂齐侯如同骂孙子,齐侯还不是装痴卖傻只当不知?晋文公邀周天子田猎,周天子敢说不去? 没有实力,没有军力,没有封地,那就算做孝子也没用;有了封地、有了实力、有了军力,就算做乱政之臣,君主都要笑脸相迎。 只是有些话不能够说的太直白,田庆便带着一脸惊奇道:“若公子领军,挫败墨家,再请罪于君上,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上怎么能够怪罪呢?” “不但不会怪罪,还应该备三牲祭祀,告于祖庙,是公子留存了田齐社稷。君上当然会觉得,公子大智大勇大才,又怎么会怪罪?”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君上怎么敢怪罪? 田午年纪虽小,却自小长于宫廷,田庆的话不需要说的太清楚,田午登时明白过来。 这一战之初,田和就没想着会失败,而是抱着一种捡了大便宜、在泗上立足的心思,出动了倾国之兵。 按照田和的谋划,平阴军团在成阳和魏韩联军会师结盟,顺着菏水、泗水而下,威胁墨家根基。 临淄军团入武城,占费国。 到时候墨家主力必然要全力防守泗上,只能选择和齐国媾和。 却不想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现实示敌以必守费国之态,为了墨家的义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机会,用宋襄公式的仁义示人,邀齐军在费地决战。 结果墨家义师以惊世骇俗的机动力,跳过泗水菏水,越过大野泽,佯攻成阳,大军深入重地,直扑济水,全歼平阴军团。 这便使得齐国的战略全面失败,也向天下诸侯展示了墨家这十余年隐忍生聚之后的强大实力,必然会逼得四面鏖战的魏国媾和。 到现在,齐国的战略实际上已经失败,从齐国战略的角度,墨家已经获胜,这时候媾和,费国的事齐国不可能再干涉了。 但是田午、田庆根本不知道墨家的战略,也根本无从想到以墨家的战略而论,这一战还远未结束,从战争之初,墨家就是要让齐国二十年无力染指泗上,衰败内乱! 在田午看来,既已失败,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体面的媾和。 但现在,墨家在谷邑的一些举动,让田午极为不安:墨家做那些,莫不是想要长久占据济水? 真要那样的话,体面的媾和似乎都没有可能。 而这一战对于田和家族来说,更是一场难以弥补的失败:田和想要在死前为儿子铺路,却不想这路没铺好不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也就是说,从南济水之战的结果传到这里的那一刻,要考虑的就不是获胜之后的田和的态度,而是要考虑失败之下田和的态度。 若是获胜,田和威望如日中天,君权威严,说废掉田午宗子身份就可以废掉田午的宗子身份。 而如今已败,就算返回临淄,大军在手,田和威望全无,公子郯蠢蠢欲动,这时候不要说不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就是想要反目也要考虑会不会儿子先干掉自己。 田庆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田午也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之前是用一种静止的眼光却看待事件的发展,用田和威望中天的态度去考虑自己不遵父命返回临淄的后果,所以才会有些担忧。 现在墨家大军已经兵临平阴,这时候父亲不敢说半句狠话,只怕还要求着自己回军。 田午再次请教道:“那么依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道:“如今的局面,墨家围困平阴,如水边垂钓之人,等我们上钩。大军不分兵,尚且未必能胜过墨家,况于分兵疾进?” “鞔之适主力在平阴济水、公造冶之军就在费地环顾。我军若撤,公造冶帅军疲扰,鞔之适伏兵在前,我军焉能不败?” “如今武城在手,却是一处可以阻挡公造冶疲扰的要地。” 田午有些不明白,问道:“您刚刚说,分兵必败。鞔之适曾战于潡水、公造冶亦在最邑成名,武城若守,难道不是分兵吗?” 田庆笑道:“墨家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他们的义。” “武城一定要留下军队才能阻碍公造冶的追击吗?” “我大军先行,公造冶必帅军尾随。我留下精兵三千在武城,亟待公造冶大军靠近,立刻焚烧武城。” “武城三万余户,若成焦土,粮食、房屋这些,墨家管不管?不管,他们的义又怎么遵守?” “管,公造冶的那万余士卒难道还能追击吗?他们为了他们的义,必然要留在武城救援,扑灭火灾、运转粮食、建造茅屋。” “他们的义,是他们可以立于泗上的根基。而我们可以为贵族的根基,是源于天下已有的义、礼,以及我们的姓氏。” “我们烧了武城,屠戮万人,依旧是贵族。墨家放任武城不管,那么他们就不是墨家,也就失去了义。没有了义,鞔之适不过鞋匠、公造冶不过铸客、禽滑厘不过市井游侠,他们如何能据泗上?” 田午幡然醒悟,拜道:“您的话,如同夏日劈开乌云的雷电,是我太过愚钝,竟然不能理解这样的妙计。” “若是在武城防火、焚烧城外宿麦,大火必三日不绝,公造冶必要留下救火救灾。到时候我们便可疾驰五日,脱离接触,使得公造冶追之不及。” “若他救火之后急追,我们可设伏与山间,伏兵大起,弓弩攒射,使之灭亡。” “若他不追,我军便可从容越过鲁境,抵达汶水。” “只是……只是如此一说,费地之民只怕再不肯入齐啊。” 田庆大笑道:“公子缪矣。” “费国之事,不在费民,而在齐、墨。昔年武王伐纣,周公平三监之乱,殷商之民难道都死了吗?他们如今或居宋地、或于朝鲜,难道又以从周为耻?仲尼乃商汤之后,尚且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墨家不除,齐便不能得费。墨家若湮,费自属齐,民纵有怨,十载可忘。” 说到关键吹,田庆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当年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 “墨家如今谈兼爱、谈天下人属天下,那么……我倒要看看,我若焚烧了武城、屠戮了武城,墨家还能如何说服泗上之人爱天下人?” “既说爱,那么齐人杀了费人、烧了武城、淫亵侮辱他们的妻子姐妹母亲女儿,难道费人还能爱齐人吗?” “若不能,墨家的义,便不是对的。经此一战,墨家兼爱之说,被我破矣!” “噫!异端之学隳于我手,青史必留名矣!”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兼爱(下) “君子之仇,九世尤可忆。庶民之怨,廿年便无形。” “世少君子,二十年后若齐仍能得武城,费人之怨早已消矣。二十年内,以墨家崛起于泗上、魏国争雄于河东的态势,只怕齐人二十年内再难履及泗上。” 田庆露出了深深的失败情绪,这一点公子午并未反驳。南济水一战,墨家已然占据了主动,现在墨家若是愿意和平,齐国不管谁是君主都会答允。 公子午明白田庆这一计策的恶毒之处,或者在他看来的高明之处。 焚烧武城,可以拖住以义为名的墨家公造冶部,使他们不能够追击。 而且制造了齐人和费人的仇恨,墨家说天下兼爱不分彼此都是天下人,这很容易蛊惑人心,使得天下思定。 焚烧了武城,这是齐人和费人之间的仇恨,墨家如何解释这兼爱之说? 若不能解释,那就是说墨家的许多的义,未必是对的。 如果义的一种不是对的,那就可以从此为缺口,攻击墨家其余的义。墨家的口号喊得太响,站得太高,说是天志,那么若天志的推论是错的呢? 譬如兼爱,按说九州之内都是天下之人,不应该彼此仇恨厮杀。可我偏偏让齐人焚烧武城、淫辱费人姊妹妻母,那么齐人和费人之间的仇恨,不正偏偏说明了:兼爱天下的学说是行不通的吗? 齐国从太公望时代就是大国,如今列国纷争,大争之世,齐国亦有一天下之心。 只是情势逼人,讲仁义已经讲不过墨家了,墨家已然成为了天下的显学,关于仁、义的定义如今正在偏向于墨家的宣扬。 讲仁讲义讲利,都讲不过墨家,如今又赶上了南济水的大败,即便齐国国内的局势稳定,少说也得十余年蛰伏无力。 可墨家站稳脚跟的地方离齐国太近了,卡死了齐国入中原、泗上的通路,田午必须要考虑今后二十年内和墨家之间的对抗。 他思索一阵,心中又生出一策,说道:“不止我们可以焚烧武城,那些要跟随我们退回临淄的费地贵族,亦可参与。” “如此一来,莫说是齐人与费人不能兼爱,便是同国同邦的人也不能兼爱。二十年内,齐既不能定天下于一,便也要让天下无人能定天下。” 田庆赞许道:“公子之见,正与我合。” “兼爱之其一也。” “若费地贵族焚烧武城,那么费人必怨。费庶民既怨,费贵族也只能委身齐地。一旦泗上墨家有变,他们便不能只是靠借兵返回,而只能做齐的大夫,不可能再为费之大夫。” “大夫守其家,贵族守其土。土上之民,从属于土。这正是釜底抽薪的办法,让他们将来除了依靠我们,竟不能够自己返回。就算将来一日泗上墨家内乱,费也只能属于齐而不能属于他们了。” 田午尚未考虑到这一点,听了田庆的话,当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都说行仁义,也正是取兔之窟之意。在自己的封地上,不能做的太过分,虽然该盘剥还得盘剥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但是盘剥之外还要笼罩上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以掩盖那些肮脏和血腥。 田庆让费国的贵族动手,那就是把费国贵族自行其政的根基毁掉。 将来泗上出了问题、墨家衰败,那些逃亡的贵族也不能再用复国的形式来号召民众,只能选择依附齐国,让费地成为齐国的邑郡。 至少在此时,这些贵族还有利用的价值。 田氏没有办法喊“护礼”的口号,将费国的事变为墨家的义和天下已有的礼之争,因为田氏是天下诸侯最没有资格说“礼”的一家。 哪怕是韩赵魏这三晋,都比田氏有资格护礼,最起码如今晋侯仍在,还没有说被废除。当年伐齐、攻楚的时候,三家还是以晋之三卿的名义。 田氏自身得国不正——不论是从周礼还是墨义,都不正——因而此时费国的这些贵族也多少还有些利用的价值,作为将来泗上有变重夺费地的理由。 将这些问题商定好之后,田庆便开始准备帅军返回的事,这也是一件麻烦事。 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一定也传到了鲁国,鲁国之前借道用的是那是齐国内政并非是非攻同盟要面对的事为理由。 这理由很牵强,也显然触怒了墨家,只是墨家没有腾出气力去问罪于鲁。 现在来势汹汹的齐军刚刚抵达武城就要返回,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全灭,鲁国的态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一旦鲁国突然翻脸,认为墨家更加强势,从而翻脸悖齐,那就麻烦了。 走沂蒙山回莒,那是田庆绝对不会选择的路。 一则路途艰难,补给不济。 二则回莒,再抵临淄,只怕墨家已经连临淄都攻下了。 不回汶水,等同于彻底放弃了长城之西南的所有齐城,也不会对墨家的主力产生丝毫的威胁,到时候墨家长驱直入,齐军都在莒,墨家的后方空无一人,齐国的失败会比现在所预期的严重的多。 因而田庆希望快点出发,不等鲁国回应,迅速将大军拉到曲阜一带。只要大军囤在曲阜附近,鲁国来不及反应,便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而且若想要在汶水和墨家对峙,以切断后方作为威胁阻碍墨家真的去打临淄,那就不得不依靠鲁国的粮草先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大军抵达,鲁国便可以拿出粮草。而若大军不能抵达,鲁国必然推诿。 这一系列的谋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在武城的费国贵族整日惶恐不安。 之前车裂那些亲近墨者的刑场还在那里,那些被车裂的人死前所说的那番——泗上没有车裂,但有枪决,都是死——的话历历在目。 原本这些话毫无力量,听上去就像是临死之人的诅咒和哀嚎,并不会让贵族们感到恐慌,最多也就是感到愤怒:庶民居然可以为了反对他们悍不畏死。 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当初的那番听上去像是诅咒一样无力的话,便充满了力量。 如今在武城之南,公造冶率领的墨家剩余部队正在武城外对峙,他们不敢硬刚临淄军团,却选择在武城之南的道路上修建堡垒,也让临淄军团很难攻下。 在这些堡垒之南,墨家已经开始在费国实行了土改。 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贵族的土地、拆除逃亡贵族封地上的私堡。 每一天都有消息传来,今日他的封地被庶民贱民瓜分、明日他的马匹牛羊被分配给了贱民……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回去就算不死,没了封地,那又怎么生活?真的去耕种?真的去当工匠?那还怎么能保持贵族的气质?再说也不会啊,除了收地租和劳役之外,并没有其余的谋生手段。 南济水一战,看上去臃肿庞大气势汹汹的齐军六万覆灭,登时就像是一排排的绞索垂落在这些逃亡到武城的贵族面前。 天底下之前不是没有逃亡的事,政治斗争失败之后的逃亡比比皆是。 但是之前逃亡,那些土地最多划归给胜利者的家族,却从没有过庶民分掉的情况,这简直是颠倒日月一样。 南济水之战,更让这种颠倒成为了一片乌云,眼看就要遮盖到费国最后的一片田园贵族的净土武城。 他们现在唯一剩下的能走的路,就是跟随这些齐人去临淄,在那里过逃亡生活。 至少,真正的大贵族手里还有钱财、马匹、珠玉、金银。那些跟随逃亡的小贵族,即便没有那么多,可是一样可以凭本事在齐国的军中做上士。 当年毕万不也一样是匹夫?但还不是凭着一身的本事从匹夫干到上卿?当然,这个匹夫的起点不同于庶民,有贵族的血脉在身、一身脱产训练处的本事在手,起步就是晋侯的车右。 不过听起来,至少给那些低阶贵族留下了许多活下去的希望,总不至于沦为他们最不愿意做的庶民隶农。 城内的风闻越多越多,对于贵族来说他们听到的都是他们关注的消息。 比如听说墨家已经打下了平阴,准备攻下临淄。也有说墨家到时候会把所有逃亡的贵族抓获后全部绞死的。还有说可能会剥夺所有的封地,贬为平民。 前两者并不算可怕,后者比死更可怕,那意味着他们家族的子嗣后代将和那些贱民一个身份、同一起点,这是不能够接受的,也是可以为此而拼死的。 义不同,便可不惜身死。 他们不同意墨家的义,自然也不会同意墨家义中的平等、兼爱之说。 兼爱的前提,是平等的人,是天下人是天下人的概念。 平等的人格上的人,才可以互相去爱。 天下人而非是齐人鲁人费人晋人,这才是让天下人可以兼爱的基石。 这都是贵族们难以接受的。 他们中未必就没有人有恻隐之心,也未必没有人不去关爱一下他们封地上的庶民隶农,但是一旦平等兼爱了,那意义就完全变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下为重 我若是贵族,我高高在上,我有恻隐之心,我关爱一下我封地上的农奴,这是我的德,这是可以被人赞扬传颂数百里的美德。 可若是平等,若是兼爱,在平等的身份之下去关爱平等的人,那就完全不行。 这些贵族们自然听过聂政的故事,譬如聂政在前往潡水助义之前,曾许身为严仲子友。 除了严仲子的百金为贺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严仲子的身份:以一国上卿大贵族的身份,去拜访一个下贱的市井之人,这是大德、是极大的尊重,是可以让士为之效死的:不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理所当然之下,大贵族居然来拜访自己,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这应该为之效死。 可若是真的平等了,那就很难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我聂政一身本事,行侠仗义,你严仲子和我不合,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为什么要把你当朋友?百金顾我?百金够我去卖命的吗? 没有数百年传承下来的不平等的天下理所当然的道理,也就不会有聂政许身为严仲子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不在于那百金,而在于严仲子和聂政之间的身份差别,若是平等,那这就是个价值百金的被雇佣的杀手的庸俗故事,以聂政的性格也必然不会为这百金而卖命,在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前提下,严仲子也就没有和聂政成为朋友的可能。 延伸出去,许多事都是一样的道理。 贵贱有别,大夫关爱庶民,那是德。 天下平等,管辖一方者是为利天下事而成也,那么关爱民众就是一种义务。 墨家会让天下无德,这是贵族们的共识。 墨家在土地制度上,砸碎了贵族们物质上高高在上的基础。 还又想用平等、兼爱这些东西,砸碎贵族们精神上优越和高高在上的基础。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 和贵族们关注的传言不同,那些当初被强制带到武城的士卒们关注的传言自然也关注他们的切身利益。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乡分了地,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征召跟随贵族来到武城而不分。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南济水一战墨家大获全胜,齐人说不准就要离开,自己可能也会被强制带离费国跟随一同行军去临淄而舍弃自己的家人父母。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里原本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墨家一点没动,墨家只是分配了那些贵族的封地,将原本封地上的隶农变为了平民。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兄弟因为分了地而踊跃地参加了费国的义师,即便不能打仗也会选择去运送粮草…… 反正墨家就算打下武城,绞死贵族,也不会绞死他们,他们对于那些贵族所关心的消息毫不关心。 于是从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每一天都有几十名家乡在南边的士卒逾墙逃亡。 这种逃亡的规模伴随着要跟随齐人一同撤回临淄的消息越发的壮大,已经难以制止。 杀鸡儆猴屡见不鲜,军令从严三令五申,可却不能阻碍这一场逃亡的风波。 武城的城墙上,一名巡视的贵族忧心忡忡地走过,脸色很是难看。 昨日传来消息,墨家将他的封地给分了,自己的封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君子,说这些地不该属于自己而坚辞不受。 在他看来,君子未必是贵族,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守礼为君子。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能要、不去想,别人给也坚决不要,这样的话,就算是庶农也可以做君子。 自己的封地那是国君赐给自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放在一国,一国的土地也都是诸侯的。 而国君把土地分给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自己封地上的那些庶农隶农竟然没有推辞这些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就这么欣然接受了。 这让这名贵族很是难过,觉得自己守土一方,教化民众,纵然不至于说人人都是君子、路不拾遗也不闭户,可至少会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 至少,至少应该有几个人,在墨家将土地的地券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推辞,义正辞严的告诉墨家: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是一个都没有。 至少他没听说,因为昨天抓了一个城中传递消息的细作,仔细询问之后墨家在南边真可谓是一切顺利,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民众反抗怒斥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不接受的情况。 这几日的传闻对局面很不利,这也是他面带忧色的缘故,自己可能要跟随齐人撤到临淄。 虽然妻子父母儿女俱在身边,可是意味着自己将要放弃祖先的祭祀,沦落到齐地谁人能祭祀自己的祖先? 自己在封地上也算是仁德,可是那些小人一样的庶民,会有人记得他的恩情,去主动祭祀自己的祖先吗? 心中正抑郁间,猛听到城墙附近有人高喊:“君子!救我!” 他猛一回头,就看到城墙上三十多人被捆绑在一起,叫喊那人跪在地上大声嘶吼。 不用问,这贵族也知道,这些人必然是逃亡被抓回来的士卒,如今法令严苛,凡有逃亡者一律斩杀,将头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现在城墙上已经挂了几十个人头,但是还有些不怕死地想要逃走。 叫喊那人,这贵族隐约有些印象,正是自己封地上的一户人家,那年他狩猎的时候车轮断了,又逢大雨,便在这人的家中休息了一下。 这些被抓获的人除非有人求情,否则都要被处死,贵族听那人叫的凄惨,又不免生出恻隐之心,想到当年避雨之情。 他又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便走过去,被绑缚那人立刻求救,贵族却长叹一声问道:“我平日难道不是一个仁德的君子吗?我平日难道不是一个好人吗?” 被绑缚那人一怔,点点头道:“君子仁德,请救我!” 贵族哀叹一声,说道:“每逢春日,我都是带头种植,一则以求祈上帝使得风调雨顺,二则让我也知道农人艰辛。” “我但凡需要劳役的时候,都是在农闲的时候才使唤你们,并没有在农忙的时候让你们修筑过房屋。” “每年冬祭之后,我都会分一些酒水与你们,有时候也会从我的仓库中拿出一些肉食让你们在冬祭之后吃用。” “我已经做的够好了,百里之内如我这样仁德的君子,很少。” “如今,墨家不义,颠倒乾坤。我有难,难道你们就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跟随我吗?” “军令我不谈,我只谈情义,难道真的是礼不下庶人?和你们不能谈礼?不能指望你们做君子?” “低贱的人,果然不能够拥有品德啊。” 被绑缚的那人听到这话,竟是一怒,说道:“君子仁德,我求您救我。可您不能说我们这样低贱的人就没有品德啊。难道低贱的人,就不会愤怒了吗?” “是,冬祭之后,您会分给我们一些酒水,有时候还会给我们一些肉。可是……您不稼不穑,您的这些酒水和肉,又是从哪来的?” “那是我们的东西啊!” “所以,您可以说我违背了军令,可您不能说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品德啊。这就像是您去集市,给了商人一个铜钱,却要把他的布匹都搬走,您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并不足以让我们跟随您啊。” 那贵族大怒道:“这样的异端邪说,你们怎么可以信?那些东西凭什么是你们的?这是哪里的道理?除了墨家的邪说可以讲得通,哪里还能讲得通?可墨家的道理,那是不对的。” “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封士。庶农归于土,缴纳贡赋,这才是天下间的道理。凭什么说那些东西是你们的?” “你们这样的人啊,就是小人啊。不能够和你们谈义,只能和你们谈利。一丁点的利,就会让你们忘了义。” 那贵族怒容满面,喝道:“你若说,你思乡心切。你若说你有父母妻子在家中。你若说你担忧家里的人而逃亡……这我都可以救你,饶恕你的死罪。” “可是,你却已经被墨家的邪说所蛊惑,用这样的道理来回应我,这是我不能够接受的。这天下将乱,必要净化人心,教化庶民。你显然已经不能够被教化,当死。”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惨叫声,他也没有回头。 在风中摇摇头,暗道:“天下将乱、天下将亡。欲救天下,恐怕真的要根除掉那些和墨家有过接触的人。他们的学说,是可以祸乱的天下的。” “就像是河边的柳树,到处从根须中生出芽苗,想要彻底根除,只是砍伐掉柳树是不够的。要把根挖出来烧掉,甚至还要把附近的泥土,都用烈火烘烤三日,这样才能除掉其中隐藏的柳絮。” “虽然可能也会烧烤死那些非是柳絮的草木,但想要除掉柳树必要如此,否则那些柳树便会处处生根,又哪里可以遏制呢?” “天下为重,天下为重。为安天下,当行此等手段,这才是大仁。” 想到这,他忍不住看了看西南方泗水沛邑彭城的位置,心道:“若将来有一日,天下诸侯醒悟过来,攻入泗水,当屠戮沛、彭之民。自胡陵至下邳,从东海到沛泽,应当一人不留,尽数屠戮。” “留地,不留人。再迁各地之民于此,方可杜绝乱天下之邪说。” “此事虽残暴,却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墨家不除,天下久乱,死伤更重。若那些被邪说所染的民众不杀光,必要将这些邪说传至他处,天下依旧会乱。唯有杀光,方是为天下之大仁大义。” “我亦有恻隐之心,但却心怀天下。天下为重,天下为重。” 仿佛一个沉重的担子落在了肩上,他坚定地点点头,握紧了拳头,心想:仁如文武,亦诛商纣。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 坚定了心志的贵族返回费国贵族们聚集之处的时候,便听到了让他们断后焚烧武城的消息。 他步入的时候,贵族们已经争吵起来,并非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想法。 倒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做不义,因为此时天下的认知中,屠城、砍头、筑京观这都是正常的事,有些义不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存在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产生进步的,并不能苛求此时的人觉得屠城是一件不对的事。 一个反对的贵族高声叫道:“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守其土,以祭祖先,是为食邑。” “我们这一次逃亡临淄,便惶惶如丧家之犬。” “可若是焚烧了武城,那边是连家都没有了。纵然暴民占据了武城,可终有一日我们可以回来。但若是烧了武城,诸位守土之人,又凭什么回来?” “昔年商纣亡于武王,也不过焚己于鹿台,却没有将整个朝歌化为灰烬啊!” 他面色激动,明白贵族们终究还是需要“仁义”这个温情脉脉的外壳,只有这样才能稳固自己封地内的统治。 这一次齐人让他们烧武城,那就是自绝于自己的封地,将来返回的时候民众又怎么可能会支持? 坚定了心志的那贵族喝道:“武城之民,已然归于邪途。之前车裂那些蛊惑人心的暴民时,武城之民皆露出不忍之色。如今城中又对南济水之战拍手称赞。” “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够教化,只能够净化他们。若不将他们屠戮干净,这便如疫病,将来定会让天下染病。难道你想看到一个人人平等贵贱不分的天下吗?” 反对的那名贵族长叹一声道:“氓民少智,需要教化。若是不教而诛,我们和商纣何异?如今是我们无能,退走武城,又怎么能因此而屠戮民众呢?如此一来,上帝必怒。” 有人哼声道:“小人只能谈利,不可谈义。将他们教化为君子,太难。反倒是墨家的学说如同疫病,终究会让天下染病,我觉得应该净化武城。” “况且,如今南济水一战,墨家已胜。齐人不能在武城逗留,我们已经是丧家之犬了!” “若不焚烧武城,公造冶大军在后尾随,我们必要被鞔之适和公造冶前后夹击、围于汶水。届时,你我皆死!” “你不要忘了,当初车裂那些人,你也是同意的!” 反对那人闻言,亦冷笑道:“的确,当初车裂那些人,我也同意。那是因为那些人妄图焚烧粮草,攻击我们。在车裂他们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将来有一日墨家攻来的后果,无非是死。” “大丈夫生于世,死则死矣,又岂能对民众不教而诛?” “我恨墨翟、恨禽滑厘、恨鞔之适……恨墨家的学说。我若有本事,可以学聂政专诸事,刺杀这些人,却不会因为自己怕死而做出这样的举动。” “此事,与君子之道不合。” 他说罢,看着在场的每个人,语重心长地说道:“诸君,我们反对墨家,是因为墨家的道义会乱天下、并非君子之道。但是,我们为了怕死,而做出有违君子之道的事,那我们反对墨家又哪里站得住大义?” “今日战败,我等或可死。但只要恪守君子之道,将来还有天下大治的机会,还有墨家的道义消亡的机会。我等就算死,将来一日天下大治,重归正统,又何足惜?” “可今日若是为了活命,有违君子之道,便是活下来,这天下终究不会大治了,我们便是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道理没人能够反驳,除了那些觉得只有彻底净化泗上之民的人之外,大多数的人却想:“你觉得为人当舍身取义,我等却不想死,如何?大义如今在你嘴里,你若不死,我等如何能活?” 反对的那人见众人沉默不语,便知道众人并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愤然起身,手掌扶剑道:“焚烧武城之事,我反对,此事有违贵者之礼。贵者何以贵?不是因为我们的血脉,而是因为我们的德行远胜于那些贱民。若是我们亲手毁掉了我们的德行,岂不是让墨家的义更有道理?” “你们今日若是非要行此事,除非杀了我。” 他正要举剑,就听到身后一人道:“好!那便杀了你!” 话音刚落,那贵族便觉得后腰一凉,脑海中尚未反应过来,半晌才明白自己被人刺中,却已没了力气。 旁边的几个人皆持剑刺出,将这人砍为肉醢,其中一人高声问道:“还有谁反对?” 再无人作声,不多时有人拜道:“我等皆服。” 举剑刺杀那人一脸正色道:“事有长短远近。昔年勾践有尝粪之辱、文王亦有羑里之囚。他们却并不会因为一时的侮辱而自寻死路。” “今日事,武城不焚,公造冶部必尾随我等之后,我等必死于汶水之畔。身死之后,又岂能安定社稷之乱?况且,我等家人父叔多有死于都城暴民之手,父兄之仇,九世可报,岂能为了一时的君子小义而身死?” “况且,逃亡在外,我等依旧为贵族。毕万沦为匹夫,亦可为上卿;百里奚被俘为奴,亦可为国相;田文非是魏族,亦能为魏相;公孙会田氏,仍为魏大夫。至于田陈代姜齐之事,更不消提。” “今日非是我等惧死,而是为了留此身命,以为父兄之仇!莫说此事,便是要经历勾践尝粪那样的耻辱,又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这正是给了刚才那些被反对者说的羞愧的众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众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理由,纷纷道:“我等亦是此意,只是言辞愚钝不能说出。” 那人高声道:“我也正是知道你们心中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没有说出,所以才说出来。” 他指了指已经被剁为肉酱的那贵族的尸体道:“他说的话,只是知道了小义,而不知道大义啊。” “昔年,郑国攻打陈国,大获全胜。但是郑国已经撑不下去,便派人和陈桓公求和。陈桓公拒绝,认为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败就同意郑国的求和,因为郑国是恶的,自己的求和只能滋生天下的恶行。” “故而,古之贤大夫周任曾言: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所谓,斩草除根也。农夫看到杂草,必须要除掉根本,连根须都挖出来,才能够杜绝杂草的蔓延,这样才能去掉恶、而让善滋生使人信任。” “墨家的义,是恶的。我们的义,是善的。所以不能够和墨家有任何的妥协,必须要斩草除根。” “当年陈桓公被郑人大败,依旧不同意媾和,那就是因为郑人所做的是不合于天下的道理的,所以宁可自己惶惶不可终日也不能媾和,否则就会让恶蔓延。” “今日的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去岁,柘阳子弑君,暴民乱政,只说人人平等,又要破阡陌井田,只要我们交出封地。” “当时,暴民数万,我等不过百人,危若累卵。” “但是,他们所要求的那些,是恶的,不是善的。我们也知道,若是我们答应,我们便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我们不能答应,因为一旦答应了,那就是助长了恶。今日答应了一件恶行,便会让善退让而让恶更加滋长!” “为此,我们才不顾性命之危、不顾祖庙被隳的风险,聚于武城。难道是因为我们怕死吗?” “并不是!因为我们如陈桓公一样,认为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不能够答允那些恶行、恶义,我们才选择了反抗暴民之政!”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天下贵贱有别、各守其礼,庶农缴贡赋义务,贵族守其家土祭祀,这便是善。” “什么是恶?那土地是天子的,是天子分于诸侯而又分于我们的。不是那些庶民的,他们却想要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就是恶,这是不能助长的啊!” 他看着众人,心忧天下的情绪跃然脸上,长叹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将要亡天下的乱世,泪水似乎是忍不住夺眶而出,慨叹道:“诸君!诸君!我们不是在意自己手中的那些土地和封地,而是在意那些背后的规矩、制度、礼、义、善、恶啊!” “那些土地不能给庶民,因为他们的要求是恶的,我们不心疼自己的土地,我们忧伤的是他们不守礼而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的恶!” “我们岂没有恻隐之心?只是规矩使然,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可以赏赐给庶民,但不赏赐的,他们也不能拿。一旦同意了他们,那么我们就是在助长恶而消灭了善!” “一旦天下的恶成了善、而天下的善反而成了恶,这才是亡天下啊!” “改姓易号,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那不过是亡国。” “善恶不分、乾坤颠倒、人人平等不分贵贱,那是亡天下啊!” 第一百六十章 愕然 当他说到亡天下三字的时候,仿佛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伏地痛哭起来。 许久,他将沾着鲜血和肉酱的铜剑举起,纤长的、带着贵族气质的指甲有力地弹在剑上,哭唱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唱罢,他跪地痛号道:“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 一曲黍离,正释其悲,在场众人纷纷都唱,许多人落下了泪水。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堡垒和庄园都已破败的场景。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满地的玉米遮掩了祖先的坟墓、看到蔓延的地瓜藤遮蔽了当年的纵马狩猎的田园。 悲伤在蔓延,带头痛哭的那人许久起身,一脸决然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除恶务尽!除恶必要斩草除根!” “武城之火,上帝必不会怪在我们的头上,悠悠苍天、昊天上帝必能看到,这是因为墨家的恶如草蔓延,才导致了武城之屠。” “若墨家没有那些恶义,武城又怎么会被焚烧?” “墨家重鬼神,这数万亡魂,终有一日,必在九泉之下报仇于墨家!” 在场之人最后一丝心理障碍也被解除,那些因黍离之悲而哭的人均想,是这样的道理啊! 若不是墨家的恶义行于天下、使得武城之民难以教化而被教唆从恶,又怎么会导致他们被屠戮呢? 况且,这是为了不亡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让昊天上帝所喜爱的事吗? 哭也哭罢、悲也悲完,众人便商量起屠城放火的事。 不能全杀完,否则墨家来了便不能救灾从而导致他们继续可以追击。 但也不能杀太少,否则活下来的人必然怨怒,怒师不惧死,到时候凝聚一起追击,反倒危险。 于是议定:届时,焚烧武城所有的房屋,诱骗各家各户于城墙附近只说要加固城墙,分出男女。男人皆杀,只留不能劳作和上战场的女人老人。男孩凡能集结于城墙附近搬运土石的皆杀,剩余男孩在家中必然年小,可放火烧死。女孩可不杀,因为女孩长大后不能从军复仇,还能留下来让墨家分出精力照看。 而且,正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将道理告诉那些不杀的女人:是墨家的恶义蔓延,导致了这一次武城之屠,让她们和围攻墨家,让墨家无暇分兵去追。 沿途半熟之麦,尽数焚烧,不可留一点给墨家义师以为军粮。城中水井,尽数投毒。 ………… 数日后,武城之南五十里,公造冶的大营之中。 公造冶的心情很好,正在和几个墨者开着玩笑。 这个玩笑的起因,是因为正值夏收,有人便说起了当年宓子贱治亶父的故事。 这故事其实也很简单,当年齐鲁交战,宓子贱作为单父邑宰,齐军来势汹汹,城外麦子正好成熟。 那都是公田的麦子,赶不及收割,有人便建议宓子贱道:“不如让民众去收割,愿意收多少都归自己,也好过被齐人割了做军粮。” 宓子贱拒绝,并说:“天下善恶要区分,不能够助长恶而遏制善。现在齐人在外,这时候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自己的麦子而归属自己,这就是助长恶。短期来看,齐人得利,但长期来看,单父的民众知道了善恶,得以教化,这是长久来看善的。” 于是严令民众不得出城割麦,齐人从单父过,割麦为食,正好粮足以围曲阜。其时天下人皆盛赞宓子贱之德,认为这才是真正可以让民众教化的人,可以让天下大治的善政。 因着这个故事,公造冶笑道:“我倒是盼着齐国多君子。如此一来,适纵横济水,平阴军团覆灭,青壮不存,齐国公田、贵族封田上的麦子,都可以暂时借用作为军粮,倒真的可以一路攻到临淄了。” 他既作为一方主帅,便又因着这个故事道:“善恶之分,终究是天下大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便需要同义。这义从何出?便要从天志中以说知之术推出。所以天下已有的善,未必是善;天下已有的恶,未必是恶。所以适才说,德不是亘古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的。” “更有甚者,即便一些善是善,但却需要规范的行为规矩来确定善恶,这也是不对的。子墨子言: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 “子墨子为何这么说?那輆沐国在祖父死后秘密而葬不知会祖母,义渠国死后将尸体焚烧为灰,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风俗来展示自己对于死者的尊重。” “就拿此时来说,对死者的尊重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死后重葬厚葬才是对死者尊重呢?我们要移风易俗,移的是什么?易的是什么?这是不能不分清楚的啊。” 他已经在考虑之后费国的重建之事,以及对齐胜利之后稳固下来的泗上局势下,淮北、淮河口、东海、汶下等地移风易俗之事。 因为前几日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走的是正规途径,比起那些传言要准确的多。 里面说,南济水之战,墨家损失不过两千,全歼六万齐军,五万齐军投降。 如今大军展开,会和了围成阳的疑兵和重炮,正在围攻平阴,平阴兵不过万,炮不过五,数日可下。 另一封信上,适也写明白了前敌那些人的意见,建议继续做出佯攻临淄的态势,看看齐军的反应。但也要预先预防一下齐军不急着返回临淄而是在汶水对峙的态势,并且说了要用政治变革逼得齐军不得不主动进攻。 公造冶是要配合适的行动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将这些军队尾随在后撤的齐人身后,不远不近,不冒进贪功也不心怯不前。 始终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态势,从而让齐人走不快,同时又可以逼迫齐人疲惫齐人。 万一田庆非是庸才,大军驻扎汶水,公造冶部就要配合适,给鲁国施加外交压力断绝齐鲁关系禁止借粮,也可以威胁临淄军团的后方和补给。 公造冶所部人数不多,以防守为主,也是为了提防莒、即墨、高密方向的齐人军团。 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胶东的齐人军团已经不算是威胁了。 九十年前,吴齐争霸,吴国派大夫徐承率领舟师海军,从长江口出发,在莒南之地的近海和齐国海军大战一场,结果齐国海军大获全胜。 之后越国灭吴,越国和楚国在长江上多次交战,还曾被公输班改进后的楚国舰队击败,但是实力犹存。 潡水之战,越王翳被俘,适主持谈判,作为赎买越王的代价,要了越国一批船和习流水军,之后墨家又渗透到东海,不断增加舰队的力量,甚至组织了从长江口到南方蛮荒之地的珠江口的航行。 这一次越国即将南撤,墨家也和越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接触,以雇佣的方式,用铁器一万件、火枪一千支、火炮四门和火药二百桶为代价,说服越王翳秘密出兵,水军皆列墨家旗号。 墨家脱胎于越国水军的习流海军和越国的海军合力,从琅琊出发北上,直接威胁齐国的腹地。 即墨附近的海域一战,齐国胶东舟师全军覆灭,墨家可以直接威胁即墨、高密等齐国胶东腹地城邑。 习流海军驻扎在不其山附近,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崂山,距离即墨不过百里,使得齐国胶东地区的军团不敢乱动。 诗云: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渐渐之石,维其卒矣。山川悠远,曷其没矣?武人东征,不皇出矣。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 这是唱当年东征之苦的歌,因是天子东征,或征东夷,士卒向东所见之山极多,墨家这边在绘制地图的时候,便依着这首渐渐之石,称不其山为劳山,取山川悠远,维其劳矣一句而用。 那里又有村落聚落,曾属胶夷,如今也已归化,以铁器贸易粮食,又从琅琊后世日照附近运送粮食,齐国海军覆灭,海上已然成为墨家的通途。 墨家又以善于攻城而闻名,齐国胶东军团和莒军团都不敢乱动,海军覆灭又不能切断墨家的补给,攻击不其山的墨家营地只怕少了三五万难有成效:齐人斥候也知晓,墨家习流皆是精锐,此时多是接舷战,当年墨家的剑盾备城门之士从陆军中被火枪长矛取代后,多去了习流水师,传承下来,又拒山而守、海运补给,非五倍不能攻。 如此一来,公造冶便可放心大胆地进入费地,组织这一次对齐军的追击。 齐人已有败退之相,适的书信也明确地说了:不管田庆是不是庸才,南济水之战后,齐临淄军团一定会返回的。 公造冶支持适的看法,此时大局已定,墨家的战略目的不论,至少已然胜了七分,他焉能不高兴? 心里琢磨着只要三五日就可以追击围困齐人的时候,一名传令兵一脸愕然愤怒地跑入帐中,颤抖的双唇抖动许久,才用一种愤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齐军北撤……那些逃亡武城的贵族,放火烧了武城,武城万人被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诛不义令(上) 万户被屠的消息,在斥候的嘴里,也不过是屠城、焚城这样简单的四个字。 即便斥候一脸的惊愕和悲痛,终究难以诉说其中万妇千婴的哭声。 公造冶之前一脸轻松的神情,被这消息惊的情绪木在了此时此刻,甚至忘却了表情的转换。 屠城事,时代常有,强制迁民而走的事更是寻常。 可公造冶在墨家几十年,听了太多兼爱、仁义、利天下的学说,在心中已然把这个时代之下习以为常的事当做了不寻常。 愕然许久,公造冶才明白,终究墨家是天下的异类,他在墨家待的太久,竟忘了天下原本的模样。 许久,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 独坐帐中许久,忽然喝道:“酒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醉酒,上一次醉酒还是聂政刺秦而死的消息传到泗上的那一天。 泗上的酒很烈,已然是须发尽白的公造冶时隔多年,再一次喝醉。 墨家有纪律,尤其是从二十余年前商丘那一次改组墨家的同义会之后加入的墨者,纪律是首先要遵守的。 公造冶曾是天下的豪侠,他做豪侠的时候墨家还未改组,即便这二十年前来他作为七悟害之一遵守着墨者的纪律,并不会在军帐内大战前饮酒。 可今天他却怀念起自己做豪侠的日子,手持利刃,问及天下,谁人有不平之事? 自从几十年前那个腿上的汗毛都因为奔波而被汗水浸没的人和他长谈了几日后,他认可了墨家的纪律、墨家的非斗、非攻的大义,自此之后他不再做豪侠,而是成了一个墨者。 今天,他却忽然怀念起当年做豪侠的时候。若还是在几十年前,自己正值壮年,长剑在手,今日下令屠城之人,纵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必提其头在闹市痛饮一番,等到甲士围来的死后持剑破甲士飘然而去。 纵死,纵不成,可至少做了,心中畅快,不留遗憾。 如今,做的事越来越大,可却少了几十年前的那份畅快。 酒醉之后,研墨挥毫,写了两封信。 次日一早,一名传令兵带着昨夜当了一晚豪侠的公造冶的书信,朝着彭城狂奔。 传令兵不能观看信的内容,信上的字迹潦草无比,带着一番醉后的狂态。 上面除了诉说一下武城被屠的消息外,只在最后一行,用一番龙飞凤舞仿佛字也喝醉了将要飞出纸面的气息,写下了简单的一行字。 “请巨子签诛不义令,凡下令屠武城之人,尽可以害天下之名而杀之!” 作为巨子,是墨家的首脑,可以签发诛不义之令,号召天下墨者,当然这需要墨者的同义会许可之后再由巨子签发。 墨家之义,讲究“惟害无罪”,但是诛不义之令不在此列。 墨家至今这么多年,最后一次巨子签发诛不义之令,还是在当年墨家刚刚在沛邑落脚的时候,适毒杀那些巫祝的时候。 其时,那些巫祝也算是“惟害无罪”,因为没有法令说祸害百姓欺骗民众用活人祭祀有罪。 墨家讲究一视同仁,若是以活人祭祀就是罪,那么就需要把几乎天下所有的诸侯都杀死,许多诸侯依旧以活人为殉,最野蛮的秦国甚至在聂政刺秦公子连夺权之后才下令“止从殉、禁以活人祭河伯”。 那一次,墨家用的是巨子所签发的诛不义令,以害天下的名义杀巫祝。 那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墨家的巨子还是已然长逝的墨翟。 那时候,墨家便讨论过“惟害无罪”和“诛不义令”的适用范围,从那之后墨家的巨子有权在得到墨家同义会的表决之后,以巨子的身份可以签发两种巨子令。 一种是“特赦令”,适用于墨家的家法,所谓“赦刑而不赦罪”,特赦令免除墨家内部的刑罚但是不赦免那人的罪责。 另一种便是“诛不义令”,适用于天下,此令一出,天下墨者皆与令上通缉之人为敌,或刺或谋,取其首级,“以利天下的名义判处此人死刑”。 这需要巨子提议,由同义会表决,只要半数之上不反对即可通过。 规矩二十年前就已经立下,二十年前墨家一次没有用过,当年楚王子定逃亡郑国的时候,有人也心怀天下苍生,觉得楚王子定逃亡郑国荆楚必乱,万人遭难,不若杀一人以利楚之万民。 即便如此,那一次诛不义之令依旧没有签发。 现在,醉后的公造冶狂态大显,直接建议动用二十年不曾用过的“诛不义令”,此事必令天下震动。 ………… 数日后,平阴城头。 被火炮和火药轰塌的城墙残垒上,适看着迈步越过这些残垒的义师士卒,从传令兵手中接过了一封从费国送来的、落款是公造冶的书信。 火药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模式,不只是野战,更是攻防城邑。 旧式的城墙难以阻挡火药的轰击,尤其是墨家组建了专门的用来挖坑和埋炸药的工兵之后,即便那些新式的用了几何学和墨子“行墙”的新式城防也难以防守。 如今墨家已下齐十八城,几乎都是兵不血刃,唯独平阴废了一些功夫。 这里是齐长城的重要边邑,济水沿岸的大量贵族逃亡至此死守。 适集中了兵力,等待佯攻成阳、不适用于野战的重铜炮运送抵达后,用了两天时间攻下了平阴城,其中还有一天多的时间是留给工兵挖坑所耗费的。 一万齐军尽灭,二百多贵族殉城,四百多贵族被俘,被俘之人中田氏和其分支就有三百余人,这都是当年田常不禁宾客出入后宫的功劳。 平阴被破,意味着齐国的防线全线崩溃,唯一能战的临淄军团还在鲁国,胶东和莒军团被墨家习流抄了后路不敢乱动。 过了长城,便可直抵临淄,二十余年前三晋伐齐便是攻破了平阴后齐国便请和,齐侯绑缚自己去认错,并且请封三晋为侯。 如今的局面,比起当年也不遑多让。当年固然有牛子、公孙会之乱,今日却也有南济水大战,除了临淄军团齐国再也没有抵挡墨家的力量。 此时非是残阳如血,因为从朝食开始发动攻击,才到中午就已经结束了攻城战,随着城墙的塌陷和城门的陷落,此时齐国的组织力根本无法组织巷战,一鼓作气已经拿下了平阴。 况于若是等到傍晚,适只怕便会命令明日再攻,夜里入城并不方便。 几日前,他已经听说了武城被屠的事情。 今日接到了公造冶的书信,恐怕也是和此事有关。 硝烟尚有余味,适展开书信,草草略过,不禁长叹。 公造冶的信件一如他平日说话那样简单,没有太多的介绍武城被屠的事,而是直接说了一些有些刺痛适的话。 “适。” “齐国田郯与田午之争,你曾说过,我信服你对局势的推论。此次一战,齐田郯与田午之间必有一争。” “闻你在南济水大获全胜,意料之中。若有一日,你传书于泗上,说你杀田庆、俘田午,我亦不惊,理所当然。” “你做事,求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做事,不看眼前,不逞英豪之勇,冷静沉着,沉着的我总以为你根本不爱这世人、不爱这天下。但每每结果,或许五年十年之后,我才明白。” “你做事,若有反对,总喜欢说‘留此存证、后日再看’,如是再三,墨者之中已无人反对你的意见,纵然心中有疑义,但此前的那些事已经让他们自然觉得是自己想的不够周到、长远。” “我知道,若是你真的俘获了田午,最好的办法就是释放田午,让田郯田午相争,如此将来墨家利天下之时方可得益。” “若是以往,我会赞同。” “今日,武城被屠。” “你若俘田庆田午而释,我必反对。” 里面没有什么大义,没有什么道理,不像是一封墨者之间的交流信件,更像是一封豪侠和朋友的私信。 公造冶没有讲太多的道理,只是在书信的最后写了一句我不同意,然后便是他的落款名字和日期,再无它话。 送信的传令兵也没有其余的言语。 适看着这封信许久,看着信件最后公造冶看似淡然无力的那句他必反对的话,顿觉这封信沉重无比。 公造冶明白他的心思,而且他的想法也是和墨者高层通过气的。 历史上田午弑兄上位,田和死后延续了几十年的田氏族内之争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田午弑兄上位,也为其子齐威王集权变革打下了基础。 田郯和田午的关系,有点像是赵氏公子章与公子朝的关系,只不过赵氏获胜的是赵的“田郯”,而齐获胜的则是齐的“赵朝”。 公造冶的信,其实很扎心。 适却能够明白公造冶书写这封信时的愤懑。 于是他选了一块还算平整的、残留着火药的硫臭味的城墙垒土,就在万军齐步入城之侧,让传令兵拿来了毛笔和纸张。 铺开纸,适也没有写太多的大义,也是用一种私交一样的语气写了回信。 “兄。” “墨家为利天下。” “夺天下,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 “要利天下,必要移风易俗、颠倒乾坤、重塑天下之义。” “若我为墨家夺天下而释田午,那就是颠倒了目的和手段。” “届时,我墨家与那些为一天下而兴不义之兵的不义之君何异?” “墨者当利天下,利天下是目的,而一天下只是手段。” “而我,恰是墨者。” “你我同志同心同德同义,无需多言。”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诛不义令(中) 他将信写完,折好,递给了身旁的传令兵。 看着断壁残垣,适心里没有去想武城被屠的事,而是在想临淄军团被击败之后的处置方式。 公造冶的话,以及他的回信,这应该是墨家的共识,任谁也不可能改变。 公造冶的信上已经说了,他已经建议商讨签发“诛不义令”的事。 从个人感情上、从做人的道德准则上,适支持。 从兼爱之说、一天下之义上,适也必须支持。 武城被屠,这件事必须要把问题归于下令之人,也必须要接受审判。 至于处置的结果,墨家的义决定了不会“斩草除根”,但却比斩草除根更加的决绝,那就是彻底斩断出现这种事的物质基础。 只以功利来看,或许这件事也可以归结为“小不忍则乱大谋”。 适心里清楚,武城屠城这件事的解决,必然会震动天下,因为要处置的将是一国之君的子嗣、亲戚、真正的大贵族。 君主被杀的事,不是不存在,周天子尚且被人射过,况于君主? 但是,以墨家定罪的“不义”去诛杀诸侯之子,这恐怕会把墨家直接推向风口浪尖。 怎么处置? 适揉了揉眼下的鼻梁,用力捏了捏让头脑清醒了一点,又叫来传令兵道:“你速速去一趟武城,告知公造冶,就说我建议让他小心一点田庆设伏,不可因为一时的怒气而追击。” 那传令兵领命而去后,适再次坐在了土垒上,拿出纸笔给墨家的中央写了一封信,便是这一次武城被屠之事的宣传口径。 齐人和泗上的仇恨不能被煽动起来,这才是当前要解决的重中之重。 除了为宣义部统一口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适在信的最后,也写下了对于将来局势的极点担忧。 “如今天下,所要警惕的是两种趋势。” “其一,是秦国式的变革。” “胜绰等人辅佐公子连入秦改革,他们行的路是一种我们必须要警惕的。” “秦国的改革,其理论基础,是土地耕种是唯一增加价值的手段,这是我们必须要批判的,而且在这件事上,关于粮食需要气、肥、水而物的总量不变的事实已经可以反驳他们,所以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推翻这种关于财富产生的不正确的言论。” “秦国变革的本质,是为了加强集权,这种加强是以胜绰等人的才能、公子连的信任、这几年公子连封地的建设为基础的。” “随着吴起入秦、义渠战败、我们进驻南郑等事,秦国的变革将会极为剧烈,其结果很可能就是导致秦国的旧贵被彻底收服,胜绰等人军功授爵、受田的手段,将使得秦国的民众和秦国扩张的利益一致。” “不仅如此,秦国的旧贵纵然被击败,但是官吏、将军等职务,依旧可能会把持,他们将会大力支持秦国的扩张。” “秦国重农而轻商、土地禁止买卖只能授予、法令严苛,民众除了从军立功之外,并无出路。” “秦国也为民众留了这样一条出路,这将使得秦国的民众、旧贵、外客、君侯都热衷于扩张作战。” “长期以往,则秦人是秦人、魏人是魏人,天下众生必生隔阂。” 适顿了顿笔,又写道:“其二,便是除了秦国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譬如齐国。” “田氏的统治,依靠的是田氏家族以及众多贵族,田和没有力量进行彻底的变革。” “这种不彻底的变革,便可能产生另一种可能。” “贵族和君主之间达成一种妥协,君主拥有军权、实权,但是贵族拥有自己的封地,并且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保持原本国中之国的态势。” “凡将校、大夫、官僚,皆出自同族亲贵。而君主虽然集权,但却又没有能力在大争之世如秦国邀吴起入秦一般来一场彻底的变革,不彻底的变革便是妥协。” “到时候,齐国的扩张,便是贵族得益的扩张。” “新扩张的土地、人口都会成为齐国贵族的封地,分散封地以确保君主的力量最强。” “君主可以认同贵族在自己封地上的统治、税收、对庶农的劳役义务需求等等条件。但是贵族必须要履行自己的军事义务,缴纳军赋。君主依靠火药、铁器等兵器组织一支属于君主的军队。” “齐国没有洛水之险,门户大开,不可以如同秦国一样在内部激烈的变革,依靠吴起等人的才能彻底斩断旧贵族,使得秦君成为秦民之君。” “但田和手中的力量,又使得贵族很难反抗,南济水一战之后齐国若是变革,也一定会组建新军,到时候贵族不能够反抗君主手中的庶农常备之军,齐君也没有能力彻底放弃贵族亲戚而成为齐民之君,便会达成一种平衡:每一次扩张,便需要更多的官吏,这些官吏都会从贵族子弟中选拔。只有打下更多的土地,才可以分封更多的贵族,贵族们也能得到最多的利益。” 适停下笔,仔细斟酌着词汇,又道:“看上去,这两种有区别,实际上本质上的区别并不大。” “这两种可能都是我们必须要警惕的。” “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重新分配土地、取消贵族的封地、撤销贵族对于封地的统治权。” “分掉贵族的土地,瓦解的是这两种可能产生的物的基础,这也就决定了我们必须要做好你死我活的准备。” “不瓦解土地制度,这种基础便会一直存在,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瓦解这种土地制度,将意味着我们要和天下贵族为敌,不可调和。” “武城之事,若是巨子签发了诛不义令,那么这些问题就不得不提前考虑。” “借此威势,我们可以会盟诸侯,一如当年葵丘齐桓会盟,若有人挖开黄河堤坝天下诸侯共讨之:我们也可以确定我们的义的一小部分,至少做到屠城、焚城事,天下共讨之,天下不讨,我墨家来讨。” “但威势之余,我们便做的有些张牙舞爪,身形毕露,天下诸侯、贵族,也定然开始紧张我们其余的义。” “将来的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輮以为轮非一曝之功。” “为了将来的大战,我们现在就必须要做好宣传和准备,有些为了局势不得不隐藏的话,已经不能够再隐藏。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民众知道为何而战、怎么样才能彻底杜绝天下的残暴。” “会盟诸侯,如葵丘而定义,那是治标。” “瓦解礼法宗法、开阡陌破井田、取消贵族特权和贵族封地,那是治本。” “若不然,今日我墨家强,魏人苦于赵中山之乱、楚人迫于陈蔡之变、齐人困于费地之争,或者不得不成盟,遵我墨家不屠城之义。” “将来我墨家不取天下,或是魏侯平乱、楚王变革、齐侯修养,盟约便不会有人遵守。一如第一次、第二次弭兵会一般。” “既要利天下,便要治本。本固,标自治。” “自子墨子创立墨家至今已六十余载。自商丘聚义而定规矩,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我执掌了宣义部将近二十年,一直小心翼翼。” “从二十年前聚义定规矩,到彭城公造冶平叛月杀百族,宣义部的口径是:行义。” “自潡水之战到前日南济水之战,宣义部的口径是:约天下。” “这约天下的说法,可能要一直沿用到此次破齐之后的会盟。” “但在会盟之后,宣义部的宣传一定要发生变化。不再是行义、不再是约天下,而是要变成一天下之义。” “约天下,最多也就约束到诸侯不屠城、不弑杀、不兴不义之战。这些都是治标。” “一天下之义,才可以做到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变革天下的规矩、瓦解贵族封地这种产生残暴不义的基础,才能使得天下大治。这是治本。” “宣义部一定要搞清楚我墨家宣义的这三个阶段,并且迅速作出调整,以适应新的天下局势。” “若不然,不早作改变,迟早天下会出现泗上族一说,当与齐、楚、秦、晋各族并立,天下何谈兼爱?” 在最后,适又说道:“签诛不义之令,我赞同。” “但是,签发之前,必须要解决今后可能要面对的种种问题,需要整个泗上做好准备,需要墨家自下而上同义统一。” “我不是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这件事还不签发诛不义令,那么墨家又和那些争夺天下问鼎轻重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只是如果因为一时的激愤或者愤慨就签发,其后果也是难以预料的。” “齐国经此一战,五年不能再履泗上。三晋闹翻,魏人五年亦不能南下。楚地新变,贵族多叛,五年亦不能再图淮北。” “这一次签发诛不义令,可以用约天下之剑的说法,说与诸侯。” “但对于天下民众、对于数万墨者,必须要说清楚:天下纷争残暴事,不在于诸侯是否残暴与不义,其根源是分封天下贵族拥有封田对外扩张扩大封田的制度。要解决,不是依靠约天下之剑就能解决,而是必须要铲除这种纷争存在的土壤。” “斩草除根,土壤在,明年春风起,草籽随风复又生。” “不斩草亦不除根,将土壤刮走,浇灌铁水,便是柳絮草籽如雪,又岂能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诛不义令(下) 适写完了这封信,便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彭城。 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副贰巨子和七悟害的身份表达了对于签发诛不义令的支持,这是首先要表明的态度。 这个态度不表明,墨家内部的一些激进一些人和他之间就会产生一些罅隙。 表明这个态度,是为了达成墨者内部的团结,以及为了凸显墨家的“义”的重要性和在“大义”这个问题上的不可妥协性。 但是,这个态度的表达之后,也必须要考虑到今后的一系列影响。 一旦签发了诛不义令,若今后对垒临淄军团的决战中没有俘获田庆田午,那么战争就算是没有结束,和齐国和谈的条件也必须加上一条:叫出这一次屠城命令的下令者和执行者。 抓不到的话,就需要做一个击破临淄军团后和齐长期战争甚至攻破临淄以逼迫齐国接受的心理准备。 外部的局势上,魏国的无力已然可以确定,但是攻破一国都城这样的事,会对诸侯造成多大的影响和震撼? 贵族之间相互厮杀,韩侯杀郑伯,在诸侯看来这不过是家族之间的私仇,可以理解,最多指责。 但若是墨家这些喊着庶贵平等的人,以大义的名义攻破齐国都城,枪决田庆田午,想来各国诸侯就不是指责那么简单了。 今后最多五年的时间,或许就是墨家可以安心发展的最后机会了,可能这就需要这一次对齐战争之后进行广泛的动员和先军体制,以及彻底宣传墨家的真正一天下的目的口号。 实力数百人的时候,可以喊以行义。 实力数县两郡的时候,可以喊以约天下。 这约天下之剑的提法,本来也是适之前劝说墨子的口号,他自己都没当真,也根本不想让墨家做天下诸侯的监察者。 本来他的计划是想要趁着对齐一战的胜利,稳固北方,趁着楚国集权和分权之争,借着最多几年楚王将死的历史趋势,在楚国搞一次大事,到那时候再彻底露出墨家想要一天下的野心。 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诛不义令必然会签发的前提下,这几年要在楚国做的事就要困难的多。 不把古典军国扩张的本质说出来,不能够教育民众使得民众仍旧确信天下人兼爱的可能,这一次屠城之后宣义部的宣传必然要定下这样的基调。 但把本质说出来,就算不说墨家的目的,一些读了墨家文章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既然墨家说残暴战争的本质是土地所有权的问题,那么以墨家治标治本的做事方式,肯定是要解决这个本质问题的。 他写这封信,不只是为宣义部定下宣传的基调,让民众明白战争的“本质”——虽然本质上私有制之下战争仍旧会发生,只不过战争的发起者从土地贵族变为了此时尚未产生的大资产者——但于这个时代的局限之下,仍旧可以让民众很容易理解这些仇恨、天下的纷争产生的原因是贵族们想要得到利益、君主想要得到利益,而非是齐人恨费人、秦人恨晋人。 更是为了让墨家高层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以及要为这些后果做的准备:泗上至今还未全面动员,歌照唱、酒照饮,此令一签,就要做好万一不能阵中俘获田庆田午而彻底攻破临淄的可能,那就需要更多的军队、补给、给养、后勤;将原本准备今年全部用到淮北、东海等原越国地区的干部调到齐国进行长期对抗和土改;将对越国方向的注意力全部拿到齐国这边……等等等等,这还只是今年要考虑的,还不算是今年之后的数年要做的。 大义为先。 有可以妥协的事,又不能够妥协的。墨家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件事上已经无法妥协,本身大量的激进年轻人已然对墨家这些年略微保守闷声发财的战略有些不满。 传令兵已经离开,适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完全说清楚,便又重写了一封,铺张笔墨,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 ………… 武城。 这座鲁襄公十九年便已经筑好的重要城邑,如今已如地狱。 昔年仲尼路过此地,其弟子子游当时为武城邑宰,仲尼见城中歌舞升平、庶民弹琴唱歌,如同君子,便开玩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杀鸡用牛刀的典故,便出于武城,事后喜欢和弟子开玩笑的仲尼也告诉身边的弟子:二三子,我之前和你们开玩笑呢,子游这么做是对的啊。 武城的地理位置险要,昔年吴国北上干涉鲁国内政,也是攻下了武城之后便可直扑曲阜。 隳三都之后,季孙氏放弃费邑,最终僭越立国,武城也从鲁国的南大门变为了费国的北大门。 自仲尼看到武城文化昌盛开玩笑说杀鸡焉用牛刀到现在已经几十年,历经了季孙氏僭越、鲁侯迁民、墨家潡水之战破武城等一系列的战乱变故,武城在几日前依旧是以作人口众多的繁华城邑。 只是如今,哭声一片,血臭冲天,漫天飞舞的苍蝇和尸体上白色蠕动的蛆虫,都让这座城邑一片鬼森。 全城万四千多人被屠,六千多房屋被烧,上千女子被强暴,许多孩童的尸体和那些茅草一同化为灰烬。 城中剩余的女子老弱,已经不能够将自己家人的尸体挑拣出来安葬。 当公造冶所部的义师和费国的都城之师步入武城的时候,已经是武城被屠的几日之后。 还未入城,许多年轻的义师士兵便捂着嘴冲出了行进的队伍,蹲在地上干呕。 那种血腥的人肉腐烂的味道,就像是多年没有挖过的茅厕,忽然有一人被人破开了表皮那一层干枯的壳,让里面的味道散发了出来一样。 正是夏日,城中苍蝇的嗡嗡声甚至都掩过了那些女人的哭声,刚一入城便激起了一片苍蝇。 义师的士兵们忍不住那种味道翻腾上来的味道,呕吐了许久,才让鼻子习惯了这种恶臭。 他们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是墨家在泗上站住脚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年轻人。 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兼爱,至少他们知道屠城是错的。 可当他们真正步入了战场,真正看到了这一幕幕惨剧,才明白泗上之地的义对于天下,不过是下流。 从小接受了兼爱是对的教育的年轻人,看到这屠城的惨剧,就像是自小习惯了太阳东升西落的人忽然有一日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 他们认为,人应该尊重生命,至少那样才算是个人。 人性如素丝,他们长于墨家在泗上之后的二十年,他们对于“人”的认知和天下贵族对于人的认知完全不同。 如今这一座诞生过澹台灭明、曾点;曾让孔夫子感叹这里文化昌盛开玩笑说杀鸡焉用牛刀的城中,死尸遍地,却少有披麻戴孝之人,因为他们的房屋大部被烧,已然连麻布都弄不到。 公造冶忍住那种万余人死后腐烂的恶臭,伫立在道路的中央,让几名士兵去一旁的一处房屋残垣处去看看那里是否还有人。 几名士兵走过去,砰的一声怪响传来,就像是沉闷的葫芦被人踩碎一样,一股黑乎乎的、恶绿色的汁水从怪响处喷出。 公造冶知道,那是人腐烂后的尸体被踩爆的声音,人的体内有腔,腔内会先发霉发酵大量的气体会让死尸膨大爆裂。他这些年走遍河北江南,大荒之年、大战之后常常能听到这种砰砰的爆裂声。 一名经历过许多次大战的老兵翻开了一具尸体,尸体的脸部还能看的清楚,肉还没有完全烂掉,但是已经生出了黑褐色的霉菌,就像是自己家的馒头干粮放久了长毛一般。 双手轻轻一拿那人的尸身想要挪开,已经腐烂的肉和骨头分开,手里黏黏的都是烂掉的肉,几条蛆虫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手上的烂肉中落下,晃动着肥大的身子钻入尸体之中。 这是个死掉的女人。 看样子在死前还在往前面的房屋里爬,老兵在旁边的灰堆里擦了擦手,眼睛却盯着那些已经化为灰烬的茅草,心想,或许她的孩子就在房子里吧?若不然为什么要临死还要往房子里爬呢? 目光所至,老兵终于找到了他心中的答案,一个已经被烧成焦黑的婴孩,双手死死地抱着一块土块,大概是焚烧的时候太疼,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着。 老兵咽了口因为恶臭而不断涌出的唾沫,有点想吐,自己曾经吃过一道美味,就是泗水河边的蛤蟆,先把泗水边的禽鸟蛋扔到沸水中做成荷包蛋,接着把活的蛤蟆扔下去,这些壮硕的蛤蟆因为剧痛会死死地抱住那些变成荷包蛋的禽鸟蛋,融为一体。 如今那被烧死的婴孩,就像是那些被煮熟的蛤蟆一样,双手环抱着房中不能燃烧的、似乎总比火焰要冰凉的土块。 老兵走过去,用力掰开那婴孩的双手,蹭了一手的腐烂的肉,可是怎么也掰不开。 许是力气用的大了,被烧死腐烂的手臂被这老兵掰断,老兵拿着半条婴孩的手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出征之前,他最小的孩子在家中玩弄自己的军功章不肯撒手,他也是用力地掰开了孩子的手,当时还笑着和妻子说这孩子真有劲儿,将来服役定是个好兵。 可现在,他拿着被自己掰断的死去婴孩的手臂,哭道:“你咋这么有劲,为啥要抱得这么紧?”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规矩最大 这一声哭,引来了许多第一次看到这样惨剧的、以为天底下的“人”应该是“人”的样子的年轻士兵齐声的嚎叫。 公造冶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剑,似乎这时候只有十步杀一人方能解开心中的怒气。 天空中飞过一群乌鸦,嚎叫的士兵将火枪握在胸前,骂道:“滚啊!滚!”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枪,那些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 乒乓的枪声,在鬼寂的城邑中格外响亮。 可在枪声的回荡中,前面灰烬堆中一个在那里用手刨着灰烬的女人却仿佛根本听不到这震撼的枪声,依旧跪在那里,缓慢而又无力地用手挖掘着灰烬。 公造冶走到前面,看到那个女人的手指已经完全被磨破了,可能都已经露出了骨头,血水将那些灰烬凝成一团。 女人跪在地上,衣衫残破,双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挖着。 嘴里喃喃有词,公造冶俯下身,就听到那女人在那重复一句话。 “死了……都死了。” “死了……都死了。” 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 几名警卫靠前,将那女人拉开,女人的身体僵硬的就像是一块石头,被拉开之后警卫撒开了手,女人很自然地躺在了地上,把腿分开,灰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块木雕。 警卫这才注意到女人的下裳被人撕碎过,赶紧脱下了身上的军装给女人盖上,可女人依旧保持着这种木然的、岔开双腿的姿势,嘴里依旧喃喃道:“死了,都死了……死了,都死了……” 公造冶叹了口气,腮部的肌肉抖动着,沉默地继续向前。 前面的街市旁,一个额头上缠着一条撕开了自己裙裳当做麻布戴孝的女子低着头,愕然地看了一眼穿着奇怪军装的义师,忽然弯下腰拿起一块石头冲过来,朝着站在前面的公造冶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这女子显然数日不曾进食,力气虚弱,以公造冶的手段便是这女子康健之时也不能用石头伤到他,况于现在。 可公造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那石头砸向了自己的面前,在地上滚了几滚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靴子上。 女人扔过了石头,冲将过来,警卫急忙拦住那女人,脸色木然虚弱的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那哭。 他认得这是墨家的义师。 因为她的儿子在几个月前被贵族们在这里车裂而死,临死之前告诉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不是怕死才双腿颤抖。 因为她的丈夫、父亲、兄弟、剩余的儿子,在几日前被那些贵族在城墙下全部斩杀,只说要修筑城墙便挖了个大坑,然后将所有人都杀死在坑里。 女人哭的疯狂,直到眼泪已经流不出,只剩下了沙哑的嗓音,挣扎的动作也日益无力,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软倒在地上,说出了这几天来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们为什么才来?为什么才来?” 公造冶原本愤怒而坚强的心,被这一句简单的提问荡的粉碎,他用着此时的礼仪跪在地上,拜了一拜,沉声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警卫撒开了女人,女人无力地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 将夜,大军已经入城,开始组织残余的女人生火、吃饭、挖掘尸体,原本鬼寂的城邑发出了一阵阵震天的哭声。 义师入城并不是很顺利,很多女人拿着石头投掷义师的士兵,宣泄着怒气。 义师规矩严苛,不能反抗,士卒们低着头,知道那只是一种发泄,并无恶意。 随军一同前来的徐弱问及孟胜道:“如今民众有怒气,那些贵族临走之前,说因我们行义,他们才杀的人……” 孟胜沉吟许久,缓缓说道:“这是好事。” “民众不被组织起来,是没有力量的。民众喜欢对坏人宽容,因为他们觉得或许祈求那些恶人,便不会施暴。但却总对善者严苛,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向义师投掷石块,义师终究有义,不会对他们做任何的报复。” “她们认得这是义师,所以才向我们投掷石块。民众并不愚昧,她们分得清善恶。” “贵族们以为民众愚昧,想用这些话来欺骗民众,但终究徒劳。去吧,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徐弱仔细品着这句话,琢磨出了其中的味道,点点头离开。 临死的指挥所内,随军出征担任这一次公造冶部随军医者主官的芦花眼睛哭的红红的,用沙哑的声音算是建议、还有三分不容反驳的气度道:“大军不能在城中扎营,城中的活人也必须要到城外扎营。” “死人生疫病,必要传染。水必须要煮沸后才能饮用,大军也必须要在距离城邑十里之外的地方扎营。” “现在需要大量的石灰来掩埋这些尸体,清扫城邑,正值夏日,不能让疫病流行起来。” “那些女子许多已经染病,必须要隔离医治。必须要运来大量的烈酒、石灰,而且城中许多尸体已经腐烂,不能清理,必须要一把火全部烧掉。” “这是我们医者部的要求。至于如何劝说、如何安排、如何运送烈酒和石灰,你们要做好。” 公造冶依旧愤怒地坐在那里,孟胜接声道:“这件事你们来定,我们会执行好的。夏日疫病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城中还需要粮食、布匹,这都需要筹划计算,你们那边需要的石灰、烈酒、棉布拢出总数,一起上报,今晚上你们不要睡了,明天早晨之前必须要定好数目。” 芦花叹息一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自去安排。 孟胜走到公造冶身旁,忍不住说道:“适那边的信,你要看一下。不要愤而去追,一面被设伏。” “适很坚定,他也是支持签发诛不义令的。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从下午,孟胜就注意到公造冶一直处在愤怒中,就像是当年做游侠儿时候听到不平之事的样子,这是孟胜所担忧的。 如果公造冶执意要派兵追击,孟胜便要发动召开前委会议,否决掉公造冶的意见,他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义务。 沉默的公造冶缓缓点头道:“我知道轻重。只是我有点后悔……” 孟胜道:“这终究怪不到你身上。当时田庆大军在此,我军主力俱在济水,我们在此野战攻城都未必胜的过田庆……” 他以为公造冶是因为来晚了的内疚,公造冶摇头道:“我不是在后悔这个。禽兽可杀,杀禽兽需要讲天赋人之权吗?我有点后悔在投票废除五刑、肉刑、车裂、绞刑、腰斩的泗上表示了支持,没有想到有一天要面对禽兽。” “现在计算我们抓到了田庆、田午、以及那些逃亡的费人贵族,也不过是枪决了事……我恨难消。” “四十年前,我杀了一恶人,取下了他的头。那日子墨子遇到我,看到我用人头乘酒,问过之后大赞道这是义举。” “我剜下了那恶人的肉,头颅乘酒还带着血味,那却是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楚人四十甲士抓我,我击伤四十甲士,将那恶人的头扔到地上砍的粉碎,大笑而去,那才畅快。” “既不为人,何必要享天帝赋人之权?” “若依着我,当把这几人抓住,绑缚在武城之中,让城中活人生啖其肉,方才快意!” 孟胜起身道:“公造,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我墨家规矩最大,虽不快意,但唯有规矩能利天下。” “子墨子逝后,你剑术举世无双,可若要平天下不平之事,有许多多少个你?” 公造冶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苦笑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可我就是不快意。” 孟胜轻声道:“此事总会有个说法。适的来信你也看了。若是不能阵中俘获田庆田午,诛不义令一发,即便田庆田午逃亡东海小岛,我们也必然将其抓获。” “临淄虽大,挥汗如雨,城墙数丈,可在我等眼中,却也不是攻不破!” “如今第一要紧之事,便是芦花所说的大军移营、安抚妇女、运输石灰、烈酒、粮食、棉布等事。此事尚需你来主持,不可因怒而废义。” “子墨子言:各行其责、各善其长。适也说,术业专攻。芦花久随适,又学于长桑君,疫病之事,必须要听她的。” 公造冶点头道:“你说得对。但我明日还是要领一师,直奔曲阜。走大路,广派斥候,不追田庆。” 孟胜点点头,表示明白,公造冶是准备带兵走另一条路直扑曲阜,逼鲁侯不要借粮给田庆大军,这件事彭城那边已经派人在路上,但是大军必要携此次南济水大胜之威、武城被屠之惨屯兵曲阜,让鲁侯表一个态。 孟胜最怕的就是公造冶心中的豪侠气胜过了这些年墨家看重的纪律,见公造冶这样说,他虽然同意这做法,但却依旧表示道:“此事可行。但这件事,要我领军。你应该留在这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将召开会议强行通过此事的决议,我怕你的愤怒坏了大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古今(上) 孟胜祭出了纪律和规矩,公造冶便无可奈何,怅然道:“如此,你我谁去都无所谓。我当年随子墨子游历,曾去过鲁国,与鲁侯也算是见过几次。倒是我去的话,有些事可以说的方便些。” 当年墨子不止去过鲁国,还针对鲁侯立太子一事发表过自己的意见。鲁侯当时虽然尊重孔子的嫡孙子思,但是子思手中并没有可以守卫鲁国的军事力量,鲁侯当年和墨子也走的很近,允许墨家在鲁国正大光明的讲学。 其后,公子奋能够被立为太子,也多少因为墨子的一番话。 当年公造冶跟随墨子入鲁,鲁侯曾询问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爱好学习,一个喜欢将财物分给人家,谁可以作为太子?” 墨子回答说:“这还不能知道。二子也许是为着赏赐和名誉而这样做的。钓鱼人躬着身子,并不是对鱼表示恭敬;用虫子作为捕鼠的诱饵,并不是喜爱老鼠。我希望主君把他们的动机和效果结合起来进行观察。” 换而言之,墨子觉得,这俩人或许是为了当太子,所以故意表现出爱学习、爱把财物分给别人的举动,所以还是要继续考察。 正是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三年期,有些事不能够只看表面,要结合利益、分析其背后的利益才能够拨开云雾看清本质。 再后来公子常坏了事,公子奋这才得以被立为太子。 这一次墨家和齐国之间的战争,让鲁国处在很尴尬的局面,鲁国也耍了一个花招。 鲁侯同意了齐国借路之事,但是公子奋出面表示,自己劝解过父亲认为鲁国已经加入非攻同盟,这件事不能答允…… 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倒是叫人不好挑鲁国的礼。 公造冶明白轻重缓急,这一次带兵去曲阜,并不是想要去做什么偷袭齐军的举动,他知道自己兵少不能胜反而可能折损了墨家的锐气,他只是想要直接去见鲁侯说明白一些事。 一则他在墨家内的地位较高。 二则他和鲁侯不只是一面之缘,当年项子牛侵鲁,也是墨子带着他们这些弟子出面调解的,双方都卖了墨子一个面子,项子牛这才退兵,将胜绰退回剥夺了家臣之位。 孟胜担心公造冶一旦带兵去了曲阜,会因为一时激愤作出一些不必要的事。在这公造冶在这里统筹安排,也便于武城的救灾等事。 他听公造冶说起旧事,便道:“鲁问之事,我亦知晓。只不过你不要忘了当年犁鉏事。我虽在楚,却也和鲁国的公子有些接触,此事我出面即可,倒也不必你亲自去。” 公造冶恍然道:“你是说当年远水不救近火之事?” 孟胜道:“然。” 鲁国因为夹在越、楚、晋、燕、齐之间,饱受其苦。自齐桓公、管仲变革一来,齐国为大国,屡屡侵鲁,于是鲁侯当年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让本国的公子,前往晋国、楚国出仕。 此时出仕,多是做大夫,有自己的封地,一旦鲁国有难,一则可以说动晋、楚两大强国救援,二则也可以动员各自封地的士卒去救援有香火之情的鲁国。 当时鲁国的大夫犁鉏便道:“天下都知道,越过人善于游泳。有一天您的儿子落水了,您跑去越国找善于游泳的人去救,恐怕您的儿子会淹死啊。” “天下都知道,大海的水最多,无穷无尽。有一天你的家里失火了,可您却非要用海水去救火,这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现在齐国就在鲁国旁边,晋楚虽然强大,可齐国若是入秦鲁国,只怕他们救援也来不及。” 正是因为犁鉏这一番话,鲁侯才邀请了墨子入鲁,再之后解决了项子牛侵鲁之事,鲁国的那些公子也纷纷返回。 孟胜当年在楚国,与阳城君交好,与阳城君之子,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因此在楚国内部的贵族圈内也是个人物。 他和公造冶不太一样,公造冶当年算是市井游侠儿,孟胜则属于是正统贵族出身,其中接触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回到鲁国为官,这都是可以利用的关系。 这都是过去的事,孟胜提及此,只是不希望公造冶找出足够的理由带兵屯曲阜。 公造冶无奈,只好同意。 孟胜便和公造冶联名致信于彭城,说出这里需要的人手物资,公造冶自在武城统筹安排,孟胜便提一师之卒,走大路不尾随齐军,直入曲阜。 ………… 鲁都曲阜。 宫廷之内,群臣侧立。 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武城被屠的事也传到此处,齐国大军就在曲阜之外,这局面已然是相当难看。 鲁国作为绝无仅有的在一些祭祀上可以用天子礼的诸侯,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着实艰难。 几十年前越国崛起,鲁国丧失了泗上。 之后季孙氏僭越称国,霸于武城之南。 再之后齐国强盛、齐越相争,鲁国终究是中原人,和齐国更为亲近,于是和齐国结盟,导致了二十年前越王翳耀武扬威地在曲阜和齐、鲁两国签订了合约,鲁侯为越王翳驾车、齐侯为越王翳做警卫,大受欺辱。 与“周王室孝子”的晋国不同,晋国那是真也正的姬姓,唐叔虞的封国,周天子权势的重要依仗,可是却和不属于中原体系、甚至称王的越国一直勾勾搭搭,联合越国攻打中原体系的齐国那都是常有的事。 鲁国作为周公之后的封地、作为仲尼的活动地,多少还保持着几分骨气,和越国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合。 同为姬姓亲戚,晋鲁两国可谓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十年前,墨家崛起于泗上,之后数年齐国伐最墨家出兵抵抗,使得原本摇摇欲坠的鲁国局面比起历史上好看的多。 费国发生革命的事,引来了鲁国的恐慌。 但当墨家高调宣布费国的事墨家要管之后,鲁国就要隐藏其内心的恐慌:谁都可以当天下诛墨复封建之义的盟主,唯独鲁国不能当。泗上离鲁国太近,真正的近在咫尺。 南济水一战,齐国六万大军全军覆灭,墨家损失不过两千,连破齐二十城、下平阴、拆长城,齐国的临淄军团在武城逗留了不过数日就不得不退走,这都让鲁国上下对墨家将来可能的报复充满了恐慌。 尤其是武城被屠之后,鲁国作为非攻同盟内部的成员国,明白墨家在一些事上的底线。当年齐国伐鲁,墨家二话不说便履行了义务,除了粮草需要鲁国承担之外,并没有要任何的礼物。 而当年胜绰那样的人物,墨家出面认为胜绰违背了墨家的义,传告天下诸侯不准胜绰以墨者的身份出生,便说到做到。 鲁侯如今不免后悔去岁同意齐国借路的想法,可是心中也只能感叹:弱国无外交。 当初若不答应,谁人知道墨家能胜的如此干脆,万一不能胜,恶了齐国,到时候当年伐最没有取得的土地齐国便很可能趁此机会一并要去。 鲁侯心里,是希望在两个大国之间维系一个平衡的。 现在墨家赶走了越国在淮北泗上的势力,和齐国的摩擦日益增多;魏国依托大梁渗入中原;楚、墨、齐、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鲁侯正是借着这个错综复杂的局面,想要在大国邻里旁安身。 按鲁侯自己所见,以及自己对墨家的了解,其实之前的政策一直是正确的。 包括这一次让公子奋出面和墨家解释;自己以昏聩为名接受齐国借路的条件等,都是正确的。 他和墨家接触的挺多,当年墨翟在世的时候他就和墨家接触,所以明白墨家行事的风格。 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极好,不论齐胜还是墨家胜,鲁国依旧可以保持独立自主,最多也就是不动声色地防备一下墨家那些过于激进的无君无父的学说。 但是,从武城被屠的消息传来后,鲁侯就知道这件事大了,大到他已经不能够继续中立旁观的程度。 墨家的规矩很多,譬如非斗、非攻、大义、小义…… 当年墨者在曲阜逗留的时候,非攻也是墨家的规矩,但是一些墨家仍有任侠气,动辄除暴安良,墨子最多也就是劝告几句:要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再动手。 可如胜绰当年侵鲁,墨子却直接出面带回了胜绰,直接将胜绰开除了墨者。 墨家的大义、小义的区别,鲁侯略懂,其中处置方式的区别也是天差地别。 屠城事,实属正常,如今天下诸侯,从巴蜀到燕齐,谁还没做过屠城、迁民的事? 但错就错在,在墨家的规矩里、在墨家的义中、在墨家对于天下正常和不正常的定义中,屠城这是不正常的。 齐国和韩魏赵楚交战,屠城的话,没什么大事。 可和墨家交战却屠城,那这就是大事,这是墨家容忍不了的! 鲁侯明白,自己必须该做出选择了:在墨家交战的过程中屠城,等同于四百年前礼乐尚在的时候诸侯射伤周天子,那是不死不休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今(中) 鲁侯倒是有点明白齐军的“苦衷”,若不烧武城,当年援最之战的主帅公造冶所部尾随大军之后,与如今攻下了平阴的适率领的墨家主力前后围攻,那齐军只怕还未在汶水站稳就要被击溃。 现在齐大军就在城外,田庆与公子午求援于鲁侯,先是说了一下齐鲁的友好关系,但说着说着鲁国的一些儒生便破口大骂。 使者说了一下当年周公旦、姜太公东征的一些事,诉说了一下齐鲁之前合力合作的一些往事。而那些儒生臣子便质问:“那是姬姜之好,与田氏何干?” 本身齐鲁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不好,最大的耻辱就是当年文姜之事:文姜和哥哥通奸,合力谋杀了自己的丈夫、鲁国的国君。这事又有三首唱诗流传,而齐国和鲁国之间的争斗一直不停,当年项子牛侵鲁不说,这侵鲁之余,鲁侯还要陪着齐侯一起给越王驾车。 费国革命的事,鲁国的儒生也反对,但是他们也算是有些底线,并没有说因为反对墨家的义费国的革命,就觉得齐国是好的。 若以礼论,田氏代齐和人皆平等都是背礼,也就没什么区别。 齐国的使者说话也不客气,数万大军在外,曲阜无险可守,腰板极硬,那终究田齐可是后来大骂周天子“你妈婢也”的一国,便痛斥当年鲁侯成“六佾舞”先坏了规矩的事。 鲁国儒生臣子便斥当年田和不禁宾客上姬妾的私事,齐国使者便回应当年鲁惠公强占儿媳的事…… 双方都不光彩,作为贵族哪一个家族历史里还没有个绿帽子丧失事,双方对骂了半天,到最后齐国使者便一句:“齐戴甲之士十万屯于曲阜之外,请诸君入营相辩!” 一句话,把这些争端都解决了,鲁国群臣闭口,不敢作声,鲁侯便出面调解。 齐国使者便要借粮、借民夫、让民众把粮食运送到汶水等事。 待齐国使者一走,鲁侯便当着众臣的面感叹一句。 “噫!汶水之阴,岂非先隐公欲将老而营菟裘之处哉?” “汶水之阳,岂非鲁之贤人展子禽坐怀不乱之地哉?” 一句感慨,群臣面皆有羞愧之色。 昔年隐公摄政,欲还政于太子允,便叫人在菟裘之地营造别邑,以待将来归政后隐居。 汶水之阳,泰山之下,正是当年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的封地,就在如今适帅军攻下的平阴城附近。柳下惠是鲁之贤人,后世秦国攻齐途经鲁国,还传令鲁民:凡近柳下惠之墓五十里之人皆斩以示尊重。 鲁隐公并不是说怀念鲁国的这两位贤人。 群臣听来,便觉得鲁侯是在说:汶水沿岸,原本是鲁国的土地啊,如今却都在齐国手里,我们却还要运粮前往这里,这难道不是臣子的耻辱吗? 说着别有心,听者另有意。 待退朝之后,昔年曾说:“远水不能救近火”的大夫犁鉏便径直走入后宫。 鲁侯见犁鉏到来,面上一喜,心道:“鲁亦有贤人,朝堂上下,终有人懂我的意思。” 他却还不明说,犁鉏便先感叹道:“适才君上谈及先隐公,我不禁伤神。” “昔年隐公求观鱼之乐而往棠地,如今堂地却为宋之方与,如今更是墨家之土。” “昔年隐公欲求将老归政而营菟裘,如今菟裘却为齐之腹邑。” 鲁侯谈及隐公,犁鉏闻弦而知雅意,便假借隐公之事来询问鲁侯真正的意思,犁鉏相信鲁侯绝不是感慨土地被齐国占据这么简单。 鲁隐公事,颇有深意。 当年其父惠公为隐公娶亲,娶的是宋公之女,但见其相貌出众,便占了儿媳。 隐公是孝子,见父亲喜欢,便很高兴,认为自己的未婚妻能够被父亲享用,自己应该高兴。 后来惠公和原本隐公的未婚妻生了公子允,公子允的母亲、隐公的未婚妻、隐公的继母仲子的出身,比隐公的母亲出身要高一些,所以公子允被立为了太子。 因为隐公年长,所以惠公死后便被大夫们推举为国君,隐公认为父亲的遗命是让公子允继位,而如果自己推辞,群臣将来未必会支持公子允,于是继位,效仿周公摄政,为将来还政于公子允。 当政期间,听闻泗水流域的棠地人们捕鱼有渔歌唱晚,便去观“贱事”。 后来公子挥为了当大宰,便和隐公说:现在太子允一天天长大,您若不是真的想当周公,不如先下手为强做掉太子允。 隐公大惊道:“我都已经在菟裘修建别邑,准备将来还政给公子允后就隐居了,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公子挥大惊失色,生怕这件事暴露,便又去找太子允,说:如今隐公虽说学周公摄政,但是您一天天长大,万一将来隐公不还政呢?不若先下手为强。 公子允曰:善。 于是趁着隐公祭祀的时候,派人刺杀,公子允得以上位。公子允便是后来迎娶了文姜、被大舅哥勒死在车上的那位。 隐公是信人,当年和郑国打仗被俘,隐公被囚禁在尹氏家中,隐公便祈祷尹氏所拜祭的通神巫师萨满希望得以归国,若能回国,当拜其为守护神,常年祭祀。 后来便和尹氏以及那位可以通神的巫师一同回了鲁国,立了巫师的牌位为自己的守护神,时常祭祀,数年不曾间断。公子挥便让人趁着隐公祭祀的时候刺杀了隐公,又借弑君的名义灭了刺杀者的满门。 今日鲁侯谈起了隐公之事,借用了菟裘典故,看起来和柳下惠的封地一起,说汶水流域如今都归属了齐国、鲁国被齐国压迫的事。 但在犁鉏听来,展子禽封地在汶水之阳事,不过是陪衬,其实鲁侯想说的重点不是菟裘在汶水,而是想说菟裘隐居摄政的事。 当初墨家出面说费国的事是费国内政,不准鲁国借路;而齐国派人来说费大夫尽数归齐,费地事不是侵略、也不违背非攻同盟的条约…… 双方压迫之下,鲁侯便先答应了齐国借路的请求,反过来又让公子奋去和墨家接触示意墨家的话很有道理。 犁鉏见鲁侯说隐公事,又借着隐公事说起了观鱼台如今是在宋国的方与,那基本都已经墨家的地盘了。 说的是隐公,实际上是在说现在的鲁侯,这正是借古讽今之意:现在鲁国夹在墨家和齐国之间,谁都招惹不起,您提及了菟裘事,难道是想要借此摄政而让公子奋继位以给墨家一个交代吗?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隐秘不方便说的区别。 当年的太子允到底是惠公的血脉?还是隐公的血脉?这是难以说清楚的隐私事。 但是无论如何,隐公都不是太子允法理上的父亲,所以后来公子允派人刺杀了隐公。 但是,现在公子奋不论是法理上还是血缘上,都是鲁侯的亲生儿子。 而且原本两公子相争,隐公也是在墨子的那番话后仔细考察,认可了公子允立以为太子,而且在墨家泗上崛起之后,公子允至少外在表现上是亲近墨家的。 鲁侯闻犁鉏之言,心中暗喜,却依旧不动声色,叹息道:“若你不言,我险些忘了隐公观鱼之乐。” 犁鉏叹息道:“我非是想到了观鱼之乐。而是君上提及柳下惠的封地,我自然想到,当年柳下惠之父攻占了极国,是以置棠邑。隐公方才前去棠地观鱼,无骇也因灭国之功,得以以谥为氏而有展氏一族。” 这都是自家的旧事,鲁侯自然知道,便借着话道:“是啊。当年还是公子挥提议,说是天子封诸侯以有土为氏、大夫以有土为族。这才赐为展氏。” 今日借古喻今,谈及菟裘、鱼台、隐公、摄政等事,就绕不开当年搬弄是非导致隐公被杀的权臣公子挥。 谈及如今已属齐地的汶水之阳的柳下惠的封地,也绕不开公子挥,因为柳下惠的姓氏源于当年公子挥的一番话,否则不得以立为一族。 柳下是封地,惠是谥号,真正的姓是展。这一点天下以及天下之外的后世分封制的贵族都差不多,某地的某某某,这应该也算是封建制下贵族体系的通例。 鲁侯根本不在意柳下惠,他是想这番话提一下:当年公子挥搬弄是非,隐公可是都要隐居了,结果还是被刺死。我就算有心居于菟裘,做摄政而归政于太子奋,可是就怕这朝中有公子挥这样的人物啊。 犁鉏明白鲁侯的担忧,却道:“昔年公子挥大权在握。隐公四年,宋人伐郑,欲会盟鲁国。隐公拒绝,公子挥却自己带兵会盟宋国一同伐郑。” “惠公之时,鲁与宋战。隐公继位,宋欲伐郑,隐公拒绝,公子挥却挥兵会盟,于是宋鲁再交好。” “隐公六年,郑国奉天子之命、帅天子之师伐宋。宋求援于鲁,因隐公当年没有同意和宋结盟、而都是公子挥私自结盟的缘故,没有救援宋国,郑国也原谅了当年和宋国一起伐郑的罪。” “隐公九年,宋公不去朝觐周天子,隐公当即表示宋公大罪,于齐、郑联军伐宋。” “隐公十年,昔年曾背隐公之命与宋人结盟的公子挥,帅军先行,大败宋军于菅。齐、郑皆赞公子挥之勇,不责当年盟宋之罪,是以桓公继位后,公子挥得以前往齐国为桓公赢取文姜……” 他没有回应鲁侯的担忧,而是借此事盛赞了鲁侯的两面摇摆的政策:不论墨家赢了还是齐国赢了,鲁国都可以脱罪,就像是当年隐公和公子挥唱的双簧一样。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古今(下) 犁鉏所说的,都是鲁国之前摇摆站队的故技,正与鲁侯同意齐国入境而公子奋暗通墨家表示支持墨家的态势一样。 但是鲁侯所担忧的,并不是两国之间的态度,而是自己生出来退位摄政的心思以给墨家一个交代,如今的鲁国会不会出公子挥那样的人物?到时候挑唆一下父子关系,虽说是真正的父子不比当年隐公和桓公,但这种事也是难说。 以史为鉴,赵武灵王饿死沙丘的事尚未发生,可是齐桓公死的时候,五公子争位那可是让蛆从齐桓公的身上爬出来爬到了窗子外都没有去收敛,权力面前只怕难有真情父子。 犁鉏却没有直接提这种可能的血腥,而是反问了一个似乎与之并不想干的问题,说道:“君上,隐公之后,桓公二年,宋国发生了一件事,君上可知道?” 桓公十年,宋国确实发生了一件事,鲁侯闻言,顿时明白过来犁鉏想要说什么。 桓公二年,正是宋公十年,当时宋国的都城曾传出了一阵阵充满正义的怒吼,其口号一如现在墨家所说的“利天下”。 当年有个人在都城喊道:“君上继位十年,却征战十一次。民众饱受战乱其苦,为了安民,为了民众的利益,请随我一起干掉宋公和蛊惑宋公的奸臣孔父嘉!” 喊这番话的这个人,是宋国的大宰华督。于是煽动民众,干掉了宋公,又砍死了孔父嘉。 而实际上,华督喊出这番话,其实和民众饱受战乱之苦没有任何的关系,是因为华督瞥见了孔父嘉的妻子,并且称赞“美而艳”,于是干掉了孔父嘉霸占了孔父嘉的妻子,顺便砍死了宋公国君。 但当时他在都城呼喊的那番理由,正如现在墨家的口号、也如现在费国发生的革命的口号一致:为安民、为民求利。 至于是真的为民求利,还是如华督一样只是为了“美而艳”的人妻,对于国君而言区别不大,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废立国君,果然需要有贵族在其中主导,但是如果都城的国人不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 华督贪图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固然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的,但是他的那番话也算是振聋发聩,赢得了民众的支持,这才导致了这次弑君作乱没有遭到大规模的反抗。 刨除掉华督因为那个“美而艳”的女人的目的,他表面上说的那些话,却和现在费国事、泗上事如出一辙,都是民众不堪忍受劳役苛政之苦才选择了墨家的义。 今日鲁侯谈及隐公事,这是在做比喻。 他自己想要效仿隐公,营建菟裘而隐居摄政,但是很担心有人学当年的公子挥挑唆他和儿子公子奋之间的关系。 万一儿子翻脸不认人,弑父,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犁鉏显然从一开始就听懂了鲁侯的比喻,既然鲁侯以古喻今,那么他便也顺着鲁侯的话用古代的事来进行规劝。 一切都不过是过去的轮回和重演,这一点从未改变。 犁鉏说了当年公子挥之事,又说了昔年宋国华督借大义之名弑君之事,并不是想要说礼法的重建和重视有多么重要,而是在提醒鲁侯。 如今鲁侯要提防的,不是当年隐公时候公子挥挑唆父子相争的事,而是应该提防华督举起大义而弑君的事。 鲁侯沉默许久,说道:“华督当年窥见了孔父嘉妻子的美貌,所以才散步这些传言。其时是为了人妻。” 犁鉏便道:“人妻,华督之所欲也,以为宝,故可弑君。” “华督好人妻,别人却未必好人妻。然华督好宝,别人却也好宝,只是华督以人妻为宝,别人却可能以权力、财富、封地为宝,这难道又有什么区别吗?”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鲁侯的心,犁鉏分析的当年那件事的本质,用于现在,就是在说:“君上您担心摄政隐居后,有人做公子挥挑唆导致您的儿子太子奋杀死您。可是,您难道就不担心,您的儿子登高而呼:君无义也,鲁人多受其苦,当诛?” 他讲的当年隐公、桓公时候的旧事,却把太子奋比作了两个人。 鲁侯如今和太子奋唱双簧在齐、墨之间摇摆的姿态,让太子奋一如当年的公子挥。 太子奋如今和墨家频繁接触,一旦墨家获胜,那么太子奋为什么就不能如当年华督一样为了权力却高呼利民安民而弑君呢? 鲁侯见犁鉏已经将话说的如此明白,便不再非要借古喻今,而是屏退了左右,感叹道:“朝中诸君,唯独您可以知晓我的心思啊。” “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已然获胜,此次齐墨相争,无非是墨家胜多胜少的结果,但胜负已经在南济水岸边分出了啊。” “齐田庆公子午屠武城,在墨家规矩中已不可饶恕,此事比不罢休。届时,数万义师兵临曲阜,问我使齐国境之罪,我将奈何?” 鲁侯面带忧色,心中暗骂,心想:“国弱则无外交。无论旧礼新义,都是一样的霸道,寡人何罪?无非就是夹在齐、墨之间,若不摇摆,又能如何?齐国不是什么好鸟,这些年不断兼并战争,将鲁国的土地蚕食了大半;墨家的那些义,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费国之变,鲁国必受影响,到时候无君无父,人心思变,也是大乱。” 但现在齐国败局已定,鲁侯不谈齐国的压力,而是说起了墨家可能的问罪,这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也正是他想要以摄政隐居推公子奋上位以给墨家一个交代的重要因素。 墨家不在意公子奋上位,但是墨家做事讲义,那就要有个出师有名,墨家这些年做事还算是有口皆碑,还没有到“我强你若我自吞并你,与你何干”的霸道地步。 他本担心自己摄政后被儿子杀死。 现在犁鉏的话,又多出了一种可能:自己不退位,儿子会以大义的名分诛杀自己,国人还未必反对。 这只是一种可能,这种可能的确存在,但鲁侯还不至于如同越王一样为了这种可能,就想要把自己的儿子杀光,他还没疯狂到这种程度。 犁鉏亦是贤人,当年能够说出“远水不救近火”,如今当然也可以看明白齐、墨、鲁之间的局面。 于是便道:“君上所言极是。南济水一战,齐人已败。临淄大军未必是鞔之适的敌手,鞔之适纵横鲁阳、潡水、济水未尝一败,田庆虽能却不能及。” “纵齐人不败,又能如何?大战之后,齐人岂能再入泗水?况且就算攻入泗水,以泗上墨家守城之能,疲惫之下,又能攻下几座城邑?” “现在平阴被破,临淄门户大开,齐国之败已无可挽回。墨家已派使者,三次问罪,若是我们仍要借粮于齐人,墨家获胜之后,邹、费、方与、缯等地的义师入境问罪,如何能抵?” “临淄路途遥远千里,墨家不能持久。可武城入曲阜不过数日之程。鲁墨交战,齐人且不说无力救援,就算救援难道从临淄抵达曲阜的时间会比墨家从武城入曲阜的时间更快吗?” 这一如当年鲁侯派公子们前往晋楚出仕以为了抵御齐国的侵略一样,到时候根本来不及。 周公制礼,鲁国作为周公后人的封国,表面上很重礼,但从隐公时代就开始出现了六佾坏礼之事:那六佾是三公之礼,三公是三公,伯禽之后只是袭承了鲁国封地,却没有袭承三公之职,只能用诸侯之礼。 再之后三桓乱政,以及鲁国势弱,就算有心护礼,却也没有实力。 况于墨家就在鲁国附近,武城到曲阜一路通途,鲁国自然不会傻到扛起护礼、反墨同盟的大旗。 犁鉏又道:“去岁齐人借路的时候,国人便有怨言。墨家义师以鲁无辜,放任梁父大夫过鲁而入武城,鲁人皆赞墨家有君子之风。墨家的义,多在鲁国传播,当年因为救项子牛伐鲁之事,君上也允许墨翟在鲁国随意办学……鲁人本身便心向墨家。” “齐人多次伐鲁,而且自管仲之时,齐人侵占的鲁国土地,便让鲁国的民众缴纳双倍的赋税,这让鲁人对于齐人并无好感。数年前伐最,齐鲁更有仇,也不提当年文姜桓公之事。” “如今墨家已胜,齐人却还要我们运输粮草。自宿麦、牛耕、垄作等稼穑之术传入鲁地,仲夏之月正是农忙时节,这时候再征召民众给齐人运粮……” 犁鉏顿了顿,忽然道:“万一有人在曲阜振臂高呼:君上无义,致使鲁人多苦,不若诛之……又将奈何?” “或有人说:公子奋多贤,与墨家交好,公子奋当为君……又将奈何?” “公子奋即便无心,难道到时候他会学泰伯逃亡而不就位吗?况且,以墨家之义,难道君上不知道墨翟如何评价当年楚白公胜之乱王子闾推辞不继位的事吗?” 鲁侯拍手道:“这正是我谈及菟裘、观鱼事的缘故啊。我难道不担心这些吗?可是,昔年欲老菟裘、观鱼于棠的隐公,又是什么下场呢?我不能够决断啊。” “朝中众人,唯有你知我心,这又该怎么办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义不一 鲁侯脸色忧虑,叹息之后又道:“我本意让奋近墨,而我与齐逶迤。不论胜败,鲁国都可无忧。” “可是谁曾想到齐人屠武城事?屠城之事,原也正常。可鲁国近墨家泗上,寡人却知道和墨家交战屠城,那是大事,是墨家不可能不去追究的。” “现在齐人做下了这好大事,墨家又向来说什么公意为政,这泗上万民怨恨起来,定是要说要不是鲁国允许入境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那齐人口口声声说,费地事是齐国内政,不在非攻同盟的盟约范围之内,我也正是抓着这一点和墨家交涉推诿。” “现在呢?齐国屠了武城,这不是置我于不义之地吗?哪有自己屠自己国内城邑呢?屠了武城,那就是齐国自己不承认费地是齐国内政,墨家抓着这一点问罪于我,我又该怎么回答?非攻同盟的盟约依旧有效,墨家这要是约费、邹、缯、薛、滕等国之兵问罪背盟,谁人能制?” 说到这,鲁侯更是恼怒道:“若是鲁强盛之时,何必如此?齐国败,我自带兵与墨家合力,破齐即可。” “可现在,墨家和齐国并不接壤,鲁国夹在期间。我和墨家合力,将来齐国修养之后再来报复,想要去泗上便要先经鲁境,墨家却无忧。” “墨家呢?墨家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费、缯、薛、滕之国,如今国虽在,却哪里像是一国?又不可以和墨家真的走的很近,这非攻同盟能入,但墨家其余的盟约全都不能加入!” “现在田庆大军在鲁,我知他必要逃窜回齐,可是近在咫尺,我又不能推诿不同意。田庆打墨家未必打得过,可若是打曲阜,我却抵挡不住啊!鞔之适大军尚在平阴,公造冶所率之军不多,墨家之义又让诸贵族反对,若是有人这时候反对我而亲近齐国,与齐合力一同对抗墨家以求齐国的支持而上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鲁侯面色焦急,作为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做缓冲的小国,做君主实在是太痛苦。 正如几年前楚国王子之争、赵国公子之乱,现在各国都在扶植代言人,墨家在鲁国的渗透不下于齐国,自己的决断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君位不稳的惨剧。 犁鉏之前的进言,让鲁侯看到了希望,现在鲁侯不掩焦急之色,就是希望犁鉏给出一个主意。 犁鉏明白鲁侯的苦衷和无奈,也知道鲁侯的担忧。 可既然鲁侯已经有意菟裘观鱼之意,他便先顺着这个意思解除一下鲁侯的心忧,于是道:“君上有菟裘观鱼之心,却忧虑于公子挥那样的事,其实并无必要。” 鲁侯不解,犁鉏道:“自三桓之乱,季孙氏僭越称国,鲁可还能有公子挥那样的人物吗?” 鲁国如今也已经做了一些集权的改革,再加上鲁国的土地已经被齐国吃了大半了,又被季孙氏分出去一些、又被越国墨家抢走了附庸国,以及季孙氏僭越封国离开了鲁国的政治中心后,鲁国实在没有可以一言以废立君主的权臣了。 犁鉏又道:“自多年前您定下了公子奋太子之位已经稳固,您也从未露出过更换太子的心思,鲁人又多知礼,公子奋的地位又稳固,又怎么会作出弑父之事?” “再者,你若摄政为主父,这是给墨家一个交代。公子奋上位,墨家难道不喜欢一个亲近泗上而疏远齐国的鲁国君主吗?” “墨家虽然无父,但却并不以弑父为义,而只是说墨家的兼爱之说不能体现出父母的重要。公子奋难道敢有别样的举动吗?” “墨家的义,有大义,有小义。以非攻而论,鲁国在非攻同盟内,日后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这便可以让墨家不能够问鲁国之政。您摄政观鱼,那便是再告诉墨家:鲁国犯了错,您便站出来承担了这个错误。” “而您可以派遣我,去和禽子交谈,诉说其中委屈无奈,昔年晋楚相交朝晋夕楚之国多矣,禽子虽不及墨翟,却亦是贤才,岂能不懂?” “再者,您也可以让墨家做保,您退位让于公子奋,而墨家保证您的安全,这些墨家难道是不能够答应的吗?” 鲁侯忧道:“我只怕墨家让鲁人出兵,与齐交战,以此让鲁不能再在齐、墨之间摇摆。” “墨家如今强势,但终究不过一侯之地,其义与天下大不同。将来一日,若是齐、魏、楚、赵、韩、秦皆以护礼之名讨墨家,鲁国岂不有罪?” 这倒不是不可能的,现在墨家已经获胜,若是绑着鲁国出兵,鲁国也不敢出兵,可又不敢惹恼了墨家。 小国求存,在这乱世,当真是不能够主导自己的命运。 犁鉏闻言大笑道:“君上勿忧。墨家和齐交战至今,难道用的是‘非攻同盟一致对外防守’的名义吗?” “这一次墨家出兵,出的只是墨家的墨师,而未动滕、薛等国的非攻之义师。” “昔年定盟之时,曾有誓言:背誓者共讨之。墨家若是认定这件事是非攻同盟的事,那么墨家就会讨伐鲁国,墨家不言此事,那也是不想和鲁国交战啊。” “你要明白,您摄政退位,承担的是齐军过鲁而屠武城之错,而不是承担背弃了非攻同盟盟约的错。您得咬定,您确信费地大夫按照天下的规矩归属于齐,那的确就是齐国的内政,所以这一点您不能认错。您承认墨家的国政归民的义吗?” 鲁侯摇摇头,说道:“国政归民,那是墨家的义,不是天下的义。我认同墨翟非攻的义,但却不能说因为我认同非攻,便也认同国政归民。非攻同盟的大义,就是非攻,却没有说必须要承认国政归民。” 犁鉏拍手大赞道:“所以,您的错,只是因为武城被屠,您觉得这是您答允了齐国过境导致的结果。但是,费大夫归齐,按照天下的规矩,那确实是齐国的事,所以您没有违背非攻同盟的盟约。” “以墨家的义,国政归民,那费国的事确实是费国的事。但您不认这个义,自然费大夫归齐那就是齐国的事啦。” “到时候,您是仁义之君,恻隐之心召显天下,齐国也无话可说,墨家也必要护的您周全。” 鲁侯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揣摩了一下里面的条理,长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倒是可以说的过去。” 犁鉏又道:“所以,您拒绝齐国借粮的理由,不是墨家强大、也不是鲁国和墨家有盟约,而是因为齐人残暴屠城,这是天帝所不喜欢的。因而,您不能够借粮给齐军。” “现在齐军虽号称戴甲之士十万,可鞔之适已破平阴,田庆大军必要返回。粮草不济,齐国有求于鲁。” “鞔之适虽已破平阴,可田庆大军依在,战事未完,那么也一样有求于鲁,希望鲁不借粮于齐。” “之前您已经答允了齐军过境,如果如今又因为墨家获胜而选择不借粮给齐,那么天下人都会觉得鲁国是个无信之国。” “而您现在以齐国屠武城的理由不借粮给齐军,却依旧认为在齐国屠城之前您借路给齐没有错,那么天下人便会觉得:鲁国是君子之国,您之前借路是因为您遵守天下已有的规矩您没有错、现在您不借粮给齐那是因为您是仁义之君所以你还是没有错。” 鲁侯点点头,思考之后又道:“可是,我只怕我以齐人屠城为由而不借粮,天下诸侯皆以为我亲墨,这恐怕也不好吧?屠城便不借粮?屠城便要断交?这可不是天下的规矩啊。” 犁鉏大笑道:“君上为鲁君,季孙氏僭越封国不过几十年,您却已经忘了,武城那是鲁国的城邑啊。季孙氏封国之事,天子何曾许可?天子不许可,那费按理便是附庸,虽为国仍属鲁,一如萧之于宋、沛彭于宋。” “鲁人被屠,您为此而反对给齐国借粮,天下诸侯谁人能说什么?” 鲁侯愕然道:“可你刚刚说……承认费大夫归齐乃是齐国内政,以此才能让墨家不能追究背弃非攻同盟的罪责……” 犁鉏摇头道:“君上,自郑伯射天子、楚人问鼎轻重、晋文邀天子田猎、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规矩已乱。” “如今天下的义,多矣。义即规矩。” “对您有利的义,您就承认。对您不利的义,您就不认。” “您同意齐国过境,那是您承认天下间已有的土归大夫的规矩。按照这个规矩,您管不到费地的事。当然,若是鲁国有一日强大了,您当然可以不认这个规矩。” “到了屠城这里,您又遵守的是天子封诸侯、诸侯立大夫的规矩。所以武城被屠,其实被屠的还是鲁人,此时天子封诸侯的规矩对您有利,您就承认这个规矩。” “等到了非攻同盟那里,您又认同的是各国非攻、小国不战的义。因为这个义对您有利。” “现在天下的义,并不能统一,所以没有可以遵守的一致的规矩。” “以墨家全部的义为规矩,您做的不对。以周公留下的礼为规矩,您做的也不对。以儒生的义,您做的还不对。以诸侯征伐强者为霸的规矩,您又肯定不愿意承认……” “可若把这些义只取其中的一部分,那么您做的这些都是合于义的。周天子一日不能够强盛到令自天子出,您就没错;墨家一日不能够让天下的义同于墨家的义,那您还是没错。” “墨翟当年不是说过吗?义、利也。” “如今天下杂义纷纷,百家争鸣,义不相统。对您有利的义,您就赞同;对您不利的,您就反对。百家不能归于一,义不能统一,那么您始终都是对的。今日鲁弱,非攻的义您就觉得很好;若一日鲁幅员千里兵车万乘,您还能觉得非攻的义是好的吗?” “墨家若是用他们认可的义、而您不承认的义来惩罚您,那就是与天下为敌。墨家不是周天子,不是周公,便没资格这么做。就算是当年齐桓称霸,那还要尊王攘夷呢,可没说自己立一个规矩和天下旧的规矩为敌啊。所以,您只要咬住您放齐国入境是遵守土归大夫的规矩,那墨家就不会追究。但为了平息墨家的怒火,您摄政为主父,也算是给墨家了个交代……” “终究,鲁四面有墨、齐、魏、卫、宋诸国,墨家的义虽然不合于天下,可他们却还是可以讲道理、讲规矩的。其余诸侯,只以兵戈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惊变 鲁侯知犁鉏能言善辩,又素知墨家说话小心谨慎合于逻辑,真正是严丝合缝。 犁鉏既说墨家如今还没有追究鲁侯背盟之罪,这一次对抗齐国也不是拉起了泗上那些名义上的诸侯以非攻同盟的名义而是以墨家自己的力量,那或许便真如犁鉏所言,只要死死咬定自己放齐国过境是不违背非攻同盟的规矩那墨家便不会追究。 因为鲁国加入的是非攻同盟,而当初盟誓的时候,并没有说必须要按照墨家的义来作为规矩和标准,所以只是一个简单的军事同盟而非意识形态同盟,鲁国只要不认“国权在民”,那么墨家除非要和整个天下为敌否则都不会因为这件事来找鲁国的麻烦。 费国的事,也给了鲁侯足够的惊吓。 如今天下,野心勃勃之辈太多,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嘴里说着利天下而行求个人私利的人多矣。 犁鉏所说的当年宋国的华督事,正是鲁侯所担心的。华督的事是故旧之事,可放眼费国,那杀死了费君的柘阳子,嘴里喊着为利万民而诛不义之君,他心里真就是那么想的吗? 费国可以有这样的人物,鲁国凭什么就不会有? 也正是犁鉏的这些话,坚定了鲁侯的心思。墨家的义虽然鲁侯很不喜欢,但至少墨家是群讲道理的人,总不会像是齐国、越国那样无缘无故便去攻打鲁国,至少现在是这样。 再计较一番,又有些担心齐国大军在曲阜附近的压迫,犁鉏便道:“齐军必急。鞔之适也不能放任齐军就在泗水上下,他不攻临淄便会返回与之决战。” “明日齐使者再来,君上可先叫人阴与之谈,只说现在粮草不足,只能借一些,而且也可多做准备,让齐大军等待数日以便携带。” “若齐人急于归齐,必不肯等。齐人以为我们惧怕他们在曲阜附近驻扎,我们偏偏邀请他们驻扎等待,他们反倒会不知所措。” “正如当日我曾说的,远水不能救近火。若是齐人欣然答允,那么纵然墨家可能获胜,但此时此刻便也不得不答应齐人的条件。” “此事君上不可出面,由我去谈。” 鲁侯答允点头。 次日,齐国使者果然又来,犁鉏便约齐国使者相谈,便说粮草不足、尚需运输准备,不如让齐国大军继续在这里驻扎等待数日。 他以进为退,齐国使者果然拒绝,显然是十分急躁,犁鉏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日傍晚,几匹快马疾驰来到了曲阜,正是墨家派来的使者,这一次墨家的使者措辞极为严厉,尤其拿武城被屠之事说起。 鲁侯见墨家只口不提背盟事,而是拿着武城被屠之事责问,心中大安,心道:“昔文王有四友、我有犁鉏,当无忧矣!” 遂让犁鉏全权和墨家负责交涉,不日孟胜帅军抵达曲阜,齐大军便走,不敢逗留。 ………… 平阴。 适自攻破了平阴,一直关注着齐国的动静,以及魏赵、魏楚、魏中山之间的局势。 以如今的局面看来,这一仗还可以打的更久一些,魏国已经无力干涉。 墨家在南济水之战后已经派人前往成阳,城阳大夫支支吾吾,墨家又派人星夜前往安邑。 如今魏国围邯郸不下、陈蔡地与楚交兵、中山君拜乐池为将又有商人资助令魏公子挚不能固守几座城邑难以出击。 南济水一战之后,适明白只要公造冶派军入鲁,那么还属于鲁境的桑丘、亢父等地便可以畅通无阻。 有昔年夫差争霸挖掘的菏水、勾连大野泽和济水、泗水,使得墨家依靠船只运输粮食极为方便。 加上之前已经准备的补给站和义仓,他率领的大军至少便可以支持一场长久的对峙。 被俘的那五万齐国俘虏经过教育之后,便挑选出一些可以信赖的,组成了治安军,维持城邑的秩序。 贵族大夫们纷纷逃往,使得从大野泽沿着济水一直到平阴,齐国完全丧失了组织能力。 现在他担忧的,也就是田庆所率领的临淄军团,齐国最后的一支机动野战兵力。 南济水之战后,斥候们便一直盯着田庆大军的动静,每日回报。 适攻破了平阴后,便有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放弃重铜炮,全军轻装,疾驰到泰山、梁父山、沂山之间,设伏来一场类似于崤之战的山谷伏击战。 要么就要大军携带所有的装备,缓缓对峙,依靠土改等政策安抚民心、利用魏国不可能干涉的外部局势,迫使田庆不得不主动进攻,从而露出破绽。 从斥候传来的消息看,田庆的大军行动缓慢,并不急于返回临淄,每每有斥候在前,伏击之事恐难成功。 心思既定,他也要做到万无一失。 按照常理,田庆的大军应该不会选择经沂山而归临淄,一则路途险峻估补给不足,二则公造冶大军在后,若是派以轻骑袭扰,便要大大拖慢行进的速度。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终究还要做两手准备。 于是他便派了主力一部先行经平阴到泰山,前出到汶水沿岸,攻取汶水北侧的城邑。 并让那一支主力先行攻下赢邑,也就是后世的莱芜。 只要攻破了莱芜,齐军就会被卡住返回临淄的路。向东是沂山,西北是泰莱山区,只要莱芜在手,齐国的主力就回不了临淄。 而他则带领大约万五千人,翻过齐长城,沿着济水攻下了卢城。 卢城大约在后世济南的长清区,距离平阴很近,但是平阴是齐长城的边邑,而卢城不过是长城内的大邑。 平阴一战,齐国自然知道平阴的重要性,卢城的大量士卒也都在平阴被歼,卢城便无可守,顷刻可下。 至此,义师的主力距离临淄不过二百余里,期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进军临淄的通道已经完全打开,现在无论田庆作出什么决定,他都已经处于被动之中:墨家想打临淄,可以分兵少数在莱芜,与公造冶会和;不想打临淄,也可以守住平阴,使大军集结在汶水前线,等待齐国内乱的爆发,逼田庆不得不主动进攻。 入了卢城,民众不慌,集市照常,显然已经听说了墨家在济水的作为。 城中一处贵族的院落内,正是墨家义师的野战医院,外面煮着几口大锅,里面煮沸着水,白色的棉布在水中翻腾煮沸以消毒。 长长的竹竿上,摆着一排排的正在晾晒的布条。 院落内到处撒着石灰,一股浓烈的酒味飘荡远处。 里面时常传来一阵阵哭号之声,夹杂着齐语、泗上等地方言,听上去惨不忍听。 一处病床前,两个军中壮汉死死地压住一个腿部受了伤的人,那人的嘴里塞着一根木棍,就像是马嚼子一样。 那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双眼瞪得滚圆,惊恐地看着旁边一个穿着墨家白色巫觋之服、嘴带口罩的人手里拿着的一条锯子。 这人的腿已经有些溃烂,恶臭的脓液不断流出。 手里捧着锯子那人,正是这一次跟随出征、负责这边伤员救治、防病防疫等工作的秦越人。 秦越人亦算是齐人,生长于卢城,扁鹊是他成名之后天下人给他的称呼,其实一如后世传奇小说中的小李广、赛仁贵之类的名号,扁鹊是此时来说古代的名医,众人才称之为扁鹊。 如今长桑君已老,这十余年在泗上,秦越人已经将长桑君的本事学了大半,又有适这边一些剩余时代的理论,又多有伤员外科事,秦越人的医术比之从前更胜一筹。 如今他手持锯子,身后还站着几个穿着打扮和他一样的巫觋服的年轻墨者,靠的很近。 秦越人深吸一口气,冲着旁边按着伤者双腿的壮汉点点头,那两名壮汉轻车熟路,便知道马上那人就要按不住,便加大了力气。 秦越人盯着伤者的伤口,选择了下锯的位置,仔细用烈酒清洗过之后,便将锯子放在了那人的腿骨上。 咯吱咯吱的锯骨头的声音不断传出,旁边那些观摩学习的年轻墨者一个个头上冒着冷汗不敢去看,可秦越人却已为常。 被按住的那个伤者已经坚持不住,满身大汗之后终于晕厥过去。 旁边的工具箱里,摆着的便是此时最先进的外科医术的工具:锯子、凿子、刀、大针、麻线…… 忙碌了许久,总算是将这个人的腿锯了下来,又止住了血,秦越人这才擦了擦汗。 喝了几口水,回身和那些学习观摩的弟子道:“若非不得已,不能这样做。只是他的伤再不做,一定会死。如今锯断了腿,活下来也不过五五之数,可总比溃烂而死要强。” 许多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锯腿这种事的弟子们面色苍白,秦越人长叹一声道:“刚才救治的那人,是守城的齐人。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多年前我在卢城的时候和他做邻人。” “咱们墨家说,人人平等。咱们做医者的,应该比别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生老病死之下,谁人能逃?王公贵族、庶民隶羁,尽数平等。” “前几日我听闻,不少人因为武城被屠之事,认为救治这些守城而死战的齐人并不对。” “太多的道理我也不必说,我只说,若想为医者,便要有仁心,医者眼中,众人平等。若因仇恨蒙蔽了双眼,便不可以作为医者。” “况且,天下多有说我们墨家众人无君无父,是为禽兽不如的。以他们的义来看我们,我们是禽兽。可以我们的义去看下令屠城那人,他在我们的义中也是禽兽不如。” “禽兽吃人,人可以吃禽兽。但绝不能因为禽兽吃人,人便吃人。你们可记下了?” 一众弟子尽皆点头,秦越人正要准备回去整理一下出去的时候,一人匆匆来报,说是有急事让他即便便去。 待出了门,秦越人便问何事如此匆忙?那人小声道:“泗上传来消息,禽子突发重病,长桑君年迈不能亲为,请您速速回彭城。” 秦越人一怔,知道这是大事,长桑君已经年迈并不能亲自处理一些病症,他这一次随军出征之前,禽滑厘尚且康健。 可终究禽滑厘与墨子亦师亦友,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这年迈之后疾病突发却也正常,谁人也逃不过。 感叹一声,心想长桑君之前收的一些墨者弟子如今已经可以主持军中的病症,便也没多想这一件在墨家内部、甚至在天下都将引发震动的大事的后果,匆匆回到帐内准备星夜返回彭城。 第一百七十章 约束 不多时,在卢城的墨家曾被推选为委员可以代表数万墨者参与同义会的墨者委员们齐聚一起。 彭城那边的来信只说禽滑厘突发重病,在彭城的一切事物仍旧按照之前议定下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确保了这种突然情况之下的稳定。 适作为墨子时代便闪烁星芒的最年轻的二代墨者、以及墨者均认可的威望极高的接班人,并没有想什么立刻带兵回去之类的想法。 当初墨翟去世之前就完成了一次顺利交接,巩固的墨家的规矩,适没必要也不敢带兵回去。 在场的许多人也有当年未曾改组之前禽滑厘的亲传弟子,悲伤之色溢于言表,禽滑厘的威望虽不及墨子,但终究做了这么多年的巨子,并无错误,墨家也蒸蒸日上,威望自高。 禽滑厘年事已高,若得重病,只怕便时日无多,墨家并不忌惮谈及生死,众人脸上的戚戚之色也说明了一切。 见众人齐聚,适便主持了一下这一次特殊的会议,诉说了一下悲痛之情之后道:“巨子重病,此事突然,我们与齐交战之事,恐生变化。” “天下虽知我墨家皆是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之人,但贵族纷争公子相残的事天下发生的太多,他们说不准便会以为我们必要撤军,态度也会趋于强硬,一些战局上的变化恐会发生。” “对齐一战,既是我墨家立足泗上所必须做的,也是让天下知道我墨家对于我们的义不会妥协,纵是强敌如齐,依旧可战、敢战。” “今日之事,我有一个提议。如今军中、泗上都有人提议说,让我返回彭城主持局面,此事不可。” “如今正是对齐一战关键之处,我若回去,不只是齐国这边会觉得看到了逃避诛不义的希望,更让魏、韩等国有可能与赵媾和,赵也可能会同意,这对利天下的大业极为不利。” “墨家自有规矩,各级委员们也各有分工,对齐之事虽然牵扯众多,但按部就班去做,并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的建议就是……义师仍按照预定计划继续作战,泗上事也按照悟害共商的策略继续执行。”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禽子从当年泰山得传墨家之义,奔波一生,早已重若泰山,此时也定然心怀天下。若禽子不幸,我建议不回去参加葬礼,先行解决齐国事。” 在场的许多禽滑厘的弟子怔了一怔,随后明白过来。墨家不讳生死,禽子这一次重病只怕无幸,若是众人返回,这军政之事怕也要耽搁。 既是以大局为重,这建议是必然的。若是禽滑厘清醒过来,也一定会先说出这件事,但现在禽滑厘忽然重病昏迷不醒,有些话总需要有人提出来。 彭城的高孙子那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物,但是高孙子作为墨家颇为激进的自苦以极那一派的精神领袖,这些话他肯定要提。但由高孙子提和适提,对于墨家内部的一些纷争意义不同。 而且如果是彭城那边传来消息,说让适不得返回彭城而是继续在外带兵,天下诸侯只怕也会用他们擅长的贵族纷争来思索这件事:只怕墨家内部已乱,泗上众人不准适返回。 这种心态会严重影响魏、齐等国的判断,现在和魏国和谈的事近在咫尺,邯郸之围还未解除,魏国虽然三面作战但整体战略上还未失败,只怕到时候看到泗上有变态度便趋于强硬。 适作为基本上确定的下一任巨子,这个建议由他来提,最是合适。 一方面可以给天下诸侯一个宣言态度:墨家的权力交接不是世袭,不但不会如一些人所言的必然相争大乱,相反还可以稳固地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 另一方面,也是给墨家内部一个态度:适只是以悟害的身份提出建议,并没有以统兵大帅的身份对于泗上的局势有任何的想法和野心,而且以后墨家巨子或是副巨子亲自统兵作战的事可能很少会发生,这也算是强化一下墨家军事力量的规矩:统兵将帅除非接到中央的命令,否则不得已任何理由、哪怕包括奔丧、维持可能出现的混乱秩序等等,都不能随意调兵。 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如今墨家的人数越来越多,墨者的心也不再如当年数百人可以不惧生死那时候纯粹。 这件事太过重大,当年墨翟去世,天下墨者包括墨子的亲传弟子,都不过守孝三日,这已经在天下引起了轰动。 其时天下,贵族自然有财力物力做什么服丧三年三月的举动,但是天下庶民没有这样的物质基础,根本不能够服丧三年甚至三月。 但是天下的话语权掌握在贵族手中,当初墨子去世众弟子服丧三日的事已经引来了天下哗然,这一次适要更进一步,若是巨子去世天下禽子的弟子竟可以不去奔丧而继续战斗,这引发的轩然只有他这个基本确定的下任巨子提议才行。 这件事适若是为了结好禽滑厘的弟子,或是按照世俗圆滑的看法万一禽滑厘病情好转,他在这边却已经号召万一禽滑厘去世不要回去参加葬礼之事最不应该他这个基本确定的下任巨子来说。 可如今他这样一说,在场众人无不钦佩,均想适做巨子最是合适,一则一心为墨家之义,二则不避讳个人的荣辱,单单这两点是便是许多人难以做到的。 众人也知道事关对齐战争的胜负和墨家泗上是否能够安稳立足,全数都没有反对。 适看看众人,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昔年商丘定义,便选出悟害,所为的就是能够规避害处,能够让墨家万古长存。” “规避害处,又可以通晓天志,提前预判,比如有人看天下的云就知道今日是否下雨,便让人出门之前携带所依斗笠。” “若不能,譬若今日出门被雨淋,那么再出远门的时候,便可以提前携带蓑衣斗笠,这便是所谓亡羊补牢、其时未晚。” “如今禽子忽然重病,这也是合于天志不可更改的,谁人没有生老病死?近于耄耋,对于生死之事就不能够不考虑了。尤其是作为墨家巨子,这并非是个人生死,而涉及到墨家的许多事务、关系到利天下之大业。” 众人显然不知道适要说么,适顿了片刻,郑重道:“因于此事,亡羊补牢,如何在将来解决类似的状况?便要再定两条规矩。” “若要治本,巨子之职,最多可做两岁。” “这样一则可以杜绝耄耋之年身体不再康健,万一出现什么变故。” “二来,子墨子、禽子皆是君子,但之后的人是否也能如此?所以这样做也可以杜绝一些人今后将天下变为私产。” 他这个想法一说完,在场众人登时议论纷纷,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适十有八九便是下一任的巨子,任谁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谓两岁,并非两年,每岁为十二年,岁为木星,十二年是木星的公转周期,此时天下有占星术,也多以岁年为纪年:战国时候多有记录的所谓岁在大火、岁在鹑火便是这种源于占星术的纪年方式。 两岁为二十四年,若是今年禽滑厘无幸,适继为巨子,二十四年后适也大约六十岁左右了。 如今在这个时代已然生活了二十年,身边多是一些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义士豪侠,适自己也逐渐被这时代所感染,正是若是二十四年尚且不能定天下于一,也谈不上什么英豪。 再者二十四年的时间,铁器、火药、牛耕等等技术的传播推广,若还不能做出一番大业,那这天下恐怕便真的要四分五裂,秦族赵族之说只怕会流传天下。 这是于英豪之气的缘故,适也考虑了,如今就算是定天下于一,受物质基础所困,能够让天下知晓民为神主、确保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传播就已足够。 至于那些必然会腐化堕落的可能,他自认没有那个能力撼动,还是不要去触碰的好。 众人神情凛然,不少人钦佩之色更盛,暗道:“适基本便是下任巨子,单单是这一条提议,便足以证明此人担得起巨子之位。” 适目光扫过那些交头接耳的人,明白这个规矩若是选择在禽滑厘重病的时候由他提出而通过,在这个时间点,必然会对以后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的天下首脑形成一种不可撼动的约束。 也或许,他自己也怕自己的这点被时代浸润的英豪气,有朝一日真当了巨子、拥掌天下之后,会把这些英豪气磨砺干净。 此时立下的规矩,便也是将来约束自己的。昔年墨子立十三剑保护适的同时也为了防备他,而现在墨子已逝,昔年约束他的十三剑老的老、病的病、年纪大的大,适也是在继承墨子的遗志,以不可撼动的规矩来约束自己。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一) 这事也只有他来提最合适,也只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才更容易成为后世墨者难以撼动的规矩。 当年交接的时候,墨子开了一个好头,适再巩固一下那些交接的规矩,至少二百年内总是可以稳固的。 二百年后,物质基础达到,民智渐开,便是有人想要拥天下为私,也不会有人答允。 众人也不觉得适这人冷酷无情,在禽滑厘重病的时候说这些,相反却一个个极为佩服。 墨家最为厌烦的就是乡愿之好,老好人在墨家混不下去,不讲规矩没有原则的人至少在此时的墨家,难以成为重要人物。 此事议定后,适便起草了这一份建议,立刻叫人快马送回彭城。 同时又内附一封自己的意见,若是通过这些决议,立刻将这些决议大肆传播,宣告天下。 墨家的根基之地不会乱,正常的组织流转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重病去世导致纰漏,这一点适根本就不担心。 他只是要向那些听闻禽滑厘重病后,认为泗上可能有变、认为伐齐之事可能会终止、可能会和齐国草草签订和约的诸侯们宣告一种力量,一种此时天下墨家所独有的组织机构和官僚体系的力量、一种完全碾压分封建制的组织能力的力量。 告诉他们,别再幻想对齐一战就这样草草结束,让他们作出“正确”的判断,该装死的装死、该中立的中立、该谴责齐国的谴责齐国。 ………… 齐国都城,临淄。 暗流涌动。 南济水大败的消息早已传来,临淄军团仍在武城,城内只余老弱妇孺,老弱妇孺们对于墨家的义多有知晓,临淄传播墨家道义讲学的人很多,他们不惊慌。 但那些聚集在临淄的贵族、田氏族人们,已经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慌之下。 平阴城数日被破,鞔之适三日破卢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更是人心惶惶,齐国立国许久,此时尚未有乐毅连破齐七十二城唯余即墨的旧事,但二十年前三晋破平阴导致齐侯自缚的事还历历在目。 平阴一破,临淄危在旦夕。 在这种慌乱之下,更有另一股暗流,当年田昊留下的那些人这些日子频繁地出入太子剡的府中。 田剡不是田和的儿子,而是田和的侄子,田和田昊兄弟两人合力搞死了诸多有权势封地的兄弟,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的妥协。 田和这些年为政举措也还可以,虽不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凭借铁器牛耕和新作物的传播,在不改变制度的前提下依旧算得上是难有的盛世,众人又很难知晓其中的物质缘故,便认为田和有才有能有德可以感应上天。 当年也有一些痛斥田氏代齐的儒生,如今也纷纷称赞田氏代齐的合法性:若非不合于天,为何这几年齐国少有灾荒、民众乐业、粮食产量日增? 这样一来,原本为了妥协兄弟之争定位太子的田剡的地位就很是尴尬。当年若不这样,齐国还要再来一场内战,当时兄弟两人也知道轻重,总没有翻脸。 可这些年田和实力日增,田昊当年伐最一战大败而归,太子剡的势力愈发薄弱。 尤其是这一次田和直接让儿子田午随军出征,这正是学魏文侯。昔年魏文侯让太子击十五岁随军出征,定西河、平中山,几番大战有吴起乐羊等人辅佐威名赫赫,军中贵族多认可太子击,田和便效仿的此事。 太子剡又飞蠢货,而且田昊死前也留下的足够的政治遗产和谋划之士,如何看不出田和的意思? 只是之前田剡却真的是毫无力量反抗田和的命令:田和说的很好,他年事已高,万一有什么变故,太子不可不在都城;而墨家军力强势,如今又有射程一里的火炮,太子不能够随军出征以免出现危险。 这样的鬼话,田剡心里只能暗骂,却无可奈何。 讲道理不能反驳,田和说的很有道理,可是田剡却明白没有军权和贵族的支持,自己的君位那里坐得稳? 尤其是当墨家认为“鲁人无辜、故不在鲁交战”的说法传来之后,一些原本田剡身边的门客立刻投奔到别人那里,田剡也在暗中大骂:“墨家愚蠢,效宋襄公之事。” 若问天下人谁最盼望这一次齐国大败,非田剡不可,可能墨家众人都比田剡对于齐国失败的期待更小一些。 墨家效仿宋襄公讲墨家的义,在田剡和田剡一派的人看来,这墨家必要失败。 墨家的失败,意味着公子午战功卓著,意味着田和的威望更高,意味着田和有力量和诸侯达成一些密约:譬如他死之后,田午政变推翻田剡,诸侯不要干涉等等。 可等到南济水一战的消息传来,临淄哗然惊恐的时候,田剡在众人面前痛哭地感叹了南济水之败的痛心后,回到自己宅邸之后立刻翩翩起舞喜不自胜。 平阴大夫是田和的人,不是田昊的人。平阴大夫的失败,不是齐国的失败,而是田和的失败。 田剡喜不自胜,那些之前还在观望的贵族们纷纷开始和田剡接触,每一日络绎不绝,而且诸多谣言开始在临淄传播:墨家不可战胜,不若和谈。费地之事,使齐国六万将士被俘,都是因为君主不智的决定。 随后传言又起:田庆之才,不如鞔之适远矣,我军必败!到时候临淄军团数万人,只怕也要被杀被俘,年久不能归乡,数万临淄子弟将抛尸费地……墨家怨恨的不是齐人,而是怨恨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主,只怕除非君主下位,否则难以和谈。 如今临淄国人多数都在远征途中,城中留下的都和那些人有着直接或是间接的血缘关系,自然关切临淄军团的动静。 南济水之战后,墨家并没有屠戮一名齐人俘虏,与二十年前三晋伐齐斩杀三万齐人用头颅筑京观完全不一样,而且还送回了那些战死在南济水的齐人骨殖,这倒是让临淄许多人放心,心想就算战败只怕也不容易死。 可是墨家这些年一直在齐国活动,山东二国齐鲁,墨家的活动极为频繁,当年为了一起对抗强大的越国,墨家访齐,带来的铁器种子,又在海边展开了晒盐之法,使得民众深受其利。 当年田氏代齐之时,演的那一幕政治闹剧,也正是用了“保民、利民”的口号,因为他们违背了礼,只能利用墨家在民间宣传的义,至少在田和求魏侯请周天子封侯给予正式名号之前对于墨家的讲学并不禁止。 一直持续到伐最之战前,齐墨双方的关系也都算是融洽,伐最之战缔结的条约中也不允许齐国禁止墨家在临淄讲学。 墨家讲学的结果,就是田剡那一波谣言一出,民众不禁愤怒,配合上墨家这些年的宣传,均想:那费地事,是人家的事,齐国去打本就不义。而且得利的是贵族君上,自己的丈夫兄弟父亲却要战死在费地,这凭什么? 田剡为自己政变的造势只是流传出一些风声,立刻就在临淄引起了巨大的反向,二十年间墨家孜孜不倦的宣传,在此时配合上太子剡的野心,终于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 当然,这是源于南济水齐国的失败,而在南济水大败之前,尚且还有不少临淄国人为君上庆贺齐国又将强大、拓地百里,国泰民安,不下齐桓之治……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二) 对太子剡来来说,南济水之战齐国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足以翩翩起舞,但若是临淄军团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他只怕会高兴的难以自已放声高歌。 若是墨家能够针对临淄军团取得一场如同南济水一战样的大胜,田午不管是否被俘,田和的威望都将降到极点。 临淄的民众必然愤怒而又怨恨,到时候振臂一呼,与墨家暗中讲和,再传出一些传言诸如:诛不义之君,始可和……那么大事可定。 当年卫国摇摆在晋楚之间,因为卫侯选择了和楚结盟而被担心晋人报复的国人驱逐的事便是可以为鉴的历史。 从墨家夺下平阴之后,田剡也基本看明白了墨家的计划,他觉得墨家定是要准备围攻临淄,以逼迫田庆公子午回师。 如此一来,大军劳师远征无功而返,军中人心惶惶担忧家人,那么墨家便可以有足够的机会在半途伏击,这样一来田剡叔叔的势力就可以完全被推倒。 于是自南济水之战后,田剡收敛了那些兴奋的神情,每日间忧国忧民,屡次进言。 朝堂之上,太子剡一副为齐之社稷宗庙担忧的神情,总能搏来一阵阵喝彩。 “齐自太公望受封于营丘,已立六百年。除了当年纪侯谗言而致哀公被烹、公子静将都城迁至薄姑外,临淄从未受过战火。” “僖公小霸、桓公称雄,及至二十年前三晋侵齐,临淄都未曾受过战火。” “如今临淄国人远征在费,临淄人口虽众挥汗成雨,但却从未守过临淄。而且数万青壮在外,城中止于老弱。墨家善攻善守天下闻名,一日下武城、半月破平阴,鞔之适攻守之术自墨翟逝天下无双,临淄恐不能守。” “此时,当急召田庆回师,以护国都。国都若在,我们尚可期待魏韩等国调停,若国都失,魏韩等必畏墨家之势,不敢出面,届时齐之社稷危矣。” “况且,姜齐虽失德,然无知之众极多,吕贷食邑一城,无德无功,依旧有众多士人追随……若临淄失,只怕田氏应天命而为之事将被无知民众质疑。” 他一副忠心款款的模样,看上去很是相信墨家的军事力量,实际上也真的很相信墨家的军事力量,谋士们分析之后告诉他,这必是鞔之适攻齐之必救而欲半途伏击之策。 况且,就算墨家不是这样想,那么田庆大军回来,墨家围困临淄,民众必然怨恨,到时候他口称大义,效昔年宋国之华督,只说为了万民之利当诛不义之君,既可以获得墨家的支持,又可以直接政变推翻田和的统治。 这段时间,田剡府邸中士人云集、贵族往来、车水马龙,田和如何能不知道? 他是不相信田剡的这番话真的是为了齐国社稷,但他却不得不赞同田剡的意见。 如田剡所说,从墨翟去世之后,这天下守城攻城的第一人,当属墨家的鞔之适,数日破平阴的战果让田和不得不考虑临淄的防御。 临淄所能动员的兵力,只剩下那些老弱,青壮都从军远征。临淄数百年未曾经历过战火,城池虽然高大,可是都是按照火药出现之前的青铜时代修筑的城防,很难抵御墨家的火药攻城术。 田剡虽然包藏祸心,但他说的那些话却不能够反驳,如今问问众人,谁人能保证在墨家的猛攻之下守住临淄?只怕一个人都不敢站出来。 不让田庆回师,临淄攻破,齐国纵然还在,和齐国不再是田和家族的齐国,那齐国对于田和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便如现在的陈国复国,楚国王子定分裂而复,按说田氏是陈国人,可对于陈国的事他们毫不关心,因为那陈国已经不再是他们家族的陈国,谁人得到又有什么区别? 田氏家族,在田常之前,极为团结,因为他们需要团结一致,对抗姜齐的势力,对抗高、国两姓大族,对抗晏、鲍等齐国贵族。 可等到田氏相齐、齐地七分属田之后,内乱就已经不可避免,田常不禁宾客留下的众多血脉侵蚀了姜齐的势力,但也埋下了家族内乱的伏笔。 田和和田剡虽为亲叔侄,但父子亲兄弟尚且厮杀不休,况于叔侄?两人早已不是一家,这已经不是齐国为一的事,而是齐国属于叔叔还是侄子的私产的事,分封制不被物质基础摧毁便没有成就国族的基础。 田和又不能直接指着田剡的鼻子痛骂:你想让田庆回来,是不是想让墨家半途伏击从而让临淄军团覆灭,好让你政变? 因为事已至此,田和只能选择让田庆和公子午回师。 一则回来后还可以有能力和田剡对抗,尤其是在大败之后人心不安的背景之下。 二则若是田午不回来,或许对于齐国有利,但是自己八成要被侄子杀死,到时候就算儿子给自己复仇再打回来,那自己可都已经死了。 君位之下,连儿子都不能信任,田和不想为家族殉忠、为儿子用自己的命来铺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君主,一个看过太多父子相残兄弟相争故事的君主。 面对着侄子的野心,这个战国初年破坏礼制的第一人,居然怀念起礼的好处,心中不禁感慨这世上当真是君子越来越少。 也不禁想起来当年晏子和姜齐景公的那番对答,心头唯余苦笑连连。 当年景公新修好了宫室,看到富丽堂皇,感慨美哉之后,怅然道:“我死之后,这堂皇的宫室,谁人可以居住呢?” 晏子便道:“那恐怕是田氏了。” 景公问该如何,晏子道:“只有靠礼啊。” 景公又问什么是礼,晏子回道:“如果符合礼,家族的施舍不能赶上国家。民众不能随便迁移,农夫不能随意挪动被禁锢在封地上,工商之人不能改行,子承父业,世代相传。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贵族就是贵族、贱民就是贱民、不可逾越,等级森严,这就是礼。” 在屁股坐在齐相的位子时,礼是田氏代齐最大的阻碍,不得不自导自演了那么一出政治闹剧,借用了墨家的义,暂时确定了自己代齐的合法性。 可等到周天子分封拿到了名分后,这礼便又成了极好的东西,若是人人守礼,民众不变业,墨家的那些言论就不会被人相信,贵贱有别;若是人人守礼,君君臣臣,君位当传于嫡子,传于侄子必有人反对认为这违背了礼;若是人人守礼,自己的侄子又如何能有野心? 礼崩乐坏,曾让田氏执掌了齐国的社稷,却在此时又成为齐国内乱的根源。 明知太子剡包藏祸心,又不能够对付,只能忍耐的感觉这是田和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 他和哥哥谋杀了长兄、车裂了弟弟、逼走了姜齐,至今为止一帆风顺,本来两代人彻底抹除兄长和侄子的存在那也是很简单的事,定让后世连田昊田剡的生平都记载不清,可却万万没想到横插出墨家这一脚。 待摆脱了朝堂之上叔侄之间的勾心斗角后,田和便去陵庙拜祭祝祷,而宗庙中供奉的高祖,正是黄帝。 这是田氏处心积虑思考之后的结果,也是为田氏代齐蒙上一层神圣性所仔细考虑后的结果,当田和受封于周天子的那一刻,墨家的“利民为义”的道理便如同破草鞋一样可以丢弃了。 一则,儒家言必称尧舜文武;墨家以栉风沐雨的大禹为圣,甚至于墨家内部的纪年都是以大禹为历:墨家以当年涂山大会铸九鼎那一年为九州元年,至今已是一千六百余年。 除了墨家以禹为圣的缘故,选择涂山大会铸九鼎为九州元年,既是因为九鼎,也是因为墨家编造出的火药的传说:大禹和涂山女娇的爱情是因为火药炸开了阻塞河流的山才导致水不治而不成家的大禹成婚,这是十余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天下流传的故事。 至于时间的考证,“杞人忧天”的杞国,正是周王朝建立后的三恪,用来延续大禹的祭祀。而越国自认为自己是涂山女娇的后人,大禹死后也葬于会稽山,正可以从两国后人口传之中考证出来。 然而,不论儒家墨家,不论是尧舜禹汤还是周文周武,比起黄帝来说都在辈分上差得远,所以田氏从胡公满的祖先一路追封到黄帝为高祖,那就是为了在法理性上压过儒墨两家。 儒家讲天命、墨家讲天志,都以古喻今,既是论古,还有比黄帝更古的吗? 再者,黄帝战胜了炎帝,统一了华夏诸部,这是天命。 田氏是黄帝的后人。 姜齐,姜姓,那正是炎帝的后人。 炎帝生于姜水,以水为姓,先有姜水,后有姜姓,姜齐算得上是炎帝的正统后人。 而田氏之祖为胡公满,胡公满是有虞氏,有虞氏的得氏之祖是黄帝曾孙,而陈国为三恪,承虞之祭祀。 田氏代齐,便是当年阪泉之战的天命复刻,黄帝战胜了炎帝,那么黄帝的后人取代了炎帝的后人姜氏,岂不便是天命? 田和根本不信天命,因为他想利用天命获得合法性,而利用天命的人是最不相信天命的。 可到了此时此刻,他无计可施,不但相信天命,还相信占星之术,询问虚危之宿是否能够看出来齐国的命运。 祝祷许久,忽然有近臣疾驰而入,言语中遮掩不住的喜悦之色大声道:“君上!君上!齐之社稷无忧矣!禽滑厘重病不能理政,墨家无首!” 正在那祝祷的田和猛然站起,大声问道:“此事当真?” 那近臣道:“千真万确,泗上细作星夜回报。” 田和仰天大笑道:“啊!天命在我!天命在我!禽滑厘一死,鞔之适帅大军在外,必回泗上争位,我无忧矣!”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三) 田和兴奋之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祖的牌位,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暗道:“莫非真有天命?我田氏一族代齐乃至取天下,都是天命注定之事?若不然,我如今已无路可走,不想禽滑厘竟在此时死掉,便是晚死半年,即便齐国仍在,只怕也与我无关……” 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又按照此时天下已有的历史和权力交接的构成来判断,只怕墨家必要大乱。 天下人早就说了,人人不可平等,否则的话,谁都想当天子,那这天下不是大乱吗?墨家的这些道理,根本行不通,只会害天下。 他想,墨翟在世的时候,无人可争。禽滑厘久随墨翟,也无人撼动。可鞔之适入墨家不过二十年,这墨家不谈血统,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做巨子?宿老之辈众多,鞔之适又带兵在外,他若不回师,绝无可能。 齐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丑闻也自然历史悠久,那些宫廷政变的阴谋正是每个贵族的必修课。 围绕着齐侯之位,齐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政变。当年襄公时候,公孙无知为了可以政变,与大夫连称结盟,而结盟的条件,是连称的堂妹是襄公的后宫姬妾但不受宠爱,公孙无知为了结盟,答允一旦政变成功,便娶已经为襄公生过孩子的连称的堂妹为夫人,实际上也就是公孙无知的嫂子。 再之后齐桓公称霸死后,公子无诡继位,公子昭逃亡宋国,借兵平乱,带领宋军攻破齐长城,成功上位。 随后,其弟公子潘秘密结盟晋国,在其兄的葬礼上杀死了侄子,借晋国之力上位,随后以承认晋国霸权为代价,换取了晋国的支持,以晋国的军事力量为依靠压服齐国众人成功上位。 公子潘死后,其弟公子商人照旧故事,在葬礼上杀死了侄子,政变上位。 再之后,其弟弟公子元,率卫军再入齐长城,政变上位。 齐国的事不谈,便是不久前魏楚之争,文侯去世,已经破大梁、入陈蔡、势如破竹的吴起也一样被逼着回师,以防政变。 有军政变,这已然成为天下间的规矩,礼乐的规矩没了、碎了、崩了,似乎政变已经成为了新的规矩。 沉浸在阴谋这一样贵族的家传之学中长大的田和,确信这一次墨家肯定要内乱,适必然要回师争位,说不得还可能和墨家的那些人物打上一场也未可知。 而且若是泗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泗上那边不准适回师,那便更有意思了。田和心想,面对君侯之位,难道会有人不动心吗?要是不准适回师,他必立刻回师平叛…… 喜不自胜的田和又问道:“如今这消息,几人知晓?” 那近臣回道:“临淄众人还未知晓,但只怕公子剡应该知道了。” 田和哈哈大笑,仰头道:“知道的好!知道的好!传令下去,将此事传于临淄,让临淄民众尽数知晓。” “天命在我,一如当年黄帝战蚩尤于逐鹿,纵蚩尤有五兵之利、有金铜之锋,连起大雾,黄帝先败而后胜,这便是天命!” “墨家制火药、草帛,这难道不像是当年蚩尤制五兵、金铜吗?五兵金铜虽利,难道又能敌得过天命吗?” 那近臣连声点头,急忙离去。 田和面对牌位再拜,以谢之前祝祷之事这么快应验,心中大喜。 这禽滑厘之死,不仅可以让墨家退兵,更可以让齐国民众相信田氏代齐有天命加身,这是不可更改的。 只要能够将墨家善于制器比作制五兵金铜的蚩尤、将自己比作当年的高祖黄帝,这件事便能让民众觉得昭昭天命不可违背。 田氏代齐,没有杀死姜齐后人,而是让其食邑一地,这正如当年炎黄战于阪泉黄帝为君而炎帝为臣。 如此一来,不仅是齐国承认田氏的天命,天下诸侯也会相信田氏或许真有天命加身。 田和心中暗道:“禽滑厘啊禽滑厘,死的好!死的好!你一死,谁人不信我有天命?谁人还觉得我代姜齐是罪?” “你一死,墨家必乱,诸人相争,这天下人便会看到,人人平等绝不可能,这天下你们是改变不了的,谁人还信你们的义?” “我将此战比作涿鹿之战,天下谁人不会联想你们墨家和蚩尤的相似之处?” “传闻蚩尤作冶、以金做兵,这天下人还不想到你们制火药、练铁器?” “传闻蚩尤知天志,重鬼神,以风伯、雨师唤风泼雨,这不说明你们墨家所谓天志之说源于蚩尤?” “我与墨家战,非是不义,而是黄帝之华夏与蚩尤之夷狄之战!执此旗帜,天下士人,莫不归心!” 转眼之间,浸淫于阴谋的田和已经想到了几十种借此来树立威信、彰显自己代齐神圣性的事,以骗齐之万民。 此时此刻,太子剡府中,田剡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手中的酒樽落地,手掌虚握,嘴张着,不敢相信旁边那个近侍的话。 “公子,禽滑厘确实重病,千真万确。彭城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并非有诈。鞔之适退兵之事,恐已成定局。” 许久之后,呆住的田剡才返醒过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有天命?” 他猛然起身,将案几上的酒菜全都拂去,半哭半笑地喊道:“禽滑厘!禽滑厘!你为什么不晚病半年!半年就够!半年就够啊!” 他没有去想田和想的那些神圣性的事,也没有想什么黄帝、炎帝、田、姜、蚩尤、墨家之间的那些用来让天下传遍谣言的话,他想的只是简单的政变。 只要能够连接墨家,只要墨家能够消灭临淄军团,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政变成功,不会给自己的叔叔和堂弟有一丁点的机会。 君侯之位,近在咫尺,只差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生生溜走! 墨家退兵、田庆回师、和约签订,自己又凭什么政变? 禽滑厘一死,墨家必然大乱,到时候便是想要借墨家之力,又借的到吗? ………… 几日之后,朝堂之上,田和正在侃侃而谈天命之说,太子剡沉默不语,众贵族一脸惊诧臣服之色,顿觉田和的头上笼罩着天命的神圣光辉,不可撼动。 死局之下,无人能解,墨家想打临淄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攻下,魏韩无力救援、楚人不记前恩,这种情况下,谁能想到天命在身的田氏竟在天命的规矩下让禽滑厘重病? 这人所不能解开的死局,被天命所解开。 田和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瞥了一眼田剡,心中已然规划好了今后的路。 他已经派使者直接前往平阴,直接和适谈判,表示齐国绝对不会追击,如果可能还可以等到适争位的时候给予支持。 同时,希望适能够放开赢邑,可以让公子午帅轻兵星夜返回临淄,而且如果适如果需要,愿意让田庆与适合力,共入泗上。 田和以齐侯的身份,奏请周天子,愿意让适封侯,名正言顺地执掌泗上。 又选派美姬十余,不惜从自己的后宫中挑选,送与适,以求达成合作。 这些秘密的谈判,自然不会在朝堂上说起,但与墨家和谈的大局却已经可以议定,群臣信服,面带喜色。 正沉浸在一片融洽其乐的气氛中时,忽有近侍从外疾奔入朝堂,脸上一片震惊之色。 田和大笑道:“泗上可是又有什么事?是不是公造冶已经帅兵回彭城?还是彭城出现了厮杀?” “你且说,天命在我,墨家无道,必无幸矣!” 那近侍颤抖片刻,回道:“消息有三。” “其一……鞔之适传书彭城,只说对齐一战,是为诛不义,不可退兵。禽子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此时退兵,若禽子醒来,必以为因自己而耽误了利天下大义,只怕悔恨终生。彭城墨家尽数通过,如今禽滑厘仍旧重病不能理事,彭城高孙子等人共和议政,适副贰巨子之位未动。” 第一个消息,田和已然惊骇,大惊之下陡然站起,喝问道:“到底是不准适回师?还是适自己说不回师?” 那近侍惶恐道:“细作回报,此事却是适所言。在卢城当众盟誓,阅兵卒与济水,宣布此事,兵卒士气大振,誓……誓诛不义。” 田和脸色巨变,那近侍又道:“其二,适给彭城传书,亦是传于天下,说墨家巨子之位,只可任两岁,不问出身,有才有能有利天下之心,还需要规矩约束,不可以天下为家私之产。” “他这次是以墨家贰副巨子的身份说的,彭城众人皆称赞……” 田和的右手忽然捂住自己的左胸口,颤抖着声音问道:“那第三呢?” 近侍忐忑犹豫,田和怒道:“速言!再不言,当车裂!” 那近侍颤抖许久,用一种仿佛天翻地覆一样的恐惧的声音说道:“彭城那边传来,墨家将签诛不义令。” “公子午在武城屠城,违背天志之义、背弃九州之德,当诛。” “除非诛杀田庆、公子午,以及参与武城屠城的费国贵族……否则墨家不议和,绝不妥协,义不容辞。” “若逃回临淄,便破临淄抓而枪决;若逃入胶东,必搜山寻海宁破齐百二十城亦要抓而枪决;哪怕逃入东海,墨家也必造大舟巨舰,追至扶桑,亦要抓回枪决。” “不诛田庆、田午,不议和。”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四) 听闻了这三件事后的田和,怒极反笑。 半边身子的忽然麻痹和胸口的剧痛,都不能遏止他的笑声,空荡的宫殿中回荡着这充满怒气的哈哈声。 “好霸道的墨家!好霸道的墨家!” 连说两声霸道,此霸道非彼霸道。 霸者,伯也,一方诸侯之长。 霸者,通魄,月初之精华,天子不可霸,因为天子是满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不得九州的诸侯才是月初残月。 何谓霸道? 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是以为霸道。 也就是说,发展生产、尚贤任能,不兼并他国的土地、扶弱而让那些小国的祭祀得以延续,这是霸道。 墨家行的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但在天下诸侯眼中,以他们的眼界和认知,墨家行的就是霸道。 潡水一战使得越国丧失泗上的霸权,虽说那些土地都属于墨家的地盘了,但是墨家用的是扶植滕、缯等国帮其复国、代行其政的名号。 这个名号周天子没有认可,但是也没有反对,因为周天子通过人借了墨家的不少钱,现在还不起。 至于说霸道之中的“严刑罚以纠之”,这不仅是霸主对于本国民众,更是对于其余诸侯而言的。 后世西楚霸王,不是帝,而是霸,是可以代替天子征讨诸侯的霸主。 天子可以惩罚诸侯,如齐的九世之仇,纪侯的谗言直接导致了齐侯被天子烹杀。 霸主也一样可以惩罚出后,如当年践土之盟,卫侯在辩护中败诉,作为盟主的晋文公直接惩罚了卫侯。 而田和如今怒极反笑,称呼墨家“好霸道”,那是因为墨家的这“霸道”比之当年践土之盟的盟主晋文公更过。 践土之盟上,卫侯辩护失败,晋文公砍断了卫侯的代理人的双腿,杀死了卫侯的辩护者,但对于卫侯的处置,却仍旧是送回周王朝的都城,关押起来,因为晋侯要做霸主,不能逾越。 天子可以杀卫侯,霸主不能杀。 公子午不是诸侯,但却是齐侯田和的嫡长子,法理上如何处置田午,周天子可以决定,但各国诸侯都没资格。 不是说诸侯不能被杀,韩郑交战,韩武子杀死了郑伯,这个天下没有任何的反对,最多认为韩郑之间有了血仇。 但如果当年韩武子抓了郑伯,审判之后再杀,那么天下就会哗然:你韩武子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审判权?当年晋文公审判卫侯,还需要士荣为之辩护,周天子可曾给你“伯令”?若没有,你凭什么审判别国的国君? 想有审判权,必须要成为霸主,而且要有周天子的册封,这是封建法理,不能逾越。 即便审判,那也是以周礼为基础,为法律,为依据。 从仁义的角度,如今天下贵族的主流仁义观中,屠城不对,但是屠城最多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不至于被杀。 墨家这诛不义令,过于张狂,这不只是要行霸主之“严刑罚以纠之”事,而是要用墨家的“义”和“法”,来代替天下已有的“义”和“法”。 墨家一旦审判了田午,不但等同于做了泗上的霸主,更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革旧鼎新”:既要霸主有的执法权,还要有周天子甚至都没有的制法权。 如此狂妄,这不啻于当年楚人问鼎之轻重! 可狂笑过后,朝堂上群臣却面色阴暗恐惧,虽然那近侍说此事还未议定,但是以墨家“言行必诺”的行事风格,一旦定下来那么此事必然会做到底。 说要杀田午,就绝不会放过他。 南济水一战,齐国临淄门户大开。唯一的野战机动兵力还在鲁国境内,莱芜被攻,已经切断了回临淄的路,一场野战不可避免。 南济水一战,让齐国贵族上下恐慌,失败主义的情绪蔓延心中:六万大军两日之内覆灭,墨家损失不过两千,纵然临淄军团比起平阴之兵能战,可胜算又有几何? 但从这一点来看,墨家的霸道已成:他们的宣言中没有提及齐国割让土地的事,一句都没说,而重中之重的则是屠城事的惩罚。 作为天下之前有实无名的霸主魏国,到现在了一个屁都没放,成阳的魏韩联军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表示。 赵国如今正和魏国交战,如果墨家邀请赵国来参与这一次审判,赵国或许会去。 楚国更不用提。 秦国的话,表不表达意见都没有任何用,就算秦国想组建“护礼军”,魏韩也绝对不会放任秦国越国洛水渭水,横穿三晋来到泗上。 越国如今孱弱如死虎,泗上霸权尽失,敢不敢站出来为齐国说话先不说,说了只怕也没人听,这已经不是勾践时候的越国了。 田和怒极的笑声,群臣听出了其中的愤怒和恐惧,甚至有些哀凉。 田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可以集成大业的,不是说田午远胜于其余兄弟聪明,而是经过培养的田午是唯一可能在他死后政变推翻田剡的儿子。 若是田午被杀,田和这最后的几年,为谁辛苦为谁忙? 许多臣子贵族将目光悄悄投向之前还一脸黯淡生无可恋、而现在虽然满脸惊讶但却比之前更有活力的田剡。 再想想之前田和谈及的“天命在我”之类的话,不禁无奈。 他刚刚大肆宣传了天命,可现在众贵族乃至临淄的民众都相信了天命,转眼就被墨家的言论打破,到时候民众或许还信天命,但却不可能信“天命在田”了。 信天命,和信天命在田不是一回事。 而且可能效果相悖。 公子剡脸上虽有震惊之色,可在场这些浸淫于阴谋绝学的贵族哪一个猜不透田剡现在的心情? 田午若是被杀,田剡本身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那反而更好了:一则不需要造反、二则不需要弑君、三则还可以继续孝敬自己的叔叔结好家族的人。 田午不死,田剡要政变。 田午死,田剡便是忠臣。 因为田剡是太子。 剧烈的心痛之下,田和努力地将头扭转到田剡那边,猛然一撇看到了田剡的惊讶之色,知其作伪,心中更怒。 正要说点什么,心口剧痛,殿上的医者急忙取出一小片白色的、混合了麦粉和蔗糖的、不知道关键成分为何物的、产于泗上的、据说也是适的两位隐士夫子所传的治心痛的药物。 小小的药丸被放入田和的嘴里,压在舌头的下面,淡淡的甜味和略微的灼烧感是这种药丸的特色,田和已经吃过几次。 这一次这种不知其何物的药丸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是这几年诸侯贵族们常常要从泗上高价购买的救命药物,一丸十金,而且随便用点麦粉和糖也能做出差不多的模样,便都不敢买便宜的,只从墨家的渠道购买。 十金可救心痛,但田和依旧绝望,似乎富有齐百二十城,都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儿子了。 医者抚摸着田和的胸口,心痛渐渐缓解,田和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敢再去看田剡,生怕自己再承受不住而心痛,心里的绝望和无力感愈发的深。 笑过之后,怒过之后,又该怎么样?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以墨家说到做到的秉性和一贯以来的信诺,就算这一次临淄军团可以获胜,墨家的死不旋踵之士极多,对于天下游侠儿又有着天子都不可比的号召力:不谈义,墨家的许多人物,那曾都是各个大城中的市井头目,在市井中的影响力天子都难以匹敌。 再加上聂政开了个不好的头,为“义”而刺秦,只怕到时候天下的一些自以为“义”的侠,早晚要取田庆和田午的首级以名动天下。 既有名声,又有大义,敢于行险的人多了。 再说如今天下火枪、火药、铁雷之类的东西,只要想搞总能搞到,田午难道还能一辈子就蹲着宫室之内? 当年豫让刺赵,若像是今日天下模样,豫让藏在桥下手捧铁雷两枚、身上缠绕火药一桶,扑入赵子身旁,岂不成事? 况且…… 田和又看了一眼田剡,明白自己所想的这个况且,只怕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若是田剡派人刺杀了田午,又说是墨家做的,天下人又怎么看?墨家已经放出了狠话,就算有人怀疑是田剡做的,但是宫廷政治的密谋,齐城之民又如何能够知晓? 田和以手抚胸,不由想到了那句话。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若是田氏一族团结一心,不谋私利,为家族而死而战,真正做到同姓、同心、同德、同志,区区墨家何足道哉? 若是兄弟之间亲密无间,同德同志,早在几十年前便可以扩展到泗上,莫说墨家其时不过数百人,便是魏韩楚秦,又能如何? 当局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田和终于要用感情来感化和团结自己的族人,将温情脉脉的宗族情谊,掩盖背后的利益,或许,这是最后的办法。 于是他待自己缓过来后,哀声道:“昔年先公庄子在时,寡人且年幼。与兄长利、昊、牛等人围坐饮宴,席间其乐融融,先父便叫我们唱《棠棣》之歌。”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五) 他将头微微向后一仰,仿佛在追忆那些过去的日子,追忆自己的那些其乐融融的兄弟——虽然他哥哥田利的死,和他脱不开关系,但并不妨碍他在此时起头唱了一曲《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唱罢,他感叹道:“寡人今年已近六旬,兄弟多丧,每每思及当年饮宴之乐,屡屡黯然。” “若是兄弟仍在,若是寡人兄长仍在,这墨家如此辱我田氏,岂能让他们放纵?” “禽滑厘不过市井之徒、鞔之适亦是鞋匠之子,诸如其弟子多无姓氏皆为贱民。他们竟要辱没我们田氏一族?” “我田氏一族,自高祖黄帝,在尧为帝舜、自后商均而有虞、在夏为虞侯,在周为陶正而迎武王大姬、受封于陈,千年不朽。” “贵人不可以受到贱人的侮辱而不报复,贱人不可以评价贵人的对错。” “今日这样的侮辱,难道是田氏子孙可以承受的吗?” 在场众人,以田氏之孙居多,大部分都是亲戚,往上追一追也都至少是田常时代那些姬妾生下的公子的后裔。 田、孙、诸御、司马等一些齐国贵族家族,或是因官职而得氏、或是因为封地而成家,论起来有了封地就算不得兄弟,但此时提及血缘之情、提及从黄帝到商均再到陈公的千年不朽,正可以激发众人的认同感。 这首《棠棣》,他是唱给太子剡听的,希望用家族的情义和归属,来说服太子剡。 或者,不是说服,而是先谈家族感情,让太子剡不得不站在支持田午这边,否则就是背弃了家族的“义”。 田和又道:“昔年,姜齐无道,成子诛之。” “成子有德,故天帝赐福,一如文王而有百子。” “百子俱为兄弟,同心同德同志,仁爱万民,庶民拥戴,故可以取齐之千里;继齐之社稷。” “昔年古公亶父,生泰伯、仲雍、季历。季历生文王,泰伯、仲雍为兄弟之情而避居于吴、断发纹身,文王武王始得天下。” “这是兄弟和睦的例子啊。” “昔年齐桓为天下霸,生诸子,五公子之乱三十年,桓公死后蛆虫从身上爬到窗子上、齐国被各国侵占了土地甚至连鲁国都可以侮辱齐国。” “这就是兄弟不和睦的例子啊。” “只要兄弟和睦、同姓同德同志,莫说泗上墨家不过八百里之地,便是暴如商纣广有天下,难道就不可以战胜吗?” “你们都是黄帝之后、都是帝舜之脉、都是商均之裔,你们的身上都流淌着先公满和武王大姬的血,你们俱为兄弟。” “如今你们的兄弟田午被墨家侮辱,难道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田午纵然犯错,那是我们田氏一族的事,难道墨家是可以指责的吗?” 他环顾四周,正义凛然,大声道:“墨家义师虽强、鞔之适攻城之术无双,但却未必不可战胜。” “各家召集私兵甲士、各家拿出粮食草料、各家征召封地之民,难道临淄就是可以攻下的吗?” “这不是为齐而战,而是为了田氏家族的荣耀、为了你们的兄弟而战!” “墨家霸横无德、无礼、无义、无知、无情、无君、无父,皆禽兽、贱民。天命昭昭,墨家必亡,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命……” 田和还在那里说什么兄弟同心同德同志的话,太子剡心中却颇为不屑。 利益面前,兄弟岂能同心?真要同心,那各国的公子之争从何而来? 听到田和还在那说,田剡心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古公亶父?你有什么资格提泰伯、仲雍?” “真要是兄弟同心,我为太子,难道田午不该避嫌,去蛮荒之地断发纹身,以示自己绝无争位之心吗?” “不是我不想做周公武王这样的兄弟,是你田和田午非要做公子无诡啊!” “今日墨家要诛田午,你说我和田午是兄弟。” “平日你分封土地、暗中培植部署以为将来政变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和田午是兄弟?怎么没想到你是我叔叔我是你侄子?” 他心中暗骂,更是不屑。 他想,再说,兄弟同心,别人可以说,你田和有什么资格说? 悼子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公孙孙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项子牛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田氏子孙这些年死在你手里的、你的亲兄弟死在你手里的,难道还少吗? 平日谋权谋利的时候,不论同姓同德兄弟之情,今日用的上兄弟之情、同族之义便再提及,这怕是晚了吧? 只是此时,田剡并不表态,沉默不语,也不跟唱《棠棣》之歌,以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救回兄弟。 而其余的田氏贵族,闻田和之言,或有符合,或无符合。 人需要贴上标签去看,若贴上标签,很容易看到符合田和的,多是封地在长城之外平阴之西的。 而那些沉默不语的,多是封地在长城之内、胶东之地的。 不少人心想,这墨家显然是要行霸道。 既说霸道,那便是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 墨家此次出兵,为的是义,而非为兼并,至少现在看是这样的,他们早晚要退兵。 墨家现在在济水那里土改,民心思变,到时候你不投降,真要让墨家攻入临淄,我们的封地怎么办? 现在墨家不是说不和谈,人墨家不是说了吗?只要杀了田午和田庆,以及屠城的那些贵族就和谈,这是说明墨家也想和谈啊。 田午是你儿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田剡做了国君,我们的封地还是我们的,难道我们会为了你儿子,动员封地的全部力量和所有的私兵去打墨家吗? 墨家善战,天下皆知,到时候我的私兵打没了,我的封地还会是我的吗? 你田和这些年一直在谋集权,既谋集权,今日事,你便自己处理。 田午死了,换个国君就是。 那天下国君轮换的多了,齐国政变了多少次?政变之后,贵族依旧是贵族,无非就是国君换了,田午死活,怕是与我们无关。 再说,都到这份上了,让墨家攻入长城,就算他们日后退兵,在我们的封邑内传播墨家的大逆不道的思潮,使得民心思乱,我还怎么管辖我的封地? 若是田庆能战胜墨家,那自然好说,我们也不反驳你所谓的田氏荣耀。 可若是田庆不能战胜墨家,你还不何谈,竟要让墨家攻入长城,在我们的封地内分地土改,那可怪不得我们,少不得便要“诛暴君”而扶公子剡上位,和墨家和谈。 田和在那说了半天,终于嗓子哑了,便转向了田剡,问道:“你为太子,又是午的兄长,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该怎么做?” 田剡心中暗骂,这明摆着是逼着他表态。 且不说在场众人有几个信那几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的鬼话,可田和说了这么多,他田剡若是直接说为了齐国社稷舍弃田午之类的话,未免有些不好,容易遭人攻讦:一个连兄弟都不救的人,难道会有仁义成为仁义的君主去爱齐国之民吗? 田剡心想,我想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说实话,那定然是杀了田午,和墨家和谈,你退位,我继位啊。 但朝堂之上,最不能说的,就是实话。 于是田剡道:“此事,不若邀各国调停。” “效践土之盟,元咺指罪卫侯事。” “昔年践土之盟上,元咺和卫侯的辩护士荣争辩,秦、齐、鲁、宋、蔡、陈、莒、邾诸国都认可元咺,只有卫侯自己投了自己无罪一票,这其中自然有晋国势大各国折服的缘故,但若是审判辩护阶段士荣可以为卫侯脱罪、亦或是秦、齐、鲁、宋、蔡、陈、莒、邾等国都投卫侯无罪,那只怕卫侯也不至于会被关进大牢。” “墨家虽兵锋正盛,难道会和天下各国为敌吗?” “如今魏人正强、楚人素与我盟,当年大梁之战,齐亦遣战车两千救援,此恩楚王尚且未报。” “邀魏、楚、宋、韩、赵、越之君,遣派使者,会于齐墨。” “效昔年元咺之事,选一能言善辩之士,作为午的辩护,在诸国使者之前,与墨家的指认辩护,只要能够辩护成功,再私贿各国,午便无忧。” 田剡一副忧虑兄弟的诚挚神情背后,隐藏的却是对各国态度的琢磨,以及对墨家那个诛不义令话语的琢磨。 他想,墨家不是先和各国商量之后才下的诛不义令,而且以墨家的行事诡异,他们的义和天下的义不同。 到时候,按照如今天下贵族的义,田午无罪;可按照墨家的义,田午当诛。 这怎么辩护? 就像是墨家说花是绿的而草是红的,他们甚至定义为如草叶颜色的就是红,那你跟他们辩论说草是绿的,难道能辩的下去? 墨家最为重义,他们若是放了田午,便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义”,莫说能言善辩之士,就算是让烛之武、申包胥、文种这样的人物复生,墨家也不可能退让的。 田午必死。 田剡心想,嘴上却道:“如此,必可救午。”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六) 唯有利益才能结为永远的同盟,纯从利益的角度去看,家族在某个时候也不过是个想象的共同体。 田常为相时,田氏家族团结一心,一则是要对抗姜、国、高、晏、管等大族;二则那时候正是田氏的上升期,大宗吃肉,原本只能喝泔水的小宗那时候也能喝一口热汤。 至于现在,甚至二十年前,家族内乱已经不可避免。 田剡作为堂兄,为田午之事能够说出这番话,其实已经不容易,至少他还没保持沉默。 如果保持沉默,那就是另一种态度:不是他思索不出来更好的办法,而是在用兄弟之过自己要避嫌的态度不说兄弟的过错、但实际上心里认同了兄弟有错。 这一番较量,等同于又把球踢给了田和。 田和想要田剡表态:为了兄弟,自己必要全力相救。 田剡表达了态度:让各国出面调停,但实际上墨家根本不在意各国的看法,照旧会判处田午死刑,但终究田剡看上去是表达了对弟弟的爱护。 田和浸淫阴谋几十年,如何能不知道田剡的心思? 他心中暗暗惊诧,暗道:“其身边必有善谋之士,若不然,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对策?如今他说的,句句都是想要救午儿,可实际上句句都是在逼午儿死。墨家重义,若是他们连他们的义都能妥协,那还是墨家吗? 白白酝酿了许久情绪,又扯着嗓子唱了一曲《棠棣》,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若是田剡表态说为了家族之义,一定要相救弟弟,那最多将来也就是暗杀,到时候多加防范就是,只要表态为了家族大业为重,那么正式的政变就不太可能,总不好打自己的脸、抽自己的嘴。 可现在出的这主意,叫外人一听:太子剡真是个好兄长啊,一心要靠外国调停来救弟弟。 实际上却句句都是在逼田午去死。 田和无奈,思索许久,这关键就是田庆那边是否能够战胜墨家的义师主力。若是能够攻取莱芜, 若是能够攻取此时尚且称之为赢邑、或者叫莱谷的莱芜,那么田庆所率领的临淄军团退可以返回临淄、进可以威胁墨家主力的侧后,使得适不敢进军临淄。 如今真真是想退都已经退不回来,也真正的没有援兵可用。 魏韩无力。 墨家在济水的一系列举动,和以往诸侯交战不同:占领一地,就实行简单的土改,这使得墨家可以维系更为长久的战争。 胶东地区、莒地的机动兵力一动都不能动,动的话,墨家的习流在崂山、琅琊等地,均可进军莒、即墨。 到时候就算临淄不失,集中兵力,墨家在各地土改,最迟半年,临淄就会出现粮草不济、物价飞涨、人心思定的情况。 田和现在也看出来了,魏国摆了他一道,这哪里是要争夺泗上?或者说魏国现在哪里还有力量争夺泗上? 这魏国分明已经不再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实力衰弱,四面作战根本难以维持。这叫嚣着要和齐国会盟从而一同进攻墨家,现在看来只是为了借助齐国的力量拖住墨家,防止墨家在楚、赵、中山等方向与魏作战。 六万大军覆灭、济水流域丢水、长城之西南全面颠覆的结果,只不过换来了魏国可以腾出手和赵、楚交战的时机。 田和心想,若是和墨家长久对峙,集结兵力于临淄,放弃济水、汶水、胶东、莒、河北,收缩全部的兵力或许还能守得住临淄,至少可以让墨家几个月内难以攻下。 可这里的关键之处,就是半年甚至一年之内,墨家和楚国是否能够反目?魏国能够腾出手救齐?秦国是否会借此情势渡过洛水夺取西河? 若这些局面有一处不如意,那么结果就是兵力集中在临淄固守,但是临淄之外的齐国城邑全部丢失、墨家土改,最多一年之内齐国的城邑民众都不会对齐国还有什么怀恋……到时候只怕临淄也守不住。 田和长叹一声,望向西北,心说……魏国的态度,到底会怎么样呢?齐国已经不能自救了,只能看看魏国对赵、中山、大梁、陈蔡方向能否取得胜利;只能看看秦国是否会放弃这个夺回西河的绝佳机会了。 ………… 魏都,安邑。 公叔痤看着墨家送来的书信,与魏侯击一样面色凝重。 许多年不曾挥舞兵戈的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告诉了天下诸侯:那个当年可以在潡水俘获越王的墨家义师,如今的战力更胜从前,即便许多年不战,依旧如此。 魏击皱眉道:“昔年寡人兵临鲁阳,与当时名声不显的鞔之适交战。时逢赵侯、韩侯薨,三晋退兵。我当时以为,鞔之适不过有运气,否则牛阑必下。如今看来,其用兵不下于我……” “田平阴蠢笨至极,就算是六万狗彘鸡犬,两日之内墨家也抓不过来,怎么不到三日就全军覆灭?” “如今墨家兵锋正盛,质问寡人缘何要做不义之事,并说当年文侯尚有弭兵和中原之志,竟说我不肖吾父!” 他咒骂一声,却也只能咒骂,若是魏国全盛之时,受到这样的侮辱,定然会倾全国之兵惩戒墨家这句“不肖”之辱。 肖,似也。 文侯之能,天下称赞,魏国小霸,用人不疑,天下莫不服。 不似文侯,便是在骂魏击。 本来魏击对于墨家就有很多怨言,当年被墨家打脸两次,牛阑邑一战和吴起攻大梁之战的对比,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出走、魏击引以为平生最大耻辱。 可现在,公子挚在中山连连败退,马镫和马鞍组织起来的中山君的军队在乐池的带领下连战连捷,那些商人资助的雇佣兵更是攻城拔寨,作为火枪手和压阵的步卒配合中山君的骑兵,魏人难以抵挡。 大梁之南,魏楚仍在对峙,但是楚国由墨家帮着编练的新军和那些墨家派去的、穿着楚人衣衫、打着楚人旗号的工兵连连破城,楚王子定已经坚守不住。 此地从陈蔡被灭后,便一直隶属楚国,民众无心抵抗,楚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尤其是那些楚人听闻这一次魏国挤走了吴起、大梁方向的南线主帅不是吴起而是魏公子后,更无惧心。 与赵一战,邯郸虽被围,可是邯郸在胡非子等人的帮助下组织人手授予,西门豹有治国之能,却弱于军略,士卒或可用命效死,但却难以攻下胡非子等墨者帮着守卫的邯郸。 公子朝和赵国贵族的叛军,也是难有进展,又要提防墨家在高柳的屈将子部,毕竟墨家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是站在公子章这边,不得不防。 西河武卒虽强,刚入赵地,便传来消息,吴起入秦,秦君压服贵族的不满,拜以为将,使之城重泉、洛阴,编练士卒,耀武扬威于落水之畔,西河守军多有心怀吴起者,不敢直视,以为必败。 这种情况下,西河的重要性比起赵、中山、大梁都要重要,不管秦国是否趁机干涉,都不可能让魏武卒全力陷入赵国的泥潭当中,只能撤回。 当时墨家学宋襄公以鲁人无辜而放弃在鲁国伏击齐梁父大夫的时候,赵公子章有意和谈,可不久之后南济水一战,赵公子章的态度立刻变得强硬,否决了之前和谈的条件,表示魏国必须承认公子朝是在作乱,必须处死,否则的话绝不再结三晋之盟,而且三晋之盟也只是三晋平等结盟,互不干涉,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赵国出兵,魏韩得利,分利的时候死死卡住赵国不准其入中原。 任谁也没想到,看上去算是天下强国、东方之伯的齐国,会如此孱弱不堪一击,更不会想到南济水之战墨家胜的如此潇洒。 等到平阴被破、卢城被占的消息传来后,齐国等同于已经战败,只不过是败多败少的问题时,魏击能够做的选择就不多了。 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后便派出使者质问魏侯: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是怎么回事?齐侯不义,是不是魏侯也要行不义之事? 魏击面对这样的诘问,只能挤出笑容安抚那些怒发冲冠的墨家使者。现在对楚一战尚未分出胜负,万一真要和墨家彻底进入宣战状态,墨家先定临淄,随后插成阳而入济水、丹水,和楚国形成包夹之势,只怕整个中原的局面都要扭转。 短短几日,魏击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 先是禽滑厘重病的消息传来,魏击大喜,一如田和所想的那般,想到墨家这一次必然内乱,即便不内乱,对齐一战都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还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公子章的使者,果然那几日赵国的使者一反之前济水大战的消息传来时候的傲色,不再商讨和谈之事大概还在传递消息,但态度比起之前的高傲姿态要低了许多。 魏击也自觉海阔天空,墨家的内乱导致的不只是和墨家谈判的结果,更可以借此机会和赵国和谈,保证作乱的公子朝不死分裂赵国。赵国一平,中山国便无忧。 大梁之南,魏楚对峙,楚王子定已经不能救,但至少可以保证大梁、榆关在手,对楚仍旧形成优势。 而且墨家一乱,已经衰败的越国便可以喘口气,魏越联盟,便可以从背后继续牵制楚国,正如当年扶植吴国来对抗楚国一样。 然而魏击兴致高昂不过几日,适的两份公开的宣言便传来,这两份由斥候带回的纸张可能只有半两重,但却不亚于十万雄兵,顿时让魏击从兴奋的心情大好,跌落到恐慌的无底深渊。 这两张轻薄的纸,蕴含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一股分封建制时代之下难以理解的组织力量。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七) 成阳、廪丘相连,虽是飞地,但那是魏国进入泗上、维系中原霸权的桥头堡、是吴起先取秦后中原的战略被否决而采取先谋中原泗上保持四面进攻战略的支撑点,不容有失。 魏国等了许久,才在二十年前等到田氏内乱、公孙会自立入晋的机会,一举得到了廪丘,随后得到了成阳。 看上去廪丘只是因为公孙会的叛齐,实际上,却是魏国等了二十余年、联合了赵、韩,取得了周天子的认可,才最终得到的。 否则,魏国根本没有机会得到这两处重要的城邑,因为齐国也不是不知道这两处城邑的重要性,一座城会牵扯两个大国的争霸之争,需要等待许久才有机会。 成阳向南不过几十里,便是陶邑。 陶邑附近,便是菏水。 菏水勾连泗水、济水。 济水直通黄河。 黄河沿岸都是魏之精华。 成阳若失,卫国这个魏在东线的附庸国的态度就难知晓,而且魏国只怕再难干涉泗上的事务,对于魏国的霸权战略而言,成阳无论如何不能失去。 南济水一战,墨家跳到外线,在济水歼灭了齐平阴军团,使得成阳的魏韩联军陷入死地。 齐国短短数月之间失去了几十座城邑,成阳难道守得住吗? 成阳对于墨家来说难道不重要吗?夺取了成阳,可以和加入非攻同盟的鲁国在大野泽沿岸连成一边。 进可以攻齐、退可以卡死成阳使得齐国想要进入泗上,必须要经过鲁国或是莒南东海,而这两处都难以进军:鲁国牵扯到齐鲁矛盾,墨家南济水一战获胜的消息,等同于鲁国彻底放弃齐国为盟友的消息;莒南向下,东海诸邑,墨家和越国当年再次修筑了城邑,墨家的习流舟师可以在齐国主力南下的时候直奔莒城。 成阳危矣! 这是魏击所能觉察到了危险信号。 也是墨家使者言语中一直暗中提点的一个威胁:要么和谈,现在魏国彻底退出墨家和齐国的战争;要么,一旦齐国临淄军团覆灭,墨家便取成阳,和楚国联盟,直奔大梁,爱信不信。 今日早晨,墨家的使者骄傲无比,面对着魏击和一众魏臣,大声道:“禽子重病,但墨家的组织尚在,七悟害尚存。墨家上下同义、上之所善下必善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我墨家的上,是巨子,但巨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众人之义的公意。只不过公意不是人,而选举了有利天下之心的巨子代为执行者不可更改的公意。” “我墨家之悟害已定:对齐一战,非为攻城夺邑、非为谋取财货人口,而是为了惩戒不义而侵费的齐侯。” “此战不胜,我墨家不休。” “君侯亦知治国执政,譬如法度,若有人不遵守却没有受到惩罚,难道国家是可以治理的吗?” “如今,齐侯不义,却没有受到惩罚,这难道是天下可以安定的吗?” “适帅帅义师数万屯于济水,连破平阴、赢邑、卢城。这不是为了占据这些城邑,只是要约束不义的齐侯日后不兴不义之战。” 墨家的使者口里振振有词,绝口不提攻占成阳的事,可魏击和魏国群臣听的明白:墨家说不是为了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就是对魏国最大的威胁。 若是为了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反倒好说,占据了城邑就需要分兵把守,又需要防备齐人反击。 可若是不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一旦和齐国媾和,转过身便来攻打魏国,夺取成阳,齐国只怕到时候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在背后袭击墨家,成阳岂不是一鼓而下? 成阳既破,卫国只怕一年之内就会以小国弱国诸侯的身份加入非攻同盟,摆脱作为魏国附庸国的身份,免除各种贡奉。 楚国到时候也定然交口称赞,中原越乱,魏国所被牵扯的精力也就越多,大梁榆关这些楚国丢失了十余年的城邑便还可以夺回,将魏国彻底赶出中原。 大梁和榆关对于楚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得大梁榆关,楚国就取得了战略优势:东西两线可以互为接应,鲁阳方向可以攻伊洛线插入三晋腹地、大梁方向可以直取魏之河东。 只有鲁阳、大梁都在手,楚国才能保持战略的主动性,否则只能是被动挨打。 到现在,魏击才有些明白,墨家为什么这一次这么高调地惩戒“不义之君”。 看似费地只是齐、墨两国的事,实际上却和天下诸侯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不义的事多矣,那齐国攻最难道就是有义?却没见墨家出兵打到平阴来惩戒。 今日这是抓住了机会,挥舞着大义的旗帜,调动着天下诸侯的矛盾,彻底让齐国陷入了绝地。 待墨家使者离开大殿,魏击不禁感慨道:“墨家有鞔之适之智计,有墨翟之徒的悍不畏死,有蛊惑人心的道义加诸于身,难道是可以战胜的吗?” 公叔痤禁言道:“君上,我曾听闻封地之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是一人居于深山之中,在山中圈养鸡犬。山中有虎,常入那人的庭院中捕食鸡犬。” “这人常常丢失鸡犬,但又不是孔武之人,亦无恶来之力,不能搏虎。” “但虎却有子嗣,这人便趁着老虎去捕食的时候,深入虎穴,抓获了虎子。” “虎归,大怒,却又忧心子嗣,不得以为盟:盟祝约: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庐。” “经年后,这人的朋友到访,便问此事。这朋友有恶来之勇,生撕虎兕,闻此事,大笑道:我正欲得数张虎皮以为被褥。” “遂提剑入山,尽屠虎穴,剥皮而归。临行,对那人道:如此一来,虎终生不得入汝之庐矣!” 公叔痤问道:“君上以为,若是居于山中那人,一开始就可以屠虎,难道会和虎盟誓: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庐吗?” 魏击摇头道:“若有搏虎之力,尽屠山中之虎,虎自然再不入人庐。” 公叔痤又道:“君上以为,墨家是那无屠虎之力的山中人?还是欲得虎皮而寝的勇士呢?” 魏击恍然,喜道:“你的意思,是说墨家本身并无力量对抗魏国,所以才与我们和谈?若是可以以其力对抗魏国,便会如欲寝虎皮的勇士,根本不会和虎签订盟约?” “昔年伐齐,我与齐交战,虽胜,但齐军仍强,不可小觑。” “难道二十年间,齐军已经孱弱到此地步,墨家可以一战而胜,但却不能够战胜魏之甲士吗?” 公叔痤摇头道:“君上误矣。那山中人之所以和猛虎签订盟约,固然因为敌不过猛虎,但也因为他不想寝虎之皮,而只是想要保护庭院内的那些鸡犬。” “墨家义师之强,非武卒不可胜。但武卒为魏甲之精华,不可轻动。” “但墨家使者的这些话,却也透露出了墨家的一些暗意。” “君上试想,如果墨家想要夺取成阳,那么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他们口中有义、手中有兵,我魏又四面交战于赵、楚、中山,难道他们会放弃这个机会和我们和谈吗?” 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魏击登时明白过来。 若是墨家有足以战胜魏国的力量,此时不可能选择和魏和谈,而是会打到魏国,等待魏国主动求着墨家缔结合约。 若是墨家想要夺取成阳,此时更不可能和魏国和谈,一旦和谈以墨家重信重诺的行事风格,就不可能再取成阳。 墨家这些使者,看似高傲,实际上却暴露出了墨家的底线:不能击败魏国,也不想夺取成阳,而是只想和魏国和谈。 魏击喜不自胜,说道:“墨家辱我久已,他们以为自己的高傲可以吓到我,却不想有您这样的智谋之才,看破了他们的底线。难么,以相国之意,就不该和墨家和谈?” 公叔痤却又摇摇头说道:“刚才君上将墨家比作山中人或者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墨家如虎,魏国却也不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墨家如虎,固然担忧虎**的子嗣,难道山中人却不担心庭院内的鸡犬吗?” “以君上之见,若齐国战败,墨家移师攻成阳,谁人能战而胜之?” 魏击不语,许久才道:“若非寡人亲征,便要用国相了。至于吴起、乐羊之辈,虽知兵却不忠,纵然在魏不曾自刎,亦不能用。只是纵然如此,胜败也不过五五之数,动摇国本,赵楚秦虎视眈眈。纵能胜墨,却难以抵挡秦楚赵……” 公叔痤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墨家非是不可战胜,但战胜了墨家,秦楚赵诸国却不会赶紧君上为除天下大害,相反还会抓住机会进攻魏国。” “而墨家呢……既说五五之数,墨家便是战胜了魏国,但是士卒死伤不说,又妨碍了墨家的许多事。” “君上也不是不知道,越人使者前来,备说越人将要南迁之事。墨家在东海、淮北、琅琊逼迫的紧,吴人这些年用铁器牛耕之法日益强盛,吴越不同舟,淮南方为越之根基,不容有失……” “越人南迁,东海、淮北、琅琊,尽属墨家矣。墨家行政,不行分封,必以直辖而置官吏,又要蛊惑民众使其同墨家之义。这必须要极多墨者,墨者一共也就那些,欲得东海、淮北,就不能继续交战;继续交战,得东海、淮北的时间就要延后。” “对于墨家来说,东海、琅琊、淮北,这才是墨家虎**的子嗣。” “而对于魏国来说,成阳、廪丘,这正是魏庐之内的鸡犬。” “魏国不欲寝虎皮、墨家也不欲居人庐,这正是可以弭兵的时候。” 魏击明白这是老成睿智之言,却忍不住叹息道:“二十年间,墨家从墨翟之时的数百墨者,到如今持有三郡,可破强齐,逼迫寡人之魏。” “若墨家再得东海、淮北、琅琊,再得两郡之地、数十万丁口,将来谁人可制?禽滑厘重病之事,本该是墨家虚弱之机,却让天下知道墨家的不可撼动,如今墨家日强,这是不能不提防的啊!” 公叔痤拜而再拜,说道:“君上,此一战后,墨家结怨于齐、结仇于魏。得东海、淮北,与楚必争。越人早恨。宋君早怒。” “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难道,您认为墨家得到东海淮北、战胜齐国、攻取临淄、扬威天下,这是一件值得我们担忧的事吗?” “墨家得淮北而强,十年之后事。魏若失大梁、怨于赵、弃中山、迁西河……这是弱于十年之内啊。” “这正如农夫的家中失了火,而您不去救火,却担忧明年下雨淹了庄稼,于是不去救火而去田里挖掘水渠一样。这是不智慧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八) 公叔痤的话,在情在理。 魏击明知有理,却犹豫不决。 公叔痤三拜而请,魏击犹豫道:“如今我若与墨家议和,恐遭天下耻笑。文侯之时,西取西河、北得中山、内服韩魏、东俘齐侯、南取大梁……其时天下莫不以为魏霸,五线开战亦可全胜,天下莫不服。” “如今……寡人若与墨家议和,只怕……只怕天下以为魏弱矣。” “天下以为魏弱,秦必谋西河、赵必求自立、楚定夺榆关、卫郑之属必南北摇摆。” “此事,仍需商量啊。” 文侯时候铺开的摊子太大,魏击没有这样的能力继续保持全面进攻,公叔痤的战略收缩的战略并不是错的。 但是一个曾经取得了霸权的大国,一旦选择了战略收缩,将会遭受巨大的反噬,之前被压服夺取的各国也会看出来它的虚弱,扑上来咬一口。 如今魏国没有变弱,只是其余各国都或多或少变强了、集权了、变革了,使得魏国的优势逐渐减小。 魏击考虑的也没有错,他现在和墨家议和,等同于像天下宣布:魏国已经撑不起一个霸主的实力,只能维系一个区域强国的力量。 这不只是面子问题,而是涉及到各国对于魏国的外交政策。强大时候被压服的盟友,会随着它的衰弱而跳反,这种事二百年间已经发生了太多次。 公叔痤便用一篇从墨家那里流传出来的故事,劝道:“君上,臣适才以虎、人相喻,请允臣再以虎喻。” “说,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讲完了这个故事,他很坦然地看着魏击,问道:“君上以为,天下各国所惧怕的,是文侯的余泽呢?还是惧怕您呢?” 以魏击的骄傲,若是用别的人做对比,魏击或许还要反驳几句。 可公叔痤说的是文侯,是他一心想要超越、但现在还未超越、等到超越后一定第一时间在祖庙内宣读祭文来宣告此事的父亲,他总不能拍案大怒,只好道:“先父时,魏之强远胜此时。” 公叔痤叹息道:“君上,百兽所惧怕的,论及本质,惧怕的不是老虎,而是惧怕老虎的爪牙之利、筋骨之强。” “如今三战,魏已非虎,这不是可以瞒得过天下诸侯的。这就像是狐假虎威之后,狐狸自己竟然忘记了百兽惧怕的是老虎,离开老虎后依旧还大摇大摆地去饿狼面前耀武扬威,这是不智的。” “如今,魏已非虎而为狐,当休养生息、压服韩赵、再定中山、止战陈擦,磨砺爪牙、强健筋骨,待有虎之强劲时,再取天下。” “如今若与墨家继续交战,成阳非五万兵不能守。五万武卒入成阳,秦人东进,又将如何?成阳故重,却不如西河,这是不能不考虑的。” “吴起为人虽贪而好色、又有野心,但论用兵,司马穰苴不能及也。他为西河守多年,西河关隘、河川、城寨、将帅俱在其心,不能不防。若君上与墨家在成阳死战,吴起越洛水而取西河,谁人可守?” 魏击摇头道:“国相说的都对,可还有一件事没想清楚。当年葵丘之盟,楚人不敢战而和;践土之盟,楚人不敢战而和。是以齐桓、晋文称霸。” “现在和墨家议和,这难道不等同于认可的墨家的霸主之位?墨家出兵,举义为旗,他们的义虽不是天下的义,可终究举的大义,这样议和,便等同于承认墨家为泗上、河南之霸。” 公叔痤却道:“君上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但君上却忘记考虑了一件事。” “昔年葵丘之梦,楚人议和,但也承认了他们违背了礼,承认自己罪有应得因为没有上贡缩酒的苞茅。” “昔年践土之盟,郑国虽有烛之武一言而退,可最终郑国依旧立了逃亡晋国的公子兰为太子,以示自己亲近楚国是错误的。” “若是当年齐桓击败了楚人,但楚人却拒不承认未曾上贡苞茅的错误,那么齐桓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若是当年晋文城濮一战而胜楚,晋文去没有献俘于天子,即便攻破了郑、许、卫,难道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魏击沉思后道:“是不可以的。楚人不承认拒贡苞茅的错,即便齐桓军胜天下,亦不是霸主。如果晋文没有献俘于天子,即便晋文攻破了郑许,也不能称之为霸主。” 公叔痤又问道:“以墨家的义,难道天子是可以褒奖墨家的吗?” 魏击摇头。 公叔痤又问道:“以墨家的义,难道是天下诸侯可以服从听信的吗?” 魏击再度摇头。 公叔痤又道:“若是君上以魏人多战,您有仁心,不忍见征战白骨将士之苦而议和;而非是承认墨家的义是对的、承认墨家这一次伐齐是符合大义的。那么,墨家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墨家可以为强、但却不能为霸。强、霸之别,君上不能不考虑。” “用强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战,守而攻、战而胜,此为强。然诸侯莫不怀交接怨而不忘其敌。强者不可久,墨家的义无道无德,不合于天下,纵然强盛,却也不是可以长久的,必要引起诸侯的怀恨和愤怒的。” “一个强大的墨家,才是让魏国得以称霸的原因。一如当年蛮夷之楚,若无蛮夷之强,齐桓何以以尊王攘夷而霸?” “君上只要不承认墨家对齐一战合乎义,您却说您是因为仁而选择议和,那么墨家便不能称霸、魏国在将来依旧可以为中原霸主。” “唯独也就是……嗯,也就是齐国或许会指责君上失信。但是君上觉得,齐国敢于报复吗?” 一听这话,一直被压抑情绪所扰的魏击大笑道:“报复?墨家崛起于泗上,今日一战,齐国十年不可再战,齐之西南二十年难安。这种局面上,齐国莫说报复,只怕就算我选择了议和,齐国还要求着寡人。” “齐国的意见,不需考虑。” 强国的意见是需要考虑的,弱国无外交,弱国的意见连个屁都不如。 齐国从二十年前开始内战,三晋伐齐,齐军主力覆灭,三万被屠筑为京观。公孙会、项子牛之乱刚刚平息,便是田氏代齐。田氏代齐不过数年,又伐鲁欲取最,最之战又折损三万。如今又损六万,临淄军团是否还能存在尚是未知之数。 齐国看似依旧是大国,但魏击明白齐国在十年之内都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墨家说出来那番不死不休的“诛不义令”。田和不会把儿子交给墨家审判并枪决、墨家鉴于他们的诺言和组织信用也绝不会食言,墨家和齐国之间没有解不开的死结,但和田和家族已经有了解不开的死结。 若是换个家族,那么等于与齐国二十年内第三次内战的爆发,外部的削弱可能小一些,但是内战内斗的混乱带来的终究还是一个弱的不能够发表意见的齐国。 魏击说,齐国的意见不需要考虑,那就真的不需要考虑。 公叔痤亦笑道:“那么,君上对于议和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以墨家的信用、和他们为利天下、征伐不义、非攻止战的宣传,只要议和成功,成阳的两万士卒,均可调往大梁之南、或是黄河以北,墨家绝不会夺取。” “礼崩乐坏,天下诸侯,尔虞我诈,均不可信。唯独墨家,他们有他们的义作为枷锁,他们反而最是守信,君上大可放心。” 魏击点点头,心中愈发开心。 若按照公叔痤的谋划,这不只是多出来两万生力军的问题,而是整个南线的局面都要发生改变:原本和墨家处在交战状态,成阳需要两万兵,大梁方向也不敢轻动,生怕深入到陈地和楚国交战的时候,墨家忽然西进攻下了大梁将魏军的后路切断。 魏国选择在大梁以南和楚国对峙而非是主动进攻,甚至楚王子定多次求援都按兵不动,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魏击的想法,是引诱齐国和墨家交战,在背后摇旗呐喊给齐国增加信心。等齐国大军出动,和成阳方向的韩魏联军会和,攻取费地,借此机会和墨家以胜利者的姿态议和,转而再选择进攻楚军。 虽然没有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走,但大军在大梁以南和楚对峙的战略未动,只不过墨家胜利的有些迅速,使得魏击猝不及防。 公叔痤为魏击考虑的谋划,解决了南线楚国的局面,也解决了魏击担心墨家称霸折损了自己颜面的问题,魏击的心结也就算是解开。 只还有一件事,他还需要听听公叔痤的意见,便问道:“墨家的诛不义令,以卿之见,又该如何?墨家必要传告天下,甚至邀请各国诸侯派使者前往,寡人的态度又该如何?”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九) 公叔痤笑道:“嘴里反对,心里支持。” 魏击亦笑,说道:“正合我意。墨家行事,诛不义令一出,田午必死,无人可以规劝。” “我必要派使者,反对此事。但我的反对,并不会影响这件事的结果。田氏却会感念我的恩情,将怒火发泄在墨家的身上,结怨墨家。” “既结怨墨家,那么便不得不需要寡人作为援助,十年之内,寡人必南面而视齐。” 公叔痤又道:“此外,若是将来一日,墨家日强而诸侯日怨,君上便可以借这件事,盟誓诸侯,共讨墨家。诸侯之子,岂能亡于庶民之手?” “大义在手,却未必此时便用。强时便用,弱时便忘,此成霸之道。” 如此终于算是让魏击满意,同意议和不等于承认失败,看起来只是各取所需,但终究魏国还是失败了。因为魏国的目的是染指泗上、在费地分羮,可这一战略并未达成。 只是说出来,那就又不一样,魏击可以说自己出于“仁”,不忍看到士卒厮杀、魏人惨困,是以议和。 并且这一次议和,可以让魏国得以喘息,能够暂时性的战略收缩在楚国一线争取胜利,又保留了魏国将来为盟主共讨墨家的“大义”——魏国不会认可田午被处死一事,但现在也绝对不会发兵为这件事而征讨墨家,只是留下一个借口,以备将来。 赵、中山、楚、西河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魏击总算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件事可以稳妥地实施。 此事议定,魏击便又感慨道:“我本以为,禽滑厘重病将死,墨家必乱。却不想,墨家居然不乱,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啊。” “论天下大国,难道你听闻过有国君病逝而公子不争的吗?” 公叔痤也不得不感慨摇头。 晋有曲沃之乱、骊姬之乱。 齐有五公子之争、襄公之乱。 宋有三姓共政、兄弟之争。 秦有臣逼君自杀、庶长废立君之乱…… 尤其是墨家内部的组织术看似公开,实际上却又让这些封建制下的君主难以理解为什么拥兵不夺权。 禽滑厘重病这一件事,对于那些攻讦墨家“人人平等、选贤人为天子”等激进学说的人来说,无疑又是一技重击。 他们原本攻讦,人性本恶,人人求利,必然会让天下大乱。你也想当天子,我也想当天子,你想有天下,我也想有天下,怎么可能不乱? 原本墨家只能用逻辑解释,嘲讽他们:他们眼中的天子,不是天下的天子,而是把天下万物当做自己私产的小人,所以才会想着拥有天下。而墨家所谓的天子,是要将天下之物当做公器,居其位的目的只是为了利天下,天下不是天子的私产…… 但终究大众难以理解其中的逻辑,那些攻讦墨家的人,用一些蝇营狗苟的家私之事,愣生生将天下理解成了分封制下的私产,可民众却也觉得,确实如此,那谁都想当天子岂不是天下大乱? 不想这一次禽滑厘重病,本该是墨家危机之时,适却反而用之,借此机会向天下宣告:墨家的义,是符合天志的,人人平等贵贱无别,并不会因为权力问题而导致天下大乱。 为何不乱,魏击不能理解,公叔痤也不能理解。 墨家许多人可以理解。 但在墨家之外,仍旧有人可以理解,并且从中认识到墨家那些看似繁琐无趣的规矩所蕴含的、远超时代的、不可撼动的力量。 而这些可以理解的人中,未必信墨家之义,但一定看过墨家的书籍,甚至一些人本身就是墨家的叛徒。 正如月后的秦新都栎阳,一场只有秦君赢师隙、叛墨胜绰、前魏之西河守吴起的谈话中,他们便是可以认识到其中力量的人,并且准备借用这种力量从而加强君权、提升国力。 他们并没有指责墨家不合礼、不合规矩,而是觉得指责无用,并且越是指责反而会让道理越辩越明,不若不言不语,吸取其中的力量精华、摒弃其中那些会危害君权的糟粕。 吴起已经入秦,并且已经被委任城重泉、洛阴,他的入秦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只是赢师隙在魏国流亡的时候,便多关注吴起,吴起守在西河秦人连战连败不能过洛水一步,吴起的将才与相才他都看在眼中。 胜绰也给秦君分析过吴起这样的人该怎么用,又该怎么提防,但谈到根本,胜绰也明确地表示:“想要治标治本,只有破分封建制、制郡县直辖、大将领军不得有封地,断绝其造反的经济基础才可以。”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正是这一次秦君邀吴起入秦的原因,终究邀其入秦都是为了加强集权君权,毁掉分封建制,从而最终可以敢用、能用人才,也最终才能止住吴起这样人的野心。 胜绰对秦君这样描述:如今大夫有封地,封地有民有兵,有钱有粮,却又希望他们不要行谋权之事。这就像是给了一个人一柄剑,却又希望他们不要用剑杀人一样。 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把这口剑从有剑的人手中夺回,那么天下用剑杀人的事自然就少了。 秦君便笑,说道:有人持剑,你要夺剑,必要流血。 胜绰便也明确地说:变革无不流血,秦不流血则不强。如今君上已经直辖三郡之地、有敢战之士五万、有以吏为师可以为吏的庶民小吏数千,有魏国四面烽火不能顾及洛水之西的外部局面,有吴起这样可以知兵战无不胜的将帅,不趁此时流血,更待何时? 胜绰又说,原本分封建制,贵族纵然犯错惩罚,也不过是换了个贵族,本质并无改变。而且需要他们代为管辖分封的土地,从而维系广阔的土地。可现在,授田于民,民众皆恩君上;官吏学成,其权皆出于上;千里之土,亦非不能直辖。那些贵族已然没有了用处,不如用官吏取代贵族、用郡县乡里直辖取代分封建制。 唯有如此,权力皆集于君上之手,秦国方能日强。 秦君大赞,称善。 这一次邀吴起入秦,就是在赢师隙夺位稳固、迁都避开旧贵、数县直辖、叛墨传授文字以选官吏、授田于民民众支持、对西戎作战屡屡获胜威望大振的前提下,要和贵族们摊牌了。 魏国现在四面烽火,贵族们想要寻找外援,只怕魏国有心无力。 南面和墨家媾和,以秦岭为界,不攻南郑,并且屡屡从南郑购买铁器充实力量。 西面的义渠、乌氏等,在马镫骑兵和火药开始配装、实行军功授田的全民军国扩张谋利的秦国新军的攻击下连连败退,铁器和火药的出现使得战争的本质是拼生产力和人口,西戎难以抵挡秦国新军。 外部环境的稳固,便可以从容在内部下手。 其实赢师隙很急,胜绰也很急,因为外部稳固的环境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所以这一次邀吴起入秦与贵族摊牌进行一场激烈的变革,便势不可免,而且要激烈残酷的多。 越快、越残酷的内乱,对于国家来说可能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持久的战乱会削弱一国的力量,而残酷的内乱反而会促进改革和统一。 这种变革的号角引动的矛盾,在吴起入秦的第一天便正式爆发。 秦国贵族纷纷反对吴起入秦,并且反对让吴起为将,理由无非是三四点。 其一,吴起这人贪而好色,没有忠诚之心。杀妻求将之类的道德污点不说,身为卫人却投靠鲁国,然后又从鲁国跳到魏国,现在又跳到秦国,这样的人不可信任。 其二,不只是吴起,胜绰等人也不可信任。他们不是赵姓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用,用了必然要出问题。之前虽然有逼死君主的事发生,但怎么说都是肉烂在锅里,还是赢氏的秦国,现在弄一些外姓人来秦,只怕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教训会在秦国重蹈。 其三,当年守在西河导致秦国不能东进的,就是吴起。这样的仇恨,是不可以消解的,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用。 其四,吴起、胜绰等人出身都低贱,如果任用他们,这将会导致秦国大乱。如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将是坏了规矩。如果不用贵族而用贱人,那么国家是要灭亡了吧。 如是这些,胜绰便让跟随他一同而来的善于辩论的叛墨,写了一封书反驳。 书言: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吴起用兵,食人炊骨,士无返北之心。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无双贤士也。 秦欲霸强,不可不用。 今秦东失西河,魏人势大,洛水为沟而竹山为墙,水不深而山不险,若无贤士,社稷危矣。 昔齐桓争位,管仲引弓而射,此欲杀之仇。然齐桓不计前嫌,拜管仲为相,是故齐有葵丘之盛,北压戎狄、南服蛮楚,国富民强,此既管仲之功,亦齐桓不仇之德,天帝酬之。 贵贱之说,更是无稽。 譬若药然,一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顺其疾,岂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农夫入其税于封主,封主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故虽贱人也,上比之农,下比之药,曾不若一草之本乎? 昔者汤将往见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问曰:“君将何之”?汤口:“将往见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君若欲见之,亦令召问焉,彼受赐矣”。汤曰:“非女所知也。今有药于此,食之则耳加聪,目加明,则吾必说而强食之。今夫伊尹之于我国也,譬之良医善药也”。后赖伊尹之贤,汤果南面天下。 是故《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则此言圣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圣王且如此,后岂不效? 又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濒,渔于雷泽,灰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 尧之举舜也,汤之举伊尹也,武丁之举傅说也,岂以为骨肉之亲?惟此三子者,天下贤人也,故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 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所为者何?曰:国富、民强、兵盛、社稷久远。 是故君欲国富、民强、兵盛、社稷久远,不可论贵贱,而应论贤庸。 反贤者入秦者,岂非意欲国贫、民弱、兵寡、社稷倾覆之人哉? 且吾闻: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赢氏宗亲之贵、富、禄,皆出于秦。秦强,则宗亲益贵、富、禄。秦弱,则宗亲益穷、贱、亡。秦亡,则宗亲皆为庶人。 秦之存亡强弱,亦为宗亲之存亡强弱,不可不察。 第一百八十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十) 有时候讲道理并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譬如之前秦国朝堂上的这次争辩。 秦君不需要被说服,因为邀吴起入秦本身就是他的意思,休养生息编练新军授田于民十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论及讲道理,秦国的公族们所能讲的,也无非就是那些不关痛痒软弱无力的规矩、祖宗之法等等问题。 此时尚未涉及到全方位改革的内容,至少还未公开讨论,但贵族公族们都明白秦君邀吴起入秦的目的,终究还是为了改革。 他们并没有多少人因为仇恨反对吴起入秦,他们反对的只是这件事背后折射出的变革的前奏。 叛墨上书的内容也就是走个形式,秦君称善,遂任吴起为将,先城重泉、洛阴,以备魏。 命令下达,自然会有贵族反对。 领头的贵族是谁,秦君知道,但不能动,也暂时不想动。 吴起、胜绰等人确实有才能,终究不是自家人,即便要和旧贵们翻脸,也不能够做的太绝。 真正的大贵族不敢动,那些摇旗呐喊的旁支宗亲,便可以拿来开刀。 那些之前极力反对吴起致仕的贵族们,秦君便选了其中三个,这三人的封地就在秦君直辖的封地附近。 于是便叫人“清田洫”。 所谓清田洫,也就是复查一下贵族封地的大小,是否符合规范,是否有超过分封但不纳税、是否占据了封地之外的土地等等。 这样的事,一抓一个准儿,哪一个贵族若是清田洫都逃不过。 但这一次的目的,并不是清田洫,清田洫只是个手段,用来敲打那些反对的贵族:不反对变革,大家还是亲戚,你还能有封地。反对的话,下场如何,请自观之。 清田洫之事,叛墨培养出来的那些底层官吏一个个门清儿,只要去查没有一个符合制度和规范的,那三名贵族明知道这是秦君拿他们开刀,根本不在意自己多占封地的事。 可是秦君只口不提这是杀鸡儆猴定向清田洫,只说是三人违背了规矩法度,于是重罚,缩减了封地的户口,将他们多占的土地归于秦君直辖,授田于民。 这三人又不能说什么“田洫不合规矩的人多了,凭啥只查我们?” 若这样说,又要得罪贵族的盟友,到时候便真的是永世不得翻身,无奈之下只能承受。 那些等待许久的平民官吏们迅速完成了对这些土地的丈量、授田、计户、直辖等内容。 这无异于是在告诉那些贵族们:如今我有直辖的能力,你们不要以为不用分封制度我就管辖不了,所以还是要乖乖的听话,不然这三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贵族如何不知道这杀鸡儆猴之意? 但秦君的这一招,也确实分化了公族。 顽固的公族们觉得反正都是失去权力和封地,不如勾连外国搞掉赢师隙,只不过如今难度有些大,不像是几十年前可以当众逼君主自杀了,未免不美。 而畏缩胆小一些的、亦或是真的心怀秦国社稷的贵族们,一见如此,不免均想:不反抗,终究还能保留一部分封地,若反抗只怕下场凄惨。 这到不是因为赢师隙有什么王霸之气,而在于他直辖的数县土地、他手中大营中的新秦军、十余万因为授田制而得到益处的支持秦君的民众,以及他手中的胜绰、吴起等人物。 从雍城迁都至栎阳,正避开了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旧贵族经营多年的旧都城。 栎阳城外的大营,非有君王之命不能调动的新军,那些闪亮的铜炮、秦弩、火枪,则让旧贵族们不敢轻动。 这种情况下,秦君又邀胜绰、吴起入室而谈。 赢师隙心想,瑟缩在西陲的秦国,终于可以变革了,这是难逢的时机,不可错过。 当南济水一战以及后续的一些变故传至栎阳的时候,胜绰喜不自胜,难掩心中喜悦。 这倒不是因为他曾是墨者,对于墨家尚有许多香火之情,爱屋及乌因见墨家获胜而高兴。 而是胜绰太明白这件事对于秦国的重要性了,千余里之外的那场大胜,意味着秦国将有至少数年的、没有外部干扰的环境,安心地完成变革,将秦国改造成一个“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军功授田、三代无功收其爵”的绝对君主制的战争机器。 作为叛墨出身、参与了商丘改组一系列事件的胜绰,在得到禽滑厘重病不能理政的消息后,对于适可能会提兵返回泗上的传闻不屑一顾,他太明白墨家的组织力量的可怖之处,只不过想学却学不来而已。 至于吴起,精于韬略,出将入相之才,对于齐墨战争的胜负结果,也了然于心,心道:“田庆什么东西,岂能胜墨家义师?齐败,墨家势大,东方必乱,西河或可取。” 是以今日,君臣三人跪坐于密室之内,都难掩脸上的笑意。 赢师隙翻看着从千里之外传来的消息,指着墨家的诛不义令,大笑道:“如此一来,东方必乱。三晋翻脸、魏楚又争、齐墨死仇。这难道不就是卿所谓的‘待天下有变’吗?” 胜绰在魏国的时候,就在廪丘守城战后舍弃了各国的聘用追随当时还是流亡公子连的秦君,如今已然二十年,关系密切。 他亦笑道:“君上所言极是。三晋相仇,魏楚又争,西河纵有武卒,却也不可能越过洛水、竹山。天下有变,则国内可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变革之事,必要动宗族旧贵的利益,他们为了维系自己的利益,可以逼您的曾祖自刎、可以谋杀君主而迎立幼君,那么也未必不会引外国干涉军入秦。” “魏人自顾不暇,正是我们变革之机。” “天下虽变,但以我之见,只怕此战之后又要弭兵数年。齐内乱将起、墨家欲得淮北、楚人新平陈蔡洞庭苍梧、魏失中山、赵公子之争……三五年之内恐难有战乱。但是三五年后,战乱必起,留给君上和秦国的时间,已经不多。” “欲变革,这一次就要变得彻底些、深入些。变的让齐国焕然一新、移风易俗。非如此,只怕秦国百年都不能出西河一步,止于边陲,难霸中原。” 具体变革的内容,胜绰、吴起等人已经商量好了,自不再此次讨论之内。 原本变革的内容没有那么激烈,准备分步进行,赢师隙也担心各国趁着秦国内乱而干涉,如今东方已经乱成一团,这便不需要小心翼翼,当真应该只争朝夕,抓住这难逢的外部坏境。 赢师隙点头称是,却又低头看着那些其余的消息,眼中满满都是艳羡之色,慨叹道:“卿言,变革之事,最怕人亡政息。你我与吴子均过不惑、知天命之年。” “我既废人殉、止淫祀河伯,也便不讳生死。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皆死,秦国上下会如墨家一般吗?禽子重病,墨家竟然丝毫不乱,如同那耸立的磨坊,齿栉严合,运转如故……” “我观墨家此时禽子重病之事,颇为恐惧啊。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啊?就算我们变革成功,那么将来与我西秦争夺天下的,必是墨家了吧?” 他看了看吴起,又问道:“以卿之见,墨家的义师之强,是可以撼动的吗?” 吴起鼻孔中喷出一股气,带着一番傲气道:“墨家善用兵者,鞔之适、公造冶,皆弗如吾远甚。只是,义师之强,却远胜西河武卒、秦之新军。我若领义师三万,当纵横天下,诸侯莫敢挡。我提秦之新军,魏之武卒,或需七万。” 他大小七十余战,从鲁国开始,和他平手的人都少有,胜绰当年在项子牛手下与吴起交锋,也不过是仗着齐国军多且强于鲁,这才平手一次。 墨家纵然有商丘、牛阑、潡水、最、济水五战,却依旧不能撼动吴起乃此时知兵第一人的地位,尤其是之前大梁一战更是天下震动。 吴起这样说,实则也就是再说:论谋略、临机应变、临阵指挥,只怕墨家的那些人物和自己还要差一些。他觉得自己提三万义师,便可纵横天下,而墨家那边四万义师和齐国打了这么久,还要谋划许久迟迟不敢主动进攻临淄军团,这便是差距。 但七万三万之比,却又不得不承认,论及治军操练、纪律队列,义师的素质便是天下第一。 半刻,吴起又有些失落地说道:“潡水之战,越王蠢笨。济水之战,齐军愚钝。若我提义师,只怕也就不过如此。论起来,三比一大、十也比一大,可终究天下人眼中,这三和十都比一大。” 胜绰和赢师隙闻言大笑,随后赢师隙又道:“所言极是。绰,你多知墨家事。以你观之,墨家这一次丝毫不乱、掌军者皆无叛乱之心,又是缘何?” 这或许是个很难的问题,胜绰却回答的简单至极。 “墨家众人并无封地,无有私兵。组织严密,便是适等人身边的警卫,亦不是适可以任命的,需得组织通过。” “军阵变革之后,步、骑、炮相合而战,步兵结阵,骑兵列队,就算有私兵死士,也不过如螳臂当车。几十年前那种数百精锐甲士车兵便能决定大战胜负的场景,再难出现。”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十一) 胜绰略微顿了顿,又道:“墨家有墨家的义。其实天下也有天下的义。父死子继,这是天下已有的义;嫡长子为先,这是礼。因而同族同宗之内上位为君、嫡长子继承君位,这本身就是合乎天下已有的义的,便也比外姓、庶子更为稳固。” “墨家不谈血缘,却绕不开义。墨翟之义,尽传于适,适可以解释墨家的义,除了他之外,谁人能当巨子?” “今后墨家的巨子,必要有义的解释权,非此只怕难以服众。” 赢师隙细细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一些关键,点点头,又道:“那么,这是我们可以学的吗?” “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胜绰立刻摇头,说道:“墨家组织严密。墨者居于各处,乃至军中。上下同义的前提,是上下都知道义的大略。譬如适说,他要世袭为王,那么墨家上下必然反对,因为这违背了义,没了墨家,适不过鞋匠。” “再譬如,籍使禽滑厘病逝,公造冶欲提兵回去争位,首先身边的警卫便不会同意。公造冶身边尚有孟胜,他可以召开会议,集中军中墨者,将此事否决。” “即便众人合谋,军中上下如何说服?那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庶民,而是一群自小便要学义之大略的人。真要那么做,军心必沸,握有墨家大义之人,只需一纸宣告,定可平乱。” “最为关键,墨家调兵,不是将帅一句话就能调动的。必要经过同义会,否则便无效。军中官长,听命于同义会,只是将帅恰好可以主持同义会。将帅不过是同义会公意的一个执行者,毕竟这公意不能自己执行自己。” 他终究离开了墨家许久,说的也不是全对,可这已经让赢师隙知道这样是不可能学到的。 这种力量太强,但是反噬也巨大,有“义”压在众人身上,墨家力量充沛,可是个人离开了墨家却不过如咸鱼毫无力量,这也算是一种约束。 赢师隙又有些不解,问道:“凡有人处,必争权夺利。墨翟在时,墨家上下数百人,皆死不旋踵之辈。只是如今墨家数万,难道人人如此?若是人人如此、不知争权夺势,一心为利天下,这只怕天下变色只在十年之内。” “我倒是听闻,墨家内部亦有争斗?” 胜绰笑道:“怎么会没有?只是他们的争斗,多要拿到明面上说,这需要多数的支持才行。需要把道理讲清楚了。” “而且他们的争斗,也多是向南走、向北走之争。定下来就是定下来,若是向南,即便你有北反之心,也要向南。若不然,就离开墨家,别无他路。” “适这人……讲规矩,看似平和,实则一旦涉及到规矩、路线,必不肯相让。墨家悟害之中,与之争吵过的多了。但讲道理又讲不过他,论及一些事事后而观他又多对,那又能怎么办?” 说到这,胜绰不禁苦笑道:“当时禽子重病的消息传来,多有人觉得齐国得以幸免。我才听闻了消息,便知道绝无可能,反倒觉得……田氏只怕更为凄惨。” 他回忆起当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几日,适第一次露出尖牙如同疯狗一样咬他的时候,哑然失笑,摇头道:“适不比子墨子、不比禽子。禽子善而和,适这人嘛……嗯,善用矛盾之术。君上不妨回想,东方之乱,似乎竟是处处被墨家操控一般。” “费国久在泗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待赵国公子之争将起、楚国征陈蔡而迫大梁榆关的时候出事。” “再想想之前,墨家和赵公子之间的关系……怎么去岁就忽然发难,张扬旗鼓以害天下之名怒斥阙与君?” 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说道:“那日我与吴子闲谈,提及当年大梁事。吴子说,攻大梁之前,有人献图。君上也知道,当年楚人因弭兵之盟,聘墨家筑大梁城……这大梁城之图,如何这能流出?” “献图那人只言,久攻民苦,又恐吴子掘河水而灌大梁以破城,遂以此图相献。得此图,吴子便可放任楚国贵族逃入大梁,按图所绘,挖掘坑道埋藏火药,顷刻破城……” 他说道这一节,一直没有细细思索其中可怖之事的吴起忽而疑惑一声,秦君望去,吴起骇然道:“说到此节,君上试想,若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不损失众多,王子定便不能入陈而称王。” “楚国不衰,泗上之地近楚,楚王必要争,又岂能这些年和墨家如此亲近?无非是因为楚国势弱,不得不近墨家以抗强魏。” “魏若不在大梁大胜,三晋必好以求抗楚,今日赵公子之争,只怕魏国也无心干涉。” “三晋楚强则合、楚弱则分。若三晋依旧为盟,今日泗上之事墨家又如何敢耀武扬威直入平阴而逼临淄?” 略微谈及,便绝细思恐极,赢师隙脸色微变,这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这到底是墨家善借天下之势?还是在暗暗造势操控天下? 若是后者,不免可怖至极。 胜绰沉思片刻,接话道:“还有一事……墨家派索卢参西行。西方之事,适得传于两位夫子,必知极多。商贾贩卖获利之事,他定然知晓,索卢参言他此次西行所携带的货物,均获利百倍,适肯定是提前知晓,否则为何让索卢参携带私仇、璆琳、铁器等物?” 赢师隙笑道:“他应该知道,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胜绰摇头。 “非是这么简单。凿空西域,可以获利。秦最能获利……而随着铁器、火药等物西传,向西拓展,这是可以得利也是君上可以接受的。一旦向西凿空,经营商贾,获利极多……” 赢师隙大笑道:“适哪有这样的好心?他视我等贵胄为蠹虫,岂能为我着想?” 胜绰正色反问:“若西方无利,君上新政,欲要立威拓土,会选哪里?” 一句话,赢师隙脸色骤变,惊道:“你是说……南郑?” 胜绰拍手,直指关键,道:“正是南郑。墨家二十年前便入巴蜀,只说行义天下,有利于民。凿水利、煮井盐、传文字、播学说,然后便守南郑。” “若西进无利,南郑是君上可以轻易放弃的吗?” 赢师隙终于沉思,越发觉得骇然。 秦国的变革,是为了强大,而强大便需要有战略。 在战略上,随着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随着马镫、火药和炮在秦国出现;随着墨家同意这一次为秦民之利而帮助修建冶铁作坊……向西拓展已经成为赢师隙议定的大略。 垄断向西的贸易,充实府库,开辟通路,压服西戎。 削宗族之爵,将宗族子弟分封于西部边陲之地,移民垦殖。 向西击败西戎、扩充人口、编户齐民、使有战功者可以拥有西戎仆从和农奴。 ……正是因为这些,南郑才不那么重要,才可以和墨家顺利地谈判,以秦岭为界,不再向南。 否则向西无利,秦人只能选择攻取南郑夺得汉中,充实力量后再谋夺取西河,亦可以入巴蜀。 随着秦国战略的实施,和墨家驻守的南郑的关系就必须和解,而且越多的人在西方得利,那么秦国便暂时不可能翻过栈道非要去攻打善守的墨家驻守的南郑。 一瞬间,赢师隙觉得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忧虑道:“若这是阴谋诡计,我们岂不是正入墨家之谋?” 胜绰长叹一声道:“阴谋尚可防范,只是墨家不用阴谋,而以阳谋利诱。难道向西,秦不能够得利强大吗?” 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赢师隙只是觉得墨家不会有这么好心,便想到了阴谋。 经胜绰一问,赢师隙道:“向西是可以使秦强大的。” 胜绰苦笑道:“所以,墨家没有用阴谋,也没有派遣能言善辩之士说服君上向西,而是靠着火药、铁器、索卢参等三件事,让君上自然向西。即便君上复位不成,难道别人为君就不向西了吗?” “这便是大势啊,墨家没有阴谋,却在操控着天下大势。而这大势,却又不得不走。” “秦人向西、不取南郑,必与墨家亲和。” “魏人胜楚大梁,必谋霸主之位,心向中原,赵人在背,必要解决。” “魏国势大,齐国欲强,只能谋泗上,齐墨之争早在十年前便已注定,墨家只怕为此战已经等了十年。” “楚国分裂,必要结盟于墨,不能谋取泗上,任墨家扩张,也只能赞许认同。” “赵得墨家之奇技,骑兵日强,兵强方有雄心,必对魏心怀不满。赵魏交兵,泗上之事齐人便无以为援。” “吴子入秦,墨家欣然应允一路护送,还以为秦之万民之利而援建冶铁之坊。秦强,魏必忧西河,更不能与墨家争泗上,今后十年魏人不敢对泗上用兵。” “二十年前墨家便派人前往吴地,名为行义传道,实则吴人日强,逼得越人不得不南撤,否则根基之地不存。越人南撤的时机,正是魏楚赵中山大乱之时,墨家无需担心侧后,正可一举破齐。” “如今魏已弱,墨家之前孜孜助楚,现在楚人已强,楚王日威,亲贵日怨惊惧,则楚国萧墙之祸必不远矣。魏国强大的时候,墨家便操控天下大势,让魏国无复文侯之威。甚至为了引发赵、楚和魏的争端,暗中参与破大梁之事。” “及至今日,魏弱已成必然,楚人在泗上之南的威胁,墨家却早已转嫁到楚人自己身上:楚王现在强势,借此陈蔡之威,定要变革,楚国必要内乱,墨家又是十年之内没有侧后之忧。” 胜绰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正和逻辑,苦叹一声道:“只怕二十年前适说动子墨子往沛地行义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今日天下之势,一直在操控天下之势。田齐无知,如何能够战胜为此一战准备了二十年的墨家?” “这一战的结果,只怕早在当年大梁城破吴子震惊荆楚、百余墨家入赵出仕而守苦寒高柳的时候,便已注定。天下大乱,魏韩自顾不暇,齐人举世无援,怎么都胜不了的。” 他苦笑数声,似乎终于有了折服之心,无奈道:“便是看破,又有何用?正如君上之秦,就算看破墨家有意引导君上向西,君上便偏偏不取利非不向西了吗?” “再如楚王,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谋划,难道他便要放弃这集权君威的机会,放任王族势大而只为了破灭墨家吗?” “再如魏侯,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谋划,难道当年他便不取大梁、不入王子定,不涉赵公子之争而一心只为破灭墨家、不惜被楚赵亡了宗庙社稷?” 摇摇头,胜绰自笑道:“解不开,解不开。是以我说,禽子重病,或有人以为田齐得幸,在我看来,适继为巨子,只怕田齐之祸这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完) 胜绰只是感叹,对于秦国的处境却并不担心。 近水楼台固然先得月,可若是水流翻覆秋水时至也定是首先受到波及的。 东方之乱,西方的秦国正可得利,一如秦君所言,就算墨家在暗中操控天下的大势,可这大势之下秦国所能做的唯一选择,也就只能是向西拓展、变革法度、集权强军,待机夺取西河从而有机会称霸中原。 原本历史上秦国南下巴蜀还是先取韩魏就是两条战略分歧,最终先取巴蜀然而取天下的战略被认可,这才导致了秦国拥有了一个强大的后方。 现在墨家先行一步,在秦国和蜀国争夺南郑之前先入汉中,使得秦国南下巴蜀的战略相对于先西后东以图强的战略来说,并无十足的魅力。 胜绰的一番猜测分析,赢师隙心中虽然惊异于墨家的谋划,但却并没有“如此之才奈何不为我所用”的感叹。 因为当年胜绰前去投效尚在流亡的公子连的时候,就谈过这个问题:墨家胜我之才多矣,然而公子无义,不能够使用他们,那么又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胜绰在秦国所做的一切,已然很好,况且墨家的那一套东西,赢师隙避之尚且不及,又知道墨家的那一套首先要认可的墨家的义才能够发挥出力量,权衡之下,墨家那边的许多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若用了,反倒弊大于利。 且胜绰也说了,墨家的强,强于组织。正如胜绰所言,适离开了墨家,不过也就是个鞋匠,以他的出身和血统,纵有才能,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够出仕而成名。再者墨家所做的这些事,看似玄妙无穷,实际上若换了别处,纵有谋划,但没有那些死不旋踵讲求纪律性的墨者,只怕也难做成。 赢师隙见此事勾起了胜绰的感慨,心中倒也理解,胜绰虽是叛墨,可终究对于墨家中的一些人是有感情的。 曾经作为墨子的弟子,与禽滑厘之前也都是好友,而且这一次是导致胜绰被逐出墨家的罪魁祸首适即将继任为巨子,胜绰的这些感叹赢师隙不能得其中全部滋味,却也可以入味三分。 许久,赢师隙道:“如卿所言,我似乎可以理解,墨家缘何能够短短二十年霸于泗上、胜越乱齐了。” “墨家有义,便有死不旋踵之士。利、义相一,便有悍不畏死之民。” “墨家有谋,可以操控天下,善于借势、造势,纵横捭阖以谋四边之宁。” “墨家的组织,严丝合缝,即便没有了墨翟、禽滑厘,依旧运转如常。” “墨家的奇技,火药、生铁,使得甲士坚利,以一敌三。” “此四者,便是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了吧?” 后世数百年后,有“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事,今日秦国三日密室而谈,却也有此意。 这不问苍生问鬼神,非是不问苍生,而是源于当时天下的意识,皆以鬼神存在、天命可知。 赢师隙问及墨家不可撼动的力量的源泉,其实也就是在问鬼神。 因为若非墨家的“义”和“道”在天下传播,使得天下众人开始思索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正催动天下运转的力量……那么今日之问、明日之问,所能得到的回答很可能就是“墨家受命于天,无可阻挡,故而无可阻挡。” 赢师隙已经可以领悟出那四种力量,已然胜于天下的许多人。 他以为他所理解的,就是力量。 但他说完之后,兀自感叹的胜绰和一直沉思的吴起,竟却不约而同地一起摇摇头。 赢师隙颇惊,问道:“难道此四者,不是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吗?” 两人确定地摇摇头,赢师隙拜而求道,问之。 胜绰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一件旧事。 “君上,昔年程子辩于子墨子,问之:墨翟,你素非儒,何故称于孔子?” “子墨子答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胜绰讲完这个故事,起身拜问道:“君上,你所说的那四种力量,固然强大,但却非是不可撼动。” “这天下,唯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便是天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赢师隙知道胜绰是叛墨出身,后续对于墨家的一些书籍也多观读,口称天志不以为异。 他又转头面向吴起,问道:“吴子非出于墨,不谈天志,刚才却也摇头否定。难道你所认为的力量,竟和我与胜绰所理解的还不一样吗?” 吴起笑道:“我不谈天志,但恐怕我所理解的、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与胜绰所言的那种,竟是一物。” “如中原见山林中状如猫、额头有王斑、体大数百斤的野兽为虎。” “而楚人称此物为於菟。” “其实,只是叫法不同,但倒是一样的。” 赢师隙这一次倒是真的吃惊了。 他自忖,他所说的兵器之利、谋划之诡、组织之强、道义之重,此四者得其一,可保设计不失。 而若能得其四,便可纵横一方,成方伯之业,乃至震撼天下。 这在他眼中,已经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竟没想到,胜绰和吴起都表示,这些是很强的力量,但恐怕比起另一种力量,终究还是过于渺小。 赢师隙渴望力量,也明白以胜绰和吴起的为人,今日不太可能说出什么“德、礼才是天下至强的力量”的话。 心中不免好奇,更有几分期待。 作为国君,最为渴望的就是力量,而他也一直再从变法的魏国、崛起的墨家那里不断地吸取力量、学习力量。 今日忽闻竟有一种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不可撼动的力量,他如何能够不心切?便如嘴馋的猫嗅到了腥味,心中便痒。 吴起看了一眼胜绰,又冲着赢师隙一拜道:“我且试为君上说,若是我猜的不多,胜绰所言的力量,便是我所说的。” “那,恐怕才是天下间最不可撼动的力量。也是这二十年来我读墨家的一些书籍所领悟出的道理。” “正如太阳,不会因为在魏国炎热,而到了秦国、乃至索卢参西行万里之外的波斯便会寒冷。” 赢师隙请教。 吴起道:“刚刚胜绰所说程子见墨翟的事,君上应该有所领悟。” “大禹、商汤,那是古之圣王。以他们的才智,恐怕是胜于天下人的。可以他们的才智,也不能够改变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的事。” 这听起来就是个简单的故事,赢师隙虽也读过墨家的一些书籍,但是终究因为反感其中的那些“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类的话而放弃。 他并没有理解这番话到底是在说什么,也不能理解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到底在哪。 面露不解之色,吴起便将这个问题拆开,问道:“君上,此时有一鸟、一鱼,欲使鸟上高而鱼下潜。” “你所谓的四种不可撼动的力量,臣便试举数人。” “既论义,大禹栉风沐雨之义无双古今,民众效死。” “既论谋,当使孙武复生、太公在世。” “论奇技,即便奚仲再活、公输仍在。” “论组织,墨家上下,同德同志。” “此四者,不可以不算是君上所说的四种力量的极致了。” “但若有一人,可使热旱。单论鸟上高而鱼下潜一事,这个人的力量是要比其余四者更为强大。” 赢师隙点点头,在墨家逻辑的“籍使”前提下,再说天下无人可以使得天下热旱之类的话,便无意义。 吴起又道:“放眼天下,也有一种这样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在西河编练武卒,三晋得嘉禾而献天子,我也听闻泗上墨家可以使得亩产二百斤。” “铁器、牛耕、垄作、良种、堆肥之法,可以使得每亩土地生产的粮食是过去的数倍。而牛耕又可以使得民众耕种的土地亩数更多。” “粮食多,存粮多,那么就可以养更多的士卒,使得他们每日操练,不再是农兵,而是以兵为职。” “正是术业有专攻,汤、文智绝天下,可让他们与陶匠相比制陶恐怕不及多矣。士卒也是一样,那些每日操练的士卒,也远胜那些闲暇演练的农兵。” 赢师隙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又不是很清楚,仿佛那道理就在眼前,但却还不能抓住。 又像是一朵云,可以看得见,但即便乘坐墨家所制的飞天之球,亦不能握在手中。 他觉得,这应该算是奇技? 但是吴起明明反驳过,便继续细听。 吴起又问道:“君上,我编练的武卒可以算得上强大吧?” 赢师隙淡淡一笑,郑重点头,这是个无可否决的问题。 若不强大,缘何秦国困于西陲这么久,不能过洛水一步?又缘何大梁一战楚国闻风丧胆数执圭之君被杀、大臣被俘? 吴起却道:“后来我看了墨家的一些书,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倘若西河之地,仍旧是上古之时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模样,西河三十万户,以魏地变革田归于私而纳赋税、以我的将养武卒之法、以魏变革委任官吏而发俸禄之略,可能最多也只能养一千脱产操练的武卒。” “而用周公分封之法,刀耕火种、漫天撒籽,三十万户,可分下士数千、上士数百、大夫几十、战车数百。” “那么,两军将战,谁人可胜?” 赢师隙沉思许久,说道:“周公之法可胜。” 吴起大笑道:“天下行分封建制而划土养士的邦国多矣,可我提七万武卒,可纵横天下,无可匹敌。这固然有我征战之谋无双天下的缘故,但只怕还有别的缘故啊。君上细细思索。” 赢师隙闻言苦思,试着问道:“以现在铁器、牛耕、垄作的大势之下,土人相同,武卒之法必胜养士分封。” “而以刀耕火种漫天撒籽的大势之下,土人相同,养士分封必胜于武卒之法?” 吴起拜道:“君上聪慧,正是此意。只是奇技,并非是不可撼动的力量。只是策略,亦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我想,胜绰的意思,也是如此吧?” 一旁的胜绰已经微笑,起身道:“君上,我所谓的不可撼动的力量,也正是如此。” “泗上行政,政通人和。可以为官为吏者,多矣,故而泗上墨家可以说:选贤任能、能者上而不能者下。” “因为墨家有草帛、印刷这两物。使得适当年说,要让远在海阳的牧羊之人,亦能书写自己的名字。若无此二物,只怕做不到。” “可是,反过来也一样。若是已有草帛、印刷之术,却依旧亲贵传承、只谈血脉不论贤能,纵有此二物,也不能够发挥出力量。” 吴起也跟着说道:“潡水一战,越人致师挑战,被墨家的火炮砸为齑粉。火药之强,不可谓没有力量。” “但若没有墨家的军阵之法,只怕火枪还不如弓弩。” 赢师隙点头道:“寡人明白了。这就像是匠人的卯榫一般,卯榫之术,单有卯,不能够坚固;单有榫,也不能坚固。” “两位的意思,我已经可以明白。” “胜绰所言的天志,或者可以为称之为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墨家的强盛,不只在于他们的组织、计谋、道义、奇技。” “而在于他们所作的一切,都契合天志,顺应大势,借势而起、应势而为。” “如墨翟所言,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 “真正的力量便是不可撼动的天志,而善于使用这种力量的人,则选择在热旱之季,高网而捕鸟、潜罟而张鱼。” “有人见到了这人捕捉的鸟和鱼多,以为这个人可以捉的多的缘故,是高网而潜罟,于是在寒雨的季节依旧高网而潜罟,却无所获。” 胜绰起身三拜,称赞道:“君上终于可以知道,什么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墨家的组织稳固、道义蛊人、智谋诡谲、奇技叠出,这是力量,但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墨家知于天志,顺应而为,造势借势,法度策略与泗上之物契合、制度方略与泗上的生产契合,这才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若能够理解这种力量,秦国一样可以强大,霸取天下。” “泗上热旱,故而墨家可以高网而潜罟,可是若君上不能够理解真正的缘故,因样而学,秦国只怕不能强盛,反而还要衰落。” “各国变法,就像是那些鱼和鸟一样,可能他们并不知道热旱高潜是道理,但却自然地去做。” “而秦国变法,当做可以知晓热旱之时鸟高鱼低的人,法度、策略当顺应物、技,便可一样得到了那不可撼动的力量。” “这力量的基础,在于物、技。泗上的物不足,墨家便造物;泗上的策不应于物,墨家便改策。这才是我们该学的,而不是只看表面的策略,以为都是对的。没有对的,只有合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泰山之阳(一) 正如科学的真正力量不是那些结论,真正有力量的是那种认知世界的方法。 胜绰这个叛墨,纵然不能够理解墨家真正精髓的大义,却也总比天下多数人更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借助这种力量,洛水之西沉寂了几十年的秦国,凭借着东方大乱的局势,开启了轰轰烈烈、血流满地、人头滚滚的变革。 ………… 越过洛水向东千余里之外,十几辆马车正行走在夏日雨后泥泞的道路上。 几十万年岁月形成的冲击平原是肥沃的土地,但夏雨过后那些让人拔不脚的泥泞也实在苦了那些拉车而的马儿,扬起的鞭每每总打在最骏的那一匹身上。 马车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些心疼那匹最骏的马,忍不住嘟囔道:“它是最有力气的,齐国的道路不修而泥泞,也不是它不使劲儿,你干嘛总打它?” 说话的少年带着一口浓浓的泗上口音,亦或者称之为墨家的“雅音”。 车夫头也不回,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回卷,扫落了几只马蝇,笑道:“你们这些学堂里的孩子,懂个什么?” “这道路泥泞,两匹马一个没劲儿一个有劲儿,都用了五分的力。我不去打有劲儿的马,去打那些没劲儿的马,有什么用?” “这便是适帅说的,能者多劳。当初耕柱子追随子墨子的时候,不也问过子墨子,为什么那么多弟子,非要纵训斥他?子墨子说啥,说你是人才,所以才要鞭策你。” “就像你们这些孩子一样,才十五六岁,为啥让你们去齐国?还不是你们学的更好,知晓九数几何,你们帮着测量以便分地,怎地不去叫那些小学上完并没有选拔进入更好的学堂的人去?” 那少年不再说话,所有所思,喃喃道: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子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 嘀咕数声,似有所悟,车上在一旁的同窗就喊道:“庶归田,你家不是也有马吗?你不是说你哥去岁在高柳,马术都让那些林胡折服,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名为庶归田的少年嘿嘿一声,便道:“我家都是骏马,哪有驽马?是故都是能者,一视同仁。” 车上传来一阵阵少年特有的欢笑,有男有女,倒让这夏日有了几分春日生机勃勃的感觉。 车夫也跟着笑,然后哼唱起来泗上的一些歌谣,再下手鞭策马匹的时候,手也轻了几分。 车上的少年跟着唱了几声,又有人说道:“咱们这一次去博邑,倒是可以去泰山看看啊。博邑就在泰山脚下,当年子墨子传守城之术于禽子,可就是在泰山顶上。对儒家来说,孔某言登泰山而小天下,是故儒生多登泰山。可对于咱们墨者来说,这也是一座一定要登的山啊。” 泰山不止对于儒生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墨家成为天下显学之后,对于墨家也一样成为了有着特殊意义的山峰。 齐国的博邑如今在墨家手中,墨家义师军团的指挥部现在也在博邑,正在平阴、赢邑之间。东可以取卢城而攻临淄,南可以入赢邑而将齐国的临淄军团分割使之不能够回援临淄。 庶归田闻言,心中也是涌起一阵少年的心切,泗上少山,一片平原,众人都是从课本上知道了泰山的存在和泰山对于墨家的意义,可是真正去看过的并无一人。 可转念一想,庶归田又苦恼道:“只怕是不行。这一次咱们习流军校、炮校以及别的几个学堂的学生都放了学业,来齐国丈量土地、帮着土地重分委员会们一同分地,只怕要忙许久。恐怕是空不出时间去泰山呢。” 车上的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分地这件事对于齐墨战争的意义,或者说对于天下的意义,但是却都知道这关系到他们的表现,关系到他们将来的人生路途是否顺利。 放到后世,十四五岁还是孩子,可战国乱世,在别国十五岁就要随军出征运送粮草,在泗上若是不能学的很好而入那些学堂便要服军役了。 这一次齐国这边的事,许多很多的人手,泗上那边根本无法一时间空出这么多干部。 这些学习海军、炮兵、几何九数等学堂的孩子,也不得不暂时中断了学业,前往齐国。 他们还小,但比起天下的多数人而言,这些在泗上来算几何和九数算是年轻人中相当不错的孩子们,便可承担一些诸如丈量、计算、统计的任务。 不久前越国忽然南撤,大量的年轻干部被派往淮北、东海、琅琊等地,齐国这边放弃了攻临淄而半路截击临淄军团的计划,事出突然,可是墨家中央已经商定通过了这个计划,也只能调派半数的干部、半数的在学的学生前来做好这件事。 庶归田去岁考入了习流水师的学堂,如今习流水师的主力正在崂山,而庶归田的这个班学的也不是水战,而是更算得上是理论的指南针使用、星辰辨认、牵星算纬度等内容。 这需要不少的几何学知识,这个班的多数人都是当初考核选拔的时候几何或是九数学的……还算可以的那一批。 真正好的,进了庠序;再次一点的入了炮兵军校;最后剩下的才是他们这些。 庶归田入了学堂才学了也就半年,便接到了这次调派,学生组织起来容易,众人也对天下大势没有太多的认识,只当是一次玩耍,附带着一种自小灌输的“利天下为己任”的狂热。 若论起来,除了跟随索卢参西行的那些人外,庶归田算得上是泗上第一批学过“外语”的人,教授他们的先生中有一个正是索卢参在希腊收的弟子,精通航海之学,去过埃及和波斯,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游历“天下”的人物了。偶尔也会学几句什么什么斯之类的古怪言语。 不过教授他们指南针、纬度、经度之类内容的,还是那些当年适前往楚国依旧携带传授的那些弟子,只不过庶归田的小叔庶轻侯并没有教授他们,而是沉浸在解一元三次方程的苦思中不能自拔,以求能够解决更为准确的、纯理论计算的、和现在这种类似于穷举法弄出的、和现在方法截然不同而结论相与印证的正弦表问题。 庶归田算得上是根正苗黑的墨家人,他父亲俘获过楚王和越王,但没有继续留在军中。哥哥在赵国高柳刚升了上士、姐姐跟随那些人在测绘草原的地图,当年和父亲搭档的连长於菟已经升任了旅帅,自己的名字还是适给的。 对齐一战,虽说顺利,可是武城屠城一事,也让这些在墨家常驻泗上之后才出生的孩子知道:原来他们学的那些兼爱、天帝赋人之权之类的内容,并非是天下都认可的道理,而残酷的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屠城、筑京观、杀俘才是天下常有的事。 这种情况下,庶归田也算是第一批主动报名想要“利天下”的一批人,也算难得。 他还小,又和他父亲那种经历过新和旧时代的人不同,利天下这三个字只怕未必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只是他更喜欢这种冒险一些、离开泗上那些看厌的农田、水渠、商旅的日子。 至少,可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泰山对他的诱惑很大,但是从学堂就开始潜移默化接受的纪律教育之下,纪律的约束更大。 这一次前往博邑,要跟随那些老墨者们参与分配逃亡贵族土地的事,这可是大事,是不能够有纰漏的。 他们年纪小,不过测量、计算、减加乘除这些,却已足够合格,正堪合用。 这一次墨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一次对齐战争之前,炮校的那些学员就想要跟随出征,适便说过:我不会因为想要吃鸡蛋,就杀了自己的母鸡。 至于现在,战争虽然仍在继续,可是参与丈量分地这种事,总算是危险系数小一些,也实在是没有太多的人才可用,齐国几十个城邑需要的干部太多凑不出来,只能用这些学堂的孩子顶一顶那些不需要政治、只需要九数几何和测量的空缺。 博邑就在泰山脚下,庶归田想到这一次只怕并无机会看看泰山,难免感叹。 课本上为了塑造他们“九州之下人人兼爱、天下人当爱天下”的意识,或者说潜移默化地塑造他们的“国家观”,宣义部曾经又是适在主持,所以编写内容的思路和指导纲领都是以“天下”为主。 泗上的内容很少,反倒是让蜷缩在泗上、自小几乎没见过海拔超千米的大山的泗上新生一代,知道了墨子和禽子饮酒而授守城术的齐国泰山、知道了当年肃慎射鸿而石镞随南迁之雁而落入洛阳的辽东、知道了险峻雄奇的泰山、知道了墨家依靠火药和铁器帮着提前了几十年完成的都江堰、知道了袅袅兮秋风木叶下的洞庭、知道了泗上之外并无许多人知晓的几字型的黄河、知道了横亘楚国从巴蜀而下的长江,甚至知道了远离中原仍然钟鸣鼎食而盛产稻米如今也产蔗糖的百越缚娄国…… 第一百八十四章 泰山之阳(二) 当然,在他们的课本山,统称为“天下山川”。 所以泰山不是齐国的泰山,而是天下的泰山;黄河不是三晋秦燕的黄河,而是天下的黄河;长江不是巴蜀楚越的长江,而是天下的长江。 于是这些成长起来的泗上第二代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就是天下,就不该有齐楚赵秦的区别。 庶归田对于泰山久闻其名,虽说因为儒墨相争的缘故,车上的同窗都按照《非儒》一篇中称呼孔子为孔某,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故事这些孩子也是知晓的。 他心想:等到齐国的事做完,做的好一些、漂亮一些,倒是可以和带队的先生央求,带他们去看看子墨子和禽子痛饮而欢的泰山,也去爬爬适说他的两位夫子曾在山顶观云海日出的泰山。 怎么说,入博邑而不至泰山,总归是个遗憾,虽然此时博邑还未改名为泰安,可名字能改,地势却不会变。 思及此处,他便回头将自己的想法和诸位同窗说了一声,便说些好好做之类的事,众人无不点头。 他这个在学堂中众人推选出的一班之长,终究还是有些威望的。泗上的学堂为了践行“选贤而任”的大义,从小学开始就在推行推选诸如班长之类的风气,为的也就是潜移默化让这些长大的孩子习惯“平等”和“推选”这两件事,这是宣义部主持的、很看重的一件事,也就仅次于义师普遍服役制下的军队推选兵卒委员会的重视。 车夫听着庶归田在那用一种颇为书面的语气和众人说什么“利天下当有力出力,应该做好”之类的话,不禁莞尔。 心道:“如今的孩子,嘴里面都是些利天下之类的话。我们嘴笨,可是远不如他们了。论起来,我这壬辰年的墨者,倒都不如这些小崽子们。” 笑了笑,又想,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利天下吗?真的知道为何要利天下吗? 笑过之后,他也没说什么,等听到庶归田最终说出要“做得好、才好意思在离开前让先生同意咱们登一次泰山”之类的话时,车夫笑着摇摇头,心说:这小孩子可真是……不简单。 他提起鞭子,嗅了嗅道路两旁飘荡的、这几年开始推广的玉米的清香,轻轻将鞭稍飞向了马匹的腹部,心道:“晚上之前,应该能够抵达博邑。” ………… 山南水北为阳。 博邑亦称作博阳,因为泰山此时亦被称作太山、大山。 博者,广而大,博阳便在齐鲁之地为泰山之南的意思,当然改名为博阳还要等百余年后始皇帝封禅之后了。 此地险峻,扼守泰山,又有齐国鲁阳关、梁父关两处关山,卡在泰莱山区。向东为莱芜赢邑,是不走沂蒙山而归临淄的必经之路;向西则是齐国长城重要边邑平阴的所在。 墨家义师主力的指挥所从攻破卢城后,便迁至此,为的就是能够统筹安排齐鲁战局,力求在莱芜歼灭齐国临淄军团的主力。 博阳城内,兵甲重重,墨家义师特殊的军装在这里变得一点不特殊,极为寻常常见。 还有一些本地的人,也穿着墨家的军装,倒不是这些人参与了墨家,而是因为这些人原本穷的穿不起衣衫,墨家驻扎此地后倒是发了一批旧军装接济这些人。 有时候,美是主观的,也是可以引导的。如今泗上便有许多穿上衣裤子类似军装的人,并以为美,反正他们原本穿的也是短褐,大家都觉得美,而且拥有权力的墨家高层也多这么穿,倒是也带出了一股潮流。 博邑城中原本邑宰的官邸,如今已成了墨家义师的指挥所,门口比值地矗立着几名高大雄壮的义师士卒,火绳缠在身上,腰间还有铁剑,侧后还挂着几枚铁雷,一看便是精锐。 陆陆续续有人进入,进去的时候查的严格,便是一些熟悉的人也要对照书信的印信,出来的时候便松散的多。 院落内,不少人正在和适打着招呼。 有称呼为适帅的,那多是军中转回地方的。 有称呼为先生的,这多是适在泗上主观宣义和教育时候的嫡系。 也有称之为贰巨子的,这算是墨家内部正常的称呼。 当然,也有一些直接称之为适的,他们在墨家中的政治地位可能不高,但一定是甲申年之前就加入墨家的老墨者。 适笑着和众人打着招呼,他的记性也好,也确保没有人有被冷落的感觉。 招呼之后,便道:“人差不多齐了,咱们就先开个会吧。说说这一次调你们来的任务。” 众人纷纷翻出了口袋里被泗上众人开玩笑说“看看腰袋里有没有纸本便能知道在墨家是不是干部”的纸本,就地跪坐在地上。 这里不是泗上,并无太多的凳子、桌子,但是跪坐的习惯众人还有。 也有些实在学不来这些贵族已有的礼仪的,便就近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待众人安静下来,适便道:“你们这次来,也都知道,是来主持分地事宜的。不少人在泗上主持过分地,这里不比泗上,有几件事我还是要说一说的。” “以功利而言,这一次齐国贵族逃亡,土地分配给庶民……为的是咱们能够获得齐国民众的支持,也是为了洒下火种。就算说有一天咱们撤走了,民众也会知道,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制度、还可以耕者有其田。” 众人纷纷拿出木炭笔亦或是用毛笔,记下“耕者有其田”这句话。 适又道:“但是,咱们分地的理由是什么?咱们墨家,是讲天志的,这分地的缘故,就不能够不符合咱们的大义。” “正是,道法自然,天地即为自然。咱们是认同道法自然之时,天地生人生万物,这天下归于天下人。” “按照天志来说,劳作是可以生产和让财富增加的手段。” “道法自然之时,土地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归属于天下所有人的。随着人们学会了劳作,用劳作使得土地产出了作物,这土地变为了耕地,那就不只是自然状态下的土地。” “耕地,便成为了自然状态下归属于天下的人的土地,和经过劳动改造后可以产出粮食的土地的聚合体。” “《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诗》里我看唱的就很好。贵族们不稼不穑,没有针对土地有任何的劳动,凭什么耕地要属于他们呢?” “天下九万里,土多而壤广,肃慎之北、縛娄之南,土地宽广万里,可那些土地不经过人的耕种劳作,对于已经非是自然状态的天下而言,便只是土地而非耕地。” “耕者有其田,是目的。” “但凭什么耕者有其田?因为耕者,使得土地本身附加了他们的劳动,使得自然状态的土地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他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拥有自己在上面劳作的土地。” “就像是海里的鱼一样。” “海里的鱼,属于天下人。但是不捕捞,那鱼便无意义。你更不能说,大海广阔,便属于某个诸侯、某个大夫的私产。” “渔夫捕捉了,那么别人想要鱼便要买。可为什么在土地上,他们就不能理解了呢?难道说渔夫捕捉的鱼,可以归属于渔夫;但耕者耕种的地,竟不属于耕者?” 适在那侃侃而谈,用的也是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道理,用来摧毁贵族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根基和基础。 自然状态的人和世界、劳动创造财富,这两点是资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基础。 缺乏第一点,便没有夺权、夺取天下、理性建设天下、众人制法为公意而理性指导的基础。 缺乏第二点,便没有启蒙学说中私产、土地不属于贵族、每个人的权利的合法性。 如果不是劳动创造了价值,贵族的土地凭什么要分给庶民?如果只是说活不下去而去夺走,那又需要第一点中的天帝赋予人生命权和存活权为基础;而劳动创造财富和价值,才使得土地贵族的存在等同于蠹虫,也使得土地归属于在其上劳动的人有了足够的法理性。 所以墨家的义,和天下的义,不能妥协。 在道义上的稍微妥协,墨家所做的一切都将是错的。 有时候法理性不重要,但有时候也很重要,因为这重要性源于墨家要以这个法理性建设天下乐土,而不只是争霸天下。 两千年后的革命,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那是资产阶级软弱不能挑大梁没办法了工农带头的资产阶级革命,而资产阶级革命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是为了下一步的过渡。 逻辑分明。 至于现在,这既是过程,也是目的,时代所限,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所依靠的力量却是相同的。 只不过原本历史上的那次革命,因为比别人晚了太久,以至于资产阶级毫无力量,没能力自己干成事;而现在则是因为别别人早了太久,以至于本该抗大旗的资产阶级还是个萌芽胚胎,依旧没能力自己干成事。 亦是逻辑分明,且完全符合经过适“修正”的墨家之义。 之所以可以“修正”墨家之义,是因为墨子的本义中本身就有这方面的内容,适在那些基础上扩展也就很容易。 融合道家的“道法自然”延伸出的自然法;法家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的天帝、自然即为不可抗拒的天志规律等内容,其实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所有思想层面的要素都已经具备。 铁器、火药这是临门一脚的物质基础,天、天帝、自然、神的解释,决定了天帝本身是否拥有人格。没有人格的天帝,只是宇宙本身:太阳东升西落,这就是天志,就是规律,就是从天地宇宙初创的那一刹那就决定的。 换句话说,万有引力是天志,也是天帝的意志,这在此时不能算是错,而且还可以借此引申出人文方面的许多内容。 神没有错,错的是有人格、有自我意识的神。没有人格没有自我意识的神、天帝,和宇宙没有任何的区别。 有没有人格,区别就在于“德何以德”的疑问,好的为什么是好的?坏的为什么是坏的?善的为什么是善的、恶的为什么是恶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随意杀人不好。 天生万物,万物含人,我思故我在,于是天地因为有人存在而对于人才有意义,所以人活着是天帝的意志,否则天帝干嘛要让人是活的呢?所以活着是天帝赋人之权,故而随意杀人是不对的。 这两者看似一回事,实则区别很大。 区别在于当有一天掌握了神权话语权的人说上天说要杀某个族群、种群、异端异教徒的时候,那么也是有道理的,甚至是荣光的、有德的。 而用自然的理性去推断,便怎么也没有道理。 反过来,当天帝自然没有人格的时候,天帝创世之初,便定下了圆周率,所以导致了天下的纬度;天帝创世之初,便定下了万有引力和质量、距离的平方有个常数,那才有了现在的世界模样。 社会契约说是假设。天帝赋人之权也是假设。自然状态还是假设。或者,都是假的。 但等到人们可以找到其中漏洞的时候,天下早已不是这般模样。至于现在,由这些伪为天志的学说,却可以推出这一次划分贵族土地、宣扬“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而人人平等”的道义。 跪坐之下的众人,久浸墨家之义,适所说的这些内容和分地的“合自然法的法理性”等问题,也不是这些人第一次听,做笔记的便少,点头称是的却多。 适扬扬手,与众人道:“道理,不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天下人听的。对于民众,他们肯定欣喜于自己分到的土地,但也一定要讲清楚,他们得到土地理所当然。” “这便是和泗上不同之处。” “泗上,我们既要讲道理,也要让民众得到土地,从而让我们的力量强大。” “在这里,我们可能不久就会撤走,民众的土地会又被贵族收回去,所以我们要让民众知道,贵族不稼不穑便拥有广阔封地不合理,而自己拥有土地才是理所当然。” 适指着众人,总结道:“泗上之事,关键在于分,分得合理公正。而齐国之事,关键在于理。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 “换言之,这里分不重要。” “重要的是造势、讲理、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分。” “泗上的事,可以慢慢来,温文尔雅,公平公正,甚至可以讲道理之后再赎买,使得金钱集中投入到作坊手工业中。” “这里,要按照之前定下的,工商业者不动、自耕自垦购买的不动。但凡是贵族的封地、禄田、包括动用封地上隶农的封建义务而开垦的‘伪公田祭田实私田’,一律一刀切,慢不得、缓不得。”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泰山之阳(三) 适的这一句一刀切,在场众人倒是没有什么异议,都明白其中的缘故。 泗上墨家执政,原本一些拥有土地的贵族,“被迫”地成为了经营性的地主或者入股参与了纺织、矿产、手工等行业。民众赎买的钱给予那些贵族,而贵族手里捏着钱又不能坐吃山空,只好投入到泗上蓬勃发展的手工业之中。 加上墨家的技术领先、楚国越国诸国市场的免税,手工业利润极高,完成了成功的转型。 随着五年、十年亦或是二十年的赎买期结束,大量得到了土地的民众也有了更多的消费能力,当外部市场逐渐饱和的时候,泗上以自耕农为主体的内部市场也开始发力。 但在齐国,再这么弄就不合适。 那时候不说什么天志之下劳动者理所当然应该拥有土地,那是因为需要暂时稳固泗上的那些贵族。 现在泗上的旧贵族要么在当年的彭城平叛中死的差不多了,要么就乖乖地成为了经营性的地主和入股纺织矿冶行业的新兴资产阶级,如今贵族拥有土地的道义对他们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诱惑。 说到底还是利益,真正想要维护礼制的贵族没几个,其实他们想要维护的是温情脉脉的礼之下赤裸裸的利益。 原本墨家是一副可怜兮兮的、希望得到天下士人关切的殉道者的模样。 现在,则是兵强马壮,损害时代进步的便直接碾过去的霸气。 干部不足,人手不够,天下诸侯的压力,这都导致了这一次齐国之战的占领很难长久,一刀切最是可以发动民众,也是唯一可以在墨家撤走后让齐国长城之南几十年内民众革命气氛高涨的手段。 能够参与这一次会议的,无不都是信得过的人,墨家的自己人,其中的保密条令也自然清楚。 占据齐国最终要撤走,这是大战略。一旦田庆知道了,只怕主动进攻就无从谈起。 适敢这么说,也是认定了这些人不可能泄密,高孙子那边主要是查管这样的事的,适很是放心。 大方针定下来之后,也就谈了一些细节,便散了会。 庶归田这样的一批已经抵达博邑的小青年自然没机会参与这样的会议,但这次会议定下来之后他们也就需要奔赴第一线,展开分配贵族土地的工作。 或许他们这些人在议定的名单上,只是一个个可以丈量土地的“工具”或者数字,但对于那些急切渴求自己土地的几万农夫而言,他们却又是希望的化身。 在博邑只是住了一日,庶归田和几个同窗便接到了命令,要参与梁父一代的土地划分丈量工作。 带头的组长,是个甲申年便入了墨家的墨者,姓孙,名璞,字襄,应该是齐国田氏一脉的旁支。 庶归田等人在这些甲申年便加入墨家的墨者面前,一个个老老实实,收敛了平日的嘻嘻哈哈。 这倒不是说因为孙璞身上残余的那点贵族血脉的缘故,而是在庶归田看来,在甲申年能够加入墨家的那些人,无一不是一身的本事、满腔的热血,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知道的那点道理实在是可笑。 他猜的也不错,能够派往梁父主持土地划分和清量的,却是也必须要是人才。 这一次齐墨之战到现在,以博邑为界。 博邑西北,济水流域,那里的群众基础要好得多,因为平阴军团的覆灭,大梁的齐人被俘之后经过了一番教育然后释放归乡。 那些庶民正可以作为配合墨家后续工作的主力,博邑西北就要简单一些。 而博邑东南,那里的庶民一部分隶属于梁父大夫先行入费,如今和临淄军团合流,并未被歼灭。 大量的贵族在军中,并没有如同平阴那边被墨家的武力踩在了脚下,使得民众心中放心。 而随军出征的庶民尚未被俘,乡间民众终究对于墨家有几分不信任,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一群怎么样的人。 梁父邑更是如此,孙璞被派往这里,也正是组织上认可了他的手段和本事。 晚上的时候,庶归田等人和孙璞等一些年长的墨者一起吃了顿饭,都是军中的简单餐饭,互相认识了一下。 饭后,在这些年轻人归去休息之前,在无人处,孙璞便叫住了庶归田,问道:“你父亲可还好?” 这样的问题庶归田听得多了,也知道孙璞能够和自己多说这样一句余外的话,并非是因为自己,于是很是熟练的回答道:“身体尚好。很硬朗。” 孙璞也就点点头,很是随意地问道:“我记得你兄弟姊妹四人?” “嗯。大姊和长兄都在赵地。仲兄在家,明年就要服役了。” 既说是在赵地,再多的也就不用说,显然就是在高柳附近。总归是庶归田有个好爹,潡水一战后起名的事,墨家也多有知晓。 这时候又有几个中年人走过来,孙璞便摆摆手道:“你好好做事,先去吧。” 庶归田知道恐怕那些人是要讨论明日去往梁父的事,他只是个临死调用过来写写算算的,一些具体的策略他不能够知晓,便即离开。 次日一早,四五辆马车载着这些年轻人,还跟随了四个义师的连队,朝着梁父而去。 ………… 梁父城外,一处封田的庄园内,一名须发已白的老者,正好整以暇地在调整着弓弦。 这几年火枪开始流传,不少贵族的家中也都会摆上一支,但是老者的屋内竟是没有半支。 不但没有火枪,连同泗上的那些玻璃器等奢侈品也无一件,整个屋子干净的如同二十年前。 长长的曲弓造型优美,少说也要匠人五年寒暑方能制成,弓弦轻颤,发出微微的响声。 老者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个武士,粗大的拇指布满了老茧,也不知道这是勾拉了多少次弓弦。 老者半眯着眼睛,嘟囔道:“这弓倒是该校校了。” 屋内并非只有一人,下首还有一人,躬身而听,心中看到家主如此淡定,新下也是佩服。 暗道:“如今墨家已至梁父,都在传闻要把贵族的土地分给庶民,家主如此淡然,当真令人敬佩。” 他非是老人的家人,而属于老人的“隶子弟”。 老人为士,虽然身为上士,封地也多,但是作为士,不能够将家里事委托给同是士人身份的下士去打理,只能够用隶子弟。 这些隶子弟,也多是他的远亲,亦或是有些本身但无血脉难以出身的人物,依附而生,也就相当于大夫们的家臣,但大夫可以有家臣而士不能有,便不能这样称呼。 同是隶子弟,身份也自不同,有些隶子弟也就类似于佃农亦或是农奴,但有些则属于家臣。 老人用长长的指甲最后弹了一下弓弦,问道:“梁父城内,今日又有什么事?” 躬身那人急忙回道:“城中正在开仓放粮,民众不知大义,尽皆欢呼,皆言义师真义。” 老人哼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之色,说道:“凤起于岐山,非梧不栖。世下之人,皆以为凤者不过羽翼绚丽,却不知道野雉便是学凤而栖于梧,也不过是贱鸟。” “鞔之适商丘之贱人也,这是想给自己找个姓氏呢,哈哈哈哈……” 老人笑着摇头,躬身那人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却也跟着干笑,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知道老人借用的是“鹿台散财”、“巨桥发粟”这两个典故,在羞辱墨家的主帅适。 昔年武王克殷,便遣派四友之一的南宫适,散发鹿台的钱财、分发巨桥仓的粟米,使得殷商民众大为支持,没有大规模的反抗。 南宫是官职而为姓氏,南宫适当时的名字,也只有一个适字。 因为他官为南宫主观宫廷的内务,所以以官职为氏而得名南宫适,其后代受封于曾,如今是楚国的附庸,公造冶的父祖辈为冶师的时候还受聘于楚王为曾侯铸编钟而贺。 南宫适当年主管鹿台散财和巨桥发粟之事,现如今梁父也正在做此事,老人便以此事嘲讽,那隶子弟并不知晓,但也猜到并非是什么好话。 笑过之后,老人又问道:“城中还有什么动静?庆子和公子午的大军有什么消息?” 躬身那人摇头道:“公子午的大军并无动静,仍在赢邑之南,不知进退。前几日派出轻兵欲查看赢邑附近的山路,被墨家义师骑兵冲散,这是前几日的消息了。” “至于城中……墨家已经在宣扬分田之事。” 他先说了田庆大军的动静,然后再说城中的事,因为他是老人的心腹,知道老人在担心什么。 老人的两个嫡子,大的袭承了上士之爵,领军随梁父大夫先出费地,如今正在田庆大军之中。 幼子在临淄,作为田氏的近侍内官,在临淄也有自己的禄田,临淄现在安全,倒是不用担心。 为人父母者,都会先担心儿女的安危,贵贱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家臣心中明白,既为心腹,若是连这点心思都不知道,那也未免有些不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泰山之阳(四) 老人听到田庆大军并无动静的消息,长叹道:“庆子昔年领军出战,勇猛精进,并不畏首畏尾。如今,怎么还没有攻下赢邑?不得赢邑,便进退两难……这可真是……” 他摇摇头,哎了一声,说不出的无奈,半晌道:“勿忘在莒、勿忘在莒!昔年之勇猛决断,难道年纪一大便要畏缩了吗?” 此时尚无乐毅破齐七十二城唯余莒和即墨的故事,这勿忘在莒也就很难理解错,说的正是当年管仲规劝齐桓公,要像是当年年轻在莒为流亡公子时候那样勇猛精进有拼搏精神。 家臣这一次听得懂,他又不懂军略,但觉得既然家主这样说,那怕是没错的。 昔年家主也是项子牛的家臣,侵鲁几战由中士升为上士,封田四井,为一方鄙师之长。 项子牛争权失败后,老人便让儿子袭惩了上士之位,让儿子做了田氏的封臣,自己以示忠贞而并不做田和的封臣。 梁父本是鲁地,这里的民众并非是齐国的基本盘,因而编练封地上的农兵称之为鄙师。 上士按照周制,为一旅之长,武王伐纣的时候,上士得封田一井,这一井的封田为封地,封地上的农民是和土地绑定的,可以是奴隶也可以是农奴。 在封地之外,还要管辖大约九井的土地上的农夫,这九井土地上的农夫在战时需要提供一辆战车、三辆辎重车,以及跟随的徒卒凑为周制的一旅,上士在战时的时候就是旅长,而在平时则是地方长官。 管仲改革之后,齐国的军制发生了变化,但是集权之后便是五公子之乱,而且当时集权军制变革的地方也都是临淄附近,梁父并未实行。 梁父城外的这些封地上的民众,随着国野之别的消失,也需要从军。不但要从军,而且因为原本是鲁人的缘故,不但要从军,还要在给封主的封建义务地租之外,还要给国君缴纳什一税。 临淄附近的齐人税少而要履行军事义务、征服的鲁、宋、郑等地的人倍税必要的时候也要履行军事义务。 名义上的四井封地,实际上数量更多一些,而且在自己的封地之外的民众,也是需要向他履行封建的公田义务的。封地类似于私产,而封地之外的辖地则属于君王,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贵族的封地始终都在增加,每一次征战,贵族可以得打赏赐。 而征战的时候,本地的民众出征,更难缴纳各种丘甲赋、十二税、封建地租、高利贷等等,伴随着私有制逐渐开始出现、授田制不再那么严格,大量的私产土地也都集中到了贵族手中。 再者,贵族还有隶子弟投靠,贵族的封田不再君主的封建义务之内,封地是为了征召私兵和祭祀祖先的,封地之外的辖地,那才是需要为君主履行封建义务的。 这样一来,贵族的土地和劳动力不断增加,早已经打破了原本规定的四井封田。 其实四井的封田,也已经违礼了,上士授田只有一井,但那都是周朝开国时候的规定,如今人口财富土地都在不断增加,并无几人遵守这一规定。 躬身的家臣曾大致算了算,家主的封地、禄田、私田等等加在一起,在加上后来赏赐的,实际上拥有的实际土地大约在十二井,也就是大约一万多亩。 而在封田和私田之外的大约三十井的账面辖地内,其中的部分名义上的、辖地的庶民而非农奴需要耕种的公田也并不全部缴纳给国君。 “公事毕、乃敢致私”的这些人,并不是贵族封田内的那些农夫,而是说辖田内的农夫。 这一次嫡子随梁父大夫出征,为鄙旅之长,按照等级义务,携带了四辆车和大约三百名徒卒,同时还携带了自己封地内的私兵大约二十,那才是作战的真正主力。 谁也没想到齐墨战争的局面会发展成这样,如今墨家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齐城,封地上的私兵已经不多,就算全部在,集结起来,又如何能够抵挡墨家的义师? 况且他终究也只是个上士,实力不济,那些上卿下卿上大夫都失败了况于上士? 如今又传出墨家要分地的传闻,愈演愈烈。 这边还好些,总算没有南济水一战的局面,大量在军中的农夫受到了“蛊惑”而归乡,毕竟军中是天然的组织,被俘也是远胜于农夫分散的组织,最容易宣传。 如今城中已经开始乱了,城外这些乡鄙之地的农夫一辈子可能也就跟随封主出征才有机会离开百里之外,墨家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扎根在各国农村,只能在各国的城市有足够的影响力,毕竟此时的城市也是以农业为主。 现在齐国的贵族们纷纷北逃,或入临淄,或越长城,并无几人还留在自己的封田内。 家臣心中担忧,前几日规劝过一次,今日墨家已经开始放出风声要分地了,他便不得不再劝一句。 于是道:“家主……墨家此番来,恐怕会有些难办。梁父城内,多数君子都已北撤,您难道不走吗?” “宗子在军中,并无危险。您若留在这里,恐怕宗子心中担忧……” “不若收拾车马,即刻离开。如今尚可还能走,我听闻,墨家并不严查……” “宗子一在军中,参与了武城之屠,只怕墨家会借此而生事。” 这才是家臣最担心的地方,墨家穿的沸沸扬扬的诛不义令,早已经在齐国各地传开。 墨家表达的很明确,这不是齐国和墨家之间的仇恨,也不是齐人和费人的仇恨,而是诸公子君子和庶民之间的仇恨,凡是参与了武城屠杀的,一定要接受审判。 尤其是墨家明确表示,田庆和公子午,一定得死,正和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而王公亦不免之意。 莫说此时的墨家规矩更为严苛,说一不二,便是原本历史上秦墨巨子腹的儿子杀了人,秦君亲自过问,秦墨巨子依旧杀子以正墨家之法。 家臣再三劝解后,老人哼了一声道:“我不走。” “墨家不是讲义吗?他们既讲义,我便要和他们讲义。” “若是墨家不讲道理而杀我,我可以让天下知道墨家不义、不理,这正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伯夷叔齐难道不知道自己会饿死吗?他们选择了饿死,这是因为他们自己求来的,古之贤人可以如此,难道我就不能够这样做吗?” “我有何罪?缘何要逃?丈夫顶天而立地,无罪不逃,逃了便是自己觉得自己有罪。” “墨家谈义、谈天志,不谈天命。可不管谈什么,这天下的好坏总不是可以改变的吧?不能说谈及天命这便是好的,而谈及天志便是坏的?唯德永恒。” 家臣一听“求仁得仁”四字,身上已经惊出了冷汗,心道家主这只怕已经是萌生了死志!这是要用自己的命,来让天下知道墨家不义不仁,既求仁,又岂惜身? 可家臣却不想死,也不想家主死,便劝道:“宗子参与武城之事,以墨家的……” 老人闻言,怒声喝道:“休言!有罪无罪,凭什么要用墨家的义来定?” 这涉及到一些不可调和的东西,家臣不敢言语,只好换了角度说道:“宗子一在军中,一在宫中,正是墨家之敌,只怕墨家以此来治罪。便以天下的规矩,也正有夷族之罚……” 如今天下当然有杀全家的规矩,老人并不是不知道,也不知道墨家的政策,但他听闻家臣这样一说,仰头大笑道:“说得好!有夷族之罚。罚便罚矣,商纣亦罚无辜。罚未必是罪。” “我可以受夷族之伐,但我却不认墨家给我的罪名。吾子何罪?” 家臣心说家主你怎么这么执拗?可嘴上却道:“只怕子罪而父罚。” 老人再次问道:“子罪父罚,我可以接受。但是,吾子何罪?”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为齐臣,听从君命,何罪之有?” “不但无罪,而且当褒。这是忠贞之辈,不会因为父亲被困而直接投降逃亡。” “就算墨家的义传于天下,那么不忠难道就变成好的了?难道两军交战直接投降反而要受到奖赏?” “若真的如此,墨家可谓无德。天下皆知,又岂能得天下之心?” “比照伯夷叔齐,难道他们不食周粟,不一样也要被传颂为贤人吗?难道武王因此而治他们的罪吗?若是武王因他们不食周粟而治罪,只怕天下再无忠心之辈,离心离德。” “我今日不走,便是要以我血,祭天下之德。” “墨家若因我的儿子效忠齐国,便要杀我,那么墨家便是不仁。” “昔年伯夷叔齐见武王伐纣,停车规劝,定天下后又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忠之一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天命还是天志,我就不信它就能变成坏的了!好坏真要是颠倒,墨家必亡。” “如此,我以我赤血苍首换天下知墨家不仁。我求仁得仁,正合心意。” “墨家若是分了我的封地,那便是无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大夫以家,大夫封士,这是天下大义。” “天下的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给了诸侯,诸侯给了大夫,大夫给我了我,墨家凭什么抢夺呢?这和在街市上抢夺别人财物的强贼又有什么区别?” “天下人难道会选择相信强盗贼人吗?” “墨家若分了我的地,那也是让天下知道了墨家无德,我以我的封地换天下知墨家无德,亦是求仁得仁,死何足惜?” 第一百八十七章 泰山之阳(五) 大义之争,从不能够有妥协,这是大是大非。 譬如,抢夺自然是不对的,但如果那本来就不是贵族所有的、或者贵族所有本身就不合理,那自然便不是抢。 贵族们需要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如此分封的土地才是合理的。 庶民们需要相信天下之土归于天下人,唯有如此才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用背负沉重的道德负罪。 这是墨家和贵族分封建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这是判断对错是非的基础,连基础都不能够同义,那么也就不能够辩论。这是墨子逝前总结的墨辩之术的一个基础:辩论需要基础相同。 是非之争,如今已经让天下动荡,而在此时此地梁父之鄙,也正涉及到贵族的利益。 家臣见苦劝无果,又不知道墨家的手段对付仇敌到底是酷烈还是柔和,心中不免需要先做好准备。 见家主已有必死之心,家臣心道:“家主既有求仁得仁之心,我纵不想死,却不能够不死。生吾之所欲、义亦吾之所欲,若不可得兼,当舍生取义。” “家主昔年为项子牛家臣,牛子事败,家主弃士而居。我虽然非是君子之身,但也应有君子之德。” 梁父在泰山之阳,不远处便是当年柳下惠的墓地,柳下惠为世之君子,葬于此地,周边之人多闻此人故事,便不同于别处。 况且鲁国以礼立国,乃是可以使用天子礼乐的侯国,梁父曾属鲁,君子之德深入人心。 心中既定,那生死之间竟也看的淡然,仿佛是一种解脱。 封地贵族见家臣脸色变幻了几次,也不以为意,生死之间,寻常人难以做出君子的决定,并未有逃走的迹象,已是难得。 于是他道:“准备车马,叫仆奴准备戎装,前去梁父。” 家臣大惊,以为家主竟是要一夫而敌墨家,正欲相劝,贵族老者壮怀激烈地一挥手道:“既是要让天下知,在此鄙境便无意义。只去梁父,质问墨家,若墨家杀我、辱我,我正可求仁。” “你随我多年,万勿殉死,也不要学豫让之事。我若死,收拾我的尸身骨殖,待吾儿归,以上士之礼丧之!” 那家臣跪倒余地,以头抢地道:“敢不从命!” 老人伸展了手臂,等待仆奴送来了士人身份的戎装,配剑与玉,以玉压下裳,佩戴上士人之冠,让衣衫并无半点褶皱。 门外,车马准备完毕,老者登车而立,豪气冲天地喝道:“且去梁父!” 车轮转动,老者乘兴而歌。 歌曰: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本是一首关于爱情和私奔的靡靡之音,却竟被老者唱出了一股出征的肃杀之气。 驾车的家臣不能解诗,却也听出了其中的情感,这是借情爱之词,来抒发心中之志:为天下之礼,不惜身死。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若是终究要死,甚至礼法也坏,那便让自己这具残躯与天下大义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家臣心中更是敬佩感慨,心道:“丈夫,当如是。” 他小心地让马车避开了前方的一块石头,尽量让马车平稳一些,一面让家主感受到颠簸。 这既是年轻时候驾车被打骂之后留下的习惯,也是如今心怀感慨之下的莫名尊重。 ………… 梁父城中。 被那贵族老者戏称嘲讽为适要为自己找个姓氏的分仓分粮之事仍在继续,人头攒动,持枪与矛的义师士卒环列左右维持秩序。 人群之中,宣义部的精通齐鲁之音的演说家们,壮怀激烈,正在讲墨家的大义,是不是搏来一阵阵喝彩。 领取了粮食的城中民众或是真的想听,或是有些好奇,亦或是并不关心但领了粮食直接离开总归不好,倒也聚集了许多心态各异的人。 喧闹的宣讲声在集市、府库周边回荡,人声鼎沸,仿佛真的有一团火在城邑之下燃烧。 庶归田支棱着耳朵,笑着和身旁的同窗伙伴道:“这里总算有了些泗上的滋味。” 一旁的一个女孩子悄悄看着庶归田,几乎是在庶归田说完之后的瞬间,便用一种平日里的那种习惯性的方式问道:“泗上是什么滋味呢?” 泗上的滋味很多,很丰富,譬如辣椒的辣、蔗糖的甜、醢醋的酸,总归是说不尽的。 只是这滋味用的却是诗经中的赋比兴手段,庶归田知道自己说什么那个女孩子都会跟着问一句或是附和一句,但他还是很郑重地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也说不出,大概是一种……活着的人的滋味吧?” 这话说的有些吓人,听起来像是他吃过人一样,女孩子咯咯一笑,却没有反驳,而是仔细体会着这句“活着的人”,许久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很多,推着独轮墨车的、背着麻布口袋的,小心翼翼地绕开庶归田这些年轻孩子。 偶尔人群中有更小的孩子指点着他们和父母说道:“快看,他们的衣衫好奇怪……” 每每说出,父母便赶紧将孩子指点的手指掰回去,若是被这些人听到,还会露出黄黄的牙齿冲着庶归田等人笑一笑。 墨家的装束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脱胎于短褐,却又和短褐不太一样,街上穿着这样服饰的人在泗上极多,但在这里则有另一种含义。 每每有这样的情况,带队的墨者便会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黑红色的、泗上最是便宜的、没有经过过滤的红糖块,递给那些孩子,间或以示友好的摸摸孩子的头,和孩子的有些畏缩的父母聊上几句。 庶归田心想,这里的人可真是奇怪,他们在怕什么呢?好像他们习惯了怕什么人一般……可真奇怪。 当这个疑问说出口,便立刻引来了一阵阵共鸣,这些在泗上长大的孩子,知道泰山高远、大河涛涛,即便没见过;但却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人间的模样。 同窗便道:“我也觉得怪怪的。泗上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村社之前出过一次事,村社之人便去了乡里,气势汹汹围住了乡公所,乡正不断地道歉,求着我们回去还说一定会解决……” “泗上的人,好像并不怕什么。” 这话说出,也立刻有人接话道:“是啊,你一说我才感觉到这里和泗上不太一样。当年适子和公孟在河边游玩相辩,我就在一旁捉鱼,我知道那是适子,便跑过去问他树叶落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正面朝下飘在水上……这里的孩子倒是不怕什么,可是大人却好像始终在害怕什么。” 这只是年轻人朦朦胧胧的感慨,前面带队的墨者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笑,心道:“他们不是怕你们,只不过他们的‘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啦……” 可他也没有解释给这群孩子听,自己虽然懂,可解释起来却有些麻烦,非是一时三刻可以说清楚的。 如今正要前往城中一处,准备整理府库内的一些田据账册,来不及说这些事。 后面的年轻人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哒哒哒哒。 双马齐并,朝着前面疾驰,路边的人回头一看,立刻侧过身子,极为畏惧。 一些身上背着粮食的,急忙将脸转过去,还有些悄悄把身上的口袋放在身后藏好低头,似乎做了什么大错之事。 那群墨家的年轻人也盯着那辆驶来的马车,一人终于算是惊奇亦或是惊讶地小声惊呼道:“看看看!真正的贵族!我还没见过呢……” 泗上如今已经没有正统的贵族。 要么在短褐草鞋以为荣而利天下的墨者群体当中。 要么死了。 要么逃亡。 衣着华丽的在泗上不是没有,相反不少,可大多都是一些商人,商人亦是贱人,虽然有钱,可论及身份在天下的等级中,非是君子。 惊呼那人许是见识的少,毕竟泗上虽少有贵族出没,可终究还有各国的使节来往,惊呼的少年许是一些偏远地方的村社乡里之人。 庶跪舔抬头看看,见车上站着一头戴士冠的老者,随后便低下头继续思索刚才的疑惑。 他不学礼,并不能从服饰冠冕上看出对方的等级身份,可即便再高贵也不觉得当回事。 他父亲抓过王,自小听多了这样的故事,听及父亲酒后吹多了越王被抓的模样,只怕也只有周天子或许能让他觉得惊奇了。 低头沉思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道路,只见人群避让,原本在路上走的好好的一些推着墨车拉粮食的本地民众纷纷将车推向路边,低头藏脸,不敢直视。 还有些来不及避让的,急忙扔掉了墨车,跑到路边站立,道路虽然不算狭窄,可马车正在道路中间,这涉及到了礼和地位、等级、颜面,以及习以为常的数百年巩固下来的等级制度下的畏惧。 第一百八十八章 泰山之阳(六) 道路尽头,前往梁父主持分地的孙璞正在和先期抵达占领的义师的一名旅代表交谈。 自然也看到了道路上的那辆马车,他和那些孩子们不同,算是适的嫡系一批的人物,听讲的太多,视角也自开阔。 看着民众纷纷避让恐慌,原本在这里听宣义部宣讲的民众也都面露惊慌之色,他摇摇头道:“这可不行。自周至此数百年,等级贵贱已入人心,人们恐慌畏惧。” “虽说求利之心会有力量,但积年恐慌之下,便如校介讲的楚人困象的故事一样,小象长大,却还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足以挣脱,心怀对主人的恐惧,甚至不敢想挣脱之事。” “校介说,矫枉必须过正,此事不假。若不先让民众知道这些贵族其实并无力量,民众纵然有求利之心,又如何敢动?” 他称适为校介,正是当年墨子担任校正之时的人物,身旁的旅代表点头道:“我明白。” “数百年的习惯难以更改,民众惧怕,贵族们总是高高在上,民众们已经习惯了仰视和畏惧。” “纵然有些事理所当然,可就算理所当然,若是民众觉得自己是婴孩而贵族是壮汉,纵然壮汉抢走了婴孩的糖,应该理所当然可以抢回去,却也不敢啊。” 孙璞大笑道:“壮汉?潡水一战,吓哭的贵族多矣,被杀的贵族也多矣,因此淮北、东海诸地,民众根本不再惧怕贵族。” 说话间,旅代表笑了笑,挥手叫身边的警卫过来,小声道:“别让那人耀武扬威,要让民众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人,一个可以踏上一脚的人。” “理由嘛……入城的时候,城门的守卫必然宣读了城中不得疾驰纵马的命令。再说,依左而行,我看他也违背了嘛。” 墨家的规矩很多,早在当年墨子还在守城的时候,一些守城的条例中便有“男左女右”之分。 一个在守城的时候不忘五十步挖一个厕所的先贤,自然不会忘了城中的秩序。 那虎背熊腰的警卫和身边的一个人点点头,两个人抖了抖身上的铁剑,慢腾腾地走到了道路之旁。 待到那辆马车靠近之后,两人一左一右,忽然冲出。 一人迅疾无比地抓住了缰绳,另一人出手如电将鞭子抓在手中,猛然向下一顿,赶车的人登时跌落下来。 车上站着的老者哪里还站得稳,也亏得多年脱产训练战车射术,总还没有摔坏,却也不得不撑着车栏杆滚落在地上。 他这一落,路上正有一滩狗屎,并无褶皱的君子之服蹭了一大块污秽,顿时没了之前光鲜亮丽的模样。 多年征战的本能和技巧,让老者跌落之后打了两滚迅速起身,可这本能的军中动作,更让他狼狈不堪,满身尘土。 下意识地摸剑,就像是多年前在战场上一样,挺身而起欲持剑而立,却感觉自己的手臂猛然剧痛,一双铜金一样有力的大手已经死死捏住了他的肩膀,手指扣在肩窝内,使得老人手臂发麻。 老者大惊,心道:“真是好手,若出仕当为上士之才,墨家果然人才济济……” 脑中一念之间,他的手便离开了剑柄,平手伸出,那正是军中交战之礼,示意自己并不会再拔剑,肩膀的剧痛这才消失。 及至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冠已不知道落在了那里,低头逡巡,发现那冠正落在一群人脚下,几个人颇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敢去碰那落下的冠。 身上的衣衫跌破,腰间的玉虽不碎,但上面的韬穗却断了。 他想要学子路结缨遇难,正是君子死、冠不免,可如今冠冕竟在一群庶民的脚下。 他若去取,便要弯腰,那岂不是行礼于贱人? 若是以往……自是家臣去拿,恭敬递上,他仍旧可以站在马车之上以示自己不惊,家臣还要求免不善御之罪,只要站着便可高傲。 可如今灰头土脸,家臣又被墨者制住,他倒是不怕死,本身来就是求仁得仁的,可如今这模样,却比杀了他更难受。 这若是子路死前,竟是冠冕落地灰头土脸,又如何有君子之气? 此时也只能将心中的傲气展示在外,于是挺胸直视制住他的墨家警卫的眼睛,冷笑道:“我素闻墨家将乱天下,今日一见,见微以知萌,可知传言不虚。” 他说完这番话,便想着,若是按照之前的天下,只怕自己这样一说,别人定要躬身请教,不敢怠慢。 墨家终日谈义,又效巨桥发粟之事,恐怕也要珍惜名声,按说也定要大惊失色躬身而请教。 却不想他做足了姿态,那墨者却无动于衷。 冷笑可加气势。 但若组织一番语言,冷笑之后都已经等待别人大惊而问却无人回应的时候,这气势便不免成了尴尬。 他心想,这墨者莫非不懂何谓“见微以知萌”之意? 再一想,心中哎呦一声,心道:“墨家为贱业者多,许当真不知……” 不远处,孙璞和旅代表在那憋不住笑,小声道:“见微知著,尤其是你这样的眼界可以看到的?” 那老者冷笑的有些僵硬,心想再这么笑下去那可便成了笑话,便冷脸道:“墨家之义,恐不曾有为长者折枝之德,此一见了,可知墨家必乱天下。” “墨家之义,恐是无礼无德无道,自奚仲坐车而成,车行于途乃是天下大理,你们缘何要拦我车马?竟是不准车行于路,只怕也可以知道墨家是要乱天下的啊。” “正是见端以知末,昔年箕子……” 这时候孙璞上前来,冷声道:“人无非老幼贵贱,律法之前尽皆平等。” “奚仲做车,却不是让车撞人的,而是为了利天下之巧。” “你入城之前,城门守卫难道不曾说过车马通行之令?违令而罚,有何不对?你驾车疾驰,若冲撞他人,我拦下又如何?” “天帝赋人之权,当以康健而活为至大。” “昔年箕子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今日见你这样的人,丝毫不顾及无辜之人的康健,所以可以知道你们在武城屠戮民众的事总会发生的!” 老者的箕子如何的故事还未说完,孙璞立刻反用而反驳,心道和墨家的人辩,只怕你还不够格。 老者一怔,入城之时当真有人提及过,可他哪里在意,再者本来就是求死求仁的,却不想死仁容易,可声势浩大竟难。 若非君子,此时便可无赖,之说城门之卫不曾说过半句。可他既是君子,这就难免不好作伪,再者万一墨家到时候叫城门之卫来对峙,又叫上城门附近的民众,那便更加难看。 老者无言,孙璞冷脸问道:“城中之律,城中纵马疾驰者,何罚?” 旁边的警卫回道:“若无人受伤,只罚刀币二十枚。” 在后面的旅代表也走上前来,用民众可以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既有律令,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管你是谁都要受罚,便是禽子亲至、适帅亲临也是如此。” “文书!文书,过来,写收据,正常罚没。” 身后一人急忙赶来,拿出一张纸,就在车旁刷刷几笔写就,又问道:“何名何姓?” 老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血气翻涌,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喝道:“士可杀,不可辱……” 孙璞淡然道:“士无罪,不可杀。再说,但凡是人,都不可辱,如何非得士才不可辱?” 他哪里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却故意曲解这话的意思,老者心中更怒,心想墨者众人果然丑恶,这人明明知道箕子劝谏之事,竟却曲解可杀可辱之意。 他正要回答,就听到孙璞大声冲着民众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说的好像是士才不可辱而庶民工商就可以随意侮辱一样。律令之下,人人平等,犯禁当罚,这就是道理啊。纵马冲撞,若是撞到人怎么办?对吧?” 略一煽动,便有几个胆大的跟着附和道:“是这样的道理。” 而原本有些畏惧的人,看了看灰头土脸的老贵族,又看了看地上沾着狗屎的士人之冠,心头的那点畏惧竟仿佛也消了许多,几个人竟然有些想笑。 那文书似也颇为不耐烦,说道:“快点说,叫啥?你在这挡着路,叫人如何通行?” 说完又问那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御手家臣道:“哎哎哎,你叫什么?他叫什么?罚没了你们的钱,得要知道名字……” 御手家臣正色道:“尊卑有别,讳不敢言主之名。” 那文书道:“讳什么讳啊?犯了错就要认,你们这是犯了错却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你们的名姓?怎么刚才疾驰纵马的时候,却没想到犯错不好意思的时候?行吧,你也一样,赶紧交了罚没之钱,好去一边,不要挡着路。” 那御手咬咬牙,又不知如何辩驳,只好说道:“我叫庐。” 文书刷刷写完,将收据一式两份,又递到了老者面前问道:“你认识这字吗?” 老者更怒,脸色涨的通红,可低头一看都是些方方正正的墨家文字,他如何认得? 可这时候又不好说自己不认得,那人问的是他是否认识这些字,他若要说不认得,这倒不是撒谎,可在众人听来便是不认字…… 半晌无语,那文书念道:“看来不认得,我且念给你听,年、月,庐……” 才念到这,老者终于撒了第一句谎,黑着脸道:“认得,不用念了。” 文书便停住,伸出手道:“拿钱吧。” 老者脸上更红,自己出门何曾携带过钱? 众目睽睽之下,老者仿佛看到了许多人指指点点,他的脸鲜红欲滴,咬牙切齿,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拔剑,喝道:“士可杀!不可辱!” 他横剑就要自刎,心中更是觉得沉闷,本以为今日事当壮怀激烈,却不想弄成了这般模样,简直比死更可怕! 怀着求仁而死之心,他已不怕死,可他所想的那番轰轰烈烈却变成了难以莫名的钱铜之臭,墨家竟让他连死的壮烈的机会都不给,又如何求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泰山之阳(七) 老贵族再欲举剑自刎,又被拉住,混乱中只听着一旁的墨者说道:“为了二十钱便死?这可不值。你既有车驾、手中有剑、腰间有玉、御上有马,哪一个不是百倍于十钱?这又何必?” 老贵族闻言,更是头昏脑涨,只觉得无数人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想要自杀又不能够举剑,况且再一想,这时候自杀算是怎么回事?待后人提及,必要谈及他违背律令不想缴纳罚没之钱而死,那时候不但不轰烈,反而要贻笑大方。 他是抱着求死求仁之志来的,却不想墨家视他为无物。 按他所想,他一入城,墨家必然大惊,墨家在这边的最高长官定要亲至,到时候自己慷慨陈词一番,墨家无言以对,脸上挂不住而恼羞成怒将他斩杀,如此一来天下皆知。 可却不想,墨家不但没给他慷慨陈词的机会,竟如同看待一个庶民贱民一样看待他,这是让他最难承受的。 即便当年项子牛战败,田氏收梁父之田,亦是派人亲来询问,请他继续出仕,他断然拒绝,而让自己的儿子顶替自己以让自己从一而终。 如今莫说是墨家的主帅适没有亲至询问他,不想竟连这些小小的墨者都将他看作是一个普通人,这如何不是侮辱? 若是直接杀死他,郑重其事,那也不是侮辱。 可若是将他和别人平等,那便是最大的侮辱。 老贵族心想,若是普通商贩走卒,若是违背了这律令,也定然受罚,这其实把自己和那些商贩走卒视作一样?如何能够忍受此等屈辱? 自杀又不得,又没有钱缴纳这些罚没,当真是进退不得。 好半天,他也想了,若是再闹下去,自己的一丁点体面也没有了,竟要被那些庶民当做笑话,只好假装手一松,剑被别人夺下。 那书写的文书盯着他的剑,说道:“这口剑可做抵押,你且回去拿了钱,或是找朋友借贷,到时候再还给你。” 老贵族怒道:“剑不离君子之身!不可。” 文书的眼睛又逡巡到了他腰间的玉,他又怒道:“君子如玉,玉如君子,不可!” 每随着墨者的眼睛转动,老者又道什么“君子行三十里,不可不乘”、“君子不可不正衣冠”之类的话。 四周看热闹的民众越来越多,脸上的神情也从一开始根植于祖辈习惯的畏惧和低人一等的不安、以及领取了仓粮的恐慌,变为了一种嘻嘻哈哈看热闹的轻松。 道家言: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 这些墨者无意中的作为,竟正合这种意境。 处罚也好、重视也罢,到头来都不如无视更让民众看到墨家眼中对于贵族的轻蔑。 若是重视,民众多会想:贵族还是贵族啊,你看墨家想要对付他们,还要这么重视。 如今算作无视,倒让民众觉得:无非如此,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更有甚者,竟心怀一丝快意,不少民众想到缴纳丘甲赋、军赋、工赋之时,自己无钱被逼迫的紧时的模样,那时候哭天抢地哀求无用,也只能从贵族那里借贷。 再看看现在,这贵族居然还要借贷,当真是叫不少曾经历过这样事的人心中开怀,心想:君子啊君子,你们也知道交钱的难过吧。 在远处看着热闹的庶归田嘻嘻而笑,不禁想到泗上的一些趣事,比如原本泗上的一些这二十年不曾逃亡的贵族,如今一些人也是没有了体面。 泗上分地之后,虽然贵族有赎买的一部分钱,可是一些贵族不通稼穑,又觉得从工商业为贱业,还要维持贵族的体面,便也只好坐吃山空。 当一个贵族每年的花销可是不小,各种祭祀、服饰、出门的玉、剑、车马等等,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不如此,总不好逢人便说自己血统高贵,祖上如何如何阔过,要不然被人如何知道他是贵族? 赎买的那些钱不投入到工商贱业之中,只剩下那点地,每年开销又要维系,最终也只能叫人售卖那些祖上传下的种种家产。 庶归田记得几年前他随父亲去彭城,正赶上彭城闹出过十余名贵族集体在城中自杀的事件,以示对墨家政策的抗议。 那些贵族穿着最后的华丽服饰,穿戴整齐,配剑与玉,带着最后的贵族荣光和体面,自刎在城门之前,以示怨恨。 不是他们活不下去了,若是自己稼穑或是做工商业,亦或是不再讲究那些贵族的礼仪,总还能活。 可按照贵族的活法去活,他们却真的是活不下去了,那还不如去死,至少剩下的钱还能弄一套棺椁按照士人之礼厚葬,也可以说终其一生不堕贵族的身份。 那是庶归田第一次见到自杀自刎的人,印象很深,但当时城中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叫他们家人收拢了尸身之后不久,便有不少他们的子弟子嗣投身到工商业中,亦或是自己稼穑剩余的土地。 经济基础不改变,贵族永远杀不绝,杀了周天子,还有商天子。经济基础的改变,贵族自然就绝种了,没有不劳而获的手段,又如何保持不劳而获才能保持的贵族生活? 是以庶归田的同窗惊奇于可以见到真正的贵族便要惊呼,细细想来,泗上这二十年,贵族竟然真的绝种了,只剩下工商稼穑或是放贷投资为生的贵族后裔,却和贵族没有了半分相似。 今日听到这老贵族谈及什么“剑不离君子之身”、“行三十里不可无乘”之类的话,庶归田不禁想到在泗上叫卖家产、马匹、玉、铜器、祭器的那些贵族后裔和那些自刎于城门前的贵族,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不远处街道上的闹腾终于用了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结束,墨家签了书契,问清楚了老贵族的住处,只说什么“人不可无信”之类的话,叫老人十日之内将钱缴纳到城中。 闹到现在,带着壮怀激烈之心入城的老贵族也无什么脸面留下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驾车的家臣终于知道了避让行人,车马也不再如同来时那般疾驰,缓缓而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经此一事后,那些领取仓粮之粟;听取墨家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之类的宣讲的民众,一个个的脸上竟有了些理所当然的亮光,腰板也仿佛比之前挺的更直。 秩序恢复之后,孙璞看着文书记录的老人的住址,也有人悄悄告诉了墨家这老人的身份。 孙璞抖了抖手中的纸,和身旁的旅代表说笑道:“这倒真是巧了。老牌贵族,大儿子在军中、小儿子在临淄宫廷,竟然没跑。也正好,就先处理他那边的土地。先难后易嘛。” 身旁的旅代表嗯了一声,说道:“这老人应该认得胜绰。听闻他当年是项子牛的封臣,胜绰当年做牛子家臣,领军侵鲁的时候,想必这人必是在胜绰手下。这也算是和我墨家有些渊源……哈哈哈哈。” 孙璞也笑,旅代表又道:“城中的贵族大多逃亡,倒是好分。这老人今日气势汹汹而来,想必是要挫我等锐气的。他既敢来,必然死硬,又动不动便要自杀,是块硬骨头啊。” “梁父的局势不同济北,组织既是让你前来,也正是因为这里情势特殊。” 孙璞明白他说的局势不比济北的意思,济北平阴军团的覆灭,导致了大量的齐人被俘,被俘之后组织在一起进行教育再释放,实际上民众基础确实要好一些。 尤其是大量的贵族被俘,南济水一战贵族彻底失败,更等于是墨家在济北一脚踏破了数百年了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的种种心态。 当对贵族没有了敬畏之心的时候,求利心切的民众便可以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这里的局势不同,也确实不太好做,孙璞便想到临行之前适交代他的一些事。 要在这种地方积累经验、体会民众的情绪、推测民众的反应,整理出来经验,以为将来。 封地上的民众如何想、会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缚? 封地之外的份田上的民众如何想?会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缚? 这里不像是泗上当年,恐怕还是要区别对待,而且要积累足够的经验,毕竟天下广阔,泗上便得淮北、东海,也不过九州之徐州,天下一隅。 而且当年泗上不大,墨者比例极高,有些泗上能用的手段,这里未必就能用。 更重要的,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分”,而是“理”,也就是将民众发动起来,这就更需要手段和技巧。 虽说整体上一刀切,但切的过程中是要有手腕去应对的,要以达成让民众知“理”为最终目的。 城中的贵族大多逃亡,这倒好做,因为城中的民众不比城外,他们容易组织、也更容易接触到外部的世界,组织起来容易,宣传起来也就容易,而且宣义部的那些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们,都是些泗上的新生代,习惯了组织起来后的宣讲,却并无几人有几分二十年前墨家四散入沛之周边发动民众的经验和手段。 第一百九十章 泰山之阳(八) 思索了其中的区别之后,孙璞便道:“城中的事,按部就班。明日我便去城外的那些封地上,往来快马一日可以通消息。” “一则是许多人并无经验,先难后易也可锻炼他们。二则校介叫我们做些城外的调查研究,这也正好。” “这样吧,你看看能不能调派一个连队跟我过去?” 旅代表点头道:“行。我就调派个连队过去。”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庶归田等年轻人,笑问道:“你这一次还要带着这些雏儿,适帅可是说了,这都是鸡蛋不是能吃的母鸡,要等着长大呢。你可要小心一些。不怕别的,就怕是那些人狗急跳墙,不派个连队过去我也不放心。” 孙璞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实在是没人。琅琊那边要人、彭城那边要人、淮北那边要人,到处要人。泗上通文识字通晓九数几何的人可谓是天下之首,却还是不够用。” “这些娃娃虽小,也就能写写算算,少了却还不行。到这边的都是些习流军校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舟师那边定要生气。” 他又悄悄指点了一下那些年轻人,摇头道:“都是些泗上墨化之后出生的,一腔热血是有的,可是对于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却真的不知道。只听说要利天下,也可能听他们父母说过过去的日子,心中却未必能有感触。这一次也正好忆苦思甜,让这些孩子长一长。” 旅代表笑道:“可别如适帅所讲的那个故事一样,竟是拔苗助长了。真要是都弄成第六、第七师那样的情绪,天下诸侯也是要被吓死了。” 孙璞便笑,第六第七师多是一些逃亡过来的农奴和一些极为激进的年轻墨者组成的,和前几个师的主力是泗上年轻一代的自耕农还不太一样。那两个师迫切地知道旧时代的痛楚,仇恨在心。 之前墨家内部是有争端的,激进派的和稳健派之间总会发生争论。 孙璞却能感觉到现在风向的变化:泗上的风向从一开始的求稳闷声发展,到现在开始正式批判“泗上之民不管八州之事、非攻不攻”;从原来和诸侯之间讲“非攻”,到现在正式在泗上之外的齐地展开土地变革…… 留给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二十年时间,到现在泗上的民众开始提议征收关税以保护自耕农的利益,国与天下的概念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分歧和隔阂,而这种隔阂又是因为利益,最是不能够拖延下去的。 正是秋风未至蝉先觉,孙璞这些年在墨家内的成长,让他敏锐地感觉到将来可能的路线变化。 再者,自苦以极而利天下一派的精神领袖高孙子年纪也大了,总需要一个新的派系领袖,新巨子总需要表态一番,毕竟此时需要的不是那些保守的准备在泗上过好日子的那些人,而是需要那些激进一派的为主力,甚至可能要批判保守立国自治一派的。 禽子重病,墨家面临交接,也面临着路线选择。 这些事,并不方便说出口,孙璞随口接了一句道:“揠苗助长,倒也可以。墨家蛰伏二十年,欲让天下一又需二十年,时不我待啊。” 话中有深意,旅代表或懂或不懂,点点头,便去安排别的事去了。 次日一早,一个连队的义师士卒、孙璞等人带领的队伍,携带了一些粮食之类的必须品,离开了梁父。 庶归田也在其中,但同窗中不少人都留在了梁父,这边已经开始忙碌,从早晨开始就已经开始出城丈量土地了。 他还要再赶一两天的路。 孙璞是总体负责的,具体如何丈量、如何实际测量之类的事,由另一人负责,也算是带领庶归田这样的有些理论基础的年轻人实习。 昏昏欲睡的时候,孙璞骑马来到这些年轻人乘坐的马车旁,伴着吱吱扭扭的车轮摩擦声,与这些年轻人开着玩笑道:“你们恐怕只是听父母说过以前的日子如何,过几天便要你们过过那样的日子。可别吃不住苦想家想的哭。” 庶归田倒也没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便想起去年割麦时候母亲数落自己的那些话,问道:“军粮炒面,也吃得。” 孙璞摇头大笑道:“军粮炒面?若是二十年前能日日吃军粮炒面,天下便算得上盛世了啊。” 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话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吃鬼指。岁末年节的时候,我妈妈用干地瓜面做的蒸饼,外面撒了一些白色的麦粉,那时候吃起来也是很好吃的。这几年倒是多吃麦,虽然麸皮还有,偶尔才吃细筛的,却也比鬼指好吃。” “小时候我可真是吃够了鬼指,一看到红彤彤的那东西,就想吐呢。” 一说起这个,好几个人便算是感同身受,有人道:“是呢。我小时候吃玉米和地瓜,磨粉之后很干。岁末年节的时候,妈妈要做蒸饼,那东西又很干,便要用榆树皮用碾子碾碎后加进去,这样就可以黏一些,能团成团,吃起来也不会觉得噎人。” “后来那年年末,我实在是恶心榆树皮的黏,觉得有些像鼻涕,就趁着妈妈不注意,把榆树皮在碾子上挑出来扔出去。” “妈妈还在嘀咕呢,说怎么今年的不黏这样干……我心里就偷偷笑。” “再后来,我和弟弟打架,弟弟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我还被骂了一通呢……” 都说起过去的事,不少人咭咭格格地笑,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回忆。 最开始胡萝卜、地瓜、土豆、玉米这些东西还是种子,一旦在泗上普及,一些高产的东西便成为日常的主食,小麦的产量终究要低。 说起来这也算是泗上年轻一代对于时代的直观记忆。 究其根本,因为一开始墨家需要钱财、粮食,用铁器、耕牛、分地赎买等政策,在名义上十五税一的基础上,保证更多的收入。 算上分期购买铁器、组织水利等一系列的手段,名义上的十五税一,可能要达到八税一甚至五税一的地步。 他们这一代人,十岁之前,大约都处在一个各自家庭的积累阶段,都想着快点拥有自己的牛马、铁器、土地,省吃俭用,高积累低消耗。 等到七八岁之后,一些家庭的积累已经完成,泗上也算是成功转型。 铁器普及、良种足够、牛马众多,手工业和冶铁作坊、玻璃奢侈品作坊、海滩晒盐业、运河水利等都基本完成。 临近的宋国周边沿河一代展开的自发的土地兼并,导致了泗上的手工业品可以换取大量的粮食和超额利润,并且……天下没有竞争者,市场广阔。 泗上不再需要内部的高积累,粮食价格日低,并且开始扩展内部的市场,也让这些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了许多。 那些整日吃胡萝卜、在干粉中加榆树皮的日子,他们也都经历过,咭咭格格笑起来的,也算是时代的共鸣。 孙璞听这些孩子们在“忆苦”,心下笑道:“放眼天下,你们这哪里算是苦呦?今日去看看,你们才能知道你们嘴里的这些苦,只怕便要甜上几分了。” 他已经想好,这一次便要住在一些农户家中,同吃同住,携带的那些粮食,也都是作为饭钱,返还农户。军中的事,他不管,那个连队便继续吃军粮就好,自己带来的这些年轻人,却是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利天下,以及为什么墨家可以有资格谈利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泰山之阳(九) 几日后。 村社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最开始这让村社里的众人颇为不安。 数百年一模一样的村社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村社的民众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要来做什么。 他们和城中的那些人不同,城中的人至少可以听到一些消息,而这里的村社所能听到的消息,也就是源于封主派来的田正、税士。 春种秋收、农忙的时候先治公事方敢治私,这是数百年的传统,当从不知道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这种传统也就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 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从没有想过如果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是什么模样。 梁父也算是久经战火,齐鲁战争、项子牛之乱,民众不是没有见过大军,可每一次都不过只是轮回。 唯一变换的,可能也只是封地的主人是谁家的后裔公子,不变的还是那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这一次墨家众人的抵达,仅仅三天就让民众感觉到有些不同。 三天的时间,做不了太多的事,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可以做,而最为关键的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民众看来,已经是乾坤颠倒,从未有大军这样做过。 此时正值夏季,难免多雨,义师的连队抵达之后,便趁着天晴先给村社的几家人修缮了一下房屋。 村社的房屋都是茅草和版筑的,简单的很,但若是茅草理不顺,一旦下雨,那些浸润了茅草黄褐色汁液的水就会落入屋内。 要修缮房屋,需要先割草晾晒,等到干燥之后再在房顶铺好,形成顺顺的茬,以便雨水流下。 草并不容易晒干,但是调和泥巴这种事却还做的。 义师士卒也都是庶农出身,义师军营也不只是个军营而是整个泗上风气的学堂,士卒们在军营中学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本事,调和泥浆倒是简单。 便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抵达这里不足数日的墨家众人的工作更加容易展开。 至少,民众觉得,这是一群好人,而这群好人总不会害自己。 这日夜里,太阳刚刚落山,村社中便点燃了篝火,一群人在那围坐着。 庶归田和几个同窗找了个瓦罐,里面装满了水,就在篝火旁煮着。 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几个年轻人趁着煮沸的水的热气将上衣凑上去,热气熏蒸之下,那些隐藏在衣衫里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了领口。 不怎么熟练的手指挤上去,发出咯咯的响声,有些特别大的声音便特别响。 这若是在家中,断然不会有这么多虱子,而且就算有,也多是洗衣的时候母亲便会用热水烫死了,也轮不到这些年轻人自己做。 这几年从墨家和义师中流传到泗上的习惯越来越多,洗衣和用肥皂沐浴便是其中之一,很是便宜的用石灰粉和皂粉做的牙粉和猪鬃毛的牙刷也逐渐在泗上普及。 到了这里,这些年轻人便有些扛不住,好在那些年长的墨者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恼人的寄生虫,于是便用有些不熟练的手挤压着这些烦人的虱子。 众人来到村社之后,就住在村社的庶民家中。 庶归田等人住的这家,一家一共七口人,一个老父,一对夫妻,五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如今还在外随军出征。 这一对父亲一共生了约莫九个孩子,几个都是小小年纪便夭折,只活下来五个。 女人因为孩子生得多,落了一身的病,也做不了什么活。 大儿子好容易长大,又赶上这一次征战,随军出征。 屋子里一共腚大的地方,庶归田等人便住在一些草堆之中,自然是不及家中的木床,但若不考虑那些夜里咬的人睡不着的寄生虫,其实也还好。 只有一样,实在是这些年轻人难以习惯的。 这里的人一日只吃两餐,隅中时一餐、傍晚时候一餐,墨家众人为了和民众沟通交流,也都随着村社人的习惯来吃。 吃饭也是有等级制度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不发达的缘故。及至百余年后,依旧是天子四餐、诸侯三餐,庶民两餐,以示贵贱和等级身份的区别。 其实二十年前泗上也是一日两餐的,但随着墨家在泗上扎根,近乎大半数泗上家庭的人都有过在义师服役的经历,军中的一些习惯譬如一日三餐也带回了泗上,二十年间移风易俗,没有比军中这个大学堂更为有组织力的手段。 吃了几年一日三餐,这一日两餐就实在有些扛不住,一到夜里几个人便饿的翻来覆去。 饿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越想越饿,等饿的很了,却又感觉不到,这时候才能堪堪睡着。 村社的封主贵族是个老君子,恪守过去的一切,火枪和玻璃器早已经开始在齐鲁贵族圈子内流传,老贵族依旧不用,那就更不用说那些带着深深墨家符号的墨玉、鬼指等作物。 村社闭塞不比城邑,许多人若不随军被征召,可能一辈子看到的风景都是头顶的那片天。 这里的闭塞又因为封主的保守而尤甚。 庶归田在这里吃的几顿饭,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煮熟的麦粒没有去皮磨粉、滑溜溜的各种野菜熬煮的菜羮……家中倒也不是说没有过这样的饭食,但最起码就算是煮胡萝卜,也总会往里面滴上两滴油总还有些味道。 这里的饭,总觉得怎么吃也吃不饱,仿佛肚肠根本难以留住这些一丁点脂肪都没有的食物。 孙璞的本意并不是想叫他们忆苦思甜,可现实就是才吃了几顿饭,已经有人思着家里的甜,对于原本只是一句口号式的“利天下”也有了更为不朦胧的理解。 篝火荜拨,庶归田用牙恨恨地咬死了一只颇大的虱子,嘟囔道:“明天早起一些,去河里洗洗澡。” 白日里还有事,脱不开身,要去丈量那些土地,忙的晕头转向,那些课本里学到的东西真要实践起来,实在不是一两日就能掌握的。 他们身上倒是带着肥皂,可这几日也只能洗洗脸,泗上的学堂是十日一沐,如今在这里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加上时间又紧,确实不能够空出时间。 嘟囔了几声,一个穿着明显是旧的义师军装改过的简陋衣衫的小孩手里拿着一条蛇,跑到庶归田等人面前,说道:“烤烤,可好吃了。” 梁父的方言和泗上有些相似,虽不一样,却也不是听不懂,这孩子馋兮兮地看着蛇,却也不忘分一些给住在他们家中的人,也算是一种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报。 庶归田刚来这家吃住的时候,三个孩子都没有衣衫,年岁又小,不穿衣衫也没什么,村社里多数孩子都是这样。若是冬天,就直接猫在草堆里过上一冬,等到再大些才能穿上一件旧的麻布衣衫。 义师这边也是看不下去,便弄了一批背包行囊里备用的军装,分给村社里连衣裳都穿不上的人家,就着白日里按照泗上的样式弄了一批四不像的衣裳。 孩子们欢天喜地,家里的大人也对墨家有了更多的亲近。 此时土地虽多,麻植遍生,但是每年都要缴纳布税,有需要做些农活,忙到最后自己家人的衣裳都未必能够备足。原本直到后世几十年后孟子游历之时,齐鲁的布帛之赋还是存在的,更况于此时。 《七月》里唱: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可不是无病呻吟。 孩子因为那一身衣裳用蛇来回报,烧烤的蛇肉香味弥漫,庶归田第一次觉得蛇肉竟会是这么香。 基于此时来说,一小段烤熟的蛇肉,应该算是庶归田最想要的东西。 而篝火的另一侧,村社的民众则用打开的心扉,来回报在这里的墨家众人,而对于孙璞来说,民众们打开的心扉也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是啊,过得苦。哪里能不苦呢?” “二月下田,便要先把公田的事做了。种庄稼要赶时节,可是最忙的时候也要先把公田的事忙完,才能忙自己的。” “夏日也要先给主人的田除草,每个月又要有五日时间为主人忙他家里的事。” “秋天要先收了主人的田,才能收自己的。缴纳了税赋,又要赶紧去为主人修缮房屋,割草准备冬日主人家的马匹食料。” “冬日要演武,等到结冰的时候,还要挖阴窖,为主人藏冰。还要砍柴、打猎,每年村社都要上贡一些野物,若是少了又要责罚,那野物都是主人祭祀和会客要用的,不能够少了。” 之前抓蛇的那孩子的父亲,苦着一张脸,在篝火下映的发红,总算有了一些黑灰色之外的色彩,将满腹的不满和苦痛朝着孙璞诉说。 一如《七月》所唱的那样,封地下农夫的生活就是如此,贵族剥削靠的封建义务,农夫有自己的一点生产资料,但是需要为封主履行义务然后才能够做自己的事。 不是奴隶,不是佃农,而是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农奴。受不了自然可以逃亡,但逃亡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才有了当年孔子在泰山之阳感叹的“苛政猛于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阳(十) 不是没有好贵族,但贵族也得吃喝,还得守礼,还得有贵族的生活方式,这些花销从何而出? 自然就只能靠封地上的人。 铁器牛耕这里又不用,单位产出的数量太少,贵族想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尽可能地获得劳役地租。 越是守礼的贵族,这种盘剥也就越凶狠,因为守礼意味着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也就意味着没有必要收买人心,也就没有任何在自己封地上变革的渴望。 大贵族或许可能在自己的封地上进行一些变革,分配土地,使得民众忠心,以便如当年季孙氏一样有私兵八千。这种变革不是为了利天下,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和封地,用自己的基本盘的“仁政”维系权势,而其中的亏空又从增加的土地上弥补。 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所以实物税加劳役地租合在一起,才能够维系普通小贵族的贵族生活。 孙璞不是那种不知道天下有多苦的人,见的多了,便没有太多的动容,这是天下的常态。 他听完了众人的诉苦,只是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个好的开端。总算开始说自己的苦。” 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之后,孙璞道:“人啊,得活着。得有衣裳穿、得有粮食吃。” “人都是一张嘴巴,总不至于说贵族便有十张嘴吧?他也就是一张嘴,却有一万多亩的土地,这合理吗?” “魏人唱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说这是为什么?” 问题问出,其实很难回答。 但这个问题本身,却正是村社众人所关切的。 同样的问题,对于不同的义来说,解释起来也就不一样。 此时“天命”论大行其道,世间多有说法,所谓“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 这是墨家《非命》中极力反驳的内容,认为没有命,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掌握。 可墨家的义,是天下大义的下流,在泗上和一些大城邑之外,信奉的不多。 因为其中的逻辑太难,而命,则是最好解释“贫富、贵贱”等缘故的,也是贵族们所喜好的。 果不其然,孙璞很快听到了他预料之中的回答。 有人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论起来,贵人的命好,他们有好祖先,跟着先王天子征战得以封土。我们的命不好,没有好祖先,便没有这些土地,不能高贵,只能低贱。” 孙璞笑着摇摇头,问道:“就算如此,那么封土又凭什么呢?” 农夫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王公的,人家的东西,怎么分都好。” 孙璞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点头,孙璞又问道:“那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的呢?” 一旦开始问及太多的为什么,便容易出事。 这一问,许多人便觉得,这就像是有人问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这算是问题吗? 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啊,就像是人活着要吃饭喝水一样,没有为什么。 可再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的应该想想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诸侯的呢? 村社纵然闭塞,可武王伐纣的事众人却是知道的,便有人道:“武王伐纣,所以天下之土归于周。” 孙璞哈哈大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那殷商之前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虞夏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神农、太昊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呢?” “难道天子是一直就有的吗?难道天下的土地一直就是有一个人拥有的吗?” 一句话问出,只余下篝火的响声,再无人回答,许多人都在低头思索着这个很难很难的问题。 如果土地从一开始,便不属于某个天子,那么第一个拥有天命的天子,又是从谁人手里继承天命继承的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呢? 万事总有个头。 如果说,在上古之时没有一个拥有天下的天子,那么…… 不少人想到这一点,身上不禁一抖,不敢想下去。 因为再想下去,只怕只能想到一个可能:第一任天子,把土地从天下人手中抢走了……因为武王伐纣之前殷商有天下,而殷商之前虞夏有天下,虞夏之前呢?再至上古三皇五帝之前呢? 第一任天子对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到底是从手里继承的?如果是民众,那么是否经得了民众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夺走的东西,不是抢又是什么?问及天下,谁人能够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给天子? 莫说什么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众人也不会同意。 难道……难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强盗? 简单的问题,引来的是恐怖的思考,许多人吓得浑身一抖,摇摇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 天子是强盗?这哪里还敢继续往下想呢?这简直算得上乾坤颠倒的想法,怎么可能? 可似乎,除了这个解释,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孙璞又添了一把火,问道:“现在,有一个强盗抢走了别人的珠玉。另一个人说,这是个强盗,于是杀死了强盗,却把珠玉留给自己,那么这个人可以称之为仁义吗?” “土地,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你们想想,土地凭什么要归于天子诸侯呢?是命吗?” 这自然不是命。 许久,有农夫终于说道:“那……那是因为他们能打仗?所以他们可以抢别人的,别人却不能抢他们的?” 孙璞心中暗笑,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能打呢?为什么你们打不过贵胄呢?是命吗?” “如果你们也能打,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看谁能打?若真是这样,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简单了。” “若这么论,到底是王侯将相有种不对呢?还是王侯本身就不对呢?是强盗的儿子还是强盗别人不能当强盗不对呢?还是强盗存在的本身就不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众人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终于有人说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可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给我们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强盗本来就不对。可是怎么才能没有强盗呢?” “上古时候,天下的土地到底归谁呀?又是怎么跑到第一个天子手里的呢?” “你给我们说说吧。”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想要听听这些从未听过的道理,孙璞笑着,走到了篝火之前,回忆着这几年学到的种种,将修正之后的墨家之义的本源自然开始讲述那些“伪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个样子,私有制的产生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此时讲起来最是容易听懂,也最容易解释为什么土地归属于贵族和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闪烁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中,不时地发出哦哦的惊叹。 那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确,在孙璞的解释下,竟全是凭什么的不合理。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侧,那些从小接受了这些道理、仿佛孙璞讲得都是“废话”、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一样的年轻人们,渐渐有些困了。 庶归田挠挠头,心想:“怎么会有人觉得天子诸侯拥有土地理所当然?这难道不应该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对的道理吗?” 就像是这些年轻人自小就觉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个不需要解释的道理。 他们没有几人有能力解释为什么平等,除非是那些进了宣义部学习过的,但他们却觉得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寻常,哪里需要什么解释呢? 听了一阵,这些年轻人便更困了,学堂每月的“政治”课总要讲这些东西,他们听的太多,而且孙璞讲得也过于浅显,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听的。 他们将来也不是要做这个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终究这些年轻人只是调派过来充人手的,要处理的也都是个九数几何丈量的工作,而且这种工作,这些毛且没长全的年轻人只怕也做不了。 几个人打了个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觉。 庶归田把衣裳叠好,心想:“还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里洗澡,虽然水凉,可也要洗洗。” “明日还要丈量,这几日只怕都没时间。孙先生和他们讲的道理,倒是为了什么?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转为合乎天志,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贵族要是反对,连队直接把他抓起来就是,何必麻烦?利天下之事,这样枯燥无趣吗?” 心里嘟囔几声,顿觉之前的一腔热血有些凉。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当是轰轰烈烈,万军之中厮杀称雄、杨帆碧涛之上遍看天下广阔…… 哪里想到,父辈们在泗上创业之时,竟是这般无趣,讲些听腻的道理,厮杀之后还要处理这些琐碎的毫无激情的小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泰山之阳(十一) 怀揣着这种现实和梦想的悖离导致的失落,庶归田在草垛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明想着明天早点起来去河里洗澡,应该快点睡过去,可是越是想要睡反而越是睡不着。 翻了几个身,觉得仿佛那些虱子又在乱爬,甚至爬到了自己的心里,弄得心里痒痒的。 旁边的几个同窗早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庶归田翻身的时候惹动的干草莎莎地响,那些原本早已习惯的同窗规律的鼾声,此时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索性坐起来,就着从没有封纸的窗子里透来的月光,庶归田看着四周的一切,涌出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幸好我只是来帮着做事的,却不是要一直在村社里利天下……” “若是……若是将来有一日非要让我来做这样的事,去楚秦三晋的村社里做一样的事,那可就只能求求父亲,让他找找那些军中的叔叔伯伯,不要让我去。” “我可不怕死,哪怕让我临阵厮杀,可也比这样的事有趣的多。” 想到这,身上不禁又是一冷,想到父亲平日的性子,不禁又摇摇头。 “算了吧,父亲肯定不会出面的,说不准还要骂我……” 除了父亲那边,又想到墨家的种种纪律,只怕也是难说。 若是不入墨家成为墨者,在泗上虽不说寸步难行,但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可若是成为了墨者,便要守纪律,组织上定下来去哪就是去哪,不去的话就要被内部惩罚还可能被开除墨家的行列。 他也知道自己村社里那个教授识字的先生,那也是最早一批学到文字的泗上一代,一纸调令便让他们许多人四散到泗上的各个村社,可能一辈子也就定下来不可能再做别的。 想到这些,庶归田心里竟有些内疚,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利天下当是义务,即便无人监督,他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心里刚刚忽然涌出的想法一样。 “我也不是不想利天下。可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子墨子说,天下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出于自己兴趣的,那么那时候天下就大利了。我不想做村社的这些琐事,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错吧?” 他只觉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得起自己内心不安的理由,松了口气,又想:“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说到底,还是要‘能’。我日后在习流军校,应得努力才行。在众人之中,最是精于习流航海行船之术,只怕便不用来这里吧?再说,在习流水师不也一样是利天下?我又不是想要什么富贵功名吧?” 人总是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总能找到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庶归田并不知道或许和他有些相似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少,真正想着一心利天下而努力做事的人有,不算少也不算多。 终究他还年轻,说服了自己,心中也就舒畅了。 重新躺倒在草垛中,翻了几个身,睡意便袭来,之前那些烦躁的喊声和恼人的虱子,竟似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被同窗叫起去洗澡,顶着黑黑的眼圈,有人嘲笑他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有些尴尬,又不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好点点头。 自己内心说服自己的道理,可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他又不知道众人都是怎么想的,便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想家的话,总还不是一个会叫人嘲笑太多的理由。 冰凉的河水一激,抛去了那些烂七八糟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到扛着木杆、量角器、测距索和函数表之类的工具来到田地之后,庶归田总算是忘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想法。 这一次墨家的政策是不管自耕农、不管非分封的土地、只管那些贵族的封田和过渡的私田,测量起来便要简单的多。 贵族的田连成大片,并没有那种犬牙交错的格局,上好的平整土地仿佛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老贵族家中最大的一片封地,上面种植的粟米,这时候正是翠绿成长的时候,一直蔓延到天边。 虽然没有垄墒,可最基本的行列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贵族自然不可能亲自耕种。 庶归田身旁的那个女孩子便叹息一声,清唱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想来这样的地方,种植的时候,都是千百人一同劳作。千耦其耘,这千百人要先忙碌过封主的土地,才能去忙自己的……” 庶归田道:“其实若是在泗上,这么大片地,倒也用不到多少人。牛马、耧车、犁铧、再加上前几年刚出的割穗车,哪里用这么多人?” “我们村社的麦田,就是众人合作的。也有八千多亩,种的时候可不用什么千耦其耘。” “适子不是说了嘛,土地连成片不是错,错的是连成片的土地属于谁。” 这么广阔的耕地,他并不惊奇,他们村社原本就在沛泽附近,都是大片的平整荒地,这些年开垦出来的许多都是看不到边的村社公有的地。 想到这,年轻的庶归田不禁想要指点江山,按照他们村社和他父亲等人常常讨论的一些言辞,跟着说道:“要我说,这封地上的农户,本来就是要集体劳作的。其实倒也不用分成小块,本身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不如还是归属于集体。” “这样呢,一来可以募集更多的钱买牛马耧车;二则可以平整水利;三则也可以组织一些村社的作坊,什么纺纱啊、造纸啊、酿酒啊……一个人可是干不了。反正我们村社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带队的那个中年墨者轻笑着,咬着自己唇边的胡子看着这些活跃的年轻人,笑道:“归田说的真好。我看我要给上面建议下,让你来这里做里正,带着封田上的人好好做,做的和你们村子一样好,说不定过几年咱泗上的报上便有你的名字呢……”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庶归田脸上的笑容凝滞,想到昨晚上想的那些事,心中砰砰乱跳,心道:“可不要。我可不来。这要是一辈子就在村社里,闷也闷死了,这日子一眼看到死,我可不想过。” 转念又一想,只怕这句玩笑话也在理,总得有个有能力、才学、学识、胆魄的人领头才行。怎么耕种、怎么分配、怎么建作坊……现在只靠这封地上的人可不行。 这句明显的玩笑话,庶归田也不敢接,只是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尴尬地转了话题,便又继续拿出量角器测量着丈量杆斜的角度。 带队的中年墨者也没想太多,说过了玩笑话,正要去远处看看,有人跑过来小声道:“组长,有人盯着咱们呢。” 回话那人悄悄地伸出手指,远处正有七八个人,远远的看不清,但应该不是村社封地上的农奴,而是贵族手下的私兵。 中年墨者摆摆手道:“管他呢,做自己的。义师就在旁边,怕什么?” 拳头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道理,如今义师的连队就在附近,而封地上的私兵多在军中尚未归来,他也不怕这些人有什么异动。 不过想到孙璞的叮嘱,他还是摸了摸腰间的剑,心道:“可要护好了这群孩子。若是以往,都是义师中退下来的人做这些事,哪有什么可担忧的?莫说七八个人,便是再多一些,真要动起手来也不怕他们……” 他只当无视,远处那七八个人看了一阵却也不走。 等到日在东南,已是隅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看太阳道:“该吃饭了呢。怎么还不来送饭?” 送饭的人,就是不远处村社的人,算是雇用的,做饭送饭都有钱或粮食可拿,这都是说好了的。 孩子们未必知道原因,带队的墨者却明白其中的缘故,根深蒂固之下,今日测量贵族的土地,只怕民众看到有人在旁边盯着,也不敢过来,怕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分地是好事,但得罪了贵族只怕下场不好,众人还在观望,这是人所共有的狡狯。 中年墨者精于世事,便冲着庶归田招招手道:“你不是会骑马吗?你骑马回去拿饭去吧,快点回来。” 庶归田年纪虽小,可也多少猜到了缘故,嘟囔道:“我们这是来救他们,给他们分地,他们反倒胆子小了……” 中年墨者咳了一声,有些郑重地说道:“这什么话?什么叫救?欲利天下,需得人人兼爱同心,不要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来救谁,欲利天下需要天下人同心同力,互救为互利,便谈不上救。不要废话,快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泰山之阳(十二) 庶归田嘟囔一声,跑到田边,抓着马鬃跳上了马背。 扬着脸却没有直接去村社,而是冲到了那七八个盯着自己这些人的那群人面前。 那七八个人手里携带着木棍绳索,一人身上还穿着革甲,庶归田却不惧怕,纵马到了这些人面前,故意不减速,朝着那七八个人像是要撞过去一样。 对面的人也不知道庶归田想要干什么,只看到马匹冲来,吓得赶紧散开闪身,不想庶归田马术尚可,竟是在要接近那些人的时候忽然转向,扬起的马蹄甩起了一些尘土,带着笑声扬长而去。 村社附近,几个人手里提着瓦罐,就在树下,看样子饭食早已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去。 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众人便问:“怎么样?” 那人喘息了几声,说道:“还是在田边盯着呢。怕是不行,这要是被主人看到,将来可是要受罚啊。” 人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村社农夫听了这话骂道:“你们这些人,人家墨者是来给咱们分地的,咱们自己不急,反倒是怕这些。” 其余人脸上微红,也知道这话在理,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孤身一人,爹妈都死了,也没有女人孩子。你要是忍不下去,逃亡也好,跟着去泗上也罢,可我们咋办嘛?” “墨家不是要利天下吗?那他们就得利啊,利完了咱们不就好了吗?” 孤身一人的农夫嘿了一声道:“昨日不是你说,谁能打仗谁就有道理?封主才几个人?咱们要是都同心了,劲儿往一处使,怕他做什么?他一个能杀咱们几百个啊?” “真要是你们这样想,那也是了,人家贵族可不是便能一直贵下去?昨天不也是说了吗,这利天下是人人求利人人得利人人利人,真要是等着人家来救,那人家要是救完了也想当贵族了呢?” 人群中的一老者挥手道:“道理是道理,可事是事。你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说,我们却不敢。你说的都对,可是不能去做啊。” 那人冷笑道:“到时候分地你们也别要啊。” 老者道:“那又不一样。真要是能分得成,那就不怕了……” 孤身的农夫哼笑一声道:“我自己去。无非就是个死,这里不容我,我便跟着墨者去泗上服役。” 众人被这么怼了一句,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老者脸却不红,说道:“都说了,你这没有家室,怎么都好说。我若也没家室,未必就不敢。谁心里不想分地?可谁知道真假?再说万一打不赢怎么办?万一封主又和墨家等人说了说,给他们些财物又怎么办?” 孤身农夫之前也只是说气话,气头被老者一压,摇头道:“行了,也别说了,我去就是。” 说罢拿了一根木根,将那些瓦罐上的绳子都穿到木棍上,挑在肩头,正要前去,庶归田也骑马赶来了。 孤身农夫回头看了看那些不好意思的邻里,率先走到了庶归田的马旁,说道:“错了时间,有些晚了,正要送过去呢。” 他也没说众人的心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也少了许多尴尬,对面幸好是个孩子,便容易糊弄过去。 庶归田呵呵笑了一声,算是赌气似的说道:“晚了便晚了,我骑马快,自己带回去就好。” 说罢伸手就要去提,那孤身农夫却也听出了这年轻人嘴里的气话和奚落,双手抓着木棍道:“你不好提,我一起去吧……” 正说话间,村社边上的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的咯咯声,一辆马车虚左而来,正是封地贵族家里的车。 车上的左面空着,这是贵族邀请人做客的礼节,村社里正是孙璞等人的暂住之地。 村头的农夫看到那辆马车,纷纷低头,或是转身将头藏在后面,也有一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摆开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干。 唯独那个孤身的农夫挺了挺胸,扬起脸扫过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与车上的人对视许久,并不低头。 庶归田扭过头,看着这一幕,终究还是个孩子,心里便原谅了那农夫,也不去管马车,跳下马道:“你上马,在后面拿着。我在前面骑。” 农夫这辈子可能都没骑过马,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笨拙地按照庶归田的教导爬上去,紧张的两腿就像是坠了铅一样,等到庶归田上了马,手里能抓住庶归田的皮腰带,这才算是安了心。 ………… 村社内,马车停在了村社里孙璞的住处一阵,很快就离开了。 来的时候虚左,回去的时候还是虚左。 院落内,孙璞收拢了一下一些账目,旁边一个墨者道:“这老贵族请你过去,怎么不去?我记得当年缯地的时候,适帅可是邀请了那些本地的贵族去谈,所谓先讲道理再论公意之法……” 孙璞知道那件事,当初潡水之战后,缯地的土改之前,适还真的宴请了当地的一些贵族,先礼后兵,讲了道理,给了条件,只说让他们土地交出来分给众人以赎买。 当时不少贵族也确实“主动”交出了封地,但孙璞却知道,那是因为越国已败、越王被俘的局面之下,墨家数万大军在附近所带来的效果。 今日那老贵族也要宴请他,以士之礼,孙璞却断然拒绝。 他听旁边的墨者这样说,便道:“你这是刻舟求剑了啊。” “咱们刚到这里,人手不足。校介说,咱们要重理,分反倒其次。要让民众知道自然之道、知道天志、知道土地应该归属他们。” “缯地,今日说不通可以明日讲。这里却不行,时不我待,越快越好。” “民众都在观望呢,我若是去吃这顿饭,就算是去讲道理的,民众怎么看?怎么想?民众会不会觉得我们和他们一样?这道理还能讲下去?这信任还能保持?” 那墨者思索一下,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是我错了。那么,这件事怎么说?” 孙璞道:“你就和村社的人说,道不同饭不同食。要让村社的人相信,咱们和那些贵族不一样,贵族分散各国却可以是朋友,咱们和他们却成不了朋友。缯地的那些贵族,之所以可以在缯地富庶,那是因为他们不再是贵族了。” 那人转身要走,孙璞又道:“你等等。” “这事说完后,大张旗鼓地赶着马车去一趟老贵族的庄园,就和民众说要罚没之钱的事,把那天的事说一说。要到钱后,也要告诉民众。” 那人明白过来,领命而去。 ………… 老贵族的宅院内,这几日的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前几日在城中丢了脸,回来后那家臣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一些私兵隶属也都惶恐不安。 讲道理,他们也算是跟着主人见过世面的,也听过许多的故事,天底下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此地原来属鲁,齐鲁交兵,战场上兵戎相见那没问题,可一旦打完了,贵族之间还是朋友,封地属齐便从新换个封主。 项子牛之乱结束后,还有人乘车而来,劝说主人继续出仕,封地也没有动。 纵观古今,哪里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家中的不安气氛,连最为低贱的圉奴都能感觉出来,养牛马的圉奴是个老头,也算是家中的老奴,祖辈都是贵族家中养牛马的。 吃住都在马棚中,忠心耿耿,从未过过没有主人的日子,也从不敢想没有主人的日子。 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家里的事,圉奴心中便暗暗咒骂墨家那些人,竟让主人这几日都没有了好心情。 转念一想,若是主人没了地,可养不了这么多马,自己没有了主人,又这么活下去? 其实从月前,圉奴便感觉到有些不对。 以往主人偶尔遇到他,便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你最近又做了什么梦?” 可自从月前,一连见了几次,竟是都没有问过。 有一次他刚说了一句,主人便喝骂道:“住嘴。” 他这才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心中无限委屈,又把这委屈变为了愤恨,只觉得若非是墨家的人胡来,何至如此?自己挨得骂,也是源于墨家的胡来了。 讲做梦的习惯,持续了很久了,原来就是一次偶然,老人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便和家里的奴仆说了说,不知怎么传到了主人耳中,主人竟是主动来听了听,听完后还赞了一句好,赏了他半罐子酸酒,老圉奴美滋滋地喝了一顿,又看到主人被自己说的哈哈大笑,心里也美。 如今又没什么小说传奇,村社封田的日子一成不变,这老贵族也是个老君之,守礼之人。 数百年不曾变过的生活,除去狩猎之外,竟无半点乐趣,偶尔听到一个奇怪的梦境,也确实算是一件很不错的精神消遣。 一成不变的生活,保守顽固的岁月,也只有梦,能有所不同。 许是那半罐子酸酒,亦许是主人哈哈的笑声,老圉奴从那之后,这梦“做”的也就多了起来。 每日间除了养马喂马,便是苦思冥想地做梦。 有时候说完,主人也会和颜悦色地笑骂道:“老东西,这梦你前些日子做过了。” 圉奴便会赌咒发誓道:“主人,我说的真的,又做了一次,真的……” 这时候老贵族也便哈哈一笑,有时候也会赏他一块肉,这时间一久,圉奴便觉得自己竟似比那些奴仆要高出一些,这腰板在众人面前也挺得直了。 上个月好容易又“做”了一个之前没梦到的梦,刚一张口,就被主人一句怒斥挨了一鞭子,待到后来打听到是墨家弄出的事乱了主人的心情,这一腔的怨恨便全在墨家身上。 心想,若非墨家,主人心情如何能不好?我又如何能挨那一鞭子? 今日竟又要收拾车马,说是要宴请墨家的士,老圉奴收拾马车的时候就在那骂,骂道:“什么狗一样的东西,竟还要派了车去迎他们?” 等到车空着回来,圉奴又道:“这当真是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请还不来,要我说就弄死他们……” 这话却正惹了心情也惶恐不安的家臣,家臣是什么身份?反手拿起马鞭朝着圉奴身上猛抽了几下骂道:“嘴里塞上马粪,滚!你算什么东西,家里的事也是你该说的?” 这若是能弄死他们,何必等到现在?六万大军都覆灭了,谁弄死谁呀? 圉奴一脸委屈,却也不敢反抗,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后,自己捡起马粪塞在嘴里以示自己失言之罚,心中更恨不曾谋面的墨家众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泰山之阳(十三) 被迁怒的圉奴心怀对墨家的怨恨,不知怎么夜里真的做了一个梦。 一个讲述出来主人不会想听、平淡无奇的梦。 他梦到自己养了一条狗,无聊的时候便摸摸狗头,顺一下狗的毛发,高兴的时候会塞给狗一块骨头,可若是自己正在为什么关切自己利益的事忙碌忧心的时候,狗还不知趣地贴过来想要让自己摸摸狗头,便会心烦意乱地一脚将狗踢开。这时候狗就会委屈地趴在远处,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主人开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平淡到很真实普通的梦,梦醒的时候正是夜里给马添草的时候,这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即便被赏赐一些酸酒喝醉也不会错过这个时间。 远处的屋舍里似乎有朦朦胧胧的光亮,圉奴叹息一声,心想墨家真是可恶,竟让主人夜里还要夙夜兴叹不能睡眠。 老贵族真的没有入睡,屋舍内点燃着烛火,庶农可以视作年节时候才能吃到的羊脂正在燃烧。 烛火摇曳下,几名心腹家臣跪坐于地,一脸愤愤不平。 “主辱臣死。墨家欺君子太甚,今日便在村社大肆传扬今日下午来收取罚没之钱的事。” 一名家臣说起村社的一些事,脸上恨恨。 罚钱不是屈辱,罚钱之后在民众中传播才是屈辱,也正是无礼至极的行为。 正是以礼经纬其民,卿大夫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立法令,民在律矣,何以尊贵?贵贱无序,何以为天下? 等级制度之下,贵者可以惩罚贱者,大夫可以惩罚士,但却不能够将惩罚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诉民众。 否则的话,贵贱无序,民众便会遵守法令而不去尊重贵族,贱民不尊重敬畏士、士便不尊重敬畏卿大夫、卿大夫便不会尊重敬畏诸侯,这便是道理。 现在罚钱的事在村社里传的沸沸扬扬,墨家说不管贵贱违令就要惩罚,这岂不是等同于贵贱不分,竟在律令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贵族从未经历过的屈辱,家臣们愤愤,却也只能在这里嘟囔,并不能做什么。 这律令是墨家制定的,村社里的那些人只是执行者,真要是主辱臣死,当去杀光墨家的头目。 可这些人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那岂是自己能够杀的了的?泗上危险重重墨家人数众多不说,便是行刺,墨家的那些头目又有几人不通剑术,又岂是这几人能够行刺的? 老贵族在正首听着家臣的忠诚耿耿之言,脸色铁青。 他本想着今日白日宴请墨家在这里的头目,说一说道理,却不想墨家直接拒绝,并且说道不同则酒如酸醢、不若不饮。 这是丝毫转圜的余地都未留下,老贵族长叹一声道:“如此看来,分地之事已成定局?” “噫!天下将乱!” “昔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今日墨家从卒五万,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其祸远胜于盗跖。墨翟创义,本欲兼爱天下,鞔之适不肖,竟是祸乱天下,这罪责难道墨翟就没有责任吗?” 梁父原本就在柳下惠的封地附近,柳下惠的墓地也在此地,百余年前的盗跖起义波及齐、鲁、卫、宋,天下固然记得,梁父附近的贵族更是记忆深刻。 墨家如今,当真是大国守城、小国入保,而泗上诸侯更是“迫于淫威”不得不入非攻之盟。 老贵族感慨万千,他对于分地一事看重的是其中的政治影响。 感叹之余,一亲近的家臣道:“那也是未可知之事。今日几人在村社,村社众人想要给墨家那些丈量的娃娃送饭,但又逡巡不前,只有一孤人去,其余人并不敢。” “家主在此地多年,人威势望,庶民敬畏,这便让墨家的事难成。” “民畏,则心惧。心惧,则不敢谋私利。” 老贵族点点头,说道:“甚合我心。该如何做?” 那家臣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刀切下去的姿势。 其余人一见,大惊失措,慌道:“不可!墨家义师在此,如今宗子私兵皆在外,不能成事。” 那家臣笑道:“谁人说要去杀墨家众人?墨家众人势大,不能轻动。若是能够击败墨家众人,民众自然畏惧。可若不能够击败墨家众人,却未必不能够杀死那些心怀私利而欲乱事的庶民。” “土地为利,命亦为利。土地与命不可得兼,民众便只能舍土地而求命矣。今日送饭,有一人亲近墨家,欲求私利土地而悖规矩制度,这样的人不能够不死啊。” “他若不死,民众又如何能够畏惧敬重家主?他若死,民众皆想,与墨家近则死,又如何敢亲近墨家?到时候纵然分地,民众不敢要,那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维护礼法的大义,是可以杀人的。墨家既讲规矩、律令,那么只要不让墨家人可以确定是我们杀的人,但又让所有人知道是我们惩罚而杀人,就不墨家又能怎么办呢?” 老贵族无言,那家臣又道:“墨家既以律令侮辱和惩罚了君子,那么难道我们就不可以用墨家的律令来对付墨家吗?他们若是无证而抓人,他们的律令就不可以持久;他们若是想要律令持久,就不能抓人。” 老贵族沉声道:“罪不在民,而在墨家。墨家之义蛊惑民众,使得民心思利而不怀德。昔武王伐纣,治商纣之罪而善待天下之民,辅以教化……” 众人以为家主竟是要反对此事,却不想老贵族话锋一转,郑重道:“然,仁如文武,也有诛杀之事。所谓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皆为乱天下之害。此人思利不怀德,居土不感恩,当诛。” 重家臣这才放心,只要能够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那么墨家在此地便不可能站稳脚跟。 而且墨家既然讲律令,那么只要做的没人知晓,就算整个梁父都知道是他们杀的人,却又能如何? 几人商量了一番,便定下了计划,只待明夜动手。 ………… 村社里,孤身一人昨日去给墨家众人送饭的农夫喜气洋洋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之中。 吃了一口昨日剩下的已经凝固的粟米粥,回忆着今日在田里墨家那些人讲述的道理和泗上之政,他心中便动。 封田之上的农夫不能够随意迁徙,这种律令一直延续数百年,离开禁锢的土地范围,便视为逃亡。 逃亡重罪,虽然大部分时候抓获很难,这时候深山老林大泽大河多矣。可是人是社会的人,为了逃避封建义务而离开人类社会,生存极难。 这农夫便想着,反正自己一人了无牵挂,不若跟随墨家前去。 义师军中有吃有喝,一年还有两套衣裳,待到退役之后,若是愿意去江南、东海、缚娄等地,还可以得到铁器、火枪,以及自己开垦的土地的所有权。 这对于这孤身一人的农夫而言,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至于说利天下之类的言语,他觉得很有道理,但至少此时吸引他的还只是那些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幻想着自己将来从军服役于义师之中,便等到退役之后,可以去缚娄,那里据说已有三五处移民过去的城邑,去到那里便会被组织起来耕种开垦,日后便可以吃麦粉、稻米,甚至还能吃上那些义师所言的“油”。 今日在田中,他跟着那些年轻人蹭了两口军中的炒麦粉吃,里面多少有点油,当真是回味无穷。 正自幻想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他哪里想许多,便以为是村社里有人来问今日墨家那些人在田里都说了什么,从草垛里起身去开门。 刚一开门,口鼻就被捂住,接着腹部一凉,还不等叫喊,便死了。 他自是无备,可就算是有备,一身在田里劳作的筋骨,哪里能敌的过这些经过训练的人? 几名家臣站在外面盯着动静,屋子里四个人将这人抬起,朝着外面狂奔。 惹来了村社中的一阵狗吠后,便溜到了村社外的一株大桑树旁,将那死去农夫的肚腹剖开,肠子扯出,再用树皮藤索勒住喉咙,挂在树上后便溜走。 临走之前,一家臣看着这死去的农夫,笑道:“如此一来,村社谁人敢近墨家?不知死活的东西。” 猛啐了一口,悄无声息地走入黑暗之中。 次日一早。 天才刚亮,庶归田等人就被一阵吵闹声吵醒,揉着眼睛走出去,就看到不少人聚集在外面。 几个年轻人这才知道昨晚上杀人的消息,偷看了一眼孙璞,见他脸色阴沉,庶归田想到前日共乘之谊,也不免有些悲伤。 这事想都不用想,定然是那贵族派人下的手。 第一百九十六章 泰山之阳(十四) 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浸淫尘世几十年的孙璞自然也看的清楚。 早晨有人发现了尸体,便带人去查看了一下,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破绽,杀人的手段也极为娴熟。 残忍的手段,更是让村社里凝结着一种说不出的氛围。 查看之后,便先叫义师以后就驻扎在村社间,然后叫在这里的墨者们一同开了个会。 这件事连孩子都瞒不过,可却没有证据,毕竟墨家的法条框很多,连“惟害无罪”这样的道理都有,这件事也确实难做。 会议召开的地方就在村口,避开了别人。 众墨者之中,一个身穿着草鞋短褐的中年墨者起身先骂道:“此事不消说,就是那些贵族动的手。既不敢动我们,便拿村社民众屠戮。也是为了吓唬村社民众,不要与我们接近。” “我们早就说了,要以利天下的恐怖,对抗害天下的罪行。这些顽固的贵族,都该处死,若不处死,他们总会害我们。” “咱们和他们讲道理、讲义道、讲律令。可他们会和我们讲吗?会和天下的民众讲吗?” “竖起绞架,把那些害天下的贵族、大夫、诸侯,一路从洛阳吊死到东海,这天下便可大利!” 说话这人满脸通红,极为激烈。 言语中,我们和咱们的区别也分得很清楚。 咱们,说的是整个墨家。 我们,说的是自苦以极以利天下、绝不妥协、以绝对的暴力对抗害天下的不义那一墨家内部的派系。 他言语中的急躁和无奈,孙璞听的明白,也明白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如今事情已经发了,又找不到证据,谁都知道是那些人做的,可墨家对于“杀一人而利天下”的政策有太多的边框。 墨子去世之前,就曾说过这个问题,若要以“利天下”的名义进行对抗,无需审判而将墨家作为一个利害的评价者,墨子心中并不是很认同。 墨家的诛不义令的签署程序复杂,也正是这个缘故。 这个框,也是墨家自己给自己装进去的。 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要讲证据。 而且单从法律上,墨子认为“惟害无罪”,就算做了什么害天下的事,只要法律没有说不准,那么就不是罪。 之前墨家守城的时候,守城律令的严苛可见一斑。 譬如取用民众财物,皆以主券书之,若是书券上写错了,也会按照书券的数额偿还。 如今墨家正在泗上执政,这律法的规矩,那是不能够改变的。 唯一能够改变的,也就是墨家内部的激进派成为墨家的主流,直接通过公意决定签发“害天下”的罪名,这样就可以避开需要证据的审判,依靠高效的督检部的人进行法律之外的处罚。 很明显,这一点暂时不可能,禽滑厘如今重病,适基本上就可确定是下一任巨子,这种可能现在看来微乎其微。 脸色激动的自苦以极派的墨者发泄过之后,叹道:“你说,现在怎么办?都知道是谁杀的人,可是没得证据,难不成就让他逃脱惩罚?” “咱们墨家当先的,到底是义?还是法?” 孙璞立刻反驳道:“你这么说便部队。咱们的法源于义、源于自然天志的理性说知。咱们的法,是为了促使义;而义,又是制法的准则。两者怎么能是对立的呢?” 激动的墨者摇头道:“杀人者死,重要的是杀人者的‘死’?还是杀人者死、不杀人者不死的法?法不能够带来正义的时候,要靠什么?” “咱们墨家内部,游侠儿极多,原本都是为义杀人的。因为贵族大夫的法不能够保护弱者,那就违法犯禁而保护。那时候市井之间,孤身一人,亦可行义。到如今,墨者数万,义师十旅,反倒束手束脚。不说天下,就这村社里,便有义师一连,就算不用,你我等人难道就不能行义?” “那农夫就这样死了,谁来彰显这正义?杀人者没有死,我心难安。” 不少更为年轻一些的墨者都被煽动起来,这情绪激动之下,有时候激进的言论更为正义。 孙璞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头道:“贰巨子曾言,以剑救人,一世不过百人。以义、法、理、规矩来利天下,万人亿人。轻重之权、多寡之择,这是早已决定的。” 他很郑重地用了同心同德同志的同志称呼,与众人道:“同志,墨家的义与天志至上,而规矩是为了保证可以行义利天下的。为了一人而舍弃可以利更多人的规矩,这是违背了‘权’之理。我反对这样做。” “终有一天,总可以查清楚,但却不是今日就可以动手的。我们来这里,是来和民众讲道理的……” 激动的那墨者咬牙道:“讲道理,也得需要手段!如今民众就算听了我们的道理,可却不敢去做,那又何用?” 孙璞道:“之前贰巨子传达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现在我们当务的是理,而不是做。” 有些话,他终究不能说。 墨家会在击败临淄军团、魏赵楚中山国之战结束之前撤回泗上,并不会在齐国长久经营,这是机密,只有一定级别的墨者才能够知晓。 孙璞知道,所以孙璞明白重要的是理,而不是分地本身这件事。 他要做的是很多,当初开会的时候,适也说了,重要的是理,在讲清楚的道理的基础上,将墨家在这边的组织建立起来,将民众组织起来,利用如同他当年在商丘城外传义那样,彻底瓦解贵族的基层统治。 在撤走之前,墨家会和齐国签订极为苛刻的条约,这里面会尽可能地保护这些成果。 所以重要的,是让民众自己组织起来,自己不再畏惧,自己在先锋驷马的领头之下开启轰轰烈烈的自我觉醒。 道理他懂,说服众人支持自己也不难,难的是将其中的道理讲清楚。 他组织了语言,继续和众人争辩的时候,村社里的一户人家,也在发生着一场争辩。 一男,一女,正是夫妻。 “黑臀死了,还不是因为和墨家那些人走的太近了?前日送饭,我就想到,封主难道会容忍这样的事吗?当时要不是我给你使眼色、掐着你,只怕你也去了!” “你若去了,今天挂在桑树上的就有你。我和孩子咋活下去?” 女人数落着男人,外面一个孩子在把风,只说住在这里的墨家叔伯们回来的时候就说一声。 墨家几个人住在他们家,女人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数落完,女人又道:“现如今墨家住在咱们家中,那将来也是大祸。纵不杀你我,可要是服劳役的时候多分你一些、出征的时候叫你去运送粮草,那这家也就完了,又何必杀你?” “封主那是什么人?再说现在大军还在,胜负还说不准呢。万一墨家败了呢?你那日可是见到了,好多人从军出征,可是望不到边呢……” 这里不比济北,没有一场大战,也没有大量被俘后被释放的农夫作为基础,村社之民看不到整个天下,他们也只能看到身边只有一两百人的墨者,以及记起当时齐国大军经过时候的壮观。 男人皱眉道:“墨家这些人都是好人啊。在咱们家吃饭,也是给钱的,而且他们人多好啊,你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好人?” 女人哼笑一声,横眉一抖,骂道:“蠢蛋,正因为他们是好人,才敢让你赶他们离开呢。若他们是坏人,哪里敢呢?赶他们走,可是要被杀的。他们是好人,又不会杀咱们,怕什么?” 这道理简单明了,竟是无法反驳,若是坏人,哪里敢动这样的心思? 男人沉默一阵,无奈道:“他们的道理也对,也是给咱们分地的。若是真分了地,咱们的日子也就好了……” 女人再骂道:“蠢蛋!他们要利天下,咱们不是天下人啊?难不成真可以分地的时候,就因为咱们赶他们走不准他们住,就不分给咱们?既分给咱们,又怕什么?” “我纵是女人,却也知道他们的话有道理,也知道他们是为了咱们好,更知道分了地日子便好过了。” “可若是没分地便死了,那又有什么用?利天下的事,让别人去做,咱们等着被利就好。利天下,可是要死人的,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说到孩子,男人终于叹了口气,女人又道:“我就是和你说说,这赶人的事,我去做。总归不好叫人说你……村社里的别家,也都是这么想的,我都问过了。” 男人听了这话,苦笑道:“哪能让你去?我是一家的柱梁,若是让你去,才叫人嘲笑。要么我就不同意,我若同意了又哪能让你去?” “可是这事……” 他思来想去,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低着头长长地哎叹一声。 女人也知道这件事总归不好,柔声劝慰,男人想了许久,站起身道:“那就说吧。还有什么办法?说起来,墨家来的时候,可是帮着给咱们修缮了一下房子,换了两根柱脚,这……这如今却要赶人走,让人住在哪?下雨可怎么办?” 女人亦是无奈道:“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村头桑树上挂着的黑臀,封主是坏的啊。可墨家是好的。坏的人,你要去好好对待,这样他或许就不害你。可好的人,纵然你不好好对他,他也不会害你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泰山之阳(十五) 等到孙璞终于说服了本地的墨者认可他的想法返回的时候,发现屋里的人正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等着他。 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明显。 “乡亲,可有什么事?” 乡亲一词,此时已有,包括连用的父老乡亲四字词,墨家内部用的较多,孙璞便很自然地用了这个齐地并不怎么常用的词汇。 男人有些赧然,顿挫许久,孙璞便笑道:“有什么话便说,可是我们在这里住着有些耽误你们夫妻的事?” 这玩笑有些粗野,却也打开了那种凝重的气氛。 男人笑了笑,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羞然道:“那个……你们可不可以不住在这里了?家里人,有些怕。” 说完,男人又急忙摆摆手道:“不是怕你们……是怕……怕……” 他的话也没说完,孙璞点点头道:“我明白。你怕,是因为你也知道黑臀死在谁的手里。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件事总要有个交代的。” 男人又赶忙道:“真是对不住,我也是没有办法。” 孙璞笑了笑,说道:“没事。” 他不着急,他知道这里的事的突破点,在于临淄军团的覆灭。只要临淄军团还在一天,只要梁父大夫的那些兵卒还未被俘获放回,这里的事便会很难。 总还有时间让民众觉醒、信任、信服,然后鼓起勇气,带着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要分天子之土的野心,达成这一次对齐之战在齐地的真正目的。 他也没在多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又多给了这家人几斤炒麦粉道:“这些留给孩子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记得我们说过的,最好把水煮开了喝。” 男人接过麦粉,脸色更红,几次想说那你们就留下吧,可最后还是在妻子的咳嗽中无可奈何地低着头。 孙璞等人的离开,并非是单独的,整个村社住在村子里的墨者都选择了离开。 庶归田临走的时候,送给了那个当初给他蛇肉的孩子一个小小的铅兵,那是泗上寻常可见的玩具,熔铸起来也简单。一些家中有火枪的人家这东西很多,必要的时候还能自己在灶台火中融成铅弹。 那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玩具,爱不释手。 庶归田心想:“你们赶我们走,那我就好好对你们,非叫你们羞愧死不可。这都什么事啊,明明是来帮你们的,你们却这样……” 他心里嘀咕的事,又不好说出口,知道若是说出来定又要被孙璞训斥一番,讲一番道理。 把话憋在心里,一群人在义师的帮助下就在村社里搭建了几处简单的泥屋,都是些常做这种事的,搭建起来却也容易。 虽是从农户家中搬出,但是平日闲聊却依旧很近,经常走动。 这一次墨家不声不响没有任何怨言地离开,反倒是民众心里都有些不好意思,对于墨家的认识也更为深刻,更是认定了这是一群不会害人的好人。 数日半月转瞬即逝,无风无雨,天气正好。 外面并没有发生太多的事,齐国的临淄军团还是龟缩在汶水之南,村社这里的人便也习惯了这种安生的日子。 庶归田等人的测量工作也已完成,十几井的土地测量完毕,那些学到的东西也经过了实践的熟悉,很多人被调往梁父,那里的分地工作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 在村社的墨者也和村社的民众越发的熟悉,讲的道理越来越多,越来越吓人,越来越深奥,可是民众听的也越来越懂。 每天晚上,孙璞都会将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记录在纸上,总结出各种情况的应对方式,以及民众种种发生过的反应。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里的情况也已经基本摸清,民众的认可也已经基本达成,孙璞便不再想继续等下去。 先是几名墨者前往老贵族那里,邀请老贵族前来,要和老贵族“商量”分地的事。但这个邀请,属于半强迫式的,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如果他不来,那么分地的事依旧会进行,并不会有所影响。 然后便学当年适在商丘行义那般,召集那些熟悉的民众、附近村社的众人、封田上的氓隶,约定了某一天一同商量分地的事。 对于这件事,工作队内的墨者也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此时尚且还不是“趁热打铁”的时候。 泗上铁器很多,趁热打铁这四个字用的也就多,若无铁,自然没有趁热打铁一词,因为青铜之类只能铸而很难锻,趁热打铁这四个字被日常使用,实际上也是泗上生产力进步、铁器开始普及的一个在语言上的表现。 这是个很正常的疑惑,此时确实还没到趁热打铁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疑惑,孙璞回答道:“这时候自然不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可是,趁热打铁也需要先准备铁砧、铁锤、铁块、还要准备好油粹的油、水粹的水……不是说炉火烧的通红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打的。” 什么是炉火烧的通红的时候? 自然是齐国的临淄军团彻底覆灭的那一天,但若是那时候再开始准备,只怕已经晚了。 因为按照孙璞所知道的,墨家的时间很紧,要在临淄军团覆灭、而魏赵楚中山之战平息之前,就会撤回泗上。 这时候可能条件还不完备,可能民众还会骑墙观望,可能民众还会忧心将来。 但不重要,今日这件事做不好,明日还可以再做,明日做不好还可以等到后日,只要在撤军之前完成即可。 民众可能会恐慌、可能会恐惧、甚至可能冷场躲避,但孙璞知道,这一切情绪和一切反应,都不是墨家最担心的“反对”。 恐惧不是反对、躲避不是反对、甚至刻意的疏离也不是反对,而只是赞同之后的担忧。 被认可和支持是最难的,而恐惧和恐慌对墨家来说却是做容易被解决的——干掉临淄军团,审判公子午和田庆,就会让那些根深蒂固数百年的畏惧彻底被践踏到脚下。 如果在临淄军团覆灭之后再开始直接分地,因为墨家不可能短期之内这里常驻,那便毫无意义。 作出这个决定之后的三日,数十里之内的民众便都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思齐聚这里。 他们或许还不明白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但却本能地选择了尝试着参加这一次明显是分地为目的的聚会。想法也其实很有些狡猾:既然大家都来,只是听墨家说,应该并不会让封主震怒。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墨家也同样邀请了这片土地的所有者、这片土地上的贵族参加。 等到人群聚集、贵族的车马姗姗来迟的时候,许多人便悄悄想要往人群的后面躲一躲,或是低下了自己的头。 看到这种情况,几个墨者忍不住摇了摇头。 孙璞叹息一声,心道:“果然是就习难改,数百年千年的传统,想要改变太难了。因为民众心里不是那么心安理得,所以才会如此躲躲闪闪。若是心安理得地觉得土地归属于贵族、诸侯、乃至天子不合理,又怎么会躲闪?” 这就像是一个人去要债的时候,抛出去一些人情之外,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因为人们认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还没有接受土地归属于天下人也是天经地义。 有人或许觉得,那是贵族的土地,从人家手里抢走,总归不好。这样的人,多数是很好的人,但却也是所谓“乡愿德之贼也”的乡愿之民。 也有人觉得,墨家的话其实有道理——当然,道理在其次,但利益却是实打实的,他们却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土地。 或许还只有少数人真正做到了心安理得地参加这一次分地,而怎么才能让多数人心安理得,这才是这一次济水以南分配土地如此重视的目的,也正是所谓的“在理而不在分”。 这一次邀请贵族前来,实际上是来批判的,不论他们是否同意,这一次尝试分地都会分下去。 所以等到人聚齐之后,许多善于宣传的墨者便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述道理,将分地是合于天志的道理讲清楚之后,一直默不作声实则已经愤怒到极点的老贵族终于怒喝一声站了出来。 几名维持秩序的墨者急忙将手按在剑上,那老贵族在梁父见识到了墨家的剑术,并么有愤怒之下拔剑,而是满脸带着一副苦痛到极点、悲愤到极点的神色。 他猛然站起,双手用力,将自己的腰带解开,用力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一副雄壮而满身伤疤的躯体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老贵族眼中噙着一种宛如悲愤的闪烁,怒声道:“我自受冠以来,大小十三战!乘车冲杀、亲历矢石,伤疤二十七处。” “当年伐鲁一战,吴起领军,齐不能胜,旌旗倒靡,众人弃甲曳兵而走,我自立车头厮杀,冲散鲁军,身中七箭!” “数次濒死,君侯上卿以地酬我之功,这些土地是我、我的祖先拼命厮杀出来的!” “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不过是一群徒卒,战不能胜、退却比谁都快,如今却想要我和祖先用血得酬的土地?” “我八次濒死,立下功勋,你们又做了什么?如今却想要君侯赏赐我的土地?这难道不可笑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泰山之阳(完) 怒发冲冠的老贵族高声怒喝,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脸上红成一片,心想好像这也没错…… 老贵族正要继续言语,却不想一旁的孙璞冷笑一声,大喝道:“缪矣!” “你为君侯而战,那么君侯想要赏赐你,就该赏赐他所拥有的东西。可他却拿本该归属于天下人的土地赏赐你,这和为了赏赐别人却用抢来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你为君侯立下功勋,你这身伤疤应该去给君侯看,而不是给万千民众看。你的伤疤,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身上的伤疤,为现在下面的民众带来了什么?是财富?还是更好的生活?是富庶?还是更多的土地?” “你什么都没给民众带来,这就像是你祭祀了五方兵主战神,却埋怨天没有下雨一样。你身上的伤疤,和民众有什么关系呢?” 他既要煽情,孙璞便要打断,不但让他的煽情变得毫无意义,还把话题又绕回了那个最终的基础问题:土地是谁的? 如果土地是诸侯的,那么今日老贵族的这番言论一点没错,他为诸侯攻城掠地,从而获得了诸侯的赏赐,而民众却想要走,那肯定是不对的,因为想要的话等同于抢:别人赠与第三方的东西,我去抢走,那就是抢。 可若土地不是诸侯的,那么今日老贵族的这番言论就是废话。你身上的伤疤再多,和民众有什么关系?民众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你却说自己经过了多少苦难才抢到这些东西,纵然闻着落泪,却也没用。 许多刚才有些羞愧的民众顿时清醒过来,均想起这一个月来墨家的种种宣传,人们总是喜欢对自己有利的道理,不禁便想:“墨家众人的话倒是没错。这就像是一条狗为别人看家,却跑到我这里来要吃的,并说自己看家受了多少苦……我若有富余的,便可给它。可我若没有,便该赶走,你受了苦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台上的老贵族赤着上身,登时语塞,夏风虽暖,但赤着上身却不雅。 这时候是穿上也不是,继续脱着也不是,浑身的伤疤,被孙璞一说,竟像是那些街头行乞之人断掉的手脚一下可笑。 当话题又转回土地到底该归属谁的问题时,墨家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老贵族或是手下家臣纵然善辩,却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辩倒墨家。 为了这个道理,适准备了二十年,完善了整个墨家理论的体系,别说是这老贵族,就是那些巨城大邑的名士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驳倒墨家。 唯一能驳倒墨家的,现在只剩下肉体消灭,然而泗上的数万义师经此一战、适为魏赵韩楚准备的不合局面,只怕十年之内没有诸侯敢想这个问题。 肉体消灭不了,道理辩论不过,这就是此时老贵族面临的处境,无可奈何。 今日将老贵族叫来,也根本不是和他商量的,而只是做个木偶,让民众看到他们哑口无言的样子、让民众知道墨家的道理可以说的这些贵族无言以对。 至于这个老贵族本身,孙璞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墨家连王都俘获过,区区一个上士,哪里值得费许多心思? 压住了老贵族的嘴,趁着老贵族满脸怒色却不能表达、赤着上身原本炫耀的伤疤如今仿佛乞讨的断手的尴尬局面,众墨者便有意引导着老贵族和他的家臣不断辩论,然后再用墨家精湛无双的辩术和宣义部最为擅长的宣传鼓动,将他们一一驳倒、再引来民众暗暗的欢呼。 孙璞心想:“如泗上戏剧,独角戏演起来可不好看,总需要有人陪衬,方才有味道。” 一轮辩驳到过午时分,孙璞又借着之前老贵族所说的那些话,讲起了一个故事。 “昔楚之养由基善射,当世无双。尝射于家圃,有斫轮者释木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百里穿杨,但微颔之。” “养叔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斫轮者曰:‘无他,但手熟尔’。” “养叔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斫轮者曰:‘以我削轮轴知之’。一木置于地,便取凿、斧,闭目以削轴,顷刻乃成,负重十石。因曰:‘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养叔拜而服。” 这是个很简单的卖油翁的故事,但此时并无卖油翁,油脂在村社尚属奢侈品,故而便用村社众人更为熟悉的制作车轮的老人代替。 墨家的故事总是很多,墨家的木匠也是一绝,故而这个故事当初被适讲出来的时候,墨子颔首而笑,明知这是假的,却不得不认可其中的道理。 而适讲故事,又从不是为了讲故事,今日孙璞说起这个故事,众人听到津津有味的时候,孙璞便道:“如今驾车、击剑、冲杀、引弓,难道这不也就是个唯手熟尔的事吗?” “他只说自己能够奋勇厮杀,却没有说他为何能够以一敌十。难道说因为血脉吗?难道说贵者更贵贱者恒贱,连同武艺都是传承于血脉吗?”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咂摸出了问道,孙璞大喝道:“不是这样的啊。无非是他手熟,常年操练的缘故。”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能够操练?为什么他能够操练?” “因为他不稼不穑便可以吃饱,你们却要为稼穑忙碌,饭都吃不饱又哪里可以操练呢?” “因为他的房屋漏雨的时候,你们要服劳役为封主修缮房屋,而你们修缮完毕还有漏风的自己的房屋等着你们。” “因为你们买不起一口弓,而他能够买得起,可他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不工不商,怎么就能买得起?他的钱、他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用着你们劳作所创造的财富,却还嘲笑你们贫穷不知礼、不能引弓、不能击剑,然后还说这都是源于血脉和祖先,这难道不可笑吗?”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这是可以被证明的道理吗?墨家义师,原本庶农工商者多矣,常加操练,商丘盟楚王、潡水服越王、牛阑战魏侯、济水羁平阴……为何泗上的民众可以操练?因为他们吃饱了、因为他们穿暖了。” “可为何他们就能吃饱、穿暖?为何你们就不能?为何二十年前泗上的民众和你们一样不饱不暖,二十年后就可以俘获两王、大胜卿大夫?” 从本该简单的唯手熟尔的小道理,说到了直指本质的土地所有制和封建义务问题,终于引爆了这一次聚会的情绪,也终于说出了墨家真正要做的天下大事。 宣义部出身的老墨者,论及辩论只怕梁父一地尚无人能辩,况且今日不在于辩而在于煽动,更是宣义部的本行。 趁着言辞获胜而老贵族无可辩驳的时机,孙璞却没有果断地宣布分地,虽然早已经按照人口和远近划分好了位置,但为了公平起见,必须要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 今日已经大获全胜,这时候若是在因为数百年的习惯和畏惧,导致抽签环节的时候有人畏缩不前恐慌被报复,那反而不好。 日子还长,孙璞不着急。 今后的几日,民众越来越多地开始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墨家所说的分地抽签之事,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悄悄来到自己心仪的土地之前观望着土地上成长的粟米,嗅着青草的香味,恋恋不舍。 庶归田这些日子也正在为这件事忙碌,他要书写每一份地契,上面空出名姓,只是写明白土地的位置、大小,这是将来抽签分地时候要用的。 不过也并非都是手写的,墨家这一次用雕版印刷的方式,印刷了十几万份空出来一些内容的地契,分发下去,只需要填写城邑、村社、土地位置、归属者之类。 而其余的内容,都是印刷上去的,这既是减轻了工作量,也让这些在济北已经发下去、在汶水沿岸正在发、在一些地方还未发下去的地契充满了一种“神圣性”。 民众或许不认字,但他们会为了这份地契,认清楚地契上的印章,知道那印章背后的墨家到底是要做什么。 民众或许不认字,但他们会为了这份地契,学会书写墨家贱体字下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常年念叨的诸如“北山地”、“南山地”等到底是怎么写的、什么模样,毕竟以后那是他们的了。 而且这份地契之上,用的是墨家通用的数字符号,地契周边的印刷文字上也有从一到十的文字。 墨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宣传的机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一天下”的机会,包括大义、文字、善恶种种的一切。 这一日的正午,孙璞和几名墨者走在那些已经被丈量完的土地上,看着远处悄悄观察的民众,微微一笑。 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粟米还在成长,还未成熟,却已经有了阳光的味道,那是粟米最诱人的地方。 身边的墨者又问出了那个一直在讨论的问题。 “什么时候,才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呢?” 孙璞嗅了嗅空气中粟米淡淡的花香,笑道:“秋收的时候。” 众人看着这片土地,感受着太阳的温度,心有所悟。是啊,秋收的时候,才是土地的诱惑最大的时候。 可现在,太阳还热,似乎还早,况且,难道趁热打铁不该是临淄军团被击溃的时候吗? 前几日刚刚去往博邑开了一次会的孙璞笑而不答,天下的局势,墨家不但可以在这里逗留到秋日,只怕冬日也没问题。 他望向西北方,那是墨家指挥所所在的博邑的方向,心说:“校介,我这里的铁已经备齐,你那里的火,什么时候才能烧热呢?” 想到这,又微笑着想起那些如今正忙着做事的年轻人提出的那个小小的要求。 这里是泰山之阳,是子墨子传道于禽子的泰山的阳,总要去看看才是。 孙璞心想,自己何尝不想?当有一日自己爬到泰山山顶看朝阳日出的时候,他想,那时候,墨家道义的光辉,定已经如同朝阳金霞一样,铺满这泰山之阳、汶水之阴。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夺军(上) 汶水沿岸,泰山之南。 适坐镇博邑,统筹齐国和墨家之间的战事,多日以来好消息不断,适的心情极为轻松欢畅。 魏国那边已经派来了使者,抵达了成阳,魏国和墨家之间缔结合约已成定局。 鲁国派遣大夫犁鉏前往彭城,密商鲁侯禅让鱼台观鱼之事,其中就包括鲁国不可能再给齐军提供粮食的条件。 齐国数万大军,挤在汶水、沂水、淄水之间的半山区,进退不得。莱芜的防御已经被加固,田庆数次试探攻击全部失败。 临淄方向,齐公子剡也已经秘密派人和墨家接触,备说自己叔父的不是,看样子临淄的政变也已不远。 正如孙璞等人期待着适能够战胜临淄军团一样,齐国太子剡也一样盼望着临淄军团全军覆灭,从而彻底瓦解自己弟弟和叔叔的势力,为自己政变成功铺平道路。 现在,一条绞索已经伸向了田庆公子午的临淄军团,如今已然收紧。 东线,莒城方向的齐军不敢乱动,墨家习流拥有在莒城附近直接登录的实力,一旦莒城大军出动,墨家的习流便可以直接攻破莒城。 南线,鲁国的变化在即,公造冶率领的义师另一部分主力就在鲁国驻扎,随时可以骚扰临淄军团的后路。 北线,汶水沿岸已经尽数在墨家的掌握之中,汶水之南的梁父也成为墨家卡在田庆大军嘴里的一根拔不出的刺。 济水沿岸的土改已经轰轰烈烈地进行,魏韩联军已经放弃了出击反击墨家的想法,魏国和墨家媾和在即,楚国又在陈地发动了一次进攻,魏国更不敢动。 如今墨家没有七寸,适推断了田庆所能做的任何举动。 后勤方面,伴随着土改的进行和宿麦的收割,粮食对于墨家不是问题。 而纵贯菏水、济水、泗水的补给线,齐临淄军团想要掐断需要在行军三四百里,这是不可能的。 唯一有能力掐断补给线的魏国,现在自顾不暇。 乐羊自刎,封地灵寿之兵尽归其孙乐池,中山国骑兵配合商人资助的雇佣步兵连战连捷;赵国在得到墨家济水一战的消息后,也完全放弃了和魏国媾和的想法,提出的条件也是魏国不可能接受的;楚国对于陈蔡势在必得,王子定独木难支;秦国吴起已然入秦,城重泉、洛阴,魏国四面受敌,这时候断不敢为了维护天下之“礼”而殉道、不惜被秦楚赵中山瓜分而去招惹墨家。 现在留给田和之臣田庆的只有一条路,打下莱芜,从莱芜撤回临淄。 但留给田庆这个人的路,似乎还有一条那就是等待天下诸侯调停从而保存实力。 看上去墨家占据了齐国许多的城邑,但是实力并没有分散,而且不需要处处救火。 反观田庆的临淄军团,需要分兵至少四万提防鲁国和公造冶部,担心被抄了后路。 需要分兵一万把守粮道,提防墨家切断莒和大军之间的补给线。 需要分兵提防梁父方向墨家突出部的主动攻击,需要分兵驻守剩余不多的城邑,以征集更多的粮草:临淄军团和梁父大夫的部队集中在几个邑之内,后勤根本无法支撑,只能尽可能地搜刮民众,若不然大军就要濒临溃散。 这种情况下,看似墨家占据了齐国不少城邑,但是魏国方向一旦媾和,适这边就可以拿出至少三万到三万五千的士卒,和田庆来一场决战。 而田庆,看似七万临淄大军再加上梁父、费地的士卒有将近十万,可真正能够用于机动野战、能够真正和适决战的也不过四五万人。 适不急,他在等。 魏国和墨家的媾和条约,那不是战争发动的时机,条约只是一张纸,随时可以撕毁。 但若是魏国大梁方向的军团开始移动和楚交战,那么便证明魏国和墨家真正的媾和了,那时候便是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调动所有兵力打一场决战的时候。 汶水沿岸那些土改墨者传来的消息,都是希望适能够在秋收之前解决掉临淄军团。 适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一则是这样可以让汶水一带的土改和基层组织建设更为顺利。 二则一旦秋收,只怕田庆的军团又能支撑一段时间,而且天下局势风云多变,此时决战往往也就在三五日内分出胜负,适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以免出现意外。 但是他只能选择不急,用不急的姿态,逼着田庆急。 适相信,田庆和田午一定会着急,尤其是土改的消息传出之后。 因为土改意味着墨家似乎想要在汶水、济水扎根不走,而墨家的执政和建设能力天下有目共睹。 换位思考一下,适觉得若自己是田庆,考虑到从泰莱山区之南、济水上游、齐国西南地区以及长城之南三十多个城邑、将近二十余万户口的民众都被墨家掌握,而且墨家又签发了诛不义令,只怕会寝食难安。 ………… 适猜的一点没错,田庆和田午这一个多月当真是寝室难安,尤其是墨家传闻要签诛不义令的消息传来后更是如此。 屠武城的目的,在战术上达成了,在战略上其实失败了。 战术上,是为了拖延墨家公造冶部的追击速度,从而快速脱身。 但在战略上,拖延公造冶部的目的,是为了快速地穿过鲁国,在适的大军反应过来之前返回莱芜,从而可以撤回临淄。 但没想到的是,战术上公造冶部确实被拖延的,可是战略上北线的墨家却抢在他们前面攻占了莱芜,切断了临淄军团返回临淄的路。 其实这个时间差,只有短短的五六天,但就是这五六天,彻底决定了临淄军团现在的困境。 莱芜在手,退可回临淄、进可胁迫墨家不敢从北线攻临淄。 莱芜在墨家,退不回去,也不敢乱动,四面被围。 现在梁父也被墨家占据,那是是汶水之南的突出部。 梁父的东北方向是莱芜,齐国大军实际上的位置,是在梁父以东、莱芜以南、沂水之西的狭小范围之内。 看上去四面都很空旷,但是四面都不能有所作为。 东线沂蒙山区,想要穿越并非不能,但是行动速度必慢。公造冶部却可以从鲁国直接插到沂水拦截,若是在山区被后面追赶的适部前后堵截,除了大败便无别的可能。 北上莱芜,攻不攻的下善于守城的墨家占据的莱芜另说,传闻墨家的指挥所安在了博邑,博邑在泰山之南,距离梁父很近,一旦莱芜有险,墨家大军集结梁父插入临淄军团后路,攻莱芜又攻不下、梁父方向又可以插后路,到时候除了全军覆灭也没别的可能。 西攻梁父,屁用没有。梁父在墨家手里,可攻可守。但若在齐军手里,既不能切断汶水运输线、又没有能力威胁到墨家补给重地的大野泽、无盐等地,还要分兵去守。 南下,鲁国的态度不谈,武城被屠,费地没有落脚点。就算去到费地,下一步又能做什么?靠着思乡心切、毫无战心、恐惧瑟瑟、被墨家守城之术天下无双震撼了二十年的士卒孤注一掷去打沛县、彭城? 泗上可还没总动员呢。 武城屠杀的战略意义没有达成,莱芜不在自己手中,还惹了一身的骚,被墨家签发了诛不义令……这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彻底陷入了死地。 从临淄传来的消息,也是让田午大为不安。 自己的堂兄面对诛不义令的问题时,给出的解决方法竟然是希望各国调停来救弟弟,这哪里是救? 田午心想,墨家那群人死不旋踵、为行义不怕死不爱财、笃信自己的义不会动摇,指望各国调停? 把事情闹大,天下皆知,墨家为了维护自己的义、自己言出必行的形象,自己不死也得死了! 真要是指望各国调停,只怕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心中不免有气,心想父慈子孝、兄弟悌爱、同姓同德,你居然非要我死? 历史上他是亲手砍死了自己的堂兄,但现在并未发生,不免就觉得自己冤屈的紧。 自己的父亲也传来消息,说他最近心痛不止,这似乎是家传的疾病,田氏一族自上都有心痛的病,这位后来死于“讳疾忌医”的田午此时还年轻,可却也知道自己家族的一些事,心中更加担忧。 自己不是太子。 正牌的太子是自己的堂兄。 自己是要靠政变上台的。 但政变必须要在都城,一旦自己的父亲死了,自己的堂兄顺利上位,那么自己就算政变,也只怕没用。 他的封地在潍水,他现在掌握的临淄军团是临淄人,一旦自己的堂兄上位,那么这军团的众人必然不会跟随他,而是会选择回家。 大义不在手,难有作为。 田庆之前反对快速返回临淄,那是以占据莱芜为基础的。 莱芜若在手,不回临淄,那么堂兄就不敢政变,政变的话临淄军团数万立刻回师将其干掉,稳操胜券。 可现在莱芜不在手,数万大军局促在百里之内,纵然临淄政变,又能怎么样? 况且,现在看来,自己的堂兄如何需要政变? 堂兄可是正牌太子,只要父亲一死,那就是名正言顺地上位。相反,自己的父亲想要为自己创造机会,要么多活几年,要么就要在临死之前拼了老命先发发动政变干掉太子…… 第二百章 夺军(中) 被困于此地,田午所想的还是这些宫廷中勾心斗角之事。 因为父亲的来信,对于解决墨家诛不义令的之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让田午快点回去继位,田和将要放弃君侯之位,反正心痛病难医,唯一能医的长桑君和其弟子都在泗上墨家,命已不久。 既如此,还不如为家族传承考虑,让儿子继位。 田午明白父亲的意思。 田午现在是公子,公子可以被诛杀,但是国君不行。 国君可以被杀、可以死于战阵,但却不能够被不是霸主、没有周天子授权的一个鞋匠之子这样的人物审判,那是对天下秩序的宣战,也是可以恳请周天子出面来压一下墨家的唯一办法。 周天子现在就是个狗屎,没有诸侯把他当回事,但是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扯出来的。 国君犯了错,不能杀,只能杀身边的人来代替。 法理上,有资格审判之后杀侯爵的,尤其是有征伐之权的齐侯的人,只有周天子一人。周天子烹齐侯,齐人也只敢九世不忘而将怒火发泄到进言的小国身上。 当年卫侯犯错,被晋文公审判,辩护被砍、替身被杀,但卫侯却安然无恙,田和觉得墨家不会连这个规矩都彻底打破。 审判一侯国之君然后诛杀,那等同于墨家向天下宣告:我要当天子。 这可比当年郑伯那一射、楚王那一问、晋文那一邀严重的多。 但关键在于,怎么回去? 孤身一人回去,肯定不行,临淄大军在外,他孤身一人回去,堂兄的势力极大,到时候诛杀他易如反掌。 大义灭亲,是为大德。到时候真要是堂兄上位,正可以忍痛灭亲,将他交到墨家手中那也说不准:兄弟情义?尊卑秩序?从田和流放姜齐、公孙孙内乱被杀、项子牛兵变被灭族这一系列事之后,齐国已经没人看重这些东西了。 更早一些,从齐桓时代的公子之争开始,贵族们已经自己打破了最能保护自己的礼法规矩和默默温情。 田午明白,自己想要活着,必须回去,而且必须要带一定的精锐士兵回去。 回去之后,二话不说,先政变杀堂兄,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最好是在堂兄欢迎自己回来的宴会上动手,拖下去可能有变。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田午只能再次求助田庆,但想要说服田庆,难之又难。 他田午可以回去政变继位为君,以此来逼着墨家不敢执行死刑,可是田庆怎么办? 到时候武城被屠的事,总要有个人负责,谁来负责?谁敢负责? 田午不死,墨家肯定要抓一个替罪羊,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给天下一个交代。 诛不义令上的两个罪首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 田庆没有别的路,唯一的路,就是击败墨家的主力,或是拖延到天下局势出现转机:比如魏韩联军干涉泗上,那或许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两个人在武城的时候,利益一致:田午若能上位,田庆必得重用,双方一拍即合。 可现在,两人在生死面前,利益已经出现了分歧。 田午年纪还小,田庆在贵族阴谋中浸淫了那么久,不可能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 田庆想拖。拖到天下有变、拖到明年、拖到墨家不得不退兵。 田午想回去,一刻都不能等,不要说明年,便是冬天都不可能。 他不会去,田剡上位,大义在手,临淄军团顾及在临淄的家人,不可能再听他的指挥:如今被困的这百里之地,不是他的封地,他没有基本盘。 两人各怀鬼胎,但明面上,不可能把话说的那么透彻,必须要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路线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军帐内,诸将环立,主帅田庆一脸为国之色,解释道:“公子,非是我不忧心国君、非是我不忧心国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心忧的正是国君和田氏社稷。” “若取赢邑莱芜,鞔之适最善守城,攻而不下,大军屯于坚城之下,墨家大军自梁父出,合而围之,我军必败。” “如今墨家已破长城、已得卢城、兵临历下。自历下至临淄,无险可守,均是良田阡陌,鞔之适之所以没有攻取临淄,是因为公子和庆手中的数万大军在这里啊。” “若是大军被歼,临淄城在,又有谁人可守?” 这是他说的理由,这个理由也确实无法反驳。 田午本来是想找田庆密谈此事,但田庆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将秘会变为了一次“扩大会议”,召集众将,当着众人的面来把这件事公开。 众将非是庸碌之人,田庆的话句句在理,他们自然认可田庆的想法,而且也确实如此。 打莱芜,众将没有胆量,当年牛阑一战魏公子击那么善战,还是没打下来数千人的牛阑,现在墨家数万,怎么打莱芜? 到时候莱芜打不下,后路又被抄,大军覆灭,临淄还守个屁?现在墨家不打临淄,还不是因为这数万机动兵团还在,不敢冒着后路被抄的风险去打临淄? 田庆要的就是堂堂正正,要的就是众人都参与进来,以压制公子午的想法。 这都是句句在理的话,当着众人的面,那些阴谋诡计贵族朝堂之事又不好明说,田庆便是要让众人逼着田午不得不同意他留在这里等待各国调停天下有变的战略。 田午年纪还小,论及政治远不如田庆,被这一次“扩大会议”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他还是立刻反驳道:“那么依公之见,又该如何?不打莱芜,难道就要在这里等下去?” “鲁人答应的粮草迟迟不至,在三催促也只是推诿。” “莒地大军不敢轻动,墨家习流已经在胶东登陆驻扎,随时可以从琅琊直入长城。” “公造冶的大军就在鲁地,费国暴民纷纷从军,已有数万,不下当年盗跖之锋,此地是死地啊,不可久留。” 田午哼声道:“非也。此地尚有百里,昔年商汤以百里而定天下、勾践以百里而复强越,百里之邑,亦能保齐之社稷。” “严令粮食征集,不得买卖、不得藏私,只要到秋收,又可支撑。” “墨家若攻,我们便守。墨家虽强,但却不能持久,等到魏韩大军齐至,墨家必退兵。” 田午冷笑道:“魏韩大军在哪?若是魏韩大军不到呢?” “墨家执政之能,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汶水以北正在‘土改’,不用一年,自薛陵到梁父,五百里之城、二十万之民,均属墨家。” “墨家依靠泗上一地,可以养七个师。再得汶水、济水富庶之地,又能拉起几个师?到时候我们怎么打?” “昨日斩杀的细作,已经传播了许多汶水、济水的‘土改’之事,军心浮动。不少士卒还是当年伐最之战被俘过的,本就对墨家并无恨意,拖延下去,如何能战?” “大军出征,父母妻子俱在临淄,军心思归,多有唱《采薇》者。士卒之心,只怕宁可死在归乡之路,也不愿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了!” 说到这里,田午更气,怒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魏韩之姓,非是姓陈,若他们真的可信,当初济水大战的时候,成阳的魏韩联军在干什么?现在墨家占据二十余城,兵力分散,魏韩联军可有动静?” “不回临淄,到时候若是魏韩不动,墨家兵抵临淄,临淄遭受战火,军中父母妻子遭受兵戈之灾,难道是可以忍受的吗?” 田庆见状,冷笑而问道:“公子之言,令人赞许。我何曾说过我不想回临淄?” “可是,公子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一句,怎么回去?” “我说不能打莱芜,是因为莱芜是回临淄的必经之路。公子若是有办法,既不打莱芜,又可以返回临淄,难道我不会听从吗?” “你说了这么多,军略之事,却字字不提。我只问你,怎么回临淄?怎么回?” 田午想当着众人的面,把他和田庆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分歧,暗改为“田庆不想回临淄”,到时候传扬出去,军心浮动,便可有作为。 但田庆沉浸阴谋多年,正是老牌贵族,接受了最为正统的贵族教育的不传之秘——不会搞阴谋的贵族不是合格的贵族,而且人工选择之下傻甜的大贵族家族早在春秋就死光了绝后了——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田午的险恶用心,立刻反驳。 他的反驳关键,就是:我不是不想回临淄,而正是因为想回临淄,所以才盯着莱芜。但是莱芜不能打,一打的话墨家就可能合围我们,所以我反对的只是打莱芜。 若是你田午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打莱芜而把大军带回去,我当然乐意。但你不能说我不想回临淄,更不要妄图让军中士卒怨恨我。 田午终究年轻,一时语塞,被田庆抓住了破绽猛攻,竟是一时招架不住。 他在约田庆密谈、却被田庆告知此事关系社稷与众人不妨军帐众议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说动田庆。 他之所以说那些话,也正是田庆所猜想的那样,想要这消息传出去,导致军心浮动,从而为一件事做准备。 只是没想到田庆远比他想的敏锐,立刻表明了自己不是不想回临淄的态度,这便有些难做。 在此之前,田午身边的谋士给他出的主意,是这样的。 若能说动田庆,则说动。 若说不动,利用士卒归乡思亲之心,煽动兵变,夺取虎符,刺杀田庆,收揽军权。 然后以主力猛攻莱芜,以归乡的名义送他们去死,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自己则率领亲信、万余轻卒精锐,弃军保帅、走沂蒙山会和莒地之兵,直扑临淄,杀田剡,逼田和、上位之后再做打算。 是调停?是死守?是打开府库收买人心以保临淄?还是节节后退到胶东以逼天下局势大变? 这都是之后再考虑的事,因为不带精锐回临淄,便什么都没了,也根本不用考虑之后,还不如琢磨临死前多睡几个女子、多吃几口鹿肉,该吃点啥吃点啥、该喝点啥喝点啥然后等着被枪决就好。 此计甚合田午的心意。 最不济,退守胶东,逼着天下有变:中原诸侯不允许占据了齐国大部、咄咄逼人土改震撼的墨家存在,最不济退守胶东总可以让诸侯出兵干涉。 但退守胶东,只能是他田午为齐侯退守才有意义,否则换了别人,自己还是死路一条。 田午心想,到时候若能逼得诸侯出兵干涉,大不了自己这一世不纳外姓姬妾、不出宫室半步、层层守卫,墨家刺客欲要诛不义怕是也没办法。 第二百零一章 夺军(下) 田午的想法,无疑不利于齐国。 但用后世国家的概念来看,此时并不存在齐国,或者说此时齐国只是一个地理概念。 论及文化,源于中原文化,虽然封国之初融合东夷文化,但先进的消化了落后的。 论及种群,都是炎黄后裔,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族群。 论及封建法理,姜齐才是分封建制的真正侯爵。 至于二十年前,齐国也只能算是一个地理概念:廪丘属公孙会、博昌属公孙孙、沂水汶水属项子牛、潍水属田布、胶东属田和、济水属田昊…… 既无后世可以凝聚人心的国家,田午做出这样的决定,内心并不会有丝毫的愧疚。 他不是不知道攻打赢邑莱芜的后果,可能会葬送齐国的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力,但为了他的家族和自己,他不得不打。 今日议战事,无功而返,田午与田庆之间的合作也正式破裂,在墨家诛不义令的压迫之下,田午只能选择和田庆分道扬镳。 田庆心里也明白,如今的事若是田午返回临淄上位,那么自己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那一日议军政之后,军营之中不断有人四处串联,军中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 那日议政时,田午说军中多唱《采薇》,采薇虽悲,但并没有到军心溃散的地步。 可几日之后,在田午和其家臣谋士的操控之下,军中开始唱两首其余的歌,许多人已经觉察到了风声不对。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采薇只是思乡。 而鸨羽,则已经充斥着不满的情绪,这首歌虽然不准传唱,但真要唱起来却又无法阻拦。 人固有父母,思念父母之余,感叹一下服役之苦思乡之情,便让更多的人考虑早点回家。 鸨羽之外,更有一些“靡靡”小调在传唱,一些市井间的俚曲也开始“腐蚀”着士卒的心肠。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此时正是夏季,军营附近盛开了许多淡黄色的忘忧草,后世也叫黄花菜,此时称之为萱草。 忘忧草盛开的芬芳中,免不得一曲闺中妇女思念丈夫情人的歌,女人口吻的歌曲男子并非不能唱,相反在这军营之中更是流行。 越来越多的歌曲开始传唱,夜里扎营的时候,各个篝火旁已经难以保持原本的安静。 那些被迫跟随齐军走的费国贵族的士卒,也纷纷结伴逃亡,只为归乡,以及为了归乡后的那传闻中已经分到的土地。 田午憎恨墨家分地的行为,也憎恨墨家的宣传,但在此时,他选择煽动军中的想家情绪,来为自己将要做的一件事做最后的准备。 他的大帐之内,外面有死士把守,内部只有一些心腹之人。 为了出了弃车保帅之策的谋士面色凝重,进言道:“公子,军中已唱《鸨羽》、《伯兮》,时机已经成熟。” “当今之时,田庆断不可能选择同意公子的想法。虎符在他手中,但公子却是君侯之子,既是副帅,又可监军。” 那士人深吸一口气,很是沉重地说道:“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如今公子若为国家,不得不杀田庆以夺虎符。军中士卒必不敢动,又归乡心切,大事可成。” 田午闻言,两眼竟挤出了泪水,声音也不知怎么沉重起来。 他沙哑着嗓子道:“田庆嚄唶宿将,有谋有略。牛子之乱,非此人则吾父、伯危矣。况且又是田氏宗亲……想到他竟要死,我心中如何能够不悲痛?” 谋士感叹道:“公子真仁君之姿。只是田庆不死,他必不肯交虎符。他不交虎符,公子之族危矣。” “先有家而后有国。若无太公望一族,何来齐国?若无唐叔虞一脉,晋将焉存?再如此时之齐,难道是姜氏那时候的齐国吗?再如向东的莒地,莒城尚在、莒人尚存,可莒国却又在哪?” “无家无族,何谈一国?公子此事乃为国家,不可犹豫。” 众谋士以大义相劝,田午推辞再三,终于接受道:“知我罪我,以待后人评价吧,我为国家而行此事,高祖黄帝必欣喜而助。若不行,反而不妥。” “只是此事……有几分把握?” 众谋士早已计划好了,为首的谋士道:“公子勿忧。此事必成。” “田庆虽知公子欲归,但他不会想到公子已有为国家而杀他的心思,只需要再请田庆相商军事,他既已经在众将面前说过,那么必然以为这一次已经不可能更改。又不好折损了公子颜面,必会前来。” “届时,公子可效赵子锤杀代王事,伏士以杀之!” “公子养士多年,虽无专诸、聂政这样的人物,但在军帐之内杀死毫无防备的田庆,并无问题。” 田午点点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 前几日田庆已经在众人面前否决了田午的意见,并且占据了“为国长谋”的大义。 如今若是田午再邀请田庆商谈,田庆肯定不会拒绝,因为明面上的事已经定下,而私下里只要田庆不松口就不会有问题。 田午也确信,田庆断然不会先到他已经下了杀心。 而田午自己又十分安全,他可以杀田庆,然后回去夺权。 但田庆不敢动他,也不会想到动他,因为田庆若是杀他,那么自己的堂兄必然会做一个“好哥哥”,揪着此事不放,绝对不会放过拥兵的田庆。 到时候就不是在临淄“等诸侯调停以救午”的哥哥了,而是“为弟复仇”的好哥哥了。 最关键的,田庆已经触动了墨家的底线,他在墨家那边已经必死;若是再弑杀公子午,那么也触动了旧时代的底线。一个人若是触动了两条底线,那只能死。 田午现在担心的,是夺了虎符之后,众将会不会同意?军心是否能用? 那谋士岂能不明白田午在担心什么,遂道:“公子岂不知昔年简子之誓?” “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 “为大夫者,多为家族考虑,公子只要能够给予赏赐,难道他们会反对公子吗?” “再者,公子贵为侯子,众将谁人敢动?可伪造诏令,只说田庆不援邯郸,君侯震怒,是以密令而杀之。” “军中士卒,多想归乡。田庆只让大军在此逗留,军心本已不服,公子此举,正是顺应军心。” 田午自然知道赵简子的誓词,但这誓词一旦说出,那就等同于要政变。 因为赵简子当时是赵氏宗主,所以他可以说赏赐土地的话。 但他田午现在既不是侯爵,也不是太子,他说这番话,等同于告诉众将,自己要造太子哥哥的反,要打回临淄当太子。 事已至此,已经不再需要藏着掖着的了,再藏着掖着,只怕连回临淄都不可能。 那谋士见田午点头,又道:“一旦此事成,可号令全军,只说要打回临淄。” “再用一些话来让士卒恐惧墨家,便说平阴大军被俘而无罪,那是因为平阴大军并未进入到费地,也没有参与武城的屠杀。但是临淄大军都进入了费地,墨家签发了诛不义令,凡是进入费地的都要处死……” “这样,士卒一则思乡心切;二则畏惧死亡,必然奋勇。” 那谋士伏地道:“我受公子之恩,无以为报。若事成,我可留于此地,称作公子的战车,伪装公子,统领大军猛攻莱芜。” “此战必败,我死而无憾,为报公子之恩。” “公子可帅精锐之师、善战之士,趁莱芜之乱墨家不知所措之时,抢渡沂水,直入盖邑。集结即墨、高密、莒城之兵,沿海之地任墨家取之,三地之兵尾随其后。公子率领精锐先回临淄,诛杀太子剡,待即墨高密之兵至,死守临淄,以待天下有变。” 大军想要返回临淄已经不可能,只要大军一动,墨家必然有所察觉,公造冶部卡死沂水蒙山,大军就难以攻破,便会陷入前后夹击的困局。 但以数万临淄军团明知必败的自杀式攻击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让他带领数千人的精锐跳出包围直扑临淄政变的计划,倒是可行的。 一旦临淄军团被掌握,全力刚打莱芜,墨家肯定会围绕莱芜做文章,也就不会注意到沂水方向。 此事一环扣一环,计划精密,对于人心的把握也算是很深。不但田庆想不到自己会死,只怕田剡也想不到田午会撕破脸直接政变。 既无疏漏之处,田午起身于众士人深深一拜,说道:“若事成,田午对天盟誓,必照料诸位子嗣家人使之富贵。” 连拜三次,那些明知道留下送死的士人秉持着士的骄傲和原则,承受了田午的礼,也就意味着他们接受了必死的结局。 拜过之后,田午道:“事不宜迟,今日下午便动手。来人,去邀田庆,说我宴请。其余人传令,只说又议军政,让众将集于大帐,死士持剑伏于大帐。若田庆死,众将又不服者,杀。田庆之私兵,尽数围住,一个不留,以免有豫让刺赵子之事,斩草除根。” 第二百零二章 士为知己者死(上) 吩咐下去,早已经谋划多日的田午的属下、亲信、私兵们迅速行动起来。 此时尚需隐秘,田午自己的任务,是拖住田庆,然后隔绝外部的消息。 一旦外面的事控制住,立刻杀死田庆。 几名死士效仿锤死代王的赵人,身怀利刃皮甲,伪装为进献酒菜之人。 田午身穿了三层皮甲,外面套上了长衫,自在案几等待。 ………… 田庆接到田午的邀请后,冷笑一声,与身边的亲信道:“公子午众人面前不能够有所道理,却希望密室相谈让我同意。” “他如何知道军略?若打莱芜,此战必败。此战一败,齐国便无兵可用。齐国无兵可用,又有谁人护的他周全?” 他身边的亲信劝道:“公不可不防啊。这几日军中多有人串联,《鸨羽》心怨、《伯兮》思归,恐怕都是公子午的人在做此事。” 这消息作为一军主帅的田庆如何不知道? 他大笑道:“公子午这是学墨家呢?墨家军中必有宣义者跟随,凡战必要军心一致。墨家所谓‘公意’为上,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既公意为上,那便是无可更改。” “他自己都被墨家下了诛杀令,如今却竟还学墨家的手段?他也就学个皮毛。” “士卒纵然思乡,无我之命,安敢归乡?他想借士卒之势压我,并无用处。齐卒和墨家义师,难道是一样的吗?” 田庆根本没想到田午已经动了杀心,更没想到田午那疯狂的计划。 既不知道,心中自然是自信满满。 众将面前,田午不能反驳,如今密室哀求,只怕也没什么用。 田庆估计,今日公子午相邀,多是要谈如何应对墨家的诛不义令之事,这些事涉及到阴谋,不能够明显上说。 几名死士并不放心,又劝几句小心,田庆笑道:“也罢,你们相随。” 几人跟随着田庆,前往公子午的军帐,靠近之后,田午亲自迎接,互相见礼之后,田午便道:“今日事,有许多不便,不可被第三人知晓。” 两人之间有些阴谋和合作,田庆倒也不在意,便让那几名死士在外等待,自己大步迈入了军帐之内。 待他步入军帐后不久,在外面的公子午的亲信们立刻行动。 先是军营内失火,有人急忙来报,大帐内田庆和公子午正在赤裸裸地说着政变之后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互相利用的事,这一次田午说不出的乖巧,做了很大的让步,田庆很是高兴。 正说到兴头上,报说营中失火,田午便走出大帐,随便喊了一个身边的亲信让他去处理。 借着这个由头,公子午的私兵甲士们名正言顺地调动起来,以救火为名围困住了尚不知情的田庆的私兵。 随后,在外的田午身边的主谋者亲自出面,只说田庆和公子午要邀众将再议军政,让军中大夫将军聚集在一起。 外面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田午的军帐附近,田庆的死士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情况。 死士既要敢死,也善刺杀,更有保护主人的义务,贵族之间的阴谋太多,刺杀谋害的事极多,这些死士的目光远比别人敏锐。 帐外等待的死士发现那些递送酒菜的奴仆有些不同,那是一种死士特有的从容和压迫感,虽然低头垂手姿态恭谨,但却掩饰不住那种骄傲。 而且身板高大挺拔,一些人的衣衫明显有些臃肿。 一名田庆的死士感觉有些不对,却不动声色,而是等到一名奴仆再送酒菜的时候,忽然假装跌倒。 跌倒的时候,似乎是下意识地去抓那人的手腕,这看上去就是个极为本能的反应,谁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快跌倒的时候双手乱抓,这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可那奴仆下意识地一缩手,手捧的一些食物漾了出来。 那死士急忙道歉,奴仆也并不多说,继续忙碌。 等那奴仆进去后,加装跌倒的死士身上不禁冒出了无数冷汗。 那不是个奴仆。 一个合格的奴仆,尤其是公子身边的合格奴仆,就算是忽然打雷,手中捧的东西也绝对不会漾出,那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打练出来的,普通人便是想当公子身边的奴仆也绝不合格。 假装去抓人手腕,那也是一种试探,死士都是近身格斗,善用短剑匕首,最防备的就是被人抓住手腕,尤其是在用匕首短剑的时候,这种下意识地躲避也是死士所特有的。 一个奴仆,受到的教育应该是:主人或是主人的客人要跌倒,那么自己就要当一面可以扶住的墙,而不是想到缩手躲避,若是做不好又赶上主人心情不好,被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死士心想,公子午不是没有奴仆,莫说在营中,就是行军途中也有,今日宴请主人,如何却让一些死士充当奴仆? 可宴请主人的,是齐公子,是军中副帅,自己若是猜错了,那可是大罪。 再说,能猜什么?猜公子午要杀主人? 而且万一自己大声叫喊,万一并无此事,两人之间本来已经有所龃龉,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况且主人如今身在危墙之下,自己若是贸然叫喊或是冲进去,只怕也不能救的分毫。 情急之下,他灵光忽现,走到另一名死士耳边,将自己的猜测和发现说出后,那名伙伴大惊之下,却也没有声张,只是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剑柄。 死士悄声道:“不可声张。为今之计,只有一策可救主人。” 伙伴亦问道:“如何?” 那死士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说道:“我家累受主人之恩,不可不报。士为知己者死,今日唯有以死相报。” “片刻后,我忽然刺你一剑,然后便大喊: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届时,此地必乱,公子午亦是胆战心惊,乱局一起,他也不敢轻动,只怕自己也死。” “我如此一喊,必死。但主人也就安全了。” “只有一事相求,我若死……君一定要活下来,告知主人,我非是墨者。此事,只为报知遇之恩。” 说罢,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伙伴的手三下,以示自己相托之意。 伙伴亦无良策,这只怕是最后的办法。 若是并没有想的那么严峻,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也不会影响主人和公子午的关系。 若是真的有猜测的那么严峻,只有引入第三方,让公子午乱了手脚,不敢轻动,而且这个第三方又必须是两人的共同敌人,唯有如此,才能打乱公子午的计划。 那伙伴心道:“以死相报,为士者当如此。他相托付之事,我一定要做到。” 坚定了心思,又小声将这计划告诉了那些信得过的伙伴,还有一人主动挺身而出,只说一人呐喊恐局面不够乱。 两个以死相报恩情的死士小声地托付了后事,忽然抽出短剑,朝着原本的伙伴刺去。 刺的同时,两人齐声呐喊:“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叫喊之后,朝着帐内冲去,只不过几十步距离,竟是呐喊了五六次之多,生怕帐内的人听不到。 第二百零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中) 半刻之前,大帐之内,田庆与公子午看上去相谈正欢,却仍旧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 公子午只是两人应该共济此时之难,有些话在私下里可以说的很清楚,不需要遮遮掩掩。 既是只有两人,公子午便道:“如今墨家签诛不义令,你我俱在令上名单之中。我纵有一日可为君侯,若是我承认有罪但却只是因为君侯之身加以免除,那么我终究是有罪的。” “只有不承认这样的罪,才能够让人信服。难道齐人会敬服一个有罪的君主吗?” 这话说的很有深意,田庆明白田午的意思。 田午是说,要让田庆宽心,自己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抛弃他,或者把他拿出去当做替罪羊。因为就算是替罪羊,那也是证明了自己有罪,只不过逃过了惩罚。 可田庆却明白,当年卫君有罪,也在法庭辩论中败诉,被晋文公判处监禁,可最终还是达成了复国。 此时信与不信,已经没有意义,田庆也不准备信,只能依靠自己在今后复杂的漩涡中保全自己。 可关键之处,如何能够逃过墨家这一次的围攻,公子午只字不提,却只说这些没用的、将来如何如何的废话。 现在的关键不是将来如何,而是现在、此时、此刻,这数万大军如何才能够保全下来。 但总算公子午的这番话还说的过去,田庆也就表现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态度,关键之处不谈,田庆只当公子午年幼无知,只知道空谈将来,到并不是太以为意。 两人正在诉说的时候,帐外的呼喊声忽然传来。 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这叫声极大,田庆顿时将臀部顶在脚后,作势欲起。 一瞬之间,他只当是公子午想要借刀杀人。 多年经验,手已经摸到了剑,可再一看,公子午也是一副惊讶之色,这看上去不似作伪。 田庆也是多年宿将,急忙起身,喝道:“公子速随我出去!” 田午心中也是惊慌,茫然无措,他之前有过周密的计划,将各种可能都考虑进去,唯独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居然会有隐藏的墨者刺杀。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墨家的诛不义令,年轻慌乱,一听这番叫喊,头脑一片空白。 田庆高声叫喊,伸出手臂,拉住田午的手,向外猛跑。 田庆也知道这里四周都是护卫,可却在刚才喊声响起的时候,想起了一件近事。 刺杀之事,多有。 专诸刺僚、豫让刺赵,若都是那样的刺客,的确是在军帐之内更为安全。 可是,几年前西边秦国的那场震动天下的刺杀,让田庆至今心有余悸。 河伯祭上,聂政投掷两枚铁雷,虽然最后因为几个祭河伯的孩子没有直接炸死秦君,但却依旧造成了混乱为刺杀创造了时机。 墨家最善用火药,田庆只怕这些刺客手中正有铁雷,投掷进来,两人都是。 田午有杀他之心,因为田午是公子,是齐侯之子。 田庆却无杀田午之心,因为他杀了之后难以收场,自己带的兵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兵,而是临淄之军,不可能跟着自己造反。 帐内的一些随侍的“奴仆”也都纷纷站到了田午身旁,慌乱间,田庆也没多想这有什么不对。 拉着田午的手出了军帐,田庆却看到自己的两名亲近死士正在厮杀,一名死士高声叫喊诛不义之类的话,浑身是血。 田庆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墨家的人居然渗透到了自己的身边,心中对于墨家的警惕更深一层,暗道:“墨家蛊惑人心之术,果有过人之处。此二人累世为家臣,受恩极多,也多次救我悍不畏死、又知感恩,如今这两人竟然都被墨家蛊惑,身边的人难道还有可以信任的吗?” 那两名死士奋战极酣,等到田庆和田午出现,一名死士高喊道:“田午今日必死!” 说罢奋力冲向了田午,田庆并不知道这死士竟是为了救他,也是想到今日必死,不如借此机会感到田午以保全主人。 田午虽然也是贵族,自小练剑,可终究年少,哪里及得上那多年厮杀出来的死士的气势,尤其是死士已有必死之心,田午如何能挡? 田庆却在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持剑在手,见那死士靠近直扑田午,他横剑一挡,心道只要能够挡下这十步之杀,周边死士必能将其杀死。 可却没想到,这死士根本不在乎田庆的格挡,伸出一只手做盾橹,任凭田庆锋利的剑砍向自己的手臂,右手的剑却没有停住刺向公子午的胸膛。 只是他这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田庆那一剑虽然没有挡住他,可身后田午的死士却已经扑上来,将那刺客杀死。 刺客临死之际,深深地看了一眼田庆,竟是面带微笑。 这时候大帐附近都乱了起来,几名田庆身边的死士也冲到了田庆身边,可终究公子午的人更多。 这时候解释也怕来不及,又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一人见那两名死士都已被杀,便高声赞道:“公子身边的勇士,皆如反斗!” 这是一句赞扬的话,至少听上去是这样的。 各国都有国君身边的精锐近卫,但各国精锐近卫的名声不同。 如楚之车广,那是战场的近卫军,在难解难分的战场上投入以便扭转战局的。 如赵之反斗,那是最为勇猛的贴身侍卫,因为赵国出现过豫让刺杀的事件,也出现过赵子锤死代王的事,那件事之后,赵国的近卫勇士称之为“反斗”。 反斗一言,听上去正是极大的赞美,说公子午身边的勇士,像是赵国的反斗一样,近身格斗勇猛无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田庆本就有疑,这两个人是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人,换句话说想要刺杀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到今日? 况且之前几次和公子午密商,这两人也曾在外守卫,那时候若行刺杀之事,无人能挡,何苦今日? 刚才那死士死前的微笑,也让田庆有所不安。 这时候听到自己那边的死士用“反斗之勇”来称赞公子午身边的人,他顿时醒悟过来,刚才大帐内那几个遇乱时候身手敏捷的奴仆也让田庆登时联想到了一起。 反斗是称赞。 可反斗是怎么来的? 是赵襄子杀死代王的时候,身边的勇士猛士假扮成奴仆,酒酣话热的时候,用乘酒的斗活生生锤死了代王,从而才用“反斗”作为近卫的称呼。 若是平日,这样的夸奖田庆不以为然。 可今日,这夸奖却如同情景再现,田庆余光扫过,见之前的那几个斟酒的奴仆此时都站在公子午身边,哪里还有怀疑。 他已经明白过来,田午这是动了杀心,只怕自己的死士看出了问题,这才用这样的计谋来提醒自己。 若不然万一不是,那些死士必是担心自己和田午之间的关系,到时候万一田午继位便要不好。 齐国这样的国君有过先例,当年僖公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挖掘了当年和自己做公子时有过矛盾的大夫的祖坟。 田庆的祖坟田午肯定不会挖,但若是有了不信任等到田午为君也确实难说。 他转念之间就想了许多,如何不明白如今的情势? 心中又想,今日事怕是田午有备而来。 看看四周,自己身边的死士也就七八人,田午身边不知多少,真要是翻了脸自己也必然无幸。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 田庆也知道,自己杀死了田午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因为总不能把见到这些事的人都杀完,到时候又说是墨家动的手,只要有人活着这事就瞒不住。 到头来自己以臣弑公子,而且所带之兵又是临淄人,作乱都无获胜的可能。 可事已至此,已经顾不得考虑太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田庆杀心顿起。 他悄悄冲着死士做了一个手势,那表示他已经明白,然后立刻大笑道:“今日若非公子身边的……” 一边笑着似乎要称赞,一边靠近到了田午身边三五步之内,田午这时候还处在一种茫然惊慌的状态之中,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完全没懂刚才是怎么回事,也完全不知道这时候怎么做才最有利于自己。 至于田庆死士的那句话里有话的夸奖,他只当是真心实意,慌乱之下也没有多想。 田庆笑声中已经靠近,心道:“今日事,我若直接和他搏杀,我身边人手不足,必要被他所害。” “他既年幼,此时必然惊慌。阴谋提前规划他可以做好,可是临近应变却远不如我。” “如今之计,只有先擒住他,方可有一线生机。若不能生擒,便只能将其杀死,那样我虽必死,他却也活不成!” 多年贵族阴谋和二十年间田氏多次的宫廷政变所磨砺出的、积累出的经验,让田庆成为了一个真正合格的贵族,一个处事不惊搞阴谋政变不止靠提前预计的贵族。 转瞬间判断了局面,借着笑声的掩护和假装根本不知道田午阴谋的表情,靠近了田午。 第二百零四章 士为知己者死(下) 田庆确信,田午这时候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提前计划好的阴谋,最好的破解方式就是出现一场完全没有考虑到的意外,这这种意外之下,阴谋的制定者和参与者以及执行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各有心思。 田庆经历过,比如当年家主公孙孙之死的意外,比如当年田布杀死公孙孙的那场导致了齐国田氏大内战的政变,就曾发生过意外。 这些田庆都经历过,而田午并未经历过,所以田庆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田午年幼,自己久经沙场,寻常死士三五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要靠近,便可制服。 而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也多少有些墨家的关系。当年商丘一战,墨家先示楚人以无知无计,然后忽然暴起借助楚人不知根底的情况一举俘获楚王从而彻底扭转了商丘一战的局势,也间接导致了宋退出三晋联盟和大梁之战的提前爆发。 既是以史为鉴,田庆便知道此时获胜的唯一可能就是自己现在所想的这般。 越发的近,田午还是不知所措,田庆暗道:“此事成矣!” 正准备迈出最后三步的时候,田庆猛然觉得后心一凉,随后剧痛传来,倒地之时暗道:“吾休矣!” 倒地的瞬间,他已气绝,至死并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 他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些死士却知道,看到田庆倒下,登时惊呼。 原来竟是公子午身边的一名侍从下的手,那侍从刺死田庆之后,立刻抽剑插入自己腹部,猛然一搅,内脏已破,绝无生机。 这样的痛苦非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可他却在临死之际高声道:“诛不义士有三,不义之人有人。吾不恨死,只恨田午身边侍卫环绕,不能杀死他。” 说罢倒地,血流如注,顷刻气绝。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临死时候想的,与他说的并不一样。 他没有看出来田庆身边的那两名死士并非墨者,也没有看出来这件事已经被田庆识破,他只是想:今日事,正可以推脱于墨家身上。公子本欲除田庆,我若借此机会杀死田庆,还可全公子仁义之名。 心念一动,又恐有变,当即动手。 待确信田庆已死,立刻自尽,这样便无人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他自己却知道,为的,正是那句简单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按血统,他也是士。 只是出生时候,家族已经没落,年轻时学剑有成,市井间与人争斗被仇人追杀,逃亡临淄,投靠了当时还不是齐侯的田和。 靠着一手剑术,田和以上士之礼待之,使之富贵。 后来回到家乡,连杀当年的仇人三十余,田和出面,使他无罪。 这只是其一。 最重要的是他的牙齿有些畸形凸起状如兔子,常有人嘲弄,又一次田和遇到家臣们又在嘲笑,田和便斥责道:“仲尼以貌取人,痛失子羽,士之荣之耀,岂在于形体?” “晏子五尺,外撼楚王之锋,内震崔子之乱。” “墨翟秃顶,纵横天下,服役死不旋踵者数百。” “澹台灭明丑陋,游学于吴,从弟子三百。” “这难道是相貌俊美的人可以比较的吗?” 只此一句话,此人便视田和为知己,只此一言,足以舍身。 他自那时便萌生了要为田氏一族尽忠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 有时候做出选择,并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之前许多年的积累。 今日事出突然,他之前参与了谋划,知道公子午所担忧的正是杀死田庆之后的舆论和如何压服众将。 可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件事,固然让之前的谋划没有了意义,却也一样让这死士想到了一个既可以保护公子名声、又能干掉田庆的办法。 他在死前想到过,或许自己这样一来,公子会误会自己,甚至会恨自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田和是自己的主人,自己为了当初那句话已经在心底许命而报,就算无人知晓、就算被人误解、就算自己的身体被人剁碎,那又如何? 昔年豫让吞炭漆身,只为报知己,自己如何不能? 几年前聂政放弃了严仲子的嘱托,使得天下都知道聂政居然也背弃了承诺却前往潡水助朋友知己,聂政尚且不在乎那备诺之名,自己如何不能? 自己的父母俱已死亡,妻子既是自己的,自己为报知己而死,纵然他们受到屠戮又能如何? 于是他刺出了那一剑。 死,对于这些死士而言寻常事。 可纵如田庆的死士,在死之前也要嘱托朋友,一定要告诉主人自己是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情并未背叛。 这身后之名,或者说主人心中的形象,远比生死看的更重。 剑入腹中的时候,他已死而无憾。 这一切的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田庆的那些死士们也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经历了不安的紧张、经历了田庆出现的惊喜、最后又经历了主人死亡的震惊。 那名田午身边的死士说什么行义之士有三人,田庆身边的死士却知道那两个朋友伙伴根本不是,哪里来的三人? 原本他们就知道了田午要动手,如今田庆已死,更确定那是田午的计划。 惊变之间,田庆那里的一名死士大吼道:“此事届时田午之谋,当杀田午,为主复仇!” 挺剑而刺,田庆剩余的死士也都拔剑向前,可变化太多,田午身边的人早有防备。 那几名死士虽有怒气、又有必死之心,终究人少,顷刻间多数被杀。 只有一名死士挣扎着刺死了对面五六人,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可他还是挣扎着最后跪倒在田庆的尸体旁。 身后田午的卫士们已经举起了剑,那死士却仿佛浑然不知,手中的剑并不去格挡背后刺向他的剑,而是割向了自己的手腕,借着鲜血跪在田庆的尸体旁,沉声道:“主人,我以血誓相告,那两人并没有背叛您。朋友嘱托我告诉您,可我却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若您魂归,请勿忘此言!” 血誓的话说完,他也被杀死在田庆的尸体旁,只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用最后的力气挪开了身体,因为压在主人的身体上那是对主人的侮辱。 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田庆跌倒后沾上了血迹的玉佩擦拭了一下摆正,随后便死。 变故已平,军帐附近尸横满地,鲜血扑鼻,田午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紧张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已经有些站不住,身边的人即刻将他扶到一旁,心腹人急忙道:“公子……刚才凶险至极。只怕田庆的死士看出了问题,故行此计。刚才说起反斗之誉,只怕田庆也已经明白了公子的谋划,田庆若是靠近,只怕公子无幸。” 田午此时也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心有余悸,点头道:“田庆勇猛,三五人不能敌。他若动手,我必被制。只是……那人随我许久,怎么居然也被墨家蛊惑?” 信服谋士跪地道:“公子,那人为您而死。若真的是墨家用此人行刺,只怕您已无幸。况且,墨家非斗,并不喜欢刺杀,如今兵马强壮气势如虹,何须刺杀?” “只怕是他欲报君侯之恩,不惜殒命。” “如此一来,公子便无杀田庆之责,墨家本有诛不义令,正可推给墨家,众将虽有怀疑,却不得不信。” 田午点头确信,看了看为他而死的那名死士的尸体,心中着实赞赏,心中也想到了该怎么做,嘴上却道:“此人忠勇,不可不赏。只是他已死,只能赏赐他的家人……” 他知道这样不行。 但是他必须说。 那谋士立刻道:“不可!公子,万万不可赏赐他的家人。” “他为公子的名声而死,公子若是赏赐他的家人,难道不是在告诉天下田庆是您想要杀的吗?” 田午却带着一副悲忧之色,叹息道:“为吾而死,却不能赏赐他的家人;为吾而死,却要承担背主之名。这难道是可以的吗?” “即便我被齐人责怪,也不能够寒了勇士的心。他可以为我而死,难道我不可以为他承担那些指责吗?他视我为知己,知己可以托付后事,家人我岂能不管?休言,我意已决!便让齐人责骂我,却也不能够伤了知己之心!” 一群近侍纷纷跪倒,痛哭流涕,纷纷道:“公子之心,日月难掩。只是请公子收回这样的想法,若是您这样做了,那么他的死又为了什么呢?” “请公子成全他的忠勇!” 一群人苦劝许久,田午这才叹息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似乎,的确也只能如此了。 可对于那人的家人来说,一切并不止如此。 那人的死只是个开始。田庆被刺,这么大的事若是传回临淄,他的家人必被诛杀,唯有如此,才能让齐国人相信这人是墨家的刺客。 临淄的人,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所以需要看一场诛杀,来确信这个消息。若是连田庆被刺这么大的事都不诛杀家人,反而无声无息,只怕市井间定会传言是田午杀了田庆。 那士人死的心满意足,也想过自己的妻子会被诛杀,所以若是被诛杀,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埋怨。 士为知己者,死得其所。 不但死得其所,对于田午来说,这尸体还有许多用处。 田午最后起身冲着那死士的尸体一拜,沉声道:“谁言天下将乱?谁言君子之道不行?有士如此,天下乱不了、天下亡不了。墨家的求利之道,也绝不会战胜天下的大义,天下终究安宁!” 提振了一番士气,感慨了一番之后,便立刻开始商量起军中的事该怎么收尾。 大事太多,田午并没有时间去考虑那死士的家人该怎么办,还轮不到去想。 又哪里有心情有心思有时间,在这大事繁忙之中去想那小事。 况且,顺其自然发展下去,诛灭其家人那是最好的,又何必去想? 在最后拜完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只是一具尸体了,和外面躺着的那些、和武城被屠的、和当年用来让齐人怨恨姜齐的被三晋屠戮筑京观不赎回的那些并无区别。一具无用的、放久了会发臭、会长毛、会腐烂、会生蛆的尸体。 第二百零五章 不解(上) “豫让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于是请求赵襄子脱下衣服,用剑刺了三次衣服后伏剑自杀。” 博邑,墨家的军帐之内,适的心情很好,便和几名参谋和一些警卫在闲聊,无意中讲到了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 讲到这,适便笑道:“从这件事上看,有些人评价咱们墨家使得人心不古、世无道德,也未必没有道理。” 旁边几人都知道适在说笑,适也笑呵呵地问身边一个警卫道:“就像你们。你们做警卫学习的时候,万一你们所护卫的人投敌,你们要怎么做?哪怕这个人和你们朝夕相处、对你们也极好?” 那警卫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要分清大义小义,若主官确定投敌叛逃,即刻毙杀。” 适大笑道:“单是这一点说出去,定是要被那些人责骂痛斥的。又要说我们不相信人、没有人的情义。又要想,你看,适在墨家,身边的警卫都不能自己任命,身边警卫非是心腹,只怕墨家不能持久啊……” 几人都笑,墨家的规矩相对于此时天下实在是古怪的紧,单单适身边的警卫不是心腹,便足以让那些贵族惊诧,甚至足以推论出墨家如此行事必不能久。 墨家虽然道义中“非斗”之论,但也推崇君子之勇,而且市井中人又多,春秋之末刺客的传说也多,荡气回肠之余,也多成为了一些讲道理的故事。 趁着无事心情又好,适又问道:“若说起来,你们谁要是做警卫,真要是有人叛逃投敌,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你们诛杀,只怕以现在天下的德,也难以留下什么好名声。” “昔年鉏鸒刺赵宣子,发现赵宣子为民忧虑,觉得不杀不信、杀而不义,于是自刎,遂被传颂。但我想,若是换了你们,不杀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要是动手杀你们所护卫的但却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的上级也是杀的理所当然毫无滞涩。” 这倒是不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墨家确实少了几分默默温情,什么身边亲信誓死效忠之类的事,那是大忌,也违背规矩,所以真要杀起来的时候绝对不会琢磨着不信不义两难折磨而是会爽快利落。 适仍旧微笑,便借着这个故事,和身边的人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算是汤武革命,而非只是造反作乱。” “在变革之世,用过去的道德去评价变革中所做的事,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变革之后的新的道德好坏,可能与过去并不一样。乐土之上的好,或许放到此时是坏。” “既是汤武革命,便是要变革一切。如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我做势而起成为了新的王侯,那可算不得革命。” “既创乐土,可不只是打败那些害天下之人,重要的是把一个陶罐子打碎后借着那碎土,又重新凝聚成形,煅烧为陶。这是个极慢极长的过程,所以我们不能心急,但也不能够放松那些诸如打仗之外的事。” “这便是咱们在齐国分配土地的意义。贵族有贵族的德、自耕者有自耕者的德。贵族的德,是要不行贱事;可庶农工商的德,是靠劳作‘贱事’以富庶。” “要先把庶农工商成为天下之主,方能够确定新的德与好坏的标准。等到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德的,而现在,我们只能是天下德之下流。” 讲完了这些事,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墨者便叹息道:“算起来,聂政的死,在咱们墨家看来倒是为了大义,说是为了秦不再人殉之类。公造冶和他争了那么多年,最终却是用他的死让公造冶胜了,其中悲伤是可以理解的吧。” 说起这个事,也算不得什么秘闻,适点头道:“他心中是有大义的,不过秦君也算是他的知己。这件事秦君和胜绰等人本可以隐瞒下去,以不沾弑君之名,但还是厚待了聂政的姐姐,使得天下皆知,这是可以算得上知己的。” 那名年纪大些的墨者点点头,叹息道:“胜绰毕竟早已叛墨,他终究还是旧天下的人物,所行所做,恐怕有些是你很难理解的。” 他看了看适,犹豫了一下说道:“有时候你思索事情,很少带有天下已有的想法,有些事你也确实难以理解。” “厚待聂政的姐姐,一是酬谢聂政之死。但关键之处,在于若不厚待他的姐姐,他的名声便无人知晓。胜绰和秦君宁可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们动的手,也要厚待聂政的姐姐,也正是出于知己之心。聂政有义,但也求名,既为知己,不需要聂政说出来,自然会做到。胜绰还是有市井任侠之风的……秦君能够做到这一点,气度便足以折服吴起,天下能用吴起的君主不多,但秦君应算一个。” 适明白那墨者的意思,他的思维方式和此时天下已有的很多时候完全不对路,就像是当初他不学写字而是教字以学会认字一样,在思维方式上他教出的那些弟子多是和他类似,很多事确实难以理解。 他正要再说说别的故事时,一人急匆匆闯进来,焦急道:“适帅,出事了。” “田庆遇刺,说是咱们墨家动的手。齐国大军正在调动,似有动作,正朝赢邑集中。” 在场诸人登时从刚才的悠闲中忙碌起来,适接过报告扫了几眼,便道:“开个会吧,叫人。” 放下了报告,想到自己刚刚还在闲聊十步一杀的刺客事,当真是不够念叨。 刺杀田庆这件事并无必要,而且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要通知他的。 墨家并不怎么喜欢刺杀,尤其是商丘改组之后,便觉得刺杀这种事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义,除非是签发了诛不义令这种,可墨家组织严密,这种事就算是当地的墨者自发的行动,也必定按照规矩在行动之前上报,若是连这点组织度都没有,墨家也就不是那个自墨子时代就组织严密死不旋踵上是必是的墨家了。 报告上说,是田庆的近侍呼喊着诛不义的口号动的手,这就更不太现实。 就墨家的这种道德标准,也就在泗上通行,泗上之外的普遍大义还是墨家的所谓小义。 适心想,贵族身边的近侍死士,可不是墨家高层身边的警卫,那可都是亲信,都是动辄杀人的。 后世孟尝君因为个子不高,去赵国的时候被人嘲笑,追随他的士立刻下车,砍杀了数百人,几乎屠戮了半个县城,天下贵族也都没觉得这是什么错事,相反还极为羡慕其能养士,这才是此时天下的好坏的标准。 琢磨了一下,又问了一些斥候传来的细节,人便聚齐了。 “田午想要干什么?” 伤刚愈合的六指自然不会称呼什么公子午之类的名目,直呼其名,这也是在场许多人共同的疑惑。 适道:“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田午正在治丧,但又说什么要带齐人回家什么的。看他们的调动,是要打赢邑?” 六指摇头道:“打赢邑那不是自杀?梁父在我军手中,他们打赢邑,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墨家善守。” “分兵的话,在梁父提防我们与我们对峙,剩余的那点人能打下赢邑?” “不分兵,赢邑打不下,我们从梁父包抄,这不还是输?” 在场诸人也都疑惑,包括适自己也疑惑。 本身适的战略就是依靠土改,趁着天下局势魏韩赵楚都无力干涉的时候,不断压迫田庆。 田庆不攻,他就继续土改,增强力量,使得齐国当地就能提供足够的粮草给养兵员后勤,到最后不费吹灰之力把田庆压死。 田庆受不了要主动进攻,那也不可能选赢邑,赢邑是死地,看上去攻下赢邑就能让齐国的局面改观,但一样,攻不下来临淄军团就会彻底崩溃。 适想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头绪,便问道:“要是你们,你们怎么做?” 六指想了想道:“我就怕攻赢邑是假,是要调动我们。我要是田午,这时候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就在鲁国。” “先假攻赢邑,实际上却让大军深入鲁地,直扑曲阜。扶植鲁公子政变,达成齐鲁同盟,这样他还能继续撑下去,撑得时间也更久一些。” 六指是从大局考虑的,但他不是贵族,纵然这些年成长,却也不能够想到贵族的那些勾心斗角。 于是但从大局考虑,这个想法确实是最可能的。 第一师的师代表也道:“我也这样想。咱们义师现在一分为二,公造那边兵力不足,齐军还有可能获胜。” “梁父他们打下来没用、赢邑不可能打下来。近十万徒卒士卒随从聚集在数邑之内,粮草补给难以为继。鲁国如今态度暧昧,鲁侯的公子又多,又早立太子,这正是最适合扶植政变的地方。鲁国能够改变态度,凭借鲁地的粮草,还可以支撑更久一些,局面也好看的多。” 第二百零六章 不解(下) 其余人也都觉得应该是这么个道理,适盘算了一下,说道:“如果攻赢邑是假,那还是没用啊。” “大军调动,总有痕迹。两万兵去打赢邑,我们大军何须全动?赢邑又不是守不住。” “若兵卒极多,他靠什么扶植政变?公造那边的士卒纵不能做主攻,但提防数千精锐还是绰绰有余。” “梁父在手,我们可以直接在梁父集结。如果是真,那就直接围绕着赢邑打。如果是假,我们也可以直接插入曲阜。” “如果梁父不在我们手中,这办法或许能行。但现在梁父在手,他这办法怕是没用。” 在场众人都没有想齐国临淄军团走沂水到莒、从莒地翻越长城回临淄的可能。这样自杀起来更痛快,还不如拼死打赢邑搏一搏呢,因而也就不再考虑之内。 想了许久竟无头绪,适便道:“那也就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各部在梁父集中,守好赢邑,见招拆招吧。” “派人去通知一声公造,提防一下齐军的动静,要稳一点。他只要守住鲁国、卡死沂水就足以。” “莒城那边也没什么消息,我也想过齐军可能会孤掷一注,莒地出兵东西对进,放弃莒地不要……看起来也不太可能。” “田午这到底是要搞什么?他杀田庆是为了什么?肯定是两人的意见相左……” 想了半晌,适自笑道:“还能是田午年轻气盛,以为长久对峙驻扎不如速胜?” 忍不住想到了后世百余年后的赵括,这时候没有这个典故,适也不便说。 一墨者道:“意见相左那是肯定的。若是齐侯之命,直接杀了田庆也没什么,还不至于把这义举扣在咱们墨家身上。” 适也点点头,说道:“田午是最不可能造反的。因为他爹还活着,而且太子不是他。如果他爹活着他就造反叛乱,那么这是把田剡和他爹逼成了同盟。田庆造反,也不可能,他带的都是临淄的兵,在沂水附近造反,那是失心疯了。” “不会是临淄那边出了什么事吧?难道是田和死了,田剡继位了?” 下面的人便笑道:“临淄很多咱们的人,而且咱们离临淄更近,若真是田和死了,咱们也要比他们先知道啊。再说,田和要是死了,不用等消息传来,田剡肯定先和咱们接触和谈啊。” 逐层分析下去,好像怎么都没道理,按照逻辑,最可能的也就是六指所说的佯攻赢邑而入鲁,或者是田午年轻气盛想要一场决战赌个运气。 适虽然从来不惮以丑恶去推测贵族的想法——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年见多了、听多了那些宫廷的肮脏事之后——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田午是准备用整个临淄军团当诱饵,自己要带着私兵精锐回去政变。 这种可能适也不是没想到,但顷刻就否决了,因为他觉得这种可能不存在。 把数万临淄大军葬送,自己跑回去,田剡那边在临淄也有势力,到时候民众一被煽动,断没有政变的基础。 贵族政变还是需要都城民众的支持的,尤其是寓兵于农的政策之下,临淄那边真要是反对,政变不可能持久。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或者说没考虑到墨家的政策导致了他的推断也有个问题。 墨家不杀俘虏,义师不筑京观,墨家刚刚因为武城被屠之事传闻要签诛不义令,那么数万临淄军团的士卒纵然战败,他们的亲人眼中也就是“哦……被墨家俘虏了,打完仗就送回来了”。 这种葬送,不同于以往的葬送,田午正是考虑到这种变化,才确信自己回去政变民众的态度会不反对。 他不需要支持,他需要的只是不反对,那就足够。 但适否决这种可能的时候,想的却是临淄的民众因为亲人被葬送而反对,也没有过多去想。 再者,在他看来,天下局势三年之内不可能发生变化,放弃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团逃回临淄,屁用没有。 就魏国现在的局势,莫说三年,怕是五年之内都缓不过来气,没法干涉。 韩国自己干涉更无可能,郑国那块大肥肉在嘴边,魏国好容易虚弱了不需要看魏国脸色了,还不沉浸赶紧吞并郑国打开在中原的局面? 燕国也就是个打酱油的,齐国出了这事,燕国保不准还得去咬齐国一口,再说中山国复国在即燕国哪里还敢干涉别国? 赵国干涉更不可能,不趁着这个贵族内乱被杀的机会抓紧变革,却来干涉墨家,这可真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了,为了天下之礼不惜放弃难得的机会,只怕并无这个觉悟。 楚国真要是想和墨家翻脸,第一件事不是背后捅刀子,而是要像是割脓疮一样把楚国内出仕的墨者和墨家组织全部礼送出境才敢动手。 适等了将近十年,才等到了这个扩张的机会,为了就是这几年中原乱成一锅粥的局面,这才放心大胆地在费地边境搞摩擦找借口。 所以在他看来,南济水一战敲碎了齐国的右翼之后,实际上在战略山墨家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 南济水不是最终的决战,但却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人数众多也更精锐一些的临淄军团在南济水一战、墨家抢占了赢邑、博邑、汶水之后其实就已经死了,无非是早死晚死的问题。 他是站在这个角度去考虑的,以国比人的话,齐国现在唯一的解脱之法,就是田剡政变干掉田和、交出田庆田午、赶紧请墨家离开。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那样的话齐国的实力并未太大损失,墨家南扩和楚国翻脸的时候就有后顾之忧。 墨家又说非攻,还没有在泗上进行全面的舆论转向从非攻转为诛不义解放,而且中原局势复杂,占据鲁西南地区虽然富庶可是麻烦也多,肯定得撤。 可担心了这么久,这田剡也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机会已经这么好了,还是没政变。 适心道,怪不得历史上田剡被田和弄死之后,连史书上的名字都差点被抹杀,要不是楚人和魏人那边的记录,仿佛在齐国的史书上就没这个人似的,着实无能。 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田剡政变的消息一旦传来,义师就不得不趁着齐国求和之前主动进攻打进攻战击败临淄军团的。 可最坏的打算都做了,他竟还是没料到田午会用这样一个最没意义的办法。 田午考虑到的墨家会迫于天下的规矩不动国君而找人替死,可适的心里那里想过这个规矩,或者说就墨家现在的局面和为他继任巨子之后的舆论转向做准备,田午莫说是齐侯,就算是周天子这时候禅让给了田午那也不得不杀了。 墨家不杀俘,这是田午敢于逃回临淄政变的基础。 认为墨家会迫于天下的规矩,不审讯杀死诸侯,这是田午决定回去政变的原因。 前者适没考虑到,后者那是田午想错了。 这样一来,导致的却是墨家这边颇为不解,不明白田午这是要干什么。 ………… 赢邑之南,齐军大营之内。 杀帅夺虎符的风波刚刚过去,众将信也好,不信也罢,田午终究是公子身份,君侯嫡子,虽然疑点颇多,但还是假意要相信墨家刺杀了田庆。 那几名死士的尸体被当众剁为肉酱,田午痛哭田庆,只说国失良才、军失良将,并且盟誓与墨家不死不休。 士卒们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意见,他们本就不愿意在这里等下去,田庆死不死和士卒无关,但是田庆被墨家刺杀的消息,还是在暗地里引来了不少齐人士卒的称赞,都觉得墨家人当真英雄。 更有甚者,一些士卒心想,反正墨家不杀俘,也说了罪责是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王公,如今北面还分了土地,自己真要是和墨家交战,早点投降为妙。 何苦为君侯王公贵人的不义葬送了自己性命? 田午只是想要让军中人思乡而不至于杀田庆的时候军中不服,却没想到军中的想法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如今夺了军权,他便是主帅,具体的事自有军中诸将和他养的士来负责,说服了众将之后,攻取赢邑已成定局。 理由自然冠冕堂皇: 临淄危在旦夕,社稷将倾,当拼死一搏。这是说给那些有志死国的君子的。 墨家分田分地,若败,祖先基业归于庶农、无人祭祀。这是说给封地贵族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回临淄,田氏将亡。这是说给田氏亲戚的。 凡作战立功者,大夫与士皆有封赏,这是提振贵族战心的。 一番动作之后,计划也就正式定下,真正知道计划的,也只有他的心腹和一些与他交好效忠于他的大夫将军之类。 到时候,费地的那些贵族抵挡公造冶部,因为有仇恨和恐惧,想来那些费地贵族必然死战,不想被抓回去绞死,这正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临淄军团的主力猛攻赢邑,造成要打下赢邑以归临淄的假象。 他则率领亲信、士、效忠于他的大夫、私兵精锐和一部分临淄精锐士卒八千余人,舍弃辎重,携带干粮,等到战事一起,立刻朝沂水开溜,力争在墨家没反应过来之前突破少量义师的阻碍,抵达莒地,集中那里的士卒以保卫临淄为名向临淄行动。 他的父亲不会因为他葬送了临淄军团责怪他,他带兵返回这就是逼着田剡动手。 因为他的态度很明显是要回去夺权政变,田剡若是动手,那么弑君弑亲的罪名就得田剡担着,以保卫临淄为名义的大军就可以立刻变为平叛为父复仇的大军。 父仇不共戴天,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的借口了,他这是逼着田剡来杀自己的父亲。 如果田剡不动手,那么他就先动手,担上这政变之名,搞掉田剡,与父亲合力清洗一番大伯留下的残余势力。 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八千精锐,不需辎重,轻装逃走,以数万大军为诱饵,墨家也定然追之不及。 帐内,已经穿上了田午衣衫的谋士道:“到时公子且去,我伪装为公子,只说生疹不能见风,在车中指挥。墨家纵然善战,却也不能识破此等计谋,大军败时,公子想来已入长城。” “臣于此为公子祝祷。公子过长城之日,必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这谋士说罢,又道:“若公子事不成,墨家有所察觉,不能越沂水……公子切记,亡姓而逃,到时候我必割破己面,焚烧躯体,使得墨家不知公子已逃。此战之后,天下震动,中原诸侯恐不敢护佑收留公子,楚秦赵和墨家多近亦不可去,公子可往莱地,北渡朝鲜,隐姓埋名,居于箕子之国。” 第二百零七章 超前 齐国贵族对于箕子朝鲜并不陌生,齐国多从朝鲜进口文皮、毤服,海上贸易也已经出现,箕子朝鲜的精华地在后世的辽河平原附近,齐国多有商人从那里转运货物以获利。 朝鲜半岛的话,一些齐国商人也不陌生,经莱地过长岛,沿着长岛到辽东,再从辽东沿着海岸线一路到朝鲜半岛南部进行贸易。 田午知道这是谋士为自己找的一条最后的路,也似乎是失败之后唯一可行的路。 躬身谢过之后,田午心想:若去苦寒之地隐姓埋名,虽然凭借贵族的家传学识也足以出仕,自己家族的祖先不也是从陈国覆灭之后在齐国积累了百余年这才发力的吗? 真若是逼到那一步,也只有此路可行了。 身边死士也都表示到时候愿意追随,终其一生绝不背弃,至于那些想要跟着他叛乱以求更多利益的贵族,显然是不可能走这条路的。 年纪尚幼的田午本来不可能体会什么是黍离之悲。 可当谋士今日说起若是事不成逃亡箕子朝鲜的时候,田午却可以感触到当年箕子过宫室而唱黍离的心情。 想到可能真的会有那样一日,田午浑身忍不住抖了一下,长叹一声。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高高在上的天帝啊,到底是谁逼着自己要考虑远走他乡之事呢? 唱过之后,众人都哀,田午止住了这遏制不住的情绪,挥泪之后,便又开始思谋今后之事。 几日后,大军集结,开始在这块狭小的范围内展开。 田午只说自己染了疹子,不能够见风,藏于车内指挥,众将只能隔着车窗与之交谈。 主力集中于平阳,以平阳邑为进攻发起点和兵力集结处,作为攻击赢邑的桥头堡。 费国贵族的兵力和一部分齐军驻守东牟,提防公造冶部背后包抄。 精锐的一部分临淄卒和田午的私兵精锐,以防备公造冶背后包抄为理由,调派到东牟附近,公子午就在此时已经和他想要带回去叛乱夺权的私兵会和,留在军中指挥的便是他手下的谋士。 一旦围绕着赢邑的大战爆发,在东牟的公子午便可以悄悄离开东牟,趁着大战将墨家注意力吸引住的局面,向东逃窜,越过沂水,在临淄那边反应过来集结兵力准备政变,号召贵族保卫临淄。 ………… 赢邑,自从被墨家抢占之后,就一直在修缮城防,齐军之前的两次试探攻击都被轻松击溃。 更为暴烈的土地改革、大量逃亡的贵族空下的土地,使得墨家很容易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城邑周边三十里内,民众支持,已算得上是箪食壶浆。 城邑的民众多是农夫,便于组织,也便于宣传,虽然远处的村社还很难掌控,可此时城市人口才算得上是一国的根本,因为各国都无法掌控农村,也无法从农村获取足够的税赋和兵员。 地处在汶水沿岸,从下游运输粮草也足够方便。 如今墨家所占据的齐国领土,大致是一个三角形。 以泰山为底座,卢城、平阴、赢邑彼此之间相距并不是很远,加上此时水系发达船运往来,使得赢邑堆积了足够守御的粮草。 尤其是梁父等地,作为临淄军团当初南下的后勤补给存放地,粮仓内足够的粮食不但可以满足义师的需求,还能学当年南宫适巨桥发粟,还足以以粮食作为工资募集民众修筑城墙,获得足够的好名声,并不强制劳役。 短期之内的城墙纵然修筑,也不可能是如同彭城或是沛县那样包砖之后还挖掘了足够的垫土预防炮击且行墙密布。 但是墨家本身守城有术,自有自己的一套体系,配合上几何学和这些年的总结发展,短期之内也足够将赢邑变为一座很难攻破的城邑。 赢邑城头,第二师的师长正在用千里镜观察着蜿蜒曲折形成凸出锐角的城墙,城墙上还有许多在忙碌的当地农夫。 传令兵跑来道:“师长,工兵们来了,适帅把当初攻平阴的炮都送了过来,一共二十多门重青铜炮,工兵那边急着去修筑炮台。” 第二师的师长点点头,想到之前传达的命令,心道:“适帅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守,看看齐人到底要做什么。子墨子当年以为,这样的城邑足以防守五万大军,如今我有炮,又整修了城邑,守住也无问题。” 他也是心存疑惑,想不通齐军为什么会孤注一掷地来打这一场必败之战,可转念又想,自己若是田庆田午,事已至此,也确实没有破局之术了。 墨家这些年防守过不少城邑,本身又是善于攻城守城,正因为墨子善于攻城,所以才能够守城,如今攻城的手段不断变化,可终究都有破解的办法。 信心既足,第二师全师上下对于即将到来的守城战并不担忧,南济水一战第三师一战成名,如今各师心中都憋着一股气。 加上南济水之战的辉煌,带来了士气的高傲,但对于高级军官来说,却还是谨慎地遵守着大略上藐视、临阵对阵不可轻敌的态度。 守城之术娴熟,各种守城的律令也已经颁布,自有专门的人负责,使人各司其职,主将便轻松了许多。 这算是墨家这些年以来,第一次在正式战争中按照墨家从墨子时代积累的守城术布置城防。 墨家的守城术是有体系的,在墨子时代就有一定的潜意识的几何基础,历经二十年的发展,这种成体系的城防愈发完善。 子墨子言:率万家而城方三里,宜守。 赢邑也就是万户之邑,城方三里,最是适宜防守敌方的进攻。 子墨子言:客攻以遂,十万物之众,攻无过四队者,上术广五百步,中术三百步,下术五十步。诸不尽百五步者,主人利而客病。 这是说,攻城一方,加上后勤辎重辅兵之类将近十万的大军,要攻城的话,最多也只能展开四队,而这四队最多也就是五百步宽,大约是一个五百人左右的正面,形成波次,不可能一哄而上,这种攻城算是名将的指挥了,但鉴于战场的狭小,只能够展开四队再多就乱了。 所以守城一方根本不需要考虑对面到底有多少人,只需要按照既定的对策分配人数,对面就算有十万,也不可能一窝蜂地冲上来。 子墨子言:诸外道可要塞以难寇,其甚害者为筑三亭,亭三隅,织女之,令能相救。 所谓织女之,意思是按照天上织女星的形状,部署卫城要塞。众所周知,织女星和附近的两颗亮星组成了夏季大三角,墨子的意思就是说卫城要塞要按照三角配置,也就是品字形配置,使之可以互相支援。 再配合上墨子提出的“行墙”概念,实际上的几何学理性守城的基础已经存在,等到火药一出,很容易便可以形成专业的堡垒防御体系。 子墨子言:城上为爵穴,下堞三尺,广其外,五步一。爵穴大容苴,高者六尺,下者三尺,疏数自适为之。人擅苣,长五节。寇在城下,闻鼓音,燔苣,复鼓,内苣爵穴中,照外。 墨翟作为史上的光学第一人,守城术中自然也是将光学知识用于其中,小孔成像的问题让墨翟确定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才要在城头建“爵穴”。 所谓爵穴,就是在城堞之下做一个洞,洞口对准城下,因为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等到夜里敌人攻城的时候,将爵**的柴禾点燃,因为洞口对着外面,所以这些火光会照到外面。 而在城头点火把,这是墨翟严令禁止的,在城头点火把,等同于给城下的人当活靶子。 有了爵穴的设计,就可以保证敌人不能够看到城头的布置,但是城上的人却可以借助直线传播的火光看到城下攻城方夜袭的部署。 及至所谓的守城机械如渠谵、藉车、行栈、行楼、颉皋、连梃、长斧、长椎、长兹、距、飞冲、县□、批屈、转射机等,一部分完全无滞涩地直接被火药雷和火炮代替,剩余的则也有所改进。 如今伫立在泰山以东、临淄以南、沂水沂蒙山以西的赢邑,虽然修筑的不够完善,但却是这些年来各国诸侯第一次要面对完全按照墨家的守城体系和真正的墨家义师所守卫的城池。 第二师师长的信心,也正源于此。 方圆三里的城墙,经过了重新的整修,形成了层叠的星状结构。 外面的护城河和壕沟,都在星状结构行墙的火炮攻击范围之内,而且壕沟的两侧正好处在炮台之下。 “行墙”和“织女之”的概念,都是为了加强侧射火力,这样壕沟就不能够成为进攻方的掩护,因为壕沟的两端都有炮台可以侧射,直接攻击壕沟,经过精确的几何计算使之基本上没有盲区。 在正门的前面三百步之内,还有两座简易修建起来的卫戍堡,和背后的主城形成一个大三角形。 看上去这两座卫戍堡是脱离主城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如果不攻下来两座卫戍堡,就没办法接近主城。 炮兵不足难以攻下两座完全按照火药时代扬长避短的卫戍堡,若是只围不攻直接攻城,等同于自杀:两堡一城形成的三角交叉会让齐军彻底死在这个三角形结构之中。 除了靠牙去啃,或是攻下赢邑,两座卫戍堡就不可能被切断支援:因为城上有炮,可以封锁和卫戍堡之间的三百步距离,一些重青铜炮还可以越过三百步的距离直接攻击堡垒之前。 靠近城墙的护城河内,也按照墨子当年守城的经验,密布着竹签子,而且如墨子所言,前面的向前倾斜、后面的向后倾斜,保证进攻还是撤退都肯定会踩到。 第二百零八章 战前态势 齐国此时已有铜炮,数量不多,质量不好,几何学水平也不是很够,但为了防止提防齐国的铜炮,主城之外的卫戍堡也不能够像从前一样不考虑对方火炮那么配置。 卫戍堡完全没有砖石结构,而且位置很高,不会被水淹,夯土怕水的最大缺点也被杜绝。 对方有炮,不管好坏,就压考虑到城墙这种东西其实已经过时,而且砖石结构的城墙也很容易被铁炮弹砸碎形成碎片杀伤守城方。 厚厚的土坡可以吸收足够的能量,不容易被轰塌,缺点就是容易被蚁附攻城。不过守方的火力足够的前提下,这个缺点也就不算是缺点。 城头之内,几名工兵正在一群民众的围观下,在用滑轮等工具将一个巨大的刷了木漆的布袋撑起,下面放着吊篮,里面还装有桐油和松脂制成的特制的火炬,这是用来升空配合千里镜观察敌人的部署、指挥一些重铜炮如有可能越过卫戍堡间接支援的。 炮兵除了一部分集中之外,剩余的都按照工兵的规划部署在特定的炮台上。 这一切,或者说从二十年前墨子时代的守城术,已经是超越时代的。 无非就是用火药雷代替了火甬、轻便铜炮代替了转射机、重青铜炮代替了籍车、热气球代替了观察用的扈楼、简易的火绳枪代替了弩。 但是整体的防御思想、行墙交叉火力、织女之三角互为支援、借用民众的粮食和房屋必须书写契约之后偿还、尽可能选择野外决战、守城要分梯次部署纵深防御的概念,却并未改变。 墨家的守城术天下无双,并非是靠那几件机械神技,靠的是远超时代的理性推论的防御体系。 只靠一两件神奇的机械,不能够在适出现之前墨家就纵横许久甚至可以调和齐鲁、楚宋等战争。 看似光怪陆离,实则本质未变,一脉相承。 唯一不同的,也就是适没有准备在城下决战,也没有把这次守城当做是防御性的守城,而只是终于等到了可以围歼临淄军团的时机之下的一个战略支撑点。 派遣了第二师组织赢邑的防御,适确信就现在齐军的攻城手段,根本拿不下如今已经武装到了牙齿的赢邑。 后勤不在考虑之内,因为要是围城的话,齐国的后勤会先崩溃,而且墨家占据着梁父,始终可以威胁齐军的后路,所以赢邑是不可能被攻破的。 基于这样的考虑,在南线的公造冶收到了适的信,探讨了即将到来的大战,颇有些不谋而合的意思。 公造冶的出身是士,不是大夫一级的贵族,所以他也不解田午忽然的动作是要干什么。 但是不管田午要干什么,他和适所考虑的应对方式却都一样。 孟胜在一旁也读完了适的信,莞尔一笑道:“这倒是不谋而合,想必我们的信适也恰好收到。” “我们的想法和适一致,不管田午怎么做,我们除了要在南面进攻配合他,还要盯好沂水和曲阜方向。” 公造冶点头道:“田午要做什么我们不用考虑,因为他不管做什么,山川河流都不会改变,他能做的选择不多。你看……” 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地图道:“梁父在我军手中,这就导致鲁国方向田午已无什么活动的空间。” “他若是攻赢邑是假、入曲阜扶植鲁公子政变以求鲁齐联盟,梁父大军便可直插曲阜,只要我们能撑到梁父大军前来,田午必败。” “他若是真的攻赢邑,孤注一掷,那么赢邑为铁砧、梁父方向为铁锤,仍旧是败。” “事已至此,要考虑的,就是全歼临淄军团,这个口袋要注意的方向也就是沂水。” “你也知道为什么之前田午田庆为什么没有直接朝着沂水方向撤走。但那时候确定他们不会从那边走,和他们战败之后从哪里逃窜却不会一样。” 这个道理孟胜还是明白的。 赢邑被卡死、魏韩选择逡巡不前,鲁国态度暧昧,这三个条件满足之后,看上去还有一丝生路的沂水方向,实则是一条死路。 数万大军,行动迟缓。 而墨家从当年潡水之战到这一次齐墨战争,都展示出来远超齐国的机动性,尤其是抢占赢邑、梁父之后,田庆和田午就算再傻,也知道拼机动性拼不过墨家。 撤退不是溃败,想要保证数万大军撤走,需要有人死守几个城邑,为大军突破沂水那边的墨家防御争取时间。 然而分封建制之下,谁留下死守?哪里会有这样的组织力能够留下一支必死之军死战不退? 南济水之战的现实面前,谁又能守住? 守不住,数万大军被墨家从后面追,被从赢邑、费邑两处向东堵截,截在沂蒙山区,到时候只怕困饿而死。 指望莒地的援兵,莒地自身难保,而且援兵若来,莒地被墨家攻陷,后勤怎么办?近十万大军在沂蒙山吃草根?只怕到时候也不用打了,就齐军现在的组织力,定然是一哄而散难以控制。 战场态势是不断变化的,如今的局面,是因为田庆之前选择了最适合的手段。 如果田庆之前有沿着沂水全面撤退的任何一点态度,墨家也一样会采取进攻手段,将临淄军团全歼在莒西的沂蒙山区。 反倒是因为田庆选择龟缩,墨家不愿意主动进攻,而是要逼着田庆主动进攻,依靠外交压力断绝齐鲁关系将田庆困的总有一天不得不攻。 正因如此,所以公造冶部只有一个旅的兵力驻守在沂水附近山区,并没有将全部兵力放在那里,也没必要。 那里补给不易。而且只有一个旅在那也已足够,人数少了齐军突破不能,人数多了梁父和费邑这边的两支义师军团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机动性包围住运动行军中的齐军。 现在局势有变,公造冶这边也必须要考虑两种可能。 其一,齐军真的就是死磕赢邑,攻下赢邑返回临淄,收缩兵力打临淄保卫战。 那公造冶必须要在齐国大军攻击赢邑的时候,向北进攻,夺取齐军手下为数不多的几座城邑,配合适那边形成包围。 适那边的兵力不足,不是说不足以战胜齐军,而是不足以打一场歼灭战,如今齐墨战争的主动权在墨家手中,但墨家还需要一场更为巨大的胜利获取足够的后续利益。 其二,就是齐军死磕赢邑是假,实则孤掷一注以轻兵精锐直扑曲阜,与鲁国公子贵族里应外合发动政变,将鲁国拖入战争之争,依靠鲁国为后方继续坚持,以求天下局势有变。 这就需要公造冶分兵一部分,盯住曲阜附近,一旦有政变的可能、亦或是齐军精锐行动的情报,立刻前往曲阜,只要能够顶住几日,梁父方向的大军就足以歼灭赢邑方向的齐军,同时南下解决曲阜问题。 这两种考虑并不矛盾,但在这两种考虑之外,还有一点那是公造冶心中很清楚的。 那就是沂水方向。 不管怎么样,这一战齐军失智,已是必败之局,能逃窜的方向只有沂水,那里若是扎不紧,齐墨战争的结局就不是完胜。 不论哪种可能,失败之后的逃窜方向只有一个。 公造冶手中现在有一个主力师,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部队,算起来精锐有将近一万两千余人。 余下的还有费国的民众义师,与墨家义师加在一起一共大约两万三千人。 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东线的兵力还有一部分在琅琊以北盯着莒邑,以配合习流使的莒邑的齐军只是纸面上的不能乱动。 第七师於菟的那个旅如今正在沂蒙山区,真要是齐军大规模溃逃,也未必能堵住,到时候多逃回去一人就为将来的事多一分不利。可之前考虑到后勤并不能在那里驻扎太多。 双方不谋而合的想法,正是基于这种实事求是的现实所考虑的。 信上,适的意思是让公造冶分兵两部。一部集中武骑士和步骑士,向西移动。一旦曲阜有变,立刻可以支援,星夜可到。 剩余重兵,则开始朝着东牟邑移动。 军帐内,孟胜的手指也点了点东牟邑,此时东牟邑还是齐军所占据的,也是被困的临淄军团所能掌握的一座重要城邑。 东牟向东,便是沂水。向西,便是梁父。向西北便是齐军此地重邑平阳。 公造冶道:“只要赢邑打起来,我们能够趁着齐军出兵之际,攻下东牟邑,那么便可无忧。到时候,齐军纵然战败想要溃逃,也被锁在这个方圆五十里之内。” “北是赢邑、东南是牟、西是梁父。既可以防止齐军逃走,也能够支援适那边的作战,对齐军形成彻底合围之势。” “於菟的那个旅在沂水附近,若是齐军败退逃散,他的那个旅也能够最终扎紧,足以让齐人一个都不能逃走。” 这时候的城邑,更多的是起到补给站和重兵集结点的作用,适不需要知道田午的计划,但他想要全歼齐军,自然不得不注意到牟邑。 孟胜道:“如果齐大军出动,留在牟邑的,也就万把人。不过不能急躁,要登适把口袋扎紧,要等到赢邑那边打的激烈,我们才好一举夺下。赢邑那边需要给我们足够的准备时间,五日,只要五日之内赢邑不破,我们便可兵临牟邑、适那边也可以完全扎紧口袋,围歼临淄军团。” 这个五日,自然不是从今日算起,而是从赢邑攻守战正是爆发的那天算起,或者说是齐国大军抵达赢邑、安营扎寨、展开队形开始那一天算起的五天后。 公造冶笑道:“五日,自能守住。我们也需要五日攻下牟邑才行,这应无问题。夺下牟邑,齐军便是瓮中之鳖、罟中之鱼,无可逃逸。” 笑过之后,将适的书信放在了地图之上,几名参谋军官将信上的内容绘制在图上。 图上,以赢邑为铁砧,齐长城赫然就是铁砧下的地面,再往北就是临淄。 梁父方向的大军正在集结,等待时机。 一旦赢邑攻城战开始,梁父主力便向平阳机动,在赢邑被攻破之下攻下平阳,彻底断绝齐军的后路。 公造冶部的骑兵会在邱舆驻扎,若曲阜有变,可以直扑曲阜。 於菟的那个旅在沂水一带不动,作为最后围堵齐军的袋子口。 公造冶部剩余主力,则会在赢邑攻城战打响之后,攻打东牟,断绝齐军东逃的路,将齐军彻底封锁在赢邑以南的狭小范围之内。 这便是齐墨可能的最后一战之前的态势和双方的计划,田午没有被适牵着鼻子走,适也没有被田午牵着鼻子走,因为双方之间的战略目的根本不一样。 适要的是一场歼灭战,彻底让齐国内乱,使得齐国彻底虚弱,威慑一下中原诸侯,放开手脚为越国南撤的局面之下墨家向东南扩张打下基础。 田午要的是逃回临淄,率领私兵精锐发动政变,等待诸侯震动天下有变各国调停,至于临淄军团是否被灭,那不在考虑之内。 第二百零九章 逃卒眼中(一) 大军既动,适也从博邑来到了梁父,分散的义师也开始收拢,一些城邑只留下了一个连队的义师,外加一部分没有家室或是隶奴出身而加入义师的齐人暂时驻守。 在决战之前,适在确认最后的情报。 主管情报的参谋官将成阳和临淄方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适看似平静,实则有些紧张。 这一次决战和以往的会战不同,不是两军对垒在数日之间决出胜负,而是在一个宽阔的大约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各处厮杀,这是战国将会出现、但现在并无太多先例的大兵团作战。 参谋军官照着斥候传递回来、那些参谋们分析之后的情报念道:“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并未有出击的准备。魏人与我已有接触,魏侯使者已入彭城,即便他们有诈,成阳方向收拢军队、准备粮草也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临淄那边也无动静,临淄的剩余兵力一直在城中,有传闻田和重病心痛。大抵是要防备萧墙之祸,所以临淄剩余的兵力一直在城中。” “莒城方向也无动静,只是不断加固城防,并没有集结兵力。” 三个消息说完,适和在场的义师军官们都松了口气。 此时作战,需要提前集结军队,军队不是立刻就可以转入进攻状态的,没有个半个月的准备绝无可能。 三个方向都无问题,适轻松地笑道:“看来这一次是田午临时起意,并未有各方配合。到头来还是我们和田午之间的战争,这倒是可以放心了。” 其余人也都点头微笑,只要这三个方向没有问题,那么半个月之后这一战已经打完,到时候各方就算想要有所表示也已经晚了。 昨日齐国的大军已经抵达赢邑三十里之内,人数约在六万左右,正是临淄军团的主力,这一点断然不会错。 众人对于赢邑的防御很放心,大军集中在梁父,就是在考虑到赢邑难以攻破为前提的战略。 适双手扣在一起,向外猛地一伸,手指互扣,咯咯作响,摇晃了一下肩膀笑道:“我们蛰伏在泗上太久,援最之战,终究还有魏韩和我们联手一起击败了齐国。之前隐忍的太久,这天下诸侯已经忘却了当年潡水之战了。” “今日一战,天下震动自不用提,但要震动到什么程度?” 适伸出两根手指,屈起一根道:“南济水一战,诸侯或想,非是齐之精锐,墨家强势,却不可怖。” “今日一战,要让诸侯明白可怖,然后才能够维系更久的弭兵。你看,商丘一战,楚国老实了许久;潡水一战,越国从此再无霸泗上之心。今日一战,正所谓杀鸡儆猴,齐国日出之国,雄鸡先唱,又尚红,便要借齐国这鸡,吓一吓中原诸‘猴’。” 他平日很少讲这种玄之迷信的东西,哪怕是开玩笑也很少说,今日这么说,显然是心情大好。 “传令下去,各自准备,两日后兵出平阳。” 众将得令,也明白到了这一步墨家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部队一旦展开,就不能做到朝令夕改,出兵平阳,也就意味着赢邑的防御就要完全依靠第二师,并且要对第二师充满信心。 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处,若在梁父一旦有险尚可支援,可若出兵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 赢邑。 硝烟已经升起。 六万齐军集中了军中所有的铜炮,想要集中抵近城墙轰开城墙,但是高挂在空中的热气球在齐军准备之初就发现了齐军的意向,城上的火炮立刻展开了反击,数量和质量均占优势的义师炮兵完全压制了齐国的铜炮。 正门前的一座卫戍堡内,五个连队的义师士兵驻扎其中,两个卫戍堡一共驻扎了一个旅的士卒,各有六门小炮和一些近距离用发射石子碎砂的铁炮。 就算卫戍堡整体上上个凹多边形,但因为织女星一样的三角布置,使得齐国的攻击只能冲击正面,不能四面围攻,因为侧后都有交叉的掩护,等同于死地。 正面的宽度不大,一次投放的进攻兵力不多。 驻守卫戍堡的旅的旅长和旅代表各在一边,旅长看着正在远处布阵列队准备进攻的齐军,估算了一下这一次齐军主攻他守卫的这座堡垒的第一波士卒也就六百余人。 再多的数量无法展开,至于后续的波次,等同于没有,齐国真要是不要阵型一窝蜂地冲,那样的话看上去似乎漫山遍野,但反而真要那样他会开心轻松。 火绳燃烧的苦味呛得旅帅的眼睛有些流泪,在堡垒上列阵的火枪手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炮手现在也很轻松,这时候距离太远,这些小炮不是城中的那些重青铜炮,在齐军没有靠近之前难以对齐军造成伤害。 士兵们并不慌张,看上去齐军的大营蔓延广阔,人数众多,但他们却知道这些人需要一波波地攻击,自己每一次面对的人数都要远少于自己这边的伙伴。 凹面的城墙的边长,远大于正面拉直的直线。 远处齐军的号角声不断响起,齐军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开始向前,想要掩护第一波冲阵的齐军。 几门炮稀稀落落地部署在阵前,原本准备集中使用轰开城墙的齐军炮兵遭到反击之后,不再敢集结,只能分散使用。 前排的士卒顶着杵盾,后面的士卒提着木梯,几辆简单的木质云梯也在缓缓向前挪动。 一门齐军的火炮前冒出一股白烟,铁丸子砸在了用土夯起来的卫戍堡前面的厚土上,并未弹起,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旅帅摇摇头,冲着身边的人嘲弄道:“齐人攻城的手段,和二十年前并无什么区别。二十年前以转射机、籍车便能守住,今日更不用说。” “也就齐人有几门炮,若是无炮,这样的堡垒,我一个旅守卫下去,只要粮食够,怕是一年也攻不下来。” 旁边的人刚要回话,远处的号角声和鼓声又起,整队完毕的齐军开始缓慢地向前推进,那些弓手和火枪手列阵完毕也在向前。 六百多名齐军排成一个大约一百步宽的正面,越过前面的壕沟水坑。后面还有几队齐军,看样子是要进行一波波不间断的冲击。 壕沟之前,一名顶着杵盾的齐军士卒嘴里用临淄方言骂道:“这是叫我们来死,墨家有炮,咱有一身肉,什么时候人家的铁弹用没了,可不后面的人就能攻上去了?” 说话间,鼓声又响,他提着盾举在前面,开始听从命令就在壕沟前面整队。 这壕沟的水不深,但越过壕沟之后,队形已经乱了,若不重新整队难以再进攻。 他的两名伙伴就在身后的壕沟里痛嚎,密布在壕沟里的竹签子扎进了伙伴的脚,剧痛之下难以作战,又无人搀扶,只能在泥坑里向后爬。 这士卒唾了口唾沫,又和旁边的人嘟囔道:“你看吧,我还不如刚才也扎了脚。脚若扎了,最多残疾。可这铁弹砸过来,还有个不死?” 旁边的伙伴也道:“凭什么叫咱们先来?那些贵人的死士等着我们的尸体铺满了壕沟,他们好登城,功勋却是他们的。” “好端端的,费国人家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我家今年还种了不少玉米,这马上就要收割了,家里哪里做的过来?” “让咱们去送死,封地却是他们的?人家墨家又不杀人又不劫掠,和他们打什么?” 不情愿地嘟囔中,刚刚列好队列,就听到一阵诡异的尖啸声从空中传来,几个参加过伐最之战的老卒二话不说扔了手中的盾就往地上一趴,可后面的新卒却不知道。 咚咚几声响,炽热的铁丸子在刚刚列好阵型的队伍中砸出几道血痕,刚刚整好的队伍顷刻乱了。 鼓声又起,后面有人喊道:“军令如山,退后者死!先登城者封士!” 几个新卒哪里见过头被铁丸直接砸碎的场景,尖叫着扔下了武器向后退去,几个人在壕沟间就被竹签子扎了脚,又在痛号。 好容易爬到了后面,几名士人持剑当众斩杀了后撤的那几人。 那些老卒却知道这时候退不得,鼓声又起,又要整队,铁弹又落下。 一个士卒实在受不了了,喊道:“前后都是个死,死在前面,也总好过在这被铁丸子砸死。” 他这一声叫喊,便举着盾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人一乱,也都乱哄哄地向前猛冲。 冲锋固然需要勇气,但在炮击之下保持阵型不变维持阵线,需要更大的勇气和纪律,至少这第一波齐军尚未具备这样的素质。 没有阵型的冲锋就是送死,可后面有军法,待在这里有炮击,这种鬼知道什么时候会砸在自己头顶的恐惧远胜于冲锋所需的勇气。 之前那名嘟囔的士卒心道:“这冲过去也是个死。” 可身边的队形已乱,稀稀落落,有人犹豫,有人已经冲出,他也心一横,朝着前面冲去。 他却不冲在前面,手里攥着一块骨头做的护符,跟在几个人的后面。 好容易冲到了城墙百步之内,堡垒处又传来一阵枪声,他前面的几个人全都被打死,还有一个惊的扔了武器,向后狂奔。 “傻子。” 骂了一句,心说这哪里跑的出去?然后从容地趴到了地上,用手捧起了一些血涂抹在脸上,就在人堆里一躺,摸出那个女子送他的护符念念有词,只求能得到天帝山神的庇护。 第二百一十章 逃卒眼中(二) 躺在哪里,他运气也好,亦或是那枚由夷巫祝福过的符咒真的有效,铅弹噗噗地落在他的身边,但他却毫发无伤。 身前还有个没死的齐人士卒,被铅弹打中了腿,巴掌大的伤口汩汩流血,烂乎乎的一团,正在那奋力地向后爬着,可是没爬几步就再也动不了了。 装死的那齐人士卒皱皱眉,想到当年伐最之战自己村中的伙伴也是被火枪打中,回家后不久胳膊便烂了,用了不少的草药,也求了巫师,但怎么都不会愈合,没过几日便死了。 “你就算爬回去,也活不成。” 暗自摇摇头,心中又在骂那些贵人,多年前在最地被俘,他在俘虏营中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也被墨家的宣义部“蛊惑”过许久,对于战争的恨意自然也就转到了那些为谋私利的贵人身上。 墨家的道理实在太简单,也太契合,打来打去,贵族们得到了封地,他们这些徒卒却连一根毛都得不到,还要耽误自己家里的田产。 那贵族的产业又多,有隶子弟、有奴隶、有封地农奴,出去打仗还有赏赐和更多的封地。 自己那点份地,可不会因为去打仗就被免除税赋。税赋正常,打仗还要出征,家中便少了个劳力耕种,秋天回来又要偿还借贷的钱,越发的穷困,可那些贵族却越发的富庶。 他往地上一躺装死,当真是装的心安理得。 悄悄抬头看了看堡垒,暗道:“快点打完吧,你们冲出来我好投降,这么打我怎么投降?” 瞎琢磨的时候,又有几道呼啸的黑影飞出,这齐人士卒心道:“嘿,不知道又是哪个被鬼催命的家伙死了。贵人们倒是藏在后面,却打不到。墨家的炮,若是能再打远点就好了。” 稍微扭转了一下身子,回望了一下壕沟旁,发现第二波进攻的齐军已经开始整队,紧随他们后面的还有一队士卒,看样子是要先越过壕沟,靠前面的炮灰掩护以整队进攻。 空中飞过了一排羽箭,可是并没有几支飞到堡垒上,多数插到了前面略微有些倾斜的土坡上。 他看了看后面已经举好盾向前的第二波士卒,哎呀一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这可不好,我死的地方不好,这不是踩死就是容易被墨家的火枪打死。待他们退下去的时候,我得赶紧换个地方……” 逡巡了一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候鼓声已经响起,第二波冲击的齐军叫喊着向前,有之前的掩护,这一波还保持了基本的队形。 装死的齐卒抱着头,不断祈祷。 “别踩我,别踩我……” 不敢睁眼去看,就听到身旁不断传来惨叫和踏步的声音,他的运气也真的是好,也或许齐人的阵型已经松散,除了小腿被踩了一下外,别处并无损伤。 借着前面那些人的掩护,他悄悄抬头想看看哪里安全一些,以便一会选择一个好地方。 却不想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一个人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也趴到了地上,临趴之前还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这齐人士卒也不尴尬,小声道:“你也装死?” 和他一起趴着的那人骂道:“谁爱打谁打去,我家里地没收呢。我死了,我父母老小谁给养活?墨家又不杀俘虏,不筑京观,赶紧打完我好回家。” 那齐人士卒道:“你家哪的?” “安平的。” “我也是诶。我说,咱们得换个地方,这地方就在正面,要么被踩死,要么就要被火枪打死……” 两个人悄悄爬近,后来装死那人道:“城墙下行不行?那里火枪打不到吧?” 两个人一起看了看堡垒方向,第二波进攻的齐军已经冲到了所谓城墙的夯土斜坡之前三四十步,就听到一阵砰砰的响声,并非是火枪的动静。 一大排齐军士卒翻滚倒地,在地上哀嚎。 那齐卒参加过伐最之战,惊道:“那是墨家的虎蹲炮,城墙下怕也不行。” 这一声闷响,他立刻回忆起当年的恐惧,伐最之战的时候,他们一群人冲到了墨家阵前,身边的伙伴就被如同蝗灾那样的石子打死打伤了许多。 事后他也知道,那玩意叫什么虎蹲炮,简陋至极,也就是一个破铁罐,三四十斤重,平时用绳子一捆两个人就能扛着,打仗的时候用个破支架或是一堆土堆起来,也就射个二三十步,打的都是碎石。 因为行军的时候用麻绳包裹着扛着行军,这东西也叫麻绳炮,他在最地差点死在这玩意的下面,此时唤醒了当初的记忆,不由惊呼。 几炮打完,便是他更为熟悉的铁雷的爆炸声,升腾起来的硝烟看不清城下的状况,可也不用看了。 “城下不行啊……” 刚说完,硝烟中诸多齐人扔下武器向后逃窜,可是形成尖角的堡垒两侧却可以直接侧射,逃窜的人要面临三面的攻击,纷纷倒地。 转眼的功夫,后面第三波的齐军也已经冲到了他们身后大约三五十步的地方,可是从天而降的却是二十多枚沉重的铁丸子,直接将第三波的阵型打散。 这铁丸子不是从堡垒上飞出来的,应该是从城头射出的,越过了不高的卫戍堡,正砸在集结冲击的第三波齐军士卒的头顶。 二十多枚铁丸子倒也砸不死几个人,可是前面已败,好容易集结起来的队形又被砸散,却连墙角都没摸到,第三波冲击的齐军哪里还能向前,直接向后退去,也不管什么后面退后者死的命令,一窝蜂地冲回了壕沟。 躺在地上装死的齐卒骂道:“公子午懂个屁的打仗?墨家说贵无恒贵,贵人和我们也没啥两样,一个十六岁的屁孩子懂个屁的打仗?这是让我们来送死呢!” 这时候城脚下溃散的齐军已经马上要到这里了,这齐卒赶紧起身喊道:“这里也不行,趁乱往边上跑啊……” 两个人结伴朝着两侧狂奔,既不敢靠近壕沟,也不敢靠近城头,更不敢在城下百步之内,朝着旁边跑了几十步,已经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若是再跑怕是要被人注意到,两个人便一同装死趴下,不想刚趴下旁边就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骂道:“你踩到我了,瞎了眼了?” 一听口音,不是安平的便是临淄的,再低头发现旁边趴着二十多个人,带头的看样子是个司马长。 那司马长见这两人也来装死,喝骂道:“你们装死就装死,怎么还踩我们?” 两个人急忙道歉,又互相说了说家乡何处,竟都不远。 那司马长道:“就在这吧,墨家的炮不朝这边打,火枪也够不到,这边也不容易被踩到。赶紧打完,被俘了去吃几天墨家的玉米窝头,该回家回家。这年月,谁给贵人送死谁就是傻。” 那齐卒仿佛见到了知音一样,连忙道:“最之战,你也被抓过?” 那司马长一听这话,就着又响起的炮声道:“何止被抓过?还吃胖了三两斤呢,啧啧,墨家的饭真是香啊。” “那芥菜叶子用盐腌了,放在锅里蒸,里面点上两滴油……啧啧,配上那玉米窝头,我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虽说每天要去挖水渠,可比在军中却强多了,吃的饱啊。晚上有时候还有戏看,还教你怎么种地,走的时候一人还送了半斤玉米种……” 旁边那二十多人有几个是被抓过的跟着附和,也有几个是新卒,哪里知道油是什么意思,因为此时只有膏脂,油才是一个形容色泽光润的词汇,所谓禾黍油油。 在泗上因为有植物油的存在,既不是脂也不是膏,才借用了形容叶子的词才命名。 那司马长说完,又道:“都是乡亲,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不想死、想吃饭,就在这等着吧。” 一个也就十五六岁的小卒问道:“哥,这可啥时候能打完啊?” 司马长道:“那还不快?公子午也不会打仗,适和公造冶那都是抓过楚王越王的人,哪里能比?等着吧,被抓了墨家那边不杀人,也不筑京观,怕什么呢?” 之前那个齐卒道:“就怕这里也不能容身啊。” 司马长道:“没事,我刚才临阵之前就看了,这地方没事。同乡几十个人的命呢,打之前我就琢磨好了。” 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卒小声道:“前几日军中不是传言,说是到时候脱下上衣赤膊挥舞,就可投降?” 司马长笑骂道:“这时候这么做,那被看到回去后还不是要受罚?若是墨家这一次直接打下临淄,我早投降了,他又不打临淄,我回了家可还得属于贵人们,这时候投降可不行,得等几天的。” “没事,这里好着呢,踩不到也没炮。” 刚说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又传来几声炮响,确实砸在离他们二三百步之外的地方,随后就听到鸣金的声响,齐军的一鼓作气这才不过片刻,竟是泄了。 那司马长嘟囔道:“公子午还说要带我们回家,回个屁的家,这是要送我们去死呢。真要回家,还不简单?人家墨家本来都不准备打了,他屠了武城,墨家才要打下去,都说了,只诛首恶。他真要是想带我们回家,自己死了,墨家守信重诺,还能不放我们回去?如今回去,正赶上秋收呢……” 之前那齐卒从牙缝里挤出一口碎碎的、白色的满是泡沫的唾沫,啐道:“贵人眼中哪有我们?别想他自己死了,就只能等着仗打完了……这次墨家能关咱们多久?” 司马长道:“墨家讲道理,又利天下。说说要秋收,估摸着也就关个一个月就放了咱们吧?” 那齐卒点点头道:“也是。正赶上。墨家的人好说话呢。”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逃卒眼中(三) 鸣金收兵的齐军只是这一波的进攻失败,重新收拢队伍还要继续。 将近两千人的尝试进攻,没有火炮的支援,就靠着杵盾短剑戈矛,用着二十年前就已经过时的攻城方式,冲击着最适合低劣黑火药时代的城防,后果可想而知。 哀嚎遍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装死卧在了这布满死亡的三百步之内。 躺在地上装死的司马长听着那些凄惨的齐语之音,叹气道:“这天下怕是要变了啊。二十年前打仗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跟着贵人,贵人的战车一冲,我们也不管敌人在哪,只要跟着战车跑过去就好。远了的话虽说有羽箭,可也不想现在一样,隔着三四百步就不知道被哪里落下的铁弹砸死。” 其实天下已经变了,不然这时候打仗不会是这个样子,然而这个齐军司马长所谓的天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齐卒也道:“就看这个样子,想要攻下赢邑,要死好多人啊。” 司马长不屑地笑道:“攻下?哪里攻得下?你我不想死想回家,别人难道就不怕死不想回家?打到今日,已经没什么可打的了,我们不过是在替公子午死就是了。我们要是不死,不击败墨家,他就得死。” 这简单的道理经过简单的描述,周围的人顿时发出一阵阵了然明悟的哦哦声。 这样简单的道理,可以被这些自小生活在村社的士卒所明白,再难的道理便不需要。 但并非是所有这些趴着装死的人,都只用这样的道理来诠释自己装死装的心安理得的行为。 譬如数百步外的另一侧,也有一个人在那装死,但他的身边只有自己,并没有其余的伙伴。 偶尔炮声响起的时候,他会悄悄抬头看看远处的动静,怅然道:“夫子言,天下万物,莫贵于生。利于生则为,害于生则止。若天下人人贵己贵生,又何来这战乱纷纷?” “夫子学于杨子,杨子之学,方为真理。可叹墨家,却以为他们可以用什么理性推出最合理的天下,弄得天下烽火,倒也可笑。” 装死的这人说完,摇摇头,又回头看了看正在组织第二波进攻的齐军,骂道:“为一人之利,而损万人之生,桀纣之行也!田氏岂不亡矣?” 既是“天下万物莫过于生、利于生则为、害于生则止”,那么战场上装死自然是心安理得。 临淄富庶,文化昌盛,除了墨家的学说在临淄传播外,杨朱的学说也在临淄大行其道。 此时天下,黄老五德与天人感应与儒家还未融合,仲尼逝后儒家式微,或者说完全难以融合生产力发展之下、诸侯纷争之世的时代。 几十年后孟轲曾言,天下之学不归于杨、便归于墨。 再之后也有人评价道:杨荡而不法,墨俭而废礼。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 说的都是这样一个事实:杨墨两家成为了天下的显学,逼得儒家辞而辟之。 尤其是伴随着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多次公开辩论,杨朱学派的信众反而越发的多,当然比起增加的数量还是墨家的更多一些。 因为这个乱世,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因为数百年礼法的压抑,终于出现了巨大的反弹,人***的曙光初现之时,必然会包含太多的极端。 自私、自利、贵己、贵生,这也是对抗封建礼法的一种方式,正如更为后世欧洲的文艺复兴,也是从极端的肉欲、性、私利、自私、贪婪开启对抗黑暗封建礼法道德的曙光。 杨墨之间的矛盾很深,并不是什么一毛不拔和利天下之间的分歧,其根本上还在于对于天下的思索。 墨家认为,理性可以知晓天志,以理性可以推断出最适合天下人的制度、法令。 杨朱则认为,即便理性的天下也是可怕的,不可能美好。 这种学说脱胎于道家的道法自然,杨朱所谓“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 也就是说,不要想着利天下,因为你只要做了,哪怕初衷是好的,但只要做了就会造成害处和混乱。 人不可能知晓天志,也不可能理性推论出最适合的天下是什么模样,所以从一开始国家的产生就是一个错误。 尧舜是为了利天下,而将天下合为一,改变了原本天下“道法自然”、“小国寡民”的态势,结果怎么样?结果因为国家的出现,导致了桀纣的出现。 没有桀纣,就没有天下的苦难,但这天下苦难的根源,却可以追溯到尧舜时代改变了“道法自然”的状态,使得国家出现。 墨家则认为国家是必须存在的,至少此时是必须要存在的,只要用理性推论出最合理的制度,那么国家的存在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 这才是杨朱和墨家之间最本质的分歧,也是导致了一毛不拔之辩的根本原因: 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我的财产归属于我,我的房屋归属于我,风能进雨能进,王侯不能进,也不要想着什么为利家国的借口而夺走我的财产,那么天下就会富庶。 贵族不拿走我的财产,我也不去拿别人的,天下怎么会贫穷? 人人贵己、人人贵生,让我打仗我不去,所谓“其义不入军旅”,那么天下怎么还会有战争呢? 你们墨家今日说为了利天下,便可以让国家继续存在,也可以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拿走别人的财物。等到有一日你们墨家没了,利天下事没人提了,但是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拿走别人财物的天下习惯却没有消失,所以你们做的事不能够利天下。 墨家却认为,我们今日强制人们服役,用税收收走别人的财物,那是为了更好的利于天下,以理性去推断,我们的做法是最“功利”的,最有效率的最优解,而你们杨朱学派的想法虽然听起来很好——墨家的兼爱之说的基础是爱己、兼爱只是理性推论下爱己的最高形式和最有效率的最优解——目的上并不矛盾,但是在过程中分歧太大。 杨朱认为现在应该一步到位直接取消国家的存在,取消任何威权的存在,包括利天下的理由来强制服役和税收都是不应该的。 墨家认为现在不可以取消国家的存在,威权不但要存在而且要更有力量的集权,否则不能够利天下。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实,儒家式微,天下将乱,生产力提升,人性觉醒,不可避免地要走杨朱和墨家所必须走的两条路,至少在道理上只能选择其一,所以才导致了“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的局面。 这是个很好推断的未来。 若天下之言归于杨朱,那么便会开启“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充斥肉欲”、“以极端的本性释放对抗极端的压抑”的文艺复兴,释放出的贪婪、欲望、自私、自利、求生、求利,求财,对黄金的渴望超越原本的道德……人人如此,人人便都和“礼”是天然的敌人,这种释放出的欲望和人性会自发地团结天下人,会把分封建制的“礼”炸的粉碎,人本之下对于个性自由的过度追求之后重新开始思索道德和理性的关系。 而墨家要做的,则是用理性推论出如今天下,礼已经不再适用,要用理性推断和物质基础创造出新的道德标准,而这个道德标准若没有物质支撑难以为继,所以要用利天下这三个字,让天下的人在驷马先锋的组织之下,不是依靠自发和自觉以及人性释放后对礼的天然敌视、而是有目的有组织地依靠墨者这些驷马先锋队带领,砸碎过去的条条框框,创出一个新的天下。 前者可能需要数百年或者千年的自然演化,但后者可能只需要几十年,尤其是在物质基础不断跟进的现实之下。 这种分歧之下,那个在市井中学过一些杨朱学派学问的“逃卒”,对于墨家只是厌恶,却并不恨。 对于身后的那些强制他的出征的贵族,则是充满了恨。 每个人的义不相同,而杨朱的义是贵生,所以这逃卒也逃得心安理得,并不会有丝毫的羞愧。 他的心安理得所用的道理,和几百步之外那些逃卒的道理,并不一样,但效果却是一样的。 战场之外的市井辩论中,他的夫子可以和墨家的人辩的面红耳赤,恨不得持剑互殴以正其义。 战场之上的生死搏杀中,他却只是感叹一下墨家的义不一定对,但对墨家的敌人一样充满了恨。 敌人的敌人未必一定是朋友,但在有时候总比敌人更可靠一些,这杨朱学派的逃卒嘴里虽然念叨着墨家道理的不对之处,却还是迫切地盼望着这一战墨家快点打赢。 墨家虽然没有极致的贵生,但是天生人而活着是天帝赋人之权的说法,导致了墨家并不杀无罪的俘虏,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他很认同墨家的“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的说法,只是讨厌墨家以强制服役和征战天下的手段、以逼得天下人认可“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的行为。 因为这本身就违背了“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的本质:天帝可以收走生命,墨家不是天帝,所以无权以此为理由强制服役征战,因为服役征战可能会死人,不合于贵生之义,只会适得其反。 他觉得,这就像是墨家说,我们墨家要让天下没有打人的事,我们最讨厌打人这种行为了,然后靠着一双拳头打的那些喜欢打人的人都不打人了,这就没有道理。 杨朱的义不是错的,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杨朱没有教这逃卒的夫子、这逃卒的夫子也没有教他一件事:贵己贵生,我不害人,别人也不害我;我不取别人之物,别人也不取我之物。然而若是我不去害人,别人却来害我;我不取别人之物,别人却来抢我之物,我该怎么办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逃卒眼中(四) 该怎么办,这是很重要的。不然道理就只是道理。 这逃卒趁着炮声停歇、齐人重新组织进攻的间隙,想了想这个问题:自己贵己贵生,不想服役出征,更不想为了王侯之私利去打费国,可是自己还是被强征了。 若是墨家的义,太过尖锐,推理下去那必然是抡起拳头反抗,自己打不过呼朋引伴抱团去打,呼朋引伴还不过瘾,还要振臂高呼让天下人一起反抗,打到没人敢这么做为止。 他对此并不是很赞同,杨朱之学既是贵己,也是律己,不害天下,也不利天下,人人如此,则无害利。 战场上,这逃卒第一次对自己一直笃信的“贵生、贵己”之义产生了些微的怀疑:自己贵己,可是战场上的枪炮不贵自己,上了战场就要死的,这似乎也不合乎贵生之义,到头来好像是还是墨家的道理更为有效一些。 可他转念一想,有效是有效,可反抗也可能会死,那岂不是也不贵生吗?若只是求有效果,那岂不是又入了墨家的“理性功利”之义? 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以及远处的哀嚎,并没有让他恐惧的瑟瑟发抖,却让他陷入了两义之争的巨大精神痛苦之中。 那些枪声炮声似乎都已听不到,内心中只剩下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疑惑:反抗是违背贵生的、征召上战场也是违背贵生的,那么到底是贵生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他又想,墨家既然说“生命是天帝赋人之权”,墨家又是怎么说动泗上的人上战场的呢?墨家做事,总要讲求合乎“说知”逻辑,他们又是怎么解释清楚这件明显矛盾的事的呢? 思索许久,再度响起的炮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于是他选择了最为简单的解决方式:等到自己被俘之后,直接去问问墨家的人便好了。 既是想着快点被俘以解决这样让他精神痛苦的思索,自然便将目光再次转向了战场。 看得出,齐军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进攻,旗帜混乱变幻,鼓声不断。 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富庶市井出身的杨朱学派的逃卒选择装死的位置,比起他在军阵之中只能看到旗帜号令的位置要好的多,视野开阔不说,还能看到比在军阵中大的多的“全局”。 之前齐军的部署,他一个士卒自然不会知道,但他装死的那一次进攻,他明白齐军主帅应该是想要攻占这两座卫戍堡。 如今在这里装死,看的也就更加明白了一些。 他想,若是这两座堡垒不能攻克,那么齐军就无法靠近赢邑的城墙三百步之内。 不能靠近到城墙三百步之内,要组织直接攻击城墙就不可能,也无法用各种攻城的器械。 两座堡垒和后面的赢邑互为支应,如果不打下两座堡垒直接攻击赢邑,那么攻击赢邑的士卒就要面临三面甚至四面的攻击。 而且阵型在五百步之外组织,冒着火炮走到城墙下可能一个时辰就已过去,似乎只有拿下这两座堡垒,才有可能直接贴近赢邑的城墙,使得攻城的士卒只受到城墙上义师的攻击。 他也不懂那些深奥的几何学原理,也不知道赢邑城墙的曲折是为了什么,但却凭着本能猜测到了这两座堡垒对齐军造成的阻碍。 可想到之前的进攻,他暗道:“再这么打也没有用。人多的话靠不到近前,一万个人一起冲,到了堡垒前面还是只能塞下三四百人,剩下的人只能在后面站着挨炮……人少的话又冲不下墨家的堡垒,那墨家守城术岂是说笑的?” “可这么打下去,固然攻不下赢邑,墨家却也赢不了啊,我还要在这里装死装多久?一波死个几百人,下一波便要一个时辰后才能进攻,一天也就死几千人。” “六万大军呢,这么死要死到什么时候?墨家不赢,我吃什么?喝什么?” 心中略微焦急,就这么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齐军阵中鼓声大动,听这动静人数定是不少。 这逃卒心中也高兴起来,他是认定了墨家肯定会赢的,所以齐军攻的人数越多,墨家赢的也就越快。 回头看去,果不其然,齐军这一次排出了五个大阵,每个约有百五十步宽,依次排开,看样子是要全面展开地冲击城墙。 堡垒的前面集中了两阵,堡垒中间还有一阵,他略微数了数猜测这一次齐军至少出动了四五千人,也可能更多。 自己所处的位置倒是挺好,正好在两个大阵之间的空隙,不至于被踩踏而死。 片刻后,齐军阵中鼓声大作,五个大阵的齐军开始缓慢向前。 前面的士卒举着杵盾,后面的步卒推着木头制作的云梯、冲车、攻城塔,在鼓声中踏踏向前。 许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只有几枚炮弹砸到了前进的齐军军阵中,虽然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可是齐军仍旧在向前走。 从东边数,他装死的位置是齐军的第一个大阵和第二个大阵之间,东边数的齐军第二个大阵还是去攻打堡垒的,而第一个应该是直接攻击赢邑城墙的。 他装死的位置不是很靠前,等到踏步声从他的两侧传来的时候,他便看到了在这五个大阵的后面,又有几个大阵紧随其后。 仰头看了看赢邑城头高高飞起的热气球,他心想,自己能够看到,墨家那边也定能看到,却不知道这是何意? 这时候他西边的那个堡垒已经和第一波的东边数第二个齐军大阵接战,后续的第二波的几个齐军军阵也已经到了他的左右两侧,第二波的东边第一个军阵没有继续向前跟在前面攻击城墙的那些人往前走,而是就在他装死的地方之前几十步的地方朝着堡垒的方向转向冲击。 他也不懂军阵阵法,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本能和自己的理解去猜测,心中不由有些惊慌。 他想,东边的第一波的第一个军阵的那些人,显然是去送死的,就那么点人,后面跟上的第二波士卒又转而去攻堡垒,那些人哪里能够攻得下赢邑的城墙? 可是这些人去送死,却让墨家城墙那边无法攻击堡垒侧面的齐军,而后面跟上的齐军若是四面围住,让第一波的人去送死牵制墨家的精力,后面的人可不就容易攻下两座堡垒? 若是两座堡垒被攻下,齐军就可以收拢战场,向前推进三百步再列阵。 且不说赢邑会不会被攻破,自己可不是要被人发现装死?到时候怕是要被用件穿过耳朵在军中游行,又可能还要被杀死。 正自担心,就看到侧面的那波齐军的军阵中落下了二十多枚炮弹,还有一些高高抛起的、落地后着火或是爆炸的东西,想是墨家用籍车抛出的。 侧面的那波齐军登时有不少人浑身着火,在地上打滚,这装死的齐卒暗暗地攥紧了拳头,猛拍了一下地面,称赞道:“好!” 他对墨家并无太多的好感,但关切到自己的性命,自然期待墨家获胜。 他看出来了,赢邑城上的那些炮并没有管赢邑城下的那些齐军,而是直接轰击了堡垒侧面的齐人军阵。 这墨家的堡垒修筑的很是奇特,不是方方正正的,使得侧面的齐军不但要面对堡垒上的防御,还要面对城墙上的攻击,堡垒并不阻碍城墙上的炮弹和籍车抛出的东西,城墙和堡垒的侧面也形成了一个凹角,使得侧面的齐军也被夹在两面的火炮和火枪之下。 看上去堡垒的侧面挺宽,但实际上能站稳脚跟准备攀爬的地方很小,这齐卒发现冲到堡垒前的齐军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撑起梯子,只是搭在突出的角上。 而两个突出的角之间的空地很大,却没人去那里。 不是没人去,而是那里已经躺了一地的人,前面乱哄哄挤到两个突角之间的齐军被两侧的义师一番齐射之后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余的人哪怕不懂其中的道理,却也凭着本能只缩在几个尖角之前。 看上去数百人在那,可是能靠前的没几个。进了两尖角之间的夹角凹缝就要死,不进的话就只能在后面堆成一团挨铅弹,靠着尖角前面那几十个人搭梯子准备往上爬,还要时不时防备侧面从城墙上射来的炮弹。 没有行墙的直城墙,城上站一个人,下面就可以站一个。 可这种古怪的城墙……城下正面能站五十个人,可要是把那些弯弯曲曲的城墙拉直了,只怕城上能站二百,不算后面支援的火炮,那也是四个打一个的局面。 不可能在进攻的时候,就把进攻的阵列排的弯弯曲曲的切合堡垒的城墙:保持一致的方阵已经极难,更别说这些奇怪的阵法阵型,完全是痴人说梦。 在进攻之前,就分好那个司马、连队攻击哪个尖角、那个凹缝,那也是痴人说梦,若是齐军有这素质和组织能力,田氏早就踏平洛阳禅让为天子了。 以最大的努力维持着平齐的阵型靠近,乱哄哄的往前面冲,半数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正面占据半数以上的凹缝的两面夹击之下。 剩下的半数不可能再保持原阵,缩成一团聚团攻击,本能地选择在尖角方向,宁可面对正面的麻绳炮和火药雷也不想死在凹缝里被叠成尸梯。 后面的人被凹缝里逃出来的人带着往边上聚,到头来能展开五十人的正面,第一线也就能站十几个人。 后面的人再多,不想送死也只是在那看着的,到头来从二百打五十变成了二百打二十。 靠近赢邑城墙那边的齐军都已经下意识地缩回了离城墙更远的地方,然而就算选择站在尖角之前也不安全。 两个尖角之间的夹缝角内,还有一块突出的行墙,在两个尖角的凹缝之内,可却又可以侧面攻击到尖角之前聚堆的齐军,哪怕是站在尖角前,实际上还是要承受正面和侧面的攻击,只不过比起那凹缝内少了一些。 况且那两个角尖的侧边,自己不能打自己尖角前面的齐军,可相邻的角尖的侧边的义师火枪手却能打相邻角尖的齐军。 从始至终,不管齐军怎么攻,墙上的人都在战斗,而墙下的只有前面的那一点人在战斗。 这齐卒看透了这一点,因为他在市井中认识一个屠狗的朋友。 这朋友每天要杀几十头狗,这些狗若是一扑而上,他朋友便是手中有利刃,却也定然无存。 可那些狗被他的朋友用捆绑、拴着之类的手段,每次只面对一头。 他朋友院中的三十条狗,看着很多,可在朋友的利刃之下,始终都是一头对一人。除非他朋友累了,否则没有杀不完的时候。 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放心,心道:“始终都是二百个打二十个,公子午怎么可能赢?我无忧矣。这一波下来,少说死伤个三五千人,这么死个几次,最多明天就可以打完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逃卒眼中(五) 趴在那里冷眼旁观齐军失败的齐卒,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算的上是天才,能够将战争中最重要的道理和杀猪屠狗始终杀一联系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天才,若是一场真正的大乱世,这样的人总可以脱颖而出。 但现在,他只是期待着齐军的失败,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当这一波齐军的攻势退去之后,堡垒和赢邑城之间到处堆积着尸体。 看看太阳,已经是下午,虽然具体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想来今天已经不再会有新的攻势。 果然,从这一波退去一直到傍晚,齐军都没有发动新的进攻。 城中和堡垒内的墨家义师派出了一些人从城上下来,清理那些尸体,将尸体堆积在一起向外抬,使得他们不能够堵塞城墙。 齐军并没有收拢尸体,就如同当年公孙会叛齐那一战一样,齐军没有将尸体收回,墨家却没有将这些尸体的头砍下筑成京观,而是派人将这些尸体抬到了堡垒的百步之外。 那些断掉的胳膊和腿以及脑袋,不能够收拢,便装进了麻袋,扔到了沟渠外。 齐军也没有趁机发动攻击。 只是收拢尸体的时候,时不时有“死人”站起来,被驱逐回了齐军的营地。 好在一些齐卒装死的位置很好,墨家的人并不到这里,齐军也没有选择去收尸。 躺在那里的杨朱学派的齐卒看着那些被驱赶回到齐军营地的“死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军法严苛,这些装死的齐卒回去后,首先要受的就是箭镞穿耳之刑,至于是否会被杀,那只在于主帅主将的一句话:没有墨家意义上的军法,但却不是没有军法,以时代的法则,贵人一言就是军法。 “墨家也不是真正的仁义啊。虽然可以知晓他们害怕有细作混入其中,不能够放进城去,战时也无法抽出人手去看管……可若是真正的仁义,应该不管这些都将他们放进去才对,墨家难道不知道这些人被驱赶回去是要可能被杀死的吗?” 好在墨家的收尸队并没有前进到这里,庆幸之余,总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他也没有具体清点一点今天在城下到底堆积了多少尸体,但却知道这种尸体堆积的程度是以往的战争不曾有过的。 他之前也曾随军参与过一些围城战、攻城战,即便攻城,攻的也都是曾经的那种城邑。 四四方方,城墙平齐,上面能站多少人,下面就能排多多少人的正面,交战的时候也没有火炮火枪火药之类的东西,即便攻城一方难以破城,却也是死不了多少人便败退回去,因为城上的人只能守住,却没有办法将守城变成一种侧面夹击的屠杀。 至少,他的印象中一次攻城不会堆积这么多的尸体,尤其是墨家将那些尸体推到了赢邑城防壕沟之外让齐人收尸却暂时不收,堆积在一起就显得特别的多。 看到那些尸体,他更是坚定了继续躲下去的心态,心里明白这地方是没办法再继续躲下去了,需得趁着天黑悄悄跑出去。 “只要等到这一仗打完,我自回来投降即可。” 心里埋着这样的想法,就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等到天总算是暗了一些的时候,他看准了东边的位置,那里不是齐军的主攻方向,有个很大的缺口。 跑到外面都是农田,正是夏季,便可以趁着那些青纱的掩护逃过这残酷的战场。 细细等到了齐军那边鸣金收兵的声响、静静等到了齐军那边生火造饭的火光,趁着天还不是很黑但又有些朦胧的时机,悄悄朝着东边的空地爬去。 等爬到了城墙之外一里左右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好在有一轮浅月,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 顺着那些农田的纵横,靠着月亮辨别方向,一直走了大约四五里,总算看到了一条小河。 走了这么远已经是累的气喘吁吁,就趴在河边喝了点水,才喝了几口,就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定是夜里齐军又发动了夜袭。 然而这一阵响声很快结束,看来这一次进攻溃败的更快,他只是哎了一声猜测又得死个几百人,便在河边摸着一些芦苇,弄了些新鲜白嫩的芦苇芽塞进嘴里充饥。 不多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齐军的队伍,吓得钻进了芦苇荡里。 等了好一会,就听到不远处河边传来一阵咕咚咕咚、仿佛饮牲口一样的喝水声,又听的几个临淄附近口音的人道:“跑到这就行了,等到仗打完了,过去投降,做两个月的战俘,吃饱了好回家。” 藏在芦苇里的人一听是同道中人,终于放心,便要走出,就被那些人抓住,好一番解释,这才让对方相信。 看得出对面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司马队,应该是司马长带着自己的同乡一起跑过来的,不过人数却远比一个司马的人数多。 那带队的司马长既是相信了他的话,便给介绍了一下。 “这几个人是安平的,这几个是秦周的,这两个是在繇烧陶的,这几个是袁娄捕鱼的……” 各自介绍了一番,都是些穷苦人,又不是贵人,也没什么士的身份,各自之间也没什么利益冲突,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便都放下心来。 当天夜里,这三十多人的队伍便增加到了五十多人,夜里轮着出去放哨,第二日清晨过了河又往东边多走了几里藏好。 到下午的时候,又有二十多个人跑到了这里,就有几个携带了兵刃,再一问也是逃兵。 昨日先来的那些人便问道:“今日又死了多少人?” 他们也都知道不可能攻下赢邑,是以都没问,况且若是攻下了,何至于逃到这里。 今日后来的一人喝了几口水,便道:“谁知道死了多少?让我们拿命去填那城墙,只怕贵人想只要死的多了,便可以和墨家的堡垒一样高,可不就攻上去了?” 这人说完,旁边一同逃来的人也不堪回首道:“太怕人了,今日要用冲车靠近,可哪里靠的近?十几辆冲车走到一半就被砸碎了,好容易有几辆靠前了,城上就往下倒油点火,又有铁雷炸在旁边,我的伙伴全死了。” “昨天夜里那些装死的被驱赶回去的都被斩首了,我们这一看回去也是死,不如直接逃啊。” 昨日已来的那些人便问道:“难不成那些贵人身边的私属今日就没冲?” “冲有个屁用?” 一个逃兵不屑地骂了一句,说道:“之前倒是有些私属和技击之士,多给钱财,待我们冲过去后他们就冲。” “可冲过去有什么用?一群人被堵在了凹缝里,两边的火枪一起打下来,连墙都没爬上去就死了一半。昨日就是那么死的,今日还是这么死,公子午不过孩子,懂什么打仗?” 骂过之后,这些人也铁了心道:“我们一看,留下来还是得死,就跑了。等仗打完了,便出去投降就是,可别给贵人卖命了。” 这番话正是多数逃卒的心里话,心道贵人身边的私属都攻不下来,怕是这城也攻不下了。 这时候还未天黑,太阳却是乌蒙蒙的,显是要下雨了,空气闷热无比。 这些逃卒一个个手里也没什么吃的,饿了一天,好在附近有几株桑树,正好采摘些桑葚、芦苇芽之类的野菜充饥。 这是一片靠山的地方,农田距离这里又远,又怕出去被人抓到,况且这时候宿麦已收,粟菽未熟,也没什么吃的。 后逃过来的一人看看天道:“看这天,怕是要下雨啊。” 他说这话,并不是为战场局势发表什么意见,在场的人都知道墨家火器较多,但这个时代的思维之下也是下雨天不能打仗,这是规矩,或者说数百年战争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真理。 不是说不知道下雨天可以趁机袭击火器不能用的墨家,而是因为下雨的时候连队伍都难以集结,哪一国的大军能够在军中冲击或是行军,便足以称霸天下。 既不是为战局发表意见,自然便是为了众人的处境,那人又道:“若是下雨,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不是还有带着剑戈的吗?我看都弄起来,先分几个人搭建个草屋避雨,剩下的人就收集一下桑葚子、芦苇芽、蒲草根之类的吃的。我看山上还有萘果,这都能吃。” “都费些心,搭屋子的费心,便能吃果子。摘果子的费心,便可避避雨。谁也别偷懒……” 他说完,在场的四五十逃卒都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想到。便推你为首领,倒是一起熬过这几日,想来很快就打完了……” 这本是个很正常的事,可昨日在阵前装死时候就被各种道理相悖精神折磨的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心里咯噔一下。 在临淄的时候,墨家常常讲学,他的夫子是杨朱学派的,时常和墨家的人争论,他可是听过不少墨家的言论。 此时此景,竟是难以自已地想到了当初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墨家的话。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逃卒眼中(完) “古无天子,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以求人人得利,人人兼爱方可生存于混沌之世,免于猛兽灾荒饥饿之苦……” “后燧人氏观雷击木而悟天志取火、有巢氏观百鸟筑巢而造庐,故为贤人,被选为首领,以领众人……” 这是墨家对于上古之世的描述,原本这需要极大的逻辑思维才能想象理解的东西,在此时此景,竟是如此的直观和清晰。 那受杨朱学派影响的逃卒暗道:“这岂不便是墨家所言的上古之时的场景?这人若在上古,岂非燧人、有巢那样的人物?可他不过和我一样,庶农工商之辈……” “墨家所谓的兼爱之下人人得利,似乎竟也有些道理?若我不去搭屋,便要淋雨;我采摘了果子不给那些搭屋的人,也一样要淋雨……” “岂不是说,上古之时无天子之时,当真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墨家不反对这一点,只是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方式已经不适用于此时……可若是这样,天子与国,又是怎么产生的?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带着一腔的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在临淄时候墨家是怎么解释的,好像是那一次夫子闻到墨家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不再适用于此时天下、只可用于彼时天下后,夫子便愤然离去以为不可与之辩。 想了许久,终于回想起了一句当初墨家说的极为佶屈聱牙的话。 他记得墨家好像是说了个“在”字,使得夫子愤然离开的,事后他也问过夫子,墨家说的在是什么意思? 夫子便道:“墨家辩术,各有词汇。如墨家说宇字,在墨家的辩术中就是取东西南北空间之意。你也知道宇是什么吧?不过是屋顶。但在墨家辩术中,宇便是四方上下,自有定义。” “在字,墨家所谓: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他们将整体的这个意思称之为在,也就是说尧的善政是现在的人看过去,以过去的标准去评价尧,那是善政。而若让尧用尧的政用于此时,那不但不是善政,反而是恶政了。只是这么说起来太多,整个的意思墨家便用在之一字代替……” 他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尧的善政到了现在怎么就是恶政,难道善恶还是可以改变的? 再后来学多了杨朱学派的道理,便沉浸在“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的无政府道义中不能自拔,也忘了当时的不解。 今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听到的那些争执,心道:“以此时看,若尧舜之时正是这样,似乎也很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怎么墨家就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呢?” 疑惑间,之前介绍的那个袁娄的渔夫便道:“我看这水中有鱼,正可充饥。我善捕鱼,不若分我几人随我捕鱼……” 这也不需要多问,很快就分出去四五个人跟随那袁娄邑的渔夫只要捕鱼。 旁边那个繇地的陶匠道:“我善泥水,烧陶之时学过一些手段,正可以使得不冒烟火,又能捏一些小器,正可以煮鱼……” 这又分出去了四五人,剩余的人或是采摘,或是搭建房屋。 那人又道:“这岂不就是墨家所谓的分工之说?上古之时,陶正、渔罟皆为官职,这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陶正还是周朝的正式官职,他自然是知晓,加之田氏代齐,那田齐之祖正是文王时候的陶正,后来其子赢娶了大姬,得封于陈,这都是临淄人知晓的事。 那人暗想,如今陶正、渔罟都有,却也挺好,贤者与民并做,墨家缘何说这后来这些并作之人成了王侯富贵竟是必然?我倒没看出来…… 此时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他在临淄的时候做个小商贩,论起来若是此时可以交易互市,他自然是人才,可此时此刻,他的本事竟无可用之处,只能随着那些人一起调和泥浆砍伐树木去搭建房屋。 带着心中的疑惑做这些事,便不免要看的多些。 忙碌了一阵,那个被推选为首领的人也是一样砍伐树木一起劳作,可过了一阵便有些事。 两个在外面放哨的人跑回来说又来了几人,那首领便道:“你们先做,我去看看。” 便带了两个身手好一些的拿着武器离开,众人也觉得理应如此,总得有人出面去处理这些事。 等到回来后,果然又多了七八个人,那首领也没有立刻回来做事,而是询问了一番,正巧“渔罟”那边又叫人来说缺了几人,正好补足。 等分配完这些事,也到了吃饭的时候,那杨朱学派的人忽然明白,暗道:“这岂不是就是墨家所谓的劳心、劳力之分的起源?原本那些所谓劳心的贵人,上古之时也不过就是一起做事的,后来人多了,便才有了劳心。所以论及上古,哪有什么血脉贵贱之说?” “如此说,力命之争,岂不是力胜而命败?世上本无命,皆赖力?” 力命之争,也是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一个巨大分歧,到后期墨、杨、儒三足鼎立的时候,三方各有各自所站定的角度,只有有第三方的存在并且可以互喷,显然三方之间不可能全是相悖,而是彼此之间随时可以结盟。 墨家“非命”,认为人可以从天志凭借努力改变一切。儒和杨朱则站命定论。争力命的时候,杨儒一致喷墨家。 墨家被评价为“俭而废礼”,但却并非不仁义,然而杨朱学派则是贵己贵生所谓一毛不拔,因此在仁义爱人的方面,有时候墨儒两家又一起喷杨朱。 这力命之争,牵扯的本质问题就是“富贵的人为何富贵?” 如果有命,那么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皆平等就不存在。 可若无命,又如何解释如今贵贱有别的现实? 这一切在临淄的市井街头,早已经辩过无数次,墨家从上古之时的国家起源开始论述,得出的结论是并无贵贱,只是因为力得以成为贤人,只是后来由“尚贤”变为了“世袭”,才使得天下是这个模样。所以天下的现实不是合理的,并不是说命战胜了力…… 这短短一两日的时间,那杨朱学派的逃卒便目睹了选贤人为天子、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到劳心劳力之分的历史恢弘,靠着之前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启蒙,竟是在这里得到了印证,也使得他对于许多原本不懂的、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去思索的问题有了直观的理解。 到了吃饭的时候,虽然有鱼有野菜,却也完全不够所有人吃。 几十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泥土罐子里的那些食物,一言不发,正沉默的时候,之前那个带着一个司马小队的司马长先声道:“这几日,所有的食物一律平分,若有违背……” 他抽出一口小剑,说道:“如有违背,必受众人屠戮。” 他又不是被推出的首领,也不是陶正、渔罟,但是他有二十多个同乡,他一说出,立刻就有二十多人站出来道:“司马长说得对,人人都出了力,当平分。” 二十多个人都站起来,其余那些手里没剑的、不是特别勇武雄壮的、没有被推为首领或是非是劳心只是劳力的,也都站起来道:“说得对,这几日众人都是一心的,等着仗打完就是。平分,平分!” 多数人都要平分,那首领也道:“自然平分。” 于是便平分了这些食物,竟无区别,本也不够吃,每个人也就分了一些,可是饿了一两日,这时候有点热乎的饭食确实吃起来舒坦。 众人其乐融融,吃过饭后正好下雨,便在还有些漏雨的草屋之内互相烤火聊天,细说些家乡事、谈谈如今的战局、谈谈日后的打算,说说墨家的那些道理。 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心道:“如今这样,这到底算是兼爱呢?还是个人为了各自的私利,不得不兼爱平等呢?难道上古之时,兼爱与贵己,竟是一体两端?” 兼爱和贵己,本是听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随着墨家的道义被修正,因为墨家的“兼”、“体”之分,竟然能够圆的上。 这本来是个很难理解的逻辑,可在这小小的草庐数日,竟不需要逻辑思索而是将这一切用最真实的表达展示了出来。 越想越觉得似乎说得通,这人又想:“若论贵己,我若为首领,似乎应该想着多吃一点。” “但那司马长有同乡极多,我若为首领说要多吃,他们定不允许,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或是杀了我,为了食物却死了,反倒不是贵己。” “如此说来,上古之时的贵己,便是如今看到的不贵己?上古之时的兼爱,其实也不过是此时的自私之利?只是如墨家之‘在’,尧政上古为善如今不能治,竟是类似的道理?” 本已经想到这一节了,这时候若有墨家宣义部的人在身边,等同于即将沸腾的水中再添一把火的事,他便可以成为一名墨者了。 然而等到睡觉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听杨朱学派的东西太多,竟在这混沌的思索中又“幡然醒悟”。 暗想:“不对,不对,墨家说的不对,没有什么必然。” “我刚才想的就不对,人人不取一毫,我若为首领又何必想要多取一些食物?只要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侵占他人的、人人也不想着占据别人的,那么也就没有尧舜,没有天子,没有国与天下……所以墨家说的必然,并不对。并不是必然的,只不过是因为并非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才导致的。” 这么一想,那些混沌的道理顿时通畅了。 他想,原来,问题的本质终究竟是人心非是不取一毫,并非是墨家所谓上古到如今发展的必然,只需要改变人心,天下自然可变。而墨家却是要先改变天下,然后认为人心自然会变,这可不对…… 想通了,总算是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也没有许多精神思索的折磨痛苦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计可施(上) 逃卒逃脱了死亡,而那些不曾逃脱死亡命运的士卒,成为了齐人贵族心头不可抹去的恐惧。 三日的攻城,死亡和逃亡的士卒已经接近七千,那些伤者也根本难以救治,尤其是被铅弹击中暂时不死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在军营中回荡,使得军中士气大跌,却又没有办法。 总不好将他们处死以求这些哀嚎不至于影响到的别人,若真是这么做了,怕是距离哗变也就不远了。 大量的尸体堆积在阵前,不少人在营中哭号自己的伙伴。 这些人打过仗,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却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攻城,更没有见过攻城时候士卒竟然出现集体抗命的情形。 围攻三日,不要说赢邑的城墙,就连正门之前要道处的两座堡垒都没有攻下,这种古怪的城防手段,配合上墨家墨守成规的传闻,更让齐军上下丧失了继续打下去的勇气。 一鼓作气势如虎,可这一鼓作气并未成功,反倒是将每一次进攻变为了驱赶自己士卒的屠杀,层层叠叠的尸体不只是对士气的巨大打击,也是让齐军将校贵族对于公子午的决断产生怀疑的缘由。 公子午一直不曾露面,留在这里的人多数都不是公子午的亲信嫡系。 虽然公子午不露面,可却没有几人怀疑公子午已经到了东牟,因为公子午身边的死士谋士都在营中,这是一个很基础的判断,贵族逃亡可能不会携带自己的妻子孩子,但是身边的士一定会携带跟随,那才是将来复起的根基。 在车中伪装公子午的谋士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善于搞阴谋,善于谋划大略,但是具体怎么打仗,却并不是很擅长。 倒也不是不会,只是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兵书兵法来打。 面对墨家的城防工事,这些二十年前尚且算是可以一战的经验,竟然变得毫无意义。 如何攻破修筑成凹面行墙的堡垒? 如何攻破有足够铜炮防御的城墙? 一无所知。 不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世上并无几个人知道,因为战术本身也是一个依靠无数条人命堆积出的经验。 车中,这谋士一脸惭色,忧虑道:“我愧对公子厚爱啊。原本想攻赢邑,使得墨家不得不救,两军对垒于汶水,我可撑得七八日。” “可如今看来,鞔之适竟无丝毫想要来支援赢邑的意思,他竟帅大军前往平阳?” 身边的士道:“便去平阳,公子也无忧。夺得平阳,鞔之适必要回师来赢邑,如此折返,至少七八日已过。公子定能越过沂水。”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这谋士正欲询问,便有人跑来道:“众将都求公子出面,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那谋士叹了口气,心道诸将这样想也可以理解,若是正常攻城,三日之内,最多也就损失几百人,就算不能攻下,总不至于陷入绝望。 可这短短三天时间,六七千人的死伤,甚至出现了阵前哗变抗命的事,再打下去看上去毫无意义,会像是河里的水波一样在山峦之前撞得粉碎。 就是一座城,就改了改模样,怎么就这样难攻? 难道说这里面真有什么天志在其中?难道打仗这样的事,竟也有所谓的天志在里面? 这时候众将已经到了外面,不敢靠前,隔着布帘可以听到众将跪倒的声音,齐声道:“公子,不能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怕不等墨家大军出动,我军已败。” “公子欲在汶水与鞔之适决战,可是鞔之适却不救赢邑,直奔平阳。平阳若破,军心必乱,我军必败!” 为首的几名老将言辞急切,等待许久,车帐之内传来一个略微有些沙哑仿佛是伤风之后的声音道:“鞔之适转攻平阳,不救赢邑,岂不正好?” “赢邑之中,不过一师之卒。平阳尚有庶民徒卒梁父大夫之兵一共两万,鞔之适数日之间不能破城,我们只要能够在鞔之适破平阳之前攻下赢邑,胜负便可易手。” “赢邑破,我军便可返回临淄,营建赢邑,收拢胶东之兵守卫临淄。凡战,必有得失。” “昔年吴越之战,使效死之卒数千于阵前自刎,惊骇敌军,终于大胜。如今我们舍弃平阳之兵,为求齐之社稷,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况且,赢邑若破,平阳之围便可解。若此时移师平阳,鞔之适半途伏击,我军大败,那么平阳、赢邑均可不守。齐之社稷危矣、天下礼法废矣!”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非常有道理,可这番道理却都是纸上谈兵的道理。 固然若是在平阳城破之前攻破了赢邑,那么平阳之围自然解除,而且局面大为改变,齐国重新又夺取了均衡的势力。 然而,任何战略都是建立在战术的基础之上的,否则便毫无意义。 为首的一老将苦劝道:“公子之言,正显聪慧过人。可是……可是我们如何攻得下赢邑?平阳如何能够守得住许久?鞔之适用兵,最善攻守,其次才是野战,平阴城雄壮远胜平阳,数日而破,况于平阳?这难道是可以不去考虑的吗?” “公子之言,无异于说:我若能搬得动泰山,那么临淄的南山我也一定可以搬得动。” “公子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却做不到啊!” 这老将征战许久,虽然很难理解现在不断变换的战争模式,但眼睛却不是瞎的。 他戎马数十年,见过无数次攻城围城战,可是攻城战能打成这样模样的,却从未见过。 一旅之兵,还不等冲到城墙之下,已经混乱。 好容易让随军的工匠做好的冲车,刚刚越过壕沟就被炸碎,几十个工匠忙碌一整天,在墨家那边也不过就是一枚铁丸的事。 攻到城下的士卒,不知道如何攻城,仓皇无计。 跟到前面的旅帅乡长之流,完全不知道哪里可以攻哪里不可以攻,带着人冲到了两个夹角之间,片刻后一连之卒便败退而逃。 毫无希望,毫无意义,完全看不到破城的可能。 如今又传来消息,梁父的义师出动,朝着平阳进军。 平阳若失,赢邑又攻不下,这数万大军就完全被困死在此地,不等墨家来攻,只怕军心已溃。 如今军心已经不稳,士卒有逃亡之意,临阵脱逃装死之辈就算是杀鸡儆猴也吓不住。 这老将正是拳拳之心,却遭到了车帐内“公子午”的训斥。 “你说我说的道理毫无意义,不妨你说说,这一仗该如何打?” “我如何不知鞔之适已经出兵平阳,那么我们能怎么做?” “收兵不打赢邑,回师平阳?” 一句反问,老将讷然道:“恐怕不行。回师平阳,鞔之适必要伏击接战,我军军心不盛,必败。” 车内的公子午冷哼道:“那转而进军梁父?得梁父而断汶水?” 那老将寻思半晌,道:“怕也是不行。墨家之卒善于行军,昔日抢占梁父、赢邑,两日行百里。如今墨家骑卒并出,斥候遍布,我军若动,必被知晓。若近梁父,鞔之适大军返回……” 车内的公子午又道:“那不打赢邑,全军向东,过沂水而归?” 这话说出,老将沉默许久道:“亦是不行。此时向东过沂水,军心必散,撤退不成,恐成溃逃。鞔之适和公造冶若帅兵在沂水、沂山追击,亦是大败。” 车内公子午大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既说不行,总要有个办法?” “难不成你就觉得我的办法不行,可你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什么意思?难道让大军不攻,也不去平阳、梁父、沂水,就在这里驻扎,等待鞔之适大军攻破平阳?” “你既反对,总要有个办法。又无办法,之说不能继续攻赢邑了,你需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众人鸦雀无声。 南济水一战后,墨家抢占了赢邑和梁父、公造冶威慑鲁国之后,实际上临淄军团已经陷入了死地。 田庆的方略是拖,他也看出来齐军已经深陷死地,唯有等待天下局势有变,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墨家内乱或是魏韩出兵上。 可田庆能拖,田午无法拖下去了,他还有个堂兄在临淄做太子,他的父亲心痛病发作已经时日无多。 然而田庆在的时候,至少墨家没有进攻,也是在拖,至少没有现在看上去这样被困在必死之局的情形。 车内的谋士知道,这些人并没有解决的办法,也没有获胜的方略,只是在怀念田庆尚在的时候那种还能撑下去的局面。 可是就算田庆在又能如何? 想到这一点,车内的“公子午”便道:“庆帅善于用兵,我故不如他。可纵庆帅不死于墨家刺客之手,也不能胜啊。” “墨家已在汶水、济水占据城邑,土改阡陌,墨家的煽动之能你们不是不知道。在此等待,等到一年后,三十城邑皆被墨化,到时候旌旗十万直抵临淄,你我的封地都要被土改,到时候难道不比现在死的还惨?” “为今之计,只有猛攻赢邑,不惜死伤,唯有如此,才有一丝活路,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君!你们不是为我而战,也不是为君侯而战,你们是为你们自己而战啊。齐并入魏韩,你们尚且还有封地,还可以逃亡出国再出仕。可若并入墨家,封地土改、隶农解为庶民,这是让我们难以存活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计可施(下) 说多了江山社稷,说多了忠勇为君,此时已无多大的意义。 唯有利益,唯有利益能够让这些贵族们死战到底。 至于结局,车内的谋士早已经准备好了自刎的剑,他已预料到。 但他的结局、临淄军团的结局,不是他的主人公子午的结局,只有死撑下去,逼得墨家的主力在攻破平阳后立刻回师解围,公子午才有跳过沂水返回临淄政变的可能。 众将无言许久,终于领诺,各自散去。 待众将离开,车内的谋士擦了擦汗,问身边的人道:“赢邑断无攻下的可能吗?” 他不曾亲自观战,只是听闻了攻城的残酷,却还抱有一丝希望。 若能攻下赢邑,不但是为公子午铺了更好的路,也让公子午成功的可能更大几分。 然而身边的人却都沉默着摇摇头道:“断无攻下的可能。这样的堡垒,加上墨家的守城之术……除了围困一年使之断粮之外,怕是并无他法可以攻破。” “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攻哪里。” 这么不知道该攻哪里,让那谋士一怔,说话那人道:“譬如攻城门,不破堡垒难以接近。” “那么先攻堡垒,一旅之兵已是极限,数万人只能在后等待,不能接应支援。如此如同灯中添油,墨家如烛芯,火实在不能灭,油脂却日渐消耗。” “若攻城角……亦难展开,且赢邑的城墙不是突出的,确实被两侧的行墙凹进去的,一旦靠近,三面被杀。” “蚁附不成,冲车无用,若是掘进地穴,也不行。墨家深知备穴之法,也知道挖掘地穴最多只能挖三百步,再远的话难以呼吸,通风不畅,定要憋死其中。三百步内,皆有深沟灌水,不能挖。” “夜袭……更是无用。” “攻城之术就是这么多,怎么可能攻得下?” 那谋士思索片刻,突发奇想道:“我军也有火药。昔年鞔之适战越王于泗上,破城之法于报上传于天下,并说什么这是天志和理性的胜利,是天志中的几何之术的胜利,难道我们不可以用他们的办法,攻下他们防守的城邑吗?” “墨家既说,他们的守城术也是合于天志,又说他们的攻城术也是合于天志,无可攻陷,这就像是有人拿着一矛说无坚不摧、又拿一盾说无锐可破,二者相悖,总有一假。” “军中难道就没有研习墨家攻城术的人吗?如胜绰那样的,用墨家之术而不用墨家之义的人,难道营中没有吗?” 他担心自己不能够在赢邑取得进展,万一墨家的主力攻破平阳后不回援赢邑却直接奔向东牟,那便大事休矣。 既问出,那人想了一下道:“军中倒真有一术士,此人研习墨家之学许久,如今在军中任法算一职,或可问问他?” 术士和法算都是军中的官职,但术士除开官职之外,还有一些精通祭祀、数学等学识的人的意思,法算一职大概算是类似于后勤副官的职务。 若论军政,这样的术士法算原本不可以乱议,可现在有病乱投医,已到了这一步,那些贵族的种种条框实在是难以解决之下,便不得不想到这样的人物出谋划策。 便叫人去叫那法算前来,入军帐中。 “公子午”仍出疹痘不能见风,身边谋士便待其问道:“闻你平日多习墨家之术?” 那法算点头道:“正是,墨家之义不论,其九算之学却有过人之处。我颇多研习。” 谋士又问道:“多年前潡水一战鞔之适破城之术,就是墨家报上说的理性和天志的胜利那一次,你可有所研习?” 法算又点头道:“颇有心得。” 谋士问道:“赢邑城可破乎?” 法算起身一拜,许久才道:“亦可破,亦不可破。” 一听这话,谋士不怒反而大喜,这总比那些废话要强,至少还有个破城的可能。 谋士便问道:“何谓可破?何谓不可破?” 法算道:“闻当年墨翟止楚攻宋,与公输班腰带为墙而对垒,今日赢邑战事,我请从墨翟之法。公子一看便知。” 他朝着“公子午”所在的方向拜了拜,却没有一种可以飞黄腾达以至今后被重用的兴奋,仿佛只是在履行一个程序。 谋士略惊,以为此人必有大才,有隐士之风,心中更喜。若不然,一个小小的军中法算,能够入得公子午之眼,定是要兴奋地跳将起来。 不多时,腰带为墙、土方为城,各色器具作为军阵,一一摆出。 那法算先是再“赢邑”城外大约四五百步地地方摆出了齐军的位置,说道:“请诸君观之。” “当年滕与武城一战,鞔之适数日破城,以为神迹。他将墨家的破城术这样的不传之秘传告天下,只为了证明所谓天志和理性的重要性,这是我所敬佩的。” “那篇文章我读过不下三十遍,在家中演算百次,略有所得。今日不谈当年,只谈赢邑,若适来攻城,用的还是当年的手段,应该如何。”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距离赢邑三百步的位置先画了一道沟,说道:“若用适当年的攻城术,先要挖掘一道壕沟。在壕沟附近构建土垒,放置火炮,以压制城上的箭矢。” “军中的炮,可能压制赢邑的火炮?” 谋士们纷纷摇头,军中的炮他们哪里会用,接战第一天集结使用想要直接轰开城墙,就被墨家城头的炮兵反击,七零八落,如今还能凑出个七八门,又哪里压制的住城头墨家的火炮? 一人道:“难道没有炮,就攻不得城?之前数百年不曾有炮,也不见城邑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那法算冷笑一声道:“二十年前之城,岂能和赢邑相比?若无炮,倒也不是攻不下,且看下一步。” 他的手指在那倒壕沟的中间,朝着赢邑的方向斜着画了一道壕沟道:“令军中善于挖掘之人,挖这样一道斜着靠近赢邑的壕沟,不知道几日可以完成?宽要两丈、长要四百步……” 旁边的谋士虽然不曾学过几何,却也本能地感觉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若是挖一个两丈、长四百步的壕沟,需要很久,而且看样子要接近赢邑这样弯弯曲曲如同之字至少也得挖六七道才行,忍不住问道:“那为何不直接挖到城下?” 法算冷笑,如同看白痴一样回道:“直着挖,墨家的火炮纵射直接砸进壕沟,有多少死多少。之前我已问了,你们也知道我军炮少,竟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有这样曲折,方可少受城头炮击。”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曲曲折折画了七八道之后,终于抵近了城墙一百步左右的地方,问道:“挖掘这么长,需要多久?” 谋士大约算了一下,说道:“四五日?” 法算摇头道:“墨家最善攻城守城,他们岂能不知道趁着夜晚反击填埋?短兵相接,这二百步之内正在墨家火炮之下,只能在壕沟内接战,以墨家备城门之士的短兵技战之法,四五日?我看至少要十日能够挖到就不错了。若是有炮,便快的多,可没炮,无法压制城头,就要慢得多。” “所以我说,亦可破,亦不可破。墨家大军已近平阳,以适的攻城之术、火炮充足,平阳城十日必破。而十日我们也就刚刚靠近城墙之下百步,距离破城还早,墨家大军返回,我军必败,所以赢邑可破、亦不可破。” 那谋士沉默一阵,问道:“你且继续说,若已挖到了城下百步,又该如何?” 法算手指依旧沿着他画出的曲折道:“沿着这样曲折的壕沟,我军可以沿着壕沟前进,不至于被城头火炮所伤。只是这壕沟挖掘,也需手段,越靠近城墙越要深。” 其中的道理,这法算也懒得讲,谋士也不曾问,法算的手指点到了距离城墙百余步的壕沟处道:“在此地,构建土垒,若有铜炮,可在此地部署,压制城头。一旦压制,步卒继续挖开,使得壕沟挖出一个可以出击的缺口,百步冲击,火炮压制,便可靠前,全力猛攻,或可破城。” 那谋士苦笑道:“你亦知我军少炮。” 法算道:“少炮,那就不能冲击。只能另谋他法,需要的时间也就更长。” 谋士不解,法算反问道:“在此掘开出口,我军无炮,墨家的炮猛轰缺口,谁人能冲出去?冲出去后也必然零散不能成阵,又有何用?” “所以,既然无炮,那就不能这样挖掘缺口,而是退回来,继续挖掘许多与第一道平齐的壕沟,多运士卒于壕沟之内,防止墨家反扑填埋。” 他在最前面一道斜着的壕沟后,又画了七八道,说道:“这么多,或可保证墨家的反击有足够的士卒抵挡。这又需要至少三日。” 谋士们看了看,似乎明白过来,这样多挖掘几道平行的,可以使士卒直接接近城下的壕沟,若不然就需要从三百步外支援,肯定不行。 法算也不解释许多,只说:“算上之前,已经过去了半月,只怕不但平阳城破,墨家大军可能都已经返回踏破我军大营,所以我说无用。” “就算半月还可继续……我们也守住了壕沟,那么便再继续向前挖掘,靠近到百步之内,选派精锐弓手抛射压制城头,士卒突击攀爬,这样前面没有损伤,只有最后的八十步左右有所损伤,伤亡便小,但也不是一两日能冲破的。” “士卒向前,再派人继续向前挖,藏身于壕沟内的士卒源源不断冲击城墙,不惜死伤一万,或可破城。但就算破城,也至少在二十日之后了。所以我说,城可破,亦不可破。” 谋士闻言,忍不住大怒道:“有如此良策,何不早说?公子午最喜士,难道你的话公子会不听吗?若是早说……” 那法算哼声道:“早说何用?赢邑城在前,有破城之法,但墨家义师大军不能击破,那么赢邑城就算有可破之法,却也没有时间破。胜负之数,不在赢邑之下,而在伐最之时。伐费那一刻,我军已败,我说之何用?庙堂之算已败,便有奇技奇术,又岂能扭转?” “我有破城之术,却无破城之力,公子恕罪。” 说罢三拜之后,反身出营,留下一众目瞪口呆茫然无措的谋士。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谈笑破城(上) 有的时候,战争无趣的就像是棋类中的兑子,赢邑和平阳都是城邑,也都是双方必救必攻的城邑。 赢邑破前平阳先破,那么墨家便获胜。平阳破前赢邑先破,那么齐军便胜。 这是简单的道理,却又不可更改。 平阳城下,适率领的三万余大军已经集中在城外。 孙武子言: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平阳城中可以拼凑出大约两万守城的兵力,适手中的军队也就两倍,但却选择了进攻。 五日之内拿下平阳,这是战前军中会议定下的事,也关乎到战局。 固然赢邑守御严备,可时间拖的越久出岔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越快攻下平阳,临淄军团的覆灭也就越早。 虽然诸侯战乱天下局势使得墨家有足够的时间再拖延下去,但击败了临淄军团一样可以继续赖在这里先不走,等待基层稳固之后再走。 对于平阳城,适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齐军军心已乱,平阳城又是一座很老的城邑,曾在齐鲁边境,久经战火,但如今地理位置已经不是在齐鲁边境,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急修缮,可也就那么回事。 火药一出,春秋时代的筑城术和防御体系都已经过时。 夯土的城墙虽然高大,可是夯土墙却直上直下,只有略微的倾斜,并不能抵抗炮击。 没有外围的防御,孤零零的一座城,使得大军可以很快占据城外的所有地利。 木头搭建的瞭望塔上,适拿着水晶磨制的千里镜看着城内的情况,军官们和参谋军官以及传令兵们就在左右等待。 十余年前他将攻城术传遍天下,因为那种攻城术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很多先决条件,他一点不怕,反倒是不如用来宣告天下理性的胜利。 如今面对着夯土的、没有为火药时代准备的城墙,信心满满。 参谋军官们已经提前测量了城下的土质,是很适合挖掘的黄沙土,虽然下了一场雨,但也只是湿润了一下表层。 平阳不是诸侯的主城,按照礼制不能够建造太高的城墙,而且不能够像商丘、郢都这些城邑一样打礼制的擦边球,加之也没必要建造那么宽大的城墙,城墙的厚度也就三米。 城墙用的是两版垣筑法,用版筑夹在两侧,在里面填土夯实,这样的城墙的缺点极大,一旦一处被轰开,从轰开位置开始两侧都会纷纷倒塌。 城门处的城墙更厚一些,城门也用的是巨大的木门。 适指了指城墙下的壕沟道:“但凡攻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只用步兵或是炮兵。炮兵轰击的时候,步兵不能干等着;反过来也一样。” “让第四师的两个旅准备泥土、砍伐木柴树木。炮击开始压制的时候,士卒先把壕沟填平。” “我看了看,城上也就三四门炮,这倒是省了许多事,挖掘平行之字接近的壕沟就不必太深、倾斜角也可以更大一些,不必太锐。” 参谋官们记下来,适反身道:“参谋部的人,计算好城墙和壕沟的距离,算算城墙高度和距离之间的角度,挖掘的深度和宽度都算好。” “以城上无法攻击到壕沟内为准,再往下多挖两尺就行。” 之前的观察中已经选定了一点破城的位置,适便道:“在那里开突击口、需要预备多少道平行的壕沟准备士卒,这都是你们的事。你们定下来、算准了,这就是你们要做的。” 这些年轻的参谋官们都是科班出身,这些年学的都是墨家的战术、九数、几何等等,他们对于参谋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适也希望他们能够在战争中不断学习。 这些年轻人难免有些紧张,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您不是说过纸上谈兵吗?这关乎到万人性命……” 适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九数和几何不会骗人。角度挖的对,城上的就是打不到,只要算对了就好。” “大略我已经说了,难不成各个师各个旅各个连要怎么打,怎么挖坑、怎么埋火药、怎么布置火炮,也全都需要一个人去做?各有分工,去做吧,算对就好。” 一句九数和几何不会骗人,让这些年轻的参谋军官们战胜了之前的恐慌,这句简单的仿佛废话一样的道理,便是适十余年前潡水一战攻城之后所宣扬的“理性的胜利”。 等到参谋官们去准备图上作业的时候,几个师的主官都围过来,这一次第一师打主攻,其余的师都是配合。 适也没用围三缺一之类的手段,在其余三面只安排了不多的部队。 “平阳不是卢城,卢城若破,卢城的士卒贵族可能会逃亡临淄,收拢军力,所以要围而歼之。” “平阳我们不需要全围,但战略上处在四面被围之中,就算贵族们逃亡,也最多逃向东牟、赢邑。士卒嘛,无心恋战,只要城破,他们并不会多加抵抗。” “各部安排的事,也都说了。战略战术也都定下来了,如何最快的速度破城,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散了吧,都去准备。” 主官们各自敬礼后便各自离去,作为墨家最是精锐的第一师,他们这一次承担着破城的任务,他们所要负责的只是主攻方向,对于队友和友军充满信任,他们不需要考虑侧翼,只需要考虑怎么最快地攻下城邑。 师长和师代表回去后,先和各个旅的旅帅们分配了任务,各个旅的旅帅再将任务在旅内会议上讨论,细分到各个连队。 各个连队再分配到最小的作战单位,二十五人的司马。 虽然各国都有司马长这样的军事单位,甚至都有伍长十长之类,可实际上真正打起来最小的战术单位也就是旅,再往下根本难以指挥。 这时候打仗必须要结阵,用阵法,不是他们不知道阵法有时候笨重,而是因为只有依靠阵法才能够维持士卒不乱,能够将作战任务分配到连一级的此时已算是天下强军。 在第一师中打主攻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掷弹兵连,他们是军中选拔出的精锐,勇力无双,训练他们的都是原来墨家精锐的备城门士。 备城门士后来不再组建,分为两部,一部留在军中继续训练掷弹兵,另一部分种子去了习流舟师训练在船上的剑盾兵,此时剑盾兵是战舰作战的主力,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接舷战都不可被替代。 两个连队的掷弹兵连队是第一师中的精锐,守城的时候用于城门万一被攻破混战中的决死反击,攻城的时候作为优先登城的那部分,或是步卒交战焦灼时候用于撕开对方方阵的。 在内部被称作掷弹兵,但在外部诸侯那里,多被称作“先登营”、“先登士”之类,这是比较符合无火药时代的称呼,也更为直接。 两个连队内的墨者比例很高,在连长和连代表从旅会议中归来后,便开始着急连对内的墨者和司马长,部署各自的任务。 到了连长这一级,他们只需要知道大致的大略,知道自己具体的细务即可。 四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地上画好了一个简单的图例,连长便道:“到时候,炮兵会猛轰城墙,工兵也会集中一点挖掘城墙埋藏火药。一旦城墙被炸开,我们就需要从缺口冲进去。” “城内还有第二道矮墙,齐人可能会在那里组织防御,我们就是要靠投掷铁雷和近身剑术冲开,占据第二道墙,沿着塌陷的城墙爬到主城上控制高处。” 他大致地比量了一下他们两个连队所要负责的进攻宽度,以炮击和火药轰开的城墙为基准的一个宽度,两侧的事他们不需要管,那自有别的连队负责压制。 将各个司马的负责的方向分好,有负责主攻的,有负责登城的,留下了一部分作为后备。 一司马长问道:“到时候后面掩护我们的是咱们旅的吧?” “嗯,其余连队的火枪手会集中一点掩护咱们,矛手需要咱们控制了缺口之后再上去,他们就在后面的壕沟里列阵。” 连长解释完,又道:“旅帅的意思是一旦破城,矛手们上去的时候,缺口就和咱们无关了。城墙也和咱们无关,咱们稳固了缺口、等矛手跟进、火枪手上了城墙后,就要猛冲。” 在地上的简单图势上画了个位置道:“就一条主街,城内并无土垒,咱们进去后就记得一点:往里面冲,以司马为阵往里面冲,冲到集市、宫殿,遇到小股的敌人不管,留他们到身后,自有后面的人负责。我们就是要冲到最里面,逼得贵族们逃走,不能再组织起来即可。” 这种战法他们倒是轻车熟路,一支军队是有灵魂传承的,早年间的那些墨子从天下收容服役的备城门之士,他们不但要在城门处准备反击,更重要的是一旦攻城一方退走,他们就要趁乱冲入敌营斩杀敌将、折断旗帜,造成更大的混乱。 他们也不需要考虑工兵怎么挖、炮兵怎么打,只需要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排清楚就好。 这是墨家特殊的军制决定的,层层负责、层层分配。 连长说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铁剑,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 “墨者为利天下人,死不旋踵、不谋己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谈笑破城(中) 字刻的很难看,一看就是自己刻上去的,这个当年的隶农子弟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也让这口制式的铁剑成为了一种风尚,连队中许多人的剑柄上都刻着类似的字。 在场的诸多墨者明白,有些话不需要多说,真打起来的时候,墨者要冲锋在前,这已经是无需再多重复的事。 也没有太过的慷慨陈词,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一座简单的城邑,不是固若金汤状如刺猬的彭城沛邑,也不是巍峨数丈的临淄那样的诸侯都城,这样的城攻的多了,也无需在这种城下感慨。 待任务分配完毕,军中也送来了足够的铁雷,虽然此时完全可以做简单的拉发的铁雷,但制作起来还是有些麻烦,所以配装的都是一些火绳点火的。 因为装药量大,所以外面都困有麻绳,这样便于提着麻绳发力,可以投掷的更远一些。 这种攻城用的火药雷比较大,一般需要一伍之人配合,三个负责携带点火递送,两个负责投掷。 大土豆大小的铁雷送来了四五车,足够压制缺口,几个士卒看着从麦草中取出的铁雷,嘀咕道:“要是火炮能把这样的铁雷喷出去就好了。如今就是个石球或是铁球,只能砸人。” 一旁的伍长笑骂道:“想什么呢?那炮要用火药推,烧起来岂不是就在炮膛里炸了?你没听炮兵的那些人整天自嘲,说什么咱们步卒多是死在敌人手下,他们炮兵多是死在自己炮下,本来炸膛就容易死人,你这是生怕炮兵的人不死啊……” 士卒们便笑,毫无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另一个士卒便问道:“伍长,你去连长那开会,就没说破城之后是不是改善下伙食?咱们吃了好几日的炒麦粉了,每个月的伙食费在梁父也花不出去,买肉都没处买,这破了城总得想想办法,让旅里组织人弄点鱼吃也行啊……” 这也算不上发牢骚,伍长正要开个玩笑,猛然看到一队人簇拥着适走过来,他急忙喊了一声敬礼,在那里闲聊的士卒纷纷起身,待还礼之后,适摆摆手道:“你们继续,刚才在说什么呀?” 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太多畏惧,说道:“再说想吃鱼。” 适笑道:“那可难说了。破了平阳,还要去赢邑,怕是没什么时间修整。在梁父你们也看到了,有钱也难买到什么东西,平阳城被齐军占据了这么久,补给困难,怕是也没什么。” 那士卒点点头,却也没有太多失望,只是小声问道:“咱们到了齐境之后,发现齐地并不是很富庶。富商贵人虽多,可是市面上吃的用的却少。咱们不是说,劳作创造财富,难道是齐人懒惰吗?” 不远处的连代表脸色微变,适却不以为意,看着这个年轻的士卒笑道:“放到二十年前,泗上可远比齐地还要穷困,难道是泗上的人懒惰吗?劳作创造财富的道理,你是懂的吧?” 那士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适笑道:“那就是了。既然劳作创造财富的道理没错、九州之民也不懒惰,为什么天下会有那么多穷困之人?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是如今的天下错了,这才是我们墨者存在的缘故。不是因为有了墨家,所以天下错了;而是因为天下错了,才有想要利天下、医天下的墨家。” 适就借着这个话题,和连队里的士卒讲了许多道理。 说者无心,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听者却有意。 许多跟随的高级军官暗道:“适帅这些话,说的可比从前重的多、也直接的多。看来我们和天下诸侯的一战,总不可免,这一战之后,只怕便无几天安稳日子了。” 那些宣义部的人,更是明白最近宣传风向的转变,墨家内部已经准备了舆论,似乎想要清理和批判那些“非攻立国”的人和想法。 宣义部作为适这一派的嫡系出身,更为能从这些宣传口径的略微变化,感知到风向的变动,因为宣义部是一个最不能乱讲话的部门:讲什么,必须要有部首那边的大致方向把握,不能够逾越。 禽子重病、适即将继任巨子、二十年前的老墨者们逐渐老去,这些人大概明白,恐怕墨家今后要做的事便和从前要有许多的改变。 从天下错了、再到越发激烈的天下错了所以我们要做什么的启发、以及之前所做的许多为什么没有让天下安定等等的话语,明白这种宣传口径意味着什么的墨者都明白,对齐一战后,墨家终于可以喊出一些之前不能喊、至少不能明说的口号了。 诛不义令的签发已成定局,适也曾算是无意中讲过一句:就算周天子乘车来了也没用,审判有罪就得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许多人已经咂摸出了味道,心中窃喜,抑或兴奋。 ………… 围城大军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该讲道理的讲道理,该绘图的绘图,该计算的计算,反倒是从定下来攻击方式和攻击点之后,师一级的高级军官们都轻松了下来。 三百步外的炮兵阵地上炮声不断响起,没有压制,轻松自如。 步卒在前面列阵保护,两个旅的士卒背着木柴、土块,趁着炮兵的压制填平了壕沟。 工兵们挖掘者之字行的壕沟不断朝着城墙延伸,他们只需要执行参谋们计算好的宽度和深度,因为只要合格,若是出现了深度或是角度不对导致伤亡的情况,自有参谋部的人负责,而工兵的主官也需要重新演算因为到时候追责的时候他们有义务提出修改和反对。 各种专门用于挖掘的工具、几十年前墨家就积累出来的“备穴”之法、这几年开矿和挖掘运河沟渠磨砺出来的技术,使得墨家挖掘壕沟的速度远胜于前,自然也就远胜于此时天下诸侯的军卒挖掘的速度。 两日的时间,六道弯弯曲曲的壕沟已经完成,一些关键处是工兵挖掘的,而剩余的都是工兵挖出来大框之后交给各个旅来负责,日夜不停。 城上的守军大约没见过一整支军队像是土拨鼠一样到处挖洞的,就算是以前有穴攻之法,那也是挖隧道,却没有像这样直接挖出如同蜘蛛网一样的壕沟的。 城中的贵族也组织了两次反扑,但壕沟中可以互相支援,后面囤积了大量的士卒,反扑顷刻就被消灭。 城上的弓手和火枪手顶着城下火炮的压制,放了几轮,可是经过计算后的角度使得壕沟的深度和城墙距离高度形成的夹角,让大部分的羽箭都落了空。 城下集中的火炮又猛轰城头,使得城上的弓弩手和火枪手根本难以在城墙站立。 这形成了一种可怕而又可笑的局面: 正所谓兵者诡道也,以往攻城也是一样的道理,何处为实、何处为虚、四面虚张、一策主攻之类,那都是善谋之人引以为傲的兵法。 可现在,哪怕是城中最普通的士卒,都知道墨家的主攻方向,甚至都知道墨家要怎么攻,这是可笑的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墨家在那像土拨鼠一样到处挖坑,明明白白地告诉守军自己要从哪里进攻,守军却无可奈何,这是可怕的。 当真是那些负责担土的本地庶民,也看出来了,因为实在太过明显了。 七八道壕沟不断往外抛着土,一点点接近城墙,却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或者有时候看到人影的时候,城下集中的几十门铜炮就对准城头一阵猛轰,轰的能看到的打不到、能打到的不敢看。 主攻的方向,也就大约一百五十步左右的宽度,这是明摆着的事,然而怎么守,却成了个大问题。 放弃城墙?以现在军心不稳的组织能力,如墨家守城术中所言的在城中依靠土垒房屋节节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一旦被攻破城墙,城内制高点一丢,城中的士卒立刻就乱,很难再组织起来。 不放弃城墙,墨家的坑都要挖到城墙下了,把那仅有的四门铜炮弄到这边,顷刻间就被压制。 派人出去袭扰,坑中处处是人。 结阵出城,火炮猛轰。 不结阵派遣勇士,刚跳进壕沟,就被四面围住,戈矛齐出。 好容易用几十名死士打退了一波墨家的守卫,前后的纵道里就集结好了军阵压过来,就算不跑,几十个人也不能够把这个土坑填埋。 开城门派大军反扑?那还不如直接开城投降更为爽快。 不开城门反扑,靠绳子往下坠,火炮压制了城头,下面的火枪手齐射,一个个都死在城墙上被挂着,惨不忍睹。 要跑?义师的骑兵就在城外逡巡,跑的人少了,打不过。跑的多了,开开城门又结阵、断后,墨家那边的步卒主力也足以收拢野战。 兵车出城冲击?必须要走正门,正门一开,一旦不成,那可真是门户大开邀请墨家入城了。 明知道墨家要干什么、甚至知道墨家要在哪一点干什么,但却无可奈何。 三日的清晨,蜿蜒的壕沟已经到了城墙之下,那些三百步外的火炮也推进到了二百步左右的距离,几十门火炮对着城头猛轰,城下的工兵有条不紊地从出击口中走出,拿着各种工具来到城下刨土。 几门重炮对准了几处城墙上的点猛轰,二百步的距离命中率极高,城上的士卒透过不过的瞭望口已经看到了城下的墨家工兵再往这边运火药了。 轰击了一上午,终于停歇的时候,几个城头的贵族看了眼城下,一股不详的安静之下,城下冒出了一股股的白色硝烟,飘来了浸润了硝石的麻绳燃烧的特有苦味。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谈笑破城(下) 壕沟内,先登营的两个连队静静等待着城墙下的爆炸声,他们的双手捂着耳朵,或是嘴巴微微张开,就像是平日训练时候那样,防止被震的听不到或是耳朵流血。 壕沟的前面有一个坡度的出击口,正可以展开一个连队的正面,因为炮兵的压制可以完全不在意对面封锁出击口。 震天的巨响撼动大地的同时,号手吹响了冲锋的角号,后面掩护的步卒迅速从壕沟中爬出列阵,整队的火枪手、弩手对准了塌陷的城墙的两侧进行压制。 矛手们持矛列队等待,在后续的几道突击口处准备冲锋的号令,侧翼掩护用于减轻正面压力的一个旅也准备了长长的木梯。 先登营的两个连队率先冲出,后面的铜炮这时候已经开始调转炮口,轰击两侧,几十步宽的缺口处就留给了先登营的两个连队。 连长头戴赤帻,红色的头巾缠在额头上,略长的尾部飘动,格外显眼,带人率先冲了出去。 倒塌的城墙上已经没有活人,但是城墙的后面还有一道矮墙,矮墙之后齐军还聚集了不少的人准备反冲击,矮墙的缺口处参差不齐,很难列阵,矛手在这里难以发挥,也只能依靠这两个连队的士卒冲开。 矮小方便的木梯搭在了已经坍塌的城墙缺口处,一个司马的二十五人率先朝着城墙缺口处投掷了一些铁雷,随即搭起矮木梯爬到了缺口。 两个司马的士卒从已经断裂出现了斜面的城墙向两侧攀爬冲击,控制制高点以控制缺口处的齐军反击。 正墙后面的矮墙处,在上面的齐军也被刚才的爆炸伤的不轻,矮墙后面的成阵的齐军这时候也被贵族们催促准备反击。 城中的贵族们也知道墨家的攻城战术,更知道一旦这个缺口被打开,那么城邑就算是被夺走了。 他们将身边的死士、私属等精锐都集中在了这里,预备反扑。 正是一鼓作气,所以反扑的第一波极为重要,如果第一波不能将墨家打退后面也就没有了机会,因为第一波反击的就是自己这边的精锐武士和花钱雇佣的技击士。 齐国的技击士是打一仗给多少钱,算是专业的雇佣兵,没有武士的身份,但却从市井中锻炼出来,有着足够的近身格杀的能力。 齐国这边的武士也带着皮弁,正统的士带着他们冠礼时候的鹿皮制作的皮帽。 在爆炸声响起之前,这些头戴皮弁的士们摸出自己的红色头巾,双手捧起扎在额头上,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墨家这边的先登营的头上的装束和他们极为相似,额头上也都有红色的头巾,也带着束发的皮弁,唯一不同的就是墨家这边的士卒们的脖子和手臂上,也带着红色的领巾和缠臂,便于在战场上辨认彼此。 坍塌城墙的烟尘还未散去,先登营的第一个连队已经冲到了缺口处,爬上了缺口两侧的城墙。 正墙后面矮墙处的齐军武士也随着鼓声,开始了反击。 义师这边的投弹手在凹凸不平的城墙上以二十五人的小阵列队,每伍的两个投弹手在面前,后面三个人递送过来点燃的铁雷,在缺口处和两侧城墙上展开的一个连队看着悍不畏死冲击过来的齐军武士,投出了两轮铁雷。 轰轰的爆炸声后,后面的那个连队也跟了上来,第一连的连长趁着爆炸后的硝烟和被炸散了阵型的齐军,抽出那口刻着简单而激昂的利天下文字的铁剑,喊道:“冲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列队的人等下手中的铁雷留给后面的连队,跟着这句在墨家已经流传了十余年的口号,趁着被炸开的齐军武士集群松散的时机,以铁剑作为武器发动了冲击。 他们明白自己的任务,打开缺口,冲散齐军的第一波反击,为后续的矛手和火枪手攀爬城墙争取时间,这是基础。而在这个基础之上冲开敌人后切入城中彻底打散齐军的集结,那是锦上添花。 对面是集中在一起的专职武士,这边则是在军中苦练了数年脱颖而出的先登营,各自都持短剑,几乎没有盾,一场最为残酷的搏杀就在城墙的缺口下展开。 第一连发动的冲击,看上去稍微有些散乱,远不如矛手结阵那样结实整齐,但却依旧还是五人一组的小阵队形。 连长身边的四个人站的稍微有些近,连长的正面是个齐国的武士,缠斗中他的的余光扫了一下身边的伙伴。 左侧两个伙伴正面的齐人武士显然是个老手,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引诱义师这边的剑手先攻,但脚下丝毫不乱,对于距离的把握也是上上,显然是无数次搏杀中练出来的生死技巧。 连长左侧的那名义师剑手已然中计,以为发现了机会向前迈了一步刺出一剑,然而对面那齐人武士却趁着他全力击出无法收回重心防守的瞬间,右腿向前一跨前腿如弓,后腿如弦,持剑的手臂伸出整个身体崩成一条直线,正中那名义师剑手的腹部,也不管义师剑手是否死掉,抽剑的同时身体如同波浪一样挺起向后一退,朝着最左侧的那名义师剑手刺去。 这一步迈的极为娴熟,在重心找准之后,可攻可守,距离的把握是剑术高低的重要特征。 一连的连长余光扫过,心中不安,自己刺死了对面的一个齐人武士,却因为距离的原因只能选择先支援右边的伙伴,急躁地喊道:“桑子,别急攻!” 叫桑子的义师剑手看到了刚才那个漂亮的刺杀,心中也有些惊慌,他服役才两年,苦练的也就是那几种最简单的刺技,这时候对面刺来,按照平日训练的教导肯定是要想后撤半步,但桑子心慌之下,竟然选择了劈砍来压对面的剑。 连长暗叫一声不好,却分身乏术,自己正面的这齐人也是个好手。 桑子的剑劈砍下来,势大力沉,但那齐人武士却没有收剑,也没有向后退,反而迎着嗓子的劈砍不避反进,以靠近剑柄的位置格住的同时,脚步向前一尺。 手臂发力,若是以剑尖去格,极为耗力,以靠近剑柄的位置去格便省力的多,这都是用命搏杀出来的技巧。 桑子在军中练了两年,墨家讲究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可终究在实战上比起对面那搏杀了无数次的武士差了许多。 格住的同时,桑子顿觉剑上一股巨力传来,那齐人武士在奋力向上格的瞬间又欺身进了一步,粗大的左手直接伸向了桑子持剑的手腕,猛然一抓的同时,腰胯一扭,肩膀一沉一顶,以肩膀为轴将桑子持剑的手臂咯在了肩膀上,猛力一拉,剧痛之下桑子的手根本无法持剑,随后就觉得自己的脚下被那人绊了一下。 齐人武士格下了桑子的剑,脚下已经插到了桑子按照军中技法前后开立的双脚之间,腰部猛一用力身体一撞,桑子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随后一口短剑插入了腹部。 “桑子!” 格杀了正面齐人武士的连长大喊一声,那连刺两人的齐人武士也逼近过来,额头上的赤帻下,冷静的眼神等着连长,把握着近乎完美的距离,不近不远,持剑选择绕着圈子。 “是个好手。” 连长暗自嘀咕一声,深吸一口气,左手摸向腰间,摸出了一支短匕首,对面的齐人武士脸色也凝重起来。 墨家的剑术来源复杂,墨子的剑术高超,但是备城门之士的剑术则主要以配合军阵的刺击为主,而且原本是剑盾合用的。 后来精通剑盾的那些人去了习流,传授接舷战的习流水师,步战的这些掷弹兵先登士只有铁剑而无盾,但墨家之前有剑手却善用匕首,以长剑为盾匕首为刺,用欺身靠近的方式格杀。 那齐人武士见多识广,搏杀多年,见对面的义师连长左手持匕首,心道:“我于高唐时曾闻,三十年前有任侠之士善用这种剑术,后因大夫暴虐而杀之逃亡,竟果真入了墨家。这人的剑术既学于那人,需得小心应对。” 他是高唐人,市井间多有传说,他也知晓这剑术是以近身之后用剑做盾以匕首做剑的技巧,心道:“唯有保持距离,他攻我便退,诱使他露出破绽后,一剑刺杀方可!” 连长抽出匕首后,也知对面技巧惊人,心道:“我需与之保持距离,他攻我便退,诱使他露出破绽,再趁乱欺身,黏住他使他无法退开,方可杀他……” 两人彼此对视,丝毫不管旁边的厮杀声,可却意外地都不进攻,只是不断地调整着脚步。 对峙许久,却听后面几声枪响,再见那齐人武士身子一颤,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已,竟是被火枪击中,看来城头上竟是已经爬上了火枪手。 ………… 城墙外三百步外,适的千里镜中传来了一个可以让他振奋的情形,几名火枪手搭起了人梯,将一个火枪手搭上了城墙高处,缺口两侧的低矮城墙上已经列好了两三个连队的火枪手。 那个搭着人梯爬到高处的火枪手将墨家的古怪的、带着麦穗、镰刀、铁锤的旗帜插上城墙高处后,挥舞着双手。 缺口处齐人没有把握住第一波反击的机会,没有反击成功,也就意味着最后的反击机会丧失了。 适不知道城墙背后发生了怎样的战斗,也不知道齐人精锐武士的反击带来了先登连队的多少伤亡,但他知道平阳城已经算是被攻破了。 于是挥手叫来身边的号手和传令兵道:“传令,让侧翼的武骑士结阵准备,步骑士随意追击,有出城逃走的小股敌人步骑士追击,超过三五百,武骑士冲击追杀。让第二师准备等第一师那边打开城门,从城门列阵入城,瓦解齐人集结。” 第二百二十章 尽在掌握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达,精锐的武骑士骑兵本就在两翼等待,号声响起,他们便开始慢跑朝着要路附近机动。 那些能骑马的步兵或者算是轻骑,以一司马为一组散开,只待有人出城逃亡便追杀。 城内,先登营的两个连队经历了最开始的艰难苦战,等到第一波齐人的精锐武士被城头的火枪压制之后,齐人的最后反击已经无效。 越过了城头之后,两个连队收拢了士卒,开始沿着之前布置的方向,不管后续根本不可能跟上的火枪手和矛手,驱赶着一鼓作气不成功的齐军向城内猛冲。 遇到小股的敌人就冲过去格杀,稍微多一点的便投掷铁雷炸散了队形后再冲。 一个小小的缺口,实际上交战的双方正面也就不过千把人,但缺口一旦被破,整个平阳城实际上也守不住了。 人数再多,那也只是纸面,齐军无法组织小规模的集结抵抗。 城中守城的大夫没有跑,他知道这时候跑也没有意义,肯定会被墨家的骑兵抓获,当他看到墨家成列的火枪手爬上城墙、墨家的古怪旗帜升起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平阳城守不住了。 身边的死士武士环绕,他却摆手道:“我已尽力,不要再抵抗了,徒添伤亡。” 他没有参与武城的屠杀,也不是费地的贵族,也知道墨家的审判不可能有他,所以他并不害怕。 被墨家俘获,反正也要释放,被抓了也没什么,最多花点钱和牛马把自己赎回来就是。 当年华元被俘用了三百文马,他估计自己一二百匹马也足以赎回了,也不需要国君给自己出钱,自己封地和自己的私产就足够赎回。 若是逃亡,自己身边的随从死士私属死伤众多,日后会折损自己家族的根基,不若先被俘以待日后。 况且这一次齐国内部被俘的贵族多了去了,想来也不会因此就削减自己的封地,那个君侯敢这么做,那些被俘后被释放的贵族定然会赶走君侯扶植个更为守礼一点的公子。 和墨家交战,打出白色的旗帜就算是投降,这一点他知道。 身边的人找了一块白布,高高举起,示意自己投降。 等到下午适入城后,这大夫见到了适,开腔第一句便是:“我为齐人,为一方大夫,当为齐人多谋。城既已破,缺口不能夺回,平阳便无可守,若再打下去,徒增齐人伤亡,故而请降。” “惟愿贵军不行掳掠屠杀之事,勿伤齐民,不侵降卒。我累世受齐之封,不能胜敌,是为无能;公子午让我守城而三日破城,是为不力。我是不可以活下去的,惟愿你不要掳掠屠杀,伤及降卒……” 适哪里不知道对面的小计俩,墨家打着义师的旗号,不杀不屠,人所尽知,哪里还需要说这些? 既不需要说,那么若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现在? 可他也不说破,只是沉声郑重道:“将军之降,非是不忠不信。昔年屈荡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田午屠武城,这样的灾祸难道就不会落在齐人头顶吗?他为齐人公子,却为齐人埋下这样的祸端,这是不可以不惩罚的。” “而您守卫了城邑,使得我攻了三日,当年我与越王交战城邑也不过一日即破,您已经守卫的很好了,这是值得称赞的。” “而您为了防止齐人伤亡而请降,这正是忠于齐之万民,信于数万兵卒。” “古云: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你既思利民,难道不是忠吗?”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齐人岂愿死于不义之战?昔年齐桓为诸夏之义而伐无道暴虐的山戎,军心振奋,直入孤竹。如今齐不义伐费,军心怨恨,民心思定,你请降而让士卒免于死伤、平阳免于战火,这是从天之所欲、从神之民主。” 适果断了给了这贵族一个大大的台阶下,反正胜利者可以讲道理,那大夫的脸色稍缓。 他说那番话,为了正名还在其次,主要是提醒适:武城被屠那件事,和他没有关系,自己投降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适不要屠戮劫掠,怎么会去做屠武城那样的事呢? 适也给出了足够的台阶,用“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的解释,证明了他非是不忠,随后又说公子午那样的人是主谋要死,你们这些没有参与的只要投降,那么不但无罪,而且还是从天之所欲神之民主,是为有功。 至于适说他守了三天已经足够,这话在那齐大夫听来极为中听,心中还微微自得。 以礼论,当年勾践徐州会盟之后,越国就算是中原体系的内的“侯”,王的称号只是当地文化的神职,不是体系内的爵位,名义上在华夏体系内的正式的侯,关起门来爱叫什么那都没关系。 越王翳和适交战,一日被俘,交战过程中的城邑也多是在一两日内被攻破,他能守三天已算是极为难得了。 当年齐桓征伐山竹,燕侯为了感谢齐桓,相送出境。齐桓说自己和燕侯都是平级的诸侯,以礼论燕侯送出了境那是悖礼,自己被动僭越,所以把燕侯到的齐国边境城邑直接送给了燕国,以为华夏之礼。 礼制还在贵族流传的背景之下,适用当年和越王交战攻城的时间与平阳做对比,一则是说自己攻城的手段确实厉害你守了三天挺不错的,二则也是用贵族规则的礼来给对方台阶下,比你爵位等级高的人也守不住三天你守了三天没必要自责。 那贵族既被夸奖,又确定自己不会因为武城被屠之事被牵连,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迟疑之色许久,这才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啊。” 于是不死,适也借此机会说为了防止他们自杀把配剑都下了,那些剑不离身的士也只好听命。 等这些人被押送走后,战果已经统计完毕,墨家这边伤亡了大约六百,齐国那边伤亡了两千,剩余的齐军全部被俘,但也有一些贵族混入了士卒之中,大约是想学豫让吞炭漆身以求能够找机会煽动起事。 适道:“那就甄别一下。宁可错过不可放过,我们还要去赢邑决战,不能留下太多的人。贵族和庶民分开关押。” 甄别的事,众人已经娴熟。 无非就看几点。 指甲的长短、拇指的茧子等等这些,诸如什么不善奔跑之类的事,倒是不会在这些贵族中出现。 此时的贵族基本上都是左手竹简、右手长弓,作为分封建制的坚实武力存在。 指甲的长短、有没有黑泥,可以分辨庶民和贵族。 而拇指拉弓留下的茧子和自小训练的粗大拇指,也是分辨贵族庶民的好办法。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手段,军官们便问道:“甄别之后呢?” 适想了下道:“我们需要立刻整队前往赢邑,公造冶那边也很快就会攻下东牟,合围之势已成。” “赢邑尚有六万齐军,刨去随军的辎卒,也有至少三万可战之军,需得全力以赴,不能再平阳留下太多的部队。” “这样吧……” 他笑了笑道:“叫被俘的齐人,把平阳城拆了。城墙挖开、城门卸下,留下一个旅看守战俘,维持秩序,剩下的所有都要去往赢邑。” “只要城被拆了,临淄军团就算战败溃逃,也不能够选择平阳,只能乱跑,到时候也好抓。” “田午既在赢邑城下,他手中的那点精锐私兵是舍不得用来死战的,肯定是要逃脱,尽可能别让他逃到可以据守的地方。死地而生,那些背着血债的人真要是负隅顽抗,损失也大。” 军官们得令,适又道:“抓紧时间修整,宣义部的人和士卒们说清楚,要连续作战,这样才可以减少伤亡,才可以取得胜利。打完赢邑城下之战,抓了田午,全军会餐,对齐之战就算是结束了。” 他至今还以为田午就在赢邑城下,所以平阳一破,他需要即刻前往赢邑决战。 东牟至今还未攻下,因为公造冶那边人少、守卫东牟的多是费地有血债的贵族,但适不能去支援公造冶。 因为若是先破东牟、平阳也破,适只怕赢邑下的齐军不管不顾向东突围,自己大军到时候非是在梁父、平阳,而是在东牟,可能会阻挡不急。况且听闻赢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齐军也开始在挖坑,虽然效率缓慢,但也不可不防。 适确定公造冶足以攻下东牟,而且公造冶也传来消息,虽有死抗,但最多三五日就能破城。 既是这样,对齐的最后一战,适觉得尽在掌握。 ………… 东牟以东的一座小城,乔装的田午还在静静等待,平阳被破的消息在意料之中,却又没想到会破的这么快。 相对于很快破城的平阳,东牟的守御还能多坚持几日。 一则公造冶部是偏师,炮少,墨家的精锐工兵部队都在适的军中。 二则守御东牟的许多是费国贵族,墨家太早的传出签发诛不义令的消息,使得这些贵族不得不负隅顽抗,并没有投降的心思:反正都是死,而且那些费国的国民义师也必然不可能让他们活,死战是不可避免的。 对赢邑那边的来说,公子午手里的这支精锐是去守卫东牟,防止公造冶部和适合兵的。但实际上他根本没去东牟,而是选择在了一座小邑等待,公造冶手中的兵不多,不能选择同时攻两座城,最多也就是分兵打援。 田午迟迟不动,只是象征性地派出了一部分当地的守军去支援东牟,让公造冶没有戒心。 此地与东牟、平阳相距都只有不过三五十里,平阳被破的消息一传来,身边的亲信便有些恐慌。 “鞔之适攻城手段之高,确实难敌。赢邑又难攻破,如今平阳被破,公子当行。” 田午却道:“不急。我现在走,鞔之适和公造冶必然起疑。我现在按兵不动,他们只当我在赢邑城下。” “什么时候鞔之适把大军拉向了赢邑,方是逃脱之时。一切尽在掌握之内。” “我早就知道,平阳城撑不了几天,但是我也知道东牟可以守久一些,但也不是攻不下。你若是鞔之适,会怎么做?” 那亲信想了想,连忙拜道:“公子妙算。既然东牟能撑得久些,那么公造冶的大军就没办法追击我们。而平阳早破,东牟又非攻不下,鞔之适必然回师先救赢邑,到时候只要公造冶部能够在五六日内攻下东牟,便可以堵住我军溃逃时候的路。” “如果他攻下平阳却去支援东牟,又怕赢邑下的我军恐慌之后四处逃散,必然在打下平阳之后立刻去赢邑。” “但他移师平阳,既为决战,不能急行,那需要至少两三日。靠近后又要扎营整队修整,又需一日。决战之时,他虽善用兵,但也需一日方能解决。” 田午大笑道:“正是此意。待鞔之适移师赢邑对垒之际,才是我们越过沂水之时。到时候公造冶那边也就堪堪破城,无力追击,鞔之适赢邑苦战,等打完再追到此地,我们已经走了五日,他如何追的上?” “公造冶就算发现了情势不对,猜到了什么,难道他能放着已经马上要攻下的东牟不管,全军来追我?” “勿忧,且等两日。一切尽在我掌握之内。”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何以胜(一) 田午自认尽在掌握,竟是真的有如神助。 三日后传来消息,说是墨家的主力和被俘的齐军一起拆了平阳的城墙,随后大军北上赢邑。 东牟城迟迟未破,那些费地贵族和身上负有血债的人殊死抵抗,公造冶士卒不多,虽然让城墙摇摇欲坠,但却一直无法攻破。 东牟近水,但墨家秉持道义,不以大水灌城,颇有些宋襄公的痴傻,却也为田午创造了逃脱的机会。 亲信们兴奋不已传来消息的时候,田午也是连连大笑。 莒地的大夫早有联络,只要即墨、莒两地的士卒可用,那么就算是放弃临淄,退守胶东或是胶夷之南,只要他能登上齐侯之位,这命就算是保住了。 自己身边还有死士,到时候找出几个“忠心耿耿”,想着什么君侯非天子不可罚的忠志之士替他死,如卫侯故事,那便大事无虞。 如今墨家的主力在赢邑、公造冶部在东牟,时间已经空出了至少五天的时间,阻拦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墨家的一支偏师,一个旅的士卒驻扎在沂水。 墨家一旅不过千五百人,旅制比齐的两千人旅小一些,况且田午手中尚有八千余人,夺路而逃,他想必能逃脱。 再三确定了适已经北上、且不日就要和赢邑下的临淄军团接触、无法反身之后,田午终于做出了溜走的决断。 “鞔之适用兵,多喜侧翼包抄,野战尤甚。墨家的武骑士皆是精锐,步卒虽勇但是行进追击终究不急,他在赢邑大战,武骑士必不肯放出追击。大事定矣!” “事不宜迟,即刻向东。” 命令既下,最后的八千多精锐、私属以及贵族私兵和亲信们放弃了城邑,搜刮了城中的所有粮食,出城向东疾奔。 他们刚走,墨家的斥候就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立刻回报。 东牟城下,红肿着眼睛几日不曾好好入睡的公造冶面无表情地听了这个消息,摇头道:“大军都在赢邑,我有心无力。适言,覆巢之下无完卵,临淄军团覆灭,这数千人逃走,也翻不起什么波浪。” “况且,於菟的那个旅还在沂水,一旅之师总可以阻拦一下。” 在场的墨者没有知道田午就在那八千人中的,况且就算知道,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田午放弃既定的战略。 墨家这一次惩罚齐国的口号之一,就是田午屠城。 但是,口号是口号,田午却并不是墨家的首要目标,歼灭临淄军团瓦解齐国经历了二十年内乱刚刚稳定的局面才是。 孟胜对于这个消息,还是略微有些担忧,说道:“那数千齐卒逃亡,虽然无心恋战,但若是遇到阻碍,怕也会拼死一战。於菟一旅之兵,拦截起来还是有些难的。” “能不能再挤出一些人前去支援?” 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东牟城的攻打难度不是太大,但是他们这边终究缺少破城的各种兵器,他们最开始也只是一支偏师。 如今东牟城摇摇欲坠,可是城中那些身负血债、在诛不义令上赫然有名的贵族们殊死抵抗,竟出现了贵族子弟们和死士们一起持剑反冲击的“壮烈”场景。 攻城的一方,除了墨家一个师的主力之外,多是一些自发或是被组织起来的费国民众,他们的战术水平很低,训练也不足,不可能指望他们攻下东牟。 公造冶犹豫许久,终于摇头道:“东牟城不能不破,这不只是军略优先之务,更在于要给武城那些哭号的寡妇老人一个交代。如今他们好容易被困在城中,我四面皆围,就是为了一个不准他们走。” “适攻平阳,是为了切断临淄军团南逃之路,所以他可以围三缺一、甚至主攻一侧,他要的是城。而我,要的是城内那些人的人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的兵力已经不足,不能再分兵了。” “适那边即将决战,也分不出兵力。追击最好是骑兵,他要野战,没有骑兵怎么行?” 孟胜思索许久,说道:“那就这样,派人传信给於菟,如果敌人小股逃散,他就拦截。若是结阵而攻,最好是放一放。” 这个时代的接战,多在一日之内就可分出胜负,孟胜考虑到赢邑之战打完再到追击,至少也要五日。自己这边破城也需要一段时间,不可能在於菟那边接战的时候就去支援,既然这八千人并无必要,那就不必再让於菟的那个旅在不可能有支援的情况下死战。 两人合计了一下,便和剩余的几人定下来,以东线主帅的名义让传令兵星夜将消息传给於菟。 ………… 沂水。 当年牛阑邑的隶农、潡水之战和庶轻王搭档连队俘获了越王、如今已是一旅之帅的於菟愁眉不展。 传令兵送来的信件他已经看了,十余年的时间,他已经从一个目不识丁、觉得文字是贵族才可以掌握的神奇之物的隶农成长为一个可以书写千八百字的墨家军官,信件上的内容他自然看得懂。 他在义师中的升迁算是比较快的,也多有人笑他运气好,因为当年他们连队因为在潡水抓了越王,加上当时他们的旅代表是六指,庶轻王又是个打仗打累了想回家过日子的人,似乎这才导致他升任为旅帅。 他倒是不以为意,也一直努力。 他执掌的这个旅,不是一师那样的墨家起家时候的底子,但论及敢战的决心却一点不比别的旅差。 齐墨之战的起因,是他们旅换防到了缯地边境。边境的那次摩擦导致的舆论发酵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墨家高层把他们派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肯定会出事。 和墨家的其余几个师的士卒多是泗上新生一代的本地人不同,他这个旅以及上一级的师,都是以外地逃亡的农奴为主。 这算是一批既感受过乐土之甜、也深刻体会过乱世之苦的人。 师中的墨者代表也以激进的自苦以极派为主,算是墨家内部的“天下派”。 因为这个师当初的底子,就是那些从各地来到泗上的楚人、越人、齐人等为主的,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正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了费国那次事件的必然,只要把他们放过去,出事是早晚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传承,才导致了现在於菟愁眉不展。 公造冶和孟胜那边的命令,是让他们放开那一股数千人的敌人,尽可能只是袭扰,因为援军不可能抵达。 这是正式的命令,也是对全旅士卒最为有利的命令。 但是,旅内的斥候在前几日的侦察中抓获了几个齐人,从一个齐人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田午在那八千人中,而且亮明了旗帜,并且在靠近沂水的时候誓师,效仿当年赵子军功爵以振奋军心。 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回东牟那边已经来不及。 而且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旅内的中坚力量立刻就怒火冲天,诛不义令是这些人这些年最喜欢的一道命令,他们自苦以极是为了大利天下,这几年墨家却一直缩在泗上,甚至还和泗上的那些没有被灭的诸侯两种制度,各不干涉。 压抑的不满伴随着武城被屠的主使者田午的消息被发泄出来,许多连队集体请愿,宁死在沂水,也要拦住田午。 於菟皱眉的正是这一点。 打,一个旅没有援兵,一千五百人,能不能拦住八千人? 上面的命令是让,但是上面并不了解这个刚刚知晓的情况,打还是不打? 打的话,全旅被击溃,谁来负这个责任? 於菟犹豫间,旅代表走到身前道:“你怎么看?” 其余军中的有表决权的人纷纷看着於菟,於菟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的想法,是打。” “一则公造不知道田午在这里,适也不知晓,所以那命令是源于田午不在此的情况下发布的。若是我们决意执行,那便是刻舟求剑,固然无罪,实则却并不对。” “二则……田午这人,既为诛不义令之首,当死。军中士气愤慨如火……” 旅代表道:“这也难怪。咱们是从武城那边过来的,那惨状你我也都看到了。军中愤怒不是一日两日了,诛不义令的传闻传出的时候,军中振奋。这时候若是明知道田午就在齐人军中,咱们却不打,只怕这旅也难以带下去了。” “若是田午不死,那还谈什么利天下?齐地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我们便不管;楚人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为了大局还要和楚人合盟……这武城的一切咱们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若是还不管,还谈什么利天下?” 旅代表说的略微有些激动,於菟又问道其余人道:“那你们的意见呢?” 其余人纷纷道:“本就该打。” 於菟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递给旅代表道:“写吧,出了问题,咱们来承担。再派人将这个消息即刻传回,我们拖住田午,若真是拖不住,便是死在这里,也算是管了那害天下之事、力求处罚过害天下之人,也不枉咱们利天下之愿。”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何以胜(二)(修) 信件写好,旅代表先签上了名字,随后在场的诸人都把名字签上,立刻叫传令兵星夜送回。 军中士气正高,明知敌众我寡,却也无惧。 既是要打,但也不能乱打,於菟自认自己没有以一旅之兵歼灭八千敌军的能力,打伏击的话,想来也不可能。 因为田午知道这里有一旅之兵,定会小心翼翼,也正是因为这一旅之兵的存在,才让他出面安抚军心以军功爵诱惑士卒,想要让士卒效死而战。 此地正在沂水沂山之中,只有一条大路可以通行,田午的大军想要通过肯定要走这条路。 道路沿河的地方极为宽阔,一旅之兵根本守卫不过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把战场定在了后面的一处狭窄的地段。 那里地形狭窄,虽然不能埋伏,但是一旅之兵正可守卫。 这样一来,这狭窄一些的地形便让田午手中的八千士卒只能当做几个一千来用。 於菟这边不能埋伏,田午那边也一样不能够突袭侧翼。 选定了战场之后,这一旅便即开拔,在预定的战场上布置了阻挡战车冲击的木鹿角、狗走、陷坑等物。 旅中只有两门小炮,也就能射个一斤多重的铁弹,并非是义师主力配属的那种重青铜炮,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不大。 一旅千五百人,半数是火枪手,半数是矛手,这对于防守其实很不利。 墨家善于守城,但几次大战都是主动进攻,阵型也越发朝着利于进攻的方向发展。 半数火枪手半数矛手,列成七八列的横队,利于发挥火枪的效果、利于机动、利于进攻…… 但是在没有大量矛手、骑兵侧翼、炮兵支援的情况下,这种配置很不利于防守,尤其是在选定了狭窄战场、双方都不可能用战术偷侧翼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义师的战力优势在于炮兵、骑兵的配合,在于决战时候的侧翼突袭和步卒的快速战场机动,形成战场局部优势以多打少的局面。 但这是在战略方面的,放到旅一级别单独作战,这些优势全都没有的话,便很难。 这一点於菟和旅代表都清楚,他们是在军校学习过的人,适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四万配置齐整的义师,可以不惧各国诸侯的八万重兵。但若是放到连队、旅上,其优势便没有那么大。 旅中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阵型重新布置。 放弃机动性和进攻性更好的薄横队,而是将矛手连队两两合并,加大纵深,将火枪手配属在两侧和正面,用于阻碍齐人的进攻。 完全放弃追击和行进在战场上扭转局势的可能,用笨重的大阵抵挡田午的进攻,因为他们明白自己不可能凭借一旅之兵战胜田午,只要能拖个四五日就算获胜,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 怀揣着死里逃生、大展宏图心情的田午站在战车上,观望着对面於菟那一旅的阵型,强展笑容道:“昨日已过沂水,今日破阵,前路便可无阻。” “墨家暴虐之师强横,诸侯所惧的不过是武骑士、铜炮,今日一应全无,无需惧怕。” 脸上虽笑,心中实则已经被墨家义师打出了阴影。 当初出兵的时候,志得意满,这半年时间连战连败,竟是从当初的志得意满,变得恐慌不安。来时如临淄东海之滨的螃蟹横行无忌,归时却如那曳尾涂中的乌龟缩手缩脚。 对面的军阵摆的很一般,也很常见,是各国都会摆的阵型,既不古怪,也不奇特。 戈矛步卒密集整队,火枪手在前和在矛手两侧。 地形狭窄,双方都无可用计谋之处。 田午自觉自己算无遗策,只要突破此地,那么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可变现。 可这一切都是以战胜对方为前提…… 身边的贵族脸色凝重,他们明白知道会有这样一战,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却仍旧担忧。 一贵族道:“墨家之言,极能蛊惑人心。这一旅之兵不过千五,我军八千,竟然敢战而不退逃,这便可怖。” “旗帜鲜明,军阵不乱,看来士卒明知道他们寡而我军众,却也不惊慌。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况且,这一支偏师在此,本可以不打,想来也无人追究,他们竟还是要打?若临淄卒人人如此,齐国如何不强盛?” 在他们眼中,一支脱离大部队的小股部队能够敢于列阵而不跑、在脱离主力的情况下主动求战,这已经是难以理解的事了。 难以理解的,总是会带来未知的恐慌。 田午却道:“墨家之言纵能蛊惑人心,又谈天志,可却不能让后面的大部一日行军百里、更不可能飞过来。” “八千精锐,面对一旅之卒,竟也恐惧吗?” 正说话间,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了一阵黑乎乎的云。 田午抬头看天,这夏日的天果真是说变就变,远处隐约传来了轰隆的雷声,乳黄色的云朵从东边升腾翻滚。 田午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墨家谈天志,只怕他们谈的也不是真正的天志,若不然,天帝如何在这时候下雨?天命在田氏,却不在缪谈天志的墨家!” 这时候下雨是打不了仗的,弓弦会湿、土地会泥泞、下雨无法维持阵型。 但最重要的、最让田午放声大笑的,是一旦下雨,墨家那边最大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其余贵族也都振奋,不少人心道:“莫非天命真在公子午?若不然,如何刚才晴朗,这时候却忽然下雨?” 田午道:“诸君,墨家所恃者,无非火药火器。如今天命在齐,墨家持力命之争认为世无天命,如今却又如何解释?” “墨家没有火药,那又有何惧?”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无非也就是战车不能冲击、弓矢难以射中,但若结阵肉搏,难道数百勇士、八千壮庶还不能冲破这堪堪一旅之卒?” “墨家所依仗的只有火药,只要火药不发,墨家的暴虐之师便不能战!” 他敏锐地抓住了战机,现在雨还没有下,但是战机已经出现。 趁着下雨之前先发动一次进攻,会让墨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相信墨家那边也一定会对下雨做了准备,正如弓弩手会在雨天收起弓弦一样,想来对面的火枪也会有木箱之类的防护。 但是,若现在就发动进攻,对面的那一旅义师用不用火枪? 不用的话,肯定守不住第一波冲击。 用的话,一会一旦下雨,那火药火枪都要被淋湿,又如何能用? ………… 对面阵地上,於菟和身边的军官也都是一脸忧愁,许多人咬着牙看着天空漫卷过来的乌云。 他们倒是没有想这是天命之类的话,在他们眼中天上的云不是什么神怪,不过就是地上海里的水升到空中变为的水。 至于那雷声,也没有神灵,不过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 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人们可以知晓天志,知晓天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会晴天。 可能现在不会,但他们确信总有一天可以这样,这是他们梦想中的、仿佛神话一样的“天国乐土”,也是他们为之奋斗的远到如今只能看到一些端倪的未来。 没有天命。 这是墨家的义。 而现在,他们眼中忽然卷起的云、即将落下的雨,都和天命无关。 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说知”的推论的条件:如果下雨,火枪用不了,这半数的火枪手只有短剑和木叉,恐怕难以发挥。 而说知之下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下完雨之后敌人的战车暂时不能用、步卒冲击也很难,雨落下的时候就是对面收兵的时候。 这是真切的现实,也正是於菟等人咒骂皱眉的原因。 对面的鼓声已经敲动,这边的士卒也多少有些慌乱,不少人仰头看着天,跺着脚,显得焦躁。 “没有火枪,我们守不住。” 这是许多士卒心中的想法,而且这是个极为简单的推论,所以於菟在内的军官们也是这样想,也会这样想。 可阵型已经展开,这时候在阵前撤走,那就是一场被人屠杀的命运。 於菟当机立断道:“让各个连队的火枪收好,放在牛皮帐和漆皮布下,火炮也盖上牛皮。火绳集中收拢,不要被雨水溅到。” “马上就要下雨,下了雨齐人也难进攻,他们一鼓作气也就是现在这一波,只要我们能守住,雨后我们还能再结阵用枪。” “齐人急躁,想要抢在雨前猛攻一波,逼我们的火枪在雨中淋湿不能用,他们的弓弩火枪此时也必不肯用,定是要全力冲击。” 有军官急躁道:“我看也不必。天色有变,我们怕是难以顶住。齐人既要一鼓作气,我们不妨在死前多杀几个。” “就算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若是现在弃枪不用,齐人冲击上前,我们如何能挡住?” 不少人也觉得应该如此,败局已定,他们不怕死,但他们希望能够在死前轰轰烈烈一场,让那些耀武扬威的贵族死在雨前、亦或是他们生前最后的一次射击上。 一直沉默的旅代表站出来道:“诸位同志,火枪固然是我们连战连胜让诸侯震动、旧病的天下撼动的利器。但我们义师获胜,却不只是靠火枪火药。” “我们依靠的,更多的是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信念;靠的是上下如有臂使的纪律;靠的是操练数年难以撼动的阵型;靠的是想要救治天下共创乐土的志气。” “没有火枪,就挡不住齐人的一波冲击吗?我们不怕死,但我们的心怀利天下之心,每一条命都比那些肮脏的贵族高贵百倍,我们为什么要轰轰烈烈地只为去换命?” “旅帅的办法是对的,只要我们顶住齐人的一波冲击,之后我们还能再抵抗的久些,也就更有可能让援军追上,让屠戮武城的田午死在天下人的审判之下。”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何以胜(三) 旅代表当然被组织起来学习过阴阳辩证矛盾之类的内容,他也明白自己说的那些东西,是战略上的,而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战术上的。 纪律、信念、组织……这一切,在战略上使得墨家立于不败之地。 但在战术上,没有火枪和火炮,这一战就是不好打,也确实顶不住。 他明白战略和战术的区别,但却不得不混淆战略和战术的概念,为这一旅偏师振奋士气。 但从根源上,还是为了战术的胜利。 因为於菟说的没错,马上下雨,那么齐军不可能提前准备变更阵型,只能选择在雨前莽一波,逼得这边的火器被雨淋湿,为雨后的真正破阵做准备。 对面有八千余人,可以先送千余人去死,但主力尚在,只要等到雨后火器失效那就不可能突不过去。 他知道哪些叫嚣着轰轰烈烈打死一个贵族够本的军官并不怕死,但心中却也都带着绝望,所以才会这样想。 他也知道,想要在雨前维持阵型的基本完整,必须要有人做出牺牲,用悍不畏死的勇气反动反冲击。 于是他面对着那些悍不畏死但对胜利已经有些绝望的士卒军官们,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了赤帻,扎在额头,然后再取出分辨敌我的红布扎在手臂。 “今日之战,是为了惩罚那些害天下的人。倘若害天下之人没有受到惩罚,那么便会助长那些害天下的行径。” “子墨子言,合于天志。利天下则得利、害天下则受罚。罚他们的,是天帝,而天帝只是天下之道,道自己没有手脚,需要那些合于天志的人去代以实施。” “我们墨者,便是代天帝去惩罚那些害天下之人的。” “今天我们站出来,是为了武城之屠那样的事,不会再在天下出现。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活于天地,我们是天下人,我们自然要管天下事。” “今日不管,或许有人说,我不是武城之人,武城被屠我不说话。明日商丘被掠,我亦不管,因为我不是商丘人。终有一日,当屠戮到我们自己和亲人头顶的时候,我们想要反抗,却会发现我们形单影只,因为天下已经将屠戮之事习惯,已经没人站出来再管我们。这便是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道理。” 讲完了大道理,旅代表又道:“今日一战,适逢夏雨突发。旅帅的想法是对的,我们只要顶住了齐人的一鼓作气,那么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齐人的冲击,需要我们站出来反击,只要方阵还在、只要阵型还在,雨后我们便能顶住齐人的攻击。” “火枪手中的墨者,上前一步,随我反击!” 一句话说完,几十人同时上前,一起扎起了赤帻,齐声道:“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许多尚且不是墨者、尚在候补期、甚至只是想成为墨者但却还没有成为的士卒也都站了出来。 将各个连队的军事主官留下和基层骨干留下之后,选拔了六十余人。 没人的身上都绑着铁雷、穿着皮甲,缠着火绳。 赤帻飘扬,利剑在手。 这是个步卒旅,铁雷的数量本就不多,因为沉重的铁雷不经过专门的训练很难投掷出去,所以只有一些特殊的兵种连队才会使用。 他们要靠着最后的反冲击的利器,为大部队争取时间,争取阵型在雨前的完整和不受损伤。 於菟自认自己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也自认旅代表平日的言论有些过于激进,还是自苦以极派的骨干成员,有时候确实有些难以相处。 但他明白,在这种时候,这个有些难以相处的搭档一定会站出来。 旅代表走到於菟的身边,笑道:“我平日一直说,咱们离利天下越来越远。今日终于要做一件利天下的事,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我的义,便是要让天下颠覆,移风易俗,而不是缩在泗上自立一国。今日我必死,死得其所。” 於菟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中的义,墨家的义是一致的,但如何达成这个义的路线是有分歧的。 於菟自认自己搞不太懂那些深奥的道理,所以他认同集体的决定,不会去考虑其中的分别和分歧。 旅代表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看样子是早已经写好的,他伸过去递给了於菟,说道:“这是我的一些看法和意见,在诛不义令签发之后就已写好,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递交上去讨论。如果我死了,你活着,那就把这封信转交上级。” 於菟接过信,什么也没说,举起手给旅代表敬了一礼。 对面齐军的鼓声,像是在为旅代表送行,他笑着还了一礼,带着那飘扬着赤帻的六十余人向前蹲在了拒马之下。 后面的火枪手已经收好了火枪,漆布和牛皮将那些火绳点火的、没有仓盖的火绳枪盖得极为严密。 火枪手在剩余的墨者骨干的带领下持短剑,或是蹲在了矛手的脚下,或是站在矛阵的缝隙处掩护侧翼。 他们和於菟一样,默默注视着那几十条飘扬的赤帻,默默为他们送行。 急躁的齐军已经发动了冲击,战车冲击了不多久就陷入了泥坑,或是被狗走和拒马挡住,车上的贵族下车持剑持戈步战,奋勇呼号。 后面鼓声震天,徒卒跟进,双方相聚已经不过几十步。 鼓声再响,却也遮盖不住天上的雷鸣。 旅代表抬头看了看天,想到了那些在泗上流传的、用以教授民众看云识天气的童谣。 “势如山岳、碎云多变,大雷将起,雨如水泼……” 轻轻念唱了几句,收回了扬起的头,心道:“一场大雨啊,泗上今年少雨,虽有沟渠,这场雨却也可以缓解干旱,这里离泗上不远,那里也会下吧?” 雷声又起,鼓声更近,旅代表收回目光,盯着在前面下车步战的几名贵族越发靠近的身影,默默地掏出一枚铁雷,用缠在身上的火绳点燃后,高喝一声跳出了木栅。 铁雷不是这样用的,不是那几个被称作“先登”的连队,除非守城的时候才会让普通步卒用铁雷。 铁雷沉重,装药很多,非是膂力过人或是经过长久训练,很容易伤到自己人。 旅代表身有勇力,但投掷的技巧比之那些每天练得胳膊肿大的掷弹兵先登营还差得远,他知道自己在平地上投不了多远,于是跳起冲出借着冲击的速度将雷投出,也没有选择趴下等待而是直接冲入了人群。 身后的那些手臂缠着赤帻的墨者也纷纷如此,高喝一声吼便即发动了决死的反冲击。 轰…… 许是雷声,许是爆炸声,已经分辨不清,雨还没有落下。 巨大的爆炸让旅代表的耳朵嗡嗡直响,他想,身边的人一定在高呼着什么,可是自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左臂上被碎片扎破,仿佛有火在烧,他也不管。 那几个下车步战的贵族已经被炸死,他持剑冲入了后面的人群,趁着爆炸的混乱和这种明显是不惜自杀一样的打法,让齐人的第一波进攻陷入了混乱。 旁边一名手臂受伤的墨者点燃了身上背着的铁雷,旅代表耳中只有无尽的嗡嗡声,甚至听不到那一声巨响,但却看到了几十名齐人武士倒在了地上或是飞到了半空。 混乱之下,齐人一鼓作气没有想过这样的反冲击,更没想到这六七十人的队伍竟能迸发出这样的力量。 第一波冲锋的齐人都是炮灰,为了就是逼着墨家的火器在即将落下的大雨中失效。 但对面的义师没用火枪,也没有选择用矛手方阵突击,而是选择了保持阵型不变维持建制,只用少数勇士反冲击。 厮杀之下,已经来不及抛出铁雷,只有一些人受了伤或是无力再战之后,才会点燃身上的引线和那些人同归于尽。 旅代表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人了,他的左臂被刺穿,身边堆叠着一层齐人的尸体,还有七八个着甲的贵族。 身边的伙伴同志一个个倒下,他已经脱力,齐军的第一波冲击已经撑不住了,摇摇欲坠。 右手的剑上已满是缺口,他的手已经提不起剑,看着对面的几个齐人贵族恐慌的眼神,心中竟是无比快意。 求义得义、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无所憾。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眼前,沉重的雨点终于落在了他的头顶,他能感觉到头顶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下雨了。” 旅代表满是黑灰和血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面杀红了眼的齐人贵族又逼了上了,他扔掉了铁剑,用残存的右手想要点燃身上的铁雷,却发现身上缠绕的火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血浸湿熄灭了。 看着越发靠近的齐人贵族,他蹲下身子,想要摸起自己扔掉的剑,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已经无力再战,可他不想死之前手里竟没有了武器。 雨已经下了,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阵型还完整、士卒还振奋,他觉得自己已经达成了自己的义。 可是弯下腰的时候,却发现那原本轻便的铁剑竟是如此的沉重,怎么也不能拾起。 对面的齐人贵族靠的愈发的近,长戈已经近在咫尺,脱力的旅代表却怎么也拿不起铁剑。 于是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了一把浸润了鲜血的沙土,站起身子。 对面贵族的戈已经劈下,他费力地举起右手,将手中攥着的沙土砸向了齐人贵族的脸,然后长戈划过了他的喉咙。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何以胜(完) 暴雨下了起来。 很大。 齐军的进攻结束了。 田午站在马车上,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皮甲上的水珠凝成了线、汇成了流,他在那一动不动。 暴雨蒙蒙,遮住了前面的战场,他知道义师的那一个旅就在前面,严阵以待,建制完整,一旦雨停,还有千余名刚才那样悍不畏死的人在那里等待。 七八百人的一次进攻,被几十人反冲击推了回来,就算没有这场雨,这一次进攻也已失败。 况且,雨前对面的义师放弃了用火枪,若是没有雨,又如何能够攻下呢? 他一直以为,为某种虚无的精神上的东西而战,那是贵族才有的特性,贵族也因此而成为贵族。 可刚才的那一波反冲击,彻底让他陷入了混乱,如果庶民也拥有这样一股可以为何而战的勇气,贵族还凭什么贵? 那几十人不仅是完成了一次反冲击,更重要的是有人点燃了身上的火药雷冲到了他的身前百步之内。 墨家那边六十多人战死,只抓了两个俘虏。 一个腿受了伤,似乎只是个士卒,一个小小的司马长。 而另一个,却是对面义师的军官,从身上的服饰和肩膀上的标志看,应该是义师那边的旅帅一级的军官。 这军官左手被刺穿,脖颈上一道被戈划破的血痕,可这人的生命无比的顽强,也许是运气好,并没有划破血管,只是划破了声道不能够再说话。 这个人浑身是血,如同鬼魅,雨水淋在这个人的身上,流下丝丝血水。 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力气,站都站不稳了,身上也没有了任何的武器,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田午。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田午却不敢靠近。 离得很远,田午却先赞了一句道:“真勇士。你投降吧。” 那个将死之人不能说话,但也没有摇头,田午以为他要投降,却不想这个人双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裳,摸向了自己的腰带。 两边的卫士大惊,以为这人经还要行刺杀之事,刚要制止,田午却发现那人只是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田午又说了一句。 “降了吧。” 那人听到了,也应该听懂了,然而那人去把自己的腰带解开,褪下了自己的下裳,露出了黑乎乎的一团东西。 然后那个不能说话的人伸出手指了指田午,然后指了指自己****,然后满是血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田午身边的武士大惊,公子如何受过这样的侮辱,于是抽剑将这个不能说话的人刺死。 然而刚刚刺死,另一旁那个脱力腿部被俘的墨者却大声问道:“你就是田午?” 身边的近侍正要杀他,田午却挥手,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些人悍不畏死。 他希望自己的手中,也有一群这样的人,不用多,便有三千,便可成就大事。 这个人丝毫没有被俘的姿态,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仿佛在审视田午。 仰着头不曾低下,即便腿部受伤不能站起,依旧斜乜。 待田午点头后,这墨者哈了一声道:“那你死定了。就算周天子来求,你也死定了。这就是我们墨家的诛不义令!害天下之人,必死,我们墨家最守信诺,说要杀你,就要杀你,周天子也保不住你。” 这不是恐吓,那个墨者最后的这番话,就像是平日说话一样,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田午楞在那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幕让他震撼的情形,心里的绝望越发的深。 他以为墨家义师的胜利,依靠的只是火器锐利。 但即便没有火器,一旅之师竟然随意就能集结几十名悍不畏死的致师勇士,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这世界的理解。 这样的一支军队,如何能够战胜? 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说过的话,他们想要惩罚的人,如何才能避开? 自己就算当个侯爵,真的能避开被处死的命运吗? 眼前的那一旅之师,在惊雷落下雨水未至之前岿然不动,没有丝毫的混乱,旗帜纷纷,不声不响,雨后自己手中的这些人真的能冲破这样的防守吗? 田午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们为何而战?一群偏师,人少力薄,你们何必求死?藏于深山,总还能苟活。” 那个被俘的墨者只是冷冷地回道:“匹夫亦有不可夺之志。墨家言出必诺,说要杀你,你必要死,因为你害天下。你不受罚,屠城之事便不会禁绝。我们为利天下而战。” 雷声落下,田午大笑问道:“屠城是死,你们螳臂当车难道不是死?都是死,又有何区别?你为别人而死,谁人为你而死?这又何必?” 那墨者哼了一声,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当年适记载的商丘城下子墨子称赞适的话。我死,是为利天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子孙不再死于那些害天下的举动,不再死在你这样的人手中。” “至于何必?哼呵呵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汝夏虫也,岂能语冰?请速死!我只恨自己无法挣脱这羁縻,不能效专诸聂政事。” 田午闻言,已然震撼,不是震撼于道理,而是震撼于早知道墨家中人多是庶农工商,可是言语之间却不啻贵胄。 可他还是有个道理不清楚,于是问道:“我屠武城,与你何干?你何必恨我?” 那墨者冷笑一声道:“商纣制炮烙,苦黎民,与文武何干?夏桀做琼室、立玉门,与商汤何干?” “天下利害,匹夫有责。我为天下人之体、亦属天下人之兼,利天下便是利自己。” “八百前方有尧舜禹汤,太久了。菽豆等不起一年无雨,人也等不起百年无禹。既等不来圣人,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人人胸怀天下,人人有尧舜之志、禹虞之行,天下何不利?” 只此一句话,田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他说下去了。 这已经是明摆着要翻天覆地的话,莫说一个小小的庶民,便是诸侯王公,谁人又敢拿文武商汤来比喻自己? 的确,夏桀做琼室、立玉门,与商汤无关,影响不到商汤,可商汤依旧做了,至少口号是为了天下。 的确,商纣制炮烙、苦黎敏,也与文武无关,影响不到武王,可武王依旧伐纣,至少口号是为了天下。 可那是圣王啊。 庶民怎么可以和圣王有一样的想法,一样的思维? 人人如此,那天下岂不是要翻覆? 这一句话,让田午觉得有些恐慌,他不敢再让人听下去了,因为那个被俘的腿部受伤的墨者正对着旁边观看的士卒大声地宣讲那些听到后会天翻地覆的简单道理。 一直保持着贵族姿态的田午终于放下了贵族的优雅,大声道:“处死他!” 那墨者被拖走,甚至不敢再让他说一句话。 目送那墨者被处死,雨那时候也下的大了,田午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从心底透出,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身边的亲信给他披上了大氅和皮蓑,然而那份寒冷不是外面的雨所导致的,而是一股透自内心的冷,一种名为绝望的冷。 他以为对墨家了解很多,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 他以为墨家只是一群如墨翟那样栉风沐雨的疯子,却不想墨家内一个小卒竟也有汤武之志。 他以为墨家只是一群被煽动起来的无知隶民,却不想墨家内的一个小卒竟觉得他夏虫不可语冰。 他以为自己只要政变成功成为侯爵,墨家定然不敢动他,到时候效践土盟上卫成公故事,叫人替死,便也无忧。 可现在,他发现这群墨者连天下都想要颠覆,人人都自比汤武,若人人都敢于自比汤武,如今的周天子算个屁?如今的规矩礼制算个屁? 他们自比的那些人,是制礼制度的人,不是守礼守度的人,正如那墨者所言:墨家言出必诺,说要杀你,你就得死。 激冷的雨中,田午望着远处的迷雾,心中的寒冷和绝望无以复加。 就算自己政变成功,这群墨者真的就会放过自己吗?真的就不会攻破临淄把自己俘获后当众审判杀死吗?就算诸侯出面、各国调停、天子传令,这群人会听吗? 自己谋划的一切都很完美,尽在掌握,可这一切,都是在墨家不敢审判诸侯的前提之下。 如果这个前提错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坑掉了临淄军团、自己杀死了田庆、自己逃到了沂水种种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 回想着当初临行之时,那忠心死士的话,那忠心谋士说到时候他必会北乡而死、毁掉面容,以让墨家以为公子午死在军中。 甚至那谋士还说,万一事不成,就去莱山北渡朝鲜,在那里隐姓埋名再图将来,效田氏代齐故事。 那时候他虽敢动,可是心中却有些不屑,觉得太过小心,天底下有被贵族弑君的诸侯、有死于战阵的诸侯,却没有被鞋匠之子审判的诸侯,天下从不敢有这样的事。 那时候他想,只要自己渡过沂水,甚至只要赢邑大战爆发,自己就可以公开身份,于是才在沂水之前露面誓师,以军功爵号召贵族和这些私兵,为归国政变做准备。 甚至于千余人的墨家义师拦在身前的时候,他还对着天上飘荡的云认为,天命在己。 可现在,似乎还是墨家对了。 没有天命,那不过是夏日常见的云雨。 力能改命。 数万悍不畏死死不旋踵的义师,就算真有天命又能如何?他们没有火药没有火器,却一样有勇气,临淄城挡得住这群人吗? 命在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田午回忆着刚刚不久的战斗,那些死前引爆了身上铁雷的墨者、那些死前身边堆叠了层层尸体的墨者、那些明知必死却还冲到了他身前百步之内的墨者、那个死前笑他夏虫不可语冰的墨者…… 这一切,都让田午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惊惧。 如果墨家不敢审判一个诸侯,那么他只要越国沂水政变成功,自己的一切谋划就都是对的。 可如果墨家敢于翻天覆地人人以尧舜自比,人人有利天下之志,纵然自己突破了沂水,返回了临淄,到头来还不是会被在天下人面前被审判、侮辱、枪决? 墨家的人,会在乎贵族的体面吗?会在乎士可杀不可辱的贵族法则吗?到时候不但要死,只怕还要被在天下人面前批斗,数出一条条罪行,一如当年鹿台之上武王对着商纣的尸体列数他的罪行。 死了还好,可活着受这样的屈辱,那是可以承受的吗? 身边的亲信不知道田午心中所想的波澜,以为田午是在担忧战事,接了一句话道:“公子,墨者众人被蛊惑已深,当真是悍不畏死。这几十人竟无一人苟活,半旅之卒勇贵数十,被这几十人反击而退……此战尚需计较。” 田午唔了一声,许久才苦笑道:“我以为墨家获胜,所依靠的只是奇技淫巧,火器之利。却不想,便是没有火器,人数相致,我们也难敌。人人如士,人人如士……天下真有这样的地方?天下真有这样的军旅?” “雨也不能使我们获胜,那怎么才能灭掉墨家?怕是只有共工出面,再撞不周山,水淹泗上千里才可以了。” “会这样吗?” “会这样吗?” 田午连问了两句,似乎真的怀揣这样的希望,因为……不周山虽然不在泗水,可泗水却是共工的出生地。 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江水,便是泗水古称,那是少昊之国。 身边的亲信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公子午会连问两句会这样吗,但他还是回道:“上古之事,真假难辨。怕再无共工……况且墨家以禹为圣,栉风沐雨为乐,善修水利,便有共工,却只怕也……” 这只是正常的回答,田午喃喃道:“那便是不会。就算会,力能胜命……况且墨家以禹为圣,怕是即便不周山再倒,也正合天命,如何能灭的墨家上下一个不留?” 那亲信不知公子为何这样说,却也听出了田午话语中的无限惆怅,只好劝道:“雨大,请公子入帐。” 田午点点头,步入帐内,思索许久,忽然召集了身边最为忠心的三十多名死士。 两个人把守帐门,不准他人进来,外面雷雨交加,正掩盖了里面的谈话。 田午看着这三十多名真正可以信任的士,这些士只是朋友,却非有直接利害关系的贵族。 他苦笑一声道:“我不想回临淄了。” 一句话,身边的士人惊道:“公子……欲成大事,不拘小礼。难道公子真的是欲效泰伯之事?如今已到沂水,只要击破正面之敌,便可入莒,莒大夫可以为助力,临淄事可定矣!” 田午却叹息一声道:“我想错了。回去有什么用?临淄城可以挡得住鞔之适吗?” 一名死士道:“临淄城固然挡不住鞔之适,可是天下的规矩却能挡住鞔之适。临淄城方八里,可这天下的规矩,却有九州之广。诸侯可以死,却不可以被天子之外的人审判。鞔之适可以攻破临淄,却攻不破天下的规矩!” 田午大笑道:“天下的规矩?天下的规矩,是庶民不知义而惧死,士人才有骄傲。可你看看今日一战,那些庶民隶农出身的人,他们是否懂义?是否也一样骄傲?这天下已完、已乱,哪里还有能够约束墨家的规矩?” 身边亲信道:“公子欲往何处?” 田午起身,望向北方道:“朝鲜。” 不是地理上的朝鲜,而是武王封微子于宋,封箕子于朝鲜的朝鲜。 他面向一众惊诧的士道:“昔年吾先祖敬仲,离陈居齐,历数世代姜,我已明了其中的手段。我往朝鲜,定有作为。” “昔年晋文出逃,有狐偃、赵衰、颠颉、魏犨、胥臣等朋友相随,终成大事而皆列卿大夫。” “今日事,愿随我走的,这便趁乱夜奔,经莱出海。不愿随我走的,皆可归乡,我不阻拦。” 连问三声,终于有两人起身道:“公子请行,我有家人,恐不能追随。此事我等必然严守,不会泄露。” 田午取出身上的一块玉道:“军中无以为谢,你们追随我久矣,便以此玉相赠。还有谁?” 一众人无人再站出,皆道:“我等愿随公子。以死相报,方以为士。” 那两人与众人拜别,又面对田午相拜三次,经过大帐门口的时候,却被守卫在门口的两人刺死。 出手的两人道:“公子仁义,然而人心险恶,不可不防。若公子以为如此损公子仁义,我二人甘愿受戮。” 说罢作出欲要自刭的态势,田午长叹一声扶起道:“若上帝有罚,便由我来承受吧!” 他既扶起了两人,便道:“自此之后,世上再无田午。” “我本陈人,便以故国为氏。” “此去朝鲜,涉海而行,便以涉为名。此去当胜,以胜为字。” 涉字他说出的本意,这倒没什么。 虽要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但名字却不是随意取的。 涉字,正是渡河渡海之意,《诗》曰,送子涉淇,便是此意。 涉字也有渡口之意,《诗》曰,匏有苦叶,济有深涉。 他此番经莱而入箕子朝鲜,正要渡海,故取涉为名。 此外,当年的齐相管仲曾言:涉难而不匮。他以涉为名,也正是激励自己涉难而不匮,君子以自强不息,谋取将来之事。 可之所以以胜为字,却有些不可言说的隐私。 当年田氏代齐的始祖田敬仲,便叫田完。胜者,完也, 不可胜数,便是不可以完全地数清楚的意思,不可胜数这成语源于墨子的《非攻》,所谓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非攻》一书,用的正是齐鲁方言,胜在齐语之中正是完的意思。 他取的不是旗开得胜的胜,而是效仿天命传闻的玄学的“田完”之胜。既然田完当年可以入齐而开创田氏一族的事业,他便也要借此玄学天命之意,给自己取字为胜。 田即为陈,完即为胜,陈胜之意,便是代齐之祖田完的借用。 田午给自己改了名字,便道:“你们自此之后,都是我的朋友,而非隶属。若你们愿意,也可以以陈为姓,将来共谋大事,必不相忘。” 众人纷纷盟誓,或破血以祝、或改名换姓,便商定好,待雨一停,即可翻山而走。 身上有钱、有人、有兵器、有文化、有知识、甚至还有一整套的从田完到田和的政变窃国的经验,前途远大。 至于在这里的齐人,以及那些军中贵族,都已经是不可以再用的了,他们不会选择跟着田午走的。 而这里的胜负,乃至赢邑的胜负、将来齐国的衰败与兴盛,都已经再和他没有关系。 田午心里清楚,他不是胸怀大志想要再谋一场经典的田氏代殷。 他只是怕了。 正午的一战,和战后的那些对话,让他明白墨家这群人根本不在意什么规矩,他只想逃的离墨家这些人越远越好。 那六十多人的反冲击和死前的平淡,没有击垮这八千齐军,但却击垮了田午。 他怕了。 朝鲜苦寒。 可至少,离墨家很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一) 带着田午在沂水一带出现消息的传令兵疾奔到赢邑的时候,赢邑大战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毫无战心的齐军猛攻赢邑数日毫无战果,挖了一通壕沟又被反击,士卒对于这一战充满了绝望。 而义师这边携着南济水一战的余威、数日破平阳城的骄傲、最后一战的振奋,以及最重要的那些二十年间拉开了差距的纪律、训练、武器,使得这一战几乎没有什么亮点。 适用了最为简单常用的、很容易被识破的、利用骑兵和横队步兵机动性优势先围两翼的战术,但是即便知道这简单的战术,齐军仍旧没有破解的办法。 五百多中士以上的贵族被俘、八千齐军战死、四万多齐军投降,一百多贵族或是士自杀。 已近不惑之年的适没有了当年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比起之后百年二十岁起兵二十五灭秦的项羽,他加入墨家二十年了这才堪堪击溃了一个齐国。 但他依旧很满足,毕竟他从没想过和那些历史星空中闪烁过的天才相比。 经此一战,齐国已经没有机动兵团,没有野战的能力,只要天下局势允许,墨家想在齐国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想要攻打齐国的那个城邑就可以攻打哪里。 面对着漫山遍野正在清点俘虏的士兵,适冲着军官们说道:“俘虏的事,不是小事,一定要重视。” “感谢齐侯,要不是他,如何能够将数万人集中在一起?不把这数万人集中在一起,怎么可能用最效率的方式宣传墨家的道义?” “平日里庶民聚居于村落之中,就像是地里的一颗颗土豆,你要弄出来要一个个的挖,数万人想要宣讲道义,可能需要数百名墨者。现在嘛,几十名百余名就足够,而且效果更好。” “所以说,残酷肮脏的贵族,才是专职的革命家;那些为了发动不义之战将散落的民众聚集到军中的王侯,才是宣义部最好的朋友……” 刚刚说完这些,从沂水那里跑来的传令兵便将消息传到了适的手中。 适看了看纸条上的消息,眉头一皱,纸条上的消息是田午出现在沂水河畔的消息。 一个旅的士卒是挡不住八千人的,对于旅内的墨者们决定在沂水拼死拦截这件事,适倒是觉得还好。 从规矩上讲,那个旅先召开了墨者的会议才做的决定,虽然违背了上面的命令,但因为上面的命令的基础信息不对,所以这是可以的。 但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 於菟的那个旅挡不住八千齐军,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各个旅一直以来都没有独自作战的经验,一般都是集团作战,各兵种之间的配合之下每个旅基本都是一个单独的棋子。 但能守几天?这要看於菟那边的水平了。但即便现在出兵急行军,也至少也得几天的时间。 他不在乎田午跑到哪里去,只要赢邑一战结束,齐国就是个虚弱的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而且事已至此、诛不义令已发,这已经是不能妥协的政治问题,谁来求情也没用了,大不了就是拼死来一场提前的对天下诸侯开战。 他在乎的是那一个旅的士卒,最怕的就是这一旅之兵被成建制的消灭,那对于义师来说是个损失,对于天下诸侯恐惧墨家不可战胜也是一种打击。 此时顾不上管战场的事,适急匆匆地召集众人讨论这件事,说明情况之后,他问主管情报的那墨者道:“田剡那边的密使还在吧?” “在。刚刚恭贺完我们打赢了赢邑之战,还称赞我们不杀俘虏不筑京观。” 田剡的密使一直和墨家秘密接触,适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件事,要分两步。出兵支援於菟的那个旅是我们的事。但万一田午在我们支援之前就跑了,就要考虑他回去政变的可能。” “这样吧,我建议……现在就和田剡的密使说清楚这件事。如果田剡愿意,那么可以以诛不义的名义政变,我们支持,并且答应他政变成功之后我们撤军。” “现在对田剡来说,情势危急。田午已经是狗急跳墙,他除了发动政变外再无别的可能了。” “我们的条件可以慢慢谈,诸如我们走后对于墨家讲道的传播限制这些、对于分地民众的报复这些……都是可以将来慢慢谈的。但有一样是必须现在就要谈清楚的,让田剡把田午交出来。” “告诉田剡,如有必要,撤开昌城的防御,我们可以直接出兵帮他平叛。” 他始终觉得田剡烂泥扶不上墙,历史上竟然以太子身份登上齐侯之位后,被田午政变推翻,也算是无能至极。 他等了这么久,等来了田和重病的消息,田剡居然还没政变,还在观望,事到如今必须要给他点压力了。 田剡政变,对于墨家有利。适也根本不信田剡就能想着利天下之类,而是田剡政变上台第一件事,便需要立刻媾和,借助墨家的力量,清缴田和一系的贵族。 现在他给的条件已经足够让田剡动心了:如果你不行,让开昌城,我们来帮你干掉你弟弟。 再多的话,适觉得也就不用说了,想来现在最急的就是田剡。 田午这一次葬送了临淄军团、身为田庆死后的主帅临阵脱逃,要是还不政变,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田午的绝路疯狂,田剡也必须要作出应对,齐国已经打不下去了。 莒和即墨军团不敢动,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机动野战力量丧失,这边如火如荼的土改已经让贵族恐慌,尤其是长城以北的封地贵族,他们会惊慌于继续打下去把土改这团火烧到长城以北。 基于这种现实的判断,适觉得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契机。 抓田午审判,那是为了扩大墨家的影响力,也是真正的为了彰显正义。 而田午逃回去政变,逼得齐国内乱,那倒正是遂了自己功利的心愿。 此事事不宜迟,议定之后,便先通知了泗上和公造冶那边,同时出动骑兵支援沂水,大部队进入赢邑修整,随时准备翻越长城前往临淄。 ………… 齐国临淄。 这个富庶在泗上崛起前算是天下第一的城邑,如今满是萧条。 大量的轻壮出征未归、连连战败的消息、魏韩背弃同盟和墨家单独媾和的传闻、田和重病等等一切,都让这座城邑变得有些死气沉沉。 许多劳力还在抓紧时间修筑城墙,几匹快马越过城门,直入田剡的府邸中,闭门之后将赢邑大战和田午在沂水可能归国政变的消息传给了田剡。 田剡立刻召集了身边的谋士亲信,一同看着墨家的条件。 昌城那里的大夫,正是田剡这边的人,至于说被外国护送进都城政变的事常以有之,可田剡心里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因为墨家不是别的诸侯,墨家在长城以南的土改,将齐国的半数贵族得罪的太深,他要是明面上和墨家走的太近,那他这个太子或者齐侯也坐不安稳。 那密使却道:“公子无忧,墨家那边的人说了,若是公子碍于贵族反对,只需要让开昌城,墨家那边会将大量的俘虏成建制地先送回临淄,由他们作为守卫临淄预防政变的主力。” 田剡怔了片刻,问道:“墨家的意思是,让我让开昌城,让齐人的俘虏成建制地回来镇压叛乱?” 那密使道:“正是此意。军中士卒对于田午极为不满,尤其是这一次临阵逃脱,墨家在给俘虏们讲义的时候,说田午是野心家,要用数万临淄人的枯骨搭成梯子爬到齐侯之位的野心家,根本不在乎数万临淄士卒的死活,想要的只是齐侯之位云云……” 田剡一听这话,拍手大笑道:“好啊!说得好!这件事可以做。” 那密使心里暗想,刚才那番话他只说了一半,其实当时墨家和俘虏们讲义的时候,还含沙射影地讲了讲二十年前三晋伐齐的廪丘一战田氏是如何用那三万颗齐人头颅作为推翻姜齐的梯子的——那一次没有实权也没钱的齐侯下的令拒绝赎回尸体和俘虏,做个背锅侠,导致民心全失。 这话既说了一半,便有谋士道:“公子,只怕此事不宜迟啊。公子午若返回,君侯定要着急了,只靠公子午怕是已经难以夺权了,所以国君怕是要在死前对您下手了。” “况且,一旦公子午帅军返回,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岂不闻当年五公子之乱?如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临淄在手,那么公子午便不能作乱。他纵帅军返回,临淄在手,我们和墨家媾和,放开昌城,让墨家出面击溃公子午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此事非为弑君,而为诛不义之君。告知民众,不诛不义之君,墨家不和,亦不放归俘虏。临淄民众必然支持。”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二) 齐国的弑君这种事经验丰富,不但弑君,而且经常斩草除根,这不只是齐国,天下诸侯都是一个鸟样。 当年五公子之乱,杀兄弟、杀侄子杀的不亦乐乎,田氏一族二十年内乱也是兄弟相残,临淄的民众早已经对此麻木。 若真的讲礼,也不至于田氏代齐成功。 不会阴谋的大贵族活不过春秋,能传承到此时的贵族家族,必然祖上都是将阴谋这项贵族必修课学到优秀的,并且作为家族传承传承下去。 田剡对于杀叔叔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要怪就怪田午没有死在乱军之中,若是死在乱军之中,他田剡本可以做个孝顺的侄子、守护亲情的兄弟、遵守礼仪的臣子。 可是田午没死,这一切都已不可能。 但他不想担骂名。 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他是太子,只要熬死了田和,他上位就正规的多。 可现在,似乎要出问题。 谋士所说的现在动手,其实条件并不是很完善。 这一次墨家在长城之南大获全胜,临淄危在旦夕,附近的大夫也都集结了自己的私兵前往临淄守卫。 这里面自然有田剡一派的贵族,而且当年他父亲和田和兄弟俩划分势力的时候,留给田剡的遗产中半数之上都在长城以北。 但是田和拖着重病就是不死,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还是盼着田和死掉然而名正言顺地继承的。 事已至此,即便他有些优柔寡断,有些过于期待那些超出预想的顺利,却也不得不准备动手了。 既要动手,就不得不考虑贵族的态度。 临淄民众的态度,只是政变的基础,但贵族的态度才是政变之后执政的基础。 政变可以依靠民众,但民众一旦组织起来,作为君主又必然恐慌。 这其中的难以越过去的难处,就是这一次在南部作战胜利的是墨家。换了任何一个诸侯,都可以借兵,唯独和墨家走的近一点,就不得不考虑贵族的态度。 念及于此,一谋士道:“公子,我多研读墨家的文章经义,不得不说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但有一样是我很讨厌的、也是难以接受的。不过您所担忧的事,这几日我却觉得,似乎墨家说的那些道理,终究还是道理。” 田剡少看墨家的文章,便问道:“你讨厌和难以接受的,是什么?” 那谋士道:“墨家的义,无情,无礼,无德。他们将士人的骄傲、庶民的无耻、贵人的德行……都写作无情冰冷的利。他们有句话,说的很有意思:一些贵人嘴上说着为了礼和德,然而一旦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他们嘴上喊得礼和德,不过是用来遮盖其下的利的。” 这话听起来很是难听,不只是田剡,身边的许多士人也难以接受,不屑道:“墨家无君无父无德,却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们一样,当真可笑。” “这世上,唯有德,才是永恒的正确的。他们却要用利和物来认为这才是永恒的……他们的话,却没什么道理。” 那谋士摇头道:“非是如此。这几日我听公子说,朝堂中争论不休。有说求和的、有说继续打下去以待天下诸侯干涉的。” “这看似寻常,可我事后按照墨家所说的那些道理看了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田剡一怔,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谋士笑道:“我看到的,就是墨家所说的那些。一些贵人嘴上说着为了礼和德,然而一旦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他们嘴上喊得礼和德,不过是用来遮盖其下的利的。” “主和的,多数都是封地在长城以北的。他们主和的原因,其实也就是因为长城以南正在土改,他们担心这团火烧到自己的封地上,而墨家之前一直在说他们是为了义,而不是为了侵吞别人的土地,所以只要交出田庆和田午便会退兵。” “不管真假,这些贵人都是希望媾和的。” “而主战的,则多是家族封地在长城之南。言语中多是墨家无德、无礼、悖天下之义云云,若不细听,还以为这竟是当年伯禽之鲁。” 这话说的有些尖锐,田剡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 伯禽制鲁,讲究的是礼,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若论天下最没资格说礼的国度,如今田齐敢称第二没人好意思称第一。 那谋士却不以为意,说道:“主战之人,多用无德无礼、暴虐之师之类的话语形容墨家,并且认定继续打下去,必然天下震动,墨家便要如当年盗跖一般天怒人怨,所以各国必会干涉。” “然而我算了算,这些人多数都是封地在长城之南、如今被墨家占据土改的。” “若是巧合,那便是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这便有些意思……到头来主战、主和,竟不和心德有关,而是真的和利有关。” 话说到这里,田剡已经咂摸出一些味道,喜形于色道:“你的意思是……如今若是举事,只要能和墨家媾和,便会得到支持?” 那谋士笑道:“公子睿智。田和之属,多在赢邑被俘。平阴之南的贵胄,多在济水被俘。如今朝中贵胄,有力量的,是那些封地在北的人,而剩余的那些虽然喊着要继续打下去,实则他们并无力量,唯余家族血脉荣光。” 田剡思索一番,问道:“难道各国都无干涉的可能了吗?” 那谋士摇头道:“楚人自认南蛮,秦人号称西戎,此二国恐怕不会干涉。赵人取代,代地多有胡风,也不是守礼之国。” “鲁人守礼,然而无用。魏韩背盟,苦战于楚、赵、中山,南济水一战与赢邑一战,魏人必惊,不敢干涉。” “那么,公子觉得数年之内,谁能干涉?再打下去,墨家直入临淄,贵胄岂不怨恨开战之人?若不开战,墨家如何能攻入临淄、变革土地?” 田剡思索许久,点头道:“你说得对。那么,也就是我们可以举事的时候了啊。” “只是……功成之后,这又该如何做?墨家必要多提条件……” 那谋士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为君者,岂愿贵胄强盛?贵胄强,则君弱。君欲强,必怒贵胄,岂不闻数年前因为楚地变法屈宜咎奔魏之事?如今天下各国,无不变法图强。” “墨家在长城之南土改,济、汶贵胄一扫而空,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公子的时机吗?” “若不然,集权之事必难。墨家倒是帮个了忙,不触动长城以北的贵胄之利,获取他们的支持,打压长城之南的贵胄。” “况且,其中不少人都忠于公子午。公子既无桓公之志,又何必重用管仲呢?况且,如那些人中真有管仲,何至于两战全败,十万之师丧于济汶?” 到这里,田剡已经搞不太清楚了,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正想继续询问的时候,外面有人急报,说是君侯邀公子剡入宫室议事。 一众谋士纷纷道:“公子不可往。君侯年迈体衰、公子午大败于赢邑,公子您已立于不败之地。唯一能够击败您的,就是死亡。” “若是宫中伏有甲士,大事休矣。若是以往,君侯未必能这样做,可如今势不在他,公子不可不防啊。” 其实不去的借口很多,但是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一旦用了借口,那就等同于宣告自己要和田和作对了。 田剡有些慌张,担心万一事情不成,自己要死亡。又担心做的不好,担上一些不必要的骂名。以及自己这边似乎还没有完全准备充分,这时候若是翻脸,恐怕会失败。 然而对于身边的谋士而言,他们支持田剡除了当年家主的恩情外,还有就是只有田剡上位,他们才能够大展拳脚。 他们的出身多是低阶贵族,这是他们步入庙堂最近的路,他们容不得田剡万一被软禁或是被杀的危险可能。 一众亲信纷纷跪下,劝道:“公子,事到如今,若不取之,反遭其害!若是墨家能够拦住公子午,他们又岂能先告知您?若是公子午带兵返回,君侯再支持,您又如何自处?” “君侯无道,以致齐社稷将亡。十万雄师丧于汶济,民心怨怒,多有怀念姜齐之治,这时候你为田氏子孙,不能不为敬仲公之后的先祖的基业所考虑啊。” “于国,您弭兵媾和,大利社稷。” “于家,您保全宗庙,使得田氏长久。” “您不能够再犹豫了啊。” 看着一众心腹一致的劝告,田剡面露苦涩道:“若成事,皆赖汝等之力。只是……只是我怕事不能成啊。” 一众谋士道:“公子,如今临淄人心思安,公子振臂高呼,百姓必然响应。只要数百甲士,攻入宫室,效当年代姜齐故事,大事可定。” “临淄在手,便可与墨家媾和。届时公子午即便帅兵返回,临淄易手,墨家干涉,他岂能胜?” 效当年代姜齐故事,这正是当年田和走的路,如今他侄子身边的一众谋士有学有样,竟是要鼓动政变。 田剡见状,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不欲担弑君、弑亲之名。万一不禅让……” 谋士即刻道:“若不禅让,只要夺取宫室,守卫森严,君侯在宫室之内,没有吃喝,总会饿死。” “他是饿死的,又怎么是您杀的呢?您又怎么会承担弑君、弑亲之名?” “今日君侯邀公子入宫,已有杀心。事不宜迟,就在今日,当举大事。” 这些谋士也不傻,除非田剡亲自动手捅死他叔叔,否则的话谁动手谁就要背锅,与其这样,不如将田和饿死,谁也不用担责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三) 优柔寡断或者说一定要全部准备充分之后才敢政变、心中一直期待田和早死自己顺理成章继位的田剡,在一众亲信谋士的劝说和逼迫之下,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叫人回复田和,说自己身体不适骨髓剧痛,不能够前往宫室。 随后开始召集人手,为政变做最后的准备。 ………… 临淄城南门的一处营地内,为数不多的一支临淄城内的守城炮兵士卒们正在秘密汇集。 几个人守卫在外面,这一队士卒的两个头目正在和一个人密谈。 与之密谈的那个人显然很受那两个头目的尊重,说完一些话后,其中的一个头目明显有些不高兴。 “田剡也不是什么好鸟,田午固然不是东西,可田剡上位就能利齐国万民了?” “啊,说好了咱们是要利天下的,怎么,齐国不属于天下?临淄不属于天下?适帅已经到了赢邑,这临淄城中已无多少兵力,要我说……直接打入临淄,使得齐地万民也能同义、平等、兼爱,岂不美哉?何必要支持田剡?” 嘀咕完这些不满,那个刚刚来到的人正色道:“组织上也有考虑,大局为重。利天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总要有先有后。” “这一次田剡若是政变,你们便不动声色地支持,不要暴露。他若攻打宫室,你们只要假意响应即可。” 那头目一听组织二字,终于不再作声。 这几人原本都是临淄城的技击士,勇猛好斗,市井中也曾闻名。 技击士是齐国的一大特色,亦算是齐国经济较之西方各国发达的一个佐证,说的好听点是技击士,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专职的雇佣兵。 后来受墨家在临淄的地下组织影响,这一群人学了一些操炮之术,又是临淄的本地人,便成了临淄城守城炮兵的一部。 这部分人名义上听命于临淄,实则却受泗上墨家的控制,只是平日并不声张。 他们这些人加入墨家时间已久,但一开始并不顺利,或者说墨家并不收他们。 倒不是说他们没有利天下之心,而是他们的一些想法实在不合墨家的规矩,对于这些人,墨家内部曾严重地训斥过。 说他们最善于搞小团体,激情太盛,却不讲方法,觉得这天下就需要几个侠客杀几个人便能成功。 说他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精华绝艳,嘴上说什么支持墨家的平等、兼爱,实则却是觉得高人一等,想着自己才华远胜庶民,觉得那万千庶民等着自己去拯救。 说他们根本不会斗争,只能想到最简单的刺杀、杀人、行义、任侠,听起来极美,实则效果远不如一个个蹲在村社教授民众识字的人。 并说他们宁可悲壮的去死、也不愿意平淡无趣的胜利。并直接说他们这些市井侠客们喜欢的是悲壮的美,所以他们喜欢的只是悲壮,而非胜利云云。 墨家不缺那些富有激情之人,但墨家至今为止的胜利,依靠的是当年商丘改组之后的种种规矩,所以对于这些市井间的游侠,除非他们认同了墨家的规矩,否则并不接受。 这样扎心的话,虽然是墨家内部都认同的,但也并不好直接批评他们,只能讲究方式方法。 好在这几年的时间,临淄本地地下组织的领导人是个老墨者,论及市井中的名声镇得住、论及才华才能高出许多,又慢慢调教,总算是将这些人收服。 即便收服,也三五不时地批判一下他们的一些想法。 他们这样的做法和想法,适合当传奇传说,却不适合大时代的胜利。因为按照他们的想法,再推论下去似乎很容易得出贵族制度本身没错,错的只是那些不好的贵族的结论。 往更严重了说,他们其实本身也有贵族情结,觉得天底下的贵族坏透了,自己这些小团体一朝起事,发动刺杀和城邑政变,民众便会支持,那样可以直接跳到墨家所谓的乐土,实则本质上也就是自己觉得自己若是贵族能够一言以定之,必然必现在的这些贵族好。 这样的人在临淄不少,也是墨家在市井中名声极高,但是市井中真正加入墨家的人却并不是极多的原因,很多人不喜欢墨家内部的规矩,更不喜欢那种无趣平淡的利天下。 听起来他们和泗上墨家的那些自苦以极派的激进派有些相似,实际上却又并不是一回事。 好在这些年的教导和调教,如今命令传下,道理讲清楚,这些人总还是遵守的。 如今命令已经传到,那两个头目心中虽然有些不太高兴,却不得不接受,又讲了许多道理后,这两人才渐渐平息了心中的不高兴。 来此密谈的那人见终于说动,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田和就是靠政变上位的,这些贵族阴谋他浸淫许久,田剡年纪还小,只靠他自己如何能够成功?我看我们不出手,他定是要败。” “你们要记得,这不是为了帮田剡,而是为了利天下的大局。田剡、田午这些人对我们都不重要,没有他们对我们才重要,但两人之间的矛盾,我们是要利用的。” “总不能说我们要一起反对田剡、田午,竟让两个人间暂时弥合了矛盾要对付我们吧?” 技击士的另一个头目嗯了一声道:“我们明白了。” 传来密令的那人笑了笑,心说任重而道远,要让这些人真正走入墨家这个大熔炉中,化散碎锐利的矿石为铁水,那还要做很多。 也就自己曾经是临淄市井中的成名人物,总还镇得住他们,能够用更多的办法和这些人打交道,要不然一个个定是都要学聂政曹刿,美则美矣,却难成大事。 这人心里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好友索卢参从极西的西王母之国返回后带来的那些满满悲剧的戏剧,心想这天下人果真都差不多,人们更喜欢那种悲壮的故事,却是不喜欢那些平淡的胜利。 想到这,自己也不禁苦笑一声,心说若以自己的前半生来看,任侠快意,市井成名,为人复仇、惩强扶弱,纵无聂政那样的极致的美,但做一部戏剧的主角却也足够。 然而再成为真正的墨者之后,眼看着墨家从小小的沛邑发展到了三郡数县、眼看着临淄城内私底下能组织起来的墨者少说数百,反倒却少了许多可以壮美的故事。 自嘲地摇摇头,起身道:“那你们自行准备,我还有些事要去做。” 几人相送出来,他又跑到了别处,联络别处的墨者,按照上面的命令,准备响应田剡的政变。 以及为政变准备的一些传言,以应对种种可能的意外。 ………… 临淄宫室之内,田和听着近侍传回的话,冷笑一声道:“他病的倒是时候。” 都是千年的狐狸,论起来田剡的道行还要浅的多,若是他的兄弟田昊,只怕早在南济水之战后便要出事。 然而田剡终究年轻,一直还做着顺利继位的梦,直到今日这才算是公开撕破了脸。 从公孙孙死开始算起,田和搞这种阴谋搞了快二十年,哪里是田剡能比的。 赢邑那里传来的消息是延迟的,田庆之死,田和半是惋惜半是欣慰。 他才不会信田庆死于墨家刺客之手的话,墨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何至于用刺杀的手段? 惋惜的是田庆的确算是良将,也是自己这一派系的人。 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论及决断,可比那软踏踏的侄子强得多,若是没有墨家搅局,纵然自己死了,将来儿子一样可以用政变的手段上位。 田午要从沂水回来的消息,他也知晓,明摆着这是回来拼死一搏以政变登位的,他也不是没有心思与他配合再演一出戏。 只是赢邑一战,已经让他没有太多的办法可用了,他等不起了。 墨家不用阴谋,却用堂堂正正的手段,逼得他不得不准备朝自己的侄子动手。 墨家没有挑唆、没有密谋,就是用南济水之战和赢邑之战两场胜利,直接将田和逼到了墨家想要的路径上。 赢邑大战的消息传来,田和想到的便是田午危矣。 上一次田剡的话里,看似想救田午,实际上却要把田午往死路上逼。 如今赢邑大败,田午逃回,他只怕田剡那边立刻发难。 其一,丧师之罪,治是不治? 其二,大败之下,朝中贵胄大夫必然失望。 到时候就算田剡不出面,朝中贵重出面,痛斥田午之罪,田剡再假意兄弟和睦调和、实则却挑唆几句,田午将来如何能胜? 他今日召田剡,其实并没有想要动手,因为他觉得田午只要能带兵回来,配合自己,临淄的局势他还能稳操胜券,倒是不急着动手。 可一试探,田剡那边立刻称病不来,这心思哪里猜不到? 冷笑之后,身边亲信道:“君上,公子剡怕有不臣之心。五公子之乱前鉴,不可不防。” 田剡点头,心中却是不屑。 自己搞政变的时候,田剡还未出生,他这一生击败了许多敌人,然而论及胜利,自己获胜的对手多是自己的兄弟。 当真是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公孙孙、公孙会、田布、田昊、项子牛、乃至姜齐,他都获胜。 然而三晋伐齐一战,败师三万;越人北上、俯首称臣;伐鲁之最,大败而归;插手费地,动摇国本。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四) 若说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决死反击战胜墨家,田和心中并无信心。 可若是收拾自己的侄子,他倒是信心十足。 考虑之后,他心道:午儿如今在沂水,调动墨家大军难以追击,他若返回,大事可定。 既然这样,那么急躁的就该是田剡,今日的召见也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他直接动手收拾田剡,贵族面上不好看不说,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人也必然反对,尤其是在田午连连大败的前提下。 若就是关起门来搞政变,他还真是谁都不惧。 可是有消息说,田剡和墨家私密接触,这就不是关起门来自己兄弟叔侄看谁能杀谁那么简单了。 事起突然,一众亲信便道:“君上,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不若召集甲士,以公子剡私通墨家为名,将其诛灭。” 田和摇摇头,自信满满地笑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话不错,但你们却不能够明白。今日召他,称病不至,他必有准备。既有准备,甲士怕是难成。” “况且,城中民心浮动,我若说他私通墨家,民众只怕未必愤恨。到时候他借此机会,却效当年宋之华父督,反倒不妙。” 一众亲信自然知晓华父督之事,因为垂涎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却用“孔父嘉对外发动战争、使得民众受苦,我为利宋国万民不得不干掉孔父嘉”这样的话,煽动民心,政变成功。 既有先例,众亲信便也不再言语。 分封建制之下的政治构架,和后世的文官皇权体系完全不同,贵族们有自己的封地,也就碍于礼法听听君主的话,共同谋利,可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的。 君侯先发难制人,反倒是被贵族们剁成肉酱的事多了,以史为鉴,田和岂能不防? 就如今城中的人心,若是甲士动手成功还好,若不成功,田剡反倒会用这个借口,煽动民众再来一场争辩。 自己当年赶走姜齐,用的就是差不多的手段,靠的也是临淄民众的支持。 沉默片刻,一亲信道:“君上,若公子午能返回,公子剡必要急躁。他若急躁,那么反叛、欲要弑君、弑亲的名声就在他的身上。临淄民心虽然不稳,可是终究对于兄弟孝悌之义,还是认同的,墨家的无君无父之言,并未深入人心,仍是天下道德之下流……民众所被蛊惑的只是非攻、乐土之说。” 田和微笑不语,心道:“正是这个道理。墨家的道义虽然可以蛊惑人心,但是兄弟孝悌之类的东西,哪里是这样容易移风易俗的?” 他是认同先发制人这样的话的,只是对于肤浅的先发制人并不认同。 另一亲信咂摸许久,便道:“君上可让人先守好宫室,征集城中私兵甲集结,却不先动手。” “再派人去问公子剡的病情,并说要去看望公子剡。不但要看望,还要带着私兵甲士去看望。” “他心中急躁,便会先动手。他若动手,便是叛乱,便是弑君。” “君上只要守好宫室,众将多会观望,况且公子午即将返回,到时候众人也必不会支持公子剡。” “他有弑君、弑亲之名,临淄民众也多不会响应。但是君上需要先行一步,说您已准备和墨家媾和,使得民众心中怀有希望。到时候,公子剡纵然作乱,他又如何和民众说?” 田和点头,心道这才是关键之处。 只要午儿能够返回,操作之下自己为主父,田剡担着叛乱之名被杀,午儿为侯,那么自己家族便可延续下去。 所以事到如今,是否和墨家和谈,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让民众带着希望,认为自己也要和墨家和谈。 这是民众最大的期待,只要这个期待自己先喊出来,那么田剡还能喊什么? 喊墨家的口号?墨家的支柱是那些自耕农和隶农工商,他们可以喊利天下,但田剡身后的支柱是贵族,他敢喊贵族们会先剁死他。 喊为了和平?然而自己已经先喊了出来,走了田剡要走的路,让田剡无路可走。 既然自己先说要媾和,那么田剡似乎便没有什么可喊的口号了…… 就在田和准备再议定计划的时候,有亲信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道:“君上!君上!城中谣言四起……墨家有人散步消息,说不杀田午,觉不媾和。田午先死方可和……” 只一句话,田和登时僵在了那里,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他颤抖着嘴唇问道:“这……这……这话是谁说的?是太子?还是……” 那亲信不敢直视,小声道:“是墨家的人说的。这人藏于临淄,当年却是随胡非子来过临淄的,临淄人都知他是墨者,不可能错的。” 田和怒道:“抓住他!抓住他!” 那亲信急忙回道:“君上,临淄人口数万,城方九里,市井之内各色人物潜藏,如何能够抓到?” 一众亲信都看着田和,心道墨家这一句话,怕是要把君上逼到死路了。 如果不先喊媾和的话,那么和平这个临淄民众最为期待的大义,就要被太子剡占了。 可若想占据这个大义,那就得大义灭亲。 真要是大义灭亲,却又没必要占据和平的大义了。 因为杀了公子午,田剡就不需要政变了,继续做一个好臣子、好太子、好侄子,等着田和一死顺利上位。 田剡不需要政变,田午又大义灭亲,那田和也没必要杀田剡了,因为杀了田剡之后田氏一族就彻底完了。 一亲信暗道:“墨家手段之高,当真莫测。墨家不做那些阴谋之事,却用一句话逼着临淄城内不得不由阴谋。到时候说起来,只怕民众都说,墨家行事磊落,倒是贵族肮脏,政变不休……” 转念再一想,这墨家赢的又哪里只是这一句话?若无南济水和赢邑的两场大胜,便说这话也无益。 田和捂着胸口喘息数声,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又有亲信医者送来了一小片可以止心痛的、含在舌尖下的古怪的泗上的昂贵药物,这才缓解。 待喘息完毕,田和怒道:“庶民们难道就无反应?为人父母的,难道就不会悲痛?墨家无父,难不成民众便都觉得,我杀自己的儿子竟是对的?” 那亲信只是摇摇头,想到墨家说的那些极为难听的话,看着田和如今的模样,心道:“还是别说太多,免得君上竟被气死……” 田和见那亲信摇头,也明白墨家肯定是话里有话。 远了有三监之乱,兄弟杀兄弟,那还不是流传千古? 近的说,什么人伦之情,田氏一族从二十年前开始的政变内斗,民众们哪里会觉得田氏一族有这种东西? 再说兔死狐悲的前提,是兔子和狐狸一同对抗猎人,才能找到认同感,所以才悲。 民众和田氏之间并无太多的认同感,因为齐国此时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非一个民族国家概念。自己的儿子为了你们田氏死在了疆场,凭什么你田和的儿子就不能为了我们也死一下? 潜移默化的宣传和道义,虽然无父兼爱这样的话仍旧不是民众所能接受的道德,但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意识,已经开始萌芽,所以田午的死在民众看来没有什么。 田和闭上眼睛,舒缓了许久,苦笑道:“奈何?” 不杀田午,意味着不能媾和,就要死战到底,那些失去了封地的贵族们肯定愿意死战,然而那些没有失去封地的贵族却还有别的选择。 到现在,墨家已经把死战到底这条路给封死了。 不管是田和还是田剡,甚至于田氏的其余公子,谁敢喊死战到底,谁就是尚未丢失封地的贵族的敌人。 而那些想要死战到底的贵族,他们已经没有了封地、没有了隶属、没有了徒卒,屁用不当。 可碍于田午必死这件事,田和又不能够选择和平,杀了自己的儿子,那自己从一开始和那些兄弟们之间的内斗,又有什么意义? 除了田午之外,哪有成器的儿子? 别的儿子年纪小,就算自己收拾了田剡,到时候一死,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田和心中苦思,心道:“如今之计,难道就只有先动手了吗?墨家今日出面说的一番话,给了田剡更多的大义啊。” “他已经不需要弑君,他可以带兵逼宫,逼我杀了午儿,为了大义。甚至可以不出面,让他下面的贵族出面逼我,到时候午儿一死,即便我不死,他也安稳了。” “只要临淄在手,届时午儿纵然带兵返回,却不能入临淄,民心思定,墨家出兵,岂非必败?” 谋而后定,先手后手,这是阴谋成功的先决条件。 墨家的一句话,把原本觉得胜券在握、信心满满的田和,逼到了绝路,逼着他不得不用他认为最不合适的手段。 他等不下去了。 田午在沂水,使得田剡等不下去了,完全断绝了好好当太子的心思。 不诛田午不议和,使得田和也等不下去,完全断绝了先喊和平以逼田剡弑君的大义。 田和恨恨,怒锤了一下案几,骂道:“墨家心思,肮脏奸诈!他们只说贵胄隐私,使得贵胄丑事传遍市井!可他鞔之适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要真的为了非攻,又何必要这样?再打下去,死伤必重,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天帝之下无分老幼贵贱人皆平等,这到头来午儿的命,竟要用临淄一战百千条命来换吗?” “我就不信他鞔之适不知道这句话,临淄必要有血,必要叔侄相残?可笑!可笑!” “他若不逼吾儿死,临淄之变又如何能发生?临淄的血,要记在他们墨家头上!” “传令下去!集结甲士!”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五) 这一年的夏末,很少经历外邦战火、但却经历了数不尽政变的临淄城,再一次迎来了一场内乱。 距离那场被胡非子称之为闹剧的田氏代齐才过去堪堪数年,早已经充满矛盾的田氏兄弟之争的延续终于拉开了帷幕。 临淄城内,甲士集结,偌大的临淄城内变得混乱而又嚣嚣。 从四百五十年前就开始营造的巨城,正有当年晏婴所言的挥汗如雨摩肩接踵的恢弘。 南北长将近僭越的九里,东靠淄水、西临系水,这是临淄的主城。 而在主城的西南,又有一座二三里长宽的小城,小城的北面嵌入主城,这是齐国的园林宫室所在,也是齐侯的居所。 按照规矩建造的城邑很有特点,和商丘城一样的建制,宫室和主城分开,并非是在城市的中心,而是在城邑的南部。 最宽处基座有将近二十米的城墙,都是用版筑法夯土建成的,城墙内紧邻的宽阔的“环涂”也就是城墙下的环形道路下,是密密麻麻的陶制的排水口,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建成的时候,排水系统就已经完成。 只是在接近系水的那一侧,从排水口中流淌出来的却不是污水,而是红彤彤的血水。 宫室在西南,也正靠近系水,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一群甲士攻陷了最靠近宫室的大城的西门。 远处吱吱扭扭地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几门笨重的青铜炮正被一群赤着上身的壮汉推着向前。 刚刚占领了西门的甲士首领看到了这群推着炮的人,高声喝问:“你们欲助不义之君?还是欲助宁民公子?” 推炮众人中为首的那个心道:“都不是什么好鸟,我谁也不想帮。” 可嘴上却喊道:“公子剡举大义,言:民苦不堪,且诛不义之君而宁民。” “我们苦战久已,特来助宁民公子举事!” 那甲士首领大喜,知道城中为数不多的炮手多是技击士,因为正统的贵族不会去学这些骑射和车战之外的东西、而真正的土里刨食的庶民又不可能学会这些手段。 既是技击士,自然是拿钱卖命的,便道:“这可以使你们富贵。宁民公子有令,凡助义者,皆有赏赐!” 炮手的头目心道:“我可不是为了贪图你们的赏赐,义岂能售?昔年子墨子游越,五百里封地尚不市义,我虽不及,却也不是为了区区一夫之田就售卖了义的人。” “若非上面有令叫我帮助田剡,哼,今日我非先轰宫室、再轰田剡的宅邸不可!” 这些话在心里不能说,但为了能够让这些人信任,嘴上便道:“我们虽为匹夫,却也明义、知晓错对。” “宁民公子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今临淄万民思定,不想再打下去了,可是君侯却为一己之私不诛公子午,墨家大军临近,临淄危在旦夕,民众皆苦,君侯却因为宁民公子进言为齐社稷当诛公子午而震怒,先派人欲杀宁民公子,我等愤慨不已。” “匹夫亦有义,岂为钱财?” 他说的大义凛然,正合他技击士的身份。 技击士固然是雇佣兵,但成为齐国的精锐力量也要到战国的中后期,此时的技击士还是一群市井游侠身份的人,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侠气的,倒还不是中后期那群给钱卖命的专职佣兵。 甲士首领听了这话,急忙相迎道:“真勇士也!” 遂请那炮手的首领登上城门楼,点燃篝火浓烟,树立旗帜,以示城门已经被占领。 城墙的城门楼,是城邑的制高点,也是城邑内最容易被观察到的地方,这里竖起旗帜,正是为了振奋人心。 所谓的宁民公子,正是太子田剡。 当年田氏代齐,田和号:“利民、保民”,自导自演了一幕闹剧之后,逼得吕贷禅位。 在得到周天子的正式册封给予名号之前,田和的身份一直是利民官、保民官之类的,不敢称侯。 而利民、保民,也正是他上位的合法性称呼。 直到后来获得了名分,正式取代了姜齐的祭祀,这才成为了齐侯。 这些都是历史,也便都是经验。 于是田剡依样画葫芦,将自己举事称为“宁民”,自号宁民公子,为的也是这个合法性。 上位之前,他们需要“民之所愿、天必从之“这样的义。 而上位之后,自然需要“天子册封、以守一方”这样的义。 虽然一个简单的称呼,却也不是随便用的,在民众听来并无什么区别,但在士和贵族听来却要区分的很仔细。 “宁民”二字,语出周制之礼,所谓地官之责,以安邦国,以宁万民。 宁民二字,便出自此。 地官之首,为司徒。 昔年舜为尧之司徒,最终“尧老而无德,舜遂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所以自号宁民,意思也就是在向贵族们宣告,自己要效仿“舜囚尧于平阳”这件事,为了安邦定国、安宁民众,不得不做这件事。 这里面的弯弯绕,不是绕给临淄的民众听的,但是效仿他叔叔当年以“利民保民”为号,自己取名宁民,却也正是为了获取临淄民众的支持。 这一幕大戏在昨天就已经拉开,昨天在拒绝了进入宫室议政之后,田剡立刻在谋士的安排下一如当年他叔叔田和代齐时候那样,沿着最繁华的南北东西交汇的中心集市乘车而行。 站在马车上,还不断地告诉民众:“如今墨家要议和,马上就可以不用打仗了,你们的亲人也要回家了。可是墨家提出的条件,是因为武城被屠之事必须要先诛田午,方可议和。” “昔年三监之乱,周公为天下安定,诛杀兄弟。我虽然没有周公那样的才能,但是为了临淄民众、齐之社稷,也不得不去规劝君上惩罚我的兄弟。” 他不断地说,民众纷纷叫好。 本来人心就已思定,这不是去年刚开战的时候民众互相庆贺以为齐国又将强盛的时候,而是经历了两场大战齐国主力损失殆尽、亲人被俘、秋收在即的时候。 然后就如同当年田和自导自演的那一幕一样,有人忽然出来“行刺”,说是奉了君上之命,又说一些故意煽动的话,诸如“君上之子,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岂可与临淄贱民相较?便是临淄城的贱民死没了,君上也绝不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出一如当年的闹剧演出之后,立刻有人带走了那刺客,许多“民众”跪在车前,劝道:“公子请归,您再继续往宫室走,那不是自求死路吗?” 田剡便在车上慨然道:“昔年比干为劝纣王,不惜身死。如今我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安危,而让临淄受战乱之苦呢?请你们让开,我要去劝谏君上。” 如此再三,便有“民众”高喝道:“君上无德。岂不闻‘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我等世仇。可有愿随我共诛独夫、以保公子的勇士?” 本身民众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这时候又有人带头,当即便有几十人站出道:“我等愿随公子,共诛独夫!” 田剡当时还感慨了一番自己是臣子之类的话,“民众”中又有人劝道:“独夫岂有臣子?只有儿子!他既觉得十万临淄民众的安宁,不如他的儿子,那么他又哪里来的臣民呢?” 如此推脱再三,田剡这才振臂高呼,自号“宁民”,叫人发布消息。 先是散播了田和的几大罪状,又效仿墨家的“守城术”中的号令,说道:“此番举义,乃为宁民。” “举义而死者,吾养其妻子。” “滥杀者死,伤民者刑,诸以众强凌弱少、举火为乱、及奸人妇女者,皆断!” “先登宫墙者,封城将三十里。官吏、豪杰与计破宫墙者,皆赐公乘。男子有功者爵,人二级,女子赐钱五千,男女老小奋勇诛虐者,人赐钱千,复之三岁,无有所与,不租税。” 一番显然是早已经准备好的号令发布之后,又令身边甲士皆系红布于臂,擎旗两面,上书“宁民”、“诛独夫”,以此维持秩序。 齐国一直都是农兵合一的制度,尤其是作为都城的临淄,民众都可以战斗,而且各有组织。 这样一来,很快就将民众组织起来,维持着主城附近的秩序,不断有原本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加入进来,和田和的亲信们在城中展开激战。 田剡又取出自己府中的财物,分于众人,以此证明自己“女子赐钱五千,男女老小奋勇诛虐者,人赐钱千”的口号是有经济能力实现的。 以自己身边的精锐甲士私兵为主力,集结城中民众,很快以东西南北两条主街交叉口处的集市为中心,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叛乱势力。 随后又当众处罚了几个“滥杀者,伤民者,诸以众强凌弱少、举火为乱、及奸人妇女者”,声威大震,民心皆服。 至少,看上去民心皆服。 但其实大多数临淄民众并没有被这一幕闹剧所感染,只是觉得早点媾和确实是好事,就像当年卫、郑叛晋亲楚被国人驱逐国君一样,什么他妈的礼仪大义,只不过民众觉得再打下去要受报复,不如把国君搞掉。 不是临淄的民众缺乏感性,而是从五公子之乱到田氏代齐,一幕幕的丑剧闹剧每隔几年就在临淄城上演一遍,纵然再好看,也总有看腻的时候。 第二百四十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六) 激战了一天一夜,竟是让隐藏在城中的墨家头目看的直着急。 这政变变的,毫无章法,几处险要之地竟然没有迅速攻陷、作为城邑内部作战最为有利的炮兵,竟然没人主动争取,还是靠着一群甲士为首、民众为徒,这政变的水平着实有点低。 城内的墨家头目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大清早就带着人,开始组织了两次自发的“举义”,攻破了几处关键点。 又让基本上被墨家所暗中控制的炮兵立刻出面,去支援攻打宫室的行动,一些墨者也混入人群当中,成为了一部分的领导者,按照墨家内部的命令暗中协同田剡政变。 如今终于占据了西门,使得田和所居住的宫室城墙可以完全暴露在炮口之下,这才算是大局已定。 田和如今困守宫室,甲士虽多,但却无炮,城墙虽高,但是因为和主城的南墙毗邻,西南门作为制高点正可以架上火炮轰击宫室城墙。 墨家混入人群,组织民众堆积土木,以接近宫室城墙,呼喊宫室内的甲士和守城的士卒投降。 靠近宫室的主城西门和南门都已被占据,宫室内的失败已成定局,但是田和不想放弃,他还想要继续支撑下去。 他觉得只要再支撑几日,田午带兵返回,那么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而在宫室之外,田剡却接到了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带来了沂水那里的消息。 公子午忽然逃亡不知所踪。 八千齐军没有了主帅,不能够攻破义师一旅的死守,苦战半日后崩溃四散奔逃。 自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田剡自然不会知道田午这是准备隐姓埋名逃遁朝鲜,只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又觉得墨家战力之强实在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 由是问及谋士道:“他不知所踪,这是什么意思?是先潜逃回了临淄,以待时机?” 一众谋士也想不清楚这一点,更不知道一场偶然的决死冲击击溃了田午的心理防线,让他彻底陷入了恐慌,放弃了政变为侯的梦想。 半晌,一谋士才大笑道:“这是好事。公子,大事定矣。” 田剡不解,问道:“他去向不明,如何谓大事定矣?” 那谋士道:“公子午所踪,无非有三。” “其一,遁入临淄,或者就藏在宫室之内。然而如今临淄大局已定,宫室一破,公子午难道还可以存活吗?” “其二,潜回封地,举兵作乱,然而墨家大军在外,公子继位,与墨家媾和,定可借兵平叛。临淄城墨家尚可攻破,况于那些小城?” “其三,逃亡出国。然而,魏韩无力,墨家诛不义令一下,魏侯岂敢收留?若他敢收留,墨家必和楚、赵、中山合力而攻魏,魏侯岂敢?” “楚王与魏合战,魏与墨家暗中媾和,若是楚王收留,魏国必以此邀墨家入盟,楚人不敢留。” “至于赵,邯郸城之守,皆赖墨家之力,公子章必不愿留。” “亡于燕,燕小国也,西惧赵与中山、南畏齐,公子既为齐侯,燕侯岂敢收留?” “至于宋,墨家势力深厚,更不必提。郑人自保且难,更不敢留。或亡于秦,然而亡于秦,秦处西戎,远及千里,纵然收留也无夺位之力。” “是故我说,大事定矣。” 田剡听了这番分析,点头称是,却又道:“可他万一隐入市井,以待将来效懿公故事……” 齐国的政变样本太多,所以借鉴的经验也多,田剡所担心的事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懿公隐忍多年,足足等了三十年时间,终于熬死了哥哥,然后在哥哥的葬礼上忽然发难,杀死了自己的侄子,上位成功。 贵族政治之下,血脉本身就有一定的号召力,总归田午是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真要是熬死了自己,在葬礼上忽然露面,暗中又结交那些本来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发难,也不可不防。 那谋士闻言却大笑道:“公子缪矣,若公子午隐于市井,那么他就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再夺侯位呢?” 田剡咬牙道:“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他若隐遁,我去哪寻找?若找不到,又如何能杀死他?” 谋士笑道:“公子,墨家说,非杀他否则不议和。并说,田午要接受审判,以此让九州之内再无屠城之事,以屠城为非……”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田剡便急躁道:”说的就是这个啊!他要是藏起来,墨家问我要人,我去哪给?不给的话,墨家必要怀疑我隐藏了田午,恐怕媾和之约定会苛刻,甚至会逼我同意墨家在齐地自如来往寻找田午……” 那谋士摇头道:“公子,公子午和墨家诸人可有私仇?” 田剡摇头道:“并无私仇。只有义怨。” 那谋士便道:“既如此,公子午这个人对墨家并不重要,但是那个屠城的下令者对墨家很重要。墨家会在乎是真的公子午,还是假的公子午吗?” “墨家在乎的,只是下令屠城的那个公子午,而非是作为您兄弟的那个公子午。” 只此一句话,终于点醒了田剡。 田剡喜道:“你是说……找一个相貌相似的人,送给墨家?让墨家在诸侯面前审判他,将其处死?那么,任何自称是公子午的人,在被处死之后,都是假的,没有真的?” 谋士点头道:“墨家值此大胜,诸侯无敢撄其锋者。届时处死公子午,告于天下。” “如果公子午尚在,那么他闻此消息,必不敢出面。墨家最不怕的,就是隐于市井,他只要露出痕迹,市井之中游侠儿极多,多有欲效刺客事,这么好的扬名天下的机会,他们岂不珍惜?” “市井之中,欲靠一刺而名动的人多矣。不管真假,只要有人敢自称公子午,必死。” “公子午既不敢露面于市井,那么几十年后,公子垂老,他就算出来,临淄民众会怎么想?墨家做事,必要公之于报,公子午之罪传遍天下,他又如何能为侯?” “所以我才说,大事定矣。” 田剡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大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用墨家的剑,杀死田午,不管真假,田午都死了。” 另有谋士道:“既如此,正可以将这个消息传入宫室。遣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告知君上。公子午既亡,他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用?” “再打下去,于公子不利。都城民强,公子难道不担心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墨家混入民众之中,多宣扬墨家之义,到时候若是民众与公子约法,真的践行‘君、臣民之通约也’,立宪立法乃制君权,又该如何?” “田午既亡,公子与君上已无仇怨。反倒要防备贱民通约立法,这几日民众组织有力,正是墨家的手段,公子不可不防啊。” 这谋士一说“君、臣民之通约”和二十年前商丘事这番话,田剡立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昨日交战,一些民众组织有度、进退有法,到时候真要是民众被墨家组织起来,趁此机会约法制君,那可大事休矣。 商丘现在君不像君、民不像民、本身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的底子,当年政变之后墨家推波助澜,愣生生地搞出了一个“国民共政”,这可是君主最不想见到的事。 他田剡自己的调子起的太高,民众被组织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事,当年商丘事变可不就是因为墨家帮着守城导致民众被组织起来导致的吗? 现如今民众又被组织起来,自己又说“宁民”,真要是民众合力,搞出什么“约法”或者“共政”之类的事,更是不妙。 若是以往,自然不必担心,可墨家这几年的宣传甚嚣尘上,平等、君民、立法之类的说辞在市井间整日流传,正是心腹大患。 既说田午逃亡,败局已定,那么还不如赶紧和田和议和,禅让一下,肉还是烂在锅里,怎么说也是田氏一族,总好过被民众制约。 再打几日,民众被那些隐藏的墨家组织的更为严密、更为肆无忌惮、宣传的东西更多,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另一谋士也添了一把火道:“公子,不说商丘事,你想想这一次齐墨之战起于何处?” “起于费国。起于费国国人暴动,推选新君、制法以束。墨家便说,这是大义,是要支持的。” “万一……您和君上鹬蚌相争,都已无力,藏于市井的墨家振臂一呼,将刚刚攻打城墙的民众组织起来,逼您立法束权……鞔之适大军就在赢邑,到时候他说这是合乎天志和大义的,您不同意就出兵临淄帮您同意……” 田剡浑身抖了一个激灵,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尤其是有费国之变这个前科,墨家做事确实讲道理,但他们讲的道理和诸侯的道理可不一样。 真要是临淄民众暴乱要求约法,那墨家出兵可就不违背“非攻”,而是以“民为神主”的天志为更高准则了。 旁边的谋士道:“公子,如今就要趁此机会,即刻与君上讲和,让其禅让。然后收拢君上和您手中的兵力,合二为一,控制临淄局面,不要被墨家煽动民众暴乱,更不可给墨家以借口。”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七) 田剡虽优柔寡断,却也是从小接受了完整的贵族教育的公子,谋士们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如今临淄城的政变,是由他来主导的。 但是,他的调子起的太高,用了宁民二字,以至于民众“真的”因为他要宁民利民,以至于民众竟然真的组织了起来,而且竟然自发地攻下了几处现在看来极为关键的地点。 这就让他有些坐不住。 再这么发展下去,谁是主导者? 是临淄的民众自发?还是他这个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众自发的那个阶段,又将他这个田氏公子置于何处?到时候真的学学商丘政变,弄出什么可以约束君权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田剡也觉得谋士们说的很对,自己和叔叔之间的那些问题,就蹩着一个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么他和叔叔之间的许多事都可以商量解决。如今自发组织起来的临淄民众,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和田和谈谈。 谈谈现在的局势,谈谈田氏的未来,谈谈这一场大战之后废墟中的齐国又该如何走下去。 ………… 宫室之内,当能言善辩的士带着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出现在田和面前的时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贼,如何敢来?”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却盯着那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心中大惊,暗道:“莫非午儿竟被墨家抓获?” 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国之君,父子亲情也是可以舍弃的,但这前提是自己还有其余的儿子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论起来田剡的父亲和他还是亲兄弟,两人一同搞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权力,莫说亲兄弟,就算是爹妈也得该杀就杀。 现在田和面临的局面实则很难看。 他是齐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长的儿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长也给田剡留下了足够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儿子,也是母系一族还算有势力的,只要自己铺好路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是有可能政变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么自己除非彻底击败了田剡……不只是击败田剡,还要彻底铲除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势力,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坐稳齐侯之位。 去岁攻打费地,他让田午作为副帅出征,也正是为了让田午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资历。 魏击的地位为何如此稳固?为何魏斯可以让弟弟做相国、可以把小儿子封到中山?因为魏击十六岁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战功,军中贵族支持服气,所以魏斯不用担心弟弟造反、不用担心别的儿子学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这费地之变不但没有让田午获得功勋,反而还和墨家结下了公仇义怨。 如今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他手中的两支野战军团都没了,整个齐国的政局已经彻底混乱,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争取干掉田剡,为儿子铺好路。 田午舍弃了临淄军团,亲帅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这件事田和其实是赞赏的。 力能改命,他虽然宣扬黄帝是田氏高祖、宣扬田氏代齐是黄帝子嗣战胜了炎帝后裔姜齐,但实际上那是说给无知民众听的,他自己可不会信。 赢邑和梁父被墨家抢占的那一刻,实际上田午这一次镀金之旅就算是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不考虑什么身后骂名,带兵回来政变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自己坚守宫室,这也是他没料到的一点。 此时农兵合一,但是农民没有士的组织,就是一盘散沙,政变的主角还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国如此多政变的原因。韩赵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晋侯,这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变的思维方式来考虑这一次政变,却忘了考虑第三方墨家的势力,以至于那些散沙一样的民众被隐藏在临淄城中的墨者组织起来,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宫室,三里之城,若无田午的那八千精锐,绝对是守不住的。 现在许多贵族还在观望,不敢确定应该站在哪一边。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视,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贵族们是否会继续支持的一个巨大因素。 嘴上骂着田剡派来的辩士,心中却不得不紧张田午的存活。 那几名逃回的贵族便将他们眼中的沂水之变一一道出,他们并不知道田午带着一众亲信想去朝鲜,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众不知所踪。 这几名贵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这几人都是跟随田午的,他们既是这样说,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又仔细询问了几处细节之后,确定无疑,田和心中荡起的波涛不好表现在脸上,强自镇定。 那辩士见状,忽然道:“传闻公子午已入宫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为宁民而举义,民众思定,不欲再战,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没有回来。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来了,田剡又怎么可能派人来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这齐侯之位又如何能继续做下去? 田剡胜券在握,难不成还能真的是为了“宁民”、真的只是为了诛杀田午?谁也不是傻子,都是贵族,政变中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后,田和顿时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宫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众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纪还小,田和却是久历政变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带兵从沂水返回?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却未必非要死。 作为齐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帅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田和的儿子、田午这个活生生的人,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是因为为之计深远,这才让田午为副帅出征费地。 如今对面辩士的一句话,让田和这个政变起家的齐侯,再一次触动了内心柔软那一处的做父亲的爱。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细问了几句那几个逃回的贵族沂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确定无疑田午确实是逃亡了后,这才道:“难道父亲爱儿子有什么错吗?墨家无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经让天下无德无爱了吗?” 那辩士见田和这样说,心中窃喜,明白田和已经领悟了其中的关键,便不言语。 田和又说了几番话后,这才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几名心腹护卫,邀那辩士入密室相谈。 等到众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错了剡,此番事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辩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谬赞,我等为公子出谋划策,然而几个要处,却是民众自发攻下。当时公子与我等均不知那里重要,事后用到才明白那几处重要。这正是公子遣我与君上相谈的缘故。”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田和闻言一惊,复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计算之内,几处重要的城中地点都不是田剡这边的人谋划好攻下的。 惊的是那辩士这句话中,透露了太多的内容。贵族们还在观望,如散沙一样的民众竟然被组织了起来?谁组织的?谁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变的几处关键点?谁竟然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头长叹,半闭着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诸侯不知、不防……当年齐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风雪入临淄,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临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欲想劳心治国,天下必大乱。” 辩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来,正是为此事。君上,赢邑距临淄不过百余里……纵然公子不是您的儿子,可难道不是田氏子孙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齐宗庙,难道您会去祭祀吗?可侄子却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变,赢邑大军顷刻而至,又有‘义’加诸身,到时候暴民乱政,以墨家无君无父之义,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断绝啊。” 田和闻言,哼声道:“姜齐宗庙,并未绝祀。先君无德,我放之海岛,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齐祭祀。商纣失德,殷人且有宋与朝鲜,这才是仁德,我田和并未失德,姜齐祭祀未绝,不可乱说。” 辩士一听这话,也明白田和已经松口,或者说已经在谈条件了。 田和嘴上再说自己没有失德,看似极为重视“礼仪”,实际上想说的却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说不可以,但终究比不过儿子祭祀父亲。 再说姜齐还有一地封邑的,你们政变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软禁如当年舜放尧一样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国君最终复国的事比比皆是,你们不杀我也不可能让我四处活动,我都认了,谁让我败了呢? 但是……我的儿子们,你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吧?既说到了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儿子也是田氏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八) 那辩士来之前,已经与田剡细商了许多事,什么条件是可以答应的、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应的,早有计划。 事到如今,田剡虽然稳操胜券,但这稳操胜券的对手是田和。而另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危险,在田午沂水逃亡之后已经成为了主要矛盾,是要重点提防的。 禅让交接,可以让田氏一族保存更多的实力,可以对民众形成力量的碾压。 而且墨家那边以为田午是要回来政变的,大约也是不想要弄出一个庶民审判诸侯这样的大新闻以至于天下震动。 可真要是消息传到墨家那边,说田午跑了,墨家那边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搞更多的事? 临淄城内的民众万一真的有什么诉求,墨家出面,那局面可就难看的多了。 所以当前局面之下,越早结束内乱,就能保留更多的贵族力量,就能让齐国贵族依旧可以处于统治的地位,也能够解决“合法性”的问题。 换言之,现在周天子已经给了田氏名分。 那么,田剡希望自己的上台,是叔叔禅让给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宁民”为口号暴力夺权。 因为他田剡今日可以用“宁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明日民众万一用“利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怎么办? 宁民是政变的口号,但田剡不想让他成为自己执政合法性的名分。 想要转变这种执政合法性的性质,就必须要演一出戏。 到时候,贵族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兄弟情谊、同族感情就要被大书特书,取代之前喊得“为民之宁”。 整体的节奏应该是:田和罪己,幡然醒悟。禅位于侄,田剡不敢受,拜再三并说自己是为了齐之社稷、田之宗庙,非是为了自己,要讲德、要讲礼、要讲默默温情、要讲等级制度。 如此再三推辞之后,田和再表示自己实在是老迈了,请田剡一定要继承君位。 只有这样,才能够继续保持原本的分封建制的道德观。 要不然,田剡提着田和的头说他不义自己诛之,那以后他田剡要是不义,民众诛之,又怎么办? 本来贵族之间的政变,还是讲究礼的,今天我杀你,指不定明天别人就杀了我,出来混总会还的,所以最好还是不祸及子孙。 但这是一个囚徒困境。 晋国曲沃代翼开了个好头,三族被灭,宗室许多人被屠了个干净,一个不留。 随后的齐国五公子之乱,更是逼得一众贵族不得不杀对手全家,要不然儿子就得死,后代就得被屠。 大家都杀政敌全家,自己不杀,那就要吃亏。 这正是田和担心的地方,如今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田午的逃亡意味着他最后的希望破灭,所以他必须摆正自己的立场,不能再从国君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从父亲、从田氏族长的角度去考虑。 田和的意思,你看,我都给姜齐留了一城食邑,实践证明,只要手段得当,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外也是做个态度,我田和无所谓,但是我这一派的贵族、我有封地的儿子,都看着呢。 你田剡现在希望政局立刻稳定下来防止墨家以此为借口兵抵临淄、民众暴乱,我田和现在虽然赢不了你,但是我能搅合的你不安宁。我当不了国君了,但是我死之前可以让我的儿子、我的亲信、我的部下们琢磨着叛乱。 辩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唱到:“君上昔日曾以《棠棣》为训,求同族和睦、兄弟和乐。” “公子深以为然。” “正是: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天下的情感,最亲的还是同族啊。” “死丧之威,最能想到自己的,还是同族兄弟。” “兄弟关起门来争吵,可要是遇到了外面的欺辱,却要同心。” “将来安定的时候,或许亲族兄弟就不如朋友的感情好了,可真要出了事的时候,还是同族最可靠啊。” “如今墨家蛮横,如纵横中原的盗跖,这正是丧乱未平之时。” 听上去这是在谈感情,实际上感情是没有用的,辩士说完了兄弟亲族的重要性,又道:“公子曾读史,每每读到晋献公时,桓、庄诸公子被夷族灭家事,尝抚卷长叹。晋分三家之祸,正是可以悲伤的故事啊。” 其实要以史为鉴,也不用去找晋国,齐国的事也差不多,要不是五公子之乱,姜齐的势力无限内耗丧失殆尽,田氏如何能代齐? 道理是一样的道理,总不好拿着田氏祖先的那些事来做比较。 田和亦叹道:“这的确是值得悲伤的故事。兄弟若睦,晋若不分,何至于如今魏赵反目、蛮楚横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够信任的,终究还是田氏亲族。纵然有些恩怨,但比之无君无父的墨家,还是亲族更可以相信啊。” “他能够这样想,我的兄长可以欣慰了。我也欣慰于立他为太子,这是没有错的。” 一听这话,辩士心中大喜,田和这话已经全然松口了,若不然田和应该说自己瞎了眼选了一个叛逆之贼做太子。 既然选他为太子没有错,等同于这次叛乱没有错,也就等同于大家如今可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关上门谈谈田氏一族的利益如何防止被暴民分走。 田和现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自己不可能被封出一邑作为食邑,田剡不敢,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终生的软禁,但比起饿死或者齐桓公那样蛆虫从窗户爬出去要强。 姜齐的那座封邑,是因为姜齐一脉已经没人了,所以原来的齐侯吕贷可以有一座城。 现在田剡的意思既是要保留田和的血脉,那么田和自己就不需要封地为祀了,做好被软禁一辈子的准备就好。 这辩士也趁此机会,避而不谈怎么对待田和,而是将具体的关于田和子嗣的分封细则说给了田和。 田和的子嗣已有封地的,基本不动,但是相邻的必须分开,而且要在几座大城的笼罩范围之内。 那些尚无封地的,也会封出一小片土地,但是封的地方基本都是被墨家土改后的地方。 田和一系的贵族的利益基本上不动,但是要剥离几个重要人物,他们是不可能继续保有那么多封地的。 不得不说,这一次墨家其实帮了齐国一个大忙,让齐国终于有了变法的条件。 就像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贵族根基震动,使得楚国可以尝试变法;就像是后来齐燕战争几乎全境,导致燕国可以变法一样。 这一次齐墨战争,也让田氏一族终于可以尝试着集权变法了。 被墨家土改过的地方,那些贵族没有了封地,实际上已经废了,可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物质基础才是重中之重,虽然田剡等人显然不知道这个深刻的道理,但基于以往的经验也明白,这件事可谓算是“多难兴邦”了。 对于这件事,田剡也希望田和能够发挥余热。 他一派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大贵族,能趁机杀一波就杀一波吧,也算是为田氏一族做做贡献。 但是这里面涉及到的政治智慧,又不是田剡自己可以掌握的,所以希望田和能够为这件事出出主意。 哪些人可以杀? 哪些人可以拉拢? 哪些人的封地可以趁此机会收回? 那些被墨家俘获的贵族该怎么处理? 济水汶水沿岸的那些被墨家影响过的城邑,该怎么处置? 乃至于这样一个“多难兴邦”的机会,田剡应该怎么做才好? 如今天下各国都在变法,但齐国却无从学,田剡需要田和的智慧,到了这一步已成定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事。 墨家的变法手段,齐国不能学也不敢学,自不用提。 除了墨家的手段,齐国能学的也就剩下楚、秦、魏三国。 以谁为师? 魏国的变法手段,源于魏国的土地变革是从西河开启的,而西河原本是秦地,没有根深蒂固的贵族,在那里率先实行变法,从而有了一支强大的不属于贵族而属于国君的野战力量魏武卒。 魏国西河的变革,革的不是自己贵族的利,而是革的秦国贵族的利,所以革起来得心应手,至少内部反对的声音不够大。 楚国的变法,源于大梁城一战吴起搞死了太多的楚国贵族,使得贵族势力衰弱。而楚国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楚国可以“三代无功而削爵”、可以让贵族去边境地区继续小封建,充实边境的同时将贵族往外赶。 楚国的变革,才稍微一动,就革出来了好几个叛逃的大夫。但是墨家帮着编练的新军使得楚王手中有支野战力量,贵族们也算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三代之后的事还没那么紧迫,有人去边境也有人不动,拉一派打一派总不至于都反对。 秦国的变法,源于秦君多年流亡身边有了一支叛墨组成的政治力量,可以先用换地的方式小范围加强集权尝试,然后利用秦国封闭的环境,来一场大乱大治的大变革。 秦国的变革,那是秦君和叛墨、吴起等人准备借助三晋内乱、魏赵翻脸、火器西传马镫具装可以向西扩张、但是东边三晋衰落的时机,轰轰烈烈来一场,彻底砸碎旧贵族的根基,现在虽还未出现结果,可魏国被墨家催动搞的楚赵中山四面起火无力干涉,想来秦国的变法也八成可行。 可以说,谁都能学,但谁也不能学。 济水、汶水地区,被墨家扫了一遍,帮着齐国进行了土改,这有点像是魏国西河的局面。但是,田剡想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承认墨家的土改,不惜得罪那里的贵族从而效仿魏国西河吗? 南济水与赢邑一战,大量齐国贵族被俘,许多家族威望扫地,这有点像是楚国。但是楚国的局面是地广人稀,可以在边境到处分封,齐国似乎又没有这样的环境。 田剡手中也有一支士阶层的力量,团结在他的身边,期待着和大贵族分庭抗礼,以求掌权,这有点像是秦国。但是自己身边的这些士阶层,是否有那群叛墨的能力?齐国的环境,是否有秦国那样的局面?燕、赵、魏、韩、宋、墨诸多势力环绕,敢不惜大乱大治吗? 还是说,齐国是否可以走一条与墨家、魏、秦、楚都不一样的变法之路?这是田剡虚心请教、希望田和能够最后指点的地方。 第二百四十三章 齐国的路(一) 田剡想问的这些问题。 太难了,也太复杂了。 田和得位不正,田和这二十年时间一直沉浸在和兄弟亲族的内斗之中,但却并不代表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有时候,统治阶级总能比被统治阶级更早地领悟那些世间的客观道理,因为他们需要反着用以维持统治。 所谓屠龙术,真正的精髓是庖丁解牛,而非是按图索骥。将那些统治中的虚情假意的默默温情去掉之后的残酷世界展示出来、告诉天下人这天下是如何运作的,然后从这些客观的道理之中寻找矛盾从而解决这一切。 一国之强,一姓兴衰,天下兴亡……这一切,如今有太多的解释。 天命。 德行。 轮回。 神愿。 太多太多,尤其是在这个变革的时代,群星闪烁之时、华夏青春之际,对于天下的一切有太多的解释。 不过其实这些,田和都不信。不信天命,不信轮回,也不信德行神愿,否则他如今就没有资格成为即将退位的齐侯。 二十年前,公孙孙的死,让压制了许久的田氏内部矛盾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二十年内,兄弟相残、亲族相争,田和不是没想过做齐桓晋文,只是萧墙之祸不能解,他纵想了许多,只怕也无力也无能去实施。 田和不想和辩士说太多,有些东西也是这个辩士所难以理解的。他觉得,或许墨家的那群人可以理解,但那些人正是他眼中现在最大的敌人。 唯一成器的儿子不知所踪,他现在的心态已经不再是国君、不再是齐侯,只是一个田氏家族的宗主,至少现在还是。 齐国是田氏的齐国,是田氏的私器,对于自己的房屋私产,怎么能不去爱护? 分封建制之下,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国君,必然都是和贵族敌对的。 这一点田和觉得他应该把这个道理告诉田剡,但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田剡是自己兄长选定的继承人,想来一定接受过这样的教育,明白一个国君应该怎么去面对贵族和民众。 对于齐国此时的乱局,对于田剡疑惑地提问,甚至于对于齐国的未来,他有过打算,也有过规划。 但是他不能够和辩士谈。 如果田剡有胆子,他或许可以和田剡谈谈,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沉默了一阵,田和只是笑了笑,绕开了这个话题,谈起了禅位事的种种细节。 对面的辩士一怔之后,欣快地难以自已,这才是这辩士真正想谈的东西。 田和和墨家算是仇雌,可现在看着那辩士对于禅让一事露出的笑容,忍不住想到如今很流行的、读起来余香满口绕聊三日的那些话。 “夏虫,不可语冰。” 不是夏虫不可语冰,而是夏虫不会关心冰雪的晶莹,因为没必要。 田和觉得,这辩士就是夏虫。 可田剡,他不可以做夏虫,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就是夏虫呢? 这一切,还都不知道,因为田和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失败,要不是临淄民众被第三方组织起来,田和觉得自己不可能失败,一个小年轻如何斗得过经验丰富的自己? 如果这一场政变的胜利,依靠的只是田剡自己的手段,田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说,田剡会做的很好。 可正因不是,也正因如此田剡慌张地与田和和谈,防止民众做大,所以田和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田剡根本不知道治理这个偌大的齐国。 田和心想,齐国需要变革,而且齐国的变革必须要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和魏、秦、楚都不相同的路。 这条路,他已经想过,只是没有机会实施。 不是因为没时间,而是因为没有墨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将长城以南的贵族势力一扫而空的时机。 一国变法,一国变革,若是有什么思想体系和学术体系为支撑,那是最为顺畅的,也是可以保持人亡政不惜的手段。 魏国的变法,靠的是西河学派法家化的儒家,靠的是子夏一系的西河学派衍生出的学术思想。 秦国变法,靠的是法墨合流,叛墨懂墨家之术、弃墨家之义;吴起入秦作为深受西河学派影响的人物,加上墨家守城术的编户齐民等想法,变法走的是法家集权的路。其精髓,就是当年索卢参在邯郸和叛墨的那场辩论:土地是唯一的财富增值来援?还是工商业劳动也可以使财富增值? 楚国变法,吴起没有如历史上入楚,但大梁城之战创造的大量贵族被杀被俘、贵族势力衰弱的机会,配合墨家对楚国的渗入,这是不可持久的,因为楚国没有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齐国不同。 田和明白齐国的不同,也明白齐国应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 田氏齐国,先天不足,不能用儒生的仁义和礼,因为田氏代齐得位不正。 所以田和尊黄帝为高祖,用阪泉之战黄帝战胜炎帝的“命运轮回”,试图解决田氏代齐的合法性。 田氏的宗祖可以追溯到黄帝,而姜齐一脉太公望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炎帝。 这种轮回,是现在天下的道理都不能解释的。 武王灭殷,询问天命,重病不起,恐慌不安,于是才有了周公制礼。 此时天下已有的“天命”,解释不了田氏代齐的合法性,而这个极难的问题,田和和他的幕僚谋士们,实际上已经找到了头绪。 田和想的,很完美。 既然天命无法解释,那么如果天命是轮回的呢? 如今那些上古大帝都已成神,神话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田和想要借黄帝为高祖、借阪泉之战解释田氏代齐,那么一些东西就可以解释的清楚了。 德行与天命,是轮回的,没有王朝可以永恒,但一个家族取代另一个家族却是合乎天命的。 比如当年黄帝战胜炎帝、比如之后的商汤灭夏、比如之后的武王伐纣、再比如如今的田氏代齐。 这里面的道理,田和明白那不过是“力”的作用,力命相搏最终力战胜的命。 但是,这个道理是不可以像墨家一样给民众宣扬的,甚至为了宣扬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爆发了长达十年的“力命”论战。 民众不可以知道,因为一旦知道家族的统治就很难维系。 所以,田和觉得,自己需要借用“天命轮回”之说,全面地鼓吹自己代齐的合法性:自己代齐,和黄帝代炎帝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一个轮回,而华夏的未来也永远不可能超脱这个轮回,这就是天下的命运。 如今这一切,他身边的人已经整理出了头绪,已经有了一套只需要修缮一下细节的学说。 解决了合法性的问题,那么剩下的问题就需要从历史中寻找答案。 什么是历史? 对于田和而言,历史就是武王分封,齐国和东夷糅合、鲁国严守礼仪,于是周公感慨鲁国将来必要成为齐国的臣子。 历史就是齐桓称霸,管仲的种种改革,借用了齐国一直以来的鱼盐之利,以及留下的种种传说和管仲治国的理论。 齐国做过霸主,有过大国的底蕴,也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借鉴,田和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一个支持自己政变代齐就是黄炎之战轮回、一个支持齐国富国强兵的完整体系。 这个体系必须要以黄帝之学为基础,因为田氏追黄帝为高祖,黄帝之学已有许多,难不成不学高祖之学却却学别家? 这个体系要将黄帝之学和齐国历史上的富国强兵种种融合到一起,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可以实践操作。 富国强兵,分为富国和强兵。 墨家自然有《富国》一书,阐述了天下财富的来源和产生问题,听上去似乎是在讲道理,但细细一想实则就是一篇为庶农工商夺权的檄文。 因为按照墨家《富国》一书的理论,财富源于劳动,那么不稼不穑得禾三百的贵族的存在,便很不合理。 而对田和而言,富国一事,宏观上自然要使得民众富,但在微观上的关键,就是怎么收税、怎么垄钱、怎么充实府库。 这个问题在齐桓时代就曾有过讨论,齐桓问管仲怎么才能富庶,管仲回答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故租籍,君之所宜得也;正籍者,君之所强求也。亡君废其所宜得而敛其所强求,故下怨上而令不行。民,夺之则怒,予之则喜。民情固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所,不见夺之理。 换而言之,正常的租税,比如说原本就定下的税,那是天下的规矩,百姓都接受的。按照规矩征税,百姓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但是,不正常的特别税,比如说鲁国的丘甲赋等特殊的战争税,那就属于是百姓所反对的,属于强求。 亡国之君,一般都是放弃了正常的租税、但却多去强征特别税,导致民怨沸腾——这其实不是管仲说的,但是齐国的学术士人托管仲搞的一套理论。 问对中,管仲认为,民众啊,夺走他们的东西,他们会愤怒;给予他们东西,他们会高兴,这是天然的道理。 所以,先王们给予民众的时候大张旗鼓,而从民众手里夺取的时候要讲究手段策略,使得民众看不出来,甚至自愿去做。 作为一国之君,想要搂钱,就得想办法把夺取变为给予,使得手段自愿的将一些国君需要的财富交出来,而且还觉得自己赚了便宜。 第二百四十四章 齐国的路(二) 田和早就读过这些东西,对于管仲的回答曾经颇为不以为然,觉得这明显不对,怎么可能会把夺取变成给予?甚至让民众欣然地愿意去这么做? 等到泗上墨家开始发迹之后,田和更加不解。 泗上土地税,之前是十五税一,后来变成十二税一,那墨家是从哪弄出那么多的粮食支撑各种活动的? 他当时就想到了管仲的这句话,然后苦苦思索,谋士们也各自猜测,直到不久前他才终于明白了墨家的东西到底是从来的。 的确,墨家的土地税收到很少。 但是,墨家卖铁、卖盐。 墨家没有逼着民众买铁、也没有比这民众买盐,民众觉得用粮食换铁器、换盐天经地义,总不能说不给粮食就得到了铁器。 墨家的铁是专营的,或者说是放开市场竞争的,但是墨家冶铁的手段远胜于时代已有的块炼铁技术,没有一个商人有能力和财力与庞大的数万人的、拥有整个泗上的墨家抗衡和对抗:要么合作,要么破产。 于是泗上看上去十五税一,实则每年民众为了支付各种日益发展的手工业品付出了极多的粮食。 按照田和的理解,这正是“不见夺之理”,墨家没有开重税,也没有逼着民众去买那些手工业品,却导致大量的财富和粮食集中到了墨家手中。 不见夺之理,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把鹅毛而不让鹅叫”,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是很深奥、但是在百年前齐国就已经开始在讨论的内容。 等想明白了这一节,田和浑身冷汗,便又仔细去看那些百余年前的东西,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于是他终于看懂了。 “故五谷粟米者,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货也。先王善制其通货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尽也。” 府库想要丰盈,要明白两个道理。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货也”,也就是说,货币,只是一般的等价物,真正善于治国的人,需要利用这些一般等价物,调控市场,使得府库获得君侯想要的东西。 是谓:君有山海之财,而民用不足者,皆以其事业交接于上者也。 国君要打仗,手里要有粮,但是国君手里一定要有粮吗?一定要征严苛的土地实物税才能积累粮食准备打仗吗? 管仲给出的回答是不需要,需要绕一个圈,利用好“民之通货”,想要粮食未必非要征收严苛的实物土地税,而是利用君主的“山海之财”,获得货币,而民众缺乏货币,自然会大量地出售粮食以换取货币。 那么又该如何控制货币的价格呢?既然认为“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货也”,认为钱本身只是一种等价物是可以操控价格的,那么总有办法可以操控。 管仲认为“三币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 也就是说,黄金和钱的作用,就是个等价物,只要是等价物,就是可以操控的。换而言之,一钟粟米值多少钱,那是以钱来做等价物;换过来一块黄金值多少粟米,那就是用粟米做等价物,所以钱这东西不是生来就有着神圣性的。 他虽然没有解释黄金为什么天然是货币,但却在这个时代就理解了等价物的概念,并且提出了“操控物价”的想法。 对此,管仲举了一个例子。 “今人君籍求于民,令曰十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则财物之贾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则财物之贾什去九。” 这只是个极端的假设例子,但放到后世两千年后的明代实行货币税的那些乱象,正可以对照解读: 想要让金属货币在某个时间段内贬值,只需要将实物税变为货币税,比如现在大量征收货币税,那么短期内实物的价格就会下降,因为人们需要尽快将自己手中的实物换为货币,这就可以使得拥有货币的人,获得更多的财富:管仲认为凭自己的手段,齐桓公定然是齐国第一有钱的;而后世当然这就是商人大地主可以借收货币税的时候大肆敛财的时候。 而齐国实际上并没有大规模地实行货币税,甚至于实物税还在努力地和劳役地租进行战斗。 这种理论推测出来的东西,没有考虑到货币税和货币流通之后带来的租税货币化、短期高利贷、缴税期富商压价等问题,但理论需要的是不断弥补,此时齐国已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已经颇为难得。 所以齐国的历史经验,其实富国的手段和道理体系都是有的,难得就是怎么对照现在的情况实行。 既然是体系,自然要有与之配套的内容。 想要这么做,又需要三个先决条件。 其一,山海是归属于君王所有的,并且君王要善于利用这个所有权,获得财富。 其二,在官营经济之外的私营经济,一定要发达,使得民众大量的交换,才会导致缺钱,然而售卖粮食。 其三,民众经营土地,一定要有利可图,拥有除去租税和自己吃的那些后的盈余,只有这样,才能够促进工商业的发展,才能够使得君王所获得的山海的所有权挣到足够的钱,并且这些钱可以转化为君王想要的东西。 针对这三点,田和仔细研读,也终于明白了这三点内容引申出来的种种变革手段和体系道理。 针对第三点,也就是民众经营土地要有盈余这一点,这是基础,也是重中之重,因为农业是工商业的基础,所谓“五谷粟米者,民之司命也”。 对于这一点,管仲提出的手段有两个,相辅相成。 一个是相地而衰征,也就是考核土地的肥沃程度,制定不同的税收标准,形成差级地租。 而要形成差级地租,又需要做到“与之分货”。 与之分货,也就是用“实物地租”代替“劳役地租”,在齐侯直辖的范围之内,取消“公田”制度,将土地分给民众、所有权仍属于君主,以此取缔民众“公事毕乃敢治私”的劳役地租,用实物地租取代,激发民众的积极性。 放眼天下,秦、魏等地的变革,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套路,而这个“与之分货”的办法之所以不能在更早的时代实行,其实本质是还是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之中的“善政”之意:生产力不足这样的制度在更古的时候就是恶政,也就是墨家辩数中的“在”——尧的政策我们看着好,是因为我们站在现在去看尧那个时代,所以他可以治理,但如果尧的政策放到现在,他不但治理不能还要变成恶政。 之所以“千耦其耘”,是因为生产力低下,不这样就无法有效的剥削。管仲认为齐桓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已经完全可以放弃千耦其耘的劳役地租,用差级地租和实物地租取缔劳役地租。 齐桓公死后,齐国内乱许久,五公子之争以及随后的田氏之乱,都让齐国这百年的时间不进反退,根本无从实行这样的政策,也无足够的基层官吏去推广,加上齐桓公一代雄主都无法遏制贵族不得不分权高、国两家,这一切美好的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理论上。 既然说这是一套体系,自然有与之配套的内容。 在解决了农业问题之后,便要解决工商业的发展,以及由此产生的贫富差距等问题。 对此,齐国的学术派认为在征税上,要注意以下几点。 “夫以室庑籍,谓之毁成;以六畜籍,谓之止生;以田亩籍,谓之禁耕;以正人籍,谓之离情;以正户籍,谓之养赢。” 也就是说,如果征收房屋税,会毁坏房屋。 如果征收六畜税,会限制六畜繁殖。 如果征收田亩税,会破坏农耕。 如果征收人头税,会导致绝育。 如果按照一家一户收税,这又等同于在优待富豪大户。 这五种税的例子,是说国君可以收税,也可以根基税收的种类,来对国家经济进行调整:想鼓励养马,那就不征收马税;想要促进人口增加,那就摊丁入亩取消人头税…… 靠税收政策调节经济偏重、同时依靠国家管控“民之通货”和“民之司命”来宏观调控物价,使得经济发展、君主手中的钱财可以获得更多的实物。 此外,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夫民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不行则国之不治,贫富不齐也。” 也就是说,在税收上,还要考虑到贫富差距的问题,要靠税收来调节贫富差距,实行累进税。 比如收取丧葬税,厚葬的人就需要缴纳更多的税,因为他有钱而且不差这点钱;薄葬的人就收少量的税,因为他没钱。 比如根据房屋的豪华程度征收赋税,将这些赋税添加到间接税中,比如山林属于国君所有,那么谁家用的房梁粗大、用的棺木厚重,那肯定要买大木头,所以大木头的价格要比小木头的贵几十倍。 这样,就可以实行直接累进税和间接累进税,利用税收调节贫富,利用货币和粮食管控物价,使得贫富差距不至于太大,也可以使自己手中的财富更多。 为此,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还已经设立“统计局”,这时候的名字叫“国轨”。 “国轨”的职责如“某乡田若干?人事之准若干?谷重若干?某县之人若干?田若干?币若干而中用?谷重若干而中币?终岁度人食,其余若干?曰:某乡女胜事者终岁绩,其功业若干?以功业直时而櫎之,终岁,人已衣被之后,余衣若干?别群轨,相壤宜。” “国轨”统计局不但要进行各个地方的统计汇表做政策调整的依据,还要注意保密,所谓“不阴据其轨,皆下制其上。” 如果“国轨”不注意保密将统计汇表泄露,可能会导致富豪操控物价,利用这些情报获取利益,从而危害到国君的利益。也就是说,国君作为全国最大的投机商和高利贷放贷者,必须要提防商人们知道内线消息。 PS:(国轨,基本上可以视作:理论意义上的中统统计局加国家银行。不是说不合理,而是很合理但是太超前了,超前的实在有点太大,何止是步子太大扯着蛋,这根本就是步子太大胯劈断了……齐国根本搞不成,有一些、一部分搞钱的手段,简单理解就是金圆券把戏。) 第二百四十五章 齐国的路(三) 统计局不但要注意保密、要注意社会调查,还要利用这些资料,对富户进行各种各样的累进税政策和货币调节政策,稳定物价。 甚至用一些很极端的手段,操控物价,吸收财富。 比如可以在管控了粮食、确保府库的粮食可以打一场经济战的时候,强制下令对富豪和高利贷者借钱,同时断绝粮食的官方销售,使得某地的粮价上涨。等到借了富豪和高利贷者的钱后,粮价在国家府库的操控下也迅速上涨,这时候宣布没钱还了,就按照当时的物价来还粮食。 富豪不要还不行,而且认为富豪并没有吃亏,因为当时的粮价确实很高。 还完粮食之后迅速放粮,稳定物价,使粮食的价格降下来,这样就等于是齐侯问富户借了一万钱,这一万钱原本能买两千斤粮食,但是还钱的时候依靠国家的操控,使得粮价上涨一万钱只能买二百斤粮食,这时候用三百斤粮食还给富豪和高利贷者包括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然后府库的存粮抛售,等同于问富豪借了一万钱但只还了三千钱…… 手段是否可用,并不只是看道理,不过能想到国家调控操控物价,齐国的经济学派已经极为先进。 实际上,齐国学派的经济理论,就是让国君做全国最大的、有铸币权和税收权、资金充足货物齐备的大商人。 田和知晓齐桓公听到“国轨”的想法后,大为兴奋,问道:“我想要建立统计局,想要操控物价,但是又该怎么做呢?” 管仲也终于在体系上解答了第一条“官山海”的问题,说道:“这就需要利用官山海的政策,以国君拥有的山海等自然资源和盐货专营作为准备金,成立专门的金融机构,和国轨统计局配套。” 这一套机构利用官山海政策的钱财,利用国轨统计局的情报,进行放贷扶植工商业、调控物价征收累进税等方式,用钱生钱,再用钱和税收进行行业扶植。 比如在富裕的地方放贷,吃利息;在养马的地方放贷扶植,使得齐国马匹增加;在粮食丰收的时候收购粮食以调控物价;在纺织业发达的地方售卖粮食使得物价降低收购纺织品促进工商业等等…… 再比如利用物价操控的手段,使得物价上涨后用操控后的物价从富豪手中换取相对贬值的马匹等,支付操控后上涨的、但府库储备充足的其余货物,将马匹分配到边境地区,用贷款的方式让边境地区的民众购买国家的马匹,既可以收缴利息、又可以使得边境地区的战车储备充足,可以免除边境地区的“丘甲赋”。 林林总总,简而言之,无非就是那么几点。 “与之分货”和差级地租取代劳役地租,促进农业发展,征收实物税,改变土地制度。 依靠征税政策劫富济贫、利用税收调控促进地区的经济发展和产业倾斜。 成立“国轨”统计局和与之配套的官山海政策和国家税收为支撑的“银行”,用以贷款扶植工商业和放贷取利,依靠适度的货币税促进货币流通,打压高利贷而使得“国轨”成为全国最大的贷款机构。盐类等间接税操控,做到“拔鹅毛而让鹅感觉不到疼”的方式,使得齐侯成为全国最大的资产控制者,并且足以操控物价。 而官山海之策,却又不是国家专营,本质上其实是国家收取地租,比如煮盐和冶炼,是可以承包给私人的,然后君侯收取地租和分红,或者算是将归属于国君的山林海滨作为股本,这样可以扩大生产,又使得管理起来更为容易。 因为齐国的经济学派背后站着的阶层,是部分开展工商业的贵族,他们需要一个站台的理论。 这一切看上去和泗上墨家的政策有很多的相似之处,田和认为这种手段足以富国,但却忘了考虑形成这样的一套系统,需要多少有经济基础的官吏干部,墨家投入教育二十年才堪堪能在泗上做到,齐国肯定做不到,而且很容易出乱子。 而且这只是看上去一样,实际上内核和墨家完全不同。 这个巨大的不同,源于托管仲所作的《奢靡》一篇,对于经济活动的重点放在了消费促进生产上,但因为又和墨家的《富国》理论不一致,也必然会导致许多的问题。 内核的所有权和劳动获取财富的问题难以解决,而就在宏观经济层面上,齐国经济学派的策略,也和墨家有极大的分歧。 消费、投资、出口,这是宏观经济的三辆马车。 墨家学派的经济基础是《节用》,用高积累高投入的方式,完成转型之后,扩张外部市场,利用和越国、楚国的免税条约,大量倾销。 同时内部土改,制造大量的有低级手工业品消费能力的自耕农,在不极大伤害他们利益的前提下——比如如今泗上议政正在讨论的是否对泗上之外进口的粮食征税以保护泗上农夫利益的问题,就算是损害了泗上自耕农的利益——以《节用》为高投入的理论发展国有手工业,用《天志》为道理进行技术垄断和升级,大量出口的同时扩大内部自耕农的消费市场。 对内保证自耕农的基本稳定以提供足够的兵员和内部市场,对外依靠免税出口换取货币和铜等贵金属,继续投入再发展。 而齐国经济学派则过于看重消费的反促进作用,对于调控政策也是寄希望于看不到的手进行再平衡。 对于投资和出口的问题看得并不重要,并且官山海政策主要是利用国君对于山海的所有权,收取的本质上仍旧是地租。“国轨”获利的大部分手段,实际上不是地租就是利息,看上去很美好,但实行起来必然会导致大问题,类似于后世出了大乱子的“青苗法”,而齐国学派的内核也正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这个问题也算是齐国经济学派和墨家经济学派的一大分歧。 比如在《节葬》、《节用》的这个问题上,墨家的想法是薄葬,积累资本再投资生产,使得马匹牛羊布匹粮食乃至人口在二十年内都能翻倍。利用土改手段,使得在泗上内部没有大贵族,而将再生产的产品投入到外部市场,不断侵蚀天下。 但齐国经济学派则认为“重送葬以起身财,一亲往,一亲来,所以合亲也。此谓众约。巨瘗堷,所以使贫民也;美垄墓,所以使文明也;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次浮也,有差樊,有瘗藏。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守战之备合矣。” 也就是说,不但要厚葬,而且要把厚葬作为一种风俗大力推广。 不但要大力推广,还要挖掘巨大的墓室,使穷人有工作做;装饰堂皇的墓地,使雕、画工匠有工作做;制造巨大的棺停,使木工发家;多用随葬的衣被,使女红得利。这还不够,还有各种祭奠包袱、各种仪仗与各种殉葬物品。用这些办法使贫者维持生活,然后使人民都被其利。 同样的道理,齐国经济学派鼓励消费、鼓励奢侈,并认为消费可以促进投资,促进发展。 比如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要提倡吃最好的饮食,听最好的音乐,把蛋品雕画了然后煮食,把木柴雕刻了然后焚烧。丹砂矿产的洞口不要堵塞,使商贾贩运不要呆滞。让贵族奢侈消费,让穷人劳动就业。这样,百姓将安居乐业,百般振奋而有饭吃。 比如灾荒之年,应该鼓励贵族们修建宫室。为何?因为越是荒年越折腾,让贵族们修建宫室,这样流民可以去干活,然后促进财富的再分配,啥时候富人能够做到吃喝鸡蛋都得把鸡蛋雕刻上花朵、烧个木头都得雕刻出花样,这样天下就不会出现危机了。 这都是齐国学派和墨家学派在经济问题上的分歧,听上去齐国经济学派的说法很有道理,但其实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 齐国的经济学派,实际上是认可“食利阶层”比如贵族的存在的,并且极大地认可食利贵族对于国家经济的重要性的。 在齐国经济学派的模型中,是这样的:工商业发展,投入资本,生产产品,但是底层的购买力不足,肯定会出现商品相对过剩的问题。而这就需要一个“第三阶层”,作为消费主力。 这个“第三阶层”是依靠土地地租为主的贵族,他们的存在,不但从“礼法”上合理,而且从“经济学”上也是合理的。他们不存在,那么消费品卖给谁?消费品卖不出去,底层民众给谁干活哪里有钱? 所以齐国经济学派的理论中,是资本投入生产,底层出卖劳力,食利贵族作为消费者,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 工商业者雇用底层生产、产品卖给食利贵族、收回资金稳定生产。 这个稳定的三角结构中,食利贵族不但可以存在,而且必须存在,甚至没有了他们,整个经济就垮了,会导致消费不足出现财富无法再分配、底层民众失业等问题。 而墨家学派的理论模型中,是没有食利贵族的存在的,或者说他们是要被消灭的。 墨家学派的理论也已经基本成型,就是投资、生产、寻找市场把东西卖出去换成钱,再投资,再生产。 市场不足怎么办?内部土改,创造大量有消费能力的自耕农。 土地成本太高怎么办?搞掉土地贵族,降低成本,或者直接收取国家地租,要不然土地贵族存在,想要扩大生产就需要支付给贵族地租,导致成本增加,而增加的成本都是添加在商品中的。 内部消费还饱和怎么办?不去创造第三阶层,而是向外找市场。楚国、越国倾销;回来的资本再投入再生产,市场又不够了,继续往外找,为市场不惜开战、航海、深入那些如今还茹毛饮血土著的地盘。 不但深入,还要依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世界,比如在控制的地区不断进行资产阶级土改,扩大有消费能力的人数,扩大资本、扩大雇工的数量,继续扩大市场,然后反馈后继续投资继续生产这样滚雪球。 直到有一天……滚雪球滚的实在没法再滚下去的时候……那就不是现在的墨家所要管的事了。 墨家承认齐国经济学派的消费促进作用和平衡理论,但是墨家学派中没有“第三阶层”这个食利贵族存在的空间。 这就导致墨家的体系不是稳定的,而是需要不断向外,依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整个世界,要不然就得被越滚越大的雪球压死自己。 齐国学派的理论是内部稳定的,这也是符合此时贵族极多的时代特征的,他们不得不考虑贵族的存在,并且自认创造了一个完美自洽的“稳定结构”,靠第三阶层食利贵族做消费方,促进经济发展。 墨家的体系在齐国学派看来,是不稳定的,因为总有一天无限扩大的资本会因为市场不足而出事,绝不稳定,所以似乎墨家的体系是有极大的缺陷的。 这件事在之前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的大辩论中,齐国学派也针对《节葬》《节用》的问题,没有从“礼”的角度,而是从经济的角度给予了反驳。 齐国学派认为墨家这么搞,必然会造成消费不足,墨家节用再投资的方式总有一天会炸,会导致商品太多但却卖不出去的情况。节葬节用,只积累不消费、俭而废礼,弄出那么多商品卖不出去的时候,你们怎么办?没有食利贵族,谁来买你们的璆琳?指望富商?天下如今有几个富商?最有钱的还是那些封地极多的贵族,他们才是维系经济稳定的基石,你们墨家这么搞天下必要大乱,都像你们这么搞,一场为了利益的大战就不可避免了,所以不能像墨家那么搞。 争鸣的时代已经开启,各家的学说都在不断地形成体系,超脱了原本的萌芽和启蒙,还是思索更为深刻的内容。 齐国有自己的学说。 所以田和确信,他找到了一条不同于魏秦楚和墨家的另一条路。 一条既可以维系贵族稳定、又可以促进经济发展的富国之路,而且还能在合法性上解释田氏代齐的完美之路。 他是这样想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齐国的路(四) 齐国经济学派和墨家学派关于财富的看法,既有相似之处,也有难以契合的地方。 对于“富国”这一想法,双方所代表的阶级利益也根本不同。 理论道义终究只是理论道义,齐国的路,需要和现实契合。 齐国所要面对的一个重要现实、或者说和泗上墨家完全不同的局面,就是齐国根深蒂固的贵族。 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变革的大时代下,变革必然要损害贵族的利益。 墨家的手段简单粗暴,将泗上的贵族彻底清除,或是肉体消灭、或是逼着他们成为工商业的投资者,用土地改革的方式瓦解了贵族存在的基础。 但齐国不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不是因为田和仁义,而是因为他的执政基本盘是贵族,而不像墨家那里执政的基本盘是庶农工商。 贵族的势力在齐国有多强大?不用看别人,看看田氏自己家族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大贵族阴谋政变夺权的,当年田氏不禁宾客,导致子嗣繁多,分封建制之下子嗣繁衍一个家族控制了齐国七成的封地,这正是田氏代齐得以成功的因素。 富国之后,还要强兵,这两个很现实的梦想,也不得不考虑齐国的现实情况。 在这一次政变之前,田和已经开始思索齐国的富国强兵之路,也可自己身边的谋士幕僚们讨论过许多次,吸取了齐国委托管仲之名的管子学派的许多人。 要用管子学派的理论完成富国强兵,就不得不考虑贵族的态度。 如何让贵族能够听命于齐侯? 如何能够从贵族手里收上来钱? 如何能够将贵族和国君的利益绑在一起? 这是齐国的难处,也是齐国不可能借用泗上墨家经验的根本原因——泗上没有贵族了。 放眼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如今是泗上。 泗上的经验不能学,那么除了泗上之外最富庶的地方,便是宋国围绕泗上周围的那些地方。 那里很富庶。 那里又和泗上用着不太一样的制度。 那似乎是可以学习的。 宋国靠近泗上的地方,贵族是怎么富庶的呢? 这一点田和有所耳闻,用简单的话来说,那里的小贵族们不再依靠封地的劳役地租来生活,而是将自己的封地经营起来。 比如原本二十井的封地,依靠劳役地租的话,二十井中便只有最多三井作为自己的收入,依靠其余十七井上的农夫进行封建义务的耕种——公事毕乃敢治私——的制度,获得三井的收入。 但现在,宋国靠近泗上的那些土地上的小贵族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他们收回了自己的封地,将多余的农夫驱赶出封地,使得大量的农夫前往泗上进入冶铁、手工、玻璃等行业。 然而仍旧是二十井的土地,但是土地的所有者则购买牛马、采取垄作、买来犁铧,雇佣农夫种植粮食。 泗上的工商业大力发展,正需要大量的粮食、酒、靛草等诸多农产品,那些原本只能收入三井的宋国小贵族们经营着二十井的土地,根据泗上收购的市场价格,或是种植土豆开办酿酒作坊、或是种植小麦玉米沿河运送到泗上、或是种植靛草棉花。 大量的农夫失去了土地,但是并没有造成动乱,因为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急需大量的人口,顺带着泗上工商业的发展也需要宋国大量的作为商品的粮食,而泗上的手工业品又不仅仅在宋国销售,所以造成了一种稳定。 即: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农夫被驱赶出了自己的份地,泗上那边每年接收成百上千的宋人进入作坊或是南下垦荒,再从宋国收购大量的粮食和原材料、作出的商品再销售了天下各处。 看上去宋国那里的富庶,是齐国可以学习的,但是田和之前和管子学派的人讨论之后认为并不可以学。 其一,军制问题。 宋国二十年前商丘政变国人共政之后,商丘有了一支可以碾碎贵族的半常备军。泗上墨家占据的地方,很大一部分是宋国的,依据当年的盟约,如果宋国内部出现动乱,墨家的军力会如当年对楚作战一样,支持国人共政。 宋国加上崛起的墨家,魏韩楚衰落的现实,使得没有诸侯在不能够一举灭绝墨家之前会去招惹宋国。 宋国的小贵族的存在,已经和原本的分封建制的军制不同,打仗的时候不再需要征召贵族的私兵,半常备军和墨家的势力就足以维系宋国的稳定。 除却严守君子之礼、认为驱逐农民离开他们的份地是“不仁”的贵族外,剩余的那些小贵族深受泗上工商业发展的影响,逐渐将他们的封地,变为提供商品的生产资料。 齐国不同。 齐国没有数量足够的常备军,走的是农兵合一的制度,临淄地区的士卒是国君可以征召的主力。 打仗的时候,临淄地区的农兵为主力,各个贵族需要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为国君提供符合自己封地的战车、徒卒,以及各自的私兵。 比如在南济水一战被歼灭的平阴军团,那不是常备军团,而是战时征召的平阴附近的农兵以及各个贵族的私兵。 譬如上士,作为一个上士,在战时需要在自己的封地上拿出来一辆战车、三辆辎重车乘车、以及数量足够的徒卒。 在正统的周制中,旅是五百人,而一个下大夫实际上在军中的职位就是旅帅,他们出征的时候要出动一旅之师。 随着人口的增加,现在齐国的上士基本上就是周制的下大夫,但因为齐国制度有过一次改革,齐国的旅是两千人的大旅,所以齐国的下大夫依旧是旅帅,但是上士所能指挥的人数,等同于春秋之前下大夫的人数。 想要连同军制都改了,那要天翻地覆,齐国没有这样的条件,田和自认自己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彻底中央集权,很可能适得其反:尤其是在田和执政的时候,要面临的局面是他要和兄长留下的贵族势力抗衡,他敢动贵族,没有完成集权的、刚刚内乱过的齐国贵族就会搞掉他。 宋国可以那么搞,那是因为墨家的存在,以及二十年前盟约的存在,使得宋国对外战争的时候其时有一支常备军,那就是墨家的义师;同时因为二十年前盟约的存在,使得宋国的贵族内部分裂,但任何一支都不足以反抗墨家义师,三姓共政的局面被墨家插了一脚之后,谁违背盟约那就有灭族之祸。 齐国不能这么搞,因为田和手里没有一支常备军,而且因为内乱府库空虚,作为专职雇佣兵的“技击士”也不能雇佣多少,打仗所依靠的依旧是贵族力量。 有了钱,然后才可以维持一支听命于君主的常备军,然后压迫贵族逐渐收权。 而不是先得罪贵族,然后认为这样就能弄到钱,到时候就可以组建常备军:顺序弄反了,结果不言而喻。 既然军制先不能改,那么农民就必须要被束缚在土地上。 不考虑动乱的问题,假使齐国采用宋国的手段,那么农民便会自由迁徙,农民的自由迁徙,意味着贵族不能有效的管控封地,也就意味着战争的时候贵族拉不出足够的封建义务兵。 宋国和泗上,因为不需要贵族分封以统治,也不需要贵族封地上的封建义务兵,同时还能够有一支四万人左右的常备军,所以他们可以搞贵族。 齐国不行,因为齐国的士人和官吏数量莫说比不上整个泗上,可能连一个沛邑都不了,齐国需要贵族分封维持统治,也需要贵族封地维持稳定,以便可以拉出足够的士卒作战。 技击士源于齐国发达的工商业,但技击士作为雇佣兵虽然精锐但是数量不多,依靠雇佣兵打仗问题极大,而且很难维系足够的数量。 尤其是春秋已经结束,如今天下诸侯相争,动辄三万、五万这样数量的大军,不能只靠那点精锐的技击士。 历史上秦国变法可以做到不需要贵族封建义务的****强军,源于墨家三分之后秦墨入秦,有组织地以吏为师培养了大量的基层官吏,所以才导致秦墨巨子的儿子杀人,秦王需要征求秦墨巨子的意见并且去建议赦罪,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垄断了秦国教育和基层官吏的组织头目。所以秦法严苛太傅都要割鼻子但对于秦墨巨子的儿子杀人一事秦君还要去过问。 泗上如今可以做到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常备军且不需要贵族,因为泗上发达的工商业每年半数的收入都投到了教育上,培养了跳出了周官学体系的一大批的基层干部,建设了能够控制到乡一级的基层执政体系,那还要贵族干什么?不但不要贵族,而且墨家别的学派的人也不要,包括儒生,因为墨家如今自成体系。 如今齐国在军制上就不能这么做,也没能力这么做。 军制为其一,稳定便为其二。 战国乱世,能够被君主看重、能够投君主所好的学说,无一不是“富国”、“强军”为目的。 但富国强军的前提,是稳定,“民皆变业”在这个时代,便可以视作不稳定,那也是君主所不能接受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齐国的路(五) 儒家八分之后,在战国日渐衰弱,其根本就是因为那些学说违背了时代“集权”的主流,也难以做到富国、强军。 而且在儒家和五德天命学说融合之前,作为“巫史”传承中“巫”的那一派,他们缺乏在战国解释君权合法性的理论:正统的儒学,可以把现在诸大国的诸侯全都打成乱臣贼子。 没有神权解释权、不能解释战国君主合法性的巫,便无用。 杨朱学派曾和墨家为天下显学,后来都消失殆尽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源于杨朱“无君”的那一套无政府主义和人文启蒙;而墨家则更是搞出了“君、臣民之通约也”、“人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诛不义之君人人有责”之类的内容。 管子学派既要讲“富国”、“强军”,但又不能跳出分封建制的社会基础弄出新的军制,在军制的问题上,则是沿用了过去的经验。 在管子学派的“富国”之说后,军制仍旧是封建义务兵制为主流。 而封建义务兵为主流,就必须要做到稳定。 如何稳定,那就要在发展工商业的同时,做到“民不变业”,也就是说,农夫的儿子还是农夫、商人的子嗣仍是商人、工匠的子嗣仍是商人…… 这和管子学派的“富国”理论,其实并不是相悖的。 “民不变业”意味着工商业的发展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但这个“富国”的国,不是国民财富的总和,而是一姓之私的“国”的财富。 国富而军不强,这是君主不能接受的,他们也只能在自己的国富理论上,违背自己国富理论的内容,融合过去的经验弄出一个半新半旧的军制。 民不变业,是为了军制,也是为了国家的稳定。 那么,宋国的经验就不可能全用,因为宋国那里的经验,是“允许迁徙到泗上”和“励民变业”……甚至于泗上墨家的做法和收容政策,更像是“逼民变业”。 田和明白,齐国现在没有管仲,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面对大量的农夫被驱赶出土地的混乱局面,一个都没有,那些贵族是什么水平他心里清楚,那些人只有旧时代的经验,却缺乏新时代的理论。 如此一来,在“民不变业”的基础上,改革就不可能那么完全。 甚至于在这次政变之前,田和想到的办法,竟然是逆时代而动。 在全天下“开阡陌、破井田”、“分之于民”、“授田私有”为主流变革趋势的情况下,田和针对齐国的局面,所想到的手段却是“逆而为之”。 为了拉拢贵族,为了维系军制,以及为了能够使用管子学派的富国手段,田和考虑的齐国之路,是这样的: 承认贵族的封地,并且承认贵族对于封地上的农夫的支配权,利用现在临淄和泗上工商业发展急需粮食和原材料、并且大为有利可图的前提下,给予贵族足够的利益。 这样一来,贵族可以继续使用劳役地租制度,保留一部分农夫份田的基础下,扩大经营的土地范围,使用无偿的劳动力生产粮食和原材料,获得足够的金钱利益。 再先给一个甜枣的前提下,立刻打一巴掌,征收贵族的税:因为贵族可以全权地控制封地上的农夫,并且在工商业发展的外部环境下有利可图,那么他们就会有钱。 征收贵族的税,用以建立一支类似于泗上墨家的义师那样的常备军,这支常备军归属于国君所有,但是军官仍旧由贵族担任,只不过不再需要贵族的私兵为主,逐渐过渡到国君依靠“官山海”和“国轨”以及“贵族军赋”所建立的、不再需要贵族封建义务兵的常备军。 这两个想法的前提,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源于泗上和临淄地区工商业的发展使得粮食和农产品有利可图、可以作为商品的前提。 在全天下都在“授田于民”的浪潮之下,逆而行之使得齐国贵族封地内的农夫再度农奴化,以此对贵族妥协、同时从贵族手里征税以建立常备军。 同时,官山海政策下,扶植一批富豪大阀,使他们和国君站在同一阵线。 比如管子学派认为,冶炼和盐这样的行业,国家自己管太麻烦,不如在君主所有权不变的前提下,采取三七分成的方式,吸引大商人、有能力的贵族,开办盐场、冶炼行业等,直接分红。 如此一来,齐国已经有所起色的大工商业富豪,便可以和齐国的君主绑在一起,君主扶持一些财阀,同时财阀又必须依靠君主的执政,各取所需。 这个政策与前两条相配合,又可以保证劳动力的充足:贵族既然有全部支配其封地上农夫的权力,那么假使这个贵族决定搞盐业或者冶铁业,那么大可以将封地上的农夫强制进行劳作,以解决劳动力的问题:泗上的解决方式,是让宋国沿河一代的贵族经营封地、驱赶铁器牛耕下的农夫去泗上找事做;田和觉得这太麻烦,直接让贵族支配农夫,强制让农夫将“公田”的封建义务弄到盐场里和矿山里不就完事了? 对于那些已经发达了大工商业者除了要扶植之外,还可以用“卖官鬻爵”的手段充实府库。 比如“予而夺之,使而辍之,徒以而富之,父系而伏之,予虚爵而骄之。收其春秋之时而消之,有集礼我而居之。时举其强者以誉之。” 就好比有一个善于经营冶铁或者制盐的大商人,这个人本来就很有钱,而且还有足够的背景,那么除了要扶植他的产业使得富庶之外,和可以“虚爵而骄之”。 假使这个人虽然富庶,但却没有贵族身份,那么可以赐予他一个贵族的身份,当前赐予他的贵族身份是虚爵。而且还要对他征税以达到春秋之时而消之、从他身上榨取油水;顺带要让这些商人开始讲“礼”从而让他们看上去是贵族并且支持君主。 换而言之,由君主和国家扶植一批经营大型工商业的豪门,他们可以拥有垄断专营权,尤其是名义上海、山、矿等自然资源的所有权归属于国君这一“天经地义”的法理之下,更容易实施。 同样,一些大型的、具有巨大利润的工商业比如煮盐、冶铁等,不允许竞争而是由君侯指定的富商进行经营。 这样,富商必须依附于君主,因为权力给了他们家族昌盛,而非自然的积累谋利。 这是针对整个齐国上层的政策,这个政策将拉拢贵族、豪商,并且将他们牢牢地团结在君主的周围,形成一个封闭的上层社会。 整个变法的构想,都是在不以彻底和贵族决裂的基础上进行构建的。 上天给了田和二十年的时间。 但田和却认为乱臣贼子太多,以至于自己这二十年都在忙于内斗,并没有时间去实行自己的构想。 如今他的权力即将终结,即便田剡不是自己的子嗣、并且是靠政变上位的。 田和在这一刻,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一个自己构想的继承者,继续在国君的位置上带领田氏走出一片新的天地。 他希望如此。 于是他想要等到和田剡相谈的时候,将自己一系列的变法构想和田剡说出,并且实行。 田和的思路是有连续性的。 首先,军制的改革势在必行。 从二十年前三晋伐齐、二十年前越国逼着齐侯在曲阜为越王驾车、伐最大败、费地大败……这几场战争全部都告负。 魏武卒、泗上义师、楚王新军、秦人锐军等等这些已经脱颖而出的军队,都已经进行了变革,不再是原本春秋时代的封建义务兵。 火药和马镫的出现,使得战车已经不能够作为支柱兵种,两军交战擂鼓震天战车冲击决胜的时代,在十余年前的潡水已经落寞,而南济水一战和赢邑决战更是为战车时代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战车时代的终结,不只是战车的终结,更是分封建制、专职武士、农兵徒卒军制的终结。 那么,建立一支常备军、一支完全由国君掌握的大军,那就势在必行。 然而,建立这样一支由国君掌握的大军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钱从何来? 一方面要用齐国学派的管子之学,充实国库。 另一方面,从贵族的身上弄钱。 以及继续实行“鱼盐之利”的国策,靠工商业搞钱。 前者可以用临淄的士阶层和那些学派的学者,他们无所依靠,只能依附于君权。 后者,从贵族身上弄钱,贵族肯定不会同意,想要从贵族身上搞钱,就必须要先给贵族一些好处。 所谓欲要取之必先与之。 所以要让部分贵族拥有完全控制封地农夫的权力,而且这一点必须要贵族清楚,在天下都在开阡陌破井田的大浪潮之下,一个稳定的、能够给他们以依靠的君权是必须的。 给予贵族完全控制封地农夫的权力,既可以作为交换让贵族拿出军费,又可以让贵族利用对农民的完全控制权进行庄园经营、增加作为商品的粮食、发展一些利用封地农夫作为劳动力的手工业。 想要从富商身上弄钱,就需要一方面继续宣传“贵贱有别”的想法,使得商人的地位天然低人一等;然后再扶植一批可以利用的商人,给予他们盐业、马匹、冶炼的开办权。 前者作为数百年的传统,商人的地位低下,可以保证商人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动乱:比如如今中山国的乱子,那就是泗上那里的商人想要干涉国政的一个信号,这是作为贵族的国君所担忧的。 同时,在商人政治地位低下的前提下,又扶植一些“虚爵”的豪商,使得他们离开了国君的权力就无法获利、但经营的同时又可以提供赋税、并且取得虚爵的贵族身份。 第二百四十八章 齐国的路(六) 作为代齐的田氏,田和知道贵族的种种手段。 二十年前他不是国君,而是整个齐国最大的贵族,所以贵族的那点小手段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不是底层出身起义上台的农夫,所以他未必知道底层想要什么,但一定知道贵族们想要什么、反对什么。 为了鼓励贵族们发展工商业,或者说为了防止贵族们和他们家族当年一样积累势力,他还要制定以下的政策。 其一便是统一度量衡。 田氏起家,靠的就是度量衡的不统一以招揽民心,荒年的时候用大斗出借,小斗问还,从而合法合理地利用度量衡的不统一,钻了空子打了擦边球。 这一点他不是针对于工商业的发展想到的,他只是基于自己家族的发家史想到的。 当然,这一点田和觉得也可以促进齐国工商业的发展,并且有利于他征收赋税。 其次,便是公开允许贵族开办冶炼金属等行业,但是一定要申明公开,否则一旦查处到不申明却悄悄开办的,立刻除以重罚甚至削去封地。 这个行业,也是各个贵族发家致富的好东西,田氏发家的时候,就有开采黄金和铜的行为。 既然这是贵族们都做的事,那他不妨允许贵族这样做,只要缴纳足够的税就可以。 人手不足?封地上的农夫归贵族支配,你们愿意做就做。如果民怨沸腾,那可以杀鸡儆猴,减缓民众的恨意,同时还被民众称作仁义之君。 技术不足?允许工商业者开办,并且可以给予工商业者扶植,只要请求,甚至可以允许贵族将封地上的农夫出让给工商业者,使他们谋利。 资金不够?“国轨”和官山海政策之下充实的国库,可以给予贷款和扶植。 甚至于一些春秋时代流传下来的“官办”手工业,都可以转让给一些想要扶植的豪商。 春秋时代,各国的手工业都是官办为主,随着时代的发展才出现了大量的私营手工业。 但是齐国的经济学派认为,在现在“民思变业”的前提下,再用官营的手段继续束缚那些“百工”身份的人做事,他们会心怀怨恨。 再比如开办矿山,如果直接征召农夫服劳役,民众聚在一起就容易闹事,而且打仗的时候这些农夫必然心怀怨恨,可能倒戈。 既然这样,不如将一些官办手工业转交给私人——至于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得到这些产业,那自然是支持齐国经济学派的那部分人,也就是这么搞能够得到利益的人。 这样一来,便可以使豪商经营原本官办的手工业,商人求利,所以他们会想办法榨取利益,而国君只需要收税就足够了。 而且诸如开办矿山之类的工业,让豪商们参与进来,组织由他们组织、出事由他们负责、农夫怨恨也可以适当地杀一批,而农夫也不会怨恨到国君的头上。 作为国君,只需要“十取其三”,获得足够的利益充实府库、征召士卒即可。 而且还可以极大地促进齐国的经济发展,使得手工业发展起来,手工业的发展才能够使得“卒有甲胄、士有戎车”,也为组建一支类似于泗上墨家或者西河武卒的常备军做物质基础。 如此这般,既可以防备贵族和商人,同时又能让商人和小贵族们依附于国君。 在外部“开阡陌”的浪潮之下,齐国的贵族们反而得到了支配封地农夫的权力,这使得他们必然紧密团结在齐侯的周围,维系他们的利益。 在贵族高贵而商人贱人的背景下,又扶植一些家族依附国君形成大型的手工业、又允许贵族将封地上的农夫送入手工业劳作的方式,既解决了“民皆变业”的问题,又使得这些扶植起来的豪商必须支持君主,否则他们的利益就要被贵族掠夺。 而且,这样的扶植,还可以使得齐国本地的豪商和泗上墨家决裂,泗上墨家的商业必然会损耗这些被扶植的豪商的利益,他们如果无法在商品贸易上战胜泗上墨家那边的商人,就必须依靠齐侯的权力在国内获得特权以获胜。 在解决了贵族、豪商、军制、税收等问题后,就要做下一步加强君主集权的打算。 当年观众的改革,是在分封制的基础上的改革,在不触动分封制的前提下,将全国分为十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工商业城市——十五个农业区需要提供兵员、六个工商业城市只需要纳税提供少量的兵员——那么管仲的想法就是:分封制为前提,那么君主只需要拿到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工商业城市,那就可以对其余贵族形成碾压的力量。 如今管仲的改革成果早已经破坏,时代证明这样的手段可以使得齐桓称霸,却不足以应对现在的天下局面。 所以,田和设想,要加强集权,形成一套君主直辖的行政手段。 田和设想,将整个齐国的国土分为五都。 临淄居中。 莒地作为对墨家的东部前线。 即墨作为胶东后方。 高唐作为对燕、赵方向的前线。 平阴作为对魏、鲁、和南下泗上的前线。 这五都设立名为“都大夫”的总督,掌管军政大权。 都大夫不是分封的大夫,不是上卿、上大夫这样的爵号,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类似于楚国的“公”,但又不可以世袭。 都大夫的人选,由国君亲自选定,而且当然从贵族中选拔。 都大夫在“五都”没有封地,他们作为“大夫”有封地,但是作为“都大夫”没有额外的封地,使得他们必须听命于君主。 都大夫之下,设立有其余的行政机构,但是不同于“大夫”,这些行政机构的人选,不是贵族的家臣和士,而是国君选派的贵族子弟或是士人。 五都中,都要设置一定数量的常备军,军权归属于君主,但是一般情况的指挥权归属于都大夫。 临淄地区仿照泗上,建立一支常备军,定时操训,数量不必太多,但是需要装备新式兵器,比如火绳枪、弩等。 军官,由贵族子弟担任。 因为诸夏都是嫡长子继承制,所以大量的庶子没有机会出人头地,逐渐从大夫沦落为士、最终再从士沦为庶民。 而原本分封制下,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对外扩张否则没有那么多坑分封,而如今齐国立国数百年,所有的坑都已经被占满。 大量的贵族庶子渴求上升,墨家的学术几何九数等等这些,不得不说是很有用的。 作为君主的田和,自然是喜欢墨家的“尚贤”的,但是墨家这几年搞的这些事,使得田和不敢“尚贤”。 万一那些贤才是墨者呢? 所以,还是贵族子弟更靠得住,逼着大量的贵族庶子学习有用的文化知识,充当军官、官吏等。 换而言之,贵族的大宗,仍旧拥有封地。 但贵族的小宗庶子,进入常备军担任军官,获得上升通道,并且垄断军官的人选,这样他们便会热衷于对外扩张,因为他们必须要为自己这个萝卜找“坑”。 同时这个上升通道在贵族内部打开,也可以使大量的贵族庶子们琢磨着好好学习,扩大基层军官和行政官吏的数量,使得可以适应新的军制和行政改革。 泗上那种普及教育带来的思想激进,田和不用担心。不主动去做,平民和贵族之间始终有鸿沟,贵族制度不变贵族始终可以比庶民更容易获取知识,这样作为基干的人才都是贵族庶子,总不至于自己革自己的命。 本身诸夏的“嫡长子继承制”就确保了大量的“士”阶层的存在,只不过这个通道在分封制已经数百年的历史下被堵塞了,田和只是打开了这个通路,使得士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出仕。 收拢贵族的权力,才能空出空缺,否则的话,家国同构、大夫齐家的状况,基层的官吏都是贵族的家臣,君主的权力也就无从谈起。 田和估计,如果变革成功,那么整个齐国将会变为一个“国君、贵族、豪商”联合在一起的强大邦国,对外扩张才能是的贵族庶子获取功勋、对外扩张才能扩大那些扶植起来的豪商的利益。 那样的话,怕是四境之外,燕、赵、魏、韩、宋等尽皆南面视齐。 解决了上层的军制、财政、行政、集权等问题后,便要考虑兵员和赋税,以便和新的军制配合。 分封建制有分封建制下的军制,大夫为帅、士人为旅长、农兵合一的军制是最为适合的。 但田和既要改革,既要成立常备军以应对新时代的战争,就需要在制度上进行改革。 一方面,那些贵族封地上的农夫,需要作为贵族的“军赋”被提供给君主,这算是一个强征的兵员。 另一方面,这一次墨家确实帮了齐侯一个大忙,长城以南的大片土地上的贵族被一扫而空,要么逃亡要么被俘,墨家已经在长城以南进行的“开阡陌、破井田”的土改。 田和觉得,自己正可以利用,如果田剡有这个手段,那么自己设想的种种变革就算是真的有机会了。 这一次政变成功,田剡肯定是要继续清洗贵族的,墨家那边又要杀一堆有血债的贵族,那么封地大可以收回。 现在有实权的,是长城以北的贵族们,只要保证不动他们的利益,那么长城以南的变革就可以适当地实行下去。 承认农夫拥有土地,只需要缴纳赋税给国君,并且有从军的义务,兵员问题也能解决。 而且,这等同于扩大的君主所能直辖的范围,为更多的贵族庶子们提供了作为官吏和军官的空间,扩大了府库的收入。 当然,不可能全部都变革,还需要返还一部分贵族的封地,毕竟贵族们之间都是亲戚,到时候弄得天怒人怨贵族以为这是暴政,那就不好了。 那就需要挑软柿子捏,同时再顺便清理一下田氏的政敌。 这样一算,五都制如果能够实行下去,平阴和临淄都可以握在君主的手中,以这两地作为试点,保证兵员的同时,又可以构成上层的君主、贵族、豪商的紧密结构;中层的贵族庶子作为军队支柱、特权的专营商人作为城邑经济基石。 这便是田和所构想的齐国的路,一条不同于泗上国民共政人皆平等;不同于秦国重农抑商官办工商;不同于楚国边境封建内部收权小西周;不同于魏国西河滥觞血税自耕……当然,也不同于周礼古董燕国的强国之路。 这条路,田和谋划了二十年,一直没有机会实行。 而现在,借着齐墨战争的局面,田和倒觉得,田剡可以继承自己的意志,把这条路走完。 神权上,遵黄帝为祖,阪泉之战轮回为田氏代齐。 政权上,用黄帝之学为皮,用齐国本土的、适合齐国特殊性的管子学派。 军制上,用二十年来各国征战的经验,放弃分封建制的贵族兵制。 现实上……墨家这一次对齐作战就是绝佳机会。 长城以南的事……正可以请墨家帮帮忙。 墨家不是想要利天下吗?那好,那得罪齐国贵族的黑锅,请你们墨家接下,反将一军,你们墨家是背还是不背?背的话,齐国强矣;不背的话,有何脸面再谈利天下? 楚国能够尝试改革,那是因为吴起在大梁一战搞掉了诸多楚国贵族,数名执圭之君被俘或是战死、被火药炸开的大梁城内大量的贵族子弟被抓,楚王才有能力借此集权。 多难兴邦,便是此意。 于是田和想了想,觉得和田剡要谈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政变之后,立刻放出风声,说墨家要利济、汶之民,若不利不和谈,要让齐国各处都知,倒逼墨家在和约上加上这一条,为齐国集权奉献一份力量。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略(一) 齐国临淄又一场禅让的闹剧即将上演的时候,适和军中的几人离开了军队,马不停蹄地奔回了泗上。 临淄那里的墨者传来的情报准确,齐国政变成功已成定局,田午不知所踪逃亡,齐国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 这一切,都让墨家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应对禽滑厘重病之后墨家一直没有一个真正的巨子的问题。 其实这不重要。 有些事已成定局。 重要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个新时代的开篇,就要面对对齐和谈、泗上新法、诸侯会盟等一系列关系到墨家之后十余年基本战略的大事。 墨家的规矩,使得所有墨家的高层必须要返回共商。 正如田剡身边的谋士所想的那样,田午和墨家没有私仇,田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屠了武城的田午必须死在天下人面前。 所以逃亡的田午和齐国那边传来的“田午躲入宫中被抓”的消息,不管真假,都证明齐墨战争的大势已定。 唯一可能的意外势力,现在都忙着打仗、变革和舔舐伤口。 是该先返回泗上共商大事的时候了。 ………… 泗上某处的屋内,因为重病嘴歪眼斜的禽滑厘努力地冲着适笑了笑,用已经口齿不清的话说道:“勿忘利天下之志。” 然后便不再说话,而是冲着旁边的人点点头,旁边那人拿出了一封厚厚的、由禽滑厘身边的人笔录的一些信件。 出了门,适问秦越人道:“巨子的病情……” 秦越人摇摇头道:“怕是熬不过岁末。”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见证过那些墨家先辈的死亡,墨翟去世之后,当年追随墨子的那些墨家的人物一个个走了,当年商丘城下的七悟害,即便算上被适挤下去的魏越,也就剩下了寥寥数人。 新的面孔越来越多,同心同德同志,适并不孤单,可却有些悲凉。 泗上的生活还是那样,蒸蒸日上,喧嚣吵闹,市井间的人流行色匆匆,彰显着活力。 然而墨翟去世前的那些话,始终压在适的心头,墨子看到了新时代的美好,也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看到了新时代的丑恶,他曾问过适是不是可以杜绝,适骗了墨子说可以一步跳到最终的乐土,送走了墨子。 那番话没有几人知道,适也清楚自己在骗当年重病的墨子。 现在,禽滑厘又将去世,在去世前病床上口述的那些东西,适匆匆扫了一眼,禽滑厘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句没谈将来墨家应该如何发展壮大,而是着重谈了谈新时代之下那些分封建制时候并不存在的新的苦难。 摆在墨家面前的事很多,路很长。 第二天下午,各处墨家之前被选为悟害、候补悟害和委员的五十多人齐聚,虽然还缺了大约十余名不可能返回的墨者,但已经可以召开同义会了。 之前禽滑厘重病主持日常工作的高孙子不再是这次会议的主持者,适的身份决定了他回来后必须由他来主持。 五十多人中,适看到了告子的身影,虽然排名靠后,但这个在墨翟时代被同志们称作“口称仁义行为仁义、不若开除”和被墨子评价为“想要出仕胜过行义、自身的矛盾没有解决和谈解决天下矛盾”的人坐在这里的局面,也算是墨家如今的一个缩影。 周安王之前加入墨家的那群理性主义者老的老、死的死,新一批的人成长起来,很多人是心怀投机的,这一点谁都知道。 告子也算是老资格的墨者,入墨的时间比适要早,而且活的也长,孟子学成之后的第一战就是个告之辩论“人性”的问题,用了偷换概念的手段单方面宣布获胜。 告子是有才能的,这一点适也得承认,但是在墨家内部风评并不是太好,而且还被墨子点名批评过,但后来因为墨家逐渐壮大,他也“改头换面”。 论迹不论心,总归是那些知道告子之前心迹的老墨者逐渐凋零,告子也按照墨家的规矩,如今也被选入了墨家的核心外层。 当初告子被墨家内部的同志排斥的主要原因是他爱起高调,一天天利天下和仁义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但是自己做起来的时候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倒是可以更改的,而且口称利天下总比口不利天下要强,加上他本身的才能,至于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如今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按照墨家的组织程序,告子这些年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总不好因为当年墨子的一句评价就断了告子的政治生涯。 有些事,按照规矩走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规矩之外有太多难懂难以处理的东西。 加之适本身也不反对投机者进入,因为墨家的这套行政体系许多的人太多,只靠理想主义者实在是凑不出那么多人。 这些都是潜在的问题,墨家一路走来太顺了,并没有一场劫难让每个人都露出本来的面目。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泗上本地人成为墨者,并且形成了一个逐渐庞大的势力,使墨家内部那些之前“集天下之士”的群体和“泗上当非攻立国”的群体之间的矛盾也需要解决。 工商业发展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也是个问题,甚至算是一个上个问题的缩影。农夫过于保守,工商业对外扩张之利对于他们其实诱惑不大,因为墨家不是军功授田,而且已经完成了土改;工商业则需要广阔的市场和对外征服、扩张、殖民,尤其是在墨家的手工业水平胜过天下诸侯一截的时候,需要的是市场。 军功爵奖励耕战,会激发农民的积极性,然而问题是之后怎么办?弄没了贵族,再弄出一堆新的军功地主?而且秦国的军功爵制度也是半农奴制,授予的土地得需要有人耕种,否则一个九口之家不能雇人给他一万亩土地,他能耕种的过来吗? 这个问题需要解决。 满头白发的高孙子仍旧固执地穿着草鞋短褐,以他为代表的自苦以极派和新成长起来的认为不必自苦应该适当享受的派系之间的矛盾,也需要解决。 认为墨家的政权已经稳定,并且将墨家当做一个可以出仕的地方的游士阶层和墨家内部道义的“义为先、禄为后、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精神也有巨大的矛盾。 在这之前的几年,泗上还闹出过一个沦为街头笑谈的大笑话。 因为当年潡水之战前,墨家宣传的义以“非攻”、“止战”、“尚贤”、“弭兵”为主,加上墨家人无分贵贱尚贤而任的政策,使得许多士人在潡水之战结束、墨家霸泗上之后带着一种颇为微妙的心态,来到了泗上。 士阶层算是这个时代的文化阶层,但是素质良莠不齐。 自然有吴起这样的能人,却也有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手段绝伦的人物。 而墨家这边又碍于一个问题——墨家这边的文化,是融合了墨、道、法以及适所知晓的那些东西之后另起炉灶,这就导致了一个尴尬的问题——一些士在墨家眼中,其实算不得什么文化人。 论及九数,九数之学在泗上,这是天下皆知的。 论及稼穑,稼穑贱业泗上最强,这也是天下皆知的。 论及六书,泗上墨家用的文字和诸侯都不同,简而化之,颇有秦味儿,但又不一样。 论及礼乐,说句难听的,墨家本身曾经也是搞迷信的,祭祀手段和对象都和时代主流不同。 论及道义,墨家的义更是自成体系,自我完善。 这就导致了墨家可以撇开贵族单干,因为墨家不需要贵族作为统治阶层的官吏。 但是,也导致了许多自认为才能无双的士,到了泗上之后难以准确定位。 而且一些人来到泗上的心态,实在是有些可笑。 比如那个几年前的笑谈,源于当初在酒肆两个士人酒后的感叹。 先是一个觉得自己才华不错、到了泗上必可被重用的士借着酒劲儿,在酒肆前,弹剑高歌《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歌很有情调,其实就是个女子娇嗔地和男子打情骂俏的歌。 翻译过来,就是: 你要是真的爱我,就翻越山水来找我。你不找我,我要跟别人跑了啊,有的是人追我。你这个笨蛋笨死的你。 歌以咏志,弹剑唱情,唱的当然不是情。 再说若是女子娇嗔便很美,可男子要是这么娇嗔就有点恶心了,这唱的是自己有才能,泗上不留爷,爷去投诸侯。 唱完之后,旁边的一个同行的士也跟着唱了一嘴。 不过他唱的比这个伙伴委婉一点,唱的是《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个比上个委婉之处在于,他没说“要跟别人跑了”这么直白的话,而是说我现在求嫁啊,快来娶我啊…… 唱过之后,倒是传到了一些墨者的耳中。 一些墨者便笑道:“禄胜义也,不可用,且才,莫须有尔。” 让这两人去学习,又不去学,认为自己的才能足以为官,是以作狂态以求闻名。 然后被几个小年轻的军校学生当众问的哑口无言,面有惭色,再不入泗上之土。 第二百五十章 新略(二) 种种矛盾,并不是证明禽滑厘为巨子一无是处。 正如当年墨子去世前游历淮北看到的那些已经露出曙光的新时代的丑陋,矛盾永远没有一劳永逸解决的时候。 解决了旧的矛盾,新的又冒了出来。 留给适的矛盾,就是这些。 禽滑厘明白自己年迈,与墨子亦师亦友年纪太大,他这个巨子是为新时代铺路的,墨翟将利天下的未来赌在了新时代上,他又何尝不是? 这许多的问题,都需要适和整个墨家去解决。 但现在,一切还不是时候。 同义会的头几天,按部就班,没有太多波澜地选了新的巨子、新的悟害、新的候补悟害、新的委员。 通过了适在禽滑厘重病后提出的两条意见。 然后,适第一次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主持了同义会,由之前主持工作的高孙子做了《关于当前天下局势》的报告。 然后适便先开了一个重磅炮,在高孙子之后做了一个名为《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的发言。 这不是在以墨子的继承人自居获取政治威望,适已经不需要。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适不需要那些威望,这些年墨家的意识形态和道义理论一直是他在管辖。 军中他两次为帅战功赫赫,墨者之中多数都是学校中出来的。 墨子生前的评价,虽然不能阻碍告子这样的人进入墨家的决策层周边,但墨子最后的政治遗嘱却注定了一些人不可能成为巨子。 墨子说,公造冶适合执行,但却不是一个好的掌舵人。 墨子说,高孙子脾气严苛,恪守利天下之义,但却缺乏方法方式,不能够团结内部。 墨子说…… 其实墨子最后的遗嘱,将每个人的缺点都一一指出,而适则是最轻的。 适的最大问题,墨子指出的,其实根源就在于墨子希望适能搞出一个合适的理论,将墨家明鬼的漏洞堵上,如果不能堵上,那么明鬼还是必要的。 本身墨子心中其实根本就不信鬼神,他只是将鬼神看做一个“超脱世俗”的监督者,希望每个人心中都有神明以求能够人们在深山无人之处仍然恪守善恶之分。 但对于迷信的态度,从墨子当年去齐国和那卜卦者的辩论就能看出来。 当年墨子前往齐国,卜卦者说,今日不宜,因为历史上的今天黄帝在北方杀了黑龙,而你黑,所以你去北方有祸。 墨子转了一圈回去后,对那个卜卦的人说:扯淡,黄帝甲乙日在东方杀死了青龙,丙丁日在南方杀死了赤龙,庚辛日在西方杀死了白龙,壬癸日在北方杀死了黑龙,按你的说法天下人天天蹲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了。 直到如今,实际上适都没解决墨子希望适解决的那个问题,因为墨子早就看出来适是反对鬼神之说的。 天志上帝的虚化无人格,变为“道”而解决了墨家的理论自洽问题。 然而,墨子所期待的适解决的那件事,适始终都没解决。 即:假设没有一个超脱人世的鬼神,那么怎么保证人们去行义?用行义之心的理想,又能够说服多少人成为同志?天下又有多少人是自私自利的,不可能去行义兼爱? 适没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反对鬼神的存在,所以只是用义,去征召精锐但人数稀少的驷马先锋;而用义利统一的墨家理论,去团结大多数渴求得利的人。 而他从来也没想过用鬼神去弄出道德,因为他确信道德不永恒,而是随着阶层和物质基础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今日的德或许就是明日的糟粕,他没有那个能力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弄出一个亘古、恒久、不变、万年不易的道德标准。 虽然最后的问题没解决,但终究他解决了墨家理论的逻辑、体系和自洽的问题,并且做到了让墨家逐渐壮大、让墨家内部都能够接受、威望足以支撑内部的团结。 在场的人没有人惊讶适成为下一任巨子。 但当适做完那个《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的报告后,整个会场会陷入了一种震惊之中。 拍手大笑的有之。 站起来高喝早该如此的有之。 讷讷道过于急躁的有之。 震惊之后看看众人也跟着拍手称赞的有之。 一段报告,这是在为他为巨子之后的墨家路线定下基调。 这是一颗巨大的火药雷,意味着什么泗上非攻立国的想法,将要成为被批判的理念。 意味着这是对当年魏越建议非攻弭兵路线之后适的全面清算。 意味着泗上的整个宣传都要转变方向。 因为这泗上将对诸侯采取更为炙烈的态度。 当然,也意味着适极为赞同高孙子所做的关于当年天下局势的报告,天下将乱,没有诸侯在短时间内有能力成为霸主团结诸侯征伐墨家。 高孙子、公造冶、孟胜等人对于适的发言表达了极大的支持,在内部高层讨论是一边倒的。 而且既然是内部的会议,适也就不用担心泄密之类的问题。 既然是这样的基调,那么当先必须要讨论的五件事,就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框架。 这三件事,源于墨家之前的既定战略。 这一次对齐战争,是借助天下大乱、越国南迁的局面,彻底将泗上结为一个严密的整体;将势力扩展到东海和淮北;削弱魏、齐大略的延续。 齐墨战争的结束、天下大乱的开始,墨家当前要解决的五个问题立刻摆在了眼前。 其一,泗上诸侯变松散的非攻同盟为一个紧密的邦国的问题。 其二,对齐战争的和约签订。 其三,借此之势会盟诸侯维持天下局势。 其四,赵国墨家之后的走向。 其五,和楚国的关系在齐墨战争结束、楚魏相争缓解之后的调整。 这个基调一定下,泗上内部的同义和统一,就不得不解决一个问题。 一堆诸侯的贵族身份,是否还保留? 哪怕是作为一个幌子对外宣扬用,用不用保留? 比如滕侯,天底下可能还没有这样的侯爵:墨家执政,他的理论上的封地全部都卖给了农夫二十年赎买,实则农夫支付的时候按照当年粮产量的二分之一支付,以现在的产量二十年的赎买等同于就给了滕侯一年的守城。 滕侯将大笔的收入投入到对南海缚娄的贸易和开发中获取分红,原本的宫室还留给了他,但是修缮宫室的钱得自己出雇人。 这是侯爵吗?这像侯爵吗? 然而有时候出面,还需要盯着一个侯爵的头衔,对外仪式的时候还需要出来走两步,甚至于适这个第一任滕国“相邦”退下后墨家的第二任“相邦”还需要走个让滕侯任命的仪式。 这就很尴尬。 墨家谋取泗上,当年的口号是“诛不义、驱暴越、代行诸侯之政”,而现在适既然做了“继承遗志、利天下进行到底、非攻只是曾经的手段”的发言,那么当年的口号就意味着过时了。 周天子算个屁,墨家已经可以不在乎了。 诸侯现在筋疲力尽,三晋瓦解、齐国内伤、楚国无力,诸侯的看法现在也可以不在乎。 那么泗上应该上演一出“诸侯献政”的把戏? 还是“民意滔天共政共和”直接收权? 适的那番发言,也算是为这个问题提前寻找了答案。 同样的,既然要将利天下进行到底,那么对齐和谈就有很多说法。 现在齐国已经无力抵抗,割城取邑,易如反掌。 诸侯无力干涉,就算拿了,齐国也无力反对。 那么要不要趁此机会扩大墨家的势力范围? 听起来,适的意思是准备撸起袖子和诸侯彻底翻脸了。 可适随后的说法,却并非如此。 他看了看众人,郑重道:“我还是坚持之前的想法不变,撤军回来,不在齐鲁西南割让一座城邑。但是可以适当变通一下,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他这么一说,高孙子道:“这话可不对。你之前既是说了,我们要将利天下之志延续下去,何谓天下?” “巍巍昆仑、苍茫草原、浩渺东海、涛涛大河、苦寒燕地、炎热楚疆,俱是天下。” “我们走了,那里的齐人怎么办?齐人不是天下人吗?” “我之前也认为应该打一打齐国就撤回,那是因为我对天下局势的估计有误,觉得我们未必能够取得如此大的胜利。” “可现在,齐国的野战之军全灭,临淄不能守,汶水济水民众赢粮景从,三晋内乱、楚越无力,之前的想法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我们强大一分,那些害天下之族、不义之君便削弱一分。武城之屠,让我们知道这天下间,兼爱互利的道理竟是下流,并非上流。” 适明白自己要在众人面前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和自己刚刚说的《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融为一体,否则难以服众。 纵然众人最终基于自己一贯的判断会支持,但若是和自己刚刚讲的道理脱节,那么他这个巨子的第一炮就没有打响,这可不行。 对于充满理想的人,要讲道理。对于心怀功利的人,要讲利益。而身为要团结墨家内部诸多派系的巨子,便不得不既要讲道理,又要讲利益和现实。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略(三) 高孙子当然不是为了反对适而说这番话,他只是为了利天下。 目的是相同的,道路却出现了分歧。 而适之前的那番话,又恰恰表达了一种激进的态度,使得高孙子觉得疑惑。 如果说,非攻只是之前应该实行的手段,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对齐国媾和呢? 他现在很相信适对局势的判断,对齐一战的战果超乎了他的想象,也证明了义师现在有趁此机会灭掉齐国的能力。 尤其是齐国的农夫对于墨家的支持,使得高孙子确信利天下的时机其实已经到来。 此消彼长之下,那些不义之君的力量会越来越小。纵然适的想法是对的,先积蓄力量,培养人才,但是现在的局面如此的有利,若是不抓住,怕将来后悔。 除了局势有利,高孙子也有自己的别样担忧。 “昔年有人问及子墨子,说道: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 “等差之爱不提,最后那人的话,不得不让我们警醒。” “打我,我疼。可打别人,我不会疼,那么我又怎么会去想着去解除别人的疼痛,而不去让疼痛不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武城被屠之事,墨者固然愤慨,因为杀的不是墨者,但墨者兼爱,所以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兼爱与爱己的辩证和统一,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才能够被天下认同呢?怎么才能被‘同义’呢?” “若细分起来,泗上有齐人、鲁人、邹人、楚人、越人……可是如今他们相信相爱,并不会去想自己齐人还是楚人的身份。那么,一天下、然后同义、使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天下人而非齐人楚人,这是可以使用的办法。” “现在我们在汶水、济水分给了民众土地,那么我们为了利天下,就要保护他们的利益。即便撤走。” “可是,土地分给了齐国的民众,他们却被齐侯所统治,如果天下再有不义之君,譬如楚魏相争,墨家会想着利天下之民而非攻。” “可到时候,齐人只怕会想:我已经拥有了土地,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楚人和魏人的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泗上的民众可以被教育,但是我们撤走,又怎么能够让齐国的民众明白爱己和兼爱的统一呢?” “这是我觉得,应该乘胜而战,直接管辖齐国的大量土地。” 高孙子说完,会场上再次传来嗡嗡声,几个人点头,也有人偷着看了一下适的态度还在观望,也有人喊道:“有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其实不少人是支持高孙子刚才那番话的,在别的问题上他们可能并不和高孙子站在一起,只是就事论事,他们觉得高孙子的话是有道理的。 一个是适和墨家一直担心的出现各国各族的问题,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对于天下同义就是个很大的阻碍。 不是说到时候爱己和兼爱的统一的道理就不对的,而是现实操作起来会很难,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和很长的时间说服人们放弃那些虚幻的构想和归属感,然后重新归为一个统一的诸夏九州之民。 再一个,也就是泗上已经出现的情况:泗上本地的农夫对于利天下的事,在利益上已经难以催动他们,只能依靠义和那个统一的爱己与利天下之间的统一的道理。 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 墨家的崛起过于顺利,数战皆胜,使得民众根本没有感触过被贵族攻过来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人总是健忘的,二十年前的生活已经成为了故事,固然还有许多人记得,可也有一些人已经遗忘。 高孙子的意思就是说,泗上都这样宣传了,可是依旧不少人对于继续征战利天下的事不是很关心,甚至其实是反对的。 现在给齐人分了地,齐人最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想着利天下?泗上讲道理尚且不能讲的人人有利天下之志,况且依靠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本来也不现实:如果可以寄希望于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么儒家寄希望于人人都是君子、杨朱寄希望于人人爱己贵命那似乎也没有错了,这肯定是不对的。 这是需要考虑的,不是振臂高呼就可以使得天下之民尽皆兼爱的。若是那样,泗上又怎么需要普遍强制军役制?又怎么会墨者越多的连队战斗力越强?甚至真要那样又何必需要宣义部和墨者代表的存在? 待会场内逐渐安静之后,适道:“子墨子尚在时,我们便已经定下来大略。先取泗上、驱逐越人、部署代国北境、谋划南郑汉中、执政楚国鄢郢……” “我们一直都在为这个大略做准备。一旦天下有变、一旦楚国有变,那么便是汉中南郑、鄢郢襄阳、淮水之南,尽皆大乱。” “我们卡住南郑,则秦人不能南下。卡住鄢郢南阳淮水,魏韩不能南下。届时,楚地乱,我们平;楚贵族乱,我们定。诸侯不能直接干涉。” “诸侯若干涉,则断褒谷栈道守南郑;则鄢郢暴动,卡住襄阳使得诸侯只能与我们隔河对峙。” “泗上在手,魏韩若动,我们自泗上攻魏韩之东,解鄢郢之围。若魏韩攻泗上,我们则自鄢郢出攻伊阙,解泗上之围。” “这是一整条线,也是我们二十年来一直不变的大略。” “先论大略,我们若的齐地,诸侯必然反对,楚越也定然要不惜代价与我为敌,到时候我们又如何谋划?时机不成熟,整个大略又如何实行?” “我们有一战平魏、韩、赵、秦、楚、越诸国干涉的能力吗?纵然有,泗上又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适摇摇头道:“所以,以长久计,以子墨子当年的大略,我认为应该从齐地退兵。” “这个时候乘胜而战,不但不会更容易利天下,反而会损害利天下大业。” 墨家的战略一直没变,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谋划,期间适策动了吴人反叛导致越人南撤、干预了大梁之战使得楚墨蜜月、干涉了秦国战略使得南郑到手。 但是距离整个的大战略的完成,还早,早得很。 高孙子明白这个大略,也明白其中的合理之处,更明白从地形上讲南郑、鄢郢、淮北、泗上一旦可以联系在一起,那么楚国内乱的时候除了墨家无人可以干涉。 不得南郑,不能入蜀,也不能够沿着汗水直达鄢郢,那么整个鄢郢的上游的安全就可以保证。 鄢郢的上游安全可以保证,那么此时还叫鄢郢的襄阳,就可以做一个锁,依靠墨家的守城术,只需要数万精锐即可完全锁死南北之间的联系。 襄阳向西,便是桐柏山、大别山、淮河,这都不是可以用兵的地方。不拿下鄢郢,那么北方诸侯不能南下、楚国贵族不能北上,将楚国完全锁死在墨家的封锁之下,秋风扫落叶。 再往西,可以用兵的地方就是宋国、泗上。 而泗上在手,意味着魏韩就算想要干涉,也不但不考虑泗上这边的进攻。真要是大军去了鄢郢,泗上这边可以直接攻入魏韩腹地。到时候秦国只怕不会那么老实,莫说魏韩秦同盟,只怕西河地都要被秦国趁机咬走:南郑在墨家手中,秦岭一挡,秦国南下的战略就算是梦幻虚影,除了向东先取西河之外再无别的战略了。 泗上只要在墨家手中,北伐就有出击地,不需要非要走襄阳、南阳一线。泗上经营数十年,别人想攻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最多也就是把整个鲁西南地区打成废墟。 可一旦楚地平息,泗上不失,那么墨家就可以完全掌握战略的主动权,天下易手也就是个时间问题:哪怕是适这一代人都老去,仍旧可以完成整个统一。 楚国的内乱只是时间问题,墨家帮着楚王编练新军和集权,贵族们鸡飞狗跳,一旦楚王死,楚国不乱就出鬼了。 现在适的想法是继续充实力量,攻略淮北,渗漏长江,然后等着楚王死。 墨家已经为这个战略准备了二十年,一切已经发生的几场战争都是为了这个战略,从未改变。甚至于包括遥远的都江堰的提前修建、包括在北境守卫草原、甚至于十余年前入吴传义传稼穑牛耕之术,都是如此,一直不变。 高孙子明白,但他心急,心急于利天下的大业,心急于天下局势再变下去可能会出现各国之间“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的情况。 到时候,有些事就真的难办了。 现在各国都在变法,各国都在强军,各国都在尝试着使用火药、马镫这些墨家一直以来战无不胜的手段,各国也都开始尝试着分田、授田、亩税之类的经济变革。 这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二十年前的大略,如今是否还适用?是否还有可能成功?而天下人,是否又等得下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略(四) 为此,高孙子道:“时事在变,局势在变,你的想法,有刻舟求剑之嫌。” “若我们夺汶水、泗水,可得民众三十万。齐国已败、魏韩赵内争、楚人虚弱。数年之内,不敢与我等为敌。” “数年之后,民众编练,越过黄河直捣中原,吞灭魏韩,天子束手。中原定,则四境服,大事可成。到时候便可以以中原人口之广、土地之沃,再伐秦、燕、楚,效昔年武王伐纣,一战而天下定,二十年而安天下。” “如此一来,利天下大业之决战,只需十年便有可能。” “魏楚不同,魏人已经集权,一旦都城被破,魏境便无抵抗之人。楚人分封甚重,不同于魏韩,破了楚都,却还要面对那些楚人封君。以中原之势稳扎稳打,事必可成。”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只要能够得到齐地,墨家继续壮大,然而靠速胜一举动荡中原,再依靠中原的人力物力,缓缓利整个天下。 尤其是墨家对齐一战,两战全胜,民众支持并不反对,这种情形给了许多人信心:既然我们这么能打,为什么还要缓缓图之?为什么就不能换个策略,一举荡平中原,野战决战,只要能够在楚、秦等反应过来干掉魏国的野战主力,这件事就成了大半。 当然并不是说现在,而是再说五年或者十年后的情势。到时候齐国削弱,地少而贵族多,到时候必然对民众压迫极深,齐国可以不去考虑;魏韩的集权导致的后果就是一两次野战解决掉魏韩的野战主力、攻破都城,那么整个魏韩也难有大规模的抵抗。 看着不少人对此有些支持,适便借着高孙子说自己“刻舟求剑”的话,说道:“你的想法,虽不是刻舟求剑,却有些守株待兔。” “守株确实可以等到兔子,但那需要机会。万一没有这个机会呢?” 适心道,你这是机会主义啊,可他憋在嘴里,问道:“这种策略,很容易出问题。” “就说个最简单的,一旦我们没有立刻战胜魏韩的野战主力使得各国诸侯干涉,那么我们就危险了。齐人向西、楚人向北、魏韩拖着我们,周天子借此号召诸侯,我们的事业就要危在旦夕。” “确实,你的想法听上去有机会,但却并没有考虑现实的矛盾。” 适看着高孙子,郑重道:“你说,局势在变,可你不也是在用现在的局势,考虑五年十年之后的事吗?你难道不是刻舟求剑吗?” “我们占据齐地,必然是三晋恐慌、楚人慌乱。到时候,三晋内部的矛盾,就要让给三晋对我们的矛盾。赵人难道会看着我们占据了齐地,还继续和魏韩打死打活?” “楚人看到我们如此野心,定然会提前清理我们在楚国的力量,甚至促成各国谋划共占泗上淮北。” “你不能够用现在的局势,去推断之后的局势啊。” 两个人互相对喷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其实换成适所熟悉的话,那就是高孙子认为适是右倾机会主义、适认为高孙子是左倾机会主义。 高孙子认为适高估了敌人的力量,甚至可能在为各国增强力量创造机会和时间。 适认为高孙子低估了敌人的力量,甚至可能会导致整个墨家的局面都变得极为困难。 又值此大胜之季,使得墨家上下都对各国诸侯充满了轻视,觉得既然可以两战全胜一举搞掉了齐国,那魏韩赵楚现在乱的厉害,不如充实实力过几年直接伐谋中原沃土。 适盯着高孙子,又看着众人说道:“诸位同志,这一次我们可以战胜齐国,除了义师的善战强大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是诸侯之间的矛盾啊。” “魏韩赵楚中山郑都在激战,无心无力。可我们若是占据了齐地不还,那就是让诸侯之间又团结在了一起。” “二十年间,我们拆三晋、逼魏楚、谋吴越、助西秦,都是为了让诸侯狗咬狗,使得泗上可以发展。” “泗上现在的局面,源于各诸侯各怀鬼胎,彼此有仇。一旦诸侯对我们警觉,一致对抗,我们的局面就要难看了。” “且不说别的,整个泗上的工商业就要出大事,泗上的工商业对于泗上是绝对过剩的,泗上消耗不了这么多的布匹铁器璆琳陶瓷,到时候诸侯没乱,我们就要先乱了。” “所以我们要先保证将来真的开战的时候,我们不乱,至少不会伤筋动骨,这样才可以去谋划更大的事。” “我们自然是要利天下的,整个从昆仑到东海、从肃慎到缚娄的天下,所以我们才要同心、同德、同志、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不只是我们,而是整个泗上。” “整个泗上的赋税、工商、宣义、舆论……都需要做调整,为那件事做好准备、做足准备。可现在,不是时候。” “我的想法,还是那句话。削弱齐国,但是保持齐国完整,不过度刺激天下诸侯。让出齐鲁西南,不去沾那个火药桶,留给赵、韩、魏、齐去争。” 高孙子一直认可适对于局势的判断,而且当年在滕地,适已经私下里和他争论过几次。 他们两个的争论一直不休,从墨子在世的时候就在争,那时候两个人可以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依旧如此。 有些事,可以私下里谈,但有些事不能私下里谈。 尤其是现在整个泗上的政策都要调整,适要争取高孙子这一派的自苦以极的那部分人,并且这部分人将要成为今后的主要力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适才不能够退让或者选择在私下里和高孙子谈,要谈,就在众人面前公开的谈。 高孙子这人没什么私心,适很了解,就是过于耿直、也过于对于天下苍生的困难心怀悲悯。 若非耿直,他也不会告发无冤无仇的胜绰追随项子牛攻鲁的种种表现,也不会被墨子认为他是督检部部首的最佳人选,以及墨子认为高孙子不可以成为巨子因为高孙子成为巨子墨家定会出问题。 适刚成为巨子就谈“非攻”的手段不适用于新的局面,这是在和高孙子等人达成共识,争取到那些自苦以极、认为早点利天下早点干掉贵族天下早大治的那些人的支持。 同样,刚刚和高孙子达成共识立刻出现分歧,也正是为了真真正正地使得高孙子支持他的决定,并且在众人面前压到高孙子,使得把高孙子的想法彻底驳倒之后,众人投票支持以达成不可更改的大略。 以这个按照规矩合法合理最有权威性的表决结果,作为压制自苦以极那一派过于激动的年轻人的不可逾越的底线:成派系可以、有不同想法可以,但却不可以直接对抗巨子、众悟害、委员们的集体决议。 而且高孙子虽然激进,但是组织纪律很是遵守,最为重视规矩,只要达成决议,以高孙子守规矩的程度,有他在一天,那些自苦以极派的那些人就会安稳一日。 适需要的,只是先定下基石风向、稳住局面,先把当前的事解决了。 当前的事,是怎么从大胜的喜悦中自齐国退回而不导致许多年轻人不甘。这需要高孙子。 高孙子年纪大了,怕是也撑不了几年了。 这几年之内正可以利用高孙子的威望,只要解决了大胜之后退兵、保持齐国完整的、这件看似颇为软弱的举动,便可以支持自苦以极派压制那些泗上立国一派的人,而又不用担心出现年轻人没有派系领袖导致的一些过于激进的行为。 等到局面收拢之后,泗上也应该做好了战争准备,那时候,他自然也会得到失去了威望最高的派系领袖的自苦以极一派的强烈支持——他那时候将会是最急着发动诛不义之战的人。 如今两个人再一次面红耳赤,一如墨子当年还在的时候争论道义,甚至互相批判了很严重的“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两个评价。 高孙子沉默许久,昂声问道:“你既说,削弱齐国。可全部退兵、保持齐国基本完整、又帮着齐国汶水济水土改、清理贵族,这怎么能算是削弱?我反倒觉得,这会让齐国强盛,更难对付。” “齐国内部田氏两系之争,至此彻底解决。齐国尾大不掉的贵族,被我们清理了一番。这使得齐国完全由富国强兵集权于君的可能了。” 本来墨家的本意,是借此机会,削弱一下田午田和的力量,使得田和田午和田剡之间的矛盾更加锐利:田和若是被削弱,那么田剡便要考虑清理田午、而田和为了儿子也不得不准备清理田剡。 可田午弄出来武城屠杀的事,整个泗上正在召开共政大会、墨家的口号又向来是诛不义,这导致墨家必须要签诛不义令。 这是意外,而且当时的局面,谁不同意诛不义令,谁就要被指责。这件事不可能说服,也不可能讲出道理,甚至不签的话会导致一些真正可靠的年轻人失望。 民众参政的力量激发出来后,也必然会有一定的反噬,这是好事证明民众觉醒,长远看泗上民智渐开接受了新的善恶是非标准,立于不败之地;可短期看,对于复杂的战国局面却在一时的谋划上有些难言。 一场武城屠杀的意外,直接导致齐国的局面和墨家之前谋划的完全不一样。田剡彻底干翻了田和,田午没了,延续了二十年的田氏内乱彻底画了句号。 似乎,齐国真的有富国强军加强集权变得强盛的可能。至少,高孙子的话,引来了在场许多人的思索和点头。 而适却在众人都点头思索的时候,用一阵让众人安心的笑声道:“齐国不是泗上,齐国也强盛不了。我是说,保持齐国基本完整,可我没说什么条约都不签。齐国不但不会变强,还会日渐虚弱,甚至民怨沸腾、民众觉醒。”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略(五) 齐国和墨家之间的纠葛,从一开始就不只是这两家的事,到现在还不是。 所以和齐国缔结和约也不是两国之间单独的事,也不只是简单的墨家的一件对外的和约,而是涉及到天下和墨家内部。 若站在一个后世的角度看,这一次诸侯会盟墨家和齐国缔结和约,将意味着延续了数百年的春秋时代的终结,意味着周天子宗法体系的彻底崩塌。 三晋封侯,田氏代齐,那是一个暗处的时代分野。 三晋封侯源于三晋伐齐,三晋伐齐是有周天子授权的,即便是天子无实权,但是其结果是三晋“献俘于天子”。 越国趁此机会对鲁、齐的征伐,那只是以越伯的身份履行天子伐齐之命、支援自己的盟友。 而这一战之后的这一次会盟,墨家不会在乎周天子,因为周天子至今为止没有给墨家一个真正的名分,换而言之墨家也不稀罕。 而且这一次会盟是要解决很多问题的,为之后的天下大势营造一个更为有利于墨家的环境。 齐墨之间的事。 中山国独立的事。 魏、韩、赵三国飞地互换的事。 楚国魏国韩国郑国之间的边境和榆关的归属…… 种种这些问题,都要在对齐缔结和约的时候谈到,因为这场会盟必然是由墨家来主持。 谁都不行。 魏国现在担忧墨家和楚国合作。 楚国自己无法夺回榆关,更遑论大梁,需要墨家的支持。 郑国现在面临着被魏国放弃给韩国的险境,需要墨家的非攻作为支撑。 魏、韩、赵三国互换飞地,需要一个主持者从中操控维持“公平”。 这个主持者,按照以往的规矩,都是霸主当。 墨家不在乎个主持会盟的身份,也不在乎周天子那边的态度,但是在乎这一次主持会盟之后所能攫取到的利益和有利的形式。 为此,对齐的和约,必定不能够胃口太大,也必定要选择撤军。 同样,这件事牵扯到更多的复杂问题,牵扯到墨家之后利天下大略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周天子的宗法分封体系的正式崩溃、周边夷狄的全面溃败、火药铁器带来的农耕民族和骨器游牧民之间的巨大差距,都使得“天下”这个概念缺乏一个更为稳定的想象力支撑。 齐桓公尊王攘夷,不算楚国,北方燕国面对的夷狄那时候还强大,各诸侯都需要面对夷狄可能的威胁,“中国”这个概念在那时候是有文化基础和想象力支撑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加上华夷之别。 墨家支持“同义、统一”,但是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本来意思,因为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民众分走贵族的土地就是违背了道理的。 既要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要为将来维系一个稳定的共同体;又要提防各国之间的创造民族,这就是这一次对齐和约以及附属的诸侯会盟要解决的最难、最复杂的事。 算起来,孔子算是启百家的人,毕竟开了私学先河,而一整套的体系理论的发展乃至百家争鸣,在“天下”这个问题上的脉络也就有迹可循。 仲尼之前的现实,就是礼崩乐坏。 礼崩乐坏,意味着以周天子为枝干的、维系九州是同一个想象力族群的、周天子拥有神权和法理的时代就要崩裂。 对此,孔子想的办法是往回退,退回到礼不崩、乐不坏、征伐出自天子的时代,以维系诸夏的统一存在,形成一个内部分封的外部独立结构。 到了墨子的时代,礼崩乐坏的更加彻底,宗法分封体系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墨子的想法是承认既定的现实,推行国际法准则,使得分出来“义”和“不义”,非攻以维系天下的和平。 而等到适出现之后,墨家的整个理论在很大部分上被修正,提出了新的“同义”的概念,而同义的基础是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天下一致、善恶标准和义的标准天下相同,形成一个更为紧密的文化族群。 比如说当初有人问墨子的“我爱邹人胜于越人、我爱鲁人胜于邹人、我爱我家乡的人胜于外地人”这个问题。 仲尼的解决方式是“征伐出于天子”,使得天下还是天下人,不会割裂,即便内部有所割裂,但是依旧属于“普天之下”的天子,靠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的文化认同,保持天下人的基本向心力。 墨子的解决方式,是“非攻”,推行天下准则、承认各国之间分裂的现实,因为孔子的手段已经证明无效,诸侯不可能同意,那么就退一步承认现实,依靠“兼爱”的说教和道理的宣扬,解决邹人、越人、鲁人、齐人的问题。 适的解决办法,则是说教太难了,那我们统一吧,统一之后不就不存在邹人鲁人的问题了?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太难,我们不去解决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本身搞掉,换个更容易解决的问题不就得了? 只要能够完成大的“同义”,那天下也就离兼爱更近了一步。到时候要解决的只是“我爱乡里人胜过爱外乡人”的问题,而邹人鲁人的身份消失了成为了天下人。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本身。 如此,“义战”与“不义之战”的理论就必须要解决。 单纯的内战,基于墨家的义,必然是不义的,尤其是为了掠夺土地和财富的诸夏内战,这是墨子定下的基调,是可以修正理论,但是不能在原则问题上颠覆。 然而,如果是因为贵族的存在不合理、一个统一的诸夏更为符合“利天下”的主旨、解放其余的受贵族制度之苦的庶农工商、并且用“君臣民之通约也”和“道法自然”的理论解释庶农工商获得政权的合理性,那么这就解决了“义战”的问题,使得墨家所做的一切不是单纯的诸侯相争的内战。 所以这一次会盟的基调,就必须围绕这个问题,逼着诸侯承认一件事:墨家对齐国一战是合理的。 怎么逼着诸侯承认?那就必须要算好各国的态度,出让一些国家的利益,获取另一方得利国家的口头承认。 这也正是适对于“非攻立国”一派充满警觉的原因,也是他成为巨子的第一场讲话就认为“非攻”是对的、但是不符合现在的局面、需要换一种手段的原因。 他在搞修正。 因为“非攻立国”一派,是基于墨子的“非攻”之义的,不能反对非攻本身,只能反对此时非攻。 而且因为墨子的理论和威望,导致“非攻立国”的言论是有理论基础的,也有足够的泗上的自耕农的人口基础,这是危险的。 周天子宗法体系崩塌之后,诸夏的局面有点难看。 非攻立国,导致的延续必然是周天子体系的彻底崩塌,“非攻”和“义战”的国际法将可能出现,可能使得诸夏成为“国际”而非“天下”,使得墨家今后的一天下可能会造成巨大的、名为民族觉醒的阻碍。 到时候,墨家内部就会出现思想混乱,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局面。 所以,这一次齐地缔结和约以及之后的诸侯会盟,必然不能谈“非攻”这个问题,也绝对不能以“第四次弭兵会”为主题。 因为适刚入墨家的时候,说的是墨家的未来是“约天下之剑”。 这个解释有两种。 适修正后的解释。 原本墨子的“非攻”的解释。 这就使得墨家内部的局面其实原本看起来要复杂。 对齐缔结和约,适要压制激进派,他们支持适对约天下之剑的解释,所以他们希望趁此大胜快点解决天下的纷争,同义一之。 会盟诸侯,适要压制非攻立国派,他们会支持适在齐国退兵的举动,但是却可能以“非攻”和约天下为会盟的主题。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挺强大了,那应该继承子墨子之志,做各国诸侯的约束者、做非攻之法的执行人、做诸夏的宪兵和非攻之国际法的刑吏。 即这个“约天下之剑”,是“墨家的义做执剑人的义,约天下人的剑”还是“墨家这个政治主体做执剑人,约天下诸侯的剑”的分歧。 适有自己的嫡系派系,不过墨家内部不可能真的是上下一心无派无系。 对齐和约是要“说服”高孙子一系,而不能用非攻立国派来压高孙子。 诸侯会盟的主题和今后重“诛不义”而轻“非攻”的舆论基调,要结盟高孙子“压服”非攻立国派,而不是简单的说服。 换而言之,高孙子那边可以讲道理和作为同志的批评,但是非攻立国派要被“批判”。 批评和批判不一样。 因而,对齐和约这件事,事必须要把道理一一摆明,要说服高孙子,要用道义、利益、将来的局势三个方面都要证明合乎墨家之义、合乎天下人的利益、对将来的局势大为有利。 只有这样,才能够达成目的,说服这个很重规矩但也很执拗的人。 只讲利益,不讲道义,天下诸侯谁都可以讲,唯独墨家不行,早有诸侯说过,墨家的义有时候就是墨家的镣铐羁縻,比如屠武城拖住公造冶这件事就是利用这个“缺点”。适这个巨子不讲义,那他很快就会被推翻,商丘改组之后墨家的巨子必然是要掌握意识形态解释权的。 而墨家本身的功利主义特性,又使得适不能够空谈道义,还必须要讲实实在在的利益,否则他也不会多数的讲实践实际的墨者的支持。 至于将来的局势,那是关起门来说,只要在场的人认可就行,而且这些年来适对局势的判断一直大体正确、甚至有些时候“未卜先知”,这是可以利用的一个心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新略(六) 因为以上的种种原因,这个对齐和约的条件就是这场会议的重心,也是整体上说服高孙子从而压非攻立国派的重要基础,也是整个墨家统一思想准备战争的基础。 高孙子的担忧,不无道理。 适在决定撤军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之后,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开战之前就要考虑到怎么结束。 笑过之后众人基于以往适的想法总是诡异但总是有效的习惯,心中已经先默认了三分。 包括高孙子在内,他也收敛了激动,坐下来仔细地听。 适先道:“田午屠武城导致他的政治生涯结束,导致了田氏内战的结束,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你们要知道,这一次齐国内部选择了和谈的禅让,而不是田剡一举干掉田和、直接清理田和的势力。” “这原因嘛,无非两点。” 伸出手指,适微笑道:“其一,我们在临淄的布局,让田剡害怕了。临淄的墨者半明半暗,甚至是半公开地出面,我们在临淄布局的秘密墨者中不少人暴露出来,引导民众,让田剡看到了民众的力量。” “他怕了。怕我们和临淄的民众合力。因为咱们在商丘做过一次啦,没有君主会喜欢商丘那样的君权约束。” “其二,田和做了这么多年齐侯,势力广阔,田剡借着咱们对田和的打压才能获胜。如果他这次没成功,甚至没有我们,我想田和留下的势力,田午一定可以作乱推翻田剡。” “既说,这宇宙是矛盾不断产生又解决的过程,那么田氏的内部矛盾看似解决了,新的矛盾也就成为了田剡要面对的了。” “的确,田和田午这个大敌解决,民众和贵族、贵族和国君、国君和民众的矛盾就要成为田剡面对的大问题。”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件事,田剡害怕了民众的力量、我们在临淄的手段让他恐慌,所以他选择了和田和妥协。那么,他就必须要借助贵族的力量,贵族凭啥支持他?” “就凭他喊几句为了齐国社稷的口号,贵族们就血脉贲张高呼万岁奋不顾身?” “诸位同志,醒醒吧,春秋大义的时代结束了,真正的求义尊礼而不求利的‘贵族’都快死光了,绝户了。” “得有利益!他敢动齐国的全部贵族吗?他不敢动。” “他敢争取齐国的民众吗?他不能争,他比我们更利天下吗?他真要是处处都为了民众,我看就可以称他一句田剡同志了,真要那样我们还怕什么?真要那样,他也不至于害怕民众约束他而选择和田和妥协。” 当说到可以称呼为田剡同志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笑了,不少人暗暗擦了把汗,想到刚才适和高孙子的面红耳赤针锋相对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他们也笑的很开心,希望摆脱一下刚才的局面。 适伸出两只手道:“假使左手是民众、右手是贵族。他不如我们左,所以没法争取民众;他又不想右,因为右边注定的君权旁落,田氏是政变起家的嘛。” “左右摇摆,不可能做到左右都支持,反而可能导致左右都反对,只剩下一些不关乎左右认命的人。” “这样一来,我看他能做的选择,就很少了。” 有些话可以当笑话,但有些话却在成为笑话之后会有极大的影响,适在这个场合用左右手做比喻,只是无心,但只怕听者有意,对于左右这个词汇或许会赋予新的含义。 不过此时众人倒没想这么多,高孙子琢磨了一下,也承认适的分析。 确实,自己似乎真的犯了适所说的刻舟求剑的问题。 他自我反省了一下,心道我的想法是错的,田氏内部的矛盾解决了,那么新的矛盾也会取代旧的,而不是齐国就没有矛盾了。 他抬头看看适,终于说到:“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刚确实犯了刻舟求剑的错。但是,更为实际的问题,我们在汶水、济水的土改怎么办?不管,民众要受苦,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而且到时候又怎么和民众交代?” “管,我们撤军,不直辖,那里的贵族等同于要对付我们和田剡,我们在帮田剡清理贵族,又使得民众得到了土地,只怕心中难有兼爱利天下之志气啊。” 适点头道:“汶水、济水的事,我们既然做了,就要管。不然的话,那不是拉了屎不擦腚吗?民众支持、涌现出的大量的支持我们的民众,我们不管,他们要遭清算,对不住民众,也违背了齐人也是天下人我们也要爱的道义,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管。” “我们不但要帮着田剡清理汶水、济水的贵族,还要逼着田剡承认那里的税率。咱们墨家在泗上的税率,就可以定为汶水、济水的税率,逼着田剡书券承认,否则我们不撤军。” 主管财务的市贾豚立刻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起身道:“这是好办法,咱们既要同义、那么至少在赋税上便要相同。十二税一、劳役给钱,田剡只要答应,那他手里就没钱。” “咱们可以用工商业弄钱,田剡却难。而且,民众税少,我们又不管,但是这一次我们定是要争取到免税权的,让那里的民众用余钱买我们的货物。” “田剡征不到税、咱们定下的书券上税赋又低,再继续组织民众合理合法地反抗不合理的税,他又能怎么办?我们就在齐国的家门口,各国都在削弱无人招惹我们,他又不敢违背,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什么时候他想反抗的时候,民众会先反对,而且那时候想来也是我们要和诸侯决胜的时候了。” 墨家的税赋其实不低,十二税一只是名义上的,各种工商业收入和间接税才是大头。普天之下敢十二税一的,只有占据泗上却工商业吸中原血的墨家,墨家立个了标杆,使得各国诸侯都很难做:超了那就是恶政,民众都觉得泗上好;不超,没有足够的工商业基础也收不到钱,泗上的先发优势锁死了各国君主所能选择的路——逼着他们盯着土地税,那就必然会激化和农民的矛盾。 市贾豚的话,众人也都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既然说,土改是帮田剡稳定齐国局面,那把土改的后续变为新的矛盾起点不就得了? 这么低的税,田剡只要承认,他就收不上来钱。最近齐国也没法打仗,墨家深入进去,真到要打仗的时候,一旦价税、徭役,当地的民众必然心怀怨恨,怀念当年短暂停留、根本不准备长久建设的“不纳粮”的墨家。 税收只是土改之后的部分收入,真正的大头,是土改之后导致的农民余粮增加、购买力提升所带动的工商业发展的利润。 不土改,指着那点贵族,卖不出去多少手工业品。 土改之后,农夫才有余粮,才可能参与商品交易,而工商业正是墨家的强项。 众人还在琢磨的时候,适道:“诸位,汶水、济水在哪啊?那可是靠着大野泽。大野泽沟通菏水、菏水沟通泗水,是临淄的货物运费更低呢?还是咱们泗上的货物运费更低呢?” “齐国无非是靠鱼盐之利。那好嘛,我们打赢了,我们难道就不能在齐国开办盐场卖盐?现在齐国哪个大商人能争过我们?齐国田剡加上那些商人所有的本金,够市贾豚能动用的所有资金的一成吗?谁搞,就让他破产,撑不下去。要么,放弃汶水济水这个市场缩回长城以北去卖,要么和我们在济汶相争就让他们破产撑不下去。” “我给你打个比方,假设田剡现在要学咱们工商得利,弄了个冶铁作坊。我们在齐国的货物免税,和田剡自己的作坊一样。论成本,他能低的过我们?” “他卖百钱,我们卖八十钱,调动资金,搞的他办不下去,越办越穷。哪怕真的是齐有高人也可以冶铁有术和我们一样,那我们就赔钱卖,大家互相赔钱,看谁的本金更厚,谁先撑不下去就是了。你说,他能撑过我们吗?” “那齐国还能卖什么?到时候,留给田剡的是一片什么样的汶水、济水?” “是一片民众获得了土地、感念墨家、逐渐明白要求利反抗‘籍税’的土地。” “是一片只能征收十二税一的税亩、但是农夫的余粮收益都被我们的手工业货物换走的土地。” “是一片觉得一旦征收籍税就要反抗、一片觉得十二税一逐渐天经地义的土地。” “是一片不敢征召那里的农夫和我们作战、一旦和我们开战农夫会先反抗的土地。” “墨家的收入,不是只靠十二税一的,而土改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耕者有其田,而是为了民众的余粮增加可以购买手工业品、促进泗上手工业发展的。只靠十二税一,田剡能得到什么?” “我们放弃汶水济水,但却签订货物免税自由输入和允许开办矿业和盐业的和约,墨家一日不倒,泗上一日不乱,临淄的手工业一日就发展不起来,田剡就收不到钱。弄不到足够的钱,他怎么变强?” “他想要变强,得有钱。长城以南的钱他收不上来,长城以南的工商之利都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在长城以北弄钱。” “没钱,怎么变强?一个甲士要多少钱?一门铜炮要多少钱?一支军队要多少钱?” “弄谁的钱?弄贵族的?还是继续更为严峻的、远胜以往地弄长城以北和胶东农夫、弄临淄私产手工业的钱?” “所以我说,这矛盾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会更加加剧。这种加剧,会导致长城之南民众和我们融洽相处;长城以北民众包括一些工商业者愤怒苦难,开始琢磨墨家的道义支持我们。” “他要是不想变强,自然不用弄钱,或许真的可以让齐国矛盾平息一些,那我们又何必担心齐国会变强呢?” “我们担忧的,是齐国的变强,主体是变强,而不是齐国。就现在这样的齐国,有什么可担心的?被三晋吊着打、被越国逼着给越王驾车、被我们两战逼到了临淄政变,我们有必要担心吗?”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略(七) 一说到经济的问题,便难免会引发诸多的猜测,有人起身问道:“田剡如果从贵族手里搞钱呢?那样的话,庶农工商未必能能够识破,他们反觉得田剡许是明君。” 几个人点头,适则郑重道:“你这话说的有很大的问题。” “以天志而说知,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手段。” “贵族不稼不穑、不织不纺,哪里来的财富?国君从贵族手中攫取财富,最终攫取的,难道不还是庶农工商的吗?” “现在有一片土地,国君问贵族征收田亩税,那么贵族的钱又从谁的手里拿?贵族原本问庶农收二十钱,现在国君要十钱,你觉得贵族们还是问庶农收二十钱给国君十钱?还是直接问庶农收三十钱给国君十钱自己再留下二十钱?甚至可能问庶农收四十钱?” 说话的那人素来知道适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看的极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知道自己没考虑到这一点,急忙认错。 从当年墨子去世前,适开始整理墨家的言论并且形成体系之后,对于天下最重要的一册便是《国富》或者称之为《富国》,因为对于天下的“义”而言,这篇文章是一篇向贵族宣战的檄文,一篇证明贵族是蠹虫、是不劳而获的庶农工商推翻他们是合理的檄文。 既然财富源于庶农工商而非贵族自己,那么从贵族手里拿钱,等同于从庶农工商手里拿。 贵族不劳动,哪里来的财富呢?既是要拿财富,总要从有的地方拿,而不是凭空变出来。 如果没有泗上墨家,其实贵族的日子很好过,民众们习以为常以为天经地义。 可现在墨家做了这么多事,做了这么多的宣传,使得民众有了对比。 适一直在说,黑暗中透出晓光的时候,是人们最愿意去追求光明的时候。相反,无边的暗夜之下,最黑暗的午夜,人们却往往习以为常。 齐国距离泗上太近了,近的泗上墨家可以切断齐国任何改革的路,把齐国田氏任何富国强军的想法逼到反向。 高孙子其实心中已经折服了大半,但他依旧担忧,于是道:“不能够寄希望于敌人愚笨。齐国以鱼盐之利而富,齐地也有借管子之名的学派,也曾参与我们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争论,齐国不可谓无贤。” 一说到这,适忍俊不禁道:“管子学派,多是贤才,但他们不能够适用于这个时代,也不适用于现在的齐国。” “譬如一块金子,你不能说他不是很好的,但现在你在荒漠之中,金子和一块麦饼,你会选择哪个呢?难道说,选择了麦饼就可以说金子如麦饼好吗?” “管子学派的精髓,在于官山海。” “这个听起来很好,但有个问题。” “官山海可以充实府库,可前提在于,官山海能官的住。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们要从齐国撤军,但却要签订和约的原因。” “官山海和《侈靡》的前提,是齐国是封闭的。齐国的铁器只有官山海能售卖、齐国的食盐只有官山海能售卖、齐国的贵人富户不能从别处买到货物、齐国无业的流民不能够前往他处谋生、齐国可以管控任何在官山海之外经营的工商矿藏。” “这些齐国都能做得到吗?他做不到,那么谈什么官山海?” “齐国想要靠官山海充实府库,不是不行,先要打败我们,不允许泗上的货物铁器进入齐境、或者课以重税。” “然而现在齐国打不过我们,他想要打过我们,得有钱武装甲士、编练士卒。然而他不官山海,却又弄到钱。弄不到钱,就不能武装甲士编练士卒。不能武装甲士编练士卒,就打不过我们……” 适就这这个死循环一连说了数遍,说到后来,他伸出手比了一个圆环道:“这是个说知术中的死循环,他解不开。 对于齐国的处境,其实适所理解的,远比他人深刻,因为前世他曾学过这么一段痛苦的历史,而这段历史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 官山海政策的确可以使得府库充足,可是前提是列国不能干涉、是各国的经济处于封闭的内循环,是排除掉泗上墨家的存在和逐渐发展的大规模的跨地区跨国境的商品交换。 适不是没考虑过齐国可能变法富强的可能,但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到齐国在泗上就在眼皮子下有任何变强的可能。 无关税、允许墨家在齐地开办盐业和矿业这两个绞索一套,齐国挣脱不开,因为齐国没有足够强大的萌芽状态的工商业资产阶级做挣脱的主力;也没有一支以“利天下”为信念但却谋划资产阶级革命的政党做先锋驷马。 到头来,适觉得墨家的这两道枷锁一上,齐国必然是愤怒遍野,不但不会强大,只怕内部矛盾越发深重。 齐鲁西南地区,适无论如何不会占据,那会严重刺激到天下诸侯,也会将墨家的整个重心都牵制在齐鲁西南地区,使得难以完成整个的南下战略的布局。 高孙子是认可那个南下大略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次会给齐国一个发展壮大的机会,毕竟看上去墨家帮着齐国内部扫清了很多的矛盾。 高孙子已经不再作声,在那里低头思索适所说的这些话。 有人起身道:“如此说来,齐国无论如何都没有未来了吗?说知之术,是可以推断出来全部的可能吗?” 对于未来,墨家内部一直都是倾向于“可知”、可以“推论”的。 这不是适带来的改变,适只是墨家的修正分子,而他当初投身墨家的时候就源于墨家有极大的改造空间和内部的一整套逻辑体系。 之前有人说天命不可知,有人说天命玄奇非人可晓,也有人说当年武王伐纣知晓天命的人已经随着殷商的灭亡而灭亡,也有人所当年武王问箕子微子天命事随后重病不起…… 当年彭生曾问墨子,你说什么说知天志之术,难道未来是可以知晓的吗?未来的事,不是你们的说知之术可以知晓的。 墨子反问道,假使你爹妈马上要死了,一天之内你要是能赶回去他们就能活。现在距离假使百里,一匹马、一头牛,你认为你爹妈是死还是活?你爹妈现在是又死、又活,但死活取决于你的选择,你怎么能说未来不可以知晓呢? 墨家尤其重视“推论”,因为墨子认为“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想法,能做你就宣扬他,不能做你却宣扬他,那就是胡扯。这是用来抨击儒生的,因为墨子认为儒生那一套听起来很好,但是没有实际的操作性,不可能做到,所以听起来再有道理那也是胡扯。 这些东西,被适修正了之后,墨者们对于逻辑推理极为重视,而历史本身是有逻辑可寻的,这就是墨家树立的史观,导致了更为玄奇的“历史”和“政治”有时候也是可以推理、知晓未来的宏观走向的。 现在齐墨战争结束之后的天下局势,需要一个推理,一个推论,由此才能确定墨家的下一步走向。 适之前的推论都是在说齐国不可能强盛了,这是为了说服高孙子支持他看起来更为温和、有些投降主义的撤军做法,安抚泗上的激进派年轻人。 现在那个人提出的问题,适不想要再在齐国这件事纠缠下去,于是顺着那个人的话道:“齐国有没有未来,取决于什么是齐国?” “齐国如果是田氏的私产,那么我说了,齐国没有未来,或者说田氏已经没有未来。” “可齐国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只有一个想法、齐国却是由千千万万的齐人组成的。如果主权在齐国的民众,你的问题就是齐国的民众有没有未来?” “当然是有的,为什么没有?他们觉醒之后推翻贵族和田氏,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发展生产,晓习天志,怎么会没有未来?” “至今为止,我们反对的都是田氏和贵族,却不是在反对齐国的民众,这一点一定要分清楚。今后在一些公开的场合,这个也一定要注意。” “关于田氏将来会采取什么政策,那是将来才能知晓和以此推断的。但不管他做什么,我们只要能够在对齐签订和约的时候抓住几点,那么田氏和贵族的齐国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现在我的话讲完,关于齐国的大略,谁还有不同的意见?” 说完之后,适先看了一眼高孙子,高孙子沉默一阵点点头道:“我没什么意见了。” 高孙子心中还沉浸在刚才的争论中,还在琢磨适对齐国的种种推论,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破绽,他所担心的几件事适似乎都解决了。 要利天下,天下广矣,总要有个先后顺序,高孙子担心的就是墨家从齐国撤军之后,那些已经得到墨家之利的汶水、济水的齐人会不会吃二次的苦;以及田氏和贵族会不会因为墨家帮着他们清理了一些内部矛盾而使得齐国成为泗上北方的一大强敌。 至少现在,听上去适已经表了态。 他既然说不能够不管那些汶水、济水的民众,在道义上已经符合了墨家的义,这没有和高孙子产生本质上的分歧。 他既然分析了齐国田氏的内部矛盾虽然被清理但是新的矛盾又产生,那么高孙子对于北方齐国强盛的担忧也便无存,在对于局势的判断上,高孙子已经形成了一种对于适的信任和习惯,二十年风雨波澜之下养成的,而不是因为某种私人的信任。 适的意思是分析了齐国种种可能变强的可能,再排除掉田剡成为“墨者”这个可能之外,其余的变强可能只需要在和约中加上几条就算是彻底锁死,以不变应万变,那也不是不行。 两个人的分歧只在于是北上速胜、机会一搏平定中原再谋四边? 还是继续延续墨家原本的战略,先南后北,保持淮北、泗上这个可以培养骑兵和攻略中原的发起点的前提下先解决南方的问题。 适的办法更为平缓一些,而现在的局势之下高孙子确信自己只能反对但却不能够得到广泛的支持。 适又在开篇就先表明了不会非攻立国而是要利天下的态度,这使得高孙子并没有全然反对适的心思。 高孙子也明白现在墨家的内部局面,也明白当年墨子对他的评价以及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做墨家巨子的缘故,在适表明了态度之后,他也转为支持。 在基调定下来后,一个基于这个基调的对齐和约的大体规划也就在一片讨论声中诞生。 刨除掉那些已经定下的内容,唯一的变数就是墨家要得到莒城。 因为越国南迁的背景,琅琊实际上归属于墨家是板上钉钉的事,莒城作为齐国长城防线的东端、作为齐国可能威胁墨家侧后的钉子,这是必定要被拔出的。 莒城靠近琅琊,且不在各国犬牙交错的西部,得到后各国既不会过分刺激,也不会出现那里需要随时防备魏韩齐的状况。 而且莒城在手,等同于再出现费地这样的情况,墨家可以选择在泗水守、而在莒城发动对临淄的进攻,即便齐、魏结盟,也一样可以先行解决掉齐国,以处于不败之地。 这样一来,越国南迁,使得大半个苏北平原都在墨家的掌控之下。而莒城和琅琊作为苏北平原的北大门,只要在那里驻扎一军,退可凭借沂蒙山的阻隔守精华之地;攻可以从东线切断胶东半岛、借助习流舟师威胁即墨。 整个墨家的战略局势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西北以后世的鱼台、沛丰沿着此时还未出现的微山湖一直向南到徐州、宿州。 东北以后世的莒县、沂蒙山、临沂为界,沿着东海占据了大部分的苏北平原粮仓,向南一直到盐城、控制一部分邗沟运河、在此时名为广陵和扬州和海阳也有足够的势力。 西部是受墨家影响、一直平衡贵族势力的宋国作为战略缓冲,可以随时干涉魏楚之间的矛盾。 南部则是已经完全衰落不可能再强盛的越国,时机合适随时可以沿着当年吴越争霸修建的运河直扑扬州,饮马长江。 北部是经过齐墨一战削弱之后的齐国,尤其是放弃了齐西南却得到了莒城之后,齐国更是彻底没有了和各国结盟对抗墨家的勇气:刨除掉内政不稳外,墨家在得到了莒城后,终于可以有两个对齐的战略方向,鲁西南地区北上或者莒城即墨抄后路,都使得齐国不敢和各国结盟:敢结盟,第一个挨打的必然是齐国。 越国南迁保存实力。安稳被墨家煽动起来、经过农业变革导致势力逐渐强大的吴国贵族,楚国又刚刚彻底平定了延续将近二十年的王子定之乱,使得越国不得不和墨家搞好关系,以求墨家能够调停楚国可能的攻击。 魏国和墨家和谈,墨家没有取成阳,使得魏国始终可以威胁鲁国、宋国和齐国,尤其是此时极为富庶的鲁西南地区和陶邑。 但陶邑现在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不和齐国结盟,那么进攻墨家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菏水南下,或者不惜把宋国也拖进去对宋开战。而和齐国结盟,齐国又绝对不会答应。 实际上适放弃了齐国西南地区,就是在挑唆齐魏之间的矛盾:如果墨家占据了齐西南,那么墨家就横亘在齐、魏之间。但现在把成阳留给魏国、又不取齐西南的丝毫土地,还留下一个衰弱的齐国,结好一个对西河虎视眈眈的秦国,这会让齐魏之间的关系急剧下降。墨家可以站在中间,维持一种稳定的均衡,甚至可以威慑。 西南方向的楚国,广袤无比,人口稀少,封君众多,楚王借此大胜又欲集权,也基本不可能发动对墨家的战争。 宋国作为当年晋楚争霸的缓冲国,现在其实面临的是一种三方的平衡,使得楚国更加不敢乱动:墨家和宋国有盟约,宋国被攻打墨家必须出兵。魏国和楚国都介于此,原来只需要考虑对方的态度,现在不得不考虑第三方的态度,并且会极端恐惧墨家和对方结盟。 由是,一个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的稳定平衡将会在今后数年内实现,各国都在舔舐伤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家在苏北不断扩张却无能为力。 泗上墨家已经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战略局势的全面转折,使得可以完全放弃“非攻”的口号,可以喊出更加让贵族害怕却又无可奈何的口号了。 泗上墨家也算是终于度过了居中维持、结好邻邦、助守以维持魏楚均衡、谁弱帮谁的阶段,有资格也有实力用远交近攻、谁弱打谁这一策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再多余 墨家高层闭门讨论的那些内容,每一条都关乎到千万人,关乎到诸夏九州。 大时代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细细微微积累起来的波涛,使得许多人的命运不得不和这个时代融为一体,又在这个壮阔的时代下选择着自己的命运。 “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此王公大臣以愚民之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命。” “但是不是说人和天下、时代、乃至宇宙就绝无联系?如杨朱等人所言,人可以是单独的、超脱于社会的人?杨朱学派的说法,又该怎么理解呢?” 沛邑新建的名为庠序的大学校园内的一处房间内,一名墨者正在用一口带着魏晋口音的泗上话,讲述着墨家的《非命》之说。 讲学的先生手里捏着一截石膏笔,背后的木板上写着几行字,木板的左右各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诸夏九州的大概,几字形的黄河十分好认,但其实画的并不是很完善;旁边一张则是名为《山海经》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九州之外的土地,有些地方的译名很奇怪,那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 已经来到泗上半年的西门彘停下了手中正在抄录这些内容的笔,微微有些泛黄的纸上留下了许多墨色的横平竖直的字。 从邺城来到泗上的这半年,没有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没有了田猎纵横的娱乐,反倒让西门彘觉得很充实和快乐。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当墨家的道义开始在邺地流传后,西门彘便一直觉得自己是天下多余的那个人:在墨家道义的经济体系中他们是蠹虫。 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现实不满,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认为自己有匡扶天下拯救万民的责任和雄心,却做不了。 他们读了一些书籍后对于民众充满同情,可却发现自己的同情在自己生活的环境内是孤独的。 他们忧郁、彷徨,需要一些东西填补他们接受了良好教育和吃饱了撑的之后的空虚。 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他找到了归属、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一个梦想。 墨家很重视教育,这一点西门彘早就知道,却没想到会重视到这种程度。 他来到泗上之后,很快就被安排进了预科班内,班内的同窗多是魏韩赵地的人,口音相近,半数是没落贵族的子弟,也有小部分如同他一样是大贵族的庶子。 名为庠序的大学还在建造,随建随用,许多人是被墨家的九数天志之学吸引到这里来,可是考取庠序对于他们这些外来的人难度很大。 庠序分为文理两科,西行归来的索卢参担任文科长,而理科长则是适当年游楚时就携带的那些弟子中的佼佼者。 这些外来的落魄贵族子弟或者大贵族庶子的确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们接受的教育和泗上墨家的教育并不能全然接轨,有些东西他们甚至不如一些小学中的孩童,庠序中的理科他们很难考上。 而泗上墨家对于教育的严苛程度,又是极为特殊的: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对此墨家的解释是:这样的确可能错过很多有天赋的人,但却保证了更多人的公平,如果可以无限考,那么富贵人家的孩子总会比贫穷家的孩子更有优势,也可能会导致一个家庭将所有的精力都围绕在一个孩子的身上以至于其余兄弟姊妹受苦,毕竟这时候脱产学习仍是极为昂贵的。 那些考不上的,多半也都会被安排到一些特殊的学堂中,或是学习工匠技术、或是被安排到淮北当学堂先生。 西门彘本来是想去学天志中的理科的,只是来到泗上之后才知道自己学的那点东西,和泗上这些自小接受了完整一整套教育的同龄人根本没法比:那些人在讨论水银在璆琳管中高度的内容,他根本听不懂。 而且他来了之后,也有过一次很受伤的经历:南济水一战结束后,墨家征调了大量的习流军校和测绘科的学生前往齐国帮助丈量土地,那时候泗上情绪高涨,主动报名的年轻人排成了长龙,然而他们这些人去报名的时候直接就被打回,理由是他们不懂不会。 西门彘觉得自己这些人在泗上,似乎有点被歧视,不只是歧视他们贵族的身份,更有点歧视他们不学无术……可事实上西门彘觉得自己之前苦学已经很用功了,然而自己学的东西很多泗上根本用不上。 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之后,他终于又有了梦想,那就是考入庠序文科,跟随索卢参西行带回的一些弟子,学习波斯文和希腊文,以及一些胡语,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和索卢参一样西行万里,凿空西域。 如果没有时代的波澜壮阔,西门彘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不会自己被人嘲笑学的那些东西屁用没有。 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练习驾车和在车上射箭,这是别处的六艺,可是这在泗上军制改革后并不如那些学了几年几何九数的炮校学生更受重视,甚至于义师已经快取消战车编制了。 他花了许多年学习礼仪,学习怎么吃饭,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贵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么非菜羮不得用筷子的礼仪。 他跟随父亲学习了怎么才能指挥打仗,可是他学的那些东西和泗上的军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没有墨家,他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骄傲的。 今日预科的先生讲到了命,他倒是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他在邺城的时候,幻想过墨家的学堂会学什么,也猜测过是不是墨家的学堂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灌输那些平等之类的概念。 可他没想到,他进入预科班的第一课,竟然学的是“史”。 学的是我们是谁?诸夏从何而来?上古三皇五帝时候人们大约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那时候会有禅让的说法?禹传启家天下又是不是必然的?商周交替又是怎么回事?诸侯之间的谱系追溯到炎黄上古是不是一家人? 西门彘作为贵族子弟,当然学过史。 可是他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冷冰冰的视角的角度去看待历史。 墨家非命,可这些史书却在用另一种角度阐述一种“命”或者称之为“天志”。 在这样的史笔中,没有什么天降异象、没有什么雪地生花,有的只是冰冷到极点的“国野之别、武装殖民”;有的只是无趣到极点的“铜器骨器石器并用之下、为了维系贵族的统治最合理的方式就是公事毕乃敢治私”。 在这里,礼成为了王公贵族为了维系统治造出来的东西,而非是一种亘古不变、四方不易的东西。 在这里,从道法自然到国家的产生再到推选制过度到世袭制,都只是一种曲折的必然。 论及典故,那些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并无几人是西门彘的对手,说到一两处典故这些人都会茫然不知。 可论及典故之外的历史的分析,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的视野却远比西门彘这个贵族子弟开阔。 今天西门彘听先生谈及“非命”,想到自己的命运,又想到那些墨家所认为的必然,不免有些疑惑。 如果有必然,那么这种必然,到底是不是命呢? 必然之外的偶然,又算不算是一种命呢? “非命”中的命和“天命”中的命,是一种命吗? 沉浸在这种虚无的思索之中,西门彘完全没有听到外面铜铃的响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诶,你父亲上报纸了。” 一句话将西门彘从思索中拉了回来,旁边的同窗将报纸递到了他的面前,传阅了许多次已经有些发黑的“报”上,便有一行醒目的标题。 《邯郸之围将解,墨家敦促魏赵缔结和约解民众兵戈之苦》 标题上并没有他父亲西门豹的名字,但是内容中却自然离不开邯郸之围的魏军主帅西门豹的名字。 这一报上的文章主要分为四个部分。 先是说,赵公子章派人前往高柳,与高柳民众盟誓:将土地授予民众,给予民众自治权,请求民众出兵击败发动不义之战的赵公子朝和魏国,并且叙述了盟誓的内容。 随后讲到屈将子和民众誓师,南下击溃了阙与君和公子朝的主力,正朝邯郸进军。 接着又评价了西门豹,从他治水和兴修水利肯定了他利天下的行为,又对他忠于魏侯而参与不义之战提出了批评。 最后又说了一下如今魏国面临的局势、中山国复国已成定局、王子定失败已无可挽回等方面,表示邯郸之围即将解除,魏国的撤军已成必然云云。 西门彘抬起头,看到许多同窗正对照着木板附近的地图,寻找着报上的那些地名。 他低下头,想到当初自己劝告父亲不要顺从不义之战的那一幕幕,心中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思索许久,他提笔在一张崭新的纸上,用魏国当地的文字,写了一封很简单的家书,诉说想念,诉说亲情,也诉说自己的快乐。 至于那些义与不义,他一句都没有提。 他想,父亲已经焦头烂额了,自己对义的理解,又怎么比得过墨家那些喉舌?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待价而沽 黄河以北。 赵邑列人。 一名魏人斥候在山坡上惊恐地喊叫着。 “高柳的骑兵!高柳的骑兵!他们过来了!” 山顶上的几名魏人斥候紧张地跳起来,顺着山坡看下去,远处已经扬起了烟尘。 两个人跳上马,朝着邯郸疾驰,剩余的几名斥候也迅速收拾着辎重行装,想要离开。 可很快几名墨家的斥候就盯上了他们,几次逼近之后,墨家的斥候却没有和这些魏人纠缠,甚至于几名张狂的墨家斥候远远地喊道让他们赶紧回去告诉西门豹,让他撤军。 列人已经距离邯郸不远,距离也就几十里,高柳墨家出兵的消息魏人早有所耳闻,却不想这支军队上个月刚刚在夏屋山击溃了赵公子朝和阙与君的部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出现在了邯郸附近。 远处行进的高柳骑兵队伍中,已经升了一年上士、又立下许多功勋的庶俘芈带着他的连队列为六路,那匹跟随了他许久的额头上有白星的战马正在撕咬着旁边一匹马的肚带,他伸出手拉了一下缰绳,却舍不得打它一下。 短短一年时间,庶俘芈又立下了几多功勋,墨家为了今天出兵已经准备了不止一年,去岁迎接索卢参归国的那次出征中稳定了高柳以北的胡人,暂时与他们盟誓、又击溃了几支胡人部落使得高柳在短时间内没有什么危险。 庶俘芈前一阵听到了姐姐的消息,听说她们好像深入了娄烦,去了黄河几字形转折北面的云中,那里的胡人如今老实的很,不敢弯弓抱怨。 高柳附近的诸夏人对于胡人现在是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深入草原的商人凭借着在泗上战场很难使用、但是在草原上极为有效的“结阵战车”,依靠火器和车阵,往往百余人就能够使得千余人的聚落无可奈何。 土豆玉米等作物,完全契合高柳的气候,此时天气又暖,耕牧线本就更靠北,高柳地区已然完全适应了农耕生活,新式的筑城守城手段,都使得胡人南下劫掠成为妄想。 汉代铁器的发展,使得汉兵以一当五,而此时跨越时代的发展和战术,对抗的还没有形成帝国组织和骨器时代的林胡,只怕要以一当十不止。 即便有聚落意图劫掠,不提高柳那里的骑兵可以追着砍杀、便是那些在高柳取得了互市权的部落也会巴不得出兵配合以分牛马。 这一次出兵,庶俘芈还是上士连长,但管辖的却有三个连队,因为这一次出兵是在高柳进行了动员,大量退役回去的士卒农夫也纷纷参与,毕竟这一次出兵不是墨家出兵,而是赵公子章以名义上他拥有的土地授予了高柳的民众、并且用自治权换取了高柳地区民众的血税。 直到现在,庶俘芈一回想起那日盟誓的场景,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屈将子、胡非子等人到底是怎么和赵公子章谈的他不清楚,但当初因为在胡人面前展现的马术技巧,使得他成为那次会盟的护卫者,目睹了盟誓发生的一切。 有些真相庶俘芈不会知道。 实际上从去岁迎接索卢参解决了高柳以北可能的威胁后,墨家在赵国这边就一直在等待机会。 在齐墨开战之前,胡非子就先来到了邯郸,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必须要拆掉三晋以防备魏国干涉齐墨战争。 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赵地渗透,最大化利用赵武公和赵公子章之间的矛盾,使得赵公子章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 魏国一直担忧墨家崛起,赵武公因为赵烈侯儿子的存在需要和魏国搞好关系以为自己的儿子上位,公子章靠着赵烈侯留下的老臣支撑,墨家趁虚而入在公子章的封地邯郸大肆发展。 这种情况,公仲连这个烈侯老臣看的清楚,但是一则赵国不能再被魏国当枪用、二则对于墨家的想法公仲连就算知道,也乐得如此。 赵武公一死,公子章在一众老臣的推动下继位。 原本公子章的选择会很妥协,守住邯郸,魏国久攻不下直接撤军,两国和谈魏国承认公子章的合法性,否认公子朝有继承权,这就结了。 但是墨家为了拆三晋,煽动中山国复国,出钱出枪组织商人给中山国支持。 南边派遣工兵和炮兵部队支持楚国攻打王子定,逼迫魏国。 这使得局面极为难看: 魏国骑虎难下发难,公子章不可能信任魏国了,而且似乎大有便宜可赚,除了开打没有第二种选择。 公子章信心爆棚,这可不是历史上魏赵翻脸的局面,而是楚、中山和赵三线对魏开战的局面,公仲连又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摆脱魏国的干涉,同时搞定内部的贵族,继续深化改革。 齐墨之战还没打起来,墨家就先开喷魏国发动的是不义之战,之前阙与君的事墨家也是为了之后的泗上霸权大张旗鼓,煽动民意。 而在更之前,吴起叛逃经过泗上的时候,是墨家在报纸上大肆宣扬吴起入秦、并且为了利于秦民提供铁器冶炼等技术支持。 秦国那边是一群叛墨,总归听起来似乎有些香火情;吴起是什么样的人物魏侯也不是不知道。 魏赵开战,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随后墨家和齐国开战,吴起在秦地受到贵族反对,这时候并未城重泉、临洛水,作出经略西河的态度。 吴起被秦国贵族反对,魏国可以放心地调动西河武卒干涉赵国。邺地的西门豹素有能力,开始围困邯郸;中山国那边乐羊当时尚未自杀,公叔痤想把乐羊让魏击看成是吴起的影子以证明赶走吴起是对的,支持魏国四面开战打出文侯时候战略主动权的做法;韩国为了魏国同意他吞并郑国继续和魏国结盟,南下骚扰楚国南阳。 墨家学宋襄公,因为“鲁民无辜”,放任梁父大夫经过鲁境进入费国,赵国公子章开始摇摆犹豫,怀疑墨家要完,魏国说不准还又能打出来一个文侯之盛,四面皆赢。 然而,秦国这边默契地希望魏赵之间继续打下去,立刻放出风声让吴起城重泉、临西河,使得魏国本来可以调动武卒此时却不得不防备秦国复仇。 公子章从犹豫再次坚定了一些,觉得可以继续打下去。 随后,南济水一战齐国平阴军团覆灭,中山地乐羊认为这是侮辱而自刎将自己经营的灵寿送给了孙子,乐氏家族和中山君、再加上泗上提供的资金和商人出资的雇佣兵在中山国战胜公子挚,魏国节节败退;楚国解决了王子定之乱;墨家兵临卢城直抵临淄。 公子章的态度再次发生转变,觉得这一战不但可以继续打下去,还可以完全削弱魏国、最彻底地解决公子朝一派的贵族,一方面死扛邯郸,一方面对公子朝一系的贵族狠打。 可随后,南济水一战刚一结束,魏韩背盟,和墨家私下里勾勾搭搭,墨家表示不要成阳、不要廪丘,准备和魏国媾和。 秦国变法开启,诸多贵族反对,秦国内乱在即。 楚国基本平定了王子定之乱,魏国大军却和楚军对峙不战,楚国似乎也是无力继续北上,等待会盟调停。 之前公子章下的决心太狠。 中山国复国成功,墨家在泗上大获全胜,楚国在南线不进不退,都使得魏国的战略局势变得极为难看——原本的战略态势,可以接受卖掉公子朝,只要继续保持魏赵友好那还是大有可为的。 现在的战略态势,不搞定赵国、不趁机削弱赵国……泗上有墨家、南阳有楚国、大梁有楚国、西边有秦国,若再有个随时准备对魏开战的赵国,魏国是真的扛不住了。 一方面和墨家媾和,一方面和楚对峙,趁着秦国开启变革开始内乱在即的机会,魏国不得不拼死一搏:和墨家媾和,意味着高柳地区一直没有动静的墨家可能不会卷入魏赵之争。 随即,公叔痤亲帅西河卒经韩国直插太行山;安阳地区的魏军沿着漳水切断了赵国都城和邯郸之间的联系,利用魏国的飞地将赵国的精华地切为两断;西门豹继续围攻邯郸;着手和中山国谈判承认中山国以便将来恶心赵国,公子挚开始收拢残余力量挺进巨鹿泽南下;赵国公子朝部借助自己的封地反叛,自号为侯。 公子章的局面便有些捉襟见肘。 烈侯时代的老臣公仲连去世。 邯郸城和中牟之间的连续被切断,西河武卒不断开进,更重要的是公子朝已经自号为侯,魏国铁了心的干涉扶植一个亲魏政权以解决四面是敌的战略态势、最不济也要削弱赵国。 现在的局面是公子章想谈都没法谈了,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邯郸城那边胡非子帮着守城,明明能打出去却按兵不动,和西门豹隔着城墙互相调戏,反正西门豹也攻不下邯郸,胡非子却也不出兵决战,当年守城的时候胡非子手里有虎符,公子章的亲信也调不动兵,况且都是些邯郸城的农兵和商人,都在墨家煽动下希望凭着打仗和公子章讨价还价。 墨家又大肆“捧杀”公子章,直接说“多难兴邦,这一次对于赵国是个兴盛的机会,只要能够铲除那些权重的封君公子,赵公子章便有襄子、简子之功,当年襄子简子开军功爵滥觞,正是墨家尚贤之义”,然后墨家又在济水、汶水土改,弄得许多世袭贵族开始观望。 逼到这个份上,南有魏国大军,内有贵族观望,还有个堂弟自立为侯,秦国没空夺西河,墨家宣布不取成阳廪丘……公子章唯一能求的兵力,也就是高柳那边的墨家部队了。 而墨家一直在小心布局拆掉三晋、谋求河套,其实早就是待价而沽。 一个犹豫不决决心四变如今急不可耐,一个谋划十余年处处引诱静等上门,这才有了庶俘芈记忆中那一场“与民盟誓”。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倒逼破盟 从赵国继承权干涉战争开始之初,墨家这边就一直在和公子章讨价还价,围绕的就是一个核心:分赃。 分的“赃”,是搞定公子朝一系贵族之后那些封地上的奴隶、农奴,以及一直要到赵武灵王时代赵国才能得到的云中、九原、乃至河套。 这些地方现在不是赵国的,也就谈不上分土地。 娄烦和林胡现在相对于中原弱得很,既没有中原的组织,也没有中原的技术,铁器和火药更早的出现使得这些聚落完全没有了丝毫的优势。 以墨家现在在高柳的力量,攻取云中、九原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人口,没有人口守不住,也没有丝毫的意义。 分封建制之下,人口既是财富,也是力量。 贵族将农夫束缚在土地上、分封土地可以连同人口一起转让,这是在一些陪葬铜器上刻着的事实。 人口意味着贵族可以有更多的征召兵,有更大的力量,有更多的和国君讨价还价的本钱。 贵族制度之所以束缚生产力的发展,也正源于此。 控制流亡、流亡是罪,导致人口不能够随意迁徙。 墨家想要沿着阴山一线维持农耕游牧分界线,没有人口不行、只是解放草原奴隶也不够而且文化差异较大、游牧转农耕即便是气候和环境以及新的作物都适合也需要时间。 公子朝自立反叛、魏国干涉的事这是可以预见的。 而这种预见也是可以转为墨家想要的东西的。 不狠狠收拾一批赵国的贵族,人口就没办法迁徙到云中等地,一个萝卜一个坑,得把萝卜挖了才能有多余的坑移到别处。 这待价而沽自己要价太高,就不得不提前谋划:魏国如果仍旧小霸,公子章肯定也就是魏国承认他的侯位就会议和,只有把魏国坑到半残才能让公子章决定彻底和魏国决裂,顺带着决裂之势一成,墨家立刻和魏和谈使得魏国可以从容调动兵力对付赵国。 魏国是被逼出来的,西河、中山、赵、泗上、陈蔡,魏国不能四面都收拾,只能选择一面。而这一圈之中,也只有赵国最弱,至少此时的赵国内部是最混乱的,他不干涉赵国就要面临四面被围的局面。 现在局面已经出现,刚刚继位的公子章所能依靠谋划的老臣公仲连又逝,邯郸的民众明显的不爱国在那讨价还价不出力,墨家再来谈的时候,公子章也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赵侯之位,能做的人太多,赵武公尸骨未寒,人家的亲生儿子当侯爵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贵族可以观望、可以看着魏国干涉,唯独他公子章不行。 因为墨家的使者来到赵都中牟提出条件的时候,赵公子章和满朝文武谁都知道这就是在趁火打劫,却又无可奈何:邯郸的民众和各地提供战争国债的商人不相信赵侯,只是同意让墨家当中间人,他们是把钱和粮食借给中间人由中间人将来偿还他们利息和本金,毕竟自己没能力惩罚君侯违约,民间募集的东西在墨家手里捏着,这年月没钱没粮打个什么仗? 况于除了高柳那边的一支成建制的野战部队,赵公子章已经拉不出一支可以和魏国西河卒、公子朝叛军、西门豹邺地农兵对抗的军力。 这件事就根本不是简单的赵国内政,说白了就是墨家和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的战争,而且双方都是撸着袖子直接上场了。 墨家的条件,其实听起来也挺简单的。 其一就是高柳附近几个邑的土地,赵公子章授予民众,民众在那里自治,双方盟誓:那里的民众不参与不义之战,但仍旧隶属于赵国,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田亩税之外公子章无权管辖——用分封建制的法权理解,就是公子章要把高柳附近封给一个贵族,而这个贵族的主体是全体民众。 其二改革边关制度,开放几个互市的口岸,成立征收关税的部门,墨家参与管理和建设,以此作为偿还民众和商人之前支付的战争贷款。 其三也就是一旦消灭掉公子朝的叛乱,墨家需要至少五万那些叛乱贵族原本拥有的农奴和奴隶,充实云中、九原等地。 听起来这三个条件都挺简单的,而且又可以使赵国富强、不用担心北部娄烦林胡的侵扰,还能偿还民众的贷款,顺带着还能充实北方。 原本很多地方赵侯就没能力直辖,分封建制直辖,贵族的领地赵侯根本收不上来税也没资格管,到后世集权初步有效的时候问平原君收税还被平原君劈头盖脸一顿不满。 然而这要是别的忠心耿耿的贵族,也就还好,可墨家在泗上那边干过一次了,这是要依样画葫芦,公子章心里哪里会不知道借鉴一下宋国的经验? 再说,把那里的土地授予民众这事,本来就是个形式,可有时候形式远比实质更重要。 十多年了!赵国就没从高柳得到过一个铜钱的税,也没得到过一个服兵役的人,那里的土地制度什么样赵公子章又不是不知道,唯独就是没有一个形式上的承认而已。 换了后世李牧驻守北疆,其实也是一样的,军赋都是取自当地用在当地,但形式上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现在形式上承认,那别的地方的赵人怎么看?凭什么高柳的人能够拥有土地我们却还得给贵族当农奴? 所以这一场谈判的重点,北方的治权不是重点、墨家的心思也不是重点,重点就是那个高柳地区的说法。 封给贵族,什么都好说,要是这个贵族愿意改革、愿意利天下,那随你怎么弄。 但是,授予民众,那是万万不能的,这要是动摇国本的。 双方撕扯了好几天,公子章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封屈将子以高柳,再以高柳君的身份进行变革,赵国不管。 但是墨家却咬紧牙不放,声称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妥协,墨家不接受任何封地和贵族称号。 公子章又折衷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在那里设郡,授予你们郡守之职,这不是世袭贵族,你们随便折腾。 墨家表示还不行,必须要明确很简单的所有权问题,如果公子章承认一国为公,那么墨家愿意在一国为公而非私器的基础上做郡守以为利民;然而如果公子章不能承认国为公器、君臣民之通约也,那么墨家也绝不接受这个私产的管家、家臣。 公子章也是年轻,当时就勃然大怒道:“义战、不义之战!只要是打仗,就要死人,哪有什么义战不义战的说法?让高柳的人只打义战?这义不义全靠你们墨家的一张嘴!” “你们墨家没打过仗?没主动去过草原征伐?征伐没死人?那是义还是不义?” 墨家的使者立刻表示:“义还是不义,不是靠墨家的一张嘴,而是靠子墨子的三表之规来断定的。以天志为先,符合民众利益的就是义、不符合的就是不义。” “墨家当然出兵过草原,而且打过仗,那是因为这是义战。” “为何为义战?因为乐土九重之下,每一种进步都是义的。” “草原人不耕种只放牧,动辄南下劫掠边城,劫掠不是生产反而破坏生产,所以为了防止生产被破坏,当然要打。” “其次,草原聚落中也有头人奴隶,牧奴并不想打仗只想着放牧,而劫掠的主要发起者是那些聚落头目,所以墨家每次去都要砍死一些发动不义之战的草原贵人,诛不义为义。” “最后,高柳、云中等地适宜耕种,尤其是玉米、土豆等作物可以生长,想要改变胡人劫掠的生活,就是在那里推广农耕,使得民众有饭吃、有衣穿。有些草原聚落的贵人阻碍这种进步,那么他们就该死,就该被消灭,所以要打,也就是为了利天下之民。” 辩论本就是墨家擅长的事,墨家又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少谈德而多谈利,因为墨家利义统一,谈利就是谈义,至于这个义是不是公子章认可的义,那不是墨家使者要考虑的问题:不同意就不接受条件,大家一拍两散,你逃亡出国当流亡公子,我们墨家继续宣扬我们的学说就是,打不打得过公子朝为赵侯后的反扑那是我们的事,也和到时候流亡出国的你无关。 公子章身边的臣子也听明白了墨家的意思,也就是说高柳地区的军赋自留,对于草原的经营绝对保证赵国的北部安全,如果草原上出现了强大的娄烦林胡,高柳地区的人绝对会出兵攻打,死战到底,以保卫他们的“进步”生活。 而若是赵国对外发动战争,对不起,别想调动高柳地区的一兵一卒。如果赵国内部再发生政变,除非有利民的变革导致的变革和反变革的争斗,否则高柳也不会出兵。 颇有些守在北境做血肉长城、不参与中原纷争的意思。 只不过这些人忘了一个问题,或者说完全没考虑到一个问题,这个条约中的“义战”的标准,还有一条正在泗上酝酿。 那将是一声惊雷,只不过现在惊雷未起,甚至乌云还未遍布。 赵国想要成为强国,要解决的好几个问题,融合代国和赵国文化是其一、集权改革是其二、夺取云中九原是其三,一直到赵武灵王时代依靠胡人打压国内贵族完成了这三项,才可以和秦国抗衡到底。 适固然在拆三晋,固然泗上最大的威胁还是魏国,但是墨家却不养虎,唯一一个想要养的虎是被锁死了南郑汉中巴蜀战略的秦国,逼他向西。 至于赵国,还是要逼着他在中原找出路。在中原找出路,那就必然要和魏、齐发生摩擦。 中山国固然是适借用其复国来削弱魏国、诱骗赵侯坚决反魏的,可未必真的对中山国好。有中山国在,云中高柳等郡就要排在赵国的战略重心后面,还不至于那么早翻脸。中山国这张牌已经用完了,可以丢弃了。 三晋已经被拆了一方,还要为将来再也没机会结盟做准备,一如用堵死南郑汉中倒逼秦国谋西一样,堵死北境云中,那也是在倒逼赵国将来和魏韩齐的冲突不可能断绝。 第二百五十九章 陈利害 几番争执之后,墨家这边口风极严,丝毫不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直接表现出一种不可以妥协不能商量的态度。 公子章又如何不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可不饮鸩止渴又能怎么办? 无奈之下,知道再争执下去也无结果,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赵侯亲自读了一遍墨家书写的通约后表达了认可,随后使者跟随墨者前往高柳,宣读了赵侯的盟誓。 高柳附近的民众多数集结在了一起,听到了盟誓之后齐呼万岁,于是整军。 得正规骑兵三千、自耕农的游骑游侠儿八千、步卒九千,合计战卒两万、辎卒若干,南下在夏屋山击破叛军,转入中山,经中山国一路至巨鹿泽,沿黄河直奔邯郸。 庶俘芈所知道的,也就是与民盟誓的那些事,而他回忆起来忍不住笑的,则是因为公子章的使者盟誓毕,大肆宣扬赵侯仁义,却不想高柳的民众却根本不听,弄得使者很是下不来台,还是墨家的人出面给了对方一点颜面。 回忆的微笑还未退去,便到了安营的时间,此时作战多是以旅为阵,连长的任务主要体现在夜里宿营的种种事情。 这里已经距离邯郸不远,一切都要小心。 连队刚刚驻扎,便有传令兵叫他让他去一趟大营,他指挥的连队是步骑士,不属于正规的旅内编制,一般用作机动步兵在决战中配合骑兵或者骑炮攻击侧翼,因而算得上是与众不同的精锐,又是常年在边境边堡做事的,有些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接到了命令,第二日一早,他带着连队护送着几名墨家的使者,先行前往邯郸,与西门豹谈判。 快到邯郸的时候,庶俘芈心中居然略微有些激动,算起来西门豹也算是他即将见识到的第一个耳熟能详的墨家之外的人物。终究西门豹治邺的故事,被墨家改了之后还在故事里念了两句诗,也算是在邺地治水、却在泗上闻名。 途中便有几名魏人斥候跟了上来,庶俘芈接的命令是不要和这些斥候起冲突,双方语言也不怎么通:他会的是泗上方言和代地方言以及一些胡语,魏国的斥候则是一口浓浓的邺地语言。 护送的使者里面自然有通晓邺地方言和雅音的,等那几个斥候靠近后解释了一番,到下午便有人来迎接。 魏军的大营安在邯郸城外数里,看得出知晓了高柳地区出兵的消息,西门豹已经做出了应对,但兵力仍旧捉襟见肘。 越过营门,远远地便看到一群衣着皮甲的士卒整队而立,想来这便是邺地农兵中的精锐。 庶俘芈心道:“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呢。倒是和我们在高柳迎接赵侯使者的时候差不多。” 他不动声色地下达了命令,原本四列并排的骑兵迅速从四列转换为八列,转换的过程极为流畅行云流水,也没有再做太多的动作。 对面冷不防鼓声响起,魏人齐声断喝,只是来的这些人多是在草原上杀进杀出数次的人物,哪里怕在营中的这点动静,竟是岿然不动,稳步向前。 那些战马平日多听爆炸声,火药的爆炸声又岂是人力可比的?爆炸的雷鸣战马尚且不畏,任凭魏人叫喊,人马合一。 营帐内,西门豹自不会出门迎接,却也没有正襟危坐,而是悄悄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墨家之兵卒,果然精锐。” 暗自称赞一句,正是内行看门道,阵法之强就在于可以指挥士卒尤其是难以组织的农兵,而农兵很难做到脱产训练,西河模式并未推广到整个魏国,西门豹所能集结起来的可以把列阵转向做到这种程度的士卒并不多。 再看那些骑兵,马匹自是雄壮,马镫轻垂,鞍袋上挂着火绳枪,侧面悬挂着一口铁剑,骑士皆带皮甲,带着一种类似于武弁的帽子,但又不太一样。 士卒精壮,刚才变阵的时候,当真有一种如有臂使的感觉。 身旁一群魏军将校忍不住道:“墨家善战,观其兵,非西河守之武卒不能比。南济水一战,齐人全军覆灭,如此看来,竟是情理之中。” 另一人叹道:“这还不是泗上精锐,都是高柳边军。” 西门豹因为儿子一直受墨家影响和墨家之前也曾来邺地观察水利的缘故,和墨家接触颇多,也曾见过胡非子等人物。 算起来他也是西河学派的后辈,而禽滑厘叛儒归墨之前师从卜子夏,即便在西河学派那也算是前辈了,早年间也有过些交往。 世人多言三不欺之说,西门豹善用刑政,民不敢欺,对于墨家的一些手段他倒是看得比别人更为清楚。 吴起在西河用的手段,他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明白魏国养不起那么多西河武卒。 西河卒所谓“一人学成,教成十人;十人学成,教成百人……万人学成,教成三军”的专业士兵训练,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正是墨家的义师可以强大的原因? 可是邺地不比西河,西河那是从秦人手里抢来的,秦国贵族被一扫而空,可以“分地利田”的方式奖励武卒,可邺地他如何能做?殷商时代邺地就已经是重邑,千年下来,贵族盘踞根深蒂固,又哪里有西河那样的条件? 西河那么广阔不过养五万脱产武卒,区区邺地又能养多少武卒? 吴起曾说,三万武卒可破农兵十万,如今墨家这边出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邯郸城自己根本难以攻破,屯兵于坚城之下,对于墨家这一次派来使者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坐好之后,西门豹正色道:“邀赵人使者入帐谈。” 身边侍从心道,那明明是墨家的使者,却不知西门豹的意思便是魏国已经就廪丘成阳的事和墨家媾和了,墨家却是在违背和约。 待墨家使者入帐,见礼之后,西门豹看了一眼发现竟是之前曾来过邺地的一人,冷声道:“许久不见,昔年观邺地水利,相谈甚欢。不想今日相见,竟各持兵戎。” 那使者却不甘示弱,仰头正色道:“昔年公治漳水、溉万田,正是利天下之义,是以相谈甚欢。今日相见,君为不义之战袒身击鼓,是为不义。各持兵戎,非是我变了,而是公变了。” 吴起大笑道:“你有你们的义,我有我的义。可能两义之间有想通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今日不谈义,只谈事。今日来,所为何事?” 使者直言道:“请君退兵,弥兵戈之灾以利于民。” “如今高柳之兵数万而来,胡非子守邯郸数月不能破,屯兵于坚城之下,内外夹击,这是不可以战的。” 这一点西门豹并不反对,邯郸城他根本打不下,他不是不会用兵,而是新的城防体系根本不是他所掌握的军事技巧可以轻易攻下的。 而且很显然邯郸城内远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倒是不知道邯郸城内的赵人正准备和公子章讨价还价,可是也有细作回报了城内的情况:其势一如昔年襄子之晋阳。 可现在魏赵都打成了这个样子,他一退兵那是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他撤军不只是他这一支军队的问题,撤了邯郸之围,等同于将漳水那里魏军侧后让出,高柳骑兵配合邯郸农兵,便可以直接支援中牟,可以面对正在围城不能攻下的西河卒。 可若不撤,又真的打不过。 围城太久,军心涣散。 秋收在即,农兵思乡。 本身来之前墨家就多宣扬这是不义之战,军中的牢骚远胜从前。 高柳大军是一支生力军,战力如何,他不知道,然而墨家南济水一战全灭齐平阴军团的事,却可以做一个比较。 刚才那支护卫的骑兵行进中变四列为八列的行进转换,也让他极为震撼。他和那些草原部族上的人不同,那些人看到马术精湛多会赞赏,可中原军中武士极多,个人技艺精湛的数以百计,战阵之术却才是中原将领眼中的骇人指出。 西门豹沉默一阵,反问道:“纵我不能胜,西河武卒数万却在丹水。” “墨家之军固有潡水、济水之胜,可武卒亦有阴晋、大梁之强。胜负未可知。” 使者笑道:“两军对垒,胜负诚未可知也。可对垒之外,胜负已分。” “其一,西河卒虽强,可却是吴起一手训练,他用如有臂使,公叔痤虽有才能,却未必及得上。” “其二,我军兵临邯郸,你屯兵于坚城之下,此战必败。” “其三,魏人不义之战,赵人多怨,自晋阳事来,魏赵何曾见兵戎?魏侯背盟在先,这是天下公论。魏人不义在先,赵人多怨,则邑邑如襄子之晋阳。我墨家善守,选一善守之士入城,粮不尽,城不破。” “昔年智伯围晋阳,乃至身死族灭。如今魏国的局面,难道不是相似于昔年智伯?” “吴起入秦,西河了如指掌;楚人新胜,欲复大梁榆关。这不是可以不了解的局势。” “野战对垒西河卒,胜负未可知,可是若定邯郸,北上盟中山而破公子挚,公以为胜算几何?” 西门豹沉默,公子挚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若是这一支军队解围邯郸后联合乐池攻打公子挚,那是必胜的。 使者又问:“待中山定,击公子朝,胜算又有几何?” 西门豹再次不语,公子朝的叛军哪里是这群人的对手? 那使者最后道:“攻敌之所必救,逼其决战,这是雄略。西河卒之强,墨家亦多闻之。公以为,在邯郸与我等接战,先消耗我军,然后可以拖时间让漳水的魏军和武卒合兵,我军必救中牟,魏人以逸待劳等待决战,以武卒之强击败公子章所能用的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力,一举解决赵国事。” “或许多想,墨家精锐都在泗上,又已议和,墨家重信,南线已不可能出兵。北线决战解决掉赵公子章最后一支可用之兵,又有公子朝的继承权,到时候赵便如韩之于魏,魏国四面之敌只剩下秦、楚。” 西门豹心中一惊,那使者哼声笑道:“可是……赵都中牟,是墨家之所必救的吗?公子章居于中牟,城邑被围,他必救自己,守城坚决。可是赵都不是我们必救的城邑,我们大可以慢慢地向北清理公子朝势力,若中牟破,公子章身死,赵氏子孙可为侯者多矣,届时便是韩郑之仇,当年驷子阳又是靠的什么口号执政郑国的?” “再说纵然公子章欲降,说不准便有一些不甘的赵人义士刺而杀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未可知。” “我是墨家的使者,不是赵公子章的使者,墨家之所必救,南在沛邑彭城,北在高柳,却唯独不在中牟。” “利害已陈,退兵与否,君自谋之。” 第二百六十章 忠贞之士(上) 西门豹猛然警醒,听着这一番对赵侯没有半分尊重只是当成个工具的话,喃喃道:“你们自称敬爱天帝鬼神,可你们却缺乏丝毫的敬畏之心,你们心中竟对贵胄诸侯疏无半分敬意,又如何能敬天?” 使者笑道:“民为神主,民众希望天帝爱民,所以天帝爱民。而不是因为天帝爱民,所以爱民是对的。都是爱民,其义不同。” “《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生万物乃至人,人民得利,那便是天帝鬼神之愿。我们敬天帝鬼神,故而要利天下。竖刁、易牙对齐桓百般顺从,那并不是敬;比干劝谏纣王,这才是敬。” “至于贵胄诸侯……您多读书,自然知晓昔年白公胜之乱王子闾之事,后世皆称其仁,子墨子言王子闾算不得仁,真正的仁应该是借此机会登上楚王之位,平定叛乱、安抚楚民。因为‘礼’的尊卑,宁可自杀也不僭越,民众受苦,这算得什么仁呢?” “所以我们不是在支持公子章,而是在支持一个可能使得赵国民众过得更好的人为君。两害相权取其轻,公子章略胜于公子朝,故而支持公子章。若是公子章身死,赵氏子孙多矣,公子朝有弑君之名、勾结魏族之实,难道还没有人站出来愿意为君复仇吗?” 西门豹沉默许久,终于明白魏国的战略犯了一个大错。 从齐墨战争爆发到南济水之战、吴起城重泉再到秦国变法开启内乱将至,魏国的局面虽然难看,但在魏击、公叔痤、西门豹等人看来,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他们知道吴起的本事,又因为西河的仇怨,使得秦国的威胁就在不远的将来。 赵国如果再对魏国有什么威胁,那可真是四面受敌了。所以干涉战争打响,便不可能停下来,停下来也意味着魏赵之间彻底闹掰,结盟是不可能的了,一旦魏国受到攻击,赵国不但不会帮忙,说不准还要在背后插一刀。 既是这样,还不如先把北线的局面打开。 高柳出兵的事早有耳闻,作为整个战局的一部分,西门豹知道魏击和公叔痤的战略,以漳水之西为预设战场,利用靠近魏国河东精华地的后勤优势,依靠围困赵都中牟,引诱高柳的援军渡河决战,利用西河武卒一举将公子章所能利用的野战兵力击溃,从而彻底扭转赵国的政局,扶植公子朝使得魏赵之间继续亲密无间。 这个战略所设想的一点没错,如果决战的话成功率也很高,只是……如那墨家使者所言,赵都不是墨家必救之地,公子章也不是墨家必依之人,墨家不愿意决战可以不决战,可以慢慢在赵国内部找别的代理人。 到时候无非就是拖。高柳在北境,魏国拖得起吗?魏国不出兵,公子朝那点兵力又打得下高柳吗? 墨家随便拖,拖到就算高柳没了,泗上可曾有半点损失? 魏国怎么拖?拖上三年五载,拖到楚国大军夺回大梁、拖到吴起带着秦人武卒越过洛水、拖到墨家高歌猛进从成阳一路打进河东? 墨家的精华地是泗上,要对泗上动手,需要考虑齐、楚、韩、宋的态度。 西门豹闭口不言,他知晓墨家的辩术难敌,也知道墨家这其实就是在谈判,而谈判的一大技巧就是处处从对方的角度去谈。 墨家之所以谈,那是因为墨家还是希望公子章上位从而实现和平的。 墨家之所以有底气,那是因为大不了不谈,自己舍弃二分的利益,把魏国彻底拉入十分的深渊。 许久的安静之后,西门豹叹息道:“君命不可不遵,纵然有利于魏,可君侯之命也不是可以违背的。墨家不也是一样嘛,难道墨家的将帅就是可以违背巨子的命令吗?墨家难道就不讲忠诚吗?既然你们讲忠诚,又为什么要去为难一个忠贞之臣呢?” 那使者翻了翻眼睛道:“恶来还对纣王忠诚呢,武王执而诛之,那便是武王欲让天下人不忠?” 西门豹不愿意再继续和墨家这些人辩论下去,双方的义根本不同,鸡同鸭讲,哪里会有正常的辩论?一个连黑白的定义都不相同的双方,争辩这些都无意义。 沉思许久,西门豹道:“如此,请让我报之君上。” 那使者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报之可以,但是时间不能给你太多。最多十五日。” “十五日,可以让漳水以西的魏军疾驰而来与你会和,到时候我军被动,你也可以算作是在拖延时间。” “况且我闻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于国则为之、不利于则止之。若是十余日内仍旧没有答复,亦或是我们的斥候发觉漳水以西的魏人移动,我军必攻之。” “邯郸城内,尚有数万农兵,野战对阵,前后夹击,胜负不需我说。” 西门豹怒道:“十五日!十五日如何能到安邑再返回?不得君命而撤军,岂非重罪?” 那使者笑道:“素闻,文侯死前……” 西门豹怒斥道:“文侯薨!诸侯逝为薨!” 使者笑着改口道:“薨薨薨……文侯薨前,托国事于段干木、田子方、北门可、吴起与君。如今段干木、田子方、北门可皆逝,吴起奔秦,唯独您还在。” “违抗君命,却为魏国留下了精锐大军,使得邺地可以守卫繁盛,纵然有罪,您也是会接受的吧?” “谁让……您是忠贞之臣呢?” 使者拜了一拜,便辞去。 西门豹没有挽留,使者出去后,有人牵来马匹,庶俘芈悄悄看了看使者的脸色,也不知道这一次谈判的结果如何。 他倒是真的不喜欢就此和谈。 如今西门豹的这点兵力,根本不够邯郸城和高柳军两支力量的夹击,战功意味着升迁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一种不平凡的生活。 庶俘芈固然心中有着利天下之心,可难免会想:自己若是再立一些功勋,那就可以回泗上军校再学习,便可以做校官,便可以为做副职的旅帅…… 如今邯郸城下的邺地农兵,便是最好的刷功勋的机会,心里着实不想着和谈,心道:“魏国不义之战打的多了,不若趁此机会狠狠地打他们一顿,免得日后麻烦。” 在马上留心看了看魏人士卒的脸色和身上的甲胄兵器,心道不过如此,早就听闻武卒极强,这些人却不是武卒。 又想到在之前军校读书的时候,读到过大梁之战吴起以武骑士冲阵的事例,不免又想,不知道魏人武卒的武骑士,比之高柳的两个正规的冲击骑兵旅如何? 怀着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出了魏人大营,回去的途中,一名士兵来到了庶俘芈身边,小声问道:“连长,你说这一仗能不能打得起来?” 庶俘芈挠挠头道:“我哪里知道?听上面的命令呗。命令变一变,咱们跑断腿,谁知道呢。” ………… 魏人大营内,众将校也在询问西门豹到底打不打。 打不打是最重要的,怎么打反而不重要。 西门豹手里的军队,也就堪堪围城,想要以便保持围城的态势一边和高柳军团决战,那是痴人说梦,兵力明显不足。 城中的那群人可不是只知道死守的,墨家守城术上守是出城决战,下守才是固守一城,真要是打起来真的要面临两面夹击的情况。 要打,可以移营,选择让开城墙附近向南退,但那样固然免除了两面夹击的困境,可也让高柳军团和邯郸农兵合兵。 真要打,那也只能选择移营之后死守,自己做钓饵,钓着邯郸和高柳这支最强的野战军团,使得西河武卒可以支援,但那至少要守十余日。 西门豹心想,南济水一战,齐人守了三日就全线崩溃,那齐军可不比自己现在手中的部队:那时候齐人可还没有那么多的牢骚。 纵然屈将子不如鞔之适、纵然高柳军团火炮少于泗上精锐,可合兵邯郸,自己根本守不住。 退兵的话,魏国对赵国的整个战略就全完了:他退兵,漳水沿岸的魏军也得撤,不然就要被击破;那里一撤,公叔痤的西河卒也要跑,不然侧翼暴露,而且西河卒这一次没有全出,缺了其余的掩护,胜率也低。 不退的话,墨家这边肯定是要损失数千人的,倒是能给漳水和公叔痤那边争取时间合兵,但合兵也没用。 中牟现在还处在僵持阶段,短时间内攻不下来,合兵也攻不下;合兵最多也就能提防被墨家各个击破,但是想要追着墨家在赵国武装游行,怕是要掀起赵国的集体反对,后勤也根本跟不上。 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墨家对中牟的态度:不是必救,使得主动权在墨家手里,想打就打,不想打就去打叛军、打公子挚、公子朝,再不济拉回高柳准备防御。公子章就算死了,晋阳还有一支宗室呢,赵国真要乱成那种地步,谁不想举着诛叛逆的旗号称侯啊? 搏一搏,公子公孙变君侯,这诱惑太大了。 帐内几名将校也纷纷进言道:“我看咱们还是撤吧。军中怨言以多,秋收在即,若不回师,明岁邺地遍地饿殍,民心岂不更怨?” “邯郸城非一日可下,胡非子得墨翟之传,屈将子昔年在齐又是胡非子引其入墨,五勇之说使其非斗,两人合兵,并无龃龉,况且墨家内部体系森严,纵屈将十年在外,却也不能不听命。” 西门豹哪里不知道这些都是实情? 可心中的苦闷,又何处诉说? 本来这一次魏国的想法,那真是风风光光,趁着齐墨开战,口头支持齐国怂恿齐墨两家鹬蚌相争,却不想齐国是蚌,墨家却不是鹬,而是头巨隼,抓着这个蚌直接摔碎了,哪有被夹着嘴的情况?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忠贞之士(下) 中山国复国,魏国的意思是现在的魏国已经不是文侯时候的魏国了,打不赢多线战争,不妨先放一放,先把赵国解决了。 只要解决了赵国,中山国还可以夺回来,割让巨鹿泽附近的土地,使得中山国和魏国精华地连在一起,彻底扭转北线的战略。 不想东南一线墨家的速度太快,这么快就解决了齐国,威胁魏国再敢动手就要和楚国结盟。 本想要坐收渔利,不想墨家动手的速度太快,使得南线的侧翼暴露,再敢和墨家扛下去,转身墨楚同盟结成,直接切断大梁,文侯时代打了四十年的心血就要全部白费。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秦国贵族表露了对吴起入秦和变法的不满,邯郸城却又攻不下来,墨家这边继续搅合出兵了。 之前谋划的战略失败,那就退而求其次,先搞定赵国,不想墨家南边停战,北边出兵,顺带着表示你们继续打,打下中牟我们也不救,这已经不是魏国赵国之间的事,本质上已经形成了赵墨同盟。 退兵……弭兵。 固然可以保存实力。 可是,留给魏国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文侯时候打下的基础,全都没了。 中山国丢了。 泗上毫无进展。 大梁榆关面临着楚国的威胁。 吴起入秦西河随时要驻守五万大军以备不测。 赵国翻脸,不可能再信任魏国。 韩国老琢磨着郑国那一亩三分地,往北打韩国定是出工不出力。 泗上崛起了墨家、齐国被衰弱,以墨家善于搅合的一贯作为,打齐国墨家必然出兵。 四面皆敌。 看起来现在和谈,魏国只丢了中山,成阳廪丘大梁都还能保住,可整个局势却让魏国彻底丧失了称霸的主动权,也彻底丧失了文侯时候留下的外交环境。 攻守之势易也。 除了防守,竟不敢在任何方向主动动兵。 此时的魏国,只怕再也回不到文侯时候的昌盛了。 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西门豹知道魏击的性格,知道魏击信任贵族胜于那些士人,知道魏击没有文侯那样的容人之量。 逼走了吴起、逼死了乐羊,魏国的全面收缩,必然会带来魏国的全面保守,原本尚有进取心的贵族势力会随着局势的扭转,变得在内部争权夺利,因为外部已经打不过了。 中山国丢了,那么多的封君,怎么处置?往哪里安置? 吴起、北门可、西门豹、段干木、田子方、乐羊这些偷牛的、当二道贩子的、杀妻的、贩马的、吃过儿子的士阶层出身的人物,即便还有才能,又哪里会有机会再在魏国混出头? 公叔痤确实有才能,可他能逼走吴起,他能提拔那些才能胜于他的人吗?到时候公叔痤就是整个魏国人才的贤能峰值了,就算再有吴起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混出头? 吴起奔秦,对于魏国的打击不在于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离开了,而在于魏侯将会对士人出身的人才极度不信任:士人骄傲,想去哪去哪,贵族最起码有封地家族,那肯定不容易叛逃。 田子方当年劝诫魏击的那番话,如今配合吴起叛逃的局面,全剩下反作用了。 本身田子方的意思是告诉魏击,要好好对待士人,贵族适当揉捏他们也不会跑,士人容易跑去别处。 现在魏击所能想到的,便是好好对待士人到时候还会跑、贪得无厌,不如好好对待自己的基本盘、那些不容易跑的贵族。 即便有士阶层出身的人才,魏侯也得琢磨琢磨,这不会又是一个吴起吧? 再不济,文侯时候可以把吴起扔到西河、把乐羊分到灵寿,总归有个交代。现在转为战略防守,纵有才能,那要安排到哪去?和根深蒂固的贵族们争位置?魏击有这样的魄力吗? 西门豹想的不只是现在的局势,想的是这一次魏国战略的全面失败之后,整个魏国的精气神,便再也不是之前的魏国了。 二十年前,魏国夺西河、灭中山、伐齐擒齐侯、大梁斩楚左尹四执圭之君、取郑国半壁疆土,天子勉励,何等风光? 短短二十年,竟成了这般模样,这变数,到底出在哪? 帐内,将校们的争论声愈发烦躁,西门豹闭上眼睛,向后仰着头,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文侯薨前的嘱托和期待,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再实现了,若非文侯,他哪里会有今天的地位?知恩图报,知遇之恩,一切的一切,都让西门豹浑身松软无力。 以死相报?带着邺地乡亲,在邯郸城下决死一战,战败自刎以保君侯之恩? 带兵撤退,组织秋收,继续经营邺地,为这一次魏国干涉赵继承权战争的失败背上大黑锅? 他只要退兵,就得背这个锅。 若不然,谁背? 战略错了,魏击就得背锅,以魏击的性子,他会容忍自己别人说自己犯了这个大的错吗? 战局错了,公叔痤就得背锅,以公叔痤的精明和势力,以魏国现在的局面和处境,公叔痤背锅,整个魏国就乱了。 这黑锅,只能他西门豹背了。 战略没错,君上英明神武。 战局没错,相国运筹帷幄。 邯郸退兵,导致侧翼暴露,魏军不得不与赵媾和,唯他西门豹有罪。 墨家这群人算的时间很准,十五天,十五天是西河卒前进到邯郸城下的最短时间,是将邯郸解围战变为围城打援决战的最后机会,可墨家说的很清楚,十五天不撤,那就先把西门豹的邺城军团干掉。 可十五天能干什么? 派人回安邑要几天?群臣扯皮群议要几天? 墨家使者说,谁让他是忠贞之臣呢?为了魏国的社稷,总要有人背这个锅。 想到背锅,西门豹竟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都说墨家众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似乎每个人都是圣人墨家内部也没有什么争斗,可若真的没有争斗、真的不是一群人精,会想到把一个强盛的如日中天的魏国一夜削弱四面烽火的毒计?会想到利用人心和他西门豹谈让西门豹背这个黑锅而不是直接和公叔痤、魏击这俩不可能背锅的人谈? 墨家这不只是要在赵国有一席之地,而是要从根基上让魏国彻底断了贤才入朝的精气神,用这一场分锅大会逼得士人派和贵族派魏击只能二选一。 为何要先和他谈?因为他是最有可能为了魏国的利益忍辱负重的那个,也因为他算得上是文侯时代群星璀璨的士人阶层的最后代表,就是要把他逼走让天下士人对魏国绝望。 乐羊死了、吴起走起,他西门豹若是再被处置,天下士人会怎么看魏国?谁还会想着在魏国作出一番大事? 眼望四周,有利天下之心的都跑到泗上;有荣华富贵之愿的跑去西秦;有裂土分封边疆之心的跑去楚国……魏国还剩下些什么? 以墨家在市井间的影响力,也不用造谣,只需要陈述一下事实,天下士人谁人还对魏国有信心?可这陈述的事实难道不是包藏祸心?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如儿子所幻想的那样真诚赤子?那样无争无斗?那样只有一颗死不旋踵之心? 儿子在泗上,会混出什么名堂吗? 会懂得这天下没有不存在争斗的乐土? 会长大吗? 或许,儿子现在正在恨自己发动了不义之战、做了不义之君的手中的害民之剑吧? 或许,自己被君侯惩处,儿子会拍手称赞说这就是为不义之战而操劳的下场吧? 或许,自己很快就会收到儿子书写的措辞怨恨满满都是责怪的无父之家书吧? 眼泪就在他禁闭的眼角间打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要着下唇的胡须挤出一丝苦笑,西门豹坐直了身体,长叹道:“准备退兵。” 众将一怔,随即有人称赞道:“此举利于社稷。若不退兵,邺地荒芜,赵人更加难制。其势已成……” 那人还在说着西门豹退兵决定的英明处时,西门豹用一种充满无奈的大喝道:“退兵!派人去墨家营地,与之盟誓,我为民众不受刀兵之苦而退,让他们不要追击!去!” 众将不敢再言,一片寂静,分派任务退下之后,西门豹提起笔,蘸上墨,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臣豹言:文侯基业将成而薨,今天下数分,列国争雄,魏居天下中……” 才堪堪写了几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不用问,他知道那是士卒知道退兵、知道可以回去和父母妻子相见、知道可以回去耕种收获自己的田地的欢呼。 西门豹顿住笔,静听着外面的欢呼,忍不住想到墨家在书中评价他的那些话……百年之后,邺地民众或不知文侯,却尤忆漳河之溉,故利天下者不朽…… 那些评价很好。 西门豹却有些苦涩。 使民众得利,民众会去赞赏追忆,可比起自己将要背负的责任、魏国伐赵失败的责任,自己真的能够在百年之后被人称赞而不是唾骂吗? 眼看着文侯的事业就这样葬送,眼看着自己将要背负着擅退之名,等自己老去之后,有何面目去见有知遇之恩的文侯? 纵然自己退兵了,换来的也是魏国更容易残喘的局面,攻守之势易也,邺地将不再是阻隔邯郸中牟插入赵国的楔子,而是成为赵国南下防守的第一道堡垒……自己又能做什么?自己又哪里能扭转这天下的局势? 一时间,西门豹竟萌生出一些死志,或许自己死了,君上便会知道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真的只是为了魏国的社稷…… 想到这,他提起笔,手却不断地颤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和心酸。 外面的欢呼声仍在继续喧嚣,沉思了许久的西门豹原本因为心酸而颤抖的手随着这退兵的欢呼声慢慢坚定。 他想:“二十年前,我修水利,乡老皆怨,我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百年之后父老乡亲皆思我今日之言。” “今日事,又何尝不是一样?君侯今日怨我、罚我、惩我,百年之后,天下会给我一个评价!” 奋笔写完最后一个字,西门豹起身自语道:“西门豹啊西门豹,不要以死相报。你死了,固然你是比干了,可却不是将文侯托付的公子击做了商纣?罢罢罢……做这罪人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无德之城(上)(修) 史书不能写的太厚,由此非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留下姓名被后世评价。 西门豹考虑身后的评价,源于他至少有姓有名。 庶俘芈在这一点上,就比时代的大多数人强,这一点他还不自知,因为他至少有姓有名。 两日后,围困邯郸的魏军开始收缩,庶俘芈和一群人先行赶往邯郸。 途中,连队里的几个士兵问道:“连长,前几日我听宣义部的人说,好像以后咱们都要有姓了?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着不远处的邯郸城墙,庶俘芈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学的那些东西,回道:“好像也就是为了同姓不婚吧?我记得以前听人讲过,说是亲属通婚容易生下养不活的孩子。就是那个‘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么的内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阵,回忆起他确实听这么解释过父母和儿女为什么有相似之处的内容。 可他还是不解道:“可连长,你姓庶,听人说姓这个的也就你们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远点的亲戚到时候抓阄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们之间能不能结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阄,要不然天下数十万个村社,按照贵族封地为氏的规矩,怕不是要弄出几十万个姓氏,哪里有那么多字。 这个高柳庶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是个战国初年很著名的辩题的变种:白马非马,本我自我。 庶俘芈不是辩五十四那种深入到逻辑思辨内以至于脑子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辩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当我自称为我和你对话,而你也自称为我,是不是说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谁?谁是我?我是辩五十四,那别人若是叫辩五十四,辩五十四又是谁?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辩术的庶俘芈,更容易跳出这个圈,随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黄为牛,即便别人称之为马那也是牛”之类的解释之后,说道:“泗上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说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么有姓氏贵而无姓氏贱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从外边做起,再最后解决那些本质的问题。” “我听说好像是按照现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图册,没有姓氏的自己选个。不准乱造。” 这是不久前从泗上传来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内部会议的决定,是泗上民众商量新法众议的时候有人提出来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庶俘芈也不是太清楚具体的姓氏,毕竟他也是在学习会的时候听人说起,好像是为了防止用什么“房前”、“五柳”、“井口”之类的奇怪地名为姓,也为了防备用“造蔑”、“铁匠”这样的职业为氏。 庶俘芈还不知道历史的残酷,原本的历史上没有他家这样一个姓氏的产生,也一样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没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竞争中基本被剥夺了男性遗传权:每一次激烈的社会变革的大部分参与者,其实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贵族的旁支后代总会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后代。 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家庭,在千年后基本不可能遗留下男性血脉的,早在历史的长河中死绝了。 此时此刻的历史和传统,和彼时彼刻的历史和传统,并不一致,传统也只在此时此刻才有意义。 本身他自己已经有了姓氏,对于全面选姓这件事心中难免有些反对:心想这不是犯了重视外在而不重视本质的错误吗?只要秉持人人平等为天下上流之义,有没有姓氏又有什么区别?这倒是过于重视名而轻于实了。 然而他终究有姓氏,这些怨言和反对也就不好在学习会中提出来,若是无姓无氏提一下还好。 那询问的士兵心中倒是高兴的,又问道:“我听说虽然抓阄选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贵族的姓氏还不太一样?” 庶俘芈哈哈笑道:“笨蛋,我们写的字和贵族写的字本来就不一样啊。一样的简单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树的柳;天下贵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后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个名字,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呗,就像你现在叫二狗一样,你叫二狗,叫柳二狗,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赶忙道:“那可不一样。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那儿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着,主要是怕死后祭祀烧纸钱的时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时候我儿子祭奠我给柳二狗,便不容易错了。若不然烧给了四连的二狗、六连的二狗,那也不好。” 后面的伙伴们都笑,庶俘芈也大笑道:“好嘛,错不了。天鬼到时候准会认得你,把你儿子准备的祭品送到你手里,就像是咱们军中的驿差一样。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都有姓氏,岂不是都成贵族了?到时候就要看本质了,有的贵族还是蠹虫,有的贵族可就是要劳作致富了。” 一说到这,众人又都忍不住想起来军中驿差每天的工作:军中到处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国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马有关的名字,邮寄的东西钱财之类都要仔细区分那个村社那个乡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驿差的工作简单多了。 众人的笑声被后面几个跟随他们护卫入城的墨者听在耳中,看着士卒们欢快的气氛,也都收起了平日严肃的脸,和众人说笑起来。 这一次西门豹退兵基本已成定局,魏赵之争基本可以通过墨家主持的弭兵会解决,这些人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现在魏军西门豹部为了表达诚意,也是为了收缩兵力从展开的围城状态变阵为防守姿态,让开了一个缺口,这些人先行入城一是为了让民众心安,二也是传达一些命令。 说说笑笑,快到了城墙,很明显的泗上墨家的防御风格,几名墨者先行用绳子吊上城墙确认无误后,一个小侧门打开,一行人骑马入城。 入城之后,庶俘芈就发现邯郸城很有几分围城的样子,但是距离油尽灯枯还早得很,民众的生活井井有条,并无恐慌。 也就是大量的靠近城墙的厕所和男左女右的行进方式看得出这的确是一座墨家防守的城邑,带着浓浓的墨家守城术的风格,一看便知,别无他号。 当初庶俘芈等人去接应索卢参返回,他和索卢参有过接触,但是并不知道后来索卢参来到邯郸后,与那些叛墨交谈的时候,叛墨给出的关于邯郸的评价。 “这是一座无德之城。” “人皆求利,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利润和金钱,民众最重视;杀人、报仇、游侠、锄强扶弱,民众最喜欢。” 庶俘芈不知道这番话,而且也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不同,他在泗上长大,泗上的一些大城邑也多是这个样子,风华正茂,人人求利,为了利益离开家带着一群兄弟伙伴闯荡楚越乃至更南端,为的就是黄金、白银、铜、玉以及能换成黄金和钱币的各种货物。 行走的街上,庶俘芈明显能感觉出邯郸城的余力,城墙内侧一里之内固然守卫森严法令严苛,可是一旦入了内城生活一如既往,这不是一座油尽灯枯的城邑该有的样子。 甚至于途经商市附近最热闹的市井地段的时候,还能听到一群人在那讲学辩论。 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在那说“齐国管子学派的问题,就在于他太看重《侈靡》的自然调节了。若是饥荒之年,富户修建宫室,只需要百人,可却有千人饥饿,这怎么办?就只能把那九百人都饿死了,剩余的可不就能达成贵胄富豪、工商、隶农之间的标本平衡了吗,这是要靠道理把人饿死达成平衡,依旧是不义。问题在于,这是天杀的,那么算不算人杀的……” 听到这些半懂不懂的内容,庶俘芈暗笑,心道这里真像是泗上的样子,若是沛邑被围,怕是那些善于讲学的先生也会一样在吃了定额分配的粮食后依旧该看书的看书、该辩论的辩论、该上城墙的时候也上城墙。 转念一想,忍不住自笑道:“沛邑哪里会被围?打出去就是。” 带着一种泗上新生代年轻人的狂热和傲慢,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理所当然。 走过因为围城稍微有些冷清、因为根本还未出力并且认为解围是理所当然而不是很欢呼热闹的街道,把那几人送到宫室内和胡非子等人见面后,庶俘芈这些人便先去营中报备一下。 休息了一阵,这边又下来了命令,说是明日有一个民众集会,因为守城的兵力需要继续维持和整顿,所以由他们这些新来的帮助维持一下秩序。 这也算是任务,庶俘芈知道大约城中是要开始重整军队了,不方便抽调原本部署下的兵力,他们来完成这件事是极好的。 晚饭的时候一行人没怎么吃饱,墨家守城术中粮食都是定额分配的,为了长久守住,虽然粮多却也没到敞开了吃的地步。 第二日一早,他们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到了城中最空旷的地方,带上了发下来的黑色袖标,按照分配好的任务维持。 庶俘芈打量了一下,确定在围城期间,这里可没少举行民众的集会,以至于一些集会特有的枪决台、木台等一应俱全,旁边的几个绞刑架上还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这在泗上好像已经开始讨论废除绞刑了,但是在邯郸依旧属于是正常的。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了一嘴身边的一个邯郸本地的士卒道:“这都挂着的是谁啊?” 那士卒指了指最近的一具风干的尸体道:“那是郭纵,邯郸以前最大的冶铁大族,因为投靠公子朝在城内作乱暴露,被公审后绞死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德之城(中) 他不是邯郸人,对于郭纵这个名字完全不熟悉,也根本不知道这一堆风干的尸体背后隐藏的是邯郸地区的工商业者站队的斗争。 而这场斗争的本质,就是关于赵国内战之后分赃之争:以墨家主导的新兴工商业势力对抗赵国原本的和贵族关系密切的大工商业势力之间的斗争。 赢者通吃,包括整个赵国的冶铁业市场、草原交易市场、盐业等行业。 如同风铃般晃动的绞刑架,无声地宣读者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 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常见的政变,却被墨家搞成了赵国垄断工商业的大洗牌。 合作的,更发财。 不合作的,送你去死,逼你破产。 封地表象之下,工商业者中,墨家才是无冕之王、无冠之君。 这看不见的冠冕,便是泗上积累了二十年的巨额财富和本金,能把如今天下任何一个豪商乃至王侯压垮的财富。 庶俘芈不比那些在学堂学了好几年经济学的学生,对于这件事只能看到“这个叫郭纵的大族人家勾结公子朝作乱被杀”的表象。 很快,集会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来,庶俘芈也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骑着马在附近巡逻维持秩序。 一上午都是关于“胜利”、“解围”、“弭兵”、“非攻”之类的演说,时不时也有民众上去呼喊几声,听起来还是热情挺高的。 但是,凡事就怕对比。 等到木台上的墨者开始谈及“草原贸易专营权”的时候,整个会场都开始热烈起来,甚至于把庶俘芈吓了一跳。 给他的感觉,之前的演说就像是在烧热一锅油,就像村社到了新年一起炸丸子的那种热油,是不是冒出一些气泡的翻腾。 而现在,则就像是忽然在热油里加了一勺水,使得油花四溅,恨不能整锅油都跳跃起来。 不少民众在下面喊道:“对啊!这才是实利!我们打仗为了啥?我们把钱借给公子章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求利?” “我说,你们就说说,这大约能得多少利?” “公子章不还钱可不行!” “他要不还钱……我们为啥支持他啊?欠债还钱,这是天地至理!” 人群中不断发出这样的疑问,庶俘芈骑马逡巡中,看到人群外一个人摇了摇头道:“无德之城、无德之城。不忠、不义,只知利,如此天下,岂能持久?这天下,怕是要完啊……” 庶俘芈忍不住撇嘴笑笑,心道这就要完?那你是没去泗上看看,那些投资去楚越乃至更南之处贸易的商队的话,听说有百十多个退役的技击士去了缚娄为了钱把人家一座城都给弄下来抢走了那里贵人一大批的玉器黄金,也不知真假。反正对泗上这边说是贸易所得,又没苦主去告,弄得一大群人退役的地都卖了跟着这群人往南去发财…… 他也懒得搭理这人,骑着马从外侧绕到了旁边。 台上,那墨者说道:“这个借出去的钱,怎么还?你说要是靠征税还,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原本征十个钱的税,现在征二十个钱的税再还你们十个,这也不好吧。” “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两个办法。” “一个呢,就是用这笔钱,买一下对整个草原的贸易特许。咱们再募集一些钱,专门转运铁器烈酒丝绸璆琳、从胡人那里换牛羊马匹、碱。你们也知道,碱这几年卖的贵,墨家说是靠近高柳以北有碱湖,可以烧制璆琳,也可以投钱……” “然后根据利息,将诸位原本投的钱按年返还……” 刚说完,不少穿着一看就是富贵一些的喊道:“好啊,这个办法好!” “我看行!” 可还有大多数的民众喊道:“不行啊!我们手里哪有那么多的钱?他们那些大商,之前拿出去一些钱,也就是牛身上的毛。我们再投钱,那就是要剥自己的皮了。虽说有利,可我们除了原本的利,还想当本再生钱呢。” “就是,不能听他们的。这样我们这些小户不合算!” 庶俘芈这一次是听懂了,他在泗上的时候接触过这种贸易经营的商会,涉及到的也就是将来分利的事。 这个办法,略微一想,肯定是对富户有益,因为富户之前投的钱虽然也多,可是相对于自己的身家那终究还少,之后还可以继续追加,从而获每年的红利。 可一些小的工商业者或者农户,本身自己的积蓄就不多,先行借贷给了公子章做战争贷款,用这批战争贷款换特许经营权,他们是见识过墨家在这边开办冶铁行业的赚钱能力的,很确信可以收回原本答允的本金和利息,但是之后的利益就和他们无关了,稍微长远一点想这肯定不会同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爱让让皆为利往,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台上的墨者又道:“那还有第二个办法。” “墨家出钱垫付这个草原专营互市权,然后大家原本借给公子章的钱和粮草、以及守城征集的粮食核算一下,算作本金。” “之后呢,按照本金和利息每年分红的时候还给我们墨家垫付的钱。顺带着,既然说是专营,那就不得不要严查巡逻,没钱便不能养士卒,没钱养士卒就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不说这个会不会给草原带去刀剑火药将来谋害咱们,便是咱们专营卖出去的东西也少了许多,卖出去的东西少了许多,那咱们赚的钱就少,是吧?” “本来呢,我们是想在边关征税,后来一想,自己的东西自己征税,也不好。胡人那里也没什么能运进来,收的税收来收去都是自己的,原本想着靠税来养边关巡查之卒,但现在想想这也折算成一笔本金分红。” “你们看看如何?” 在这之前,早已经趁着围城民众被组织起来的机会,集会了几十次了,其中的巨大利润谁人不知? 稍微算算,只要能够做到专营,每年百十万钱当不成问题,尤其是听说赵国也要改革骑兵,这又是一笔大进项,岂不得利? 听起来这对民众极为有利。 论及本质,也就是墨家在北方的发展和在泗上的发展不能走一样的路,泗上那边墨家掌权,有些手段在这里没法用。 而这边,则是用这个专营商会,当做赵国工商业和邯郸地区的第二政府;利用利益将邯郸地区的民众和赵国的工商业者绑在一起。 这种专营发展到后期,肯定是不利于社会发展的,比如阻碍更先进的技术、商会内部以公谋私、携带私货超过公货等等,但现在还不用考虑那么远,而且技术的进步墨家也没指望自然发展和自然积累,完全就是拔苗助长式的的命令研究,这对于明确指导可以不走弯路的“洞悉未来、说知未来”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模式。 到时候,赵国政府的命令在商会内部,就算个屁。敢收回专营权,参与进去的民众分分钟打爆“暴君”的狗头,夺人利益如杀人父母,就算是国君杀了父母那也得报仇啊,这是燕赵地区很简单的思维方式。 工商业者的无冕之王、无冠之君,邯郸真正的政府,这是墨家的目的。 其实真正的站对了方向的大富商,早已经和墨家私底下达成了协议。 墨家要做的,也就是拉动底层遏制中层,使得墨家在专营中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如今对草原贸易,那肯定是极为赚钱的。 战争频繁,皮甲需要皮,骑兵需要马,新农耕技术急需牛马,璆琳烧制需要大量的后世张家口、大同地区的草原湖碱,新兴的毛呢纺织业需要大量的毛,毕竟邯郸地区再往北不是很适合种棉花。 而赵国这边和随着墨家带来的新技术诸如铁器、璆琳、丝绸、棉布、毛呢、烈酒、茶叶这些东西,又是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的市场、同时定价权又在墨家这边。 同时新的作物、邯郸地区要求的土地变革,都可以使得粮食产量提升,可以供养更多的从事工商业的非农业人口。 火药、铁剑、马镫、车阵、星状边堡的军制改革,也使得胡人完全丧失了战术的优势,还没有形成的统一的草原敌国,可以拉一派打一派,靠个万把人就能维系平衡,顺带着得到云中、九原等此时降水线下极为适应农耕的土地,归化人口。 一些靠近边境和在农耕线以内的胡人,也可以采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拉动胡人底层牧奴斗争贵人头领,这是归化最快的手段,也是封建王朝和分封战国不可以用的手段。 民众求利,这不是错。 过于求利,在这个时代,也就是一种对时代压迫矫枉过正的天然反抗。 真正“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的社会,如今墨家的头目巨子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觉得真要现在能这样,那倒是好了。 邯郸如今之所以被人评价为“无德之城”,主要还是民众和公子章讨价还价的原因,被墨家组织起来、利用外部环境坑了赵国贵族引发内战后,这种讨价还价就可以做到。 但是,以现在“德”来看,邯郸民众的做法确实是无德的——丘甲赋那是籍税,君主有权征收,怎么能让君主还呢?公子章封地邯郸,若非公子章的封地,邯郸的民众岂不是要吃屎饿死?怎么能够让公子章出让利益呢? 而且,国人逼君,达成通约,这不但无德,而且无君无父。墨家倒是无所谓,无君无父的评价背了四十多年了,早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就和儒家对喷为无父和禽兽了,也不差这点,倒是邯郸的民众却有些无辜地被引诱和蛊惑,背上了这骂名。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无德之城(下) 邯郸民众对于墨家的感情,总体上其实是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邯郸作为墨家在黄河以北活动的衷心和黄河以北最早的大型竖炉冶铁基地,十多年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但是邯郸城作为赵氏最早的几座城邑,虽然在简子、襄子的时代站错过队,可随着这些年赵国魏国之间的关系紧张和西门豹在邺地对赵国施加的压力,以及最重要的数百年的习惯和意识,其实仍旧有许多民众处在有点不好意思的阶段。 这不好意思其实很挺好理解。 公子章是个好人呐,那人家公子章对咱们挺好的,咱们借给他钱居然还要利息、居然还要趁火打劫要求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这终归让许多人心里面觉得挺不好的。 从懵懂的不愿意做贵贱有别的贱人,到觉得贵贱有别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这是一个漫长的觉醒过程。 而公子章将邯郸作为自己将来都城来经营、墨家还没有翻脸暴露野心的实,都使得这种懵懂的不愿意做贱人的懵懂得到了遏制。 用现在的道德标准来看,那些觉得借钱给公子章还要利息和权利的人心中的不好意思,可以算得上邯郸并非完全是一座无德之城的例证。 虽然外部的评价,他们已经无德了。 但实际上,距离真正的无德,还差得远。 真正无德的民众,会理所当然地将这一次借给公子章的钱要回来顺带一个方足布都不少地把利息拿到手,会理所当然地把这次赵国内乱的机会当做一场追求自己利益的盛宴。 只可惜,多数人距离理所的心态当然还有些距离,这就让邯郸那里活动的墨者,觉得颇为无奈和失败,感慨一番长路漫漫其修远兮。 倒是那些更加富有一些的商人们,率先无德。 白日的集会散去后,邯郸城的一些大商人聚集在了一起,商讨今后和未来。 他们对于草原专营的事,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心中难免会有些不满。 “我是看出来了,墨家这是认准了,要把专营的那些本金分的很散,除了墨家那边占大头外,这是宁可把钱借给一些民众也要让民众参与进来。” “其实,差的那些钱,咱们这些人足以拿出来,可他们却不准。” 穿着丝绸的商人嘟哝着心中的不满,也不怕他们中间藏着和墨家走得近的人,反正这种嘟囔早就明着说出过。 嘟囔归嘟囔,可因为利益,和墨家之间的联系又实在斩不断。 没有墨家的军力支持,他们不敢确定自己能赚到钱。 没有墨家这边的力量,他们也不确定自己经营的那些财富会不会变为府库之产。 嘟囔只是表达一下心中的不满,却不是翻脸的预兆。 旁边一人等着众人嘟囔完后,摇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看出来了,墨家缺钱吗?不缺。” “那这都明摆着肯定赚钱得利的事,墨家分给众人,是为什么?咱们得把这个想清楚了,要不然以后可是要出事的。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咱们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这倒是个不难的问题,墨家财力充沛这一点这些商人都不否认,且不说泗上那边已经算是一个大诸侯国了可以支援,便是在邯郸高柳等地的工商业经营,挤垮了从晋阳那边来的诸如郭氏等和贵族们关系密切的大族,便足见在金钱上墨家可是不缺。 刚才那个嘟囔的人哼哼道:“那还用说?墨家有钱,但墨家的人多在泗上。赵国的事,他们不缺钱,缺的是人。” “民为神主嘛。这人越多,在赵地的一些产业才会让不管哪一个赵侯都不敢轻动。” “就像打仗一样,不能全靠士,还得靠徒卒不是?咱们就是徒卒。” 这个比喻是从墨家那里传出的墨者为驷马先锋为利天下当先这些话化用出来的。 不是很契合,但却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听明白。 提问那人拍手道:“这就是了,多简单的道理,那还有什么可嘟囔的?” “且说,没有墨家这边动手,这冶铁行当便是郭氏一族的,我们便是眼热也没办法。” “若真的草原有利可图,那赵侯定要选一些和贵胄大人们相近的人,也轮不到咱们。” “而且咱们的产业如何能是自己的?今日丘甲赋、明日籍税、后日又要出钱援战,大后日又缺兵甲……哪里能行?” “除非墨家这边站在咱们后面,若无他们,这草原上的利咱们也分不到。现在你觉得将来得利的要少,却不要忘了没有他们,咱们可是得不到利……” “况且……你我商人,也都知道,农人怨、工匠恨、贵人防,得利太多,贵人用农、工、小商之力掠夺我等,却怎么办?” “现如今卷入进去的人多,咱们就少了许多怨恨,多了许多朋友。只有利,才能让人做最好的朋友,加入的人越多,岂不是越好?” 在场众人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之前嘟囔那人道:“这道理倒是可以懂。只是道理是道理,可现在看,草原专营获利,每年得息一倍,我能投十万钱,却只能让我投五万钱,难免如同肉在嘴边却只吃了一半……” 商人中的一员起身道:“吃一半也是吃。” “现在看呐,肯定得利。以后啊,得利也不是什么秘辛,怕是会有人看的眼热啊。” “王公贵族的话,哪里能够听信呢?” 这话算得上是一句真心实意,国君总会变换名目想办法从庶农工商阶层中弄到钱。 工商业者,尤其是这些依靠种种手段富起来的商人,很希望一支可以依靠的力量来保护他们所得的一切。 财富的本源都可以追溯到土地,而第一批拥有大量土地的人,肯定是用了许多的手段,包括且不限于暴力,也就是第一批贵族。 坐在这里的商人论起来,其实多多少少都有贵族的血统,只是他们的财富来源已经不限于封地上的劳役地租,这就使得血统这东西带来的身份并不怎么重要了。 说到将来,不少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赵侯想要夺走他们的财富、夺走他们不断获得财富的诸如专营权之类,自己应该怎么办? 提到这个话题,有些东西就不得不面对,只是这个问题不太好说的太明白。 谁能代表他们的利益?谁能在赵国有力量、有暴力的力量并且站在他们那一边呢? 不言而喻。 但却不好直接明说。 有人小声地道:“墨家肯定不是为了钱,他们是有别样心思的。你看,真要是为了钱,草原上最能获利的,就是火枪、火药、刀剑,可是这都是墨家那边严禁售卖的。” “咱们不卖,肯定有别人偷着卖,获利百倍啊!虽说抓到要被处死,可获利百倍,总会有人不顾性命的。” “当初墨家来赵国,他们若是只为了牟利,大可以不去高柳,而是将刀剑铁器火药都卖给胡人。他们既不卖,他们总说利天下,你们说到底怎么才算是利天下啊?” 话里有话,自有人接到:“自然是庶农工商为天下人的天下得利,就叫利天下呗。” “咱们不懂墨家的那些义,但有一点,既说利天下,得让咱们也得利,那才叫利天下,是吧?咱们也算是天下人啊。” 商人中难免也有一些颇有市井游侠儿风气的人物,听着这些遮遮掩掩的话,笑道:“咱们不一直就是这样吗?公子朝和公子章,和咱们可都没什么关系。咱们缘何支持公子章?还不是为了利?” “当初公子朝叛乱之初,公子章没钱,他有没有钱关我屁事?要不是墨家和他谈,问咱们借钱以便之后咱们得利,我何必要将钱投到他身上?” “你们可知道现在转运一批牛马到泗上、再从泗上换回璆琳又是什么价?若没有比那个更高的利,就是墨家说破了嘴,我们也不可能借钱给公子章。再说,若非墨家作保,王公贵族就不还钱,你我又能如何?” 他也不管自己的话会不会被不该听的人听到,高声道:“我还是那句话,谁让咱们得利,咱们就听谁的。谁能不动咱们的利,谁就是咱们认的赵侯!” 这才是一番真正“无德”的话,说的理直气壮,竟无半点犹豫。 只不过做“无德”之事在先,如今也不过就是将这些话说出来,一众人虽然不愿意惹火烧身,可却也都没有反驳。 那人直抒胸中之意,顿觉痛快,又道:“若是将来赵侯竟不认,或是要收回专营权……哼哼,那需怨不得我们。这件事,咱们还真就得靠墨家,得让这个商会水泼不进,贵胄大人的水,休想泼进来半点。” 众人均想,自该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赵侯竟要抢他们的生意,那自然是要反抗的。 原本肯定不敢,因为反抗绝无活路。 现在则不同了,有了墨家,一旦反抗便可能会有一丝活路,因为墨家有人有枪。 沉默中,有人忍不住感叹道:“可惜墨家不缺钱,若是他们缺钱就好了。等到天下大利之时,咱们也只能是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啊。” 又有人道:“不管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那都是别人成事。没办法,谁让墨家说咱们这些工商业者,如今还孱弱呢。你说,这世上这天下,真有咱们这样的商人自己成事的吗?” 许多人摇头,他们想象不到商人怎么可能有力量自己做成事。既做不成事,那就只能成为配角,永远无法主导天下的“义”,因为他们如今真的太孱弱了,他们自己都知道,只能送炭送花。 第二百六十五章 赴义,赴自己的义(上)(修) “不管是送炭还是添花,都是给别人。可给谁,咱们可得认准了。你看,郭氏一族就没认准,结果现在怎么样?” 这个会影响到战国后期局势、靠商人素封最终成为贵族进入朝堂的家族,现在已经没了,不是人都死了,而是已经再也没有影响力了。 商人中有个老者叹息一声道:“郭氏的下场,早已注定。他选错了,不是因为投靠了公子朝,而是从墨家来邯郸冶铁与他合力他爹不同意的那一刻,就算是选错了。早死晚死或者死不死,他们都完了。” “郭纵这孩子,只是想最后搏一搏,一旦公子朝获胜他的家族才能翻身。可你们想想,他又为什么要这么搏?原本不管是烈侯还是武公,郭氏需要搏吗?他们只需要等到新侯继位献上礼物就是,是墨家把他逼到必须要搏的地步了。” 他伸出右手,拇指掐住了小拇指道:“墨家的资本,有的是。拿出指头点的,就能把咱们全压死,在商言商,若不谋个贵胄身份,只是从商,不要招惹墨家。” 鲜明的经验就摆在眼前,这些人如何能不信? 赵国还算是好的,毕竟离泗上更远一些。 那些离泗上更近一点的地方,本地的一些手工业和本地的大商人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们已经别无选择:要么去当“买办”或去把钱投到泗上,要么就只能破产乃至一无所有负债累累。 经此一战,赵国的本土冶铁业已经彻底被墨家毁掉,只剩下墨家控制的冶铁业,因为对公子章的谈判中还涉及到冶铁专营的事,甚至已经划分好了各个区域的专营权,分利给一些支持墨家的商人。 打压和倾销、内外勾结之下,赵国刚刚萌芽起来的冶铁行业再无翻身之地,郭氏一族的覆灭也意味着赵国内部冶铁行业这个关系到民生和军事的命门行业被墨家“勾结”赵国本地的商人给掐死了。 也正是之前对那些不合作的工商业者的打压,使得邯郸的商人看到了一个现实:要么和墨家合作,要么等着覆灭。 但他们未必都是被逼的。 “就算不管送炭还是添花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墨家本身也没那么多钱可以压死咱们,除了这一切,咱们该要支持墨家,还是要支持墨家。” “墨家说,义、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义。” “你们说,墨家的义好不好?” 众人不说话,那人笑道:“你们不说,我说。墨家的义,对咱们而言,肯定不是最好的。” “因为墨家的义,是庶农工商各自让步之后的天下人之义,却不是完完全全的商人之义。墨家那个说人头税是看起来最公平的、但实则最不公平,还要收商税的那些说辞,都足见他们的义不是咱们商人最好的义。” “咱们商人最好的义,那就是不要收商税、天下土地皆归于公有钱便可得、集公意而制法的时候就该按人有多少钱分多少公意的份……” 他描绘的美妙将来使得在场的许多人忍不住点头称赞,然而他们又想到,自己这些人,终究只能雪中送炭或者锦上添花,被墨家评价为“孱弱”的他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主导一个“义”是商人之义的天下。 慨叹之后,说话那人道:“可比起王公贵族的义,我看还是墨家的义,更好一些。一个是鸩酒、另一个算是酒中有尿,咱们现在算是在荒漠之中,只能选一个,我也只能选那个酒中有尿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来一张不久之前传到这里的“报”,手腕抖了抖将纸张抖的哗哗想,说道:“墨家终究比那些王公贵族离咱们更近。且不说都是贱人,便看看这张报上的内容,也知道还是墨家靠得住。” 每个月都会有墨家那边印刷的报流传到巨城大邑之中,商人们看得多了,却不知道这张报是哪一张。 旁边的人好奇地看了几眼,忍不住奇道:“这是三个月前的,论在泗上,那得是五六个月前的了。” 众人对于之前那人说要让“贵胄大人”水泼不进这话,没有半点惊奇,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不能让他们掺进来,也就是为了防备将来有一日专营权被赵侯收回。 至于说真有一天赵侯和墨家发生了矛盾,这些商人心中早已明白应该站在哪一边:当然是得利的那一边,只要赵侯给出的价码足够高,但现在看来,显然赵侯给不出足够的价码。 而且王公贵族是虎,墨家现在看来,是一头虽然吃肉但是很讲规矩顺带着把肉渣分给别人的虎,两虎相争才可以站队,要是一虎一猫,那也不用想了:利和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倒是墨家那边的态度到底如何,将来会如何,这倒是需要好好琢磨的。 本以为报上又看出来墨家的一些新的说法、态度,却不想是个几个月的报,在场的人纷纷起疑。 几个人看过日期后,又扫了一眼报上的内容,一人忍不住笑道:“嘿,我道是哪一张?原来竟是这一张?” “这不就是传到这边,咱们都说泗上的那群人真的是不做正事,万众约法这么大的事,他们讨论的几个月,讨论出来的说法先是说清楚,什么是爹、什么是妈,什么是夫妻,什么是子女……” 一说到这个,在场的商人们都轰轰地笑起来。 墨家那边的人是有才能的,但他们本身还是一个学派,所以有些事难免让这些商人觉得有些可笑。 提到了这个,许多人便想起来了那份报,纷纷笑了。 从齐墨战争爆发前,墨家那边就在集众意为法,一开始讨论的内容时不时会让这些看报的商人大呼快意,甚至难免会造成一些讨论,比如废除五刑和绞刑、腰斩、五马分尸等内容。 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竟是弄出不少的笑话,尤其是墨家的人开始主导这一次集公意为法的事之后,笑话就更多。 大半年的时间,好容易正是确定了、开始书写表决成文法的时候,最开始的内容却是一堆听起来没什么用、甚至有些可笑的废话。 比如什么叫抚养什么叫赡养的定义。 比如什么叫父母什么叫亲戚。 比如什么叫孩子什么叫夫妻。 以及最后最重要的,比如什么叫人。 当时印着这些内容的报流传到邯郸后,不少人都觉得,一群人弄了一个多月就弄出这些东西,实在是有些可笑。 墨家作为一个显学学派,他们主导修订制定的法,开篇就是告诉众人什么叫父子夫妻,这的确让不少人难以接受。 如今回想起这张报,在场的商人们仍旧忍不住哈哈大笑,丝毫难以理解这里面的内容怎么就能看出来还是墨家靠得住。 对此很重视的那个商人等众人笑过之后,沉声道:“这法上,有自己、父母、亲属、儿女。也有雇工、仆人。但却没有国君、封君、族长。墨家说,天帝之下无分老幼贵贱人人平等,在人人平等之下,有些关系是可以存在的,有些关系本身就是在泗上的义之下不存在的。” “我犯了罪,是我犯的罪,不是我儿子犯的罪。我儿子犯的罪,是我儿子犯的罪,不是我犯的罪。” “我有儿子,我若不抚养我有罪,可一样,我把钱产都给我儿子,谁也管不到……包括我犯了罪之后的财产。” “泗上那群人一个多月谈的这些内容,并不可笑。人是人,只是人。我是我,我有父母子女亲属,但我还是我。” “不用看后面的内容,我就可以知道一件事,泗上的法中,没有夷族一说。因为族是族,人是人,我是我,我父母妻子是他们自己。” “因为我是我,我儿子是我儿子,我是我儿子的父亲,但我首先人,然后是我,最后才是我儿子的父亲。我儿子是我的儿子,但他首先是人,然后是他自己,最后才是我儿子。” “同样的,若这样看,就以商会而言,我是我,然后才是商会的一员。我犯了罪,你们同是商会的人,你们有罪吗?” “若这个商会在泗上,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有罪的只是选出来的那些制定商会如何做的人,而我们还是我自己,我们的钱也还是我们自己的钱。” 他心里想通了泗上那边制法,为什么会要先弄出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法律条文,也通过后续的一些内容想通了泗上那边的法的一些关联,但终究他不是墨家内部那些学辩术的人,很难把其中的精髓深入浅出地和身边的人讲清楚。 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地解释了一番,那些曾嘲笑过的商人们也似乎嗅到了其中的一丝味道,墨家的法中,承担者都是人,而不是任何除了人之外的东西:包括家族、父子关系、夫妻关系等等——那些只是关系,不是人,不适用于法,所以也就没办法惩罚。 墨家不但要让天下人为天下人,还要把家族、家庭、乃至封地、封国拆成一个个的人,泗上的法只能治人,不能治人以外的东西。换而言之,泗上的法对应的主体,是基于“天帝之下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的人,而不是在法面前没有任何承担能力的家族。 不是墨家不承认家族的存在,不管承不承认家族都存在,但人之于法就像是红绿之于颜色;而家族之于法则像是南北之于颜色。南北存在、红绿也存在,但在颜色面前,只有红绿才有意义。 而既然有了人这个单独的东西,那么人必须要有什么东西才可以被惩罚:生命、健康、自由活动、财富、财产……与之对应的,就是死刑、徒刑、监禁、强制劳作、罚款、没收。 人只有有生命、健康、自由活动、财富、财产这些东西,才能够被死刑、徒刑、监禁、强制劳作、罚款、没收。 这是简单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对商人而言却不简单,甚至足够他们中的一些人为追求这简单的道理,付出性命, 第二百六十六章 赴义,赴自己的义(下) “庶农工商,各有其义。义即利也。只不过农家的义只顾农、商家的义只顾商,可天下总不能只有庶农工商其中的一种。” “庶农工商此四者,总归有些义是相同的,是可以互相让步的。唯独王公贵族的义,与贱人不同,不可调和。” 邯郸城内,胡非子正在低头写一些文字,这些文字不是写给泗上的,是写给邯郸和即将到来的高柳那里的墨者的,他将要主持一下黄河以北的墨家的会议。 他和高柳墨家义师的负责人屈将子早就认识,当初屈将子要跟他比剑,胡非子用五勇之说使得屈将放弃了以往的那些杀人复仇的市井游侠气,投身入墨家以为君子之勇。 两人已经多年不见,想到马上邯郸之围将解,两人又能相见,终究心中还是有些期待的。 两人也算得上是先生和弟子的关系,思念之情不可谓不深。 但比起墨家在整个北方的布局所要准备的讲话内容,比起所要面对数百同心同德的同志于利天下的人一同投身于这一场浩大的事业,总归是要排到后面的。 门被推开,胡非子停下笔,城外先行入城的几名联络人员进来后,胡非子示意他们先坐下。 整理了一下后,便先开口问道:“西门豹那边退兵已成定局,屈将入城之后,还是要看一下西门豹的动作。他若不撤而是在附近等待,只怕这仗还要打下去。赵朝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心,魏赵之间想要弭兵,还得咱们这边出面主持,但调停不是只靠嘴靠道理的。” 联络的使者点头道:“是这样的,不过我们合兵一处,西门豹也是有心无力。” 胡非子知道一些事,知道魏赵之间的弭兵已经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但正因如此反倒要做好打的准备。 泗上那边会对魏国施压,楚国那边也会提出魏国返还大梁、榆关的要求,以此逼迫魏国将心思放在南线,必要的时候墨家可能会用要和楚国进行军火贸易来对魏国施加压力。 现在中牟那边的围困还未解除,魏国大军除非合兵来邯郸才有可能发生决战,但是墨家未必要决战,因为邯郸对赵公子章来说不能丢,可是对墨家而言却未必不能放弃。 即便魏赵和解,公子朝那边也需要快速击败,不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否则那些贵族的封地和封地内的农夫奴隶奴仆,都无法重新分配。 墨家在整个黄河以北的布局就要以高柳、云中、九原一线为主,胡非子此次来主持整个赵地的事,也正是要把这件事办好。 只靠他来主持,肯定难以完成,泗上那边肯定还会继续派人来充实北方。 一旦目的达成,屈将就难以主持这么大的局面,胡非子暂时也不知道泗上那边会派谁人来这边主持,但之前有些说法可能会派孟胜来,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也足够分量,当然,胡非子自己也有可能留下来和孟胜搭档。 和那几人又说了一下军中的事后,胡非子又道:“告诉屈将一下,入城之前,整理军容,军纪的事自不用说。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趁着现在尽可能多做宣传,使得民众认可相信,也使得一些人……觉得我们可以是一种选择。” 他说的,自然是不太可能和他们一条心的商人。 商人的选择其实挺多的,依附贵族也是一种选择,但一旦商人们觉得有另一种依靠的时候,他们会是最先跳反的一群人,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土地固定产,他们对于墨家的一些关于“人”和“财产”的义更为喜欢。 但他们也是软弱孱弱的,力量不足,只能选择依附一种力量,并且这种力量要让他们见识到足以依附才行。 当然,这种力量不限于墨家,正如魏国的商人可以资助中山国复国一样,如果草原上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也一样会选择依附他们,只要能够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利益就好。 组织民众这件事,最适合墨家宣传的就是守城阶段,那时候外部断绝联系,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人组织在一起,宣传的效果极佳。 现在围城已经结束,公子章的力量仍旧是名正言顺的邯郸的拥有者,墨家的整个宣传和发展的策略都要变一变。 实际上也就是一种交换,墨家放弃在邯郸的反贵族宣传,获取高柳云中九原,这是和公子章之间谈判的底线。 今后墨家在邯郸的发展,要以商会为依托,而不是采取宣扬民众的办法,要以大局为重。 那几名先行入城的使者倒是没想这些,一人说道:“入城的时候,大军自会整备威势,一是让民众看看,二也是惊骇一下那些为了利益不惜私运各种货物的商人。” “适不是说过嘛,有三倍的利,商人才不会管什么诸夏夷狄,五倍的利就足够他们冒着被车裂的风险了。” “高柳那里,每年都有人偷着运送一些铁器刀剑之类的东西进入草原。管起来,实在太难。” 胡非子笑了笑,摆手道:“这都不是问题。肯定有这样求利的人,人为利而死、鸟为食而被捉,鱼为饵而被钓,自然之理。” “不过就算运过去些铁器刀剑,也没什么用。步战的话,需要列阵,胡人岂能列阵?不列阵,他们就算人手都有铁剑铜刀,也打不过我们。” “胡人自小骑羊、长大骑马,只是纪律、军阵这些,他们却没有。五千列阵的武骑士,总能战胜一万胡人骑手,哪怕这些胡人也有铁剑马镫。” “胡人需要劫掠才有钱,让他们无法劫掠,他们很快就要撑不下去。况且,不劫掠他们哪有金铜钱币?运送一些铁器入胡地,确实难防,可是回来的时候驱赶马匹,那却好防。” “到时候高柳、云中等地皆有边堡,五百人驻守足以撑住上万胡人的攻城,他们哪里会攻城?攻不下来,就抢不到金银铜币珠玉,抢不到这些,就只能拿马匹牛羊换,马匹牛羊去换……哈哈,又有多少商人能够将他们带回来?” “所以,关键还是能不能打。若是咱们守不住高柳云中,胡人来去自如掠夺粮食金银珠玉,那自然会有商人去买卖。守住了,便不会有大商人去做那事,运送马匹被抓到要处死、而且路途遥远又岂能不被抓到?” 大致地分析了一下,这些人也觉得确实如此,最终还是要在战场上解决。 胡非子又问道:“你们在高柳,一个边堡,大约多少人?” 使者道:“难说,一般都是驻扎一两个连队,还有千余户垦荒的围绕边堡居住。” 说到高柳的事,使者脸上不免露出一些自豪,说道:“就算是只有两个连队的边堡,加上堡边的农人,胡人万人也难打下。他们攻城的手段不要说和咱们比,就是和中原各国也差得远。” 胡非子点头道:“周公当年分封建制,用的也就是类似的手段。公侯伯子皆按规矩建城,国人为兵,野人缴税,靠的是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道:“靠的就是国人列阵而击,依靠铜剑戈矛战车,可以千余国人击溃万余野人。适说,这叫武装殖民,咱们在南海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在草原上没法用,但是在可以耕种的地方却都可以用。” “高柳这里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考虑利。” “庶农工商,各有各的义,各有各的利。胡人的习俗和咱们截然不同,他们也有自己的义,只是他们的义……在咱们看来,便有些不义了。” “子墨子说,不过是习俗罢了,如同义渠人焚烧尸体为葬。” “适说,风俗之内,还是有很多利的因素,要把利的问题解决,便可以更加容易的移风易俗。要善于找习俗背后隐藏的东西。” “胡地苦寒,又没有存粮,一场大雪、瘟疫都会让胡人无以为食,如今诸夏工商又发展,盐、茶、铁、丝、布,胡人除了靠抢哪里容易得到?” “所以,想解决北地的事……要么解决掉所有的胡人,要么就要解决他们义的基础。” “适的意思,就是可以耕作的地方,就武装殖民,让那些胡人耕作。不能耕作的地方,就严防死守,使之分裂,时不时出去打一打,大的打小、小的扶持。” 看到那几名使者点头,胡非子补充道:“你看,儒家的义理、杨朱的义理,都可以在中原各国传播而成显学。可胡人也是人,为什么他们就不可能接受儒家的义呢?为什么齐地的东夷,却接受了周公的礼?” “墨家的义,是庶农工商的义,是不分赵人、齐人、楚人的,只分庶农工商。胡人那里也是一样,能耕作的地方,就让他们成为庶农工商,然后他们才能接受我们的义。不然的话,咱们的义就是空谈,草原部族不会接受也不会认可。” “一定要记得,义的基础,是利。你和一群不劫掠就没办法活下去的人谈劫掠是不对的义,那很难行得通。” 这是一整套的体系,一时半刻不可以讲完,胡非子只是尝试一下这些人能不能够听懂,以便于等到入城主持赵国墨者会议的时候讲清楚。 这是整个赵国北方墨家立足的基调,也是泗上那边定下来的大略,是指导性的意见,任何因地制宜的手段都要围绕着这个基调。 第二百六十七章 颜面 仔细询问了一下,确定那些人都已经算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后,胡非子又写了一些东西让他们交给屈将。 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商会的事、迁民的事、粮食的事,都需要他这边来调节主持,泗上那边的人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几日后,屈将帅军入邯郸,邯郸农兵也重新编队,却在邯郸按兵不动,只是派出斥候。 西门豹已经帅军返回了邺,夏天已经过去,马上就是秋收的时候,魏赵两国都已经打不动了,因为这场仗事起突然,而魏国想要获胜又必须速战速决,可惜邯郸没攻下、中牟仍在赵人之手。 胡非子和屈将在邯郸不动,西门豹让开了漳水魏军的侧翼,漳水的魏军只能选择朝公叔痤率领的西河卒靠拢。 中牟仍旧被围,可是暂时又没有破城的可能,僵持之下,到底继不继续打下去,只能看魏击的态度了。 ………… 魏都。 魏击恨恨地将西门豹的请罪书撕得粉碎,压抑不住的怒火即将爆发出来。 现在整个魏国都在悄悄地谈论一件事,在拿魏击和他父亲魏斯做着比较,掌管民众言论的秋官时不时会将一些市井间的怨言送上,魏击不厌其烦。 魏击的心里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冒出一些阴暗的想法,心想也就是父亲死了,若父亲不死,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怕未必做的比自己好。 自己非是才智贤能不足,而是不逢其时。 愤怒之时,近侍宦者又来禀道:“君上,墨家使者又再求见。” 魏击怒道:“今日不见!” 他心中对墨家的怨恨,已经无以复加,简直是萦绕了他十余年的梦魇。 当初他在牛阑邑因为赵侯和韩侯的死而撤军,可是守牛阑邑的却正是墨家。 他的撤军,换来的是吴起在大梁大胜的对比,让骄傲的无以复加的他第一次承受了有对比的失败。 等他好容易熬死了父亲,准备大展拳脚,却被墨家处处掣肘。 泗上这边墨家横插,对楚一战楚国由出仕的墨者帮着训练的新军击败了王子定,魏国难有进展。 赵国这边,墨家赤膊上阵,和魏国直接对抗,针对赵国的继承权问题大打出手。 中山国要是墨家的煽动和提供的金钱武器,又如何能够复国? 现在墨家的使者就像是苍蝇一样,天天求见,在城中不断游说,魏国上下对于继续打下去都已经没了兴致。 魏击明白,打不下去了。 可是,这是自己布下的战略,这时候停战,那不是正证明了自己的愚蠢吗? 西门豹擅自撤军,他也明白这件事不怪西门豹,如果不撤军,邯郸和高柳的军队足以歼灭西门豹手中的那一支想要归乡的农兵。 撤回来,总还可以保留力量,为将来魏赵对抗留下足够的优势:邺的位置不管是对抗邯郸还是中牟,都是前线,若是一战而全灭,魏赵对抗魏国的优势将会全无。 西门豹也说了,墨家不可能去救中牟,也不可能给魏国以逸待劳的机会,大军云集太行山下,粮草补给对于魏国都是巨大的负担,即便有文侯时代留下的基础,可也已经撑不下去了。 楚国那边也派出了使者,表示大梁和榆关是楚国自古以来的土地,先王筚路蓝缕乃有尺寸之地,不敢轻弃,魏国如果不交还,那么王子定事一平就要出兵。 又有传闻说,墨家将要和楚国达成一笔大约三十门铜炮、五千支火枪的贸易,换取的是楚国的铜。 真的已经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了。 齐国一战,墨家义师展示出了强大的实力,强大到即便没有诸侯名分依旧可以和各国平起的实力。 墨家的态度现在暧昧的很,墨家说要约束各国弭兵,这赵国的事一旦不解决,墨家很快便能组织起一个反魏同盟。 秦有西河恨、楚有大梁怨,赵有继承权事、中山有复国之情。 反观魏国这边,魏击想要破局,太难了。 齐国被打残了,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再用兵;韩国想要的只是郑国,虽然面临楚国的威胁可能会加入魏国同盟,但郑国那边肯定会加入反魏同盟。 魏国的传统盟友越国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参与中原事。 魏击已经动了和谈的心思,可退兵总得有个理由,否则他这个国君就要承担愚蠢的骂名。 他看了看手中西门豹的请罪书,叹了口气,竟然有些后悔。 “若吴起尚在西河、乐羊仍领军中山……何至于此?” 只是这些后悔的话,也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流转,终究难以对人言。 他是君主,也是一个骄傲的,却有一个贤名被人称赞、开疆扩土等同称霸的强大父亲的儿子。 有些颜面,他不能放下。 正在难以决断的时候,近侍宦者又入,呈上一封书信道:“相国于军中传来的信。” 魏击如同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棵稻草,不及检验,立刻拆开。 读过之后,脸色的颜色并未转好,沉默不语,半晌之后竟然怒拍了一下案几,怒不可遏。 信上的内容,都是国事,都是如何对魏国更好的想法,可唯独却没有给出一个让他这个魏侯维护颜面的办法。 信中,公叔痤的想法和西门豹差不多,都是决议退兵,不想再打下去了。 这倒并不是魏击愤怒的原因,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放弃公子朝,与赵国媾和那是对魏国最有利的选择。 可是……公叔痤在信件的后面,却建议魏击在媾和后,主动向周天子提议,封墨家为侯。 信上,公叔痤认为,墨家不可能接受这个侯爵的身份。 周天子一直受制于魏国,而且如今墨家势力已成,承不承认都已经是事实了。 公叔痤认为,这一次弭兵,牵扯到的不只是魏赵之间,还有韩国、郑国、楚国、齐国的事,想要解决肯定要诸国会盟。 到时候,周天子承认墨家为侯,但是墨家必然不会接受。 如果墨家墨家接受,那么墨家的那些道义就全然没用了,也就难以自圆其说。 而到时候,若不接受,天子必然震怒,到时候魏国就可以在将来,借天子之命号令诸侯对墨家进行反击,虽然暂时不行,可为将来计,这是最好的。 尤其是到时候墨家肯定还要审判齐公子午,到时候墨家不接受天子封侯事,又审判了齐国公子,那么天下必然震动。 如今魏国士人凋零,天下震动,许多心怀礼、义的士人和贵族就会来到魏国,吸引那些对墨家无礼不满的人才。 墨家又等同于宣告了要对抗天子体系,这会让许多贵族彻底对墨家不满。 这正是以退为进。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是好的,也是有利于魏国的,魏国这么一搞,那就会让墨家陷入被动。 到时候,总归数百年的天命和规矩之下,墨家的行为就是彻底的无君无父了。 然而……这里面却丝毫没考虑一件事。 魏击的颜面! 魏击为齐国田氏求请过天子封侯,那是和齐国作战的时候暴打了齐国一顿,田氏认输,献上礼物,暗地里尊魏击为霸伯。 魏击是带着大盛之威,算是赐给了田氏的一种上位者的心态:天子听我的,我让你是,你就可以是。 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 被墨家四面的打,然后这再去主动替墨家求封侯? 这叫天下人怎么看? 天下人会不会说,魏击被墨家吓破了胆,打不过墨家,于是谄媚墨家?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公叔痤确实是在谋国,却丝毫没有顾及他这个君侯的颜面,这如何能够接受? 愤怒之后,魏击又读了一遍公叔痤的信,心中猛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仰头一笑。 公叔痤的信,提醒了他。 自己撤军,如果不是因为打不下去了? 如果是天子认为赵公子章是赵籍的嫡子、而赵武公只是效周公故事辅佐其侄呢? 如果是天子因为这个理由,让他这个魏侯休战承认呢? 那么到时候,就不是他打不过赵国和墨家,而是作为诸侯要尊重天子,所以这才退兵的。 同样是退兵,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至少听上去更好一些。 周天子已经没有号令诸侯的力量了,周天子被三晋包住尤其是被魏国包住,周天子已经只是一个工具了。 而这个工具,恰好魏国最容易用,那如何不用? 昔年伐齐,也是借用了天子这个工具,现在退兵为何就不能用? 到时候,既可以退兵,保存实力,休养生息;又可以保全自己的颜面,使得天下人都说他尊重天子,博得儒生的好感,使得他们入魏求仕。 这真正是两全其美。 而且,墨家势力已起,公叔痤的意思是在会盟的时候,制造一个大事件,让墨家当中驳斥周天子的颜面,引起公愤。 但,若是周天子直接怒斥墨家无君无父呢?到时候天子出面觉得墨家违背大义,也是一样的效果,魏国依旧可以占据大义。 必要的时候,祭出天子,由天子定性墨家违背大义天下共讨之,魏国便可以师出有名。虽然现在没法打,可却要先把借口制造出来,将来用的时候振臂一呼即可! 虽然周天子不再有十四个师了,但是仍旧是全天下的神权领袖,诸侯的合法性还需要天子的神权认可,这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墨家既让他不好过,他总要做点什么让墨家也不好过! 第二百六十七章 英雄末路(上) “哎,连长,周天子他有几个师啊?” 初秋的阙与城外,不久前刚刚听宣义部的人讲完什么是统治阶级暴力机器的年轻士兵问着身边的连长庶俘芈。 距离入城邯郸已经过去了许久,夏去秋来。 庶俘芈正拿着一柄很小的铁匕首,就那么干干地刮着自己年轻人特有的毛茸茸的胡须,他觉得自己的胡须太淡了,还是那种浓密的胡须好看。 听人说用匕首刮而不是用蜕猪毛法烧胡子会让胡须更密一些,于是便时常刮一刮。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火枪的声响,偶尔还有青铜炮特有的沉闷嗡鸣,胯下的马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感受着主人夹紧的双腿,一动不动。 把匕首插回皮鞘内,庶俘芈回忆了一下自己听说的那些事,说道:“好像最多的时候,有十四个师吧?” 那士兵暗暗咂舌,惊道:“这么多啊?怪不得能当天子。” 庶俘芈笑道:“那是以前了,谁知道现在还有几个?”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一个简单的超脱了那些神性的启蒙理解,相对于天命来说更加的物质和现实。 那士兵正准备再问点别的事时,远处传来一声哨子响,一名故意衣着华丽的传令兵骑着快马飞奔过来,靠近后拿出了一张纸递过去后道:“庶连长,屈帅让你带着四个步骑士连队出击,掩护武骑士冲击。你们靠近后齐射打散对面公子朝叛军的阵型,以便武骑士冲击……”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集合的位置,远处的冲击骑兵已经开始移动,借助前面那个小山丘的掩护正在朝公子朝叛军的侧翼机动。 这一次出征的军官明显不足,大量原本退役的良家子也重新征召出战,庶俘芈这一次要指挥整整四个连队,以连长的身份做这四个连队的指挥。 他们这些步骑士的任务基本就是这样,追击一下溃军还行,除了机动性外,倒是真没什么优势。 论步战,他们下了马肯定打不过那些正规的步卒火枪手连队;论冲击,他们和那些一直训练冲刺和马背剑术的武骑士也差的远。 也就是在一些边堡附近追击一些走私贩子、追击一下胡人骑手,亦或是占据焦灼的时候给那些武骑士当当配角还好,尤其是侧翼突击的时候由他们先行齐射一轮给武骑士把对面的阵型打散。 庶俘芈仔细地询问了具体的任务后,心中明白。 他在这里无法看到整个战局,但是从早晨击鼓进军开战到现在也有将近三个时辰了,他估摸着是屈将终于调动了对面,使对面的阵型出现了漏洞,于是决定最后一击彻底击垮公子朝纠集起来的叛军。 从邯郸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魏国退兵了,庶俘芈也不知道上层都做了些什么样的交易,只知道他们这支部队的任务就是和邯郸那里征召的一部分农兵一起彻底击溃公子朝余部。 公子朝也没有选择死守,而是选择野战一搏,庶俘芈觉得大概公子朝已经绝望,死前最后一搏。 两个多时辰他们这些人一直在隐蔽等待,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也就意味着这一场战役马上就要结束:天已经不早了,就算这一次不成功,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直阵型对抗到天黑各自收兵了。 阵型对抗阶段,往往不能够决定胜负,而胜负往往是在阵型对抗许久之后出现的一瞬间的机会。 收起命令,庶俘芈吹动了哨子,喊道:“检查火药、火绳!” 连对内的各个司马长开始轮番检查各自小队的火绳火药,一些人赶忙跑到一旁解开下裳上个厕所,战马大约也感觉到了即将出战的紧张,兴奋地刨着蹄子。 远处的武骑士已经动了,庶俘芈最后清点了人数后,喊道:“慢步跑!” 他率先拉动了缰绳,战马踏着小碎步哒哒向前。 绕过那个遮挡视线的小山丘,战场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正是在公子朝叛军的右翼,庶俘芈只是打量了几眼,就知道这一战基本已经赢了。 之前屈将子怎么搞的他不知道,但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对抗,现在明显能看出来公子朝那边的右翼有些过于靠前了,整个右后方完全空出来了。 忽然从山坡后面出来的骑兵给了对面极大的震撼和惊慌,庶俘芈也不着急,就算他们现在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再调整阵型也已经来不及了。 最左边隐隐还有一些骑兵在战斗,看来屈将是把公子朝手里的代地骑兵和一些胡人骑手都骗到了左翼,右翼这边的步卒冲的太猛使的阵型脱节。 庶俘芈的四个连队旁边,还有四门轻巧的、可以随着步骑士前进、口径很小、但是展开很迅速的小铜炮,马皮牵引着紧跟着他们的侧面。 发动冲击的武骑士在两侧比他们稍微靠后的位置,最靠近的几个连队里还有他认识的几个连长,只是远远地看不清面容。 庶俘芈用手摸了摸刚刚刮过的有些扎人的鼻下,估摸着距离和射击的位置。 这时候战争一般都是预先制定好战术,一旦实施展开就难以改变,想要做到配合默契,需要的不是为将为帅者的运筹帷幄,靠的是一些中级军官能否理解上面的意图自己决定。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要冲击的、牛气哄哄、最近这一个多月一直都是主角的武骑士,啐了一口道:“你们冲哪里,还不是要看我们在哪边给你们打开缺口?” 这样想着,便牵动了一下缰绳,选好了下马的地点,吹动了两声哨子,六百名步骑士迅速向前,在靠近对面大约百五十步的地方下马。 连队里各自留下几个人看守马匹,跟随的四门小铜炮迅速展开,下马的步骑士迅速列队整队。 后面的武骑士也趁着这个时间由原本的慢步变为了慢步跑,仍旧保持着队形,庶俘芈算了算时间,摇摇头暗道:“跑的稍微慢了点。” 下马后的步骑士已经整队完毕,排成这时候标准的六列纵深,百人一列排开一个大约百五十步宽的正面,又向前前进了大约四五十步,这时候后面的武骑士也已经从他们的两侧展开。 对面的公子朝叛军惊慌之中开始转向列阵,但是队形松散,一些弩箭和火枪乱哄哄地朝着这边射过来。 庶俘芈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身边跟着的是几名年轻的笛手和鼓手,对面的弩箭火枪乱乱地朝他打来,但是太过稀疏,也是他运气好,竟无一枚铅弹或者羽箭射中。 确定距离已经足够,庶俘芈高喊一声停步,六百名步骑士停在原地,随后第二、四列的士兵向左挪动了半个身位,前两排的步骑士全部蹲下,这样就可以四排一起射击。 远处的马蹄声已经急促起来,庶俘芈也高喊着射击,白烟过后,庶俘芈也不知自己那一枪是否打中了敌人。 随即,前面的士卒都蹲下,后面的两排又不射了一次。 枪声过后武骑士已经开始了冲击,庶俘芈知道他们现在就开始加速,正好可以保证冲击的时候阵型严密。 白色的硝烟遮挡了视线,列阵的士卒开始快速地装填,正常来说他们不会选择第二次装填,一般下了马开一枪后就要上马离开。 但和武骑士配合又不一样,若是武骑士冲击不成功,他们需要列阵掩护一下,然后再跑。 等到硝烟终于被风吹散,庶俘芈往远处看了看,发现公子朝叛军的右翼已经崩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溃散,可是已经不成阵型,在那些武骑士的冲击下乱作一团,正面被射开的缺口处武骑士冲到了最里面,已经基本算是破阵了。 眼看着对面要崩,庶俘芈也不再遵守那些规矩条例,喊道:“放弃装填,上马!” 这时候装填一次极为缓慢,士兵们听到命令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完成装填,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列队后向后退去。 这是四五十步的行进,对面的公子朝叛军右翼已经崩盘,大量的溃军向后逃窜,波次冲击的武骑士后续的正在整队,看样子他们不会去追击溃军而是准备从右侧继续发动冲击。 庶俘芈上了马,把火枪绑好在鞍子下的挂钩上,抽出铁剑,朝着公子朝叛军的右后方冲去,那里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敌军,只剩下一些逃窜的、松散的步卒。 即便庶俘芈带领的这些步骑士连队不足以冲阵,可是追击这些溃兵使得他们无法集结却完全可以做到。 “各连冲击,小的放过,人多的地方冲散!” 朝身后下达了命令,四个连队便开始快步跑的冲击,比起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武骑士,他们很难做到密集整队后的突击:据说泗上最好的武骑士连队可以做到膝盖挨着膝盖,先是漫步跑保持阵型,一直到距离百步左右的时候才会把马速提到最大然后铺天盖地地如同海浪一下冲击下去。 此时稍微一跑,庶俘芈身后的连队阵型就散了,他也不在意,知道这时候追杀溃军需要的就是快,任务也就是抄到后面别让他们有再度集结的机会。 若是能够把这些溃军往敌方中军那里驱赶,那是最好的。 秋日原野下的赵地最是适合马匹的奔跑,干燥而又坚硬的土地使得马匹跑的飞快,庶俘芈几乎是机械性的动作拨转着马头,用便于发力的角度和距离,挥舞着铁剑砍死一个又一个逃走的徒卒,这种对距离和角度的掌握是靠在边堡许久的战斗磨砺出来的,习惯已成自然。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英雄末路(中) 追杀了一阵,他身边还剩下一个司马的大约三十名士兵,其余人都散了,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他也不知道追到了哪里,一抬头去看到远处一辆马车正向后狂奔,马车的样式一看就知道那里面是个大人物。 “追上去!” 呼喊一声,身边的人默契地分成两列,从左右两个方向朝着那辆战车包抄过去。 逃走的战车却极为稳定,能看到上面站着弓手,但却没有远远地放箭,而是如同一个盯着猎物却不着急动手的狼一样,庶俘芈在边堡见过那种可以等待许久忽然发动一击的狼,敏锐地感觉到有些危险。 下意识地放慢了一下速度,左侧的几个伙伴已经冲了过去。 马车的速度终究比骑马要慢一些,双方的距离已经只有二十步了。 就在这时,战车上的那人忽然动了,夹在手中的羽箭迅速搭弦,嗖嗖四声,四支羽箭竟如同同时发出一样,二十步的距离,力可穿杨。 羽箭似乎是射中了马匹的眼睛,马匹狂奔,将四个骑手甩到了地上。 四个骑手倒地,最靠近的两个人反而没事,一怔的功夫贴近了马车,却被马车上伸出的长戈直接刮到,落下马来。 泗上不教箭术,军中也没有专职的弓手,虽然墨家内部有不少士阶层出身的人物,可是箭术却并不是军中必学的手段。 庶俘芈哪里认得车上那人用的正是“参连”和“井仪”的手段,却也知道对面手段高超。 若是旁人,后有追兵,怕必是百步左右就射。 这人却等到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再射,心思缜密而又大胆,极为镇定,尤其是不射最近的两人而是故意射开中间的,用戈干掉了两人。 “嘟嘟……” 庶俘芈用力地吹动脖颈上挂着的哨子,示意伙伴停下来。 伙伴们停下来开始向后折返,这时候马车已经离开了大约三四十步,就在这时,庶俘芈就觉得一道黑影直奔自己而来。 躲闪已经来不及,心头一刹那闪过一丝惊恐。 “我要死了!” 随后就觉得头顶一沉,一阵剧痛,却不是被羽箭射中的痛,而是头发被射散后羽箭刮着头发拽的头皮的疼。 远处的马车那里呼喊道:“不取你命,叫你知我手段!君子不追,追之即死!” 庶俘芈回头一看,自己的皮帽子被射中,发髻也被射开,头发披散在背后,也不知道被羽箭拽断了几根头发。 “连长,你没事吧?” 庶俘芈惊魂未定,摇摇头,跑过去查看了一下刚才的六个伙伴,最后两个也只是身上受伤并没有死掉,之前四个伤的重一点,告诉奔驰的马匹将他们甩下来后几个人的骨头明显受了伤。 三十个人转瞬就剩下二十多个,对面的箭术之高,确实让这些只用过装填要一分多的火枪的士兵震惊。 庶俘芈撕下一块布包了一下头发,剩余的二十多人中的骨干聚在一起。 “对面没下杀手。但是箭术如此高超,定是个大人物。若非极贵之人,车左断无如此手段。” “追不追?” 对面是敌人,而且显然身份显贵,这时候问出追不追三个字,实际上就是有人心中已经犹豫。 以刚才那人的箭术,若是直接选择射人,那六人怕是无一人能够幸免。 箭术还在其次,而那人心态的稳定和冷静更是骇人。 若是寻常人,被人追击,定是在百步左右的时候就会引弓而射,可这人却静静地等到了己方的骑手靠近到二十步左右的时候才引弓去射,参连井仪之术令人震撼,却又避开了最靠近的两人,因为一手参连最多只能射四箭,若是只射中前面四人后面的就会追上,反倒是这样一来拉开了距离,以一敌六,最后还露出一手百步穿杨样的手段。 对方留了手,可谓仁心。 庶俘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盯着前面奔驰的已经只剩下些淡影的马车,咬牙道:“追!战前胡非子不是说了嘛,咱们尽可能抓获赵人贵族或者……直接阵斩。敌人或许是个很好的人,但好人也是敌人,好人的敌人未必就是坏人。” 他知道自己刚才不死,那是对方留了手,不管用意如何,可终究这样做了。 这若是等他退役之后在市井中见到这样的人物,定要把酒言欢,可在战场上,只有生死,只有胜负。 至于到时候真要追上了能不能忍心下手,那是一回事,可追不追又是一回事。 几个骨干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了庶俘芈的意见,墨家的规矩让他们在战场上先想规矩,后想情感。 表决之后,庶俘芈写了一下情况和表决的结果,各人签上了字后留下几人向后报信、照料伤者。 “咱们在高柳的时候,也曾见过狼。狼真要饿极了,会紧跟着猎物,直到猎物撑不住的时候再下手。” “那人虽然善射,但是马车不能跑太久。弄死他的马,咱们手里还有枪,累也累死他。” “找机会,抓住他!” 他没说弄死他,而说了抓住他,这便有些意思。 ………… 马车上,公子朝手持短戈,对身边的车左弓士道:“礼不下庶人,他们如何知道君子的道理呢?世风日下,晋人教楚人逃走的德行已经没了,你何不射死那发号施令之人?” 车左弓士道:“公子,墨者与别家不同。诸侯之军,射死官长,其军必溃。墨家军官纵死,军阵亦能坚持。我射他一箭,叫他知我本事,让他不敢来追。若不然,我只怕射死他,竟使他们同仇敌忾,反倒不好。” “我留恩于他,信他总会以恩报我。” 公子朝不言,回头看了一眼,仰天长叹道:“大事休矣!却去哪里?” 车左回道:“阙与城不能入,墨家野战已胜,阙与城如何能守?逃入城中,岂非是鱼入罟中?” 公子朝终究是琢磨过做大事的人,这时候冷静的出奇,不哭不闹,叹息一声道:“此言得之。魏击啊魏击,难成大事,不如他父亲文侯多矣!文侯如此才能,怎么生出来这么一个儿子?” “要么打,要么不打,打到一半不打了,天下谁人不知道魏国成不的霸主?齐国强时,纵然齐强,没有齐桓,何以称霸?” “成不得事,成不得事啊。” 车左道:“天子……” 公子朝摆手道:“天子?他魏击真听天子的?令从天子出,韩赵魏三族都是逆贼!不过是要点颜面,不得不退,弄出这笑话,反叫天下人耻笑。” 车左叹息道:“可惜武公没有提早处置公子章……” 一听这话,公子朝正色道:“我父亲已是赵侯,我若不是公侯之子,又如何能染指侯位?给我留下的够多了,是我能力不足,不能成事,哪里还能不满?” “丈夫处事兮,不怨如弃妇。事不成,死便是。生当七鼎食,死当七鼎烹,只不过能不死最好不要死。可真要不死不行的时候,也断不能侮了贵胄之质。” 车左闻言,躬身行礼后道:“公子若这么说,有些话我也不得不问。” 公子朝洒脱挥手道:“说。” “公子求救于魏……那算不算是背叛了赵国呢?” 公子朝大笑道:“赵为之赵,一姓之私、一人之家。我叛的是公子章的赵国,反过来不是说公子章也背叛了我的赵国?成者为侯、败者为寇。” “我求救于魏,他公子章就没求救于墨家?哦,墨家说利天下,那他公子章就是利天下了?” 车左急忙道:“我对公子并无别样心思,只是心中疑惑。” 公子朝洒脱至极,摆手道:“你看的书太多了。心思乱了而已,不看那么多书也就没有这些想法了。何为家国?百家各有其言,你说的国,不是我说的国。你问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赵国的路,在北方。在高柳、九原、云中。魏赵可以结盟,以此压楚、墨、秦。” “我赢了,我赶走墨家,全力向北,深入胡地,赵国仍可强盛。重贿魏人的一切,将来都能夺回来。” “他赢了,魏赵弃盟,需要随时防备魏人,又如何能全力向北?墨家如墨,诸侯如碗,民众如水。魏赵换地,不过是换个碗,水还是那些水。墨家得地,如墨入水,再也弄不回来了。” “我那堂兄为了侯位,卖了整个赵氏的未来。罢罢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这些,仿佛我在事后为自己开脱一般。” “墨家的手段,能让赵人强盛,却不能让赵氏强盛。赵人强,赵氏亡,他不会懂。” “民强,则君弱。民智开、则君侯亡。民求利、则君无利。民求权,则君无权。” “君之敌,不是其余诸侯,而是天下民众。可叹天下诸侯,目光短浅,不知大敌究竟是谁。” 车左连忙道:“公子怕是混淆了兼、体之别。兼君,则君之大敌为民;体君、则君之大敌仍旧还是各国诸侯。” 兼体之论,让刚刚经历了失败的公子朝忍不住笑起来,摇头道:“你呀,少看点墨家的书吧。看的多了,真要是有了利天下之心,到时候你定要痛苦。” “杀我,利天下,但却违背了忠诚之义和多年情分。少看他们的书,不是我为了使你愚昧忠诚,而是为了让你不痛苦。” 车左行礼认可,公子朝道:“你要是自小看他们的书,我觉得挺好的。怕就怕你二十年当周礼君子,二十年后却要当墨家君子,反倒难做。” 车左点头,沉默一阵又问道:“公子……大事已败,您心里怎么想呢?” 公子朝摇头道:“能怎么想?赵国大局已定,在齐墨南济水一战的时候就注定了。我是想当赵侯,可是当不成啦。既是已经当不成了,那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隐于山林,也得活着。” 车左不解道:“公子刚才不是说丈夫处事,生当鼎食、死当鼎烹吗?这隐于山林……” 公子朝大笑道:“我要是为赵侯,第一件事就是收权,打压贵胄。我那兄长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换了谁当国君都要这样想。” “反正也当不成赵侯了,为了赵氏一族,我也得做点什么。我活着,我那兄长下手就要狠一些,怕我将来再起效晋文齐桓归国事。” “我又不傻,魏人一撤,我就知道打不过了。何以决战?送些人去死罢了。赵国不能再乱下去了,早点安定,早点强盛。如今各国都在变法,赵国不变,怕是要完。” “魏人若在,我还有机会夺得赵侯之位。魏人背盟,我再挣扎,那不过是图惹人笑罢了。” 他刚说完,车左耳朵动了动,摸了一下手中的弓。 公子朝朝后看了看,大笑道:“我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君子。你以君子待人,人以小人待你,人人如此,谁人都不敢做君子了。” 身后,几匹马远远跟着,既不靠的太近,也不离的太远。 第二百六十九章 英雄末路(下) 车左倒没有太多惊诧,当初他射出那四箭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一个是对面也是君子,投桃报李,亦或是惺惺相惜,放弃追击。 二就是对面是群小人,根本不在意他留手不杀之情,继续追击。 后面的人追来,也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之一,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件事不惊诧,车左对于公子朝仍旧可以笑出来一事颇为赞叹。 前途未卜、生死难知,尤其是公子朝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可能实现的时候仍旧可以笑着说车左误认了君子,这一点车左觉得自己万万难比。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没有公子朝那样的身份和雄心。 有时候死是最容易面对的,雄心的绝望才是难以面对的,至少比死更难。 “公子言行,当真是虢山崩塞大河而面色不改。” 赵国没有泰山,赵国的人也很少谈论泰山,三晋之地的故事大多和王屋山、太行山有关,譬如愚公移山。 而虢山崩算得上是三晋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车左用虢山崩塞黄河一事作为泰山崩于前的意思,正合他晋人的身份。 公子朝从后面收回目光,苦笑一声喃喃道:“你那年也曾去看虢山崩后的大河,月余之后,还会变色吗?” “我从墨家南济水一战大获全胜、中山、蛮楚对对魏开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去矣。南济水一战墨家不胜的那般利落,我还有成事的可能。可那次墨家大胜,我就知道我要坏事。” “如今已太久,我哪里还能变色?” 车左略一思索,还是难以理清南济水一战和赵地之事的直接关系。 公子朝摇摇头道:“他们忌惮你的箭术,不敢靠的太近。只是他们既然敢追来,定是有了对策。我等四人,能以一敌三十吗?” 他说的三人,便是车左、御手,车右和他自己。 这其中车右的地位最低,遇到紧急的情况,还需要下车去修理马车,但能跟在他的身边,也自然是好手。 车左摇头道:“若在市井搏杀,我以一敌二十并非难事。可对方出身军旅,又是墨家那边训练出来的,我做不到。除非四人同心同力,配合默契且有阵法,或有可能。” 公子朝嘿了一声道:“那就是没办法了。” 回头看去,那些追击的人离得恰好在二百步内,又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就是如同野狼一样跟着,反正马匹载人比起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拉车要更轻松。 车左躬身道:“我们的确不能杀死后面的追兵。我听说过墨家的军制,他们军中掺有墨者,即便剩余三五人,只要有墨者存在,便可以死战到底。” “不过我们虽不能杀死他们,但公子若有去处,我们必当拼死相护。” 公子朝摇摇头,以手抚额道:“隐于山林,我一人只会狩猎,却不懂稼穑、捕鱼,难以存活。” “至于他处?” 这个问题在出逃的时候他就想过。 “田氏把田午都交出来了,齐国去不得。” “魏击可为将军,却不能为君主,魏国也去不得。” “楚国的话,去不去也没什么用处。楚地到处都是墨者耳目。” “我是想去燕国的。” 车左不解道:“公子隐于山林,是因为山林中的公子依旧是公子。” “公子不隐于市井,是因为市井中的公子若能隐那就不是公子。” “公子去燕国,那是要以公子朝的身份去出仕?” 公子朝摇头道:“不止如此。墨家在北境,赵国向北已不可能。” “向东,齐地的事,泗上墨家必要干涉,魏韩也不允许赵国向东。” “赵国的强盛,只剩下一条路可选。定中山,结齐分燕。” “我去燕国,燕侯若敢收,那么我那兄长就有口实逼迫燕国。若不肯收,我也只能隐于山林,可你们若留下与追兵周旋,我又难隐山林,所以要么出仕,要么就死。” 车左想到之前公子朝的那些话,奇道:“公子刚刚说,齐地事,离泗上墨家太近。若是结齐攻燕,怕是泗上以非攻弭兵为名干涉,齐国又哪里敢?” 公子朝大笑道:“你之前不是说君有兼体之分吗?我正是要让天下君主,为利而一心。” “经此一战,泗上墨家已是万乘之国,可参与天下纷争之无爵之侯。” “赵齐结盟攻燕,泗上若干涉,魏韩楚必要担忧泗上又强,定然对泗上开战。到时候,天下局势就是赵、魏、韩、楚、齐、越,对抗泗上墨家、西秦、姬燕。比起现在的局势,总归要好看的多。” “晋阳一战,唇亡齿寒。智伯与韩魏盟誓于天帝,还不是一样为了各自的利而背盟?这也是一样的道理,魏赵现在不能结盟,是因为各自的利;将来那样可以结盟,还是因为利。” 车左似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又想了之前的那些话,惊道:“公子于燕,那些与公子一同起事的贵胄就不可能会被公子章饶恕?” 公子朝哈哈笑道:“你或许不会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一定如同墨家那些书中写的一样,蠹虫、脏脏、无耻……” “我和田午不一样。田午那是想当齐侯为一,当不成齐侯宁可让齐国和他一起毁掉也要干掉死敌田剡。” “我呢,我若有机会做赵侯,我一定会做,哪怕起事、拉拢魏国、给予重贿。而一旦事不可能成,我当不成赵侯,那就让赵氏强盛、赵国立于这纷争乱世。至于私仇?” 公子朝放声大笑,许久才道:“我和兄长有私仇吗?不过是争权罢了。我和他没有私仇,若不生于公侯之家,当然可唱《棠棣》。” 车左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 田午那是公私不分,这样的人不是当不得齐侯,但却永远成不了齐桓。 公子朝和公子章没有私仇,只有权力驱使的敌对,只是有些话,公子朝自己可以信,即便公子章也信,他公子朝也一定要死。 这时候投降,去和公子章摇尾乞怜? 想到公子朝平日的作为,车左心道,若只是甘愿摇尾乞怜,又何必放着赵国最大的封君不做,去做叛乱者? 只是,公子朝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或许,是真的。 或许,是事情已经必败,为自己找一些欺骗自己的理由,而想要让别人相信,自己先要相信…… 车左对于心中怀疑公子朝的阴暗想法很是愧疚,可心中仍旧忍不住想:“若真为了赵国赵氏,纵做不成周公,却也可以效魏之成子、韩之侠累,为一国之相兄弟齐心也未尝不可啊?” 这心头的阴暗想法不好说出,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怕也不是什么君子,心中默念道:“吾当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正欲将心中刚才的阴暗想法说出的时候,御手道:“公子,不能再跑了,马要受不了了。” 车左压下心中的想法,左手持弓,又用手指夹住羽箭,说道:“公子勿忧,那些人射术不精,若不靠近必不能射中我等,且选一处宽阔地休息……” 御手将马车停在一处小土丘的高处,正是开阔的地方。 然而后面的那些人却也一样将马匹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各自休息,让马匹啃食青草,并不急于冲来。 这里地势开阔,若只是停在这里,车左确信对面没有胆子前来,可不可能前方都是这样的开阔地。 离开了战车,他即便箭术精通,也不可能让公子朝如同庶人一样爬山涉水而逃。 且不说这有辱身份,便是进入山中,不辨东西,如何生存?这车上的四人都是贵族出身,哪里接受过怎么在山中生活的教育? 若不然,当年晋文公逃亡的时候,也不会去讨饭被野人扔了一顿土坷垃。 后面的那些小人,就像是一群追赶着牛马的苍蝇,怎么也赶不走、打不死。 警觉了许久,再次上路后没多久,就出事了。 那些人埋伏在前面,忽然来了一次齐射,然后上马就跑。 距离很远,车上的人倒是没有什么损失,可是马匹却被打伤了两匹,剩下的受了惊,车轮也被弄坏。 显然,这已经跑不了了,就算这些人都是自小受过军事训练的贵族,可没有了战车靠两条腿,怎么可能对抗那些如同马蝇一样叮一下就逃的小人? 他们的火枪在车左看来远远不如自己手中的弓箭,自己的拇指可以拉弓百次而不会流血,对面的火枪在自己拉弓百次的时间可能只能攒射六七次。 可是,他们打了就跑,打了就跑,这火枪确实很难打中人,但多来几次,谁知道会不会被打中? 再说没有了马车,狂奔下去,那还不是一样被追死? 公子朝反倒好像放开了,看着破裂的车轮,嘴角微翘道:“不逃了。” 他就在破损的马车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身边无镜不能自正,便问车左道:“衣正否?冠正否?剑正否?” 车左躬身道:“君子之直。” 公子朝跳下马车,迈步向前,与身边的车左道:“你先不要跟来。” 他迈步向前,对面的那些人立刻警惕起来,几个人骑马向后退了几步,剩余的人都下了马就在前面列阵,举起了黑乎乎的火枪,一动不动。 公子朝步行到几十步之内,大声道:“礼不下庶人,此言诚不我欺。我的车左四箭不伤你们性命,你们却仍紧逼?你们墨家说,德不永恒,随时而易,那么你们墨家的德,又是什么?” 他用的不是雅音,而是略带一些代地口音的赵语,他相信对面听得懂。 对面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但应该是这群人头目的人喊道:“你的车左四箭不伤我们性命,可你们这些贵人却是蠹虫,夺走民众劳动的财富,使得天下多数的人困苦饥寒,民有三困。你们杀了百千万人,却只是不杀四人,于是你们便是君子?这君子若是这样好当,你们的君子,我们不当也罢。” 公子朝一怔,哑然失笑。 是啊,对面是墨家,自己又怎么能和他们讲道理? 他们无君无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们都能说出“君、臣氓之通约也”这样的话,早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说过是逆臣贼子,被多少人咒骂过禽兽不如。 君子还是那么写,可两边对于君子的含义的解释却截然不同,那又怎么能讲清楚? 公子朝不怒也不笑,叹息一声道:“我就是造父之脉、武公之子,赵氏公子朝。” “我听说你们墨家那边有个人,当年俘获过越伯翳,得以有姓氏。贱人本无氏,今日你们抓到我,倒是也可以有姓氏了。” 他不称越王而称越伯,那已经算是敬称了,蛮夷为子,这是规矩,哪怕越国承大禹的祭祀,但终究中原三恪之中还有个正牌的,越国这个就算不上。 公子朝苦笑无言,他之前对车左说,生当鼎食、死当鼎烹。 对他而言,最窝囊的死法,最侮辱的死法,就是被一群无姓的贱人杀死。 所以,事到如今,已经逃不了,他不想死在这群无姓无氏的贱人手中,而是希望被抓回去。 至少,抓回去,自己还能落得一个反叛的罪名,用的也是处死贵族的手段、死后用的也是贵族的葬礼。 而若死在这里,只怕后世便是个笑话,公子朝被一群贱人所杀! 当他说完这番话,就发现对面那些人纷纷看着他们的头领,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不是惊诧,反倒像是一种听到了熟悉之事的愕然。 公子朝见状,心中一奇,暗道:“早闻墨家之中多有士人贵胄,难不成对面那贱人的首领竟是士人?亦或是楚齐鲁宋的贵族?若不然,那些人何以如此怪异?” 等了许久,对面那些人的首领忽然大声道:“赵朝,只有贵族有姓氏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墨家已经做出决定,凡人,必有姓氏以为将来同姓不婚。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便先从姓氏做起,百姓已书,人皆抓阄而得姓氏。” “若贵贱只是靠有无姓氏区分,那站在你们面前的人,皆有姓氏。说不准,还有姓赵的呢!” “至于当年俘获越王而得姓氏的那件事,不是因为姓氏可以使人显贵而当做赏赐使他得姓。” “而是因为,适帅想告诉天下,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告诉天下,庶人亦能俘获楚王越王、亦能做君子!庶人亦可轻王侯!” “轻王侯的庶人多了,那么姓氏只剩下同姓不婚的意义。德何以德?不是因为同姓结婚会让神明震怒,而是因为同姓结婚容易生出养不活的孩子。” “民为神主,因为民知道同姓最好不婚,所以神明才以同姓不婚为德。而不是因为神明觉得同姓不婚,所以同姓不婚就是德。” 公子朝怔在那里,他越发确信对面那个年轻人必有姓氏,否则说不出这样的道理,哪怕是泗上的军中多有识字者,可有些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代地的牧奴氓隶所能说出来的。 他不信。 更不甘心。 于是他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姓氏如何?” 对面没有丝毫的犹豫,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喊道:“你又不准备嫁女儿给我,问我姓氏何用?摘掉名字,我是墨家高柳边军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我是姐姐口里的阿弟;我是父母嘴里的‘麦饼’;我是边堡那里归附牧人口中的黑狼……” 公子朝抽了抽脸颊,就听到前面那人喊道:“抛下剑,走过来,你被俘了!” 第二百七十章 云中春(一) “史家刀笔,应该写年月日、公子朝作乱不成,被某人所诛。” “你们不说名字,那史家刀笔就只能说我死于乱军之中。史家不会记下你们的名字,但你们的姓名却可以因为我被后人记住。” 公子朝有些固执,也有些骄傲之下的执着。 他可以死,可以被杀,可以被分尸,但至少应该死在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手中,因为历史总是这样的。 他不喜欢墨家的那些说辞,也不喜欢自己死在一群无姓庶民手中,因为那样史家之笔会写“公子朝被庶民所杀”,这大约是仅次于掉进粪坑淹死的晋侯的窝囊了。 他也确信,对面的人至少也是士,而非是无姓之氓,只要对方说出名姓,至少他的死只是一个寻常的叛乱招致的死亡。 历史总是这样的,某公子叛乱,某人杀人或执之,只要他死在有名有姓的人手中,这天下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最好就是公子章悬封地封君金玉之赏,一众氓民争执其肉,分而邀赏,甚至大打出手。 可对面听了他的话,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旧重复着那句让他投降的话。 公子朝似乎明白过来,冷嘲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担上杀我之名,有人效豫让寻你复仇。” 对面的庶俘芈心中亦是冷笑,暗道我父亲俘获楚王越王尚且不惧,你不过只是公子,俘获王侯尚且不惧,区区公子何足道哉? 即便这样想,牙关依旧紧咬,一句话不提他的名姓——他不是不想让这件事,变成一件父子相继的美谈、也不是不想变成一件民间称赞的传奇,只是不想让公子朝死前这样想,反正他的功勋会有人记住。 这是他对贵族的侮辱,用自己的方式,用墨家的方式。 叛乱贵族的死,本该是传奇的轰烈的,可他偏不准,就是要让他死前带着对墨家道义的怨恨和恐惧。 对面的公子朝笑过之后,发现对面仍旧不为所动,还是重复原来的那句话。 于是回头冲着车左等人道:“修好马车,送我衣冠整齐的回去。告诉公子章,以上卿之礼葬我。” 一言毕,横剑自刎。 车左不惊,只是恸哭,随后折断了弯弓,蹲下来和车右一同修理损坏的马车,为公子朝整理了衣冠后,摆在了马车上。 庶俘芈等人在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马车修好。 车左等人没有选择仍在车上,而是跟在马车的后面,采摘了一些路边的桑麻叶茎缠绕在身上以作丧服。 ………… 赵都。 “君上!君上!大喜!” “阙与一战,墨家全胜,叛首公子朝自刭,其余贵族或被俘或自杀,大事定矣!” 一名宦者掩饰不住得到消息的喜悦,赵侯章闻言,只是点点头,略作赏赐,随后又沉浸在之前的忧虑之中。 叛乱结束了。 魏国退兵了。 中山与赵修好了。 他这个赵侯的位子也终于稳固了。 可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墨家要的那些条件,势必要对赵国的将来产生极大的影响。 邯郸那些心思散乱不仁不义求利无德的民众,也必然会对他的君权大为不利。 公仲连死前最后的一番话,是让他“泗上不乱、不入中原”,也告诉他赵国的发展方向是中山和林胡,可现在赵国能选择的只剩下中山了。 林胡赵国可以打得过。 可是墨家若是盘踞在那里,他要打,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且现在是真的打不了,赵国已经油尽灯枯。 不只是赵国,魏国齐国也是一样的油尽灯枯,数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了。 墨家的条件他已经答允,却没想到魏国退兵的如此迅速,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极为艰难的决战,不想却是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收场。 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不答应。 可转念一想,就算不答应,云中九原等地,也不是这几年可以经手的。 哀叹一声,又无计策,只能先叫人准备,等众人回师后宴请。 月后,中牟的宫室之外,庶俘芈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有些好奇地望着华丽堂皇的赵国宫室,心中并无半点紧张。 心中以为平等,于是便觉得平等,原本庶民以为深不可测的宫室,在他眼中那也不过就是个蠹虫用民众血汗营造的房屋,他有许多的情绪,唯独没有敬畏和紧张。 等了许久,有宦者喊道:“庶俘芈有执叛首之功,准以入殿……” 几声传唤后,有人引着他来到了最末席,按照原本天下规矩的最末席。 以他的身份,原本这样的宴会是绝对没有资格参加的。 一则按说他身份卑微,往上追溯是绝对没有显赫祖先的,到他的上一辈才自己弄了个姓氏。 虽说赵氏那就那么回事,造父封于赵之后才有的氏族,但毕竟那时候已经成为了历史,赵氏也已经从籍籍无名到了百年世家公侯之位。 再则旧时的军制,一则车战立功的多是贵族、二则就算追击徒卒也不可能追到贵族、三则徒卒并无组织一旦没有了贵族的统领难以成军,所以几乎没有庶民获得这样的功勋。 他跪坐在案几之前,略微有些不习惯,他的家中早早就有简单的木凳和桌子,那是泗上这些年的习惯,也是墨家内部诸多木匠传承的一种结果。 来之前,有人找过他,让他注意一点言行,不要过于张狂,而是多少要给赵侯一点面子,不要闹的太不愉快,毕竟现在云中那里的人口还没有充实。 感觉到腿微微有些发麻,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觉得再这么坐下去自己的腿非要麻了不可。 宴会的气氛有些冷清的高雅,鼓乐齐鸣,丝竹乱耳,一板一眼。 桌上有各种各样的餐具,大半数庶俘芈都没见过。 怎么用餐刀切肉、怎么用餐叉、什么时候该用筷子、什么时候该用酱料、什么肉该蘸什么酱料,他是一概不知。 赵侯悄悄看了看对面末位的庶俘芈坐卧不安、手里拿着个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暗笑道:“贱人就是贱人,不通礼仪。” 心中虽然不屑,可嘴上却道:“墨家自有规矩,与诸夏不同,自便……” 可刚说完,胡非子便起身道:“君侯此言差矣。墨家自有规矩,与贵胄不同,岂能说与诸夏不同?难不成那些短褐下裳之辈,竟非诸夏之民?” 宴会虽说是为了庆功,但也是有史官在场的,有些话涉及到的原则那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无心之言就能这过去的。 赵侯章一时语塞,好在身边大臣连声笑道:“这是宴会,虽然胡非子与屈将子俱在,却也不是在齐地争‘勇’。” 他是在借当年胡非子和屈将争论什么是“勇”的这个故事,来缓和下气氛,说这是宴会,不用争论什么道义。 一众人打着哈哈就算是掩过去,庶俘芈撇撇嘴。 在赵侯章看来,他好像是紧张羞愧的手足无措,有些没见过大场面的感觉。 而实际上他只是在琢磨,这肉该怎么下筷子。 他也听不惯那些丝竹鼓乐之声,他相信那些专门从事音乐的人水平一定很高,只是他听惯了民俗俚曲,实在是欣赏不来。 闷头吃了一会,冷不防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抬头一看,正是赵侯在那说话。 “昔年毕万,匹夫也,七战乃成上卿,方有魏之基业。你立此大功,当得封地。” “我知道墨家的规矩,功不封地,可有功不赏,却是不行。你们的子墨子不是也说过吗,功必赏、过必罚,邦国可兴。” “你为我立下了功勋,墨家的规矩不赏封地,我以赵侯之身,赏你封地五十里。” 庶俘芈一怔,他来之前有人和他谈过宴会上的种种可能,却没人想到赵侯会这么说。 这时候在场诸人都在注视着他,既有赵国这边的人,也有墨家这边的人。 胡非子和屈将等人这时候都不方便说话,庶俘芈起身后道:“我是墨者。” 赵侯章大笑道:“我知道。墨家有墨家的赏赐,我有我的赏赐,这不是一回事。立功不赏,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庶俘芈摇摇头道:“我是墨者。以墨家之义,土地属于天下人。您怎么能用您没有的东西赏赐我呢?”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封地,那么就证明我背弃了墨家的义。为了区区五十里而放弃义,这是可以的吗?” “我的义,无价,所以不能够售卖。而你给我的东西,并不是你的,这等于是用别人的东西来赏赐我,这恐怕比起不赏赐更让天下人耻笑吧?” 短短的一句话,整个殿内一阵无声,赵侯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赵侯只是临时起意,想要逗一逗墨家这些人,让墨家的人出一点丑,他没指望这人会接受,只是想要看到刚才怼他的胡非子和屈将出面制止的场面。 却不想对面直接把问题踢成了道义之争,场面顿时尴尬无比。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云中春(二) 一阵尴尬中,胡非子出面笑道:“君侯,每个人的义或许不同,但不论义如何,能够不为五十里地而背弃自己的义,这都是英豪。” “庶俘芈今日不受地,明日君侯说不准便会收到许多和您的义相同的英杰,这是可以高兴的事。” 赵侯的脸色更难看。 和我的义相同的义士英杰? 我的义是什么义? 按你们说,我的义,就是偷盗别人的财物来赏赐别人,那我能得到什么样的义士? 他哪里不知道胡非子话里有话? 可此时还不能直接和墨家翻脸,也不适合不欢而散,到时候反倒是让天下人耻笑他赵侯章赖他人之力得位却冷落他人。 好在胡非子讽刺之后,又将话题提到了“诚信”和“国君的财富就是赵国全体富庶”之类的话题。 借坡下驴,赵侯也在场的赵臣也不愿意再去触碰霉头,更不想把今天的宴会毁掉。 赵侯章心道:“这人已被墨家蛊惑,无可救药。” “也可能,墨家规矩严苛,有胡非子等人在场,他只怕是不敢接受封地。只可惜,看来墨家的规矩还是胜过了他心中的贪婪。” “无非是个氓隶,自己真把自己当做士人君子了?也是可笑。” 赵侯章琢磨的那些问题,庶俘芈则根本没考虑,他想的简单的很,甚至刚才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土地是属于天下人的,你凭什么拿你没有的东西赏赐我?我送女孩子一个铜簪子,还是用我服役的钱买的呢,要你去服役,我看你要从别人手里抢钱去买再送人。 他可能感觉到自己错过了一个一脚步入贵族上流圈子的机会。 但是心里又觉得赵侯的话实在没有道理,而且没有道理的地方太多了。 自己肯定有功勋啊,追击公子朝并且把他逼死了。 可是这功勋有多少呢? 要不是之前的厮杀对抗,自己哪有机会冲击侧翼? 要不是那些武骑士冲散了公子朝叛军的侧翼使之崩溃,自己哪有机会追击? 要不是自己的伙伴们拼死搏杀,自己又哪有机会获胜追击? 所以他倒是觉得自己获得的奖赏很合理:墨家内部的通告是他善于抓住战机、领会上者意图、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所以整个连队都获得了青铜勋章,他和几个人得了个黄铜勋章。 顺带着他有机会在明年回泗上进入军校学习,学成的话应该就是从士变为校了,在他看来这已经很合理了。 再说他觉得他要是接了赵侯的封地,他爹非得大耳刮子猛抽他一顿,到时候他爹可不会琢磨着这是一件很风光的事。 加上他对这些贵族实在是心存一些恶心,这一点可能赵侯想的也不错,他确实是被墨家蛊惑的,对于义和利的理解和这些贵族实在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不远处在他上首的屈将暗地笑了笑,冲着庶俘芈点点头,举起了酒樽看似在称赞。 心道:“明年回泗上的时候,这小子是要一起回去的。这小子,不错。胡非子对他印象也很好,脑子很灵,是个带兵的苗子。” “就是不知道等他学完是让他去当几年参谋?还是会放回到北地?到时候我还是得建议一下,让他去六指那边当一阵参谋,然后再放出来回北地,哪怕是到时候缺人手。” 屈将明白自己明年就要回泗上了,属于正常的调动,也算是规矩内的调动,他在赵地太久了,就算他证明了自己可以主持一方,但也必须要回泗上学习一段时间后才行。 他和胡非子猜想的差不多,一旦墨家在这边稳固了云中等地,赵地的局面对于墨家也很重要了,到时候十有八九是要派孟胜来这边。 论起来墨家那边能打的人其实不少,但是有指挥大局为帅副帅经验的却没几个,泗上那边的那几个师长师代表都是些贤才,只不过他们距离指挥数万人作战还差一些。 看过一些战报,屈将觉得六指算是在南济水之战的时候做了一回“左军主帅”,加上他自己、公造冶、孟胜、适,也就这几个人现在可以主持一方军事大局。 适已经被选为巨子,不可能离开。 公造冶年纪大了,而且已经名满天下,来赵地肯定能镇住这些人,但是赵地的经营需要长久,要考虑年龄的问题。 六指虽然经过几战和南济水一战展示了能力,但不足以主持赵地的局面。 细算下来,也就是孟胜最为合适了。 胡非子这一次来赵,那应该就是为了将来和孟胜搭档的,提前熟悉一下情况,到时候轮换的时候他离开、胡非子也了解了赵地的局面、孟胜来到后再重新安排。 想到这,不免又想了一下赵国的局面,心道:“刚才赵章要给庶俘芈封地,这就是心有不甘呢。这云中九原事,可真不容易。” “我记得庶俘芈的姐姐也在测绘队里,现在应该就在云中吧?君子?嘿……适倒是会起名字,过一阵他姐弟俩应该会见面的。” 笑吟吟地看了庶俘芈一眼,用一种前辈关爱后辈的笑容鼓励了一下,却看到庶俘芈跪坐在那里举起了手,一个标准的泗上的姿势。 屈将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心里笑道:“咱们墨家内部开会有事要说的时候举手,你在这举手谁人看得懂?” 过了片刻,就听到庶俘芈在那边忍不住道:“我要去茅厕,怎么去?” 倒是无人嘲笑,身旁的一名宦者神情一如平常,引他出去。 正位上首,赵侯脸色微微一变,心道:“这到底是天真烂漫不知礼仪?还是墨家故意安排羞辱我?” ………… 黄河北,云中。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秋草黄了。 后世的托尔托草原如今更加暖和,可是再暖和这个季节的草也要黄。 五年前营建的简单的、作为边堡用的云中城矗立在阴山之下,不高大也不宽阔,只有三五千人。 城外是成片的正要收割的铃当麦、玉米、荞麦和土豆,在远处是一片无垠平坦的草原。 一群人正在忙着捆扎干草,将夏季最肥美时候收割的、现在已经晒干的草打成捆。 五年前刚刚建城的时候,就有几名墨者来到这里。 不止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适合这里耕种的作物,还带来了许多新的技术。 比如专门用来割草的、长柄的、约有两尺长的大镰刀。 比如用来越冬的新的羊圈和屋内的火炕。 比如挖坑发酵青草和秸秆的办法。 以及一些借用什伍之名但实际上却是合作社模式的合作种植和养马养牛的组织形式,以求众人合力抵御可能的灾荒风险。 那些正忙着捆扎干草的几个人,正是这里互助社的成员。 “呦,回来了?” 几个人冲着远处的一行人打了声招呼,那一行人都骑着马,很有礼貌地用当地的语言回了一句。 除了一个侧坐在马背上、手里正拿着一张纸看的入神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穿着一件很宽大的棉布袄,里面填充的都是泗上那边已经大规模种植的棉花,当然也是越来越多的逃亡到北地的农奴如今最喜欢的一种衣裳。 女孩子的头发很长,但却有点像是胡人一样将头发扎成了长长的辫子,大概是为了方便行动,这辫子随着马背的晃动轻微地摇晃着。 “庶君子,我没骗你吧?你弟弟真的上报了。” 旁边一个骑马的男人带着一种仿佛讨好的笑容说着话,后面的几个人不屑地扭扭头,不少人心道:“你运气好,竟是先拿到了报纸给她看。” 这群人从泗上来,或是从高柳来,队伍中就那么四五个女孩子,其中多数都是医者,整日奔波的就庶君子这么一个。 男多女少,是个问题。 四周所见的都是些胡人牧女、或是在城中耕种的女子,对比之下更是个问题。 可能她生的并不美,虽然每天洗脸、衣衫也尽量干净,可是比起邯郸等地的舞姬或者那些倚门卖笑的女子实在是差得远。 云中城就有妓女,管仲在齐国的改革那是组织军妓和官妓以求充实国库、稳定军心,而妓女这个行业伴随着私有制的产生实际上早已经出现,尤其是……生产力更加进步稳定、产生了家庭私有制和忠贞观念的农耕区。 一行人中有几个也会偷偷去去嫖妓释放一下欲望,也会选择适合的时候与人对歌野合,可每每看到同行的庶君子心中总是痒痒的。 肉体的欲望是肉体的欲望,精神的需求是精神的需求,真的很难混为一谈。 一行人真的很喜欢泗上的女孩子,尤其是在学堂上了学、哪怕只是上了小学的女孩子,但这里真的太少了。 庶君子是个异类,在泗上算不得多异,可在荒凉的云中,却异的发亮,从星星变为了月亮。 当然,是在测绘队的那群人眼里。 而在那些牧民眼中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女子,有些畏惧她手中的纸和笔还有那支神奇的、可以看到很远处的、仿佛有什么神明把远处的拉近的铜筒,可却不会想着喜欢之类。 马背上的庶君子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感谢了一下,又低下头心里读了一遍:“高柳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庶俘芈,抓住战机,追击赵朝……” 小心地收好那张纸,还给那个人,心道:“这消息一定也会传到泗上,爸爸一定很高兴。” 活动了一下肩膀,习惯性地把玩着自己的辫子放在嘴边轻轻咬着发梢,心思很快又换到别处去了。 “这里距离大河不足百里,再向北就是阴山,地势开阔,按照书上说,这里算得上阴山以北向南的必经之路了。” “前几天测了一下勾陈星,这里按学堂的说法是北纬四十度。可是比高柳还要靠北,但是要暖和一些。我记得之前那些人去肃慎的时候,测算的孤竹山也是这个纬度。” “好像那里就是伯夷叔齐当年的封国吧?我听人说,殷商人分出的孤竹国,当年是讨伐东夷的子姓封国,以墨脱为氏。后来山戎侵燕,齐桓攘夷而破孤竹,孤竹贵族南迁入齐,遂以墨为氏……” “子墨子不会是当年孤竹贵胄吧?要是这样,倒是有趣,仲尼是子姓、子墨子竟也是子姓?” 这奇怪的念头一闪,又叹了口气,心道:“我们倒是算出来云中的纬度,可以估算南北的距离,可是东西的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算的准呢?校介倒是说过,他的两位先生曾用千里镜看到太岁星的月亮,可以用来当做水漏来算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磨出来能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 “要是能磨出来的话,我一定要跟着大家一起画出来一张完完整整的诸夏九州图……”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云中春(三) 她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时不时神游太虚,想法变得快,却最终都会围绕着梦想结束。 回到城中,最大的那一堆房屋就是她们这些人在这里暂时的驻地,从赵武公建云中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墨家的人早就在这里活动扎根,售卖货物,早早建起了一些房屋。 房屋的外面是一道泥巴杭成的围墙,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是几个女孩子的住所,靠着后门,也就是云中城唯一的一所可以治疗一些简单疾病的医馆。 医馆内的墨者来的早,如今已经结婚,就在此地生活下去。 和庶君子一起住的还有三个女人,或是学过医的,或是在这里做教师先生的,还有一个是负责管账目的。 墨家内部是有潜规则的,为数不多的没有体力优势的职业,同等水平一般都是以女性为先,譬如教师先生、会计等。 她们住的这间屋子放在云中城,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但比起泗上城邑中的一些砖结构的房屋终究差了许多。 庶君子推开绑着一层干草的木门进了屋,黑乎乎的里面只有靠近东面的墙壁那里冒出了一些火光,那是一个简单的靠近墙壁的火炉。 在高柳的一些砖石房内,火炉的烟道一般都是走中间的间壁,这样整个屋子内都会暖和。 但是云中这里人口还少,工商业不发达,土地广阔,也没有那么多的工商业人手,所以不能够搭建需要一定技术的空心走热烟的间壁,只能选择将炉火的烟道放在最东边,实际上有一半的热度都跑到外面去了,实在是浪费却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炉火上放着一个小铁锅,上面盖着一个芦苇扎成的盖子,里面正烧着热水,旁边摆着四个等待了许久的、陶的杯子。 庶君子走到自己的床边,从一个用硬麻编制的布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漆皮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捏出来一丁点茶叶放在自己的杯子里,问旁边正在那就着炉火读一本小册子的教师先生道:“看什么呢?” 女教师先生将那几页薄薄的纸阖上,在火光前晃了晃,稍微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道:“在看《诗小说》。” 此时已有小说之名,名为小说,实则也就是故事。 所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其实和秋官小司徒所做的事有些类似,就是在市井间收集一些故事,只不过加以传播。 这本书庶君子看过,其实就是讲一些《诗经》里的故事,将一些广为传唱的《诗》用市井之言写成一些城邑众人喜闻乐见的详细故事。 里面最早的几个故事是适写的,用的很多此时颇为奇怪的手法,比如“心道”、“心想”以及一些心理描写,再后来一些泗上的“有闲”阶层便学着尝试着开始书写一些故事,都很短,但是多少有了些市井文学的模样。 女教师先生合上不知道传阅了多少次,已经有些破损的小薄册子,忽然问道:“你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也真是人心难测。那女子也是苦命……” 庶君子一听便知道她看的应该是由《卫风、氓》改编的那个小篇,忍不住想到在学堂时候上《女德》课的时候听到的据说是适的两位先生曾说的一句话。 “梦是好的,但钱是紧要的。没有钱便不可梦。” 她记得上学的那时候,自己的女德先生也给自己讲过《氓》这一篇,用的就是改写后的短小说做的例子,忍不住回忆着当时学到的那些话说道:“她要是有钱,能自己养活自己,早就‘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和她男人分开了。是再去找一个对她好的也罢,是自己单过也罢,总归要有钱。” “没有钱,能做什么嘛。要么没办法又回去,要么回到自己娘家被数落一辈子,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呀。” “我们当初在泗上上《女德》课的时候,我先生就曾说,女子之德,当自强不息,原本没有机会,现在却给了机会。咱们墨家变革天下,总归有了一些女子能做的事,这便是很好的。我看《氓》里那女子的苦命,除非要靠变革天下来解决。” 对于这一点,女教师先生倒是很赞同,说道:“所以我一直想,若是有一日这天下竟变不得,咱们要失败了,我可只能选择死了。” 庶君子微微一笑,提起芦苇做的锅盖子往陶杯子里加了些水,冲泡开那些配给的茶叶后双手捧着杯子,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敲门。 喊了一声请进,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捧着一些东西道:“这个月的配给品。” 那小伙子是本地人,将四包东西放下后拿出一个条子让里面的人签字后,有些不解地看着那四个鼓起来的包裹问道:“你们女人的配给品怎么比我们多?我们也就一丁点茶叶、一小块肥皂、每两年发个猪鬃的牙刷、一季发几块糖,还有几张纸……你们的怎么这么多?里面都是什么呀?”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一听,脸上微微发红,冲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摆摆手道:“去去去……发别人的去。” 那小伙子不明所以,嘟囔一声离开,两个女孩打开各自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些日用品后,将一些配给给女孩子的棉布带小心地放好。 刚刚收拾完,又有人敲门,让对方进来后,对方道:“过几日就要到仲秋了,今年的聚餐要准备的足一些,明天开始都要去庖厨帮忙。这一次上面给拨了一笔钱,要好好办这件事。” 两人答应下,忍不住感慨道:“日子真是过得快,马上要仲秋了啊。” 仲秋是个季节年月,这时候还没有中秋节。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发展方式用了很多类似于宗教的手段,比如偶尔组织的聚餐、讲义等,这是一种隐藏在正式政权之下的暗地政权和组织模式。 依靠传授搭建房屋、传播作物、推广技术等,再依靠聚餐、讲义、施符水治病、贷款等方式,形成了一整套无冕之王在正式政权下的另一套组织。 每年四个季,每季都会举行一次大型的聚餐,未必吃太好的东西,但是在聚餐的过程中拉近人和人的关系、使人找到家庭之外的另一个组织形式等,都是墨家在边远地区传播的方式。 当然,钱要从一些铁器马匹等贸易的利润中出,不准接受民众的捐献,因为墨家的产业每年足够拿出这些相比于军费和教育支出而言微不足道的小钱。 整个云中几千人,不算这些测绘的,实际上真正的墨者也就五六十个,但是外围组织的人基本囊括了大部分的云中人:实际上云中有两套法令、两套命令、甚至于两套政府。 前者是名正言顺的赵国的,后者是暗地里的组织,而后者的动员能力远远胜过前者。 正如邓析竹刑取代了原本的郑国法令一样,这里墨家的一些法令和审判也基本取代了赵国在这里的法令。 区别就是邓析只有弟子,没有军队,所以被子产所诛。 而墨家有钱有军队有刚刚暴揍田齐的威势,没人敢管。 秋季的话,马上就要农忙,在农忙之前组织一次,也是为了调节一下农忙时候互相帮助的事。 但是这一次看样子拨了不少的钱,一猜便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日一早,整个院落内的人都忙碌起来,一些云中本地的女人也来帮忙,杀羊剥皮的热气腾腾和川流不息的人,都让云中城热闹无比,远胜从前的活力。 云中城墨家的据点很明显,明显到真要是准备驱逐墨者或者屠杀墨者,一抓一个准。 磨坊、医馆、货栈、盐铁杂货铺、识字夜校……这都是不需要去验证一抓一个准的地方。 仲秋季节才到,云中城也便围绕着这几个地方忙碌起来。 对庶君子这些人来说,这就算是一个假期了,冬天太冷,他们这些测绘的人便要休息了。 冬天肯定还要学习,因为今天从高柳那里来的一支队伍带来了满满的一车的书,应该又是一些泗上那边的新内容新决议。 厨房内,庶君子一边和面,一边和旁边的人谈论着一些关于冬日学习的事,外面几个人喊了她和七八个人的名字。 洗了洗手出去,她又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沉甸甸的。 “泗上那边发过来的书,你们先自己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明年回泗上再问。” 这句话透出的消息让这几个人都高兴起来,忍不住问道:“明年要回泗上了?” 外面的日子确实很苦,传话的那人笑了笑,只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收下了包裹,回到住的地方打开,里面有一大叠厚厚的纸,还有几本显然是刚刚印刷不久带着浓浓墨臭的新书。 最上面的那三本新书的题目,若是旁人看到会很奇怪,但对于在泗上学堂学过不少东西的庶君子而言,倒是很容易懂。 《类圆少广术》、《以九数之法论博戏之输赢》和《元方程与数之虚实》。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云中春(四)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已经是已经存在的词汇和内容,九数中的方程的意思其实更像是方程组,所谓“二物者再程,三物者三程,皆如物数程之。并列为行,故谓之方程”,此时已经存在的题目基本都是和实际的生活有直接关系。 就像是说有多少上等禾、多少中等禾、多少下等禾,然后给出三个量,最后询问上中下三种禾每捆出多少米。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不是泗上创出来的词汇,而是原本就已经存在的。 庶君子随意翻看了几页,前面的内容还是很容易看懂的,后面的内容就开始逐渐复杂了。 《类圆少广术》主要是关于一些简单的椭圆、抛物线之类的计算方法,因为暂时的深度只涉及到二次方程,所以并不是很难。 之所以墨家能弄出《类圆少广术》,源于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光学八法中的“焦点”的概念引申出来的不规则的凹面镜问题,以及这几年逐渐发展起来的青铜火炮和弩箭的望山计算等。 《论博戏》则是一些关于简单概率学的内容,这个也是深入浅出地从现在流行的一些赌博的方法弄出的“赌博内蕴含的天志”的问题。 至于最后一本《元方程与数之虚实》,则算是一直难以解决的一元三次方程的开端,里面着重讨论了一下“存在”与“不存在”的一些数的问题,比如诸夏极为发达的笔算开方的问题中的负数开方。 这种问题追其根源,源于辩术和逻辑,墨家有这个基础,才可能弄出来这么奇怪的问题。 数学本身不是科学,更像是一套哲学体系。科学本身也不是结论,更像是一种可以验证和自我融洽的逻辑解释。但前者却是后者的基础,因为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剩余的不管是眼睛还是耳朵都可能骗人,就像是当年草帛刚弄出来的时候那个“影不徙”的解读。 在一叠厚厚的书本之中,还有一封庶君子的先生写来的信,上面大致介绍了一下泗上的一些事,后面主要就是说“庠序”明年开始就要正式收学生了,一些人经过核准之后不需要再行考核可以直接进入庠序中学习。 里面再多的内容没有透露,但庶君子明白这个名单里应该会有自己。 信上,先生又叮嘱她,时不时就要计算一些九数,免得手脑都生疏。 她折好信,看着那几本一开始深入浅出多是她学过的内容、但是后面逐渐深奥的书本,苦笑道:“也不知道到明年能不能看完一册。” ………… 另一间屋子内,几名在云中的墨家高层正在听从高柳地区来的一名墨者讲一些事,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兴奋的神情。 “应该最迟明年春上,大量的人口就要迁过来。云中的人口可能是最多的,因为这里毕竟已经有了一座小城,也有一定的粮食。” “趁着这一次仲秋聚餐,主要是要让云中的民众明年尽可能地多种一些地,尤其是土豆之类的可以充饥熬过第一年的作物。” “上面会拨一些钱,尽量不用一些强制的手段,但是如果给予利益仍然不够,那就尽可能发动民众。” 特派到此的那个墨者又着重地谈道:“云中和南海不同。南海允许大型的庄园雇佣人、甚至默许当地的百越人进去劳作。” “但云中不行。云中的位置重要,必须保证足够数量的自耕农、良家子。可以互助成社,但尽可能要避免出现佣耕的情况。” “云中不是来赚钱的,赚钱得利可以去南方。云中是要保证土地、人口,至于财富那是泗上和南方要考虑的事。” “一则这里荒地多,人口少,一旦允许佣耕,那么佣耕者实在是难以耕种自己的土地。已经得到佣耕之利的人不会允许人口离开他们的土地,否则这地就没有产出。” “二则这里靠近阴山,胡人常来劫掠,需要足够的人可以从军。这是重中之重。” “这个钱,我们来出,就是为了防止只管人迁到这里,却放任他们成为当地这些人的佣耕者或者半奴隶,那样的话,将来会积攒很深的矛盾。” 大致讲了一下其中的道理,这些人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考虑了一下这里的人口和产出,算了一下道:“如果全部种植土豆的话,倒是可以迁徙来两万口,保证明年饿不死。再多的话,怕是不行。” “这里远离城邑,黄河虽近,但是上游并无城邑,沿河而上这里地势险峻,也是在难以运输。” 特派而来的人道:“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部分人要先迁徙到高柳,等到后年才能继续向这边迁徙。两边的压力都会很大,但这件事必须要做好,你们尤其是要做好准备。” “没有吃的,是要死人的。胡人那里实在是得不到什么东西,胡人吃肉的不多,多是靠奶度日。” “再一个就是冬天时候,就要迁来一部分高柳地区的人,预备明年开春的开垦。” “住处、取暖,都要解决。这都要靠你们。” “忙完秋收,立刻组织人砍柴,用来抵过去铁器的账目,或者直接给钱。但就算是给钱,也得把道理讲清楚,一则是为了钱,二则是为了义。” “没有钱,有的人便不愿意做。” “没有义,有的人也不愿意做。” “熬过今明两年就好了。虽然有提前准备,但也只能靠你们了,运输不易,粮食运到这里价格要翻几倍,好在云中的民众如今存粮不少,趁这个机会,也摸一下云中的家底。” 一直在云中地区潜伏的那几名墨者想了想道:“若是这样,那就只能发动民众了。只是……云中本地赵人官吏……” 特派至此的墨者摆摆手道:“不用管他们。明年他们就要离开,现在直接明白地告诉他们,这里我们说的算。过不了几天,会有几个连队来这里,你们不用担心。” “用适的话,以前我们是无冕之君,现在我们要直接正大光明地做有冕之君了。换个想法、换个态度和赵氏的官吏打交道就好,有些事不必遮遮掩掩。” 特派过来的墨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是在中原能有这样的局面,事情便简单的多。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粮食,尤其是齐鲁卫宋等地。” “可这里,有钱也难以做成事。上游没有城邑了,不能沿着上游运输。下游的话,又不可能运过来,大河曲折这里是最难走的一段。” “但钱……真要是买的多了,钱本身也只是个等价之物,也亏得咱们五年前就开始在这里布局,至少可以把钱花出去。” “上面也知道你们很难做,但既为墨者,困不困难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这五年的时间,云中的改变就是生产力的提升,大量的铁器以先用后还钱的方式推广,使得云中出现了存粮、出现了钱粮铁器的交易,之前在这里投入的大量金钱,现在终于要到了用的时候了。 做不好的话,整个墨家在赵国的布局都要受到影响。 云中以上的九原、河套地区,都是很好的可以农耕的土地,尤其是新种植技术和新作物推广之后,诸夏的农耕文明一定会在这里站住脚。 可万事开头难,这最难的开头能不能做好,就只能靠在这里的五六十个墨者了。 至少,现在只能靠他们。 短暂的讨论之后,一云中的墨者道:“人手也不足,高柳那边还要再派人来吧?” 试探着问了一下,既是诉说一下困难的事实,也是想侧面问询一下自己这些人的安排。 特派过来的墨者笑道:“何止高柳。泗上那边也会派人来的。高柳的人手一旦再涌入数万人那也不够,泗上那边应该早做了打算。” “顺带着,我再宣读一些暂时的人事安排,你们到明年夏天,可能要被调回泗上,重新学习。” 若是别人听到重新学习这样的字眼,难免会觉得墨家的事实在太多,要学的也太多。 可在这些人听来,却是一件大喜事,调回去学习意味着他们可以步入更高一层,在墨家已有的体系之内,学习意味着前途。 他们并不知道整个赵地墨家已经控制的地区,许多人都接到或者提前被通知了明年要回泗上或者高柳学习的调令。 这一次齐墨之战结束后,墨家急需至少一倍以上的干部。淮北、河套云中、莒等地都需要大量的干部,这也算的是上一些人的机遇,急剧扩充的地盘也带来了许多人提升一步的可能。 泗上的教育体系可以保证大量的“候补官吏”,但是从“候补官吏”变为合格的官吏,还是需要足够多的引路人,即便泗上之前的许多部门都存在一实一虚两套班底,可真正用起来的时候还是捉襟见肘。 云中的这些人吃了五年的苦,虽然有利天下之心,但也不可能让他们没有什么盼头,只讲义不讲利那很难。 这几人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特派来的人便拿出一个小纸本道:“你们在这里很久了,一些事我也和你说了,现在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畅所欲言,只为了能把事办好。子墨子不是说了嘛,重要的就是把事办好,至于之前天下的赏赐、爵位、权力,那不过都是为了把事办好而授予的,并非是单纯的奖赏。” “说说看。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粮食问题、当地人和后迁来的人的矛盾……”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云中春(五) 问题问出,云中地区之前活动的墨者的负责人用带着齐地口音的话率先道:“我有个想法,但是是不是可以成功,还是需要上面研究下。” 他本是齐人,也有姓氏,国氏,是当年周天子在齐国负责监督、或者叫“辅佐”的国、高两族的后人。 两族都是姜姓,但是分出后虽然作为姜齐的正卿,但是具体的任命还需要周天子那边册封。即便他们是姜齐的封臣,按照封建法理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但国高两族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姜齐的封臣,同时又算作是周天子的封臣并且和姜齐一样国高两族交替权力的时候也是由周天子出面册封。 终究,姜不姓姬,那是外人。 以至于管仲改革的时候,十五个负责出兵的男爵领中,国高两族拥有十个,有点类似于晋国六卿那样的大族,出兵的时候也为三军两帅之二。 只不过后来齐国政治动荡,各方贵族合纵连横,田氏胜出,国高二族都已经凋零。 如今在云中的这名国氏墨者单名一个岗字,成年后取了一字,字策,祖先可以追溯到当年参与过城濮之战的齐国大宰国归父。 国岗是国氏旁支,其实已经没有了士的贵族身份,早年在齐国加入了墨家,后来因为才能出众才被派往了云中。 特派而来的墨者来之前,高柳那边就叮嘱过,要仔细询问一下当地那些墨者的意见,有些事在泗上可行、但在边远地区未必适用;有些道理在泗上可以把道理化为实践,但在云中可能就需要一定的变通。 国岗思维也算是敏锐,又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只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疑虑。 所以他说他的意见只是想法,是否可行还需要上面再研究下。 特派的墨者便道:“你说便是。人人都可以提意见嘛。” 国岗点点头道:“其实云中的问题,我们仔细想想,可以这么认为。” “我们有钱,有许多的手工业品,但是云中位置偏僻,运输不易,一下子涌来那么多的人,粮价可能要出问题。” “同时,我们在云中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兵力人口,可以抵挡胡人劫掠、同时约束赵氏。” “这个问题,用齐国管子学派的《侈靡》、《轻重》中的一些故智例子,倒是可以解决。” 这涉及到学术之争,墨家和管子学派之间也有过不少的争论,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国岗之前的犹豫。 特派员自己看的书也不少,对于百家多有涉猎,墨家和管子学派的争执他也知道一些,听他这么说,点头道:“你说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同,术可化用。” 国岗嗯了一声道:“咱们墨家和管子学派的分歧,看上去在于《侈靡》和《节用》之争,但实则分歧在于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不劳作的拥有封地获得财富的阶层来购买手工商品,才能使得天下稳定。” 他说的一点没错,的确抓住了这些年墨家和管子学派论战的精髓。 在云中五年,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国岗一直都在看书。 他本身出身于齐国,和管子学派的一些人也都熟悉,年轻时候也曾深受管子学派的影响。 墨家内部出身别家而后又叛到墨家的人不少,包括上一任巨子禽滑厘那都是儒家的叛徒,墨家对于出身别家的士人很是宽容,并没有太多的苛责。 虽不说兼收并蓄,但国岗这五年时间一直在琢磨关于经济的理论,融合了适主导的墨家和管子学派的论战,对于一些经济规律的理解也算是“因祸得福”,若非是在云中这样的偏僻地方,他或许也没这么多的精力琢磨这些东西。 在先表达了一番他不认可管子学派的态度之后,他又道:“我们现在的局面是,我们有钱,但是我们需要的是粮食,或者说钱在这里不像是在中原齐鲁卫地一样可以换到足够的粮食。” “那么,什么是钱?这个问题要先搞清楚。” 特派员放下笔,略微思索后道:“管子学派说,金玉铜钱,民之通货。咱们墨家说,金玉铜钱,一般等价物。其实差不多的意思。通货和等价物,并无太多的区别。” 国岗点头道:“只是我这五年不断思索,却觉得这其中还有些不一样的意思。” “譬若泗上节用,因为别处不节用,所得利润可以再投入,扩大生产。比如说我在泗上积攒了足够的钱财,可以用以投入南海、淮北、宋国等地。或是购置土地、或是投入工商,钱财因为劳作而增值,从而继续得利。” “但是云中却没法用。既然我们认为劳作是获得财富并且使得财富增加的根本,那么在云中节用再投资的手段,便有些行不通。” “我们尽可能要避免云中出现佣耕的情况,那现在已有钱财的一些人,钱对于他们只能花出去买手工业品,却不能用来增值。” “买地的话,云中到处是可开垦的荒地,没有人手那荒地始终是荒地。他们买地的前提,必须是要有足够的人手,实际上买的那是他人的劳作。” 特派员若有所思,国岗缓缓道:“钱在泗上乃至宋、齐都很好用,那是因为钱本身有两个含义。” “一个是可以化为再投入生产的资,另一个可以化为购买货物的钱。” “钱之所以被人喜欢,正是因为它有这两种含义。” “现在在云中,我们有钱,但却难以把钱换成我们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很好理解。” 特派员倒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类似的说法,琢磨了一下问道:“怎么说?” 国岗道:“我们在云中,为了兵员和服役的人口,要今年避免出现佣耕的情况。那么钱就很难化为再投入生产的资。土地到处都是,我们又扶植那些将要迁来的人,但凡有五十亩地和我们扶持贷款的农具牛马,谁人愿意给人佣耕?” “同样,云中距离中原太远,各色货物也很难运送到这里,使得钱也很难成为购买货物的钱。” “既然前者那是我们既定的基调,不能在云中把钱变为投入再生产的资,那么想要把钱花出去,就只能用《侈靡》、《轻重》一说中的一些手段,使钱可以买到足够的货物,让云中先来的民众愿意把粮食换为钱,或者说换为他们能够得到来的手工业品,这样我们就能把钱花出去了。” “问题的关键既在于我们有钱但却没粮,那么再细一下就是怎么才能让我们把钱花出去。” “想要解决,就不得不先弄清楚钱到底是什么。这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钱是民之通货,钱是等价之物,但却不是直接可以祈求上天化为粮食、甲胄的。” “这便是管子学派所谓‘三币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的真正意思。” 经过启蒙,泗上墨家对于货币有所认识的人其实不少。 若无基本的认识,只怕整个泗上的经济都要乱掉,因为泗上本身是有纸币存在的。 但就特派员所见的人当中,能够把钱和货币的认识达成这种高度的,委实不多。 若以后世的眼光看,国岗的想法还是有些问题的,但于此时不算墨家泗上的那一小撮人,能够真正看明白墨家的《节用》、《国富》又融汇了管子学派的《轻重》、《侈靡》并且总结出这些道理的,放在赵地着实也算是异类了。 沉浸于墨家的辩术、逻辑中的特派员立刻琢磨出了一些别样滋味,顿觉余香满口,沉浸不能自拔。 待了片刻,问道:“你说说,该怎么把钱花出去?” 国岗道:“既说上面拨了一笔钱,要投入到云中,那么这笔钱未必要花在云中。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把钱花在云中,而是为了把钱换为粮食、换为云中明年耕地的积极。” “《轻重》一术的精髓,就在于政府主导消费的方向、利用税收和借贷调节生产、同时还可以先借贷而鼓励消费、又依靠主导的消费方向促进某物的生产。” “《侈靡》一术的精髓,在于消费反馈促进生产,鼓励消费以扩大行业,有钱可赚自然有人投钱、投力于某项行业。” “这便是不可以不利用的手段。请试举一例。” 国岗举了一个根据云中的特殊性的例子,他认为如果直接运钱过来,会导致本地的物价虚高,到时候收购粮食到后期就会出现民众提价不愿出售的情况,因为云中的商品一共这么多,钱又不能买地又不能雇人,那么城中的各种货物的价格都要飞涨。 但是,如果在邯郸、高柳等地购买大批的货物,运送到云中,又不得不考虑该购买什么货物。 比如铁器,云总其实已经饱和,如果再运过来大量的铁器,那么还是换不到太多粮食,也不能激发云中明年耕种的积极性。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云中春(六) 但再比如运送过来的璆琳等物,墨家内部自有价格,但实际上肯定还是昂贵的,就云中现在的房屋也不适合,民众纵然买得起,也不会住着草屋却去安一些璆琳。 而丝绸等物,价格又有些过于高,云中本地的人本质上还是富裕农夫,非是巨富贵人,这些东西就算运过来他们也不能够买。 民众首先要保证自己的衣食住行,然后才能够再从事一些别的行业。 而墨家要在云中解决的,是吃的问题,那么食物上就不能考虑消费方向。 最后所能考虑的方向,也就是衣和住。 云中的情况是本地是赵国统治的边远地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同样的也就导致本地的“苛政”只是个病猫远不及虎。 当地民众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和铁器等新技术的使用,实际上是有很大的生产粮食的潜力的。 但是因为货物运送到这里昂贵、和墨家一直以来的《节用》理念,使得之前运送到这里的多是棉布、棉袄、铁器等,使得当地民众的生活水平从饥困数年之内到了饱食、穿暖,解决了民之三困。 可同样的,民之三困解决之后,因为流通不畅,道路阻塞,远离中原等问题,又使得云中民众对于扩大耕种并不积极:卖了钱,不知道怎么花,既如此够吃够喝就行,因为云中的粮食不参与整个赵国的市场循环,只是粮食而非商品。 国岗便认为,既然云中要大量迁民,那么云中城肯定是要重新规划的,他是见过泗上墨家对于城邑的改建的,现在云中的城邑根本也容不下即将增加的大量人口。 既是这样,便可以用《轻重》和《侈靡》中的手段,来引导民众消费,使他们迫切地需要“钱”,而不像原本一样对于钱的概念只局限于可以换铁器盐等。 那么在修建新城的时候,将云中本地的人作为《侈靡》中的富户;而由墨家组织一批迁徙过来的刚解放的农奴氓隶作为《侈靡》中的饥荒之年无以为生的人,由墨家来主导一场透支之后数年的消费。 即在城区之外,主导修建一批新的房屋,因为到时候人肯定是不缺的,而且墨家的建筑技术也自然是高出一大截的。 这批新的房屋,以砖为结构,宽大亮堂,又配属以小的璆琳为窗,同时以低于成本一大截、云中现在的本地民众劳作三五年可以偿还的价格,售卖给云中人作为一种让民众得利的“赠与”。 那么钱其实暂时不需要经过云中,既然金玉铜币只是通货和等价物,那么在交换的时候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可以让云中本地的人直接用土豆、玉米等粮食交换,并不收钱。 这样一来,土豆玉米等粮食的价格就可以仍旧压得很低,因为云中的货币并没有增加,不会出现大规模的物价上涨的情况。 不但要不把钱花在云中,还要尽量杜绝一些新奇的货物进入云中,使得钱本身在短期之内在云中没有意义,花不出去。 还可以采取提前预购的方式,提前让云中本地的人在明年住进去,同时又规定好了偿还的年限,但只接受粮食偿还。 云中的百姓知道物价,他们也清楚平常粮食的价格,他们肯定会觉得自己核算,稍加引导就会想办法多种粮食,而且因为云中的封闭性,也没办法从别处买——若是能从别处买,墨家也不用这样忧愁了。 暂时没有,可以先画一个大饼,依靠宣传去引导,使得民众接受并且看到近在咫尺的更好生活。 同样的,在完成第一年的开垦和稳定之后,又可以促进云中本地工商业的发展,这其中包括木匠、建筑、制砖、烧炭等一系列行业,这是一个城邑所能保持扩大发展、使得民众愿意留在本地的重要因素。 虽然明年整个云中要忙碌的事很多,按说修建新屋新房这样的事应该排在后面,不该占用人力。 但是,只需要一小部分人力,便可以激发本地先来者的耕种积极性,用钱而不是用信任和强制来解决种植的问题。 同时墨家实际上也没赔多少钱,本身墨家就是要买粮食的,从别处买运过来价格更贵。 而新建房屋,实际上需要花费的也就是从高柳那里依靠胡人地区的湖碱和高柳煤矿新建的璆琳作坊的成本价。 那些迁徙过来的民众本身也是需要吃饭的,他们哪怕是去开垦,第一年也无法做到自给自足,那么就可以在保证基本温饱的情况下,使用他们的劳作。 到时候也就无非是数百人专职的建筑、木匠等人的吃喝费用,和一部分璆琳的费用。 得到的,是当地民众大量的种植和开垦、是本地稳定的物价、是民众的信任而不是因为强制手段导致的天然反感。 同时也可以使后来的人在完成初期的开垦、保证温饱、偿还完铁器之类的贷款之后有了新的目标,还有批量的现在不急着用、但是将来把云中建为大城邑和墨家在黄河以北城邑中心所不可缺少的成手工匠。 实际上,墨家的钱是花出去,但是花在了外地而不是云中。 春天到明年土豆玉米收获期间,吃用的是云中本地的存粮,等到土豆玉米等粮食收获后,手里的存粮也基本吃完,但是因为前期的契约可以保证还是原价收购,到时候过量种植的贱食又完全不会引发物价的上涨。 国岗的手段基本上就是这样,他将一些大略说出后,特派而来的墨者不住点头道:“你的办法,听起来似乎是很好的。” “但是是否适用,还需要以说知之术再行推算,这就不是我可以弄清楚的,需要报还给上面,由他们再做决定。” “这只是一时权宜的手段,那么对于云中将来的发展,你可有什么看法?” “趁此机会,我也一并报备上去,毕竟你在云中许久,又多研习这些轻重、侈靡、节用之术。” 国岗倒还真的有些别样想法,听到特派员先行肯定,他的心也放开了,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一道出。 之前想的那些,自然不过是一些权宜手段。 一旦云中等地真的存有数万人,将来整个此地的发展便会完全不同。 要考虑稳定,还要考虑人心,考虑认同感,考虑为何而战等等问题。 墨家不用军功授田制,因为军功授田制和授田制在低阶军功的时候看起来一样,可一旦到了稍微高一点的军功,就会出现“附属”、“隶农”等问题。 赏赐别人一万亩地的军功田,谁来种?只有田,没有配套的“罪民劳役”政策,一万亩田没有任何意义。 尤其是边境地区,本身工商业就不发达,军功田不可能转化为面向市场的农场,最终的结局必然就是出现一大批军功地主阶层,最终导致边境地区军阀化,这是不允许的。 当然,也是受制于墨家的道义所不可以实行的。 同时,国岗考虑到“制约”的问题,也觉得云中地区不能够发展一些产业。 比如铁矿,冶铁等。 他觉得要让云中地区始终受制于墨家控制的稳固地区,这样一来才能够防止当地的势力不听命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墨家。 但同时又必须要发展本地的工商业,他是齐人出身,对于“鱼盐之利”、“工商利民”有自己的见解。 甚至于在这个见解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在齐国生活了二十余年、在泗上生活学习了六七年、又在云中历练了四五年,国岗自觉看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又说了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古时城邑,一座城便是如今的泗上与宋越。” “如今泗上离不开宋、越、楚;宋、越、楚也离不开泗上。其根源就在于泗上生产的货物不是泗上本地用的,而是销往到宋、楚、越等地。宋、楚、越等地虽然还是诸侯封君林立,但却和泗上密不可分,这对于咱们墨家的‘天下’的看法又近了一步。” “听闻上古之时,百邦千国,各自独存,因为城邑本身能够生产陶器、骨器、附近又能生产粮食,所以古时百邦千国,各自方百里。” “说是天下,实则是破碎的邦国。即便有商周之政,却也只是各自封国。什么时候使得楚越离不开齐鲁、魏韩离不开秦蜀,什么时候才能算是真正的天下。” “云中也是一样的道理,不可细碎,不可独存,不可封闭自成邦国,就必须要和外部有联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唯有利,才能够使得云中于天下联系在一处,各不可分,才能使得云中等地认可天下之说。” 他轻笑一声,说道:“若是有一日楚、越竟然拒绝泗上的货物、课以重税,想来泗上的工商立刻会觉得天下当合于一。” “云中也是一样,自耕与良家子固然可为兵役,可以依靠宣义使得他们认可天下为义而战,但也需要有利相连。” “若是云中可以自足,又无什么外运获利之物,数十年后,云中何以与天下密不可分?” “是故我说,要让云中有什么工商之物可以卖到云中之外的中原;但同时云中又必须要有什么货物离开中原便得不到。” “云中不可为高柳,高柳地处北方,却是小泗上。璆琳、毛毡、铁器、煤炭、牛马、粮食均有,一处便够了。若再多,云中五百里内便是个大城邑,便可独存,内部勾连,如何能认同天下?如何才能知晓天下?” “如上古城邑,衣食住行一世都在城野百里之内,齐城之民如何需要知晓秦城?” “如泗上会稽,相距千里,会稽人却知泗上之铁、棉、瓷;泗上亦知会稽之胶、漆、象牙……那泗上人自然觉得天下包括会稽。” “云中只知泗上、高柳,因为别处和他们并无关联,他们也难以觉得那些城邑是天下的一部分,只觉得天下只有泗上、高柳和云中,因为他们的货殖只和这几处有交流。” 一番话竟是让特派员心服口服,目瞪口呆,忍不住想到了墨家故事中那个改编的“毛遂自荐”的故事,虽然实际上真正的毛遂还未出生,连连道:“你就是尖锐的锥子,之前没有透过布匹的机会啊。” “你对《轻重》、《国富》、《轻重》、《侈靡》颇多见解,可曾整理成册?” 国岗忍住心中的激动,面色沉稳道:“这五年我多看书,结合之前所学,确实写了一些东西。至于如何,却还需要评断。” 说罢,从屋内一个小木盒内翻出来两本自己写的小册子。 一本名曰《何谓民之通货》。 另一本名曰《自货殖观城邑、邦国与天下之兼体论》。 第二百七十六章 对歌(上) 翻开两本小册子,透过那些细小的墨字,略微一读,便可以觉察出其中浓浓的墨家的味道。 其实不只是墨家的味道,而是这个时代的味道。 大量而繁复的例子、比喻、推论、故事……这是此时诸子常用的手法,文章详实有物,但文藻又不过于华丽。 许多例子和故事,都是市井间的士人阶层可以听懂的、并且是引诱式的。 只不过和其余学派所不同的地方,便是基于墨家辩术体系的种种论证方式,包括一些很固定的“辩术语法”,比如墨子当年提出的类似于“时态”、“籍使……则”等特定的语式。 这些年墨家包容并蓄但又严守底线,从当年适和列御寇等人关于《汤问》的争辩开始,各个学派之间一直在互相影响互相吸收。 管子学派提出了货币的意义和等价物概念,在管子学派之外的墨家完成了进一步的阐述。 商周千年的文明作为土壤,忽然绽放的百家作为种子,似乎到了盛放的时候。 行家里手一打眼,便知道文字中的道理到底是不是有用,特派来的墨者沉浸其中,奋力将眼睛挪开,将那两个小册子阖上。 仔细收起之后,称赞道:“昔年子墨子说,适晓天志,贱字草帛印刷三物一出,适通晓的天志便如粟种,春日播下,秋日可收。” “这一次泗上又送来了一大堆的书,想来那里也有许多关于天志的发现。” “云中秋,天下秋。于天志学问,收获的秋日竟已来临!当真可喜。子墨子若知晓,必定大赞。” 国岗笑了笑,扬起头看着窗子上浸了油的窗纸,慨叹道:“我倒觉得,这不是秋日。你以为那些便是果实?其实不然,那些学问,或许只是春日萌发的薇蕨,堪堪破土,百花盛放而结实的日子,还没来呢。” “但草木既已萌发,结实的秋日还会远吗?” “你道是云中秋,天下秋;我却说,云中春,天下春。” ………… 国岗所谓的春秋,都是比喻。 事实上,赵国已过了仲秋之月,并不是说赵国仲秋别处不是仲秋,但赵地靠近高柳的地方却比泗上那些地方冷得多。 代地,高是山下。 清晨已有霜。 一行人踩着蒙了一层霜的枯草,奋力向前。 这些人的打扮很奇怪,身上多穿着华服,一看便是贵族。 只是身上的华服已经脏兮兮的,不少人的头发散开,多日不洗。 就算是泗上的皂没有传入赵地之前,贵族们也会时常沐浴,断不会将身上弄得如此肮脏。 人群中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正对着身边的孩子说着什么。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女子每念一句,身边的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就会跟着读一句,发音正是正宗的贵族圈子的雅音。 那女子显然很少行走这么远的距离,尤其是没有乘车的情况下,显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足,那是累的。 可即便这样,依旧很温柔地从旁边的一堆芦苇丛中用细嫩的手掌抓过一片芦苇叶道:“不曾有絮的芦是为蒹、刚刚萌发的苇是为葭。何谓伊人?便是德、礼、义、信……为君子者,当求此伊人。” 身边的孩子点头道:“母亲,我记下了。你听我再给你诵一遍……蒹葭苍苍……” 不远处,庶俘芈骑在马上,听不太懂那几人在那嘀咕什么,但却没有多问。 从那个女人微笑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泗上的母亲,有时候语言或许不通,但情感总可共鸣。 他的身后还有一长列的队伍,大多都是这样的打扮。 庶俘芈身后的一名士卒骑马到了他身边,啐了一口道:“这些人不知稼穑、不懂织纺,就算去了高柳,还不是白白吃饭?” “那赵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这些人塞给我们。他们能不恨我吗?这不是给咱们添乱吗?” 庶俘芈撇撇嘴,想到之前那场不愉快也不快意的宴会,哼道:“赵侯算不得什么有利天下之心。只是……没办法。” “他要夷那些叛乱者全族,可这些人中总归有些孩子,那并无罪。以墨家之法,这些人不该死。” “你说得对,赵侯就是故意为之,将他们罪罚为奴、隶,又说既是墨家之法他们不该死,那么这些人便要跟着咱们去高柳,任咱们处置。” 那士卒道:“连长,这些人可是恨着咱们呢。他们都觉得,要不是咱们,他们父祖兄弟不会死,他们也不会被牵连,更不会有夷族之祸。昨日宿营的时候,有几个人恶狠狠地盯着我,咱们又不准打人骂人,他们的话我又听不懂,真是……” 庶俘芈大笑道:“能不恨吗?公子朝作乱,是咱们出面击溃了公子朝,这些人事败,死的死、俘的俘,剩余些老小寡妇,他们知道什么是天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家族父兄夫君死在咱们手中,岂能不恨?” “恨咱们也好,证明咱们做得对。你看,他们恨咱们,那些被授田的封地隶农,不是感谢咱们吗?” “恨我的人多了,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胡人恨我,阙与君恨我,公子朝是我逼死的,谁能做到天下人只爱不恨呢?” 庶俘芈回头看了看这数百名从贵族被贬斥罪罚为奴、隶、仆的人群,心中其实也颇多不满。 这些人既不会稼穑又不会纺织,去了高柳有什么用? 墨家的道义和天志推理中,这些人是蠹虫,对于这些人庶俘芈带着一种天然的鄙弃。 赵侯解决了公子朝之乱,墨家便是他必须要提防的对象,大量被牵连的贵族子嗣后裔被判处夷族,这就是在将墨家的军。 当时朝堂上一唱一和,有人说罪当夷族,并举了斩草除根的例子,言“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可立刻就有人说,赵侯平定叛乱,多赖墨家之力,以墨家之法,以人为体,不以族论,所以应该免除这些人的死,而让他们跟随墨家去学学利民之理。 一唱一和就是说给墨家那几个人听的,这是逼着墨家收下这些人:赵侯可以夷族,天下人都觉得正常,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但是墨家不可以允许夷族,因为墨家的义站的太高,墨家若是反对夷族那么罪责就在墨家,口是心非。 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接受了这群人,先行送往高柳。 赵地的墨者对于这件事都是心怀不满,一开始也是并不同意,为此还召开了一次同义会讨论这件事。 赵地墨者的成分复杂,有代地的胡人、有泗上的青年、有别国的游士、有逃亡的赵人隶农,对于贵族的仇怨非是一日两日。 但最终还是胡非子出面讲道理,屈将出面压服了众人,最终才得以同意这件事。 除却墨家之法以人为主体、不以家族为法律承受的主体外,在道义上墨家也是不得不接受这些人。 因为墨家《非命》,同时反对“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血统论。 既然不认可“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那么就不得不承认“蠹虫是源于制度,而非是父子相传的”。 换言之,贵族之所以是蠹虫,不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蠹虫,如果那样的话“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就是对的。 他们之所以是蠹虫,源于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他们可以不稼不穑便可取粟三百斛。 只要打破他们存在的基础,那么他们的子嗣便可以不是蠹虫,而可能成为劳作以温饱富庶的人。 这是墨家内部的道义和在其辩术体系下的逻辑演绎,所以对于这些人的处置只能如此。 墨家和赵侯之间的后续谈判还在继续,答允的那些迁徙到云中、九原的人口还在清点,这批贵族的族人便要先行前往高柳。 一路上怨恨不断,正如庶俘芈所想的那样,这些人不可能不恨他们,要不是墨家,他们觉得他们不会有这样悲惨的境遇:若是公子朝成功,他们被清洗的就应该是公子章一系。 他们这些人没觉得夷族是错的,只是觉得夷自己的族是错的,所以导致了公子朝失败的墨家也便成为了他们最为仇恨的对象。 庶俘芈不在乎,他看不上这群人,他也参加过赵侯的宴会,在他眼中即便贵如赵侯,也不过是个眼界狭窄的小人物,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天下。 怨言归怨言,不屑归不屑,可命令既已下达,他也只能选择执行。 天黑之前,便要准备食宿,行进途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是一些煮熟的麦粒和一些腌菜。 之前教孩子唱《蒹葭》的那妇人捧着一个盛满了麦粒的瓦罐,奋力地吞咽着粗粝的食物。 身边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连连咳嗽,将粗粝的、难以下咽的麦子吐出来,将瓦罐往地上一摔,骂道:“麦,贱人之食也!难以下咽,不能食。” 那个刚刚学会蒹葭的孩子也带着哭腔道:“母亲,我想吃鹿脯,这个咽不下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对歌(中) 摔瓦罐的声音立刻引来了一阵骚动,庶俘芈手持铁剑来到这里,高声喝道:“干什么?” 他用的是赵音,想来这些人应该可以听懂。 妇人心疼地看着咽不下去的孩子,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自己和孩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她之前听过庶俘芈和别人的闲聊,知道庶俘芈和她颇有渊源——当年是庶俘芈抓的阙与君的走私商队,使得赵国隐藏的矛盾在赵武公死前就爆发出来,而最后逼死公子朝的也正是他。 这妇人正是阙与君家族的人,知道庶俘芈蛮横无情且野蛮无礼,看着他手中的剑,再看看自己还小的两个孩子,强忍着屈辱冲着庶俘芈一拜道:“孩子吃不下煮麦……” 她用的也不是雅音,而是赵语,庶俘芈一旁的一名士卒大惊道:“都是人,怎么就吃不下?我小时候莫说煮麦,就是麦穗都能吃下去……” 那个孩子还在那哭泣,嘴里一直重复着想吃鹿脯之类的话,庶俘芈将铁剑收回,嗤的一声笑出来。 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继续回去吃自己瓦罐里的煮麦。 待庶俘芈离开,妇人悄悄指着庶俘芈,冲着自己的孩子道:“记得这个人,记得墨家的所有人。是他们使得你们的父亲死掉,是他们使得你们不能吃鹿脯只能吃煮麦。” “若有一日,你们长大,切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乖,吃吧,饿着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复仇?” 大一点的孩子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刺入自己的手掌,仿佛要刺出血。 仲秋之月,正是为祭祀上帝准备祭品的时候,往年的这个时候,他的家中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各处封地上的人送来的各色贡献、挑选出来的合适的牺牲。 阖家欢快,他记得就是去岁的仲秋月,父亲给了他一口小弓,并且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扳指,证明他有资格佩戴扳指即将长大成为贵族君子。 也就是去岁,他听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首情歌。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他想到父亲用宽阔的臂膀矫正着他拉弓的姿势,那样温暖,那样广阔。 他想到自己拉弓射箭时候,那双唱过芄兰的女孩子乌溜溜地含着喜欢的目光。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了。 父亲死了,家产没了,自己的那柄小弓也没有了,那个眼睛亮亮的女孩子如今不知道在哪里。 大一点的孩子咬着牙盯着四周背着火枪或者铁剑的墨者,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道今日之仇,明日必报!若自己长大,必要屠尽天下墨者! 暗暗发过誓言,低下头冲着母亲一拜道:“孩子知错了。” 说罢,将那些煮熟的麦粒塞入口中,忍着那种他之前从未感受过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贴在嗓子眼上用力撕扯的痛,大口地吞咽着属于他的煮麦。 饭后,不知道是谁,在篝火旁清唱了一句,随后,数百人齐声相和,声声凄凄,配上寒秋的冷、弯弯的月、山间偶尔飞过的夜枭,使人潸然。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 彼都人士,充耳琇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我不见兮,我心苑结。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 匪伊垂之,带则有余。匪伊卷之,发则有旟。我不见兮,云何盱矣。 他们怀念的,不是彼都人士,他们怀念的是自己。 过往的一切,都已不见。 狐裘黄黄,如今只是脏脏许久没有换洗的衣衫。 出言有章,如今只是口中的恨恨和连去个厕所都要打声招呼的小心。 台笠缁撮,如今只是乱蓬蓬许多天没有洗过的头发。 我不见兮、云何盱矣。 歌声不停,越来越多的人放声大哭,想着自己刚刚吃过的煮麦,想着自己没有乘车还是靠双脚走过的路,想着过去的一切,悲伤难掩。 看守的墨者有些惊诧,庶俘芈吹动着哨子,将火枪朝着天空砰的一声击发,喝道:“不准唱!不准唱!” 高声叫喊了两句,那些人看着庶俘芈高声喊着不准,领头的那人心中生出一种油然的自豪和骄傲:他不准我唱,我偏要唱!你们害怕了! 旁边的人在众人的歌声中,用雅音小声道:“今日食麦、明日怕是要食草。族人散亡,高柳苦寒,我等去了,十不存一。既要死,也当轰烈,不可在高柳与贱人同食同住,死在那苦寒之地!” 一些人早已有意,正准备继续传话于他人的时候,庶俘芈忽然带着几个人冲入人群,拿着沉重的火绳枪的枪托冲着领头的那几人一顿猛砸,砸过之后一脚将领头那人踢到在地。 他们都是步骑士,脚上的鞋子都是皮靴,后面包裹着一层铁片,军中人物常年操练几人便可成阵。 领唱那人一直乘车,如何走过这么远的路,加上饭食又多日没有肉脯,如何能敌? 剧痛之下,蹲在地上。 却见押送他们的墨家步骑士迅速分成了两队,一队向后,列阵举枪,以作万一之势。 另一队什伍一组,如同楔子一般切入到人群之中,将这些人分割成小股,一些人手持枪托或者木棍,朝着那些仍旧歌唱的人猛砸。 那几个人想要暴动的人见如此阵势,知道怕是事不能成,只好沉默下去。 从人群中揪出几个领头的,捆上绳索,庶俘芈高声警告道:“再有此例,视为叛乱,统统枪决!” 远处黑洞洞的枪口和一闪一闪的火绳,终于压过了那莫名悲伤的歌声。 等那些人安静下来后,庶俘芈回身冲着和他一起的步骑士们道:“夜深了,咱们也唱一首!” 他起了一个调子,那些手中仍旧持着武器警觉地看着那些贵族俘虏的士卒们跟着庶俘芈的桑子,齐声唱和。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噫,君子兮,皆蠹虫兮! 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噫,君子兮,皆蠹虫兮! 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噫,君子兮,皆蠹虫兮! 改过的歌词,将原本对君子仁义的期待,全部变为了嘲讽。 浑厚的、经历过许多战火的、打过胡人、去过草原、杀过走私商队、攻过赵国都城的嗓音齐声唱着,没有祈求、没有期待,改后的曲调就像是一团火,能把人的血点燃。 林胡人、赵人、泗上人、中山人、代人,种种掺杂在一起的口音,在歌唱的时候却出奇的一致,一如在战场上结阵。 对面被这一曲听不懂的歌压的无法呼吸,再也唱不出那悲凉的曲,隐约听懂了对面在唱什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带有祈求的不素餐兮,变为了嘲弄的皆蠹虫兮。 歌声飘荡,火绳燃烧的苦味也在飘荡,闪烁着寒光的铁剑和刚才如同饿狼一样冲入人群殴打的姿态,都使得这歌声很有力量。 当夜深时,庶俘芈安排完值岗和守卫后,走到连代表那,忍不住问道:“他们刚才唱的什么?” 他是泗上氓隶出身,不懂雅音,墨家的官方发音也是柔和了泗上、齐鲁和楚越的杂烩方言,虽然懂一些赵语和代地方言,但是贵族的正统雅音他是真的听不太懂。 连代表正在用火烧铅融铅弹,笑道:“也没唱什么。无非就是感慨下过去的日子。我盯着那几个人呢,到时候把他们抓出去分开就好,真以为咱们墨家就没个能听懂雅音的人呢?” 庶俘芈啧了一声,骂道:“就这群人,他们能学会自食其力?我说给他们放到高柳,准得出乱子。高柳不是最近正在挖采煤矿嘛,要我说男的就让他们去挖煤。女的嘛……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们又不会稼穑、也不会织布,那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又不能饿死她们,她们又不会做事,一群蠹虫,能干什么?” 连代表将几枚融好的铅弹放好,搓了搓手道:“高柳不是有羊毛毡和毛呢作坊嘛。纺织的事她们做不成,但是一些不需要技巧的活,她们还是能做的。比如用湖碱洗羊毛,这倒是能做。这不正缺人手呢嘛。” 庶俘芈倒是知道高柳的羊毛作坊,点头道:“这倒是。高柳人,哪有愿意去做洗毛工的?但凡逃亡过来的便多有地种,城中妇人也多会纺织,如今作坊成立各司其职,唯独这洗毛的活无人做。” “谁都能做,又无技巧,只是疲累,给钱也不多,也就这种事适合她们了。” 连代表伸展一下疲惫的身体,起身道:“你先睡会,我去值夜。胡非子和屈将子都说大义,说他们这些人也会学会自食其力,我却怕她们把高柳的风气带坏了。” 庶俘芈挠挠头道:“什么风气?他们没有了封地,不能再做蠹虫了,如何还能优雅贵食侈靡?没钱怎么贵?” 连代表无奈一笑道:“不是这个,我是怕她们吃不得苦,到时候去在街头做妓,那样至少不用劳作便可得衣得食。再者她们都是贵胄,食色性也,色性之外,难免还有别样心思。一些逃亡到高柳的赵人隶农,若听说十个钱便能睡一次原本高不可攀的贵胄之妇,你说他们睡不睡?” “都是些麻烦事啊。贵族没有了封地和对封地上农夫的支配权,咱们墨家的道义、文字、理念、天志又完全用不到他们。到时候他们肯定要沦为最底层……男的做矿工、女的做洗毛工,或是给作坊做雇工,你说他们这些贵族会不会有一日也唱《伐檀》,高呼贵不恒贵、贱不恒贱、财富归属于劳者,倒竟起义反抗工商新贵大富?” 庶俘芈哈哈笑道:“真要那样,那倒有趣。” 连代表也跟着自己古怪的想法笑起来,摆摆手道:“你睡吧,我去值夜。” 第二百七十八章 对歌(下) 许是连代表值夜之前说了些“妓”之类的话,庶俘芈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迤逦的、可能还会是大汗淋漓的梦。 梦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比如骑在马上用枪指着一位贵胄妇人,然后做了许多事,而旁边就绑着一个被俘获的贵族男子。 后来,这梦又变成了那个在高柳城曾经对着他唱过一些情歌的女孩子,两个人就像是《野有死麕》里那样,就在树林里做了许多事。 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下身有些凉飕飕的,黏糊糊的,脸上不由一红。 再想到梦里最开始的那个场景,庶俘芈不住摇头,心道难不成自己心底下就是个坏人? 昔年鲁哀公问道: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则可以生民矣。 就是说男子十六岁就性成熟了,女子十四岁就来月事了,那都可以生孩子了。鲁哀公问仲尼,那礼里面说男子三十岁结婚、女子二十岁结婚,岂不是晚了?儒家和礼都是认可晚一点结婚的,当然这是针对贵族。 而墨家因为墨子留下的一些话,对于婚姻和生孩子的态度则是另一种态度。 《节用》里说,丈夫年二十、毋敢不成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 即便是适,对于墨子的一些说辞也只能修正,因为他被认作是“子墨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这是他如同拿三一样用他叔叔的尸骨为自己搭建的梯子,有些东西他不敢触碰。 再加上泗上缺乏人口,所以对于婚姻嫁娶的态度极为宽松,时代的烙印之下,这个时代的诸夏底层民众其实相当开放,至少在性的问题上还没有礼教的过多束缚,墨家自身又是出身底层的居多,因而对于裤腰带的管制很松。 但是出于“人人平等”和“爱人用人之别”的道义,规定墨家人不得纳妾,因为纳妾是“用人”而非“爱人”。 庶俘芈的年纪已经可以结婚,可是军中多有不便,做了一个这样的梦,黏糊糊地走了一上午,心里却一直忍不住回忆起梦里的那些热汗淋漓的事。 总想悄悄地把手伸下去弄一下黏糊糊的下裳,却每一次想动的时候都感觉身边有无数注视的目光。 他可以在万军面前展示自己的马术,可以在赵侯的宴会上举手去厕所,甚至可以在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 可却怎么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下裳,终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想去换个衣裳又觉得会被人多想,只好变着法带着十几个不怕冷的人去洗澡,名其名曰锻炼身体。 在岸边假装一不小心绊倒了自己,噗通一声掉下河里,嘴里还故意嘟囔道:“完了,完了,这么冷怎么晒得干?放在背包里到了高柳,那不是长毛了?” 遮掩过去,赶紧脱下来洗了洗,换了身军装,继续行进的时候,便忍不住想起那个当初在高柳冲着他唱情歌的姑娘,只可惜当时杀人都不手抖的他却抖的回唱不出。 迷迷糊糊间,他伸出手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庶俘芈啊庶俘芈,你到底是爱她呢?还是想用她呢?怎么做了这样的梦,就想起她来了?” 按照墨家不准纳妾的道义,认为爱应该是全心全意的,所以纳妾要么是为了用来当个生孩子的东西、要么是为了操。似乎,不管是操,还是当个生孩子的工具,都是用而不是爱。 于是庶俘芈自己很是疑惑,自己确实想操,但到底这算是爱还是用呢? ………… 仲秋过后,便是季秋。 高柳城不算高的城门前,一个扎着双马尾辫的女孩子正在街头听人读着一份报纸,高柳地区没有强制教育,因为墨家没那么多的钱也支撑不起那么多的教师先生,因而许多时候报是要去读的。 双马尾算是这时候女子的一种正常打扮,除了箕子朝鲜的商人后裔还留有殷商的锅盖头加辫子外,包括宋国在内的中原大地都已经通用周人的发饰。 按照周礼,女子婚前都是不能盘头的,盘头要么意味着恨嫁、要么意味着已经嫁人了。在盘头之前,女子的头发很是随意,尤其是底层民众需要做事,怎么方便怎么来。 女孩子轻拽着垂在肩膀两侧的辫梢,冷不防听到了念报的人说了一个名字,手指蓦地用了下力,狠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难免有些痛。 “高柳步骑士第一连的连长庶俘芈,抓住战机,追击赵朝……” 忽而听到了这个一直思念的名字,女孩子心里砰砰直跳。 有女怀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 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她喜欢用“邂逅”这个词来形容。 邂逅者,解媾也。解者,悦也;媾者,男女事也。解媾者,便是男女之间欢悦的一次相遇。 那是个很平常的故事,比如男子骑着马不小心溅到了女子身上许多泥水,然后两个人交谈了一阵,再然后就是几次有期而遇的会面,以及那一次对歌时候男子红着脸在众人面前唱不出,在水边被一群姑娘打趣嘲笑的种种。 当然,这女子穿着不贵,是如今很常见的棉布衣裳,所以思念的自然不会是那段消息里的赵朝。 带着一种心里慌慌的犹如兔子在怀里挣扎的心情,默默地走到了忙碌的城门前,忍不住清唱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唱过之后,嫩长的但却因为纺织被勒出了一道浅浅痕迹的手指忍不住又摸到了自己的发辫儿。 捻起来一缕头发,自己暗暗道:“如果是双数,那他就是喜欢我。如果是单数,那他就不喜欢我。昊天上帝、天鬼,告诉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默默地用学到了九数轻数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最后一根的时候是个双数,女孩子便高兴起来。 想着刚才唱的歌,响起自己在那种需要花钱的学堂里学到的这首诗的解析,心道:“儒家的人就是瞎解,什么思无邪,便说子衿之歌是在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 “非要说这是一首先生呼唤弟子的歌,说子衿是学子之服,先生呼唤弟子便可思无邪,说这是先生希望学生回来上学的……仲尼先生年轻时候肯定也有喜欢的女孩子,他可不会这么想,定是那些再传的弟子胡乱解的……” “还是墨家的解析更对,这就是女孩子思念男孩子的情歌,只不过恰恰那男孩子是个学生罢了。” 想到这,脸上又一红道:“可他可不是学生啦。他在泗上上过学,但现在却已经是义师的连长了。穿的也不是青青子衿,倒是黑灰色的军装……” 总是绕不过思念,她却不知道墨家为了能够解释意识形态,不但有高端的晦涩难懂的学术,连《诗》这样的市井通行的东西也有自己的注解,在潜移默化之间全面地和旧礼开战,更不知道儒墨之间的矛盾从原本的互骂禽兽死爹更进一步,天下六分之儒正在酝酿一场前往沛邑的远征,赌上性命要辩赢墨家。 而这一切,便是这个思念心慕之人的女孩子感慨子衿的背景。 正在思念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人,女孩子心中更慌,心道:“他会不会回来呢?” ………… 经历的跋涉的庶俘芈再次经过高柳城门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轻快的歌声。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其实不只是一首歌,唱歌的人很多,多到许多不同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许多诗经中的歌,被编为了更为适合传唱的市井情歌,早已经在高柳流传开来。 歌声中有家人思念亲人的、有妻子思念丈夫的、也有女子思念情人的。 庶俘芈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女孩儿,两双眼睛在空中不期而遇,随后就像是被天上的闪电击中,承受不住那种酥麻,迅速挪开。 可挪开的瞬间,却又怀念起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把目光转过去。 天不是风雨凄凄如晦,他也不是君子,可总归是既夷又喜。 几日后的一次休沐,在高柳城外的小河边,女孩子忍着心中的羞涩,终于大胆地问身边的庶俘芈道:“你会钓鱼吗?” 说起钓鱼,庶俘芈便回忆起小时候在泗上捕鱼的事,点头道:“会呀会呀,适帅当年在商丘的时候,用了个办法,用竹篓捕鱼。我小时候就学过,那年我爹去挖泗水的水渠出工,我妈妈怕他夜里饿给他准备的煮熟的豆饼让他晚上饿的时候烤着吃,我偷了一点做饵,还被打了一顿呢……” 女孩子虽然很是尊敬庶俘芈嘴里的适帅,也觉得将来他嘴里打他的、吃豆饼的爹妈便许是自己将来的公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简直是狂童,笨的要死,我要说成什么样,你才会约我去钓鱼相处呢?” 庶俘芈还在那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钓鱼的趣事,女孩子终于忍不住,放下了唯一的一点矜持说道:“那下次休沐的时候,你教我钓鱼好不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俗旧礼(一) 还在说着那些童年趣事的庶俘芈怔在那里,即便再傻也明白过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一阵,第一次杀人都没有这样的紧张,赶忙道:“好呀。” 女孩子没有低头羞涩,想着都说成这样了,便又道:“我听说秋日捉鱼越早越好,到时候你去我家那,悄悄爬到我家墙外,学几声鸟叫,我就出来了。” 既说到爬墙,女孩子便忍不住想到了那首歌。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歌里的女子告诉情人,不要爬墙,不要爬树到我家,别人看到不好,人言可畏。再说在家里做那种事,万一父母看到了,多不好呀。 按照规矩,这时候必须要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结婚相恋。 当然,这原本只是贵族的规矩,但平民已经开始学起来贵族,这种规矩越发的浓重。 如《氓》中那样,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之所以之前要等那么久,就是因为没有好的媒人。 除了墨家控制的城邑,诸夏九州之内都有专职的媒人,而且媒人算作是专业官员,称之为媒氏。 墨家控制的城邑中,倒是也有媒氏,但是功能不同,墨家官方的媒氏只管三件事:登记结婚、询问双方是否自愿、询问双方是否有三代之内的血缘关系。 媒氏的区别,也便是新规矩和旧规矩之间关于婚姻态度区别,旧规矩太多,从贵族那里逐渐蔓延下去,很快就要“无媒不交、无币不见、远耻防淫”的地步。 原本按照规矩,仲春之月,男女之间可以自由恋爱,任何婚姻媒妁的规矩仲春之月不在此列。 但这些年却已经连仲春之月的恋爱都已经被打上了“淫”的标签,原本还需要更久可能要数百年才会僵化禁锢到这种程度,但是因为墨家的出现,为了反墨许多学说和规矩开始提早畸形,与墨家对抗。 女孩子学过这首歌,但却不在乎,因为这里是高柳,贵族太少几乎没有,而且代地之风向来开放,颇有胡风,以至于燕赵之地甚至有“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的习俗。 既然没有会嚼舌头,她哪里在乎什么,发出了邀请,心中便想着许多事。 临走的时候,庶俘芈算作无意地说了句话。 “那个……我过一阵可能要去云中。” 女孩子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并没有提前说些伤感别离的话,只是点点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九日后,明日便是休沐之期,女孩在家中摇动着纺车纺织着毛纱,旁边还有十几个女人也在纺着羊毛,其中便有她的妈妈。 如今毛纱很好售卖,高柳城收购毛纱纺织毛呢的作坊不少,许多逃亡到这里的女人都会选择先入作坊做工,一些粗毛呢也开始成为墨家的军官军装,价格不错。 女孩的父亲原本只是个货郎,售卖一些货物,逐渐积累了些钱财,便又买了十几辆纺车,开始雇佣那些逃亡到这里的女人纺织毛纱。 这些女人原本也不会,都是新学的,只不过毛纱纺织本来就是个新兴的行业,加上高柳这边一直在开垦和作坊收容,使得私人雇佣的时候没办法要求太高。 也就是这是新兴的行业,高柳这边又是最早按照墨家军工的那一套分工合作的,而且处在先发垄断的地位,否则就高柳现在的雇佣价格,会直接被别处更为低廉和近乎免费的隶农强制劳役挤破产。 正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屋子里坐着十几个女人,那些传闻便开始在嘴边耳边流传。 “你们听说了没,一群原来的贵人女子,如今在做洗毛工呢。” 一个女人将一团纺好的毛纱摘下,嘴里的话并不妨碍她做事,又道:“里面还有原来我们那里的封主家的人,我前几日看到了,被押送过来……” “洗毛那种事,可不好做。累不说,又赚不到什么钱。” 女孩子的母亲接了一下毛绒,指了指远处的那堆羊毛道:“这几日洗过的羊毛确实多了,她们会不会都要做啊,墨家可不养闲人。不是说自食其力嘛。” “要不是之前洗毛的人太少,我家良人早就多买几台纺车了,这毛不洗可没法用,全是羊脂。” 女孩子心思却不在毛绒上,心道:“那些人就是他上回押送回来的人吧?我听说那些贵妇人都是指如葱根,生的白嫩……这路上,他……他可没对那些女人做什么吧?” 想到这,脸上一红,心里没来由地开始乱想,啪的一下手上的劲儿用的大了点,竟把那根毛纱弄断了。 好在母亲正在忙着闲聊,没有注意到,赶忙伸出手悄悄去接,想到明天的幽会,脸上更红。 这时候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便问道:“对了,怎么不见你家良人?” 女孩子的母亲嗨了一声,脸上却遏制不住笑容道:“这不是又到了去胡人那里运碱的日子了?他弄了些杂货去那边售卖。” 从上次接索卢参回来和胡人部落打了一仗后,投靠高柳这边的几个部落开始用部落的奴隶和牧奴去挖掘湖碱,这可比放牧要赚钱的多,部落的贵族们如今都靠这个和一些互市特权而富贵起来。 每隔一段时间,高柳这边就会派人去运湖碱。 高柳正是后世的大同,这里煤矿又多,泗上派人来靠着这里的天然碱开办了黄河以北的第一家璆琳作坊,论及成本,竟要比依靠煮海藻灰得碱的泗上璆琳作坊便宜的多。 问话的女人羡慕地说道:“哎呀,那又要赚到不少啊?” 女孩子的妈妈脸上带着笑,嘴里却道:“哪里能赚多少啊?铁器什么的都是互市专营,也就是卖些小玩意,收些皮子、羊毛什么的。都是要检查的,那真正赚钱的都犯法,可不能做。” 说是赚不得多少,可实际上却并不少,尤其是她家良人听闻了大量的人要迁过来的消息,以做货郎的经验判断牛马什么的要涨价,正准备弄一些,甚至还准备和人合股过一阵往云中跑一趟。 正是墨家吃肉,别人喝汤,最赚钱的行当都被墨家抓的死死的,但剩下的一些宽松的东西也足够一些人吃饱。 如今高柳城又安稳,仗都没有在高柳附近打过,参与赵国继承权之争的战役又是大胜,高柳正是上升期,处处透着商机。 女孩子倒是不怎么关心这些,心里患得患失地瞎琢磨着,等到母亲停下的时候,说道:“妈妈,明日我要早起一些。要聚会听义,明天不是休沐日嘛。” 这并不完全是谎言,休沐日的时候在高柳城会有专门讲义的人,除了讲义还有讲一些别的东西,这是墨家的一个传统。 休沐日不是人人都有的,但高柳城的有闲阶层已经逐渐多起来,这种休沐日的活动参与的人不可能是全民的。 就像是她能够上学一样,高柳城还不足以全面实施泗上的那种教育,也只能是有选择的。 做母亲的偶尔会参与一下,对于女儿参加这种活动并不反对,毕竟墨家现在是高柳的主政者。 “那就去睡吧。早晨吃饭吗?” “不了,聚会讲义的时候会吃的。” 女孩子放下手里的毛纱,离开了这间屋子,悄悄来到自己的屋子翻找着自己最好看的衣衫,虽然不多,但终究还有几件。 翻找半天,对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镜子又悄悄拿了一些细细的棉线,弯成一个个小死结,将脸上那些细细微微的汗毛勾住,用力一拉,眉头忍不住蹙起来。 这块巴掌大小的镜子可是极为昂贵的,那是自己十五岁成年的时候,父母花了好多钱买到的,不是铜的,而是璆琳的,后面有一层锡。 这是墨家垄断的技术,听说制造这种镜子的作坊在泗上的一座守卫森严的作坊里,那里有军队驻扎,里面的人一辈子都不能出来。 包括火药作坊、治心痛的药等等一些作坊都在里面,有几千人,里面吃喝什么的都不少,待遇也好,只是一辈子的世界就是那么小小的地方。 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尤其是墨家占领区更是如此,真正的秘密是那个作坊里面的东西。 对照着镜子,确定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不光滑的地方了,然后去打了水,将头发解开。 用混合了碱和羊脂的膏抹在头发上,仔细地清洗着,他父亲是个杂货郎,还是很多这种东西的。 洗过了头,又走到小案几旁,拿出一个猪鬃毛做的牙刷,这也是墨家带到高柳的习俗,高柳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服役,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很快就在高柳城中传播开,因为这是军纪的一部分,墨家内对军纪管的又极为严格。 骨头做的牙刷柄握在手中,从旁边的一个小陶罐里沾了一点混合了盐、皂粉、石灰石粉的杂货粉末,按照当初上学时候学到的那样清理着牙齿。 做完了这一切,头发也半干了,于是躺到了床上,拉过来棉布做的、里面絮了棉花的被子。 脱下来衣衫,脸上再一次羞红,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些敏感的地方,想到庶俘芈上次别离之前说的那番可能要去云中的话,忍不住想到了另一首歌。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轻轻哼着这首歌,手掌轻轻抚过自己的身体,肚子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脸上愈发的红,于是双腿下意识地绞着暖烘烘的被子,轻轻地摩擦着,忍不住哼了一声。 第二百八十章 新俗旧礼(二) 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的女孩子在天还未大亮的时候,终于盼来了那几声学的极为难听的鸟叫。 急匆匆地穿好衣衫,绕开还在熟睡的家人。 天一亮,只要能看到毛绒,那些雇来做工的人就要开始劳作了,若是再晚一些定要被人看到。 女孩子心里暗想,如今幸好油灯太暗、蜡烛太贵,若是将来有了很亮又不贵的灯,那雇工上工的时间定是要起的更早睡得更晚,到时候那可不好溜出去了。 溜出去后,天已经不是太黑了,庶俘芈正紧张地站在远处,手里提着一些捕鱼的工具。 因为不是战时,加上高柳城的防御以主动进攻野战为主,并无宵禁。 两个人一起到了城门的时候,守城的人认得庶俘芈,交上身份牌后登记了一下说是去钓鱼,守城的司马长悄悄捅了一下庶俘芈道:“庶连长捕的一条好美的鱼。” 出了城,便到了一处河边,庶俘芈和女孩子忙碌了一阵,女孩子歪着头看着正在放绳线的庶俘芈,忽然问道:“你冷不冷?” 庶俘芈一怔,随即以为明白过来,伸出手就要去握女孩子的手,以为这是女孩子让他给她暖一下手,这季秋的清晨着实有些冷。 可手刚伸出去想要给女孩子暖暖的时候,女孩子忽然抓着庶俘芈的手,伸向了自己脖颈间的交领处,用一种仿佛蚊蝇的声音道:“这里面更暖和,你伸进来暖一暖……” ………… 鱼篓的绳线微动,真的有鱼进去了,可是捕鱼的人却并不着急。 旁边一棵被压弯的小树终于没有了压迫弹直,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女孩子看着衣衫下的那些混合了一些红色的污渍,嘟囔道:“早知道穿那件黑色的就好了,就不容易看到了。这可怎么办?” 就像是第一次偷家里的钱去买吃食时候一样,庶俘芈心里也有点紧张,想了半天从旁边找了一些还没有完全枯黄的树叶道:“用树叶染一染吧……我……我不知道会出血。我们……我们上课的时候没讲这个,只是讲了别的。” 女孩子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 低下头两个人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地用绿色的树叶染着那一片不小心弄上的污渍。 远处的狗叫声音更大,庶俘芈骂道:“谁起这么早来打猎!” 女孩子捂着嘴笑了笑,小声唱道:“所以这么唱呀,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谁叫你那么急……” 说到这,自己脸上又是一红,便是不舒尔脱脱兮,只是掀起裙子又哪有那么大的声音?这远处的狗叫,倒有七分要怪自己。 又怕庶俘芈真的傻呵呵地这样反问,赶忙问道:“你……你去云中,什么时候回来呀?” 庶俘芈摇摇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知道要过一阵才走。可是过一阵天就冷了,下次休沐许是要下雪了,这可去哪里?” 女孩子听懂了庶俘芈再说什么,伸出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却也没有再多说,而是说道:“那你去我家聘亲,就可以不用这么冷了。” “呃……好。” 他迟疑了一瞬间,便用很是简单而肯定的回答让女孩子放了心。 两个人也没有去参加讲义,就那么在河边坐了一上午,中午去高柳城中吃了饭,下午分开的时候,庶俘芈悄悄看了一眼女孩子衣衫上的污渍,被绿色的树叶汁掩盖了,可还是很明显。 ………… 傍晚,庶俘芈打听了一下聘礼的流程,知道要用一对鹿皮,这倒是不难,但是手里没有那么多的钱。 这倒不是高柳城的规矩,而是整个诸夏九州内部通用的一种习俗,只不过有些地方难以获得鹿皮、有些人家买不起鹿皮,但是规矩本身是不变的。 所谓“太古男女无别,太昊始至嫁娶,以俪皮为礼”。 如果不能用鹿皮或者用不起鹿皮,可以更换别的,但是规矩的内核是不变的,必须要有聘礼才行。 墨家内部的许多规矩和时代格格不入,但有些规矩又是根植于传统,就像是墨家的节葬一样,葬礼还是传统的葬礼,唯独就是守孝期和陪葬品的规模有极大的区别。 周公制礼,制的比墨家要深的多,怎么结婚、什么礼仪,一应俱全。墨家是用其核而废其奢,毕竟墨家不是外来者,而是根植于诸夏九州之上。 虽说“五帝驭时,娶亲必告父母”,但在这个问题上墨家的规矩非是如此,只要两个人同意就可以被允许登记婚礼,当然这是泗上的规矩,这里的规矩和泗上还不一样。 询问了一下鹿皮的价格,想到自己在泗上看过的那些婚礼,庶俘芈算了一下,自己的钱可实在是不够。 打听完这些事,他便去了城中的“城尉”处,城尉是管城中治安巡逻的,高柳城是边境重镇,军队极多,这城尉所能管辖的事情不多,所以城尉是个年轻人,正是庶俘芈在泗上时候的同窗。 “借我些钱。” 开口借钱,高柳城的城尉奇道:“你要钱干什么?怎么,看上哪个女孩子了?想买东西?” 庶俘芈倒不扭捏,直接道:“借钱准备聘礼,我要结婚。等过一阵我让家里汇一点还你。” 高柳和泗上、邯郸等地都有交通,钱币系统用的是驿站传递的方式,不直接运钱,只是运一些票据单子。 城尉哎呦叫了一声,他倒不在乎借的钱和什么时候还的问题,关注的是自己同窗嘴里的“结婚”两字。 “结婚?你会结婚吗?” 庶俘芈呸了一声道:“我又没婚配过,当然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城尉嘿嘿笑道:“我是也没结过,可你一直在边堡军中,我一直在高柳,虽是没结过却也见过,哪有那么简单?再说,咱们父母都不在身边,得有长辈下聘、得有长辈主持,这事不是你自己就能办的。你得找上级。” 庶俘芈笑骂道:“我当然知道得找上级,可这不是得先借到钱吗?” 两个人正在说着的时候,一名中年人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两个正在闲聊的人立刻起身敬礼,那中年人笑问道:“怎么,我听着谁要结婚?” 这中年人的职位和墨家内的地位都高,不是泗上出身,原来是郑人邓析学派的,后来入的墨家。 高柳虽小,五脏俱全。 这中年人在高柳做宣义部的首领,主管宣传,比如街上贴着的报都是这个部门负责,顺带着也有着极为重要的移风易俗的职责。 就像是泗上墨家本部有巨子、七悟害、委员一样,高柳城内也有类似的编制,各管一摊,遇到大事需要商议,非是屈将一人说的算。 庶俘芈将自己想要结婚的事大致说了说,宣义部的中年人坐下琢磨了一下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算是第一个泗上来的年轻人在高柳结婚的,也算是咱泗上墨家在高柳的第一场婚礼,这里面的事……得注意一下。” 庶俘芈嘻嘻笑道:“我就是结个婚,怎么还要这么繁复?到时候我写封信告诉父母……” 中年人摆摆手道:“不是这么简单。咱们墨家是要移风易俗,但是移什么样的风?易什么样的俗?移成什么样?易成什么样?泗上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哪有你们想的这么简单?” 说罢,从手中的一厚叠纸中抽出一张道:“你们看看这个。” 庶俘芈打眼扫了一下,忍不住骂道:“这不是造谣吗?子墨子名翟,怎么就成夷狄之人了?通假通用,也没有这么用的啊!” 纸上正是南边一些城邑开始流传的一些谣言,说是墨翟为什么叫墨翟?因为墨翟是夷狄之人,而墨是墨刑之意,之所以叫墨翟是说这是一个受了墨刑的夷狄,所以墨家的规矩风俗都不是诸夏之习,天下诸侯应该遵礼攘狄,不可使墨家乱诸夏礼仪。 城尉也恨恨道:“我们骂儒生,也就不称仲尼,而称孔某。可也没说孔某是夷狄啊,这……” 儒墨之间的对骂早就开始,“孔某”的称呼也是从墨家的《非儒》中传出来的,沿用许久,可能一直沿用到两千年后在打倒孔家店的时候依旧在用“孔某”这个蔑称。 儒墨之间对骂,从一开始的学术争端,逐渐发展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 所谓: 孔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季孙相鲁君而走,季孙与邑人争门关,决植。 孔某穷于蔡、陈之间,藜羹不糂。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某曰:“来,吾语女:曩与女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鲍,则伪行以自饰。污邪诈伪,孰大于此? 便是说孔某人当鲁国司寇的时候,季孙氏和鲁君有了冲突,孔某人托起城门掩护季孙氏撤退。 说孔某人在陈蔡地的时候,子路弄来的猪孔某不问来援就吃了;抢了别人的衣服去换酒,孔某也不问缘由就喝了。后来子路就说先生你不割不正不食吗?孔某便说哎呀,你我当时急于求生,而现在我们要急于求义,形势不同。人得活下来才能施展抱负求义。墨家就说,你们看,这天底下还有比孔某还虚伪的人吗? 这都是在市井间流传的人身攻击,属于是比较下作的手段,但是比起那些晦涩的道义、主义、理念之争,这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和传言最容易在市井间流传。 真真假假,也难辩知。 孔子身高两米,力大无穷,他爹当年就托举过城门,他更是六艺精湛,能驾车能射箭,若论单挑估计当世罕有敌手,举城门的故事正可流传。其实他未必干过,甚至也考虑到以司寇的身份加强鲁国中央集权,但这些事民众不会流传,而为季孙氏举城门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大为流传。 而儒家“如丧家之犬”投身各个诸侯、大夫,是否违背了儒家的“令自天子出”的义,民众其实听起来还是艰难,可换成这种类似于传奇的小故事,倒是广为流传。 民众,大部分的民众,还停留在朴素的道德观上的“好人”、“坏人”的地步,有些道义和逻辑的灌输,可能没有千年时间实在是难以扭转。 自然,儒家也开始从咒骂墨家“禽兽、无父”,进化为说墨翟是夷狄,连带着墨家的一整套习俗和规矩都是夷狄之礼,无有华夏之美盛。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双方已经已经到了诛少正卯时候那样了,政治和学术融为一体,谁人得政,都得“同义”,已然快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俗旧礼(三) 庶俘芈一个小小的士、校级军官,哪里能知道自己的一个简单婚礼,竟牵扯到一系列的道义之争。 中年人笑道:“现在啊,说咱们墨家是以夷狄为父,怪不得要让诸夏无父兼爱呢。说子墨子是夷狄细作,欲乱诸夏。说禽子那是拜夷狄为爹,乱诸夏之礼。” “说咱们兼爱,那就是共妻、共爹、共妈,你和你爹共用你妈,你爹和你共用你妻子,这就是兼爱。你爱我妻,我爱你妻,你爱你的父亲如同你爱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爱你如同爱你的父亲,你爱你的女儿如同爱你的妻子,这就是墨家的兼爱。人如禽兽、乱人伦无礼仪、共妻共父。” 庶俘芈嘿嘿笑道:“骂呗。适帅不是说,敌人骂的越狠,证明我们做的越让他们害怕吗?要能打得过,大可以诛少正卯,哪里需要动嘴皮子?打不过才骂嘛。儒生有几个师?不过我想,杨朱学派也会挨骂吧?” 杨朱学派和墨家之间的仇怨,那是极端自由无政府和民为神主万民制法多数人专政的分歧。 没有贵族的时候,两边能把脑浆子打出来。 有贵族的时候,两边有时候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然而杨朱学派和儒家的仇怨,那是“无君”,挨骂的声音当然不比墨家少,自由无政府和民为神主万民制法多数人专政之间尚且还能有限的合作,尤其是贵族制度尚存的时候,可和礼法之间,却实在是没有办法调和。 中年人嘿嘿笑了笑,点头道:“杨朱他们也没少挨骂。咱们是禽兽,他们是禽兽不如。咱们最多也就是共妻、共父、共母,杨朱那边是无君、当诛。” 庶俘芈连忙问道:“这事适帅知道吗?他怎么回应的?” 中年人翻了另一张纸,说道:“听闻校介听说后,就笑了笑,说了句话。一切历史,都是现在。” 庶俘芈不知道适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心说以前的历史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转念又一想,问道:“可这和我结婚有什么关系?” 中年人指了指旁边的几个“墨家是夷狄之学”罪证之一的木凳子,示意两人坐下,问道:“你俩也知道子墨子泣丝之事吧?” 这个故事他们都知道,这是墨家的“性格观”的根源,说墨子有一天看到工匠给丝线染色,感慨道丝线染成黑的就是黑的、染成黄的就是黄的。 这也是墨家关于“人性无善无恶”这一道义的根源,这里面的人性不是性格,而是说吃、喝、***这样的事,是人性,没有所谓的好坏,以此倡导人性的解放,让民众敢于去反抗压迫的礼和贵族制度。 但是道德观又是需要去教化的,道德本身又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断哪些是符合“乐土九重”阶段的,道德衍生出的礼仪、规矩都是染色的“黄”和“黑”。 这里面又涉及到“仁义内外”之争、人性善恶之争、道德普世之争、人性抽象与现实之争、人的动物性和人的本质之争、道德是源于普世不变的道德还是源于物质基础等等一大堆的问题。 可以说几乎没有一点儒墨这两个学派可以调和,中年人懂,但庶俘芈不懂,而这件事只是墨家内部的事,因而中年人并未展开,只是借用了墨子泣丝这件事做一个引子。 中年人说完墨子泣丝的故事,便问道:“黑丝,还是黄丝,重点是什么?是丝?还是黑黄?这要怎么看?” “校介曾说,墨家如墨,当溶于水、染于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中年人称呼的校介,便是庶俘芈这样的军官称呼的适帅。 庶俘芈点头道:“墨要和水相融,才可以染色写字。这是说,让我们走到民众中去。因为我们要的是墨色、而非是干巴巴的墨这个东西。” 这是他们内部讲义的内容,庶俘芈自然是知晓。 墨家要的是黑色,而不是要一团干墨这个东西。换言之,墨家要的是一个新的天下,而不是一个束之高阁被后人研究称赞的学派。 问题的关键,是改变天下,而不是解释天下,解释天下是干墨,改变天下是溶于水将天下染黑。 中年人听到庶俘芈的回答,笑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心道:“你们的理解,还是不够深。不过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易。” 他指着身边的一小罐墨水道:“就像这罐墨水一样,这个墨水首先是水,然后才是墨水。我们移风易俗,是把水变成了油吗?还是,只是把水染了个色?” 庶俘芈似乎明白过来,说道:“我们移风易俗,是把水变色,而不是把水变成油。本质上,墨水还是水,不是油。” 又是类似白马非马的辩论,庶俘芈对此不是很精通,他不想去思索,只想知道结论。 于是便问道:“可什么水?什么是油?又什么是墨色呢?” 问到这个问题,主官宣传的中年人嘿然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这一次儒家气势汹汹要和咱们去往沛邑辩义与礼,其实也就是在争论这个问题。我可没这个本事解答。” “校介说,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何其难也?”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一言,是原本没有的,是泗上独创的。 不是因为泗上的人比别处聪慧,而是仅仅因为泗上有油坊、有豆腐坊,没有油坊和豆腐坊,何来糟粕?何来精华? 庶俘芈还是分不太清到底什么是水,什么是色。 比如用刀叉吃饭,这倒是是色呢?还是水呢?比如跪坐,这到底是水呢?还是色呢? 主管宣传的中年人顿了顿,问道:“既说道婚姻事,道家又说道法自然,咱们墨家说理性天志,儒家说礼法万世不易……你们听过关于太古时候的所谓的自然状态什么样子吧?” 这个庶俘芈也是学过,回忆了一下,背诵道:“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这句话是在春秋战国时候就已经流传的,最后被收录到杂家的学说之中。 所谓太古,也就是道家所谓的“道法自然”之时,但又不同于墨家为了融合道家而用的历史唯心的自然状态,而是墨家体系内部的乐土第一重状态。 只不过这句话只是陈述,后面紧跟着一个论证。 即:太古的这些情况,知其母不知其父啊、没有亲戚父女夫妻之别啊,都是因为“尝无君也”。 也就是说,这些现在看来极为混乱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君主制,所以导致了这种混乱。所以一定要有君主制,否则就会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但是,在墨家的逻辑中,却是反过来的。 在墨家的逻辑中,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所以没有君主制,道法自然之时没有产生君主制的基础。而等到生产力发达了,私有制的产生,有了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有了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于是产生了与之符合的礼仪、道德、君主制。 换句话说,此时天下对于太古自然状态的理解是:因为没有君主制,所以产生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没有礼仪,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的情况。 而墨家则认为,因为那时候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所以无法产生君主制。 分封建制、君主制、此时的礼仪、道德,都源于“符合”当时的物质基础。 正因为“符合”二字,便等同于不认可此时的“普世”道德,认为此时的道德非是亘古不变的,只有符合,没有永恒,所以这是墨家对“汤武革命”正义的解释,而不是因为“仁”、“义”这些争论千年也争论不出结果的东西才认可的。 周的礼,不是商的礼,但是周的礼更符合时代,而不是因为周礼永恒于太古时候就是正确的所以武王伐纣是正确的。 但现在,它已经不符合了。 今日的谈话,是在墨家的内部,不涉及到道义之争,也不涉及到主义之辩,主管宣传的中年人也不是想和庶俘芈讲义,他今日讲了一天已经累了。 中年人问道:“太古之时,天下都知道那时候没有礼仪。男女之间,野外交合,生出子女,不知其父。你知道为什么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吗?” 庶俘芈脸上一红,忍不住想到今天早晨发生的事,讷讷道:“因为母亲生出子女她可以确定是自己的。但是……但是父亲是谁就难说。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只要精通和男子和化身了的女子交合,就可能生出孩子……” 中年人点点头道:“对了,这是咱们墨家对于太古之时的解释。你没结过婚,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曾经在郑国,也算是个小贵族吧,你知道我们的婚礼什么样吗?” “所谓,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女未见庙而死,则不迁于祖,婿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 “非此,不合于礼。” 庶俘芈惊奇道:“这是说……娶了妻子,三个月之后才能去拜祭自己的祖先?三个月内,如果妻子死了,那就算不得妻子?要把尸体送回她娘家下葬?这……这不合情理啊?” 中年人大笑道:“何止如此。以贵族之礼法,婚礼三月之内,不得同房。为什么三个月后才能拜祭祖先?” “三个月,如果有孩子,那就可以看出来。所谓,三月物成,怀胎三月,怎么也能有所表露。或是肚子略大,或是呕吐反酸,总归怎么都藏不到三个月的。” “这三个月内,不能同房,就是为了检验贞操,检验一下这女子婚前是不是有了别人的孩子。” “所以,如果三个月内女子死了,那就算不得自己的妻子,算不得自己家人,要把尸体送回娘家安葬,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如此。这便是婚礼。” “他们既然认为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那自然是要保持血统纯正的。” 庶俘芈挠挠头道:“我好像是听过这样的规矩,但没想到如此繁复。但是泗上没有这样的规矩呀,民众也没有觉得不妥……” 中年人忍不住再次笑道:“王公贵族言,庶民,贱人也。泗上没有贵族,只有庶民,以至于仲春之月,男女恋爱,不由媒妁,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东西?许多人一辈子连个女人都没睡过,他们会去在乎这种礼法?” “是故,校介说,贵族有贵族的道德、庶民有庶民的道德,贵族有贵族的规矩和礼,庶民有庶民的规矩和礼。” “是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公贵族和庶民,已然不是一族,又怎么可能有一样的规矩?” “王公贵族所用的雅音,你听得懂吗?” 庶俘芈摇摇头。 “王公贵族所用的餐刀餐叉,你会用吗?” 庶俘芈又摇摇头。 “王公贵族书写的文字,你认得吗?” 庶俘芈再摇摇头。 “王公贵族的衣裳,你穿过吗?” 庶俘芈仍旧摇头。 “远方夷族的语言,你能听懂吗?” “不能。” “远方夷族的餐具,你会用吗?“ “不会。” “远方夷族的文字,你看得懂吗?” “不懂。” “那么,牛和马可以交合生出小牛吗?” “不可以。“ “那你和贵族有婚配生出孩子的可能吗?” “没可能。” “那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交合生出后代的牛马,是一个族吗?” “不是。但……如果我要是娶了贵族女人,其实是可以生出来孩子的吧?这和牛马还不一样吧?“ 中年人轻笑道:“能。那我要是把太阳拉近了,冬天就不冷了。二十年前,你不过是氓隶,你能娶到贵族女人?” 庶俘芈挠头一笑,中年人又道:“凡聘,必以俪皮,携双雁。你在泗上见过去下聘的时候,带着两只大雁吗?” 庶俘芈再挠头之后道:“大雁只有春日易得,就算是现在想抓,却也没有啊。我倒是见过下聘的时候,赶着两只大白鹅的,但是一般婚宴的时候就吃了呀。” 中年人笑的不可自抑,笑道:“是故,贵族婚礼,必以春。所谓,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既然春日结婚,那自然是有大雁的,可以射猎作为聘礼,贵族六艺有射嘛。” “然而,庶民婚礼,却多在秋冬。秋冬何来的大雁?《诗》中有言:‘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氓的婚礼,这就跑到秋冬去了。” “庶民为何多以秋冬为期?因为庶民不需要大雁,需要的是秋冬正好忙碌了一整年,粮食收获,有所余粮,也能沽上一翁酒去宴请亲朋,正好举办婚礼。难不成在忙着收割、种植、除草的季节结婚?” “这便是校介所言的,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之后,才能从事音乐、道德、礼仪。而礼仪,往往又和衣食住行的物质有着一定的关系,这就需要我们穷究天帝之志,总结出来德与物质的关系。这也就是子墨子‘节葬’、‘节用’、‘非乐’的精髓——天下民众还在为衣食住行发愁困苦的时候,却有人厚葬、侈靡、鼓乐,他所以才反对,而不是反对音乐本身。” “贵族不稼不穑,人家当然可以在春天结婚了,庶民不能在春天结婚,所以说是贱人嘛,礼不下庶人嘛,这春天结婚是天地之礼,你们庶民却不遵守,这不是无礼吗?” 庶俘芈心中愤怒,可是却更加疑惑。 “如您所言,那么,贵族的礼,是一种颜色?可什么是水呢?比如现在婚礼,也要用聘礼,最好是鹿皮,或是皮子做的靴子之类的,即便平民之家也多如此。那这到底算是色呢?还是算是水呢?” 中年人反问道:“子墨子去世之时,下葬了吗?” 庶俘芈点头道:“下葬了。” “子墨子去世之后,墨家服丧了吗?” “服丧了。” “子墨子去世,墨家服丧三年了吗?” “并没有,子墨子有言,服丧三日。三日之后,一切照旧,不要影响正常生活。”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穿丧服了?” “穿了。”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按照所谓的弟子之礼,批的麻是一匹经线为四百八十缕、穿的麻衣可是经线是二百十四缕的?” “不是。为示兼爱,麻衣不论亲疏,一并相同,都用的经线为四千八百缕的正常麻布,以为将来还可以做衣服、当包袱皮、给孩子做件衣裳,而不是只能用来披麻戴孝的三升六升的粗麻。” “民众有吊唁的,可有直接穿棉布而非麻布的?” “有,我父亲当时穿的就是棉布的,因为麻布当时不好买了,但依然是白的。” 中年人道:“如此,就葬礼而言,你说什么是水?什么是色呢?那么婚礼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俗旧礼(四) 庶俘芈似乎明白了,但其实还不是很清楚。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张书写着人身攻击的内容,又想主管宣传的这名上级忽然如此重视,不由问道:“难道就是因为那些说我们是夷狄的攻讦中伤,我们才这样重视的吗?” 中年人闻言,大笑道:“那些攻讦算个屁。” 笑过之后,叹息一声又从一堆纸中抽出了另一张,抖了抖道:“南郑、汉水那里的土改和移风易俗出了点问题。” “所以,上面作出决定,移风易俗要围绕八个字。” “坚守规矩、尊重传统。” “很难做啊。哪些是底线?哪些又是不涉及到底线的传统?这还需要再商量。” 这些纸应该是才被送到这里不久的,庶俘芈虽然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出了点问题”,但再一想若是南郑汉中那里的问题很小,断然不会如此重视,以至于急匆匆地向各地下发指令。 “应该是因为土改和移风易俗,导致南郑那里出了什么叛乱吧?” 暗暗想着,心说若不是有大规模的叛乱,也不会如此。他虽没去过巴蜀汉中,但却从书上知道那里的情况比这里要复杂的多,墨家在那边投射的力量也不是很足,可能某些事干的太过火了,那里毕竟还有一些淫祀、女巫等祭祀习俗的。 随后想到当初和自己关系不错的那个叫马奶的胡人墨者,听说上次和索卢参一同去了泗上后便去了南郑,也不知道那日他喝醉之后发的那些牢骚,有没有得到解答。 心思辗转,终又回到现实,庶俘芈便问道:“既要坚守规矩,那其实这婚姻就算是成了?两情相悦,一如仲春之月男女私恋……就算她父母反对,是不是也可以成婚啊?” 中年人一拍手道:“问题就在这。按照泗上的规矩,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不能用泗上的规矩来执行这里的法度,我们在这里不曾制民法,只有刑罚,所以泗上的一些法这里不能用。” “民法和刑罚和区别,这就在于……”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中年人没有在纠结这个在泗上争论了、辩论了将近十年的问题,转而说道:“不说那些。你作为墨者,又是军官……如果人家父母就是不同意,我们这像是什么?不好交代,尤其是我们宣义部不好交代。” “你知道‘娶亲’的‘娶’字,仓颉造字的时候怎么写吗?” 庶俘芈也就学过贱体字,君子六艺中的六书却并不清楚。六书不只是文字,而是文字的内涵,这一点不说庶俘芈,便是泗上绝大多数觉得自己可以通文识字的人也不精通,也就庠序大学中有那么个科班专门学习这些东西。 中年人也不等庶俘芈摇头,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太古”仓颉造字时候的“娶”字。 左边是一个跪着的女人,两个耳朵重点地放大,右边是一个斧钺的斧子,象征着战争和征伐。 字若寻本溯源,很容易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庶俘芈低头看了看纸上的那个“娶”字,奇道:“割耳朵,这是计算军功的办法。有人跪在那里,右边是斧子,是说……娶的本意,是抢?” 这个字实在是太明显,明显到没有学过六书的庶俘芈一看这个字就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中年人笑道:“正是如此。娶者,军功征伐而掠。” “岂不闻,《易》之六二言,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 “也就是说,太古之时,骑马逡巡,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来娶亲的。你也知道,咱们墨家说,同姓不婚,那是为了防备生出来养不大的孩子。” “是故上古之时,妻子都是从别处抢来的,这便是娶的本意。” “什么是法?什么是德?咱们墨家辩术中的‘在’字,就说的很清楚,尧的政策,用现在去看过去,那是善政。但将尧放到现在,不但不是善政,还是恶政。” “太古之时,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那时候,民聚声群处,知母不知父,那就是法,那就是德。包括抢亲、抢走女人,这都是被天下所承认的法和德,是被认可的。” “那你现在这么做,会怎么样?你说,尧舜时候也是抢亲,我现在就抢了……那恐怕是要被枪决吧?” 庶俘芈哪里懂什么《易》,哪里知道什么是六二,什么是屯卦,可中年人所言的那些东西,都是墨家道义和逻辑说知的结果,也就是说在太古时候,抢亲是被法律保护的,是被承认的,而现在则是要被枪决的。 由此说明所谓尧那时候的仁政是基于当时,而若是放到现在妥妥的恶政一样的道理——道德、法律、善恶都是随着时代变化的,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永恒的、普世的、万世不易的道德。 庶俘芈连忙道:“我可没要抢亲……” 中年人笑道:“是,你没去抢亲,但你要是真的做男女相恋不问父母之言,对于现在的风俗和道德而言,你就是抢亲。我再说一遍,这里不是泗上,这是高柳,不一样。” “道义上、情理上,规矩上,我肯定是支持你。但是支持归支持,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 “聘礼啊、纳采啊,这都是要去做的。当然了,纳吉也得做……你也知道,咱们墨家的纳吉,只有吉、没有凶。” 纳吉就是占卜,这是从商代就留传下的习惯,如果要是卜到了大凶之兆,一般也就等同于婚事告吹。 墨家本身是有自己的祭祀鬼神系统的,这件事的处理就遵从“坚守规矩、尊重传统”这八个字——所有的婚事占卜的卦辞,全都是吉兆,走这个形式,但却不走其实质。 庶俘芈嘟着嘴,嘟囔道:“这不还是最终要看人家里的意见?这和咱们泗上的规矩可不一样。” 中年人劝道:“你也要体谅。这若是在泗上,什么都好说。但在这里,必须要考虑影响。正因为你情况特殊,所以我才如此重视。” “你将来一定在高柳吗?” “你父母在高柳吗?” “你将来若是回泗上了呢? “你和人家私情定下,人家家里就是不同意,这算不算咱们墨家的人仗势欺人?” “按泗上之法,被抚养是权力,赡养是义务,这是男女通用的。你若是回了泗上,怎么履行赡养的义务?这都是些问题,都需要解决。”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父母也未必就不同意。你先找人去下聘礼,就按照这里的规矩,鹿皮也好、羊皮也罢,依你的财力两张。” “没有大雁,提一对大白鹅去,采禽采禽嘛,没有禽,怎么纳采?” 说到这,中年人又笑道:“真要是依着礼,其实下聘用雁本身就是僭越了。大夫才能用雁,士要用野鸡,庶民用布匹……只不过咱们泗上不讲这些规矩,所以一般家里下聘都是提着鸡鸭鹅去的。” 庶俘芈愕然道:“原来诗中所唱,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竟是这个意思?” 中年人点头道:“是这个意思,但是咱们不讲礼,所以不深究抱布贸丝蕴含的等级规矩。 “这要是按照礼法,凡是下聘用雁、鹅的庶民,都是僭越大罪,得被上五刑的。” 想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中年人不由笑吟吟的,他结婚的时候是在泗上,用的是一块玻璃镜子作为聘礼,那可是直接算作是诸侯级别的变种的圭。 而且当时年少气盛,觉得天子可选,贤者居之,所以结婚那天喝的酒,是用郁金草汁液混合了黍米做的,以等级制度来推,这是天子结婚才能用的酒——他的行为不啻于八佾舞于庭,甚至更过分。 年轻气盛之时,不是想做天子,而就是宣告着一种叛逆:你天子喝得,老子我也喝得,你来泗上打败我们的义师来抓我呀。 庶俘芈不太懂民俗和规矩的区别,却依旧苦恼,问道:“这下聘纳采,是我自己去啊?还是找人去?那按照规矩,到时候我还必须要有家里人在场,可我就一个姐姐离得近,在云中……那我找谁?” 中年人逗着庶俘芈笑道:“别找我。这事不关宣义部管,我也就管管你们的流程风俗婚礼过程,具体的事你得找组织部的人给你办。我会和那边沟通的,具体下聘的人,会找人负责的。以后这样的事多了,组织部那边是得安排些专门的人管这些事。” “我们宣义部就是主持一下婚礼。能用的用,不合我们规矩的、不利于天下之民、不利于兼爱、平等之义的,一概不用。” “你去找组织部的人吧。剩余的我们来安排。” “你说,你年纪小,我们按着年龄算你长辈,可高柳这些和你父亲同辈的人,都是身居高位,也不好出面,倒像是去以势压人似的。” “没得办法,这事组织部那边解决吧。” 庶俘芈临走之前借了些钱,中年人放下那些纸冲着城尉道:“险些忘了正事。明日把这几张报贴上去,仍旧在城中念念。” ………… 虽然庶俘芈对于女孩子说的求婚之事只回答了一个“好”字,再无多说,可女孩子相信情郎定不会骗她。 回家之后瞒过母亲,洗了衣衫和身体,不想两日后母亲却把她叫到一旁,问道:“前日你去听讲义聚会了吗?” 女孩子心里一咯噔,前日自然是没去,不但没去,还做了一些似乎不该做的事。 她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知道母亲不会无端发问,赶忙嬉笑着道:“原本是想去的,不曾想……” 当妈的脸色微黑,哼声道:“不曾想去和墨家的少年去玩耍了?你这不是不曾想,你这是早有所谋。这件事我不同意。” 不同意三字,如同雷击,女孩子心中猛跳,却依旧笑着唱到:“好妈妈,我给你唱首歌听。”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一首《柏舟》,本该是极为悲凉的长叹,却被女孩子先行用戏谑的语气唱出来。 这首流行歌曲内容简单,女子喜欢上了个小伙,非他不嫁,至死不渝,奈何母亲不同意,于是悲凉无比地唱“妈妈呀,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呢?” 做母亲的听完这歌,哼笑道:“你只当你上过墨家的学堂,学过些诗歌,便以为我就不会唱?”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新俗旧礼(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做妈的也唱了一首,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做妈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 “那孩子不错,我也信你的眼光,可他是个军中的人,每日服役,难以停歇。” “孩子,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思念之苦了。聚多离少,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到时候你这半辈子都要吃苦,做妻子的哪有不思念自己丈夫的?你父亲不在军中,便是常年卖货奔波,我尚且思念,况于墨家那些军中人动辄三五年不在家中……” “我也年轻过,也知道喜欢的滋味,但过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安稳过日子才是真正的对你好。当妈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女孩子愤愤起身,说道:“如今高柳,谁不服役?便是我的兄弟也在军中,难不成我这辈子便不嫁了?” 做母亲的指着女儿,数落道:“服役是服役,无非三年。三年之后便可归乡。他们这些泗上的墨者,尤其是都已经做了连长,成了上士,这一辈子都要在军中。这能一样吗?” “家里又不缺钱,反倒是想要找个家里穷苦一些的,这样他需依着咱家,便一辈子对你好,要我说就是越穷越好,只要人踏实肯干,这样他也不敢对你不好。墨家那边不也常说,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决定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什么的……”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女孩子听那句什么谁在上面谁在下面的话,忍不住脸上一红,想到那些旖旎事,心里乱想道这怎么还关系到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啊? 她这一脸红,当妈的立刻看出了点什么,再一想自己说的那些话,顿时明白过来,一拍手道:“你这妮子,定是做了什么,脸红什么?” 女孩也不回答,低头道:“墨家说,男女之间,可以自行爱恋……” 话没说完,就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自行恋爱?自行个屁!你就会纺个纱,识的几个字,能做什么?到时候人家真要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你怎么办?靠纺纱能过一辈子?能养活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回来?” “那时候就算是咱家有些钱,可到时候你又不好往外嫁了,纵然有人要,那也是看着咱家钱财,哪能真对你好?” “既说自行,好啊,他倒是军中做了上士,家中据说也不差,一辈子定是不愁衣食。你呢?你凭什么自行?到时候离家远,吃喝都依着人家,今日百依百顺,明日呢?你爹做货郎的时候,我便跟着,一步步走来,既是爱慕相依,也是他离不得我我离不得他,你有什么?” 说完拿起那块很小的玻璃锡镜子,说道:“若靠你自己,你要多久能有这么块镜子?” 女孩有点心虚,却倔强地嗫嚅道:“我和他说过,泗上我可以教字做村社蒙童先生,泗上也有纺纱的,未必便不能过。再说,他只要待我好……” “待你好?” 母亲哎了一声,劝道:“岂不闻‘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当初那小伙子抱布贸丝的时候,难不成就对她不好?” “我就说,离家近些,若受了欺辱,你还有父母兄弟。真要是待你不好,你便回家,无非多张吃饭的嘴……” 她心中自还有别的计较,只是当着孩子的面不便说出来。 即便还有许多话不曾说,气氛已然有些沉闷,刚才那戏谑带笑的《柏舟》已经快要变为最开始的那种味道了。 就在气氛即将从沉闷变到哭声交替的时候,门开了,出门在外的一家之主竟然回来了。 娘俩儿也都一愣,便问道:“怎么这就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和胡人交易的地方虽然离城不远,可平日都需要兜售个半个月方有可能返回,不想这一次竟然如此迅速,妻子心中不免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男人神色匆匆,但匆匆归匆匆,却没有那种惊慌或是败坏的神情,冲着女人道:“你先赶紧把家里的钱准备一下。” “出什么事了?” 妻子听话的要去内室,可又要忍不住问了一嘴。 男人的语气便有些兴奋起来。 “什么事?好事!高柳的政策又要变了,这不是一些人要迁徙来吗?允许雇佣长期的女工,为期四年,只用管吃喝,给少一点的钱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赶忙回来准备定金的。” “不只是我,好多做毛绒毛纱和毛呢活计的都被邀请了今晚上去赴宴,有些事要谈。” 妻子一听,惊叫道:“那可是大事。之前可是不允许雇佣长期工的,这长期工可不就像是隶僮一样了?” 高柳这地方不是泗上,墨家在这边做事一直不温不火,没有过于刺激到赵国。 譬如说关于纳妾这样的事,只是将妇女组织起来,遇到有先富起来的一些人要纳妾都会轮番上门轰炸,但却不像是泗上那样有着明白的民法规定严禁如此。 这长期工也差不多,从没说过不允许雇佣,但是雇佣起来很难,加上一直宣扬人人平等、无有奴隶之类的话,这已经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了。 不成文的规定终究不是规定,高柳是个依靠逃亡的民众汇聚起来的城邑,能够逃亡过来的不可能是单独的女性。 而但凡逃亡者,又必定是青壮,墨家会组织他们进行生产开垦,于是就产生的这种不成文的局面:一些作坊的雇工,只有女工,因为他们的男人一般都有土地,依靠粗犷的土地劳作,女人便做织工换些钱。 男人听到“隶僮”二字,喝骂道:“不要瞎说,可不是这样的。这件事墨家内部都辩了许久,你不要瞎添乱了。不是隶僮,只是为期四年的长期工,期间我们要管吃管住,每个月只需要给最少的钱就行,四年之后再说。” “这不就是让我们去谈吗?一开始说是两年,那可不行,两年时间刚刚成手,都是些不会纺毛纱的,两年也就赚个零头,我们就要谈,至少四年。四年还有的赚。” “这一次有不少的女奴过来,主要也是解决一下这里男多女少的事,但是墨家要先让她们适应做人的身份。可一时之间高柳这边又实在管不过来这些人,便只能借用我们的力了。” “就要用我们,那就得让我们得利,两年可不行……” 商人重利,张口闭口都是关于钱,尤其是在两年四年这件事上,更是死咬不放。 但有些事男人也没有全然说出来,听闻好像是和赵国的谈判有些不顺利,墨家担心日久生变,所以临时决定一次性将需要的人口迁完,所以关于这些人口的安排就是个大事。 若是分个四五年,断然轮不到商人出面的,可既然一次性迁来,那只靠墨家的力量便有些容纳不了难以消化。 这一次墨家出面宴请的,包括高柳城内的各行各业,基本上囊括了所有雇工的行业,他家里这点人手也就堪堪能排进去,尤其是现如今毛呢正是好售卖的时候,他便将那些前往胡人那里售卖的杂货交与别人,自己匆匆返回。 女人闻言,连忙道:“这样说,一下子要迁来的人可不少。那若投机粮食……” 话未说完,男人便骂道:“投机粮食?我看你是嫌活的长了。真当墨家不杀人?那赵国君子在战场上一串串的杀,贵胄妇人扔到洗毛作坊里,谁人敢投机粮食?新令已经下了,今日宴会就有约谈此事的缘故。” “刚才你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妻子没好气地说道:“你问问你女儿!竟是看上了墨家军中的人,要和人私定了终身呢。就前几天上了报说逼死了公子朝的那个庶俘芈……” 男人惊喜道:“好事啊!他是墨家的年轻人,这城中许多人都是他的同窗,又是泗上的,以后做事也方便。不说别的,便是稍微露出一些消息便值十金,更何况别的?” 妻子骂道:“钱钱钱!你这做商人做久了,就知道钱,眼里没有别的东西了。那可是你亲生女儿,你把你女儿当什么了?连女儿出嫁,你都要琢磨着利、利、利!” “再说了,那小伙子是什么人物?他逼杀过赵公子,将来万一墨家败了,他们一家可都是要被诛全族的!墨家的法不诛族,诸侯的令可是诛族的,到时候牵连上咱们……” 男人闻言,慨叹道:“妇人之见。当年我带着一点货物和人深入到胡人那里,凶险十倍,故而获利十倍,咱家怎么起来的?那时候就不是拿命换回来的?” “这件事不止获利十倍,三倍的利,便可拼命,十倍的利,便是赌上你我性命又如何?” “如今形势……你还是看不透啊,真要是诸侯有力诛杀墨家,那还用到现在?墨家的那些言论哪一个不该诛族,可谁人敢去诛?” “再说,只有一样,天帝之下庶农工商尽皆平等。既平等过,谁还想做贱人?我自爱利,可在是非之前,却也分的明白。” 第二百八十四章 新俗旧礼(六) “这件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你俩就别呛呛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去市上沽些醋,买条鱼,晚上给我做个醒酒的酸汤,免不得还要喝酒……走过许多地方,还是高柳的醋最好吃。” 女孩儿听到父亲这样说,欢呼雀跃,扑过去道:“父亲最好了。” 被数落的要去买醋的母亲回嘴道:“好个屁。他那是要把你卖钱呢!” 女孩儿却不在乎,嬉笑道:“他愿意卖,我也中意买家,有什么不好?” 说完一溜烟地跑开。 男人收拢了家里的一些钱,揣在怀里,急匆匆离开了。 ………… 夜里,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回来的时候,一大碗小鲫鱼和老醋做的酸汤摆在桌上。 撑在瓦罐里呼噜呼噜地喝了两罐,这才压下去了往上返的酒气,妻子又弄了些水让他喝下,泡了一小块黑乎乎的压茶饼。 “怎么喝这么多?都和谁喝的呀?” 丈夫摸过黑乎乎的泡着茶饼的瓦罐,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带着醉意笑道:“你说这个和谁喝的,今天在宴席上我听墨家那些人讲了个故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妻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轻点的丈夫的头道:“听听,听听,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就你们这些求富贵的、求钱的、求官的,这手段啊,能让妻妾不羞愧的,就没几个。” “你还好意思讲这个故事。不去想想女儿将来孤零零的怎么办,就想着和墨家那边搭上关系做个姻亲,我是不是得要在院中大哭才行?” 丈夫醉醺醺地摸上了妻子的手,笑道:“哭?你这故事没听全啊,人家是其妻与其妾,相泣于中庭……你这还缺了个人呢。” 妻子啐了一口骂道:“你敢!你要是愿意让墨家妇女部的那些人带着人天天堵在门口骂你,你就试试!” 丈夫哈哈笑道:“不用试了。泗上那边已经制出法了,以后纳妾就不是妇女部的人天天堵门口讲道理那么简单了,而是要犯禁、犯法的。抓起来去劳改,我可不想在高柳挖一年煤……” 妻子皱眉道:“怎么管这么严啊?墨家连这个事都要管了?” 丈夫呸了一声道:“你们这女人啊,这对你们不是好事吗?怎么你们反倒是嫌弃管的严了?” 妻子笑笑说道:“就怕是别的也一样严。” “嗯。” 丈夫点点头,说道:“别的也一样严那是肯定的,你当齐人一妻一妾的故事,真就是在宴会上说着当笑话听的?劝我们呢,发财富贵的手段别太脏,妻妾羞愧相泣于庭那是小事,被拉出去枪决可就是大事了。墨家说,这叫先礼后兵,先明后不争。” “墨家那些人太能喝,劝着我们喝,喝的我们都醉醺醺的他们要给我们讲道理。墨家的那酒太烈,也就这几年喝了一些,若是以往只喝那些酸酒的时候,只怕一盏下肚就倒了。” “这一次允许长期雇工,但那也不是奴仆,让我们分清楚什么是雇工、什么是奴仆。打不得、骂不得,每旬一天休沐还要组织这些雇工一同听讲义。好在四年呢,怎么也赚回来了。” 待说完了今日宴会上的这些事,丈夫这才说起来女儿的婚事打算。 “你担心的那些都没用,你当墨家只在高柳有人呢?这一次来齐国都打败了,都打到齐国临淄了……你知道齐国吧?太公望的那个齐国啊,你说你怕什么?还株连……真要到那一步,你我都得死。武城屠城的事,你也在报上看过了,就因为武城离泗上太近了,就全被屠了,真要是那一天墨家败了,咱们都得被屠。斩草除根你懂不懂?你我不是没听过人无非老幼贵贱尽皆平等的话吧?你我不是没听过墨家聚会讲义吧?这一次南下出征咱儿子不是没服役跟着南下吧?” 妻子嘟囔道:“还是不一样吧?那小伙子逼死过公子朝,他家身上可是和贵胄有血债的,咱们不是还没血债吗?” 丈夫一听这话,气的笑了,骂道:“你是在高柳活的太久了,把高柳的法,当成天下的法了。高柳的法,讲道理、分人、不株连,外面的法你以为也是这样?你不是忘了吧?” 妻子想到了以前对贵族的恐惧和不敢直视,心中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将高柳的法用在了别处,以为别处竟是一样。 换言之,她已经在不经意间,被墨家的这些道义同化了。 “可若是远嫁,那泗上离这里千里万里……” “哪有万里?人家都说了,也就是三千里,没有多远。再说了,他要是在高柳,那就让女儿住在自己家就是了……” 妻子呸道:“那不是叫人耻笑?非是归宁,不是被休,哪有住咱家的道理?总得去侍奉公婆才是……” 丈夫嘿了一声,问道:“谁人耻笑?耻笑怕什么?你我当年做货郎的时候,还不是常被人耻笑?那嘲笑货郎的歌你也不是不曾听过。” “庶农工商,庶农工商,咱这些做商的,原本可是比庶农都低贱呢。如今这年月,谁嘲笑谁呀?” “这年月……有钱就没人嘲笑,没钱你就是个屁。血统?血脉?那些血脉高贵的,现在蹲在洗毛作坊做事呢,谁人尊重了?我在家中置办纺车,经营工商,年入几十金,往上属八代就没有个出身高贵的祖先,如今谁人嘲笑我?” “再说,女儿喜欢。那小伙子我也多闻他的名声,又是泗上出身,我看就很好。” 妻子无奈,叹息道:“可就算这样,这聘礼什么的也得下啊?若不然,真要被人笑话,咱们是巴结墨家,把女儿当礼物送出去了……” 丈夫哼声道:“墨家那边做事向来得体。这事我还是知道的,你看着吧,那小伙要是真的有意,很快就有人来下聘的。要是无意,那倒省了心事,再按你说的来就是。” ………… 几日后。 天刚亮,太阳将出未出,高柳城已经忙碌起来。 尤其是深秋,太阳出来的晚,其实时间已经不早了。 靠近街市的一处宅院门口,几个人乘着两辆马车,慢慢地停在了门口。 车上先是下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手里提着一对大白鹅,当然不是活的,而是刚刚宰杀的。 后面的车上,下来一个女人。 女人的打扮,很明显是女巫的模样,但在这种地方并不稀奇。 女人头上戴着一些弯弯曲曲的、仿佛杂草一样的装饰。 身上穿着巫服,后面缀着许多黑色的羽毛。 这是“春神”巫女在北方的具体打扮,当然,春神这个名字用高大上的一点的叫法,叫“句芒”,乃是后世的东方天帝的首席臣子,木正句芒,鸟身人首的句芒。 句芒是春神、草木神、生命神、生育神、婚姻神。 这个时候因为转音、方言的问题,句芒也被称作高禖,基本上每座城邑的郊外都有,也被称之为郊禖神。 禖者,媒也,神性之后便要化女为神。 上巳节,仲春之月,男**奔不禁,也正是为了纪念句芒神。 最开始上巳节就是个大型的祭祀活动,由专门的巫、觋主持,祈求春耕顺利、祈求生育、祈求婚姻。 因为种植农业的本质,就是生育。 所以诸夏上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葛天氏之乐》中的八段舞蹈中的最后一段“总禽兽之极”就是模拟各种禽兽的**配模样,当然,也包括人。 到后来,这种祭祀的神圣意味逐渐减轻,逐渐变成了青年男女的聚会,春日思春,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自然要发生点什么,于是才有了“仲春之月,淫奔不禁”的规矩。 诸夏极大,神话的内核相似,但是不同地方供奉的句芒春神神像是不同的。 齐国的句芒,是鸟,站在扶桑木上,和太阳有诸多的关系。 楚国叫东君,是太阳神,也和扶桑木有极大的关系。 巴蜀之地,直接祭祀神树和神树上的鸟。 但是在燕赵之地的民间,句芒神是女人,也就是吞下玄鸟之卵诞生了商朝的简狄。 随着周灭商,玄鸟崇拜逐渐被官方取缔,但是靠近北方的代地依旧保留着许多殷商的民间文化,并且将玄鸟、简狄和上古时候的生育女神融合在一起,称之为春神——和中国诸国官方祭祀的春神不同,这里祭祀的春神是胸口巨大的,和婴儿、玄鸟连在一起的生育神,顺带承载着句芒木正和太阳神的神格。 第二百八十五章 新俗旧礼(七) 不管是玄鸟、简狄、句芒、东君、夸张胸部的生育女神,其实出于同源,故事的内核也是一致的,最终会伴随着统一的同义之后,化为一个固定的形象。 此时的神话已经逐渐成型,固然墨家在编“认同感”的神话,各国学派其实都在编。 楚国等地更是已经编出了伏羲女娲生四子开天辟地的故事,极力证明自己是诸夏的一部分——虽然墨家这边正在编伏羲女娲和开天辟地的故事,但双方其实算是同时进行的,墨家的侧重点在于遗传学的初步解释,并非是为了神话本身。 按照这时候混乱的神话,伏羲和太昊其实分不太清,而句芒正是太昊的木正。 殷商时候,上帝是殷商的祖先始祖,商的历代先王的抽象集合就是上帝,商朝是神权制的神圣血脉,上帝之裔,连同伐夏的理由,都是替上帝惩罚。我是上帝之裔,我垄断着神权,上帝是我祖先,所以我想打谁那不是我想打,而是上帝要打。 周取代商,就必须连同神话一起改造,将原本专属于商王朝的始祖上帝,改为了昊天上帝,并且逐渐朝着上古神话靠拢:大家上古时候都是亲戚,上帝不是你们殷商人的祖先,而是更古老时候的太昊啊、伏羲啊,共同祖先的神格化后是上帝,所以谁有德,谁当天子。这要是上帝是你们殷商家亲戚,这武王伐纣就不好了。 于是玄鸟、简狄变为了句芒。上帝都不是你们殷商的了,这春神、生育神也得换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在诸夏,早就明白了神要为政治服务这个概念。 上帝都能换个人来当,况于配属的臣子。 墨家内部之前也是重鬼神的,而墨家内部的“句芒”形象最有意思。 脸是方的、浑身披着羽毛、人脸,鸟身,很明显是由玄鸟简狄化来的,只不过随着农耕文化逐渐深入,男性成为社会的主导,女神变为了男神,和句芒融合在一起。 除了脸是方的之外,墨家内部的句芒形象,手里捏着一个圆规……方脸加圆规,所谓规矩,用以衡量人世间的种种。 墨家故事里句芒当年见过秦穆公,因为秦穆公这国君干的不错,所以作为天帝的使者多给了秦穆公十九年性命。 不管是墨家内部的祭祀形象、还是儒家内部的祭祀形象、以及周朝官方的祭祀形象,虽有变化,但春神都是男的,所以主祭的要用男觋,不能用女巫。 因而,主官婚姻的官媒媒氏,也要用男的,官方的媒都是男人。 然而,民间的媒,却依旧在用女性,因为民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尤其是信息不发达的时代。 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人,正是标准的北方代地民间媒人的形象。 头上弯弯曲曲的象征着草木的装饰,那是象征着春天草木繁荣,是春神女巫的标准形象。 身上披着的羽毛,象征着玄鸟、简狄以及变性后人面鸟身的句芒。 高柳城的民媒很好找,原来就有挺多,只不过媒人这一行当这些年不太赚钱,有些行当不好在明面上干了。 因为民媒……主要搂钱的手段,是祭祀骗人、是买卖女子的中间人,尤其是买卖婚姻在底层极为流行的时候,她们这些民媒便极为赚钱。 她们若在泗上,就是当初被适毒死的那样人物。 在邺地,就是主持河伯娶妻的女巫。 在高柳,祭祀骗人是犯罪、买卖婚姻也管得严,这些年她们也只好当真正的媒人,只是牵线搭桥赚取点劳务费,有些人甚至洗手不干跑去别处,留下来的也都既往不咎转行为媒婆。 媒婆也算是民间传统,只要别搞祭祀、活祭、搂钱、买卖人口什么的,也是可以改造并且承受的,墨家也考虑了,泗上的一些做法在这里还是略显激进,移风易俗也得慢慢来,别再出汉中那样的乱子。 要说起来,穿戴着鸟毛服装,可以算是迷信祭祀,但也可以算作是“民俗服装”。 像是楚国的高冠,墨家说那是上古祭祀留下的习俗,学的是鸟尾巴和鸟头上的冠子和毛,可真要是不准,只怕楚人便不可能接受墨家。 墨家在高柳的力量还不足以像是在泗上一样翻天覆地,有些东西也就顺其自然,只要别再搞祭祀骗人和买卖婚姻就行——移风易俗,靠的是钱,靠的是足够的干部,靠的是生产力的改变。 泗上有许多,高柳却连开蒙教师先生还配不齐呢。 这媒婆前几日被墨家找到,墨家的人还没开口,这媒婆先声夺人,用墨家的道理大喊道:“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法不成文之前犯的法不是犯法!” 她之前也买卖过女子,搞过祭祀骗钱,墨家内部原来本身就有祭祀之学,都是圈内人士,有些手段别人抓不到,墨家抓起来可是一抓一个准儿。 只是这些年收敛了手脚,也不敢造次,只是靠当媒人收个劳务费、混个婚礼上的餐饭才能维持生活。 做工又觉得累、去纺织又坐不住,也只能靠干这一行来谋生,也就是高柳这边的习俗还未改变,她的日子过得比起以前自然不如,可总还不差。 当时墨家的几个人便被这媒人气的笑了,为首的那个便笑骂道:“你们学别的慢,学这个倒是快。不是抓你的,你这几年我们也查了,确实也没干那些祭祀敛财、买卖婚姻的事。” 那媒婆是何等人物,人精般的女人,一听这话,立刻堆笑道:“墨家利天下之心,我也还是知道的。之前是不懂,现在明白了,哪里还敢再做?几位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墨家那几人听得同志一词,也是哭笑不得,说道:“宣义部请你去吃酒。” 媒婆又笑道:“哎呦,宣义部竟不把我们集中起来讲义,却要吃酒?这可真是奇事。” 她也知道墨家抓人不会编造理由,再说她这样的人物真要是抓她也不必如此,城尉那边就可以给办了,哪里用宣义部出面。 琢磨了一下这几年自己的确是没犯什么错,便跟着去了。 去了后才发现不只是她,一起请来的还有六七个,都是以前的同行,见面后都是互相望了一眼,眼神里满满是“你也来了”的奇怪情绪。幸灾乐祸、紧张不安、同舟共济,可谓皆有之。 说是吃酒,还真是吃酒,桌上摆着一些肉、酒、枣子、柿子饼、花生之类的东西,宣义部的人一出面,这几个媒婆纷纷起身行礼。 略微说了几句,这些媒婆才算是放下心来。 原来却是这么回事: 按照婚礼的习俗,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婚礼规格。礼乐崩坏,导致了许多商人开始僭越,这也导致了民间的侈靡之风、攀比之风,使得结婚婚礼花费极多。 凡有对比,就有伤害。墨家既讲平等,少不得就要在一些事上出面干涉,使得这种平等至少要做到表面的平等,表面的平等是打破民间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的第一步,表面的平等才可以更为顺利的传播平等的概念。 诸夏的婚礼,是没有音乐的,不准用丝竹、鼓乐之类。 儒家的解释是嫁女儿那是女儿离家,很悲伤的一件事,这其中可以看出亲情之德,所以因为这种悲伤,才不用鼓乐。 墨家的解释是娶字一开始并不是娶,而是抢,所以那时候的习惯流传下来,不会用鼓乐。 双方可为都是画了个靶子往上靠,一边用德来靠、一边是历史物质来靠,怎么解释针对这一件事和此时此刻已有的传统,这肯定是都对,但整个道义的分歧牵扯到别的事,那就可真是不可调和了。 丝竹鼓乐不用,这一点分不出区别,谁再也有钱也不可能请一堆乐手在婚礼上吹拉弹唱,于此时那不是风光,那是丢人。 但是,除了这一点可以做到贵贱穷富一致之外,剩下的就都出现了区别。 比如结婚那天晚上去接亲,富裕一点的、身份高贵的,肯定是要有一辆马车。 再有钱一点、再高贵一点的,马车还得是专门的婚车。 更有钱一点、更高贵一点的,马车要涂成黑色的,马车的前面要跟着四个人,两个人捧着蜡烛在前,两个人给蜡烛挡风。 当然,车越多越好,人越多越好,这就弄出了差距,也使得攀比之风日盛,尤其是高柳这几年发展的不错都有了些钱财之后更是如此。 女方那边也一样,女方那边必须也得出车跟着。 这车当年不能回家,要在男方那里待够三个月,才能够完成“返马”之礼。 之所以是三个月,就是因为怕女人婚前怀了别人的孩子,那时候又没有验孕棒,所以三个月之后才算是真正完婚。 要是三个月之内发觉了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正好,女方的车在男方这边,女的直接坐车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婚嫁时候的衣服、用具、物品等等,都到处彰显着差距和差别。 马上就要又迁来一些人,为了让新迁来的这些人不至于产生一种身份上的差距,以及其余的一些原因,高柳这边的宣义部决定弄个“官媒”。 制定一个规范的、坚守规矩、尊重传统、表面平等、不至侈靡的婚礼流程。 要做到谁家结婚,表面上看都差不多。 要做到流程压缩,取缔一些不好的习俗。 要做到适当的喜庆场面,但又不至于为了婚礼花费太多。 要做到民众认可感觉和之前没什么改变,但又在不知不觉中改掉一些理性推论下的不合时代和道义的习俗。 所以便找来这些熟悉此道的媒婆,墨家出钱,搞一部分专门的婚礼用的马车、搞一些专门的从业人员、搞出官媒媒氏由此撮合牵线尽量早婚早育。 各种结婚的流程,统统通过官媒解决,下多少聘给多少嫁妆,你们闭上门说谁也看不到;婚礼的过程是公开的谁都看得到,那就做到基本一样大家都好看。 顺带着,如果婚期固定下来后,这些媒婆要给即将出嫁的新娘进行婚前的性的教育。 也就算是墨家出面,筹备了一个集婚庆、教育、典礼、牵线搭桥为一体的“公司”。 有些事,在泗上官方可以全部办了,力量充足,比如性的教育在学堂就完成了。有些事,在高柳就不得不调动民间的力量,官私合作,力求表面公平暗地移风易俗。 这些看似没用的东西也是“同义”的一部分。 一样的神话、一样的文字、一样的婚礼习俗、一样的道义、一样的法、一样的对世界的解释……唯有如此,才能把秦楚燕韩赵魏齐捏成一样的天下。 ………… PS:战国时期,伏羲女娲的神话就已经在楚国成型,神话本身也是诸夏认同感的一部分。殷商的神权性质很重,上帝这个概念早就存在,但是周公和姜子牙很巧妙地保留了上帝、修正了上帝的概念,使得上帝不再单单是殷商的祖先,而变为整个诸夏的始祖先人,从而获得了神权的合法性。后来传教士西来,也算是很巧妙地借用了上帝之名,虽然蛋疼可恶,但就手段而言确实高明。除了类似于咖啡这样的音译词,意译词是本身早已存在但却被忽视,后来又渐渐仿佛成了舶来词,也算是文明衰落过四百年的一个悲哀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新俗旧礼(八) 今日上门来张罗下聘之事的媒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却绝对是市井间的聪明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规矩可以逾越,什么规矩不能逾越。这样的人心中门清。 作为伴随着私有制出现和女性买卖便开始出现的、最为古老的一种职业,她们有自己的传承,也有自己的历练。 后面两个人提着代替大雁的两只大白鹅跟在这禖巫的后面,禖巫轻扣着禁闭的木门,扣了三下后大声问道:“可有人在家?” 门并没有在里面闩上,大白天的又是在街市附近,但一连叫了三声都没有人开门。 后面提着白鹅的两人忍不住道:“莫不是不在家?还是不愿意理我们?” 那禖巫回身,堆笑道:“两位墨者同志,可不要乱说。这是故意的。” “男女婚配,自然之理,那是太昊时候就有的规矩,最大的喜事。没有什么能比男女昏礼更让太昊上帝高兴的事了。” “这是故意的,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们家的姑娘有人来提亲了。合着你俩若是有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纪还没人提亲,反倒还高兴?” 让后面提着白鹅的庶俘芈刚来这里做司马长时候的连长、以及在这里的讲义课的第一任教员安心之后,禖巫又大喊了几声。 这时候四周便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了,估摸着里面也看的差不多了,禖巫一把将两个提着白鹅的男人揪到自己两侧,小声道:“不要站那么靠后,也别故意把大雁举着,让人看到却别刻意。” 里面大约是真的等到了时间,打开了大门,问道:“快请进。“ 待将众人都迎进了院子,就让进了屋子里面坐下,端上来一些瓜子、枣子之类的。 分了宾主坐下,女孩这时候不方便出面,只能是父母亲在外面张罗。 禖巫知道到了自己上场的时候,便道:“有道是,年有四季、人有四时。” “春时花开、秋时结实,自然之理。” “我听闻家里有个好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给她准备嫁贿的时候了。” “南方有歌唱得好啊。”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里没有梅子,却有杏子。这杏子将熟,今日七分、明日剩三,越是早摘越好。” “最是繁盛青涩的时候,哪里能不着急呢?” 对面夫妻俩该争吵的也争吵过了,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意见相左,做母亲的便出面道:“怎么能不急呢?只是不曾遇到她喜欢的小伙子。” 禖巫一拍手道:“嘿,这可是巧,我这正有个小伙子。正是年轻的时候,在高柳军中做连长,又立下许多功勋。也正寻觅好姑娘,我听闻你家正有个好姑娘,便觉得也就两个人互相配得上,若是换了别人可还互相配不上呢。” “这小伙姓庶,名叫俘芈,家里……” 禖巫展开手段,也算是舌灿莲花,将庶俘芈的年纪、家庭之类的情况一顿说。 原来第一次去纳采,是不用管饭的,因为这件事成不成还难说,而且原来大家都穷,不是贵族,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吃的招待别人。 正所谓,贵人怕贼、穷人怕客,便是这样的道理。 今日这番,也不需要管饭,只是和二十年前的枣子相比,多出来一堆瓜子、一壶茶汤。 禖巫说了半天,对面似乎也没反应,后面坐着的两个提着鹅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看说了半天,对面的女主人就是把那一碟枣子往禖巫身边推了推,随后目光转向了别处。 禖巫伸手如电,在女主人不注意的瞬间抓了一把枣子,也不知道藏在了身上的哪个地方,又继续之前的那些话题。 两个提着鹅的都是泗上来了,哪里看得懂现在的局面,不知所以,手里的鹅也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提着。 好在那禖巫轻轻踢了他们一下,两个人才赶忙将鹅放在了地上。 泗上的规矩不一样,见面的时候女子会直接出来,男子也会在纳采的时候就出面,而且因为泗上学堂的缘故,很可能两个人早就见过。 这里女子却不出面,他们两个按道理算不上庶俘芈的长辈,可这时候却是最合适出面的。 就像是那日主管高柳宣义部的那中年人说的,和庶俘芈他父母岁数差不多大的,在高柳城的墨家里面,都是些主管一方的人物,让这样的人去人家不合体。 两个人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能是跟许多第一次去逛泗上的“天志馆”的人一样,当真是目愣口呆,也插不上话。 又说了一阵,禖巫主动地说:“哎呀,时间不早了。这事也算是说了,我这就走了。” 起身的时候,对面一家两人也都起身,走过那两对白鹅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看到。 两个之前提着白鹅的人心道,这算是成了啊?还是没成啊?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禖巫却面带笑容,等出了门,刚进到院子里,女主人忽然返回屋子,说道:“哎呀,你们的雁儿怎么落下了?” 之前提着白鹅的两人也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心说这怎么说?这是不同意? 谁知道禖巫轻咳一声示意两个人接过去,等两个人接过去之后,禖巫这才用那种祭祀用的语调唱到:“两雁齐飞、不离不弃。这若找不到另一只,可要啁啁直鸣叫。” “借着雁儿问一问,姑娘名字和生辰。” 她又把被称作是大雁的白鹅提在手中,对面刚把大雁送过来的女主人这才接过去,又做了请的手势,请这一行人进屋子去坐坐。 那两个跟着做男方家里人的墨者本以为这件事黄了,不想居然又有转机,不由大喜。 禖巫却知道,从一开始对方就是同意了。 诸夏以枣为贵,这个贵不是价格上的贵,而是等级制度下的一种高贵,比如桃子明明比枣子好吃,但是在一些祭祀的时候如果用桃子而不用枣子,那就是没规矩。 当初在里面坐着说事的时候,女方家里将枣子往前推,示意就是可以谈。 禖巫趁机抓一把枣子藏起来,那就是讨个吉利,示意从女方家里把很贵重的东西偷走了——代指女儿。 一般情况,女方就算看到了也会假装看不到,最多也就是看到了觉得不吉利,心里犯疑心。 正常来说,贵族都是携带两对大雁的。 第一次作为礼物送过去,介绍一下男方。 而等到走的时候,到了院子里,再拿出来一对儿,然后这时候才问名。 平民家庭极少用大雁,因为大雁是僭越,那是大夫之礼。 平民用布匹、士卒用箭头,但就算用布匹,也不可能准备两份:如今都是很多子女,大家都有儿子也有女儿,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在在。 于是便很折衷、形成了一种潜规则。 纳采和问名这两个程序,用同一对礼物,之前的枣子是个暗示,而起身相送的时候先不看礼物等到出了门再把礼物送回去,那是第二个暗示。 等到接了礼物,再把人请进去,那就意味着要进行婚礼的第二道程序:问名。 这时候原本也是不管饭的,但是随着这几年新作物种植和铁器农具的使用,各家都有了余粮。 而且问名之后的下一步,就是去占卜是否吉利,这一步一般情况可以忽略,走个过场。这一步走完就是真正下聘礼、定婚期、谈嫁妆之类的事,也就是到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的最后一步了。 都到了这一步,管一顿饭那也是应该的,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唯一的意外就只剩下南方用“占卜、凶”作为借口悔婚了,但一般到了这一步也不太可能了,尤其是墨家关于婚礼的占卜,他就没有个凶的。 正所谓“傧者出请、宾执雁、请问名。主人许、请入受、如初礼”说的便是纳采转化为问名这一步。 再次进屋,这一次由男主人相陪,正常是男女主人都要相陪的,贵族礼仪自然贵族不可能亲自做饭,但是平民家庭哪有仆人,便要由女主人去准备招待的饭食。 坐好之后,主人便道:“小女杏儿,庚辰年……” 这是说了姓名、生辰、年纪,原本需要禖巫记性极好,要记得一字不差,因为这种事女方家里只会说一遍,再问第二遍就是不吉利,所以不能问第二遍。 然而……二十年前泗上有了纸张,有了简单的炭笔,禖巫从怀里如同变戏法一样摸出了纸笔,嗖嗖地用她们圈内的“文字”将生辰什么的写好,仔细地收起来。 她们圈内的文字用来记录年月是足够的,至于女孩的名字,这时候一般的名字都是很常见的字,因为虚拟的、依靠想象力才能构建出来的词现在很少用。一般都是袄啊、枣啊、杏啊之类的名字。 贵族则是用姓氏,比如文姜,不是说依着后世的规矩这女子叫姜文,而是姜姓的女子,因为才华而被谓之“文”也;她的妹妹宣姜,那是因为嫁给了卫宣公,后世称之为宣姜,示意这是宣公的女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新俗旧礼(九) 平民无姓无氏,只有名。 而且因为文字从无到有有个过程,必须一些需要想象力才能理解的非直接描述性的文字出现的晚,所以贵族的名其实一般也都很难听。 这一点包括诸侯国君的名也都是如此,贱名好养活。 晋顷公叫去疾,翻译成后世就是没病,估摸着应该是小时候得过大病差点死了。 晋靖侯叫宜臼,宜臼就是杵臼,家里捣蒜、这个时代舂米的那玩意,这是家里常备的东西,类似于后世给孩子起名叫暖壶、电饭锅差不多。 晋成公叫黑臀,黑臀就更好理解了,肯定是屁股上有块胎记。 等到冠礼之后,示意成年了,为了尊重,不可能互相狗剩、黑腚之类的叫,便有了字。 一如后世,名字名字,小时候的贱名小名才是名,而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那就是每个人的字:再加上人人有姓,也算是在名字上达成了人人君子、人人贵族。 墨家现在在泗上,由适主导的“抓阄选姓”一事,就是在提前做这件事,力求在身份上和贵族看不出区别:这件事不干预,最终诸夏每个人都会有姓,因为残酷的交、配权选择会让这个时代无姓无氏的平民千年之后不可能留下后代。 泗上力求女子也有姓有名,只是抓阄选姓的事泗上也刚刚再做,高柳这里还早的很,所以这女子只有一个很平常的名字,叫“杏儿”。 禖巫看了下女子的生辰,便猜到这女孩应该就是杏子成熟时候出生的。她早就知道这女孩子叫杏儿,所以之前唱“摽有梅”的时候,用的杏子做比喻。 用杏子做比喻,那就是再说女孩子韶华易逝,早嫁早好,正合她要表达的意思。 今儿还七成挂在树上,明儿三成,后天就只能蹲地上用簸箕划拉了,这本就是摽有梅的原本意思。 这歌也正是上巳节的时候,女孩子恨嫁想找对象时候,冲着一大堆小伙儿唱的歌,意思本就是别等我变成烂梅子都掉地上了你们再用簸箕划拉,赶紧娶我的意思。 男女风气的开放,诸夏一直如此,距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还早的很,距离动辄害羞低头不敢言语的时代也早得很。 于是吃饭的时候,女孩大大方方地穿着最好看的衣裳,面带笑容地在众人面前展示着自己青春的躯体,算是先见见夫家人的面。 虽然对面来的不是亲戚,但那也算是男方的家里人。 见面之后,就是正式吃饭。 随着麦粉和磨坊的普及,赵地的主食也开始朝着以麦为贵,麦子从原来的贱食逐渐变为贵食,并且挤走了原本身份更为高贵的小米和大黄米。 高柳以北多种土豆、荞麦、燕麦、玉米,种小麦的不算太多,但是要招待人吃饭总归还是要上麦食的。 高柳喜欢吃酸醋,因为墨家在这里扎根后生产力提升,大量的粮食进入商品市场,最开始管理也松,很多人私自酿酒,因为可以卖到胡地换取暴利。 生产力发展了,胡人那边的牛马毛皮和碱贸易发展了,酒酿的便多了。酒酿的多了,手艺不精的醋便多了,醋多了,喝的人便多了。 十年时间麦从贱食变为贵食、高柳从不爱吃醋到喜欢吃醋,都在慢慢转变。 等到酒被搬来的时候,杏儿的父亲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同志,都是正规的酒,有货品印花戳的,不是私酿酒……” 虽说这是在纳采问名的场合,可是对面却有两个墨家的人。 常在高柳城内的酒肆吃饭,时不时就有人突击检查酒的途经,消费税是墨家很大的一部分财政收入途经,从几年前开始收拢政策开始就一直在打击私酿酒,许多高柳人已经养成了习惯:若是正在喝酒,看到墨家的人,第一件事是先把印花的票据拿出来。 且不说罚钱的问题,真要是私酿酒被抓了,当众批判一番,讲上一堆众利与私利之间对立统一的道理,往往弄得很是难堪。那么大的人被那些查税的毛头小子当众教育还要罚钱,也实在划不来。 如今许多合作村社也都在种植土豆的基础上,筹办了一些稍微大型的酿酒作坊,墨家在这边已经放开了酒类的私营管制,只征税不直营。因为手里有更为赚钱、单位利润更高的垄断商品。 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比那些私酿酒更有优势。一手狠抓、一手主导联合压成本,使得高柳的私酿酒总算是得到了控制。 一句简单的下意识地回答、一些十年前根本没有的词汇、一些曾经没有可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名目,弄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也便活络了许多。 等到用胡碱去酸蒸出来的、发酵过的、宣乎乎的炊饼端上来的时候,这顿饭已经到了高潮。 已经喝得有些乜眼的男主人略大着舌头说道:“两张鹿皮、两双羊羔皮的靴子、两对瓷碗,一支火绳枪,这就是聘礼。” “嫁妆嘛,当然不少,加在一起得有一车吧,自己的女儿自己当然疼,可是聘礼就不能少。他要是拿不出,去借也好,等家里寄也罢,那是不能少的,这是规矩。再少了,像什么话?” 这顿饭只是问名,还谈不上筹备婚礼的许多事,但是要谈聘礼嫁妆的问题。 女子有嫁妆、男子有聘礼,这是诸夏传统。 杏儿的父母算是新兴的工商业者,随着高柳地区毛呢生产的发展、以及作为对草原经营的专营互市口岸,父母也能预见逐渐富庶。 庶俘芈的情况特殊,家在泗上,在高柳结婚后倒是也能分到房子,但论及钱财的宽裕程度肯定是不足。 所以杏儿的父母选择了很有时代特色的、将来别人到家里做客能够看到的聘礼。 两张鹿皮、两双羊羔皮的靴子、两对瓷碗,一支火绳枪。 高柳有煤矿,也有烧瓷的作坊,虽然样式和质量都远不如泗上那边,可是比起原本的陶器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火绳枪算是高柳附近民众家中的标配,一者家家服役,二者出往草原贩卖牛马这也是必须的,三就是挂在家中好看,示意这是女婿的聘礼。 火绳枪作为聘礼,也算是此时鲜明的时代特色。 高柳地区的发展模式,和当年周公东征分封建制、武装殖民的套路是一样的。 高柳城作为一个大兵营,城内以及附近是高柳军的主力,类似于春秋之前的国人,作为主要的武装力量,主力野战军团。 高柳城外,适合耕种开垦的地方,就以大约二三百户为主体,按照墨家现在的“简易星堡”建造边堡,大量服役过三年的年轻人会被分到那里,发枪、垦殖,墨家给予牛马、种子、铁器的扶持,边堡免税十年。 这种模式是否好用,不是看草原上的人有多强,而在于城内的主力军团能不能打。野战能打,就能维持住;野战不能打,再多的手段也没用。 一个中型的、驻扎着两个正规连队、四门小炮、八百户左右的农兵的边堡,可以顶住现在胡人万余人的围攻,甚至可能更多:因为此时胡人没炮,就像后世的满清,攻城拔寨靠的是后期比明军强的火炮、野战获胜也是靠炮兵轰开方阵。 火药、火枪、铁器、铜炮的出现,已经可以让此时还在用骨头的游牧民族提前退出历史进程的舞台,要提防的只剩下渔猎农耕混合的族群,换言之要提防的重点是可农耕区。 在高柳以西的一些边堡,其实是常有边堡农夫出去劫掠的事发生的,甚至也有袭击本方商队的事,不久前刚枪决了一批——想要所谓的开拓进取、民风彪悍、为利不惜身,就不能只要好处,不要坏处。 代地风气又向来如此,拦路抢劫、盗挖坟墓、聚众斗殴,这都不是墨家带来的习俗,而是原本这里就存在的,原本一直存在到汉代。 尤其是敢于从封地逃亡的一些民众,论起来哪有几个胆小的。 这使得高柳的民风如此,几乎家家有枪。而且高柳对草原禁运的主要是剑、刀之类的冷兵器,火枪的管制很松。 枪支没有火药用不了,而且就算有游牧民也玩不转需要阵型和队列才有用的火枪,除非他们能占据可耕种线的部分土地转为半农耕半游牧才有可能算是威胁,而墨家这一次抢占云中、九原、河套;怂恿秦国向西,都是为了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成为一个帝国的机会。 火绳枪的价格如今已经不贵,墨家现在还不会铸造大一点的铁炮,只能用昂贵的青铜或者黄铜炮,但是弄熟铁管火绳枪已经很娴熟,不算分工制的兵工厂,一个专业的铁匠两个月也能单独打出来一支。 一口好的铁剑、一套好的布面甲的价格,远胜于火绳枪。 杏儿的家里提出这样的聘礼,也是考虑到庶俘芈的经济能力。 不多,不少。 庶俘芈不是服役的士卒,而是职业军人,包括泗上一些超龄服役的老兵都是以此为职业的。 魏国的西河武卒发地、给予免税权和奴仆,墨家不搞军功爵土地制度,便必须要在财政上保证职业士兵的收入能够作为泗上的“中层”。 墨家算上高柳、南郑、泗上等地一共大约五六万多服役士卒,职业军人的数量大约是七分之一,并不是很多,但是加上那些各个部门的财政供养人员,人数不少。 好在工商业发达、泗上毁掉了贵族阶层少了中间商赚差价直接收税、再加上隐性消费税等收入,用商品吸着整个九州的血,用和魏国西河完全不同的方式,供养出了与众不同的泗上和万余名职业军人。 这一套聘礼,大约需要庶俘芈节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理论上这肯定是需要家里帮衬的,否则日子就很难过。 但是在嫁妆上可以补回来,平民的嫁妆称之为“贿”,贿,财物也,也称之为布帛,布是钱币、帛是纺织品,主要也是以此作为嫁妆。 聘礼的事,禖巫做不了主,倒是后面两个算作庶俘芈家里人的墨者需要拿主意。算了一下也不是很贵,便就答应了。 最后说了一下“纳吉”的时间,只要做到“尔卜尔筮、体无咎言”那就需要禖巫再来一趟,示意这件事成了,告知女方一声,顺带着告诉一下婚期,让女方这边做好准备。 正常还需要来好几趟,但平民为了简化流程,也是实在拿不出那么多次往来的礼物,所以纳吉、下聘、请期都是在同一天完成。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时代波澜(一) 那场问名的家宴结束后不久,宣义部便快速地借此宣传起来。 杏儿和一部分高柳城内的、今年年内要结婚的女孩子一同,参加了第一批正规的、官媒的婚前教育。 本身旧礼也是有婚前教育的,性和生育教育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道德教育,所谓妇有四德,那都是婚前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新俗的官媒不教四德,反倒是妇女部的人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一大堆的“新四德”教育,诸如婚后如何面对纳妾、如何面对家暴等诸多问题,并且不断地灌输她们:婚后如果能去做工,最好去毛纺作坊做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的内容。 这些东西杏儿多少也接触过,唯一让这些女孩子不太适应的,就是性和生育教育的一个陶土石膏的模型,据说这是泗上有名的医者秦越人组织人捏造的,泗上已经普及,高柳这里才刚刚开始。 不少人脸红之后,便开始好奇地听墨家的女性医者先生讲那些听起来有些羞涩、但听多了也就习惯的内容,包括一些很基础的为何怀孕、婚后生活清洁、养孩子哺乳等诸多学问。 ………… 婚期的事,庶俘芈说的不算,得组织决定,因为这件事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宣义部新俗旧礼的样板儿,再一个就是他前往云中的日期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匆忙,可能要从云中回来才能结婚。 如果不忙,他也是希望提早把婚礼给办了,给姐姐和给泗上父母的书信都已经送出去了。 只是到了十月份,高柳城忽然开始忙碌起来,这种忙碌不单单是有人从南边迁徙到高柳,更是大约七百多名墨家的干部来到了高柳,据说这只是第一批。 而且庶俘芈也见到了在泗上就听说过的孟胜,作为如今墨家内部的七悟害之一,他也来到了高柳。 这种忙碌不只是街上每日往来的那种忙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仿佛大战爆发之前的那种忙碌。 可是庶俘芈在军中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军中的人也没有提前动员,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打仗。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 但却知道个轻重缓急,知道宣义部的人也整日忙碌,便不好去问。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日,高柳城主管宣传的中年人找到了庶俘芈。 庶俘芈进入到那人办公房间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匆忙,一大堆的用牛皮或是羊皮捆扎包裹的文件堆放了半屋子。 等看到庶俘芈进来,中年人笑道:“等急了吧?” 庶俘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中年人道:“是这样,婚礼我看就定在下个月。你去云中的事取消,下个月你姐姐应该也会来高柳。” 庶俘芈刚要问去云中的事,宣义部的中年人道:“再一个,我是通知你一件事。现在到婚期,一直到过年,你最好不要和你妻子同房。” 庶俘芈不解,奇道:“宣义部连这个也管?咱们不是没有三月庙见之礼吗?” “哈哈哈哈……” 中年人仰头大笑,说道:“这可不是我们宣义部管的,而是组织部那边的命令。组织部那边都要忙疯了,告诉你一声,明年新年一过,你要被调回泗上,参加校官军校的学习。” “组织部那边不是管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是考虑到你妻子要是怀孕了,路上会极为辛苦,大冬天的,不好走。真要是怀孕了,又要照看孩子,更不能走……” “不只是你,很多要调走的人都下了通知,明天就是正式的书面通知了,今天正好告诉你一下婚礼的事,这也算是我主导的高柳宣义部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听闻自己要进校官军校学习,庶俘芈心中自然兴奋,那点不能同房的小失落也瞬间化为乌有。 听到最后,忍不住问道:“您也要回去?谁来管高柳的宣义部?” “自然有人。婚前你要忙一忙了,接替你的连长明后天就到,都是泗上的人,算你同校同窗,语言也没障碍,交接一下任务。好了,我这还忙,你先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庶俘芈敬礼后刚要离开,中年人又道:“对了,债务问题,自己写清楚欠条,交给财务部门办理,债务要交接清楚,回到泗上再偿还。尤其注意,外部的债务。” “是。” 庶俘芈心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前脚刚走,紧随之后就有人进去,临走的时候隐隐听到里面正在说什么移交文件的事。 中年人在屋内将已经整理完毕的文件一一在封条上盖上章,休息了一阵,从旁边的桌子里拿出了几本书。 这是前几天那些人来到高柳后转交给他的,还转告了他一些巨子的话,让他在回泗上的路上好好看看这些书。 随便翻了几本,很多他之前都看过,与其说是新书,不如说是诸夏这二十年来的百家论战集。 《廿年汤问辩》、《盖天虚天辩》、《宇论》、《何谓中》、《太一生水论》…… 既有墨家的一些书,也有许多和别家诸子打嘴炮的辩论集,还有一些诸家的新学说。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知道儒家诸派要前往泗上与墨家相辩,顺便争出六分之后谁是正统。 可前几日随着孟胜的到来,他才知道这一次相辩可不只是儒家,而是许多学派都要前来。 楚道家、齐老学、管子学派、西河学派、管子学派、杨朱学派、陈蔡农家等等学派的人,都要前去。 一则是趁着儒墨相辩的机会互相之间争出个高低对错。 二则禽滑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各家学派也算是给这个上一辈仅存的几个老人送个别。 和诸侯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政治实体;和百家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学派——类似于国家元首和党魁的区别。 禽滑厘当年是西河学派的人,墨子和他又是亦师亦友,见过子思、子夏等人物,和他一个时代的人基本都已经去世。杨朱、列御寇、尸佼等人也都垂垂老矣,儒家现在孟荀将生、子思已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当年禽滑厘在西河学派的时候,和段干木、田子方等人都是熟人,也参与过墨家和子思的争论,于情于理,别家学派也是要来送一程的,当然借机争辩才是真正的目的。 诸子不辩,则名不显。 这两个原因之外,更为深刻的原因是如今百家争鸣的争锋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锐利,墨家对齐一战又大获全胜、治下蒸蒸日上,许多原本不曾出现的矛盾也开始涌现出来。 曾经的学说这些年都得以发展,需要一场全新的争论。 各家都有各家来泗上的理由,无论道、法、儒。 中年人在前几日的密会上听闻,好像坚持“天如斗笠、地势平方”的那些人围绕着这个基础,制作了一个新的宇宙模型,在保持盖天说的基础上,竟然真的可以解释十余年前考察队前往肃慎以北的极北地看到了极昼现象、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四季运转。 甚至还放出话来,你们不是说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吗?你们不是说天志就是对天地诸多事务的一个系统的解释吗?那么看来你们所奉为圭臬的天志理解错了,这个新的天地模型不但可以解释诸多现象,还可以算出天地高度、太阳距离大地的距离,足以证明大地不是球而是平如饼。 这只是由墨家编造篡改的《山海经》和《再问汤》等一个方向的反驳,其余的方向也是各有新的体系。 既说百家,那就不是说一个大学的各个系,农家就是生物系、墨家就是机械系,而是百家各自都勾践了一个体系,由此解释世界的运行,而且似乎都可以说得通。 就像是农家,那不是个种地的,那是认为“等额的劳动换来等额的商品、严禁工商提价、以劳动价值代替价格、做到市贾不二价、保障小农利益”的一个学派,种地只是顺带的事。 农家都如此,况于别家。 原本墨子死后,墨家也是三分的,但随着组织建设总还是维持着一个学派内争论的团结。 儒家六分,别家也差不多。 楚道家和齐道家、齐道家和晋道家,彼此之间那都是有矛盾的,单单一本《老子》,就有诸多不同的理解。 甚至大到了“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还是“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地步。 这一次的大争辩,并非只是百家之间的争辩,更是一场内部正统的争辩。 不管百家是否认同墨家的观点,泗上如今已经成为天下的学术中心,有些事必须要在那里才能解决。 随着禽滑厘重病,适被选为第三人巨子,墨家和百家许多年的争论和恩怨情仇,这一次要一起爆发出来。就是要趁着适刚成为巨子立足未稳之际,彻底地来一场大争辩、大争鸣,使得墨家信念混乱,信仰崩塌。 中年人怀疑,可能盖地说的新体系可能早就弄出来了,就是在等着禽滑厘重病、墨家新巨子刚刚被推选出来的时候再爆出来,气势汹汹而来,定要墨家彻底心服。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墨家内部有人想要借外部之力,来诘难巨子,而巨子则借力打力,带着十二分的自信,不但同意了此事,似乎还大有借此巩固自身的意思。 他虽远在高柳,可是对你墨家内部的一些隐藏在表现之下的争斗也是有所了解的。 至于胜败,唯看结果,中年人一直接受的都是墨家的那一套世界观,他自然觉得对方可笑螳臂当车;却不知道对方也一样觉得他们可笑螳臂当车。 这一次此时天下间最有名气的“嘴炮”高手都要齐聚泗上,墨家各个方向主管宣义、教育、道义的那些人自然也都是嘴炮强者。 不过这一次的调动,并不是让中年人回到泗上去打嘴炮的,中年人倒是也清楚,以自己的手段还不足以在那种场合出面争论,泗上专攻嘴炮的人不少,还排不上他。 这一次墨家做了一个大调整,范围之大,可谓是前所未有。 中年人看着桌子上的那几本书,想着这几日内部高层秘密会议上的内容,许多事渐渐明白过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时代波澜(二) 这一次整个墨家泗上之外的地方全部进行了大换血。 屈将调回泗上,学习后将去前往楚国,主持楚国那边墨家的工作。 孟胜以悟害的身份来到泗上,不只是和胡非子搭班子,而是还有四名泗上新选出的委员。 南郑的造篾启岁也携蜀国公主,以归乡的名义返回泗上,一名新选出的悟害前往南郑,主持南郑和对秦工作。 他自己也是先行前往泗上学习,观摩预计在明年夏日的那场百家嘴炮的辩论,随后好像是要被调往巴蜀,因为给他配了一个讲解巴蜀地区局势和风俗的专职书秘。 泗上中央作出的判断是五年之内,中原稳定,各国在这一次牵扯到魏、韩、楚、越、齐、赵和墨家的混乱战争中都耗尽了精力,互相牵扯,暂时谁也无力再战。 于是大量的政工干部派往赵地,北方的重点就是在这五年之内,全力经营云中、九原等地。 这不算是奇怪,这只是墨家规矩之下的正常轮换。 但中年人却从另一项决定中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整个高柳前往泗上进入校官军校学习的名额,整整六十个,等同于将大半高柳的连队骨干抽走。 在五年之内不会有大战的战略考虑下,抽走也可以理解,但是一下子抽走六十个,却可以看出许多问题。 更为可怖的,便是泗上派来了一个小型的军校基干,要在高柳直接培训校官,在高柳培训的是那六十名调走的连级干部之外的人。 高柳短期之内不太可能扩军,也就是说两三年后,可能高柳地区将是一堆下校担任连长。 为了镇得住这里的人,在高柳开办的校官军校的校长,是泗上义师第五师的师长,原本和六指搭班子的师代表主持军校的讲义。 十余名旅级军官进驻高柳,同时高柳也抽走了半数以上的旅级军官,都是去泗上进行学习的。 调到高柳的这批干部,基本都是泗上出身,父母兄弟基本都在泗上。抽调回泗上深造的,除了一批特别优秀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高柳本地人。 单单一个高柳,就抽调走六十名优秀的连级军官、二十名校官、一百八十多名优秀的骑兵基层骨干,中年人不敢想整个墨家控制的地区,进入军校学习的一共有多少人。 现在墨家在泗上的正规军,只有七个师,校官一般担任的都是旅一级的军官了,再加上参谋部之类的职能,如今泗上的校官可能也就二三百人。高柳地区直接抽调了几十,加上泗上本地,军官团的数量要直接扩充三四倍。 联想到前几日高柳高层的秘密会议上,孟胜做的名为“关于利天下新阶段的任务”的报告,中年人觉得,墨家这是准备彻底和旧天下撕破脸了。 不管是这一次会盟,还是即将到来的百家争论,任何一件都将让天下震动。 会盟不消说,一个不是诸侯身份的人或组织,要审判诸侯公子、要调和诸侯争斗、要立新的以国为主体的“义”,无论哪一个都将引来天下翻覆。 百家争论,既要辩出结果,那肯定会有输赢,有输赢便有对错。 各家显学,要么于世不争。 要争于世,就要开始站队了。 各个学派的嘴炮高手齐聚,原本可能只是一场辩论,可现在看来,要出大事。 中年人心说,以巨子的性子,恐怕这是准备要告诉天下,墨家更换了巨子之后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子墨子时代做的是“非攻”、禽子时代做的是“节用”、“富国”,那么新的巨子自然要有自己做事的主题。 想到这,中年人忽然明白过来泗上中央“五年之内各国将维持和平”的话。 这不是一句好话,言外之意……五年之后,这是要打起来的,而且就现在看来的各项准备,这不是要小打,而是要打个大的。 而且,很明显,泗上那边认为这五年之内,不可能还像原来那样,墨家可以自由发展不受控制,很明显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不打,各国也都要开始使绊子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在巨城大邑随意讲学了。 换血之后,高柳五脏俱全,甚至于货殖部门仅次于市贾豚的第二人也来到了高柳,据说开春还会有一批高级工匠、夫妻教师先生到来。 原本在高柳威望极高的一批人都被调走,赵地的负责人直接更换为墨家内部排名前五的孟胜,这是准备万一各国开始翻脸,要自给自足发展,同时提前清理了内部的山头,做好翻脸前的最后调整。 组织部那边更是第一次下达管到闺房和夫妻生活这样的极端命令,凡是接到调令的,那肯定短期之内不会再回高柳,否则也不用把妻子孩子都带走。 他们宣义部门之间这一次没有通气,新来主管高柳宣传的,是适亲自带大最早的那批学生中的一个。 各个部门都进行了通气,唯独宣义部的命令只是回到泗上进行学习,那只有一个可能:整个宣传口径都要变,不是间接传达能够讲清楚的,要通过一次系统的学习。 至于庶俘芈,他只是个连长,只是这一次时代波涛之下被影响了命运的年轻人。中年人心想,在墨家,命令下达的调动,那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足以影响许多人的家庭乃至一生。 ………… 庶俘芈何曾想过,自己就是结个婚,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好在不管怎么样,婚期总算是定下来了。 他不知道中年人考虑的是泗上墨家今后可能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要考虑的就是三件事:和马上新来的连长交接工作、准备结婚……以及需要在新婚燕尔憋着。 两日后,果然从南边又来了一批人,这批人走的不是赵国线,而是从现在仿佛墨家后院的齐国坐船,沿着海岸线先到的燕国,从燕国折到的高柳。 新来的连长姓马,这时候马服君赵奢还未出生,马这个姓氏一般还都是养马的官职如“马质”、“巫马”等化来的,以职业为姓氏也是分封建制下子承父业的特点。 过来新来的这个马连长的马,却是抓阄抓出来的,既是抓阄抓出来的,肯定是泗上平民。 略微一问,庶俘芈便知道了这新来的连长原本是越地的人,越王翳被击败之后墨家和越国之间通过邗沟、淮水、泗水的贸易往来逐渐增加。 茶、糖、焚烧草木灰煮碱的行业日渐得利,一些越国的贵族索性利用自己控制的封地上的农夫从事这些行当,这日子过得比当年在土地上当农奴还惨。 趁着一次机会,举家逃亡到了海阳,那是在墨越战争后被墨家要走,受到了庇护。 本来海阳算是甘蔗和茶行业的发起点,但是随着越国贵族的介入,墨家在那里的成本越来越高,逐渐便不盈利了——论成本,也讲仁义的墨家是拼不过那些直接用封地农奴的贵族的,种植园不是技术可以垄断的。 好在墨家垄断者北方糖和茶的市场,自己经营的海阳地区也就是起个点火的作用,并不是为了盈利,保持着最基本的盈利之下,尽可能使得逃亡到当地的人接受教育。 等到海阳逐渐发展起来,墨家已经不需要自己去种茶、种甘蔗熬糖了,而是完成了转型:拓展了市场、做海草灰行业的下线璆琳、大型煤铁作坊基本完成。于是六年前海阳开始了自负盈亏:由原本在那做工的逃亡农奴自行结社,组织合作社,墨家正式放弃对海阳的全面官方经营。 新来的连长家里那时候在海阳,和原来一起劳作的四十多家一起分了一个近千亩地的甘蔗田以及配套了压榨作坊,需要十年还清。墨家说,这就是个没有封主的封地庄园,你们自己结社来做自己的封主,为自己做事好好做。 四年前一场大雨,邗沟阻塞,整个海阳和附近沿海地区的熬糖、制海藻灰碱等行业全靠着邗沟运送的彭城煤,墨家组织各个村社出义务工去重新开掘邗沟,这新连长的哥哥死在了一场事故中:火药意外爆炸。 这也算是因公事而死,加上六年前泗上教育改革,使得学校招生按照人口比例分配以尽量让各个中等以上的学堂学生不全是沛邑等老区的人,这连长因此考上了军校。 由此这才从一个越地的家庭奴隶,变成了一个墨家的军官,刚刚毕业就被调往高柳。这要是以往那是要至少做一年司马长才行的,但是仗刚打完,又赶上泗上墨家判断五年之内没有大战,于是直接从连长做起。 连长老家是云阳的,在江南,恰好是泗上南下贸易经邗沟运河一线重要的中转站,当初逃亡的时候是被好心人……或者叫伪装为商人的、墨家煽动农奴逃亡的、专职人口转运人员送过长江的。 本来那时候墨家缺铜,在江南陵阳开铜矿,但也是赶得巧,那一年越地部分吴人叛乱,墨家和当地的越国封君合作,用火药和铁器换了一批人,陵阳当时暂时不缺人,这才被送去了海阳。 海阳初建的时候泗上人不少,那里的教师先生老家是留邑的,所以也说一口泗上话,和庶俘芈交流起来问题不大,最多也就是一些东西的叫法有着浓浓的越地特色,这是因为海阳地区来人逃亡的越人太多的缘故,泗上的人逐渐被稀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连长身材不高,身上还有小时候留下的纹身,也是越人的特色。别的都还好,就是一口牙不好,因为小时候逃亡到了海阳在甘蔗园里做事,整日偷吃甘蔗和糖,牙齿黑乎乎的。 他来先只是做假连长,这个假,不是真假的假,而是后世韩信那个假齐王的假,也就是代理。 上级给庶俘芈的任务是让他在过年之年让这个假连长可以胜任真连长。 第二百九十章 时代波澜(三) 要论起来,调走庶俘芈那也不只是因为功勋,更是时代之下墨家对于北方局面的战略考虑的一个缩影,他只是时代波涛之下翻覆的浮萍。 他所在的步骑士连队,原本是用来做巡查用的,原来在高柳刚立足的时候还需要这样的机动力量深入北方。 伴随着邯郸谈判的顺利,当初赵侯章为了继承权之战借的战争债换成了对北方贸易的专营权,新的商会正在组建,各种查办走私的事,便需要商会出面出钱训练。 墨家掺沙子控制,但不是直接管辖,既可以拉着邯郸和赵国的商人在一条战线上,也能够使得商人的力量逐渐发展起来。 再者,高柳地区从泗上调过去一些师长级别的军官那就是要组建正规野战军团的。 随着边堡的开拓、人口的增加,以及高柳北边的一些贸易和附庸部落,使得高柳地区暂时不太需要考虑和胡人小规模的作战,现在边堡那里持枪的退役垦殖农夫就足够应付一些小规模的冲突。 云中、九原等地那是要打大仗的,那里是农耕区,是墨家不可能放弃的发展方向,也是断绝火药时代来临后北方草原出现一个农耕游牧混合大部落的一招杀棋。 既要打大仗,庶俘芈这种轻便机动的、以连队为行动单位的、骚扰和小规模作战的步骑士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 更换军官、组建适合将来野战的军团,就是赵地墨家以后的发展方向。 大量的习惯了小规模作战、边境冲突的连级干部都要撤回泗上重新学习,而大量刚刚毕业的年轻军官来到高柳,也正是为了实现赵地墨家义师的泗上化——要能打大规模野战,而不是小规模的武装冲突。 步骑士在野战中的任务,就是利用自身的机动性,配合炮兵和冲击骑兵突袭对方的侧翼,利用火枪打开方阵缺口,制造混乱,从而为武骑士创造冲击的机会。 赵国多马,如果赵侯章有改革的雄心,新的马镫骑兵很快就会组建起来,将来冲突的时候,靠的就不是个人的勇武、马术,而是依靠纪律、阵型、配合。 赵国的优势是代地城邑的人马术都还不错,仅靠马术墨家占不到便宜。 而反过来,楚越的骑兵都很差,淮北泗上算是楚越地区最好的样马地了,越国基本没骑兵、楚国的骑兵也差的很,墨家考虑的是将来和楚越的冲突需要大量的有小规模骚扰作战的轻骑兵军官。 因为楚国的地域太广,一旦和楚国发生战争,会战之外的绕后、偷袭、断粮、切后路等,都是轻骑兵最为擅长的行动。 高柳地区的骑兵军官调往泗上,那也是在马耕在苏北和泗上推广之后大量的马术相较楚越尚可,但是相较代、赵不如的自耕农良家子可以组建新的轻骑兵,以此取得对楚越更大的骑兵优势。 冲击骑兵太贵了,训练起来太麻烦,泗上维持不了太多。这些非冲击骑兵欺负下越国楚国的骑兵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这也是墨家整个战略重心南移的背景之下,时代波澜于普通人的影响。 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他性子跳脱,喜欢出风头,又有一身极好的马术,下手又狠,在边堡和巡逻的时候他有决定权。 若他一直在泗上,泗上义师打的几场大战,都是战略行军形成机会后主动决战,唱主力的是炮兵、步兵。围城战、攻城战、对垒野战,并没有小规模的战斗,连级干部的任务就是组织宿营、训练、听旅帅的命令。 所以他可能会是个听话的连长,但却不会是个能够抓住战机立下战功的连长。 然而在高柳,在墨家刚刚经营才有成效;边堡出击小规模战斗;商队胡人巡查;带着非正规的一群善于控马的边民和一群拿着石头骨头的部落打仗;领着巡逻队在边境巡查,他便脱颖而出。 如今高柳的战略布局改变,他也已经算是混出来名头,又要调往泗上继续学习。 很快,庶俘芈所在的步骑士连队就被编入了新组建的一个步骑士旅,旅长是原来泗上的一个旅代表。 干涉赵国继承权战争而特别征召的大部分人都复原回家,秋收之后新的一轮征兵工作也会展开,大量的新强制服役的年轻人会被编入新的步骑士旅中。 他和新连长的交接,也就是熟悉一下人员、传授一下宿营、清点、操练之类的技巧。 至于根据羊粪、水源、马粪堆等寻找胡人部落的技巧,也不需要他传授,所剩不多的那几个非正规的边堡巡逻骑兵队有的是胡人出身的高手。 就这样忙碌了大半个月,高柳也下了雪,有了一次休沐。 婚前他和杏儿终于难得有了见面的机会,虽然身体憋得难受,可一则是组织部有命令,墨家内部的墨者守纪律是从墨翟创立墨家开始就立下的规矩;二来就是太冷,也委实没有地方可去。 两个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在街上吃了一顿酸汤面条,这在高柳也是正常事,甚至于墨家鼓励,完全不准走路的时候前倨后恭男尊女卑必须拉开一定的距离男子在前。 正在街市上想要买几个柿子饼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女人的声音喊道:“阿弟!阿弟!” 杏儿早知道庶俘芈家里的人,也知道有个名字古怪叫君子的姐姐,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心想自己该怎么称呼。 这一抬头不要紧,杏儿心里忍不住道:“哎呀……” 远处一个女人,侧着骑在一匹马上,一条大辫子垂着,很显然是许多天不曾洗过了,油乎乎灰突突的。 身上穿着一个厚厚的棉袄,灰不拉几的颜色,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着一条厚厚的棉裤,膝盖上打着两块羊皮的护膝。 脚上穿着一双羊皮的靴子,又大又宽。 马背侧面的鞍袋里鼓鼓囊囊,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鞍子下面插着一支短火铳,身后披着一件制式的棉布大氅,原本是白色的,如今也都成了灰色。 脸色也不白净,很显然是常年在外晒的,五官倒是还好,一双眼睛和杏儿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泗上女孩一样的闪烁,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庶俘芈放下柿子饼,赶忙带着杏儿一同跑过去,杏儿还没说话,马背上的庶君子跳下来便道:“她就是杏儿吧。你好呀。”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右手压在左手上,身子微屈,举手到了额头,微微低头,做了一个墨家改良后的肃拜。 这是此时九拜之中最轻的礼节,也是墨家内部通行的女子礼节。 肃拜是军礼,不弯腰,因为身披甲胄,墨家控制的地方几乎家家服役,是以这种礼节和执手礼都是墨家内部通用的见面行礼的方式。 按照此时已有的旧规矩,女子一般也都是肃拜,稍微改良之后也就逐渐流传开来。 墨家本身就有“俭而废礼”的屎盆子,扣得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跪拜礼仪基本也都取消了,主要是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兴盛,开办工商的那些人不想让雇工把时间花在各种礼节上,不如让他们多干点活才赚得多。 执手礼在墨家是墨者内部的礼仪,本身诸夏是有执手礼的,而墨家反对厚葬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丧葬礼仪,所以墨家内部管执手叫握手,因为……握手是此时厚葬时候的一种敛服,给死人套在手上的东西叫握手,墨家索性破罐子破摔,管执手叫握手。 肃拜伴随着泗上学堂男女学生都收的问题,改良后基本成为女子见面的礼仪,杏儿在高柳常见,心说这怎么说的,我还没给姐姐行礼。赶忙还了一个。 庶俘芈笑着拉了拉姐姐的手,道:“姐,那边就有浴池,你不去洗洗呀?” 庶君子点头道:“可是要洗。你是不知道啊,这一路……我先去把东西放下,去洗澡。你就在我第一次来吃羊肉的那地方等我。对了……” 回头从鞍袋里拿出来一个黄铜做的圆规道:“这里哪有铜匠?你先把这个让铜匠给我修一下,我晚上还要用。” 待庶俘芈接过去,庶君子便急匆匆走了,杏儿暗暗吐吐舌头,心想这个姐姐怪怪的。 圆规她见过,墨家以禹为圣,大禹的形象又向来是左准绳、右规矩,也并不稀奇。 可是黄铜做的圆规可是少见。 黄铜颜色好看,但是因为锌的沸点低于还原反应的温度,使得黄铜的生产仅墨家控制的陵阳一家别无分号,除了做炮就是用来做军功章,亮闪闪的和庶俘芈带着的军功章一样的材料让杏儿满是好奇。 “我姐姐就是学这个的。这东西就像我们的火枪啊、马掌钉一样,要随身带着。” 略微解释了一下,又道:“我姐姐挺好的。我家人也都挺好的……泗上也挺好的。虽然离家远点,可是等到有一天乐土建成,肯定要修一条宽宽的、从泗上一直到高柳的路,到时候想回来看看呀,坐上马车,也不颠簸,也就一个月就到了。到时候,路边每隔一段就有驿站、商铺……” 他用自己对未来乐土的幻想,描述着似乎并不遥远的未来,也是希望杏儿能够安心,不要因为离家别离而难过。 毕竟,婚期近了,冬天马上过了,春天也不远了,那时候就要回泗上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时代波澜(四) 杏儿眯着眼睛,望向被白雪覆盖的南方,第一次感觉到“天下”这两个字和自己如此接近。 墨家在高柳扎根后,天下天下,这两个字她便时常听说。 天下是什么? 杏儿以前不能够理解,可能有着朦胧的概念,却是被灌输进去的。 可能小时候,天下人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双亲;天下雄山大川就是自家的房子,门口的水渠。 长大一点,天下人就是附近邻居一起青梅竹马的玩伴儿;利天下就是自己家里的日子逐渐好了,利自己就是自己从弟弟手里抢走了一个小木玩具。 再长大一点,天下可能就是高柳城,天下的边缘就是高柳北边父亲偶尔去卖货的边堡。 等到被送去读了书,学了诗歌,认得文字,朦胧中知道了天下很大,禹定九州,而赵国是九州的一部分,高柳只是赵地的一部分。 那些被灌输进去的天下概念,在心中只有萌芽,却从未接近。 奔腾的大河、宽阔起来不见对面牛马的泗水、墨子和禽子饮酒论义的泰山、公输班改造战舰和越人决战的长江战场、极难之地有吃人习俗的桥夷、西戎山区火葬的义渠、伯夷叔齐出生的孤竹山、箕子立国的朝鲜、悲鸣化杜鹃的巴蜀…… 这一切,都听过,可却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 此时天下,又有几人能够远行百里之外?百里之外已是外地,况于千里之外的山川?纵然属于天下,似乎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可能交汇在一起的地方。 她听过许多泗上的故事。 许多许多。 那条子适和儒生借柳叶落水正反辩论天志天命的布满垂柳的河;那道用了七年时间挖出来使得泗上水旱无虞沃土千里的渠;那座耸立着烟囱、风车、木制轨道和千百家作坊的煤铁作坊之城;那座往来着商贾、充斥着投机、垄断、黄金、纸币、丝绸、棉布、璆琳的工商之邑;那座埋葬着墨子和诸多墨者、种满了可以留益后人的枣树、桃树的墓园;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秋日仿佛下雪的棉田…… 听说的太多,和这里有些像,又有些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人,也说着高柳墨者说的那种语言;用着一样的文字;束扎着头发;行着肃拜之礼;吃着炊饼、米饭、玉米、土豆;喝着一样的贴着印花税票据的酒;用着一样的需要带着火绳时不时吹一下的火枪;辩论着什么道、什么是天。 那里的人,又似乎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没有羊毛毛呢作坊;那里偶尔才能看到一场雪;那里的男子女子小时候要逼着去学堂否则犯罪;那里春天会涨满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那里有许多仿佛夕阳一样颜色的砖盖起的房子,有些商人的窗上还镶嵌着可以透光的淡绿色的璆琳;那里的狼基本都被杀光了做了军装不像这里时不时还能看到…… 听的太多,便不免不会生出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期待。 期待之外,还有些慌张。那里有自己第一次要见的公婆、第一次要见的小叔……听起来他们都很好,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 要去泗上的事,已经和家里说了。 于是那原本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变为了一支银簪;一对金子的耳坠;以及私藏在装着肥皂胭脂的木匣妆奁里的一些钱。 “若是待你不好,就写封信回来,虽是昂贵,可半年总能传递到的。墨家的法,是允许离婚的,不要学氓里面那个傻女子。” 母亲这样悄悄叮嘱过,她只当母亲唠叨,却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 “会很好吧。” 杏儿给自己打着气,想着那些快乐的事,却不知道真正的婚后生活还未开始。 收起了这些心思,忽然问道:“泗上,也有大雁吗?” 庶俘芈点点头,笑道:“有啊,我小时候还抓过呢。” “泗上就是从这里飞走的大雁过冬的地方吗?” “不是吧。也只是在那里停留,听先生说,大雁是要飞到万里之外去过冬呢。你知道吧,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有些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而更往南一些的地方啊,春夏秋冬和咱们这里是反的。” 这是墨家从小灌输给庶俘芈这样年轻人的概念,至于是不是,有没有漏洞,那不是他们会去思索的,多数人不会,只会接受。 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这便是泗上这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 理所当然的地球,理所当然的平等,理所当然的人性求利天性使然无善无恶,理所当然的兼体界限论;理所当然的兼人之利和体人之利的区别…… 杏儿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那个用磁石和铁做的比喻解释脚下那边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但却仍旧疑惑。 她不是那些要去泗上和墨家辩论的诸子,不能够理解“东西南北是个相对的概念、上下左右也是个相对的概念”的尸子的宇宙学说。 所以她没有去问这个很难想明白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姓贾的大夫,结婚好多年后为了逗妻子笑,引弓射雁。要是哪天我也不开心了,你会射雁给我吗?” 庶俘芈听出了杏儿心中的一丝担忧,逗着她道:“那贾大夫长得难看,他妻子才冷着脸的。我们先生讲这个故事,说长得难看要是再没本事,那可真就没办法了,劝我们要好好学习长大有本事,不然娶了妻子也要冷着脸。我也算是有本事啦,还逼死过个王侯公子呢,我倒是不能引弓射雁,可我带着连队列阵齐射,准能打到……我既有本事,那你这就是说我生的难看?不娶你啦!” 两个人嬉笑着绕开了这一节,庶俘芈心想:那贾大夫要是生在现在可是要惨了。海阳到处都是甘蔗田、茶园和桑田,去哪射雁嘛。 去铜匠那里修了圆规,又逛了一阵,便去了当初庶君子才来高柳时候和庶俘芈吃过羊肉的那家酒肆。 今日下雪,又是休沐之期,人便极多。尤其是商贾在这里谈些过一阵迁民而来的一些事,庶俘芈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说是墨家要拿出一部分互市专营商会的股份,让商贾送一批粮食去云中,但不准在高柳买,许多商人都琢磨着要不要一起合作,说是墨家投钱的地方没有不赚的,这是啃骨头一时间硌着牙了才剩下了些肉,可不能错过机会。 等到庶君子来的时候,总算是空出了位置坐下,庶君子已经换了身衣服,比起刚到这里为了路上驱寒时候的模样便顺眼的多了。 要了一个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颇有高柳塞北气质的涮肉,要了些豆腐、土豆粉条之类的东西,弄了点韭菜花,要了一些土豆烧酒和一壶茶饼茶。 切得有些厚的羊肉煮熟需要些时间,庶俘芈用筷子夹着一块羊肉道:“还不是吃涮肉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更冷了,把肉冻了,用木匠用的刨子去刨,就可以很薄啦。” “当年公输班做刨子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咱们有一日用来吃羊肉。” 高柳地区虽然已经有了干草打捆和秸秆发酵的手段,但是一旦下雪还是要宰杀一批羊的,为了节省草料和粮食,所以这时候正是羊肉最为便宜的季节。 诸夏向来喜欢吃羊肉,庶君子咀嚼了几口道:“不是我说,这羊肉比起泗上的,还是膻味大一些。” 庶俘芈嘴里憋着笑,当着杏儿和姐姐的面就没好意思说,泗上那里许多家庭养羊,都是把公羊给骟掉的,这里养的多,却忙不过来。当初他刚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惑,还是听别人说的,只是平日和伙伴同袍喝酒的时候可以当个谈资,在这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可不便说。 放下了筷子,庶俘芈道:“对了,前一阵我接到家里的信了。还给我寄来了一些钱,给我贴秋膘的。” “家里都还好吧?” 庶俘芈嗯了一声,又道:“好的不得了。小弟在梁父帮着丈量土地,人模狗样的,还去了趟泰山,去看了看子墨子当年和禽子饮酒的地方。那地方就在泰山脚下不远。本来我在军中,小弟也在习流军校,二弟被免除服役了,但是父亲说还是让他去三年。” “村社又买了几台马拉的割穗的器械,家里的事也不用那么多人,爸妈还能忙的过来。” “不过父亲说,这一次制法大会,好像没通过禁止进口粮食的律令,粮价太贱了,可是不种还不行。上面说,各个村社的粮食还要保证亩数,村里人想要多种棉花,父亲也是天天头疼。村里有人说,不如种棉花再偷偷用钱买粮食,但是这一次督检部的人要下乡巡查的,怕是不行。” “说是不止下了命令要村社都保证一定数量的粮食外,还下了命令。走运河泗水从楚国越国贸易回来的船只,都必须要携带一定量的粮食代替过关税,否则倍税。父亲说,沿河又修了好多的仓廪,一直在往里面装粮食。” “姐,你说楚、宋、越的粮价怎么会这么贱呢?” 庶君子轻抬起筷子,抖了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叹了口气道:“因为那里的民众啊……吃得少。那里的封君贵人自己吃不了那么多,然而我们在泗上,除了铜、银、黄金和粮食,别的什么都不收。”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乱前夕(一) 庶君子淡然一笑,没有再多说,转而又继续询问了家里的事。 她不想谈这个问题。 在云中接到了先生给她的几本书的时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着适长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信中很是发了一堆牢骚。 两个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为师生有什么恋情,只是因为她的先生是女的,为数不多的跟随适学成的曾经的女孩子,现在的妇人。 那些牢骚太沉重,也太深奥,有些又过于敏感。 泗上现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 这个问题就在于“利天下”这个三个字。 泗上墨家内部派系不少,不管什么派系,对于“利天下”这三个字的目的,都没有区别。 区别就在于过程。 先生给她的信中说道:“利天下?现在大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卖给楚越宋等地的货物太少了,太多的农夫买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可供交换的余粮。所以泗上的大工商业想要楚越宋土改,因为他们需要更多可以买东西的人。” “小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楚越宋那么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却不能去他们的作坊做工、不能被雇佣来给他们耕种,使得他们积累的钱财难以投入出去再赚更多的钱。他们希望的是土地收为天下人所有,然后价高者得之。” “利天下利到现在,利的宋国的农夫比利天下之前过得还苦;利的越国的农奴比利天下之前还要惨。” “有几人真想着利天下?又有几人不过是拜钱为神明,想要自己赚更多的钱,而希望这天下顺着他们能赚钱的规矩转变?” “利了泗上,可天下呢?说天下九州天下九州,难不成宋、越、楚便不是天下?何以那里的民众反而越发的困苦?” “说是万民制法求利天下,我看这天下,是朝着那些大工商业者想要的模样去变!谷贱伤农,校介能不知道?市贾豚能不清楚?” “可谷贱利工商啊。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还是农夫的法?” “谷价日贱,商品日多,王公贵人需要的钱便越多,想要购买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驱使他们封地上的农夫用泗上农场的方式去种植、去挖矿。棉布摧毁了越国的麻纺;铁器毁掉了楚国的石匠骨匠;楚越宋为数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钱都在减少以致破产欠债逃亡。” “泗上富了,可天下呢?” 信上还有太多的牢骚,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闷,却又不知道该回复一封怎么样的信。 说天志、知天志,天志之下,天下将来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过利天下,她眼里的利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制出可以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做成之后,和同窗们画一张完完整整的、有着准确经度和纬度的九州地图。 有些东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线分歧,从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变天下,不惜让天下别处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业的倾销使得别处的矛盾更加深重? 还是利用手中技术传于天下,不变制度,大量出仕,扭转风气,使得即便仍旧还是贵人吃肉民众喝汤,但却可以使民众的汤多一些? 亦或是豪气万千,直接和天下旧制度开战,省却这个泗上先富的过程? 更或许是泗上非攻立国,自成体系,制定非攻之诸夏义法、会盟诸侯,维系天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条路线的争斗,贯穿着墨子去世后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内部,还关乎到逐渐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众,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都已经被卷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业者、大土地主、小农、最大的资本所有者墨家这个群体、工匠、煤矿铁矿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来者…… 当“义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时候,自然便会有不同的诉求,谁也不能改变。 走哪条路才算是利天下?利天下的天下最得利者是谁?这都是问题,也正是泗上内部争论的缘由。 高柳是一方乐土,至少此时还是,因为这里以自耕农为主,工商业刚刚发展起来。 旧时代的痛刚褪去。 新时代的痛还未到来。 很多泗上的人能够切身感受的风波和变化,这里感受的并不深,还带着最美好的幻想。 想要下一重乐土,便要承受下一重的一切。 不止有好,而且有坏。 墨家不是小农的代言人,而是市民阶层工商业者的代言人。 只是之前关于乐土的宣传一直只说好,那是因为那些坏暂时还因为发展不足而未显露,当坏处出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宁可退回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当庶农工商们站在一起反对贵族和分封建制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现在看来,似乎贵族和分封建制还未全部消灭,彼此之间的矛盾便已经萌生。 庶君子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 时代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改变不了先生,也知道改变不了弟弟,谁也改变不了,只能任凭波澜翻覆。 呆呆地想到了《非命》,忍不住便想,这算是一种命运的沉浮吗? 庶俘芈看出来姐姐有些呆呆的,奇道:“姐,怎么了?” 庶君子急忙笑道:“没什么。对了,小叔现在怎么样?” 她自然知道同样是当年跟随校介学习的小叔现在很好,庠序建成,他便入了庠序做了术数博士,博士者,博学通于古今之士,源于齐国。 她只是不想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心里装着许多心事。 不但知道,而且而且还知道小叔当年的同窗、自己的先生在信中对于庶轻侯很是不满。 她的先生,很可能就是她的小婶婶,但现在看来,只怕是难。 说他躲进庠序阁楼之中研究九数,再也不问利天下事。 当然对于他的学问那还是尊重的,说是虚实之数此人大才,或真有可能在二十年内解开一元三幂的方程。 信上,先生还说他自己最近观星观日太多,眼睛很疼,脖子整日看星星月亮也有些僵硬,但是对于月亮的运行已经似乎隐约摸到了一些规律,期待自己死前能够悟出了日月运行乃至日食月食的规律云云。 除此之外,先生在信中还告诉了她两个最新的计算结果,可能推翻一些此时天下以为不可更改的结论。 此时天下都认为,周公制礼,传下君子六艺之一的九数之学。 而且此时在九数界流传着很多的传闻,这自然是在很早之前就出现的。 《大司徒》中记载,周公立杆侧影,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一尺五之影,遂定为天下之中,于是兴都洛邑,号为中国。 又有一个早已有之的说法,所谓日影千里差一寸,并且给出的说法是有一处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日影一尺六。 这两个说法,是此时早已有之的。 墨家不采用,因为按照墨家学堂里的教法,脚下的大地是个球,庶君子上学的时候就知道,地球的子午线长度是泗上单位里的四万里,至于如何测得的? 校介说,那是他的两位先生测量的,并且给出了可以验证的办法。验不验,此时能不能验,那他不管,只是告诉他们这不是随口编出来的,而是可以重复实验以证伪的。 女先生的信上自然不会纠结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信上,先生给出了一个可能会让天下震动的猜测、或者叫推论…… 之前的测量中,先生算了一下所谓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纬度,然后顺着这个纬度,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很容易得到的推论——这个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上古圣王唐尧的封地处测得的。 唐叔虞封地于唐,便是后来的晋,而唐,是上古陶尧的故国。 洛阳在夏至日,也根本就不是八尺圭而得影一尺五,反倒是圣王大禹的阳城,才应该是八尺圭而的一尺五影的地方。 换而言之……所谓周公亲测而得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根本就不对。 自然不是说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说法,这个在墨家自己的体系内根本就不承认,而是说……这件事可能和周公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上古唐尧时代流传下来的许多测量手段和结果,加上夏禹时代的测量结果早已存在,周王朝很可能借用了已有的东西,却把这些东西加上了天命的色彩。 传闻周公言: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 是故洛邑为天下中,此天命之所在也。 信上,庶君子的先生则认为,是先有大禹时代日影一尺五处为都城,那里才是天下中。以致留下来诸多传闻私藏于贵胄耳目之内。 而周王朝只是借用了这个早已存在的测量结果,却给自己加上了天命色彩。 所谓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只不过是对天下中为何是日影一尺五自己加上的解释。 他说,是因为圣王大禹定都之处是日影一尺五,于是才有了一尺五为天下中的说法。 而不是说,先有了一尺五就是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这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后才找了一尺五的地方为都城。 到底唐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大禹;还是经过政舜囚禁了尧、禹击败了舜……如今都有说法,各执一词。 但从一些流传的史料来看,尧给舜、舜给禹都说了一番类似的话,那就是“允执其中”。 这个中,除了德行的中,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唐尧时候,天下之中,是日影一尺六的地方。 等到了大禹的时候,天下之中便是一尺五的地方。 天下之中,与天命息息相关……是不是可以说,这个中,也有天下之中的含义?唐尧将帝位给了舜,传递了天命,舜的都城便是天下之中;而舜又传给了大禹,于是大禹的王城便是天下之中? 那么……若真的有天命,那也只是“胜利者就是天命”? 换而言之,根本没有天命,谁赢了天下,谁就是天命加身;而不是说谁尊从了天命,谁才能赢得天下! 信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想法考虑颇多,一则是墨家和周天子、旧制度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这个说法一出,那可算是直接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非命》和《天命》尚可辩驳,天命至少还让诸侯畏惧,他们不信《非命》。 可若是在《天命》的基础上推出……天命交替,不过是胜者得天命而不是得天命者胜的结果…… 只怕列国纷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什么天子、天命,兵强马壮者得之,得到天下,都城便是天下中,便可得天命! 天下大乱,近在咫尺。诸侯之间最后一点神权上的顾虑,也会被彻底被毁掉。 信上说,对于这个可能让天下彻底大乱的推知,她已经直接交给校介,希望由他来做决定,决定这篇文章是否传于天下。 天下大乱,近在咫尺。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乱前夕(二) 从高柳往西,过了云中、河套,再往南,便是秦国。 天下将乱,秦国自然也在天下的范围之内。 庶俘芈等人吃着火锅谈论着那些发生在千里之外故事的时候,高柳的天才刚刚黑。 然而在秦国的新都城栎阳,因为时差的关系,天已经黑了。 威严的宫殿内,灯火摇曳。 秦君面色凝重地坐在正首,身下是十余名心腹臣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大辩论。 “我大秦之兵,今后到底是用劲弩弯弓?还是火枪?” 这便是今日君前对的主题。 秦君的心情很好,魏赵翻脸,让秦国一直寝食难安的三晋同盟解体了!墨家对齐一战毁掉了齐国,随后又在赵国对魏国捅了刀子! 前几日墨家的使者前来,邀请秦君派人前往中原会盟,隐隐透出了墨家想要和秦国结盟的想法。 秦楚联姻,关系一直不错。 齐国这一战后废掉,若是能和墨家达成同盟,那么就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开启第二次更为深刻的变革,不惜内战! 不管结盟之后墨家会不会守信,都会让魏国心存忌惮,魏国已经完了,从战略进攻全面转为了战略防守,文侯时代的局面彻底没了,西河易手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至于墨家的那些惊世骇俗的道理,秦君不在乎。周天子算个屁?不过是魏国手里的棋子罢了,秦要图强、秦要变法,那就不可能再去尊重旧贵族。 远交近攻,先西后东,待吴起所编练的西河武卒逐渐耗尽之后,便是秦国向东的时候。 有墨家在那里搅乱着中原,秦国赢得了时机。 而且,不久前秦君利用和墨家合作组织的西行商队已经返回,所带去的丝绸、璆琳虽然都不是秦国所产,买来价格已经不低,但依旧获利十倍。 越过荒凉的西戎,用不了多远就有水草丰美之地,最关键的是那里的小国部落太好打了。依靠马镫、火枪、车阵、火炮,几乎是摧枯拉朽。 秦国变法之后需要的是人口,需要的是农奴,需要的是军功授田之后在军功新贵家里劳作的农奴仆役! 各色货物、各色军备,需要用粮食去换。但是,如果西行贸易顺利,就可以用黄金白银去买墨家的各种军械、货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秦国的美好未来未来。 而在这美好的未来之前,秦君需要解决的,就是秦国军制的问题。 既要变法,军制必然要改。 吴起、胜绰等人都知道墨家火器之利,吴起当年攻打大梁城也正是靠的火药破城。 于是吴起、胜绰等人跪坐在左侧,他们支持秦军日后全部都用火枪,淘汰弓弩,不再生产,将全部的军工力量生产火枪、新军制以火枪作为主要的杀伤手段。 而跪坐在右侧的,则是坚持要用弓弩的那些人,这些人有自己的考虑,并不只是因为保守,而是真心的觉得秦军日后全用火枪并不好。 右首一人先道:“一名上等弓士,百步之外亦能伤人。火枪百步,什么都打不到。” “火枪攒射,需要先塞火药、捣铅弹,如此时间,上等弓士已射十余箭。” 这人说完,望向吴起。 已经暮年的吴起笑道:“此言得之。” 众人一怔,心说他怎么能支持别人的想法? 却不想吴起转言道:“然而一名上等弓士,需要训练多久?” “开阡陌、破井田,变革法度,服役征召,礼崩乐坏之下,一战又需要多少人?” “齐墨之战,齐军十万、墨家近六万,十万之师,需要多少弓手?我去过泗上,知道泗上军制,这六万不过是常备之军,若是全面动员,灭国之战,只怕十万亦可得。” “阡陌既开、井田既破,征召来的士卒,又有几人能有养叔之射艺?” “然而火枪则不然,农兵征召,授予火枪,三月即可开火。” “上等弓士,你看似只是个弓士,实则需要百人供养,分封建制之下,才能养士。不稼不穑,专职习武。” “开阡陌、破井田,这供养一士的百人,皆可从军。” “纵然养叔复生,他一人能够对的过百名持枪的农兵吗?” “弓,寒暑三年方可成。枪,铁匠敲打三月即可得。” “若人人都是养由基,火枪何用?” “可天下又有几人有养叔之艺?待变法后,又有几人能练出养叔之艺?” “时代变了,弓不可用。” 秦君微微点头,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担心自己想的不够充分,所以想要听听这些心腹臣子的意见。 乡射、射艺这些看似美好的手段,伴随着秦国即将的变革就要消失。 全面的征兵制、全面的动员制、高额的赋税之下,哪个村社的人会有闲工夫去玩射箭? 井田制的毁灭,又有几人能够有足够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去练习射艺,以此成士? 右首那人又道:“即便如此,可弓弩却能排成数列齐射,而火枪最多三列同射。” 左首的胜绰冷笑道:“弓是弓,弩是弩,岂可弓弩并列?” “弓可以排成六列、十列,可后面的人也只是仰天而射,又有什么用?” “若用弩,便只能和火枪一样,只能前面两三列齐射,难道你要让弩手在后面抛射吗?” “弓弩分开,弓不可用,吴起已言。” “至于弩……弩箭太贵、弩身制作也需两三年,而且弩箭射程未必有火枪远。弩可以适用于变法之后的军制,但却不如火枪更适合。” “墨翟当年木匠圣手、机械之圣,泗上墨家却不用弩,这不能不考虑啊。” “制作一支弩的工匠人力,可以制作五支火枪。” “磨制一枚箭镞的工匠人力,可以制作百发铅弹。” “况且,就算是弩,那也需要手张,常人又能拉张几次?” “南济水一战,墨家与齐人对阵,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据说那几个连队每人都打没了身上携带的六十枚铅弹,弩手的话,又能发射几次?” 右首那人摇头道:“你只说了火枪的好处,却没说坏处。我说,临阵之际,弩手可射三发,而火枪只能射一发。” 吴起大笑道:“军中之事,你不如我。武卒之强,在于纪律、军阵。” “昔年铜炮刚出,有人进言说,既有铜炮,结阵之法不可行矣。我却说,越有铜炮,越需要结阵,需要在炮击之下仍然保持结阵的军旅,方能称之为强军。” “火枪射速虽慢,但若结阵,以军令束之,临敌三十步方可攒射,那么齐射之下,对方阵型松散,又如何能破戈矛之阵?” “辅之以铜炮、马镫骑士,以步阵守、以骑炮攻,方为日后天下交战的上流。” “齐墨之战,我早知墨家必胜。缘何?他们的士卒可以在炮击之下仍然结阵、他们的士卒可以进退有序,以纪律和阵型弥补射速的不足。” 右首那人起身冲着秦君一拜,又冲着吴起一拜道:“您说的这些,我不能够反驳了。但是,火药一物,天下除了泗上墨家无人能制。” “这就如同自己不会炼铜,一旦开战,若墨家不售卖给我们呢?若是商路断绝,即便我们能买,可却运送不到呢?火药昂贵,墨家垄断,他们求利,这又需要我们拿多少珠玉金银去换?” 吴起正要说点什么,就听到秦君轻咳一声道:“如此看来,火枪不是胜于弓弩,而是更适合变法之后的军制,这已可算是定论了。唯独就是火药制作之法,只有墨家掌握,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是这样吗?” 这一次左右两边的心腹臣子一致称是,这的确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虽然现在秦墨蜜月,以“开矿、修水渠”为理由购买火药墨家不但应允、而且明知道这是用于作战也大量出售,可是秦国诸人实在不想受制于人。 不为别的,就为如今大争之世,做君主的谁人没有天下之心?要取天下,有些东西就不能受制于人。 秦君忽而大笑道:“有件事,倒是可以解决这些苦恼。” 轻拍一下手,片刻后一人步入室内。 这人胜绰倒是见过,吴起却没见过,胜绰见过这人的时候,还是在魏国安邑,也只是偶尔一瞥,知道这人是公子连心腹。 有些事,秦君会告诉胜绰,有些事不会。所以有些事胜绰会问,有些事便不会。 这人进入后,就在众人面前,恭敬地放下了两件丝帛包裹的东西。 随后两个打开,一个里面是一堆灰黑色的粉末,另一个里面包裹着一个青铜钩,样子有些奇怪。 刚才众人都是在讨论弓弩和火枪,自然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因为那堆粉末看着……像是火药。 吴起起身,问道:“难道……” 秦君点点头道:“没错。这就是火药,而且不是从墨家那里买的,而是他自己制作的。” 胜绰惊道:“不可能!火药一物,墨家管的极为严格,并无几人知晓。以我所知,知晓内幕的,莫说千金,就是封地为君他也不可能背义;那些负责制作的,也是藏于那座隐秘的工坊之内,一辈子都不能出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大乱前夕(三) 胜绰的震惊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叛墨,太知道墨家内部那些真正掌握了核心机密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了。 然而那个带着这堆粉末和那个怪异铜勾的中年人却道:“先生说的没错,然而这并非是从墨家那里偷骗来的配方。我是方士,我破解了火药的秘密,墨家一直在骗我们!骗天下人。” “火药,只需要三物,硝、炭、硫。根本不需要盐、丹砂、陶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火药现世已有二十年,可这二十年间,天下都知道火药用除了硫硝炭外还有六种物质炼成的。 木炭天下早已有之。 硫磺天下早已有之。 养硝之法,早已传遍天下,因为想要从墨家那里买火药,必须要用硝石换。 除了这三种之外,剩下的几种都是各种渠道流出的。 天下皆以为然。 一则墨家虽然垄断火药生产,可是只要说是开矿、挖渠用,便可购买。金子、铜、锡、银、粮食、硝石、水银、皮甲……种种,都能换。 是故天下并没有迫切知道火药配方的动力。 二则……除了泗上之外,诸侯各军中火器的比例并不是太高,而且主要是作为辅助部队用。 眼前这个人胜绰以前在魏国的时候曾见过,显然这是秦君的心腹。 火药配方的破解,不是一两日之内能够完成的,胜绰心中暗道:“莫非君上早在魏国的时候,就已经在想办法琢磨火药配方?也是,昔年君上在魏流亡,一直关注西河变法之事……君上之心,岂是区区渭洛可容?” 秦君此时待众人惊诧后,淡淡一笑,示意那方士继续说。 方士道:“我本方士,好炼丹药。在安邑之时,便多闻墨家之事。后吴起破大梁、墨家败越人于潡水,君上便让我尝试炼制。” “为君者,谋国者,不可受制于人。” “世上想要破解火药之术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只是他们都不得法,以至于被墨家蒙蔽。” “二十年前,鞔之适在泗水,以祝融血毒杀泗上巫祝。从那时起,我便多习墨家文章……” 他说到这,别人听着倒还没什么,胜绰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方士,是公子连身边干脏活的。 说是炼丹,实则也负责炼制毒药,贵族阴谋,岂能无毒? 即便不用毒,也要防备别人用毒。 昔年泗上祝融血毒杀巫祝之事早已传遍天下,恐怕这方士早已经尝试着炼制,而且墨家对于当年的事并不讳言,甚至如何炼制都写了出来,并且称那物为“磷”。 胜绰心中明白,却也觉得正常,并不惊讶,只听那方士继续说。 “天下那些试图破解火药之术的方士、丹士都是先入为主,以为制作火药就是需要那将近十种药物,如何配比,始终不行。” “我却知道,想要破解墨家的秘方,需得从墨家那里找答案。” “墨家有本书,叫《解三十问》,据说是鞔之适未入墨家之时,他的两位隐士夫子考验他的聪慧而问的三十个问题。” “有一件事,说是某日那个唐汉先生问鞔之适,说世人都知金有六齐。今有一金,与众不同,锡铜而成,其齐比例不知。问鞔之适如何才能够找出锡铜的比例。” “鞔之适用排水、称重之法,得出了锡铜的比例。这是《解三十问》的第一问,想来许多人都看过。” 这倒是不假,很多人何止是看过。里面的三十个故事,不知真假,却都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让人看完之后通过一串串的故事,领悟那种“知其所以然”的总结、归纳、寻找规律的说知之法。 那方士笑道:“那一日我忽然想到这个故事,随后又想到一件事。” “炼制所用的种种原料,其实都可以分开。” “炭、丹砂、陶土、硫磺,不溶于水。” “硝石、盐、芒硝类,皆溶于水。” “而不溶于水的,又可以分为炭浮于水、硫磺等沉于水。” “既然火药的配方里有将近十种物质,我何不把这十种物质分开?溶于水的只有几种,便少了许多,可以更容易推出比例;浮于水面的又有两种,也容易推出比例……” 说到这,胜绰这个叛墨已经开悟,忍不住拍手赞道:“妙!大妙!化繁为简,找出规律,正是《解三十问》中第十七问的道理。” 那方士笑着点头,又道:“于是我从君上那里取了百斤火药,溶于水中,待其沉淀漂浮不再浑浊,先取溶液。” 胜绰点点头,硝石确实是关键,如果硝石不是关键,墨家缘何要将养硝之法传于天下? 因为泗上的硝石不够用,还要用全天下的人帮他们养硝,而他们则用硝石制成火药,再用超额的利润卖出去。 硝石、盐、芒硝,这三种到底如何配比,实在是个关键。 那方士沉声道:“取一定额的罐子,盛装下相同的硝石、盐、和芒硝,我称重之后,发现他们的重量并不一样。这正是《解三十问》中的第一问,六齐之法。” “多次称量,我发现硝石最轻、盐次之、芒硝最重。而比例便是七十八、八十一、一百。” “如此,那么这个问题就简单了。诸位也都学过九数,有方程求禾之问题,与之一样。” “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实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实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实二十六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 胜绰听到这里,拍手大赞道:“妙极!妙极!这就是个三元方程,只需要测量出你从火药溶水中析出的那些硝石的重量,便可知道硝石、盐和芒硝的多寡!” 到了这一步,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明白,火药中最为奥秘的硝石、盐和芒硝的配比数量就可以知晓了。 芒硝吸水,天下方士真正研究过火药一物的都知道,这也是他们配比的火药总是不如泗上火药威力的一大因素,尤其是剩余的残渣极多不少,芒硝吸水性的结晶水也会让火药很快板结。 在场的人精通方士手段的少,可论及九数,却是君子六艺之一,既为君子,谁人不会算个三元一次方程组? 到这里就已经是九数常例中的上禾、中禾、下禾的问题了。 方士沉默片刻,说道:“可我测重之后,却发现个问题。如果火药真的有盐、芒硝和硝石,那么这个三元方程就是无解的。” “因为我算出来的盐和芒硝的数量,是负的。负的在九数中可以存在,但在天下现实中无法存在。” “除非……那里面没有芒硝,也没有盐,这才有可能。” “墨家常言,九数和几何勾股不会骗人。” “那么算到这一步,只剩下两种可能。” “要么,九数是可以骗人的。” “要么……是墨家在骗人——火药里,根本没有盐,也没有芒硝!只有硝石!” 在场诸人已经被这手段的运用所震惊。 没有人怀疑火药里不含芒硝,因为墨家要的太多了,而这东西又似乎根本没用。 芒硝很多盐碱池中都有,墨家的《蒸煮析盐之天志解》中介绍过温度和溶解度的关系,解释了一下怎么样才能将各种不同的硝、盐、碱等煮出来。 他们并不知道那些看似运入火药作坊的芒硝,实际上被用在了生产韧皮纸、璆琳、瓷釉等行业。 这是一个大骗局,本来思索火药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就不多,而剩下不多的思索的人中有要考虑人心:芒硝并没有什么用,墨家为什么还要花钱从别处收购?除非是火药的配方。 方士一开始也没有怀疑,他只是想到了“禾出米”的问题,将繁复的原料分为水溶和不溶,然后再利用九数之中的三元方程解出答案。 可他却算出来两个负数,这显然不对。 如果相信九数不会骗人,那么便是墨家在骗人,火药里根本没有盐和芒硝。 到了这里,胜绰已经不怀疑那一堆火药的真假了,他确信这方士已经得出了火药的正确配方。 果然,那方士接着说道:“其时我也只是怀疑。然后我又取了那些火药沉在水下的那些东西。” “丹砂……我等方士自然熟悉。硫磺可燃,丹砂可以炼水银,方士皆知。我先假设里面真的有丹砂,然而结果就是,我一点水银都没有炼出来。” “墨家所著的《气亦沉重说》中说,物在天帝创世、伏羲开天之时就已经存在,不可多也不可能少。那么,既然没有水银,也就是说,那些里面根本没有丹砂。” “我又取了一些,只是点燃。陶土不可能燃烧,若是里面有陶土,那么很显然不可能全部烧的干净。所以我知道,里面也没有陶土。” “到了这一步,我已经确信,墨家一直在骗诸侯。于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找了许多弟子侍从,一同从墨家所有的书中找一样东西……墨家是否亲口说了火药一定需要那九种物质?” “然而,没有。墨家不说谎,这是他们的义。” “但是在有些事上,他们会说部分真话。从始至终,墨家都没明确地说火药就是九物化合,只是一些传闻、和根据墨家运往作坊的原料推测的。” “所以我猜测,这火药……恐怕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大繁至简,正合道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乱前夕(四) 方士说到这里,已经是一脸得色,进而道:“随后我又排除了其余几种,最后推断,火药其实只是木炭、硫磺、硝石三物就能做。” “至于比例,那便好说了。我只需要用水分开硝石、木炭和硫磺,就可以知晓。” “墨家所著《气亦沉重说》,认为气体也有重量,水化为气,可以顶开盖子,由此可知,所谓火药,不要是固化为气,推动弹丸飞出。我想,若是有神力者,以最覆在枪管上猛吹,其实一样。巴蜀夷狄用吹筒,便是一样的道理。” “墨家所著《燃烧论》中,做过实验,气体中有东西可以让木炭燃烧,但若那种气没有了,木炭便不会燃烧。而且那种气可以测得,只有五分之一,称之为阳气。” “火药无气也能烧,我便想,很可能就是硝石为炭硫提供了可以让他们燃烧的阳气。” “为了确定我猜测的对,我又将盐在炉鼎中煅烧许久,不增不减。可是硝石按照当年鞔之适炼制‘祝融血’的办法隔气煅烧,可得一种气,这种气……可以让木炭在里面犹如烈日绽放。很可能就是阳气。” “于是我更加确定,火药里根本就没有盐和芒硝,只有硝石。所以火药,不过是硝石中藏着的阳气,与木炭和硫磺燃烧后化为气,如同巴蜀吹筒一般推动弹丸飞出。” 方士说到这,指了指下面的那一堆火药道:“诸位可以试试,或与从墨家那里买到的对比。” 胜绰起身,再三而拜,折服道:“已不用试。你已得《解三十问》之精髓。君上大智,原来竟早有用火药之心!” 秦君亦大笑道:“如你所言,自公输班逝去,天下机械木匠之巧,无人能出墨翟之右。二十年前,墨翟以公输班所赠腰带邀公输班弟子入泗上,墨家守城又有转射机、床弩等大弩,制弩之术,无双无对,墨家却弃之不用,反用火药。” “墨家所谓的那些天志、演化,我或许不懂,可我却懂人心。泗上墨家能做出最好的弩却用火药,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心,非是墨家所言的天志,却也一样可以知晓很多的道理。” 吴起等人尽皆拜服,心中或喜或服。 秦君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物,更可坚定你们使用火枪之心。” 说罢,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个铜勾,问道:“你们可知此是何物?” 这铜勾看起来很简单,一指长,甚至都不如弩的扳机那样精巧,在场之人都不知道这是何物,更不知道缘何这件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器物,能够让君上觉得此物可以坚定众人用火枪之心。 秦君笑道:“墨翟逝后,鞔之适编纂了《鲁问》、《适问》等记录墨翟言行的书籍。里面有一则,说是当年在商丘守城的时候,适说将来有一物可以代替转射机、床弩、弓。” “后火枪出,鞔之适又有一次说,燧石能点醋绒,那么也能点燃火药,只需要蓄力精巧。他说他在那两位先生那里见过。但凡鞔之适说见过的东西,你们可曾听他说过诳语?” “数年前,墨家以百金,求天下能工巧匠做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很简单,只需要能够蓄力即可。不求形状,只求此物,做出即给百金……” 言尚未毕,吴起指着地上的那个看起来简单的铜勾道:“这……这便是燧石发火枪中所谓的‘板簧’?” 板簧之名,在场的诸人都知道。 具体什么样,没人知道。 但是原理,墨家早就在一些书中给出:火绳的作用只是点火,而燧石也能点火。只需要作出可以蓄力的板簧,便可以直接击发燧石点燃火药。 板簧需要什么样? 对于在场的诸人来说,不重要。 只要能弄出板簧,工匠们便可以很容易地设计出机械,原理清楚,即便不是按图索骥,却也差不多。 能够制作青铜弩机的工匠,只要知晓原理明白方向,给他们一块上等的簧片,都可以作出并不复杂的燧石打火的机械装置。 杠杆原理、手指发力、板簧蓄力、弩机维持、勾动弩机、板簧回弹、牵动燧石,擦火点燃。 蓄力的方式,很像是后世学堂常见的用格尺蓄力弹纸团的道理。 这东西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在场的这些辩论大秦雄师将来是用弓弩还是火枪的人而言,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东西。 墨家所著的《以说知术论将来战阵》中,有这样一个说法: 火绳枪因为火绳存在的缘故,人和人之间不能挨得太近,所以齐射的威力尚且不如。 若是能够用燧石代替获胜,那么原本一个连队的方阵就可以排下两个连队,一次齐射就是原本两个连队的火力。 而且,戈矛手的作用只是为了掩护火绳枪,若是戈矛手能够和火绳枪合为一体,那么自此之后,诸夏步卒只有一种。 另外,潡水一战墨家攻下了滕城之后,那一本名为《理性天志的胜利——论勾股术和攻城术》中做个解释:为什么子墨子守城的时候,要修筑行墙,都是为了增加宽度。 而宽度的增加,是为了投射的优势。如果在宽度保持不变的前提下,能够增加投射,效果是一样的。 墨家在二十年内所著的这些书,如今已经流传开,而二十年的沉寂,不是除了泗上没人注意到,而是在慢慢消化。 种子洒下。 九州之内,遍地开花。 然而这朵花,开的却有些异样。 胜绰看了看那个铜勾,摇摇头道:“我听闻,墨家那边一直在制作这东西。但是,他们用的是铁,而且其实已经制成了,只不过蓄力不足,出火太低,所以并不用。” “但是,鞔之适说他从那两位先生那里看到的,就是铁的……怎么能是铜的呢?” 他弯腰拾起那个板簧,用力一扳,果然需要力量,撒手之后,立刻弹直。 那个方士道:“不论铜铁,要的是蓄力之能。莫说铜铁,就是用个小弩在上,以弩臂之力拉动弯钩擦动燧石,却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胜绰不解道:“可是……天下铁匠都在尝试着用各种淬火的方式想要得到那百金……” “铜亦能蓄力为簧?” 方士道:“先生有所不知。巴蜀以南,有夜郎国、且兰国,俱是夷狄。然而那里也有铜器,也曾有过交流。我曾见过一精巧之物,也是铜的,正可蓄力。” 燧发枪的原理没有那么深奥,所差的只是一根合适的、有弹性的板簧。 至于点火方式,化学若是飞速进步用弹簧的力量撞雷汞可以;用来擦燧石也一样。 泗上早就有原始的燧发枪,只不过不在军中推广的原因就是打火率太低。而打火率太低的原因,就是材料不过关。 这个时代,是属于工匠的,是工匠可以敲出来的。 材料才是制约如今很多精巧器械不能制出来的根本原因。 泗上墨家这一次却不是像是火药一样在隐瞒什么,而是因为适所谓从“两位隐士先生”那里看到的燧发枪的板簧真的就是钢铁的,他根本就没有往铜件去想。 铜可以做蓄力的板簧,只不过适不知道。 秦人也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板簧需要的特点就是有足够的弹性,能够蓄力。 至于大小、轻便、蓄力多少,那都是可以调节的,做不到百分百的发火率,做到一半也未必就不能用;做不到如此轻便,可放大一下部件也未必就不能用。 这其中有诸多的巧合,也有诸多的必然。 赢师隙自小颠沛流离,经历了政变、驱赶、流亡;眼睁睁地看着魏国崛起、夺走西河、变法革新;目睹着泗上墨家从数百士发展到数万士,更是亲眼见证了墨家的崛起;他的身边又有胜绰这样的叛墨…… 这一切,都让赢师隙心中对于“变革”二字极为看重,也正因如此,他才善于从各家的经验中吸取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正如火药,他一直盯着,并且从人心上推断墨家明明能做天下最好的弩,却偏要用火枪,足见将来必是火药的时代。 而板簧燧石发火枪所描绘的战法、战阵,更是他所看重的——那将更加适合开阡陌破井田的秦国变法,征召的士卒只需要学习一种武器的使用,而不再需要分成许多种不同的步卒。 这是前提。 而方士所言的“夜郎、且兰”等小邦国,在巴蜀以南,而秦国早就和蜀国围绕着汉中打了几十年,与巴蜀有极多的交流。 夜郎、且兰等国,只是此时对于云贵地区的小邦国的一种称呼,都算是百濮。 再怎么说,武王伐纣的时候,百濮也是参与了盟誓的邦国。 在泗上墨家出现之前,这是青铜时代,无铜不成邦国。 那里已有青铜文明。 百五十年后,“盗跖庄屩流誉后”的庄屩攻入云贵,自立滇国,都城所在的地方,正是此时这些云贵邦国的冶铜中心区。 滇池附近,正是云贵地区邦国文明的精华之地,这里自然有青铜冶炼,而除了锡铅青铜外,这里还有一些磷青铜。 因为滇池附近,正是后世诸夏最大的磷矿产区。 这里的铜器邦国在冶炼的过程中,应该是无意中掌握了炼制磷青铜的技巧,并且逐渐形成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流传。 云贵地区的铜器通过巴蜀和秦之间的交流,流入过秦国不少,而磷青铜的特殊性,使得可以制作一些精巧的铜物件。 文明的交流,比之后世的想象更为神奇。 三百余年后,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见到了蜀国的布匹,大惊,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搞的张骞心痒痒的,凿空西域之后,还准备开辟一条从巴蜀到印度的贸易线。 如今这些邦国和中原诸国的交流已然不少,各种贸易的展开早就开始,尤其是随着墨家在巴蜀地区传播技术。 这种青铜,正是和中原各国贸易交流的器物之一,正因为特殊所以才得以流传。 制作好的磷青铜需要回火淬火等才能够拥有很好的弹性,那里的先民正掌握着这种手段,或许也正是后世楚国之所以派庄屩前往滇池的原因。 一国之君的意志,可以跨越万水千山。 墨家可以派索卢参西行万里,达极西之地;秦君自然也可以派人前往且兰等国,寻找这种带有弹性的青铜冶炼技巧。 随着都江堰提早建成,随着墨家在蜀国经营煮盐、冶炼水银等行业,巴蜀与四周山林夷狄邦国之间的交流也就越发的多。 这掌握了科学方法搞清楚火药配方的方士,并不知道那些铜为什么会有弹性,但却隐约知道了铜的弹性和磷有关。 磷,此时又叫祝融血,这方士按照书上内容尝试炼制过,并且成功了。 而这方士又联想到一些事,传闻昔年欧冶子、干将莫邪等铸剑的时候,多以人为祭,剑出惊神。 适当年在泗水炼制“祝融血”用的正是骨头,他便隐隐产生了诸多联想。 ………… PS:嗯,老秦人就算用火枪,也还是要用铜件的。云贵邦国铜器事,半真半假,姑且附会。滇池附近、后世庄屩之孙迁都的晋宁,确实是最大的磷矿产区。古滇国铜器多磷,这也确实如此。当然,是否有小的弹性铜器件,那就是故事了。能用和好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且兰国夜郎国都是庄屩灭的,武王伐纣的时候上古百濮就已经参与灭商会盟,青铜冶炼技术自然有。另外,青铜时代的文明交流没有想象的那么闭塞,巴蜀人早就通过云贵地区,和印度贸易;会盟诸侯灭商,云贵巴蜀地区都能参与会盟,可见商朝也能在那边抓人烤干了给天帝当祭品。后来张骞在大夏看到的那些,实在正常。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大乱前夕(五) 等到能够炼制那种青铜的工匠携带着炼制秘方的矿石来到秦国的时候,方士尝试了一下,真的从那些矿石中炼出了“祝融血”。 遍寻秦地,自然也有云贵邦国的那种矿石,遂加以尝试,加上云贵地区邦国原本就有的技术传承,竟是真的做出了这样的板簧片。 比起墨家百金之赏所要求的“蓄力十五斤”,自然不足,可未必便不能用。 大致地讲述了过程,那方士遂道:“既是如此,为何非要用铁以淬火之术得到板簧?何不用铜?我秦人冶铜之术,远胜于冶铁,工匠极多,便多尝试。” “墨家以为只有铁以不同方式捶打、淬火才能得到,于是赏金百金以求。他却不知,我历时三年,死人四百,耗铜千斤,不用铁却用磷铜,亦可得之。” “工匠已经制出二十支,各自尝试二百次,发火者两千,正有半数。已经可用。” 他刚说完,吴起已经惊诧起身,冲着秦君拜道:“君上!秦军强矣!” 随后黯然,想到了什么,委顿于地,悠然长叹。 秦君焉能不知吴起的心思,亦是长叹道:“先西后东,这是长略。除非天下大乱,魏墨开战,否则我不取西河。想来那也是二十年后之事,二十年后,先生做一手训练的武卒只怕也都已经老去,何必伤心?” 他并不因此对吴起有疑心,反而更加欣喜,都说吴起无情,若真无情,反倒需要小心。 吴起再拜而谢,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慨叹,心道君上当真有文侯之风。 秦君并不在意吴起的反应,这也是人之常情,吴起一辈子都被谋功名,为的就是自己的才能得以施展。 他可以休妻,也有传闻杀妻以求将,可对于他一手编练出来的横行天下的魏武卒,却有一种别样的心态。 秦君不提此节,心中自有计较,又道:“如此一来,火药我秦人亦可自制,硝石用来换火药,早已在赋税之中。板簧一物,我秦人也有了。” “也就铁器,每千斤给墨家一笔钱,这是交易,倒也不贵。再则,我等和墨家还需结盟,暂时并无敌对,只要我们不取南郑即可。” “自此之后,我大秦雄师皆用火枪,万枪齐发,谁人可挡?” “马镫既出,我看这战车也不用了吧?” 吴起急忙道:“君上,不可。” “欲得西河,称霸天下,战车或可不用。” “但若向西,稳固西戎、义渠,战车仍有大用。” “以车为阵、辅以火枪铜炮,转运辎重,最适合攻取西戎,稳固西域。” “君上可编练两军。一军临西河,不用战车,皆用火枪、武骑士、铜炮。” “一军临西戎,多用骑兵,步卒临车而战,以车为阵。水草丰美之地,占而开垦,军功授田,俘获西戎义渠人为奴,分发立功得田者。” “我观墨家在高柳之阵,已有所悟,编《车阵》、《甸堡》两册,正可用来开辟西戎。” 吴起看了看地上的板簧,又道:“墨家说,若得板簧,那么火枪手便可和戈矛手合二为一。我们可以制铜矛固于火枪之前,阵型更密,以戈矛步阵之势,持秦枪怒射冲击,无人可挡。” “墨家多火绳枪,若其弃之不用,需壮士断腕之勇。如此看来,我秦反倒先行一步!” “只是……想必我们能制火药这件事,也瞒不过天下。” 秦君闻言,反问道:“何须瞒?” 众人不解,胜绰却似乎想到了其中关键,问道:“君上之意,正要用此事搅动天下?” 秦君点头微笑道:“魏赵弃盟,交战之际,墨家在鲁效宋襄公故事,赵章胆寒,欲要求和。我遣吴起城重泉,于是魏西河武卒不敢动,赵章便坚定心思,继续与魏接战,随后南济水一战传来,赵魏之间攻守之势易也。” “寡人不费一兵一卒,以一吴起,使魏击五万西河卒不敢动,赵侯得以坚定叛魏之心。” “今日事,天下皆知,唯有墨家会制火药,密不外传。如今,墨家要会盟诸侯,我们却会炼制火药了,天下怎么看?” 这正和胜绰刚才所想的一致,笑道:“天下必以为,是墨家教会了我们制作火药。如此一来,魏国必惊,以为秦墨结盟。” “秦墨若盟,魏国就要两面受敌,到时候君上便可继续变革。魏人不敢动,一则此一战后,非有五年,魏国难以再战;二则这一次墨家损失不大,魏国担心兵临洛渭墨家却在中原出兵。” “秦墨若盟,赵人云中地又归属于墨,则秦赵并无龃龉矛盾,秦赵同盟可成。” “韩国欲得郑,必怒楚。秦楚联姻,楚魏之恨大梁为证。” “如此,魏韩弱矣。东有墨、南有楚、北有赵、西有秦,魏国霸业,再难成矣。” “只是……此事尚需计较。火药制作之法,不可外泄,而是等到会盟之后才忽然宣布秦人已经会制作火药。” “到时候,若是秦墨同盟可成,最好。若墨家碍于利天下之言不能成,则公布此事,让天下以为秦墨缔结了密约!” “数年之内,一旦兵成,渡过洛水野战,以铜炮、火药和新军连破数城,恐吓魏人,若能逼得魏人迁都中原,大势可成!西河便是秦人嘴边之物,待西戎定,便可取回。” “西戎定,一则通商于极西之地,秦人虽不能产,却垄断要害之途,最能得利。墨家的各种器物、工具,都可以用官营极西通商之利购买。” “西戎定,则得人口数十万,半数授田,半数为奴仆。则可养授田军功卒十万,不稼不穑,专职操练,家中稼穑全靠奴仆。” “西戎定,则可得马匹数十万,分与农耕,编练骑兵。” “南郑不取,西河缓图,不过洛水,待天下有变。” “不得西河,不与魏盟,连墨以制魏。” “若得西河,可与魏盟,与墨家断盟,使魏挡住墨家。” “先谋西戎,后夺上郡、西河。东西连横,以图魏地。” “齐已破胆,且离泗上墨家太近,图强则必挨打,墨家有‘利天下’这个战争借口,随时可用也随时可以不用,齐国若图强则墨家必用‘害天下’为名对齐宣战;赵已封闭,北路云中尽归墨者;韩人国弱,吞郑则怒楚……至于中山、燕,皆小国也。天下大势,今已明了,争天下者,墨、楚、秦三国之事。” 这些话正是秦君想要说的,如今打仗多少都还需要一点名正言顺。 在这件事上,墨家是有优势的。墨家的道义、政体,使得墨家比其余诸侯多了一个“诛不义、利天下”的战争借口。 这个战争借口始终存在,但墨家可以选择用也可以选择暂时不用,诸侯一天不按照墨家的道义改革成泗上的政体,那么这个借口随时就是悬在诸侯头顶的一柄利剑。 齐墨战争的本质,在数千里之外的秦人看来,只不过是齐国想要通过费国事建立田氏田和一脉的绝对权威,为变法做准备——在秦君看来,这就和自己归国继位之后,编练新军和西戎打仗,先挑个软柿子捏以增强自己威望和实力为变法做准备一样。 所以墨家便用了“诛不义”的借口,把齐国彻底搅乱,使得齐国再也没有了变法图强的机会。外部环境不允许,变法的前提是要能够抗住内外勾结的反扑干涉,齐国已经不具备这种条件了。 齐国离周天子太远,而离泗上太近了。怎么变法,似乎都逃不过被墨家干涉的命运;墨家策动的赵魏分手和魏韩矛盾,更使得齐国缺乏了一个可以“哭秦庭”的盟友。 尤其是传闻齐国要让出莒城、沂水和沂蒙山长城,更让墨家有了“齐魏敢结盟,西线一守,先沿着东线把临淄打下来”的战略优势,齐魏结盟已不可能,除非齐国宁愿自己炸掉也要剪除墨家,拼死一搏。 秦君对于墨家不要齐西南精华地,却要莒城和沂蒙山区的传闻,极为佩服,多曾研究。 随着火药马镫车阵等战争手段的革新流入秦国,积极学习,秦国向西戎诸国扩张也成为了当前最为有利可图的方向。 好打不说,更可以极大地配合新的军功授田改革,使得将秦国新军变为一个为了“土地”、“可支配的奴仆”、“脱产从军为业”、“打仗分配家庭奴隶”的虎狼求利之师。 俘人为奴仆种地,授田者脱产从军立功,将贵族的秦国,变为军功授田得利者的秦国,不断扩张,便是秦国此时最适合的路。 此时对于胜绰的分析,秦君称赞道:“甚得我心。第二次变法之令,尽快完善。一旦墨家会盟,立刻公布,趁诸国乱而变法,一举革除旧习。” 他看向吴起,拜道:“国内旧贵,若有反叛,就全靠你了。” 吴起安然受拜,回礼道:“君上放心,无能旧贵,以我观之,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如今授田编户新军七万,何须七万?我提三万之师,便可平定任何可能的叛乱。” “欲变,则深变。天下将乱,时不我待。此次会盟之际,是最好的机会,五年之内,各国都无战心战力,错过机会,恐怕秦国再无彻底变法之机。” “仲尼言: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二十年太久,还请君上只争朝夕。”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大乱前夕(六) 吴起一言,在场众人尽皆同呼。 因为除了秦君还年轻一些,方才四十,其余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吴起六十多了,胜绰与吴起在鲁国交过手两人平辈也已六十多,跟随胜绰来到秦国的那些叛墨,都是墨家的第一代弟子,子墨子已逝,禽子重病,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只争朝夕,既是为了秦国基业,也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 二十年前吴起可以和文侯谈借墨家搅局中原弭兵,先秦后中原的战略;若换做现在的他,只恨太久;二十年前,胜绰可以廪丘一战成名放弃三晋的邀约,自己投身尚且流亡的公子连,也是因为那时候他还年轻,风华正茂,而现在,再让他有这样的选择,他也不会去做,等不起了。 秦君冲着众人一拜,诚恳至极地说道:“皆赖诸君之力。子不负我,我不负诸君。你们只道二十年太久只争朝夕,我却如何不知?” “昔者魏文侯在时,人才济济。李悝、西门豹、北门可、段干木、田子方、乐羊……无不是一时人杰,可他们的年纪,却也和文侯相差无几。文侯逝,不到数年,魏国竟无大贤,再难施展。” 秦君望向众人,感情流露,说道:“我自幼流亡,深入中原,如今得吴起、胜绰、荀无且、王孙通……” 他每念到一个名字,就将目光投向在座的一个人,感情浓重地道:“你们都是天下俊杰雄才,非是西秦一地可比。” “如今你们年纪也都大了,旧法未变,新法既行,也需二十年三十年方能遴选出人才。” “况且,秦地狭小,不过雍州五有其二。如何及得上青、徐、扬、荆、豫、冀、兖九州之才?” “秦地闭塞,虽通中原,却在天涯。” “秦地将变,旧君子之士,必以秦为残暴虎狼不仁不义之国,不会来。” “徐州早变,心怀天下目光长远不守旧之士,多投泗上,亦不肯来。” “秦国之运,只在这二十年。不只是天下将乱,中原阴云密布,一触即发,无人能干涉秦之变法;更在于人才难求难得,诸位将老,若是你们在时我秦尚不能完成变法,秦将永守西陲,天下与秦再无关乎。” 他停声再拜道:“若大事成,待我葬时,必以诸君陪祀,赢氏子孙,世代祭祀不绝。” 这话说的极为沉重,也极为郑重,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奖赏。 变法之后,无功者无爵,这是吴起的底线,他们两个也一样要以身作则,不可能一边变法一边为自己子孙求封地,况且吴起对于子孙远不如自己的抱负更重要。 众人闻言,连声感叹,对天盟誓,君不食言,必不负秦君。 此时的忠诚,更像是一种契约:你不负我,我才忠诚,你若负我,我必复仇。 盟誓已毕,于是商量变法之事,又令心腹人约车百乘,出洛水而至泗上,参与即将展开的会盟,并力求达成连横墨家以制魏韩的战略,并且在适当的时候抛出秦国已经掌握了火药秘方之事,迫使魏韩以为秦墨同盟达成而恐慌。 ………… 泗上。 秦国想要连横以制魏韩的泗上。 挖掘了七年的沟渠和运河边上,耸立着一座煤矿。 木质的轨道从煤矿的里面蜿蜒而出,小车吱吱扭扭地将从地下挖出的;如今已经是泗上璆琳、丝帛等行业血液的煤炭运出。 运河旁,等待装货的船只早已在那等待。 上工挖煤的矿工提着装着小雀的鸟笼,在矿井旁等待着换班入井。 远处却传来一阵鞭炮声,笼中用来提防井内空气不足或者有毒气体的小雀立刻扑棱棱地尖叫起来,几个等待换班的矿工也被吓了一跳,立刻破口大骂道:“谁他妈的大清早放炮?” 前一阵有个矿井刚刚因为气体爆炸而死了七八十人,如今矿工一听到爆炸声仍旧心有余悸。 鞭炮响动的地方,正在举行一个颇有泗上风格的奠基典礼,鞭炮声声,烟雾缭绕,一块红布被压在石头下面。 几匹马拉着一个奇怪的大铁锅正朝这边驶来,这个煤矿的负责人拍着旁边一人的肩膀道:“还是你们好啊,不用担什么责任。我们这天天心惊胆战的,生怕又死了人。” “你们制械所的人天天往屋子里一蹲,不用风吹日晒,还有名声。” “我们呢?担着煤矿出事的风险不说,督检部的人一年查我们八遍……” 那个被拍了肩膀的制械所的人呸了一声,骂道:“累不累,自己知道。你只当我们日子过得快活?我还说你们这些人更好呢。” “就为了这个破器械,我们还死了俩人呢。逼得没办法啊,缺人啊,到处都缺人。” “要是泗上有千万人,还用制机械?你们这矿井的水,直接拿人往外运就行,正好还能让多出来的人有饭吃。” “巨子大笔一挥,原理一说,大致一讲,哎呀,道理真简单,可做起来呢?” “好嘛,我们制械所的人就得忙到白头!就现在给你们安的这个烧煤烧水提水提煤的机器,我跟着巨子学成之后就带头做,整整八年啊,这才算是能用。” “这八年我睡过一个好觉吗?你知道个屁,每隔几个月,巨子就给我写信,问我做的怎么样了?我能怎么办?没办法,利天下呗,那就也别休沐了,干吧!” 煤矿的负责人看着远处正在往这边运送的那个奇怪的铁锅,笑道:“不是我不信任你们哈,巨子十多年前布置下的任务,他既说能成,肯定能成。就是……就是这玩意,怎么回事?” 制械所那人摇头道:“一时半会讲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烧开水,借劲儿把连杆顶起来。浇上凉水,水汽化水,又拉下去。你就当是个烧煤的水排。” “巨子当年说的原理多了,这破玩意也就你们煤矿能用。反正你们煤有的是,可以随便烧。别的地方用,那要赔死。” 煤矿的负责人道:“那巨子说的乐土之上,用烧煤驱动的可以用来磨玻璃啊、纺织啊、甚至让船逆风跑的机器,你们啥时候能制出来嘛?” 制械所那人摇头道:“天知道。小的模型有的是,我们所里的人会做的多了,原理就在那。但是放大现实能用的……没有。” 煤矿那人笑道:“你们怎么这么笨?放大了不就能用了?” “放大就能用?狗屁!” 制械所那人用着当年跟着适学习时候学到的一些“粗鄙之语”骂了几句后道:“这么说吧,就我们所隔壁那个做枪、制板簧的。” “燧石发火枪,巨子提出来得有十年了吧?模型做了一堆,原理都懂,只需要一块足够蓄力的板簧就行。” “十年了,搞出来了吗?” 这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啊。能用的办法都用了。” “铁锻成钢,用各种不同的办法淬火。” “水、热水、油、芝麻油、蓖麻油、麻子油、花生油、羊油……” “都不行,那就继续换。” “锡铅熔点都低,甚至把他们化为液体,用他们淬、变着法的淬、绞尽脑汁的试。” “你能想到了,那边全用了;你想不到,那边也用了。说句难听的,可能马尿、牛尿、人尿都用过了。” “难吗?就那么一根板簧,指头长短,照你说,十年早该弄出来了吧?你也知道,市贾豚当时怎么说的?” “制械所,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铁给铁……哪怕说要用金子,当天申请,下午就赶着马车送来。但还是难……” 煤矿的人哎了一声,说道:“巨子的要求太高了,非要发火在七成以上。哎,你们当初都跟着巨子学习,后来有的专门研究学问,有的又去主持制械,你说他们那些研究学问的,是不是能轻松一些?” 一听这个,制械所那人便笑道:“轻松个屁。我当年的同窗,庶轻侯,才多大啊?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就当年编那些不准的三角表,分下去一堆人,天天给他当人肉算筹用,一点一点的尝试,想尽办法地接近,这花了多少年?” “我们隔壁那些做板簧的,百十号人,分成二十多个小组,天天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铁、淬火、按照小组记录不同的淬火手段。” “我那几个观察了十年星空的同窗,更惨,一个个脖子都僵的跟石头一样,昼伏夜出,几个人这些年就基本没见过太阳。刷刷刷,天天记录,天天比对。” “还有那些尝试着炼制矾酸的,那更是……哎。” “巨子自己都说,道理我都懂,实物我见过,好像挺简单,但是我不会动手。” “你以为当年给我们行的那几个礼,是白行的?先生给弟子行礼啊,还不准我们还礼,这就是当年子墨子对耕柱子所言的鞭策啊,当年我们受的那礼,那就是抽打我们的鞭子呢。” “都差不多,利天下这事,庶农工商兵和咱们,谁都不轻松。若是轻轻松松就使得天下大利,那怎么可能?” 煤矿的那人点点头道:“这倒是。对了,你们这个机器,都能用来干什么?不只是提水拉车吧?” 制械所的人微笑道:“能干的多了。那就是个骡子,铁做的、吃煤的骡子。你想让它拉车,你就做个车;你想让它拉磨,你就做个磨……只不过就是这骡子劲儿太小,吃的多,除非是你们煤矿,别的地方用不起。”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骡子,变成牛、马。我估摸着,四五十年?我死之前,有可能看到。也可能……看不到。“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大乱前夕(七) “那到底为啥只能是驴骡,而不是牛马呢?” 煤矿的人指着远处那个奇怪的大铁锅,仍旧好奇。 “为啥?漏气呗。现在那些水力驱动、脚踏的刀床,钻个火枪的枪管还行,弄这么大的东西……弄不了。” “这么说吧,什么时候咱们的大炮用刀床镗过后,能打两里地、而且能够一炮打中两里地的房子,我就能搞出来牛马,而不是这个破驴子。真心的,这话丝毫不假。” 他这倒不是诳语,原理有时候挺简单的,尤其是有适这个学过两千年人类经验的人存在。 但难就难在材料、精密度这些东西。 改进后提升了效率、可以用于大规模使用的蒸汽机,源于军事科技的发展急需能够镗大炮的镗床,没有可以镗大炮的镗床,那就没办法加工精度在两毫米左右的活塞和气缸,这就导致到处漏气。 不是说不能用,而是没有办法大规模推广,成本和效率都太低。 泗上的分工制军工厂已经在采用水力和脚踏驱动的床,但也就是削个螺丝、通通枪管这样的事上。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小模型用锉刀和铸铜都能搞出来,但不是放大了就能用,因为活塞不合气缸导致漏气。 要是能把气缸挖出来完美的圆柱形内膛,那大炮也基本能做到射程范围内指哪打哪了。 煤矿那人似懂非懂,只好哎了一声道:“我也盼着早点看到啊。实在是缺人,哪里都缺人,能用机械的,牛马的、风、水的,咱们泗上真是能用机械就不用人,可还是不够。” “我这拉车、排水,得准备好几十匹马,三四十个人。你这机器要是真能用,倒是能省出来几十匹马、几十个人。推广到煤矿,能省个几百上千人吧?” 制械所那人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烧煤的骡子也得用人。有些开关,得用人来开。什么时候放水、什么时候开气……不过用的人少,女人也能干。” “我倒是还能改进一下,巨子说,先上,先让天下人知道蒸汽和煤真的能当骡子用。至于剩下的改进,那就慢慢来。” “人啊,能省一个是一个。你看看现在那些开办作坊的,对人都眼红到什么程度了?逃亡过来的,官营的先要走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一去开垦垦荒服役,剩下的才能雇佣。” “前一阵那些人都盼着开战,你当是盼什么?盼人啊。看着那些贵族封地上不能动的人,眼红啊。我跟你说,那些贵胄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同样的人手在咱们这,能生产出在他们手里三五倍的东西。” 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那个奇怪的铁疙瘩也运了过来,这是最原始的用煤的机械,下面还需要支起一个大的灶坑,还需要人来负责开关冷水,可能按照他们不知道的效率也就能达到千分之十五的能量转化率。 但凡人口再多一些,这东西实在是难以推广,可现在处处缺人,倒正是最容易推广的时候。 后世的人口爆炸,精耕细作,从牛耕马耕退回了人耕;几乎用不尽的人手,稳定便成为了前提,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熬过机械取代人的剧痛,永远都会轮回。 不管是羊吃人还是机械取代人,对于庞大的人口而言,所带来的阵痛那将是一场涉及到千万人吃饭生死的大事,没人敢动。 而现在,人少,缺人,很多该有的阵痛不需要承受,强大的组织力可以把人投入到有计划的垦荒开发之中。 技术不是科学,而有些东西,技术往往走在科学的前面,尤其是一些真的并不是太难的东西。 这个时代,是属于会动手的工匠的。 而那些藏在庠序里研究“天志”的人,是属于未来的。 不懂力学原理,不懂机械原理,不懂力学分解,一样可以做出水排、风车、连杆,甚至于在启发和指导下敲出一些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甚至于从零开始的化学,只要有人懂些原理,只要不怕死人,可以瘸着腿跳起来。 但瘸着腿跳起来总会落下,那些藏在庠序高阁之类研究玄妙天志的人,就是给他们装上翅膀的。 知易行难,这对泗上很适用,因为泗上有个知的人。 但至于行,很多都是从零开始,靠着先知,用人命和时间堆出来。 材料需要千万次的尝试,制械所的人太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了。 有些东西,原理一说,现在就能做。 比如矾酸,要是不会做这东西,那么泗上就不可能有那种卖给诸侯贵族的、昂贵的治疗心痛的药。 有些东西,原理一说,可能十年八年才能摸出个头绪。 还比如矾酸,泗上现在最大的矾酸作坊,用的是铅室,可是铅太软。铅室做小了没效率,做大了很容易变形,那怎么办呢?外部四周加上木头框架,糊上草泥,上面弄上木头框架,把铅顶吊住…… 再比如那个听起来很简单的板簧,原理太简单了,弹性蓄力,击发燧石,可是要做出来足够弹性的板簧,至今已经花了十年。 ………… 安装原始的烧煤机器的那人所谓的“隔壁”,此时人声鼎沸。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用钳子从融化的铅水里捞出一根弯曲的板簧,仿佛这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七八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可能只有手指长的东西。 正如在煤矿旁发牢骚的那人所言,板簧从立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 百金的奖励,那是对外的搂草打兔子,盼着有工匠无意中弄出来合用的。 而在内部,则是分成若干的小组,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尝试。 如那人所言,能用的淬火方式都用了。 直到尝试到了用“铅”这个熔点比油沸要高、但却远低于青铜的东西,愣生生把铅融化了尝试淬火,这才终于有所突破。 前几日的尝试,似乎有效,而这一次就是重复实验了。 先是用熟铁锻打成渗碳钢,然后用水快速淬火,淬火之后,用坩埚化铅。 再把在水中淬火后的板簧放入铅水中,等铅水凝固,再把铅融化,用钳子捏出来,自然冷却。 具体原理,他们不懂。 至于手段,百十号人用了十年时间,把熔点比炼铁温度低的能淬火的手段试了不知多少次。 昂贵的蓖麻油、芝麻油,不知道耗费了多少。 淬火用的水里面,不知道加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就在前几日,一枚似乎合格的板簧终于被试了出来。 今日负责这件事的、从当年的小伙子变为中年人的那些人都聚在这里,等待着一会的结果。 冷却的那根小板簧的前面,系上了丝线,实验的工匠小心地在下面添加着砝码。 等十斤的重量压上去的时候,那根寄托着百余人十年心血的板簧还在坚持,人群中已经发出了兴奋的喊声。 “十五斤!十五斤就够!只要能畜十五斤的力,就能擦动燧石,让发火率在七成左右。” “撑住啊!” 在这件事奋斗了十年的工匠们齐声叫喊着,仿佛那根板簧能听到他们的呼唤一样。 负责加砝码的工匠额头上全是汗水,又是一个一斤的砝码放上去,然后剪短丝线,嗖的一下弹直。 再度系上丝线,重复着原来的动作,很多人的心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 十二斤。 十三斤。 十五斤。 十八斤…… 当最后一块砝码放上去后,剪断丝线再度弹直的那一瞬间,屋子里迸发出一阵阵呼啸。 “成了!” “成了!” “去他娘的火绳!再也不用了!”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工匠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的儿子在服役的时候,死在了火绳引发的火药燃烧是故上,那只是一场很寻常的是故,正常到这种事每年要传来七八次类似的消息。 而那个从跟随着适系统地学完了一些东西之后,就一直在负责制作板簧的曾经的年轻人,伸出手抚摸着这根小小的板簧。 他确信,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小心地触摸过。 百余人,十年的心血,就是这么一根小小的板簧。 他用力将板簧掰弯,对准了自己的腿,忽然松手,巨大的弹力抽打的他的腿一阵剧痛,可他却哈哈大笑。 没有人觉得他痴傻,也没有人觉得又笑又哭有什么不对。 将近十年的时间,这些人所有的生活都是围绕着这根小小的板簧,生孩子不过才十个月,而他们花了十年。 在他们眼中,这根小小的板簧,就是士卒胸前的军功章、是那些庠序先生写的书中的道理、是子墨子建起的墨家、是周公分封的天下…… 那是许多年后,人们仍会记住的事,那也是他们这一辈子至今为止最大的骄傲,最大的成果。 曾经学习的孩子,如今已是中年,而现在,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当年先生给他行的那个礼,他用了十年的青春终于还清了。 负责人笑过之后,没有去讲这件事物对于利天下的意义,因为已经不必讲。 他举着那根板簧,却说了一番极为生活的话。 “去买一挂鞭炮!庆贺一下。” “直接去找度支部,领取那百金!” “休沐一月!” “派人,快马,去城内买剧院的票,去包最好的酒肆,今晚喝醉,后晚看戏!票数多少,按照妻、子一并买了。今晚上的酒宴,也一并携妻带子!直接走账,领金之后再补还。” 轰…… 人群立刻发出一阵自发的鼓掌声,当即便有两人急匆匆跑到外面,不多时轰轰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制械所。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乱前夕(八) 大院内隔壁的那些部门纷纷探出头来,不用多问,连连恭喜。而负责板簧制作的这些工匠,一如当年改良了纺车和织机的那些人一样,昂着头骄傲满满,冲着那几个隔壁的人喊道:“你们继续忙吧!我们要休沐啦!” 那几个挂着“削铁刀”、“细丝璆琳管”、“银镜”、“炮床”等牌子部门的人一脸羡慕,羡慕之后,又回到自己的大院内。 ………… 是夜。 百余人包了沛邑最大的酒肆,带着红色袖标的、隶属于督检部的内卫部队在街上看似正常的巡逻,实际上却在酒肆的附近部署了至少三十人。 看上去一切正常,车水马龙,只是一些准备到这里吃饭的商贾悻悻离开。 这里便是沛邑最为热闹的地段,不只是因为靠近泗水、酒肆林立、金行和交易所在附近,更是因为沛邑的“百姓剧院”也在附近。 随着泗上生产力的提升,大量工商业的畸形发展,市井文化也开始丰富起来。 墨家非乐,但到了墨子去世后,主管宣义部的是适,很多东西修正的厉害。 从“非乐”为结果变为了“非乐”为手段,从要非乐变为了为什么要非乐,既然他提出了“阶段性的手段不同都是为了利天下的目的”这个说法,很多东西自然变得不成样子。 此时天下的音乐水平已经很高,宫商角徵羽五音,外加十二平均律都已经出现,墨家在泗上事实上“灭”国不少,各种乐器齐全。 有人曾说,看看墨家有多僭越,去看看沛邑的“百姓剧院”就知道。 适一开始主管着宣义部,很多宣传手段他采取深入民众的办法,除了口头和道理的纸笔宣传,民众喜闻乐见的“歌唱”、“戏剧”等活动,也都成了宣传的手段。 百姓剧院,就是在这种前提下建造的。 那么多的乐器,若是浪费了岂不可惜?用来铸炮,又不合用,于是泗上最为礼崩乐坏的一幕便时常在百姓剧院出现。 那里不止演戏,还时不时组织编钟、笙箫、陶笛之类的大型交响音乐表演,所谓“诸侯看得,我看不得”? 那是很有趣的地方,来往泗上辩论、求学、找茬的各个学派的人向来不少,但是儒家弟子来到泗上,从来都是绕开最繁华的街市区,更不可能进入剧院。 剧院能够容纳不少人,也算是沛邑的一个标志性建筑,更为有趣的是剧院的门口贴着半幅“对联”。 上阕写的是“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年前有几名儒生弟子用纸写了这么一张大字报,贴在了剧院的门口,以示愤怒,这严重伤害了他们的信仰和感情,并且曾组织人在宣义部的门口抗议。 宣义部的人倒也有趣,出面给这些抗议的儒生弟子一人发了一支火枪,还给了他们四百钱,说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比这个还严重,墨家对于你们的信仰很尊重,特此决定发给你们枪和火药以及路费,还可以送你们去临淄、安邑、中牟等地,若是觉得枪不是君子之艺,也可以送你们弓。 结果还真有人敢接,当即骂道:“事有轻重,你们较之三家分晋与田氏代齐轻,却不能证明你们做的就对。” 其余人倒是不敢去,却有三人,正有风骨,当即领取了钱和火药,自行前往了魏都。 头戴高冠,明知必死,依旧正衣冠,高呼“魏宗悖礼”的口号,行刺魏侯的车驾。 结果被抓,随后被五马分尸,当真可歌可泣。 当时正值墨家和魏国关系的微妙期,魏国当时很怕墨家全力介入魏楚干涉陈蔡之战,于是把人杀了之后,赶忙派人带着礼物来到了泗上,表示这件事经过仔细审问确定是儒生的自我行动,魏侯认为此事与墨家绝无关系,绝不会因为这个就认为这是墨家派去行刺的,更希望墨家放心,此事绝不对影响到双方关于阳城、廪丘弭兵的盟约签订。 至于那幅贴在剧院墙上的大字报,墨家却也没摘,而是保存了下来。 这就相当于有人骂墨家不要个逼脸,结果墨家大喜,表示不但自己不要脸,而且还希望天下人一起不要脸,那样现在的不要脸就是以后的要脸,岂不美哉? 并认为,当年适不学字,而是教会别人识字,于是原本“不”识字的适,成为了“最”识字的适,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随着纸张的出现,“对联”这种源于诗经赋比兴却又不一样的对仗文体也已出现,尤其是墨家在各处的公务机关贴对联——适主管宣义部的时候,搞了挺多他认为诸夏该有的样子的样子,贴对联也是其中之一。 也正是弄得泗上处处对联,过年放鞭炮,让别处的人一来一看,就感觉跟不知名的夷狄似的。墨家夷狄的谣言,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不是夷狄干嘛贴对联?此时天下可没这样的习俗。 那张大字报被当做了剧院对联的上阕,宣义部花十金求下阙,一时间传闻美谈。 愿意琢磨的,未必在意那十金,而是在意名声远播,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下阙,倒是时不时有人写了便贴到了另一侧的墙壁上,也挂了不少。 今夜此时,和父亲闹翻了从邺地来到泗上求学的西门彘,也提着自己写的一张下阙,在下面署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和几个同窗弄了点浆糊,趁着今夜休沐来看戏的时间,准备贴上。 “九伶戏诸台,假作真真亦作假”。 旁边有几个在那看其余张贴的人读了读西门彘的下阙,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时诸夏管表演的叫伶优,墨家非乐,适在非乐这件事上大搞修正主义,索性将唱歌的、演奏的、街头表演的、演奏的……统称为伶,共分九种,号称九伶,并非是一种侮辱性的称呼,而是连同工人、商人、农夫、士卒等一样的正常称呼。 泗上的人喜欢街头讲义,喜欢众人面前张扬,西门彘倒也不在乎旁边关注的目光,旁边那人却道:“对的不工整啊,而且立意不高,境界不足。” “我也想过这下阙,最好是借着儒生那句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对,立意应该类似于‘人人平等’这样的意境。” “你这对的,似乎不错,但是并不合啊。这立意合于剧院,但是不合于‘废礼’。” 西门彘笑了笑道:“就是一时兴起,写着玩的。” 旁边说话那人看了看西门彘,看着他穿的衣裳,正是青青子衿,笑问道:“庠序的学生?哪个系的?” 西门彘连忙道:“文科院,西域语系的。敢问?” 对面那人笑嘻嘻地说道:“你这是要学索卢先生西游万里出使西域啊?我是化学系的。听你口音,你是外地游学来的吧?” 西门彘哎了一声,略是羡慕,却也笑道:“我们外来求学的,哪里考的进格物理科院?我是从邺城来的。” 那人呦了一声道:“那不是西门豹治河伯的地方?上学的时候学过。” 西门彘也不说西门豹就是自己父亲,只是点点头,羡慕道:“听说化学系的人,都是跟随巨子最开始的几个弟子学,你学了这段日子,有何感触?” 那人极为感叹而又真诚地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极大和极小竟是如此相似。日月星辰、万物原子,当真有趣。沉溺不能自拔……我觉得我学的这一系是最有趣的,你若有时间,不妨去旁听一下,管教你大开眼界,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西门彘笑而不语,心说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包括我在内,哪一个都觉得自己学的学问是最有趣的,到了泗上才知道自己所知道的那个世界根本就不对,太多震撼人心的东西。 况且,自己这西域诸国语言尚且学不完,哪里有时间去旁听?那波斯国和希腊诸邦语言的先生,如今泗上话说的不错,可学起来还是麻烦的要命,又是阴性又是阳性的,想想就头疼。 说话间,上一幕演出应该是散场了,剧院里呼呼啦啦地涌出来一群人,有几个勾肩搭背地出来,一边说着一同吃酒去,一边谈论着刚才的演出。 “嘿,那邯郸姬真够劲儿,跳的我心里痒痒。” “以前听说,这跳踮屣舞的女子,穿的极少,里面都没穿,一旦转起来都能看到里面的肉,这穿的也不少啊!” 旁边那人笑骂道:“这又不是在南海,如今冬天呢。你要痒痒,就找个人结婚嘛,你们这些在南海发财的,正是现在的好女婿。这次你们运回来这么多‘长工’,大赚一笔,你们也分了不少吧?” 西门彘听到“长工”这个词,不由地蹙了一下眉…… 长工,是对那些深入楚越之南地区贸易的人,带回的“人”的称呼。 说是长工,更像是掠夺来的奴隶,只不过没有奴隶的身份,表面上平等。 泗上缺人,缺的是廉价的人,缺的是廉价的……劳动力。 为了兵员和稳定,不能动泗上农夫基本盘。 可为了工商业发展,又必须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那些去楚越之南搞“贸易”的人,发财的手段西门彘多有耳闻。 曾有四百多人高呼“那夷狄城邦有奴隶制,对人不利,害天下也”,于是带着大炮火枪开战把一个尚且处在青铜器早期文明的邦国给打下来……“没收”了人家宫室里面的黄金,顺带着把那个小邦国里所有的文化阶层——贵族、祭司全部以害天下的名义枪决,彻底毁灭了那里的文化、文字、传说、历史、所有的记载了文明的青铜器拓印之后全部熔炼。 这件事在泗上早就传开了,而且引发了极为热烈的讨论。 墨家牵头组建的南海贸易公司,不断殖民移民,这就不免有些肮脏的交易,上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工”就是那种需要闭一只眼的事,南海本来就有诸多邦国部落,统称缚娄,南海的殖民贸易公司就在那边干这样的勾当:卖枪、卖刀剑、卖手工业品,然后各个邦国之间作战捕获的奴隶,贸易公司再用低廉的价格收来:价格相对不低,但价格这东西……一支火枪换俩人,拿到泗上一支火枪能不能雇人干半年的活都两说。 现如今刚刚出现城邦的南海诸邦整日开战,那些商人就坐收渔利,等着收人。 把人赎买过来后,说是我们出钱给你买回来的,你得签个合约啊,好好干,干个十年,你就自由了。 自由之后,会分给你们土地和农具,会给你们一笔垦荒钱,为什么之前不每个月发钱给你们呢? 主要是要“节用”啊,怕你们把钱都花了,将来没有本金谋生,我先替你们攒着…… 于是南海沿海地区就靠着这样的“长工”搞起了种植园、水稻田、矿产。 第三百章 大乱前夕(九) 墨家不准有奴隶,所以用的长工之名,干十年……这话倒是真的,十年之后也学会了泗上的语言,一人授予百亩荒地,给一套铁器,外加一支火枪。至于能不能活到十年,那就是未知数了。 宋国、楚国、越国、齐国逃亡来的农奴,不在此列,因为墨家在泗上的控制力和组织力,足以把他们组织起来。 而南海,天高皇帝远,又真的缺乏劳动力开拓,况且用的“节用”、“长工”的道义,这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泗上又得了淮北、东海,到处缺人,土地广袤,工商发达,种植业工商业都有利可图,前一阵的制法大会上,长工贸易被众人一致通过,允许在泗上开展。 消息刚传来,南海地区搞贸易的那些人立刻运回来四千多,大赚了一笔:主要是泗上工商业发展之后,南方贸易出货容易,回来的时候却没什么可携带的。 糖、鹿皮之类的也就堪堪可以,除了为了减税必须携带的稻米之外,“长工”也是有利可图的贸易对象之一,可能仅次于黄金白银和铜。 墨家在那边的官方力量,只有沿海、沿珠江口的几座城邑,走的是泗上模式,搞强制同化。 可干部不足,泗上模式很难展开,这种变种变形的开拓手段主要是以私人力量为主。 好在墨家算了一笔账,那边也没有太大的邦国,就算开战,军费那边搞贸易的人也出得起,甚至可能不需要动用正规军,而是用那些退役出去发财的“泗上技击士”就够了。 武器和组织力代差之下,中原诸国早就吊打那些原始邦国,更况于带着火强大炮和阵型纪律的“泗上技击士”退役老兵。 西门彘对于南海的事听闻过一些,对于“长工”这个称呼,不免蹙眉。 四千多长工运来泗上,不到三天销售一空,煤铁矿那边直接出面买走了两千。 苏北淮北地区的“荒地经营法令”的出炉;棉、靛草、油料、桑、丝等价格的上升;畜力梳棉机、水力榨油作坊、分工制煮蚕茧作坊等新技术的出现,促使许多诸侯国的资本被商人携带来到了泗上,纷纷表示:你敢运一万个,我就敢买一万个。 并且当场给了足够的定金。 泗上已经分配的土地大部分不准买卖;诸侯国最好的地在贵族手里不能买;泗上的政体不是资产阶级专政,但比较而言却是相对于其余诸侯国对工商业最有利的,每年都有大量的资本跑到泗上,受制于劳动力一直有个限制,而现在“长工法令”的出台,对那些新兴的工商业阶层来说简直就是曙光。 泗上需要大量的直辖人口作为兵员和官营作坊的工人,抢宋、齐、楚、越逃亡来的人,工商业者哪里抢得过泗上墨家这个最大的资本集团,只好退而求其次。 本地允许土地兼并,兵员减少,社会不稳定。 本地不允许土地兼并,人力成本提升,资本没有劳动力无法增值。 泗上之外,土地买卖兼并还是大部分不被允许的情况,包括后世历史线上的秦国,那也是授田而不是允许兼并的私田。 长工法令的出台,也算是为更多的资本涌入泗上开放淮北创造了一个契机。 西门彘早在邺城的时候,自我感觉是个多余的人,是蠹虫,一腔狂热。被西门豹痛骂一顿后,也算是能够看清楚现实了。 泗上的利益分析学说是平日课堂的必修课,也是考入庠序的考题类别之一,他自然是学过。 对于那些在南海发财的暴发户,他心里多少还有点“贵族出身”的优越感上的瞧不上。 而且对于长工法令隐隐感觉好像有点不对。 其实他来到泗上之后,对于墨家的了解日益加深,很多地方扭转了他在邺地对于墨家的想象。 父亲说的那些话,如今听来,倒是琢磨出了几分滋味。 他本以为,墨家都是一群“自苦以极、以利天下、人人求圣”的圣人之徒,那泗上的民风应该相当的保守,不想来到泗上之后才发现……相对于别处,泗上的风气简直是开放到了极点。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二十年的发展、超额利润的垄断、新技术的发源地、教育体系全面铺开等特性,再加上墨家最重要的“义即利也”的道义,泗上根本不可能保守。 比如这剧院刚刚演出的、刚才那几个明显是人口贩子嘴里的“踮屣”舞,简直就是“腐朽”。 屣,谓小履无跟者也;踮,谓轻蹑之也。 这种赵地的舞蹈,穿着无跟舞鞋,伸展身体,用脚尖点地,高速旋转,而且市井文化之下,穿的又……少,一旦演出,人满为患。 踮屣不是芭蕾,但是芭蕾的近亲。都是穿着无跟的舞鞋,依靠脚尖点地。 很多邯郸女子专门跑到泗上来演出,不乏大家,至于到底算是艺术还是低俗,那就是人各有见。 不止如此,西门彘曾以为墨者一个个都是穿着草鞋短褐,行义天下……结果到了泗上发现,泗上的确有很多穿短褐草鞋的,穿短褐草鞋的不是穿不起,而只是墨家的一个派系:号称不能让天下人都穿上棉布衣衫和棉布鞋,自己绝不先穿。 这派系的人挺多的,但是并不影响这个他们听听音乐、看看演出。 而除了这个派系的人之外,别的墨者虽然谈不上侈靡,但是就整体生活水平而言,当真是比别处的农夫高出了数倍。 墨家的道义里,鼓励众人发财,只不过限定一个条件:认为封建贵族那种食利地租贵族是蠹虫,但是经商、做工等,大力支持,鼓吹“劳动致富”。 墨子在的时候,就说:合于天志则天帝庇佑,必使之富。 于是富裕,就扭曲成为“执行天帝让人过得更好的意志”的体现。 在“剩余价值”理论出台之前,在打倒贵族封建土地所有制之后,在维系“平等”这个虚幻概念之时,在“财富源于劳动”的理念下,很容易扭曲成这样:天帝肯定是希望人们越过越好,那不富怎么能算是合于天志呢? 所以财富就可以“不择手段”,惟害无罪,法不禁止即许可嘛,我往南海夷狄聚落卖枪、我买卖夷狄人口、我们商会煽动部落城邦内战、我们商会诱骗加强制当地人去金矿劳作……但我致富了,而且法律没说不准,所以我的行为合于天志,天帝庇护。 说到底,墨家不是农家,不代表小农阶层的利益,反对贵族,却不反对土地联在一起使用:土地集中使用是好的,只在于所有权归谁。 墨家也不代小手工业者的利益,分工制的大作坊、冒着浓烟的各种大作坊,都是墨家手里的,利益集团早已形成,怎么可能因为影响力家庭手工业的生产就割自己的肉? 拥有最多作坊制原始工厂的墨家,谁当巨子都得为自己的利益代言,难不成还能为了“工厂损害家庭手工业这利益、粮价低伤害小农阶级利益”于是决定不与民争利,炸了所有的作坊、通过禁止粮食进口保护粮价法案? 如今的墨家,早已不是当年墨子时代的墨家了。 自从适进入墨家、主管宣义部之后,其实代表的就是当时没不存在、但现在已经开始萌芽的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于此时,正是先进生产关系的代表、诸夏前进的方向。 墨子去世后,理论水平和威望适都最高,修正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墨家要求平等,又对民众多加关怀,因为“利天下”这三个字,注定了墨家得讲墨家的“仁义”,虽然代表着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但却不可能无底线地站在他们哪一边,出于道义又必须注重底层的利益。 本质上商业资本往泗上跑,不是因为泗上好,只是因为泗上相对于别处对大工商业者不那么差。 最起码,泗上讲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讲惟害无罪,讲法的主体是人,讲权力和义务的统一,新兴资产阶级最大的敌人是旧贵族,而旧贵族又往往可以利用小农阶层反对新兴资产阶级,泗上算是唯一一个能够护的他们周全的地方。 市民阶层对平等的热忱、新兴小资产阶级的“利天下”的狂热、如同圣徒一样揣着利天下之心的自苦以极派墨者、新兴工商业资本要求九州统一市场的要求、一群系统学习了阶段性乐土的墨家高层、刚刚分到土地日子相对二十年前和逃亡前如同天上的农夫……这就是泗上扩张的力量。 有热忱的、有信仰的、有狂热的、有求利的、有不得不服役的、有把工作当成混饭吃的……这就是此时墨家的泗上。 这一次制法大会关于“限购外地粮食”的法令争论,工商业者其实已经有能力和农夫代表抗衡,虽然仍旧不足,需要墨家宣传帮一把最终强制通过,但是投票比例刨除掉必须执行中央决议的墨者,实际上已经可以旗鼓相当。 谷贱伤农,泗上虽不至伤,但农夫的利益肯定受损:宋国等地,一些贵族驱赶封地农夫,留下一部分人口经营,大量的粮食销售到泗上这个无底洞,粮价日贱,泗上农夫的利益不受损就鬼了。 第三百零一章 大乱前夕(十) 但是谷贱利于工商,各种手工业品的成本被压到了底线,逃亡而来的人导致城市人口激增,原本小小的沛邑,如今已经有将近十五万人口,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墨家官营作坊利润、商税、消费税,这是泗上地区税收的前三,第四才轮到土地税。 半强制推广的、利用旧时代公田制残余的村社,也使得泗上的农夫处在一种新的存在:既有力量、又有组织、又可以集体经营。 工商业的技术垄断和超额利润,使得墨家不需要在土地税上做文章,因为墨家不是后发,而是先发,技术、组织、工商业水平都在九州前列,不需要依靠农业税进行原始积累的工商业追赶。 原始积累,总得有农夫吃苦,墨家不过是把这份苦,转嫁到了九州诸侯国的农夫身上,转嫁到了南海等地区的铜器邦国身上。 泗上缺人,于是抬高原材料价格,使得大型土地种植有利可图,勾引已经经历过一次政变的宋国小贵族圈地、驱赶农夫让他们往泗上逃亡。 泗上原材料价高了、雇佣成本增加了,于是鼓励进口粮食,迫使本地的劳动力廉价,而转嫁的则是宋、越、楚等地的封地农夫生活更加困苦。 泗上需要劳动力,于是墨家那些商贾商会在南海所做的“长工”贸易,填充开发淮北苏北。 泗上需要市场,于是对齐开战,强制土改,使得农夫有足够的消费能力,使得商品可以卖出去。 泗上需要黄金,于是在南海默许四百人攻下一个邦国,打包所有的宫室黄金。 泗上需要九州的文化认同,于是在南海以“有奴隶就是害天下”为名开战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地邦国的贵族、巫觋、祭司等文化阶层全部枪决,以阶层斗争对抗当地文化,用当地底层斗当地上层,分给他们土地使得那座城邑成为墨家在南海地区的基地。 泗上需要把持贸易利润,于是勾引越国贵族利用农奴和封地的廉价劳力,生产蔗糖、海碱、稻米、茶叶,利用定价权和超额利润收购转卖。 泗上需要外贸利润,于是勾结赵国邯郸的工商业者看着公子章和公子朝内战,下注投资,抢夺对草原地区茶铁贸易的专营权。 泗上需要减少魏国方向的压力;继续扩张璆琳、丝绸等产品的市场,于是援助秦国建立冶铁作坊、运送军火、卡死南郑,引诱秦国往西,开展贸易,反正秦国可以当丝绸之路的二道贩子获利,丝绸之路的每一次获利,泗上的璆琳丝绸作坊就可以获利一次;用秦国的崛起减轻魏国方向的压力,秦国每在洛水方向增加一个士卒,泗上就可以减少部署在陶邑方向的一个士卒。 泗上不只是吸着九州的血在养军队、教师,更是靠着九州之外的在养。 工商业不足够发达、新兴资产阶级力量不够强大的前提下,以先锋队模式依靠农夫搞资产阶级革命,这就是此时诸夏唯一可行的跨越式发展方式:若是工商业足够发达、资产阶级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自己就夺权了,哪里轮得到墨家。 事到如今,泗上已经成型,对于泗上的整体利益集团而言,利天下除了统一,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对劳动力、市场、土地、原材料的需求,都促使着统一九州…… 每干掉一个贵族封君,就拓展了至少上千人的市场,就能多售出千百匹棉布,就可以解放了数百人的劳动力,所谓利天下,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的时候,已经有了惯性。 楚国这么大的国家,每年售出的棉布不过才是泗上一地的七分之一,这已经让泗上的工商业者很不满了:于道义,干掉贵族那是消灭蠹虫;于利益,干掉贵族分掉土地使得农夫有剩余粮食消费,那是市场。 当道义处在制高点却又和利益绑定在一起的时候,战争就已经不可避免。泗上没有军功贵族,但是却有比军功贵族更可怕的推动力:新兴资产阶级。 所谓利天下,就是按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天下。而这个意志,被墨家当做天志总结出来,并且作为现阶段纲领指导实施,这就是利天下。 资本意志的代言人新兴资产阶级的力量太弱了,一群废物,打不赢封建王权,于是便需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先锋队,以大义号召和利益号召着农夫、奴隶、工匠、新兴市民阶层一起帮忙。 资本需要土地不属于血统贵族,于是血统贵族的存在是错的;资本需要单位生产力提升以扩大九州市场,于是消灭贵族进行土地改革是对的;资本需要泗上粮价降低,于是制法大会上禁止粮食进口法案被否决…… 法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禁止粮食进口法案的否决,意味着泗上的统治阶层所代表的利益,不再是农民。 泗上走出了小农轮回的怪圈,否决了封建宗法仁义天下存在的土壤,沿着一条不扩张就会自爆的康庄大道一去不返。 比及二十年前的原始墨家,已经被适的修正主义搞的不成模样了:道的问题上和楚国道家称兄道弟,号称天志就是天道,天地自化之,道在宇宙生成的那一刻就已产生,而道产生之后,由道推动天地自然演化成了现在的模样。 天地之道,就是宇宙的力学法则,就是墨家天志的一种。 宇宙是如“太一生水”那样在矛盾和运动中生成的,但是因为“道”也就是“天志”也就是“力学法则”的存在,宇宙自然演化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人类社会的自然演化也是天道,不经干涉总有一天会演化到“乐土”,只不过墨家总结出了规律,猛推一把;你们道家求自化,那是否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然演化当然正确,否则墨家“乐土”的合法性怎么解释?虽然你们求自化,我们求悟道悟天志而人为加速演化,不过大家还是可以一起坐下来谈谈的朋友。 自化,太慢了,我看也别自化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天道、人道,一步到位。 法的问题上,把墨家的“君、臣民之通约也”发挥到了极致。 适鼓吹“君,是人又不是人。譬如一个人叫二狗,他是天子,那么他不是天子的时候,依旧是二狗。天子有两重属性,一个是人,一个是臣民之通约的法。但是法自己没有手脚,不会执行臣民通约的意志,所以需要一个君” “而君的臣民通约的那个属性,未必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可以执行意志的实体就行。哪怕一条狗,他要是有智慧可以执行法的意志,那么他就可以当君;如果一个墨家作出的机械,可以执行法的意志,那么机器也能当君。” “所以,君的第一属性是通约之法,第二属性才是人。君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组织、一个学派、一个邦国的所有部门,而非一定是一个人。” 适是极端反贵族的,所以为了防止“君、臣民之通约”的君主立宪制,他直接把君虚化为了国家机器,这不但是要“选贤人为天子”,而是直接进化到了“狗若能执行法的意志,狗都能当天子”。 并且利用这个概念,极力鼓吹他对“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理解。 用类似的概念,表示上,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所有墨者意志的体现,是一个执行机关,也就是墨家中央的执行委员会。主要是意志自己没有手脚不能自己动弹,所以得选人执行意志。 同样的,墨家的上,就是墨家中央的执行委员会;泗上的上,就是万民制法代表大会;天下的上,就是将来天下的代表大会。 那么这个“一同天下之义”,就是要做到九州是个统一的整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允许的,都需要“上下同义”,由下表达意志,由上这个实体的国家机器执行意志。 而“夫既尚同于上,而未尚同乎天者,则天灾将犹未止也”的意思,适表示“天志是可知的,虽然你们农夫希望粮价提升,禁止进口外部粮食,但是你们的义不合天志,这是有害的,道理是这样的……所以不能够完全地按照所有人的意志直接少数服从多数,那样是要天下大乱的,要在合乎‘天志’的基础上制定政策。比如那要是人人都同意没有政府,没有法律,互相抢劫,那是绝对不能通过的法律,所以不能够完全由集体表达的意志作为上,要有‘天志’作为基础,并且在符合天志的基础上才行。” “那么,怎么知道政策是否合于天志呢?这又需要看子墨子所言的‘三表’:社会的总财富增加了吗?大多数民众得利了吗?人口增加了吗?” “政策制定之前,又怎么知道是否合于三表呢?这又需要说知之术,进行推断,而说知之术又需要专门人才进行掌握和推论,也就是墨家的中央执行委员会,由此掌握立法的最终否决权。” 这就是整个泗上的执政体系,一个完全的近代国家机器,论动员力、组织力和执行力能把周围的分封建制的邦国贵族打出屎来的国家机器。 一整套逻辑下来,适所修正的墨家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和时代格格不入,却又充满活力。 说它万民制法,却又控制政策方向;说它同义,却又不管束太多,使得踮屣这样的民众喜闻乐见的舞蹈大行其道;说它自化,却又引领对联、鞭炮、餐桌、筷子之类的习俗;说它保守,男女牵手行于途、鼓励自由恋爱、鼓励早婚早育;说它自由,但为妓违法、乞讨违法、什伍制度、强制军役…… 同义、平等、兼爱。 墨家从适主政宣义部到现在,一直遵循这三条准则,也就造成了这个光怪陆离在这个时代有些魔幻的泗上,开辟着诸夏特色的启蒙运动——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运动能够成功的前提,是工商业者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自行搞掉封建贵族,以广泛的自由促使广泛的工商业者反抗旧制度——同义、平等、兼爱的前提,是工商业者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够依靠广泛的自由促使广泛的反抗,而不得不以同义来组织先锋队夺权。 所以墨家和杨朱学派不对付,杨朱学派那一套,放在工商业极为发展、资产阶级和市民阶层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那绝对好用,但现在用那就是找死,会被封建贵族打的渣都剩不下,学说都会被湮灭。 所以墨家和儒家不对付,儒家那一套,魔改之后只能走封建仁义宗法的路,以德为最高准则,注定了熬不过最惨烈的原始积累,太不仁义了;不魔改的话,实在是落后于时代了,克己复礼和墨家的义即利也完全相悖。 所以墨家和农家不对付,农家那一套,标准的空想,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商品,以劳动价值取代价格,达成没有利润的交换,保证农民利益,使之小农化,只能最终融合进封建仁义宗法之中,作为重农抑商的刀来用。 所以墨家和管子学派也不对付,管子学派那一套,标准的商业资产阶级手段,把整个国家当成全国最大的金融投机商,操控物价,依靠各种物价的操控充实国库,各种金圆券手段、高利贷富国,工业资产阶级发达还好,不发达就是作死。尤其是离泗上这么近,泗上的手工业发达,齐国照着管子学派这么搞,手工业被泗上远超,又离泗上这么近,很快就要变成买办政权。 所以墨家和名家也不对付,名家那一套的始祖,是邓析,靠着一张嘴,作为郑国最大的讼师,愣是扭转了郑国的法律。一大群律师、雄辩家掌握天下,墨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墨家和兵家也不对付,兵家打仗有一套,但是打完仗怎么办?统一了之后怎么办?兵家避而不谈。 所以墨家和楚国道家也不对付,万物自化,自然法则,要是一切都等着万物自化,墨家所谓的乐土肯定在将来的某一天能达成,然而哪一天呢?鬼知道。千百年后,诸夏等得起吗?民众等得起吗? 所以墨家和郑国道家也不对付,道法自然,小国寡民,国家机器的出现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于是就要退回到道法自然的自然状态,国民自治,每个人都有执行自然法的执法权,那过于空想。 ……百家争端,除了现在还没有完全成体系的法家,墨家可谓是和谁都不对付。 可要论起来,却又和谁都对付,都在吸收着百家的精华,化为己用。 道家的道,很好啊,万物自化证明墨家的乐土九重学说是合理的,是符合天道的。道先生而宇宙自化,完全就是包装成天志的“机械宇宙观”的翻版。对于社会发展的道,是无为自化等着自发演化到资本主义萌芽状态?还是掌握了利益分析学说之后大力推一把,强行带进去?那也不是不可调和的,坐下来聊聊,互相进步嘛。 杨朱的利己,很好啊,但是要区分兼体界限,逻辑上讲,每个人最大化的利己就是兼爱,而不是说兼爱就不利己;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因为个人不能脱离社会而单独存在,这都是可以坐下来一起聊聊、讲讲道理的。 兵家的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很好啊,所以墨家同义的基础,就是数万义师,要战胜而强立使得天下服嘛,真理只在战胜之后。 农家的市贾不二价,很好啊,可以引动一下“利润”从何而来的思索,空想的美好未来是启发科学的美好未来的原初力量嘛。 管子学派的通货说、物价说、价格论、税收调节宏观调控、消费促进投资等,很好啊,可以节用来丰富一下经济学,使得在价格、通货、消费的基础上和墨家的国富学说融合,发展出合用的经济学基础。 名家的诡辩术,很好啊,和墨家的辩术融合,论证法律的意义、发展逻辑学。 至于儒家……儒墨争到这个份上,不是儒家没有值得学习的,而是儒墨之间是死敌,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使得巨子不可能去和儒家坐下好好谈,更不可能由巨子出面去学习,底下人去学管不到,可巨子要是去学,那这巨子也不用当了。 互相对骂“孔某”、“墨狄”、“禽兽”、“无父”的地步,再加上墨家的执政基础和代表的阶层利益,都使得不可能坐下来好好谈。 墨家上下也只能学习子墨子“非儒而称孔子”,对儒家的那套治国学说全力反对,但对孔子个人极为尊重,除了原则性的将来建设一个怎样的天下完全不听外,在做人、修身等事上还是要尊重的。 在这个大背景之下,这一次百家应邀或是主动来到泗上将要展开的这一场大辩论,实际上就是一种“同义”,一种融合。 墨家这是在逼着其余百家站队。 要么你们自己分裂,弄出一些和墨家的学说相近的次生学派入住泗上,其余派系和墨家再不来往;要么大家一起坐下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儒家代表不了诸夏、墨家也代表不了,百家学说出自诸夏,大家求同存异,一起为最美好的天下努力,搞政治协商,欢迎你们来泗上出仕。 而大辩论也是为了统一做基础。 最起码,宇宙观大家争来争去,那总得确定一个宇宙观吧?总合着不能说三晋那边认为天圆地方、泗上认为大地是个球、楚国那边认为太阳出于扶桑神树。在这个确定的基础上,确定和统一一些观念和基础,大家才可以继续辩论,要不然我说这是牛,你说这是马,那也实在辩不下去。 第三百零二章 大乱前夕(十一) 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西门彘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有些和他有关、有些和他无关、有些朦胧地有所了解、有些只是浑沦吞枣的体会。 他很难想象一个“长工”贸易的背后,牵扯到这么多的东西。 但他很容易想象到,一旦那些百家学派的人来到泗上,将会迸发出多少冲突。 这个剧院……到时候会作为百家争论的会场。 其实,何止百家之间的冲突,单单是泗上就有不少的派系。 正如刚才对于那些“长工”贸易的暴发户,西门彘带着“贵族出身”的优越而有些不屑;对于剧院演出的踮屣,市井之民大加称赞喜闻乐见,贵族出身的西门彘却更喜欢听听五音十二律的协奏交响乐。 因而,他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观看邯郸姬的踮屣之舞,今日也没有编钟交响乐的演出,他是来看晚上那两场戏剧的。 一场是新编的《氓》,新编的内容就是故事的最后,那女子果断离开,靠着一双织布的巧手,逐渐积累,购买织机雇佣女工,逐渐发家。而那男子因为种种缘故,最后一无所有,又带着孩子去找那女子,故事最后女子要来了孩子,但却把那男子赶走。 另一场,则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在希腊时候结交的名为“阿里斯托芬”所撰写的一幕名为《妇女代表》或者叫《公民大会妇女》的喜剧。 两幕戏都是女人戏,今晚上来观看的人也多是以学生和年轻人居多,这都是宣传手段。 西门彘主要是来看第二幕《公民大会妇女》的,他既然想要效仿当年索卢参重走西域、让自己的人生有些价值和意义,便想着先来看看这一幕演出,看看索卢参缩写的西行记中那些古怪的邦国和古怪的政治制度。 据说第二幕演出的人,是当年跟随索卢参回来的西方人,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噱头,泗上有百十个希腊的、埃及的、波斯的人,而且还有不少入了墨家成为墨者,有些则还在教授那些西域语言。翻译的事这些人干不了,因为翻译首先得母语文化相当优秀,这些重担只能压在索卢参等西行归来的士和落魄小贵族出身的人身上。 至于第一部名为《氓》的戏剧,西门彘也很熟悉,因为他引发了几年前泗上的一场大批判。 当时适刚刚卸任宣义部,不再主管宣义部的事,宣义部的人创作了《氓》这个故事,但是故事的末尾却是大团圆的结局:前面都和现在的版本一样,只是最后男子落魄去找经营纺织业致富的女人时,女人原谅了男人,并且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当时有人听完就勃然大怒,写了一篇名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其乐融融就是慢性毒草》的文章,大肆批判了其乐融融,充斥着原谅、宽容、妥协、无底线的爱等内容,导致了刚刚重组的宣义部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逼着创作了那个结局的年轻人公开自我批评、道歉,引发了泗上民间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讨论。 往小了说,自己被丈夫冷落、殴打、抛弃之后,自己发家致富了,丈夫来找自己,要不要原谅?要不要尽释前嫌,以德报怨? 往大了说,庶农工商是贱人,被贵族轻视盘剥,等到自己强大了,要把贵族送去煤矿劳改的时候,贵族说你们这样做太狠了,毫无仁义,没有德行,是不是就该原谅?以德报怨?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观,甚至引发了当时在泗上抗议墨家种种僭越的儒家弟子的讨论。 一方认为,乡愿,德之贼也,这种无条件的妥协就是乡愿德贼,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虽然说这部戏本质上违背了三纲五常,违背了夫妇秩序,但是仅就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来说,批判的对。 另一方则认为,君子从道不从君,道不同,不相与谋,这部戏本质上就是错误的,违背了纲常伦理,那么最后的结局如何已经无所谓,这部戏改不改结局,都是泗上无德的体现。 这也间接导致了泗上史称“仲秋斗殴事件”的七十多名儒生参与的大规模械斗事件,互相动用了短剑、弯弓、匕首,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 这时候的儒生那都是左手持剑、右手持经、上能御马、下能读诗的。至今参与了那场斗殴的人中,还有二十多人还在棉布厂劳改。 还引发了其中二十多人被泗上儒生联名开除儒籍,斥之为异端的行为,高呼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号召天下儒生与那二十名认可新结局的儒生互为异端。 号召要以保守对抗僭越、以纲常对抗求利,要用最大的保守,保持最真的诸夏。 在这个列国纷争的乱世,他们的主张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用一种悲情的语境来讲,他们的主张,必将被无耻的求利的贱民和工商业者联合求集权的、僭越的、不仁义各国君主共同绞杀。 这场风波之后,这部戏也就改动了结局。 对于墨家内部而言,这倒没什么风波。 墨家的确讲兼爱,就算适不修改,墨家的兼爱也是有前提的,而且原本的墨家比起现在的墨家要血腥的多——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不杀?原教旨的答案是如果确定杀这个人利天下,那必须杀。 马车撞人,左一右十的问题,原来更是有着标准答案,墨家本身就是功利的、集体的,不然也不会有“兼”和“体”的分别。 也就是适修正之后,这些问题逐渐被淡化,当年王子定出逃必然导致楚国内战,而墨家刺杀王子定之事被否决,也算是对于“杀一人以利天下”的一个修正。 当然,当时适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义”、“仁”等概念,实则则是盼着魏楚开战,为十年后的赵魏翻脸楚国对魏开战的发展时机做准备。 而在那之前,墨家守城的时候,禽滑厘就面临过类似的问题:当时禽滑厘助人守城,以为非攻,城内起火,禽滑厘明明知道身边那个人只是去救火,但违反了守城时候城内起火不准随便救援的律令,当即引弓射杀。 因而这件事在墨家内部几乎是一边倒的,只不过被人借以上位,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有些事,西门彘不清楚,但他也做过一个小小的调查,泗上如今许多被认为习以为常的事,实际上内底里都暗含着墨家内部的“对义的解释权”的争斗,只是在墨家的组织框架下,这种争斗有时候是外人很难看出来的。 有些事,西门彘也听说过,看起来极为慈祥的禽滑厘,当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看起来整天笑眯眯经常出入闹市的适,毒杀巫祝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连他们文科院的院长索卢参,当年那也是贵族圈子内知名的“东方巨狡”。 墨家的水,比他在邺城时候想象的要深得多。 今日他其实不是很想看第一幕戏,他算是贵族出身,不喜欢那种致富的手段,而更喜欢那种“十年磨一剑,谁有不平事”的感觉,而且他向来觉得衣食住行这些东西太低级,不能够满足他那颗躁动、狂热而又期待自己不在多余的心。 也是他经过一番努力考进了西域语系,要是没考进去而是被送入师范,毕业后被安排到淮北等地做教书先生,恐怕他就要溜回邺地了——他认可墨家说的教师先生也是利天下的道理,但是并不想自己去当一辈子的教师先生。 今天他主要是来看看第二幕出自极西之地的《妇女代表》这出戏,不是为了噱头,是觉得好像那里的奴隶主民主也挺好的,他更喜欢那里一些。 内心深处,他并不是很喜欢泗上这种庶农工商乃至从前的仆从、奴隶的平等。 ………… 索卢参西行带来的东西,不只是文化上的,更有很多别的。 而那些别的东西,恰恰又是墨家和名家所最喜欢的,也是两家一直在无限争论的问题。 比如墨家说“中、同长也”,定义中心点的概念。 名家就反驳说,假设这条线无限长,空间无限大,比如宇宙,那么到处都是中点,所以不存在一个中,而是处处都是中。 墨家又立刻修正道:“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表示线段才有中心,而无穷大的事物不存在中点,因为不可测量,所以并不是处处都是中点,而是没有中点。 后来墨家又说:“厚,有所大”,名家反驳道:“无厚也可大千里”。 双方很多时候的辩论,就是鸡同鸭讲。墨家说,得有高度才有体积,将体积称之为大;名家说,没有高度也一样可以千里之大,你们说的不对。 墨家认为,世界上真实存在的物,没有没有厚度的,无穷小不是零,所以没有厚度就没有大。 名家认为,世界上真是存在的物,是存在没有厚度的,所以没有厚度一样也可以大。 这才导致了适在入墨家之前,墨子一直在编纂《经》这个定义概念,重新定义了一些内容,使得辩论的时候,在统一的基础上。别我说体积,你说面积;我说绝对高度、你说相对高度,那就没法辩了。 名家墨家两家在逻辑学、数学、物理学上的相爱相杀,促使了墨子搞出了一套逻辑和定义,也促使了墨子研究光学。 按照墨子的想法,辩论中为了防止鸡同鸭讲,就得定义什么是有限、什么是无限、什么是线段、什么是线、什么是圆、什么是方、什么是体积、什么是面积,然后用新的词汇赋予他们特殊的意义。 等到适进入墨家之后,这些东西立刻被整合进几何学之中,也使得墨家的数学逻辑在原有的基础上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可逻辑这东西一旦研究深了,就很容易出现新的悖论。等到索卢参从西方回来后,和名家与墨家最像的古希腊的思辨逻辑,也迅速在这两家内流传开。 到头来发现两边争论的东西……其实很多都差不多。 只不过那边用飞矢不动,这边用影不徙;那边对圆的定义是由一条线包围着的平面图形,其内有一点与这条线上任何一个点所连成的线段都相等。这边对圆的定义是“一中同长”…… 若仔细琢磨,一中同长四个字,扩写一下,就是有一点与这条线上任何一个点所连成的线段都相等。 这种思辨和索卢参带来的新的思辨问题,最受关注的地方就是泗上的庠序,尤其是……算学系。 此时泗上庠序的算学系的课堂上,年纪轻轻已经熬白了头发的庶轻侯,就正在给学生们讲类似的内容。 黑色的木板上,石膏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根号二。 庶轻侯面对着二十名刚选拔出来的、第一届庠序算学系的学生道:“我们先假定,跟二号可以写成甲分之乙的情况,这个甲分之乙是已经没有公约数的最小值。” “那么,两边平方,得到二等于甲方分之乙方。” “按照九数的法则,可以知道二倍的甲方等于乙方。” “那么,乙方必然是偶数。乙的平方为偶,可知乙一定是偶数,那么乙可以写为二倍的丙。” “那么,甲的平方就等于二倍的丙的平方,所以得知甲的平方也一定是偶数,那么甲也一定是偶数。” “现在,甲和乙都是偶数,便和之前咱们的假定相悖。因为假定甲和乙已经没有最小的约数了,可现在却算出来甲和乙都是偶数,那肯定有约数为二,所以不存在一个分数,可以使之等于根号二。” “根号二,便是所谓的没有道理的数。无穷无尽。但是却能够在图上画出来,只是没有办法测量它的具体长度。” 他又拿着石膏笔在黑色木板上点了点,写了一个负一,说道:“负数呢,则是存在于九数当中,现实中也可以理解的。” “而虚数呢,则是存在于九数中,比如负二肯定没有办法开方,但是在一些方程中却又不得不用。它不存在,但又存在;不存在于最终的结果,但却要存在于计算的过程……” “现在你说,根号二,你很容易画出来,一个边长为一的正方形的对角线,必然是根号二。可你说,虚的根号二,怎么才能在现实中出现呢?那么虚的根号二在辩术和九数中可以存在,但却在现实中不能存在,那么它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诸夏九数中此时早有负数的概念,没有负数,就解不了此时的上中下三禾问题的方程。 而庶轻侯一直醉心于用三角函数的定量来计算相对准确的一度角的正弦,他想到的办法就是用一元三次方程,也一直在尝试着找出一种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于是在适的启发下琢磨着用虚数的概念。 这个数不存在,但又不得不存在,不用的话,他解不开他费心了许多年的一元三次方程,也就无法验证自己推断的一度角用正余弦定理等基础内容到底能不能得到一个准确值。 下面的学生一开始听到无理数的时候,心道这些东西我们能考进庠序的算学系,哪里能不知道呢? 况且今日课上问到的内容,是关于“飞鸟不徙”也就是“飞矢不动”的问题的,他们有点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讲到了无理和虚的概念。 等庶轻侯讲完,一名学生举手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飞矢不动这个定义,是存在于辩术中,但却不存在于现实的?” 第三百零三章 大乱前夕(十二) 庶轻侯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问道:“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时间和空间是宇宙,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不可以单独存在,而在想象的完全不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又没有办法想象出只有空间而无时间存在的样子。” “就拿这个飞矢不动来说,或者名家叫鸟不动、影不动。先说飞矢。” “既然说它是飞矢,那么它一定有速度吧?” 下面的学生纷纷点头,庶轻侯道:“速度是什么?是距离除以时间,也就是说,一个飞矢的存在,必须要有宇和宙、要有时间和空间同时存在,它才能是飞矢。哪怕是箭矢不动,那么你可以说飞矢的速度是零。” “假设现在时间静止,那么时间就是零。一个数除以零,存在吗?能比较大小吗?或者说你能认为一个数除以零就是零吗?当时间静止的时候,空间也就不存在,那么空间不存在,你说你能知道这箭矢是在动还是没有在动?” “这就像是我刚才说的虚数一样,存在吗?不存在吗?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中,不存在一个可以具体的虚数,你现在给我画一个虚的根号负二看看?不用说虚数,你现在给我画一条长度为负一的线段看看?” “那是另一个宇宙才可以现实存在的东西,在我们这个物质的世界里却不可能现实存在。如果不动的飞矢存在,那么我们这个物质的宇宙就不存在,我们也就不存在,所以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动还是不动。” “你们不是也学过吗?意识源于客观的现实,也就是物质。” 学生们似懂非懂,客观现实决定意识的说法,他们学过,但也只是略微的接触。 庶轻侯倒是早有准备,他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便道:“子墨子言,厚,有所大。我们所处在现实中,物必有高,那么最薄最薄的东西,也是又高度的,无穷小并非是零。” “现在,假定我们都生活在没有高的世界中,就像是你们在纸上做的画。” “然后,闭上你们的一只眼睛。” 等到一众学生都闭上眼睛后,庶轻侯拿出一个用于教学的正方体,在手中不断旋转着,问道:“假使你们的世界没有高度,只有长宽。那么你们看到这个正方体的旋转,应该是什么样的?” “你们看到的,就是灯光下正方体在纸上的影子,是一个从边长是一到边长是根号二的古怪变化。一会是正方形,一会是长方形,但你能想象到一个没有高的正方体吗?” “这个正方体对于我们而言,现实存在,我们的意识中,他是个正方体。” “可对于没有高度的世界的人而言,他们的意识中,这就是个一会正方一会长方的古怪存在。” “他们是对的,我们也是对的,因为客观的世界不同,所以意识也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别。意识源于客观的现实,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想到自己第一次听人解释这个问题时候所听到的答案,于是继续拿起了那个立方体。 “假使那个没有高度的宇宙内也有人,他们也有祭司、星官,某一日观察星空,发现了我手里的这个正在旋转的立方体。他们会用自己的意识,总结出来规律。” “这个规律是什么呢?就是天空的那个‘月亮’,会以一个三角正弦表的方式不断变换,最大的时候是个长方形,长度是根号二倍的正方形的边长,而且这种变换可能会像是咱们看月亮一样周而复始,于是他们的祭司由此总结出了历法,并且用以指导那里的人来生活。” “假使我在每次转到正弦值最大的时候,往那个世界投放一些食物,于是他们就会认为食物和‘月亮’的正弦表有一定的联系。” “你说他们错了吗?也不能说他们错了,他们只是依照他们世界的客观规律而拥有的意识。” “他们的意识在他们的世界是正确的,在我们的世界就是错误的、被嘲笑的。” “所以咱们墨家说‘在’,尧那时候的政策是善政,那是针对当时而言的,现在让尧的政策放到现在,那就是恶政,不能够治理天下。” “是尧舜时代的人变了吗?还是尧舜时代的物质基础变了?又是什么导致了尧政古善而今恶呢?” “这就像我们观察天上的月亮,发现了月亮的阴晴圆缺,并且发现阴晴圆缺的周期,定出月份,这就叫尊重客观规律。” “而我们在尊重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利用这种规律,赶夜路的时候选在月中而不是月末或者月初,这就叫发挥主观能动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客观规律不会主动满足人们的需求,这就需要我们在掌握了客观规律之后,利用规律和条件,创造美好的生活。” “我们和楚国道家的分歧,也就在这里,他们认为万物自化,否定主观能动性的作用,认为客观规律的自然演化会让天下自然大治,我们称之为机械论。他们认可道的存在、认可客观规律的存在,但却没有充分发挥人的意识的作用,没有认识到天道和人道的区别,也没有认识到人从物质中得到了意识之后可以利用意识利用客观的规律求利。” 讲到这些,下面的一众学生都笑,庶轻侯自己也笑了,笑道:“你们别笑,巨子就是这么讲的。我也就是他喂给我什么样的枣吃,我吐出来再喂给你们,你们真想琢磨这个,把我布置的算学题都答对了之后,去隔壁的去旁听。” 学生一听这话,顿时一脸苦涩,心道先生布置的那些题目那么多,每日演算都尚且不能完成,哪里有时间去隔壁旁听? 笑过之后,又有学生举手问道:“先生,阿基里斯和乌龟的说法,你也一定听过。这个问题我尝试着解答过,可是得出的结论有些古怪。” “速度固定,每次距离减半,那么每次的时间就是一加上二分之一,加上四分之一,加上八分之一,加上十六分之一……” “如此相加,无穷无尽,直到最后近乎到了无限小。” “假使,无限小不是零,那么最终阿基里斯追上乌龟的时间,肯定不是个整数,但用算学一算却明明是个整数。” “还有,就是取一木无限半分,累世不竭,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个时间每次减半,可是数量却无限大。这个无限大的每次减半的时间相加,为什么不是无限大,却只是一个固定的值?” “还有木取一半,累世不竭,那么无限多的次数之后,这无限多的木头相加,最终还是小于那根木头的长度。既然都已经是无限多了,怎么可能会是小于那根木头的长度呢?” “再比如,一根线段,长一尺,上面有无限多个点。一根线段,长两尺,上面也是无限多个点。那么,两尺长的线段上的无限多,是一尺长的无限多的两倍吗?” “再比如,巨子说他知道球体积的算法,是看两位先生算出来过,说用的是无限分割法。假使一个球,无限被割片,那么无限被割,每一片的厚度就是无限小。子墨子言,厚,方可大。只有有高度,才能求体积,那么无限大的无限小相加,为什么会是球体积那个固定的值呢?” “无限大、无限小,到底是怎么计算的呢?” “无限大是数吗?无限多个逐渐趋近于无限小的数相加,并不是无限大,阿基里斯乌龟和取木半截都可以证明是一个固定的值,这是可以算出来的吗?” 庶轻侯拍了拍额头,笑道:“我想到当年巨子的一句话。我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他说他不会,还说要是他自己什么都会了,能把所有的天志都解答出来,那还收弟子干什么?” “这些问题,你们自己收好,不要放弃。记得《劝学篇》里的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我希望你们学成之后,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我,告诉我这无限大、无限小到底该怎么算。正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现在我还是用巨子当年的那番话,告诉你们。“ “要是我什么都懂了,领悟了天地间所有的天志,那还要你们做什么?我希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现在!下课!” 一生下课,弟子们纷纷起身,等庶轻侯离开之后,那个提问的学生将这个难以理解的问题写在了纸上,揣摩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心道有朝一日,我定要知道这无限大、无限小到底该怎么算。 庶轻侯摆脱了这些他喜欢的、但是往往会提出许多让他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答案的学生。 回到自己的宿舍,便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就住在他隔壁不远,但是因为他躲进庠序精研算学不去过问利天下事,导致两个人几乎不说话的、研究天文学的心上人。 两个人这些年一直靠书信交流,因为一旦见面就要争吵利天下的政策到底该怎么样,索性也就不见面。 庶轻侯很开心地打开了信件,看着上面镌细的字体,并不是很在意信上的内容。 信上说了一件大事,她们真的看到了太岁星的“月亮”,暂时只看到一颗,围绕着太岁星旋转,即便千里镜的倍数还不够大,仍然能够看到它们围绕着太岁星旋转,和月亮、地球的假说是一样的。 并认为如果那些磨镜的工匠可以将千里镜制作的更好一些,或许真的可以借助太岁星“月亮”的阴晴圆缺,来测绘整个九州的带有经纬度的准确地图。 另外,她们也观察到了启明星,或者叫长庚星的相位变化,足以证明启明星的确不是围绕着大地转动,而是围绕着太阳在旋转,无论如何天圆地方的说法都不可以解释这两个问题。 信的最后,向他请教了一些关于椭圆的问题,询问他关于椭圆焦点的许多内容,但却并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展开了第二封信,是他的兄长庶轻王写的,这信上的内容就简单的多了。 告诉他,他的侄子在高柳成婚了,不久之后就要调回泗上,让他过完年回家一趟,一家人一起聚一聚。 别的内容再也没有多说。 庶轻侯看了看第二封信,终于提起笔,取了一张纸,给第一封信写了一封回信。 “椭圆焦点的学问,源于子墨子对于凹凸镜反射的光学八法中,圆点是否就是焦点讨论的延伸,这并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 “我在琢磨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我的学生在询问我关于无限小累加问题的答案,在我的小屋中我恐怕并没有时间去书写一整套关于椭圆的问题。” “我的侄子成婚了,要回泗上,也要在泗上举办一个婚礼。到时候我要回去,那时候我就暂时不用思索一元三次方程和无限小叠加的问题了。如果我们走运河去,再走驿路返回,那正好是是一个椭圆的形状,两个焦点的连线就是从这里到我家的最短距离,但却并没有路。” “那将是一个一起探讨椭圆问题的最好机会,如果你愿意的话。” 短短地写完了回信,庶轻侯翻开自己的每日记事本,记录下了今天在课堂上发生的一切。 而在这篇每日记事的最后,庶轻侯这样写到。 “虚数和三幂方程;子墨子光学八法留下的椭圆和曲面焦点的讨论;炮兵关于曲线运算的需求;无穷小是否为零;割球法累加计算球体积;无穷小是否可以计算;运算中无穷小是否可以看作是零……” “可以预见,九数之学,百年内,大乱将至。百年于人可谓两世,于宇宙浩渺不过一瞬,其道无穷,吾生有涯,实乃人生第一憾事。” 在阖上记事本前,他取来一张二指宽的纸条,重重地写下了“大乱将至”四个字,夹在了今日记录的关于无穷小是否为零、包含无穷小的运算是否合理的那一页日记上。 第三百零四章 新生和死亡(上) 大乱将至,天无异象。 最能代表灾祸的异象,此时大约是彗星,墨子去世之前、田氏政变的那一年,最容易被人类发现的那颗周期性的彗星出现过。 那颗彗星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各国的典籍尚且齐全,各国的史书尚且没有被焚烧,于是墨家在那一年告诉天下:那颗彗星,正是鲁文公十四年所载的那颗”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的彗星;也同样是七十多年前秦厉共公十年所出现的那一颗。 并且告诉天下,这不是什么灾祸的象征,只是一颗围绕太阳转动的星星。所谓“彗本无光、反日而为光”,和月亮一样都只是反射太阳的光芒。 并且预言在七十四五六年之后,这颗彗星会再一次出现。 这些学说伴随着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展,很快在市井间流传开,幸于此时并未被焚毁的各国史料,使得这种从过去推断的猜测很快成为了人们所相信的学说。 诸夏九州巨城大邑,人们对于星空的认识,逐渐从感到自己渺小无力而涌出的不知名的恐慌,变为了一种想要探究其中“天志之理”的“妄想”。 如今那颗周期为七十六年的彗星自然不会在短短十几年后再次出现,这些年也算是风调雨顺。 时代之下,普通人对于大乱将至并没有那么敏感的嗅觉,在大乱来临之前,人们从不会相信大乱即将到来。 况且,就算大乱降临,人们还是要吃饭、喝水、婚配、繁衍,在苦难中挣扎着完成作为人动物性的最基本的意义。 遥远的北方高柳,虽然因为胡非子、孟胜和一大群墨者的抵达导致了诸多的猜测,可是当庶俘芈的婚礼举行的时候,城中的很多人还是带着一种欢喜的情感去看这一场热闹的。 大乱将至的传言已有,可终究还没有乱起来不是?总不能学故事里忧天的杞人。 本身这就是一场象征性意义的样板婚礼,为了在将来最大程度上做到“节用”的同时,又尽可能促使一种表面的平等——旧婚礼最表面平等的一点就是婚礼禁乐,哪怕是天子诸侯也得和庶民一样不能奏乐。前者不为,后者不能。 那些组织起来的官方的迎娶的马车,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得婚礼在迎娶过程中不会出现太大的因为财富导致的对比。 终究墨家走的路,注定了今后贫富差距会加剧,更注定了可能会有许多人怀念分封建制之下的田园美好。 关于双方的结合更是有着不同的意味。 一个是墨家军中的男子。 一个是新兴的工商业者家的女儿。 前者代表着理论、道义和武力。后者代表着金钱和新兴的一种生产关系的新阶级。用孟胜的话说,这算是天作之合。 高柳城内的军营家属区到城中的道路上,前几日下的积雪早已经被”门前雪”法令管辖之下的高柳民众清扫的干干净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一大群小孩子冲进硝烟中,寻找着因为爆炸的冲击而断掉了引线的爆竹,然后堵住了要去接亲的庶俘芈的马车,问他要糖吃。 炒熟的瓜子、花生被抛下来,孩子们捡起来觉得满意了,这才让开路。 庶俘芈依照着以往的风俗,穿着一身纯黑色的新衣服,坐在马车上,前面是婚庆公司的御手:依着习俗,只有接上了新娘子后,新郎需要亲自驾车在新娘子家周围转上三圈,然后才可以交给御手。 只是寻常人家并没有马车,术业专攻,今后这一切都由专门的婚庆官媒来完成。 附近都是一些军中的家属,庶俘芈便哼唱着这时候结婚要唱的歌,既算作喜庆,也算是邀请。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 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 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 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通篇最关键的一句,可能流传了几百年,甚至可能会在诸夏继续流传几千年。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换一句市井间的言语,那就是:酒不好、菜不好,但是大家要吃喝喝好。 庶俘芈并不知道这句酒菜不好、但要吃好喝好的话,将会继续流传几千年,并且从婚礼的宴会一直走到了平日的小聚。 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妇人或是中年男子冲着庶俘芈吹着口哨,喊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真的是不饥渴吗?” 几声口哨和戏谑下去,庶俘芈脸稍微有些红,知道婚礼上可能还要面对更为露骨的话。 跟着一起去接亲的几个人笑骂着团着雪球,砸着问庶俘芈是不是真的匪饥匪渴的人,笑声一片。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提着两个灯笼,这是旧习,又不是旧习。 旧习要用烛,另外还要两个人给挡风。 然而旧习产生的时候,并没有纸,不能够做灯笼,所以遵循着物质基础的改变带来习俗改变的道义,墨家换成了纸灯笼。 天色已经不早,但却正好,婚礼婚礼,黄昏时候的礼仪,没有白天结婚的,都是在傍晚。 军营区在城邑的西北边,本是迷信,西北主征伐,但有些东西时间一久便是习惯。 杏儿的家在街市区,高柳最为繁华的地方,工商近市,时间一久,也就成为了工商业的聚集区,毕竟高柳现在并没有太多的大型水力作坊,毛纺织业还是以家庭手工业作坊工厂为主。 如今她家的门前也聚集了一堆的人,那些在她家作为雇工纺织的女人早就盼着这场婚礼了,今日不用上工,而且还有一些不多的各色食物。 大门紧闭,按照以往防止“抢亲”的习俗,家里亲属的男丁都站在门外等着。 这种习俗一则是上古时候抢亲习惯留下的残余,另一种也算是警告男方自己家里也有能挥拳头的,算是一种变向的警告。 杏儿在屋子里,烤着火,穿着一身新衣,几个一起上过女子学堂的女伴作为伴娘,唱着歌来打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这是原本贵族女子出嫁时候,那些陪伴出嫁的滕妾姊妹们唱的歌,很是欢快。 平常家庭并没有厅堂和屏风,自然也就没有俟我于著乎而。 杏儿好久没有见到庶俘芈了,此时听到女伴儿一唱,心头自然浮现出恋人的样子,可随即心里又有些感伤。 冬天快要过去了,自己也要离开家里去泗上了,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活,未至的恐慌。 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没有太多要准备的,嫁妆也已经备足,婚前的一些教育也在官媒的婚前学堂里完成,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 看上去一切平静,父母都带着笑容,看上去一切都好。 可当外面响起鞭炮声的时候,这种平静的笑容终于被打破。 母亲挽着杏儿的手,本来想要笑着说一句:“怪冷的,别折腾他了,这就走吧。” 可话还没说出口,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只是握着女儿的手。 杏儿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个陪伴的女伴儿急忙又劝了几句,这才止住。 一路相送,迎娶出门,上了车,绕着她家转了三圈,杏儿想说新规矩下,不用三个月,只要三天就可以回来看看的,可想了半天,觉得父母肯定也知道,三天后回来,终究要走,于是不再说话。 车内不冷,有个小小的火炉,庶俘芈和她平日相见总有许多的话,可真到结婚的这一天,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等再一次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时,不知过了多久,庶俘芈挽着她的手下了车、 屋子里的人早已经在那里等待,这里是军营区的一个大厅,里面坐了将近二百多号人,各种食物都已经摆放好了。 刚进了屋子,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一头烤熟的羊,迎娶妻子到自己家的第一件事,是共牢而食。 未必是羊,未必是牛,未必是整羊,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意义。 两个人一起夹起一块,吃下去后,便有小孩子捧来了两个剖开的苦瓜,有些地方也用葫芦。 里面装着淡淡的酒水,夫妻两人互相举着剖开的苦瓜瓢,共饮了交杯酒,然后将那个剖开的苦瓜放下,合二为一,拴上一截红绳。 酒水甜、苦瓜苦,象征着日后的生活有苦有甜。 有所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大的葫芦和苦瓜也是用来渡水的工具,交杯酒还有夫妻两人同舟共济之意。 庶俘芈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墨家又没有什么三月庙见方为人妇的习俗,婚礼到了这一步也就算是到了一半。 许多人冲着庶俘芈打趣道:“娶了新妇,说点什么啊。” 有人也喊道:“庶连长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连代表都说你来做连代表也不差,说说是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妇的。” 若是平时,庶俘芈虽不敢说口若悬河,可作为军中的连级干部,又是在泗上那种街头演讲整日都有的地方长大了,莫说面对着二百多熟悉的人,就是再多,他也能讲。 可今日,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酒菜不好,但也要吃好喝好……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和死亡(中) 整个厅堂里的人都轰然大笑,有人喊道:“庶连长,你开了个好头啊,以后我们结婚,倒是这一句话都能打发了。” 庶俘芈和杏儿两人都笑了,便又亲手将两个人共食的羊切开,叫人送到了各个桌子上,就算是正式开吃。 婚礼禁乐,禁的是钟鼓之乐,然而却不禁各种小曲小调。 义师出征作战,连队旅内都有笛鼓手,这里又是代地,胡风颇盛,边有人趁兴吹了几曲颇为欢乐的曲子。 诸夏民族能歌善舞,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正是“式歌且舞”,高柳军中又多蹴鞠、斗舞之戏,便有几人起着哄唱歌跳舞。 一曲完毕,忽然人群中有人起了个头。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起头的人只唱了两句,原本还在跳舞唱歌的那些人顿时都停下,一起哄笑着跟着起着的头唱下去。 绸缪。 这是一首标准的“闹洞房”的歌。 百十个男女一起扯着嗓子唱完了第一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把柴火扎得紧,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啥夜晚?见这好人真欢欣。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好人怎样亲? 今晚上当然是两个人结婚的夜晚,至于两个人要怎么亲热,真正具体的肯定不会在众人面前来一次。 可歌这么一唱,又被人起哄,杏儿羞红着脸看着庶俘芈,两个人牵着手,在众人的起哄中,将嘴唇互相靠近。 旁边的人轻拍着桌子打着节拍,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更多得人一起拍着桌子,打着节拍,两个早已经亲过的人,这时候倒是羞赧起来,匆匆触碰了一下,旁边的人这才停住。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绸缪三句,句句都在用俏皮的语言逗弄新人。 要么就讲讲两个人是怎么相遇的,要么就亲一下。 既不猥亵,却又欢快。 每每几个客人兴致正高的时候,便撺掇着别人一起唱歌,唱一次便要亲一下。 闹腾了许久,两个人被送入了洞房,外面的人还在欢闹。 待两个人离开后,从原本的欢闹,渐渐变为了离别的伤感,里面在座的许多人要被调回泗上,有些人留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趁着今日的酒,难免便有了许多遏制不住的情愫。 洞房内,两个人刚坐在床边。 庶俘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镶嵌着红枣的馒头,用的是北面胡人的湖碱蒸出来的,很宣很白。 杏儿也像是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个用大黄米做的黏团,里面包着一些馅料。 “你没吃饱吧?”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互相看着对方手里为对方偷来的食物,再也没有了那种紧张和羞怯,一起笑了起来。 将枣馒头和黏团子掰开,一人分了一半,就在新房内吃着饭。 “晚上不要撩拨我,但是可以抱着一起睡。” 两个人并不是没有做过什么的人,只是因为要去泗上,之前忍了许久。加之从前也只是找些地方悄悄的来一次,从没有一起抱着睡过。 庶俘芈脸皮厚着先说了这么一句,杏儿轻轻掐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笑骂道:“想得美。就算没有禁令,这几天也不行……” 啃了两口馒头,便止住了饿,杏儿便问道:“我还从没问过你,你是喜欢男孩啊,还是女孩呢?” 庶俘芈嘻嘻一笑,反问道:“我还正想问你呢。我们在泗上不一样,你听过这首歌没有?” 铺好蒲席再把竹凉席铺上,然后君王进入甜美的梦乡。从沉深的睡梦中悠悠醒来,反复回忆修补梦游的情状。你猜君王在梦里梦到什么?梦到了黑熊罴是那样粗壮,梦到了花虺蛇是那样细长。 请来占梦官为君王说端详:你在梦里遇见粗壮的熊罢,这是你要生公子的好运气;你在梦里遇见花蛇细又长,这是生女的吉兆落你头上! 啊!若是宝贝公子生下来,让他睡到檀木雕的大床上,让他捡样地穿那漂亮衣裳,淘来精美的玉圭给他玩耍,你看他的哭声是多么嘹亮,将来定会大红蔽膝穿身上,成为我周室的君主或侯王! 啊!若是千金女儿生下来,让她睡到宫殿屋脚地上边,给她小小的襁褓往身上穿,找来陶制的纺缍让她把玩,但愿她不招是惹非不邪僻,每天围着锅台转安排酒饭,知理知法不给父母添麻烦! 《斯干》、《斯干》。 斯干之梦,便是说怀孕的预兆。 杏儿明白庶俘芈想问什么,是不是她小的时候,生出来男孩子就放在床上养着;生出来女孩子就睡在地上? 庶俘芈出生的时候,泗上墨家已经夺权,虽然那时候她的姐姐还没有被取一个古怪的“君子”的名字,可那时候在“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口号下,各种强制的平等行为也在墨家管辖的范围内强制推行。 至少庶俘芈记忆中,姐姐不是睡在地上的,小时候村社里倒是有人这样做,结果被村社的妇女委员们堵在家门口痛骂,骂的可谓是狗血淋头以至于出门都不好意思。 当然,这种事在泗上也导致了一些波折,甚至出现过武力的强制镇压的情况。 杏儿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小时候倒是没有。小时候我爹爹整日做货郎,母亲和我爹爹一起做事,她在家中可不只是主内。” 庶俘芈嬉笑道:“那咱家也一样,生男生女都一样,大不了多生几个。反正泗上的学堂,男女都能上。若是聪明一些,考进庠序,那就最好了。” “我希望等他们长大结婚的时候,已经不用打仗了,就像是歌里面唱的那样,九州俱喜。” 杏儿点点头,似乎明白了那句简单的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宣传,心里默默祷念着。 “我也希望他们长大后,已经不用打仗了。” 庶俘芈看着杏儿,用一种很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为了咱们的孩子长大后不用打仗了,我要杀许多许多人。” “然后,也会有更多的人出生。” ………… 夜深了,欢闹还没有停下。 高柳城中,偶尔会响起几声爆竹,震得狗吠阵阵。 外面又下雪了。 城内距离欢闹声很远很远的地方。 城边靠近河水下游的一处破旧的房间内,取暖的煤火已经暗淡,一个不大的土炕上挤着二十多个女人,劳累了一天的她们早早睡着,明天早晨天一亮就要起来继续干活。 这里是高柳城最大的羊毛纺织作坊,也是高柳城五成以上可以用于纺织的、清洗之后的羊毛来源地。 那一日在北上途中唱着《蒹葭》,给儿子讲解蒹葭之意的贵族女子,这时候却睡不着。 屋子里不是很冷,炕上很暖和。 她悄悄起身,从旁边摸出来一个平日插着的骨簪子,原本贵重的金银饰品早就没有了。 尖锐的骨簪子在炉火的微光下发出惨白的光芒,原本细嫩的手指如今早已粗糙。 从来到高柳,她就被安排在了这个毛纺作坊内,从事洗毛的工作。 每天要和曾经的贵人女子、新来高柳的奴隶女人、或是刚刚逃亡到这里的农家女子、亦或是跑到高柳的牧奴女子挤在一张炕上睡觉。 狭小,比起她曾经居住的带着屏风的厅堂要小的多。 有味,没有香料,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不可能没有让她作呕的味道。 没有倒马桶的奴仆,每天早晨需要轮值倒掉所有人的脏东西。 没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够的玉米面窝头,每个月发一些大约可以买四斤肉的钱。 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面对成堆的羊毛。 混合了湖碱的开水浸烫着这些从高柳或是草原上收来的羊毛,用煤煮沸的水将羊毛上沾着的灰尘、油脂清洗下来。 湿热的环境下,许多人不再盘头,既没有时间,也难以承受这种湿热的工作环境,虱子滋生,许多女人选择剪短了头发。 她和很多逃亡到这里的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很知足这样的生活,可她却受不了。 热到将近沸腾的水、湿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蒸煮房、一个月下去就把嫩白的若削葱根的手浸泡到皲裂的碱水、每日繁忙的从天明干到天黑的繁重劳作、令她作呕的羊脂的腥膻味道…… 这一切,都靠着对两个孩子的爱支撑着去忍受,想要活下去。 至少每一旬,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墨家没有像那些贵族争斗一样斩草除根把孩子杀死。 那是支撑着她熬过一天又一天根本不可能忍受下去的生活的全部动力。 可现在,她承受不住了。 白色的骨簪就在手中,在炉火下颤抖。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墨家不准她们死,如果让她们死,她们在公子朝失败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每隔十天,她们这些人都会被聚集在一起,强制听讲义。 讲义的内容,只有两个字的主题。 新生。 每每听到这两个字,她都想笑,心想,这是多么虚伪多么恶心的一句话。如果不是你们墨家帮着公子章,我们又何必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曾死,何必新生? 第三百零六章 新生和死亡(下) 她讨厌墨家。 高柳城的一切,都让她作呕。 她不懂为什么高柳城的许多人每天都带着笑容。 她看到的高柳城,是一座肮脏的、恶心的、没有廉耻的城邑。 就像这座巨大的、容纳九百人的大型羊毛纺织作坊,处处充斥着恶心。 她看到的,是那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嘴脸:送来羊毛的时候,这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和那些卖羊毛的小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送来羊毛的人总是想要把羊毛卖一个高价,为了一文钱的价格,也要掰扯上半天。 收购羊毛的人总是想要把羊毛收来一个低价,为了一文钱的价格,能够伸出手翻动那些油乎乎的羊毛想要找出瑕疵。 散发着令她恶心味道的煤烟,每一天都在作坊内飘荡,早晨起来的时候会落上一层黑色的煤灰,放眼望去没有亭台也没有翠色,这里的人根本不懂欣赏那些庭院的美,只会看着油浸浸的纸币笑。 每天天一亮,一群不懂诗书的商人就会等在作坊的门口,成包地买走已经清洗过、梳洗过、作坊暂时用不上的羊毛。 然后拆成小包,借给城内的散户家庭,由她们纺织成毛纱,或者是直接在自己的家中购买纺车。 男女聚在一起,说着那些令她作呕的笑话言语,不知羞耻地为了几个钱去从事那些低贱的劳作。 那些纺成的毛纱,又被那些包买的商人收回,支付给纺织的家庭一定的钱,再一次地轮回,无休无止。 牧羊秀美的田园,变为了大型的合作养殖社。 用以祭天的少牢,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钱,卖肉的钱、卖毛的钱,再无半点神圣。 她相信人总是要畏惧点什么,不然就会道德沦丧,可这里的人对高贵的血统没有丝毫的畏惧。 贵贱有别的礼,变为了钱多钱少评论,她在作坊里从没听过有人谈论谁的血统,听到的只是那些女工羡慕地谈着哪里又开办了一座私营的作坊,日入多少钱。 用以让贵族田猎的鹿,变成了高柳城小伙子眼中可以换钱娶媳妇的鹿皮,没有任何美感地用陷阱、火枪将那些原本贵人田猎以祭天练艺的野兽屠杀。 蕴含着妇人技巧和艺术的纺织刺绣,变成了一群人一模一样的劳作。洗毛的、纺纱的、织毛呢的,层层分明,每一匹毛呢全都长得一个样,就算再高的妇德手艺也只是用来换钱的肮脏货物。 人和人之间不再有信任,契约、定金、股份法这样的字眼,每一天都在耳边流传,那种贵族之间的诚信,成为了这些贱人之间需要制法定法以维持的低贱文书。 女人用以展示自己手段的厨艺,在作坊里变为了整齐一致大小的土豆块、长得全都一样的窝头、味道完全一样的咸菜。 文雅而又为了兴趣的读书,成了这里女工求利的工具:认识多少个字就可以在这个作坊内提升一定的工资,那些女人根本不是为了文雅和修养,而是为了每个月多发的几个铜钱去读书,文字充满了铜的恶臭。 人和人的尊重没有了,曾经等级比她低得多的一起来的贵人女子,为了一件小事可以指着她的鼻子用最低俗的本地方言骂她。 人和人的情义没有了,那些购买梳洗好的羊毛的商人互相联合,组成股份制的商会,提前预定,排挤那些散户购买羊毛的人,彼此间勾心斗角,以大吞小。 人性的善,在这里不存在,只有赤裸到极点的“人性无善无恶”,食色都是人性,为了钱、为了欲,混乱无比。 在这里忙碌的和她一样的曾经贵人,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自贱身份,再婚嫁给高柳曾经低贱的逃奴、现在的自耕农。 乾坤颠倒、贵贱无序、人人求利…… 而这种情况下,墨家居然虚伪而又恶心地让她去“新生”,让她用自己的劳作支撑自己的生活,说她们从前都是蠹虫。 靠劳作支撑自己的生活,这就是新生? 贵人女子想笑,这不是新生,这是低贱。 从高贵走向低贱,怎么能叫新生?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农奴劳作,封主仁义,祭时有酒,稼时有饭,人人守礼,处处规矩,人不求利,礼让有节……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天下,墨家非要毁了它? 在讲义的强制课堂上,她曾用嘲笑的语气问过墨家。 你们凭什么要夺走属于我们的土地? 墨家的人却反问,你们的土地又是从哪来的呢? 她说那是君王封给他们的。 墨家的人大笑,说周天子的土地也是从殷商手里抢来的,而殷商再上古,道法自然之时,那些君王是从庶农手里把土地抢走。如果你认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那么现在庶农们抢回来了,你们有能耐就抢回去。 她反问:你们这样不合于礼和法,因为礼法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犯了法。 墨家的人说,道法于自然和天志,自然法下,土地归万民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违背了自然法,所以没有法理性,我们不承认。法要合于自然、天志,然后才可以被万民所制,法本身不合于自然和天志,那就不是法。 论及辩论,她又如何及得上墨家的人,更让他恶心的是墨家根本就是在耍赖。 在礼法的范围内,墨家肯定是不对的,可墨家这些人竟然无耻到不承认礼法。 这在她看来,就像是墨家的人非要说水往高处流,然后指着低洼处说这叫高,而山峰叫低。 所以她不想听墨家所谓的新生,如果新生就是从高贵走向低贱的劳作,那么还不如死了。 只是因为两个孩子,她才苦苦支撑。 小一点的孩子被送进了养育院,在那里接受抚养,但却不会把高柳城少的可怜的教师资源分配给他们,倒是也学写字,可更多的是从小就要培养他们做工。 大一点的孩子更加可怜,被送到了泥瓦匠那里当学徒,只是管吃管住,每天都要干活。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每一旬还能见到。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作呕,但是对孩子的爱让她坚持着,然而今天,她却坚持不住了。 就在前几天,她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屈辱。 墨家宣义部的人把她们叫在一起,当着那些贱人的面,发表了一通演说。 宣义部的人指着她们这些贵族出身的女性,用充满了侮辱性的话语告诉那些贱人: “不要听那些欺骗,以为他们祖先的高贵血统会使贵族比我们高贵,所以贵贱有别就是合理的。只有配马配牛才讲血统。” “诸夏九州所有人,都出自伏羲女娲这个祖先,论起血统我们每个人都高贵。” “他们不稼不穑,靠着封地让你们劳作,他们吃饱喝足了练习武艺箭术、学习文字诗书,穿着华丽的衣服,然后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血统注定的,所以你们才低贱无礼,而他们却高贵优雅。” “现在看看这些贵族们,当她们离开了她们当蠹虫的封地,还有高贵吗?还不是和天下人一样,吃饭、拉屎、睡觉。”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低贱的人哄笑起来,看着那些穿着和她们一样的衣服的贵族女人们,就像是看一群奇怪的让人发笑的野兽。 墨家的人骂她们的血统是配牛配马,居然侮辱她们也拉屎。 再之后的话,女人已经听不下去,身边的那些哄笑声,让她明白墨家的人为什么不让她们死、为什么从赵侯的手里接下了她们。 墨家的人,就是要用她们,让高柳的人发现,原来高贵和低贱,全都是谎言。 墨家的人,是把她们当成一个工具,一个让人敢于去求利、敢于让乾坤颠倒的工具。 这样的侮辱之下,女子已经承受不下去,她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事,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被人嘲笑取笑像是看动物一样看着她们的事。 那番演说的最后,墨家宣义部的人又在诱惑她们。 “既然血统不分高低贵贱,血统自然也不分好人坏人。剥离了她们赖以当蠹虫的封田,她们也是人,和你们一样的人。” “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自食其力不是低贱、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她们曾经就是蠹虫,她们也和你们一样可以增加薪水,可以在学了文字后做别的事,可以在这里三五年后离开……” 更让她所不齿的是第二天就有和她一样的人,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是蠹虫,说自食其力不低贱,说自己从前错了,说贵族圈子里的那些肮脏事。 只为了一点小利,葬送了所有的尊严。 女人不齿,不屑,更是难以承受这种被人批判的侮辱,尤其是被一群身份低贱的人嘲笑……嘲笑她做事慢、嘲笑她当蠹虫当惯了提个羊毛都提不到、嘲笑她如今劳作也是贱人了是什么感觉…… 几天的时间,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那些曾经低贱的被坏的贵族侮辱过损害过的贱人,把那些怨恨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可那是坏的贵族做的坏事,她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下没有问题,只要人人都是仁义的贵族就可以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盼着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封君都是好人,却非要祸乱天下呢? 此时此刻,借着炉火的光,摸着那根白白的骨簪,女人想到了襄子的姐姐以簪自刎的事。 那是赵国贵族都传颂的故事,赵女多烈,她也不想再受这样的侮辱。 摸着那根簪子,走到了下着大雪的外面,远处似乎有鞭炮声传来,不知道哪里又有什么值得高柳这群贱人高兴的事。 寒冷的夜,女人脱下衣衫,用洁白的雪擦洗着自己因为劳作而布满灰尘的身体。 她想,自己死了,墨家的人不会给自己清洗尸体的。 高高贵贵的来,也要高高贵贵的去。 雪很白,很洁净,可以洗去她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屈辱,洗去肮脏的煤灰、洗去那些羊毛的腥膻。 “死去的世界,不需要什么新生。” 清洗过自己的身体,重新穿好了那身她不想穿但却不得不穿的棉布衣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皱。 将快要冻僵的身体摆正,跪坐在雪地上,举起了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最后一眼望着已经沉睡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对两个儿子说着最后的诀别。 她本想说,牢记此仇,杀光墨者,屠尽跟随墨者的肮脏贱民。 可最后,还是冲着昊天祈祷了一句最简单的母亲该说的话。 “好好活着。” 然后做了一件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之下,贵族应该做的事——制造了一部整个阶层在穷途末路下唯一能创造的悲壮美——殉道。 鲜血洒落在雪上,如同南方的梅。 第三百零七章 伪滕文公章句(上) 大雪掩盖了许多,包括美。 女子死后,用席子卷着按照墨家“节葬”的方式埋掉。 本该悲壮的死,被传为了“当蠹虫当惯了,干这点活就受不了,这要是以前我们岂不是早得死了”的庸俗。 更有甚者,还传言说她可能是跟人胡搞怀孕了,结果人家只是玩玩,并没给她承诺,所以自杀了。 至少那些逃亡来到这里、被要来的奴隶等出身的女工是这样传的。 很快人们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晚上要学字、白天要做工,哪里有时间管这些事呢? 城中的商贾们整日讨论的是如何运粮到云中以便获得草原专营互市商会的股份;城中的农民整日讨论的是马上开春了要种什么最能赚钱;城中的工匠讨论的是璆琳作坊又要招工要不要进去做事;城中军人讨论的是今年那些胡人被吓得都没来劫掠、没有胡人就没有军功这可怎么办…… 大雪过后,春天便近了。 更远方的消息传来,六月份,诸侯要在宋国的菏泽会盟,因为宋国是为数不多没有卷入这一场波及了中原诸国大战的邦国,也是各国都能接受的会盟地点。 报上说,要商讨许多事,包括邦国战争法、禁止屠城之义、魏赵韩换地、齐墨条约、楚魏和约等等内容。 高柳的一些人对于和平充满了期待,却也有些人对于和平充满了不满:高柳作坊内劳动力奇缺,墨家为了维护兵员人口大规模垦荒分地,各国贵族封地下却还有许多的人口,不开战砸碎封地贵族,去哪雇人? 除了这个消息,报上也说了另一件事,诸夏许多学派一同来到了泗上,要讨论天地人三道。 这个消息在市井间热闹了一阵,可也很快就被高柳本地的大量墨者南迁的事盖过。 春天一到,又有不少墨者从泗上过来,原本的工作都已经交接完毕,那些接到了调令的墨者开始出发。 眷属们有两个连队的骑兵护送,走的是燕国到海边、从海边到黄河、从黄河到泗上的路。 那些调走的墨者,则是走中山国到巨鹿泽,再从巨鹿泽插过齐国西线的路。 不只是从高柳到泗上有着一列列行走的队伍,从南郑、楚国、齐国、三晋、郑国、宋国……都有许多的人涌向泗上,泗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不同目的的人朝着这边汇聚。 会盟的。 辩论的。 调任的。 求学的。 逃亡的。 运送“长工”的。 贸易丝绸瓷器铁器茶叶棉布璆琳蔗糖的。 许多许多。 ………… 泗上,沛邑。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因为加工技术不过关而分成许多小格子的璆琳窗依旧比窗纸透进更多的光。 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绿色的窗格,洒在地上铺着的从邯郸运来的织花毛地毯上。 屋子的最北角,两个人跪坐在地上,相对而坐。 两个人的中间,摆放着一个案几,上面摆放着两个泗上窑烧出来的瓷杯子,上面用釉彩写着八个红色的字。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瓷杯子里泡着两杯绿莹莹的海阳茶,一杯已经喝了一半,一个穿着棉布改良短褐的女子正提着一个铜水壶添水。 案几的后面,有一排小方桌,小方桌的后面坐着六个泗上特有的速记员,正在用鹅毛笔蘸着墨水,用更加简化的速记专用字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案几的下首,跪坐着二十多个人,左边的是泗上的主人,墨家各个部门的人,穿着都是标准的泗上短褐;右边的人也都穿着短褐,只不过样式和泗上的又不一样。 案几的左边,是适。 案几的右边,是楚国农家的代表人物,农家学派的楚国领袖,后来与孟子起了冲突的许行的祖父辈人物,许析。 诸子百家齐聚泗上,墨家需要出面接待,在大辩论之前,有些事情需要先行解决:结盟。 虽然现在墨家如日中天,刚爆锤完了齐国、干涉了赵国继承权内战。 但作为一个学派,学派领袖前来,墨家必须要巨子出面接待。 适和许析刚谈了不久,总是忍不住觉得有些时空错乱的幻觉,几十年后许析的孙辈会在滕国传播学说,拉走了大儒陈良的弟弟和弟子,叛儒归农,气的孟子怒斥许行是“南蛮子”——南蛮鴂舌之人。 那是一场单方面记载的辩论,因为孟子不是和许行直接辩论的,而是许行来到滕国上来就用道理和人格魅力把陈相征服,使得陈相叛儒归农,而孟子是和刚刚接触农家的陈相辩论的。 在孟子弟子的记录中,孟子大获全胜,因为农家的理念,好像简直就是智障。 就像是孟子弟子记录的孟子和告子的那场诡异的辩论,墨家在适去之前就已经解决了白色的颜色和黑色的颜色两个词中的颜色是相同的概念,告子作为墨子认为能言善辩、但是不行仁义满脑子想当官的辩才,居然在和孟子辩论的时候连人性狗性的“性”的含义相同不等同于人等于狗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辩不赢,实在是有些……神奇。 更为神奇的是,如孟子记载中这么脑残智障的农家,刚去宋国就拉走的陈相是大儒陈良的弟弟,而且是陈良刚死,其弟子叛儒要承受巨大道德压力的情况下。 原本那场那场著名的辩论发生在滕国,只是现在泗上已经没有滕国了,滕国原本依靠越国南迁成功的复国运动,生生被墨家搞的滕国如今只是一个泗上城邑。 沛邑距离滕国不远,这正是适产生这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的缘故。 他这些年研究了一下农家的学说,明白对面的许析不是白痴,只怕并没有孟轲战胜陈相那么简单。 两个人这才谈了一盏茶的功夫,适已经听出来对面给他下了三个陷阱,而现在许析正一脸真诚地给他下第四个陷阱,一个他不得不钻的陷阱。 “现在,王公贵族封君的仓库中,堆积着粮食、布匹,他们不稼不穑,他们是用天下奉养一人,墨家反对他们的这种行为,称他们为蠹虫,这是我们农家也同意的。” 听着这话,适举起了茶杯,假装喝水,脑子飞速地旋转。这个陷阱太明显了,之前的辩论已经露出了不少端倪,适在考虑怎么接他的下一句话。 现在许析在称赞墨家,适不能不接话,放下杯子,笑道:“子墨子言,利天下,自然是要利天下人。以天下奉养一人,那怎么能是利天下呢?” 许析又赞道:“我在楚地就听闻,您是墨子最器重的学生之一,是可以继承墨子学问的人啊。” “所以我有个疑问,想要您给我解答。” 适心中一紧张,心说来了来了,这帽子也给我扣上了,挖了个坑我又不得不钻。 心中妈卖批,嘴上笑嘻嘻,做了一个请说的态度。 许析道:“如今商贾贩卖,低买高卖,富裕者家有万金,即便没有封地,也一样是仓库中堆积着粮食布匹、庭院内舞姬相伴,他们也不稼不穑,这算不算是以天下奉养一人呢?” “泗上墨家的许多产业,动用人工,生产布匹、铁器、璆琳,换取粮食、棉花、油籽。以墨家《国富》之说,劳作创造财富,可为什么泗上越来越富,而楚、越等地的农夫越来越穷?这算不算是以农夫奉养工商呢?” “墨家既言利天下,难道楚越就不是天下吗?墨家既言利天下人,农夫难道就不是天下人吗?” “这个疑惑,请您给我解答。” 和泗上不同,宋楚等国的农民这几年过得确实苦,苦不堪言的苦。 一方面,他们要承受封君、贵族的盘剥,承受军赋、劳役等等。 另一方面,他们又受到泗上新兴资产阶级的盘剥,倾销的工商业品,压低的粮价,都使得封君们为了支撑他们奢侈的生活,增加了地租。 为数不多的自耕农纷纷破产,手工业工厂出产的棉布等大量倾销,粮价一降再降,赋税一高再高,都使得他们承受不住。 宋国那边更惨一些,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带来了大规模种植业的商品化,小贵族们兼并土地、驱赶佃农——那些小贵族又不傻,按照以往什一税的标准,一亩地才收几斤粟米,农业生产技术的进步、粮价的降低、商品的丰富,都使得他们为了利益把那些按照原本产量交什一税的农夫赶走,以便集中种植棉花、油料、靛草、小麦等商品作物。 泗上之外,商人又加了把力,各种商品都在吸着农夫的血,农夫当真是承受不住了。 不少人觉得,贵族虽不好,可至少比商人要好;当农奴固然不自由,可总比被驱赶离开土地自由的挨饿要强。 适知道这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尤其是随着工商业的发展、伴随着各国封建制度的加剧,都使得泗上之外农民的日子真的是……没得到多少墨家的好,看到的全是新时代的坏。 许析挖了一个适不得不往下跳的坑。 适果断地不正面回答,立刻转进,反问道:“我听闻农家在楚国也有尝试,也是在为了利天下,那么农家在楚国又是怎么做的呢?” 许析道:“我等在江汉地,聚众千余人,多是逃亡的农夫,据山泽而居,自己开垦土地,当地封君本想驱逐,但被我说服。” “千余人同耕同食,贤者与民并耕。农闲时候,一起编制草席、建造房屋、纺织麻布。” “集中粮食,兑换铁器等必须品,由贤人主持分配。我观墨家《国富》学说,便想,金钱不过是民之通货,是可以被商贾操控的,但劳作难道不也可以作为交换的基础吗?” “于是我按照麻布、草席所需要的劳作量,定下了兑换的价,不得涨价、也不得降价,做到市贾不二价。每个人的劳动,都换来了十足的财富……” “没有人夺走别人的劳动成果,也没有人的劳动成果被人骗走,这才是真正的利天下。” “墨家说,同义、平等、兼爱。以我观之,泗上的平等,是假的平等。您作为墨家的巨子,难道不认为那些生产的铁器,换来的粮食远胜于他们的劳作吗?泗上现在是工商业者得利,而天下农夫农夫却在受苦,当真是天上地下,这能够称之为平等吗?” “你们的平等是虚伪的平等,我们才是真正的平等派。” 第三百零八章 伪滕文公章句(中) 适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扣了几下,那些在下首旁听的墨者中有熟悉他习惯的,心道巨子这是准备反击了,只是不知道巨子要怎么才能说服农家的领袖人物。 这一次墨家的对策,是分化百家。 能谈的,先谈,没有不可调和矛盾的,结为盟友。 不能谈的,直接不谈,拉动盟友在大辩论中直接把他们砸到地下。 墨家和农家……关系不错,那是从前。 至于现在,矛盾加深,墨家搞的种种手段和策略,长远看都是在逼小农破产、逼家庭手工业沦为一无所有的作坊工。 时代在发展,二十年间的变化,已经让天下处在了巨变的混乱之下,尤其是交通便利的一些地方。 楚国靠近长江地区的地方,离泗上很近,也就导致了受泗上的工商业发展的影响最大。 兼并土地、小农破产这些问题,都会先出现在距离泗上最近的贸易路线上。 更多的农夫承受着高利贷、封建劳役地租、泗上工商业超额利润的三重盘剥,难以维持,选择逃亡。 这里没有广袤的北美洲作为泄压阀,可是却有广袤的地广人稀的楚国大地,许析等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吸引了大量的逃亡农夫,聚集在一起,开垦土地,建设他们建立在空想上的家园。 适手指敲着案几,不是在现想对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早就研究过农家的学说。 他敲案几,只是在心中感慨…… 怪不得都说,异端比异教更头疼。 空想派的这些人,不得不说他们在“以人为本”这个意思上是进步的,但是他们根本不按照科学去搞。 空想的这种完全不行,而且很容易被贵族封君或者君侯王权们利用,来打压资本主义萌芽,用新兴阶层的可怕之处来恐吓这些小农——看看,墨家的这一套多么可怕啊,还是复古更好吧? 使得他们很容易被利用,成为王权遏制工商业发展的一把尖刀。 小农可以容忍君主,因为至少还有个盼头,万一来个明君呢?万一轻薄徭役呢?万一免税免赋呢? 可他们却难以容忍工商业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第一刀,必然是要砍在他们的头上。 赤贫之下,一无所有,一勺盐被商人卖成什么价?一个铁器农具被商人卖成什么价?凭什么? 屁股决定脑袋,他们这么想,整体上没错,所以农家学说的基石就是“市贾不二价”,希望用一种钱之外的东西作为等量物,来保证自己的利益。 用贤者与民并耕,协作分工、等劳动量交换、全民议政的方式,达成一种空想起来可以实现的“天下大利”。 这种学说在楚国诞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方面是经济发展导致的楚国沿江地区忍受着本国封建贵族和“泗上帝国主义”的双重剥削;另一方面又因为道家在楚国的发展,小国寡民的那种想法影响下催生出来的。 单于泗上的局面,和农家辩论就不可避免。 这一次万民制法大会上,大部分农夫都希望能够禁止进口粮食,从而提升粮价,从而获利。 本身墨家内部就已经有些派别了。农家的学说很容易引发更大的争论。 于整个道义上讲,许析这么搞和墨家看似相似,实则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许析本身也是贵族出身,虽然落魄,但是家族产业也有不少。 他是真心看到了民众困苦,尤其是受到泗上帝国主义和楚国封建贵族双重剥削的楚国小农阶层。 于是舍弃了家业,购买了铁器耕牛、伪托“神农氏”之学,带着那些逃亡的民众在荒地开垦。 号称要真正的平等,要耕者有其田,要市贾不二价,要建设真正的仁义之土。 土地是归属于王公贵族的,他们这么搞,封君肯定是大为不满。可许析是贵族出身,在贵族圈子里也认识一些人,总算经得了同意,在楚国沿江地区划分了一小片土地。 和他的孙子一样,都是依靠贵族的允许划分的土地。 这一点,墨家最开始其实也差不多,在泗上行义说白了也就是等同于利用墨子的威望和墨家那些人在贵族圈子里的关系,搞了一片封地。 只不过搞到封地之后,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就出现了。 农家是市贾不二价,贤人与民并耕,共同纺织编席,由推选出的贤人定价,再由贤人们购买铁器,规定价格,不取利润进行兑换。 墨家则是前进、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杀巫祭、夺神权、逼贵族、搞土改、藏税于盐铁开办冶铁作坊、煽动中原各国战争、售卖军火、靠出仕赚俸禄交党费等等能用不能用的方式,十五年后成功转型,开始对外赚取超额利润,默许宋国土地兼并,对楚越宋齐倾销,在南海縛娄搞殖民。 两边活动的时间相差不是太多,农家市贾不二价的空想公社,搞到现在不过千把人。 墨家扶植工商、把利润拿来做教育和军费、以九州血汗养一地的方式,打赢了齐国,干涉各国内政。 用适在墨家内部评价农家的话,那叫“可以用于一个村社的合作经营,但却不可以用来利天下”。 没有原始积累、没有利润累计、没有超额利润,凭什么开办工商业?凭什么普及小学三年级教育? 对于许析的诘责,适不是很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那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得从感性意识讲到理性意识、从必然阶段讲到空想和科学的区别,两边没必要搞的这么僵。 可又不得不回答。 许析的话说的太重了,这成了虚伪的平等和真正平等派之间的争执。 本身墨家内部就有这样的分歧,对于同义、兼爱、平等中的平等,墨家分为了好几派,内部的歧义刚压下去,农家这么一说,适也是没有办法。 他不想正面回答,既然许析挖了个坑让他往下跳,他也准备挖坑让许析往下跳。 于是他反问道:“那么先生前几天也曾在泗上的村社参观,以你观之,泗上村社的农夫富足程度,是否高于你们在江边聚众而耕的村社呢?” 他在偷换概念,将泗上超额利润下的平均水平,不去剖析本源,把纵向对比伪装为了横向对比。 泗上的村社和楚国的村社,就生产力上是有代差的,可适却非要假装这是合理的横向对比。 适先试试水,试试许析的理论水平,这是个很明显的逻辑陷阱,双方比对的基础完全不同。 如果许析对此提出了这两边情况不一样,不能对比之类的道理,适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辩了。 同样,如果许析同意适的说法,但是在同意的基础上,找一些别的理由,适也同样知道该怎么辩下去。 许析对此没有异议。 “我看了泗上的村社,也有规模数百的,确实比起我们在楚国要富庶的多。但泗上的富庶,源于宋、楚、越的贫困,我们现在说的是利天下。如果您认为泗上就是天下,而宋楚越不属于天下,那么我和您就没有办法辩论下去了。” 适心中暗笑,调整了一下策略。 脸上却极为严肃。 这是原则问题。 许析刚说完,适立刻摇头道:“宋楚越,乃至大禹所定的九州、肃慎、朝鲜,至于神山昆仑,北海苍梧,那都是天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是不可分割的,也是墨家利天下中天下的含义。泗上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也只是一部分,这一点从未改变。” “我想问的是,同样是劳作,为什么泗上的农夫富庶?换而言之,您在楚国聚众耕作,不缴纳赋税,比起楚国的那些农夫生活的要好,根源是你们农家的道义正确?还是因为你们不缴纳赋税、不出劳役、不从军役、不耕公田呢?” “而泗上的村社要缴纳赋税、要参与服役、要组织水利,为什么还要比你们村社更加富庶呢?” 许析等人聚众大泽,共耕劳作,农夫的生活比起逃亡之前要好,适再问一个关键问题:这个过得更好的原因,是因为解除了封建的劳役地租?还是因为你们的道义指导下你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了? 许析现在对于农夫困苦的根源,还处在一种感性的认识当中。 他看到了贵族的横征暴敛,看到了商人肆意提价,看到了农夫不断破产逃亡。 然后用自己的所有家产,支撑起一个贤人领衔的仁义之土,市贾不二价、分工之下用十足的劳动换取十足的商品,谁也不坑谁、谁也不吃亏,一样谁也没法完成最开始的原始积累。 但是因为他和贵族的关系,是贵族把这块土地送给他的,不需要缴纳赋税、不需要服劳役、不需要承受劳役地租。 由此,他用最基础的感性,看到了农家管辖的这千余人,日子过得比起原本逃亡之前强得多。 于是感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道义的缘故,只要能够做到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压制工商业原始积累、维护小农利益,那么天下即可大治。 适则是直接用一个诡辩询问许析,为啥泗上的村社没有按你们的去搞,反而比你们要富庶呢? 这又是个两重陷阱。 如果邓析说,这是因为你们泗上用的农具先进,适就得反问为啥你们也搞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这么多先进的农具?仅仅是因为墨家和公输班弟子都是诸夏两个机械圣手的弟子?还是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如果邓析说,确实是有不缴纳封建劳役地租、不服役从军、不出劳役的因素,那么这个问题的主动权就被适引到了自己的手中。 适根本不准备说服农家使之完全消亡,而是要在大前提之下和农家结盟,有些墨家暂时不方便干的事由农家去做…… 他在避开工商业用剪刀差剥削农夫是不是“不公平”的问题,这个十张嘴也辨不清楚。 第三百零九章 伪滕文公章句(下) 他是要把问题引到功利性的“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先解决什么问题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得农夫受益”的问题。 继续争“平等和公平”的问题,适就始终处在被动。 把问题带偏了,这就是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墨家的那一套的理论解释,和道家的朴素矛盾论更说得通……现在的不公平是为了将来的公平,和道家可以愉快地这样交流,和农家就没法这么交流。 许析沉默片刻,无奈道:“是有不缴纳赋税、不出劳役军役、不耕公田的缘故。但是,泗上的村社有比我们更好的农具,比如割穗机,比如堆肥法,比如更多的牛马,比如曲辕犁……” 适心中大喜,许析既然认识到这两个都有问题,于是先问道:“那么,割穗机、曲辕犁、耧车、水排、风力磨坊、马拉脱粒机这些又是哪里来的呢?先生与民并耕,可是也需要铁器啊,难道小农稼穑就可以弄出铁器吗?” “先生看到了泗上村社农夫富足,远胜于楚地,更是远胜于农家尝试仁义之土的千人村社。您看到的割穗机、曲辕犁、耧车之类的问题,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两个问题。” “其一,分工。其二,掌握天志,借道利人。” 适郑重地问许析道:“关于分工,我先请问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可会用剑?” 许析面露一点羞涩,谨慎地回道:“虽会用,不如墨家剑手多矣。” 适又问道:“那先生持剑杀百人,那些一直稼穑偶尔拿剑的农夫也杀百人,谁杀的更快呢?” “是我。” “那么先生以为,泗上村社间那些专门摘棉花的雇工,和那些自己种植自己摘棉的农夫,哪一个在一天内摘得棉花多呢?” “泗上村社间专门摘棉花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为,现在您去做木匠活,能够比泗上最差的、取得了木匠证的工匠做的更快吗?同样的一个耧车,是您做的快呢?还是工匠做的快呢?” “是工匠。” “那么先生以为,把纺织分为摘花、去籽、梳理、搓条、纺纱、精纺、织布、染色等二十七道工序;和从种植到染色全都是一个人完成相比。同样是一百个人,哪一边生产的棉布多呢?” “是前面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为,子墨子所言的三表,即:是否使天下财富总和增加、是否使得大多数人得利、是否使得人口增加这三表,是不是正确的呢?” “墨子大才,所言三表,我农家弟子亦深以为然。” 适沉声道:“先生既然同意子墨子的三表之矩,却又再做违背这三表之矩的事。子墨子言: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荡口也;足以举行而不常,伪佞也。先生认可这三表之矩,非但不去实施,反而逆而行之,这难道不就是足以举行而不常的虚伪仁义吗?” 许析大惊,怒斥道:“我怎么能是虚伪的仁义呢?我认可这三表之矩,我也想让天下人得利,怎么能够说我是虚伪的仁义呢?” 适问道:“就像是刚才您持剑杀人和农夫持剑杀人的问题一样,农夫也需要铁器、布匹、盐、油这一切生活必需品。那么,劳作的分工使得每个人在一定时间内生产的东西更多,您却要反对他,这难道不就是不希望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吗?” “您认可三表之中天才财富总和的总价是判断是否是仁义之政的标准,却又反对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这不是虚伪的小人又是什么呢?就像是您说商纣是不仁义的,可您却持剑保护商纣一样,这是不可以不反思的啊。” “你想要让天下人并耕而食,不去细化分工使得人常以为业,又怎么能够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呢?” “所以我认为,您的道理如果行于天下,那是要害天下的。” 社会分工使得生产力增加,这是道理,也就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越细化的分工,会让生产效率提升的更大,这就是分工制作坊的源泉。 适避而不谈工商业和农产品之间的剪刀差的公平问题,而至直接从农家的模型中找漏洞,把这个球踢给了许析,逼着他不得不回答。 孟子当年和农家辩论的时候,也是避开了“公平”的问题,而是用了类似于“社会分工”的“劳心劳力”之说,但其本质上还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使得劳心劳力是合乎道理的——这句话本身没错,错就错在他说的那个时代,并没有解决血统贵贱的问题,劳心者是和封建贵族阶层绑定得,劳心者等同于封建贵族,因而没有错的话在时代背景之下就是错的。 适则是用社会分工来反驳许析的同时,顺便告诉许析为什么要社会分工、社会分工为什么是对的。 劳心劳力,那是有阶层属性的。 同样,社会分工,也是有阶层属性的。 如果认可社会分工,那么泗上的作坊制手工工厂就是进步的、就是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正确手段,换言之让宋国农夫破产来泗上做工那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正确。 而且这样名声比较好:你看,是贵族非要兼并土地获利,不是我们墨家非要逼着农夫放弃土地来城邑进作坊做工的,我们还收留了你们逃亡呢。贵族简直太混蛋了,将来大家一起把贵族搞掉你说好不好啊?反正墨家现在是天下的在野党,锅都得让贵族们背,谁让周天子和诸侯尚在呢。 如果不认可,那就必须要驳倒社会分工带来的生产效率的差别问题。 许析心中难以反驳,只能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适好像把辩题偏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拉回去。 他挖了个坑让适跳了进去,可是适跳进去后不是选择爬出来,而是选择把周围的地都挖平了,然后重新挖了个坑又把他给推了进去。 见到许析沉默,适立刻道:“这就像是一个馒头,分而食之。墨家的三表,是要把馒头做大,又把馒头分的公平。而先生的做法,是完全不考虑把馒头做大,只是想着把馒头分的公平,甚至于为了公平宁可舍弃掉馒头外面的一层皮,因为那样会导致分不均匀,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又是一个坑。 可在许析听来,这简直是个救命稻草,适的话在他看来,终于露出了巨大的漏洞,不由在心中欣喜不已。 心道你若继续按照刚才那么说下去,我很难把辩题再扳回来,可你现在忽然这么说,这正是点醒了我。 他立刻道:“您说的,正是我想说的。墨子当年的三表,是您说的这个意思。可是,您却只注重把馒头做大,却没有注重把馒头分的公平,使得工商得利而农夫受损,这才是我们农家和你们墨家之间的分歧。” 适笑着摇摇头道:“先生大错特错,如今天下,分馒头的不是我们,而是王公贵族啊。” “土地封于封君,农夫劳作要服劳役、要缴赋税、要为公家耕种,要为封君修缮。贵族们不稼不穑,却得到了大量的粮食,这才是分馒头的人。” “至于工商业获取农夫血汗,那只是分了一点馒头皮。” “所以我说,先生的道理,只能够小利天下,而不能够大利天下。” “这就像是,一个人杀了人,而另一个人却只是没有清扫自己家门前的灰土,您却要杀死没有清扫灰土的人,却不去追杀那个杀人的人。” “凡事有轻重缓急,难道现在的问题,不应该是先杀死杀人的人,然后再去管没有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吗?” 许析再度沉默,片刻后又道:“杀人的人不对,可并不代表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就是对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而不是小错就不如大错。” 适点头道:“先生的话是没有错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但是,如果先生持剑约束天下,那么先生是去先追那个杀人的人呢?还是先去惩罚那个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呢?” 许析叹息道:“我会先去追那个杀人的人。但是,您这样说,不就是说,墨家也认为那也是错吗?” 适连声点头道:“怎么能不是错呢?楚国农夫买盐,盐价奇高,商贾求利而盘剥农夫,难道墨家是赞同的吗?” “先生在泗上流转,也知道泗上的盐价,难道不是比楚国低吗?甚至比起先生在江边的千人村社的价格不是更低吗?盐业在泗上也是获利的,但是即便获利依旧比先生在江边的更便宜、更对农夫有利,这不就是证明先生的道理错了吗?是否有利,那是用实践去检验的,实践证明泗上的手段是正确的、是可以利天下的,而先生的手段是不可以利天下的。” “盐业价低,一则是泗上规定了盐价,这达不到先生所言的‘十足的劳作换来十足的商品’,依旧可以获利,但是盐价却比先生那里更低。” “二则,是分工和天志借道利人,使得每个熟练的盐工生产的盐更多。” 许析不得不承认,却又立刻反驳道:“既是这样,那么等同于泗上的一斤盐的劳动量低于别处,所以应该价格更低这也是正确的。那么,泗上为什么不可以将盐价压到更低,使得农夫用同样劳动换来的粮食就能换同样劳动的盐呢?” 适笑道:“这是因为泗上需要钱去开展教育、建立更多的作坊、培养更多的教师先生、医者,以及庞大的军队所需要的火枪、铜炮。”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要去利天下。” “为什么非要有教师先生、医者、军队、大炮才能利天下呢?” “因为导致现在农夫受苦的最主要原因,是王公贵族们以万人奉养一人,所以才需要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 “先生在楚国,那是封君给你划出了一片不需要缴纳赋税、劳役的封地。先生如果能够说动天子、说动齐楚燕韩赵魏秦越中山宋郑巴蜀等诸侯、说动天下封君都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权力,使得天下归一,那么自然就不需要火枪和铜炮。” “但先生您能说动吗?” “所以我说,利天下之事,有轻重缓急,有先后顺序,有大利有小利,有真正的利天下和虚伪的利天下……这些道理,是不能不去了解和掌握的。” “先生也有利天下之心、农家也有利天下之志,难道先生就不愿意和我墨家,一同解决天下的大患?等到天下大患解决之后,咱们再来解决您说的小患吗?同样的力量,做大利于天下、做小利于天下,所得的功效是不同的。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难道不想投身到这项轰轰烈烈,使得天下人大利的事业中吗?” 第三百一十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一) 一言问出,适的声音极大,不只是在问许析,更是在问许析的弟子。 墨家不缺一个许析,缺的是更多的有利天下之心的同志,投身到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大治的大争之世中。 墨家看重的也不是许析,看重的是成百的农家弟子,他们有利天下之心,在宋国甚至搞出了一些大动静。 下首右侧的农家弟子听了适的话,都已经在纷纷点头,不少人流露了一些恍然大悟之色,更有些人按剑欲起,大有立刻投身其中的意愿。 他们来到泗上之后,看到了泗上的一切,包括泗上生活水平远高于别处的农夫。 超额利润之下,泗上合作村社的农夫生活的也远比别处高。 这是纵向对比,可在这些人眼中这就是横向的对比。 胜利者未必是对的,但某种程度上是政治正确的。 而墨家的功利性和一些行为的逻辑,又不是以道德为第一出发点来评价的。 正如墨子所言、被适修正的三表。 墨子说,要合于天志,那么怎么算是合于天志呢?答曰,社会财富总和增加、大多数人得利、人口增加。 和论德、论心那一套根本不搭边。 而墨家的功利性又强到什么程度呢? 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不杀?答曰,杀。 王子闾被逼上位却宁可自杀,是不是仁义?答曰,狗屁的仁义,你行你就上,上了之后再搞掉政变者、使得民众得利,要用结果去评价仁义!你一抹脖子死了,留下了身后名声,楚国万民怎么办? 就像是泗上民众衍生出来的“虽然我不是墨者、不能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正常缴税、我服兵役,我在法不禁止即许可的前提下致富了那么我就是合于天志,是除了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之外的人对昊天上帝最好的尊重”这样的诡异伦理逻辑一样,更多的是看重结果,而非过程。 纯粹的、只有对错的道德正义,因为以德为最高标准,那就只有好、坏,没有很好、挺好、好、不好、坏、很坏的差别。 墨家的讲究的“权”字,就导致了墨家不可能以德为最高标准。 权,取大而弃小,取大利小害而舍大害小利,那就不能是非黑即白。 这当然未必是对的,却是短期之内趁着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把诸夏九州带着往前飞而不是“万物自化”等着慢慢积累的、可能被打断的萌芽最好的办法。 农家的道义有没有道理? 其实对墨家而言,太有道理了。 因为墨家言:义即利也。 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于是便有不同的义。小农要是直接支持残酷的工商业发展,那绝对是脑臀分离,反而会被墨家看不起。 一个进口粮食的问题,都在泗上闹的沸沸扬扬,长远看这正是适最想要的结果:人们从蒙昧中醒来了,就算有一天墨家失败了,醒来的民众便不可能再愿意沉睡下去。 适和许析的辩论,从一开始就在偷换概念。 许析要辩赢适。 适不是要辩赢许析,而是要说服那些农家的弟子。 两个人的出发点完全不同。 适辩赢了许析吗? 适觉得,并没有,他到最后还是没有解决“工商业者剪刀差对农夫是不是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偷换了概念,变为了“大的不公平和小的不公平先解决哪个”的问题。 要辩明白这个问题,不是三五日能说清楚的,也不是现在能说清楚的。 适把判断题变成了选择题。 用墨家的功利性,扭曲了问题的道德正义性。 功利是有选择的。 道德正义只有是非、对错,没有权衡。 许析能感觉到这场辩论根本没结束,可却已经没有办法再直接辩论下去。 适现在抛出这个问题,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利天下? 他得回答。必须回答。 他不回答,他的弟子们就会失望,晚上就可能会去墨家组织部去写申请书。 他回答,就等同于他要认可这是选择而非是非。 除非他现在拍着桌子说我就认为必须要完美公平,而那样许析明白,以适之前的表现,肯定要问他怎么搞? 到时候他又找不出办法。 弟子们跟随他,不是因为弟子们想要求利,而是想要利天下,只是恰好弟子们认为许析的道义可以利天下。 现在墨家也给出了更好的利天下的方法、有计划、有套路、有长远、有现在,并且给足了农家台阶:大家先一起搞掉贵族,然后咱们再谈论九州诸夏的义,也就是利,是倾向于内部哪一个阶层的。 墨家这是准备和旧天下撕破脸了,所以可以说的这么直白:我们就是要搞事,我们准备火枪大炮,就是为了要利天下,而利天下现在最大的阻碍是那些蠹虫,我们要搞掉他们,你们是否一起来? 墨家高层之前作出的五年之内会恐怖平衡的推论;齐墨一战挑动三晋楚秦混战的结局;也正是适现在敢于说的这么直白的原因:我就是明说要造反了,来抓我呀! 魏国不敢抓,因为怕被秦国爆了菊花。 赵国自己不敢抓,想抓必须要拉动魏国,魏国担心被秦国爆了菊,不敢同意,赵国自己搞不定高柳云中,更别提泗上。 楚国刚打完一仗,内部问题还没解决,集权变革正是最激烈的时候,楚王现在和泗上开展,那就是一脚踢在钢板上,会让改革成果全部付诸东流。不趁着搞定了陈蔡的巨大威望迅速变革,那楚王的脑子肯定是锈了。 齐国被怼的五年之内恢复不过来,更是有心无力。 这也正是整个适上台之后,整个舆论大规模转向、上台就发表非攻不是现阶段利天下的手段、大规模扩充军官团、强制商人从楚越压舱稻米减税的外部原因。 更是这次诸子百家大论战之前,墨家直接说明了邀请农家共谋大事的外部原因。 此时此刻的许析,没有别的选择,不论从弟子的态度还是墨家给出的“将来可以商量”的未来,都只能选择一起利天下。 商人求利,为了利益会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这正是楚国一些地区小农的困境,也正是小农阶层最希望的市贾不二价的来源。 封君的劳役地租剥削、沉重的徭役、商品倾销带来的封君想要维系生活品质必须要加剧盘剥的现实,正是小农阶层最喜欢“贤者与民并耕”的来源。 泗上“帝国主义”的倾销、垄断、超额利润、售卖军火、煽动战争的策略,更是加剧了这种矛盾。况且墨家中的有一派的人振振有词地认为,我倾销、我强制齐楚免关税、我煽动战争、我售卖军火、我获取超额利润,但我是为了将来能利天下。 许析没有想到后一点,只是在反对前两点,泗上的盐铁专营定价也是许析得以接受墨家道理的一个原因。 在弟子的热切盼望之下,许析只好说道:“我们农家也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如您所言,求同存异,我们的事可以将来再谈。但是,将来又该怎么谈呢?” 适道:“先生知道子墨子的标本平衡之说吗?” 墨家语境下的标本,就是杠杆,这一点许析还是明白的。 他点点头,适便道:“标本即为杠杆。标重多少,算出来长度,本重多少也是可以知晓的。只要通过天志的演算,达成一种平衡,控制物价在一个范围内,就能够使庶农工商都得利,都能接受。” “这就是泗上的万民制法大会,义即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也就有不同的义,各退一步能谈的拢就谈,谈不拢就打。” “农家和我们还是可以谈的,但和王公贵族是没办法谈的,我们没法谈,你们也没法谈。再不济,泗上还有一个《限价法令》,七年前洪水泛滥的时候,泗上的物价也是稳定的。” 安内,必先攘外。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泗上墨家在市井间的宣传,已经为农、工、商塑造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贵族,这就是内外之分。 许析倒并没有质疑墨家“兼爱”为什么还热衷于斗争的问题,因为从墨子时代墨家就再说,诛不义那就是兼爱的体现,诛不义的时候墨者不但要参与,还要做那个“击鼓而进”的击鼓者。 他对于泗上的态度是亲近的,但他对于泗上很是代表工商业者的利益有些不满。 于是半笑半是郑重地问道:“万民制法,农夫的数量总是最多的,天下十人、九人务农。” “墨家言,义即利也。将来墨家的义若是代表着工商业者的利,可工商业者的数量又少……墨家不会搞按照财产和缴税划分万民代表比例的事吧?” 适也连声笑着话含郑重道:“不会不会!这是最基本的道义,这是我们不可能违背的。子墨子言,义要合于天志嘛,人无非老幼贵贱人皆平等的天志不变,您说的按照财产和缴税划分万民代表的事就不会发生。” 许析这才端起身前印着“苟利天下、死生以之”的瓷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早已经干燥的喉咙,其下的弟子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 大局定下来,剩下的问题就不需要适再去和许析谈,而是交由别人。 两个人起身各自行礼后,就此先行别过,还有两个墨家的主管方向的人等着和许析谈。 一个是对宋方向策略的,农家在宋国的一些城邑极合那些失地农夫的利,发展的很快。 另一个则就是安排一下楚国农家小片试验田和农家在泗上出仕一同利天下的事。 这两个都不需要适与许析谈。 等到众人散去后,速记员在互相比对补上各自没有记下的内容。 适的随身书秘立刻上前,递上去一张表单道:“巨子,这是这几日的安排。” 适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书秘明白,便用极为良好记忆力道:“傍晚您要出席和农家的宴会。晚上要和农家、道家的人一起去剧院看演出。” “晚上还有一个军事会议,商讨燧石火枪换装的问题。” “明天早晨先要参加关于秦国的会议,中午要最终拟定一下在诸侯会盟上的发言,明天晚上要去迎接一下杨朱和列御寇。” “后天早晨要和尸佼讨论一下‘宇宙’和‘上下是相对的’等关于大地是平的还是圆的问题……” 适点点头,又问道:“其余学派的人,来之后的安排,不要有不得体的地方。” 书秘笑道:“巨子放心,不只是我们要注意得体,他们也一样注意。本来子张之儒的招待规格是可以稍高一些的,他们在一些事上和我们的一些主张也有可以互相借鉴的地方,在一些道义上也有支持我们的地方,加上子墨子和他们之间的那点传承关系。” “但是因为咱们和儒家的关系,所以子张之儒的传人主动说一切招待规格都和其余几派一样……儒墨死敌,他们不希望担上背叛儒门的骂名。他们已经是贱儒了,不希望做乐正氏之儒一样被人骂作媚妾。” “嗯……所以乐正氏之儒的一部分,希望咱们不要接待,反正讨论一下文法、语法、修辞这些事,属词比事之事也不急于一时……” 第三百一十一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二) 适明白其中的意思,儒墨两家之间仇怨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因为儒家数分,如今又有发展,这使得墨家这边招待的时候要做很多选择。 如果适和七悟害中的一个出面见了一家的领袖,其余的规格也都得一样,不然那就算是墨家钦定了那一派才是真正的儒学——斗争到这个地步,敌人的重视程度也是一种派别正统的资本。 后世有言,儒促墨生、墨促儒变,仲尼去世到孟子、荀子出生之前,墨家全面批判儒家,后续的大贤则是修补了被墨家批判的一些漏洞,再加上墨子去世后墨家解体三分、孟胜违反了组织纪律把墨家精华葬送在了阳城,最终两大显学之争也落下了帷幕。 农家就一个领袖人物,墨家这边于情于理都必须要巨子出面,而分裂的儒家不管是因为儒墨的仇怨还是因为儒家的分裂,都使得适不可能去和他们谈。 原本历史上,墨家三分,各自继承了墨家的一部分道义。 剩余一部分和道家融合,属于是觉得利天下无望的消极派,于是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尊于名,不忮于众,逍遥仁爱,兼爱非斗,继承了墨家道义中的“兼爱”和“平等”。 一部分裘褐为衣,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这一波人在孟胜死后又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要利天下只靠自己已经不行了,于是入秦要去终结乱世;另一部分留在宋国,坚守非攻之义,帮助各国守城,接济贫苦。 最后一部分,则是继承了墨家的逻辑学和数学、光学和静止力学,整日辩论,研究,想要把天下的道理都辩明白了。 历史上的墨家三分没有发生,因为墨子死前适来到了墨家,在商丘完成了墨家的改组,墨子死后传至禽滑厘最终又传到适这一边,无论是威望、军内声望、弟子人数、意识形态解释权等,都使得墨家的分裂暂时不太可能了。 可儒家不一样,仲尼去世太久了,而且儒家以修身为主,并没有严格的组织纪律,使得儒家分出许多学派。 有几派儒生和墨家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有几派则是死敌,还有几派因为泗上带来的改变而分裂。 子张之儒,到战国末年的时候,被人称作“贱儒”,这一派和墨家的关系很别扭。 很多主张和最开始墨家的一些主张相近,但又不一样。 子张之儒主张下无用则国家富,上有义则国家治,上有礼则民不争,立有神则国家敬,兼而爱之则民无怨心,以为无命则民不偷,昔者先王立此六者而树之德,此国家所以茂也。 子张之儒一天天衣着随意,模仿上古时候舜、禹的动作。 子张年轻的时候犯过事,是“免于刑戮之鄙家”,按照儒家记载子张这人极好交游,应该也是个游侠似的人物。 和子夏交友不一样,子夏交友,一定要选择比自己贤明的人。 子张认为我要是个贤人,那么有人结交我我就应该与之结交,让他有更好的朋友从而让他进步;要是人家认为自己很贤能根本不稀罕搭理我,那我也和他成不了朋友,所以谁和我交往我都交,不管高低贵贱。认为如果按照子夏交友的方法,那么如果别人也像子夏那么想,不如自己贤明的就不结交,子夏又是怎么交到比他贤明的有相通心意的朋友呢? 仲尼去世之后,子张之儒和早期墨家学说有一定的关系,论起来大约有点像是禽滑厘和子夏西河学派的关系,所以双方的关系是很尴尬的。 论起来可能墨子和现在子张之儒的老一辈先生都在一起玩过,但是墨子开门立派,坚决反儒,这又弄得双方很尴尬。 于私,有那么点香火情;于公,那是背弃师门甚至坚决反对师门…… 用适的理解,有那么点像是武侠小说里张三丰和少林的关系。 子张之儒被其余派系排挤,并且到后来混出来个“贱儒”的名号,但依旧因为儒墨之间的关系,和墨家不能过于亲近,尤其是不能受到比别家规格高的招待,那样的话“贱”的名头真的坐实了。 乐正氏之儒则与子张之儒和墨家的关系还不一样。 和原本历史上墨家三分之后各自继承了一部分道义一样,儒家数分之后的乐正氏之儒,主要是搞“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的。 子夏得传春秋,然后传授了弟子,形成了西河学派的春秋之义。 但是,乐正氏之儒传承的是“属辞比事”,传承的不是春秋大义,而是写春秋的方法。 换句话说,子夏那一系传承的是“春秋中蕴含的道理”;乐正氏之儒传承的是“春秋为什么能写出那样的道理的方法、怎么样的文法和写作方法才能写出春秋”。 属辞比事要分开看,分成属辞和比事都和泗上墨家带来的改变有着巨大的关联。 因为在泗上弄出造纸术之前,文辞一定要简洁,简洁的同时修辞方法和文法也不能出现歧义,换句话说,乐正氏之儒有一部分传承是研究语法的。 比事,则是从历史上的不同事件中,找出相似的,从而比较研究,得出结论。 泗上十余年前弄出了造纸术,迅速得到了推广,使得整个文辞结构、语法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大量的民间用语开始和书面表达一致,语法、语序等都发生了剧烈的改变,一群此时的白话文章,借助毛笔和纸张,迅速开始出现。 乐正氏之儒中的一派认为,应该坚持复古,坚持旧的文辞手法,并且传承下去,这是儒。 乐正氏之儒的另一派则认为,以前没有纸,只能在竹简上写,所以咱们才需要研究属辞,现在纸张都出现了,事要大于词,义要胜于事,所以不应该本末倒置,不应该继续坚持原本的属辞,而是尝试着和墨家沟通一下,大家一起制定一下语法规范,你们坚持复古那是本末倒置的小人儒,我们与时俱进重事义而变文辞,那是君子儒。 属辞传承,因为纸张、毛笔、贱体字的出现,导致了乐正氏之儒的第一次分裂。 开始尝试构建完整的白话语法的分裂出来的那派乐正氏之儒很快又再次分裂。 这次分裂源于“比事”。 墨家讲道理,也很喜欢比事,但是墨家的比事得出的道理,往往和儒家比事得出的道理完全不一样。 比如甲和乙,都能关于仁,那么这就是乐正氏原本的比事。 比如丙和丁,都能看出来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导致了军功爵和私田制开始盛行,那么这就是墨家用的比事。 墨家的这种比事的方式,自然是因为墨家的道义内核,但是这种比事方式是很容易吸引人的,而且似乎道理也更为合理。 于是乐正氏之儒迅速地进行了第二次分化。 一派认为,墨家研究历史的方向是错误的,史怎么可以这么比较呢?这么比较的话,仁、义怎么能够以史为鉴呢?如何能够让仁义透过历史传递给后人呢? 另一派则认为,墨家研究历史的方向,虽然和咱们比事的方式不一样,但是这就像是红色和黑色、圆的和方的一样,咱们研究颜色、他们研究形状,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只能说他们不是基于仁义而是基于利,但是研究的方法也是可以学习借鉴的嘛,岂不闻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 第二次分裂之后没多久,索卢参西行归来,泗上庠序文科院建成,乐正氏之儒又出现了第三次分裂。 事情源于索卢参从极西之地带回来的那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翻译工作。 要翻译成诸夏文字,不是几个人就能完成的,而且文法结构、语法等事,乐正氏之儒也更为擅长一些,于是庠序希望乐正氏之儒能够在泗上出仕。 领取墨家支付的薪水,参与文法研究、语法重构、翻译等工作。 一派认为,咱们虽然来到泗上和墨家学习借鉴,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能在泗上出仕是底线,如果出仕那就是背弃大义,墨家虽然有学问,但是不能够克己复礼,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够吃敌人的饭,岂不闻伯夷叔齐之事。 另一派则认为,我们和墨家虽然有分歧,但墨家也不是夷狄,我们参与文法、语法、修辞和翻译工作,那是能够传承文化,是立大功于当世、留大业传千古,岂不闻三不朽之言?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我们编撰翻译那是立功,你们严守克己复礼只是立言,所以我们才是正确的。 出仕与不出仕之分过后也就半年,乐正氏之儒再次出现了第四次分化。 一部分人认为,夫子一生所求,不管是克己复礼还是仁义,究其本质,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天下安定、人民安康。但是,夫子克己复礼的路好像是不太行得通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所以我们决定加入墨者成为了候补墨者,参与到这场让天下安定、人民安康的大事之中。 岂不闻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夫子之志,在于天下安定,克己复礼只是一种方法,而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安定,就像是从曲阜走到郢都,难道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吗? 又岂不闻夫子言,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你们这些人不知大义,却守小节,并不是真正的君子的,不过匹夫匹妇之辈也。 夫子又言曰:铜鞮伯华而无死,天下其有定矣。羊舌赤亦非儒者,夫子且赞,若夫子复生,也必投身于这场让天下安定的变革之中,你们严守门户之别,弃大义而守小节,实在可笑。昔年管仲佐公子纠,公子纠死而不殉,反而出仕为相佐齐桓九合诸侯,天下受其益,我等叛儒归墨待天下定,夫子若闻之,必大笑而赞,又惜叹早生。 短短二十年间,乐正氏之儒分裂四次,最关键的是乐正氏之儒是儒家最早一部分在泗上出仕、最早一部分大规模成建制加入墨家的。 剩下那些没加入墨家的,多半数还和墨家眉来眼去。 今天来谈谈语法、明天讨论下修辞、后天探讨下历史,弄得乐正氏之儒在儒家其余派别面前很是尴尬,被别的派别骂作“以贱妾之态媚墨”,比子张之儒的“贱儒”更惨,直接从贱儒被骂成了“墨妾”。 问题在于乐正氏一系还有小半数严守儒家之节,坚决不与墨家同流合污,可“墨妾”这个帽子却是被戴在了整个乐正氏之儒的头上,因而这一次争辩乐正氏之儒直接通过关系找到了投身墨家的原乐正氏之儒,由他们向墨家高层提议千万千万别超规格招待乐正氏之儒,也算是给个面子。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三) 有派别不喜欢墨家超规格招待,自然也有派别希望墨家超规格招待。 比如子思之儒分裂出的一支,倒也不完全是子思一派的学说,在墨家宣布将会从齐国撤军、分配齐国民众以土地之后,这一派立刻发表了个声明。 “取之而齐,齐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并在有人批评墨家过于好战的时候,主动说“《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好战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墨家亦一怒而安齐之民,天下民惟恐墨家之不好战也。” 这算是直接选择了站队,说攻打齐国,齐国的百姓都很高兴,古代有这样做的人啊,那就是周武王。墨家大军攻打同样强大的齐国,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正是文武之治啊! 又说,尚书说,天帝生万民,也正是要让万民生活的更好,上帝爱民。周武王因为有人祸乱天下,于是发怒。现在墨家也发怒了,安定了齐国的万民,民众这正是唯恐墨家以后不这么好战了啊! 这一派儒生则直接歪到唯结果论去了,有人问他们,什么才算是仁?他们回答说“若遇敌攻,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此可称仁政施矣”,也就是说,遇到战争,一个地方人挖好护城河、建筑好城墙,民众效死而不退,一直奋战到底,那么可以说这个地方就是实行过仁政了啊,不然的话为什么民众要效死呢? 他们这一派直接解决了儒生关于武王夺天下的合理性问题:如果武王不仁那么他就夺不了天下,他夺取天下的结果,反证了他仁。 逻辑就是:天命存在,谁得天下就证明谁仁,谁是天命所归。 这一派的儒生发表了这些个声明之后,希望墨家能够超规格接待,以确定他们在诸派中的正统地位,或者以党外合作的方式,和墨家站在一起。 但是墨家还是拒绝了,因为墨家的道义已经开始朝着“历史必然”和“历史偶尔”的方向奔去,加上墨家号称有“天志”,所以夺权的合法性主要是往道家的“道法自然”上靠,因而不需要儒家的仁和天命来作为夺权的合理性支持。 墨家选择的第一盟友是道家,墨家有了自己的文化体系另起炉灶,也就不需要儒生来掌握神权,而且适根据前世的历史经验,一直相当警惕这部分儒生,因而也只是表面上有一些合作,拒绝了他们超规格接待的要求。 仁、德都是法道德。 墨家的法,本质上是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自然赋予了法的神圣性,扭曲解释之后,自然法是夺权革命的最好法理。 法道德的话,谁来当教主、谁来编圣训、谁来写十戒?对哪个阶层有利的道德? 再说一个讲究“权衡利弊、求大舍小”的功利性很强的学派,和道德法真是天然的不相容。 道德只有对错,没有大错小错。叫唤的最响的人最道德,嫂子落水救不救这个问题都得先问问先生这合不合礼,这问题放在墨家问得挨两个大嘴巴,两边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因而这一次对于百家的接待,道家的规格是很高的,儒家的接待规格是很低的。 这一次百家争辩主要也就是为了解决“墨道同盟”的问题,在世界观和宇宙观上确定天道、天志、永恒的运动、永恒的矛盾、永恒的力学准则的宇宙观,从而彻底压到其余派系,使之成为天下的主流之道。 虽说道家有些派系是我管好我自己就行别人爱咋咋地,但是在世界观和宇宙观上,修正之后的墨家和道家距离融合只差一步之遥了。不求你们一起利天下,但是大家可以合力确定咱们两家都认可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嘛。 道生一,一就是规则,宇宙形成那一刻形成的规则,不可撼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一生二,二就是矛盾,惯性的动与静、受力与不受力、虚空和物质、光与影、物质与能量等等等等的区别,当然你们道家要是愿意叫阴阳,那也不是不行。 二生三,三生万物,便是在宇宙的客观规律之下,各种矛盾、能量、物质、运动的碰撞组合产生了天下万物。 道是可以知晓的,也是可以被人借用来利于自己的,这便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包括物理学的道、化学的道、数学的道、地理学的道……这一切之外,还有人类社会的道,也是可以被理性认识并且依照人的意志去利用的。 只不过你们楚国道家讲万物自化,认为人间道也是一样,什么都不管,千万年之后便可自化为合于人间道的社会,这是否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人依据自己的需求改造客观世界、理性推论社会运行真理的能力。 陈蔡郑宋等地的道家,讲小国寡民,退回自然状态,那这是不考虑人的需求性。并且否认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将人从自然中剥离了出去,从而认为人的发展不是自然之道,要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状态,做生活在城邑中的“纯粹自然的人”,依旧是“返璞归真”。 墨家则是觉得既然可以用理性探究人间的道,那还等什么自化啊?那还搞什么反动退回到自然状态?组织先锋队,加把劲跑步靠近……道法自然、复归人的本质之时,不就完事了吗? “返璞归真”和“解放人性,复归人的本质”,无非一个是言辞精炼的属辞竹简风格,一个是纸张出现之后的白话风格。 道家讲,物极必反。 墨家觉得,也正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道家要求“返璞归真”,复归自然状态下人的本质,那么就该先跑到人异化的巅峰时代,从而才能继续一步就是“物极必反”,才有机会在遥远的将来做到“返璞归真”。 物极必反嘛,只有达到人异化的巅峰,才能在下一步返璞归真,达成“真我”。 道……是看不见的手。不只是用于经济,一样可以借用到万物法则。 如今诸夏正处在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每个人都在这个时代内沉浮,这一次大争辩要解决的就是百家同义这件事:是要认识客观规律并且加以利用?还是以人定的、可变的、具有明显阶级性的道德来指导天下? 什么是可变的?什么是不变的?什么是永恒的? 这也正是墨家和儒家关于“德何以德”的争论,道德是永恒的?还是客观规律是永恒的?道德是有阶级性的?还是道德是全民通用的?礼法是不是平民应该遵守的德? 这个问题不解决,墨家和儒家两边就不可能握手言和,所以墨家更倾向于借助道家的“道之永恒”来解决问题,反正道家墨家都反儒,两边在某种程度上是天然盟友。 只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才能指导社会的发展。力学法则不会变、化学原理不会变、可道德会随着时代和阶层而变。 假使道德不变,意味着统治阶层不变,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死的循环。 欲有德,先失德。 欲大治,先大乱。 失德之后,一切空白,方能立新。 是等待新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条件下的“万物自化、德自成也”;还是“理性的说知去判断什么才是符合新时代的德”,那就是将来的墨道之争了。 现在则是墨道同盟一起对抗儒家的圣人礼法之德。 墨家讲“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道家讲:“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本身天志这东西,是分两种的。 墨辩中的天志,是数学、光学、几何学、静止力学、辩论学、逻辑学这些东西,这算是理科的天志,是理科的“道”,永恒不变以万物为刍狗的道。 而入世的天志,则可以认为是社会科学。 墨家是入世的,所以在社会这个天志上,墨子讲评断一件事是否合于天志要看“使人富、使民安、使人增”,被适修正为“社会财富总和的增加、公平、人口增加”这三点,这是总纲,在总纲之下便可以利用思辨逻辑和理性进行推理。 以天志助人事,以人的主观能动性利用永恒不变的道,来实现人的自我需求和欲望。 留下了这三表作为目的。 留下了逻辑学推理作为方法。 这就已经足够为将来的改变做准备,方法是固定的、确定的、研究真理的方法,那么“真理”也就只能是阶段性的“真理”,是可以被更改的,因为天道永恒不变,所以如果得到的结论和观测的结果不符,只有一种可能:弄错了,因为天道不变。 这就像是墨子说“力、物之所以奋形也”,是说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但是经过适做了几个实验后这句话没有变,但是解释起来的意思就变为了“力是物体改变运动或静止状态的原因,而天地间的规矩是物趋向于保持原本的状态”。 这个实验是在墨子去世之前做的,其结果对于墨家是至关重要的。 十分重要,重要到天翻地覆。 重要的不是墨子承认了力不是物体运动的原因这个结论。 重要的是墨子承认了适总结出的方法和以验为先和理性推论糅合的方法。 这个改变的重要性,意味着“方法”本身的法理性是大于“结论”的。 从那一刻开始,墨家理科天志的”方法“,高于已有的一切”结论“。 第三百一十三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四) 正是因为“方法”本身的法理性大于“结论”,才有了墨子光学八法中是焦点不是球心的修正、才有了后续推翻一系列前人结论的墨家内部的法理基础……也是适可以修正墨家的根源。 修正之后的墨家和百家的关系微妙,除了儒家之外,哪怕是原本一直针锋相对的杨朱,墨家和对方也开始进行了一系列地良好接触。 道家的正统是琢磨道和人的返璞归真的。 杨朱作为道家学派分出去的一支,受到道家的影响,和墨家之间的主要分歧就在于“兼爱”和“利天下”这两点。 后世孟子曾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其实还有一句,叛儒必归于墨。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很好理解。 原本的墨家是要短褐草鞋,利天下不止的。很多人承受不住,跑到了杨朱学派中;杨朱那边整天讲自利、为我,于是叛逃的人又跑去做君子复归礼法以平天下的儒家;儒家整天讲仁义仁义,仁义了半天不如墨家拿着剑干点正事,于是叛儒又都跑去了墨家。 杨朱学派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念。 即“为我”,即每个人都做到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取别人的财物,那么如果天下人都做到这样,天下自然就大利了。 这也是一种脱胎于“自化”的学说,换句话讲叫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的自由不可强迫、人的性命需要珍惜,人人做到这样,那么天下就会大利。 王公贵族,那是侵犯个人的财产,掠夺私人的财富。 墨家利天下,那是用组织和暴力对抗,没有做到“贵生”、也没有做到“自由”,所以杨朱也反对。 兼爱之说也是如此,墨家认为人人相爱,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本身就是两个极端,但这两个极端任何一点做到,那也就是天下大治。 但适对于兼爱的解释,是“人是自利的,人也是求利的,而求私利的最高程度,就是兼爱,从而获得了数倍于自己爱自己的爱”。 这种“调和”,也被杨朱所接受,因为墨家承认人求利、全性之类的东西。 但这种调和的本质,是和泗上和天下的局势密切相关的。 天下现在分为泗上和泗上之外。 泗上内部的教育,是在培养一个想象共同体的“天下”这个类似于公民宗教的前提下,使得泗上的年青一代对于天下这个公民宗教的构成体充满了献身精神和荣誉感,其实也就是一个还没形成的国家,只是把一种爱国主义虚构为一种名字为利天下的公民宗教。 纪律、荣誉感、弥赛亚情结、献身精神、天下这个想象共同体的自小灌输、自利与天下利的辩证统一、兼体权界的区别等等这些,这使得墨家不需要再和外面的人争取他们投身到利天下的组织当中。 原本墨家和杨朱的辩论,那是墨家为了吸引杨朱的弟子,毕竟这时候文化人就那么多,互相之间抢人,所以墨家之前总是咄咄逼人。 今天和儒家辩,带走一批弟子叛儒归墨,禽滑厘就是例子;明日和杨朱辩,带走一些弟子叛杨归墨;后日大街上看到个游侠好勇斗狠但有文化有侠义精神,要么说服要么打服比如县子硕。 墨子一个人开宗立派,连辩带打,终于有了数百的成组织的弟子。 等到泗上这边建设起来之后,自己开始培养新一代在墨家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后,辩论的目的也就剩下了争夺道理解释权这个问题了。 随着泗上的崛起,墨家的斗争策略也就从“先成为天下最有道理的门派,吸引更多的人一起利天下”;变为了“有没有道理可以慢慢辩,我有五万军队、十余万预备役兵员、天下最多的识字人口、冠绝天下的税收,我自己干,你们别碍事就行”。 杨朱学派能不能解决封建贵族?能不能让诸夏走向一条“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人利己、自由”的资本萌芽时代? 适考察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道理没错,现实不行。 因为杨朱这一派想要成功,需要的是天下有私产、但又被封建贵族压制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拥有足够的人口,从而推翻封建贵族。 问题在于现在除了泗上的跨越发展,天下别的地方有私产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人口太少了。指望他们,猴年马月才能积累起来足够的人口基数,从而由“人人自利”引动人人反抗,形成自发的、席卷旧时代的、人头滚滚的大变革。 适觉得,如今天下的人口阶层分布,要搞事,主力还是封地农夫、破产农民、逃亡农奴这些人。当然,用这些人,但墨家的“义”实际上站在工商业发展这一边,和这些人只是同盟却不是同志。 这就是墨家和杨朱学派关于“利天下”的分别。 杨朱的想法是可以利天下的,但是现阶段不能成功,必须要有一个有着极强的组织纪律、理想、正确纲领的组织,带领农夫、逃亡农奴以及他们转化为的泗上新生代去利天下。 杨朱希望人人自利,将来受到侵犯的时候通过广泛的自利,自发铸成一口诛君之剑。 墨家希望人人有利天下之心,不等将来,靠着献身精神,铸成一口剑,持在组织的手中,去诛君。 等到泗上开始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开始终于出现了以人为法律主体的法律讨论、开始出现万民制法以确定征税开战等原则性问题之后,杨朱学派自然开始向墨家倾斜。 而这正是适所希望的。 泗上打完齐国,已经准备开始对天下宣布自己要推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的背景下,今后墨家学说在外面的传播会很受影响。 泗上内外之别,也就使得宣传的方向大为不同。 泗上之内,宣扬要做真正的公民、真正的天下人、愿意利天下并且为利天下这件事作出贡献而有荣誉感的新人,因为泗上之内已经推翻了封建贵族,可以教育真正的共和国民。 泗上之外,则需要杨朱之类的学派,宣扬利己、为我、不侵犯他人财物、保护自己利益等尚且是“萌芽”时期的思想,从而形成一种混乱和对封建贵族的天然反感,最大程度地利用小地主、商人、小市民的力量——他们未必愿意利天下,但是肯定愿意利己、为我、贵生、不侵他人财富也别让别人侵自己的财物。 他们是同盟,但却不是同志,这就是泗上内外的区别,包括宣传、教育方向的区别。 为我的最高境界,就是你抢我的东西我捅你两刀,包括贵族“合法”的抢也不行,但你要抢别人我谴责谴责你,可我不出头。 兼爱的最高境界,是天下人多苦,我们要带着一种献身天下最壮丽的事业的理想,去战斗不息,去平不平之事。 后者的教育模式,注定了需要从小进行一些列的国民教育,只能在泗上之内进行。 前者的教育模式,需要几部书、几个人的讲学传播启蒙萌芽,未必懂得全部,也未必有利天下之心,但也明白自己的利益被贵族侵犯了。 这种分别,注定了墨家不可能去做。 因为墨家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利天下”,又在泗上之外宣扬“利己贵生”;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大的集体——天下——这个社会的集体主义概念,又在泗上宣扬自己、自我这个完全个人主义的概念。 那样宣义部会疯掉,墨家自己就先爆了。 不是说现在宣义部做不到论证“利己和利天下”的辩证统一,泗上内部一直都是这一套。 而是这种辩证统一的概念需要从小教学、从小接触,才可以被认知。在泗上之外讲,就小地主、小市民阶层所接受的普遍逻辑思维能力而言,还是杨朱学派的那一套煽动性更强,也更容易被那个阶层所接受。 只有这样,才能结成泗上内外的广泛同盟,墨家依靠利天下的理想在泗上集结武力;外部依靠利己、贵生之类的人性自利做外援,一旦打出去就可以获得支持,甚至可以用起义来接应。 等到统一之后,利天下这个概念,就虚化为“爱国主义”这个公民宗教的最完美形态,形成此时世界上第一个启蒙时代的黑火药共和国。 适是不准确继续往下跨越发展的,他确信自己也做不到,所以不需要考虑更长远的事。殖民掠夺、原始积累、残酷竞争……这一切将来必然出现,也将必然消亡,只要留下一些种子,新时代终会萌发。 最重要的一颗种子,就是如今耸立在泗上煤矿区那几台效率奇低的原始蒸汽机,依照汉朝无为而治二百年土地兼并完成的速度,应该足够在二百年无为而治达成土地兼并极限之前完成工业革命,跳出怪圈,这就是后来人要做的事了。 现在种子已经播下,他要做的就是为这颗种子准备最适合成长的土壤。 这片要准备的土壤,现在还需要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而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利用资本这头有自我意识的怪兽,现在他还小,需要许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用鲜血去献祭才能去呵护他的成长,从而将历史滚动的主动力由理想的献身变为历史的必然。 适从一开始就清楚,他必然是要背叛利天下和兼爱之心的,因为现在天下的大多数是小农。 长远看他们会得到真正的大利,摆脱兼并的循环,摆脱蛮族的压迫,但长远时……他们都死了。 适不相信有鬼神,但他总是会忍不住想,等到将来死了的那一天,真的在彼岸见到了墨子,墨子审视着冒着浓烈煤烟、四处殖民掠夺、内部作坊残酷竞争、小农纷纷破产、家庭手工业者逐渐沦为赤贫、在为了诸夏九州的口号下贫民士兵们为了工厂主的利益去镇压殖民地一场又一场的反叛,又会怎么样评价他这个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呢? 当然,墨子也会看到林立的工厂生产着几十倍于之前时代的布匹、继承了墨辩天志的学者观察金星凌日以测地日距离的大船远航在浩渺波涛、去探索天下究竟有多大的冒险家们在桅杆上神色坚毅、课堂中学生们在争论无穷小运算为零是否合理、普及的农业器械解放了农夫疲倦的手、人人平等成为一个不可冒犯的理所当然、利天下幻想破灭的理想主义者或是乘船远航,或是留在九州继续做火种烧掉自己照亮别人…… 想着这一切的适呆呆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了等了许久的书秘的一句话。 “巨子?” 适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而不是在叫那位已经埋葬在了枣林桃林之下的先生。 “每个时代,都会有着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人,行走在天下大利的路上,一如先生您当年栉风沐雨。人可以死,利天下的方式可能会变,但利天下的理想不会消亡。” 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身边的书秘也怔住了,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巨子是在思念子墨子?若是子墨子尚在,看到如今百家都来泗上的场面,定会欣慰吧。”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接话。 适收敛了心神,好半天才道:“你把其余接待的名单人选给我看一下。” 书秘急忙从牛皮包中找出了两张纸,适大概地扫了一下,看到了告子的名字。 告子这一次是在公开场合和儒家辩论的负责人,而辩论的主题就是人性。 这不只是在和儒家辩,更重要的是使得墨家的人性观能够和其余学派达成某种兼容。 告子的水平是有的,这一点适很确定,他在墨家一直混不出名头的缘故主要就是从一开始就被认作投机分子。 有多少真有利天下之心的、有多少投机分子,适根本不在意,到了这一步投机分子不但不是一种危害,反而还是一种可以借用的力量。 真要是惨到被天下诸侯攻到了被剿灭的边远,形势极端恶劣的时候,适自然又会选择另一条路,现在看来不可能,泗上不打只是在拖时间等培养更多的干部,等更多的投机分子。 看了一下告子的安排,适便想到了前世很出名的那场辩论,心里笑道:“告子啊告子,这次笔在我们手里,道理也远胜从前,你要是再辩不赢,那可真是要被人嘲笑几千年了啊。” 书秘见适盯着告子的名字再看,问道:“巨子,对于告子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吗?” 适摇头。 “没有不妥,很好。辩论是在大后天吧?到时候辩论的过程记录下来之后,立刻誊写一份给我。” “是。” 书秘拿出笔在小本本上记下来,适又随手翻看着名单,一个让适很是惊奇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指着上面标注为“儋”的名字,问道:“这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看了一眼,也不去翻看那些材料,便道:“这人原本是周的太史,可称之为太史儋。” “他承老子、老莱子之学,因见周衰,大道不行,故辞官而来泗上。此人在周京畿之地与三晋道家中都有名望,又是掌管图书任为周太史,通晓古今,此番来泗上,也是想要探讨‘道’的问题。” “本身他是孤身一派,平日也曾与人讲道,但却不收徒。只不过他却有才能,又是来访于咱们泗上的第一个在周为官的人,所以招待的规格稍微高一些。” 书秘以为适在问规格是不是高了点,所以解释了一下毕竟这是第一个周天子名下的官员到访,墨道两家关于道的问题上关系挺近,而且都是反儒,玄之又玄的道又牵扯到墨家执政的合法性问题,这一点书秘清楚。 适却并不觉得这是规格高了,他虽然已经见过了不少以往只能在书本中见到的先贤,可太史儋……后世的地位有点太高,他还是略有些激动的。 太史儋不是老子,也不是老莱子,因为太史儋西行入秦的时候,正是秦献公时期,函谷关此时还不是雄关,虽然有此地名,但却绝对不属于秦国。 而且秦献公就是胜绰等人投靠的公子连,原本他是要等到许多年后才有机会回国夺位的,所以太史儋不是孔子问礼的老子,而是在百余年后出生的人物。 融合了道家学问,最后留书一篇,是为道经和德经。 但在之前,道家早有传承,楚国有一派,列子杨朱这一派也算是道家分支,管子学派算是黄老之学的名下,庄子又继承了一派,总归也是对于道的解释各有不同。 适虽然很想亲自去见见这位骑牛西行的人物,这位和老莱子、李聃三清合一的老子的原型人物之一,但想了一下第一次接待自己去见也确实不合适。 去接待面谈的人,也是墨家这一届新选出的中央的委员,不是七悟害,但是规格相对于一个不成派系的人而言已经算是很高了。 毕竟这些人没有前后眼,不知道这个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个影响了整个诸夏两千人的人物。 适轻点了一下纸张,心说自己现在论及权力,只怕也不弱于当年您去见的秦献公了,不知道您会不会留下来,泗上也有图书馆嘛,您大可以留下来做学问。 他决定暂时先不去见见这位老子三身之一的周太史儋,阖上卷宗,再次叮嘱了书秘一句。 “记得,告子和儒家的辩论一结束,尽快把内容誊写写来给我一份。” 第三百一十四章 告子辩性(一) 那一天,是告子的大日子。 早晨天没亮,告子就醒了。 在沛邑烈属小学堂当教师先生的年轻妻子对于被子被他抢走的事实很不满,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 告子穿好衣裳,从旁边的桌台抽屉中摸出自己的“墨者证”,看着上面编号为九零四的数字,感慨莫名。 当年造纸术发明出来后不久,墨家就开始为正式的墨者置办证件,按照加入的时间编号。 最早的一批没有年份,只有编号,那一批人在内部被称作老墨者,再之后的就需要加上年份编号,以此免得数字太大。 九零四是说告子是从墨子开始创立墨家开始、包括那些在制证之前已经死在利天下大业中的牺牲者、总共第九百零四个加入墨家的。 单就数字来看,告子的排名比适要靠前,适当初制证的时候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七个。 其实当时制证的时候,前一千个人里面已经去世或是牺牲了半数了,告子实在算是老资历。 到如今,所谓的“老墨者”已经没剩多少了,告子这才终于爬进了墨家的中央的委员一职,而和他并列的,还有很多墨者证上面的编号带着年份的年轻人。 人都是会变的。 最一开始,告子很清楚自己加入墨家的缘故。 因为墨子的名声,墨家在各处出仕,和各国君主之间的关系,都使得这成为告子最容易出仕的路。 那时候出仕,没有人的举荐是不可能的。墨家当时可以利用各方面的关系,举荐人出仕,甚至可以成为小国如卫国的上卿。 只不过当时就算出仕,获取的俸禄也需要缴纳大多数给组织,耕柱子在楚国为官的时候,除了留下基本的开销,将黄金都捎回了组织,这是商丘改组之前就有的组织纪律,也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得以维持的重要资金来源——要不然墨子就得带着弟子们干活,修车、做轱辘来卖钱为生。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告子想起来那段日子,不由叹息。 他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些俸禄,自己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那是一种超脱了为了俸禄的更高层次的追求,令人心醉的权力。 那时候他风华正茂,言语间也常说自己想要出仕,自己的同学、现在叫同志们,整天嘲讽他,给墨子打小报告,说告子没有利天下之心,这人整个一投机分子,加入墨家就是为了出仕,哪有什么利天下之心,开除他得了。 当时告子还是个刺头,动不动就说子墨子的话有些就没有道理,有些根本就不仁义。同学们又去打小报告,墨子说告子这人吧,能够说我的话不仁义,那么本性不坏,只是认识上有些错误,还是可以教育的嘛。 教育了一番后,告子当时觉得,想出仕,那就得做一个看起来像是有志于天下芬的人……然而当时年轻,这种做法的改变仍旧有些过于形式主义。 告子倒是觉得自己可以了,于是又主动跑去见墨子,说先生你看我有才能,现在也有志于天下芬,你赶紧举荐我出仕呗?你看咱们在楚国、卫国、越国、齐国、宋国那都有关系,我能不能出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墨子就说你这人吧,自身的矛盾还没有解决,怎么能够解决天下的矛盾呢?你继续学习吧,等我认为你可以出仕的时候,会让你去的。 这件事之后不久,适从商丘加入了墨家,随后经历了胜绰叛逃这件事,适在商丘改组大会上痛斥胜绰是“把诸多为利天下而牺牲的墨者的尸骨当做向上爬的阶梯”。 告子当时一则是真的很尊重墨子、二则适的话过于诛心、三则他觉得胜绰的想法太遥远鬼知道公子连能不能回国? 于是继续留在了墨家,之后又和适产生了一点分歧,然而当时适靠着“可爱”、“博学”、“意志坚定”……以及最重要的,极大地改进了墨家的财政状况和墨者的平均生活水平,使之迅速或许了许多人的好感,加上墨子书秘的特殊地位,使得告子决定不去招惹他。 泗上草创,告子更是看到了一丝犹豫朦胧的希望,出仕何必非去找诸侯?我们自己武装割据不也一样? 当时告子也没想太多,论及才能他是有的,但是在贤才众多的墨家并不是过于突出;论及资历,和第一批墨家的核心层人物以及因为书秘的特殊身份进入核心圈的适都比不了,也算是心平气和。 等到墨子去世之前,二大的时候,孟胜、胡非子等一大堆原本在外独掌一方的人回到了泗上,这些人论及能力威望功劳都高于告子,加上那时候草创之初需要更多的军事力量,告子不擅长,也还算是心平气和。 再等到禽滑厘重病之前的三大的时候,泗上转入快节奏的发展,从非攻转入富国,大量适教出来的学生涌入干部圈。 那时候,适在里面整天喊着“尚贤”,不分老幼贵贱、有才即上,大量提拔了很多年轻干部,而且当时适作为副巨子,主管人事安排,年轻干部又多是看他的书成长起来的,告子再一看……也算是死了近决策圈的心了。 果然,这一次禽子重病之后,他如愿以偿地被选为了一名委员,然而距离候补悟害还有极大的距离,排名也不是很靠前。 早在三大的时候,告子就已经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染指最高权力决策圈,反倒是因祸得福,静下心来认真读书,这倒是让他逐渐成为了一个扎实的理论派。 内部的叛逃惩处办法;外部的环境和他学的东西格格不入;泗上蒸蒸日上的发展,都让告子从未涌出过叛逃之心。 在墨家内部,告子也是名声不显。 论军事,他不如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墨者、也不如适的嫡系青年学院派;论财政经济,基本上都是适的嫡系在管,他也确实插不上手也没能力;论理论……这又是个问题。 前期他是一门心思想出仕,对于理论学习和辩术都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和外部辩论的事一开始是适主持和杨朱列子等人论战,新理论体系有适这一派的人,旧体系他又比不过辩五十四这样的老墨者。 等到三大之前他终于看明白局势,杀下心来读书,研究理论,这才算是熬出了头,毕竟他是有天赋的,也算是在原本诸夏的数千年历史中留名的人物……虽然都是做配角和背景板,但也是能发牢骚说墨子不仁义、和孟子对怼辩人性的一号人物。 读了这么久的书之后,是真的相信了适那一套修正了墨子的理论体系,算是从投机分子变为了投机是初衷但有了信仰和理想的人。 严酷的斗争环境下,告子可能会叛变,但泗上的局面一点不严酷,反而处在一种碾压四周的一片大好之下,告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希望墨家不断胜利的。 虽然告子明白自己这辈子进入墨家的决策圈已然无望,可仍旧想要做出一些大事,能够青史留名,能够让天下知晓墨家还有告子这么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人物……而不只是那个被同学打小报告、被人嘲笑不仁义的告子。 今日和儒生的辩论,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三大之前对于向上爬的无望,告子看书极多,融会贯通,他已经有了实力。 为了今日的辩论,告子研究过儒生的许多学说,各个派别之间的分歧他搞的比适要清楚的多,因为适脑子里根本就没装多少旧的东西,而他则是真正旧时代下成长起来的人。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告子觉得,当真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自己蹉跎了二十年,终于可以一展心中所学,又如何能够不兴奋? 儒家现在仍旧是显学,和杨朱、墨家三足鼎立,告子想要趁此机会,将那些儒生用自己的唇舌之剑杀个片甲不留,今后天下,游士之间,谁人不知道他告子? 泗上那些主管财政的、工商的、军事的、科研的,他们在泗上体系内有偌大名声、有极高的排名,可是放眼天下,谁人又认得他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告子觉得自己在墨家失去了一些东西,可在天下却又可以得到许多。 如今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真正是野心勃勃、雄心万丈。 刷牙洗脸,穿衣吃饭,告子神采奕奕。 出了门,马车已经在等他,参乘警卫和书秘都随他上了车,书秘便道:“咱们的人已经先去那里了,卫戍旅也开始布置警戒和安排秩序了。现在就去吗?” 这场辩论的会场是在沛邑的中心广场区,那里是泗上街头演说、文艺汇演、召开民众大会的地方,泗上民众早已习惯了这种辩论和演说,不交头接耳那是基本的素养。 告子起身,站在车上,忽然兴致勃发。 “先不去。出城转一圈,大好春光,正合驱车狂奔。仲尼已逝,贤徒皆殁,如今只有宵小儒生,何足挂齿?” 第三百一十五章 告子辩性(二)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辩论已经开始。 告子曰:“生之谓性。” 儒生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 告子大笑道:“没有错啊,狗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狗;牛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牛;人的天生的性,决定了他是人,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不正是证明了我的说法,生谓之性吗?” 儒生亦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墨家无父禽兽,便以为天下人都是禽兽。狗和牛一样?牛和人一样?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苦读了十年书的告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被对方问的哑口无言,而是被对方的诡异逻辑给弄的不知所措了。 狗之性的性,和牛之性的性,是一样的意思,怎么就能得出狗和人是一样的意思这个结论的? 性是一个意思,可狗和牛不是一个意思啊,刚才不是在辩论“性”是不是生而谓之的吗? 不只是告子,台下看热闹的民众也都愣住了,均想,这特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看到告子微微发怔,儒生心中大喜,暗道我曾闻墨家善辩,竟不想如此不堪一击。 再看四周看热闹的民众一个个似乎是茫然无措,儒生心想,墨家之道,被我一人破之!泗上民众,今日始知教化! 告子怔了瞬间,心想这一次辩论,万万不可用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么艰难晦涩来应对,这不是和名家邓析之徒争辩。 于是立刻道:“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就色这个词而言,是一样的意思吗?” 儒生道:“是。” “那么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是一个意思的色,按照你的说法,白色就是黑色?白就是黑?性的意思在人性、狗性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就能得出结论人就是狗?” 儒生骂道:“人是人,怎么能够和畜生放在一起,用一个词?墨家无父,是为禽兽,不是没有缘故的。人和畜生怎么能用一个性?” 告子道:“性,天生而赋有的,就是性。不只是人有人性、狗有狗性,甚至于圆有圆性、矩有矩性,这有什么问题吗?” “譬如圆,圆一定符合圆性。那么圆又是什么呢?你知道什么是圆吗?” 儒生不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 告子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现在我用圆规先画了个半圆,又挪了一下位置,再画一个半圆,于是这就是圆?” 儒生嗫嚅道:“圆……圆……圆就是圆,是圆就可以知道,不是圆就知道不是,圆就是圆。” 下面的民众顿时发出一阵嘘声,最外圈挤不进去的民众已经有退场的了,心说这辩个屁啊?没什么意思,不如去茶馆听人说伍子胥鞭尸的故事,昨儿说的哪里了来着? 告子大笑道:“圆性,就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任何圆都符合这个圆性,被总结出来,这就是圆性。子墨子当年就不愿意和你们辩论,问你们为什么要学习乐,你们说为了乐;现在我问你们什么是圆,你们是圆就是圆。那人性就是人性,也不用去辩论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儒生脸上羞涩,不得不再民众的嘘声中下台,立刻又有一儒生补上,嘲笑道:“圆都是一中同长?那我画个半圆,确定一个点,认以为中,也是同长,所以半圆就是圆?” 告子冷笑道:“无厚之面一中同长,那是圆性。所有的圆都符合,但符合的不一定是圆。圆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所有的点。就像是狗吃屎,屎壳郎也吃屎,你可以认为所有吃屎的都是屎壳郎吗?” “人也要交合、狗也要交合,交合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也是狗性的一种表现,但不能说这就是全部的狗性和人性。” “所以我说,食色、性也。而不说,人性的全部即食色。” 儒生大怒道:“你这是把人和畜生放在一起,你认为人也是畜生?这就是墨家无父的根源,你们墨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人!你们把人看成畜生……人和畜生怎么能一样?” 告子等对方骂完之后,问道:“长方形和菱形是不一样的。两者的区别就是长方形和菱形的全部吗?那么、都是四条边、四条边都是直线、内角和是一个圆度这一切相同的,就不属于他们的性了吗?” “人和畜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人有眼睛,畜生也有眼睛;人要吃东西,出生也要吃东西。所以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一定要不一样?畜生要吃东西,人就不能吃?畜生要交合,人就不能交合?否则人就是畜生?” 那儒生无言。 告子立刻又问道:“你说人和畜生不一样?” “当然。” “你是爹妈生的吗?” “当然是!” “那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不能一样,你爹妈交合、畜生也交合,所以你爹妈是畜生?而你不是人,也是畜生?” 四周的哄笑不断,那儒生受此大辱,又被辱及父母,大怒道:“如此大仇,我必报!” 不等告子回答,底下的民众就喊道:“得了吧,你们儒家整日骂我们是禽兽,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为了这句话,就屠遍天下儒生?因为你们也骂了我的父母,而且还骂了伏羲女娲呢,我们都是他们的后裔……” 告子瞥了一眼对方,心道我剑术是不怎么太好,但打你这样的应该还能一个打三五个,于是笑道:“辱骂你的是你自己,怎么能说是我呢?按你的说法,人和畜生不能一样,畜生交合,你妈也交合,到底是我在辱骂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在辱骂呢?” “你们儒生讲孝,可你却辱骂你的父母是畜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有何面目存于人世?将来九泉之下既见夫子仲尼,又有何脸面号称自己是儒生?” 那儒生气不过,一口气没上来,晕倒在地,立刻有人抬走,引来阵阵哄笑。 又有一儒生上去,问道:“你既说,食色、性也。就是说,吃饭,交合,都是人性之一。” “你们墨家又说,要顺从人性,若是顺着人性,岂不是人人都是**妇女之辈?你们墨家这难道不是在祸乱天下吗?这不是在教唆天下人都做歼淫之徒吗?” 告子奇道:“你有下面那玩意,所以你就是淫邪之徒?你睡你妻子不行吗?睡你妻子难道不是顺从人性吗?” 儒生哼声道:“你说的,那是畜生!“ “为了交合而交合的,那是畜生!” “我娶妻,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不是为了顺从畜生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为了和畜生不同,而人做畜生,那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如果人交合是为了交合的欲望,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下面的人大骂道:“你们儒生这是要让九州的男人都当阉马!老子出生就带那玩意,凭什么非得生孩子才能用?你们愿意当阉马,别让天下人都跟着你们当阉马!” 以往辩论,围观的民众很少有这么乱的情况。 二十年的灌输,天性的解放,都使得泗上的民众很讨厌这种克制自己正常欲望的话。想吃得好,偷东西固然不对,可我凭劳动种地做工吃点大夫才能吃的怎么了?那些大夫王公是蠹虫,从我们手里抢走了劳动果实,他们还没觉得不好意思,却让我们克制欲望? 男女之间这点事,本身泗上就保留了更多的民间开放,加上墨家在市井间经常侮辱贵族,用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比如田氏的绿帽爱好、陈公时候的三王一后玩法、晋侯玩寡妇被抢劫的杀了、姜齐家的闺女和哥哥玩弄死丈夫,楚国爬灰等等这些屁事,为的就是让民众觉得哪有什么狗屁的贵族精神? 好半天总算是安静下来,告子道:“人性,无善无恶。吃饭也是人性的表现之一,怎么没见你不吃饭啊?” 儒生道:“我吃饭又不会祸乱天下!但是色会让人想要去奸、淫天下女人,这就会引起混乱。” 告子又问:“假如一个人饿了许多天了,没有吃东西,于是选择了偷窃食物吃下去,那么这算不算是你所谓的祸乱天下呢?如果人人都不吃东西,就不会有偷窃食物的事,偷窃别人的食物是恶吗?如果你认为能够引动天下混乱的,就该去克制,那么吃饭也应该被克制才对。” 那儒生不能答,只好道:“人应该顺从人性,但是你们墨家却认为畜生性也是人性之一,这就是祸乱天下的。人性本善,只有仁、义、礼、智、信这些,才是人性,其余的并不是人性。就算人要顺从人性,也应该顺从真正的人性,这才是人和畜生的分别。” “你们鼓吹食色也是人性,求利也是人性,那就是在让天下大乱。必须要让人们知道,仁、义这些才是人性,并且才是唯一的人性,这才能够让天下安康。” “畜生有仁吗?畜生有义吗?有仁义的,一定是人。所以我说人性本善,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有仁义,难道不对吗?” 告子大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吃饭可能会引起天下混乱,所以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欲望?孔仲尼尚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就告诉我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欲望?” 儒生道:“吃饭可以,但要符合礼。摆正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吃什么样的饭,这样就是克己复礼,贱民不应该想着吃大夫该吃的……” “去你妈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台下的民众已经骂了起来,靠近他的那些民众乱哄哄地就要往台上冲,几个退役回来的、原本是逃亡奴隶身份的、加入了南海商会的退役士兵骂道:“你再说一遍?我草你妈的!老子在缚娄,把那些贵族像拖死狗一样拉出去枪决,老子刚花钱在百姓剧院听了一段编钟鼓乐,老子就越礼了,怎么样?” 负责守卫的卫戍旅急忙站出来手挽着手将人群隔开,执勤的军官大喊道:“不要乱!不要乱!要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不要动手!” 有人起哄道:“巨子说,真理在火枪射程内更容易传播!别和他们辩了,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嘿。” “哈哈哈哈……” 泗上的宣传、街头辩论搞了二十年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出来可能挨揍、什么话说出来容易被人打死,那都是有过无数鲜血累积的经验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告子辩性(三) 死的人多了,潜规则自然也就形成了,经验自然也就多了。 在这附近因为各种理念冲突斗殴而死、或是现在还在劳改的人,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人了。 这儒生从外地来,哪里知道这些经验。 一些久住在泗上和墨家相爱相杀的儒生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尤其是身边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也是儒生身份,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那几个在泗上久住的儒生急忙道:“那不是我说的……我也觉得……不……” 憋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克己复礼这是错的吧?克己复礼这都是错的,那还当什么儒生? 情急之下,被围住的久在泗上的儒生急忙道:“他不是真正的儒生!” “真正的儒生讲的克己复礼,是说要让王公贵族克己,他们先做到了然后大家就做到了……不是说不准你们用僭越的食物……” 旁边另一个儒生立刻大骂道:“无耻之徒!胆怯之辈!若是人可以僭越,那还复什么礼?你怕挨打,我却不怕!” 他瞪着四周环视的愤怒目光,大声道:“泗上的法令,在公场斗殴的,都要被处以劳改,马上就要收夏麦了,你们愿意去劳改那就动手,我可不怕你们!” 待台上好容易安静下来后,那个儒生已经吓坏了,只好灰溜溜的下台,在一片恨不得食其肉的目光注视下躲入了儒生群体之中。 又有一儒生上台,告子问道:“你也认为,人性本善,不善的就不是人性吗?” “然。” “那么,一个红色的木头的球,你能说红色就是这个红色的木头球的全部吗?” 儒生道:“然而,红色正是区分它不是个蓝球、不是个黄球的根本。” 告子问道:“所以,不按照你们儒家的仁义去做的,都不是人对吗?” 儒生道:“不是,能够做到仁义的是君子。” 告子笑道:“那就是说,仁义那是你们儒家的君子性。符合的就是君子、不符合的就不是你们认为的君子,那又怎么能够说这是人性呢?” “这就像是,奸了淫了妇女,这是淫犯的性,符合这种定性的就是淫犯;偷盗了别人的财物,这是偷盗犯的性,符合这种定性的就是偷盗犯。你能说这些就是人性吗?” “好比,一只黄狗。你们儒家说,只有黄狗才是狗,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白狗不是狗吗?” “白狗黄狗都是狗,但是黄和白是狗的通有的性吗?” “狗性,应该是所有的狗都有的,才叫狗性。白狗的白,是白狗的白狗性;黄狗的黄,是黄狗的黄狗性。但是,黄和白都不是狗性。” 儒生无奈道:“是。但是,我认为你们墨家说人性无善无恶,并且认可人的需求,那会让天下大乱。” 告子正色道:“你会辩论吗?我跟你谈什么是人性,你跟我谈天下治乱?我跟你谈天下治乱,你到时候又要和我谈人性。现在我只问你,吃饭,是不是人的天生的性?请你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对性的定义,是天生而有,你要在我这个范围内回答是还不是不是。用不用我把子墨子编纂的辩术的基础再给你讲一遍?” 儒生沉吟半晌道:“是,也不是。” 告子笑道:“一个东西,可以是狗,可以不是狗,但却不可能是狗又不是狗。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儒生道:“白色和红色都是色,不是白色,那么一定不是白色,但却不一定是红色,可能是黑色。人性之外,不一定就是毫无人性,而是还有别的。比如仁,不仁的不一定残暴,可能只是麻木。” 告子心说你在说什么? 自己梳理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笑道:“你又在偷换概念,你把君子性偷换为了人性。红色、黑色那是君子还是小人,但是人像是一束丝,红色和黑色,那是外在的,而丝的本性只是丝。不是丝的,一定不是丝;不是红色的丝的,可能是黑色的丝。” “我现在再问你,吃饭是不是人的性,不吃饭的人有没有?” 儒生只好道:“没有。如果性是你们定义的性,那么吃饭是人性的表现。” “但是,这里面也分天性和人欲。吃饱了,饿不死,那是天性。想要吃的好,那就是人欲。所以,人性是吃饭以活着,而想吃好的不是人性,因而我才说吃饭是人性也不是人性。” “你们墨家说,人对自己需求欲求的满足,就是人性,那这样就是在祸乱天下。人必须要分清楚自己的天性和自己的私欲,这样才能够使得天下大治。” 告子道:“吃饭就是私欲。因为人想要活着,所以才吃饭。想要活着,那就是欲。吃饭不是为了吃饭,吃饭不是人的本性,而是人性的外在表现。吃饭的目的,是活着,人为了自己活着的欲望而所做的各种行为,就是人性。” “人性本身无善无恶。只有做法才有善恶,而善恶又是人定出来的。” “所以,先有人,有人的那一刻就有人性,然后才有了天下制度,才有了善恶是非。周公制礼之前,难道没有人吗?上古时候,难道没有人吗?那时候不曾治礼,所以也就没有现在的善恶。现在你怎么能说,礼就是人性呢?是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善恶呢?” 儒生道:“先有的善恶,然后才有的人。或者说,善恶是天命注定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也就有了善恶。所以礼法大于你们说的人性,至少也要等于。” “上古时候,民众聚聚而生,茹毛饮血,同做同劳,这就是因为善先于人。而现在人们忘记了善,缺乏教化,所以人人求利。” “如果人人求利,那么上古又怎么会有传闻中同做同劳的善政呢?” 告子道:“因为上古时候,人们不会种植、野兽遍地,人们离开了族群就无法生活。正是因为出于人性,出于人要活着、繁衍的欲望,才自化为了同做同劳的上古时代。因为那些想要出去自己生活的人,被野兽吃了、病了也没人照料,那些人都死了,所以民众出于人性自化为现在看来是大善之政的上古之时。” 他用“自化”来解释,下面一些旁听的道家学派的人纷纷点头,认为墨家的道理还是很对的。 正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如此,道家向来认为,圣人知道个屁?正因为没有圣人,所以才得以万物自化,出现了上古善政,要是那时候就有圣人,规定出现在的礼法规矩,人就要灭亡了。 许多道家学派的徒众心道:万物自化,你们墨家也是认可这个道理的。 告子又道:“如果礼是万世不易的,那么男女不亲、衣着得体这些礼,作为上古最大的规矩,上古时候的人是可以存活的吗?所以,礼不是万世不易的,而是只是符合一定时代的。” “世间的法令、政策,是可以依靠万物自化,也是可以通过研究天志所知晓的。假如现在有一个人,知晓这样的天志,回到上古之时,一样可以达成万物自化的效果,万物自化和知晓天志之后理性说知推动演化的结果,是一样的。” 下面的道家学派的徒众纷纷笑道:“先把这些儒生辩下去,墨道之间的争论是次要的,他们这些儒生懂个屁的自化?他们以为圣人天生就有的呢,他们以为礼法是先于人的呢。” 告子心想,你当我愿意和你们辩论?主要是我是墨者,而且还是中央的委员,我说话得讲政治,我说完自化必须就得接一句理性,不只靠自化可以达成,靠理性推理一样可以,否则全都无为,农夫肯定宁可恢复封建宗法制的礼法也不愿意工商业者搞的他们生不如死。 不接上这句,又是公开场合,日后被人揪着不放,那就麻烦了。 那儒生一听告子这么说,立刻又转换了话题,大声问道:“我就问你,畜生有没有仁义吧?如果畜生没有,那么仁义是不是就是人的本性?人性本善!” 告子也大声问道:“我说了这么久,怎么你还不明白?就算你说的仁义存在,那就像是吃屎对于狗一样、游泳对于鱼一样。笼统的讲,吃屎是狗性,但是就一个吃屎不是狗的全部。鱼也一样,游泳是鱼的性之一,但只说游泳那就不一定是鱼。” “就算你说的仁义假使存在,假使啊。那么,仁义如果是人性,是不是没有仁义的人,就不是人?正如,一个固定的点到任何一处的距离不是全部相等的,那么这个图形肯定不是圆。” 儒生道:“人都有仁义之心,只是藏在心底,你看不到,有时候也不表现出来。同情心,人人都有;羞耻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都不是由外在的因素加给我的,而是我本身固有的,只不过平时没有去想它因而不觉得罢了。” “是人都有仁义之心,只不过仁义之心有时候可能不表现出来,所以你不能说他没有。那么,只要有仁义之心,那就是人。虽然这个仁义之心你看不到、有时候也不表现出来,但是肯定人人都有。” “就像是你们墨家说的空气一样,你看不到、摸不到,但是是存在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告子辩性(四) 告子道:“可是空气的存在,是可以通过实验证明它存在的啊。” 儒生道:“仁义心也一样啊。有的人是仁义的,可畜生没有仁义,所以可以证明仁义心是人所特有的,而畜生是没有的。” 告子道:“可你不能证明他就有啊?可能只是一张白纸,被外部的环境所影响,如丝染色、染黄则黄、染黑则黑。你只能证明它可能有,但也可能没有。” 儒生道:“那你又怎么证明它没有呢?” 告子道:“谁主张,谁证明。是你说有,我说的是可能没有,而且那也不是人性。我认为人性可能没有仁义之心,那是外部环境造成的,这也一样可以解释你说的例子。我可以举出反例证明你的未必对,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对啊。” “仁义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不能够证明人的固有属性中一定有仁义心,但我却可以证明人性中一定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本性,吃饭就是证明。” “既然仁义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那就不能确定的说仁义心就是人性。” 儒生大笑道:“那么求活、有需求,就是人的本性了吗?马要吃草,也是求活有需求,所以马就是人吗?” 告子拍着额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吃屎不是狗性的全部,吃屎是狗性的一部分。狗一定吃屎,但是吃屎的不一定是狗。人一定要吃东西,吃东西的不一定是人。这个问题反复说了十次了,为什么你还不明白?” 儒生道:“你既说人性,你们墨家不是能定义平面之上一中同长的所有点的集合就是圆,你倒是说一下人性是什么呀啊?怎么能够通过一个定义,就能判断这是人而不是畜生呢?” “你说吃饭,那畜生也吃饭,所以畜生就是人吗?” 告子道:“我说了,吃饭只是人本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并非是人性的本质。就像是太阳光一样,你应该也知道泗上做的三棱镜分光实验,太阳光在肉眼中的和本质的并不一样。” 儒生道:“就算你说得对,吃饭是人本性的外在体现之一,那么人到底又是什么呢?” 告子道:“想要说清楚兼人是什么,就需要先搞清楚体人是什么。譬如你我在这里对话,我可以自称我,你也可以自称我,我可以叫告子,你也可以叫告子,他们都可以叫告子,把告子这个名字拿走之后,我又是谁?” 儒生不解道:“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嘛。你就是你呀。” 告子又问:“我为什么是我?而我不是别人呢?换句话说,你把你的名字拿走,那么你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儒生拍手大笑道:“墨家无父,所以才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我是我的父母所生,所以这就是我和别人的区别。” 告子立刻问道:“你的弟弟也是你的父母所生,那么你就是你弟弟吗?” 儒生道:“可笑,我是谁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告子又问:“那你为什么能知道你是谁呢?” 儒生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可笑,告子便道:“你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是我?” “究其根源,我就在我在天下的所有关系的总和。包括一些注定的、不可更改的;也包括那些人的自我选择所能改变的。” “那些不能改变的,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我是我祖父的孙子、我是我兄长的弟弟、我是我弟弟的兄长、我是我妻子的良人……” “那些可以改变的,我曾经是家中有土地的士人,我曾经是我雇佣佣耕者的主人,我是墨者,我是墨者的中央的委员,我是吃着泗上的税赋的薪资的负责泗上一些事务的劳作者……” “这些种种的关系的总和,就是我。你也一样,他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这使得每个人在天下之内,就是每个人,并且每个人都不能脱离了别人而存在现在的自己,没有我父母就没有我;没有泗上交纳赋税的百姓就没有现在在这里和你辩论的我;没有当年给我佣耕的佣耕者就没有可以识字的我……这一切关系造就了我是现在的我,也一样造就了你是现在的你。” “这就是你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是我。而且这样,绝对搞不错。” 这话儒生听的有些绕,可下面那些一直追求“全性”、“真我”、“返璞归真”的道家学派的弟子们眼睛顿时一亮,他们很容易就理解了告子的意思。 因为他们和儒生不一样,他们一辈子都在追求“什么是我”、“什么是人”、“人的本质”、“人与自然”这些东西。 告子的话,瞬间被他们理解,也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儒生则不解道:“这……这和人性无关啊。只是说这样的话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说,你刚才说的是人的需求是人性,人的需求和这些所有的关系总和有什么关系呢?” 告子笑道:“我刚刚说的是体人,以此分清楚每个人。每个人都是每个人,每个人和其余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分的各种关系,所以每个人才是每个人,每个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自己。这是体人。墨家的兼体论,你应该知道吧?点是体、线段是兼;我是体、天下人是兼。人是自己是体、人是天下人是兼。” “现在我要说的是兼人。” “人,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主动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规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就是人性。” “所以人性无善无恶。” “我的父母有性的需求,有繁衍的需求,所以婚配有了我,也所以才有了我是我父母的儿子这个关系。” “那些封君为了更多的权力和统治,分配了土地给我的祖先,到我父母这一辈为了不累的需求、为了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的需求,雇佣佣耕者劳作,才有了我是那些佣耕者的主人这个关系。” “我自我需求识字,于是我学习文字。” “我意识到天下大乱,需要利天下,所以我投身墨家为利天下……” “种种这一切关系,正是因为我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主动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规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就是人性。” “是故,我墨家言,义,即利也。满足需求,即为得利。”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如果将满足需求看成人性,如果将满足需求的具体表现看成人性的表现,那么人性的表现一直在变。” “王公贵族为了自己做蠹虫、维系自己的奢靡生活、不劳而获,所以他们的义,就是希望天下农夫被束缚在土地上为他们做事。” “封君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发动战争,掀起暴乱,这也是为了利。” “工匠希望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能够不再有战争,能够不再有那么多赋税,这也是为了利。” “农夫希望有自己的土地,能够不再有战争,能够不再有那么多的赋税,也是为了自己的利,自己的需求。” “如此种种,所以才要一天下之利,因为人是所有关系的总和,所以一天下之义、一天下之利,就要有所权衡取舍,使得绝大多数人得到利。” 告子忽然提高了声音,慷慨激昂。 “我们墨家既要利天下,那么怎么才算是天下大利?”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周围的民众立刻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鼓噪声。 “天下大同”,是秦末百家争鸣快要落下帷幕的时候才有的这么一个说法。 而天下大同的概念,很明显可以看出来里面浓浓的墨家和道家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浓,浓到里面太多“禽兽无父兼爱”的痕迹。 孟子不是真正的原教旨儒生、荀子也不是、后续融合了墨道农等诸多想法的儒生也不是原教旨的。 墨家和杨朱的发展,催生了儒家的自我革新,填补漏洞,造就了孟子;战国末年,各国集权,顺应时代,荀子脱颖。 到秦末,“克己复礼”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儒生们需要一个新的“遥远的理想”,于是融合了道、墨两家的想法,弄出了“天下大同”。 克己复礼往后看,天下大同往前看。 就像是鲶鱼效应一样,原本历史上,杨朱、墨家、道家、黄老诸多学派催生着儒学的自我变革,可最终又回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儒教。 诸子百家,哪一派的学说发展到最后,都是兼容并蓄各自吸收的。 可关键就在于内核。 内核保守,最终那些吸收的东西都会被同化。 儒家那一套内核,永远绕不过去的坎,就是资本时代初期的种种罪恶和仁义的关系,只有谈利、谈不可抗拒的天道,才有可能迈过去。 道德礼法特色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或许能有,但适觉得自己的水平还不足以构建完整的符合资本原始积累时代的新儒学体系,所以索性还是把内核变了吧。 道家谈天地不仁的天道,那可以说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墨家谈权衡大利小利,那可以说是长久来看的大利剩余眼前的小仁义。 如今距离历史上出现“天下大同”的概念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墨家在适的修正下,终于提前喊出来了这个充满诱惑力的遥远理想。 天下归公。九州归一。人人兼爱。为利天下。各尽所能。各事所喜。是为大同。 这个修正过的大同概念,墨家的滋味更重,尤其是“各尽所能、人人兼爱、每个人从事的都是自己所喜欢的出于兴趣的工作、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内容,更是这些年墨家在泗上宣传的现实和未来的总结。 而“事其所喜”这句话,更是对于刚才人性观的一种加强,现在墨家还担着“无父禽兽”的骂名,那些颇有兼爱想法的大同理念,是二百年后的儒生认可的大同,却是现在的儒生所反对的“禽兽”。 那儒生闻言,仿佛是一个老鼠落入到了开水当中,惊声尖叫道:“放屁!放屁!大放其屁,臭不可闻,祸乱天下,当诛!” “若满足人的需求就是人性,那不是天下要大乱?” “农夫求利,就要悖礼,想要耕种自己的土地,不再去公田劳作;拥有百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会想办法作乱从而有千里的封地;拥有千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会想办法作乱从而有一国的封地。” “人心求利,正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你们墨家居然说求利就是义,求利就是人性,并且要顺导人性,这不是要让天下大乱是在干什么?” “人性如果是这样,并且你们鼓励什么解放人性,那岂不是人人厮杀,天下混乱,血流漂杵……” 告子驳斥道:“你的话简直可笑。” “神农氏之前,天下无人会耕作,神农氏参悟天志,以驯化五谷,教会人们种植,从而满足人们吃的需求。” “有巢氏之前,天下没有房屋,人们寒冷,有巢氏参悟天志,为了避雨和躲避野兽的需求,从而使得天下有了房屋。” “燧人氏之前,天下不知用火,人们茹毛饮血,燧人氏参悟天志,为了使得人们吃上更好吃的肉的需求,从而使得天下有火。” “至于现在,因为民众需求灌溉,所以开挖河道,所以有了火药爆破法,从而节省了人力。” “因为矿井需要抽水,所以制械所为了满足这个需求,而做出了烧煤运转的机械,从而满足了需求。” “人对需求的满足、和对需求的不断提升和改变,是天下进步的根源,这正是人性的原因啊。” “善恶,是人们分出了善恶,然后根据行为来判断的。我为了吃饱,我努力劳作,耕种自己的土地,收获粮食,我为了满足我的人性,我有错吗?” “我为了吃饭,我去偷盗别人的财物,我当然有错。可你能说人性就是错的吗?” 那儒生大骂道:“如果需求就是人性,那么天下就要大乱。所以需求不能够是人性!” 告子大笑道:“这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一样,这是道法自然,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不是你说它存在它就存在,你说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 “认识到人性的存在,并且利用人性,从而大利天下,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岂不闻上古之时,大禹治水之事?” “禹父鲧,不知道天道天志,从而堵塞水流,导致天下大乱,人或为鱼鳖,祸害天下,这正是因为鲧不能够知晓天志的缘故。” “而禹圣,则知晓天道,知道顺引着水流,从而大利天下。” “那么,人性本身无善无恶,和水本身向下流也是无善无恶,又有什么分别的?不去逃避而去认识人性,那就是大禹,可以借助这个天地间不可更改的道,来有利于天下;去逃避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性,甚至认为人性本善,那就是鲧,会导致天下大害!” “太阳夏天热而冬天冷,无善无恶。可是有人却在夏天穿着棉袄,却在冬天光着身子,然后咒骂太阳恶毒,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下首的许多儒生已经开始低头沉思,台上的那名儒生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三百一十八章 告子辩性(五) 就在这时,一个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俊朗儒生主动站出来,将台上不知所措的那名儒生推开,先是很君子地冲着告子行了一礼。 这样的礼节,这还是辩论以来的第一次。 告子急忙回礼,心中得意洋洋,心说再来多少人也不怕。 那儒生看着告子,开口道:“正如火药,可以用来开挖沟渠,也可以用来制作枪炮。” “关于人性之辩,你我都清楚,不在于真假,而在于如何能够使得天下安定。” “你们之所以认为人性是那样的,因为你们让天下安定的方法需要人性是这样的。只是恰好这是真的。” “而我们之所以认为人性是那样的,未必真的相信就像是我们儒生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为了让天下安定而已。” “人性是用来安定天下的。人性不是用来探求真理的。” “为了安定天下,即便人性本善不是真理,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人生而就有等级贵贱,这是真的,那么人人生而平等那就是假的。” “可是,泗上之内,年幼的民众都相信人人应该平等,都相信人人平等才是你们所谓的不可变更的天志。” “泗上之外,从商汤到此时,都是贵贱有别,人们也一直相信人真的就该贵贱有别。” “两者相悖,若其有一为真,那么有一必为假。” “一定是真的才可以传于天下吗?泗上之内与泗上之外,一真一假,抑或全假,可是泗上内外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真一假或者全假,对于庶民而言,他们知道的只是我们所教化的。” “真假重要吗?” “重要的是让天下安定,是让天下不再有率兽食人之举。你们墨家追求所谓的不可更改的天志,可曾想过天下会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死?” 一句话,告子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收敛。 心中刚才的无奈和仿佛在和孩子说话一样的心态顿时警觉,又隐隐有些兴奋。 只是两句话,告子已经感觉对方是有实力的,和刚才那些人完全不同。 可台下的儒生已经纷纷破口大骂道:“叛徒!” “滚下去!” “你根本不是儒生!” “快滚!贱人!”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贵贱有别,这才是天命。你居然说他们可能是真的?你这个叛徒!” “无耻!” 面对谩骂,那儒生却不为所动。 告子心中并不谩骂,只是隐隐绝对对面这人不可小觑。 那儒生盯着告子道:“你们的天志,可以用来研究天下万物,但却不能用来研究人。因为你们的天志要求验证才能判断真伪,然而天下若是用来验证,需要死数不尽的人。” “所以在人性这个问题上,即便你们说的是真理,那也不可以让天下人知晓。” “你我都知道,夫子不是开创了儒学的人,周公制礼,夫子只是将整个儒学体系化,就像是你们的鞔之适将墨子的利天下学说完成一个可以自洽的循环。” “周礼,是一口剑。礼崩乐坏的时候已经腐朽。” “是夫子,将这口剑体系化,铸造了一个模子,使得天下人都可以自我铸造这口剑,知道了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知道了为什么该是那个样子,将来的天下也有办法照着这个样子熔铸出周礼盛世。” “天下治乱,动辄死伤百万,夫子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礼崩乐坏之前,天下安定。那么,这就证明只有能够走回到礼崩乐坏之时,天下就会大定。” “为什么要克己复礼?” “因为夫子知道,人性。但是,每个人都想要那么多,都想越多越好,天下只有这么多的东西,这怎么可能满足每个人?” “所以才要克己复礼,使得每个人的行为、衣食住行,都合于礼法。” “归其根源,是因为天下所能生产的粮食布匹就那么多,人的欲望却是无穷的,所以要规定礼法、克己复礼、等级制度,从而使得天下人居于礼法等级之内,使得天下的财物可以按照等级分配、按照等级制度有需求。” “这是可以使得天下安定的。” 下面的儒生纷纷大喊道:“滚下去!” “夫子不是这样的!” “你根本就没有信,凭什么说你是儒生?” “克己复礼,这是夫子的志向,但却不是出于你这么想的。滚下去!你不是真正的儒生!” “你把夫子想成了什么?” “滚下去!” 骂声如潮。 那儒生依旧不为所动。 告子心中反倒是更为兴奋和紧张,手心隐隐地冒出了汗水。 辩了半天,一个能辩的都没有,告子是颇有些不屑的。 这个儒生,或者说这个被称作是“叛徒”的儒生,所说的这些话终于让告子从不屑的沉闷中亢奋起来。 按照儒生的理解,仁义和克己复礼,并不是这样的。 而是源于人应该克己复礼,所以要克己复礼。 可这儒生却将其中的本源说出来,至少在告子看来这是本源,而在儒生看来这是叛逆的所谓本源,这让告子不得不慎重地应对对面的儒生。 “你们墨家说人人平等,那么什么是平等?” “奴婢想要和主人平等。” “封地农夫想要和大夫平等。”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 “千里上卿想要和万里国君平等。” “你们墨家是鼓吹什么说知推理之术的,难道你就从未想过这样的天下会混乱成什么模样吗?”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怎么平等?” “拥有百里的封地就想要千里,封地都不平等,人和人怎么平等?” 追求平等,是墨家的一大罪状。 不只是此时,而是之后的数百年都是如此,平等是罪。 就像是适自小所被灌输的那一切,他可能不知道人和人为什么平等,为什么非要平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论证出来的人和人应该平等。 但他自小所接受的一切,就是平等是个理所当然的概念。 然而此时,平等是罪。 罪不可恕的罪。 百五十年后,韩非子非天下十二子中,给予墨家的罪状之一,就是平等。 所谓:“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之徒也。” 韩非子认为,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间有上下的悬殊;但是他们立论时却有根有据,他们解说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民众。墨翟就是这样的人。 其中墨家有两个罪状。 一个是崇尚功利实用,也就是说韩非子认为墨家的功利性太强,批判墨家有功利主义色彩。 这个“罪状”,墨家得接。 本来这个“罪状”墨家就得接,尤其是适加入墨家之前的道义,功利色彩很浓。 功利分为狭义和广义的。 狭义的功利,体现在墨家的“权”字上,那是狭义的功利,是权衡利弊,取其大利而扬其小利。 广义的功利,则是一种意识形态,认为人的本性是避苦求乐的,人的行为是受功利支配的,追求功利就是追求幸福;而对于社会或政府来说,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基本职能。 最开始墨者为什么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呢?因为墨家一开始的道义认为,使得大多数人幸福,那是世界上最为有意义的事情、是快乐的——吃得好、穿得好,那只是表面的享受,真正快乐的事,是那种精神层面的享受——为利天下,短褐草鞋,死不旋踵,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换而言之,墨家要做“精神贵族”,摒弃外物的衣食的快乐,认为精神层面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幸福,以此来号召许多的仁人志士投身到利天下大业之中。 这是墨家在适加入之前能够弄到成百上千的、类似于苦行僧一样的、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理想主义者的重要原因。 我利天下,既是为了天下大利,也是因为利天下是我的精神幸福,这就是韩非子认为墨家“功利”的缘故。 任何学说,都不能脱离其时代,没有物质基础,有些学说就根本不可能出现。 “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和“追求全人类的解放”,这是个看似相似但实则完全不同的概念,也就是墨家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启蒙学说”的缘故:墨家追求平等,追求多数人的幸福,感性上觉得天下人不平等,却没有深究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因为这时候,最大的不平等是真正的等级制度下的血统的不平等,虽然本质上也是对于生产资料的占有导致的,可原本墨家没有深究这么多,于是很正常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将目光投向了等级秩序下的不平等。 包括适后来修正墨家的道义,都是维持在“启蒙学说”的基础上的。 经过修正的墨家三义是同义、平等、兼爱,但现在墨家的人性观、经济学说、多数人得利、权衡多数人的大利小利这些东西,实际上也只是启蒙学说的一个变种。 正如墨家不是道家,但和道家在反礼法这件事上站在同一战线上一样,也使得后来墨家三分势弱之后黄老之学有一派一直希望调和儒墨矛盾一样,两边的道义并不完全一样,但又是互相影响有所调和的。 至于另一项“罪状”,平等,那就更是坐实了。 此时,人不平等,理所当然。 人人平等,儒生反驳墨家,很容易提出的一个反驳理论就是:人要是平等了,那低阶贵族想当高阶贵族,士想当大夫、大夫想当上卿、上卿想要取代君主,那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这个反驳的根源,就在于他们认为等级制度是不可能不存在的,并且以此考虑了一个悖论:等级制度下的人人平等。 经过修正的墨家,要做的是“虚伪”的平等,远还没到追求真正的“物质基础”上的平等的地步,这就使得墨家足以大逆不道。 儒家反对墨家平等的重要因素,就是这个“等级制度下的人人平等”的悖论。 认为人人平等,那就意味着犯上作乱之心会充斥天下,从而导致“天子坐得、我坐不得?”的想法会招致天下大乱。 这个问题可能在二十年前墨家还需要想办法驳斥,而于此时,告子对于这个问题,哼笑一声道:“有平等,便意味着没有礼法等级制度;没有等级制度,也就没有天子、诸侯、上卿、大夫、士、庶农、奴婢的区分,人人都是人的平等。” “大夫高于庶农奴婢的缘故,不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土地吗?如果分掉他们的土地归属于天下人,剥夺了他们做‘蠹虫’的根源,那么又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大夫没有封地,没有兵权,没有一方的执法权和行政权,他们又凭什么想要作乱呢?” “他们作乱又作什么呢?现在大夫之间作乱厮杀的根源,是为了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土地、为了封地、为了能够支配更多的农夫、获得更多的封地、当更大的‘蠹虫’吗?” “以现在我们墨家的道义,天下人人平等,不因为等级身份的差距而拥有不同的权利、不同的饭食、不同的礼乐、不同的衣衫,也就意味着这天下没有大夫、士、天子、诸侯,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因为自己的人性的需求所努力的人。” “你有利天下之心,就依靠尚贤而取的选择,真要是有从政之心,又有才能,选天子以为天子,治理天下,何以不可?” “你有致富之心,就依靠节用节葬勤劳耕种土地、经营工商,获取财富。” “这难道是不对的吗?” 儒生亦是冷笑道:“你们说的有道理,可我们儒家的难道就没有道理了吗?” “假使每个上位者都有仁义之心,克己复礼,大的不想着去侵吞小的、小的不想着去谋反大的,那么天下就没有了战争。” “天下没有了战争,那么就不必征收那些违背礼法的税收。” “不去征收违背礼法的税收,那么就可以使得民众居于封地之内,使得封主各爱其民、民众以公田代税,井田制度,这样天下就可以安定的。” “所以我说,祸乱天下的,你们墨家为最大的罪人,你们使得人人求利,从而使得民众想要更多。” “有吞并天下之志的诸侯,次等之罪。” “有不臣之心的大夫,再次等之罪。” “有开垦土地的农夫、想要要更多的财货的工匠商人,为最末之罪。” “我只问你,若是人人都能守礼,克己复礼,天下能不能安定吧?” “你不要说我们的学问是不对的,因为你没有办法证明天下人不能人人守礼,况且,文武之治的时候,已经证明天下人可以人人守礼,不去僭越。” “但天下从未有一处可以证明,人人平等、为了需求求利的天下,是可以存在的。泗上不是天下,就算泗上可以,你又怎么知道天下可以呢?” “如道家所言,小国寡民、一切依自然之法,那在很小的村社可以达成,放于天下又怎么能够达成呢?” “你们现在在泗上可以做的很好,你怎么就能确定在天下一定也可以呢?可是读过史书,却可以知道,文武之时,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人守礼的天下,诸侯不乱、大夫治家、百姓不求利,这是过去已经做到的啊。” “你们没有办法证明不可能人人守礼,所以夫子的学说就没有错。” 第三百一十九章 告子辩性(六) 这反驳的言辞,连带着道家的学说一起斥责。 看似是在辩论中又拉到了别家的仇恨,可实际上儒道两家的关系此时一直也是相当不好,杨朱列子那一派的人算是道家的分支,而道家向来又认为这些礼法都是束缚人的东西,是圣人违背人的天性弄出来的,根本没有法理性。 告子明白对方的可怕,对方明知道再继续争辩“真”与“假”下去,已经不可能获胜。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挨着儒生同伴的骂名,将人性是需求这种这个“真假”的辩题,折到了“好坏”、“对错”上。 真假是真假。 对错是对错。 在一些学科上,这二者等价,比如算学。 可在人文上,这二者不等价,真的未必是对的、假的未必是错的。 告子明显能感觉出来对方在避重就轻,想把问题往对错上引,因为再继续辩下去告子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这和刚才的“仁义之心人皆有之”的那个辩题其实是一样的套路:仁义之心看不到,也可能不表现出来,但你凭什么就说它没有呢? 就像是给你一个木桶,不准打开,也不准称重,更不准摇晃剖开,我偏说里面有东西,你怎么证明没有呢? 你不能证明它没有,那么就可以扭曲为你承认它可能存在。 你承认它可能存在,那么就可以扭曲为你承认它真的存在。 你承认它真的存在,那么就等同于你承认人性就是仁义之心。 这个“人人可能会有仁义之心、人人可能都守礼”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凭什么就说这种人人都守礼的天下不可能存在呢? 如果你不能证明这种人人守礼的天下不可能存在,那么就证明我们的不是错的——好比现在我就说一加一等于三,三加一等于五,那么我说一加一再加一等于五,有错吗? 现在你们墨家说人的需求是人性,那你们推知所得的天下应该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法令也应该是你们说的那种法令,但是你们的学说是在一加一等于二的基础上推出的。 你们的学说也对,但不代表我们的学说就是错的,因为如果一加一等于三,那么三个一相加真的等于五,你能证明没有这种“人人守礼”的可能吗? 告子也是在墨家内部沉浮了二十余年的人物,内部的辩论远比这个更需要思考。 既然对方明白继续辩论人性到底是什么很可能就会导致克己复礼完全被推翻的可能这才选择了论证对错善恶,告子心中微动,便想到了顺着对方的话题继续往下谈。 对方一直没明白,在空地民众面前辩论的目的,不是为了辨明真假,而是为了说服民众。 只不过,恰好是真理更容易让民众接受而已。 告子于是问道:“我记得,仲尼以为稼穑之事,是小人事,对吧?” 对面的儒生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明知道下面旁听看热闹的民众多数都是所谓的“贱人”,可他不能说连这句话夫子都没说过。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算是个很出名的典故了,樊迟前脚问夫子农事,夫子说我不如老农,转头就和弟子们说樊迟就是个小人。 告子又问:“既然你们不学稼穑,那么你们能知道现在一个人一年能够产出多少粮食吗?” “你们不知道。仲尼尚在的时候,一亩地也就能产三五十斤的粮食。现在两季却能产四五百斤,涨了十倍且不止。” 告子这也是睁眼说瞎话。 因为那时候的亩和现在泗上的亩,根本不是一个亩,前者只是后者的三分之一。 对方是儒生,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台下的民众又确信告子说的没错,两季加在一起可不是四五百斤吗?若是一些水浇田、又有粪肥,只怕两季要有七八百斤。 告子再问道:“如你所言,克己复礼,那是因为天下的粮食布匹就那么多,所以按照规定每个等级要有合适的物质,这是唯一目的吧?” “若不是唯一目的,那就等同于承认,礼法是为了让贵族当蠹虫来盘剥民众的。” 对面的儒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已经来不及,只好道:“是唯一的目的。夫子大仁、周公大圣,目的自然是为了这个缘故,而不是你们所说的为了让贵族当不劳而获的蠹虫。” 告子笑道:“现在在人口不变的情况下,民众手中富余的粮食增加了五倍十倍,却又不允许他们违背礼法,就算要积存粮食渡过灾荒之年,完全按照礼法,还是会剩下比以往数倍的粮食。” “那么,粮食菜蔬、布匹丝绢生产出来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让人使用的吗?” “积攒粮食预备荒年是使用、穿上衣衫抵御寒冷是使用。可用粮食酿酒、用粮食换更多的货物、穿更好看的布匹衣衫,难道不也是使用吗?” “按你所言,为了能够让克己复礼实行下去,必须还要退回到亩产二十斤的时候吗?否则的话,生产出的这么多富余的粮食布匹,岂不是只能堆放着让它们慢慢腐烂?” “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为了克己复礼,宁可让天下粮食的产量退回到亩产二十斤的时候?若不然,那么多的粮食腐烂、布匹发霉,又不准用,这该怎么办呢?” “所以铁器农具、马耕牛耕、新的织布机这些,都是妨碍了你们克己复礼的、都应该被焚毁,对吗?” 那儒生只好道:“上位者只要重视礼,民众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民众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民众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民众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儒学是君子之学,君子是服务于上位者的。稼穑的事……我们或许不懂,稼穑带来的改变,我们也或许不懂,但是……却是可以重本而轻标的。” “夫子所谓克己复礼,其本,不在于确定的周礼,而在于克己复礼的天下形势。” “若是礼……若是礼已经不符合如今的时代,便可以修改。譬如餐饭酒水,原本大夫能够吃的现在士人可以吃、原本诸侯能够吃的大夫可以吃……顺应时代,修改礼的细节,却不能违背了克己复礼的本质。” “礼可以变通,但是克己复礼不可变。按你们墨家所言人的需求就是人性,即便你们精通小人事,难道你们真的可以做到将来的某一天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吗?” “若不能,克己复礼就是最完美的。” “商人求利,商人的欲是难以满足的,他们用钱财可以买到原本僭越的一切。” “的确,按你们说的,人人平等了,人人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是每个人怎么可能都很有钱?必然有穷有富。” “所以,本质上其实人人还是不平等。只不过把礼法变为了金钱。” “与齐你们说虚假的平等,为什么不来真正的不平等呢?规定新的礼法规矩,按照现在天下的财富,制定出新的礼的细则,使得什么身份的人便可以享用什么样的衣食娱乐……” 这一次的回答,下面的儒生反对声更加炙烈。 “你连礼法都想修改?你还敢称自己是儒生?” “你以为你是谁?夫子吗?” “下来吧,他根本不是儒生,他的话不能代替我们!” “礼法不可变!” “变了礼法的人,还敢称自己是儒生?去你的求本不求标吧!” “滚下来!” 骂声中,告子感觉出对方野心勃勃,于是笑着问道:“那么,又是依据什么来区分身份呢?就算贵贱有别,是靠什么呢?血统吗?” 那儒生一下子被问到了死穴上,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不是血统?那就是悖礼,君臣之分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天然的血统,否则的话,那不就是等同于认可了墨家的选天子、诸侯吗? 是血统……那么天下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尤其是民众的心思已经被墨家煽动起来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接受? 这儒生心中暗叹,心道我早就说,儒家的路,不在于民众,而在于君王。这些人偏不听,非要来泗上维护礼法,要和墨家辩论。 这里的听众,是民众,他们怎么可能接受我们的说法? 只有游说君王,才有可能。 他们不听,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儒生君子是为上位者服务的。 可游说君王,又有些难做。 现在是大争之世,想要立新礼新法新的等级制度,需要天下有一个能够让天下诸侯都听的人,如今周天子势弱,谁能担此责任? 其余诸侯,如今都想着富国强兵,哪里有什么心思琢磨什么新的礼法?新的礼法要有天下,如今谁又敢说自己有了天下? 如今最强的几家诸侯,泗上墨家那是不可能接受儒生的、三晋都经过了悖礼的变法、秦国现在连儒生去游说都不准、齐国本土的管子学派更是有富国之术、楚国是蛮夷但是楚国现在也在变法。 或许天下一统之后,可能会接受他的宏大想法,可现在的问题是……有天下一统想法的君主,不会接受儒生的游说;不天下一统,他所谋划的礼法革新就不可能实现,这是矛盾和悖论,也是他根本不想来泗上的缘故。 按他所想,现在儒家势微,所有革新的方向都被越发明晰的百家所占据,儒生之所以是儒生因为追求克己复礼,而若是追求别的那就算是百家其余学派的人。 所以现在的局势,就该隐忍,不该和这些人相辩。 等到天下逐渐一统的时候,便有机会站出来,从而为君王制定新的礼法,而不是现在和这些人辩来辩去。 他想,道理这东西,越辩越明,就不该辩,而是隐忍等到,别看现在杨朱、道家、农家和墨家跳的凶,将来的君王未必就不用他们儒生,生死难料,胜负难卜,长远看还有赢的希望。 可现在,这些同门非要辩、辩、辩!尤其还是在民众的面前辩,他们连儒生是站在哪边为谁说话的都不知道,如何能赢? 真把天下人都辩的清醒了,那怎么还有将来获胜的可能? 第三百二十章 告子辩性(七)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 而且现在自己站出来不希望告子赢得这场辩论,却还被同门骂作叛逃、小人,他又能如何? 只有长叹罢了。 告子避开了问题,把问题从平等是不是天志、引到了“民众想不想平等”这个问题上,回答者就不可能是他们两人,而是天下的万千民众。 那还辩什么? 论底层的煽动性,这儒生明白根本比不过墨家,他们的优势是游说君王以保持千秋万代。 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胜负在这些人决定来泗上相辩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百家学说都已经比起二十年前有了长足的发展,儒家革新的方向都被占据了:论利天下有墨家、论小农利益重农轻商有农家、论道法自然万民自化有道家、论富足府库有管子学派、论强军变法有叛墨和吴起以及西河学派…… 儒家除了复古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这儒生太明白这种局势下的可怕之处了:谁喊得最复古谁才是真正的儒生,到时候道义只会越发保守复古,不敢前进一步,否则那就是异端。 可这样下去,儒家只有死路一条。 除非变革,在“克己复礼”的理念之下,变为“克己新礼”,内核不变,以待将来,从而适应新的时代,等待将来的某一天。 然而……现在这种“各家学说都在发展完善、谁最保守谁才是真儒”的气氛之下,他要背着同门的唾弃、同门的辱骂、以及被开除儒籍的可能。 自己难道真的要如同那些诸子一样,自己出走现在的儒家,自成一派开宗吗? 听着耳旁的同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儒生心中苦笑。 当骂声再度喧嚣的时候,这儒生终于选择不再和告子相辩,而是回头,冲着他原本的同门大笑不止。 他这一笑,下面的人都愣住了。 这儒生用尽力气大喊道:“庶子!不足与谋!你们都是废物,夫子之学,将要毁在你们手中!” “以往相辩,那是依靠口舌,竟逐于宫室,希望自己的学说为君王所用。” “现在泗上的学说,根本不是希望被君王所用,他们是说给民众听的,他们已经有了五万军队、千里之土,他们根本就已经不需要再竟逐于宫室!” “时代变了!” “你们这些说给君王听的道理,却想要说服民众?难道不可笑?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儒学该怎么才能行于天下,说给民众听有个屁用?” “再辩下去,夫子之学早晚要毁在你们手里!” “儒学不能变为什么都不可变的死学,要顺应时代而变,却保持能够被君王所用的内核,这样才有可能使得儒学大兴。你们这群人,喊得最卖力,说我是叛徒,可你们这群蠢货才是毁了夫子之学的祸首!” 骂过了自己的同门,这儒生狂态尽显,又指着下面那些刚才为告子的一些称赞道家、杨朱学派的话叫好的那些人,亦是癫狂地痛骂。 “你们杨朱学派的人,也是一样的愚蠢。” “你们想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可你们的义却又贵生不入军旅,你们觉得你们的学说能够被谁采用?” “你们这群人只能自修,却偏偏要出世,要参与天下之争,简直可笑。” “墨家可以蛊惑工商庶农,你们只能蛊惑那些自己有些财产却又害怕被君王夺走的人。君王不会用你们的义,农夫也不会用你们的义,你们出世又有什么用?”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现在天下有资格希望人人不损一毫的,有几个人?” “按你们定的,那些封地上的农夫也不能取封主贵族的一毫,你觉得他们会听你的?墨家要干的,是祸乱天下;你们呢?你们只能跟在墨家后面摇旗呐喊,他们分了土地之后,你们才有资格说什么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不然人都没有一毫,损个屁?” “你们还是躲起来,修身养性,全性保真,等到墨家乱了天下之后再站出来吧!” 骂过了杨朱弟子之后,这儒生仍旧不停,又将手指指向了刚才为“自化”叫好的道家弟子,亦是开口大骂道:“你们陈蔡的道家一派,又不是不知道人的欲望会招致天下大乱,可你们却不敢承认。” “说是什么万物自化、万物自化。却又说什么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你们也知道,若是万物自化,必是弱肉强食,可你们又解决不了,只好说要退回到小国寡民之治,使民无知无欲,从而才能天下大治!” “我只问你,这民心欲望,是不是人心?人是不是万物?人心之欲是不是人之所有?自化自化、连人的欲望都不算人性,还自化什么?” “你们要让人都清心寡欲、要让人都全性保真、不为外物所累,满足即可、不再追求更多,那和我们克己复礼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人人都能全性保真、不为外物所累;那人人都克己复礼,又凭什么做不到?” “若是真的顺应万物自化,人的欲望是不是自化的范畴之内?你们难道就没看出来天下混乱的根源?你们的道就算再有道理,可是你们解决这乱世的办法,又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骂过了陈蔡道家,这儒生又面向了告子,大骂道:“你们墨家也是一样!” “人性人性!你们嚷嚷着人性是需求,以此祸乱天下,煽动民众,使得人人求利,又说什么利天下与利自己的统一,使得天下愚蠢的民众受你们所蛊惑。” “人性的需求无穷无尽,你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杨朱学派明白人的需求无穷无尽,于是要修心,使得在达成满足之后不要有更多的欲望。” “陈蔡道家明白人的需求无穷无尽,于是要退回到小国寡民之世,这样人的需求就会因为物质条件而发生变化,从而不再生出此时这么多的需求。” “我们明白人的需求无穷无尽,于是要克己复礼,使得人人守礼,等级制度,从而约定死什么样的人可以有什么样的欲望。” “你们呢?你们更可笑!” “你们解决人欲望无穷无尽的方法,就是告诉天下人,有需求不怕、需求不断提升也不怕,每个人的需求不断提升也不怕,只要掌握了天志道理,为人所用,人定胜天,便可以生产更多的粮食、生产更多的布匹……” “你们真以为这种提升是无穷无尽的、可以跟得上人的欲望的?你们真以为天下将来有一日,可以亩产千斤粮食、可以一个人一天生产一大匹布?真到那个时候,人的欲望也一样会提升,饿了会想着吃饱,吃饱了会想着吃好,吃好了会想着珍馐……无穷无尽,你们的乐土永远没有尽头!” “天下按你们那样走,永远都是在不断往前发展,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天!” “你们给出的未来,将是看不到头的,整个天下都要疲惫至极,都在求利、求那些小人之学、学那些稼穑百工之学,这样的天下,不要也罢!” “你们这样的天下,人永远不知道人为什么是人,永远不会知道人除了需求之外的本性到底是什么,因为这样的天下的每个人,都在满足自己的需求从始至终,不会停歇!这样的人,和禽兽没有区别!” 高声骂过了近乎所有的学派之后,这儒生仰天大笑道:“夫子已逝,没人可以说我不是儒生!” “我说是,我就是!只有我,才能真正的复兴夫子之学,才可能让夫子之学将来行于天下!” “因为我知道了夫子之学的本,知道了等级制度和人得欲望的关联,也知道了君子当为上位者考虑而不应该去琢磨着和贱人辩论,礼不是说给下人听的。” “你们今日辱我骂我,将来总有一天儒生要拜我祭我。” 笑过之后,这儒生指着告子道:“人性本善的说法,是我提出来的。” “若是你们这些学说将来真的行于天下,我的学说自然没用。” “可你们这是要和天下君侯作对,若是你们失败,你们的学说必要被焚烧、信奉你们学说的人必要被杀光。” “人性本善,是为九州诸夏留颗种子,当有一日你们毁灭的时候,君侯行政,总需要这人性本善来劝说他们,至少能让他们对民众稍微仁善一些。真也罢、假也罢,至少不会过于残暴。” “若你们都死光了,还有我的学说可以让天下人不那么悲惨。” 大声笑过之后,这儒生神色癫狂地走了下来,面对着那些敌视的目光,视若无物,仿佛那些反对者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那些愤恨的目光不过是嫉妒的体现。 指点江山,评判百家,自己仿佛已经站在了泰山之顶,小天下之气充斥心间。 然而才走了两步,旁边传来了一声呐喊。 “打死这个叛徒!” “你才是根本不懂夫子之学的蠢货!” “礼的细则都能变,那还算什么儒生?” “你根本就不是儒生!” “去死吧!叛徒!” 刚刚被辱骂过的儒生们一拥而上,带着被轻蔑的愤怒、带着对背叛者的仇恨,那人立刻被淹没在无尽的拳脚之中。 当维持秩序的士卒拉开众儒生的时候,那个要发誓开拓儒学的狂生已经死了。 面对着尸体,人群根本不乱,乱世之下,死人的事见的多了。 儒生中的一名老者看着那些保卫正统的徒众,深吸一口气,怅然不止。 “百家争鸣,乱义横行,必要分清敌我。除了克己复礼、保持礼法不变的复古,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别的路都已经被那些乱贼小人抢先走了。凡我儒生,必要克己复礼、礼法不可乱、不可变。欲变者,非儒生!” 轰……那些儒生立刻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学派之争可以容忍,但若连克己复礼都不不是最终的理想,那还算什么儒生?自成一派也好、另投他人也罢,总归……不再是儒生。 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兼容并蓄,才有可能有博大胸怀。 在这乱世,在这君王需求富国强兵、民众需求土地财富的大乱世,他们很难成为胜利者,也就只能选择最保守的路。 他们为“儒家”在“百家”争鸣中找了一条正确的路,只有最纯正的复古,才有可能在这个百家学说不断发展的乱世不被别家同化,从而可以清晰地辨识区分。 然而他们的“儒学”,却已经走入死路。 第三百二十一章 骑牛而去 乱世之下,人们对于死人这样的事已然是见惯不惊。 被乱拳打死的儒生被抬走后,场面已经静了下来,但辩论也已经终止。 “道不同,不相谋。” 辩到这种地步,再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那儒生虽然被同门乱拳打死,但他的话还是被同门接受了一部分。 这不是百家学说竞逐于宫廷,希望得到君王中意的时代了,至少在泗上已经不是……因为泗上的“君王”有自己的道义,有自己的学说,更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学说接受别人的学说。 儒生们即将离开。 在场被那儒生死前痛骂的诸多学派的徒众们沉默不言,气氛有些沉闷。 墨家说,义即利也。 正如农家的义,代表着小农的利,那么别家的学说又代表着谁的利呢? 墨家又说,要一天下之义,那么将来天下之义,到底是哪个阶层的利呢? 假使人对自己的需求的追求就是人的本性,那么自己学派的义,又要以什么为主呢? 各个学派的主义,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儒生死前痛骂的话,将各个学派的义用最惨烈的、绕不开的人的需求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天下有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笑之。 按那儒生死前的癫狂痛斥,似乎各家学派都有自己的漏洞和倾向。 要么,认可人性的需求,最大程度地发展生产,使得生产始终紧追人需求的增长。 要么,希望人人修心养性,依靠人的修心养性,弄出一套完整的理论:哪种需求是人应该有的;哪种需求是人不应该有的。 亦或者,两者结合。 没有第四条路可走。 许多人想,泗上的路,走的就一定对吗? 很多在场的别家学派的人心中有了疑惑,泗上墨家评断天下是否大利的标准,总结起来只是生产是否提升、天下的财富总和是否增加、大多数人是否得利、人口是否增加…… 单从墨家的义来看,泗上做的很好。 可若以礼、以修身种种来看,泗上便做的很差。 而且很多其余学派的人觉得墨家做的实在有很多过分的地方,比如把太多血淋淋的现实和利益剥开一切外皮展现在每个人的面前,包括那些他们认为愚昧的民众。 譬如有些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东西,他们也非要找出理由。 就像是泗上不久前的制法中,就把抚养和赡养作为权力和义务,作为一种利益的交换。 这让很多学派的人觉得不舒服,孝是自然之理,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东西和利益联系在一起呢? 利益、功利这些东西全都摆在了人的面前,人的需求被认定为人性,真要是这样,天下又该是怎么样的天下呢? 粮食的产量在增加、布匹的产量在增加、人人求利、人人为利而奔波,这就是如今的泗上。 可一些学派却觉得,墨家可以解决很多的现实的问题,却难以解决人的心性。 一些道家学派的人觉得,墨家在用“天下大利才能利自己”、“自己是天下人的一部分”这种利害关系来引导泗上民众的心态,在大的方向是可以使得天下富庶,但是却会让人的内心空虚以致丧失了自己,成为了利的奴隶。 按他们所想,修身养性是重要的。 知道雄强,持守雌柔,愿成为天下的沟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愿成为天下的山谷。 人人都争先,独自甘愿居后,说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务实,独自甘愿守虚,不使敛藏所以处处显得有余,多如高山堆积。他立身行事,从容不迫,无为而嘲笑机巧;人人都求福,独自甘愿委曲求全,说姑且免于受罪。以深藏为根本,以俭约为纲纪,说坚硬的易于毁坏,锐利的易于挫折。常常宽容待物,从不侵削别人。 这样的心性,怕是很难在这个人人求利的泗上被人坚守。 泗上的风格也实在过于锐烈,只怕是过犹不及、月满而亏。 如果只是用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统一来教化民众,这要是将来这成为了天下的义,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成为这种真性情的人呢? 这种真性情的人难以产生,人人求利,即便人人富庶,似乎也不是他们想要的天下。 他们倒是明白墨家的意思,墨家称贵族为蠹虫,意思就是说他们没有做到宽容待物,也没有做到从不侵削别人。 而此时天下的多数人,尚且还没有修心养性的财物基础,连最基本的三患都尚未解决。 所以要用“求利之心”,使得每个没有资格修心养性的人,去反抗旧的一切,释放出他们被礼法压抑了数百年的需求之欲。 矫枉必过正,唯有如此,才能激发天下人求利求更好的生活之心,才能让他们和墨家站在一起反抗整个旧世界。 可做完这些之后呢? 人人求利与天下大利,在此时是一个同义、平等、兼爱的制度,推翻等级制度和贵族分封礼法,这是一致的。 然而等到推翻之后,又该怎么样呢? 一个人人求利的天下,会是好的?还是坏的?亦或是混乱的? 到时候,诸夏万民,又会是变成什么样子? 是内敛、谦和、不累于物? 还是张扬、狂放、求利不止? 天下会乱?还是会治? 如今他们和墨家走的亲近,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想要达成天下大治,需要每个人都有修心养性的物质基础,在分封制天下战乱不休、民众被贵族盘剥没有结余的情况下,不可能奢求人人修心,所以墨家的以“求利为人性自然的追求”为口号的天下先大乱后大治是他们所支持的。 然而等到这一步走完之后,天下又该如何? 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之心,整个天下永不停歇,永远向前走直到尽头,人人为了利益奔波、人人变为外物的奴隶? 还是一旦达成了天下大治之后,就不要再往前走了,修身养性,使人不要做外物的奴隶、不要被利益所驱使成为财富的仆婢? 亦或是还有一种可以统一的论证,使得人人既可以为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忙碌、又可以做到不被外物所累不为财富所化、复归人的自然质朴,归于本质,返璞归真? 此时此刻,没人解答,那似乎还太远。 可却已经有人开始思索,诸夏的贤人总是想得太远。 许久的沉默之下,一如死水。 死水般的沉默许久,终于有人荡漾出了一份涟漪。 人群中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举止优雅,看样子是个泗上之外的贵族出身,并没有泗上那种自上而下的“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的故意造成的平等气质。 后世荀子曾对墨家“将平等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强制无视任何身份的差异而平等”的道义颇有微词,但也足以感觉出泗上的那种气氛,尤其是墨家内部,很难从衣着上看出来身份等级的区别,而在泗上多数能够在这种时候参与辩论的人,要么就是墨者,要么就是外来的士阶层衣裳的人物。 这人身材瘦削,看起来像是一个常年读书的人,肤色白皙,应该是常年在一些管理书籍的地方工作难见阳光。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到人群中间,淡然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我既不是墨家,也不是儒家,我不谈利,也不谈仁,我只从人的角度去说说我对诸多事物的看法。” 辩到现在,死了一个人,告子也实在是辩不下去了。这一次辩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因为听众是普通民众而非君侯。 告子希望借此事以扬名天下,可却悲哀地发现对面一个能辩的都没有。 譬如公造冶,当年和鲁阳公切磋,胜了鲁阳公半戈,这件事就足以让公造冶扬名天下,因为鲁阳公可是有能够挥戈回日传说的人物。 若是殴打一个不会使剑的人获胜,公造冶只怕也难以扬名。 告子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那儒生临死之前的那番话,又引得能够听下去辩论的人都沉默深思,更使得这局面很让告子不舒服。 见到下面那人不是墨家也不是儒家的,居然出面掺和两家的争论,告子便点头表示同意。 那中年人开口却道:“不知道你们听过鞔之适从他的两位授业夫子那里听到的一个志怪故事?” “这是志怪故事,非是真的,我想你们也都听过,我在洛邑也曾读过。” 适借用那个赛先生和唐汉先生的口,说的故事多了去了,在这个想象力还局限于物质瓶颈的时代,每一个都可以让人遐思,众人并不知道这中年人说的故事是哪一个。 那中年人缓缓说道:“说是大洋极东之地,有一国。” “国人聪慧,创造了一种畜生,给这种畜生起名为修格斯。” “这修格斯是当地人的读音,如楚之於菟之于虎。若以九州异兽为名,大约可称之为猰貐。” “这修格斯或者叫猰貐,本就是奴隶,也就是工具,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如木匠的锯子、铁匠的锤子。” “这修格斯或者叫猰貐没有意识,只是知道服从别人的命令,勤勤恳恳,每日劳作不休,使得国内大治。” “千百年后,那国毁灭,修格斯无人看管,竟然也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当工具有了自己的意思的时候,它还是工具吗?无人知晓。” “那一国幸存下的人,却忘了了千百年前修格斯只是工具,见到修格斯时,但见其强壮无比、通体如山,以为神明。” “那修格斯不止强大,还能入到人的梦脑之中。” “没有人知道自己已经被修格斯控制了想法,他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行为,却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修格斯肉身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还是人,每个人甚至都以为自己还是自己的意识,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为了修格斯的一部分,我记得这个故事里,适说,这叫异化。” 这是个在泗上流传的故事,适很久前写故事、改变文法、传播文法的时候写的…… 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讲这个可怕的故事,而是说大洋极东之地有一处国度,遍地黄金,以人为殉,从而编造了这么一个邪魔故事。 重点是极东之地大洋上的黄金,次重点是文法修辞、本身就是个说着玩的故事。 这时候人的想象力和后世并无差别,只是因为文法、修辞、词汇量的缘故,很多故事里的怪兽要么就是人面兽身、要么就是如婴儿哭声,很难形容。 比起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山海异兽,这种能够影响人的心思、从而让人以为自己被控制所做的一起都是自己的自发意识的异兽更为可怖。 即便很多人听过这样的故事,被这中年人一提,依旧是心有余悸。 也有儒生摇头道:“子不语,力乱怪神。” 那非墨非儒的中年人笑道:“这只是个志怪故事,志怪故事,不过是借志怪而讽天下。” “我刚才听闻告子谈人的本性,忽然想到了这个故事。” “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礼为器?还是道?这是不能够不分辨的。” “礼创造之初,也不过只是个工具,为了更够让天下安定的工具。” “可这个工具用的久了,就像是那个志怪故事里的修格斯一样,有了自我的意识。” “许多男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异化为礼法的一部分。” “嫂子落水,男子心想我要不要去救?男女递物不得触手,却忘记了礼法本身只是为了当时天下安定的工具。天下是什么,难道不是天下万万千千的人?原本用作工具的礼法是为了使得更多的人得利,如今礼法自己却从工具变为了如同修格斯、猰貐一样的异兽,使人为了礼而礼。” “父母死亡,心中悲伤莫名,舍弃家业,服孝三年,却不知道礼法只是工具,孝重要的是心。” “铁器已经出现,却依旧严守礼法,认为不耕公田就是大错,却不去想耕公田和私亩纳税又有什么分别?” “许多人忘记了礼法只是工具,却把礼法本身的形式当成了最终的目的,可工具只是为了让人方便的。” “孔仲尼创立儒学,那是为了借用这个工具,来让天下安定。” “他亦是大贤之士,岂不知道、器之别?” “他的许多徒子徒孙,却把礼法这个工具当成了最终的目的,殊不知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被异化为礼法的一部分。有人站出来说礼法只是工具的时候,他们便勃然大怒,斥之叛儒。” “当礼法不再是工具,而成为目的的时候,整个天下都将被礼法这个修格斯异兽所吞噬,每个人都成为被它控制的一部分,他们不再是人,不再有率真之性,他们的行为都是礼法本身的控制。” “为了礼法而礼法,却不知道礼法本身是工具,而工具只是为了人的。” 告子闻言,心中知道不该和这人争辩,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学派的。 众人沉头思索的时候,中年人又道:“知守之余,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既说礼法为器,便如木匠活。一根大木,需要先用锯子去修整,然后才能用上刨刀。如果一根已经修饰了许多的木料,却依旧还用锯子斧子却不用刨刀,并认为曾经用锯子斧子是正确的,所以修饰之后用斧子也还是正确的,那就是不智了。” “朴散则为器,大制不割,天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皆自道出,能够找出其中道理的人,大约可以称之为圣人了,天下也是可以安定了。” 说完这句,不只是告子,在场的各个学派的徒众都已经知道这人必是道家学派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分支的。 这句话很玄妙,有着诸多不同的解释。 但当此时此刻,这个解释只剩下一种。 朴为道、其余为术,圣人知晓了道,所以用道所化的各种器来治理天下。 告子闻言,觉得应该迎合一下,听起来好像这中年人是在替泗上墨家说话。 至少,这老者认为礼法已经从用来治理天下的“器”,化为了志怪故事中的修格斯或者说猰貐那样的异兽,许多人已经是“为了礼法为礼法”,化为了志怪故事中被异化的、受到猰貐控制的、却茫然不知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主动意识的人。 然而,正当告子准备附和的时候,老者又面向告子,云淡风轻笑吟吟地说道:“既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又说,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无形、无色、无味、无可触摸却又无处不在,然而形而上之道不能够治天下,治理天下只能依照形而下之器。泗上也是一样。” “治国不得已用器,只怕你们泗上也一样有如礼法那样的修格斯异兽。” “你们泗上没有礼法贵族,但却有了新的器——谓之尚贤选任的官吏。” “尚贤的官吏取代了宗族分封、收税所得的俸禄取代了封田、法取代了礼……却也依旧是器。” “有朝一日若此物觉醒,只怕将来也是一样的。” “但愿你们泗上墨家能制得住官僚这头异兽,也要始终明白这不过是朴化之器,不过是工具,不可让它自化而醒为天下。” 老者说完,没有等待别人再问什么,冲着还在台上站着有些发呆的告子微微一拜,径直走出了人群。 人群的不远处便是寄存牛马车驾的地方,老者在无数人注视的目光下,翻身骑到了一头牛的背上。 牛走的很慢,不像马匹那样快,但老者并不在意。 远远地,有人高声问道:“先生,敢问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大治?乐土大同,又将是怎么样的?” 老者在牛背上没有回头,只留下阵阵余音。 “人归质朴自然,不累于物,不受制于器。欲求不以器治世,必先以器治;欲不累于物,必先欲求万物。” “为我而不累于物,可修己身,先归质朴。” “欲利而累于万物,可修天下,同归质朴。” “谨之、慎之。” 道路漫漫,老者骑牛而去,游于天下,不知所踪,只留下那句让泗上提防取代礼法分封的官吏制度觉醒为修格斯的警言。 (第二卷,完) 第一章 临武关前 四年后。 楚国南端,临武邑,临武关。 一支百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正在关口,车上满满当当地装载着各色货物。 把守关口的司关尹正在查验一块像是竹节一样的铜牌,上面用汞齐金错着细密的文字。 “诸夏弭兵会于菏泽之岁,夏辰之月,乙亥之日,王会盟于菏泽,魏人还榆关。大工尹喜以王命,命集尹逆,为泗上墨家铸金节。车百五十乘。毋载火枪、火药、书籍。自缚娄往,庚临武,庚岑洋,庚成邑,庚长沙。见其金节毋征,不见其金节则征。” 这种金银错的工艺被王室垄断,寻常人很难仿造,但难不倒泗上那边的工匠,只是那边过关的时候向来守法。 四年前菏泽会盟,诸侯之间看似都在据理力争,实则就是按照实力来说话。 魏国势弱,泗上墨家以干涉魏国还榆关为理由,使得楚王以继续免税五年为代价,为此楚王又命大工尹铸造了几套免税铜节。 天下人不免嘲笑,说楚王是用关税买回了榆关,楚王在朝堂上听闻这传言却放声笑道:“不死一人、不动刀兵,楚人得楚关,何笑之有?” 实则那是因为墨家透露出的态度是不希望战争继续,并且明确表达了对于中原态势的态度,既不希望魏国强盛,又不希望楚国夺回大梁,使得大梁城成为横亘在魏楚之间的一根咽不下去的刺。 二则是楚国内部变革正处在极端激烈的时候,大量的封君被迁往新开辟的苍梧、洞庭等边疆地区,内部不稳,屈、景、昭三氏对于楚王的集权变革极为不满,楚王继续大批的贷款来购买武器、军备。 驻守在这里的司关尹当年虽然没资格跟随王上参与会盟,也不知道那日会盟时候种种勾心斗角的暗斗,可是这个四年前铸造的铜节的明面来历他还是知道的。 临武是临武君的封地,但是临武关隶属于内府,是楚国最南端重要的贸易边关,也是楚国统治的最南端。 当年楚王用墨家帮助训练新军,在攻打王子定之前先攻打了百越、苍梧等地,在这里进行了不算太有效的统治,并且为了集权将大量的封君封到了边关。 如今泗上的南海商会已经灭掉了阳禺、缚娄,临武作为重要的中转站,虽还远不算是商贾云集,可也每年给楚王带来巨额的收入。 免税节之外的货物,是要收税的。 司关尹查看这免税节,也就是走个形式。 对面商队的带头人习惯性地摸出几个槟榔递过去,司关尹道了声谢,也放入嘴里咀嚼。 这是从缚娄阳禺那里传来的习俗,据说可以预防瘴气,很是流行于楚国之南夏夷杂居的地方。 “你们商会的这些人,一年要赚不少吧?随便携带一点自己的私货,随身带着,也是获利颇丰啊。” 商队的带头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少了两根手指,应该在义师中退下来的军官。 听到临武关司关这么说,赶忙道:“这话可说不得。公是公、私是私,商会内查的严不说,督检部的人也要查,做贸易可以,但借着商会免税节却用自己的钱买货销售,那是要受刑罚的。我的上任就是因为这事,被扔去了驹丽最南端建设港口服劳役……” “这就是要节制的原因啊,我不携带私货,每年能拿不少的薪金,日子过得也还好。可要是携带了私货,虽然多得了些钱财,可是却要服许多年劳役,原本的福因为不节制贪欲也变为了祸……道家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两人对话用的都是楚泗方言,能够听得懂,但又不是正宗的楚音或是泗言。 司关尹大笑道:“只靠修身,怕是不行。你们还不是怕被督检部的人抓住……” 说话间,几个负责点数的小吏回道:“司关,一共有一百九十四辆车,其中要三十税一的十二辆,剩余的都是沿途所需的车马、随从和食物。” 司关尹示意知道,也懒得去查验,墨家商会的人他又招惹不起,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据说还有一些楚国贵族在里面入股,要是所要贿赂,也一般都是找那些私商。 于是便走形式地问道:“车里没有火枪、火药和书籍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有四车火绳枪,那是临武君的,我们只是帮着携带,不知临武君和你说了没有?” 司关尹心道临武君还用和我说?临武君封地最南,四周夷人极多,常年需要征战,王上对此事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还不是你们墨家在阳禺需要“长工”,临武君以此获利,你们的事我管什么?招惹了你们、招惹了临武君都不好,至于王上,远在郢都,倒是他的话是可以最后才听的。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便不再问这些和自己的利益关系不大的事,转而问道:“你们在乐昌峡修整河道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临武之名,源于靠近武江上游。 武江是珠江的上游水系,乐昌峡则是临武之南最难通行的一段水路,两年前墨家就开始在乐昌峡修筑关隘、平整水路。 主要的劳动力,还是那些“长工”,每个月给的钱也不算少,干完之后可以分到土地。 临武君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贩卖人口,因为临武邑楚国才建立不过几年,楚人不多,原本苍梧的夷民不少,临武君就靠着这种征伐年入数百金,并且在临武开办了金银矿,封地的食邑根本算不得什么收入。 临武既是珠江的上游,也是湘江的上游,这里修不得运河,正是一处极为关键的中转站。 墨家在南海已经有了几座城邑,叛乱也基本稳定。 尤其是两年前,泗上墨家从中原大战中缓过气来,立刻派出了正规部队沿着越国海岸抵达南海。 大量的原本本地的贵族、祭司等有本地文化的识字人口基本被以“以万民奉养一人为大罪、有活祭、不愿意交出土地还给民众”的理由全部枪决后,叛乱已经没有了踪影,从根源上断绝了。 加上墨家在这边的政策是趋向于建成本土,南海商会的大股东又是墨家自己,一方面移民、一方面改善民生、一方面毁灭本土文化,数年之间便已经平定,甚至已经在本地征召兵员。 临武的特殊位置,使得临武可以通过湘江入长江;也可以通过武江入珠江;又是南岭地区的重要通道。 临武关关尹知道,四年前会盟之后,越国已经彻底衰落,墨家的船队可以随意停泊在越国在长江的港口、整个越国内所有货物免税,通行于长江。 但是从长江到洞庭再到湘江水域,虽然是楚国内部的重要航道,可却都是逆流。 泗上的货物主要还是从泗水到邗沟,入长江,一部分走长江,一部分沿着越国海安线运送到阳禺,再从阳禺等地北上售卖。 阳禺土改之后,本地的生产力被解放出来,消费水平也日益增长,更多的特产货物也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入楚国。 一旦乐昌峡一段的河道修整完毕,临武将是连接南北的重要通路,他这个临武关司关也将水涨船高,这才是关系他切身利益的事。 至于王侯、封君之间的种种,和他都没有关系,这也算是一个楚国集权变革后的标准官僚。 乐昌峡的边关和道路水路的修建此时还未完成,但也有了基本的雏形,若不然这一次也不会来了将近两百辆马车。 免税政策之下,楚国本土的手工业很难和泗上的各种货物竞争,楚王虽然集权增加了收入和权力,可是开辟的苍梧等边疆区除了一些点状分布的城邑在各个水系两岸是楚国的直辖领土外,其余别处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泗上商品的倾销地。 商队带头的人回答了临武关司关的话,司关又围着最后几辆马车象征性地转了转,看看里面的货物是否和清单上的一样。 等查看到最后几辆车的时候,司关有些疑惑地指着车上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箱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可以打开看看吗?” 商队带头人笑道:“随意看。都是些工具,测量山川的。” “四年前菏泽会盟,我们巨子不是说了吗?墨家以禹为圣,如今天下大乱,九州山川图却藏于洛邑难以现世。一则是为了将来转运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防止再有水火之灾、三则也是为了使得山川得以治理。” “当时会盟中,便请各诸侯同意墨家的测量队的人行于各国,不得阻挠,包括发生战争也不得驱赶。这都是讨要了盟书的,我们也随身携带了,正可查验。” 司关打开箱子,看到里面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他也不认得太多,但却也知道墨家很多技巧非是他所能够知晓的,于是摆摆手道:“过去吧。” 正要离开的时候,司关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临武城内,王子良夫正在代王巡边,可能入城的时候还要查验一番。” 第二章 四年事 他是明白自己的地位官职是和墨家的贸易息息相关的,每年的边关税收为楚王提供了大笔的收入,也是楚国新军的一部分军费来源。 听到乐昌峡正修筑过半的消息,心中畅快,想到以后还要多打交到,便提醒了两句。 再一个也是因为临武君买的那批军火的事,里面的道道他不清楚,正常上报并无问题,但王子良夫代王巡边,临武君也在城中,这就最好有个提醒。 若是正常的交易,怎么都好说;若是暗地里的一些交易,那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虽不清楚楚国内部现在风云涌动,但大概也能感觉出来一些。 商队带头人急忙致谢,又按照清单上的货物数量缴纳了足额的关税,拿到了印花单,便叫车队快一点前进,争取明天早晨抵达临武。 车队最后面的几辆车上,学成毕业了一年的庶君子正在车上和几名“弟子”讲着一些测量的学问。 她年纪轻轻,又是女子,却被人叫做先生,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学成之后,便带着一些没有考入庠序、但水平也不差的那些人开始测量工作,这一次是要绘制一副九州图的,泗上花了大力气,出了很多人。 三年前那些当年缯国磨制水晶的工匠们的弟子,终于磨制出来了可以看到太岁星周围几颗月亮的千里镜,经过将近两年的观察和记录,利用太岁星卫星做计时器用来测经度从而绘制准确地图的学问已经有了足以实施的条件,于是才有了今日她带着弟子们来到了临武关。 此时讲了一阵,众人都累了的时候,一名女弟子不免想到了一个听来的花边消息,嘻嘻笑道:“先生,你听说没有,楚国的王子良夫,最喜欢男风,据说身边的妻子就是为了生下儿子的,枕边人都是些美少男。” 刚才听到临武司关说起王子良夫代王巡边,这女弟子脑子里全是那些两个美男在一起的画面。 庶君子笑道:“楚国贵族多好男风,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怎么,你倒是喜欢这样的事?” 女弟子掩嘴笑道:“我不是喜欢这样的事,我是想咱们去了临武,倒是可以看到王子良夫身边的美少男,看看他们生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庶君子不屑道:“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生的好看却只能靠侍寝来获得主人的恩宠,这样的人纵然生的好看,我却也不愿意多瞧一眼。” “倒是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女子,总归要多学些学问,将来自有用处。玉石纵然藏在石头内,那也是玉石。” 那些女弟子急忙称是,心中却想着,我生的又不难看,再说我找良人丈夫又不会去找给王公贵族做男宠的人,只是看看皮囊罢了。 她们哪里知道,庶君子这番话既是教育她们,也是在思念自己的小弟弟归田。 四年前她从赵地归来的时候,正赶上那场百家的大辩论,她小弟弟的命运也算是因为这场辩论而改变。 她自小学的都是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学说,而且如今测量的工作也是以那个学说为基础的,自然很关注那场争论。 当时支持盖天说的人,提出了一个完美的模型,称之为七衡六间。 说是之所有有春夏秋冬的变化,是因为太阳的运行轨道有七条,并且不断地挪动轨道,所以才会有春夏秋冬的变化。 而且太阳就像是灯烛一样,离得远了就看不到,所以通过日影一寸的说法能够算出来太阳的高度是多少,而太阳离得远就是天黑的缘故。 夏至的那一天,太阳在内衡上运转,因为内衡的半径很小,所以极北之地肃慎以北,完全可以出现一整天天都不黑的情况。 等到太阳在外衡运转的时候,那么极北之地自然就是永夜无日,因为太阳在外衡的距离太远所以看不到。 至于说日食月食,那是因为天空中有一个暗星,这颗暗星在空中运转,但是高度比太阳和月亮低,所以才会出现了日食和月食。 关于这个天地模型的争论,不只是学术争论,正是极为严重的政治争论。 天圆地方,天上地下,这样的模型下,等级制度也就是暗合于天地之道的,天尊而地卑,天子所以才可以统治九州。 然而如果大地是圆的,而圆是处处相等的,上下也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所以天子的合法性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样一个模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解释春夏秋冬、解释白天黑夜,甚至解释日食月食……那颗导致日食月食的“暗星”的轨道,也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即便它根本不存在,但在这个模型中却是符合九数之学并且存在的,一如计算中的负数和虚数。 而且伴随着指南针的过早出现,这种盖天说也有了自己的修正:大地是个圆,不是个方的,所以即便可以自西向东绕一圈又回来,那也不能说明大地就是个球。 学说只要成为体系,那就可以弄出符合的计算规律,那颗造成日食月食的根本不存在的暗星都可以算出来。 当时也有过诸多的争论,泗上墨家也提出了许多的诘问,引发了一阵关于天地方圆的大讨论。 好在这个学说还没有完全完善,泗上这边抓住一点穷追猛打,最后得出了两个可以证明这种学说错误的验证。 一个是需要在外衡处,是否能够看到北斗星,盖天说的外衡就是南回归线。 另一个就是去往中衡、也就是春秋分那一天太阳在正头顶的那里去观察一下北方的星空,看看星星之间的距离是不是被缩小了……假使真的是盖天而成的话,那么星星的距离会随着向南肉眼观察逐渐被拉近。 这涉及到一个“等级尊卑”的问题,太阳为日,所以太阳的高度一定是高过星星的。 那场争论给庶君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当时适出面说了一番话,说这是好事。因为盖天说的模型可以自圆其说、至少现在可以自圆其说,而且不断修正,正需要大量的数学计算,不管那导致月食日食的暗星是否存在,九数和几何的进步都是可以预知的。 之后不久,泗上墨家开始挺进南海,复制了当年周剪商的战略:泰伯跑到了吴地,和西岐东西对进剪除商朝;泗上则是直奔南海,意图利用南北对进的方式,沿着珠江、湘江这条纵线完成对楚国的包围。 日渐成熟的沿岸航海技术之下,索卢参西行回来带来的一些传闻也让许多人心动。 索卢参在波斯听说过一座名为巴克特拉的城市,这座城市距离中原算是波斯最近的城邑了,而那里的人和南方的印度有所交流;墨家在蜀国的活动,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在那边边远的国度也听闻了西方有一富庶之国的传闻。 工商业的发展带来的是对财富的渴望,南海地区的土改也是为了扩大市场,但是从零开始的提升实在太慢,那些富庶之地的传闻促使着许多人希望能够直接和已经发展起来的地方做生意,从而获取黄金白银和铜。 就像是对待南海缚娄一样,生产力被奴隶制束缚,根本卖不出去多少东西,土改之后才可以扩大市场,继续促使工商业繁荣。 如今西行之路的贸易都被秦国抓在手里,向西不能不走秦国,和野蛮人没生意可做,只有和已经发展起来的富庶地区才有可能把东西卖出去。 加上那次关于盖天还是地球的辩论,促使了一年半之前的一场从阳禺沿着海岸线向西的航行。 一则是为了训练一下航海技术,这东西本来就是靠人命堆出来的。 二则是泗上墨家推动的强制命令,集权之下,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事,而此时的巨子又恰好知道那一定存在一个富庶的可以把低端的璆琳珠子、棉布、铁器用超额价格卖出去的地方。 三则是为了有一个可以贸易的对象,富庶的发展起来的地区和穷辟地区的贸易额完全不同。但泗上的工商业发展又很畸形,又很多这个时代存在但是价格极高的东西,按照估计一个破玻璃珠子若是第一次去富庶地区贸易总能换回等量的黄金。 而在一些偏远地区,就算想换黄金、铜也换不到,只能换些兽皮,想要开拓市场还得由泗上主导进行土改发展生产之后才行,未免太慢。 最后也算是为了验证盖天说是错误的、在身毒这样的地方看星星,间距还是一样的。 这些年泗上的习流舟师纵然有所发展,那也不是直接可以远洋航行的,从朝鲜最南端去日本尚且还有可能,但再远的话都需要极多的经验积累。 靠着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相信验证天志是一种献身的狂热,以及对于财富贸易的渴求,一列有六艘帆船的近海沿海岸线西行的船队就此离开。 所能依靠的,只有刚刚发展出来的天文学,总归在能看到北极星的地方,依靠指南针不至于出错。 庶君子最小的弟弟归田,那时候正刚从习流军校学成,因为优异的表现和主动请愿的冲动,成为了一年半之前向西航行寻找印度的船队一员。 船上携带的货物除了丝绸,就是各种璆琳珠子,每艘船不过才能装三四十人,其中半数都是刚刚长大成年刚结束学堂生涯的年轻人。 庶君子觉得,那些人常年被海风吹、太阳晒,有些人需要常年观察太阳的高度和角度可能会被太阳晃瞎了眼睛,自然不会生的好看。但偏偏她觉得那些人很好,那都是一些和她一样渴望成就一些“利天下”的事的人。 就像是这一次来楚国测绘地图一样,庶君子觉得,这就是泗上常说的利自己与利天下的统一,自己喜欢这个行业喜欢自己的劳作,而这种劳作又恰恰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已经做到了“大同”之中说的“均分其职、各事其喜”。 第三章 异同(修) 商队一过了临武关,便逐渐看到了村社。 商队并不在村社停留,也不再村社零售,而是会选择在城邑中心大量售卖给本地的商人,再由楚国本地的商人转卖。 作为湘江的上游和珠江的上游,南岭地区重要的分水岭,商队需要在临武将货物运送到湘江上游的河道,再从那里沿着河道输送到最远的洞庭地区,船队也有免税节。 途经村社的时候,也有不少本地的居民在道路上驻足观看。 这里的人真正的楚人不多,多数还是原本苍梧等地的夷民。 临武算是一个典型的楚国边疆城邑,虽然临武邑创建的时间到现在不过十几年时间,是座新城,但论及统治方式却很古旧。 楚王编练了新军之后的变法,是一方面收拢中央权力;一方面又相仿西周分封将许多封君赶到边疆地区。 一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的封邑,楚王也不能轻动,只能采用折衷的方式。 一方面认可那些大家族封邑的世袭权力,一方面又在封地的基础上建县,妄图将中央的手伸到那些大贵族的封邑之内。 而一些软柿子,在变革初期就直接赶到了边疆地区,在边疆地区不可能实行有效的直辖统治,只好放权,使得他们在边疆地区拥有治权、法权、税权、开战权等等权力,也算是国中之国。 因为贵族势力的强大,楚王的集权变法很是妥协,形成了三级机构。 中央直辖区实行军功爵奖励通侯、执圭、柱国等明显的非世袭的军事贵族新人;大贵族家族县公封君类似汉代的封国不断往里面掺沙子;边疆区类似于西周初年的封国管不到也不管任你们折腾。 临武是十几年前墨家的人出仕帮着楚国编练新军变法之后才屯兵的地区,凭借楚国的军事和文化的双重优势,对边疆区苍梧洞庭之地的还在用石头木头和青铜的夷民是碾压般的优势。 临武君也是楚国的新封君,原本的封地在江汉平原,而且原本也不是封君,但是还有食邑。 在攻占苍梧等地的过程中临武君立下功勋,得以成为封君,收回了原本的食邑,将临武封给了他。 用烂地换取中央直辖区的好地,既可以加强中央集权,又可以拓展边疆,楚王变革的算盘打得不错,总体来说还是尚贤那一套,所谓“有功则赏、三代无功收其爵”。 然而在变革初期,只能先做“有功则赏”,不可以做“无功收爵”,他要是敢这么做,屈、景、昭三族会立刻叛乱清君侧,即便做的已经足够妥协,仍旧出现了屈宜咎叛逃三晋这样的大事。 临武君是楚国庄氏,名启,王族的远支,芈姓。得氏源于楚庄王,谥号为旁支旁系的姓氏也属正常。 临武君庄启来到临武的时候,一同迁徙来的还有三千户楚人,构成了临武城内的主体。 依靠神权祭祀作为基层组织的基本结构,城内五十户为一里,每里都有自己的土地神庙,所谓祭社。 在楚国富庶地区,里的管辖范围更大,所以各个里祭祀的祭品也各不相同。 大里用牛、中里用彘、小里能用猪就用猪,用不起就不用。 而在城内又有大型的“稷”坛,这是五谷之神,由各个里来进行一同献上贡品再由贵族主持祭祀。 五十户为一里,仍旧是按照原本的组织结构,形成类似于村社的制度,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能耕种自己的私田。 战时需要从军,也需要为封君履行封建义务,包括打猎、筑城、修缮等等。 城外,则依旧采用夏君夷民的统治方式,继续维系原本落后的氏族公社,但是收买原本村社的头领人物,给予他们经济特权、允许他们多占村社土地,以此维系在当地的统治。 临武君的主要统治力量在于城内,城外的话他的命令达不到最基层,但是可以通过被收买的村社头领进行税收、征兵、服劳役等活动。 在一些更为边远的地区,甚至还有当地的统治者直接“率众而投”直接被封为封君的情况。 临武城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古典殖民城市,和西周分封天下时候的态势差不多,长久来看这是同化的最好办法,只是可能需要的时间太长。 被封在临武不过十年,伴随着铁器、牛耕、火药等技术的传入,十年时间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这种土地兼并在铜器时代的速度是微乎其微的,但随着铁器牛耕等的推广,兼并速度大幅提升。 因为作为贵族,需要的不是劳役地租、可以控制的服兵役的人口,而不是本地的富庶。 所以对于农夫的束缚不可能放松,荒地有的是,可任他们逃亡,民众倒是活下去了,然而贵族的力量却被削弱了,作为贵族这是不可容忍的情况。 要把农夫维持在一个“买不起更多生产工具、没钱没工具逃亡、没有余粮逃亡”的情况,是最为完美的贵族统治。 然而伴随着过早出现的制式铁器农具和牛耕技术,临武君既是贵族,却又有了另一重身份。 他有钱,有封地的收入,有对封地土地的所有权,也有泗上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货物。 于是他利用贵族的权力征用民众开垦荒地,购买铁器耕牛、深入边远山区掠夺人口,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土地,再把土地或是经营或是租种亦或是分封自己的下属,不断膨胀着自己的势力。 开地、开矿、淘金、垄断封地的盐业收入、购买武器,形成了一种和墨家控制的南海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式。 南海地区墨家是作为“政权”存在的,一旦平定了北方的局势,通过移民迁民,采用泗上那种村社联合直辖统治、借贷给耕牛铁器、消灭当地文化阶层贵族的发展方式,将民众看作是国民的一部分,依靠着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干部人数,很快完成了南海地区的土改、整合和政权建设。将南海建为原材料生产地的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庞大的市场存在的,民众没有余粮余财,工商业就缺乏市场。 而临武则是完全的依附关系:农夫依附于临武君和临武君的下属,商人花钱搞到盐业专营权依靠临武君的权力得以维系高价;城外村社内依靠村社原本的头领现在因为贫富分化出现的富裕阶层实行间接统治。 这两种模式的组织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贵族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但是新的政权他们学不会也不敢学,更没有能力和足够的干部去学。 既不想,也不能。 临武地区的特殊地里位置,也注定了临武君只能采用这种方式,而不可能采用宋国那些贵族的那种圈地集中商品化的模式——临武附近缺乏一个急需原材料和粮食的工商业城市圈,也缺乏宋国泗上之间那种良好的运河、泗水、菏水等优良的运输环境。 为了维护统治,为了增加势力,站在他是个贵族的身份上来看,临武的这种模式是最适合他的:束缚了农民,使得农民不能逃亡,在他的统治之下可以获得劳役地租,又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征召他们,没有足够的干部就没有足够的基层控制能力,也就使得他只能采用这种农奴封建的方式维系统治。 这也是泗上的新兴工商业者支持墨家“利天下”口号的重要原因。 不土改,不推翻贵族,农夫被束缚在土地上,缴纳劳役地租,自己忙活一年根本剩不下多少余粮。 自己剩不下余粮,就买不起铁器耕牛。 买不起铁器耕牛,就更剩不下多少余粮。 没有余粮,就没钱,就买不起种种手工业品。 买不起手工业品,只好继续男耕女织,田里种点麻,自己织布。 这又更卖不出去了。 东西卖不出去,就赚不到钱。 这就是个死循环。 五年前泗上还没有得到淮北、莒城等地的时候,一个泗上的布匹销售量就是卖给楚国的七倍有余,贵族们的确有足够的消费能力,问题是他们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张嘴巴,买不了太多。 有些事,不是各退一步就能解决的。 贵族退一步,那么就无法控制封地,他就得消亡。没有了劳役地租和分封制度的贵族,那就不是贵族,要么亡于集权、要么亡于革命。想弄死贵族的,可不单单是工商业者和无地农民,还有他们的君主。 工商业者退一步,泗上的财政就要出问题,就要导致大量的人失业,泗上就要内乱。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这已经不再单单是一群“有志为天下芬”的理想主义者妄图利天下的献身,而是一个新兴阶层干掉另一个守旧阶层的事,墨家只是那个新兴阶层的代言人。 商队内的人很多并非是第一次来临武,只有一座山岭相隔,两边的土地制度完全不同,难免会生出许多想法。 都说秋风未到蝉先觉,然而天下旧的贵族能够看到这一点的却不多。 即便有些人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 四年前的泗上大争辩、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墨家几乎已经把要推翻旧世界写在脸上了。 可各国都没有办法。 第四章 假木匠 分封制度之下,很多事情禁止不了,连国内集权尚且做不到,又怎么可能控制整个国家上下都不和泗上做生意? 连封君都管不了,又怎么可能管得住走私? 墨家已经算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可是各国分裂,又有谁人能够组织起一支联军? 各国都有自己的小盘算,泗上的军事力量威慑之下,纵然对泗上的言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君王有君王的想法,封君有封君的想法,百年前的第二次弭兵会,就已经是各个大夫参加并且是各个大夫签订的弭兵和约,现在又有几个君主能够做到上下同义? 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周天子派人参加,墨家直接拒绝了周天子的册封,并且决口不提弭兵非攻事,反而在会盟上大肆宣扬“天下定于一方为天下大利”。 整个菏泽会盟除了安排了三晋换地、魏楚和约之外的事,最大的成果就是由各国诸侯一同签订了“战争法”。 因为墨家已经明白地说了,大争之世,唯有定于一方能天下安定,但是定于一必须要有利天下之心方为正义,那就是等同于在说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既然不可避免,战国乱世已经来临,那就不妨制定一下各国交战的法则。 不是礼。 而是战争法。 以礼而战的春秋已经结束。 以法而战的战国已然来临。 不准挖掘黄河堤坝、不准水灌城邑、不准屠城、不准筑京观等等条约都得到了各国君主的认可。 不认可不行,墨家提出来,若是君主不签,墨家就会让天下都知道,然后使得民众不满。 当时的情况也逼得各国不得不签。 楚国为了要榆关,需要墨家帮忙,率先签了。齐国被打的半残,连“公子午”都交了出来,更是得签。 中山国复国靠墨家帮了大忙,作为回报也签;秦国从许多年前都不参与各国会盟,这一次还是派出了使者,墨家提议秦国立刻签了,并且随后就爆出了他们已经拥有了火药的消息,使得魏击确信秦墨已经联盟,到最后魏韩等也都签了。 至于是否遵守,那就难说了。如果墨家获胜,那么将来会依着这种法来进行惩罚,在菏泽被当众枪决的“齐公子午”等一系列人就是例子。 周天子的使者只能破口大骂,但却无可奈何,不只是墨家不尊重周天子,各国都不尊重。也就挟天子以谋己利的魏国在面上表现的稍微尊重一下。 混乱的时代已经来临,连墨家都已经完全绝口不提非攻,而是认为天下定于一不就非攻了吗?各国都在抓紧时间改革、军改、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谁都知道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带来的不是非攻的和平,而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只是,没人知道墨家的心思到底有多大,到底准备先拿谁动手。 商队内的有些人,却知道一些端倪。 断了手指的商队首领原本是义师军官出身,也知道这一次来临武的商队内有几个不是商队的人,他们的目的那就只有更上面的人才能知道了。 当天夜里,商队没有到达临武,就在外面宿营。 按照深入边远地区的习惯,将车队围成一个圈,手持火枪的退役士卒商队随从负责警戒。 这里时不时会有人出面劫掠,没有基层的控制力,很多村社都会选择劫杀商人以夺取财物,白日里就是正常的村民,但若是遇到大肥羊便会搞一下。 自古如此。 待部署完毕,庶君子便带着自己的弟子们一起看星星,观察一下月亮的运行轨迹以作笔记,不时讲解一下关于测量位置的一些原理。 这时候没有什么光污染,稍微倍数的望远镜就可以看到木星最大的那颗卫星,甚至一些视力极好的人能凭借肉眼看到,这一次她们也携带了一支望远镜,那是测绘地图标注经纬的唯一办法。 车队的边缘,有几个神情严肃的人,和商队的人并不多说话,只是几个人聚在一起。 这几人便是商队内多出来的几个人,商队首领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是商会内只说让这几个人跟随。 看样子这几个人也就是二十五六岁,是墨家占据泗上之后长大的第一批孩子,如今这一辈人不少孩子都已经六七岁了。 商队带头的比他们大一些,不是泗上本地的,而是当初从鲁阳去往泗上的。强制服役的政策下,几乎人人都有那股子当过义师的气质,单从这一点上也看不出什么。 有些事不该多问,可是商队带头的人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走到那几个人身边打了声招呼。 那几个人连忙起身,回应了下,便都坐在了篝火旁。 “诸位同志这一次来临武有什么事吗?” 问了一嘴,这几个人中明显的首领摇头道:“也没什么事,我们都是木匠,这不是临武下游有咱们的造船厂嘛,我们是去帮忙的。” 临武特殊的地理位置,正式湘水上游,这里木材众多,当年说是为了方便运输货物,就在临武下开办了一座船厂。 每年要给当地封君缴纳税费,临武君自己也有产业,门客们也有从事商业的,墨家的造船术很是不错,加上此时过关征税都是以船只个数征收的,所以这座造船厂的订单不少,也算是挺红火的。 然而这话商会首领却不相信,这些人一路上的行为可一点不像是木匠,哪里有高山、河流、小路、能够涉水的地方都会停留一阵。 商队带头人心中多少猜到了一些,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看似无意地感叹道:“将来一旦乐昌峡完工,转运货物就更加方便了。临武这地方虽然偏僻,可却是个险要之处。” 他话里有话,乐昌峡一旦完工,转运货物自然方便,可转运人也一样方便。 对面的人却不露山水,笑道:“是啊,一旦修好,正可沟通南北,大利天下。” 又谈了几句,便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口风极严,纹丝不漏。 商队带头人又问了几句,很是没有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也无可奈何。 对面那些人自己自然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们都是总参谋部的年轻军官,这一次跟随商队来临武当然有别的目的。 两年前随着南海地区缚娄、阳禺等诸多邦国覆灭,墨家在南海地区土改站稳了脚跟之后,对楚国的态势已经形成了三面合围。 临武位置险峻,后世始皇帝征服百越,正是走的临武,作为湘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水岭,这个偏僻的地方有着极高的军事价值。 他们这些人来临武,也算是和庶君子等人差不多的目的,观察地形。 只不过庶君子等人那属于是正常的测绘地图,标准城邑位置和山川走势,他们则是观察一下当地的战术地形。 并不一定是为了和楚国打仗,总参谋部本身的职责所在就是有备无患。 包括观察临武的城墙厚度、收集一些水文资料、考察一下临武君在这边的民心向背等等。 如今楚墨之间的关系很微妙,随着楚魏争霸两败俱伤和泗上崛起,原本亲密的楚墨关系现在也变得扑朔迷离。 宋国最近乱的厉害,被墨家强制压制的矛盾已经开始酝酿着爆发,宋国才是中原真正的火药桶。 魏韩南下、楚人北进、墨家西征,都需要围绕着宋国展开。 被积累的矛盾有意放松了压制,宋国已经乱成了一团。 国乱则危,一如当年郑国,很可能成为诸侯口中的肥肉。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宋国能不能吃一口,不在于宋国,而在于魏、楚、韩、墨四家的态度,有墨家在边上,动宋国就意味着要和墨家全面开战。 五年前的大战给各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各国都在变法追赶,都在试图集权、改革军制,时间拖的越晚,就越有利;可是时间拖的越晚,宋国一旦被墨家彻底控制,那整个中原的局势又会彻底崩坏。 这总归是个难以抉择的事。 针对宋国的事,墨楚两家算是第一次公开地唱反调。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当年折腾的国民共政、城邑自治等事导致宋国内部混乱不堪,要不是有墨家在边上,分权的宋国早就被灭了。 这一次宋国再一次爆发了国人暴动,宋国旧贵族立刻向魏、楚、韩等国求救,墨家则表示宋国的事应该由宋国民众自己决定。因为旧贵族的力量显然不足以镇压,墨家当然会这样说;如果旧贵族势力强大,墨家自然会说这不是宋国内政,而是害天下之不义,人人得而诛之。 楚墨之间的关系,最开始的亲密源于魏韩的强盛、越国的咄咄,现在局势改变,两者之间仅存的那么点亲密也就随着宋国内乱的局面出现了巨大的扭转。 由此,一些公开身份的墨家人物进入楚国活动已经很艰难,只能依靠商队作为掩护进行种种活动。 商队内的关系错综复杂,楚国不少封君都在其中有股份,而且他们每年也能得利不少,涉及到多方的利益,不是楚王一句话就能够杜绝贸易的。 之前商队带头人说乐昌峡的言外之音,这几个年轻人哪里听不出来? 乐昌峡那里一旦竣工,将来万一和楚国爆发了战争,墨家就可以占据极大的优势。 从岭南出一部分兵,占据临武就等于占据了湘江上游,自上而下,便可直达洞庭云梦,即便不做主力,也可以骚扰,切断楚国南北、东西的联系。 临武关附近一共也才驻扎了四百多楚军,临武城修筑的也是旧式的城邑,从现在他们一路走来观察的情况,整个临武就像是一个簸箕,精华地区凹陷,只要破了临武关,沿着湘水上游拿下庞邑,也就是后世的衡阳,那么楚国和湘江上游地区的联系就会被切断。 他们这些人的任务,就是随着商队沿途考察一下从临武到庞邑的路线。所谓木匠,不过掩人耳目。 第五章 猎犬不忠 商队在野外露宿了一夜,第二日中午便抵达了临武城。 远远看去,临武城还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邑,旧式的夯土城墙很难抵御如今火药火炮和坑道攻城法的攻击,但临武城建设之初为的只是抵御那些反叛的当地夷民,也就没有考虑这么多。 靠近城门的时候,那几个年轻的参谋军官不动声色地记录了一下城墙的厚度、城门的宽度,并没有刻意去测量,之后有的是时间。 如今王子良夫正在临武,盘查的也就稍微严格一些。 进了城,商队便直接前往了这里的客店,临武城因为位置特殊,是南来北往的商人中转的地方,客店的规模也比较大。 开办客店的人也是泗上的人,最开始也就是墨家的商队常来常往,所以也就和临武君商量了一下在这里开办了一家客店,每年正常地缴纳税收,临武君倒也没有反对,反而高兴。 安顿下来后,商队头领便带着人,赶着三辆满载着火绳枪的马车去往临武君在城内办公的地方。 接待他们的是临武君的私属,非是没有正式官职的门客,而是正经的有官职的小司库。 查验了数年后,等级完毕,取来了一部分黄金,剩余的要用铜和鹿皮支付,这是之前就商量好的。 鹿皮可以用来制作皮甲、铜可以用来铸造大炮,这都是军需物资,所以不能再明面上交易,因为这是违法的,楚王法令不准封君私自和墨家用皮革和铜交易,但是根本禁止不了。 不多时又来了一个门客,和商队的人见礼之后,便道:“王子良夫代王巡边,临武君正陪同射猎,不能亲来。有件事让我代为传达。” “天下都知道,泗上都已经换装了燧石枪了,这些火绳枪的价格能不能再往下降一降?” “另外,临武地处苍梧旧地,夷民多有反叛,临武君守城亦难,所以希望再买一些铜炮和燧石枪。价格的话,这都好商量,不管是用铜还是黄金,亦或是鹿皮、硝石都可以。” “待主君回来,还请各位再来,自有商量。” 商队头领急忙道:“此事我不能做主。售卖与否,既需要股东们商议,而且为防止害天下和不利于天下,贸易部还有最终的否决权。我只能代为传达。” “另外,我也有些事代为传达,下一批火枪,商会希望除了用一部分黄金外,最好能用稻米来支付。一旦乐昌峡修完,这批稻米就可以运抵阳禺,去岁大风,灾害不小,所以需要一大批稻米。” 商队首领知道商会一般不会做稻米贸易,因为利润太低,而且去岁虽然有一场大风,但实际上造成的损害并不是很大。 对面的门客闻言很高兴,虽然临武地区多山,也有几片小金矿,临武君开采得利,可是黄金毕竟贵重。 除了黄金之外,也就剩下征收鹿皮、草药之类来支付贸易所需,别的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稻米不少,但是南海商会并不要,因为运转困难,得利不多,远不如鹿皮和黄金更为轻便值钱。 若是能用稻米交易,那自然是好之又好的消息。 双方又谈了几句,也没有递送书面的东西,这种贸易算是见不得光,即便楚王知道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好在明面上来。 商定好了等明天,商队的人再来和临武君面谈之后,留下了枪支,带走了黄金,便离开了。 ………… 城外山边,临武君正在和王子良夫射猎。 紧跟在王子良夫身边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男,做王子良夫的参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熊良夫哈哈大笑,言语间不免伸出手摸了那少男的手。 临武君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喜。 作为参乘的少男是他专门从别处买来的,训练了数年,就因为整个楚国都知道王子良夫的嗜好。 原本历史上,熊良夫在哥哥死后成了楚王,将男宠封为了安陵君,楚国也没人反对,都觉得这很正常。 在贵族强大的时候,许多国君需要自己的男宠来作为制衡贵族的力量,这时候宦官虽然已有但是并没有和贵族抗衡的力量。 燕简公曾经希望依靠男宠和自小的同性伙伴们夺权以废大夫上卿而集权,但是贵族们立刻起兵将他驱逐。 至于君王是否真的喜欢男宠,还是希望借用男宠的力量,那是很难说的事。 不过临武君确信至少王子良夫是真心喜欢同性的,加上太子臧地位稳固,楚王开辟洞庭苍梧、夺回陈蔡、反击魏国,王权正在逐渐集中,如日中天,王子良夫非是嫡长子,似乎并没有生出别样心思。 虽然有传闻太子臧有隐疾不能生育,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也或许楚王会吸取兄终弟及可能引发政局混乱的教训,也或许楚王觉得太子臧是继承他的意志继续集权强盛楚国的最佳人选,此时未有定数。 临武君训练一名男宠去接近王子良夫,自有他的打算,眼见效果不错,看得出王子良夫对身边少男的兴趣远胜于射猎,临武君便驱车靠近,请王子良夫休息。 自有随从送来水洗手,又摆上了诸多小食,还有一瓶很是昂贵的、几年前索卢参从极西之地带回的葡萄酒。虽然他也带回了葡萄的种子,不过这时候还并没有大规模的种植开。 一支精巧的璆琳杯放在一旁,闪闪发亮,几个随从正在用硝石来制冰为王子良夫一会消热。 看着那支闪亮昂贵的璆琳杯,熊良夫忽然感慨道:“我曾闻,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不盛羹于土簋,则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盛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则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也。称此以求,则天下不足矣。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无下不足也。” 临武君心中咯噔一下,这是箕子见纣王的故事,早有传闻,如今正合那番场景。 用的璆琳杯,总不可能盛放酸酒,这也的确是见微知著。 临武君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一刻熊良夫便笑道:“可我今日观临武,民众并不饥困,有衣有食,并非不足,这正是你施政的缘故啊。” 临武君亦笑道:“箕子所言,未免过于悚人。楚人中也有人认为,应该王公与民并耕而食,却不知劳心者治人。” “民富,则多怨;民穷,则善战。尊卑有别,方为正途。” “这璆琳杯产于泗上,可墨者却多节用之辈,他们只的愿意节用?无非是当年墨翟短褐木屐行义天下,身为墨者不得不从,所谓践圣人之足也,如子张之贱儒一般。” 熊良夫也大笑道:“泗上墨家,多是虚伪之辈。既说我们是蠹虫,却不妨碍与我们贸易往来,他若不生产这样的璆琳杯,我们又如何会用所谓‘不劳而获’之资购买?” 说话间,刚才的参乘少男已经斟好了色泽亮丽的酒水,伸手送上,熊良夫嬉笑道:“果酒非冰不能出味,我最喜冰酒,你尝尝是否够冰?” 这是极为亲密的举动,也是一种勾引,明知道临武君是在投其所好,自己也需表达一下自己很喜欢临武君投来的这一所好。 待少男尝过之后,熊良夫轻啜一口,颇为满意又夸赞了几句。 临武君见熊良夫高兴,又将话题转到了刚才射猎之事,多说了几句后,终于步入了正题。 “说起射猎,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之前我喂养了几头猎犬,可是喂养他们的奴仆总是偷吃那些猎犬的食物,以至于猎犬吃不饱。每次狩猎的时候,这些猎犬总是会把猎物咬死后自己吃掉。” “我以为这些猎犬不忠,却不知道不是猎犬不忠,而是因为这些猎犬没有吃饱。幸好还可以狩猎的时候吃一些,若是不能狩猎却又一直吃不饱,只怕哪一日我去牵它们的时候,恐怕还要咬我一口呢。” 这话里有话,但又没有说的太直接,就看熊良夫怎么接。 若是一笑而过,那就是个笑话趣闻。 然而熊良夫却没有一笑而过,听了这个故事后,叹息道:“犬若如此,不过是偷吃猎物,或是咬人一口。” “封君大臣若是这样,只怕还要给社稷带来动荡呢。” “昔年申公巫臣事,不就是因为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所以叛逃到了晋国,教授吴人用战车,以至于楚疆无日不乱?” “寻常的事中,总是隐藏着一些道理的,只怕这些道理不能够被人察觉,以至于遭到祸患。” 临武君心中暗喜,王子良夫既然举了申公巫臣的例子,那正和之前有人来传讯于他的消息一样。 临武君说的是猎犬,实际上说的是封君,如果熊良夫接话那么说的就是封君,若是不接话说的就是猎犬。 熊良夫对于这番话可接也可以不接,但他不但接了,还主动把话题引到了申公巫臣叛逃一事。 申公巫臣叛逃,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现在,楚国依旧也有叛逃事件,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叛逃,无可避免地要说起之前因为变革而叛逃的屈宜咎。 第六章 许能喂饱 此时守卫的人都已经散开,两人身边除了那个美少男外,就剩下一些临武君这边的心腹人在伺候。 临武君原本不是封君,但也是颇有势力的贵族,楚国七八十个封君,那都是楚国的顶尖贵族了,即便临武君不是封君的时候,也和顶尖的贵族圈子相差不远。 按说他算是军功爵的得益者,也是楚王变法之后的得益者,否则如何能够得封临武? 然而等他一旦爬到了封君的位置,态度就已经和不是封君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现在整个楚国的贵族们都在反对变法,认为这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行天道,违背祖宗之法”。 小贵族和士人们当然希望变法,但是他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真正强大的还是王族、屈、景、昭等大家族。 很多原本封地在精华地区的贵族被迫迁徙到边疆,若是临武君这样的地方,要不是墨家在南海开拓使得这里成为重要的贸易中转站,附近的山里正好有金矿,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从楚国的角度看,这样做确实可以增加楚国的力量,使得边疆地区得以开拓,扩大兵员,加强中央权力和财富。 可楚国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个各自利益的人的集合,动谁的利益谁就要咬人。 本来贵族们是期待游说太子臧的,然而太子臧的太子地位源于他的父亲而不是源于这些贵族,所以必须紧跟在楚王之后,言听必从,坚决支持变法。 前一阵楚王重病,却没有死,治愈之后,许多贵族便开始了活动。 一方面诉说太子臧不能生育,恐怕将来会酿成萧墙之祸,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赵国之乱还不是因为兄终弟及导致的?齐国的五公子之乱,不也是因为太子年幼以至于大乱?楚国自己也曾出现过继承权战争,王子定的事历历在目,所以贵族们希望楚王能够再考虑一下。 另一方面,贵族们将目光投向了王子良夫,这个除非太子臧意外否则不可能成为楚王的王子,成为了他们的目标。 这一次让王子良夫代王巡边,很是蹊跷,也很诡异。 不少人觉得,这似乎是个信号,是说明这可能是王上有替换太子的心思。 也有人觉得,这可能只是个故意让人误判的行为,以求压住那些反对变法的贵族,给他们一个假象,不要让他们折腾了,给他们一个把希望寄托下下一任楚王身上的假象。 可不管真假,不少贵族都开始和王子良夫接触,或是半遮半掩、或是直接在公开场合反对变法之事。 楚王也是无可奈何,谁反对变法就抓谁?要是有这样的集权能力,那还变什么法,当年墨家给出的最坏可能就是要做到半壁楚国都反叛的情况,楚王恐怕下不去这个狠心。 再者,楚国的外部环境也不允许,楚国不是秦国,可以由着吴起和胜绰等人用最暴烈的方式变法。 原本墨楚同盟尚在的时候,那时候还可以用“变法以利万民”的口号请求墨家出兵,但是四年前会盟之后,墨家的口号有点太吓人了,楚王也开始有了退缩,只怕再搞下去要出大事。 贵族内部根深蒂固,远非一届君王就能够处理的。外部环境,各国虎视眈眈,楚国可不敢学秦国,守住洛水渭水,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革,谁反对就杀谁,担着暴虐之名。 这种情况下,忽然让王子良夫巡边,不得不让许多贵族生出许多想法。 熊良夫自己举了申公巫臣的例子,其实也是在迎合临武君的话。申公巫臣想要夏姬而不得,于是反叛;可这些贵族们又何尝不想要自己的世袭权力和世袭封地呢? 君王和贵族的平衡,很难把握,尤其是在墨家的学说传遍天下的时候,更是如此。 民强士人强,压服了贵族,便会想着遏制王权使之成为一个象征物。 贵族强,便会想着继续分封建制,走小西周之路。 这种平衡一旦做不好,就很容易出事。前者容易被墨家的人蛊惑利用,搞出来二十多年前的宋国之乱;后者则是君主也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周天子现在都完蛋了,真要是楚国搞成小西周,那用不了多久王权就全无尊严。 熊良夫原本没有争位之心,因为他的兄长不论是出身还是受喜爱的程度,都比自己强。 可伴随着楚国政局在几场胜利压制之下的暗流涌动,加上那些贵族们的支持,熊良夫自然也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没有贵族的支持,王位坐不稳,如今天下又有几个如当年叶公子高那样的忠心为国之人,甘愿功成身退? 贵族们心中其实也更着急,适当的变法之后,楚王极大的扩充了王师的数量,原本精锐的车广也编练为了一支强大的骑兵和车兵,外加隶属于王权直辖的炮兵,都使得贵族们日益感觉到了威胁。 楚王不死,自然不敢反叛。 可楚王总有死的一天,每拖一天,王权的力量就增长一分,他们的利益将要受到的威胁也就越大。 临武君在边疆还好,可即便在边疆,王权也已经开始把手伸到这里了。 原本依着规矩,关隘的税收是归属于封君的,可是王权却开始直接管辖这个关卡的税收。 原本依着规矩,封君只需要履行出兵的封建义务就行,封地本身就是作为自己俸禄的,但是有传闻说马上就要要求封地的封君们每年缴纳一定的军赋。 这在以往都是没有的情况,以往的军制,决定了王权直辖的少数精锐,外加贵族的私兵、县公的县兵就可以作为征战的主力。 出征的时候,直接征召民众就可以,花费不多。 可自从楚国军改之后,有了直属于楚王的王师,采用的也是长期训练的方式。 军服、火枪、火药、刀剑、铜炮、帐篷……这一切都在朝着泗上那边看齐,几年前的大战已经证明了泗上军制的强大。 但是……这是用钱堆出来的。 泗上是发薪金加上强制服役,以专职军官代替军事贵族,不授予土地,而是发钱,因为有钱在泗上除了土地几乎什么都能买到。 楚王没那么多钱,现在还欠着泗上地区的商人一大笔高利贷,还没有还清。 但是楚王有土地,所以需要让封君滚到边境,让出靠近都城的土地,以掌握这支精锐的王师,这就是矛盾。 至于剩下的,棉布、火枪、刀剑这些,都需要钱去买,靠原本征收军赋根本不够,那些旧的工匠很多东西也做不了。 这就需要钱,钱谁来出?总不能从精锐王师手里抠,楚王还是明白其中厉害的。 学着墨家搞官营工商业,更是没谱的事,墨家的货物沿着长江四处售卖,楚国就算搞也根本搞不起来。 想要食盐专营,这又需要集权能力,就现在封君遍地、地广人稀的情况,根本也是不现实的。 所以楚王想要从封君手里抠钱,然而封君都明白这钱是用来干什么……那是在编练军队,一旦数目再增加一些,下一步就是要收权了,他们更不可能愿意把自己的钱换成将来射向自己的铅弹。 可以说,楚王的这一次变革,当真是“天怒人怨”,贵族们极为不满,整个郢都都处在动荡边缘。 这时候却又忽然让贵族们一直交好的王子良夫出巡,不得不让许多贵族浮想联翩。 临武君之前也接到了其余封君的书信,诸多封君都在暗地勾连,若把名单列出来,都是些有实权、有封地的县公。 熊良夫也是接受过王权教育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和贵族们合作就是与虎谋皮?然而水已经被搅浑了,原本没有野心的他,也逐渐生出了本不该有的野心。 而且在他看来,这一次出巡,只怕是父亲已经放弃了他,把他丢出来作为诱饵以让贵族们不再过分反对,因为但凡还有一丝可能,总不好就此翻脸。 如果贵族们支持他,在郢都就可以和他交往,贵族不是官员,而是有自己封地、士兵的贵族,很多事君主根本没办法管。 熊良夫当然知道这些贵族们在利用他,可他又何尝不想利用这些贵族给父亲施压? 如果自己的兄长真的不能生育,自己又得到贵族的支持,熊良夫觉得父亲也会不得不考虑身后之事。 如今宋国又有大乱,墨家的学说遍行天下,分封建制还能当楚王,可要是被墨家那群人煽动起来民众造反,那就可能要被杀,这种情况下贵族们若是再施加一些压力,熊良夫相信父亲也有可能另做选择。 如果父亲真的是利用他来让贵族们暂时不要再乱跳,那他也正好和贵族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己的兄长当初也做了选择,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选择和父亲站在一起,因为如果兄长当初不站在父亲那边,他自然就会站。 而陈蔡平定、苍梧洞庭得手、新军日盛,作为太子的兄长率先表明了态度,他再表明就没有任何用了。 今日临武君遮遮掩掩地讲猎狗的故事,熊良夫立刻接申公巫臣叛逃事,也正是在告诉临武君自己的态度:我若为王,必喂饱你们。 第七章 合纵 君王永远喂不饱贵族,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就是个明证。 熊良夫清楚。 临武君也清楚。 但现在都必须假装不清楚。 在熊良夫来临武之前,阳城君、平夜君、鄂君等一些实权贵族都已经有所表示,这些临武君也知道。 很多东西其实都已经放在了明面上,变法必要损害贵族的利益,贵族也已经再用各种理由反对了。 临武君对王子良夫的表态很是高兴,内部贵族们大抵都反对变革,就要看外部的环境了。 “我在临武,听闻宋国有乱。不知道王上和宫廷之臣对于宋国事,有什么看法?临武偏僻,许多事并不能够知晓。” 熊良夫来之前宋国的局面就已经很乱了,二十多年前墨家在宋国埋下的火药,如今已经燃烧起来,很难扑灭。 熊良夫道:“我来之前,魏人使者也曾去往郢都,与父王商议此事。泗上已经无上无下,宋国若是再有此变,天下必然大乱。” “榆关大梁之怨,不过诸侯相争。宋国泗上之变,才是亡天下,这正是诸侯应该在意的地方。” “父王也遣派使者前往泗上,希望再如四年前菏泽会盟一般,不动刀兵解决宋国事,也算是符合墨家利天下之义,使得墨家说不出什么理由。” 说是希望会盟解决,楚王是希望拉着墨家、魏国、韩国、齐国,一起瓜分了宋国。 瓜分也好过被墨家独占,本身宋国就是墨家起家的地方,靠着泗上又最近,受到墨家的影响也最深。 二十多年前的混乱,使得宋国许多地方各自为政,加强集权的可能性一直被墨家破坏,只是有强悍的武力压着,这才没有提早出现内战的情况。 宋国内部也是乱成一团。 有希望将“三姓共政”发扬下去,形成贵族共政的立宪虚君制度的,原本贵族的势力就足够强大,三姓共政之事更是早在墨家干涉宋国之前就出现的局面。 也有希望如同泗上那样改革,彻底革除君主制的一些市井市民和一部分农民。 还有希望土地均分的农家学派在那里吸引了许多失地农民的认同。 以及部分贵族希望能够加入更为强大的楚、魏等国,继续保持自己的封地,换个国君的。 林林总总,各种被压了二十多年的矛盾,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对于楚王而言,最为有利的解决方式,自然是希望通过类似四年前菏泽会盟一样,把宋国给瓜分掉。 一则是楚王希望继续变革加强集权,不希望这时候卷入一场必然会引发新一轮中原大战的宋国事,宋国就是中原的火药桶,围绕着宋国开打,那绝不是两国之间的事,会把整个中原都引进来。 二则是如果能够通过和约瓜分宋国,楚王声望更高,也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压制贵族,才有可能完成远未完成的变法。 当年郑国之乱的时候,楚国正忙着和魏国对抗,不久之后又丢了大梁榆关,王子定又反,使得郑国分裂的大部分好处都被魏韩所得。 魏韩既然做的郑国,那么宋国楚王这一次也想要分一杯羹,尤其是还牵扯到越发强大咄咄逼人的泗上墨家。 临武君听了熊良夫的话,摇头道:“此事……恐怕王上不能如愿。宋国险要,三晋、齐、泗上墨家、楚,谁都不能允许宋国倒向一边。” “昔年晋楚相争,宋国倒向哪边,哪边便是霸主。南可直入陈蔡、北可进取卫濮、西可逼大梁洛邑。” “如今墨家在宋国颇有势力,又岂能愿意让被人插手?墨家最希望的是宋国中立,使得各国都不能威胁沛邑、彭城,此事依我看,断断不能。” 他是希望楚国卷入宋国内乱的,尤其是希望楚王能够亲自带兵北上在宋国和墨家开战的。 一旦那样,泗上墨家的力量就会被吸引到宋国,楚王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继续集权,反而还必须要放松一下变革的进度以求贵族的支持。 如果真要是一纸合约瓜分了宋国,那对于楚国的贵族可是大大不妙。 虽然南海有墨家的势力,但是那里不过才刚开辟,实力不强,临武君觉得墨家也没有能力在短短四年之内从南海出兵北上攻打临武。 所以真要打起来,他这边就是做个样子守卫一下边关,楚王就只能更加放松对他的监管。 前面打着仗,他也可以大张旗鼓地购买更多的武器甲胄,扩充自己的势力。 只要打起来,墨家就要和楚国关系紧张。 胜负都无所谓。 败了,墨家实际上控制了宋国,在临武君看来这等于是彻底让魏楚等国达成盟约。而且若是战败,楚王的势力会损失不少,又需要贵族的支持,变革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胜了,最多也就瓜分掉宋国,墨家的实力强悍非是郑、宋这样的小国,不可能一战而灭,到时候墨家必然会和楚国关系紧张,又和魏国向来有仇,就算泗上墨家退缩,楚魏之间的新一轮对抗又要开启,到时候还是需要贵族的支持。 然而宋国这件事又不能不管。 除非楚国彻底不想当一个大国,除非楚国彻底放弃了中原,否则宋国就不能不管。 临武君心想,这时候宋国变乱,恐怕最为忧心的就是王上,偏偏在这个时候,再晚几年,许是他就真的可以完成变法,我等封君就再无抵抗王权的力量了。 熊良夫其实也同意临武君的看法,他也觉得希望如同四年前一样菏泽会盟的模式来消解战争这个想法根本不现实。 四年前一直喊非攻的墨家,都没提非攻的事,本来若是以墨家的实力,四年前若是维系非攻,制定以非攻和核心的天下法,中原大战真的可以避免,至少几十年内都不可能爆发。 可是会盟中,墨家绝口不提,反而定出了战争法,摆明了是墨家已经不再是那个几百人的组织,而是有了广袤土地和军力根本不想非攻而是要定天下于一了。 定天下于一,也没什么问题,几个大国的君主谁都有这样的想法。 哪怕墨家泗上的口号喊得是选天子、人人平等、兼爱同义这样吓人的口号,也不妨碍各国和泗上之间贸易、结盟、互相对抗。 谁当出头鸟谁挨打,恶邻环绕,都巴不得看着两败俱伤以求渔翁得利。 王子良夫又道:“此事我也曾和父王提过。” “泗上墨家,狼子野心,贪而无厌,以利天下之名祸乱人心,使之人人求利而不遵礼法。这是不可以不防备的。” “区区泗上,墨家已经可以兵抵临淄。若其得宋,更不可制。” “魏侯既已遣使来,就该与魏人会盟。” “秦人远在西边,泗上如何与他们并无关联,又不能打到他们,他们目光短浅,于是和墨家结盟,已达连横之势。” “秦楚向来联姻,然而此时却不能继续再和墨、秦结盟下去,需得楚、魏、韩、齐、燕约为合纵。” “在与墨家结盟,那就是与虎谋皮,墨家若得宋,岂不望陈蔡?况且利天下的解释权在墨家手中,你我都是他们嘴里的蠹虫,他们一旦强大,难道还会容忍我们的存在吗?” “魏楚之仇,如今不是关键,正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辱,魏楚都是诸侯,这时候应该放弃仇怨,一致对抗泗上。” “只是……各家各怀心思,却也难。” 第八章 毒计 临武君嗯了一声,明白想要做到诸侯合力的合纵实在是太难了。 恶心就恶心在墨家占据的泗上这个位置上,当年墨家在泗上发展的时候,诸侯之间忙于分三晋、代田齐、魏楚争中原,谁都没有力量和心思去管泗上。 等到如今想要管,眼看着墨家已经做大,这就导致了齐、魏、楚、韩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合盟而战,就怕两败俱伤而“友军”渔翁得利。 楚魏之间积累了百余年的矛盾,使得双方很难互相信任。 齐国割让了莒地,又有过被打过一次的教训,对于合盟干涉宋国也是心有余悸。 韩国实在是没有心思琢磨宋国,郑国至今还没有完全吃下去,魏国也一直担心韩国做大,处处掣肘。 赵国估计会摇旗呐喊,未必会出力。秦国已经变法,南郑方向被墨家堵死,双方现在又是连横结盟,始终在盯着魏国的西河。 熊良夫和临武君都忍不住叹了口气,熊良夫道:“此事,非得能言善辩之士才有可能说服诸侯合纵。宋国一旦被墨家所得,天下乱矣。” 临武君沉声道:“其实此事的关键,还在于魏楚。只要魏楚能够放弃前嫌,达成合纵,诸如韩、齐、越等国必会加入。” 熊良夫仰天长叹道:“何其难也?” 临武君问道:“不是魏侯使者已至郢都了吗?” 熊良夫不屑地哼了一声,摇头道:“这使者却也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先是说泗上墨家必为天下大敌,宋国不可乱,尤其是万一宋国也没有了君主,天下那些心怀不轨、不守礼法之人就要蠢蠢欲动。” 临武君点头道:“这说的很对啊。” 熊良夫苦笑道:“说的很对,可是做起来却不对。” “魏人说,秦人如今正强盛,吴起知兵,虎视西河。不能动全部兵力,所以此事需要我们楚人牵头。” “我们出兵,魏人策应,再联合齐、韩国,一旦宋国内乱不可遏制,立刻出兵。” “这分明是想让我们和泗上打的两败俱伤,他却等在后面。都知道泗上是天下诸侯之大敌,可是一起干涉宋国之后,楚人若是虚弱,魏人可能保证不趁机夺取榆关、直下陈蔡?” “泗上固然是大敌,可是大争之世,诸侯皆有一天下之心,野心勃勃如春草,父王实在是信不过魏人。” 临武君又问道:“那互质如何?” 熊良夫闻言,立刻摇头。 “互质之事,再也休提。” “父王说要么以公子罃为质、要么以公子缓为质。” “魏使便说,要么以我为质,要么以我兄长为质。” “公子罃公子缓自然不愿,我与兄长又岂甘愿为质?” 出去做人质,未必就没有继位的可能,但是肯定会有极大的影响,尤其是楚国现在正处在变革期间。 熊良夫肯定是不愿意去做人质的,楚王和魏侯之间也是互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不是一个人质就能解决的。 临武君和王子良夫都是希望楚国干涉宋国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放缓一下国内的变革,王权就不得不向贵族诸多妥协。 楚王毕竟年纪大了,没有几年可活了,只要熬到楚王一死,各种变革的法度都可以再复古回去。若是新楚王执意继续变革,那自然就可以趁着他继位不稳的时候先除掉他,拥护支持贵族的王子继位。 临武君苦叹道:“难道王上真的就是想要依靠会盟来解决宋国的事吗?” 熊良夫点头道:“若能会盟解决,这是最好的。父王希望将宋三分,亲魏的归魏来保护、亲楚的归楚来保护、至于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则归墨家来保护,并且希望在这一次会盟上促成‘国小而归于大、以少兵戈之灾’的道义。” “届时,魏人拒北、墨家居中、楚人居难,到时候也有墨家在其中调和魏楚矛盾。若是泗上继续咄咄逼人野心毕露,那也可以促使魏楚合盟。” 临武君道:“鞔之适,狡诈之人,他岂能同意?如今宋国内乱,墨家只说宋国事由宋国国人来决定,各国不要干涉。若宋人国人暴动成功,必要依附墨家,以求庇护,一如当年费国事。” “此事君上想的不免有些太好。墨家众人在宋国往来纵横无忌,魏楚两国不过有些贵族大夫支持,君上何以认为泗上肯这样做呢?泗上不肯,到时候怎么办?” “正所谓,未雨绸缪。此事需要防备墨家不同意分宋,也要防备到时候泗上直接出兵接管宋国,到时候再做合纵结盟事,岂不是晚了?” 熊良夫苦笑道:“这事,我兄长给父王进言。说当年王叔定之事,分得陈蔡,我楚人又失大梁榆关。” “可是隐忍数年,变法图强,数年后陈蔡皆重归于楚,又得苍梧、洞庭。是故宋国得失,不在于泗上与魏,而在于楚。又说,若泗上得宋,魏韩必惊,反倒会主动与楚结盟。” “不若趁此机会,先图强变革,待楚变革成功,再夺回宋地不迟。若不然,宋地一乱,变革恐要受阻……” 临武君闻言,惊道:“太子臧言此,是误国之言啊!泗上非比诸侯,有侵吞宇内之心、祸乱九州之志。况且,墨家得淮北不过数年,蒸蒸日上,又得新兵数万,扩充义师。再得宋地,天下诸侯谁人能制?” “届时,墨家便以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为名,谁人可挡?到时候,只怕社稷倾覆、宗庙隳矣。” 临武君心中惊骇的原因,不只是他说的这些理由。 更为重要的是,太子臧的意思,明显是让宋国的事吸引魏韩齐的注意,使得楚国能有一个良好的变革的外部环境。到时候魏韩肯定会防备墨家,转而和楚国结好,就算楚国内部因为变革出现了叛乱,那也可以不用担心贵族们勾结外国。 太子臧这是毒计,若是楚王真的用了,楚国七十余封君休矣!三代无功而削其爵,收回精华地区的封地转封边疆,这是封君不可能接受的! 第九章 绥靖 王子良夫见临武君反应如此剧烈,又抛出一件事。 “我听闻,兄长还进言父王,收回州田,在郢都有官职者,不再授予州田,而以钱粮俸替代。” 临武君嘿然不语,只觉君上这根绞索实在是拉的太紧,让他们这些封君贵族有些喘不过气来。 楚国封君原本分为食邑、辖地和州田。 州田是郢都附近的精华土地,封君有食邑,而如果封君同时又在中央任官职,还有一部分在食邑之外的土地作为他们的俸禄。 官吏制度不够发达,没有足够的官僚的情况下,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然而收回州田,那就是将那些精华土地的收税权拿回到了王权手中。 尤其是随着铁器牛耕曲辕犁等一系列技术的进步,使得这里面有个差额。 原本大司马的州田可能有十万亩,但按照以往井田八私一公的税制,加上原本一亩地几十斤的亩产,这十万亩州田俸如今换为实物,楚王只需要支付给他们一万石的稻米。 然而楚王自己征收什一税、加强对土地的控制、增加王权直辖的兵员等等这些,所带来的利益可能是数倍于那一万石。 此消彼长之下,贵族们的势力相对于楚王王权比例下降的很快,尤其是楚国新军和扩充的车广等一些常备军的建立,都使得各个封君的农兵动员体系难以对抗。 王子良夫说这是他兄长的进言,临武君却明白这不过是个幌子,想来这样的传言已经在郢都传开,这只是楚王在试探一下各个封君大臣的态度。 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楚王手中,尤其是王权和封君的关系已经很紧张的环境下,故意传出这样的风声,实在是难以预测。 临武君现在暂时在中央并未有官职,这件事并没有损害他现在的利益,但可以预见必然极大地损害了王族、屈、景、昭等氏族的利益,封君们若是再没有什么表示,那等于是引颈就戮。 “王上可是准备继续变革,不管宋国事了?若是能谈就谈,不谈的话,就放任桀墨残暴宋地?” 王子良夫摇头道:“也未可知。” “我这次代父王巡边,临行之时,父王也说了,墨家在南海开拓,临武也已是边关。” “墨家用兵,不合春秋之礼,长途奔袭、左右对进,极是难防。” “所以这一次让我来苍梧,也真是整饬边防,以备将来。宋国事到底是要干涉还是会盟解决,此事尚未可知。只是要有备而无患。” 临武君心中一缓,心道看来王上也是犹豫不决。只要对宋干涉,那么变法的事就需要缓一缓,为了今后楚国的安定,这才让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以示宋国事未可知、变法事未可知、甚至于将来君位只怕也未可知? 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王上故意这样做,就等着贵族们表达了态度,然后遴选出那些是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是对抗的? 王上固然老了,撑不了几年,可临走之前,未必就不能带着这些反对的贵族一起走…… 他心中有些乱,脸上只作无事状,轻笑道:“墨家虽开拓南海,然而不过数年,阳禺缚娄等夷狄多有反叛之心。” “况且南岭高耸,他们纵然想要南北对进,兵力也必不多。乐昌峡修筑,我也多有防备,多是为了贸易便利。况且修筑困难,非有三五年不能完工。” “乐昌峡不通,墨家北上之路就不通,最多遣派三五千人,又有何用?深入楚地,什么都做不成,还可能被困死地。” “墨家所擅者,火器也。火炮运转不易,此地有多潮湿,南海本身不稳,依我看,纵然宋地开战,也只能围绕着宋国展开。” “义师主力都在泗上,从南海过南岭,人手不足,难以成事,甚至可能被困于死地。” 临武君说到这,又道:“再者,我也多修军备。墨家义师如今都已换装了燧石枪,那些火绳枪我便多加存储。” “一则是万一有征伐事,临武亦能出兵;二则临武附近多是夷狄之民,时常开战;三则就是万一将来真的因为宋地而与墨家战,万一墨家关闭边关禁止贸易军火,也可以早做准备。” 王子良夫劝道:“不可轻视。” 临武君笑道:“若宋国有变,胜败在宋不在于南岭。南岭不过孤军,就算袭扰边关,也不能够深入;纵然深入,也难以抵达郢都;就算抵达,以岭南之兵人数稀少,也不能破城,反有可能会困在楚地。” “胜负在宋地,魏韩齐若都出兵,岭南之兵不必在意。越人若能结盟,合纵以魏、韩、郑、卫、齐、楚、越合纵为反墨同盟,事未必不成。” 王子良夫苦笑道:“何其难也?四年前墨家强占齐国莒城的时候是什么理由?说齐侯有过害天下之事,所以不可不防,因而占据莒地,帮着齐国治理以防备齐国以莒地出兵攻打泗上害天下,治权归墨家,每年墨家给齐国一定的金钱抵税。” “又说,若齐入盟有反墨倾向的同盟,墨家必先攻临淄。” “越人也是一样,退回会稽,让出琅琊,江北之地尽失,淮北之民尽弃,墨家船队往来淮、邗、大江,越人习流舟师难以对抗,他们只怕也不敢入盟。” “只恨许多人看不清如今局面,不知道泗上为天下大患,以为泗上之心不过非攻、求义,只要让出一些城邑,便可求一时安宁。” “更有些纵横之士,以绥靖之言谏于父王。殊不知泗上贪而无言,每得一里土地,便多一分势力……” 绥靖二字一说,无须解释,临武君便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周颂》之《恒》言,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周颂》之《我将》言,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绥者,安抚。 靖者,平定。 希望利用安抚和达成对方的一些要求以达成平定止兵的意愿,便是绥靖。 临武君闻言问道:“既说绥靖,便是说让出宋国,以求桀墨不侵伐他国?他今日得了宋国,明日如何?” 王子良夫也是感叹道:“绥靖之策,就是如此。若墨家得宋,可得一枕之安息,可明日再看,墨家又至,到时候又怎么样?” “秦人也遣派了使者,说的正是绥靖之言,其心昭然,无非是希望墨家在宋地扩张,以让魏侯移师河东,全力防备墨家,从而为其趁机夺取西河创下良机。” “郢都也多有游士,以此劝说父王,只说墨家若得宋,则又可安定十余年。” 临武君怒斥道:“这不是误国之言吗?王上难道不知道泗上与别处不同?他们占据一地,便如野草生根,难以清除,又行那些同义之暴政,短短数年就可蛊惑民众为之效死。” “若其得宋,若将来有事,可以直入大梁、南下陈蔡,旋入南阳,楚国危矣。” 王子良夫叹息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可那些支持绥靖之策的游士却有言辞之利。” “说是各国徐弱,五年前大战之后尚未恢复,难以再支撑一场大战。” “无论胜败,都会使得各国损失惨重,到时候国内的事情就更加难办。” “尤其是墨家的学说极为容易蛊惑贱民,交战之中若是被俘者众,归国之后必成大患。” “各国国内纷纷不定,不如先让出宋国,绥靖求安,以维系各国均衡,又可以继续变法以图强。” “又说什么法不变、国不强。国强,才可再战。绥靖之策,可以缓和国内纷乱,又能继续变革,十余年后,各国已经变法完成,又何惧泗上?” 这些支持绥靖政策的游士,正是站在楚王这边来考虑事情的,和贵族考虑的方向完全不同,所以这些策略更容易被楚王所接受。 有些话王子良夫不需要说的太清楚。 晋楚争霸百年,如今都已近无法维系霸权,五年前齐国一战都让各国看到了泗上的可怖之处,更明白这场战争最好不要打。 打仗要死人。 死人多了,国内就要出乱子。 本身王权、贵族之间的争斗已经相当激烈了,这时候若是再有一场大败,恐怕国内那些被蛊惑的民众和工商业者也会参与起来谋求自己的利益,到时候诸侯国都要大乱。 魏楚都已经无法维系霸权,五年前陈蔡之战只不过是几十年前魏楚之争的延续。 争到最后,楚国要回了榆关、收复了陈蔡、杀掉了有宣称权的王子定,然而却丢了大梁、丧失了对宋国的附庸、丢掉了对郑国的控制。 魏国也没赢,争到最后,得了大梁,眼看着韩国吞并了部分郑国的土地做大、赵国背盟和魏国翻脸、中山国独立复国、秦国变法虎视西河。 双方争到最后,夹缝中的墨家却得了泗上,毁了齐国,拿下了淮北,自下而上地影响到了宋国迫使宋国中立…… 魏楚都无力再战。 赢了还好。 万一输了,王权就要出大问题,整个国内的各种矛盾都要爆发出来。 农夫、工商业者、贵族、士人、王权、封君……这些此时已经风起云涌的争执,会伴随着一场大失败导致诸多不可预料的后果。 第十章 售粮 楚王有意接受那些游士的绥靖之策也正是出于王权的考虑。 如果能够会盟三分宋地,那最好。 若不能,不妨让出来宋地,让墨家吞并,以让墨家噎一阵难以消化,还要面对宋国贵族的反扑,同时又可以让天下诸侯充满对墨家的警觉。 于内,稳定的环境、墨家吸引着魏韩的注意,可以继续变法,加强集权,在死之前收拾一下封君,为儿子铺好路。 于外,宋国归墨,那么齐、越、魏、韩等国都要恐慌,魏国已经衰落,魏赵翻脸,到时候楚国就是各诸侯国的领袖,都可以认可的反墨同盟的盟主。 时间不站在墨家那边,泗上可以土改,弄出大量的自耕农阶层作为泗上义师的主力,以此蛊惑那些想要土地的民众。 可各国也未必不可以,只要能够收拾了贵族就行。 拖的时间越久,各国便越有利,楚国所得的利益恰恰又是最大的:宋国丢给墨家,楚国还有南阳。可魏韩就需要始终屯兵在中原方向,秦国至少稍微发力,魏国就彻底完了。 到时候能够制衡墨家的反墨同盟,非楚国不能为盟主,而且楚王估计到时候也已经变法完毕,国内贵族的反抗也基本稳定,楚国凭借自己的身量,未必就输给泗上。 然而这一切,不是楚国的封君贵族们想要的。 宋国不打仗,王权和封君之间的矛盾就压不住了;宋国不打仗,君王就不会给贵族封君们好脸色;宋国不打仗,就没办法继续扩大封君的势力,掌握更多的人口和土地。 临武君没想到郢都已经混乱成了这般模样,更没想到楚王竟然为了收拾贵族封君宁可隐忍放弃宋国。 王子良夫说的这些话,大多不是什么秘辛之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临武君都能看到楚王伸向他们这些封君的绞索。 临武君便问道:“难道楚人竟无大才,可以看到十几年后的事吗?” 王子良夫这时候也忠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的话。 “阳城君、鲁阳君、平夜君、鄂君、邸阳君、襄陵君、舞阳君、项君等共五十四封君正有齐谏之意。备说绥靖之策,必将误国,不可从,应该驱逐那些纵横辩士,内抚众亲、外御其辱。” 临武君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忠贞远见之臣。王上重用那些士人,岂不知士人求利而为功名,今日归楚有利则仕楚、明日归魏有利则仕魏,是不能够和有家有封地的贵胄们相比的啊。” “此事为国长谋,我不可以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不劝谏的。待您回郢都时,请携带我的谏书献于王上。” “若真与墨家开战,临武必无忧。” 话是这样说,临武君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看来,墨家不可能攻打临武,因为临武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占据并无用处。 真正的战场肯定是围绕着宋国展开的,若是楚国表态要干涉以救宋,那么魏韩齐越苦泗上久已,肯定也会加入。 到时候,墨家肯定是没有军力攻打临武的,一则无益、二则南海之兵不敢轻动。 再者他也看出来了,墨家的胃口没有那么大,若不然当初就会占据着齐西南不走,反正当时已经无人可以干涉了,然而墨家放弃了齐西南的精华地,归根结底只怕还是力有不逮。 如果真的要干涉宋国,墨家必然会围绕着宋国开打,就算想要各个击破,那也必然是先破越、齐、魏、韩,最后才轮到楚国。 甚至很可能墨家就希望把战争控制在宋国之内,毕竟诸侯确信攻不进去泗上,泗上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诸侯联军的反扑,不敢长驱直入。 加上他本身还可以通过商队和墨家达成秘密协议,自己继续做生意、卖鹿皮、买火药火枪,扩充实力。 毕竟之前他也听说了宋国的乱局,可是墨家的商队依旧同意卖给他火枪,甚至还三番五次表示南海未定,希望临武君也能够教化当地民众使之能够归于诸夏。 反正打宋国又不需要他出兵,那些真正的大家族们希望以此逼迫楚王,他也总要表个态。 法不责众嘛,将来真要是追究责任,那整个楚国的大半数封君都被牵扯进来,楚王除非彻底翻脸否则没有办法处置。 将来万一楚王死了,贵族支持的王子上位,自己今日不表态,那将来恐怕临武封地也保不住:到时候那不是因为变法收地,只是因为站队站错了收地,其余封君断然不会像是现在一样对于收地之事集体反对。 临武君的表态也让熊良夫很兴奋,连连称赞道:“临武君也是拳拳为国之心,并无私谋,这才是长远之见。” ………… 待临武君回城,别过王子良夫之后,那些私属心腹便将南海商队来到临武的事诉说了一番。 火枪火药都已经查验完毕,并无缺少,这些商会做生意向来不短缺。 临武君自己的辖地之内,是有专门的专卖商人的,都是依附于他的,依靠权力禁止其余商人经销,所以商队要在临武留下不少的货物。 专卖权、盐专卖,这都是临武君的重要收入,以此才能维系自己的势力,才有资格在楚国诸多的封君之中有一席之地。 当初许多人并不愿意来边疆,临武君却有远见,在边疆地区少了许多掣肘和监视,未必就是坏事。 当时他表现的对于楚王无限忠诚,换来了自己的这片封地,当忠诚不再能保护他的封地时,自然可以丢弃。 负责和商队联络的门客又说了一下商会希望用稻米交易的事,临武君也没有多想,喜道:“稻米转运不易,利润又低,商会的那些人向来不收。若是能够用稻米,正可以节省不少金铜。” 他既然有封地,自然有大量的劳役地租和实物地租,一部分军赋需要那些新征服的村社缴纳鹿皮之类,其余主要的大头还是粮食。 铁器牛耕技术的进步,使得他积累了不少的粮食,平日售卖也只能通过沿河一代输送到湘水下游的城邑,以换取金银铜币,才好和墨家交易。 然而这几年粮价日贱,只能依靠境内的小金矿和鹿皮草药和墨家贸易,实在是有些肉痛。 门客也对临武君解释道:“商队的人说,一则是南海去岁有风灾,二则就是乐昌峡修建,人口聚集。若从阳禺等地转运稻米,数百里之途,耗费巨大。是以想要从临武购买,直接转运到乐昌峡,以供应那里的修筑。” 临武君点头道:“乐昌距离阳禺等地太远,又是逆水而上,确实太远。那里有数万人劳作,墨家纵然富有,却也肉痛。” 又想到今日熊良夫和他说的一些话,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于是又问道:“商队的人什么时候来见我?” 门客道:“今晚就可见,只是不知道王子良夫在这,是不是有些事由我们去谈?” 临武君摇摇头,这些事这些门客谈不了。 乐昌峡修筑是件大事,关系到临武的财富和贸易,但也一样等同于墨家打开了从珠江水系到湘江水系的通路。 此时刚刚修建不久,距离完工还早,想要转运大批的兵力至少也得数年时间。 数万人劳作,吃喝就是个大问题。 当地又是穷乡僻壤,南岭山高水险,又有诸多夷民不服,想要在那里维系一个工程,需要不少的粮食。 临武君考虑了一下,又问道:“库内能有多少存粮?” 门客正是主管这些事的,回道:“存粮不少,但是还有不少借贷给了民众,今年也该偿还了,但是许多人家怕是偿还不起。再者,恐怕新岁一到,又有人需要借粮,存粮恐怕不能够全都卖出去。” “商队购粮,粮价纵高,却也不如放贷。放贷三年翻倍,还是放贷得利更多。” 一般的封君,必然是本地最大的高利贷者,农夫缴纳了各种税赋,加上需要服劳役地租,其实根本剩不下多少存粮。 借贷的越多,就越能控制住农夫,使得他们没有余粮购买更多的工具去开垦荒地、甚至逃亡。 土地都是临武君的,未必需要兼并土地,但是需要人口被束缚在土地上。 门客考虑的也正是得利最多的办法,三年翻倍,年收益率在三成,而卖给商队,就算可以议价,也不会多卖多少钱。 临武君考虑的更为深远一些,笑道:“得利与否,要长远看。我自有打算,你且去清点一下,预存下不可动用的那部分,再少留一部分借贷所需,剩余的数量报备给我。” 临武君觉得,既然乐昌峡距离临武很近,而且那里又聚集了数万人在修筑,这个工程不是可以轻易停下来的。 如果自己能够通过商队,表示乐昌工地上今年所需的粮食由自己提供,那正是一个可以遏制墨家万一攻打临武的好办法。 从阳禺沿着珠江水系向上运输肯定极为困难,到了地方可能四斤粮食就剩下一斤了。 这么昂贵的价格,自己稍微卖低一点,先让商队的人确信自己的府库中有足够的存量,足以支撑乐昌峡工程一年所需。 既然选择从这里买粮,那就证明墨家确实没有在临武动手的意思,甚至于象征性地试探都不会有。 而且自己可以遏制乐昌峡的命脉,自己每次售卖一个月所需,商人无利不会再从阳禺输送,乐昌峡数万人就得依靠自己的这些粮食。 一旦墨楚真的开战,自己便可以用这些粮食和墨家谈判:你们在宋国随便打,但是不要打临武,既无必要,而且只要你们在南海进行了军事调动我就断粮,乐昌峡数万农工到时候吃不上饭可是大乱子。 北边打北边的,双方还可以继续贸易。等乐昌峡修好,战争应该也结束了,到时候临武贸易往来更多,正可得利,扩充力量。 临武君首先是临武君,然后才是血统贵族,最后才是楚王的封臣。 第十一章 罪恶贸易 当日傍晚,商会负责谈事的人来到了临武君的府中。 临武君在庭外站定相迎,并未有过多的礼节要求,嘴中直道:“你们商队的人,富有万金,是‘素封’之君,我们是实封之君,分庭而礼,理所当然。” 双方的礼节完全不一样,墨家本就有“俭而废礼”的罪名,又向来要求平等,拒绝任何有身份差异的礼节。 临武君和墨家的人多打交道,对此并不在意,他不是儒家君子,只是一个封君。 进了内室,屏退他人后,临武君便说起来稻米贸易的事。 商队负责谈事的人立刻露出兴奋的神情,说道:“此事若能成,实在是大为有利。乐昌峡数万人修筑,粮草转运艰难。若能够达成交易,正有利于双方。” “待乐昌峡成,临武便是岭南、岭北贸易的交接之地。” 临武君试探着问道:“最近夷民不服诸夏王化,多有叛乱,或是遁入山中,不时劫掠村社。我为封君,有守土安民之责,正需要一些兵器。不知道这些粮食是否能够交易火枪?” 墨家若是有心临武,临武君觉得墨家便不可能答应这次交易。 南海商会最大的控股人是墨家,决策权也在墨家手中,非是那些单独的求利的商人。 若是单独的求利的商人,莫说火枪,当年中山国独立的时候,魏国的商人还不是一直源源不断地贷款给中山君,顺带着还投资中山国,提供大量的武器和粮食。 只看商人的单独态度,什么都看不出来。 临武君需要火枪,尤其是需要墨家给出的愿意继续售卖火枪的态度。 伴随着战争模式的改变,以及种植技术的变革和盘剥的加重,原本的“乡射”选拔弓箭手的军制已经行不通了。 弩的造价太高,周期太长,临武君需要大量的火枪来维系远程投射部队。 这几年时间,他已经从墨家这边购买了将近两千支火枪,除了自己用,还卖给了其余封君。 因为火枪过不得临武关,走私的话风险太大,而临武君正可以通过自己购买再转售的方式获利。 不管是自己用还是售卖给其余封君,火枪的利润都是最高的。 对面负责这一次谈判的商会的人闻言,满口地答应。 他明面上是商会的人,实际上则是间谍细作,隶属于泗上的总参谋部。 关于火枪贸易,泗上有过一些讨论,当然讨论的内容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么理想主义的“售卖火枪是不是促使战争害天下”;而是“将火枪售卖给潜在的敌人是不是对我们不利”的功利性。 这是一个秘密讨论,并不公开,知道的人很少。 这个负责谈判的秘密墨者也不知道。 事实上那一次秘密讨论中,适给出建议就是随意售卖。 一则是燧石枪的板簧淬火方法是机密,除了秦人那边另辟蹊径之外,其余各国并没有打造板簧的能力。没有合适的板簧,燧石枪就不可能使用,发火率太低,还不如用火绳。 如今泗上正在大规模换装,那些淘汰下来的火绳枪一般用在边远地区,或是分发给民众玩。 但数量还有不少,正可以全都售卖给其余各国,莫说是楚国,就是和墨家关系最紧张的魏国,只要给钱、给粮、给鹿皮硝石水银这些东西,那就可以卖。 二则就是适当时便说,战争不是靠一两件武器打胜的,换装火绳枪需要的整个军制的变革,需要有骑兵、炮兵和披甲长矛手的配合,车兵在大规模会战中只能处在一种从属地位,各国封君的私兵想要用好火枪和阵法,并不容易。 没有炮兵掩护的方阵,是脆弱的,哪怕纪律性再好,没有炮兵的掩护就是处在被屠杀的地位,适所熟知的后世的浑河血战,那就是被大炮轰输的。 整个军制、训练、战法的改变,不是一时间那些封君就能掌握的,尤其是农兵合一制度下,并不适合这种作战方式。 三则就是各国都在变法,王权都在集中,王权直辖的精锐军队有了火枪,那些封君正是各国变法的极大阻碍,若是让他们实力太弱,并不利于将来大计,所以不但要卖,还要大卖特卖。 在这个前提之下,下达到商会那边,那就是随意售卖,卖了也不怕,使用武器的是人,封君制度之下不变革,使用武器的人将来也会成为同天下之义的助力。 商会负责谈判的人来之前接到的命令,就只有两个:买粮、卖枪。 如今见临武君自己提出来,这墨者毫不犹豫地说道:“那自然是可以的。价格嘛,就按照以前的价格,不多不减。至于火药,还是按照以前的价格,除了金银铜和各种货物之外,还需要一定量的硝石。” 临武君一听,也放了心,知道墨家若是继续售卖火枪给自己,那看来并没有在临武方向动武的意思。 再一想也是,五年前中原大战,虽说泗上得利最多、受损最少,但恐怕也不能在短短四年之后支撑起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想来也应该是想要把战争控制在宋国境内,恐怕泗上墨家也存在几分会盟解决宋国事的心思。 既然商会这边选择敞开的售卖,临武君便道:“这一次,我想要购买三千支。以及两万斤火药。” 两千支的数量不算多也不算少,去年卖给宋国一次性就卖了一万五千支;卖给中山国也一次性卖了一万支,这几年泗上的煤铁军工联合体赚的是盆满钵溢。 大量的草药、铜、黄金、白银、水银、粮食不断地从各国的府库中跑到泗上,伴随着商品的增加,各国都出现了铜钱慌,甚至有谣言说周天子把九鼎都给融了铸钱了也不知真假。 钱荒之下,各国的贵金属冶炼行业突飞猛进,寻找金银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甚至有人跑到驹丽渡海向南去找。 大量的贵金属集中在泗上,也使得泗上的纸币得以坚挺,除了小额货币还在用铜之外,大额货币都以纸币来替代,甚至在各国贵族眼中成为了堪称珠玉的上币。 临武君手里倒是有一些大额的纸币,但是数量不可能太多。 想要购买这么多的火枪,只靠粮食肯定是不行的。 商会的人问道:“火枪和火药倒不是问题。交易的话……” 临武君笑道:“交易的事,自然不用你们过临武关,我派人去取,这不碍的。” “一部分以粮食交易,另一部分,我征伐那些穷山凋敝之处的夷民,抓获不少人,南海不是正缺人吗?可以售卖这些人,抵偿一千支火枪。” 按照现在的价格,大约两个强壮年轻的人可以换一支火枪,墨家那边不准有奴隶,只有名义上人格平等的长工,南海本土化之后本地的人都已经发了身份牌,给予了他们国民身份并且完成了土改,解放了大量的奴隶和村社农奴,充实了自耕农的人口。 但是上有政府扶植,下有新生民众为自己而努力,很多地方便出现了用人荒,雇工成本大大增加。 这种情况下,罪恶的贸易自然而然地展开。 楚国一些边远地区的封君攻打那些小的聚落,抓捕人口;南海之南的更边远地区,城邦族群互斗,抓捕对方的人售卖;甚至还有人乘船去南海更南的一些岛上抓人。 依靠自然发展,岭南地区发展起来要等到数百年后华族南迁以致唐宋时代才能完成。 而强制发展的结果,就是处处缺人,泗上需要极多的人口充实这些有发展潜力的地区,使之迅速诸夏化、泗上化。 泗上有专门的部门,专营这种贸易,一旦运来便签订长约,根本从事的劳作不同有数年的契约期,契约结束后发给身份牌,分发一小块土地。 这种不择手段的罪恶的发展方式使得南海地区短短数年间就开辟了大量的农田农庄。 一千支火枪,折算一下临武君需要支付大约两千到三千年轻的人口,这都是临武君在其辖地之外的地方抓的。 楚国新征服苍梧不久,诸多城邑都是如同星星一样遍布在沿河地区,只有在城邑之外百里之内有着有效的统治。 其余地方都是那些战败的苍梧等民藏身迁徙的地方,临武君有自己的一支军队,专门就是干这个的。 而临武所处的位置尴尬,开辟更多的土地并无太大的收益,而且需要人专门看管,又动辄逃亡,分封建制之下,临武君所能控制的那点人手根本不足以实行有效的管辖,售卖无疑是最好的得利方法。 商会的人闻言,并不拒绝。南海和周边的贸易,最主要的就是要原材料、金银贵金属、以及人口。 每贩运过去一个人,数年之后都可以转化为兵员、劳动力。 临武君在本地抓人,人容易逃亡,而且他的管理手段实在太低,不如卖钱。 卖给泗上那边,可以换回武器。楚人虽然曾经傲娇地称我乃蛮荒,可实际上还是诸夏的一部分,对于周边地区本身就有组织力和生产力的碾压,加上泗上售卖的火器之后更是如虎添翼,抓人捕奴大为有利可图。 第十二章 和则得利 卖给泗上那边,距离远了,而且一般用人的地方都是人口密集区,逃亡什么的也难。 加上毕竟不是泗上这边抓的人,也没有那么大的恨意。 又说人人平等,并没有奴隶的身份,但就是不给钱、不发地、不发农具,逼着他们成为“圈地之下的失地农民”一样的身份:毛都没有,不干活就得饿死,但有个自由平等的身份,也就是农家所谓的虚伪的平等。 总归这边还是有希望的,干几年活就可以有合法的身份,享受国民的待遇和义务以及权利。甚至可能会分配土地,这个视情况而定。 从某个角度上说,这些人的生活水平比起以前是有所提高的,并没有多少反抗的。 因为在青壮期一直在从事劳作,等到他们契约期满有服役义务的时候,也基本不可能去服役,义师的主力还是自耕农和逃亡到这里的封地农民或者是欠债农夫。 临武君倒也不是没想过墨家强大的宣传和组织能力,每多卖一个人自己将来救越危险。 但再一想,长远看谁都得死,他不卖别人也要卖,临武不卖墨家可以去九疑去买,到时候别人强了自己弱了,那也没什么用。 用来换枪的这三千多人是他不久之前才在西边山区抓的,其中还有半数的利润需要给西边的泉陵君。 泉陵就在临武以西,又名九嶷山,那里传说中是舜帝南巡去世的地方,葬于九嶷,故以陵为名,又因为那里算是湘水之源,故称泉陵。 楚国在南方的另一个重要边塞九嶷就在泉陵,那里也和南海地区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 后世始皇帝开挖灵渠,就是稍微往西南一些。 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被南岭所隔,临武沟通的是珠江上游的北江和湘水的支流;泉陵是沟通湘江和漓江的上游。 此时漓江又称丽水,因为附近河道多有黄金,故而也有不少聚落在那里采金,泉陵君也有一部分收入。 韩非子曾用丽水淘金的事讲过一个寓言,说是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大罪莫重辜于市,犹不止者,不必得也。故今有于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犹不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则虽辜磔,窃金不止;知必死,则天下不为也。 墨家在南海的拓展,都是沿着河道进行的,主要也采用那种单独的城邑控制一片范围的殖民发展方式,因为城市人口比较容易管辖,也容易动员,而且广袤的边野地关下起来既困难也没什么收益。 正因种种原因,整个楚国边境地区最为有钱的两个封君也就是临武君和泉陵君,和南海商会的关系也最为密切,因为涉及到切身利益。 人口、黄金,作为主要的支付手段,换回了兵器、火药,也使得这两个封君在楚国内部的发言权与日俱增。 对于泉陵君和临武君而言,更多的火枪武装更多的军队,更多的军队抓捕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换来更多的火枪,顺带还能作为奴隶在一些河道内淘金,这种畸形的发展模式带来的一种扩张的繁荣,也注定楚国暂时没有能力把这么边远的地区作为本土直辖管理。 这种发展模式也注定了和南海这边的联系密切,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封邑,而是因为贸易连成了一个统一的市场,如果乐昌峡和灵渠能够提前出线的话更是如此。 因而临武君不会去考虑卖人口给南海对自己将来有什么影响,也不会考虑出国干涉宋国的胜负。宋国距离这里太远,就算楚国输了,他该是封君还是封君,该做贸易还是做贸易,只要确保墨家没有在南海北上的心思就好。 至于将来,他考虑了也没有用,如今的大敌不是咄咄逼人的泗上,而是悬在他们这些封君头顶的变法利剑。 这三千支火枪,除了给泉陵君五百,自己留下七百,剩余的都会沿着湘水转运到湘水下游,那里的封君也需要武器。 因为楚王授予墨家的免税金节中不准贩卖武器,所以这其中的很大部分利润被临武君之类的边疆封君所得。 商队负责谈判的人在来之前就已经接到命令,允许和封君达成诸多包括武器在内的交易,听闻临武君说他负责运送,又是用南海急需的人口来支付,这正合其意。 临武君见对方同意,便又问道:“不知道这批火枪什么时候可以交易?我在这边,也好有所准备。” 他还是想要试探一下墨家的意思,看看墨家在南海方向是否有准备动武的想法。 商队的人爽快地说道:“三千支火枪,数量倒是不多。不过您也知道,沿着长江有诸多的关口,那里是不能够运送火枪的。南海的话,我估计仓库中可以先支付一千五百支,剩下的需要从邗沟转运到越地,再沿海送来。最迟也就到明年。” “那一千五百支,倒是可以在秋天之前送来。” “至于交易的货款……金铜都可以直接运走。粮食的话,恐怕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以便在南海组织人来运输。那三千人口,可能也暂时需要在临武境内。” 临武君奇道:“乐昌峡不是还未修完?正是缺人的时候。” 商队的人回道:“自然缺人。可是粮食转运不足,若是贸然将人送过去,又恐粮食接应不上。” “武江虽通南海,可是沿路都是逆流而上,山高水急,运输颇为不易,整个南海都在为此事忙碌,实在是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两万多人已经是极限,再多下去,每年耗费的粮食不计其数,实在是支撑不起。” 他这么一说,临武君就更加放心,他也算是军伍出身,知道后勤对于征战的作用。 两万人的民夫在乐昌峡修筑,南海地区就已经捉襟见肘,若是真的有什么征伐之事,需要的后勤人员就需要更多。 自己守在临武,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逆流而上,墨家也不是可以轻易攻下的。 至于宋国内乱会不会牵扯到临武,临武君觉得只要派人监察一下乐昌峡的工地就可以知晓,如果那些人暂时停工转而负责后勤辎重,那自己提前准备也来得及。 商队的人给出的解释,临武君深信不疑,又问道:“粮食可以暂时存放在这里,但是需要提前交割,一切损耗由你们承担。那些人口……过一阵就要送到。” “这些人需要吃饭穿衣,总不能够由我来养着,暂时也没有什么活计给他们做。” 商队的人便问道:“那先留一部分在临武是否可以?您也知道,我们在湘水上游有一座造船作坊,如今湘水、大江、洞庭贸易往来频繁,这里又多巨木,最近正需要增加人手。” 这也句句属实。 陈蔡两国因为借助王子定之乱支持王子定复国成功后,蔡国的祭祀仍旧保留,但是大量的人口被迁徙到了湖南地区的高蔡,作为楚国的附庸国继续存在,但是楚国在那里也有郡治,属于封国和郡治并存的情况。 随着大量人口迁徙过来,高蔡、长沙、衡阳等地已经逐渐成为了楚国的粮仓。 故所谓雠、庞、长沙,楚之粟也。 洞庭湖上游的沅水,又是楚国对抗巴国的重要前线,背靠着蔡国移民发展起来的粮仓,守着洞庭湖的上游,附近又有金矿、朱砂矿和整个楚国最好的雄黄矿。 因为洞庭地区湿热多虫,能够驱虫的雄黄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所以楚国极为重视。 加上沅水再上游有楚国重要的第二大铜矿麻阳铜矿,整个洞庭地区已经逐渐成为了和南阳地区等重的楚国重地。 经济的发展、生产力的进步,各种工具的传入,都使得以洞庭湖为中心的船运贸易急速地发展起来。 楚国本身造船技术是很好的,但是这些年还是不如急速发展起来的融合了楚国鲁班、宋国墨翟这两位木匠圣手的诸多弟子;融合了越国造船技术和一部分索卢参西行归来的造船术的墨家造船术。 加上泗上的那种分工制作坊、水力锯木厂等造船方式的效率提升,战舰楚国自己建造,而商船大部分都是从墨家的造船厂购买。 临武君的封地内就有一座造船厂,这座造船厂每年为临武君带来了不少的收益。 虽说这造船厂的所有者是商会,但是临武君在其中也有一部分股份,加上一些重要的原材料比如木料等临武君这边有奴隶砍伐,每卖出去一艘船都会依着规矩给临武君缴纳一笔税款,临武君很是满意。 商队的人一说造船厂的事,临武君便也觉得很好,便道:“如此也好。那里可以安置一些人。只有一样……严守规矩。” “你们有你们的义,我们有我们的礼。你们在南海、泗上怎么搞都可以。但在这里,不要做一些蛊惑宣扬。” “造船厂的一切往来,咱们之前也是说好的,都由专门的人负责采买。不要和本地的庶民过多接触,将来这些人走的时候,也切记不要和本地的人宣扬你们的义。” “若是宣扬,立刻赶走。” 这是早就定好的规矩,商队的人连连点头道:“这是可以放心的。我们自有规矩,和则得利嘛。” 临武君也大笑道:“对啊,和则得利。” 第十三章 四方来投(上) 谈话的双方都知道长远来看,不可能和。 但于此时,都绝口不提双方不可调和的分歧,嘴上都在说着和。 大致的商谈结束之后,商队的人便回到了客栈之内。 客栈外,有几名临武君派来的士卒把守。 泗上的那些道义引发了诸侯的紧张,在一些地方想要活动下去,不可能再像是以往那样公开讲学,大肆宣扬什么平等、同义、兼爱、蠹虫、劳动创造财富之类的道义。 这也算是一种妥协。尤其是四年前会盟之后,墨家绝口不提非攻止战、而是一直在说一天下为非攻的最高境界、一直在谋求制定战争法而非是类似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一样的国际法来取代礼法等等这些问题被诸侯洞悉到其后的目的后更是如此。 在一些管理比较松散的中原大城邑还好,但在临武,很多行动都要受到监视,过于出格就会被赶走。 这也是封君的一种自我保护,贸易逐渐发达,不再是城邑为中心的单独的市场,而是逐渐开始被贸易连接在一起后,既要反对墨家的道义,却又不能不做生意,只能如此折衷。 这样的客栈更像是开海禁的指定贸易场所,而非是租界,因为墨家在这边不能驻军,而且许多活动颇受限制。 倒是齐国那边,有几座城邑内的墨家据点更像是租界,因为五年前一战齐国败了,而楚国如今尚未失败而且墨家之前也并不准备和楚国闹僵。 客栈后院的空地上,庶君子等人正在支起那个昂贵而又精巧的望远镜,观察着夜空中升起的岁星。 几名弟子正在翻看着《岁星定位表》,根据观察和推算的木星卫星的运行轨道时间和当地时间的时差,计算这里的经度。 子午线的长度没人精确测量过,但是采用了所谓适的两位夫子所言的四万泗上里之说,而不是采用日缩一寸地千里的说法。 不管是在泗上、越国、楚国亦或是秦国,岁星卫星的运行位置是不变的。 根据在泗上修订观测的表格,利用在本地观察月亮计算出当地的时间,便可以算出来两地的时差,从而得到大致的经度。 观察的越仔细、次数越多,这个经度的精确度也就越高。纬度则可以利用北极星来进行测算,并不是难事。 春秋战国之时,诸夏的天文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包括“若有小赤星附于其侧”这样的关于木星卫星的最早记载也已经出现,只是后世逐渐丢失,加上天命的关系使得非钦天监不得学习天文学。 如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谶书、兵书、七曜历、太乙、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私习天文者亦同。自学天文学是要被判刑的,这也导致很多战国时候就有的天文观测结果逐渐被湮没。 ………… 这一次泗上派人出去进行九州山川地图的测绘小组很多,庶君子从南海入楚,而还有几个小组从其余的方向进入楚国。 虽然说的理由是“墨家以禹为圣,大禹栉风沐雨而测九州山川,故墨者秉大禹之志”云云,但实际上得到诸侯的许可还是很困难的。 因为大禹测完九州还干了一件事,这件事不得不让诸侯警觉,那就是测完九州之后收天下之兵而铸九鼎。 墨家这一次要测量九州山川,难免让诸侯觉得,这不是要学楚庄王问鼎之轻重,这是要自己铸九鼎。 虽然墨家再三表示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可诸侯不免多想。 当年周灭商之后,留了一鼎在商丘,桑林社内还有一鼎,其余的都在周都。 桑林社内的鼎据说是后来宋国覆灭的时候,宋国人将鼎投入了泗水,但此时尚且存在,而且祭祀的时候宋国强盛的时候还用过需要人数众多的“桑林之舞”。 如今宋国有乱,不少贵族考虑的都是桑林社内那个从夏代传下来的“鼎”。如果墨家得了宋国,或者说控制了宋国,那岂不是墨家是除了周天子之外唯一一个有鼎的? 这一次直接派人去测量山川,更是有些说出来的意味,只是借口冠冕堂皇,又值四年前大胜会盟之余威,诸侯也不好拒绝。 但对于这些人的监视却毫不放松。 楚国阳夏。 这是从彭城宋国方向进入楚国测绘地图的第一个点,泗上的一些人已经在这里测绘了数日,当地的县公始终派兵跟随,名曰保护。 客店之外,数十名穿着皮甲持戈矛或是背着火枪的楚人士卒站在外面,最近楚墨之间因为宋国内乱的关系极为紧张,不少楚人不是很敢和墨家的人再度接触。 然而纵然有命令,纵然有守卫,却也挡不住一些求知之人的心思。 楚人甘德徘徊在客栈之外,看着那些守卫的士卒,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甘德是个占星家,祖传的手艺,祖上做过周朝的天文官,或称之为畴人。 所谓“幽、厉之后,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于诸夏,或入夷狄”,就是说国人暴动之后,周朝已经衰落,畴人子弟们散布于各国。 等级制度之下,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子承父业,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身份和职业,这是出生就注定的。 畴人为士,父子相传,甚至有时候直接用来做自己的姓氏,如墨家内的不少人都是如此,诸如公造、造蔑之类的姓氏大抵如此。 甘德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商朝武丁时候的名臣甘盘,商朝重视占卜,占星术一脉传承下来,被称作“巫咸”之学,传说巫咸做筮,巫彭做医,甘德自小就接受了不少的天文学教育。 甘德的祖上也是精通占卜占星术的人,甚至还辅佐武丁导演过一出“上帝授圣人于民间”的上帝托梦的说辞使得武丁可以避开贵族的反对重用了傅说。 也正是因为他是沿承的殷商天文学一脉,所以历史上他做星经用岁星纪年的时候,多用一些上古时期的古文。 譬如摄提格、大荒落、赤奋若之类的上古星座名,而少用地支十二。 关于这种诡异的名字的传承,说法不一,有说源于上古时候诸夏部落和古巴比伦的交流,摄提格就是处女座的古巴比伦语转音音译,所以才有这些诡异的名称;也有说摄提格是上古时候诸夏对于不同星座的明明,摄提格是三个靠近的星座的不同名字云云。 甘德自己都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因为一切都太过久远,不管是音译还是本事就是上古语言的发音,千年的演化都已经无人知晓。 今天甘德之所以站在客栈之外想要和里面的墨者进行一些交流,源于这些年他对星空的观测。 他凭借肉眼观测并且总结了火星金星的逆行周期和大致轨道;他用肉眼看到了木星的周围应该还有一个类似月亮的卫星;他发现了木星的运行速度在大地上观测会感觉时快时慢;他绘制了最早的星表…… 这些成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应该算作他的家族一直传承下来的畴人之学的总结。 在墨家提出新的宇宙学说之前,甘德就已经隐约地反对盖天说了。 四年前的那场大辩论进行的时候,甘德的母亲重病,他不得不守在身旁照料,并未参加。 但是他却算得上是除了接受了泗上的宇宙学说体系外的、沿承了上古天文学的畴士中最早认可泗上天文学说的人。 假使大地是圆的、围绕太阳运动,而金星木星也都是围绕太阳运动的话,那么他所观察总结出来的火星逆行轨迹、木星运行速度变动的种种结果,都可以有更为合理的解释。 因为火星围绕着太阳转,因为火星更靠近太阳,所以……火星有时候观察会感觉它是在逆行,这是最为简单也是最为完美的解释。 等到听说墨家用望远镜看到了木星周围也有月亮的时候,甘德已经坐不住了,他也用肉眼观察到了木星周围的异常星星,所以很想去真正地看一看。 泗上崛起的时候,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直在家看星星,整理那些祖上传承下来的天文学。 等到泗上使得天下震惊,百家争鸣辩论的时候,母亲重病,他没有赶上。 之后母亲病死,他在家守孝,开始阅读泗上的关于天文学和数学的书籍,本身他的数学和天文学底子就极好,数年时间便有所领悟。 如今在阳夏地区也算是颇有名气,本地的贵族多和他来往,楚国也曾邀他出仕,但他之前都拒绝了。 自从周王室衰落,陪臣执政史不记时,使得各国都用自己的年号为纪年单位。 本国内用用还行,但是和诸侯国交流的时候,就必须要用岁星纪年法。 否则的话,楚国说这是楚王某年,和魏国交流的时候魏人还得换算一下这是魏侯某年。 岁星纪年的好处就是整个天下都是一样的,木星十二年一个周期轮回,虽然因为不是正好十二年,大约百年时间会有一个差额,暂时倒还用不上。 所以像是甘德这样的畴人,尤其是精通岁星纪年的人,诸侯国都需要用来掌管历法天文,顺便观察一下天象,作出一些占卜或者预测。 第十四章 四方来投(中) 当大地围绕着太阳旋转的学说传来,甘德终于弄清楚了自己观察到的火星逆行的原因后,对于占星占卜祸福便失去了兴趣。 按他的计算,如果能够算出来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运行周期,莫说逆行,就连“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这样的大吉之兆,也不过只是个算学的巧合罢了。 都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算是初闻大道,自然舍弃了之前的那些迷信的想法。 然而大道无穷,初闻道的结果不是心怀满足,而是想要追求了解更多。 这便是他不从楚国出仕,而在墨家的馆舍之外徘徊的缘故。 他虽然常年闷头计算和观察星空,但却并非是那样不知人间事不食人间火的隐士,相反他对人情世故很是了解。 若不然,原本历史上也不可能前往人精扎堆的齐国临淄稷下学宫,闯下了偌大名头。 他已经想到了怎么进入墨家所在的馆舍,怀里揣着一些铜钱,等到傍晚人少的时候,走到了馆舍之前。 看守的士卒是本地人,认得甘德,也知道他是诸多贵族都想结交的人物。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县公传王命,楚人若入馆舍见墨者,需得有县公同意才行。先生大才,县公也多想与您交往,先生可有通行之令?” 甘德摇头道:“我又不是去见那些墨者的,只是要去借用一下他们的千里镜,看看岁星。并无大碍。” 说话间,他摸出一些铜钱递送到看守士卒的手中。 楚国的士卒都是些封建义务兵,并无军饷,而是在分封建制的前提下的本地征召。 他们都是些农夫,手中本就缺钱,加上如今有钱确实能买很多的好东西,谁人会和钱过不去? 征召服役又不发军饷,只是提供粮食,还得耽误自己家的农事,又不像是那些贵族一样可以凭借战功获取封地,这一见到钱立刻伸手接了过去,心道:“正好给孩子们买些布匹,泗上的棉布确实比麻布要好。” 又想,甘德先生在阳夏那也是闻名的人物,倒也不必害怕什么,收了钱之后看了看四下无人,便让甘德进去,然后又取出一些钱和一同守卫的士卒分了分,众人都很高兴。 甘德进去后,在前面招待的人显然有些诧异,自从宋国有乱以来,墨家馆舍不再和以往一样能够公开正大地进进出出。 虽说名义上只要有县公的手令仍旧可以进入,但一般的游士和市井青年并无那样的交际圈,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外人来访。 待甘德报上自己名字后,那人便去汇报,不多时就有一中年人迎出来,操着一口标准的阳夏方言道:“原来是甘德先生。” 有人送来了茶水,早在几年前茶叶便开始在士人和市井圈子内流行,而且直接就是冲泡饮的方式,绕过了和米汤盐香料一起熬煮的演化。 甘德对于茶也不陌生,自己之前守心苦学的时候,经常熬夜自饮。 甘德知道对方墨者没有什么太多讲究,端起茶来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茉莉花的浓香,他并不是很喜欢,觉得这过于俗气,但也没说什么。 对方客套了几句,甘德便很是好奇问道:“不知道难道你也是阳夏人吗?” 对面的墨者点头笑道:“是呀,我本就是阳夏人,八年前去的泗上。如今又回了阳夏。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是多听闻先生的名字。” 甘德倒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想去泗上,研习天文九数之学。只是我还有不少家人、妻子,我不能够单独前往。只是我若是带着家人一同前往,又怕是行走不便,难过关卡。” 对面的墨者微微一怔。 在许多大城巨邑中,都有类似他这样的角色,之前投身泗上之后,又被派回本地,主要就是吸引一些本地的青年才俊前往泗上。 在宋国变乱之前,墨家在楚国的活动没有任何的限制,尤其是在一些原本和墨家交好的楚国贵族的封地内。 如今限制颇多,馆舍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人来。 既是本地人,也当然知道甘德的名声,见甘德如此说,那人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应该知道泗上的政策吧?泗上人人平等,不允许有人身依附的隶子弟跟随,即便那是您的亲属,去了之后也不再和您有什么从属的关联。” 甘德倒是不在意,他家中的确有不少土地,一些亲属都来投靠他,依附于他,就在他的土地上劳作。 这是他的主要收入,也是支撑他能够脱产学习天文学的经济基础。 但如果他已闻道,母丧也已结束,那些星辰的奥秘相对于这些土地而言,不值一提,只要能够和家人前往就行。 听闻对方那么说,甘德洒脱道:“泗上的义我有所耳闻,去也不会去太多。有几个老仆常年跟随我,总不好丢弃。去了之后,我自会按照墨家的规矩来,他愿意走就走,愿意留就留,我也每月发钱就是。” “只有一样,我需得问清楚。” 对面那墨者道:“先生请讲。” 甘德道:“你们墨家也说,经济基础决定关系。我的土地都在楚国,一部分尚且还是封地非是私田,另一部分私田我也不准备要了,直接送给那些追随我的隶子弟们。” “我到了泗上之后,总要有些收入。” “我也知道,你们泗上的学问自成体系,与我所学不同,我去了之后也不能够胜过那些常年在泗上的人。譬如四年前的‘天下之中’、‘唐尧侧影一尺五、大禹测影一尺六’的那个女子,她的学问我便追赶不上。” “我去了之后,又需要再重学习文字、算学种种,我的钱倒是可以支撑一阵。可我又有妻子、又有孩子……我也知道泗上讲求自食其力,可我妻子与我多年,并不会那些纺织之法,倒是识字、会些算学……” “这个……” 说到这,甘德终于有些吞吞吐吐,他还是第一次和人谈“俸禄”之类的问题,虽说墨家一直在宣扬“给人干活问人要钱天经地义”之类的说法,他受之前的美好道德的熏陶,还是觉得谈钱这种事不太好意思。 对面的墨者闻言却是大笑道:“先生何必吞吞吐吐?人要自食其力,没钱怎么行?总不能饿着肚子做学问。我们便是义师服役,每个月还有一定的军饷,况于别的?” “先生先去泗上,我有推荐之权,您是可以先去庠序预科去学的,先生的学问名声我是知晓的,是合格的。每个月会发一些钱,虽然不多,吃喝穿衣倒是够了。” “若是先生能够考入庠序,每个月的钱便多一些。将来先生自然是要在‘巫咸厅’内做事,每个月的薪水养家肯定是不成问题,薪水绝对不低。” “除此之外,若是先生能够做出什么学问,经得审核委员会的审核通过,又有一笔钱可拿,这笔钱可是不少。” “若是先生还有什么传世的学问,譬如一些家传的不外传的学问献出,那也有钱可拿。” “至于先生的妻子……倒是有些不便。她能够识文算数,本可以做教师先生的。只是……若先生在沛邑或者彭城,她若留在那里也难以让她直接去做教师先生……因为沛邑和彭城,并不缺教师先生,去边远的地方只怕先生也未必肯。” 甘德闻言,颇为惊讶道:“我早听闻泗上识字者极多,教化之盛甲于天下。难不成如今连教师先生都不缺了?” 那人摇头笑道:“不是不缺,是沛邑、彭城之类的大城邑不缺。泗上讲求人人平等,男女都是人自然也要平等,女子最好的工作就是做医者、教师、会计之类,而且即便做了教师,也自然想要留在沛邑彭城这样的大城。是以这几座大城,奇女子极多,这是难的。” “至于巴蜀、南郑、赵塞、越地、淮北……终究还是缺的,可您也未必让她去。她又不是墨者,一些为利天下而强制的命令又管束不到她,总也不能非让她去。” 甘德微惊,心道不到三十年时间,泗上的识字之人竟然如此之多?原本能够识字的,便可为士,这泗上竟然算作是人人为士了? 惊讶之余,便笑道:“若是我能够养活了她,也不是想让她去做事的。她倒是总读你们泗上的一些书,并不愿意在家中,至于到底做什么,去了之后再说。” 他盘算了一下,自己在家中苦学,祖上传下来的一些东西,可以献出去换钱,也可以让更多的人学,所得应该不少。泗上向来财大气粗,尤其是在学问和知识方面,他也有所耳闻,据说四年前他很关注的那个关于“天下之中”的反天命学说的女子被奖励了不少钱,这是他的妻子告诉他的,他当时还不相信那个数字。 自己这些年又编写了一本《星图表》、一本《岁星经》、一本《天文星占》,这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学问,自己又向来自信,自信泗上之外天下天文畴人第一便是自己,只要问清楚了什么可以得到钱、钱足够养活他和家人,那便足够下决心了。 第十五章 四方来投(下) 抛却畴人天文的学问,甘德对于泗上的态度是既不厌恶也不喜欢,对于天下将来应该怎么样,并不是太过关心。 长久看星星,难免会产生沧海一粟的虚无,只觉宇宙无穷天地浩渺,人存于是不过寄于天地。 更重要的是泗上的政策对于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甘德也就不便久留,对面的墨者询问了一下具体要去泗上的人手,便说让他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时机来临自然会去联系他。 甘德也知道墨者在各个大城邑都有通天之能,说要联系他自然会联系上,也就放心,从容离去。 待甘德离开,刚才和甘德交谈的墨者回到后厅,和两名一起负责这里工作的墨者一起交流了一下意见。 “巨子说,咱们现在对于天下贤才的招揽,要分三种情况。” “其一是天文、九数、医术、音乐、史书之类的人才,只要他们提出来,就尽可能送他们前往泗上。” “其二是一些对于天下不满的游士,他们本身识字,有些学问,但是他们的学问和泗上的并不能融入。二十年前墨家微小,那时候需要天下有心之士加入其中,但现在泗上自己就能够培养贤才,源源不断,这些对天下不满的游士如今就让他们留在本地即可。” “其三就是一些自己学习过或是之前听过我们讲义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家庭、可能是因为亲人的缘故,不能够直接离开家乡前往泗上的。如今天下局势有变,诸侯对于这些事管查的很严,这些年轻人也可以留在当地。” “尤其是第三种人,要注意秘密结社,平时也需要参与听义之类的活动,发展一些秘密的墨者,在本地活动,但不要暴露出墨者的身份。” “甘德先生也是楚地大才,观星之术祖传下来,确有才能,这样的人想要前往泗上,这是我们应该尽力做到的。” 其余两人对此没有反对意见,他们在本地的活动是半公开半秘密的,这一次天下贤才的招揽分出三种人的说法,他们是赞同的,也是泗上实力发展的一个表象。 二十年前,需要传利天下之义,以求更多的士人阶层加入墨者,扩大墨家的力量,那时候真的是来者不拒。 虽然说泗上的文字和秦字很像而和别国的文字不太一样,但是那些自小接受了文化教育的士人阶层确实比起庶民更容易掌握文化。 等到二十多年后,泗上的教育体系已经可以自发运转,庶人贵族的血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自小接受教育的缘故,所以那些泗上长大的新一批年轻人基本上都认字,就算不认得在义师强制服役的过程中也会强制学习。 墨子说,人如素丝,染黑则黑染黄则黄,这就是泗上教育体系的基本道理,自小灌输的都是适的那一套东西,和旧贵族所掌握的那些东西格格不入,如今也就不怎么需要落魄旧贵族出身的人大量投身,让他们留在本地为将来计更好一些。 而那些掌握了各种文化知识传承的士人,泗上也是分出了不同的种类。 譬如掌握了礼法规矩和祭祀手段的,泗上是不要的,不过这也是个悖论,真正笃信礼法规矩和祭祀手段的,也不可能愿意去泗上。 而礼法这东西,和甘德所掌握的天文学不一样。前者有没有,对于庶民百姓的生活并无太大影响;后者则可能牵动整个诸夏的航海业,天文学不发达就无法远航,而航海业的发展则可能会关系到几十万甚至百万人将来的生活。 这两者是不同的,以墨家“功利”的做法,实在是提不起对礼法的丝毫兴趣,与之类似的种种也都是不要的:其余的甚至连占卜谶纬和炼丹方士这样的人,只要愿意去泗上也是可以接纳的,因为他们至少掌握着一些对社会发展有用的东西,通晓占卜的人在这个时代最起码要有一定的数学和天文学底子;炼丹方士最起码还有一些化学技巧。 礼节和礼法不是一回事,礼法是政治制度,礼节是道德表达,这两者此时天下人分的很清楚:见到长者恭敬一些是礼节,见到贵族碎步恭迎每一个动作都有规定那是礼法,为长者折枝这样的事不是儒家礼法特有的,百家没听说有哪一家连这个都反对。 在招揽贤人收四方士人之心这件事上,墨家也是将“功利”发挥到了极致。 其实也就是经过多年的发展,泗上的统治阶层已经有了足够的人口基础充实官僚系统,不再需要和旧的统治阶层妥协招揽他们。 甘德这样的人很有用,所以要用各种手段招揽。 有志于天下芬的,用义。 有希望知识变为财富的,给钱。 有单纯渴望天地大道的,给他们优渥的研究条件和用仿佛猫儿喜欢的鱼一样的知识来勾引。 每个大城巨邑的或明或暗的秘密墨者们,都在实行这样的办法,讲义的都在暗处,讲钱的都在明处。 既有义,又有钱,还有军队,这就是泗上如今的现状,也就是诸侯如今恐慌不安的根源。 在宋国变乱,各国开始警惕墨家的时候,想要送一批人离开阳夏前往泗上,虽然有些困难,却也不是做不到。 在场的三个人都同意将甘德送走,在讨论路线的时候,一人便道:“阳夏距离宋国不过几十里,但是大路上都有楚人的边卡,不容易通行。” “宋国如今乱的厉害,各国都觉得泗上像是一种瘟疫,距离越近就越容易染病。宋国已经染了泗上的瘟疫,他们生怕这瘟疫也传到他们那里。几国都已经禁止游士走动活动了,妄图闭关。” “我看走宋国这条路是不行的。主要是人多,不只是甘德先生一家,还有其余一些人。” 阳夏距离宋国确实极近,又是楚国对抗魏国大梁方向的前线,也是防止魏国从宋国绕路、或者将来干涉宋国的桥头堡,管理的着实有些严。 送个几十个人倒还简单,可要是送太多,就有诸多不便。 另一人也道:“我也觉得阳夏入宋不妥。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用在楚地的商人,沿着鸿沟入颍水,至淮河。” “只要到了下蔡,那就好说了。” 其余两人也都点点头,阳夏靠近陈,又近宋、大梁、榆关,这里是魏楚对峙的前线,也是楚国最先进行变法的地方。 王子定被灭之后,陈蔡等地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清洗,大量跟随王子定的贵族被夷族,为楚王在此地实行变法创造了良好的基础。 处理了贵族,空出了土地,缓和了本地的矛盾,使得这里的楚人对于楚王的新政很是认可。 加上靠近宋国和泗上,技术交流也更迅捷,这里的发展在楚国也算是富庶地区。 以及之前楚国和墨家之前的蜜月期,使得这里的商业很发达,十个商人里得有九个和墨家勾勾搭搭,还有一个则可能是秘密墨者。 因为楚国内部的封君权力,使得不少封君有经商免税的特权,没有依附贵族权力的商人很难和那些大封君竞争,而墨家的许多道义其实很符合工商业者的利益,他们与墨家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反倒是本地的农夫对于墨家并不是太亲近,因为楚王把墨家的路走了,动手把王子定除掉之后又清洗了一大波贵族,分配了土地,相对于几年前的生活农夫过得相当不错,对于楚王感恩戴德。 处死的不少贵族,还意味着不少的高利贷也被取消,人都死了自然也就没人收债。 墨家在这里的活动,也就集中在了城邑中,城邑之外的农夫知楚王而不知墨者,这也属寻常。 本地的工商业者、小市民算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发展的主要对象,也是可以帮上忙的亲近者。 最难办的也就是陈地附近这片地方,正如刚才那人所言,一旦到了淮河,那就等同于到家了。 下蔡作为历史上楚国最后的都城,此时还属于淮夷边疆,那里也是贵族林立,根本不像是陈地一样可以变法可以实行有效的集权统治,那里墨者活动如鱼得水。 楚王管不到、封君管不了、淮河下游尽数归墨家,之前淮河水患,也是墨家从泗上调集了粮食沿着泗水进行的救济,民皆称义,所以只要入了淮河楚王的王权根本就等同于无了。 三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后,表决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他们先把消息送回泗上,同时派人和项地的墨者联系,由项地的墨者进行最终的安排。 项城墨家的活动要更为“猖獗”一些,也是陈蔡地区墨家的活动中心。 墨家将楚国分为几个大区,按照枝干组织的模式发展和渗透,项地是陈地的中心区;下蔡是淮水地区的中心区;宛城是南阳地区的中心区;鲁阳是汝南地区的中心区;长沙是汨罗江以南湘江地区的中心区。 在楚国活动的明线的墨家负责人是屈将,在郢都;而暗线的中心区却在襄阳也就是鄢郢。 项城作为陈地暗线墨家的影子政权所在地,正是处理整个陈地事务的首脑,三人确信项地的组织会安排妥当。 第十六章 好好学习 甘德等了一个多月,终于接到了联系,处理好这边的事后,便被安排前往了项城。 从那里换乘了船只,一路南下,最开始还有些边卡检查,等到了淮水之后,畅通无阻。 从淮水到彭城,一路都是乘船,船只络绎不绝往来无数,甘德也算是开阔了眼界,早就听闻泗上富庶,却不想富庶到这种程度。 他是九月份到的彭城,暂时住在馆舍之内,很快就被安排进入了预科学堂学习,严密的官僚机器运转起来比之分封建制要效率十倍有余,层层叠压的构架,甘德也算是体会到了什么是效率。 听说整个秋季抵达泗上的各国士人有四十多,都是各怀本事的,或是求财、或是求知、亦或是为了利天下。 而据说在两年前最多的时候,一个季度从各地来到彭城的士人最多有将近二百的时候,如今不复往年之盛。 一个是各国开始管控,另一个也是能来的早就来了,不愿意来的也不会来了。 甘德没想到的是他来了后不久,就和与他一起来的人一起见到了适,适还和他交流了一阵。 在彭城的适也没想到此时天下还有甘德这样的人物,他现在已经不可能主管工科文化部门,而且他是“知道的多、会做的少”,主要也就是提供个思路防止走弯路,靠行政命令和大量资源投入,堆人堆出成果。 对于甘德的名号,适本来是不知道的。 只不过每个季度接见一下那些新来的士人,是从四年前大辩论之后的规矩,以示尊重邀买一些有才学的人心。 在看到甘德的一些楚地墨者送来的资料后,适着实惊讶,他是真的没想到原来战国时候这天文学的发展就有如此程度。 又去庠序问了问一些专门研究畴人天文之学的先生们,术业有专攻之下,这些人在各自学科的水平已经远高于适,除了一些诸如更难一些的涉及到微积分运算的内容可能还有不如外,在专业知识面上可比适强太多。 确信了甘德这人的确是个天文学的大才之后,适算是带着几分敬意去见的,毕竟甘德对于适而言,算是先贤。 不过再多的关照也就并没有,适确信甘德这样的人物,在系统的学习之下,即便之前没有过扎实的泗上体系的基础,也一样会脱颖而出。 两个人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彭城大学堂的礼堂内,和适一样,甘德其实也是带着一种期待和不安的心情和适交流的。 因为对于甘德而言,适是沿袭了两位隐士夫子天文学问的人,地球围绕太阳运动的学说解释了甘德长久以来关于火星逆行的疑惑;望远镜技术也解决了甘德对于“若有小赤星附于其侧若有小赤星附于其侧”的疑惑;关于轨道运行导致的相对位置的学说也解答了他对于木星运行速度时快时慢的疑惑。 适对于甘德的尊重那是对先贤的尊重;而甘德对于适的尊重,实则是对知识和后贤的尊重,适不过是个载体。 甘德第一次见到适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和一些传闻印象中的样子差不多。 如今适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非再是二十多年前的商丘少年,论及年纪要比甘德还大一些。 个子相对而言算是不矮,但那是对于上一辈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而言的,如今二十多年后泗上的年青一代的身高普遍比之前高了不少。 在礼堂讲话的时候,说的是泗上的“正音”,穿着一身棉布的改良后的短褐和裤子,墨家内部倒是并不严格要求穿衣,但是作为高层墨者都必须穿改良后的短褐,这是规矩,也是对墨子的一种尊重。 即便作为墨家巨子,头上也没有冠冕,而是直接束着头发,和此时的习惯一样留着短须。 对于执政者和做学问的人而言,四十多岁正值壮年,这也是不少人投身泗上的一大因素。禽滑厘为巨子的时候,年纪有些大,很多投机分子担心禽滑厘去世会导致墨家分裂内战,因为他们不相信没有血统贵族人人平等的天下真的可以运转。 等到适成为巨子,而且禽滑厘重病、适在齐国指挥作战墨家依旧没有任何乱子之后,更多的投机者开始来到泗上。 甘德注意到讲台上的适除了正常的墨者打扮外,若是放在泗上人堆里,倒还真的寻常。 后世被荀子批评为“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的墨家在表面平等上这一点要求的很严格,尤其是泗上的真正权力中心的人,穿衣的样式基本和农夫一致,并没有贵族华服。 甘德心想,早先听闻墨翟秃顶,草鞋短褐行义天下,却不知道传闻中的鞔之适穿的是不是草鞋? 他好奇地等了一会,发现穿的原来是一双皮鞋,心中暗道:“这倒也是,那些贵人称他为鞔之适,就是因为他是鞔人之裔,看来泗上虽然穿短褐,但其实并不是都要求人人都如那些传闻中的栉风沐雨自苦以极的墨者。穿短褐,大概就是为了他们的平等之义吧?” 台上的适拿着书秘给写的欢迎致辞的稿子念完,便走下去和这几十人交谈,两个贴身的警卫就在身旁两侧,防备有人行刺。 不少为了“义”而来到泗上的士人带着一种仿佛偶像崇拜的态度,和适用泗上的执手礼表示亲切。 等到了甘德这里的时候,适也打量了一下现在才不到三十岁的甘德,说道:“先生关于岁星的书,前几日拜读过。正所谓,志同道合,想来庠序中‘巫咸’之科中有不少先生的同道人。宇宙浩渺,天志难知,正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投身于学问之中,将来一日,遨星辰而游四海,总会有人记起你们所做的一切。” 甘德听着遨星辰而游四海的言语,心中也是豪气顿生,心说我来泗上虽然只是为了研究我所喜欢的天文,可他这样一说,倒也正是如他们所言的大同天下里一样,各事其喜,既是为了自己,也是利于天下。 面对适的夸赞,甘德略微有些羞涩,连忙道:“在阳夏就听闻你学于隐士,想来天文之学我是远不如的,那些书籍都一则是我观察星空所记录,二则也是先人积累。只是肉眼难测,定有许多谬误……” “我一直想要用泗上观察星空的千里镜,真正看看岁星与荧惑,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吗?” 适这些年见过不少渴求知识而不惜一切的人,甘德这样性子的人见的多了,他们来泗上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疑惑、被泗上的一些学问勾来的,这样的人基础都还不错,而且确实都有天赋,一般都会在各自学科中有所成就。 见甘德如此心急,适笑道:“一旬休沐之时,彭城的观星台都是可以进去观看的,只是需要提前预约。先生在编星图表,泗上其实也在编写,互相印证嘛。” “星图编制不易,所需时间极长,可却有大用。将来往来四海,这些学问便要用得上。” 甘德这才知道泗上也在编星图表,实际上早在许多年前泗上就已经有人专门在编纂,只是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而且小组的人手并不足,大量的这方面的人手都在测绘和木星卫星法绘地图这几个可以转化为技术的方向上,对于这些基础的东西投入的研究人手并不是太多,远未编成,也就并未公开。 听闻此事,甘德不免有些焦急,问道:“我如今在庠序预科,听闻若是自己可以通过考试就可以直接进入庠序学习?” 适笑道:“是的,不过进去后要自学之前的内容,才能跟得上。你喜欢天文筹算,要学的东西其实不少。” “文字,九数,几何,物理,力……这些都要在庠序内学,但是之前的基础也有些需要知晓。” 泗上庠序和大学堂的招生考试的水准,适估算了一下大约相当于后世初一初二的水平。 大致就是最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平面几何、能够独立写一篇作文、确信并且理所当然地认可泗上灌输的自然知识常识这些内容。 等入了庠序之后,要开始跟随适当年最早收的那些弟子,学习力学基础、简单的椭圆曲线抛物线运算、立体几何、化学基础之类的内容,再高深一些的则基本都是天下如今顶尖的那些人才在研究的东西。 很多东西和数值,适直接用“两位夫子”的名义写出来,验证和推理的方法也大致写上,完全的直接灌输,拿来借用,所以常有人说进了泗上庠序,对天下的认知都会被颠覆。 这些知识想要被术业专攻的人利用,就需要更久的时间浸淫其中,并且将其转化为可以利用的技术。 甘德心中对于自己的知识水平是有大约的估计的,他在预科的讲师先生最小的不过才十九岁,论及天文学知识甘德足以轻视预科的讲师先生,但是论及一些基础他却有些不足,心中不免焦急。 自己连一个十九岁的孩子都比不上,泗上那些学了十余年的人不知道自己要追赶多久。 他自己在家看过泗上流传出来的书,能认得泗上的文字,但是对于依托墨家辩术体系和乐正氏之儒属辞比事体系的标准书面语法却还不能够完全掌握。 他会算立方平方根,能解平面几何学,但是并不会解一元二次方程。 他没有力学基础,对于一些泗上灌输的自然常识倒是深信不疑常常阅读,至今还没有过“惯性”和“力物之所以奋形也”这道看似简单实则很深奥的坎儿。 但是他对天文学很关注,一些观察性和描述性的天文学基础,这是那些人完全比不了的,尤其是还有家传畴人的基础。 以及很重要的天赋。 心急以及骄傲不愿居于人后的甘德,心想大学堂内就有藏书阁,自己若想能够快点做自己喜欢的行业,只怕今后半年都要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在藏书阁中渡过,力求在明年春季庠序新一届学堂招生的时候自己可以合格。 第十七章 会九数的车夫 那次会面后不久,甘德就开始了在彭城的苦学生涯。 彭城是一座二十多年前才开始兴起的城邑,算是诸夏九州之内最早的将“城”和“市”合二为一的城市。 春秋之前的城市更像是一个个殖民点,城外野人和城内工商业的商品交换和对城外的剥削支撑起城邑的繁荣。 随着泗上经济的发展,沛邑彭城等几座重要城市开始形成了新的城市模式,市的界限被打开,扩展的街道和取消了只能在“市”交易的政策,都使得城市快速地发展起来。 商品经济逐渐发展,又靠近泗水要路,最早允许私有买卖和印花税征收的彭城,都让房价飞涨。 甘德为了长远考虑,只能选择在城市的东南边买一座小屋,屋子并不算大,也没有庭院,临近街道。 门口不远处有一口公用的井,再远一点是个日用品的市场。 家中不少木柴,而是烧本地产的煤炭,价格比起木柴要便宜一些。这里住着的一般要么就是来求学的游士、要么就是在本地从事纺织行业的雇工,还有不少木框架的楼房,那是最便宜的住宅。没有抽水马桶、没有自来水、因为建筑结构的问题不得不狭小的楼房,此时比起这样的平房要便宜的多,多是一些本地的小工商业者居住。 和甘德在阳夏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这座房屋是有璆琳窗的,但是很狭小,并不是那种昂贵的大块璆琳。 两个一直跟随他的老仆、一个妻子、三个孩子,这就是甘德家中所有的人。 来到泗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两个老仆有了自由的身份,解除了原本的人身依附关系,但是两个老仆就没有土地也不会别的生活技能,就仍旧在甘德家中做事,照顾甘德一家人的起居。 来了之后做人口登记的时候,选姓的时候两个老仆也没有抽签,而是选择直接借用甘德的姓氏。 三个孩子都在旁边的小学堂上学,妻子来了泗上之后也不安分,自己开始学习更多的文字和算数,想要考取教师先生的资格证。 也幸于两个老仆不能分地也不能做别的事,甘德的生活起居还有人照顾。 买房的时候,在司约那里进行的交易,印花交易税是彭城一项很重要的收入,这一点谁也不能免除。 甘德缴了税,得了一张由政府出面印花的契约,看起来有政府背书,更加促进了印花税的推广。 办理了户籍和孩子上学之后,先缴纳了六十个钱一年的义务教育费,这是每家每户必须缴纳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余别的税费了,因为许多的税赋都夹在了消费品中以消费税的方式存在,并不容易被感觉到。 本地的商品又多,物价也算是不贵,甘德对此不太了解,但是从妻子并没有吐槽物价这件事上还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彭城的大学堂在城市的东北方向,距离甘德居住的地方稍微有点远,两个老仆都是会驾车的,但是甘德算了算自己现在的收入,还是决定暂时不要买车马,而是选择暂时租用。 邻居告诉他,就在南边百十步外的地方,就有专门的交易市场,那里可以租到马车。 租用的方式称之为包月,因为人力稀缺,所以人拉的车并没有存在的意义,马车牛车大行其道,泗上有此时天下最正规的养马场。 每个月支付一定的钱,马车就可以定时定点地接送,花费也不高,剩余的时间马车还可以继续做别的活,并不耽误。 只不过和阳夏不同,这里的马车基本都是双辕的。 倒是路比起别处平坦坚硬的多,在主城区都是石头路面,这里就要差得多,只是黄土的。 但是因为整个泗上和泗上周边车同轨,行走于途也并不颠簸。 甘德租的马车比较便宜,更昂贵一些的有车厢和璆琳窗,里面还有毛呢毯子,不过一般都是些商人乘坐。 第一次坐车,甘德就发现彭城的人都很健谈,和阳夏当地的百姓很不一样,骨子里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精气神,连甩鞭子斗手腕的声音都比别处要响。 马车需要从东南赶到东北,这样才能不耽误预科班的课堂。 甘德也没有准备食物,因为大学堂内有食堂,价格和外面的基本一样,但是大学堂内的学生有一部分补贴直接发到自己的手中,既节约了检查外来人进里面吃饭的开销,也使得一部分学生手里有一些钱节省一下甚至可以给弟弟妹妹们买一些好东西。 甘德包月赶车的人是个独臂,一支袖子空荡荡的,随意交谈了几句,赶车的人就打开了话匣子。 甩了甩自己独臂的袖子,倒是满不在乎自己残疾,反是用一种极为骄傲的神情道:“当年南济水一战,师长带着我们在山下结阵,撑到了最后。适帅那边马上就要把齐人……” 说到齐人的时候,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政治正确,连忙道:“不是齐人,是适帅马上就要把那些被不义之君所强制的青州的悲惨士兵们击败的时候,结果我们司马的炮炸了。好在当时那些青州贵族已经撑不下去了,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当时师长做佯攻,整个青州军都压到我们这边,师长让结阵,炮兵在阵内可以支援四周,要是当时我们没炮肯定要被冲下来。好在我们的炮炸的更晚一些。” “那时候秦越人还未回泗上,他给我切的,存下来了半条命……” “当时要是适帅那边早冲一会,我这胳膊也就不用丢了。可话又说回来,要是适帅早点冲,我倒是不丢胳膊,可却可能有更多的人丢了命……” 甘德点头,心中暗想,这泗上的诸多政治正确倒是好笑。譬如平等这种事,这是不可逾越的线;譬如兼爱,不能说齐国人,得说是青州人…… 甘德心道,泗上没有礼法,却也有礼法,只是这礼法和别处的不同就是了。礼,就是规矩,泗上的规矩其实挺多的。 那车夫说完,又习惯性地甩了一下空胳膊的袖子道:“九死一生活下来之后,我们这些丢了胳膊的人就被安排进了当时官营的车马行。” “青州一战……也就是外人说的齐墨战争,我们当时俘获了不少的贵族,最后菏泽会盟的时候都要交还回去,赎金是马匹。师长当时就建议适帅,筹办了这么一家车马行,我们师长是适帅最早的弟子了,当年在商丘就跟随适帅,脑子也灵。” “两年前,开放私营承包,我因为干了两年,又有伤残军人证,只交了没几个钱,就得了这么一套车马。彭城这几年商人极多,贸易往来又多,靠这个混口饭吃,却也还行。” “我妻子在第三纺织作坊做工,两个孩子小时候就在作坊的养护园长大,也不需要我们看管,如今都在上小学。” “我这胳膊断了,可是下面那玩意儿却是好好的,每个月也能赚到不少钱,交了半税和承包费之后还能剩下不少,日子倒也过得。” “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包月的,就更好了。去年我两个退役的同袍约我一起去南海,说是那里好发财。我是炮兵,虽然胳膊断了,到那边商会其实也能用……可也真是,有了妻子孩子,这就真没有年轻时候那么胆大了,要是年轻的时候我一准去,现在还是守着这行当干干吧。总归安稳。” “对了,说了这么多,还没问问先生是学什么的?” 甘德颇为骄傲地说道:“学些九数几何,天文地理,都是些畴人之学。” 那车夫一甩鞭子,回身笑道:“那咱俩是同行呢。” 甘德一怔,心说莫不是你不懂什么叫九数几何天文地理?你这赶车的如何和我是同行? 却不想那独臂车夫道:“当年我们炮兵的旅帅,那就是跟随适帅学过九数几何的,我们这些炮兵也都学过不少。当炮兵的,还有不会解一元二次方程的吗?” 甘德的脸抽搐了一下,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微微脸红,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那还真是同行。” 独臂车夫笑道:“也就那么一说,我们主要就是查表。我当年能背余切表,现在四五年没用,也忘光了。” “您做的学问,那是知其所以然。我们也就是知其然,你让我算余切表,我可不会,也就是能背。我听说今年又要修正余切表,那些当时没退役的,可又有事情做了。”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本事,一切刚炮兵军校毕业的年轻娃娃都会背,可让他们上去打炮,那又不行了。适帅说,这叫术业有专攻,又叫什么实践与知识的结合,反正我们旅代表是这么给我们讲的。” 甘德再一次看了独臂车夫一眼,心中惊骇之色溢于言表,他以为自己所掌握的学识虽说比不得那些在大学堂的人,可却没想到如此一个断臂的车夫都会背余切表,自己可是万万不及。 第十八章 割裂 甘德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好在那车夫很快又自嘲地说道:“不过我们这些炮手学的都是些查表的本事,却没本事自己写表。多是一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所谓熟能生巧,那个养由基善射被人称作唯手熟尔的故事你听过吧?” 这是泗上编造的故事,不过这时候大家都在编故事,为了各自的目的编造了许多不同的故事,久而久之也就成为诸夏的故事。 甘德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手熟尔? 然而那车夫又道:“其实我们这些炮手和你们学堂里的那些人还是不如。就像我,打炮你肯定不如我,可除了打炮之外,你说我学的那些东西,也未必用得上。” “赶车可是不用知道什么正弦余弦正切余切的,而且这些学问你让我讲给别人,我可不会。若不然我也能在炮校里面当个先生了……” 甘德奇道:“你们泗上不是总说什么人人平等,均分其职、各事其喜吗?既无贵贱之分,赶车和当先生还不是一样?” 那车夫哈哈笑道:“先生真是说笑了。做人自然是平等的,他做先生也是人,我做车夫也是人,便是巨子也是人,也就是职位不同。可赶车风里来雨里去,做先生每日在学堂之内,那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既说尚贤分职,那也得有这才能才行。” 说到这,车夫又回身看了一眼甘德,艳羡道:“像你们这样的从外地来求学的先生,一般都是有本事的。就像是给我切了胳膊的秦越人一样,他的医术可是极好的,他来之前整个泗上都没有这样的医者。” “先生既是学的畴人之学,想来将来也有名声。听说如今正要修历法呢,说是现在的历法也不是很准,隔几年就要错开一些日子。说不准将来后人用历法的时候,还要记住先生的名字呢……” 这退役的炮手做了几年车夫,虽然善谈,可也不是胡诌,多有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意思。 夸赞了几句,甘德心中受用,到地方的时候便多给了两个铜钱。 到了学堂里,他们这预科班的学生里倒是有不少甘德以前也曾听说过的人物,既有一些大贵族的庶子,也有一些小贵族的分支,最起码也是个士的身份,因为若是庶民,在外地根本没有求学识字的机会,能够来到泗上的多是一些这样的人物。 而那些泗上本地的,则不可能出现在预科班内。 因为泗上的文化优势,他们这些曾经的精英阶层的子弟,在泗上新文化之内也不过是“预科”之人,在泗上内部并没有多大的势力。 泗上内部的成分很复杂,但整体而言是有脉络可寻的。 最开始跟随墨子行义天下的,半数以上都是士阶层,剩余半数都是些市井出身的人物。 最开始行义这种事是一件格调很高的事,许多人引以为荣,以此加入。 等到泗上开始宣扬极为残酷的斗争和矛盾理论之后,以及泗上开始宣扬平等同义兼爱这些事、开始将“利天下的轰轰烈烈变为利天下的朴朴实实、从持剑问不平到踏踏实实扎根泗上淮北深入村社市井”之后,原本那些将行义看做格调很高的人开始逐渐对墨家失去了兴趣。 等到那一批老墨者逐渐消亡衰老之后,适一派系的泗上新人崛起,其中绝大部分的出身都是原本的庶农工商,并且因为泗上没有军功爵也没有封田制,使得他们成为了专职的官吏官僚。 原本将利天下看作一件轰轰烈烈的浪漫的士人们开始不再向往泗上;一些心怀投机之心未必真心想利天下的外地士人开始涌入;更多的是真心怀着天下有病当救治的一批真正的认可要翻天覆地的外地士人。 伴随着泗上教育体系的日趋完善,泗上也不再需要外地士人来充当本地的文化阶层,伴随着新文字和天志学说的垄断,更使得外地的士人的身份变得极为尴尬。 旧的统治术不再适用于新的时代,那些旧贵族所学到的、以往那些平民无法接触的东西,变的越发没有意义。 就像是一个懂得车战、以车战为重心阵法的通晓韬略战术兵法的士人在三十年前当然是人才。可现在在泗上,他们算不得人才,需要重新学习,甚至要和许多人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 这就使得泗上如今的精英阶层和旧时代的精英阶层,在很大的范围内近乎割裂,这也使得血统划分身份贵贱的家族传承在泗上也彻底毁灭。 大学堂内的预科班,主要也就是为了给那些投机分子、追求知识、或者真正相信墨家道义要为天下芬而奉献一生的外地士人留一条路,以及为了防备泗上本地出现自己的“泗上族”的民族意识,贯彻“兼爱天下”的想法。 这种忽然的跨越式的发展,最容易将贵族传承毁灭,因为那些贵族传承积累下的优势荡然无存。 甘德来到学堂不过两个月,就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割裂和翻覆。 他们这些预科的学生,其实在大学堂内很是受本地的学生指指点点。 有说他们也没什么本事,也不过是因为过去有个做蠹虫的好家族,这才有机会在学堂内,真要是自小一起上学,说不定连中学都未必能考上。 也有说他们占据了泗上本地人的名额,若不然自己的一些当年的同窗何至于没考入大学堂,反倒是这些人占据了本就不多的名额。 更有一些牢骚,说什么早利天下不如晚利天下、晚利天下不如害天下,说是自己的父母跟随墨子禽子适帅出征利天下,到自己这一辈要努力学习才能进大学堂;这群外来的士人,当初利天下的时候不见踪影,如今却还能够跑到大学堂来学习、要论学问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云云…… 虽说上面三令五申,经常开会试图弥补这些割裂,可实际上效果并不显著。 甘德还好一些,他也就是个畴人家族出身,祖上阔过的时候周文王的祖先还在西北给商人抓奴隶上贡,到如今也只是士。 可一些外地的贵族庶子,在学堂内很受一些人歧视,他才来了短短两个月,就亲眼看到一个魏国颇有名望的家族的庶子写了血书宣布断绝了旧家庭的关系,宣布再也不用家里的“蠹虫”之钱财。 除此之外,甘德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算是理科生,而许多贵族出身的外来弟子来到泗上多数只能学习文科,因为他们的基础实在有些差。 泗上墨家追求“天志”,平等、同义、兼爱这些东西已经定势了,剩余的更多的“天志”在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数学这些东西,众人以此为荣。 再者泗上官营工商业的发展,这些理科的学生多数可以进入大型的官营工商作坊、军队,而学文史的若是从基层干起,其岗位实在是比那些学理的要少。 很多贵族子弟可能在来泗上之前的童年,花了数年学礼,学完之后来到泗上并没有什么卵用等于白学,反倒是甘德这样的低阶贵族畴人之类的属于吏阶层的士学的那些东西更容易和泗上接轨,在学堂内受的歧视最少。 学堂内有个笑话和说法,说是贵族出身的也分三六九等,血统越贵越没用,反倒是士人阶层的诸如乐正氏之儒这样的人还能够参与一下语法修订。 又有笑话说学堂内血统最贵的地方不是在西域语系就是在音乐系。 军队是不可能允许这些贵族弟子插手的,这一点防的很严,再说军校系的本地人也不可能接受这些贵族子弟;大学堂的理科又需要足够的基础,身份越尊贵的贵族基础越差;倒是教师先生这里无所谓,可是能来泗上的大贵族的子弟们又多是吃饱了撑的想要轰轰烈烈利天下的,不可能愿意去蹲山沟教学。 外交倒是适合,但是又分为内外,诸夏内部的外交墨家从来不守什么礼法,尤其是势力膨大之后更是我无礼法我骄傲的态度,这些贵族子弟用不上。 也就是学学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带来的新奇事物,学学极西之地的语言;或者是因为有一定的音乐基础学学音乐。 隐约间,甘德觉得泗上的尚贤似乎也是在塑造一批新的贵族,只不过完全颠倒了:军事工商这些,基本都是原来泗上的庶农工商弟子,而这些是政权的武力和财政;倒是可能最没权力的音乐西域语这些,多是一些旧贵族子弟。 无非也就是泗上尚贤,看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处在同样的起跑线上,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并且很容易天翻地覆,彻底扭转原本的贵贱,并且使得每个人都有一个盼头,至少有希望和机会,这是很可怕的。 再一想,似乎如今天下也只有泗上可以这么做:他们有新的文化新的学识新的道义,一切都是新的,将数百年分封建制积累下来的家族优势彻底化为无形,并且在泗上实行了彻底的变革使得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机会。若不然,没有新的这一切文化学识道义种种,就算将来天下定于一,论起来也还不过是那些家族的后人在统治,因为旧的一切缓慢的发展,最有优势的还是那些大族。 甘德心想,这可真是日月颠倒乾坤翻覆了,泗上这些人弄出的大地围绕太阳运转的学说,毁了天地之分的盖天说,也毁了天地尊卑的谶纬基础……甚至甘德觉得,就连天文学,也不过是只是泗上用来翻天覆地的一种工具,只怕如今泗上的巨子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若不然宇宙浩渺无穷,怎么会有人舍弃穷尽一生去研究而去当什么巨子? 第十九章 尔虞我诈 秋去冬来,几个月的时间,甘德瘦了十余斤,看了不知道几倍于瘦下来体重的书籍,也幸好如此已经是纸张书本,若是竹简怕是要再看几个屋子那么多。 每日除了在学堂上课,就是去泡在藏书阁中自学,到了休沐日的时候就跑去看星星,一夜一夜地盯着岁星看,感叹着宇宙的浩渺无穷。 这几个月他的日子过得不错,自己编写的几本书通过了审核,得了一大笔钱,在天文学的学堂圈子内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气,受到了人们的尊重。 快到冬月的一天,甘德从学堂出来准备回家,车夫已经在那里等待,两个人已经熟悉。 只是这些日子说话很少,甘德不是在车中看书就是在琢磨事,车夫估计也是见多了这样的人,便也不去聒噪。 马车穿过大街的时候,对面来了几十辆华丽的马车,明显的楚国风格。 道路两侧卫戍旅的人将红色的赤帻缠在手臂上,维持着秩序,因为有人正在那里集会,冲着这些马车喊道:“不准干涉宋国!” “民为神主,宋地的事,由宋地的民众做主!” 那些马车也不停留,在一队泗上骑兵的带领下快速地通过了街道。 甘德看着奇怪,最近一直沉浸在学识之中,少听外面的事,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车夫头也不回,很随意地说道:“荆州的使者,因为宋地变革的事。” 甘德这才想起来之前在阳夏的一些传闻,摇头道:“怕不是又要打仗?” 车夫笑道:“打不打,可不是我们说的算。可真要是那些不义之君非要打,也不能怕啊。我是不想打的,打仗用不上我,可是影响马车生意啊。不过真要打,要我说就大打,早点定天下于一,岂不是就不用打仗了?我看那些王公贵族就没有利天下之心,真要有利天下之心,不若投降……” 甘德心中暗笑,心道泗上的人当真是讲自己的道理,也确信自己所做的就是利天下。可若那些王公贵族,只怕还觉得泗上悖礼是害天下。 想到这,不免又想到一些生活琐事,便问道:“粮价不会上涨吧?要不要先买些粮食囤积起来?” 车夫大笑道:“先生多虑了。真要打起来,谁敢涨价太过?真当平粜部和督检部那些人只领钱不做事呢?再说谁能涨的起来价?你是没看到几处大粮仓里面堆积的粮食……酒还照酿呢。” 这是甘德在泗上经历的第一场即将爆发的混乱,还不知道泗上对于局势掌握和控制的程度。 可他见车夫这么说,也放下心来,心道他说的也对,天下早点安定,我也可以放下心专心致志地去研究岁星了。 ………… 彭城的中心处。 适正在主持一场七悟害参与的会议,如今的七悟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些人,老人只剩下了三位,剩余的都是和适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 岁月难逃,谁也一样。 除了他这个巨子和七悟害之外,还有其余的几个人,各人都在看着手中的一份材料。 在场的大多数人这些材料早都看过,就是关于宋国的。 适等了一阵,待众人都把材料放好后,便道:“这一次熊疑派人来,我看也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内部还不安稳,熊疑年纪也大了,身体如今又有疾病,依我看他是不愿意干涉宋国的。” “当然,这个是否愿意干涉也得看咱们的态度。咱们狠一些,他就越要忌惮。打起来,对他没好处,几年前咱们在齐地打出了威风,他也得明白就算打赢了他积累的那点新军家底也要毁掉,内部的贵族可是要高兴了。” “他也就是派人来吓一吓咱们,似乎咱们要是真的打,楚魏韩等都会出兵一样,到时候若能分掉宋地,如郑国事,那是对他最有利的。” “他既要吓我们,我们也不能怕。” “至于说我们要不要效仿当年费地事来谋宋国,我的意见还是之前那样不变:不要如此。” “宋地是个火药桶。吞在嘴里,我们也难受。” “宋地处天下之中,天下定,宋必定。天下分,宋也未必分。所以关键在于将来的天下。而将来的天下,还是当初禽子那时的战略,先楚后中原。”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芈姓一族能够依靠数百大贵族、千余士人,管辖广袤的五千里土地,那么我们数万墨者为什么就不能?” 众人对此并不反对,这是一直以来的既定战略,从未改变,一直在布局。 适的意思很明显,宋国内乱的话,赢得也是当地的百姓,只要外国不干涉,墨家就无需干涉。 一大堆的墨者,一大堆的亲近墨者的人,一群渴求土地的农夫,一大群发达起来的工商业者,因为失地而大量涌入城邑的流民,还有一些转变了身份的旧贵族,以及一些想要借助民众之力除掉其余贵族的大野心家。 只要都不干涉……泗上这边贷点款、送点枪、派点志愿人员,宋国的新政府肯定还是亲墨家的,而且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就不得不放开一些对民众的束缚,而民众越强,对将来也就越有利。 再者宋国处在天下之中,到现在还没亡国,那已经是奇迹了。天下将来安定,宋国肯定是最先平定的,而且是最没有可能独立的,所以现在完全不需要效仿当年费国事直接出兵,而是保持宋国亲近墨家进行适当的变革就是最有利的。 将来楚国的事一定,宋国不说是传檄而定,也差不多。 修缮的道路、发达的水运,大量亲近墨家的群众基础,真要到那一天,只怕各国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下首右侧的一人道:“既是这样,我看就可以先晾一晾熊疑的使者。秦人也要派人来,到时候大张旗鼓的迎接一下,做给熊疑看,也做给魏击看。” “赢师隙当年菏泽会盟的时候,不提前通知我们,等事后宣告他们有了火药和燧石枪,使得魏韩都以为我们和秦人已经结盟,借我们之力,稳定西河边境,向西拓展。” “今日我们也该让秦人还回来。秦人肯定希望我们和楚魏韩围绕着宋地打起来,中原越乱,秦地越安。胜绰吴起等人,都是善谋之辈,定会学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 “他既想做渔翁,便是钓鱼还需要鱼饵呢,总要拿出点什么。” “所以我们便要对楚谈诛不义;对秦谈非攻。对楚逞强、对秦谈难处。” 简便一说,在场众人都笑了起来。 秦国肯定是希望中原乱起来的,不只是秦国,只怕赵国也巴不得中原乱起来。 可中原要乱起来,总得表示点什么。 和魏人合盟,魏人不信,秦人自己都不信。 墨家对着秦人大谈困难,处处都透露出不想打、想非攻和平、想安定、想通过会盟的方式解决宋国的事。 秦国就需要表态一下,至少要立场坚定地表示必然会支持墨家,可能在道义上不会表达支持民为神主的义,可是在合纵连横上肯定要做给墨家看。 以示打吧,没事,我在背后会捅魏击刀子的,你们放心干,以求让墨家坚定打下去的想法,甚至劝唆去打。 中原就算打出来脑浆子,秦国往秦川一猫,等到都打的筋疲力尽了,越过渭水夺回西河,岂不美哉? 或者是墨家大获全胜,到时候各国都只能依靠秦国,轻轻巧巧地借墨家之力夺走魏楚的霸权,使得秦国可以对山东各国施加更多的影响力,并且很可能成为反墨同盟的盟主。 不管怎么样,中原打起来那是对秦国最有利的,而且不管谁赢谁输,都可得利。 而楚王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最好不打,最好能够三国瓜分宋国,从而让墨家作为魏楚之间的缓冲,维系一种三方均衡的态势。 楚王不愿意打,打起来贵族们就要跳,到时候之前的变革可能都要付诸东流,楚国就真的又要回到三十年前整日被中原吊打的局面了。 这就使得墨家有足够的操作空间。 楚国提出的条件,很是诱人,不打仗三国瓜分宋国,最好再引入韩国,从而让中原局面更乱。而墨家也可以不用打仗得到富庶的宋国西部,以秦人来看,墨家应该不会拒绝。 因为墨家的心思,从来不是宋国,而是天下,所以并不会允许宋国分裂创造出一个无力南下的中原乱局,这是秦国所不知晓的,甚至不敢想墨家已经准备对楚国动刀而且准备一举弄翻楚国。 但是秦国的心思和楚国的心思都很好猜。 南郑地区需要过秦岭,墨家守城术别人不知胜绰却还是知道厉害的,过褒谷去打南郑,容易硌着牙不说,所得利益远不如向西和向东,南郑现在可不是孱弱的蜀国在守。变法正值反复期,经不起失败,不值得也不敢。 楚王更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去打宋国,因为魏国……五年前做过一件事:齐国和墨家打的正激烈的时候,他先因为赵国的乱子和墨家媾和了。 楚王也怕自己和魏人刚会盟,那边秦人背刺,魏击再次学上次模样,或者是趁着楚国虚弱的机会巩固大梁防线夺取榆关向南切入。 尔虞我诈,列国争雄,这年月谁人还会信什么盟约……若是四年前菏泽会盟,墨家会继续坚持非攻之约、甚至出面制定新的类似礼法的天下法,或许还能‘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可四年前菏泽会盟墨家绝口不提非攻之法,而是说什么天下定于一为大利,只制定了战争法,还拿着齐公子午做杀鸡儆猴的鸡,各国君主如何还能以为还可以“欺之以方”? 再说宋国好打,可泗上不好打,他变法的那点家底若是全都扔在了宋地,贵族们可是要高兴了。 二十年前适出使楚国的时候,就说楚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还是一样。熊疑自己手里有多少实力应该很清楚,无非也就是想要拉着齐、魏、韩来吓一吓泗上。 吓到了,三四家分了宋地,都很好。魏韩和墨家龃龉颇多,到时候有的乱了。 吓不到,不打就是了,让墨家占了宋国,魏国肯定是第一个紧张的。河西有秦、河东有泗上,到时候楚王也可以从容变法,继续压迫国内的贵族。 五年前墨家在费国做的事,也让楚国很容易想到墨家会依样画葫芦,却没想到墨家这边考虑的是宋国只要保持中立和亲近墨家就行,最好就是当地民众获得足够的力量制约宋地的那些野心家,或者至少锻炼下民众起义的经验,郑国民众对此就很娴熟,宋国还差一些。泗上根本不想着此时把宋国收到手里。 第二十章 宋国乱局(上) 宋国既悲剧于它的地理位置,也悲剧于国内贵族势力强大的国情。 若是宋国稍微再小一些,从未阔过,在这乱世早就选择一方大国做了附庸国,一如卫国,至少还能存活下去。 可宋国既不做附庸,又因为特殊的天下之中的地理位置,使得宋国对于各国来说既是一块不能放弃的要地,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动。 历史上宋国亡国,那是齐、楚、魏、秦诸国一同合作的结果,国小而不居卑,强大的时候攻楚夺齐侵魏,结果最后被瓜分。 宋国尽是膏腴地,对于泗上墨家而言,就像是齐西南一样:暂时不想要,却又不能允许它被楚魏控制。 现在宋国的命运由不得宋国贵族做主。 宋国现在的局面,是如今天下各国最乱的。 二十年前的那场内乱,民众和墨家利用贵族之间的矛盾,让宋国变成了一个名义的国家和松散的贵族联盟。 司城皇、乐氏、戴氏、萧氏、石氏、华氏……诸多贵族并不希望任何的王权扩张,本身他们就有自己的势力,而且向来有贵族政变的传统。 二十年前墨家守商丘引动宋国动乱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司城皇父一族不能够独揽大权,而且受到了其余贵族的嫉恨。 早先就有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的基础,皇父一族独大之后,本来是有机会学学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从而一举获取宋国的社稷的,可是二十年前的那场政变适掺和了一脚,使得宋国彻底丧失了集权的可能。 君子院和平民院的分歧、贵族之间被墨家逼着盟誓不再互相攻伐,这都是适当初埋下的炸药,为的就是让宋国不可能统一也不可能集权。 皇父臧已经老去,他的儿子皇父钺翎是如今宋国的询政院令尹,宋公彻底无权,可是皇父钺翎想要集权也是千难万难。 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宋国各地各自为政,贵族们在所谓君子院整日扯皮,将一些密谋的事放在了明面上,又有墨家的武力在旁边维系着当初的无相害的盟约,使得皇父钺翎想要集权是不可能的。 靠近泗上那一侧,受到泗上的影响最深,也是最早出现了许多变革的地方。 泗上对于粮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都使得当地的小贵族们经营土地大为有利可图,他们放弃了对农夫的人身控制,换来了巨额的财富,同样也失去了在贵族内部的权力基础——被束缚在封地上的农夫,是他们的武力基础,没有武力基础的贵族没有发言权。 工商业更为发达的陶丘等地,则根本就是属于工商业者自治,名义上归属于皇父一族的封地,实际上每年缴纳足够的税赋就行,皇父一族的手也根本伸不过去。 其余地方,乐氏、萧氏、戴氏等贵族继续艰难地维系着自己在封地上的统治,以保证他们的军事力量,不敢放任农民逃亡别地。 一些贵族做了一些适当的变革,比如将土地授予民众,换取民众的忠诚,但实际上……却很难。 粮价日低,大量的贵金属流入泗上,泗上的手工业品向外倾销,种植技术的跨越式提升,都让那些做了适当变革的贵族苦不堪言。 按照规矩收什一税,按照二十年前的数额,贵族要被饿死,根本难以维系如今的生活。 提升税率,授田于民的那点恩德就立刻被遗忘,旁边就是做对比的泗上,农夫心怀不满。 看着靠近泗上的那些小贵族放弃了对农夫的人身控制,囤积土地经营而赚的盆满钵溢,这些有野心的贵族也只能眼馋:有钱就意味着没人,没人就意味着在贵族内部没有地位和权力。 什么都要钱。 军火、丝绸、棉布、铁器、奢侈品…… 粮食价格太低。 什一税收的都是实物税,缴纳上去,立刻被墨家这边收割一波,每年多收了三五斗的时候粮价都会暴跌,各种军火和手工业品全都需要钱去买,钱又只能把粮食卖给墨家去换,定价权都在泗上,老的正统贵族们一个个穷的苦不堪言。 把持着自己的封邑封地,却根本没有管理的基础,只能选择将专营权卖给一些寻租权力的商人,用权力保障这些商人的专卖,又从商人那里获得足够的租金,可最后苦的还是当地民众。 一些在泗上和宋国的商人眼看着自己的货物不能够卖到整个宋国,许多封邑自成体系,自己的货物卖不进去而被当地依附贵族的商人垄断,心中难免愤恨。 商人恨、农夫怨,手工业者本身又和墨家关系密切,小市民热忱而又狂热,对于人人平等尚贤非攻的理念有一种特殊的认同,这些封地内部已经够乱了,可外部还有人在虎视眈眈。 皇父一族始终想要收拢各个封地的权力,可是当初适在宋国搞政变的时候,就没想着宋国好。 弄出的君子院,一群贵族之间互相制约,想要集权?投票保准反对。 想要武力集权?墨家二十年前参与的无相害的会盟又逼得皇父一族不敢动手。 越发有钱的商人、变为经营农场主的小贵族、手工业者和商丘的自耕农,受到墨家那些平等道义的蛊惑,心中更为不满。 当年弄出的庶民院只有请愿权,这是国人本就有的权力,原本的小司徒就是管这个的,凡迁都、立君、结盟,都是需要得到国人认可的,这是春秋传统,庶民院也不过是将这种权力延续了下来。 可是……这些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贵族们“平等”的庶民院代表们,却发现自己屁用没有,因为二十年前适处理宋国政变的时候就留下了一个深坑:君子院有否决权。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情况,整日在宋国的询政院上演。 一边是泗上那边蒸蒸日上,工商业者的权利被万民制法所保护。 另一边是商丘的那些人有钱有力量就是无权力,心中的怨恨和不满早已经积压。 二十年的发展,跨越式的发展,使得土地兼并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提升。 一些贵族和小贵族们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之前数百年的积累,在一些允许土地卖卖的地方疯狂并地,驱赶因为农具发展而多余的民众。 靠近泗上的涌入泗上,靠近商丘的涌入商丘。 这群失地的农民没有土地,只能在城中与人做工或者佣耕,亦或是做流佣,在城中属于最为悲惨的阶层,心中渴望土地,也充满了对贵族的恨意。 农家的“真正平等”、“贤者于民并耕”、“重农抑商”、“商人狡诈”的学说,在商丘那些失地农民圈子内流传的极为广泛。 农家的学说是要均分土地、遏制商人的,这是一种空想的平等派,可偏偏对于商丘城内的最底层充满了诱惑。 依附贵族们发达的商人们垄断着各种贸易,贵族们放着高利贷,投机商们低买高卖,种种这些,都让宋国内部的矛盾积累到了一个就要爆发的临界点。 宋国有过机会,皇父钺翎也有过机会完成集权,甚至有机会作为民选的“宋公”,取代如今的宋公,可是……宋国离泗上太近了。 泗上自从禽滑厘为巨子之后,对于宋国的政策都是出于适,目的只有一个:不给宋国任何未雨绸缪、缓慢变革的机会,把每一次变革的机会都扑灭,靠武力和贵族之间的敌对来压制矛盾,直到这个外部的压力一旦撤走就立刻会爆炸的地步。 皇父钺翎稍微露出一点想要变革集权的意思,墨家就煽动那些商丘的工商业者和自耕农要求更为激进的变革,把皇父钺翎又给吓回去:要变革可以啊,放弃所有的贵族权力,做到真正的选贤人为天子。 皇父钺翎是想集权,却不是想要当自由引导人民的旗手,和墨家对着比街头政治和在庶民市井的影响力还差得远。 他一退缩,那些本身均衡的贵族又立刻跳出来,表示变革和集权是不可能的,我们君子院全员反对。 原本的一些小矛盾,每一次想解决的时候,泗上的黑手就伸过来阻碍一下,积小矛盾为大矛盾,直到如今已经根本解决不了。 皇父钺翎要权力,要成为宋公,要取而代之,要拥有一个完整的宋国。 其余贵族们要权力,要贵族共和,要分封而治,要各行其政,坚决反对一个完整集权的宋国。 失地的农民想要土地,想要一份自己能够耕种属于自己的土地,反对贵族对土地的占有,甚至想要回到原本的授田封建制,对于新时代充满了恐慌。 大商人们想要土地私有和买卖,想要自己的钱能够得到土地从而继续获利,对于贵族们占着土地和人口极为不满。 手工业者和小商人想要低税,至少要求自己有对税收的提议权,对于将大量的税收压在他们身上极为不满。 转型的小贵族们想要权力,自己放弃了封地对农夫的控制换来了土地经营的收入,可也一样丧失了贵族权力,没有武力支持很容易让自己沦为最没有权力的商人。 售卖货物的商人希望各个贵族的封地放开市场,别让那些依附贵族的商人垄断,自己去卖要么被刁难要么要征收高额的税费。 封地上继续被更为严苛的防止逃亡政策的封地农夫渴望自由,渴望土地,渴望能够离开封地。 城邑居住的自耕农和手工业者们虔诚地相信墨家关于人人平等的道义,出于对于平等同义兼爱的渴求,对于贵族的存在和如同笑话一般的庶民院感到愤怒。 各有各的诉求,整个宋国乱成一团。 第二十一章 宋国乱局(中) 这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有些事是可以提早解决的,可泗上那边一直掣肘搅合,根本没机会。 这一次宋国内乱的起因,也就是因为税收的问题,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导火索,而是积累了二十年的矛盾的总爆发。 这件事源于七年前,也就是齐墨战争爆发之前的那段和平期。 皇父钺翎想要利用庶农工商来遏制其余贵族,甚至引导庶民借用庶民的力量来压制其余贵族,于是叫人散播说辞。 说是大争之世,不可无军,无军则社稷不守,可没钱就没有军队。 本身在贵族封地之外的宋国民众就承担着税赋,而贵族们是不缴纳税赋的,仍旧维系着封建权利,这一点民众就很不满。 皇父钺翎想要借这一点不满,来煽动民众支持他完成集权,于是就说应该让封地贵族承担税赋,按照封地的大小和数量缴纳组建一支常备军。 他说,一则可以让许多失地来到商丘做工求活的农民加入军队,二则也可以减轻民众的负担。 造势之后,庶民院的人对此大为高兴,觉得皇父钺翎总算是干了件人事,不少人觉得这或许真的会是一个好贵族。 皇父钺翎表示自己可以带头,自己的封地也需要缴纳税赋,但是军权必须要在自己的手里。 其余贵族也不傻,自己出钱,然后那些失地无业的农夫从军,皇父一族得到好名声,还扩大了军权和力量,将来再来收拾自己? 于是君子院的贵族们表示反对,认为“兵者,凶器也”,认为养常备军是浪费钱财,而且会导致战争,不如还是按照原本的规矩,继续采用征召农兵服役的制度。 不但拒绝按照封地缴纳军费,还散播说原本公田制下,宋国的收入也足够应对军赋和祭祀,现如今一亩地的产量提升了数倍、财富增加了数倍,为什么还要加税? 依贵族们来看,不但不应该加税,而且应该继续减税,这样也能够使得民众受益。 这又把球踢回了皇父钺翎。 贵族里面也有高人,不但把球踢回了皇父钺翎,还挑唆了一下民众内部的矛盾。 说是现在许多大泽因为有了铁器,其实都可以耕种,你看泗上那边也是政府出钱使得民众开垦土地,拥有耕牛。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再多缴一些税,作为救助那些失地的农夫的费用,这些加征的税就可以购买种子铁器耕牛,组织失地的民众前往一些未开垦的大泽开垦。 自耕农和工商业者肯定不愿意出钱,看着那些失地农民困苦他们心中颇为不忍,可要是让他们出钱却又不愿意。 眼看着庶民底层就要出现矛盾、皇父钺翎可以借助民众的力量反贵族的时候,泗上墨家果断地选择了出手。 当时主管钱财的市贾豚立刻来到了商丘,大肆宣扬,说是墨家愿意出这笔钱来救助失地的民众,借贷给他们种子和耕牛铁器。 但是呢,一则泗上土地不足、二则路途遥远,所以最好就在宋地安排。 顺带着,墨家需要出人帮着管辖,因为许多种植技术需要传授,另外也需要监督有人是否利用这一次救助谋取私利。 民众欢声叫好,可皇父钺翎和贵族们立刻反对。 当年墨家去泗上行义,如今泗水沿岸都归属了墨家,若是让墨家再把手伸到宋国内部,那如何能行? 皇父钺翎是想要对付其余贵族,可却不希望让自己成为滕侯、缯侯那样的无权的玩物,对于墨家的警惕远胜于其余贵族。 其余贵族更是恐惧于墨家在宋国内部逐渐蚕食,到时候自己封地就要彻底乱了。 市贾豚在商丘大张旗鼓地逗留了一个多月,结果是贵族们一致反对,弄得整个宋国的自耕农阶层和工商业者都看透了这些贵族的所谓爱民。 论在民家的宣扬,贵族们是比不过墨家的。 这件事不成,市贾豚说,那既然这样,我们先出钱把宋国的常备军建立起来,一则是为了非攻和平,二则也可以让失地民众有个可以从事的职业。 钱、枪、炮都是泗上来出,军官也由泗上训练,每个连队都要派墨者代表。 钱不是问题,枪炮也不是问题,至于这些钱可以慢慢偿还,一切为了民众之利,解民之三患。 民众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泗上的义师那么能打,而且待遇也好,一切按照泗上军制既可以解决失地农民聚集商丘的问题,又能够使得宋国可以履行和墨家签订的非攻盟约。 皇父钺翎却不傻,他要是能够答应这件事,想来日后宋国就要被墨家染黑了,断然拒绝。 连续两次拒绝,市贾豚在商丘建立了两个收容院后就离开了。 原本皇父钺翎想要借用民众达成集权,而贵族们则是挑唆自耕农和手工业者与失地农民的矛盾。 墨家关键时刻插了一脚,把皇父钺翎的野心毁掉,叫民众认清了这个人;又把问题推回到贵族那里:你们真要是为了民众,那就不该拒绝墨家的提议,现在你们拒绝了,那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君子院就为这件事闲扯不休,庶民院整日抗议宣扬墨家的道义,不少人出面讽刺皇父钺翎和其余分封贵族。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中原大战爆发,墨家以“尊重费地民意、为利万民”的理由出兵费国,直接控制了费国,大败齐国,万民制法,菏泽会盟,撤销了滕侯缯侯等泗上小国的国君身份…… 宋国贵族们更加紧张,皇父钺翎尤甚,生怕有一天墨家会像对付费国一样来对付影响更深的宋国。 他需要军队,需要一支武装起来的常备军,而不是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自发组织的非攻守城的民军。 常备军需要钱,贵族们不会给,因为其余贵族可以选择和魏、楚联盟,将来投奔魏楚也一样可以做封君,未必非要在宋国这棵属于皇父一族的树上吊死。 随后墨家切断了给皇父钺翎的贷款,认为皇父钺翎的政策不利于民,并且开始要债,一改之前宋国和墨家的亲密。 皇父钺翎没钱。 问商人借贷,商人不借,因为这明显是赔钱的投资,有这钱不如投到南海商会,傻子才会把钱借给明显还不起的皇父钺翎。 再说,当初借钱给中山君,那是中山君用国内的盐业铁器专营权抵押的,皇父钺翎拿什么还? 商人不是做慈善的。 打仗开拓土地,四周不是泗上就是魏楚,哪一个也打不过,这明显是赔钱的买卖。 而且随着南海长工贸易的开启,钱明显投入到南海收益率更高,宋地的商人才不肯把钱借给皇父钺翎。 最主要的就是……宋国离泗上太近了,墨家渗透的太厉害,商人就算想要各种货物的专营权来作为回报,那也要想想后果。 一个是墨家真心想要走私,能不能禁得住? 再一个,民众对一些事已经相当不满了,这要是做了等于是火上浇油,到时候真要是控制不住了,只怕还要给皇父钺翎陪葬。 商人这里借不到,那就问齐国借,齐侯表示我也没钱,刚打完仗,穷苦困顿;和魏国借,魏国刚丢了中山、败于赵,也得扎紧腰带过日子。 再派人去和楚王密谈,一则是借钱,二则是结盟,楚王当即表示拒绝,楚王一则是没钱,二则是担心会引发泗上的不满。 借不到钱,除了加税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自己变出钱来。 这正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饶是他颇有智计,但没钱就没办法。 大量出现的自耕农毁了宋国的封建军制,没有国君、大夫、士、庶农的等级制度和人身依附制度,就没有礼法下的军制,连军队都拉不起来。 火器的出现,毁了原本的农兵体系,农兵在火器、骑兵的常备军面前不堪一击,皇父钺翎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刚吞并了费国的泗上就陈兵在商丘城外不足三百里的地方。 想要转移矛盾,需要有土地。 可多出来的土地在那些分封贵族手中,他们又不肯交出来,不交出来就没办法变革从而缓解内部的矛盾。 借机和贵族开战,煽动民意,墨家就在旁边看着,到时候一旦有机会,墨家肯定要“为利宋国万民、出兵助皇父令尹之利民变革”,到时候墨家出兵那后果可就眼中了,民意一旦被煽动起来,皇父钺翎明白只怕自己也被这熊熊的火焰吞噬。 而且当时各国刚打完中原大战,泗上是受损最小的,剩余的一个个全都重伤。魏、楚、齐诸国全都无力干涉可能的墨家入宋。 对外战争、掠夺土地,周边一个都打不过。 分封建制下的旧军制的生产力基础彻底改变,新的军制还未建立,这么一个空档期,皇父钺翎实在是无计可施。 最终他只能选择最为无奈的一步:自己解放自己封地上的农民,将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授予他们,代价是他们需要服役,以此建立属于自己的一支常备军。 人有了,没钱还不行。 而且自己的封地先变革了,自己的钱更少了,那就只能选择和贵族们妥协:君子院一致通过对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加税。 因为自耕农和工商业者认为,宋墨非攻同盟的存在,宋国根本不需要一支常备军,只需要有民众自发的守城力量就可以,真要是出了事墨家的野战部队可以帮忙,所以他们认为没必要加税。 当然,这也是在底层有着极强宣传能力的墨家所引导的,甚嚣尘上。 皇父钺翎需要的是有一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军事力量,他不敢过于放任民众力量的强大,所以采用类似府兵的制度,在自己的封地上授田于民、免税、服役,以此来组建一支特殊的军事集团,作为自己统治的支柱力量。 贵族们是不可能缴税的,继续压迫贵族就会煽动民意,很可能控制不住,不如选择和在君子院有足够人数的贵族妥协,让自耕农和工商业者缴税来养皇父钺翎的私军。 皇父钺翎自有打算,就算是宋国真的出事了,魏楚都不会放任不管,尤其是菏泽会盟后墨家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后,真要是宋国出现了国人暴动,就可以立刻拉魏楚下水,一同对抗墨家和国内民众的暴动。 第二十二章 宋国乱局(下) 时代波澜之下,必有时代的弄潮儿。 宋国乱局纷纷之下,许多人浑水摸鱼,许多人长吁短叹,也有一些人从这样的乱局中看到了机会。 这样的乱局之中脱颖而出的这个人名叫戴琮。 戴氏是宋国贵族的姓氏,也是宋国一直以来的实权派贵族之一,戴氏一族源于宋戴公,以谥号为氏。 二十年前的政变中被司城皇一族驱逐的戴欢,正是戴氏一族。 戴琮和戴欢是不远不近的亲戚,当年政变之后司城皇一族本可以赶尽杀绝,但是墨家出面搅合,根本就是想利用贵族的矛盾,不想让皇父一族一家独大,因此弄成了宋国这种乱哄哄的局面。 加上司城皇一族受到了其余贵族的警惕,使得赶走了戴欢之后,戴琮一族并未受到牵连。 只不过戴琮一族并不是大族,在宋国内部贵族中排不到前三,原本根本无任何可能谋取最终的权力。 若是宋国一直如二十多年前一样,戴琮一族自然会选择抱紧大腿选择站队,根本不可能选择自己出来。 可是宋国的混乱局面让戴琮看到了机会。 时代变了。 君主制在丧失了原有的宗法制或封建制的牢靠支柱以后,礼法被质疑和被众人反对,根本难以维系原本的统治。 于是乎戴琮这样的人便采取了顺风转舵的手段,卖弄风骚和给出虚假的善意以便得到那些有钱有力量但暂时没权力的人的支持。 实行收买以便讨好,而不单单靠刀剑维持统治,毕竟礼法废掉了,平等尚贤的思潮如同瘟疫一般传播。 戴琮纵然不是宋国如今数一数二的贵族,但也是个大家族的人物,世袭着君子院的身份。 皇父钺翎取代了他父亲皇父臧后,戴琮一开始是沉寂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势力不足以撼动皇父一族的地位。 等到几年前那场风波之后,戴琮敏锐地发觉了机会,将自己包装为“最亲近平民的贵族”。 因为齐墨战争之后,皇父钺翎已经不敢去当这个“最亲近平民的贵族”,因为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很可能把皇父钺翎自己都烧死。 这个位置空出来,自然会有人抢占。 对于戴琮而言,自己不搏一搏,永远不可能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皇父一族的势力太大,就算皇父一族不够强大了,还有乐氏、萧氏等一大堆的贵族。 失地涌入商丘的农夫、对于分封制不满的商人、苦于高额税赋的手工业者,都是他可以借用的力量。 就在君子院出台了对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加税的政令之前,戴琮第一次以平民的贵族朋友的身份开始活动。 他表示自己坚决反对对民众加税,为了抗议,自己反出了君子院,一时间舆论哗然,诸多平民视他为可以依靠的人。 这样的事在宋国的历史上不只是一次了,许多人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但其实还是和大贵族在私底下秘密妥协。 比如当年的公子鲍,对于七十岁以上的人赠与酒肉、对于欠着高利贷的民众免除债务、对于士人阶层没有不赠送礼物的。 但当时不牵扯到土地制度和政治制度的变革,只需要做个好人就行,想要与他私通的小祖母更是尽心尽力帮他维系贵族的关系,最终又联合了其余的贵族干掉了诸多公族,从新分配了封地,赢取了民心。 如今时代不同了,平民的力量逐渐强大,旁边还有一个可以引为外援的泗上,戴琮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以平民派自称,完全放弃了其余贵族的支持。 这是在豪赌。 赌的就是泗上墨家可以获胜,赌的就是他和贵族以及魏楚等国交易的筹码小、获得的利益少;而和泗上以及结好平民交易的筹码更大,获得的利益更多。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如今的主要收入来源于投资泗上那边的商会,每年的收益率极高。 自己的那点封地,要是维系之前的礼法制度以求军事力量,根本不足以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收入又不多,不如放弃。 于是他做出了比皇父钺翎更为激进的政策,将自己的封地授予民众,民众只需要支付二十年的赎买费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 除此之外,他还在民众面前鼓吹他若为询政院令尹的政策。 即收回贵族多占的土地,按照小块分给失地的民众;统一宋国的政令,撤销宋国的关卡;收回贵族的权力取消贵族的特权;取缔君子院和庶民院,而是只有一个询政院种种…… 一则他的封地不多,二则他的收入不靠封地的关卡和专营费、三则他在君子院因为反对对工商业者和自耕农收税而被贵族反对。 所以他所鼓吹的这些东西,是他根本没有的东西。 他只是换了一下屁股,却可能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使得本来已经混乱的宋国更加混乱。 除此之外,他还大肆鼓吹绝对君主制,认为现在的“询政院”都是贵族说的错,就算是庶民院也不过是一群有钱的投机商人和大的土地主说的算,唯一能够制约他们的就是绝对权力的君主。 他想要当民选的“宋公”,而且要让民选给他更大的权力。 很有一部分民众支持他。 因为自耕农、失地农民其实更为喜欢一个绝对权力的君主。 贵族、商人……其实都是农民的敌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依靠权力可以完全压制贵族和商人的有手腕的君主,而不是所谓的平等和选天子的自由。 当然,一方面这样喊着,把自己打扮为平民和失地者的代言人,另一边也和那些大商人勾勾搭搭,也曾半公开的表示应该土地绝对的私有制,将来将土地分给那些失地农民后剩余的那些,都可以公开拍卖价高者得。 反正他所给出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这就然他得到了涌入商丘的失地农民、一部分被投机商压迫的自耕农、一部分有钱想要购买土地经营的商人的支持。 在得到了内部一些人的支持后,戴琮又和墨家的人接触,俨然一副有“利天下之心”的君子的样子。 当时在泗上内部,适曾这样评价:戴琮就是个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却又清纯可人的营妓,可偏偏他打扮的模样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不喜欢他,可我们却喜欢他的打扮,虽然我们喜欢的是打扮,但我们总得被人觉得我们喜欢他才能让人知道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打扮。 当时墨家已经和皇父钺翎半公开的闹翻,将自己打扮成平民代言人的戴琮立刻就得到了墨家的支持。 至于戴琮的野心,那无所谓,泗上对于宋国暂时没兴趣,也没有精力再打一场中原大战。 反正天下安定了,宋国自然会安定;反过来宋国乱了,天下就要提早大乱。 他愿意当宋公就让他当;他愿意当绝对权力的宋国君主那就支持他;墨家需要的只是一个夹在魏楚之间亲近墨家的缓冲国。 其实整个宋国的贵族除了皇父一族都在给自己找野爹。 无非也就是萧、华、穆等氏族想要楚人当野爹;乐、牛、石等氏族想要找魏韩当野爹;齐国五年前被揍了一顿没资格当野爹;戴氏一族找的是泗上当野爹。 就剩下一个皇父钺翎,想要独立自主,依靠各国的矛盾在夹缝中生存、不惜把魏楚泗上等拉入战争以求削弱他们从而让宋国保持真正的独立。 这注定了皇父钺翎的悲剧,因为四周外部的势力太强大了,他想要维系殷商传人的骄傲的梦想,实在太难。 就在戴氏去了泗上之后,墨家立刻出面给予了戴氏足够的面子,也算是一种信号,逼皇父钺翎倒行逆施。 皇父钺翎要防备戴琮,防备墨家,就不得不想办法弄钱以武装自己的私兵,这就是泗上这边倒逼皇父一族的手段,更是激化矛盾的手段。 戴琮在平民中的威望日高,贵族们就越发仇视他,这一次宋国的乱局的爆发点就是戴琮被人行刺,虽然有人保护并未致死,这件事立刻在商丘引发了混乱。 大量的宋国国人要求严查凶手,各种传言满天飞。 有说这是皇父一族下的手,因为戴琮的威望足以担任询政院令尹,所以必须要先除之而后快。 有说这是其余贵族下的手,因为戴琮的号召中要收回贵族的权力,分掉贵族多余的封地。 也有人阴暗地猜测,可能是戴琮自导自演的,以此来引动底层对于那些守旧贵族的怨恨。 这些乱糟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而当初无相害的盟约是十年、十年到期后又续了十年,如今期限已到。 贵族们都明白之前的和平已经不可能,依靠外力维系的这种均衡只要外部的压力一撤,立刻就要爆发出来。 这些年皇父一族一直想要集权,其余贵族和皇父一族的矛盾已经很深。 而墨家忽然变得比之前更为激进、尤其是费国之变后,皇父钺翎觉得墨家野心昭然若揭,宋国也处在危险之中,他这时候想要再和那些贵族和解,已经相当困难。 因为他是贵族中势力最大的,也因为他之前一直在集权,几大贵族还在用着分封建制时代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轻视了民心而过分看重封地封田上的农兵,导致之前根本没有威胁的戴琮脱颖而出。 现如今各方都已经没有了选择,除了内战,再无别的解决方式。 第二十三章 浴火重生(上) 宋国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像是那些晋楚争霸时候朝晋暮楚的小国一样。 就在楚王的使者进入泗上的时候,商丘城内,皇父钺翎正在借酒消愁。 乐师奏响了钟鼓之乐,皇父钺翎独自一人高声歌唱。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连唱数声,忍不住潸然泪下。 周围的门客和隶属也都听出了这一首颂歌之中皇父钺翎的悲愤。 “楚、魏、韩、泗上……什么分封建制、什么民为神主,并无二致,都想要吞掉宋地这片膏腴之土。” 唱过之后,皇父钺翎发出了最为透彻的感慨,痛斥政治制度的分别并不能让这些大国作出不同的选择。 门客隶属亦是长叹,明白皇父钺翎素有大志,或叫野心,一心想要作出一番大事,从而振兴宋国,复当年襄公之霸业。 可如今,贵族们多有二心,有想着投晋的,有想着投楚的,还有想着借用泗上力量的。 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站在玄鸟子孙的角度上去考虑将来,也没有几个人站在他所理解的“宋国”的国家角度去考虑将来。 一征税,民众就反对,可不征税怎么养兵? 在这大争之世,若不相忍为国,不是亡于楚魏,就是亡于泗上,那又有什么区别? 亡于楚魏,楚魏难道会去桑林社继续祭祀殷商的鼎? 亡于泗上,玄鸟贵族难道还能够掌握宋国的命运? 原本皇父钺翎是想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可墨家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好鸟,根本不是君子,而是野心勃勃之辈,每一次他想变革,墨家必然会从中阻挠。 带头来他以为墨家想要与他合作,却不想墨家只是利用他来背所有的矛盾,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成一个盟友。 宋国的这些矛盾和怨恨,皇父钺翎觉得很多与自己无关,很多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可他却接替了父亲成为了询政院令尹,国政基本都由他出,身在其位,便要承受所有的怨恨和指责。 他想过解决,那就是集权,打压贵族,分掉贵族多余的土地给民众,从而扩大宋国的力量,使得宋国内部的种种裂痕得以暂时缓解,然后慢慢变革。 可是每一次想要解决的时候,鞔之适都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使得他的变革无法进行。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 下首的一个门客也道:“墨家当初定商丘之乱的时候,如今看来就没有安什么好心。” “泗上讲求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由此造就了泗上政令统一,如有臂使。” “可到了宋国,却非要弄出什么君子院、庶民院,本身宋地贵人就有干政传统、国人也多喜欢干政,弄出这两个东西,整日都在争吵。” “若是宋国如朝鲜居于极北,四周并无强国,或是好事。可四周均是强国,墨家又岂能不知这样根本难以使得国强民富?” “当初又立下无相害的盟约,当时大位未定,戴欢逃亡,墨家若真的有助宋之心,二十年前就可以与公合力集权。只怕二十年前,泗上这些人便不曾有好心。” “墨翟何等英豪,怎么就收了鞔之适这样一个狡诈的弟子?”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皇父钺翎心中不屑,心道墨翟自然英豪,可他若是无心让墨家走如今这样的路,当初又如何能让适在墨家内部的地位不断提升? 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没用,当初摆明了墨家那就是想要趁着宋国内乱的机会,让宋国更乱,从而在泗上立足。 当初要不是墨家拦着,皇父一族完全可以彻底将那些发动政变的贵族都干掉,扶植公子上位做傀儡,宋国如今也不会是如今这样政令不一看似一体实则四分五裂的局面。 现如今决定宋国命运的会盟和密谈,竟然绕开了宋国,魏韩楚泗上等国都是一丘之貉,绕开了宋国去讨论宋国的命运,什么非攻什么平等都是扯淡。 墨家当年说,天下诸国都该平等非攻,现在却绝口不提,反而大谈特谈“定于一”为天下大利,皇父钺翎不由感到一阵阵恶心。 他觉得每个人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公忠体国,想到自己宋国人的身份去考虑宋国的存亡与社稷。 都是一群小人,偌大宋国,竟无多少君子。 苦闷之下,另一门客道:“如今祸不在萧墙之外,而恐在萧墙之内。戴琮如今学当年公子鲍,在庶民之中颇有名声,号为贤人。” “公如今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走戴琮的路,让戴琮无路可走!毕竟,公如今还是询政院令尹,大权在握,戴琮的主张您完全可以接受。” “民众无知短视、重利而轻大义,不可以将他们视为君子。他们今日支持戴琮,也无非是因为戴琮能够给贱人利益,若是公如今给那些贱人利益,那些民众自然会支持您。” 这门客这样一说,众人眼前顿时一亮,只要皇父钺翎一改之前的态度,转而借用戴琮的道义和号召,那么民心自然会归于皇父一族。 无非也就是和贵族决裂,做平民的民选宋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得到的却是整个宋国。 然而皇父钺翎却无奈地摇头,反问道:“你们养猎犬,会养一头长的足够大足以咬伤主人的猎犬吗?” “泗上现在不可能支持我,哪怕是我现在完全按照戴琮的那些说辞去做,彻底和贵族决裂,墨家也不会支持。” “到时候,他们可就不是像现在夸赞戴琮那样说他有‘文公之心’,有‘利民之志’了。而是会说我是狼子野心,君权不可以不受控制,必须要有人制约云云……” “你们真当墨家想要让宋国强盛民众得利?你们都错了,他们不过想要宋国依附于泗上。” “戴琮能够得到泗上那么多夸赞,他真的有什么利民之心利民之志?鞔之适何等人物,他能够看不出来?” “无非也就是戴氏一族更为弱小,若想成事,需得借助墨家之力罢了。” “可我不同,我太强了,可能将来会有一天咬到他们,所以泗上那些人不可能支持我。” “而且……” 说完而且,他又长叹一声道:“煽动民众的火,一旦烧起来,谁也控制不住。至今之所以没有烧成燎原之势,只不过因为墨家有更好的选择,扶植戴琮上位。若是不能够成功,他们必会把这火彻底烧起来,到时候整个宋国就要彻底乱掉,再难收拾。” “你们就没注意到,这一次墨家相当安静吗?连几年前赵国公子之争,墨家都在邯郸多有活动,偏偏近在咫尺的宋国,墨家竟然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几个人在商丘宣扬……” “反倒是农家一直在那些失地农民那里多做宣扬,要均分土地、市贾不二价。这其中的道理,你们是不能够明白的。” 门客和隶属们似乎明白过来,纷纷痛骂墨家那些人用的手段肮脏。 皇父钺翎长叹之后,说道:“如今想要保全宋国社稷,保全玄鸟之脉的尊贵,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让国内乱起来,乱到魏韩楚各国都开始恐慌,恐慌他们这些人也要步我们的后尘,恐慌暴乱的火烧到他们的土地上,恐慌墨家得到了宋国之后势力大增中原再无敌手。” “到时候,也只能借助楚魏的力量,不惜让宋国半数的人被战火波及死伤,也要维系宋国社稷。” 一众门客却都无言。 想要借助魏楚力量的想法,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各国的反应都很微妙。 割地以贿,有几年前中原大战的先例,泗上义师的战斗力使得各国君主都需要考虑一下代价:冒着国内动乱的风险,去换宋国的几座割让贿赂的城邑是否值得? 韩国心思在郑国,魏国有赵秦之敌,楚国忙于内部变法,这时候想要让他们出力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隶属心腹们都在摇头,皇父钺翎大笑道:“你们始终没有想清楚,我之前也没有想清楚。” “这就像是你有文轩百乘,我用一辆简陋的马车求你帮我做一件事,你会考虑自己的损失能有多少,是否值得,那时我在求你帮忙。” “可如果我不求你帮忙,但如果你不帮,你的百乘文轩可能都会失去,那么我现在不给你那辆简陋的马车,难道你就不会帮了吗?” “割地为贿,魏楚等国都在考虑自己得利多少,是否值得,所以他们不愿出面于墨家对阵。” “可我为何非要割地为贿呢?” “宋、魏、楚、韩皆为近邻,如庶民之草庐相连。我让宋国的草庐熊熊燃烧,烈焰升腾有燎原之势,我不求魏楚帮忙,难道他们就不帮了吗?” “如今宋国这火,还不够旺,魏楚都以为宋国这草庐只是炊烟,我求他们来救他们不来。可我要是自己把这草庐点燃呢?他们还会计较小利得失而不救吗?” 第二十四章 浴火重生(中) 一众隶属似乎听出来了皇父钺翎的意思。 以家比国,宋、魏、楚、韩皆为近邻,就像是一间间草庐。 现在宋国的草庐内堆积了太多的干柴和茅草,只需要稍微一把火就会燃烧起来,以至于四周的邻居都会受到波及。 之前皇父钺翎是主动去请魏楚韩诸国帮忙,大意就是我请你们帮帮忙,帮我把我庐内的柴草搬出去,要不然一旦失火,我家就要出事。 然而魏楚韩等国看了看皇父钺翎给的报酬,考虑了一下都拒绝了,因为利益不足。 皇父钺翎如今想清楚了,既然你们不帮忙,那倒是简单了,我这房屋草庐内已经堆积满了柴草,你们不帮忙是吧?我自己点一把火,到时候火势冲天,稍不注意就会波及到你们,到时候我就算不给你们好处,你们难道就不来帮忙了吗? 国人暴动这样的事,并非是靠一小撮人煽动起来的,最为纯粹而职业的“革命者”从来都是贵族之类的人物。 宋国现在就像是一个堆满了薪柴的房屋,稍微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燃起来,很难控制住。 只是……点火的人是谁,这是个问题。 贵族政变的事多了去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贵族政变那是合理的,旧制度和规矩都认可的,无非也就是成王败寇那一套。 然而若是有贵族圈子之外的人、甚至是平民出身的人点燃了这堆火,那就超出了已有的规矩。 宋国国人暴动过、齐国暴动过、郑国暴动过、甚至于周天子那边也出现过国人暴动,但暴动的结果就是从宫室或者贵族中再选一个人上位。 这样的结果,是旧时代的统治者可以接受的。譬如宋国当年的公子鲍,那也是邀买民心之后发动政变,在其情人的帮助下弑君,但各国也没有干涉,而且很快承认了他的君位。 皇父钺翎的意思是,如今堆满了薪柴的宋国,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主人,虽然有些逾越,但总体还是在贵族规则之内的。 譬若戴琮上位,也无非就是戴氏取宋,而非皇氏取宋,经历了田氏代齐和三家分晋后,各国都见的多了,见惯不惊,可能连周天子都懒得对此发表任何的意见,顺理成章地给予一个正式的公爵之位就是了。 但如果这不是一场贵族政变呢?甚至不是一场伪装为贵族政变的国人暴动呢?如果是一场更为暴烈的、连贵族都赶走的大暴动呢? 到时候,各国诸侯不是为了皇父一族,而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出兵干涉了。 若不然,宋国既然可以这样,别处为何不行? 皇父钺翎的意思,一众心腹都听懂了。 一人道:“如此说,确有道理。” “泗上虽然强盛,可四年前结怨于魏韩齐、经营南海覆灭缚娄阳禺,当地多有反叛未曾收服;势力强盛又谋宋国,与楚必结仇怨。” “他们看似强大,实则也不想打。若不然,又何至于需要扶植戴琮?墨者之中宋人多矣,宋人中多有愚昧者想要归顺于泗上,他们若真的愿意打,入宋极为简单。” “二十多年前商丘之变,墨家狼子野心尚未暴露,便借用贵人政变谋求私利,以防各国震动。” “如今只怕也是一样的手段,想要借政变为名,防止各国震动。” 其余人也都点头,经过皇父钺翎提醒,都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含义。 墨家想要把宋国的事,伪装为“兄弟相争”,贵族内乱,即便各国都明白这不只是贵族内乱这么简单,但一则墨家做出了样子,给了各个诸侯一个台阶下;二则各国诸侯也实在是打不动了,五年前中原大战至今,各国元气都尚未恢复,有个台阶下大多可能会顺从。 一众谋士心腹望向皇父钺翎,心中骇然。 若是由皇父钺翎来放这把火,其实做起来也就简单了。 直接抓起来跳的最欢的戴氏一族;宣布禁止墨家在宋国活动;强制解散各个乡校;禁止任何人宣扬墨家的道义;处死一部分在民间颇有声威的人;大规模处决和墨家有瓜葛的人。 如今宋国内部已经处在彻底混乱的边缘,一旦这么做,那么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商丘的一些颇为激进的民众会立刻起事,处死了戴氏一族后,领头的人就只能是无权染指君位的庶民。 贵族之间可以随意政变,能赢就行。 但是若是庶民带头,那就是打破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规矩。 尤其是自己这边杀的越狠,对面的报复也就越发严重。 而有几处封地的贵族势力很小,只要能够拉他们下水,到时候在商丘狠狠地杀一批想着平等的人,那些起事的人报复起来的时候也定会凶残,最终达成一种彻底控制不住的局面,最好是死上几个势力很小的贵族。 若是能够派人混入人群,利用仇恨将那些贵族吊死、分尸、砍头之类,必定会天下哗然。 届时,各国诸侯不出面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砍下了贵族的脑袋、甚至实行了庶民的恐怖对抗,各国诸侯谁也不可能坐得住了。 因为今天砍了宋人贵族的脑袋,不去惩罚,明日可能自己的脑袋就要被悬起来。 先动手的贵族,则不会被诸侯指责,反而会盛赞一句杀得好。可若是平民报复,那就是坏了规矩,乱了天下,不可不杀。 想到这样的局面,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恻隐之心外露。 到时候,商丘必然是血流成河,先下手彻底抓捕和屠杀掉那些在民众间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剩余的民众就算是起来暴动,也可以控制住局面。 商丘血流成河,意味着商丘之外的一些贵族封地上也一样会血流成河,庶民一旦被煽动起来,混入其中一些人专门煽动仇恨,贵族可以杀庶民,庶民一样可以杀贵族。 到那时候,大事可成。 甚至于可以高呼一声除墨卫道,魏楚韩各国便必须要出兵,不可能选择和墨家和解。 只要魏楚韩出兵,齐越也一样会出兵,到时候宋国的社稷就可以保全。 虽然可能会元气大伤,甚至毁于战火,死伤十万,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皇父一族将会成为各个诸侯国唯一可以承认的宋国权力的执掌者。 皇父钺翎考虑到泗上的实力,魏楚韩就算一起出兵,也不可能完全占据泗上。 但一样,泗上也绝对没有力量打赢魏、楚、韩、齐、越、宋、卫的诸国联军。 僵持之下,各国必然会选择需要一个存在的宋国作为对抗泗上的最前线,皇父钺翎就可以抓紧时间完成各种集权变革、稳固力量。 将来等到天下有变,或可以恢复昔日襄公的霸权,甚至于成汤的荣光。 皇父钺翎确信,自己再不下决心,要么宋国会被瓜分,要么会亡于泗上名存实亡,与其这样,不如一搏。 至于宋国的将来,皇父钺翎已经做了打算。 如果真要下狠手,让宋国血流成河然后浴火重生,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和之前因为要集权而出现了矛盾的其余贵族修好,告诉他们要一致对抗真正的敌人、扑灭底层暴动的烈焰。 集权的话,最多也就是收回一些权力,总还可以保存家族的实力。 可若是底层暴动,那就是天翻地覆,到时候各个家族都要毁于不可控制的愤怒。 等到魏楚韩泗上等国都打累的时候,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各国都在变法,各国变法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抛却不可能学习的泗上,大体上也就是那么几种。 魏国变法,是从西河开始,对应的军制是西河武卒,那是一种半募兵制度,是延续了三晋的军功爵体系。 秦国如今的变法,也是一样,如出一辙,也是军功爵体系。 可宋国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因为宋国面临的局面是土地已经被贵族们瓜分干净,对外战争并没有获胜的空间,不像是秦、魏乃至楚,都有对外扩张的空间维系军功爵体系。 而且因为这一次需要和之前的贵族修好,那就导致了无地可分。 秦国是收拾了一批贵族,空出来了部分土地,然后向西扩张。 魏国前期的变法,是直接夺取了西河,驱赶了那里的秦人贵族,空出土地分给其余人。 宋国无地可占无地可分,如今又要和贵族修好,就不可能动他们的利益。 既是这样,皇父钺翎觉得,为何就不能走另一条路? 自己的封地是整个宋国最大的、最多的,自己将自己的封地授予封地上的农夫,换取他们的服役。 除了服役之外,他们不需要缴纳任何的赋税,只有血税义务。 而赋税,从自耕农、工商业者身上出。 不断挑唆缴税的不缴税双方的矛盾。 通过不断压榨那些自耕农和工商业者,使得他们失去土地和财富,从而成为一无所有的农奴,再夺走他们的土地、将他们作为军功奖励授予私兵部曲耕种土地,扩大自己掌握的人口和土地的规模。 到时候,养出来一支完全忠于自己、和自己有着人身依附关系的私兵。 其余贵族也可以这样,但是他们的土地少、人口少,所以他们的部曲私兵也就少,整个宋国私兵部曲最多的皇父一族,就可以凭借那些私兵部曲压制其余的贵族,从而一家独大。 为了保证其余贵族的部分利益,又要收拢一部分权力,大可以延续询政院的存在,使得各个贵族出人为官任职,切断底层上升的通路,又使得各个家族在对抗底层这件事上保持一致的态度。 因为自己封地上的授田农夫不需要缴税,而且有战功可拿甚至可以多分土地,所以他们必然忠于自己。 那些反抗的自耕农、工商业者,因为需要承担赋税,那些没有赋税只需要服役的私兵杀起这些人来绝不会手软,两者之间的利益根本不同。 皇父钺翎觉得,自己这算是一种复古,复国野之别的古;复君子恒贵的古。 到时候那些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就如同野人,只缴纳赋税,没有从军的权力和义务。 授田的私兵部曲从军,掌控武力,因为他们有土地、且不需要缴税,所以他们并没有土地和不缴税的利益诉求,从而将宋国的底层彻底分化为两种,使之互相争斗,积累仇恨。 选拔人才上,完全不采取尚贤的政策,而是贵族优先,使各个家族的贵族垄断整个宋国的高层,依靠各自掌握的军事力量和家族势力,来排位进入权力中心。 唯有如此复古,才可能维系宋之社稷。 第二十五章 浴火重生(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皇父一族和其余贵族之间的矛盾深种,可即便如此与他们妥协也好过被国人暴动的怒火把自己烧死。 与其余贵族的秘密接触早已经开始,在这件事上可谓是一拍即合。 虽说其余贵族对于皇父一族咄咄逼人的曾经有所忌惮,可这一次其余贵族也看出来自己所面临的危机。 有些贵族希望依托魏楚,但还有更多的贵族选择留在宋国。 经过这二十余年的“强制”和平,各个贵族家族都积攒了足够强大的力量,至少在他们看来比起二十年前要富庶强大的多。 墨家若是入宋,其余诸侯都不会允许墨家独占宋国,虽然宋国可能会卷入一场持久的战火,但一旦稳定下来他们就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甚至更胜往昔,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提心吊胆,生怕那些被泗上影响的民众真的搞什么“人皆平等、选贤人为天子、道法自然之下土地应该属于天下所有人”之类的暴动。 这是一场豪赌。 皇父钺翎不得不赌,他觉得赌的越早,越还有获胜的可能,否则就像是饮下了一杯早晚要死的慢性毒酒,到时候临死之际可是谁都救不回来了。 几名心怀恻隐之心的心腹忍不住道:“如此一来,宋地夹在魏楚与泗上之间。泗上多修堡垒,民众难驯,难以攻入。” “届时只怕交战只能在宋境之内。四境之内,民众死伤不下半数……这未免有些过于凄惨。” 皇父钺翎亦是长叹道:“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若是泗上不野心勃勃,若是民众不去求利而求义,若是他们安心种植稼穑纺织,又何必如此?” “民众死伤的罪责,不在于我们,而在于泗上墨家啊。” “是他们的道义引发了天下大乱,若没有他们的道义,天下一如既往,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的死伤?” 众人皆点头,也有人附和道:“公之言甚是。之前诸侯相争,灭国而留祭祀,贵者恒贵,天下虽乱,却还有规矩礼法。” “如今天下相争,败者祭祀灭绝,宗庙隳塌。民众争相求利,不遵法度,这一切都是墨家的错。” “何止是宋国?天下各国哪一个都要卷入这场大乱之中,死伤百万,皆泗上之罪!” 皇父钺翎见众人都这样说,那些心怀恻隐之心的人不管内心信还是不信,至少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不再提什么大义。 转而说道:“此事需要抓紧。魏楚各国的使者都要前往泗上,若是在他们商定好了之后,只怕宋国社稷不保。” “魏楚皆大国,有鲸吞宇内之心,他们想要瓜分宋地,以得商人之土。若是他们的密谋密约在泗上签订,再行此事就怕是晚了。” 这话说的在理。 皇父钺翎做的这件事,就是要让各国来不及反应,尤其是不能够让各国和泗上达成妥协。 不把自己的房屋点燃,其余的邻居不可能来救援。 若是恰恰恶邻出面,和其余邻居达成协议分掉自家的草庐,再点燃自己的房屋,可就晚了。 在之前的加税事件中,民众怨恨,但却并没有因此而立刻反抗,因为他们还心怀一丝希望。 这希望就源于戴氏一族,马上二十年的时间就到了,新的询政院令尹可以推选戴氏一族,国人是有“迁都、立君”之类的大事的参与权的,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二十年前的政变和墨家在商丘无孔不入的活动更让这种传统生机勃发。 他们希望先忍受着此时的加税,等到年份一到推选新的询政院令尹,毕竟戴琮给民众了一些希望。 有希望,就还可以忍耐和等待。 希望破灭的那一天,就是所有的混乱一次性释放出来的那天。 皇父一族也已经将自己封地的部分土地授予了在封地上的民众,免除了他们的赋税,只需要他们效忠和服役。 一支有别于此时的农兵、有些复古于国人征召兵、但更为专职的类似于西河卒一样的半专业私兵就是皇父钺翎可以利用的力量。 一万两千人的军队中,包含着一千骑兵,用来压制那些民众绰绰有余。 加上其余贵族的私兵,加在一起能够完全控制的一共将近三万,再裹挟一部分强制征召的,一共可以凑出来将近四万的军队。 而且之前和泗上之间关系挺不错,火枪之类的武器都可以购买,这将近五万人的军队中的成分看起来是有一战之力的。 一千骑兵、四百多隶属,这是私兵中的精锐,用来压制其余的授田兵。 授田兵中有大约七千名火枪手,这是经过训练的。 其余贵族还能够凑出一千骑兵,将近两千火枪手。 这就是整个军队中的支柱力量,剩余的则是采用强制征召的方式收拢过来的,都是些炮灰和凑数的,但可以用来在对阵的时候拉宽阵线。 只要速度够快,皇父一族的私兵就可以迅速控制商丘,固然商丘本地的民众都有一定的军事训练,但是并没有严密的组织,皇父钺翎认为自己的军队一入商丘,立刻就能够控制住局面。 一旦控制住了局面,便可以弄得整个宋国鸡飞狗跳,煽动怒火和仇恨,让各国诸侯都看到民众暴乱起来的可怕——用几个贵族当祭品,让其余诸侯感同身受,从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墨家想要开战,需要的准备时间一定很长。 因为这件事不只是宋国的事。注定了要应对魏、楚各国,皇父钺翎认为墨家绝对不可能用少量军队就入宋。 一旦泗上进行动员,这就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 这还包含着对越、齐等国的外交和威慑,对南海的控制和镇压叛乱种种,半年时间内,魏楚各国就算反应再慢,也一定准备好了。 到时候国民暴动的烈焰一旦升腾,魏楚韩齐就算不干涉都不可能了。而只要干涉,各国之间互相制约,一个完整的宋国就可能保留下来,而且会得到源源不断的军事支持。 最关键的,皇父钺翎之前欠墨家和那些商人的钱都不用还了,这就可以极大地缓解一下财政上的压力。 那些宋国的商人到时候肯定不敢要债,要么跑到泗上,要么就被处死,到时候又可以罚没一些土地房屋和作坊财产,有利于快速稳定之后的局面。 与宋地其余贵族的密谋早已经开始,双方从二十年前的对抗到如今的合作,也不过是因为利益的驱使。 虽然皇父钺翎也参与了和贵族的血誓之盟,但如今这年月,谁都知道誓言这东西不可信,哪怕是敬重殷商上帝的宋地,贵族们先盟誓后跳反的事也是层出不穷。 可现在在外部的压力之下,他们出奇的团结,就在等待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能太早。 如果太早,各国都没有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泗上的动员速度要快于其余各国,到时候宋国可能撑不下去。 这个机会不能太晚。 如果太晚,魏楚韩和泗上达成了瓜分宋国的密约,届时各国的态度也可能会很暧昧,难以说清。 现在楚王的使者已经到了泗上,皇父钺翎觉得这个机会已经来临。 因为到时候,宋国一旦出了这么血腥的事件,墨家一旦出兵,楚国的使者就不可能再和泗上达成密约协议,必定会离开泗上,从而断绝墨楚密约的可能。 想来楚王的使者来泗上之前,楚王也不可能想到宋国的局面会变成皇父钺翎计划的那样,楚王使者也就不可能再依照之前的想法和墨家继续谈下去。 与此同时,秦国的使者也已经抵达宋国,即将进入泗上,这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在半途截住秦国的使者,控制住他们,让他们逗留在宋国不能进入泗上,礼送他们回秦,使得墨家无法和秦国的使者达成正式的协议。 这样一来,魏韩出兵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秦国和墨家的关系不好不坏,距离虽远,可是有诸多叛墨,对于泗上的实力必然了解。 以秦国一贯的态度,这一次定然也会选择坐山观虎斗,甚至可能会给魏国足够的示好,以便让魏韩卷入宋国的漩涡之中。 这件事皇父钺翎也考虑到了,因为之前泗上墨家似乎可以控制住宋国的局面,使得宋国的乱局演化为一场“贵族政变”,而且他们并不想打。 秦国若是希望中原乱起来,肯定是不希望魏楚韩泗上分掉宋国,而是希望四方围绕宋国开战。 如果泗上不想打,秦国只怕也要撺掇泗上打,甚至给出足够的条件,达成紧密的盟约,只求泗上和魏楚韩开战。 但皇父钺翎决议先发制人,那就是在逼墨家出兵。 如果墨家不出兵。 皇父钺翎就可以控制宋国的局面,立刻和魏楚韩修好,以对抗泗上的桥头堡的姿态,得到周边各国的支持。 到时候各国为了对抗泗上,也必然欣喜于宋国从泗上的控制中独立出来。 如果墨家出兵。 秦国就不需要再给予泗上足够的代价,甚至结盟,因为秦国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好的选择就是坐山而观虎斗。 到时候甚至还可以怂恿魏韩出兵。 至于如何让魏韩相信…… 要么结盟,要么趁机对西边的西戎开战,要么继续深化变法,总之会让魏韩都作出判断,秦国不可能履行和墨家的盟约,从而可以更倾向于出兵干涉宋国。 第二十六章 先发后发(上) 密谈的最后,皇父钺翎定下来行动的时间和计划,他封地上的私兵已经以训练为名集结起来,距离商丘不过几十里之遥。 楚国使者已经抵达了泗上,秦国的使者正要渡过丹水,墨家还在准备和楚国继续谈判,这是最为完美的时机。 “诸君,社稷兴亡,在此一举。” ………… 当夜。 商丘城内。 一家靠近街市的酒肆。 夜已经深了,就算是繁华的商丘,酒肆也已经快到了打烊的时候。 酒肆的后面是一间小院,院子有高高的土墙,很是厚重。 一个人影走到了土墙旁边,在月亮的映照下,很熟练地摸到了土墙下的一处。 用力一推,厚重的土墙却被轻而易举地挖开了一个窟窿,看得出那里原本就是空的,只是外面糊了一层单薄的草泥用来遮掩。 人影爬过那些小的仅可容身的狗洞,刚刚进入院落,立刻被人擒住了脖颈。 他也不慌忙,也不反抗,生怕自己若是反抗死在自己人的手中那可不妙。 待说了一句切口后,擒住他的那个人立刻放开了他,将他送到了院落内的一处密室。 不多时,灯烛亮起,四周的窗子都铺着厚厚的布帘,外面根本看不到丝毫的火光。 等一个人来到后,那个从狗洞爬过来的人影立刻道:“出事了。” “皇父钺翎要动手了。要把宋国逼乱,用倒行逆施逼民众反抗从而不受控制,促使各国出兵。” 几句话说完了这些机密事,在场的那个人颇为震惊。 他们之前已经听到了类似的消息,但都不怎么确切,多是些捕风之影之说。 可眼前这人却不一样,也算是皇父一族的心腹人,早在十余年前就秘密加入墨家的墨者,除非是极大的事,否则他不可能亲自往来。 能够和这个送信的人直接交流的并无几个,因为一旦动用那就意味着在皇父一族那里埋的最深的一颗棋子就要被启用,以后再难用。 宋国乱,泗上墨家看似胜券在握,并没有在宋国如当年邯郸一样大规模活动,可实际上宋国是泗上最关键的核心地区之一,自然会有足够身份的墨者在此秘密活动。 在商丘的墨家的负责人是个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人,当年一直在楚国和赵国秘密活动,在墨家于各国的暗线也算是老资格了。 墨家用义以引士人,在各国秘密成为墨者的人不少,很多人并不会暴露身份,这是当年适主管秘密墨者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别处可能还需要本地人的主动,但商丘就像是墨家的后花园,想要扶植谁人上去简单的很,这个皇父钺翎的心腹人也正是在墨家的活动下逐渐成为了皇父钺翎身边的可以信赖的人。 能力出众,又做成过几件大事,而且向来在一些公开场合批驳墨家的道义。 他批驳的水平很高,因为为他执笔的都是墨家宣义部的几个大笔杆子,这也算是皇父钺翎从未考虑到会叛变的人。 在商丘主持秘密工作的墨者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心中的紧张之后问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有人发现?” 那人摇摇头道:“没有,之前挖好的井下的坑洞,除了咱们的人没人知道。” 早在多年前在商丘就已经有过许多的准备,墨家早有《备穴》之法,挖坑的技术可谓天下无双,早早在那人的家中挖掘了一道秘密通道,为的就是一旦将来出了什么事可以交流。 那墨者又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明夜子时。” 负责的人松了口气道:“那时间还够。你稍等一下。” 很快,几个人从外面进来,门被紧紧关好,外面有几个人正在守卫。 他将情况大致一说,来到后的几个人也都面露惊诧之色。 “此事……若回泗上,往来消息少说也要五六日。只怕时间来不及。” “要不,我们先通知一下戴氏一族,先把他藏起来?” 现在皇父一族在商丘城中的力量并不是很强大,因为他的私兵还在数十里外,一旦这些私兵调动,以墨家在宋地的渗透,必然会生出警惕。 此事自然是要做的突然,才可能让人没有防备。 城中皇父一族能够控制的有组织的军队也就在一千多人,不过都是些精锐。 很显然这是准备动手之后,再立刻把私兵调过来,从而达成一次突然袭击。 没有军队的支持辅助,一切密谋都没有意义。 可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商丘这里的墨者很难做出决断,似乎层层上报是最为简单的办法。 最起码,将来若是出了事不会承担责任,毕竟是按照程序走的,最多也就是不受信任认为无能。 但若是自己这边做出决断,将来若是好还行,一旦不好,就可能要被追究责任,毕竟没有完全地履行程序。 戴氏一族是墨家在商丘的贵族明面上的代言人和合作者,此时此刻,保住戴氏一族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戴氏一族只要还在,商丘的事就依旧是贵族政变,贵族借兵归国得政的事,之前一大堆先例。 在商丘的负责人当然知道泗上中央关于宋国事的战略,那就是尽可能控制住局面。 然而也有人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皇父钺翎既然决定动手,要以血流成河换民众的怨恨和报复,从而促使各国出兵,那么就不只是杀戴氏一族那么简单。” “他既说要先动手,倒逼我们起事,我们为何不先动手?” “他在城中并无太多人,私兵调动,我们也一直盯着,也需要两日才到。” “我们还有机会。野战或许不如,但只要我们夺取了商丘,暴动成功,就可以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再者,一旦他先动了手,我们的人死伤必重,那些平日亲近我们的民众也必然多有伤亡,到时候我们反而被动。” “出兵也罢、不出兵也罢,我们都要处在被动之中。” “他既然想要血流成河,我们就先杀个血流成河。我们在城中的人组织起来,也有数百,先发制人,先擒首脑,再扶戴氏上位,岂不更好?” “况且,民众多支持我们,我们又怕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争论仍在继续,谁都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先发制人,各国的反应那是难以预测的。 墨家在各国都有分支,有很多公开活动的人,这件事事起突然,谁人也没有料到皇父钺翎会如此丧心病狂,不惜用整个宋国陪葬。 泗上那边猜测了很多种情况,但宋国内部觉得优势很大、外部各国可以通过外交威胁和合纵连横使得各国不出兵。 却偏偏没有想到皇父钺翎会反其道而行之,不惜失去所有的名声和民众认可的可能,倒逼民众起义,用屠杀来煽动仇恨,促使各国贵族紧张,不得不出兵。 又有人道:“此事我们若是先发制人,其曲在我。” “各国诸侯皆会对我们充满警觉,只怕于大计不利。” “而若是皇父一族先动手,其曲在彼。” “到时候我们就算出兵,那也是因为皇父一族先动的手,到时候民众同情、诸侯也不好对我们太过警觉……” 这人的话刚说完,便有人道:“此言差矣。” “我们不需要民众同情,我们需要的是民众觉得我们很强大,我们可以依靠,而不是让他们去同情我们。” “至于诸侯的警觉,我们不先发制人,诸侯们就不警觉了吗?” “难不成要用上千条人命换来所谓的同情?我们放任民众被杀,只为了其曲在彼?” “就为了后世的人评价的时候,说这些民众太惨了,对我们所做的一切充满同情和感叹?” “巨子说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束之高阁的墨块,让众人感叹余香袅袅;而是要做把天下染黑的墨汁,哪怕将来的人觉得这墨汁黑乎乎的,回想起来并不如清水的一些好。” “在别处,隐忍也就罢了。在商丘,隐忍什么?他既然想杀我们全家,我们先杀他们全家,哪怕所谓其曲在我,又有何惧?” “是非曲折,商纣周武的事,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负责人沉默片刻,说道:“子墨子曾言,利可权也。权衡大利小利,以作决断。” “先说一下先发制人的弊端。” 他熟练地拿出了纸笔,众人也知道时间宝贵,立刻按照顺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弊端太多。” “先发制人,各国震动,轻则驱逐我们在各国活动的人,重则屠杀。商丘我们势大,但在别处,我们势小,不足以抵抗,也不足以暴动成功。” “一旦各国出兵,我们准备不足,而且现在我们正在发展,时间在我们这边,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宋地紧要处,一旦出兵,魏楚韩都不会允许我们独占宋地,到时候在宋地大战,我们将要受很大的影响,可能需要整个泗上的动员为了打赢这一战,以至于阻碍我们继续发展。” 提出先发制人弊端的人才说到这,立刻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我们发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利天下。而不是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泗上的发展。” “巨子常言,要分清楚目的和手段,这一点不要搞错了。我们不是为了发展而发展,而是为了利天下而发展。宋国自然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是天下之中……” 他的话立刻被严肃的声音打断,商丘的负责人道:“先说弊端,后说别的,不要争吵大义、目的、手段,只谈利弊。” “除此之外的弊端,还有什么?” 第二十七章 先发制人(中) 若论利害,自不是单单宋国一地,若只是宋国一地,先发制人只有利而无害。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又说了一些弊端,为首那人一一记录下来后,问道:“那既说完了弊端,且说说利处。” 有利有弊,利处也不少。 刚刚反对妥协隐忍的那名颇为激动的墨者道:“若谈利处,首先一点就是我们先发制人能不能成功?” “若能成功,那么自然可以谈利处。若是不能成功反而失败,那么一点利处都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和那些旧贵族,是你死我活。因为我们的乐土之中,人人平等,没有贵族;贵族的乐土之中,尊卑有别,没有平等。这就像是是和非的关系,二者只能存其一。” “不是说我们如此妥协隐忍,他们就会尊重我们。如今各国诸侯对我们更多的恐惧而非尊重和信任,他们现在不敢动我们,不在于我们隐忍,而在于我们五年前中原一战让贵族胆寒。” “所以,宋国的事也一样。” “做成了,做的惊天动地,各国诸侯反而可能会畏惧我们,至少对于我们在各国都城活动的同志不敢赶尽杀绝,不敢说必然如此,但至少也有这种可能。” “可若是我么隐忍,各国诸侯都会觉得……连宋国我们都不管,为了不打仗而放弃,那么在别处对付我们我们最多也就是抗议和反对,反倒是助长了我们对付我们的心思。” “四年前菏泽会盟的战争法,各国诸侯之所以遵守,不是因为我们说服了他们,而是因为我们枪决了齐公子午,各国诸侯贵族大夫都要考虑到万一他们做的类似的事被我们抓住枪决怎么办。” “如果有人觉得,那是因为讲义理而使得贵族相信不杀为义,那就可笑了。” 本身就有几个人是支持先发制人的,听这人一说,也都纷纷点头。 四年前菏泽会盟前后,泗上墨家可谓是说了许多出格的话,连周天子前来册封的使者都不屑于接触,断然拒绝封侯之事。 这要是在春秋时代,少说也是个楚王问鼎的罪状,各国都会出兵干涉以维护旧制度。 楚国当年可以问鼎,可以自称蛮夷观中国之政、可以自称王爵,到头来还是靠战场上说话。 四年前菏泽会盟,各国诸侯也只是口头上责骂了一些,却并没有太多的动作。 无他,仅仅是因为中原大战泗上渔翁得利,受损最小,各国都不敢打下去了。 放到宋国这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在宋国先发制人,可能会招致各国诸侯屠杀在明面活动的墨者,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礼送出境。 这种辩证的考虑,便是这边越凶狠,那边反而越客气;这边越隐忍,那边反而越凶狠。 和旧贵族之间的分歧,那真的是你死我活。如这人所言,墨家所规划的天下中没有贵族的位子;贵族们规划的天下中也没有平等的位子。 大战不可避免,这是四年前菏泽会盟就已经说清楚的事,从墨家绝口不提非攻转而制定战争法的那一刻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不需要说的太清楚太直白。 从“非攻”,转为“一天下为大利,非攻的解决方法就是兼爱、兼爱的前提是消除齐鲁越晋人的区别”的宣传口号的变动,再明白不过了。 之所以现在没打起来,只是因为各国包括泗上都觉得时间站在自己这边,越拖下去越有利,都在谋求变法集权。 宋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宋国不是费国,一旦宋国出事,整个中原都要有所反应。 宋国决定了三晋南下最重要的通路;决定了楚国北上最为便利的通路;也决定了泗上周边的安全和谋取中原的通路。 牵一发而动全身。 众人沉默片刻,负责人道:“既说是获胜才可以谈利弊,那么就现在来看,不考虑泗上出兵,我们获胜的可能有多大?” 那个支持先发制人的墨者自信满满地道:“七成,至少。” “我们在商丘有不少人,而且随时可以组织起来至少四个连队的士卒。” “皇父一族的私兵距离商丘还远,两天时间,我们足以控制住商丘的局面。” “商丘既得,戴氏一族本就颇得民心,况且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一直有武装,所谓非攻守城。” “一旦控制住商丘局面,便可以武装起来至少三万士卒。骑兵虽无,但炮兵我们有优势。” “野战对垒,却也不惧,商丘城下决战,未必就输给皇父一族。” “就算不决战,我们固守商丘,皇父钺翎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泗上是否出兵,时间都在我们这边。” “扩军之后,三个师就在泗水,防备宋国有变,六指为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可控制宋国局面。” “而魏楚等国,想要出兵却难。” “一则,魏国出兵与否,需要考虑秦国和韩国的态度。” “二则,陈蔡等地,楚王集权变革,那里并没有实权的封君,楚国想要出兵,便必须要经过楚王的允许,而不是有封君私兵县公可以直接用县兵先出征,倒逼楚王宣战。” “泗上不出兵,商丘的事,那是皇父一族嘴里的戴氏之乱。” “如果各国以戴氏之乱的名义出兵,就必然不敢动我们在各国明面活动的同志,他敢动我们的人,那就不是干涉宋国,而是对泗上开战。对泗上开战,我们可以直扑魏国河东地、楚国陈蔡地,他们只怕也要考虑。” “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成事,回旋的空间极大。泗上中央那边自然会作出应对。” “可若是我们直接妥协隐忍,那失去了主动,难不成我们这的放弃宋地?” “不放弃宋地,那么我们便师出无……无旧名。以利天下和害天下的名义发动战争,那就是彻底和各国宣战。只要我们能够成功,那么还可以用助戴氏的名义出兵。” 这人说的极有底气,而这底气的原因,就是因为商丘是泗上之外墨家的大本营,那是墨家起家的地方。 二十年前就有木器厂里安插各种成建制的墨者士卒的行动,现在更是如此,墨家在商丘的势力远不是皇父钺翎能够想到的。 对基层的控制力,是个悖论。如果皇父钺翎能够做到集权、控制思想言论、控制墨家活动,准确掌握商丘的各种情况,那他也不至于现在连那些分权的贵族都没解决。 这年月,不是谁想集权就能集权的,原本的历史上从吴起逃到楚国开始,楚国就想要集权,集了百余年到头来还是没集成。 皇父钺翎虽有才能,可他毕竟是旧时代的人,商丘城内的局面是他所学习的、家族传承的贵族统治术从未面对过的大变局,他隐约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但距离总结出新的统治术还差得远。 商丘城内的局面,远比皇父一族想的复杂。 磨坊、木器作坊、大型打铁作坊,里面有许多成建制退下来的士卒,经常轮换,平日看似为民,一旦需要立刻就可以连同军官之类都直接复原。 他以为那些失地农夫受墨家言论影响,实际上却是真正平等派的农家,两边的道义细细思量实则有着巨大的差异。 他以为本地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在自己的私兵来临后便像是旧战场上车士阵亡后的徒卒一样,实际上里面成组织的墨者既是无冕的隐藏基层政权、又随时可以转为军事组织。 再加上墨家在商丘活动了太久,民众极为认可,名声又高又好,商丘本地二十年前政变之后,民众一直强势,也经常有参与守城的军事训练。 虽然比不上那些专职的士卒,但相对于一般的农兵,组织力还是要强许多的。 不算皇父钺翎掌握的私兵,可以说皇父钺翎在商丘城的势力并不是太强大。而那些成建制有组织的私兵,在抵达商丘之前只要先发制人成功,那么这些私兵就要被困在商丘城下。 商丘民众缺乏正规骑兵,但步兵却不缺少,而且很快就可以拉起来一支数万人的国人义师。 在商丘先发制人成功的可能性极高,这也就有了谈利弊的资格。 至于之后的事,那就需要整个天下的墨者去承担后果,可这后果本身就是要承担的,早晚都要承担,或许只是提前了。 况且,这人说的也没错,就算隐忍了,反倒是让诸侯觉得泗上如今不想打仗,极为虚弱,反倒可能一致结盟。 除却那些自耕农和手工业者的“非攻”的为守城自发可以组织起来的国人义师,还有一支更为激进的、可以借用的力量。 那就是涌入城中的失地农夫,之前贵族想要挑唆自耕农工商业者和失地农民矛盾的事,被墨家化解,使得这些失地农夫的怨恨日增。 市贾豚当年来到商丘,提出的条件大肆宣扬。泗上出钱出人迁徙这些人开垦荒泽,恰恰是皇父钺翎和贵族们反对,因为他提了一个贵族们根本不可能接受的要求。 现在这份怨恨的宣泄口,就是那些用各种手段占地的贵族,这些人也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在国都中极具破坏力的力量。 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土地均分”、“市贾不二价”的真正平等的宣扬在这些人中很有影响力,而农家的人和墨家的关系很不错,至少此时是完全可以合作的伙伴。 负责的人琢磨了一下,阖上了记录利弊的小书本,心里也不得不考虑这些失地农民的巨大破坏力。 如果这一次隐忍,隐忍的只是墨家,而农家的那些真正平等派的人是绝对不会隐忍的。 到时候,宋国的局面就会比预想的还要混乱,直至完全得不到控制。 宋国是个泥潭,对于泗上而言需要的是宋国稳定、可以继续中立,而不是彻底的混乱,现在就爆发一场完全不可收拾的由农家主导的“真正平等”的国人暴动。 弊端的确存在,可就像是那人所言,先发制人,把握主动,将来怎么做回旋的余地更大;可若是后发制人,除了赢得天下的同情之外,并无意义。 思索许久,他想到了泗上时候适和他说的话。 “如今,泗上有自己的教育、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贤才培养体系。天下那些人的同情,无关紧要,只需要他们支持我们的道义、认为我们能够让天下人包括他们得利就已足够。再多的士人来泗上,也还是需要从头开始学习新的体系,不再是二十年前天下识字的人就那么多的时候了。” “二十年前那些同情我们利天下之行的人,可以引以为同心同德的同志;而现在,只需要让他们做我们的朋友就够了。” 第二十八章 先发制人(下) 这些话,正是菏泽会盟之后他从别处调回泗上再学习的时候适讲的。 因为这涉及到整个天下在其余诸侯国墨者的活动的纲领。 就像是当初许多宣义部的人回到泗上,重新学习,以应对新时代的宣扬一样,这些秘密墨者在各国的活动也随着禽滑厘重病去世、适上位为巨子之后改变了纲领。 以往是“聚天下之材、引入泗上”,因为那时候能够识字的士人是天下革新的重要力量,泗上需要人才,需要大量的人才。 四年前适上位之后,泗上的教育体系、军事体系已经完善,每年都可以培养足够的人才,识字人口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积累了极多。 真正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基本都来了泗上,剩余的最多也就是一些感性的同情者:他们同情底层民众的困苦,但却对泗上的暴力手段有些不安和反对。 这样的人,当个朋友也就罢了,想要吸引他们真正按照泗上的手段利天下,太难。 况且本地的人才已经足够,最多也就是给天下别处的士人留下一条通道,实际上并不指望他们作为利天下的主力。 这从四年前泗上大会之后墨家的高层人员构成就能够看出来。 二十多年前商丘改组的时候,适这样的真正平民没有几个,墨翟之下,禽滑厘是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齐名的人才;孟胜等人那是楚国封君亦师亦友的朋友;公造冶公造铸那也至少都是士人,而且祖上也算是铸客;屈将是楚国屈氏旁支;胡非子是田氏亲族…… 四年前泗上的内部斗争,实际上是泗上本地人的斗争,是利天下派和泗上非攻立国派的斗争,只不过那时候适立足不稳,所以需要原本墨子收拢的天下之才的老人们的帮助。 等到坐稳之后,墨家的高层大半数之上都是本地人,而且当年投入巨大的教育体系终于到二十年后回报的时候,源源不断的识字人口使得墨家不再迫切地需要外部的士人。 大量的经过教育的平民阶层开始崛起,庶农工商出身的年轻墨者开始成为泗上的基干支柱力量,这时候对于外部各国士人的态度也就发生了转变。 五年前是……有利天下之心,就说服他们去往泗上,因为那时候缺干部。 现在则是……有同情心,就和他们交好,但是让他们留在本地,除非是那些掌握着历史、天文、数学等等知识的人才需要想办法弄到泗上。 五年前再往前,是泗上不强,则天下墨者不安,所以要先充实泗上的力量。 现在则是,泗上已经很强,需要的更多的有同情心的士人低阶贵族留在本地,做将来的带路党。 像是西门彘和甘德,就是这种政策改变前后的例子。 如果是现在,西门彘这样的年轻人一般都会选择灌输一些利天下的大义,但却会让他们留在本地,而不是让他们前往泗上;甘德则属于是掌握着足够的天文学知识,所以可以不惜代价地将他送到泗上。 虽然纲领已经在四年前发生了改变,虽然大多数墨者都接受了重新学习,可是思维的转变有个过程。 许多人还处在之前那种“义在墨、曲在旧贵、天下士人同情以引士人入墨”的思维模式下并未转变过来。 这也就是之前有人说“其曲在我”为弊的缘由。 在商丘的秘密墨者的负责人四年前在泗上,听适讲过这些东西,他记得当时还用了杨朱之学和墨家摒弃前嫌的合作做了解释。 说是杨朱之学的问题,不在于不能够使得天下大利,而在于不能用于现在,想要成事太过漫长。 因为不取他人之物、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自由、为我这些东西,发展到极致,是可以利天下的,而他们利天下的方式,就是城邑极度发展,有足够的“有自己的财产且不希望被别人侵犯”的人,自发举事,城邑暴动,整个天下如同夜晚星辰一样四处都有光芒,从而才能利天下。 可希望不取他人之物、他人也不取自己之物的前提,是自己得有。可现在来看,利天下的主要可以借用的力量,恰恰是一群没资格谈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人。 这就是墨家可以和杨朱摒弃前嫌,但却绝对不可能利用杨朱之学来利天下的缘故。 那些对于底层同情的士人,也是一样。 他们有自己的东西,他们不敢去破坏整个天下,因为他们害怕这样的火焰会烧到自己。 他们更多信奉的,是杨朱之学,为我、贵己、重生、节欲。 这样的人,有恻隐之心,但却难以成事,至少现在难以成事。 墨家的道义,对他们而言并不好,可是……都靠对手的衬托,两害相权取其轻,相较于君主和贵族,这些人反而更靠近墨家一些。 他们可以做朋友,但是改造他们的力气,不如从泗上自小培养一些底层出身的年轻人,性价比更高。 所以只要让他们做朋友就可以了,势弱的时候自然需要他们的同情,但强盛的时候,难不成他们觉得重分土地过于残酷而反对就要听他们的吗? 至于真正底层的民众……他们需要的选择是支持还是反对,同情这种情愫对于他们现在而言是一种奢侈。 说到同情,其曲在我还是其曲在贵族,总要有个主体,谁同情? 他们是民众,但又不是民众的全部。 谁支持、谁反对、谁同情、谁可以一起走、谁可以是同心同德的同志、谁是不可调和的敌人,这是要分清楚的。 所以“其曲在我”的问题,就可以更为透彻地看作是:失去了一部分士人阶层的同情,但却得到了数万乃至数十万宋国底层民众的支持,是利?是弊? 更为深刻一点想,其实还是在于一个需求,二十年前识字人口太少,一个识字有很强学习基础的士人,其实价值胜于百余名乃至千余名最底层的民众。 而现在……随他们同情与否,只要不是仇恨就行,泗上的体系已经稳固,需要的是人口、财富、市场,识字人口充足,那些人的价值也就下降了。 引颈就戮、等着贵族举起屠刀再反击,固然能换取天下那些有恻隐之心的士人的眼泪,但这几滴眼泪现在是否还重要? 二十年前的墨家,和现在泗上的墨家并不是一个墨家。 从道义、人员阶层组织再到代言的阶层,都已经被彻底修正了。 他在来商丘之前,对纲领的转变认识深刻,所以才可以成为宋国地区秘密墨者活动的第一顺位的负责人。 所以他很清楚,对于此时的墨家而言,一个数十万人口膏腴之土的市场和劳动力的价值,胜过整个天下有恻隐之心的士人的同情。 四年前他们还有机会成为同志,但现在注定了他们只能是朋友,他们的态度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负责人又想,既然这些底层士人的态度不算重要了,那么贵族和君主的态度就更不需要考虑了。 宋国无乱,只要墨家的道义不改,君主和大贵族对于墨家始终不会和平相处。 墨家是否先发制人,不会改变各国君主的态度。 之前那个说要先发制人的墨者说的没错,如今各国对于墨家的态度,不是源于墨家的利天下之心,而是源于五年前的中原大战,以及菏泽会盟时候咄咄逼人地枪决齐公子午的举动。 列国相争的背景之下,墨家整日骂秦国胜绰等人的义是叛了子墨子之义;痛斥秦国的变革那是不可持久而有害天下的,可是这边一边骂着,秦国和墨家之间一边眉来眼去,时不时默契地从东西两面恶心恶心魏国。 各国诸侯对于墨家的警觉,早就存在,而且四年前就已经明白大战不可避免,但是真正撕破脸要考虑的后果太多。 秦国是在内部最有资格撕破脸的,可因为地缘的缘故,秦国才不会撕破脸,还巴不得泗上更加强势威压魏韩楚。 齐国是最想最想撕破脸的,可却没资格,四年前的会盟和约中明确规定,齐国加入任何盟约就视为“害天下”,泗上会直接插入临淄,在泗水方向抗住各国干涉军一年的实力还是有的,可临淄却挡不住莒城方向的猛攻。 条约中明确规定,哪怕是齐国和燕国结盟,也视为有害天下之心,只要结盟会盟就要挨打。而且沂蒙山尽失,长城东南线被墨家占据,无险可守,齐国的局面比五年前还要凶险——一大堆战争中被俘的贵族、齐西南地区被土改不准变动的土地,都让齐国内部不稳定。 魏国倒是想撕破脸,可就怕他当出头鸟撕破脸,那边中山、赵、秦、楚等国立刻和泗上尽释前嫌…… 这些东西,都是这些高层墨者学习过的,听过泗上那些墨家的核心人物讲过的,因为这时候通讯不便,那些分派到各地的墨者的负责人都必须要熟知天下局势,有纲领指引,以便做出准确的判断。 现在商丘的局面,是皇父钺翎准备自己点一把火,让整个宋国燃烧起来,不受控制,逼着各国诸侯尽释前嫌,防止平等尚贤封田国人共政的火焰烧到他们的头上。 所以现在要做的,是要把这场大火,伪装为一场炊烟,哪怕各国都不相信,但至少样子是要做一做的。 既然皇父钺翎想要点火,墨家这边要做的,就是带人灭火。 等火烧起来再灭,便难。 既是这样,不如先动手,先把要点火的人弄死。 毕竟,皇父钺翎只是询政院令尹,宋国真正的国君,是那个吉祥物宋公。 只不过许多人都把他忘了而已。 只要能够先发制人攻入宫室,逼问宋公为何要造反、为何要支持皇父钺翎乱政……在火枪的枪口下,想来宋公定会痛斥皇父一族乱政。 都是做吉祥物,在皇父一族那里做,和在戴氏一族那里做,又有什么不同?若是不想做,费、缯、薛等地的侯爵故事,宋公想必也该听过。 权衡再三,负责人终于道:“我支持先发制人。但必须要做到三点。” “其一,起事,与戴氏一同直扑宫室,控制宋公,由他出面怒斥皇父一族,派出使者,表示这是宋国内政,此事涉及到和墨家的非攻盟约,一旦有他国入宋,即视为对墨家宣战。” “其二,击杀或者赶走皇父一族,全城戒严,组织民众,分发武器。” “其三,派人通知泗上的同时,建议中央的态度要强硬,作出总动员的态势,使得宋国继续中立成为一种各国都能接受的选择。” “如有可能……直接出兵,越快平定宋国的局势越好。不要给魏楚任何的反应时间,在他们作出行动之前,宋国已经安定,那么他们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越拖,越促使他们可能出兵。” “越要打,他们越不敢打;越不敢打,他们反而越想打。做的样子越可怖,我们在各诸侯城邑里的同志越安全。” 第二十九章 今日无事 次日白天。 一如既往。 既不平静,也是太过混乱,一年多的时间商丘都是如此,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既不平静也不太过混乱的日子,许多人觉得没有彻底混乱就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一天。 街市上,有在人群中滔滔不绝宣讲的自发的义士,也有围绕在义士周围听着宣讲的闲人。 一个小商贩肩膀上挑着一个细长的扁担,没有在那个滔滔不绝宣讲的义士身边逗留,而是擦身而过。 那义士正在那里讲什么“平等”和“贤者与民并耕”之类的话,不少听讲的人大声叫好,热血澎湃。 挑着扁担的小商贩则悠然地喊着自己的生意,沉重的便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借助这股颤动,他可以很省力,这可不是一两日能够练出来的本事。 “焊锡壶咯!” “焊锡壶咯!” 叫声在街市的边角处响起,今日正好是墨家所谓的休沐日,商丘城不少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今日正是上集市上购买货物的日子。 商贩觉得今日人不少,就先在这里逗留一下,等一会儿再走街串巷。 他将扁担放在地上,找了一处阴凉的树下歇脚,从扁担的后面摸出来一个葫芦,打开后咕咚咕咚地灌了一些还有些热的开水。 他的左边是个狙公,也就是耍猴戏的人,听声音应该是楚人,因为楚地猴子多,而楚地不少的城邑都有耍猴戏的。 正所谓“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后世庄子这个朝三暮四的小故事中的狙公,就是做这种事的,楚国人的巫术中认为猴子可以使得马不得瘟疫,由巫术开始延伸了这样一个行当。 商丘人原本是没有见过这种猴戏的,这些年商丘不断地发展,城内的人比起当年要富庶的多,这种需要城市发展才可以出现的职业也足够养活自己。 此时还没有开演,狙公正拿着几个橡子喂着猴子,引来了不少孩子,拿着花生投掷给猴子,狙公也不禁止,而是借着机会希望吸引更多的人。 焊锡壶的小商贩的右边,是个揉糖的,围了更多的孩子。 揉糖的手艺人将从南海那些种植园运来的蔗糖融化,用强有力的双臂不断地扯着那些融化后的糖,就像是旁边面馆里的人抻面一样,将那些融化的糖弄成一条条层叠在一起的细丝,里面满满的都是气泡。 这也是泗上传出来的手艺,也正是因为南海地区大量的甘蔗种植,以及商丘不断的发展,使得既有了存在的基础,也有了延续的基础。 再远处,则聚着不少的穿着短褐草鞋的人,一大群人蹲在树下,他们被称作“流佣”,也就是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也没有土地的人,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一群人等待着那些作坊招人、亦或是有土地的人雇他们去做工。 现在不是好时候,棉花还没有收获,等到棉花收获的时候,他们便可以每天都有事做,一天还能喝一顿酒,得一些钱。 焊锡壶的商贩收回了目光,又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位主顾。 一个女子手里提着一块黑乎乎的、看上去原本是个锡壶的东西走过来。 也不需要说什么,商贩就把这把原本是个锡壶的奇怪东西接了过去,从后面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秤,略微称了一下,便道:“可是要加一些钱才行。” 女子点头,嘟囔道:“那日我正烧着水,正好外面来了收布税的人,我便让孩子看着点。不曾想墨家那日正好来这边演戏,这孩子就跑了出去,我也忘了这事。等我回来的时候,锡壶都已经烧化了……” 锡壶匠人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要不然你们这锡壶用了就不坏,我可凭什么吃饭呢?” 女子也只是嘟囔几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听匠人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 锡壶是从二十五年前商丘城外第一次开始喝开水后流行起来的,尤其是墨家在这边不断宣扬说喝生水容易得病之类的话,也因为商丘城逐渐富庶,这种习惯逐渐传开。 锡壶是这时候最常见的水壶,因为锡的熔点很低、也因为诸夏的青铜文明有许多熟悉锡的工匠,以及……泗上至今为止想要弄一个很轻薄的铁壶所耗费的价格太高。 再之后以为烈酒的传播,许多人喜欢在冬日烫酒喝,这种锡壶流传的就更为广泛。 锡壶匠人也是商丘工匠会的一员,这焊锡壶的手艺是墨家派人来教的,免费。 正常的木匠、铁匠之类的人,如今都是一门好手艺,并不愁饭吃。 倒是焊锡壶这样的手艺,因为是新兴的,加入的门槛也低得很,只需要每年参加两次工匠会的集体活动,一起听听讲故事就行。 很多行业,不参加工匠会根本就混不下去,就像是旁边那个拉糖的、亦或是这个锡壶匠人,这行业的门槛其实很低。 商丘的政府也不可能管这么宽,连收税都是件难事,况于手工业者。 但正因为门槛低,所以不加入工匠会,就休想自己干,工匠会内部的人就会把不加入工匠会而自己干的人排挤破产。 工匠会才是商丘城工商业者的无冕政府,颇有点阻碍进步的封建行会的意思,但于此时却是一种最便宜的基层组织控制方式。 加入工匠会,才有自己的地盘和范围,才可以在遇到别人欺压的时候有人出头。 像是类似于工匠会这样的无冕的隐形政府组织,在商丘城不少,包括集体祭祀天帝的村社之类的诸多组织,都是在对外的时候有利可图的。 焊锡壶的匠人对此很满意,这样可以保证他的收入,而且工匠会里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这样的手工业者,彼此之间也算是投气。 他这一门焊锡壶的手艺学了才不过四年,算是子承父业,虽然时间不长,手艺可是不低。 女人拿来的那团黑乎乎的锡锭,在他的手里很快地融化铺开,又加了一些锡料,融化成薄薄的锡饼,冷却后熟练地卷起来。 他也没问需不需要雕花,只需要看看女人的打扮就知道女人大约是干什么的,雕花这种事自然也不必问。 锡匠在等待锡冷却卷壶的时候,随口问道:“你们今年的税缴了吗?织布的布税今年可是也涨了?” 女人一听这话就打开了话匣子,嘟囔道:“可不是涨了嘛。如今棉纱都被那些和贵人们亲近的商人控制着,我们又买不到,也没有钱买。” “我家良人跟着人去泗上送货的时候,就说人家泗上可不是这样的。现如今我们这税还用得着秋日才缴?只要是包买的时候,就要缴纳了。” 女人从事的是商丘颇为发达的棉纺织行业,不过不是作坊制手工业工厂,而是由一些和贵族亲近的包买商人控制着棉花和面纱,女人家中自己有织布机。 这些包买的商人将棉花面纱之类包给女人,女人纺织成布匹后,再获取自己的劳动收入。 在这个过程中,包买商人不再是单纯的商人,赚取的实际上是这些织布女人的劳动力价值,因为劳动使得纱线变为了布匹,这其中增值的部分便由那些包买商人得到。 一个小小的税制改革,牵扯到千家万户,女人也一样受到影响。 原本她们只需要缴纳秋日的布税就行,但现在则变为每一次包买都需要提前缴纳一定的税,比如这一次从别人那里包了二十锭纱线,就需要先缴纳二十锭纱线的税,可是包买人给予他们的工钱却还是那么多。 女人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些焊锡壶的,难不成也加了税?” 焊锡壶那人点头道:“怎么没加?秋税是要缴纳的,还加了一些军赋,每年本就剩不下多少钱,如今又要多交。” 女人也道:“正是呀,军赋军赋,咱们和泗上这么近,谁也不敢打咱们,当年我父亲他们守城,起义助公子上位的上位,那时候可是说好的,以后免除军赋,只要有守城的义务就好。” “现在可好,皇父家要养兵,却让我们拿钱,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了,凭什么那些贵人不缴税,却先让我们缴?人家泗上那边可是都要缴税的,听说连巨子都要缴税呢……人家那才叫人皆天帝之臣的平等。”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在缴税这件事上,经过二十多年宣传和民间结社活动的洗礼,商丘城的民众早已是今非昔比。 浓浓的不满充斥于最平常的对话之中,锡壶匠人也跟着女人一起埋怨了几句,手里的活却没停下,很快就将一个崭新的锡壶弄好。 交过去后,得了几个钱,女人神色匆匆,急着回去织布赚钱,各有各的关于生活的忙碌。 不远处,一声锣响,狙公开始耍猴;在旁边,抻糖的匠人迎来了自己今日的第一单生意;远处大树下,那些得业则生、失业则死的流佣们围着一个来雇人的主顾……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今日无事。 第三十章 淡然 今日无事。 不少人心中欣慰,因为阴云已经密布了太久,今日无事就是一件最好的消息。 当锡壶匠人迎来自己今日的第二个主顾的时候,今日无事的感叹终于被打断。 热闹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铜铃声。 正接了第二个锡壶的匠人和旁边几个工匠一样,侧耳听了听远处的铜铃声,急忙将锡壶放下。 “对不住了,工匠会有事,我要去。若是不去,是不行的。” 这铜铃声是工匠会内部的信号,以为工匠会不是个慈善组织,而是一个类似于行会的组织,这里面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不去的话被开除工匠会,纵然有些手艺,却也不能够在商丘城凭自己的手艺容身。 不远处就有一个每年工匠会的成员聚在一起听讲故事的场所,这些工匠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有服役的义务,都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这是从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就有的规矩和习惯,本身也是国人的传统。 铜铃声响过,锡壶匠人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扁担,和那个等着回去烧水的人道了声歉,急忙来到了不远处的那间屋子。 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少的人。 “出事了……” 匠人刚一进来,就感觉到了那种紧张的气氛,十余名手持燧石枪的壮汉站在门口,胳膊上缠绕着那些武士们喜欢戴在头上的赤帻。 铁条做的短剑在燧石枪的枪口处发出黑色的凶狠光泽,十余名壮汉穿的都是很常见的短褐,也都是手工业者的正常打扮,但看这样子却分明是正规的士卒。 看上去院落内有些混乱,可实际上却是井井有条,按照各自不同的工匠行业的分工,有专门的人负责。 “锡匠们来这边……” 远处有人喊着,门口有人在负责登记,锡壶匠人很熟悉这一套动作,熟练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领取了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贴在了自己的扁担上,旁边有专门的人负责看管。 放下了扁担,朝着锡匠会所在的地方挤过去,那里已经在清点名字。 就在清点名字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猛烈的爆炸声。 ………… 商丘西南,二十年前守城之后墨家在商丘得以存在的一处当年制造转射机、床弩;如今却转型为大型木器作坊的院墙内。 数百名做木器活的工匠们正在神色凝重地领取他们刚放下不过两年的武器,这些做木匠活的工匠们多是从外地逃亡到泗上的逃亡农奴,在军中服役后也学习了许多的手艺,退役之后有不少人被安排到了这些木器作坊中。 这里面多是一些从宋国逃亡到泗上的人,而且不少还是商丘附近的人,能够以这样的身份回到商丘生活他们也很喜欢。 这座大型的木器作坊,是一座典型的墨家官营作坊,因为作坊内有民主集中制度,也有墨者代表,顺便还有武器。 旁边的木器作坊、磨坊、铁匠作坊等等作坊的院落内都在上演着这样的一幕,很快四个齐装满员的步卒连队就组建了起来。 连长、连代表本身就存在;工人委员会的人自发转为士卒委员会的成员,两门炮被从木器作坊的仓库中拖出来,原本负责测量木器和检验的技术工毫无滞涩地拿起了大炮需要的推杆和量角器。 平日的大义已经讲了太多,当年逃亡的仇恨至今还未散去,商丘本地人的情愫一直藏于心中。 这一次不再需要宣讲什么,只是宣读了一份“商丘特委的紧急命令”,命令他们立刻重新服役。 “各连队检查火药和铅弹!” 原本作坊的负责人、曾经的连长下达了命令,重新武装起来的士卒们一两年没有摸枪,如今再摸起来却也不觉得陌生。 当年逃亡到泗上之后,就成建制地编在一起,退役之后又成建制地去作坊做木匠活,建制一直都在。 很快,四个齐装满员的步卒连队从商丘城的西南角出发,远处已经传来了爆炸声。 不少经过了短暂混乱后的民众涌上街头,或是领取武器,或是在一些隐形基层组织负责人的带领下修筑街垒,还有不少人自发地跟在这些士卒的后面。 这一支六百多人的队伍是此时整个商丘城内组织起来的军事组织中,听起来最没有激情、也最不激昂的队伍。 但偏偏,他们是战斗力最强的。 在前面带路的人领着这一支队伍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路,越过了一间又一间的房屋。 不少地方的民众已经被组织起来,戴着红色袖标的人在维持城内的秩序,就像是二十年前守城的时候一样,各种禁令诸如防火之类的命令都开始有条不紊的实施着。 远处已经传来了枪声,商丘地区的负责人很快和一部分在商丘的高层墨者出现在队伍面前,一同前来的还有几辆贵族的马车。 先发制人的暴动已经开始。 几个街区的民众已经被发动起来,筑起了街垒,分发了武器,在掺杂其中的墨者的组织下,和皇父一族以及城内的贵族私兵们进行对抗。 他们封锁了几处街道,为的就是让这支成建制的武装迅速抵达宫室区且不受影响。 宫室区附近的街垒也已经准备完毕,墨家拆了不少的房屋,直接明确表示将来给钱,以墨家一贯的信誉,民众对于拆屋这种事也不以为意。 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而且知道了皇父钺翎的动手时间,在商丘这座墨家起家的地方,这些隐藏在商丘城内的墨者很快让皇父钺翎知道了什么叫组织和谋划。 最开始的几声爆炸的巨响,就是从皇父钺翎的宅邸传来的,四枚沉重的铁雷被投掷进了皇父一族的宅院内,门口两辆装满了火药的马车将皇父一族的宅院炸的鸡犬不宁。 迟滞皇父一族反应的时候,各个作坊里的成建制的士卒也都已经武装完毕,快速地朝着宫室挺进。 被通知的戴氏一族的私兵死士,率先在宫室附近和皇父一族的私兵接战,被组织起来的民众也开始有组织的修筑街垒对抗。 ………… 宋宫室之内。 宋公子田听着外面的爆炸声,看着慌乱的近侍们,一脸平静地自斟自饮。 二十多年前父亲死后刚刚继位的他,如横行无忌的螃蟹,只觉得大权在握,父亲实在无能,今日朝晋、明日臣楚,毫无一国之君的尊严,也无殷商后裔的高傲。 二十多年后做了多年傀儡的他,如缩手缩脚的乌龟,平静沉稳颇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不管国政,只是饮酒作乐。 此时的案几之下,还有一些还未干掉的酒痕,那是最开始爆炸声响起的时候他惊慌的证据。 但是很快,近侍们回报说,戴氏一族听闻皇父一族想要赶尽杀绝为民请命的戴氏所以才反抗的,并且近侍确定自己在宫室的外墙上看到了戴氏的旗帜和族徽之后,子田那略微一点的惊慌也没了。 最开始的惊慌,他以为是墨家要取宋。 等到听闻是戴氏一族起事后,子田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墨家想要取宋就好,只要戴氏出面,自己这个宋公依旧做的。 二十年前在皇父一族之下当傀儡,如今换个人手下当傀儡还不是一样,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利益和生活以及宋公的地位就行。 至于说二十年前的雄心壮志,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也是看明白了。 当年武王灭商之后,宋国分封的这地方,无险可守,一片平原,四周全是诸姬,明摆着是要提防宋国的殷商后裔。 现如今大争之世已经来临,宋国夹在齐、魏、韩、楚以及泗上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作为? 外部并无奋起再复襄公之志的可能,内部二十年前政变之后,大权旁落,更是没有丝毫取政的可能。 墨家当年掺了一脚后,弄出的什么询政院和国民议政制度,把宋国本就存在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给制度化了,贵族共和的同时又掺杂了诸多的民众议政的条件,贵族们乐于如此制度、民众的力量和影响力也与日俱增。 所谓“祭在寡人、政在询政院”,宋公除了还有个祭祀社稷的职责之外,再无其余的权力。 宋国二十年的和平,使得子姓公族都开始堕落,沉迷于酒色、财富之中,对于公族权力从旁支夺回这样的事殊乏兴趣。 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还有公孙泽这样的真正君子,食君之禄为君效死。 二十年后,哪里还有这样的君子,只剩下一群要么琢磨着怎么发财、要么琢磨着怎么从政、要么琢磨着怎么利天下的低阶贵族。 作为国君,只剩下祭祀这一项权力和义务,那也意味着他这个国君不再有实权。 宫中的近侍守卫,有多少皇父一族的人、有多少秘密的墨者、有多少戴氏一族的人,他都懒得去管,也管不过来。 此时此刻,看着一旁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妻妾、看着一旁偷偷哭的儿女,子田一脸镇定。 又饮了一杯酒,他冲着身旁几名信得过的近侍说道:“封闭宫室内门,站在内墙上观察,谁赢了,就开门。” 说罢,他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宫门闭,胜者入。擅入者,必担弑君之名,吾有死志。” 真要是墨家要搞人人平等选贤人为天子的大事,自己自然当不了宋公。 可若不是,自己活着还是有必要的,自己无权无兵,可恰恰这条命还能威慑一下他人。 写完这几个字,取来沉重的印玺,在这张纸的上面印下了自己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是宋公的痕迹。 待近侍拿着纸离开后,他起身冲着妻妾与子女们道:“今日休沐,何以闷闷?” 说罢指着一名在那里不言语的邯郸姬道:“我来击节,你且来一段踮屣之舞,外面的炮声枪声便可为乐,岂不壮哉?” 说罢,手掌轻拍在案几之上,摇头晃脑地击打着快节奏的节拍,旁边的几名乐师也急忙演奏。 外面,枪声阵阵,如惊蛰节气时候商丘家家户户这几年兴起的炒豆时候的爆豆声。 里面,子田其笑妍妍,击节而赞,目光流转于邯郸姬角尖旋转的身姿上,乐不可言。 第三十一章 壮士断腕 皇父钺翎的宅邸中,皇父钺翎审视着身边的每个心腹,哂笑道:“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之中竟还有心怀利天下之心的人物。天下大乱,便连有忠心的义士都如此难得吗?” 外面的枪声不断,皇父钺翎明白一定是走露的消息。 戴氏一族这一下打在他的七寸上,谋划的政变最为危险的时候就是发起政变的前一天。 早一些,对面若是有动作,自己也可以做出应对。 晚一些,对面来不及动作,自己便可掌握主动。 偏偏就在自己即将发起的前一日出了这样的事,让皇父钺翎极为难做。 他是没想到墨家在商丘城内的力量和组织能力,或者说有所了解但还是低估了。 肯定是昨晚上才走漏的消息,能够在短短半天之内将城内混乱成这个样子,皇父钺翎只觉得这哪里是宋国的商丘?这分明是泗上的商丘! 一干人都沉默不做声,皇父钺翎骂过之后,也知道此时不能急于揪出叛徒,便道:“如此事已泄,如之奈何?” 上午还在谋划的时候,自家的院内就先挨了四枚炸弹,两辆装满火药的马车将他的院墙炸塌,使得他极为惊慌。 众人和他都以为这是戴氏和墨家准备先把他干掉,混乱中只能选择让私兵先做防御。 不曾想对方只是虚晃一枪,并没有围攻他的府邸,而是直接去了宫室,那里的战斗正在进行,可是指挥瘫痪,听这炮声和火枪的密集程度,也能知晓那里究竟有多少人。 一心腹思索之后道:“城中已不能成事,不若趁乱立刻出城。” 皇父钺翎知道自己的私兵主力在城外,城内的情况现在来看已经控制不住了。 他又问道:“出城之后呢?” 那心腹道:“出城之后,集结大军,万万不可围商丘。” “其一,此间必有墨家的人相助,昔年楚师数万围攻商丘且不能下,我等围攻必然不能破城。” “其二,若商丘被戴氏所得,我们再攻进来就难了。若是攻城不利,屯于坚城之下,军心易散,不可持久。” “依我之见,不如带私兵返回封地,与各处贵族合兵一处,不围商丘,不近泗水,以封地包围商丘。” “不攻、不打、不野战,现在各处的封地变革,打压屠戮驱赶那里的心术不正之人。” 皇父钺翎琢磨了片刻,微微点头,这心腹的想法甚合他的心意,也算是将错就错的补救方式。 如今城内是不可能成事了,放弃商丘城,若是集结私兵攻打商丘,只怕一时半刻攻打不下,而且很可能在城下损失惨重。 那些私兵可以在控制商丘城的情况下维系他的统治,但是如果商丘城先被人拿到手中防守的话,他也明白攻不下商丘。 若是退回封地,和商丘保持着一种不攻不打不决战、搞两个宋国的策略,反倒最为合适。 各处封地中贵族的力量强大,所谓攘外必先安,届时正可以先将封地内的潜在的暴乱分子清除。 让开商丘、陶邑之类的不可能控制的、工商业者和自耕农势力强大的城邑,转而回到封地内对抗。 越是大的城邑,民众的力量越强大,反倒是那些封地的村社受到了各种思潮的影响最小。 那心腹见皇父钺翎点头,立刻又道:“若戴氏一族取商丘,商丘可守,但却难战。商丘民众守城我们攻不下来,可若是野战,他们也无能无力” “到时候您不攻商丘,他们也不敢攻打您。占据各处封地,便可将时间拖延。” “此事和墨家扯不开干系,诸国对于此事也必然震动。” “若您退守封地,分为两个宋国,与其余贵族合盟,占据大半宋地,商丘又不能出兵攻打,到时候各国都可以作出反应。” “如果泗上不出兵,只靠商丘等几座城邑,想要击败您是困难的,至少也需要一年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够组织兵力出征。” “如果泗上出兵,那么魏楚韩各国必然也会出兵,到时候便可以引以为外援。” 皇父钺翎哀叹道:“我只怕如此,宋分两地。魏楚韩与泗上焦灼,到时候他们那些大国密谋,便将宋地一分为二,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我在商丘起事,其目的就是为了动刀杀人,倒逼那些庶民作出出格之事,令各国震动。可现在若是分宋……各国只怕另有心思,未必不会选择和墨家妥协。” “我早就说,什么分封建制礼法治国、什么民为神主选贤为天子,都是一丘之貉、并无二致!都有吞并宇内之心,并不会因为制度的区别就对放过宋国……” 那谋士道:“主公勿要急躁,此事不是魏楚韩想和墨家媾和分掉宋国就可以分掉的。魏韩楚不想打,我们可以逼着他们打。” “待退回封地之后,立刻清洗封地之民。但凡有口称平等、贵族为蠹虫、分地、尚贤、贵不恒贵贱不恒贱之人,皆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过一个。” “包括那些公开身份的墨者,统统车裂绞死,届时再写檄文一篇,痛斥墨家之万恶。” “主公不要忘记泗上墨家的行政方式,他们既说民为神主,又向来喜欢煽动借用庶民的力量,却也一样最容易被民意所左右。” “到时候,就算是鞔之适等人不想打、只想分掉宋国,可到时候泗上民意涛涛,他这个巨子不打,自然有愿意打的人会收拢民心,到时候鞔之适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退兵弭兵妥协之类的提议,必将被泗上民众视为‘害天下’,人人欲战,鞔之适等人不想战也不行。” “到时候,泗上大军来袭,魏楚韩难道会放任墨家独占宋地?这便是用墨家逼着魏楚韩出兵、而想要逼着墨家出兵就要利用泗上的行政方式。” “民众参政,固然可以民强,但也一样会有反噬,民意左右政策,那就不是鞔之适等人可以控制的了的。” “只要魏楚韩参战,齐越必出兵,到时候泗上纵然善战,也未必能胜。而且届时,我等杀了那么多人,墨家必然不会同意弭兵,不打到最后一个人他们绝不会罢休,因为他们若是罢休,那么就等同于失掉了他们所谓利天下的大义,便不能再收拢人心,泗上就会先乱起来。” “魏韩楚想要制衡墨家,必然要留下宋国,因为如果他们可以灭宋,墨家灭宋似乎也非是罪责,他们需要保留宋国,以求礼法大义,这样才可以与泗上对抗。” 皇父钺翎闻言大喜,拍手赞道:“此言大善,是我乱了心思,竟没有想到。” “只要我们杀的人多,墨家必然和我们不死不休,哪怕是分宋这样大为有利泗上的事,泗上的民众也必然不会同意。谁让墨家一直借用煽动民众之力,这正是他们的弱点。” “只要他们不弭兵分宋,魏楚韩也必会为了宋流尽最后一滴血。若不然,泗上独得宋地,魏楚韩起不知唇亡齿寒之危?” “而且,到时候我们先做反墨檄文,我们也不求魏楚韩出兵,而是等他们主动出兵。” “我们不求,他们若出兵,那就是以同意我们反墨檄文的理由出兵。到时候,便是不想战,也得战!” “求他们,他们推三阻四,反倒多要城邑为贿;不求他们,他们也一样要出兵,而且不是为救宋而出兵,是为反墨而出兵。” “此言大善!大善!汝之建言,可值千户之封。” 那心腹谢过后道:“我出言,非是为了俸禄封地,而是为了我心中的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贵贱有别,天地之理,不可撼动。” “我早就觉得墨家之言必会祸乱天下,只恨诸侯短视,不能齐心,借此机会,正可圆我心中报复,又可成全我心中的义,正该如此。” “主公切记,诸事不决,难以决断的时候,敌人想要怎么样,我们偏不怎么样,那往往就是对的。” “墨家若是想要取宋,早已可以,这一次宋地乱局持续许久,墨家一直在压制,看得出他们也并不愿意现在就打仗。” “他们既不想,我们便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偏偏逼他们打。” “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一定是不坏的办法。” 几句话让皇父钺翎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过来许多东西。 泗上墨家的政策、策略、谋划,都是前所未有的。 不是说人的谋划能力比他们要高,而是一种完全和旧时代不同的处事方式和组织模式,使得皇父钺翎难以应对。 若都处在旧时代,泗上那些人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搞礼法规矩隐藏之下的阴谋诡计,只怕无人能是皇父钺翎的对手。 可如今对抗的却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东西,皇父钺翎并无经验。 在商丘活动的那些墨者,可能并非是泗上一流的人才,但他对抗起来已是极为困难。 一些本来只是二流的人才,在泗上的模式下可以让旧时代皇父钺翎这样第一流的人物无可奈何。 被动之下,这心腹所言的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能够主动应对泗上的谋划,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泗上做什么他偏偏让泗上做不成就可以。 今日事如此,泗上不想打,那就把泗上拖进战争,不能让泗上牵着鼻子走,化被动为主动。 他这也算是壮士断腕,城中还有不少的势力,可是明显难以成功了,那就不如舍弃城中的这些势力,从商丘出逃。 留在城中,万一失败,那可能会直接身死,家族覆灭,再无起事的机会。戴氏一族不会放过他,就算不杀,也会驱逐楚国,使之流亡。 略微思索之后,皇父钺翎考虑了一下封地的势力和宋国现在的局面,觉得心腹所言的依托封地包围商丘的策略正合适。 墨家活动最猖獗的地方,是城邑,在村社封地的力量反倒很少。 一则是因为封地的农夫很少接触外面的事务,二则是城邑越发展这种平等尚贤的学说越容易被人接受,三则就是城内组织民众的成本更低一些。 既然墨家联合戴氏先发制人,商丘城便要放弃。 现在宋国大致分为几块,彭城沛邑泗水一线,一直到陶邑,几乎就已经是泗上墨家的庭院,进出随意,城内根本不服从那些封建主。 商丘周边,二十年前政变之后,以自耕农为主,加上商丘城内大量的手工业者、商人、失地农夫。 除此两处之外,剩余的多数都是贵族可以控制的封地。 那里墨家的活动并不是很猖獗,一则严苛的经济政策使得那里的工商业发展的不好,并没有足够的认可那些学说的人;二则也就是贵族在自己的封地内还能够继续用原本的统治方式维系统治。 放弃商丘返回封地,商丘城送给戴氏,戴氏所能控制的也不过商丘周边百里和戴氏的封地。 泗水沿岸,那里戴氏根本管辖不了。 商丘是大城,仅次于这些年急速发展的、处在泗上贸易北线重要节点的陶邑。 城内数万户,外加周边的万户,本身民众又多是原本的国人,有很好的军事素质。 但是皇父钺翎确信,至少墨家不出面,商丘城自守有余,进攻不足。 自己若是能够在封地联合其余的贵族,效仿当年郑国将宋国一分为二,戴氏想要攻打自己至少需要准备一年时间,而且民众未必愿意作战。 商丘城的民众如今变得厌战,一则愈发富庶,二则也就是大多短视,只觉得自己得利了就好,并没有多少想要管辖别处的心思。 只要能够把时间拖延一下,各国都会做出反应,那才能引以为援。 若换了常人,或许此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心腹前往楚魏等国,效仿当年哭秦庭之事,跪求各国出兵。 可皇父钺翎决定反其道而用之,自己不但不求他们出兵,还要做足姿态,以最坚定的反墨君子的态度,高举反平等反尚贤遵礼法的旗帜,让各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若不出兵,墨家真要是占据了泗上,魏楚韩都会很难受,当年晋城之战就已经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天下之中的宋国出了这样的事,又怎么会不管不顾? 若可出兵,自己一没有求援、而没有恳请、三没有城邑为贿,出兵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除了一起反平等反尚贤遵礼法之外,便也没有别的理由。 那样的话,便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了,断然没有了瓜分宋国的可能。 要么,泗上那边击败了魏楚韩齐越联军,天下震动,无敢战者,宋国社稷自然灭亡,自己家族的宏图美梦也固然无存。 要么,泗上那边不敌魏楚韩齐越联军,退守泗上,泗上多筑堡垒,民风彪悍善战,自然攻不下来,那么宋国作为各国与泗上的缓冲,必然会被各国留下。 因为到时候一旦获胜,各国之间的不信任就会成为主流,无论谁想自己吞掉宋国都不可能,皇父钺翎觉得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在各国矛盾中求存,壮大宋国的力量。 再有一种可能……那或许是皇父钺翎最不愿意看到的。 联军和泗上在宋国的土地上打成焦灼,整个宋国化为焦土,成为各国的战场。泗上赢不了联军,联军也赢不了泗上,整个宋国打到最后,再无崛起之资,死伤过半…… 但至少,这只是一种可能,自己还有搏一下的机会。就算整个宋国的庶民都为自己的雄心壮志陪葬,那也是值得的。 第三十二章 功与罪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 皇父钺翎也是做大事的人,衡量之后,当即下令,出逃商丘,赶往封地和自己的私兵会和。 商丘城若是能被控制,自己的私兵便可以压制商丘。若不在自己手中,攻下来千难万难。 或许城中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但于此时都是可以放弃的。 ………… 宫室之内。 戴琮身边的几名近侍擦干了剑上的血,将那些忠于皇父一族的士卒的尸体堆积到一处。 几名墨者在后面并不做声,戴琮轻咳一声,立刻有仆从送来了衣衫。 换去了身上沾着鲜血的甲胄,穿上诸夏贵族的华服,正了衣冠与玉,也不带随从,自己一人走到了紧闭的宫室内门之前。 在墨家的帮助下他已经控制住了宫室附近的局面,这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带着沾满鲜血的士卒近侍一同去见宋公。 门很快就被打开。 就在打开的一瞬间,戴琮立刻将泪水布满了自己的两腮,进入宫室之后,跪地痛哭道:“君上!皇父一族有乱政篡取之心,我不得已而逐之,城中战火,皆我之罪!” 刚刚观看过了踮屣之舞的宋公子田也立刻起身相迎,酝酿了一下情绪道:“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皇父一族素来有乱政之心,狼子野心,贪而无厌,你能够驱逐他,这是你的功德,怎么能够说是罪呢?” “你大有功于宋,今日事,可于桑林祭祀之时,告之先祖。戴公之裔,救宋于危难之中,这是先祖所喜欢的,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如是再三,戴琮这才起身,说道:“国政不可一日不治,皇父一族窃居询政院大尹之位久矣,国人皆怨。今日他已出逃,恳请君上以国事为重,告之百姓,当新选询政院大尹。” “昔年叶公子高平楚白公之乱,居功而不授,避嫌归政隐于叶。叶公真君子也,我素有羡慕之心,今日事毕,请君上许我归乡。” 子田连忙相扶道:“此言差矣啊!” “昔年白公胜乱后,叶公集大司马与令尹于一身,可惟楚有才,又有公孙宁、公孙宽之辈,皆可为任。” “况且其时白公被杀,楚国已定,故可隐居让贤。” “如今皇父一族党羽犹在,商丘虽暂安,却犹有灾祸,此时民心不安,你若让位,这不是效仿上古贤人,这是置宋国社稷于不顾啊!” 戴琮仿佛是恍然大悟,连忙跪拜道:“非君上之言,吾误社稷矣!” 子田又道:“况且,自二十年前国人参政以来,询政院大尹之职,为君子所选,非是寡人所能定夺。” “祭在寡人,政出询政院,此当年血誓,寡人岂能悖誓?” 子田这是在告诉戴琮,请放心,我绝对没有夺权收政之心。 祭祀的事,你交给我;政事你们来负责。 只有一样,以往公田税收的作用是用于祭祀,这祭祀的钱你们得从税收里给我,不能少了我的用度。 戴琮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叹道:“自襄公之后,桑林之舞久不蹈矣,成汤所传之鼎亦少祭祀,实在是殷商子孙的罪责啊。” 戴琮的意思是告诉子田,你放心,只要你不管政事,我准备想办法给你多拨点钱。 用的是桑林舞和祭鼎的理由,想来这也是可以达成的。 当年的血誓子田主要是没有实力违背,真要是想要独揽大权,这些贵族们就会先把自己干掉,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大肆提及当年的血誓。 戴氏也罢,皇父一族也罢,以及灵、乐、萧都氏族,在子田看来,都是一个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今日事,无非也就是戴氏赢了。 若是皇父一族赢了,今日也一定提着戴氏的人头来见,子田觉得到时候自己要说的那番话可能也和今天差不多。 戴琮见子田这样说,又道:“如今皇父一族叛逆出逃,恳请君上授命,以叛逆之罪诛之。” 子田略微犹豫,随后道:“皇父一族也是公族旁支,罪责如何,需得明确。” 他不想担这个责任。 将来万一皇父一族杀回来,自己要为今天的话负责任的。 今天戴氏在商丘赢了现在,可将来呢? 他想要作出决定,必须要戴氏再给予他一些信心。 戴氏也不是不明白子田在想什么,子田也避开这个话题,又问道:“今日事,死伤多乎?都是宋国子民,不忍多伤亡。” 戴琮道:“无多。皇父一族不得人心,民众皆助除逆。商丘民众久受皇父一族之苦,皇父一族私兵之中也多有倒戈者。” 这是在告诉子田,城内的局面完全在控制之中,至少商丘城内对于这件事并不反对,反而有诸多支持者。 实际上要不是有泗上在边上,换了谁都一样,但民众总是希望换一个执政者便可以做的好一些,日子好过一些,这种期待并不少。 子田又问:“今日事,有利于社稷,立下功勋者皆可赏赐。却不知击溃皇父一族私兵的,竟是谁家子弟?” 戴琮连忙道:“多是商丘作坊内的匠人雇工。尤其城西南处的作坊可为首功,但他们多为义而不取利。二十年前守商丘者,今日救商丘。” 子田点点头,心道果然是墨家在背后。 戴琮既然这么说,也等同于在告诉子田,我背后有墨家撑腰,你且放心地宣布皇父一族是叛逆,皇父一族岂能与泗上义师相较? 当年商丘政变,也正是各个贵族想要找楚、魏撑腰导致的,只不过当年看似是亲晋派战胜了亲楚派,实际上却被既不亲晋也不亲楚的墨家组织民众分了一部分权,迫使亲晋一派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压制性的势力。 到如今列国纷争,子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父亲刚死就改元、认为自己有雄才大略、可以败楚退晋的那个年轻君主。 他现在已经明白,宋国的地理位置和国力,注定了宋国想要存活下去,只有依附附庸一条路。 他所瞧不起的父亲所走的路,现在看来竟是无比睿智。 晋强则亲晋、楚大则朝楚,这才得以保存宋国社稷。 如郑,如今又成了什么模样? 戴氏一族既然投靠了泗上,有泗上墨家在背后撑腰,这腰板便比那些没有外国撑腰的贵族要直硬许多。 宋国本地的贵族,若无外国靠山,那里能够掌权? 子田对于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不只是满意于戴氏有靠山,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称皇父一族为逆贼;更重要的是墨家既然参与此事,却又让戴氏取政,那分明就是准备继续保持宋国的存在,并不准备在宋国搞什么平等和选诸侯之类的事,自己这个宋公之位便可得以保全。 若是墨家没有参与,只是戴氏所为,只怕宋公此时就要慌张了。到时候戴氏既可能取宋、墨家也有可以直接吞宋效费缯故事。 不过子田并不急于作出决定,他需要等一个泗上的官方态度。 现在事已经出了,以泗上的消息传递能力,又距离泗上如此之近,想必十日之内必有结果。 只要泗上那边的官方声明一出,就可以确定墨家的态度。 是支持戴氏? 还是支持戴氏取缔皇父,仍旧维系宋公的存在? 到时候墨家必然要派人来见,一个是以墨家巨子使者的身份来见宋公;另一个便是以泗上政府首脑使者的身份去见戴氏。 只有到那时候,子田才可以做出最终的决定。 至于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他并不是太了解,只听戴氏的一面之词不够。 戴氏是报了大腿也好,亦或是有背后人撑腰也罢,这就是个门面,子田需要的是戴氏背后那些人的官方态度,戴氏的话在他耳中就是个屁。 戴琮自己却仿佛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倒不是没有,而是因为这一次墨家临时起事并没有得到泗上的同意,或者说时间上不允许。 他希望能够在泗上那边作出反应之前,先把这件事坐实了。 狐假虎威,借泗上之力诱使子田承认自己,承认皇父一族为叛逆,那么到时候墨家在支持自己上位、保持宋国独立这件事上也会更加倾斜于现状。 现在泗上还没有明确的表态,戴琮想要假装自己背后有泗上撑腰的明确表态,诱使子田承认自己和下达诛皇父一族的命令;同时又想要借用子田这样的态度,来诱使泗上真正的支持自己和给自己撑腰,达成既成事实。 子田却不傻,心中如明镜一样。 商丘的墨者不少,但除非是有泗上那边派来的专门使者,否则级别都不够,而且以泗上一贯的组织能力,子田明白若是泗上这一次已经明确表态,那么现在来见自己的,必然不会只是戴琮一人,必然会有墨者一同前来。 墨家的规矩,注定了商丘的墨者不能够单独表态,必须要等泗上那边的决定。 同样,哪怕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墨者、哪怕是个毛头小子,只要有泗上的书面文件或者直接说墨者公意,那么子田便可以确定泗上那边确实支持此事,因为墨家的规矩严苛,公意和公开表态,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哪怕是商丘地区最高级别的墨者也没资格。 既戴琮说墨家在背后撑腰,墨家却还没有官方态度,子田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个情况了,心道:“今日,你是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背后的人还未说话,我还需要等待。” 第三十三章 反什么 两日后,彭城。 适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难免有些起床气。 可等接过来那张纸看过之后,立刻清醒过来。 “两刻钟之后,七悟害都会到齐。” 书秘知道纸上的内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适急忙穿好衣裳。 一个房间内,昂贵的鲛人油灯明亮地燃烧着,这是齐国沿海地区如今发展起来的捕鲸业带来的油脂,作为石油出现之前和蓖麻油并列的润滑油和照明油脂,如今已经是不少纺织作坊必被的消耗品。 很快,其余人都已经到齐。 在来之前,他们已经看过了消息,都知道三天前在商丘发生的大事。 事情已经做了,好与不好、对与不对,那不是现在要讨论的事。 适揉了揉鼻梁,啧了一声道:“皇父钺翎也是个有想法的人,这是想要倒逼我们攻宋,以求各国反墨。”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七悟害道:“巨子之前不就说过嘛,贵族是牧民者,为一城之牧,民众不过是羔羊,可以当做三牲来祭祀他们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像是操过了处子的轻薄男子,将皇父一族抛弃,转而支持戴氏,他也只好再找别人。” 几个人笑了笑,适也笑道:“只不过他打的好主意却未必有用。如今商丘不在他的手中,他也不过就是个贵族,不再是询政院大尹。” “我看这件事做的对,当机立断,不管怎么样,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是谈?是打?取决于我们。” “只不过这件事尚需再调查研究,询问一下当事人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这件事就算对,我看褒奖却需要低调一些。” 短短一句话,就将商丘墨者的处置定了性,但话也不能说的太满。 泗上经过这些年的内部斗争,天下派压制了泗上非攻立国派,但是激进派或者叫机会主义派也大为抬头,毕竟当年是借助了他们的力量压制了非攻立国派。 若是这件事大加褒奖,可能会造成诸多的后果。 商丘和别处不一样,那是墨家的起家之地,百人之中可能就能抓出来一个墨者,剩下还有三个至少是同情者。 那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力量最强大的地方,也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商丘这件事处置的……在适看来,虽然很意外,但并没有多少错。 至少抓住了主动权,但是大张旗鼓地褒奖,却可能引发别处的墨者投机心切,以至于直接在各处城邑暴动,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 若是成了就有大功,若是败了最多也就是在内部被排挤,这可不行。 所以他先声明,这件事必须要仔细调查之后,再给出结论。 是不是情非得已? 是不是经过内部的表决? 是不是之前确实没有听到风声所以来不及汇报? 是不是经过了利弊的权衡? 种种这些,都需要督检部的人去查,最后给出一个结论。 适一直持一种稳健的态度,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后世始皇帝给出的历史教训。 没有足够的干部、没有足够的民众基础和宣传,就算天下一统,很可能被贵族们抓住机会反叛。 再一个先楚后中原的战略这是一直定下的,宋国和中原地区不是当务之急。 他持稳健的态度,七悟害之中既有持激进机会主义态度的,也有持妥协非攻立国的,对于这件事他也只能以巨子的身份,谈谈必须经过调查再给予褒奖以及低调的态度。 众人对于这个态度倒并不反对。 一人道:“如今商丘已经在戴氏和我们手中,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是继续暴动,借助这一次民众激愤的力量一步到位,先让戴氏取政,再驱逐戴氏?还是……还是继续允许戴氏取宋国之政?” 这种事,涉及太多,看似一个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涉及到内部将来可能的斗争。 如果说继续暴动,借民众之力一步到位,日后局面大为不利,各国联合出兵,以至于泗上出现了困难局面,那么支持继续暴动的人就要受到质疑。 最起码一个路线错误的帽子是摘不掉的,下一次推选七悟害的时候肯定是要受到质疑和诘难的。 如果说支持戴氏取宋,如果戴氏将来稳固的局面,一脚把墨家踢开,成为反墨先锋,那么今日支持戴氏取宋的人也必要遭受到质疑。 总需要有人背锅,墨家的组织结构倒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巨子其实可以背全部的锅。 因为锅是错误,如果是每个人都有错,那么就是组织模式和组织方法的错误,这会动摇墨家的根基,所以由一个人背是最好的。 这个问题抛给适,适琢磨了一下,倒是没有过多考虑,说道:“依我看,戴氏取宋这对利天下大业有利。” “其一,现在商丘的局面,戴氏控制不了。他必要我们的帮助。” “其二,利天下大业需要时间,戴氏整理宋国国政收拢权力也需要时间。时间对我们有利。” “其三,也就是皇父钺翎的想法,他既想借魏楚韩之力对付我们,我们也总得给魏楚韩各国一个台阶下。” “商丘这件事,虽然事起突然,但却未必会引发新一轮的中原大战。” 他这算是给出了表态,但表态之外,必须要有足够的分析让其余人信服,不能够直接给出一个结论,这也是墨家内部的规矩。 不过分析这样的事,适在表明了态度之后,算是他的嫡系的年轻一辈的七悟害便跟进道:“巨子的想法是对的。” “魏楚韩各国打与不打,不在于皇父钺翎,而在于我们的态度。” “如果我们迅速控制了宋国的局面,给予魏楚韩一个台阶下,他们未必会出兵。这个台阶,就是宋国继续保持中立,不参与各国纷争,也不允许各国驻军。” “于里,宋国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禁脔,别人夺不走,我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缓冲国,一个亲近我们、至少不会反对我们的缓冲国。” “宋国的生产、粮食、丝绸、贸易,实际上受控于我们。至于人口,只要我们允许宋国重分土地、打碎分封建制的宗法礼法制度,人口自然会流向我们。” “于外,楚国正在变革的关键期、韩国对宋并无兴趣只是琢磨着吞并郑国,魏国恐慌于我们和秦国东西对进。” “只要我们做出足够的态度,做出不惜一切代价维系我们在宋国的利益的态度,他们就要迟疑、要考虑他们承受的代价。” “到时候,以宋国中立作为台阶,他们便也可以退一步,至少可以给国内贵族们一个交代。” “我们必须要清楚,各国国君本身未必有战争的意愿,譬如楚王,他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发动这样一场战争。” “但是,他们又必须要说服国内的贵族,至少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依旧以楚国而论,熊疑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楚国的封君。” “我们不能只考虑我们的困难,要设身处地地站在熊疑的角度上去考虑这件事。” “打,那么必须和贵族妥协,之前为变法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不打,如果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贵族们只怕会逼宫。” “至于齐越,魏楚韩不动,他们就不敢动,他们的态度取决于魏楚韩。” “反过来,魏楚韩的态度,又取决于我们。宋国的局面平静的越快,他们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因而外部局势对于我们而言,还是在于我们内部。” “只要我们内部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作出总动员不惜要引发第二次中原大战的态度,魏楚韩三国就会软弱,甚至不惜以绥靖之法,默许宋国的现状,以求我们不要和他们作战。” 第一次中原大战,代指的就是五年前那一场涉及到中山、楚、魏、齐、泗上、韩、赵等诸国的混战。 适不由想到了那句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的话,只是此时尚有不少问题需要斟酌。 魏楚韩的态度,不能够仅凭自己的判断和猜测,但也不能过于被动等他们先发声反应。 适想了一下,说道:“其实皇父钺翎犯了一个错,他高估了旧时代的规矩法理的重要性。” “二十年前那场政变,即便我们不参与,宋国也会乱,我们没有能力制造一场混乱,我们只能在混乱来临的时候借用这样的混乱。”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秦国变革、楚国变革,再加上郑国三分、驷子阳之乱、宋国内乱……种种这些,都说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旧时代的规矩、宗法制礼法之下的天下已经无法存在了,必须要变革了。” “二十年前,我们墨家就谈尚贤、贵者不恒贵、平等、选贤人为天子之类的话,除却儒生认为我们无父之外,倒是在各国都有认同的。” “为何?因为在这之前,天下那些士人已经觉察到,依靠旧的法度规矩和宗法制,已经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天下必然要变个模样。” “故而百家争鸣,天下人纷纷为各家弟子,哪怕是杨朱那样的为我、利己的无君学问,也有诸多弟子。” 他顿了一下,看着两个一直以为魏楚韩必然会出兵干涉的人道:“如果旧规矩真的有那么重要,宗法分封深入人心,那么我们和杨朱的学说不会引发天下的争论,而是会被人哂笑为异端邪说不屑一顾,没人相信,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晋、秦、齐、楚、郑之乱,让天下人都明白旧时代的规矩是不对的。” “可是!新的规矩还未建立起,我们的规矩是一种可能,他们的规矩也是一种可能,但却没有一种新的天下制度让人觉得理所当然、整个天下都认为就该如此、不可变更。包括我们的,也包括他们的。” “所以,选天子也好、平等兼爱也罢,引来的结果是有人反对,但反对的内容却是仔细分析种种可能、平等兼爱可能造成的混乱……却除了儒生之外,并无人直接说这天理难容,也没有其余人觉得旧时代的规矩就是天经地义不可变动,只是审视我们的道义,从中寻找漏洞。” “如果说……如今的天下是这样的,我们的学说一出,民众以为可笑认为天子不可选、士人认为平等简直是有悖人伦,那么,可以说整个天下都会反对我们。” “可现在并不是,所以天下人对于我们更多的是这样一种态度:且看看、且观后效。甚至于包括大多数低阶贵族和失去地位的贵族和渴望平等的士人。” “这就是各国要出兵的最大困难。士卒是由人组成的,就算是魏侯楚王,他也需要兵卒、兵卒上面有士、士上面有大夫。” “天下士人会选择忠诚地去执行君王的命令,但在内心他们并不认为我们罪不可恕天理难容。” “至于最底层做兵卒的民众,我们在齐国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抓获了俘虏又放回去。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当时看来或许只是小利,但于现在看,楚王魏侯也必须要考虑一件事:万一他们的士卒被我们俘获,再有一场大败,那些俘虏受到我们的‘蛊惑’归国,怎么办?” 他笑着看着每个人,巡视了一圈道:“皇父钺翎觉得,举起反墨的旗帜,便能得到天下的认可,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天下,甚至于楚魏各国,都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人组成在一起的整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反墨,反的是什么?反的是我们的道义。” “我们的道义是什么?” “尚贤,平等、兼爱、天下安定、人民富足、无有三患、无有战争。” “那么,他高举反墨的旗帜……那就很有趣。他反尚贤,也就是说他要把士人和落魄贵族的上升路堵死;反平等,那就是要把那些心怀大志的豪侠让他们低人一等;反兼爱,那就是希望天下人交战血流成河;反天下安定,反人民富足、反无有三患……” “他以为自己振臂高呼天下响应,我看这就是个笑话。因为多数民众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深奥道义,但却知道我们反对战争、希望人民富足、为天下带去了诸多新工具种子使民众不再饥困、而且民众喜欢用好坏来分,除开宋国那些已经发展尝到了新时代苦难的地方,剩余的还是觉得我们是……好人。” “楚人眼中,他皇父钺翎算老几?论及名声,又怎么和我们比?他凭什么让天下云集响应?“ 第三十四章 没安好心 话虽是这样说,让众人安心,实际上适心中自己都有些紧张。 如今泗上天下派是主流,他借用天下派压制了非攻立国派,煽动起来了利天下的狂热。 这件事长远看是好的,但是短期看必然是有反噬的,那就是事到如今不管怎么样都必须要动手了。 不然民意沸腾,再行压制,那又是思潮混乱,之前数年的舆论转向毫无意义;将来的统一战争也要受到影响。 就算是为了彻底压制非攻立国派,这一仗也必须要打。 宋国的局面对于泗上是个很尴尬的存在,如果宋国这的能够保证完全中立不受其余诸侯控制,那其实是对泗上最为有利的局面。 那样的话,名义上宋国是独立的,但实际上就是泗上的市场、原材料基地以及后备人口补充地,以及做一个非常完美的缓冲国。 五年前适放弃了齐西南地区,力排众议归还了齐国所有被占据的土地和富庶的汶水平原区,为了就是不希望墨家过早地卷入中原乱局。 宋国的地势比之齐西南更为敏感。 二十年前宋国政变之后的种种政策和盟约,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宋国各自为政,做一个名义上的国家,但实际上却是一块又一块独立的封地和城邑。 本来可以利用皇父一族和其余贵族关于集权还是分权的矛盾,可现在双方摒弃前嫌,至少在大敌面前通力合作,这就让墨家很难做。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了,既苦于工商业不足够发达、又苦于工商业已经发展。 旧时代的痛楚还未抹去、新时代的痛楚也已降临,在平等这件事上,农家比墨家要激进的多,他们自称真正平等派,既反旧贵族,也反那些转型为经营性土地主的新贵族。 宋国大量的失地农民,使得更为激进的农家在宋国这几年的影响力大涨。 墨家一直在控制泗上的局面,可那些贵族的所作所为,让墨家已经控制不住。 怒火滔天之下,要是农家起事,那可比墨家要激进的多,贵族们依旧在作死,到现在这种局面,如果再不出兵迅速平定宋国的局面,那就这的要天下震动了。 仇恨是可以积累的,也是双向的,贵族可以杀庶民,庶民一样可以反过来杀贵族。 杀自然是可以的,但现在若是杀的太过分宋国太乱也不太好,至少对泗上不好。 在说完那些让众人安心的话后,适道:“如果我们能够在一个月之内控制宋国的局面,那局势可以说是完全对我们有利。” “当年公子鲍取宋之后,各国也想要出兵干涉,但宋国政局一安稳,各国都不得不犹豫放弃。” “现在我们还站在宋国的后面,一个月的时间,魏楚韩各国都不可能做好战争的准备。” “皇父钺翎敢喊反墨,我们就让他刚喊完就死。控制住了宋国的局面后,再靠使节去解决后续的问题。” 垂垂老矣已然年迈的公造冶道:“皇父一族加上宋国的其余贵族,合兵一起的话约有五万,不可能再多了。” “但是他们分散各地,我们可以各个击破,实际上我们要面对的,也就是皇父一族的私兵以及他封地宋国西部的部分贵族,三万最多。” “六指一直在宋境等待,三个步卒师外加一个骑兵师,应该足以迅速击溃他们。” “不过总动员还是必要的。” “我们现在的常备义师应付宋、齐、越当无问题,但并不足以让迅速让各国放弃对我们开战的心思。” “打与不打,不在于我们,我们只能按照说知之术推理魏楚韩未必出兵,但人心难测,也要做好他们万一出兵的准备。” 对此看法,众人也都认可,做好准备胜于没有准备。 市贾豚苦笑道:“这等于是花钱买弭兵啊。一次总动员,耗费无数,就算不打,动员也至少要维持到宋国局面稳定、各国确定都不能出兵、外交斡旋结束之后。” “少说,也要三个月。粮食、军需品、马匹、夏收……种种这些都要被影响。” “不过这要是打起来再动员,我们便可能损失更大,我是同意总动员以吓唬一下魏楚韩的。” 适又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点头同意,众人便表决了一下,全数通过了立刻出兵宋国、泗上总动员的意见。 在场的诸人都明白,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 打还是不打,必须要在开始之前就想清楚怎么结束。 如果各国不管不顾地出兵,那就无需考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能要一直持续到要么各国打累了、要么天下归一。 但如果各国不出兵,宋国今后的局势就是众人要考虑清楚的。 周礼之下的诸侯国,是以宗法制、礼法、血缘、分封建制为基础的统治手段。 但旧的统治手段已经失效,新的统治手段还并不成熟。 如后世的汉承秦制,实际上还是有极多区别的,西汉算是平民皇帝,依靠自耕农维系统治,对于豪侠、富户、大族始终都在压制,黄帝借助平民的力量压制豪强,直到汉末豪强彻底压制不住。 这算是大部分君主制国家在宗法制分封建制覆灭之后的第一选择,非如此无以彻底压制贵族大族,批量的自耕农是帝制的扎实基础,也算是一种涂脂抹粉的手段。 随着泗上崛起、新技术的传播,各国的变革大部分都有这种倾向,做国民的君主,而不是天子的诸侯、大夫的君王。 这种变革,正是适所一直警惕的。 因为这样一来很容易出现齐族赵族这样的思潮。 至于宋国,那更是不可能允许他们集权成功,只能想办法继续掺沙子,搅浑水。 泗上需要一个强大的宋国作为邻居,也不要一个集权的宋国作为邻居,只需要一个松散、混乱、各自为政、只能自保不能进攻的宋国作为邻居。 皇父钺翎有野心,但过于警惕民众的暴动和泗上的力量,所以他只能选择和贵族媾和。 戴琮有野心,他本来就不是最大的贵族,不如放弃自己的那些东西,转而涂脂抹粉做“平民的代言人”,从而攫取权力。 这一点泗上早有共识,适早就骂过戴琮是照着泗上喜欢的样子打扮自己的营妓,今日可以讨好泗上,明日也一样可以讨好魏楚韩。 但墨家本事又是作为平民代言人的身份起家的,所以又不能明着反对戴琮的变革,还必须要支持。 一旦出兵的话,那就肯定是扫清宋国的旧贵族。 要么选择放弃封地、用几乎抢劫的方式赎买过来,以旧时代的小亩的亩产二十年赎买新的大亩,这和抢其实也差不多,但是说起来好听一点;要么逃亡他国,没收封地再分。 戴琮因为在贵族内部规则下并不可能攫取权力,所以他既然得不到,便要毁掉别人可能得到的。 因而他借用墨家的平等之义,在宋国鼓吹民众选贤人为询政院大尹,也就是跳开当年君子院的牵制,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 他也是看准了墨家暂时并没有吞并宋国的心思,所以他可以借助自耕农的力量成为询政院大尹,改组原来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然后慢慢再收拢权力。 墨家需要一个戴琮稳定宋国的局面、和让宋国这件事变为一场贵族政变,至少是掩耳盗铃的贵族政变:连耳朵都不掩的话,楚魏就算不想管,也不好找理由;戴琮也知道墨家需要他,所以竭尽所能宣扬自己心在庶民的义。 事情一旦成功,大量的贵族要么完蛋要么逃亡,大批的土地空余出来,宋国的内部矛盾立刻就能解决,戴琮成为宋国的第一任真正的民选大尹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二十年前宋国政变之后的古怪制度,可谓是水到渠成。 礼崩乐坏,宗法制瓦解,一个分封的诸侯国需要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弥合整合一个国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诸侯以守其土,故诸侯有国、大夫有家。现在宗法制崩解、礼崩乐坏,国存在的法理又是什么呢? 在礼崩乐坏之前,贵族的是贵族的、君主的是君主的,除了贡赋和封建军事义务之外,君主没权利管贵族的封地、也没权利在贵族的土地上征税。 就像是鲁国的那几次政变,以及隳三都事件中各个贵族和贵族家臣的反应:贵族的家臣不是国君的封臣。 然而漫随着礼崩乐坏,宗法制解体,诸侯国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王权尚未集中、贵族权力依旧大,说这是一个国家,实际上四分五裂;说不是一个国家,可又在外部被看做一个国家。 原本礼法在,宗法制下,层层制约,君主只需要管辖直属贵族,贵族管辖家臣,国家就能够有效的作为一个整体存在。 宗法制的解体,造就的就是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七穆乱郑、宋三姓共政的局面。 尤其是宋国,由原本的宗法分封建制,转为一种君主和大姓贵族共和的局面,互相制约,各自分权。 君主说话不好使,贵族内部也有矛盾,又需要维系一个君主的存在。 春秋之前的氏族制度、国野之别、国人干政的传统,又使得国都民众在政事上有发言权。 譬如二十年前的郑楚战争,郑国民众反对对楚开战,临阵逃走全部被俘;比如当年因为外交政策被国人反对驱逐国君的行为种种。 于是二十年前,依照“小司徒有问万民迁都、立君、会盟之责”为基础,以宋国原本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寡头共和的基础,弄出了君子院和庶民院。 当时搞的时候,就是为了君子院和庶民院将来有一天打起来,因为当时贵族的势力还很强大、民众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权力,一手操控的适弄出了将来必然要出现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局面。 现在使命已经结束,可适也绝对不允许宋国出现一个凝聚的政治体系,得换个办法、符合现状地继续维系宋国只能自守不能集权的局面。 第三十五章 分权 现在民众的力量更为强大,贵族的势力更加衰弱,戴琮借力毁掉了贵族要做平民的贤人大尹,这种分君子庶民的议政制度也将各种弊端显露无疑,或者也很不利于戴琮想要集权的谋划,基本上可以宣告瓦解了。 而适向来又是不希望宋国集权成功、整合为一体的。 在宗法制瓦解、礼法崩溃、三姓共政和国人干政共存失败之后,必须要有一种新的制度来在政治上将宋国整合为一个……名义上的整体。 国家的存在,有时候需要一些法理,至少是听起来能够自圆其说名正言顺的理由。 宗法制礼法不曾崩解之前,宋国是大周三恪,殷商后裔、天子封国、周王朝的公爵。 崩解之后,三姓共政的局面,那法理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封地多,谁说的算。没有人拳头最大能打过其余所有人,那就互相妥协,三姓共政。 二十年前墨家掺和了一脚,民众发现原来我们的拳头也不小,于是君子院和庶民院共存。 现在民众的拳头愈发的大,戴琮上位的名义就是“民为神主”,平民的代言人。 这不只是宋国的情况,各国其实都如此。 宗法制名存实亡之后,各国都在找新的政治制度弥合维持一个国家。 齐国是用黄帝胜炎帝、田氏代齐五德轮回;秦国是用民皆可为爵、军国扩张人人可能得利,国君和每个有可能立下军功的人的表面利益一致;泗上则是解民之三患、平等兼爱同义止天下之战…… 宋国则直接就是民为神主,不要长远,不要利天下,只要眼前的利益,一个取民之粹的民选询政院大尹。 和泗上不一样之处就在于泗上从压制了非攻立国派之后,一直在宣扬:以禹为圣、重定九州、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统一这些内容。 换句话说,泗上存在的法理就是利天下和统一战争,除非非攻立国派上位,否则就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这也是天下人才来投的根基。 宋国则是厌战、非攻、薄税、独存、分地、免役。 在这种情况下,泗上这边就对宋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就像是皇父钺翎怒斥墨家,说泗上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的集权,却在宋国搞整天扯淡屁事都办不成的君子院和庶民院,其心险恶。 他也算是一针见血了,只是觉悟的晚了一些。 适始终认为,宋国是个烫手的山芋,拿到手里其实并不舒服,而且里利不多。宋国独立与否,不在于宋国自己,而在于天下的局势,所以天下定、宋国定;天下乱、宋国存。 既是这样,那么就可以想办法继续让宋国不可能完成集权,继续做一个只能防守和非攻的缓冲国。 此时正是一个机会。 和历史上的商鞅变法不同,和此时的胜绰吴起在秦国的变法也不同。 秦国的变法,那是自上而下的,君主和臣子利用才能和武力,压制旧贵族,由那些叛墨自上而下地培养官吏,形成一个扎实的自上而下的集权国家,所以墨家在秦国的活动极为艰难。 戴琮一没有武力,没有泗上墨家撑腰他不要说收拾整个宋国的贵族,就是和皇父一族单斗都斗不过。 二没有人才,他手里那几个人才,管一两座城邑还行,想要管辖整个宋国,效仿秦国的郡县制度,那是痴人说梦。 三没有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旁边就是泗上,有才能的人多是从泗上游学过的。 宋国这一次暴动的原因,也是因为贵族的欺压和皇父一族想要集权编练常备军的加税,所以完全可以利用这一切,把宋国弄成一个支离破碎、但名义上一统的宋国。 君子院和庶民院的两院制不可能存在了,那么就搞地方自治和地方联邦,彻底断了宋国集权的可能。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百家各自都有所发展,这也正是个机会。 农家既然在宋国势力颇大,号称真正平等派,那可以撺掇他们这一次搞事,占据几个城邑的主导权,在那里搞农家的制度;一些入世的道家、杨朱等学派,也可以在一些地方搞他们自己构想的制度;一些无政府派别希望能够小国寡民、复归自然、人人道法自然拥有自然法执法权的派别,也可以分去几城。 唯独复古的儒家可能分不到地盘,因为这一次民众暴动不可能再接受分封复古和礼法了,若是能够自我变革,或许也有可能,但现在看来他们并不太可能。 在认可一部分四年前大辩论中求同存异的“同义”的基础上,各自为政,在大义同的前提下小义各异,让宋国继续存在,作为百家的试验田,使得宋国绝对没有可能集权。 既说君子朋而不党,但如今正统的贵族君子已经所剩无几,各家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利益,以利而聚归纳其义则为党,宋国随他们去搞吧。 在此设想之下,适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地说了说。 有人道:“如此,就需要在和其余百家的人商议一下。我相信他们肯定是愿意的,不管是杨朱还是道家,都有入世的部分,农家更不必提。操作起来却也不难。” “本身诸多学派都在宋国活动,本地的信徒也不少,都是士人,管辖一地的能力至少不下于那些贵族,也更容易适应新的局面,大多都是些反礼法、反圣人的。” 此时信徒的含义,并不只是信徒,而是代表着这是一些有治国理政能力的识字阶层,虽然在泗上已经不稀罕,可在别处那都是人才。 没钱就不可能认字,不认字就不可能知道道义之别,不知道道义之别就不可能选择道、农、儒、杨等学派。 最底层的农夫,他们其实根本弄不清楚其中的区别。 贵族既然可以凭借门客和家臣统治封地,其实一个学派依靠学派的徒众统治一城一邑也非难事,最起码要比那些旧时代的贵族管辖的好。 另一人道:“只是农家学派要注意一下,他们的真正平等的想法……过于空想,而且……绝对不适用于商丘和泗水地区。” 适道:“除了商丘城内的失地民众外,他们在商丘和泗水地区富庶的城邑,信徒并不多,也没有民众的基础。” “但是,一些贵族的封地,却正适合他们。” “一则那里的土地确实需要均分,二则一些贵族依靠权力以门客家臣和依附的商人经营商业赚取利益,民众确实怨怒,既怒贵族也怒商人,他们的市贾不二价的想法在那里必能受到民众的认可。” “但若是陶邑,你看看农家哪里有人认可?我是这样看的,道家既有无为而治一派的,我看就可以就近安排在靠近泗上的地区。” “一则那里工商业发达,二则土地早已经私有买卖,三则无为而治的后果就必然是大的越大、小的越小,我们可以在泗上接应,也可以使得那里继续土地兼并使用,为我们继续提供粮食、棉花以及人口等。” 众人也都觉得可行,这样一来等同于将除复古派真儒之外的学派都拉到了宋国之中。 本身杨朱、墨家和儒家就是天下显学,再加上其余百家,等同于天下士人的大部分都在其中,剩余的也就是那些没有什么道义理念的士人。 让农家去泗水附近和陶邑去搞“真正平等”,那是要出大事的,而且也注定了不可能成功。 最重要的是对泗上大为不利,本身靠近泗上的宋国地区的农业已经基本完成了经营兼并的萌芽,佣耕制和大片土地经营制是比自耕农更有效率的,有泗上这个工商业发达地区的需求,已经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共同市场:那里归不归墨家直辖,并无区别。 农家的真正平等的思潮,是无奈的空想,是失地农夫的幻想,因为作为最底层,他们承受着贵族的盘剥,也承受着商人的盘剥,所以他们既希望贤者与民并耕,又幻想地希望市贾不二价。 对于一些受贵族盘剥严重的封地,这种学说既有民意基础,也是一种生产力的解放。 对于农家的安排,适道:“我觉得,可以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魏、楚边境的地方。” “将来万一有事,那里也将成为我们重要的助力,除非魏楚都承认农家在那里的治理、不从农夫手中收回土地,也不征税。” 这是明显的把农家和墨家绑在一起的举动,但即便如此明显,想必农家也会接受,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和道义,最多也就是在楚国有并耕而食、共同劳作等劳交换的空想乌托邦。 操作起来也极为简单。 一旦墨家出兵,迅速将宋国贵族的力量扫荡一空,在不撤军之前,宋国的局面看上去必然无比稳定。 但实际上,一旦撤军就是一个权力真空。 戴琮手底下没有足够的官吏人才去直辖;宋国内部也必然要先为大义宪律争论一段时间;原本贵族管辖范围之内的管理者要么逃亡要么被俘……这便是各个学派活动的机会。 等到局面稳定,戴琮就会发现,自己所能管辖的范围其实也就那么大,各地的地方势力都会掣肘,到时候他也只能无可奈何。 第三十六章 动员令 大致的战略商议完毕,都是围绕着削弱宋国、控制宋国、威慑各国使之用绥靖政策不出兵的构想。 公造冶最后问道:“如果魏楚韩齐越真的出兵……那也只能打下去了。” 适道:“总参谋部不是早有预案?这种可能一直存在,具体的策略早已经制定好了。” “魏楚韩一旦出兵,不管齐国参没参与,都要先打齐国,打下临淄,瓦解齐国。” “齐国会盟了要打、齐国没有会盟也要打。先解决齐国,迫使魏楚韩合兵一处。” 墨家的战略构想是先楚后中原,但对于各种意外情况也有预案,因为有时候别人未必会按照自己的构想来,总需要一个准备。 齐国无罪,哪怕是很有可能迫于自己的威胁不可能入盟,但一旦中原大战爆发,第一个打的必然就是齐国。 一则齐西南地区有良好的民众基础,二则就是瓦解齐国可以短期之内使得齐国无法集结力量。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为自己留下更多的准备时间。 五年前的大战,想必魏楚韩都有了经验教训,不可能继续用分兵合进的策略,担心被墨家各个击破而被吃掉。 但是一旦合兵,巨大的后勤压力使得各国不可能维系太久的战争状态,那样会出现全国性的大饥荒,尤其是农兵合一的制度下。 而且魏楚韩若是合兵,那就需要更长的时间,需要一个会盟合兵的集结点,在集结的过程中就可能出现战机被各个击破。 再者,既然要打,那就不可能围绕着宋国打。 宋国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又不像是泗水一带到处都是新式城防。 魏楚韩面临的压力也极为巨大,五年前第一次中原大战,墨家跳出了内线,在费国和齐国对抗,主力却直插齐国内部,围临淄以救费,全泗上安稳。 这一次如果真的打起来,也可以用一样的手段,魏楚韩都有可能被攻击,他们想要合兵在后勤压力和泗上的威胁之下,也必然会留下重兵守卫。 如果魏楚韩合兵,准备时间至少也要一年,准备的时间越久,秦、中山、赵这几个方向的外交斡旋的时间也就越多,秦国就算不出兵坐山观虎斗,那也肯定会给魏国巨大的心理压力。 只要歼灭一部,作出南守北攻的态势,魏国十有八九又会选择背盟,魏国一退,心思在郑的韩国也不可能继续打下去,只剩下楚国的话那就好说了。 如果只剩下楚国,最多两次胜利,楚国损失一旦惨重,整个楚国因为变法积累起来的矛盾就会爆发出来。 太子臧不能生育无子、王子良夫站在贵族一边觊觎太子之位、楚王一直在集权贵族怨声载道,楚王如果战胜了泗上一切好说,但只要失败一两次,楚国就等着内乱吧。 只是墨家高层也不愿意现在打,因为准备还未充分,南海地区的叛乱刚刚平息,那里大量的人口还未转化为基本盘,以及一旦开战泗上的经济可能会出大问题。 这些情况在场的人都知道,适最后总结道:“如果真打起来,我们固然有极大的困难,但魏楚韩各国的困难不比我们小,到时候比的就是韧性。” “不打,固然是好的。可真要打起来,也不必担心。我们的困难不如他们,而且他们内部的矛盾会因为战败和长期战争更加深重。” “尤其是要注意一点,以往各国作战,可能会接受换个君主的媾和方式,或者以惩罚君主的作为作为战争的理由。” “但他们和我们作战,除了反平等反尚贤反止战发人民富足之外,再没有别的理由了。他们要做的就是要根除我们,可一旦这么做,那就是等同于和泗上所有的民众为敌、和天下同情我们认可我们的民众为敌。” “他们终究是要灭亡的,本来我想着晚些日子给他们做好棺椁再让他们灭亡,可如果他们等不及现在就死,那我们总不能不杀。” 说服了众人之后,适亲自起草了“特别演习动员令”,签名印章之后,这一次会议的主要内容就已结束。 天还未亮,以一名委员为首的使节团,配属了六百名骑兵和两个专业的炮兵连队骨干,迅速前往宋国。 天刚亮,宋国政变的消息就被散播出去,楚王的使者急忙求见,但是墨家以暂时没有时间为理由拒绝接见,一个连队的卫戍旅的士卒直接在楚王使者的馆舍附近驻扎,作出一个不想和楚国谈的姿态。 到中午的时候,泗上集权的高效性便开始展现出来。 以彭城为中心,沿着四通八达的道路,手中擎着特别旗帜的传令兵朝着泗上各个方向疾驰而去。 下午,泗水上游的一个很普通的村社外。 村社的民众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掘着水渠,今年天气有些旱,但是幸于几年前挖掘的水渠,村社的土地得以浇灌,虽然产量会受影响,但至少不是荒年那样颗粒无收的情况。 地多人少的前提之下,泗水以及之下的苏北平原地区的村社,在宣传导向和利益驱使下,基本采用了集体合作的方式。 本身原本的氏族村社的残余还在,人均土地又多,大部分采用的都是粗犷的种植方式,并非是精耕细作。 一些双马重犁、马拉的割穗机、马拉的脱粒机之类的木铁时代的机械,也不是一家一户可以承担的,村社合力经营既可以承担一些风险,又可以合作经营一些手工业。 以及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合力一起修建水渠、挖掘水井这样一家一户根本难以承担的集体劳作。 这个很普通的村社修建水渠的现场,已经经常性地出现爆炸声,火药在泗上已经普及成为极为常见的事物,或是鞭炮、或是炸土坡、或是矿用,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也对埋在土堆石堆下的火药见惯不惊。 远处的一座小石头山崖上,已经被炸的千疮百孔,泗水流域、齐鲁西南、以至于苏北平原地区,大部分都是冲击平原,石头很是少见。 而冲击平原又很容易被洪水冲出深坑,石头作为水渠的奠基物又极为需求,这座小石头山崖就是附近二十多个村社一同取石头的地方。 几个专职于民用爆破的都是矿工出身,被安排到了村社乡里工作,此时正在用铁钎子打安装火药的孔洞。 极远处几辆马车正在等待,一条二十多个村社一同合力修出来的直通泗水的硬面碎石路比起那些土路更为不怕雨水,也更适合运输。 都说站得高看得远,在山崖上砸铁钎子的老矿工停下了手中的大锤,扶着钎子的年轻人奇怪于为什么迟迟没有听到敲击声。 抬头一看,发现老矿工正用手搭了一个凉棚,看着远处呆呆出神。 年轻人顺着目光看去,发现远处的道路上疾驰过来几匹马,远远地还能看到骑手擎着的红黑色的旗帜。 “出事了!” 山上的人不约而同地说了这么一句,急忙扔下了手里的活,朝着山下走去。 山下远处的水渠旁,男女老少都在忙碌,墨家守城的时候就一直强调男女老幼都有用处,以至于原本历史上秦墨入秦之后,秦国守城的三军为“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其余老幼再为一军”。 挖土的挖土,挑筐的挑筐,忙而不乱。 旁边烧着一个大锅,锅里面滚着一锅的水,陶壶里面盛满了泡了一些最便宜的茶叶的水,两个体弱一点的女人就在那负责烧水。 几个男人正在挥汗如雨地挖掘着泥土,时不时聊一些家常。 几年前选姓之后,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姓和名,因为男性成年必须服役的缘故,几乎所有人都能够熟练地书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每个人的名字几乎都是贱名,从一些家常的对话中就可以听得出来。 一个男人冲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趁着歇气的空当说道:“前几天我去城里卖猪,中午在馆子吃饭的时候,你猜我看见谁了?” “陈狗子他女人,当时正和一个男的一起,当时看见我了,赶忙把头低下了。她没和我说话,我也没搭理她……你说啊,狗子扔了地,跟着几个同袍伙伴去南海闯荡,听说好几次得病死掉……他女人和孩子都住到城里了,狗子在外面搏命赚钱,那女人却在城里面勾勾搭搭的,什么玩意!” “要我说,现在的法就太松了。你们看着吧,等今年狗子回来,他俩肯定要离婚了。我早就跟狗子说,别去南海。” “老婆孩子都有了,你不在这守着,谁知道能有啥事?再说南海是能赚钱,可死在那里的有多少?我服役时候的一个同袍,也是跟着人去闯,刚去了南海,就得病死了……那钱真是用命换的。” “你说这也怪,钱能叫人不惜命啊,每年多少人往南海跑?” 南海很遥远,二十年前他们可能都未曾听过。 而现在,南海已经很近,甚至于村社中的人都在谈论那些用命去搏财富的同乡。 几个一起干活的男人正要对这几年出台的婚法发发牢骚的时候,有人也注意道远处道路上飞驰着几匹马。 一个当过骑兵的人奇道:“这是谁呀?这么骑马那不是要把马跑废了?这要是在军中,免不得一顿批评……” 村社里马匹不少,作为耕地的重要牲畜,村社里的人对于牛和马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情,当过骑兵的那人尤甚。 然而等到再跑近一些的时候,就听到马上的旗手摇动的、紧急事态的才能用的铜铃,刚才还在挖掘泥土的男人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第三十七章 平常 “套车!套车!出事了!赶紧回村子!” 几个人大声喊着,一直在吃草的马被抓过来套在了车上,村社的几个领头的人等不及坐车,跳上几匹来不及安马鞍子的光背马,抓着鬃毛朝着村子狂奔。 等这几个骑着无鞍马的人到了村社后,旗手面无表情地拿出了命令,说道:“特别演习动员令,所有退役五年之内的人,后天也就是十三日傍晚之前,必须赶往乡里集合。” “村代表和村正,签收一下。” 两个人站出来,立刻在两份纸上签下自己名字,示意接到了通知。 村正明知道可能问不出来什么,但还是遏制不住好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是宋地出事了?” 骑手点点头,也没多说,收好了那份证明自己通知到了的文件塞在鞍袋中,立刻起身继续下一站。 村社虽然不是城邑,但是村里的干部每个月都要去乡里一趟,村子里的教师先生也会每个月都分发报纸,傍晚村社聚会或者祭祀会餐的时候都要拿出来读一读。 因而村社这样最小的行政单位内的人,也知道天下的局势。 宋国的事已经乱了一年多,泗上许多人都猜测可能要出事,只不过之前既没有动员、也没有下令减少土地种植,各处的人都以为可能不会打大的。 然而现在看来,只怕真的要打一场大战。 几个村里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两个还参加过当年的对齐战争,那时候可都没有这样的总动员。 这一次却直接命令退役五年之内的人都必须报到,这可是从泗上开始改变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虽然每年都会有一次预演,退役士卒要定期前往乡里参加几天的军事训练,但一般都是定期的,这一次却是非固定时间的动员。 待人都回来之后,骑手早已经离开,村社里绝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秋日收获后用以脱谷的场院内。 “这是要打大仗了吗?” 不少人七嘴八舌地问着,目光都投向了村社里当教书先生的那人,村社的教师先生一般都是两个人,大部分都是原本村社或者附近村社的人,也算是村社里最有文化的人了。 教师先生是免于服役的,作为代价,这些人需要在村社里常驻下来,也算是有得有失。 那教师先生扬着上个月的报纸道:“宋地的乱子肯定是要出的,若是各国都要出兵干涉宋地民众的选择,那我们肯定是要出兵的。” “一则是当年的非攻盟约依旧有效,十年的换约期还没到呢。” “再就是那些王公贵族屯兵到咱们家门口,不打也不行啊。我看是要打的。” 村社里服役的人不少,但实际上真正上过战场的却不多,因为五年退役征召的命令,上过战场的也就是当年和齐国作战的人。 那一仗打的也算是顺风顺水,许多人狂热地为了利天下的名誉和功勋,加上四年前开始的利天下的舆论宣传,使得民众的战争热情高涨。 几个年轻人闻言喊道:“那就打呗。” “我看早晚要打,早打早利索。咱们打了,到咱们孩子那一辈就不用打了。” “说的就是啊,早晚要打。不是说了吗,平等和贵族不能共存,要么是我们的义行于天下,要么是他们的义行于天下。” 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一番言论之后,村正出面道:“既是要征召,后天之前一定要赶到。回家之后都收拾一下。” “军装会发、粮食也有,肥皂啊、牙粉啊之类的东西,都会配发。也就是携带一些吃的,路上吃,或者是到了营中之后没肉的时候吃。” “你们一走,真要是打起来,明年就得少种点庄稼了……” 下面人喊道:“这个不用咱们想,真要是打起来,秋耕之前会有通知的,乡公所的人会通知的。” “我们走了,女人家可就要多做点事了。” 也有人笑道:“又不是全都去了,还有些退役过了五年的人留下呢。倒是要担心像是狗子那样的事发生,回来之后女人跟人跑了……哈哈哈。” 这话一说,便有人道:“这倒不怕,服役期间要是出这样的事,是要判刑的。会被扔到南海去建设乐土的……” 几个人都笑,建设乐土这四个字是个很有趣的说法,在泗上犯了罪的人服刑劳改的过程就叫“去某地建设乐土”。 男人们都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关于服役的事,也是怕被邻居耻笑自己怯懦,从众之下又有律法严苛,不服役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选择回家之后把自己的大拇指用菜刀砍下来,但此时战争还未爆发,泗上也还未曾经历过一场真正残酷的战争,对于火药时代战争的残酷性人们还未意识到。 女人们倒是唉声叹气,既是忧虑良人亲人的命运,也是出于今后长久的寂寞。 又多说了一些事后,各家便散去回家,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场院集合,清点人数后由村正带着前往乡里。 到时候整个乡里的村社的人都要集合,到了乡里之后可能还要前往县里,将所有人集结齐了之后才有下一步的动作。 那个当过骑兵的人回到家中,女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既然是集体劳作,牲口之类的都有村社派专门的人养殖和照料,也就是家中一些杂活需要女人自己处理。 出门服役要携带的东西很多,女人也顾不上什么离别之情,忙碌着炒着黄豆,将一些加了盐的猪油小心地放在一个小罐子里包好,这都是战场上可以改善生活的好吃的。 一双原本准备到新年时候穿的布鞋这时候就拿了出来,男人笑道:“鞋就不必带了,军中会发的。再说我就算回去,也是去当骑兵,会发皮靴子。这布鞋留着吧,等我回来再穿,你去把我退役穿回来的那双皮靴子找到。” “我就怕到时候发的靴子不合脚。” 将布鞋放好,女人从屋子里找出来一块白色的棉布,熟练地打了一个包袱。 这块白色的棉布,是当年办丧事留下的。 墨子去世之后的葬礼,是按照墨家节葬、服丧三日的规矩来的,也放弃了繁琐的六衰之别,尤其是放弃了一些除了用作葬礼之外别无用处的很稀疏的麻布。 改为采用人死之后,办完丧事还能用作包袱、缝个衣衫之类的白色棉布。 如今正好合用。 军中虽然什么都发,但服役终究艰苦,有时候行军很可能长久吃不上肉和油,各家都有服役的人,也都有了经验。 吃的方面,就是携带一些炒熟的黄豆,一罐子加了盐的猪油,再放几块糖。 衣服一般倒是不用携带,但各个军种都有自己的类似于迷信的做法。 像他这种做骑兵的,都会在包袱里放上几枚马掌钉,其实一般用不到,但不知道谁听来的一个什么丢了一颗马掌钉、败了一场战争的寓言故事,便逐渐在军中流传开来,像是骑兵的一种迷信,都会多携带一些几枚马掌钉,也算是保佑自己。 步卒们一般喜欢随身携带一枚铜板,大部分时候都会自己在胸前内侧缝个口袋,把那枚铜板装进去。虽然都知道根本挡不住铅弹,可总有传说说是有人挡住过,便带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炮兵们的迷信更为有趣,他们会随身携带一些过年过节时候没有响的鞭炮,在他们看来大炮炸膛的几率和过年放鞭炮没有爆炸的几率一样,自己携带一个已经发生过的可能,临阵的时候大炮或许就不会炸膛。 男人从屋里找出来当年伙伴送给他的、包的好好的几枚马掌钉,走出来蹲在灶台旁,从锅里抄出几枚豆粒放在嘴里咀嚼着,很是随意地说道:“再炒大一点,我喜欢有点糊味的。” 马上就要服役,马上可能就要爆发战争,他就像泗上数万接到了征召命令的农夫一样,关注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战争,而是关注一下自己要携带的黄豆熟了没、自己家中的牲畜要不要卖掉几匹免得忙不过来割草、明年如果不回来地里应该种什么…… 平淡的,就像只是要出个远门。 第三十八章 编制 到后日集合之前,乡里武装部的院落附近已经挤满了人。 街上的商贩大声叫喊着,在售卖炒花生和葵花籽,以及一些军中士卒常用的便宜货物。 几个在附近巡逻的带着红色袖标的卫兵正将几个想要混进去兜售酒水的小商贩赶走。 几个以前服役时候相熟的人蹲在墙角正在闲聊,还有几个沉迷于这些年在泗上流行起来的象棋的人正将随身携带的木头棋子在地上画出的棋盘上和人对弈,旁边站着一群人观看。 嘟嘟嘟…… 哨声响起的时候,乡里各个村社赶来的人都纷纷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快速地闭上了嘴。 乡里面负责军事的人拿着一本厚厚的军书册,各个村社的人按照村社站在一起。 只是军书十二卷,卷卷都有没来的人。 几个村社的村正解释了一下,没来的要么就是生病晚一些时间来,要么就是之前申请同意后离开了村社去往了南海,但凡能来的都已经来了。 “去了南海也是一样,只要是退役五年之内的,都会征召,只是服役的地点在南海,那也没有什么区别。” 乡里武装部的人和各个村社的人核对了名单后,给出了一个说法。 各个村社在特殊征召的时候,都是墨者代表留在村子里,村正负责一些服役之类的事。 各个村子的村正最起码都当过伍长,一般都是司马长之类的曾经的低级军官,有一定的组织能力。 尤其是这些年村社集体劳作和挖掘水渠等需要组织术的活动,也锻炼了一下各个村社的村正,带领乡人集合的能力还是有的。 集合之后,乡里宣义部的人出面讲了讲大致的情况,明天他们就要出发前往县里,最终在彭城、沛邑、广陵、莒等一共五个集结点集结,就近分配到各部之中。 这些人并非全都是战兵,真要打起来除了一些人转入部队做二线部队外,半数以上都会作为辎重兵。 真正的作战主力还是那几个常备的师,这些临时征召的二线的退役士卒在战斗中一般作为抗线、拉伸战线等目的。 ………… 沛邑。 作为泗上除南海阳禺之外的五个集结点之一,几日后这里已经集结了将近两万人。 帐篷扎起,带着袖标的维持秩序的督检部的内务人员游走街市,巡查秩序。 城外的一处军营,刚刚升为中校的庶俘芈正在和几个同僚闲聊。 因为原本上士、中士、下士体系的存在,以及尉官一般都是各国的中央任职的类似于大司马一样的高阶官僚,泗上的连长之类一般都是士,而再高一级的则是校,符合时代和此时天下的习惯绕开了尉官这个名称。 四年前庶俘芈从赵地回来,因为在赵地的功勋升为下校,随后进入军校学习,两年半的学习生涯结束后,直接进了骑兵旅做了一年多的副旅帅。 随后又被安排到一个空架子的骑兵旅做了旅帅,这个空架子的骑兵旅是非正规的轻骑兵旅,一个正常应该一千五百人的旅,实际上只有不到四百人。 但是各级军官倒是齐全,从旅帅到司马长,架子是完整的,只不过就是没有那么多士卒罢了。 司马长手底下多了说管着七八个人,少了的可能就有两个干部,整个编制都是空的。 当年从赵地回来了不少人,骑术高超,但都不适合泗上的正规的武骑士编制,步骑士的编制也逐渐减少,大部分人都是作为这种非正规轻骑兵的骑兵军官。 一个是负责冲阵的武骑士训练严苛,基本上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二就是随着马耕的普及,泗上能骑马的人很多,但是能够依照纪律密集冲锋的人,想要依靠直接征召的方式那是不现实的。 反正宋、楚两国都没有太强大的骑兵,魏国的武骑士精锐还是当年吴起没叛逃之前建起的,泗上的正规骑兵也能压制,大量的良家子组成的非正规的轻骑也就成为了泗上骑兵中数量最多的编制。 和庶俘芈搭档做旅代表的,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正规的科班出身,当年学成后直接做了几年参谋,之后才编入了这种架子旅做了旅代表,两个人当年还是同窗,不过不是一届的,庶俘芈比他早了一年。 四年前整编之后,泗上除却他们这样的架子部队,一共有八个正规的师。 不算南海地区,这八个师分在不同的方向。 沛邑地区驻扎的算是泗上的头等主力,一共三个正规的步兵师、两个武骑士旅、一个炮兵旅,一个工兵旅。 主要作战目的就是宋、魏、齐西南方向,在参谋部的构想中,一旦发生大战,沛邑军团进可以攻宋、魏,也可以机动调动到莒城方向配合莒城军团从侧后直插临淄。 沛邑军团的主帅是六指,除了那些正规的部队外,一旦大战爆发,庶俘芈这样的架子旅也都归属于六指管辖。 前天庶俘芈等人已经去往沛邑开过了会,他们这个旅会优先补足,一旦作战会跟随主力行动,用作奔袭、袭扰、断粮、抄后的目的。 这几日整个旅都在忙碌,从动员令正式下发之后就已经开始。 旅的干部齐全,编制完备,甚至于军营都存在,也就是人数不够。 此时还没到正式接纳那些退役士卒的时候,旅内的军官们正在里面争论,主要就是讨论下真要打起来他们和泗上最精锐的第一武骑士旅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旅内的不少军官都是赵地的人,都觉得论及上阵杀人,他们未必就比第一武骑士旅差。 副旅帅便嚷嚷道:“我当年在高柳边堡,带着我们连队的人奔袭胡人的聚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 “论起来,第一武骑士旅当年也就是跟着巨子打南济水之战的时候,将步卒部署两侧突袭了齐人的防线。” “说真的,现在看看那一仗,我们旅若是上,我们也行。当时齐人已经撑不住了,炮兵一轰,他们已经散了。而且当时只是打开缺口,突到里面的时候,对面已经溃散了,毫无建制,怎么打都行了。” “真要是打起来,是……我们对冲冲不过他们,可别的事他们肯定比不过咱们。” 另一个人也嚷嚷道:“就是,论马术,他们武骑士旅的人马术也不比咱们强……” 几个人就笑,说到这,其实大部分人都已经服软了,意识到冲阵和那些武骑士差不少,也只能从马术上找找自信了。 庶俘芈倒是没有参与争论,他去武骑士旅做个挂职的副旅帅,见过武骑士旅的训练和冲阵练习,自己很清楚这差距有多大。 武骑士旅的骑兵可以在百步之内保持骑手与骑手之间紧挨着膝盖,当年赵地的那些骑兵可保持不了这么好的阵型。 这种训练没有个三四年可练不出来,冲阵的话实在是和他们没法比,骑兵对冲的话庶俘芈也明白若是双方对垒,自己这个旅用不了多久就会崩溃。 论起来他们这样的轻骑旅,哪一个人在村社里都是些善战的人物,骑术高超、胆子又大,可论纪律真是不如那些武骑士。 这些年他们这样的轻骑旅每一次演训的任务,不是突袭粮仓、就是临阵的时候绕后扰乱对方阵型,要么就是追击溃兵不准对方重新集结,基本上没有冲阵的任务,也基本上不训练类似的任务。 在一些军备的配置上也有区别,武骑士旅都用剑,也基本上不用长矛。 但是他们旅配发的都是环首刀,主要是劈砍,而且一些连队还配属一些一次性的长矛,冲锋的时候使用,冲锋完毕直接丢弃换刀,还有些连队会配发一些短枪管的燧石枪。 某些地方看来,和那些北地的胡人差不多,只是那里的胡人多用便于在马上施放的短弓,而这些人配发的是短管的火枪。 用庶俘芈自嘲的话来讲,他们这些人是对射射不过结阵的步卒、对冲冲不过武骑士、冲阵不如车兵,也就剩下个跑得快、能骚扰这两个优势。 像他们这样的轻骑旅,和大部分泗上的军队差不多,内部一应俱全,包括各级的墨者代表、军需司务官、医生、军乐手、传令兵,所差的就是作战目的的不同。 营房内的争论即将到尾声的时候,有人进来道:“旅帅,旅代表,上级有令让你们去一趟。好像明天就要将人分过来了。”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只是没确定具体的时间,众人也不惊奇。 两个人去一个就行,旅代表便说让庶俘芈去,他正好给剩下的人再开个会。 出了军营,不多远就是大营所在地,进去后却没有见到六指,而是军团的代表见的他。 敬礼之后,军团代表笑道:“俘芈,都是些以前的老骑兵,还有不少立过功勋的,野的很。” “当年在汶水,二十几个人就敢冲到齐人军中抢旗帜,后来还因为抢贵族俘虏做军功还和兄弟部队打起来过。” “都是些在村社场院里打架的好手,得好好镇住他们。若是镇不住,打顺风仗还好,各个勇敢,可真正的大战依靠的还是纪律,而不是个人的勇武。论起来你也知道,当年那些北地胡人,论个人勇武只怕不弱于你们,可就是打不赢。” “你在高柳有名气,可在泗上,他们眼里你也就是个小年轻,纪律是纪律,信服是信服,好好做。” 第三十九章 盟约 庶俘芈点点头,他在高柳的时候见过不少这样的士卒,高柳那地方民风颇为彪悍,后来还出过边堡抢劫商队这样的事,那样的人他见的多了。 勇敢,桀骜,喜欢彰显,但也正是这个原因,比起那些正规的武骑士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庶俘芈也明白自己压力挺大的,就像是军团代表所说的,纪律是纪律,信服是信服,他们这些骑兵和步卒以及武骑士不一样,需要个人的勇武,因为常常需要承担一些偷袭追击放火劫杀的任务。 要是在高柳,自己也用不着表现什么,自己当年做连长的时候,在勇士颇多的高柳也是胆大手段高的一号人物,没有不信服的。 可到了泗上,终究不比那里。 他略微琢磨了一下,便道:“我一定做好。” 军团代表笑了笑,又道:“这我是可以相信的。回去好好准备,可能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对你们的期待,我就一句话:不要不接到命令擅自冲锋就好。” 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要求,可真要是做起来很难,以往交战的经验就是能够做到面对火炮袭扰不擅自冲锋的部队就算是一支强军了,尤其是骑兵更是如此,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庶俘芈笑道:“短时间内,怕是难。” “不难的话,要你们这些旅帅做什么?你以为旅帅就是谁敢带头冲谁就能当的?” 军团代表说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庶俘芈也不好接话,只是干笑。 有说了几句话,要走的时候,庶俘芈忍不住问道:“那个……我姐姐前些日子来信说她们要去楚国画图,我们这要是和楚国打起来……她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军团代表是老墨者,当年也是游侠儿样的人物,笑道:“当年我替人报仇杀人,后来有人寻仇,我连杀十余人逃亡。我母亲在家中,一人独守,却没人敢动。” “当年吴起也是一样,被人嘲笑了,连杀二三十人逃亡,他母亲却也没人敢寻仇。一个是市井有市井的规矩,再一个也就是我能杀人,别人便不敢动我的家人。” “一样的道理,巨子自有考虑。一句话,你们打的越勇敢,越凶狠,你姐姐也就越安全。” 庶俘芈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军团代表挥手道:“明白了就去准备吧,尽快整训出战斗力。时间不多了。” “是。” ………… 第二日,那些从各地重新服役的骑兵们在军营中排成队列,新发的军装很是干净,原本都有服役的经验,队列的底子还在,最基本的纪律也有。 庶俘芈看似漫不经心地骑着马走到了这些士卒面前,一边讲着话,一边看似轻松实则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缰绳。 胯下的战马在他小心地操控下,不停地迈动着蹄子,可是却一点都没有往前走,竟似是在原地踏步一般。 庶俘芈就像是被鱼鳔胶粘在了马背上一样,身子仿佛泗水中航行的小船轻轻摆动。 胯下的战马不住地迈动着蹄子,做着原地踏步的动作,他在上面气息平稳地讲着话,就像是平日的小习惯一样,丝毫没露出显摆的意思。 可那些骄傲不逊,自以为自己骑术村社无双、乡里前十的人,一个个却都心中佩服。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若是外行看到这样,或许会以为这马只是自己在那随意动弹。 可实际上,想要让马匹作出原地踏步的动作极难,尤其是仿佛漫不经心、顺带着还可以讲话,就像是平日的小习惯一样,更难。 庶俘芈自然是故意的。 几年的磨练,让他成熟了许多,也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竟有些返璞归真的意境。 当年在高柳,他最喜欢的就是做一些花哨的动作,譬如骑马越过栅栏、譬如站在马背上奔驰。 可这几年马术愈发精湛,那些过于花哨的动作做起来反倒是有种故意卖弄的嫌疑,他又成了旅帅,便也懒得做。 如他平日所言,跨栅栏、站马背,那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玩的,多少年不碰了,谁玩那个。 到如今反倒是弄得平淡中见神奇。 几个觉得自己马术在乡里无双的人心想,若是平日小心去做,让马原地踏步却也不是做不到。 可如旅帅一样,一边说着话,一边还能有闲心捏死一只想要吸血的牛虻,那却是难。再说若是自己做,可能稍不注意马就要往前挪动,旅帅如今讲了好久了,马匹一直没动地方,这可真是比不了了。 庶俘芈在马背上,看似很随意地闲聊道:“当年我追击赵公子朝的时候,他们那里颇有几个人物,可以说是有百步穿杨之能。可是纵然个人勇武,却也抵挡不过纪律。” “就像是我当年在高柳跟随屈将子和胡人约谈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地讲着关于纪律的重要性,顺带着提了提当年的旧事,到最后也再没做什么花哨的动作,只是平淡地退下去,将位置让给了旅代表,让他又讲了一些话。 随后各个连队就先回自己的营房,互相熟悉一下。 民间虽有不少退役的厉害人物,可真正厉害的基本都在军中,这个旅虽然是个架子,可里面的军官从上到下,既有学院派也有血火中杀出来的,哪一个提起过去都有些故事。 一乡之地,要和整合了整个泗上和天下一部分的墨家义师军中相比,终究是差得远了。 尤其是泗上尚贤,真正的能人都在体系之内,倒也没有说那种怀才不遇的人,只有些自以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 也就是编入进来的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当年打仗“过于勇敢”,譬如擅自冲锋、譬如争夺俘虏和别的连队打架之类的事,论起来个人勇武的本事那确实是有的,但胜利可不是靠这种人。 若不是总动员,这些人实在没有机会继续留在军中。 第二天清晨,司务长便开始配发一些随身用品,譬如肥皂、茶叶、猪鬃毛的牙刷、一套军装和备用的皮靴。 中午又分发了马匹,收拢了个人的随身携带的背包,写上名字后放在仓库内。 晚上分发了被褥、各个连队的帐篷,又召开了生活会,选出了各个连队的士兵委员会,互相之间做了自我介绍。 之后的几天,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用极为严苛的作息时间,力求让众人在短时间内将在村社养成的、忘记了的军中习惯重新找回来。 ………… 商丘。 墨家刚开始做特别演习动员的时候,足够级别的墨家人物已经来到了已经被民众和戴氏控制的商丘。 商丘城内的秩序还算良好,因为墨家作为商丘的无冕之王,对于基层的控制能力使得商丘并不会出现什么混乱。 乡里自治,各地有组织起来的人巡逻,大量有民愤的投机商被警告,戴氏召开的第一次民众集会就先制定了禁止趁乱囤货居奇的命令,惟害无罪、再犯则罚。 宫室内的宋公子田也在墨家的人到来之后,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占据的立场。 墨家的人作出了明确的表态,那也是泗上那边的集体决议:维系宋公的地位不变、保持宋国的独立,继续续约非攻盟约,不会侵占宋国的一寸土地,一切以宋国人民的选择为准,并且保障宋国宫室的稳定,但前提是宋公必须要站在宋国民众这边,支持他们的选择。 宋公明白自己没有选择,因为对面告诉他,泗上已经进行了总动员,如今非攻盟约还有效,只要有不义之君想要侵入宋国,泗上一定会履行盟约,敲碎他们的狗头。 子田还没见过泗上的总动员,但却知道五年前泗上就能力抗魏齐联军,进军卢城,随时可以拿下临淄。 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魏国出兵与否还是未知,楚国想要出兵可精华地在南阳和洞庭,和墨家在宋国决战必然不利。 再说墨家手里还有一张宋公很害怕的牌,子田很担心自己不“尊重人民的选择”,那么墨家就会让他没资格尊重。 田氏能代齐,戴氏凭什么不能取宋?他不尊重,自然会有人尊重,再说子田也明白,自己也没能力不尊重,自己的命令能不能出去宫室都是未知,而且平等思潮在宋国泛滥,谁还在意自己这个法理源于天子封的公爵呢。 在墨家的活动下,很快戴氏、宋公和墨家就达成了一致的协议。 由宋公出面,痛斥皇父一族害民之行径,要求他十日之内立刻返回商丘接受民众的质询,民众有罢免询政院大尹之权。 如果十日内不来,将视为敌对和叛乱。 宋公会派使者前往各国,说明情况,要求各国不要支持皇父一族,同时“希望”如果皇父一族十日内不回商丘,请求墨家立刻出兵,同时会派使者通知各国请不要接纳皇父一族和宋国的其余叛逆。 这边一边谈着,泗上那边已经开始了行动,两个旅已经率先进入了宋国抢占了丹水的重要渡口,正在搭建大军通行的浮桥。 一些贵族统治力量薄弱的城邑也开始了有组织的暴动,夺取城邑的自治权。 一切基本准备就绪之后,适终于见了已经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楚王使者,顺便一同前来的还有被解救的秦国使者。 于此同时,泗上也派出了使者前往齐国,对齐侯发出郑重警告:宋地的事,由宋地的人选择,和齐无关,不要插手,不要管。 顺便在莒城边境地区做了一点试探:几名假装迷路的、误入到齐国那边的深处、看上去不像是迷路倒像是侦察的斥候、但墨家一口咬定就是迷路了的骑兵。 第四十章 表态 彭城。 楚王的使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自从那日他们的馆舍被人盯住之后,他就听到了不少的消息。 彭城内有报,他既然作为出使泗上的使者,自然认得泗上的文字。 宋国的事已经成为了这几天的头条,楚王的使者急需知道泗上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找借口占据宋国?还是真的就是皇父一族准备先发制人结果反倒被墨家这边抢了先? 最重要的还是宋国的事已经出了,泗上准备怎么办? 在来之前,楚王给他的谈判的纲领已经说得很清楚。 什么共和封建,什么民为神主还是君权天授,那不重要的。 只要墨家愿意将宋国一分为三或者一分为四,那么皇父一族乃至于宋公就有害天下之罪,楚国愿意出兵也愿意和泗上、魏国、韩国一同瓜分了宋国。 这是大略,但在一些细节上肯定是要争论的。 楚王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泗上夹在魏楚之间,使得魏国和泗上除了在飞地廪丘之外,直接对峙。 魏韩不分家,到时候由魏韩占据宋国北部;楚国占据宋国西南;泗上占据宋国中部。 这就牵扯到一些城邑的归属权,属于泗上还是属于魏楚韩,这都会影响到日后的局面。 楚王不想打,这是真心不想打,因为他明白泗上这团火已经无法熄灭,想要依靠一战击溃泗上,除非各国团结一致,照着十年乃至二十年的长久盟约,源源不断每年往泗上填进去十万人和数不尽的粮草,才有可能将泗上连根拔起,人换种、民换心。 否则的话,一两场胜利毫无意义。 既是这样,楚王觉得打铁还需自身硬,天下大乱的大争之世已经不可避免,这时候不要去做出头鸟,先安抚内部矛盾、解决内部集权和变革,再去考虑争霸天下。 打起来,贵族必然要权,之前的变革成果就会付诸东流。 楚王的使者作为楚王的心腹,那也是站在变法一派这边的,也就是站在太子臧这边,因为本身他也不是大贵族出身,也不是那几大族的大宗,虽然也是景氏,但却是旁支。 按照楚王的谋划,用绥靖政策对付泗上,那就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而且还会越烧越旺。 但是,抱薪救火,最开始的时候木头若是湿润一些,确实可以压住火头,只需要在火燃烧的更旺之前,自己准备好足够的水就行。 最起码,这火能烧的地方多了,自己准备足够的水,魏国要是被烧了,自己便可以选择是救火、还是去魏国抢水。 楚王的使者其实对于墨家这一次行动也是充满了诧异。 不久之前,墨家的人刚去楚国,细谈了一下墨家和楚国的贸易、泗上的人进出楚国绘制山川地理的九州图之类的内容,完全看不出要打的意思。 尤其是如果墨家真的要打,肯定会早有准备,譬如一些经济管制、譬如早点下令削减种植亩数、譬如早点征召等等。 可以说在几日之前,泗上真的是一点要打的意思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是骗不了人的。 楚王的使者心中也更加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事件,或者说真的就是皇父一族准备动手,结果墨家截获了消息直接支持了戴氏起兵。 至于皇父钺翎是不是先动的手、皇父一族是对还是错,那不重要,只有各国的需要。 需要他对,那他就是对的;需要他错,那他就是错的。 泗上有泗上的义、各国有各国的利、天下有天下的礼,根本连对错的标准都不同,又怎么可能评判对错? 现在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发生,墨家要干什么?准备干什么? 在来之前,熊疑跟使者说过他的担忧。 楚国不想打,墨家也不想打,但打不打未必就是双方能够控制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大战,如果墨家因为种种缘故吞并了宋国,楚王就算不想打也得打。 本身楚国变革,诸多人就反对说这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行天命,变祖宗制度”。 贵族对于变法巨大的反对声,楚王其实根本无法压制,若不然楚国的变法也不会这么慢。 几十号有兵权的世袭封君,想要动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墨家真的出兵宋国,楚王就算不想打,楚国的贵族也肯定要借机生事。 到时候一个“不顾天下制度、尊卑无序天下将乱”的大义扣在楚王头上,几十号封君名正言顺地希望出兵,楚王又能怎么办? 那时候便很可能压不住。 也就是幸于十余年前王子定分裂之事,使得陈蔡等地的旧贵族势力被一扫而空,楚王巩固的在陈蔡地区的权力,和宋国接壤的地方基本上不会出现封君轻启边衅、私自开战的场面。 要不然封君距离楚都极远,本身也有一定的临机处置的权力,包括开战等权力,一旦主动介入宋国乱局,楚王也只能无可奈何。 现在泗上已经开始了总动员,论及组织力和动员效率,泗上要比各国快数倍不止。 只要泗上铁了心要干涉宋国,楚国就算参战,那也至少要到一年之后才能准备就绪。 因为不是出兵这么简单,要先和贵族妥协、要先分配利益、要先把之前王权和封君之间的矛盾弥合,然后才有后勤、外交、会盟种种事。 各国诸侯现在担心的“友军不动如山、友军渔翁得利”。 楚国要是单独和泗上开战,魏国不用想,定然会摇旗呐喊,一方面瓦解泗上和楚国的关系、另一方面又坚定楚国开战的信心,可至于说是否出兵、出多少兵……那就是未知了。 魏国五年前有背盟的前科,各国对于魏国其实都不是太信任,而且又干涉过赵国继承权内战、干涉过楚国熊疑和熊定继承权之争,楚国对泗上警觉但却信任,毕竟打就是打、不打就是不打;可对于魏国,那真的是既警觉又不信任。 仓促出兵,打不打的过不说,魏韩不出兵,楚国也绝不会出兵。 因为泗上的崛起,宋国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二十年前,宋国是晋楚争霸的必争之国,只要宋国有乱,不管是楚国还是魏国,都会第一时间出兵。 因为对手肯定就是对方。 原本是两人恩怨,现在是三方情仇,宋国有乱,楚国就有了别的选择。 中原方向战略收缩、加紧建设洞庭地区、加强南阳防线,这是楚国的战略。 一则新农具普及、二则火药武器出现,在中原开战的利益远不如去开发苍梧、洞庭等地区。 而且还可以缓和国内矛盾、加强集权,楚王思考的并没有错,打铁还需自身硬,楚国若能集权成功,那么自身的选择就多;若是还没等集权,就先把所有的国运都放在“反墨”这个大义上,为旧时代殉道,那不是一个雄主的选择。 楚王的使者心中嘀咕的事不少,尤其是宋国事变消息传来的第一天他就想要见泗上的高层,却被拒绝,心中更是想了许多。 泗上想干什么? 泗上是不是真的准备就把宋国自己吃掉? 种种这一切,今日终于能有答案了,楚王使者心中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一次是特殊外交事件,也没有遵循当年菏泽会盟定下的许多新规矩,而是直接和适会面。 分宾主坐下后,楚王的使者对于宋国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为没法发表,他不确定楚王怎么办之前,不能够发表任何意见。 说墨家做得对,那楚王万一要打怎么办? 说墨家做的天怨人怒,那楚王万一要和怎么办? 可却又不能不说宋国的事,于是这使者道:“墨家多谈利,宋国事,对楚利弊?” 既然谈利益,那就没有对错。 适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宋地事,与楚何干?我却不知道宋国何时如曾、随、蔡等国一样为楚附庸。” 使者起身道:“此言缪矣。晋楚相争百年,围绕商丘打了几次大战,死伤无数。昔年晋阳之战,且知唇亡齿寒;如今宋楚为邻,宋地若失,向南直至淮水、桐柏无险可守,如果不关乎楚国利弊?” “如邻家失火,自己却不救援,只说那是邻家的事,与我无关,这难道是明智的吗?” “墨家此次动员,意欲吞宋?意欲存宋?意欲救宋?意欲所谓利天下?我为王使,岂能不知?” 适道:“宋国皇父一族害民,民众皆怨,宋国国人暴动。昔年周历时尚有暴动,夏桀更有大乱,这可见宋地之民苦皇父一族久已。” “墨家还是那句话,宋地事,由宋人来选择,各国无权干涉。” “如果各国干涉,那么泗上必须要履行当年的非攻盟约。子墨子向来守诺,重诺轻生、泰岳为轻,皆我墨家之义。” “泗上总动员,既不为吞宋、也不为存宋、也不为救宋,只是为了守信,当宋国需要我们履行盟约的时候,我们将会履行盟约。” “因而这件事,不是泗上要做什么,而在于楚、魏、韩、齐各国想要做什么。他们若出兵侵宋,泗上岂能不管?” “若不管,天下还有谁人信墨家之言?信墨家之义?子墨子数十年行义重诺之名,被背弃,被人嘲笑,墨家数万子弟,谁人背得起?” “我背不起,别的墨者也背不起。” 第四十一章 秦楚有别 话已至此,等于是把话说重了。 这就像是楚国要推了自己家的祖庙一样,哪一个楚王都不敢做。 适不说利,却说这件事涉及到墨家之义、涉及到墨翟的名声,也就等同于在告诉楚王使者:只要各国入宋,泗上一定会出兵,没有转圜的余地。 适不需要和楚王使者谈太多,他只需要楚王使者给楚王传达一个态度,因为楚王使者做不了主,这件事牵扯太多,不是一个外交使臣能够决定的。 楚王使者本身就不能先对宋国的事发表意见,现在适又把墨家的祖师爷搬了出来,楚王使者也就更没法说了。 现在他任何态度都不能表达,只能道:“此事我已经不能够决定,必须要请问于王上。” 适叫书秘拿来一封信道:“这是我给你们王上的信,请你转交。也请严肃地复述一下我的意思。” “此外,既要谈利,墨家又谈利民,我还是那句话。” “楚王的财富,就是楚人国民所有财富的总和;楚王的荣耀,就是楚人国民的荣耀的总和。楚王不是熊疑,而是一个君位,这个君位不能自发地执行意志,所以需要一个人,而这个人恰好是熊疑。” “楚国的利,在内不在外。楚有地方五千里,百万之民、千里山川、洞庭之阔,若能从中取利,何必要在外取利?” “于内变法,墨家支持,因为可以利民。于外苍梧等地,也可开垦发展,也能够使民众富足。” “宋国之事,如同鱼饵,上面必有鱼钩。且不说泗上和楚开战,魏韩必渔翁得利,便是魏楚韩一同出兵,能耐我泗上何?” “到时候民怨沸腾,一夫作乱而七庙隳,到时候你们王上又有何面目去见鬻熊先君?” 楚者,荆条也。 楚国得名,不是源于周天子封的名,而是先有楚后才有伐纣分封之事。 源于先祖鬻熊的妻子难产,巫师用了剖腹产的手段生出了嫡子,妻子死去,巫师用“楚”缠绕了她被剖开的腹部安葬,这才有了楚之名。 适谈及楚,使者也明白适的意思。 因为楚源于王族的事,所以楚国的民众和楚无关,楚只和王族有关。如果将来有人起事,楚这块土地不是消失、楚这块土地上的民众不会全都死去,但那是楚也不是楚。 他说的隐晦,大意就是让楚王自己想清楚后果,真要是长久战争,楚国是不是撑得起? 撑不起的话,以前还好,现在民智渐开,到时候一场国人暴动,楚还是不是楚,那就是未知之数了。 这算是警告,也算是威慑。 楚王的使者虽然不能表态,但是在外交场合,面子不能丢,于是哼声道:“墨翟筚路蓝缕行义天下,草创墨家。若一战持久,泗上未必就存。” “墨家既说利民利天下,到时候久战之下,民众皆苦,你又有和面目去见墨翟?” 适大笑道:“昔年子墨子与我游泗水,曾言,墨家之义在于天志,既然对民众有利,民众理解要做,民众不理解也要做。” “若是因为民众不理解,我便不去做,反倒才无颜面去见子墨子。墨家功利,你又不是不知。守城之时,擅自救火之人,其心无罪,杀还是不杀?子墨子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给出答案,杀!” “泗上民众皆有此心、数万墨者皆有此义。” “岂不闻,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墨家合于天志,天志利民,民众求大利,故民之所欲即为民之所利,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如何能败?” 楚王死这亦大笑道:“昔年夏桀以己比日,日且有落之时,下场如何?” 适也大笑道:“那是因为夏桀错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永恒的太阳。自上古圣王,至虞夏、商周,乃至诸侯,天子轮转,人民却永恒存在。” “民为贵,天下无民则无天下,故天下即万民,万民即天下,天下贵故民贵。” “民心所向,无可匹敌。” “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楚国战宋,民众无利,岂不怨恨?” 使者无言,因为知道再辩下去,又是墨家利己与利天下的统一之类的话,泗上可以说干涉宋国是为了民众的利,为了将来的大利,可楚国却不能这么说。 因为……真的讲不通。 话已至此,便无需再多说什么,楚王使者不再作声。 适又说了几句,便叫人送他离开,立刻约车,明日墨家也会派出使节团和他一同归郢都。 在离开之后不久,楚王的使者又看到了一个车队,正是秦国的使节团进入了彭城警戒森严的地区。 楚王使者叹了口气,明知道这是墨家故意做给楚国看的,但这却是事实。 秦国的态度不明确、哪怕真的明确,魏国也未必就会全心出兵,这是给楚王一个信号:考虑好各国的态度,再作出选择。 ………… 秦国的使节团之前在丹水被皇父一族派人阻拦,很快墨家的两个旅就出兵抢占了丹水的重要渡口,迅速派人送了秦国使者入泗上。 碍于胜绰和墨家的关系,秦国不能够派叛墨来泗上,但却也是泗上熟悉的。 泗上和秦国的关系,既不好也不坏,因为魏韩的存在,也因为西河的归属、南郑秦岭的分割,使得两者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 一方面泗上痛斥胜绰叛逆子墨子之大义,秦国变法实则为君而非出于为民;另一方面双方眉来眼去,今日骂完明日派出使者抗议一番,顺便谈谈贸易、对西方的开拓、军事合作、农业技术合作、西域语言人才引入等等内容。 反正隔着魏楚韩的对骂,对双方都没有实质性的损失,墨家也不在秦国活动,影响力不大;秦国自己又严苛变法,民众也无法参与如同墨家在中原的种种结社活动。 和秦国使者相见的言辞,就和楚王使者完全不一样,根本没有谈义,而是直接问了一下秦国这几年变法的成效、向西的开拓、每年西域丝绸贸易能够收入多少等一些内容。 双方又没有利害关系,而且都奉行且有实力奉行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这是一个天然的地缘政治同盟。 泗上对于秦国,或者说适对于秦国的态度,就是让秦国好好发展,开拓西域,中原的事……双方从未结盟。 菏泽会盟的时候,秦国用火药摆了泗上一道,泗上也无损失,一起压制魏国,倒也没有澄清。 但实际上双方从未有过任何的正式的结盟条约,一切都是出自双方各自的利。 对秦国而言,宋国事变对秦大为有利。 中原乱,窝在西边的秦国就有更多的时间发展,可以更加削弱魏国,可以更早夺回西河。 第四十二章 不结盟 秦国使者也非是第一次来泗上,在丹水被皇父一族以“宋国有乱,恐贵使受伤”为理由软禁之后,也很快弄清楚了宋国事变的局势。 秦国和泗上现在还没有什么切身相关的利益冲突,原本历史上秦对于先入蜀还是还攻魏韩就产生过分歧,蜀国方向并非是秦国的唯一选择。 历史上因为蜀君晦暗不明、蜀国实力不强,以及秦国得到了南郑,这才得以从容灭蜀。 这也算是秦国能够统一天下最重要的一步战略选择,得蜀,则楚必亡,楚亡,则天下定。 泗上这边的战略其实和历史上的秦国一样,泗上淮北作为南北分界线最容易北伐和最南方最适宜养马的地区,只要能够控制淮河、大别山、桐柏山一线,就可以得楚而取天下。 只是如今秦国变法尚在进行,南郑又被墨家从蜀国手中得到,魏国刚刚经历了一场中原大战后虚弱不堪,西部贸易带来的源源不断的财富……种种这些原因,使得秦国的战略中直接刨除掉了攻蜀的想法,仍旧是想要先得西河、有函谷、崤之险后,再图其余。 至今函谷关还在魏国手中,魏击也曾面对着西河的险峻感叹山河壮丽,吴起也曾劝过在德不在险。 秦魏之争,无可避免。 对于秦人而言,宋国是僭主也好、共和也罢、宋公独权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要围绕着宋国打起来,中原乱起来,秦国的机会就更大。 输赢,无所谓。 魏国就算赢了,那也会元气大伤,以秦国对于泗上的了解,就其韧性就算魏国获胜,长久的战争泗上也会把魏国拖垮;魏国如果输了,西河就是秦国的口中之物。 重要的是要打! 因而秦国的使者根本不谈什么大义、规矩、礼法之类的东西。 来之前,秦国君臣给出使者的纲领性意见就是如果泗上犹豫,那么就蛊惑、结盟、甚至于给出出兵西河缓解压力的承诺,诱使泗上朝着出兵的方向倾斜。 如果泗上已经做好了打的准备,那就更要给出足够的条件。吴起认为,魏楚韩各国现在都在休养生息,如果泗上做足了打的准备,很可能将其余各国吓缩回去,这倒是要提防的事。 使者见适不急于询问关于宋国的事,而是询问了一下秦国的变法、西域的开拓和贸易等等内容,心中更是明白,泗上只怕是已经做好了打的准备。 因为要打,先要有信心,如果信心不足,现在第一件事就是要谈秦国趁机夺西河的事,以求减轻魏韩方向的压力。 由是,使者便问道:“自驾抵丹水,宋境忽呈战争景象。道路纷传,魏楚韩将趁宋国内乱之机,瓜分宋地,以防泗上。泗上已然动员,械粮运输络绎于途,中原危机,有一触即发之势。” “当此之际,正需会盟以备战。昔年武王伐纣,其命在天,尚需诸侯八百而盟;齐桓攘夷,大义在手,仍要葵丘中原诸侯同会。” “宋地事,关乎魏楚韩齐泗上诸国,秦人虽远在西陲,却也必要卷入其中,魏人夺我西河数十年,君臣所愿唯有夺回西河。” “宋为泗上之境,魏楚韩若屯兵于宋,这进可以攻泗上、退可以守丹水睢水,这是不能不警惕的。” “秦楚虽亲,但秦魏却仇。泗上与秦,有魏为敌,可以为盟。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秦和泗上之间没有实质的盟约,从未签署过和盟誓过任何的正式的书面约定。 秦使之意,还在试探。 秦国和泗上之间是地缘上的天然盟友,尤其是只要秦国有问鼎天下之心就必然是和泗上暂时有共同的敌人。倘若秦国只想要偏安一隅,那有偏安一隅之心和只有偏安一隅实力的诸侯国是没资格、也不可能选择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的。 但是双方之间从未结盟,其原因就是因为泗上的义。 泗上的义,和四年前菏泽会盟拒绝了周天子的册封之后,就注定了泗上不可能和各个大国有实质性的盟约。 如果有盟约,泗上便会失去一部分民心,在他们看来泗上就和其余诸侯国没有任何区别了,无非就是为了争霸天下的一个地方。 泗上一直反对秦国的政策,泗上也一直奉行同义的理念,义不同不相为谋,更不可能结盟。 秦使的试探,也正是源于此。 倘若泗上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或者说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不是信心十足,那么此时一定会想办法和秦国结盟。 哪怕是失去一些一直以来坚持的大义,但若是真的危机在前,那可能就会另有选择。 当年齐墨之战,过鲁而不交兵,天下人都以为泗上墨者都是宋襄公那样的人物。 却不想事后各国才明白,过鲁而不交兵只是诱敌深入,使得齐国分兵从而各个击破的策略,一如当年退避三舍,有异曲同工之妙。 泗上墨家不是宋襄公,又向来功利,真要是泗上觉得压力极大,秦国主动提出结盟一事便可看出来。 反正秦魏之间不可能和平,有河西在那摆着,双方之间不可能存在信任。 秦国若是和泗上结盟,有利而无害。 盟约是盟约,是不是出兵、什么时候出兵、出兵的规模……这主动权在秦国手中。 就像是二十年前魏楚大梁之战,齐楚联盟,齐国出兵救大梁,但是出兵的时间很晚、半途听闻大梁城破就折返了,但楚国依旧感谢了齐国并且诸侯都认为齐国田氏是可以信赖的。 秦国使者迫切地想要知道泗上的底线、泗上围绕着宋国准备最终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以及围绕着宋国是否能够爆发第二次中原大战把魏韩再一次削弱。 适一边听着秦国使者在那慷慨激昂提议远交近攻的结盟政策写在明面上,一边在心中琢磨秦国的态度。 秦国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变法,然而变法之后的秦国想要形成战国时代的战斗力,至少也得再过个三五年时间。 内部不算安稳,被打压的贵族们蠢蠢欲动,西边开拓使得民众得利但人数还少。 西河地区作为魏国从秦国手里抢来的地盘,土改起来肆无忌惮,因为没有贵族掣肘。吴起虽然走了,可是西河地区的武卒犹存,而且自耕农居多,这几年因为魏国受损严重这才开始增税,但还不到人心向秦的地步。 怎么看秦国现在也就是虚张声势,可能会摇旗呐喊吸引一下魏韩的注意力,但说是真正的出兵夺取西河彻底削弱魏国,那恐怕很难。 而且适也希望秦国得到西河,至少现在不希望,魏国的霸权衰落,内部斗争此起彼伏,魏击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善茬,这时候的魏国不足为惧。 可以防守,但主动进攻的能力并不强。 三晋之所以在五年前那么轻易地被拆散,就是因为魏国之前过于强、但泗上的威胁不曾显现、秦国丢了西河导致无力东进,没有外部的压力才使得三晋分家。 如果秦国夺回西河,直接压迫韩、赵、魏,这边再加上泗上的崛起,三晋同盟只怕很快就又要成立。 而且适不想和秦国正式结盟的原因,除了大义不允许之外,一旦泗上和秦国正式的连横同盟结成,就会倒逼着魏楚韩燕赵的合纵同盟,这就很难继续利用各国之间的矛盾。 从秦国那里传来的情报来看,秦国也根本没有做好参与一场大战的准备,只是口号响亮煽风点火,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宋国的事,其实就现在来看,真正关系到切身利益和各自霸权的,只有魏楚泗上这三方。 韩国属于是盯着郑国,有肉吃就吃口,没肉吃就盯好自己碗里的。 而魏、楚、泗上这三方,实际上都不想打,当然这是以魏侯、楚王来代替魏楚两国的说法,楚国的贵族是期待开战的。 对于宋国可能的大战最热心的,反倒是秦国,简直是热心的有些过了,煽风点火、遣派使节、大撒承诺,就怕打不起来。 使者的话,多半不能信,适更相信秦地潜藏的细作传来的消息和判断,秦国根本没想着打一场大战、也没有此时就越过渭水夺取西河的物质基础,那么这使者说的如此激昂诱惑,便让适很容易猜明白了秦国的想法。 于是他也说了一番和楚国使者说过的差不多的言辞,大意就是宋国的事泗上会尊重宋国民众的选择,不会视宋国被他国侵略不管,但也绝对不会吞并宋国。 正是,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要通过总动员表明一下泗上的态度,但如果真的开战泗上也不会惧怕。 并且对秦国使者再三重申:如果宋国被他国侵略,泗上出兵,不是因为宋国是泗上的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而仅仅是因为墨者在履行当年的盟约、履行利天下的义务。 换而言之,泗上和你们这些帝国主义不一样,我们没有将宋国看做自己的势力范围,我们出兵也只是为了履行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 所以,你们秦国如果趁着中原大战打西河,我们反对,但是我们发对也没有用,只能口头上喊喊,你们要是愿意打我们反对也拦不住。 但是,如果你们想要正式结盟,那就必须和泗上的说辞一样:九州之政决于九州之民,宋地之政决于宋民,尊重宋国人民的选择,为了帮助宋地人民抵御不义之君的屠戮和侵略才选择出兵的。 若不然,正式结盟之事,免谈。 第四十三章 阴云趣事 书面的盟约就是个笑话。 盟约自签订之初,就是为了将来撕毁的。 列国纷争,大争之世,有些国家不需要盟约就可以做天然的盟友,有些国家就算是签订了盟约那可能只是为了掩护自己真正的目的。 秦君是个聪明人,胜绰虽然叛出墨家但才能是有的,吴起更是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适对于秦国可能的反应很放心。 就像是五年前赵国继承权战争,正赶上泗上过鲁而不战天下以为泗上要学宋襄公要完的时候,赵公子迫于魏国的压力刚露出想要和谈的意思,秦君立刻让吴起去渭水沿岸转了一圈,迫使原本准备迅速调入赵国将赵国分为赵、代两国的西河卒迅速回防,撑到了南济水之战结束,也使得赵公子的态度立刻转变拒绝了魏国的和谈。 现在也是一样。 书面盟约无所谓。 要是魏国战败,秦国就算没有盟约也一准压进西河;若是魏国大胜有重获霸权的可能,秦国也绝对不会傻傻地看着魏国强盛。 秦国的心思过于狡诈,明显的想弄出一个大新闻,连横之盟迫使中原大战。 他赢氏一族猫在八百里秦川,汉中防线有墨家在南郑帮他守着,贯穿九州的连横轴心一成立,想打秦国只能走西河过渭水和北洛水。 倒是泗上这边,四周齐、越、魏、楚、韩、卫各国围着,连横之盟一成立,自己这边就要分担掉同盟八成的压力。 秦国打的好算盘,泗上这边却也不傻,反正就是尔虞我诈,你想用我之力,我想用你之力。 四年前菏泽会盟,秦国借火药弄得好像泗上和秦国已经结盟一样,使得魏国根本不敢和秦国摩擦,也让秦国有了充分的时间在外部压力较小的前提下完成了变革。 适觉得是该让老秦人还债的时候了。 秦国的使者还想要继续谈关于宋国的内容,适却闭口不谈,而是想方设法地将话题转到了西域开拓的事上。 譬如索卢参回来时候所知晓的山川、譬如泗上庠序大学中培养的西域语的弟子秦国需要多少、以什么样的方式合作等等。 使者倒不是说不能谈这些内容,但是这些内容并非是适合现在谈的。 然而适是主,他是客,也实在绕不开这个话题,只能继续谈下去。 一直谈到了傍晚,适还不放,又叫人准备了晚餐,一部分墨家的高层一起和秦国使者谈西域的事,索卢参甚至还出面说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再去一趟极西之地,或者开启第二次极西之行云云。 等到晚上灯火亮起的时候,才让使者离开,离开的时候大张旗鼓,经过了楚国使者的馆舍,顺带着让潜藏在泗上的各国细作都看的清清楚楚。 就在适和秦国使者就西域问题谈些趣事的时候,宣义部内的印刷所内,几名排版的工匠正在挑选胶泥烧成的印字。 作为粘合剂的松脂融化的味道很香,那些加了一些粘稠剂的墨的味道也让人喜欢,但嗅的多了,反倒有些厌恶。 招待秦国使者的宴会还未结束,可明日报纸的头条已经开始刊印,而且和秦国有极大的关系。 评论是适执笔的,负责刊印的人正在校正,一边念道:“就像是夏桀一定曾经向南走过、商汤也一定面朝南走过,但不能因为两个人都是面朝南就说夏桀和商汤是一样的。譬如大禹也吃饭,商纣也吃饭,但却不能说大禹和商纣是一样的。” “如果宋国民众的选择魏楚韩三族不承认并且出兵干涉,墨家与魏国作战,那是因为墨家在履行当年的盟约、在遵守自己的大义。” “倘若秦国趁机对魏作战,夺取西河,这不能说是秦与泗上达成了盟约。道不同,不相谋;义不同,不成盟。秦国对魏作战,泗上也对魏作战,这就像是大禹也吃饭,商纣也吃饭一样,不能够认为大禹和商纣一样……” 洋洋洒洒的文章念完之后,工匠们也将那些文字挑选出来,放入一会用于印刷的木框之内,检查排版之后,明日就要发行。 适一句谎言都没说,因为他在讲义,而不是在讲具体的事。 他用的是墨家辩术中的“籍使”假设,这个假设的前提之下,他说的滴水不漏。 确实,假使泗上和魏因为宋国开战,秦国假使出兵攻打西河,那么两者出兵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可问题就在于“籍使”这个词。 秦国使者的确和适谈了一下午,乃至一直谈到晚上,可问题是双方除了一开始聊了几句和宋国有关的事后,剩余的时间一直在聊西域的事。 报纸的文章上,也的确没有说秦人已经和泗上达成了一些盟约,绝对不能说墨家在撒谎。 文章上的内容连部分真相都算不上,因为通篇都是说假设籍使、没有一句说的是现实。 而且这文章早在秦国使者见到适之前,就已经写出来了。 ………… 第二日一早,秦国使者看着泗上官方报纸上的头条评论,默然不语。 昨晚上整个泗上所有盯着他的各国细作都亲眼看到了他进入到泗上的核心地带,也都知道和适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现在就算是有个魏国的细作出现在他面前,他对天发誓说昨天除了谈谈西域的趣事、晚上的时候谈了谈极西之地的西王母之国的什么狮身人面像之外,别的都没谈……只怕那魏国细作也不会信。 再说,就算是信了,也没有用。 魏侯会不会信? 就算是秦君现在写了一封亲笔信,和魏击说你们放心大胆地在宋国打仗,我要是乘人之危谋取西河我是孙子,魏击会不会信? 报纸上不止写了那些籍使,好写了西河的山川地理形式,以及西河的重要性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并且剖析了一番秦国的改革。 当然,用的是批判的笔触去批判的,句句不离秦国的变革并不能使得天下大利,但句句不离秦国的变革可以使得民众为私利而战而效死、秦国的锐士已经和以往孱弱的秦军不同云云。 秦国使者正默然的时候,外面有人进来,正是一名墨者,送了他一样东西。 那墨者只是个使者,手里拿着一张纸道:“这上面是火药的配方,如今听闻秦国正在修建渭水灌溉,正需要火药,这是有利于民的事,墨家当然要支持。” “如今战乱将起,转运火药至秦,多有不便。” “昔年巨子做火药,是为了利天下。” “然而子墨子言,如剑,可救人,可杀人,天下之君多不义,火药如剑,不可入不义之君之手。” “故而巨子一直隐藏着火药的配方,以防备不义之君拿去,用作不义之战。” “故而,火药的配方泗上从未泄露。” “如今天下战乱又起,不少人或是自悟,或是研究,知晓了火药的配方,但配比未必正确。” “可配比不正确也能杀人,但是配比不正确开挖水渠炸石开山的时候,却又不好,所以听闻秦国要修渭水灌溉,又担心转运不易,故而将火药配方拿出,希望秦地民众获利。” “昔年,当涂山之大巫启,得悟天志,以得火药,助涂山女娇献于大禹,使得天下河川得以治理,民众再无为鱼鳖之灾。火药之物,本就是利民之物,今日既要治水,那还是要从大禹之志……” 最后的那番涂山女娇和大巫、大禹的那些事,是墨家早就编造的,已经流传了十余年以至于天下都以为这才是正确版本的涂山女娇和大禹、以及大禹之子何以名启的“史实”。 这是当年火药出现之后适编造的故事。 秦国使者看着那张被仔细封好、有蜡封的信条,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道,泗上这些人,倒是一些妙人,极为有趣。 秦国会火药配方的事,整个天下都知道了,而且按照泗上的“以验为先”的方法和准则验证之后,确定无误那就是正确的配方,绝无错误。 这火药配方要是在五年前拿出来,价值数城,可现在对秦国一文不值。 泗上知道秦国人知晓,秦国也知道泗上知道泗上没有给秦国配方,再联想了一下今日他看到的报纸,秦国使者登时明白过来泗上的意思。 四年前火药之债,今日让赢氏还来。 四年前借火药事,魏国不敢和秦摩擦,使得秦国变法没有外部干扰。 现在你们秦人该还债了,所以泗上今天把火药的配方拿出来,那是因为知道这火药配方现在对于秦国来说一文不值,但是火药配方后面的那个故事却是价值整个秦国顺利变法没有外部干涉的无价之物。 这个一文不值的东西,曾经无价,现在是否有价毫无意义,适只是借此告诉赢师隙,我喷我的,你该干嘛干嘛,你做你认为对秦国最有利的事就行。 至于盟约,还是算了吧,彼此之间都做最有利的选择,那就比盟约更为有效,今日的事就当还了当年火药的债。 当年无盟,今日依旧无盟。 第四十四章 外交破盟 关于战争中的利义之辩,后世孟子曾有过一个说法。 孟子认为墨家制止战争的说辞,过于功利,尤其是当年墨子制止齐鲁战争的那番话,除了谈义之外,还站在齐国的角度上仔细谈了谈利弊,认为齐鲁战争齐国不会得利,反而可能会遭到魏楚韩越的外交压力和孤立。 但孟子认为这样说是不对的,不能够谈利,因为谈利的话战争永远没有终结:今日无利便不战,明日有利又该怎么办呢?所以要谈义,要谈仁爱,唯有如此,才能够终结战争。 泗上墨家虽然经过了适的修正,但在义利这件事上,尤其是战争即将爆发的前提下,除了谈义,更多的是利。 秦国是否结盟,泗上不在乎也根本不想和秦国结盟。 报纸上的言辞也不可能触怒秦国,从秦国的政策上可以看出来秦君和吴起等人很明白,真理越辩越明,他们不会选择辩论,甚至不会在言辞上反击,只是在渭水以西禁止墨家、纵横家、儒家、杨朱的学说传播。 既是要谈利益,秦国很清楚自己在可能爆发的第二次中原大战中的立场。 中原的事,此时的秦国尚且没有资格参与,地理位置决定了秦国得不到西河之前永远会被困在西陲,远离中原。 秦国使者已经知道了泗上的意思,也明白了泗上总动员的目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欲不战,必要做好战而胜之的准备,这是秦国使者极为佩服的一点。 在观察了一下泗上的军备情况后,他更确定如果只是围绕着宋国开战,只怕魏韩都要被拖垮,那无疑是对秦国最为有利的状况。 不久之后他就要返回秦地,时间还有很多,魏楚韩如果真的决定在宋国开战,至少也得准备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足够秦国调整自己的战略方向。 但无论打还是不打,对于秦国都是好消息,无非就是大利和小利的区别罢了。 打,自不必谈。 不打,经宋国一事,魏韩都需要在东线部署大量的兵力、牵扯极多的精力。 ………… 在和楚国使者以及秦国使者交谈之后,泗上长袖善舞的外交政策也继续盯向了另一个国家。 几天后,宋公和宋国民众请求墨家出兵平叛的书面文件抵达泗上的同时,一队泗上的时节大张旗鼓地前往已经衰落的郑国。 同一天,泗上这边约见了韩国在这边的长期使节,谈了一下泗上对于宋国事的态度——宋地的事由宋地人民决定,就像是负黍的民众选择归于韩国使之免于战争之苦。 约见之后,泗上的外交方向就朝着继续瓦解魏楚韩可能同盟的方向而努力。 绕开了魏国,泗上直接派出使者前往郑国,也就是前往韩国认为是自己的盘中餐的势力范围的郑国,用最大的阵仗刺激一下韩国。 自从十余年前驷子阳政变被杀、驷子阳余党杀死郑公、魏楚争霸楚国战败、郑国一分为三之后,郑国就是卡在魏韩关系中的一根无法取出的鱼刺。 当年对楚战争、和干涉齐墨战争,以及赵国继承权战争中,魏国为了获得韩国的支持,以及继续维系双晋同盟,默许了韩国对于郑国的蚕食。 一分为三的郑国,魏国吃掉了一部分,打穿了大梁和河东地的走廊。 剩余的部分,韩国吃了大半,剩余的郑国国土还在魏韩楚的夹缝中存在着,这里面魏国不想要直接吞并郑国因为那样魏韩关系会极度紧张,当然也不希望韩国吞并郑国。 郑国和韩国死仇,郑公死在了韩侯的剑下,驷子阳从七穆中脱颖而出,就因为他是坚定的主战派,煽动了国内民众的情绪,获取了支持,从而一直把持着国政。 驷子阳之死,也正是因为他想要谋取郑国独立自主的地位,最终在国内反对者和国外势力的联合绞杀下死无全尸。 郑公被子阳余党所杀,郑国分裂被魏韩瓜分了大半土地之后,剩余的郑国土地仍旧坚持和韩国作战。 十余年的时间,围绕着负黍郑韩之间爆发了几次战争,几次易手,凭借着驷子阳变法留下的底子,郑国有胜有负,再加上这几年楚国北进、泗上西进导致的外部局势紧张,为郑国分担了极大的压力。 不久之前,负黍本地的人在韩国的煽动下集体叛郑,因为连续十几年的战争,使得那里的百姓不想要再打下去了。 郑国已经衰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韩国势大,数年间围绕着负黍死了太多的人,韩国利用民众的这种心态煽动了叛逃得到了负黍,也使得韩国得到了颍水北岸重要的桥头堡。 魏国对于韩国的动作很是不满,并不希望韩国一步步蚕食郑国,因为韩国强大的话三晋同盟便再无可能,三晋同盟的基础必须、也只能是魏强韩弱,二晋压赵形成三晋同盟。 因为魏韩需要共同面对楚国和泗上的威胁,赵国躲在后面,出工不出力,而且每次分配利益的时候都在中原地区排挤赵国,这使得实质上的三晋同盟就是魏韩同盟。 韩国这几年也开始了变法,并且因为郑国的存在,使得韩国有足够的发展空间。 魏国将郑国看做一个缓冲,以及一些维系魏韩同盟的诱饵。 如果魏国直接吞并郑国的剩余土地,或者和韩国瓜分,那么魏韩之间缺少了足够的缓冲地,双方的矛盾就会激化,很可能出现韩赵同盟的局面。 事实上原本历史上魏韩同盟的瓦解,也正是郑国被韩国吞并之后发生的,原本历史上在十年后,魏国公子争位,继承权战争爆发,韩赵出兵干涉,甚至准备直接废掉魏国,将魏国分为河东河西两国,分为东魏和西魏,使得两公子各得一国,彻底毁掉魏国。 魏国一直很警惕郑国方向,既钓着韩国的胃口,又借助郑国的力量来压制韩国,这便出现了极为有趣的局面。 一方面在对泗上和楚国以及赵秦的大局上,魏韩同盟。另一方面在郑国的事上,魏国一边诱惑韩国说你再出点力我就把郑国让给你,一边又悄悄支持郑国对抗韩国。 韩国为了这个大饼,着实出了不少力,可到现在郑国还存在,并没有被韩国完全吞并。 不是说韩国打不过郑国,真要是有灭国之心,韩国只需要几日时间就能灭亡郑国,但因为魏国的存在,郑国的事和宋国的事一样,不是本国能决定的,而是外部才能决定的。 郑国的事,墨家一直没有参与,或者说没有明面上参与,对于当年郑国三分、驷子阳被杀、郑公被弑的事,一直以来泗上的官方态度就是“狗咬狗”。 但是暗地里武器卖了不少,也一直保持着和新郑公的接触。 郑国,就是韩国的软肋,也是可以通过外交斡旋瓦解魏韩同盟的破局点。 负黍当初反郑归韩,魏国对此很不满,认为这件事是韩国在背后煽动,尤其是在郑国已经臣服于魏的情况下,弄出负黍事件,魏韩关系便有些紧张。 泗上一直对此事没有表态,而是借机感慨了一下天下万民苦战久矣,顺便发起了一个各国弭兵的号召。 当时的弭兵号召是这么说的:由各国民众选出各地的贤人,九州之内同义同律,剥夺贵族们的兵权。 这是明显各国都不可能接受的,但墨家喊得最欢,虽然墨家也根本不想这样因为会留下极大的贵族残余,但正因为明知道各国不会同意,喊口号的时候就可以又高又远。 这种恶心各国的手段,墨家用了不止一次,韩国不在乎墨家的态度,但却在乎魏国的态度。 负黍事件,不是民族自决,因为负黍多数都是郑人。负黍事件的本质,是负黍的百姓打累了、不想再打了,选择了敌国投降。 郑国国力衰弱,变法中断,民众三患,韩国也不是什么好鸟,既然都一样,那就不如选一个大国站过去,至少可以不用打仗了。 因为当年子产不毁乡校和邓析在民间定法的原因,郑国百姓的参政程度很高,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十余年前郑楚开战郑国民众集体叛逃不抵抗以抗议对楚开战的事。 负黍不是泗上墨家真正想要恶心韩国的地方,整个郑国才是墨家想要借此恶心韩国的地方。 大张旗鼓地派出使者前往郑国,其实是给韩国看的。 对于韩郑战争,墨家至今还未表态,但并不是不能表态。 如果韩国加入魏韩楚同盟,围绕宋国开战,那么泗上就可以支持郑国反韩。 反过来,如果韩国不加入魏楚韩同盟,那么郑国的负黍事件,就是民众自决,有法理,墨家支持。 墨家的战略是先南后北,注定了宋国就是北方势力范围的极限,郑国的位置比宋国更为容易出事:西边是周天子、北边是魏、西南是韩,南方是楚,这是墨家暂时不可能也没有兴趣干涉的地方。 舍弃本就关系不大的郑国,以郑国作为牺牲品,诱使魏韩关系更加紧张,这就是适此时的目的。诱使韩国为了私利趁机吞郑,从而彻底瓦解三晋同盟。 宋国是泗上的卧榻之侧,郑国也一样是韩国的后庭,韩国若是有出兵之意,泗上这边纵然不能派兵支援,但是派些帮助守城的人手、支援一部分贷款、武器的能力还是有的。 第四十五章 郑国策(上) 各个诸侯看似势力强大,实际上弱点也很明显。 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也没有一个为这个共同理想而不惜牺牲的精神,所谓礼法制度,都不过是器,用于统治的手段。 他们不会为了这个理想而献身,能够为这个理想而先生的反倒是一些小贵族和士阶层。 这就是泗上可以借用贵族矛盾分化瓦解的基础。 三晋同盟的解体,在地缘政治上源于郑和中山这两国。 只要中山复国,魏国对赵就不是三面包围的局面,赵国就可以摆脱魏国的控制。 只要郑国被韩所吞,魏韩之间的缓冲消失,魏韩之间的矛盾也就指日可待。 五年前第一次中原大战,魏赵翻脸看似是因为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内战,实际上今日翻脸明日未必不能和好。 但因为中山君复国,使得赵国完全摆脱了魏国的三面包围的局面,魏国对赵国而言只是一个南下的阻碍和竞争对手,甚至于必要的话可以联合楚国攻打魏国。 这一次对于魏韩联盟的瓦解,适也想要利用郑国。 历史上韩国灭郑,用的是闪击战,五日亡郑,借助的就是魏楚开战魏国会盟一众附庸的时机,韩国大军连夜过河,直插没有防御的郑国国都,内部细作协助,很快灭亡了郑国。 原本历史上那一年,魏赵已经翻脸,甚至赵楚联盟了一次一同攻打过魏国,赵韩之后不久干涉魏国继承权内战想要将魏国一分为二的情况。 那时候魏国急需韩国的支持,韩国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以“我不打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支持”为理由,闪击郑国灭郑,使得魏国捏着鼻子承认韩国对郑国的占领。 既然韩国能做十五,适自然觉得自己可以做初一。 郑国对墨家暂时没有任何利益,反倒可以挑唆魏韩、韩楚矛盾。 中山国已经在五年前复国,郑国如果再被韩国吞并,世上将永远不会有三晋同盟的存在。 因为墨家的道义,所以不能赤裸裸地和韩国进行彭城密谋或者阳翟密谋,以默许韩国吞并郑国为代价使得韩国不参与魏楚韩可能对宋的干涉战争。 因而这就需要用倒逼的方式。 如何倒逼,这自然是要让韩国感觉到墨家可能会大力援助郑国,使得越晚吞并压力越大,迫使他早点动手。 因为郑国对泗上此时毫无意义,所以要作势大力援助郑国。 因为泗上作势要大力援助郑国,所以韩国必须提早动手吞并郑国。 看上去泗上援助的郑国被吞并大为吃亏,实际上却赚大了,等同于用一张空头支票,瓦解了魏韩同盟,毁掉了宋国干涉战争的三国结盟可能。 可就算是空头支票,那也得耗费一张纸,这张纸就是这一次派往郑国的使节团以及他们带去的一些武器和关于继续援助的后续谈判。 只要韩国趁乱吞郑,魏楚韩的会盟就少了韩国一方,只剩下担忧被秦背刺的魏、和被国内集权变法搞的焦头烂额的楚,局面也好看多了。 魏楚韩三方不能会盟合力,齐国就必然继续保持中立,不敢说话。魏韩齐楚都只能喊喊口号表示谴责,那么越国也就会安分守己。 能够用外交斡旋的纵横家方式将宋国干涉战争避免,便可以再为泗上赢取几年的时间,做好全面的战争准备。 而且,如果有可能,还可能提前引爆魏韩之间的矛盾,如果能挑动一场三晋内战,那么将来便更加有利。 ………… 月后。 郑都。 将近二十年前的驷子阳之乱,已经彻底毁掉了郑国,曾经小霸过还射过周天子一箭的郑国如今只剩下二十年前大约三分之一的领土。 驷子阳死后,各地分裂,七穆自立,驷子阳的余党最终也杀死了郑公,扶持了被韩侯杀死的幽公的子嗣乙为君。 魏楚围绕着大梁、榆关、陈蔡的几次大战,总算是为郑国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驷子阳上台的原因,就是因为郑韩血仇,所以秉持的外交政策一直是对韩强硬,对魏逢迎。 魏国乐于如此,魏国也不希望韩国做大,巴不得郑国整天和韩国打仗。 驷子阳的党羽们统治的法理权,也正是依靠郑韩公族的血仇,谁反对对韩开战谁就是叛逆,以此保持着郑国高压之下的团结。 而驷子阳当年为了结好魏国借魏之力削楚韩、收容楚王子定逃亡的事,使得郑楚之间的关系十分不好。 驷子阳是有雄心的,可错就错在高估了郑国的国力:的确,郑国算是变法比较早的国家,依靠着变法初期的民众归心,很是以小博大,暴打了几次韩国。 但随着各国都开始变法,因为先变法而高出的国力很快被拉平反超,郑国算不得自取灭亡,只能算是乱世之下的拼死一搏,只是搏输了而已。 当年要是趁着魏楚之战,韩国出兵楚国攻打鲁阳的时机一举攻下韩国国都,未必就没有转机,而且驷子阳也可以借此“报仇”之功,彻底击败七穆的其余六家,彻底把持郑国国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年郑国突袭韩国,围困韩都,韩侯死,魏击攻适守卫的鲁阳牛阑不下,不得不退兵,使得墨家扬名,郑国却无端地又多了一个逼死韩侯的仇恨。 现在负黍又叛逃归韩,韩国在颍水有了桥头堡,只要韩国愿意,两日急行军就能抵达郑国首都。 毕竟从登封去新郑,也就短短不到百里的距离。 宋国和郑国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祖上都曾阔过,如今都被大国夹在其间,宋国政变的消息传来之后,郑国是最紧张的一个。 不是紧张于宋国政变的结果,也不紧张那些平等自由的思潮的传播,郑国的执政者紧张的是魏韩关系的再度缓和。 每一次魏国需要韩国帮助的时候,都会用郑国的国土当做奖励,这不是一年两年了,一直如此。 楚国一强大,魏国就需要韩国帮忙,就会允许韩国攻打郑国获取利益。当年驷子阳是琢磨着一劳永逸,接纳王子定,分裂楚国,拉魏国结盟一起抗楚,将楚国削弱后便可以让魏韩矛盾激化,从而在大国矛盾中摇摆壮大。 可不曾想楚国这几年无力北进,又多出来一个泗上,使得魏韩再一次需要面对一个强敌。 天下间多有传闻,这一次魏楚韩将会干涉宋国,一同出兵维护封建制度,扑灭国人暴动的火苗,这就是郑国紧张的原因:魏国只怕这一次又要拿郑国的肉诱惑韩国合作。 故而当泗上的使节来到郑国的时候,郑国就像是将要溺死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用前所未有的隆重仪式欢迎了泗上的使节。 驷子阳余党如今把持着郑国的国政,泗上对于驷子阳的变法是站在历史局限性的角度上有过足够的表扬的,而且邓析学派的不少人在泗上,也使得泗上和郑国的关系不是太差。 这一次来到郑国的使节中,便有一个邓析学派的再传弟子,虽然后来入了墨家。 邓析学派是名家,名家的集大成者惠施如今还是一个在商丘城中上学的小毛孩子,名家和墨家的分歧在政治上不大,主要分歧也就是在一些辩术上。 更多的时候,名家和墨家在辩术上的分歧更像是“杠精之争”,譬如体积和面积之争;相对高度和绝对高度之争种种。 只不过后期名家陷入了相对主义的谬误之中: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相对的对错,世间的一切都是不断变化的,所以没有绝对的真理——这种学说自身的定义就是矛盾的,假使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那么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这个观点本身是不是真理呢? 邓析当年在郑国翻天覆地,用一张律师之嘴,愣生生地扭转了郑国的官方法律,其诡辩术之强也算是天下无双了,这诡辩术流传下来后逐渐被墨家的“辩术体系”给同化,使得辩论逻辑成型,不再使辩论陷入鸡同鸭讲的情况,这也逐渐吸收消化了一部分邓析学派的再传弟子。 邓析学派的再传弟子带艺投泗上后,大部分在公检法部门工作,也有少部分在外交系统。 旧地重游,思维方式完全泗上化的原本的郑人并没有黍离之悲,感慨的最多也就是民众苦战久已民之三困这些事,已经脱离了懵懂的郑人、韩人之别。 郑人对于墨家使者的隆重欢迎,既有现实的目的,也有一些旧事的情义。 墨家和郑国,在四十年前就有一段旧事,尤其是随着泗上的强盛和对文化和话语权的垄断,使得这件旧事在郑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不过又因为四五年前开始,墨家的宣传舆论转向的缘故,这件旧事此时提的人已经很少,再提起来也不是最开始的味道。 可这一次郑国国君和大臣们见到墨家使者的时候,一上来那是提起了那件旧事,希望通过这件旧事引出关于郑国命运的谈话。 第四十六章 郑国策(中) 这件旧事,源于很多年前的墨子。 当时鲁阳公准备攻打郑国,于是问了问正在游历的墨子的意见,也就是那一次公造冶和鲁阳公比戈战而胜之扬名天下的那一次。 当时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谓阳文君曰:“今使鲁四境之内,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杀其人民,取其牛马、狗豕、布帛、米粟、货财,则何若?”鲁阳文君曰:“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今举兵将以攻郑,天诛其不至乎?”鲁阳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郑也?我攻郑,顺于天之志。郑人三世杀其父,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我将助天诛也。”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又举兵,将以攻郑,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这番话只是义,而当时墨家众多善于守城的弟子云集郑国附近,那是利弊,最终导致了那一次鲁阳公攻郑的计划流产。 之所以四五年前泗上舆论转向之后曲解这段话的缘故,那是因为由“非攻”转为了“一天下则无攻为大利”。 墨子和鲁阳公的那番话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鲁阳公说郑国有罪,我准备干涉郑国。墨子说这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不好好学习,他爹拿着棍子打,你也拿着个棍子给那孩子一顿打,说我这是顺从他爹的意思,这不扯淡吗? 换而言之,如果墨家的思想不修正,在四年前菏泽会盟的时候,很可能搞出一个菏泽版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各国不论大小平等,各国不得干涉他国内政。 墨子的话放到后世几千年后的地球上,其实道理还在讲:我家里有事,用不着别人家管。 问题就在于当泗上强盛之后,适就开始修正墨家的思想,因为泗上墨家现在做的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不争气,自己拿着棍子上去动手打,然后还大谈这是天志,这是天下普遍适用的真理。 穷则不干涉内政,达则顺从天志以诛不义。 这时候再提这个故事,就难免需要另寻解释。 这时候郑国的君臣在公开场合和墨家使者谈及这句话,其实在墨家使者听来是有些尴尬的…… 譬如缯、薛、费等小国,墨家不但“顺于天之志”,还直接改变了各小国的制度。 墨家内部斗争已经结束,适的修正派已经占据上风,对于墨子的理论都有了修正后的解释,就像是非攻一样,非攻只能治标不治本,天下定于一就无攻了,无攻才是解决非攻的最可靠方式…… 当然关于这番对话,墨家内部也有自己的解释。 郑国知道墨家这时候来郑国的意思,很显然是想要借助郑国转移一下韩国的注意力。 墨家也知道这时候来郑国,郑国君臣很容易想到墨家的用意。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郑国想要自己被利用,而墨家正好可以利用。 郑国是否有罪,不在于郑,而在于韩。 当年郑国也没有亲近墨家,可一样被魏韩瓜分掉了国土,经历了短短二十年国土丢失一半的惨境,郑国君臣也早已想清楚了。 只是这番当年止楚攻郑的言辞,这时候说出来其实墨家的使者是略微有些尴尬的。 墨家使者略微尴尬之后,忙道:“其时,鲁阳文君也不过是为了私利,并不能够真正地顺从民为神主、解民三患的天志。是故郑被姬郑所治、与被楚芈治理,并无区别,故而他为私利而战便是不义,是以子墨子止之。” 墨家内部的修正解释,就是严格区分郑人、郑公族的区别,以此为自己将来定天下于一有在内部的逻辑合理解释。 郑国君臣倒是不在乎这些,他们提这件事主要是为了引发这一次关于泗上援郑的议题,听墨家使者这么一说,一名子阳余党便道:“数十载过去,天下依旧,大国之君多为私利而行不义,能够如泗上那般真正为义而战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如今韩国一心想要吞并宋国,都是出于韩宗私利。郑国虽小,却也参与过昔年菏泽之盟,也在诸夏战争法上签署了本国之名。” “郑国君臣自知不能够知晓天志,也不能够解民三患,可韩国入郑,也不能够解民倒悬,反倒是让民众多受战乱之苦。” “韩有阳翟、负黍,屯兵于颍水,距离郑都不过百里,若韩有意,数日可至,郑国民众皆恨韩,还请墨家看在百姓战乱之苦,给出保郑之法。” 郑国现在真的就处在危机之中,不是说如果这时候不参与宋国事、和墨家刻意保持距离韩国就会放弃吞并郑国的野心的。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如果魏韩联合干涉宋国,魏国必然会再次用郑国的土地酬谢韩国,因为此时的魏国已经不是当年文侯时候的魏国了,北失中山,西河有险,赵人翻脸,楚夺榆关,也正是最需要盟友的时候。 郑国君臣想的清楚,之前二十年的经验也确切地告诉他们是否有罪小国是无法申诉的。 本来郑国对于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充满了期待,希望那一次会盟墨家会继续秉持非攻之志,以新的国际法代替已经崩坏的周礼体系国际法,以泗上的军力维系各国和平。 然而四年前菏泽会盟带给郑国的是绝望,墨家绝口不提各国平等之事,而是大力鼓吹天下定于一是不可逆转的大势、是真正解决战乱之苦的治标治本的手段。 这一次墨家使者来到郑国,让郑国君臣看到了一次转机。 墨家的使者想了想道:“昔年齐攻鲁,鲁侯问政于子墨子退齐之策,子墨子说需得做好三件事。” “更早些,齐鲁之战,曹刿论战,想必你们也知道战前所问之事?” 郑国君臣自然知道这两件事。 实际上这两件事,说的并不是一回事,但都是根据具体情况所分析的。 曹刿所论,共有三问。 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墨子所论,亦有三问。 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非此,顾无可为者。 曹刿和墨子面对的都是鲁国,也面对的都是齐鲁之战,但两者说的三论的时代背景不同。 曹刿之时,尚未春秋,国野有别,车战为主,两军交战,只要国人肯战,那么未必就不能以少胜多,而且当时齐鲁之间的差距不是太大,长勺之战齐国大败。 墨子之时,春秋已末,再无国野,动辄数万围城。 墨子很清楚不管是上遵鬼神还是下利百姓,那都已经来不及,所以给出的建议就是通过外交手段,利用各国的矛盾,迫使齐国退兵。 最终曹刿打赢了长勺之战,墨子也发动弟子游说各国使得齐国退兵,都取得了想要的结果。 如今郑国的事,也需要具体的情况具体分析。 但墨家使者早有说辞,问道:“子墨子所言,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实则是一回事。” “天帝生人,故而希望人民安康富足,民为神主,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故而尊天事鬼表现在治国上,就是爱利百姓。” “却不知郑国上下,百姓可曾得利?可曾得爱?若得利得爱,则可战。昔年泗上不过有沛邑,百里之地,民得爱利,可破魏楚,况郑五百里之国?” 一番话,郑国君臣都低头不语。 墨家一直在谈利民爱民,那么怎么才算是利民爱民? 郑国不管是公族、七穆、还是驷子阳余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的权力,财富? 好在郑公乙道:“寡人非是没有爱民利民之心,只是韩国围困郑地,自三十年前无日不战。欲战,则要有钱粮军赋,民众必然受苦。” “可若不战,那么又会助长各大国不义之心,使得大并小、强吞弱行于天下,这是让天下更加苦痛的做法啊。寡人怎么可以助长这些不义野心的滋长呢?” “况且昔年子阳执政,多有变革之心,墨家也多赞赏,然而强敌环伺,如何敢变?” 这话虽然是场面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变法,就必然触动贵族的利益,七穆之争,哪怕驷子阳一党联合公族击败其余六穆,自己吃肉百姓喝汤,那也可以使得民众有效死之心。 然而结局却是驷子阳被杀、郑国内乱,七穆叛逃,去魏韩那边做大夫去了。 针对这样的场面话,墨家使者没有用宣义部一贯的口吻先批判一番,而是说道:“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说辞。” “既是上遵鬼神下利百姓此时皆来不及,又要保护郑国社稷使得韩宗为私利而开战的野心不能够得逞,这就只能考虑外交之事。所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便是此意。” “但是,韩国负黍、阳翟皆近郑都,在外交事成之前,郑国需得做到一点,最起码要有保卫都城的能力,至少要能做到韩军围困都城半年不能攻下的准备,他国方能支援。若不然,数日城破,纵然外交各国,又如何来得及?” “是故这件事本身,还是郑国内部的事,内部的事不能够解决,外部有再多的支持也不能够奏效。” 第四十七章 郑国策(下) 不管是敬鬼爱神还是爱利人民,以至于如今使者所说的能够让郑国的都城在韩国的围困下坚守半年以上等等,都是内部的问题。 内部的问题不解决,不可能抵挡外部的侵略。 使者带着目的而来,但却并不知道适真正的目的,或者说整个墨家决策圈的真正目的。 墨家决策圈的真正目的,其实很简单:让郑国整军、修筑城墙,让韩国作出判断:越晚吞并郑国,越可能出问题。 郑国灭亡是迟早的,就算不亡于魏韩,也得亡于泗上。 墨家的决策圈希望郑国的灭亡能够提前,而这一次派出使者大张旗鼓地前往郑国、准备给郑国提供贷款和武器、帮着编练新军、修筑城墙等等,这都是在逼着韩国快点动手。 若郑国不准备,可能需要七八年才能亡国。 但墨家这一次明着帮助郑国整备城防,反倒可能几个月就会亡国。 韩国可不希望郑国逐渐拥有和泗上一样的武力,也更不希望郑国将国都改造成一座新式的、火药时代的堡垒。 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魏国不会放任韩国吞郑,韩国吞郑的唯一可能就是快速闪击,一旦围国都而不下,魏国必然出面调停。 使者也正是这么和郑国的君臣说的,这就是所谓外交斡旋以存弱国的核心意思。 郑国君臣也认可这种说法,并且一直以来也是秉持着这种依靠魏国保证韩国只能蚕食不能鲸吞的现状。 可却根本没想到这么事实的背后,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谋划,泗上真正的包藏祸心、祸水西引。 这里面涉及到两个问题。 其一就是墨家一直以来天下无双的守城能力,当年依靠这种无双的守城能力阻止过楚攻宋、楚攻郑、齐攻鲁。 其二就是泗上编练新军的水准,泗上义师南济水一战而天下动,随后楚国又平定了陈蔡王子定之乱。 这两个问题是韩国必须要考虑的,也是郑国认为这是一棵救命稻草的直接原因。 关于魏韩关系,墨家的使者没有半句虚言,并且能守住都城撑到魏国调停这个整体思路也是正确的。 郑国君臣固然希望能够加强军事力量,使得韩国无力侵袭,能够守卫国土。 可是,这是郑国君臣的想法,他们没有站在韩国的角度去看问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泗上对于郑国而言,是真正的旁观者,可以跳出当事人的角度去思考真个局面。 若站在韩国的角度来看,这就很微妙。 因为韩国也一样会这么想,所以不援助还好,若是援助,韩国要做的最佳选择必然是在郑国能够守住都城之前攻破魏都。 泗上守城能力很强、火药时代的城防系统泗上最有经验、泗上帮助他国编练新军的能力……种种因素加诸于郑国身上,韩国要考虑的,便是……如果三五年后,郑国真正的完成了军改,韩国是否还能够吞并郑国?韩国的腹心地区是否反要受到郑国的威胁? 二十年前,郑国以区区小国之力,连续击败韩国数次,甚至在魏韩郑同盟入王子定期间直接围困了韩国都城,韩国对于郑国始终充满了警惕。 一旦郑国的军力足以自守,足以支撑到各国干涉,那么韩国就永远不可能击败郑国,除非魏楚都失去了霸权彻底衰落——到时候吞郑的问题,就是韩魏、韩楚之战。 站在韩国的角度去考虑此次宋国政变,并非是对韩国完全没有影响。 除了道义和平等思潮的传播必须要遏制之外,泗上日益强盛的威胁也使得韩国很有可能和魏国出兵。 这一次宋国政变也为韩国带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那就是魏楚韩会盟的时候,韩国直接吞并郑国、迫使魏国需要韩国的支持而承认韩国对郑国的吞并的既成事实。 若不然,主力去干涉宋国,和如今天下最为顽强的一支武力长期对抗,放任郑国变革军改,只怕韩国就要永远失掉郑国。 而且这一次如果魏楚韩合力干涉宋国,其结果必然是存宋而反墨,这是一场意识形态战争,韩国很可能出力却不得利,反倒要损失惨重。 宋国对韩国而言,远没有近在咫尺、一心想要吞并、谋划了三四十年的郑国更为重要。 墨家决策层,就是要用假装武装郑国的方式,逼着韩国快点动手吞并郑国。 只是,郑国君臣不可能知道墨家隐藏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泗上或许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援助郑国对抗韩国,但却没想到在泗上那些人看来,郑国存在与否都可以牵扯韩国。 如果郑国开始军改,就算韩国不吞郑,长期和泗上在宋国对抗,那么将来时机一到郑国就可以背刺韩国,围困韩国都城。 如果韩国选择吞郑,那么韩国的精力就不可能放在宋国太多,郑国虽然已经被蚕食,但是新吞并的土地没有个五年十年不可能转化为力量,而且还必须要预留极多的军队,牵扯力量,从而使得魏楚韩同盟就算结成,实际上也只有魏楚。 然而魏楚之间互不信任,互斗几十年,这又是可以各个击破的。 况且就韩国吞郑这件事,必然要引发魏、楚两国的不满,韩国绝对不会允许魏楚两国分郑国的国土,因为这是韩国的腹地,距离韩国都城也不过百里,不可能允许三国合力分郑的策略。 一旦内部各怀鬼胎,那么围绕着宋国政变引发的中原局势的变动,就会愈发有利于泗上墨家。 无论泗上是为了出于对自己有利,还是别有动机,郑国都不可能拒绝墨家使者提出的一些意见。 在说明白了长远看郑国的出路后,使者便和郑君乙道:“巨子此次遣派我来,正是为了不使人民陷入战火之中。” “唯有战而能守,韩人方会犹豫,越发不敢随意开战。” “若是战不能守,这就像是一个三岁孩子抱着一块金子走在街市上,有心之人必要起歹意。天下抱着金子走在街市上的人多矣,可却安全的多、被人抢走的少,正是这个意思。” 郑君乙道:“此言得之。只是街市上众人不能够被人抢夺的原因,更在于律法有定,劫掠者刑。” “昔年菏泽之盟,若是能够定出国与国之法,那就好了,方能止住大并小、强吞弱之心。” 泗上的使者点头道:“此事我墨家虽为天下考虑,多有此意,然而二十年前中原弭兵的号召被各国背叛,已然是心灰意冷,天下不义之君多矣,不可守信。” 郑君算是发发牢骚,也并没有其余的意思。 郑国这样的绝对没有能力强大、四周被强国环绕的国家,是最期待新的国际法的。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缘故。 曾经天下的国际法是周礼,礼法规矩之下,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如何该征、如何该伐、战时如何、老弱不追等等规矩,都算是国际法的范围。 但是,周礼这个国际法被毁的开端,正是源于郑国,所以郑国也是最期待新的国际法而不好意思去谈周礼。 正是郑庄公先毁掉了周礼的国际法部分,是庄公和天子作战的时候怒射了周天子。 郑国还有过郑周交质的事,天子和诸侯交换人质,此事也算是彻底毁掉了笼罩在各国头顶、维系各国关系的周礼。 周礼的国际法部分被毁,郑国先受其害,如今他自然盼望新的国际法出现,唯有新的国际法被各国承认,才对郑国最为有利,才可能保障郑国的独立。 泗上不想立国际法,也不会去主张号召,只推行了诸夏的战争法,更使得各国都开始扩军、备战、变法,郑国对此是有些怨言的。 郑国和宋国很像,但又极为不同。 宋国可以加入泗上的非攻同盟,在泗上的武力保障下,与如今硕果仅存的鲁国一起保持着中立。 但郑国不行。 泗上太远,魏国太近,郑国不敢也不能够加入泗上主导的非攻同盟,只能以朝见魏国的方式做魏国的臣服国。 但因为韩国的关系,魏国又不可能真正保障郑国的独立,相反还会利用郑国作为诱饵维系魏韩同盟,适当压制韩国。 泗上不是郑国的第一选择,但郑国请求魏国出面、官方保证郑国独立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只有几句模棱两可的说辞,那么泗上的一些军事和经济支持就是郑国如今所急需的。 按说,听起来郑国的做法其实很傻,被魏韩环绕,却还隆重地接见与魏韩对立的泗上的使者,这是不智。 所谓以小国行大国方可行的远交近攻之策,是自取灭亡之道。 但问题在于,郑国明白就算不结交泗上,韩国也会打自己,韩国打自己永远不缺理由,而且周礼都没人遵守了,打仗和吞并有时候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理由了,这就是大争之世的残酷。 如果魏韩是一个,有楚或者泗上作为威胁存在,郑国当然可以以附庸国的身份保持独立,作为缓冲,可并非如此,那么这种看似不智的做法实际上才是最为有利于郑的选择。 更长远地看,郑国的局面是个死局,站在郑国的角度永远解不开。 泗上,只是把这个必然的死结,提前结死而已。 第四十八章 战略收缩(上) 就像是一根线系成的死扣,这个死扣迟早有一天会被拉死,但要拉动这个死扣必须要在线的两端用力,只有一端用力是没有效果的。 现在墨家是先主动拉动了这个线,让韩国去拉另一端。 郑国做的选择不是愚蠢,但在国力的差距和时代大争的背景之下,使得他们所有的谋划都无意义。 计谋要靠国力去支撑,一力降十会,没有力量的支撑一切都毫无意义。 当谋划都毫无意义的时候,也就无所谓明智和愚蠢。 郑国的国土如今只剩下新郑附近的一些城邑,和韩国打了三十年了,筋疲力尽,国人厌战。 郑国一片平原,无险可守。 墨家也不可能派兵,唯一能够给予的支持,也无非就是派来一些军事人员帮助训练士卒、派出一些工程人员修缮城墙、派出一些退役的炮兵来郑国组建炮兵。 以墨家决策层的推测,这一切也是没有意义的,短期之内不可能使得郑国拥有足够的战斗力,如果韩国足够聪明,那么吞郑这件事最迟就会在今年年末进行。 但郑国君臣却觉得这是极大的帮助,墨家使者说的明白,依靠郑国的国力也野战击败韩国已无可能,唯有依靠外交手段,保卫都城,撑到魏国楚国和泗上出面调解。 ………… 墨家使者入郑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魏国都城。 斥候细作们也将泗上、宋国、郑国发生的一切汇总,在魏击和公叔痤面前说清楚了。 魏击盯着关于郑国的情报,久久不语。 半晌,冲着公叔痤道:“相邦,只怕韩人不久便要来,还需要提前准备好说辞。” “鞔之适这一计策,极为恶毒啊。” 公叔痤也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没有预料到的事。” “本身只是宋国的事,鞔之适却将宋、郑联系在一起,这件事便不好办。” “凡要行,必有果。君上需得想清楚,如何做才符合魏国的利,宋国这件事到底要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此时再无他人,魏击倒也不必说那些所谓礼法大义之类的话,便问道:“相邦以为,就算魏楚韩出兵,可以彻底泗上墨家吗?” 公叔痤想都没想便道:“绝无可能。” “泗上民风已与别处不同,民众求利、又谈平等,人心已乱。若要覆灭墨家,除非将泗上屠光。所谓鱼之与水也,民为水,墨家为鱼,欲要无鱼,仅靠网罟只怕不能够做到,除非将水都排干。” “而真要这样做,只怕不要说魏楚韩,就是天下诸侯合力,也做不到。” “墨家已在泗上扎根,他们修筑堡垒,围攻困难,况且其军善战,又多狡诈,极难。” “君上以为如何?” 魏击点头道:“我想的也是一样。只是墨家逐渐做大,将来必为魏之大敌。我本欲借宋国事,以天子之命为诏,结楚、韩、齐、越,在宋地与泗上激战,消耗其国力。” “但现在看来,此事也难。” “不说其余,便说这郑国事,如何做?这件事做不好,韩人如何能出力?” 魏击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 郑国算是魏国的附庸国,毕竟朝觐了魏国,尊魏为上。 但是,魏国之前的吃相太难看了,明明可以把郑国作为一个魏韩之间的缓冲以遏制韩国的,可偏偏郑国三分的时候,魏国吃了郑国不少的土地。 魏击对于天下局势的把握、对于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对于结好盟友保持霸权这些东西,比他的父亲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现在郑国算是迫于无奈委身于魏,对于魏国没有丝毫的信任和尊重,只是一种强迫之下的无可奈何。 这一点魏击很清楚。 当初分郑吞地的时候,他就是觉得韩国肯定要吃,当时和韩国翻脸还不好,那么韩国要吃自己也不能少吃了。 现在,泗上的使者前往郑国,大张旗鼓,魏国又能怎么办? 以半宗主国的名义,要求郑国不和泗上接触? 那么,郑国必然要求魏国给予郑国独立的保证,要书面的盟誓才行。 可这样,韩国必然会愤怒,会不高兴,值此需要盟友的节骨眼上,魏国是不可能给出郑国一个书面的独立保证的。 不给郑国一个书面的独立保证,不会盟不盟誓,那么郑国必然要另寻他路,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可能自己等死。 韩国对于郑国势在必得,郑国也是魏韩关系的一个绕不开的点,魏韩想要合作,韩国继续尊魏为盟主,那么就必须要保证韩国在郑国的利益。 若不保证,凭什么要跟这样一个老大呢? 像是赵国,因为屡屡遏制赵国进入中原,如今导致了赵国翻脸,国与国之间只要利益,什么三卿之好,那都没用。 公叔痤明白魏击想听一个什么样的策略。 于是问道:“君上问该如何做,我想先问君上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臣以为,君上希望韩不吞郑、郑不与泗上近,韩魏合盟出兵,日后也不会吞掉郑地……不知道臣所猜想的,是不是君上想要的结果?” 魏击笑道:“相邦深知我心。” 公叔痤正色道:“君上如果想要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在天冷的时候,想要把太阳拉近一些;天热的时候想要把太阳推远一些。” “若是非要这样的结果,那纵然是圣人,也是不可以做到的。所以臣以为君上想要的结果,必须要改一下。” 魏击也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确实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便问道:“相邦以为,应该怎么改?或者说到底怎么做,才对魏最为有利?” 公叔痤反问道:“如果韩人取郑,君上是否可以接受?” 魏击摇摇头。 魏国到了他的手里,已经从四面出击沦落到重点防御的局面。 西河有秦、中山没了、赵人翻脸,泗上崛起遏制了魏国对泗上霸权的要求,楚国开始变法…… 现在韩国如果得到了郑国,实力大增,到时候就制不住了。 面临楚国的威胁,魏韩依旧可以结盟,但这种以共同敌人为目标的结盟,缺乏长久性。 如果将来有一日魏国有变,韩国又强,魏击必须要考虑韩国趁机和赵国干涉魏国的可能。 所以,让韩国独得郑国,那是魏击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郑国土地肥沃,皆膏腴之地,民户又多,一旦韩人得郑,实力必然大涨。 公叔痤又问道:“那么,让墨家控制宋地,君上是否可以接受呢?” 魏击再次摇头。 让墨家兵不血刃地控制宋国,更是不可能接受的事。 这不是什么意识形态之争,而是利益之争,以泗上的治国理政的能力,宋国一旦被墨家所得,实力一样大涨。 虽说墨家一直在说保持宋国独立、中立,但实际上泗上的各种货物充斥宋国、宋国的人口不断流向泗上,魏国的河东盐根本是半点都卖不到宋国去,宋国是否中立只要在墨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和被墨家吞并简直毫无区别。 公叔痤又问道:“如果这两件事,只能选其一的话,君上选择哪一个呢?” 魏击笑道:“这不需要考虑啊,如果宋不入墨必须要韩人得郑的话,我自然是希望韩人得郑,剩余墨家得宋。” “可这只是一种籍使,我并不愿意韩人得郑。” 公叔痤又问道:“斥候细作回报,泗上已经总动员,君上以为,围绕宋国开战,何时能够分出胜负?” 魏击默然,许久道:“少说三年。我观泗上的一些堡垒的图样,三五千人驻守,两万军少说要围困半年方有可能攻下,到时候各国作战,比拼的就是后勤、辎重、人口、税收……” “泗上固然要被削弱,可只怕魏国也要承受不住。” “可是……此时若不制,墨家得了宋,将来就更难制止了。” “这一次宋国政变,使得墨家极为孤立,楚人必然要担忧、齐越更是警觉,都希望能够遏制泗上的扩张……这正是一个机会。” 公叔痤叹息道:“君上,大争之世,怕的不是敌人,而是友邦。魏楚韩就算出兵,君上是否能够保证楚人全力作战?” 魏击信不过楚国,当然摇头。 公叔痤又问道:“诸侯同盟,击鼓而进,若胜可战,若败只怕就各有心思。今日友邦,明日大敌,这是不可不防备的。” “君上细想,这一次若击泗上,到底是因为墨家的道义?还是因为泗上的扩张对魏国的威胁?” 魏击道:“两者兼而有之,但总归还是担忧泗上的扩张为先。” 公叔痤又道:“未虑胜,先虑败,君上以为,一旦作战不利,楚人远遁,甚至于泗上专打魏军不打楚军,河东地面临泗上虎狼之师,一旦战败……秦人将会如何?赵人将会如何?楚人将会如何?韩人将会如何?” 魏击道:“未必就败。未可知不胜。” 公叔痤拜道:“君上,若胜,魏得到了什么?这一次出兵的理由必是要响应皇父一族反墨的号召,那么难道要攻占宋国的土地?那样的话,天下必然都要警觉于魏。” “魏国除了得到一个如今已无意义的霸权,国内却是死伤十万、粮财耗费无数,虎视眈眈的秦人必要趁机夺西河之忧。” “胜败之说,都要考虑结果,君上需要作出权衡。” “鞔之适最喜挑唆矛盾,各个击破,这不可不防。郑国事,看似他在践行墨翟的非攻助弱之策,实则却是在挑唆魏韩关系。” 魏击皱眉道:“以相邦看,该如何?” 公叔痤道:“不若……以绥靖之策,放任墨家吞宋。岂不闻当年楚王问鼎之事?楚人自视强盛,问鼎于天子,终于招致诸侯一致抗楚。” “若墨家吞宋,虽然墨家实力增长,但却使得各国都警惕,一如当年问鼎之楚。皇父一族又号召反墨,句句真言,甚得贵族之心,墨家多行不义,必受天下贵人反对。” “若墨家得宋,则魏楚可以和解。” “若墨家得宋,则韩人之雍丘、黄池皆在宋境不远,韩人也必担忧泗上威胁,触手可及之祸,韩人届时出力非是此时可比。” “再派遣使者,修好赵人,多谈墨家之威胁,赵侯聪慧,必有所警觉。” “曾经,楚人强,则魏韩亲密。如今,泗上强,赵侯也担忧高柳、云中之地,那么魏韩赵可再为盟。” “不若献上中山国之关隘山川图册,以结好于赵,示意放弃中山……” 魏击大急道:“父侯费军十万,三年方得中山,虽然中山复国,却也不能够就这样放弃。予赵,那便再也不是寡人的了。”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难道现在中山就是君上的吗?今日之魏,难道还是文侯时候的魏吗?今日之秦楚赵韩,难道还是文侯时候的秦楚赵韩吗?” 第四十九章 战略收缩(中) 公叔痤比魏击更知道魏国现在的处境,他作为相国,可以开府,有自己的一套人才体系,经过和他们的讨论,得出的结论就是魏国如今必须要战略收缩才能够在这乱世中存活下去。 魏国之前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从南到北,到处干涉,强盛一时,但也留下了沉重的负担。 在公叔痤看来,中山丢了、楚国夺回了陈蔡榆关,泗上崛起,这是泗上所言的秦翁失马焉知祸福。 或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现在魏国可以放下沉重的包袱,放下沉重的霸权外壳的包袱,专注于里子而放弃那些无所谓的面子。 中山国已经不可能夺回来了,实力不允许,秦与泗上东西夹攻之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用兵机会。 将中山的关隘图册赠与赵国,正可以缓和与赵国的紧张关系,祸水东引,引诱赵国灭中山。 只要赵国朝着中山国使劲儿,那么在南线必须要和魏国达成友好的同盟关系,否则的话不可能也不敢动用大军去攻打中山。 赵国必须要作出选择。 南下? 还是东进? 赵国君主不傻,就不可能既南下又东进,只要东进,必与魏盟。 同样,如果中山被赵所得,那么赵国就有了和魏韩一致的扩张空间。 燕、齐,如今都算是大国,不是一国可以彻底对抗的,这更需要盟友。 三晋原本的同盟关系源于楚国的强大,现在楚国之外又有一个泗上,这是共同的威胁。 如果能够达成三晋合纵,一致向西东发展,那么三晋之间的矛盾就可以缓和许多。 三晋表里山河,不一致对外,根本没有活路。 如果继续内斗,那么得利的必然是楚、秦、泗上。 中山国既然已经夺不回,那不如借中山消耗赵国的力量,缓解魏赵关系,重组三晋同盟。 其实在公叔痤看来,在法理上放弃中山只是战略收缩的一部分,其余方向也需要继续战略收缩,以休养生息。 魏击也不是愚钝之人,公叔痤的意思他听的明白,思索一番甚至明白了更为深层次的内容,问道:“相邦之意,是要借赵以制韩?” 三晋同盟除非是一大两小的情况,若不然就只能是二制一,魏韩因为楚国的缘故一直合作,排挤赵国。 现在公叔痤的意思是转变魏国的外交思路。 公叔痤笑道:“君上聪慧,正有此意。魏赵若盟,韩人必从。赵得中山,则齐燕皆为三晋兵锋可及之处。” “况且,泗上骄狂,多行不义,日后必为大患,今日若能重结三晋之好,正可以压制东方各国,威逼秦人不敢东进。” “表里山河之地,非三晋合力向外,不能够制霸天下。” 有些话,公叔痤不想说的太清楚明白。 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宣告着魏国文侯时代的四面出击战略的破产、宣告了魏国霸权的旁落,也宣告了魏国如果不尽快转变外交思路,大难将至。 干涉楚国继承权战争失败,代理人王子定被杀。 干涉赵国继承权战争失败,公子朝自杀。 干涉泗上费地国人暴动失败,背上了战时背盟的名声。 削弱秦国政策失败,秦国利用第一次中原大战的混乱开启了变革。 四面出击,四面失败,魏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如果这几战全都赢了,战国时代的霸主那就是非魏不可,然而却败了,作为国相的公叔痤只能为文侯时代的延续政策背锅、寻找出路。 之前的战略,靠的是势,以势压韩赵,结成的三晋同盟,其后果也便是一旦魏国失势,那么各国的反噬就极为严重。 魏击思索之后,又问道:“那么,对于郑国,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以为,韩人吞郑之心,可以被劝阻吗?” 魏击摇头,心说这自然是不可能被劝阻的,而且韩国还有名正言顺的借口。 当年韩侯军中杀了郑伯,之后郑国又围韩都恰好赶上了韩侯病死,双方有血仇,韩国对郑开战也算是有理由的。 当然理由只不过是借用前人的尸骨,实际上还是为了韩国现在的利益。 公叔痤见魏击认可自己对于韩郑局势的判断,挥手轻轻向下一砍,说道:“既然韩人吞郑不可避免,那么……君上何不和韩人一同瓜分郑国?” 瓜分一词,早已有之,所分之瓜非是胡瓜西瓜,而是本土的瓜。战国策中便有言,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 郑国的存在,若在春秋之世,确实可以作为韩魏之间的缓冲,因为那时候政治制度的缘故,就算吞并了郑国其实国君也得不到太多的利益,最多就是多了一些封建主的效忠。 但公叔痤认为经过当年李悝和文侯的变法,魏国新的政治体系已经可以直辖更多的土地。 王权直辖更多的土地,意味着魏国力量的更加强盛,这个在春秋时候可以独立而且对于魏国而言独立缓冲剩余被吞并的郑国,如今被吞并对魏国更为有利。 公叔痤明白魏击的性子,也明白魏击根本没有跟上这个时代。 从当年田子方告诫魏击的那番话就能看出来,魏击的头脑还存活在春秋时代,尤其是之后逼走吴起、逼死乐羊、任命田文为相、重用贵族而轻士人这些举动,都让公叔痤感到不安。 吞并郑国,这是新时代大争之世、以及变法之后集权体系之下,对魏国最为有利的做法。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掉,不如和韩国一起分掉,这样既可以达成短暂的魏韩同盟,又可以扩张力量,也可以长期来看压制韩国的发展。 同时,郑国的西部边境和南部边境紧挨着楚国,可以将韩国更多的绑定在抗楚、防泗上的战车上。 魏国又不是没有吃过郑国的地,郑国这二十年丢掉的土地,一半都在魏国手里,韩国得了另一半。 本身文侯时候的政策,就是养卫、郑为缓冲和附庸,谋划泗上霸权,放弃了先西后东的战略。 但现在的局势,已经和文侯时候大为不同。 魏击皱眉道:“相邦之前还说,韩人若强,将来必为大患,不服魏尊。这……这与韩国分郑,只怕是……养虎为患?” 公叔痤郑重道:“养虎为患,其患在多年后。” “君上且想,如果我们与韩人一同分郑,赵人如何想?” 魏击道:“赵人必以为魏韩血盟,关系更近。” 公叔痤又问道:“三晋山河环绕,土地交错,若魏韩血盟,赵人必觉得自己被排挤,也不得不担忧魏韩北上侵赵,他们必然谋求与我们和解。” “这时候,我们献上中山的关隘图册,以此作为诚意。赵人先以为我们和韩人结好,已然慌张,而且泗上咄咄逼人赵人只怕也已担忧,这时候我们再复三晋之盟,可能性便大了许多。” “三晋同盟,因为有楚国和泗上的关系,魏韩更容易成为盟友。而三晋同盟真正的关键,就是赵国。” “我们分掉郑国,既可以增加国力,又可以让赵人以为魏韩同盟更进一步,使得他们也谋求与我们和解,正是一箭双雕之策。” “反过来,如果我们和韩国,因为郑国而出现了矛盾,赵国便可能转而与韩结盟,威胁魏国。” “现在魏韩结盟,赵国不敢南下,又担忧我们北上,便可以放下当年支持公子朝之怨,与我们主动修好。” 魏击似乎明白过来,这是要用分郑这个举动,让赵国误以为魏韩之间达成了更为深刻的盟约关系,从而使得赵国紧张于魏韩的敌对排挤。 赵国的出路,不是在中原,只能向东或者向北。 而不管向东还是向北,魏韩都是赵国将来战略发展的背心,这边的外交关系搞不好,就不可能全力完成赵国的战略。 向南发展……只有卫国可以动手,但卫国是魏国的禁脔,打卫等同于宣战于魏。在魏韩瓜分郑国的背景下,赵国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以魏韩分郑的做法,促使赵国放弃南下战略,全力东进谋取中山,这样就可以使得三晋合纵,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敌人,使得这个盟约更为稳固。 宋国的事,原本对魏国很重要,尤其是在文侯时代四面出击的战略之下,那是魏国谋求楚国优势和泗上霸权的必争之地。 但随着魏国国力衰弱,宋国的意义已经不是核心利益,相反休养生息加速变革以及在外交上联合三晋,才是重中之重。 魏击本身对于在宋国开战就有忧虑。 尤其是泗上作出了总动员之后,这种忧虑更大。 以泗上现在表现出来的决心,以及泗上报纸舆论的方向,可以确定一旦在宋国开战,那就要不死不休了。 就算到时候各国出兵,魏楚韩三国必为主力,韩国另有二心,这一场仗维持均衡,魏国至少要出战兵、辎重、民夫十万,旷日持久,魏国只怕是支撑不起。 相反,公叔痤的战略是借此机会,趁着各诸侯的目光都盯着泗上和宋国的时候,和韩国合力闪击郑国,损失最小,得利最多。 霸权的时代结束了,大争之世之下,泗上已经被整合,天下诸侯除了各个大国只剩下了卫、郑,这时候霸权的那一套师出有名之类的让人臣服的策略已经没用了。 因为就算你做了霸主该做的事,谁来承认你这个霸主呢? 葵丘会盟,十四五个伯爵以上的诸侯齐聚。 现在,就算再有霸主,把那些小国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得够五个都两说。 公叔痤的意思,便是要转变思想,从春秋走向战国,不要满脑子还想着当霸主了。 霸者、伯也,诸侯之长也。诸侯都没有几个了,还霸什么霸呢?做仁义之秀,可是没有观众看了啊。 第五十章 战略收缩(下) 公叔痤的建议听起来更为有利,可公叔痤也明白想要魏击转变思路,实在是有些难。 正如公叔痤所想的那样,魏击骨子里骄傲,十五岁出征,在遭遇鲁阳牛阑赶上韩侯赵侯同时薨而无奈撤军之前,未尝一败。 他继承的是当时如日中天、赵国臣服、韩国恭谨、楚国丢了大梁、王子定分裂、齐国田氏代齐内乱涌动之下,天底下最像是霸主的魏国。 从小受到父亲的厚爱,作为宗子,没人可以争夺继承人的位置,没有经历过残酷的贵族内部斗争,也没有经历他们父辈祖父辈在晋国为卿时候的残酷内斗。 魏击这样的人,生错了年代,他应该是春秋时候的公子、国君、真正的贵族,却偏偏继承的是一个从春秋走向战国以及更加混乱的翻天覆地的时代浪潮之下的魏国。 当年田子方就警告过魏击,贵族的时代结束了,不把握那些低贱的士人的力量,魏国就要在这大争之世衰败,可魏击这的听进去了吗? 不能够转变思想,就不能让魏国立于这大争之世。 公叔痤希望魏击能够放下真正贵族的骄傲,学会忍耐、学会承受暂时的失败以为将来的胜利。 骄傲,已经成为魏击的一个弱点。 全面的战略收缩,对于公叔痤而言,这是站在国相的角度上去考虑魏国的将来。 站在魏击的角度,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继位的时候,魏国什么样? 他现在战略收缩,天下人如何评价? 人人都会比较,人人都会说,文侯时候,魏国为霸,赵韩臣服,楚人大败,天下再无敌手。 短短不到二十年,魏国竟然连中山的法理都放弃、连宋国这个魏国霸权的象征地都不去干涉,魏击要承受多少压力? 公叔痤看着魏击。 魏击沉思了许久,叹了口气道:“难道宋国事,就不管了吗?” 公叔痤道:“会盟,诘墨,不出兵。嘴上抗议,手上不动,会盟楚韩,趁机吞郑。” “我们要作出我们即将干涉宋国的举动,使得楚人的精力都放在宋国上,使得泗上的精力也放在宋国上。” “我们却和韩人签订密约,瓜分郑国土地,趁着会盟的机会闪击郑国。” “在楚、泗上来不及反应之前,吞并郑国,造成既定的事实。” 公叔痤策略的逻辑,总结起来,其实很有意思。 那就是我们反对墨家对宋国的干预,于是我们魏国和韩国一起瓜分了郑国。 公叔痤所选择的这个时机,也算是极为有利,因为郑国不只是涉及到魏韩,还涉及到楚国。 楚国北方重要的边关榆关,距离郑国华阳不足三五十里,算是榆关的侧翼,这也是楚国不允许魏韩独霸郑国的原因。 榆关是楚国面向中原地区的重要出路,尤其是在宋国继续中立的前提下,没有榆关就不可能再夺回大梁,夺不回大梁楚国就无法在中原立足。 现如今宋国政变,魏楚韩三方肯定要有所反应,泗上这一次吸引足了天下诸侯的目光。 五年前齐墨战争一结束,泗上便已经成为一支诸侯们不可小觑的力量,随着泗上激进舆论的传播,更成为诸侯们不得不警惕的地方。 公叔痤的意思,便是利用魏楚韩外交讨论宋国事的时候,迅速和韩国一起闪击郑国,分掉郑国国土,使得楚国就算想要干涉也无能为力。 郑国的事必须要解决,解决不好,魏韩关系就会很别扭。而且泗上开始渗透郑国,这也让魏国极为不安。 魏击觉得这件事未免有些……不义,站在一个真正贵族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的话,其实很不好。郑国无罪,而且年年进贡,去攻打这倒只还是不算太不义,毕竟贰于泗上嘛。 但趁着会盟的时机闪击郑国,这未免就有些过于不义了。 但公叔痤句句都是体国之言,魏击又何尝不明白此时魏国的虚弱。 他考虑之后,便道:“如此,一旦韩人来,便需要和韩人密谈。以相邦的意思,那便还要大声疾呼反对泗上对于宋国的干预?” 公叔痤道:“不如此,一则不能收拢贵族之心,二则也不容易让楚人泗上无心干涉郑国事。” “以三万军,配合韩人三万,半个月内,即可亡郑,耗费钱粮极少。” “郑亡,则二分其土,得民数十万。” “南则可至颍水,从侧后包围楚国汾陉,切断榆关、直插安陵、邓、上蔡等地。” “二则因为泗上的威胁更大,楚国也不能够与我们开战,以免泗上坐享渔翁之利。” “三则楚人既要防备我们,又要防备泗上,必要在榆关、上蔡等地驻扎大军,这可以疲敝楚人国力。” “四则可以使得赵国忧心,认为魏韩结盟,主动与我们接触,我们便可掌握外交之主动。”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郑国的土地一旦得到,郑国的贵族就可以丢掉,那些土地一部分可以王权直辖,另一部分也可以作为公叔痤的封地。 公叔痤知道深浅,知道西河的武卒制度是魏国的根基,所以他纵然想要封地,也不可能从西河那些已经土改之后的地方弄自己的封地,在那种地方弄,便是不知轻重了。 他的权力权势,源于魏国的强盛,这一点他还算清醒。 除此之外,公叔痤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魏国现在的局面,其实很是不利,分为河西河东两地。 公叔痤希望西河地区能够抵抗住逐渐开始变法强盛的秦国,而中原地区就不可能继续维持霸权。 想要利用河东的力量维系魏国的利益,就必须需要盟友。 而要拉拢盟友,就要舍弃一些不必要的累赘。 包括已经丢失的、只剩下法理的中山;包括作为霸主时代想要牵制韩楚的郑国,都是可以作为利益交换的。 放下身段,认清自己,这是公叔痤一直想要告诉魏击的。 他和魏击挤走了吴起,他为了证明吴起如果在魏国迟早反叛逼死了乐羊,但他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内斗却不知道谋国的人。 和韩国瓜分郑国后,魏国唯一的附庸国就是卫国了,这个是可以继续拉拢的。 而且当年菏泽会盟的时候,墨家其实包藏祸心,赵国本身在卫国北部有两座城邑,就是后世曹操当过令的顿丘。 如果墨家当年真的是本着天下弭兵的想法,顿丘、刚平等几座赵国插入中原的飞地,本可以主张和魏国换飞地的。 并不是说当时墨家的武力已经可以迫使各国接受,而是墨家在菏泽会盟中一点都没提。 公叔痤当时就明白,以这些年泗上长袖善舞的表现和对于天下局势的把握,不可能不知道那种飞地很可能引起战争,这明显就是在包藏祸心。 赵国有顿丘,就可能南下,入侵中原,攻打魏国的禁脔卫国。 赵魏之间已经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公叔痤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压制一下赵国南下的想法,将祸水引向刚刚复国的中山。 之前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内战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仇恨其实还不是不可以挽回。 但如果再因为赵国南下中原的战略爆发魏赵之间的大战,那么魏赵关系就彻底毁了。 当年三晋的香火情此时终究还在,可只靠香火情不足以再结三晋同盟,只能选择拉韩压赵引祸向东的策略。 在秦国的威胁下,只靠河东中原地区的力量已经无法维系一场持久的战争了,魏国不需要盟友、只需要把不服从的打成盟友的时代一去不返。 文侯时代睥睨天下的霸气已经没有实力支撑,若还是要偏偏继续维系霸权的外壳,那就是自寻死路。 宋国的事,听起来极为骇人,动摇统治的根基,可真要打,魏国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泗上已经总动员,舆论喧嚣,号称要为了道义和盟约,打光最后一个墨者。 这样的话已经说出来,数万人开始动员集结,公叔痤真的不希望这时候和泗上开战。 这样的战争,魏国可能彻底衰落,一旦战败,国民暴动的火药会立刻烧到魏国的土地上,他不敢冒险,魏国也没有当年的本钱可以去冒险了。 公叔痤知道魏击现在已经动摇,但是真正要作出决定、作出改变,还需要时间。 长久的沉默后,魏击苦笑道:“如此,我必承担不肖之名。以相邦的想法,是长久谋国的,可国运的雄起却要在我的子孙了。我要承担的,便是天下的嘲笑声。” 公叔痤道:“愿君上以社稷宗庙为重。昔年勾践卧薪尝胆,一战而灭吴,亦为霸主。” 魏击苦笑道:“相邦之言……差矣。若是当年勾践不能灭吴,他尝粪之事,难道不会被天下人耻笑他只为苟活吗?” 公叔痤劝道:“君上难道没听过列御寇之愚公移山之讽事?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事岂不成?自魏为之魏,不过数十年,可难道之前百余年在晋为卿的祖先,便可以嘲笑他们不是诸侯而轻视他们吗?” “君上如果选择和泗上开战,天下贵族必将盛赞,曰君上有仁义、匡礼法,可问题是……魏国必定损失惨重,秦赵得利,日后难道秦赵得了天下会供奉魏人、祭祀君上为铲除墨家平等之邪说所做的贡献吗?” “不但不能,只怕还要嘲笑,说您耗费全力,不知进退,以至于秦赵得利而得天下。” “君上亦知宋襄公之事,以他之作为,真君子也。” “然而天下是称赞他的人多呢?还是嘲讽他的人多呢?” “为君子者,可以为消灭平等而献身牺牲;为君者,若是这么想,那只怕并不是一个雄主,反倒会招致别人的耻笑。” “君上要明白,君子之义,是约束和统治下人的,不是君主自己要遵守的。宋襄公不懂这个道理,作为国君却要遵守本该下人君子所遵守的道义,因而被人耻笑。” “君上需得明白,礼法不过是器、贵贱有别也不过是器,为制器而死的,只有奴僮,却不可能是使用这些器的人。” 第五十一章 神圣地 道理这东西,学过这些道理的人都懂,可真正要做的时候往往悖离道理太远。 公叔痤所言的那些统治者应该明白的君王之论,魏击也不是不知道。 当公叔痤再三劝说之后,魏击也明白,自己如果为了社稷和宗庙,只能够背得起这个忍辱负重的职责。 至于将来的评价,魏击明白,天下人最终是要看结果的。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在将来换来魏国的崛起,平定天下,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评价必然极高。 到时候就是颇有雄才、忍辱负重、认清自我、战略收缩,休养生息,为魏国获得喘息发展之机,暂避锋芒。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将来并没有什么用处,反倒是被其余诸侯或者泗上吞并,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评价必然很低。 到时候就是目光短浅、不知大敌、放任泗上崛起、不趁唯一的机会削弱泗上云云。 最终要看的还是结果,至于说第三种可能,魏击明白,在这大争之世已经不可能存在。 要么吞并天下,要么被别家吞并,这是大势所趋。 魏击思虑许久,感叹道:“相邦也知道泗上之野心,也素来知道泗上自从墨子去世、菏泽会盟鞔之适上位之后的种种言论。我始终觉得,泗上方为天下诸侯大敌,奈何诸侯于这个时候还不能一心,各怀心思。” 公叔痤亦叹道:“诸侯何曾一心过?葵丘会盟,难道是诸侯一心吗?无非是齐桓势大足以压楚,中原小国不得不从;践土之盟,无非是晋文势大足以压中原,一众小国亦不得不从。” “君上知道泗上终为大患,齐、赵、秦、楚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君上自思,如果这一次对宋干涉,泗上势弱,楚人却也损失惨重,内乱爆发,君上可会因为楚人在反墨战争中出力颇多就不去攻打楚国吗?” 魏击嘿然不语。 公叔痤道:“这就是一样的道理,君上不能够这样,那么秦人楚人韩人赵人亦不能如此。” “天下大乱,必定于一,大争之世,诸侯争雄,这样的解决已然注定,各国都必然各有心思,又如何能够合力?” “唯有泗上继续咄咄逼人,才有可能让各国都明白泗上的威胁为首要之事,方有可能。” “昔者郑伯克段于鄢,今日泗上占据宋地,都是一样的道理,总有一日泗上的所作所为会让天下人明白,其害也已。” 魏击点点头,认可了公叔痤的说法,最终也定下了魏国全面战略收缩的战略。 ………… 数日后,魏国开始大肆宣扬皇父钺翎的反墨檄文,派出使者沟通韩楚齐,作出要干涉宋国的态势。 国都纷传,魏与泗上必要开战,士卒开始在国都集结,农兵开始征召,西河地区也一日三使派人督促西河的防务以防备秦人偷袭。 在这个节骨眼上,韩侯的使者终于来到了魏都。 在一些理解性的对答之后,由韩侯使者、魏击、公叔痤三人的密谈就此开始。 韩使不知道魏国的战略,仍旧以为魏国想要对泗上开战,所以再来之前,韩侯给出的纲领,就是借助这个魏国急需韩国支持的时候,开出条件,急需蚕食郑国。 但魏击已经听从了公叔痤的建议,所以魏国在谈判上占据着主动,这是韩国所不能够知晓的底线。 魏国的底线是洧水为界。 郑风多淫,有歌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郑国的变法较早、民众富庶的也早,洧水流域都是郑国的精华之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 洧水流域算得上是民间白话的发源地,而这种发源的基础就是民众曾经有着富足的物质基础。 以洧水作为天然的分界线,能够避免魏赵之间那种犬牙交错的局面,使得魏韩之间的矛盾得以暂时的压制。 韩国使节并不知道魏人的心思,于是先是大倒了一番苦水,又说了许多郑韩之仇,最后又谈到了泗上出使郑国对于魏韩的威胁。 郑国此时已经没有太大的威胁了,但韩国为了能够获取魏国的支持,便道:“郑,曾霸也。如今虽衰,却也曾于黄池、负黍屡屡得胜。” “墨家,练兵阴谋恶政之学,郑国若从泗上,其势必强。二十年间,魏韩得郑之半土,此仇郑人常忆,今日臣服于魏,无非是权宜之计。” “今日……” 韩国使者还准备继续说一些的时候,冷不防魏击道:“善。郑国贰于泗上,可亡矣。” 韩国使者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准备继续说一些理由呢,一下子愣住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击说的什么,心中大骇,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国一直是魏韩之间的缓冲,魏国一直不允许韩国吞并郑国,而且一直用郑国来压制韩国。 这一次来到魏国,韩国的使者也就是想要借助魏国大肆渲染要和泗上开战的机会,借此来要挟魏国,让魏国允许韩国吞并郑国的一部分土地。 哪曾想自己组织了许多语言,这才说了半句,魏击直接同意了…… 韩使明白自己的口才只怕不能够一言以改变君王的心思,心道只怕魏国总爱已经动了吞郑的心思,连忙道:“君侯所言极是,国小而有二心,可亡矣。” 魏击道:“此事需机密,不可外泄,不然楚人必要干涉。” “如今反墨反泗上,为天下大计。墨家祸乱天下,必使天下亡,郑国却亲泗上,自取灭亡之道。” “这次会盟,正该质问,会盟之时,审核其罪,存其祭祀,却要管辖其国土。” “这非是为了郑国的国土,而是为了郑国的百姓不受墨家蛊惑,也是为了郑国的百姓不在手刀兵之苦,这是顺从天道的。” “你可速回,我有书信传于韩侯,此事决不可外泄,月后会盟,当伐郑人。” 具体的利益划分,那不是和一个区区使者就能够谈判决定的,之后的事还需要更多的谈判,但魏国却占据着优势。 月后会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到时候天下都以为魏国是要干涉宋国,楚国到时候也会派出使者参加后续的会盟,但在会盟的途中,天下人都以为魏国要干涉宋国的时候,一举灭亡郑国,魏韩瓜分郑国的土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重要的不是罪名,而是魏国的态度。 现在时间站在魏国这边,魏国已经开始动员士卒,不管是韩还是楚,都会认为魏国动员的目的是为了对泗上开战,都没有提防到魏国整个战略的转变。 魏在瓜分郑国这件事上已经占据了先机。 ………… 魏韩密谋的时候。 已经成为泗上诸军一方主帅的六指已经兵临宋国楚丘。 楚丘四周都是桑林,是宋国乃至天下刺绣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 除了刺绣闻名之外,这里还是一处有着特殊意义的古迹,而且是这个时候就被称之为古迹的古迹。 六指意气风发地站在当年商汤祈雨的祈雨台上,曾经这里上演过声势浩大、动辄千人的桑林之舞,现在这样大型的团体操表演宋国已经多年没有举行,而且就算举行也都是缩水版的。 那曾是需要人牲和奴隶血祭作为祭祀的大型舞蹈,现在却已经不过是只需要百人演出的小舞蹈。 六指站在祈雨台上,看着这一处古迹感叹道:“此非昔年商汤割发断手之处乎?” 军团代表道:“是呀,传闻当年天下大旱,商汤要用自己为祭品,祭祀上帝,祈求雨水。” 六指举着马鞭、指向远处宋人公族常年祭祀的地方笑道:“不过是愚弄民众的手段罢了。上古巫师,知晓天志,明白何时有雨,却不可能将这些秘密传播于民众,自己隐藏起来,使得民众认为他们可以沟通上帝,垄断神权,使得民众心服。” “巨子当年就说,五帝三代神圣事,骗了天下苍生。” “今日我们不祈雨,却带领民众挖掘沟渠,旱涝无忧,却是远胜于当年商汤了。” “商汤若真的有心利于百姓,他必然欣慰。倘若他当年不过作秀以上帝而愚民,那今日他也无可奈何。” 身后几人都大笑,连同商汤这样的上古圣人,在他们眼中都没有任何的敬畏。 这里便是桑林的边境。 这里便是上古时候楚人先祖在中原活动的部落聚居地,是当年楚国先祖剖腹六子季连部落的兴起地。 这里便是楚国在国外的另一处重要的祭祀场所。 这里就是商汤祈雨之处。 这里就是中原版本的大禹和涂山女娇故事的涂山,只不过墨家为了大禹和越国的法理认可的版本涂山在越地。 这里就是当年宋国桑林鼎曾经的祭祀之地。 这里就是宋国祭祀武丁伐蛮夷功绩的地方。 商之兴也,梼杌次于楚丘。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 焉得彼涂山女,通之于台桑。 这是一处有着神圣意味的土地,至少曾经神圣过。 此时这片曾经有着神圣味道的土地上,站着万余名立志于利天下,民为神主、相信天志即为人愿的士卒。 第五十二章 砀山围 和六指一起爬上神圣的楚丘景山的人很多,看着茫茫无际的桑林景色,更多的是一种极为“市侩”、“庸俗”的想法。 譬如他们眼中的桑林,只是一片桑林,叶子可以养蚕然后可以吐丝然后可以织丝绸的桑;许多树木郁郁葱葱你那个的林。 大军如今正在桑林附近驻扎,距离商丘已经很近,作为先锋的两个旅已经入驻了商丘,帮助维持秩序和稳定人心。 之前并没有爆发惨烈的战斗,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那些封地的贵族没有集结,也根本难以守卫自己的封地。 许多人想要逃亡,但是骑兵四出,卡在各个路口,抓获了不少,并没有给他们逃亡的机会。 现在大部分剩余的宋国贵族都将兵力集结在了睢水以南,也算是毁家纾难,想要继续僵持下去,以争取到各国出兵干涉的机会。 高效的动员体制和常备军制度,为泗上争取了至少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之内诸侯都不可能集结完毕发兵干涉。 在出兵的时候,适告诉六指,要快,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要稳定住宋国的局面,使得各国想要干涉都来不及。 六指也是忠实地执行着上面的命令,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一方主帅指挥一场战役,也算是一次练手。 只是这一次练手颇为无趣,至今为止并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宋国民众对于墨家很熟悉,尤其是泗水沿岸的城邑村社,并没有觉得这是一场侵略,反倒是觉得这很正常,若不出兵反倒是不正常了。 墨家在宋国的政策,也继续延续着之前的策略,只动大贵族,不动工商业者和已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的小贵族,反正只要打倒那些大贵族民众足以吃饱分到足够的土地,那倒是没有必要弄得太过激进。 六指在楚丘驻扎,主要还是为了防备魏韩方向,沛邑军团这一次的任务就是从北线入宋,快速平定宋国局面后,进驻魏韩宋边境。 彭城军团则是从南下沿着睢水推进,抢占宋楚边境重要的边关符离塞,提防楚国的动向。 泗上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虽然并不希望此时开战。 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到时候会南北对进,将宋国贵族压缩在狭小的睢水和沙水的狭小地域,尽可能全歼。 如果魏韩楚干涉,肯定是要打商丘的,商丘地理位置很重要,是东进南下的重要节点。 魏韩不会选择从菏泽方向出兵直奔泗上的腹地,因为菏泽以南一直到沛邑,都是堡垒遍布的筑垒地域,以魏韩现在的攻城手段,啃下一座城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魏韩楚不合兵,泗上就可以各个击破;合兵,就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宋国也可以完成变革和整合,怎么看泗上都处在一种有利的地位。 ………… 一名参谋官将一份前线的最新情报送到了六指的手上,军团的干部都看了一下,展开了地图,六指指着砀山邑道:“他们将大军集结于砀山,看来这是准备顽抗,以待魏楚韩出兵。” “这不是自投于网中?” 芒砀山是整个宋国唯一的山区,也是后世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地方,说是山区,实际上最高的山峰也就百十米,算是一片丘陵。 不过这里是古时的采石场,石料方便,皇父一族在这里的封邑修筑的很是坚固。 宋国作为泗上的后花园,本身地形又不复杂,就那么几条河流的水文特征军中参谋早已了然于胸,依靠河流根本不能进行有效的防御。 一名参谋道:“宋国太小,皆是平原,贵族叛军无可躲避,各国态度暧昧不明,又不能撤入楚魏,只能选择依托砀山顽抗。” “砀山我们倒是熟悉,那里是咱们重要的石灰产地,泗上的石灰十有八九源于砀山,那里的城邑修筑的也算是易守难攻。” “他们也知道我们既然出兵了,野战对垒就无胜算,不如依托坚城抵抗到魏楚韩出兵。” “再者四周都是大泽,也确实易守难攻。” 此时的砀山附近很多沼泽地,砀山这几年的发展和泗上对于石灰的需求量大增有极大的关系,作为整个豫东大平原地区屈指可数的小山脉,那里有豫东最好的石灰岩。 从某种意义上说,宋国和泗上已经统一了,因为有着完善的共同市场,完全打破了以往以城邑为中心辐射百里村社的经济模式。 之前因为和皇父一族的友好,砀山地区的皇父一族封地有石灰贸易,有钱之下也发展的不错,的确是座坚城。 只是,砀山距离彭城太近了,而且一旦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完成了合围,那就是个死地。 可想来对面也没有其余选择。 六指想了一下,便道:“那就先不急,先清理周边,最后再打砀山。皇父一族在那里最多也就集结三万各地贵族的残军,再加上在那里的奴隶、农夫,强迫守城的话,可不是人越多越好的。” 另一名参谋道:“主要是砀山的城防体系,是和咱们泗上学的,学赵氏之晋阳那般作为皇父一族的根基,有不少精通几何学的士人帮着监督修筑的。” “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粮食想必积累也多,围困的话又要分兵,提防魏楚出兵,万一前线作战的时候他们出兵,大为不利。” 几何学和火药的传播,泗上也开始要遭遇到反噬,砀邑的城防体系是火药时代的城防体系,放弃了原本的夯土墙和平面墙的模式,而是增大了边长。 参谋们当然有砀山的城图,六指也早已看过,他倒是不以为意,说道:“围是不可能围的。要打,而且要快点打下来。” “按说,以战争死人最少为目的,围而不打是最好的。但战争要为天下局势服务,这一仗还是要打的,不但要打,还要打出气势,打的让魏楚都心惊胆颤方可。” 六指想了想道:“如果各地的贵族都往那里逃窜,一座城邑是容不下那么多人的,肯定会把精锐留在砀山,而其余的杂军至于周边,这反而不好打。” “到时候整个天下都会盯着砀山。” “我们一个月能攻下来,魏楚韩出兵的可能就更小。两个月能攻下,他们只怕就会动摇。若是三个月还没攻下,我们便可能面临四面开战的风险。” 军团代表道:“上面主要是考虑将这个贵族全歼,不要让他们到处乱跑,逃窜到楚国就不好处置了。” “我们出兵的时候,皇父一族已经知道只能选择坚守等待各国干涉了,他固守砀山也算是一步好棋。分兵的话,定会被我们各个击破。” 六指拍着额头道:“这就是天下大争的无奈了,如果只是宋国,他走这一步就是死路,区区砀山终究不可能和宋国其余城邑对抗。可偏偏他要等各国干涉,上演一幕悲壮的守城战。” “是难打啊。野战我们倒是不惧,可攻城损失必大,经过五年前一战,各国对于我们攻城的手段都有所了解,会有防备。” “只不过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说到这,六指笑了笑,其余人也都笑了。 砀山地区石头很多,是宋国地区石头最多的地方。 石头很硬,比土要硬,但是却不是修筑堡垒前面抵御大炮轰击的斜坡的最佳材料,反而是看似没用的土最为好用。 这些道理那些负责修筑砀山的士人一知半解,只知道以石头代替土、参照泗上的那些城防体系弄出了棱角、延长了边长,但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该用土的地方他们用了石头和砖。 这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经验,泗上的经验也是人命堆出来的,但却不是这个时空的人的命堆出来的。 ………… 砀山。 城邑内,人群往来,密集不堪,贵族士人们正在鼓舞衰落的士气,声称这是一场为了礼法和大义的战争,但宣传的效果实在有限。 被征召的士卒听不懂,而且礼法和他们贵族的大义对于农夫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父一族也学着泗上弄了一些“宣义部”,都是一些真正的君子担任,灌输天下大义,可是效果寥寥。 因为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君子们有君子的义,庶民有庶民的义,然而打仗不能只靠君子,还得靠庶民,这道理就实在很难讲了。 几名真正的君子登高大谈,喊道:“我们都是殷商的子孙,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社稷、祖先的荣耀、天下的规矩而战。” “墨家想要人人平等?那是笑话,上帝早已经注定了一个人的贵贱,只有天命能够决定人的贵贱,而不是墨家。他们想要逆天而为,终究要失败。” “上帝将我们分成君子和庶民,但却希望我们和睦相爱,而不是互相仇恨。墨家煽动这种仇恨,人为地将天下和睦的人分为了两个阶层,没有墨家就没有阶层的仇恨,是他们毁掉了天下的仁爱,却还要谈什么兼爱……” 第五十三章 战略与战术(上) 这样的高声宣传并不能提振多少士气,唯独就是让那些认为自己是玄鸟之后的君子们自我感动,认为自己在为维护天下的大义而战,为维护天下的安定而战。 城墙上吊满了有通墨嫌疑的人,有些已经腐烂,不少乌鸦在上面盘旋。 几名巫师正在跳着征战之舞,祈求上帝庇护他们一战而胜,不少有通墨嫌疑的人即将用来作为人牲祭祀。 西北方搭建起来了祭坛,要祭祀五方天帝,以及主管征伐的一些恶人,譬如蚩尤。 一列列手持火枪或者长矛的士卒低头走在街道上,城墙上几个人正将几门铜炮推上去。 君子云集,整个宋国的真君子云集此地,为了他们心中的大义,不惜性命,做好了殉道的心理准备。 只是……这样的君子已经太少了,加在一起,整个宋国也就还剩下了六七十个,剩余的都是为了利益。 皇父钺翎沉静地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墙下的护城河和那些凹面棱角,以及那几门闪闪发亮的铜炮,心中却并没有多少信心。 砀山就算再坚固,那也据守不了太久。 况且要攻城的,是最会守城的墨家。 谋士门客中有善于守城的,早就跟皇父钺翎说过,想要守住砀山,需要铜炮。 这种城防体系没有铜炮,实际上守卫起来并不是太容易。 皇父钺翎也知道那门客说的没错,可问题是他去哪弄那么多铜炮?如今铜已经贵到什么程度了?除了泗上可以用各种货物换取,靠着大江以南的陵阳铜矿大肆造炮之外,各国又有几门铜炮? 现在聚拢到手里的,加上各方的贵族,一共也就两万五千多人。 其中八千多算是精锐,都是封地上授田的府兵,也经过了长久的军事训练,剩余的都是一些农兵。 火枪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千多支,因为火枪的出现导致了弩的衰落,宋国的弩很少。 而乡射制度需要的是国人村社制度,宋国这种村社制度早已经被摧毁,没有物质基础,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乡射射手? 旧的军制瓦解,新的军制还未完全建立,皇父钺翎明白现在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他想到过泗上会出兵,因为他就是想要逼泗上出兵以把各国都牵扯进来,自己振臂高呼以反墨为旗帜,使得各国诸侯必须支持他。 可他没想到泗上出兵会这么快,更没想到自己这边的贵族们还没有集结完毕,泗上已经攻下了符离塞、沙水渡,完成了对砀山的包围。 砀山距离彭城不远,也就不足百里,可皇父钺翎却明白自己不可能依靠这点兵力去学当年泗上围临淄以救费的手段,那是自寻死路。 死守砀山,这是唯一的出路,就看能不能受到各国出兵。 紧挨着砀山的楚国地区,那里经历了王子定之变后,贵族地方势力被楚王一扫而空,不敢私自出兵,只能等楚王的王命。 皇父钺翎已经派人前往楚地学当年哭秦庭之事,但就算出兵也要等许久,皇父钺翎心中早已凉了半截。 “泗上出兵的速度太快了。远超我之所料。我以为至少要等三五个月之后,可泗上却可以一边出兵一边进行总动员,竟然不乱……” “哎……”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做错了。 按他所想,泗上要准备三五个月才敢出兵,凭借商丘戴氏的军队根本不足以和他野战,他据守封邑,不打不和,等到天下诸侯响应。 谁曾想今日事变发生,数日后泗上的常备军就直接进入宋地抢占渡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泗上的常备军就进入了宋国。 这种组织能力的差距,是皇父钺翎怎么算也算不到的,他对于战争的认识还停留在许多年前,虽然离泗上近一些比别人看的更远一点,可却没有认识到这种程度。 现在泗上凭借组织力先行出兵了,各国出兵少了没用,出兵要多,至少也得半年时间,他想,自己如何能守住半年? 兵贵神速,尤其是这种干涉战争,泗上选择了南北对进的包围战略,肯定是为了一网打尽,又怎么可能拖下去? 只有他们这些人都死了,宋国的制度变革才没有阻碍,也不会被各国再找到代言人借口。 这一场残酷的围城战已经不可避免,皇父钺翎心想,以墨家之盾,防墨家之矛,能否守住,只有天知道了。 城中士气低落,虽然有些人狂热地认为这是一场大义之争,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战车士人主宰战场的时代过去了,依靠这几十名狂热的士人,并不能主宰一场战役的胜负。 墨家善于攻城,善于守城,城中能够想到的守城方法,墨家一样想的到。 出城野战是自寻死路。 皇父钺翎心道,各国诸侯都是目光短浅之辈,当真可笑。 ………… 半个月后,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已经肃清了宋国的其余抵抗力量,二线的轻骑兵部队和一部分步兵驻扎各地维持秩序,两个野战军团会和于砀山附近。 这一次砀山之战的主帅被任命为六指,六指可以调动的力量,包括六个步卒师,一个炮兵旅,一个工兵旅,外加一部分正规和非正规的骑兵,以及一个专门的攻城重炮部队。 砀山附近的一些小城邑的争夺战还在进行当中,逐渐肃清了周边的敌对力量,攻打砀山指日可待。 “六帅!有急令。” 参谋展开一张纸,说道:“巨子说,这一次攻打砀山,会让齐、楚、魏、韩各国的使节观战。这一战一定要打好。三日后,各国的使节就会前往军中。” “此外,还有一道绝密的命令,要求师以上的军官才能阅读。” 正在盯着砀山城防图琢磨的六指接过第一封命令,倒是并没有多少意外,这也算是执干戚而舞而服蛮夷的套路。 至于第二份绝密的命令,六指展开之后,和身边的几名军团级别的军官看了一下后,便命令开了个会。 这命令是战略上的,诉说了一下泗上中央关于这一次让各国使节观战的目的。 上面希望利用这一战,继续拖延大战爆发的时间,尤其是通过这一次攻城战,让各国陷入修堡垒、重修城防的沉重负担下,以便能够继续激化各国的内部矛盾、同时使得各国在边境重要城邑的城防体系升级之前,不会动和泗上开战的心思。 待六十多名副师以上的军官干部们聚齐之后,六指主持了这次战前会议。 “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们在八月十五之前,务必攻下砀山,也就是只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 “其目的有二。” “于敌,魏韩齐等国,如果要干涉,那么必然要等到秋收秋种之后动员全部的力量。八月十五之前如果能够攻下砀山,各国罢兵和不干涉的可能性更大。即便他们不罢兵坚持干涉,我们也可以做好准备。” “于我,秋种秋收,这是大事。如果魏韩不干涉,我们也可以解散动员,抓紧农业生产。” “总而言之,八月十五是个重要的节点,不管其余诸侯是否干涉,八月十五就可以看出结果了。” “另外就是各国使节前来观战的事,这一战我们不但要打好,而且要减少伤亡,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攻下砀山,同时又要使我们损失不至于太大,可以修整后直接再战。” “关于这个各国使节观战一事,让咱们的墨家代表谈谈。” 右侧的军团的墨者代表也当仁不让,侃侃而谈道:“昔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上古之世已经过去,逐于智谋的中世纪此时也已无用,列国纷争,天下大乱,最终依靠的还是枪杆子。” “哪怕是当年有苗不服,舜看上去是修教三年,实际上让有苗臣服的还是持干戚而舞这件事,有苗一看就明白打不过,那自然就要服气。” “我们现在就是学当年舜、禹的手段,诸侯皆为有苗,这一次砀山之战,就是让他们明白打不过的。” “我们不想要战争,我们期待非攻无攻的和平,但是诸侯都有私心私利,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天下苦难,若是他们拱手而降,主动放弃自己的一切不合于天志的权力,那么便不会有战争。” “他们既不肯主动放弃,又不肯去死,我们也很为难。那就只能打,不然又怎么样呢?” 六指接过话来道:“这一战打得一般好,天下诸侯丧胆,三年之内必不敢战。” “这一战打得很好,天下诸侯不但短期不敢战,还必然要被我们拖入到军备竞赛之中。” “逼他们修筑城防、变革军制、改革制度,这就使得他们内部的矛盾更加激化。” “更多的人口服役、更多的财物用于军备、更多的力量用于修筑新式城防,更多的贵族和王权之间的冲突,看上去短期之内可以增强敌人的力量,可长期对我们却是有利的。” “我们这些师以上的干部,必须要明白,随着火药和几何学的传播,组织方式的改变、军制的改革,今后的战争模式必然是要改变的。” “以砀山为例,这样一座城,假使里面有一万守军,我们这些年总结出来的攻城手段,只有炮兵两倍优势、步卒至少五倍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在十几日内攻破。” “那么,通过攻打砀山展示我们的攻城手段,让各国陷入在重要边塞休假类似砀山这样的堡垒,对于我们将来作战到底是利还是弊,我们需要讨论一下。集思广益,才能拓宽思路。” “大家都谈谈吧。” 第五十四章 战略与战术(中) 战略与战术不是一回事。 墨家讲究民主集中制,但上之所是皆是和上有过则谤焉的度把握起来很有难度。 这一次围城战略,以及围城之后利用各国使节组成的参观团迫使各国花费高昂的代价修筑新式火药时代堡垒的事,按说这些师级干部并不需要讨论。 但泗上一直奉行的就是连长接受旅帅副旅帅的教育这样的制度,这一次讨论也是希望能够开拓这些师级干部的战略思维能力。 六指问过之后,一名师长举手后道:“此事依我看,利大于弊。” “泗上的体系、税收、人均粮食产量这都不是其余诸侯能比的。” “即便以我们泗上之富庶、民众之一心,依旧也只能选择在菏泽陶丘方向修筑足够的堡垒。” “换做魏韩,他们倾全国之力,恐怕也只能选择在边境地区修建几座、在都城附近修建。” “但这样会极大地耗费他们的国力。如果给钱,那么赋税必重;如果不给钱,民众必怨。” “修筑这样的堡垒,不是以往夯土筑城,皇父一族执掌宋国二十年,与我们多做贸易,也不过堪堪修了两座有棱角的城邑。” “而且,这种城邑,非是我们攻不下,只是攻取有些麻烦。他耗费国力去修,最多也就阻拦我们一个月两个月,并无什么意义。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野战。” 这名师长的话引来了许多人的赞同。 他们作为高级军官,很清楚修建一座这样的城邑防御体系需要花费多么大的代价。 以泗上的富庶程度,也只是选择修筑了沛邑、彭城,以及菏泽陶丘齐鲁西南方向的一片堡垒区。 整个修筑的方式需要国力作为基础,而国力基础需要变法作为底蕴,然而变法又必然损害旧贵族的利益,同样修筑堡垒需要极多的人力,民众也会不满。 长期来看,如果能够把各国拖入到边境堡垒城邑竞赛的境地,这是有利的。 其实在这之前,各国已经被拖入了这种军备竞赛,只不过各国修筑的多是长城。 楚长城、齐长城、魏长城、赵长城……这些长城是冷兵器和青铜时代防御体系的最优解。 伴随着火药、铜炮、几何学、爆破攻城法、坑道接近法的普及,使得长城体系的性价比变得很低。 从四方城到星状堡,这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当年墨家和越国的泗上霸权战争中,适用新式攻城法数日破城,天下震动,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墨家在市井报刊中写的“理性的胜利、几何学的胜利、天志的胜利”。 由原本依靠经验的攻城法,变为了几何学的角度、夹角、平行、垂直、边长、接战长度等等,将高深莫测的战争学术变为了可以推论的九数几何,为的就是理性思维的胜利。 短期看,各国都会发展,可能对泗上不利。 长期看,理性思维的发展,使得市井之中的有闲阶层越来越倾向于墨家,这对泗上极为有利。 如今这一次攻城参观和拖各国进入堡垒军备竞赛,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件事就像是后世的郑国渠。 就算各国知道这是泗上想要消耗各国的力量,疲敝各国,问题是就算知道也得修——尤其是如果砀山很快被攻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旧式的防御体系和守城手段,已经不再适应新时代的物质基础。 不修的话,有楚人在之前齐墨战争后不久曾评价过,以楚国二十年前的两筑法建造的国都,可能在墨家攻城部队的攻击下撑不过两天。 齐墨战争,泗上开创了新的战争模式,长途奔袭、野战决胜、围齐救费、围城打援等等调动敌军、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的作战方式。 这种作战方式下,攻城战和守城战的重要性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当年齐国能够守住平阴、守住历城,泗上哪里有机会作出直插临淄的姿态? 如果平阴、卢城之类的城邑可以防守三个月以上,各国诸侯必然会作出反应,墨家的处境就会极为不利。 如果齐国可以有信心守住临淄,那么大军就不必回援,到时候先撤军的就是泗上义师…… 种种这些,都是第一次中原大战之后各国的经验总结。 于是修筑新的城邑防御体系,这就是各国就算知道墨家这是在疲敝他们也不得不做的事。 尤其是一些交通要道,如果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堡垒要塞,就算墨家要绕开,那么必然要留下一部分部队围城、监视、守护自己的补给线,这就会导致兵力分散,攻势越来越弱。 但也正像是这个师长所言的,修筑这样的堡垒,不是哪一个诸侯都修的起的。 泗上可以那么修,靠的是宣扬民众一心、靠的是超额利润、靠的是商品倾销利润。 国力的差距就体现在这,譬如如今的韩国,让韩国二十年内修出来泗上的菏泽陶丘防线的筑垒区,整个韩国必然要民怨沸腾、贵族造反。 修堡垒需要人、钱。 可人和钱从哪来? 农兵体系之下,人还需要承担赋税、粮食生产、军械制造,空出来这些人别的地方就要减少。 贵族封建体系下,贵族封地自己修不起这样的城防体系,国君派人去修贵族会同意吗?贵族就算同意,国君会傻到给贵族们修一座将来可以对抗中央的堡垒城邑? 这和后世修郑国渠、和西门豹在邺城修水渠导致人民怨怒还不是一回事。 水渠修好了,灌溉农业立竿见影,最多三年民心尽复。 堡垒城邑呢?民众去服劳役修筑,家里的税继续要缴纳,贵族的高利贷天天逼债,自己的土地被那些不需要服劳役的人买走抢夺……民众若是能愿意就鬼了。 当年宋国就是农闲时候修了一下商丘城,民众们就狠狠地发牢骚,顺便还一顿嘲讽监督他们筑城的贵族,细数那贵族的丢人事儿。 如今墨家的思想传播的如此迅速,每一次集结数万人一起干点什么,那就是一次墨家宣义部的狂欢,各种理念会像野火一样在民众中传播:本身民众被束缚在土地上,所知的天下不过是百里之内,正愁宣传困难呢,诸侯们主动帮忙把民众集结在一起,这些诸侯可不就是墨家宣义部的成员吗? 所以这师长说,长远看,各国内部矛盾必然要绷不住炸掉,几乎是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同。 这是战略方面的。 有人认同,也有人补充。 另一名师的墨者代表道:“除此之外,城邑堡垒的作用,只是迟滞我们的行军和补给,但最终决胜的还是依靠野战。” “野战需要的是新的军制,新的军制又必须和新的土地制度、政治制度相符合。你不可以想象农兵制度下的常备军,也不可想象井田制被破坏、村社瓦解之下的乡射射手,这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的堡垒修建起来昂贵,配套的九数、几何、火炮炮手的教育;火枪手的训练、一支可以解围可以野战的常备军……这些涉及到的都不只是修堡垒这么简单。” “短期看,可能会对我们将来作战产生影响,比如如果齐人在一些重要城邑修筑了新式城防,我们就需要更久的时间攻下,齐人就可能集结更多的军队。” “可中期看,这件事必然要催生各国的内乱。君权、贵族、庶民、税收、劳役……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政令就可以解决的,欲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长期看……长期看,我们已经使得天下大利,那些城邑堡垒也不过只是九州的一部分,可以拆了,也可以留着,并无意义。” “既然我们短期之内并不想和天下诸侯作战,那么短期内的弊端对我们就没有效果,等同于不存在。” “既然我们不可能允许旧贵族们继续这样统治天下、残害天下民众,那么长期的利弊也不是需要我们考虑的。” “既然只考虑中期,那么利必然是大于弊的。就算城邑再坚固,也需要有人去守卫,各国内部一乱,就算城邑再坚固,那也就像是泡在水里面的纸一样,轻轻一撕就会碎掉。” 这不是他们这些高级军官在学堂里学到的东西,但也可以说这是他们在学堂里学到的。 泗上的高级的军政大学教授的都是方法,就像是百家争鸣常说的“道”、“术”之别;“器”、“道”之分一样,他们学到的可能只是方法,但方法却可以分析出许多他们需要学但自己就可以领悟出来的道理。 泗上的这些高级军官心中的预期,是十年之内和诸侯决战,最多也不过二十年。 因为……当年禽滑厘重病之后,适提出的第一条意见就是防止再出现禽子高龄重病这样的情况,巨子的任期最多两任二十四年。 如今已经过去了五年,高级军官们都明白,难道巨子会放任这样一个大利天下的机会让给下一任吗? 既然有个时间的预期,再分析利弊就有了范围,若是以五十年论,堡垒和军改催生了各国变法,那么对于泗上肯定不利;问题是五十年的事,这些人觉得并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五十年太久,三年太短,十年二十年却正好。十年,恰恰会是最为尴尬的时候,旧法疲、新法未定的时候。 修筑堡垒、改革军制,最终比拼的是国力,国力的比拼拼的是制度、科学、技术、组织力,以及……哪一国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把该流的血流完,不流血怎么变法呢?尤其是要变的,是有能力让王权也流血的封地贵族的法,哪能不流血呢。 第五十五章 战略与战术(下) 正如火药的出现改变的城防体系和诸夏的筑城考工,新式符合几何学九数和理性的城防也将带来战争模式的改变。 讨论的多了,这些在战场上杀出来、在军校中学出来的师级干部逐渐开始琢磨到了这种战争模式的变化。 彭城军团的主帅便道:“若是使得各国在边境地区修筑新式城邑,我们就不得不考虑诸侯援兵的问题。” “依旧是拿五年前对齐战争做例子,假使当年齐人已经在汶水、济水方向修筑了堡垒,我们暂时攻不下来,就会给临淄以喘息的机会,集结军队。” “同样,在外线作战,我们必须要考虑后勤,不能说直接绕过堡垒,那样我们就会至于死地。” “孙武子言,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若是不管后方,直插临淄,我们便要陷入死地。死地需战,然而若是临淄也是这样的城防,我们至少也有准备半年的攻城时间。” “到时候,我们欲战而不得,除非齐人痴傻竟要出城与我们野战,否则各地贵族合兵以援、诸侯出兵干涉,我们也只有退兵一途。屯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能,此兵之大忌也。”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 泗上一直以来的假想敌,就是天下诸侯,而且向来认为真正大战的时候,天下诸侯必然要一起干涉泗上。 齐墨战争是取巧之战。 当时魏赵翻脸、中山独立、魏楚开战,泗上确信各国都不可能干涉,于是才直插临淄,迫使齐军退兵。 如果没有这样的外部环境,那样用兵是绝对错误的,甚至是会让泗上的局面毁于一旦的。 不能够把希望都寄托在敌人的内部矛盾中,可以利用,但却不能作为常规经验。 彭城军团的主帅所言之事,就是泗上将来可能要面临的大问题。 如果是堡垒对堡垒、类似于后世长平一样的对峙战,其实是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对抗一国尚可,对抗诸侯联军就是错误。 泗上在战略上的构想,必然也只能是长途奔袭打会战野战,绕到外线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一旦齐、魏、楚、韩经过砀山一战,在中原的要路上修建几座堡垒,卡住交通线,那就大为不妙。 六指见众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面,便道:“其实这么想是正确的。” “但是,巨子的意思是这样的。” “我们的动员体制和制度,决定了我们可以动员相较于二十年前来说更多的部队。” “那么,这些城邑的作用就要发生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是我们必须要弄清楚的。” “以我们熟练的攻城法,在炮兵占优、步卒五比一的比例下,是可以在一个月内攻陷这样的新式城邑的。” “但是,攻城这种事,精锐的野战部队和二线的动员士卒其实相差不多,最多也就是组织一些精锐的先登营。” “因而,如果以后作战,我们的动员体系可能就会是一种常态。” “作为主力的几个野战军团,负责穿插和会战野战,而二线部队负责驻守后勤线、围困城邑。” “同样是新式的城防,意义却多不同。” “假使临淄和平阴的城防体系一致,那么平阴和临淄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一样的吗?” “平阴可以视为一个齐人集结前出的兵营、一个卡在交通后勤线上的支柱。但临淄,却是齐国的都城。” “我们通过这一战,要证明一件事,即便是新式的城防,我们依旧可以在一个月内攻下,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二线士卒监视我们前进路线上的城邑,围而慢慢打。主力直插敌人必救之地,围城而打援,或者不惜代价在短期内攻陷都城。” “若敌人不救,我们可以攻下;若敌人救,我们便可半途而截击之。” “诸侯援兵的反应时间,快了说三个月,慢了说半年,这半年时间,二线部队足以用我们的攻城法攻下那些交通要道的城邑,到时候就换做我们守而诸侯援军攻。” “以三个月为周期,我们只要能够做到两点:其一,三个月内二线部队可以攻取交通要道的新式城邑并且据守为己用;其二,我们的主力可以直插敌人都城,围困攻击。加上二线部队固守的时间,我们主力部队的作战周期最多是半年之久,只要半年能够攻下城邑、击溃援军,那么我们就可以获胜。如果半年之内不可以,那么我们就要处在不利的境地。” “这是我们主动进攻的情况。倘若其余诸侯主动进攻我们,我们便需要拖。” “依靠城邑、堡垒,拖延诸侯联军的时间。” “他们不合兵,不敢跟我们打;人少,他们不敢深入也不敢打;人多,最多支撑两年他们国内就会崩溃。” “所以依我看,这对我们还是有利的,但只有一点,那就是整个泗上以后,就必须以军事为先,随时保证除了野战主力之外,可以再拉起一支五万人左右的二线部队,可以攻城围城、甚至组织野战。” “这就是制度的事,也是泗上中央要负责的,既然上面认为对我们有利,那么这件事我看上面已经有了想法。我们就是将我们讨论的利、弊,总结在一起,以备有些不能够考虑到的地方,递交上去即可。” 说到底,这个话题又绕回了制度和内政上。 六指的意思就是,既然我们五万人不能够一边野战一边保证后勤绕开边境的城邑,那么十万人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至于如何维持十万人,那是泗上中央要考虑的,和军队无关。 军队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战略构思之下,能够做到野战获胜、迅速攻城,完成一个六个月为周期的作战目标。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又绕回到了砀山城上。 泗上经常演练攻城,但是却没有实战过攻取新式的城邑,砀山就是一次检验。 如果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那么所有的战略都可以实施。 如果不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砀山,那么三个月攻下临淄之类的想法,也就被证明是不现实的,整个的战略构想都需要转变。 无论如何,各国的使节参观团参观这件事,都意义重大。 一个月内攻下砀山,必然会把各国拖入修筑城邑城防的军备竞赛,以及促使各国变法建设常备军、改革军制、改革惩罚、背弃周礼的筑城条例,因为不变就要死。 一个月内攻不下砀山,泗上就要开始做好防御的准备,如果泗上义师的主力都攻不下砀山,那么各国诸侯想要攻破防守体系更为森严、炮兵数量更多的沛邑、彭城、以及陶丘以南的筑垒区,那就是痴人说梦,同样会把战争控制在宋国的范围之内,成为一场标准的外线干涉战争,而且以野战为主。 军中这些人又讨论了一会后,便将讨论出来的利弊汇总,到时候会递交上面。 随后,便由参谋长做了一下如今的敌前态势的报告。 因为以一个月为假想时间,所以无需考虑野战和各国干涉,整个战役都会围绕着砀山打响。 砀山城不是很大,皇父钺翎铁了心要死守砀山。 而且因为诸侯干涉的可能,使得他不需要考虑长期的围城战,只需要坚持半年即可。 所以粮食问题也就不是问题,而军中贵族也确信诸侯必然干涉,困守孤城也不会士气彻底崩溃。 之前外线的拔除和清扫,使得砀山已经成为一座孤城,一共集中了大约一万五千士卒,以及一万多缺乏训练的农夫壮丁。 七门火炮,以及很是坚固的城防体系。 泗上这边,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合兵之后,因为砀山距离彭城不过百里,而且因为之前的石灰贸易,修缮过道路和一些运河,后勤运输也不需要考虑。 两个军团作为泗上的绝对主力,可以参加这次围城的,一共有七个主力步卒师,五万人。 各种铜炮八十多门,两个专业挖坑的工兵旅,以及可以动员帮着挖坑和运送石头柴草的两万二线退役士卒。 不算炮兵的对比,真正有战斗力的步卒对比大约是五比一到六比一。 短期看,天气也不错,至少这几天看起来也没有阴雨天。 按照以往演习的经验,新式攻城法只要能够保证炮兵占优、工兵优良、步卒五比一的比例,足以在一个月内攻下。 第五十六章 砀山围城战(一) 数日后,魏、齐、韩、楚的使节和官方人员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抵达了前线,前线已经开始忙碌。 两万多彭城征调的二线士卒正在挖掘胸墙、铺设道路,一道围绕着砀山城、在砀山少得可怜的火炮射程之外的营垒已然完工了一半。 使节组成的观察团就被安排在了一座距离砀山城邑护城壕沟八百步的土山上,那里也是这一次砀山之战的前线指挥所。 这些使节算是半强制被送来的,当然他们也有心看看泗上的战斗力到底如何,以便做出判断,影响君侯是否出兵。 一名魏国的副贰使节看着天空中飘荡的两个布和漆皮的热气球,满满的好奇,与身边的一名韩国的副使道:“这墨家攻城的手段,看上去和以前完全不同,实际上仔细想想却无二致。” “以往要堆羊坽、瞭望塔,以观察城内的情况。如今只是用飞天球代替了瞭望塔。” “以往需要耳聪目明之辈站在高台之上观察城内的情况,如今也不过是用千里镜代替那些耳聪目明之人。” “以往围攻城墙要冲车、如今却用铜炮;以往攀爬要用云梯,如今……倒还是用云梯,哈哈哈哈。” 韩国的副使笑道:“鞔之适言,领悟天志,改变天下。若是细思,也无甚改变。如你所言,以往有封君,如今宋地商人也是素封之君,他们改变不了天下,只是改变了天下得利的人,以他们的利义之说。” 这些人畅所欲言,旁边负责守卫的士卒都是督检部的内卫部队,沉默不语,一脸严肃,对于那些人的话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些人的旁边就有望远镜,几个人拿起来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着挖坑和修筑营垒的二线士卒,笑道:“墨家攻城,最喜穴攻,墨者黑也,我看他们倒像是一群老鼠,到处挖坑。” 虽然有些嘲笑,但是这种看起来极为简单甚至有些猥琐的之字形掘进战术,却是在之前的实战中证明了无往不利。 只是各国学到精髓的少。 有些东西,看起来容易,真正的精髓却不是那么容易学到的。 ………… 营地内的参谋部的帐篷内,几名军官正在通过热气球观察到的城内情况,绘制更为准确的砀山城防图。 剩余的人通过城头火炮的配属、城墙的角度、城墙的宽度、展开的夹角,来计算最佳的投放比例。 一名参谋拿着量角器和圆规尺子,盯着地图计算了一阵后,与身边的人道:“这里的左侧,是河岔,并不适合挖掘。” “这边如果挖掘洞穴靠近的话,距离又不够,我们必须要推进到距离城墙二百步的地方才能用穴攻的方式。” 年轻的参谋熟练地在地图上用圆规画了一个圈,挖掘地穴进攻,这是攻城常用的手段。 并非是那种之字形的外面暴露用以集结和接近城墙的壕沟,而是《备穴》篇里那种直接挖地道接近的手段。 地道不是随便挖的。 因为以泗上这些年挖坑的经验、开矿的经验,以及之前守城战的经验,这种接近城墙的地穴,在没有通风口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挖三百步。 再多的话,空气不足,前面的人会被憋死,根本无法作战。 至于什么样的地势可以挖而不会渗水、想要挖需要接近到多近的距离……这便是泗上这边参谋部剩余别处的地方。 挖坑都会挖,都知道地穴可以作战,问题在于怎么挖、挖多远、从哪挖、如何挖。 年轻参谋手中图纸上的砀山城,就像是一个炸起刺来的刺猬,一共有十六个凸起的角,也就是有十六个凹面。 每个凸角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二百步,正好是弓弩和火枪的最大射程,攻击任何一个凹面,都必然面临两侧的投射打击。 因为多边形的总边长必然大于与之纵线相等的线段,而且大约是此线段的三倍左右,所以对于攻城一方而言,实际上前线接敌的数量始终是劣势的。 这是和火药时代之前的四方城最大的不同,虽然在此之前墨子以弓弩而提出了行墙、马面的想法,但并不完善。 砀山不是夯土云梯时代的城墙,是泗上之外第一座正规的火药时代城防,也是皇父一族认为可以以此抵御泗上半年、使得各国干涉的信心所在。 砀山地区大量的石料都用作城墙的修筑,外面还有厚重的砖石结构的土坡,外侧环绕的是一条宽度在五步左右的护城壕,里面是死水,而且很洼,并不能通过截断上游或者引流的方式解决。 攻城的手段千变万化,正如那魏国副使而言,其实还是以往的那些东西,攻城之法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就已经总结出来,整体战略思路上并无变化,所变化的只是新兵器的战术改变。 参谋的任务是制定各种可能的攻取手段,做好图上作业,计算好分配的人手、火力的支援、炮兵的布置等等,最终由主帅们作出决定,选择攻城方法。 穴攻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而且和以往的穴攻不同,如今的穴攻主要是在地基挖坑埋火药的,这样如果成功的话就更为效率一些。 然而这对攻城一方也是最残酷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墨子守城的时候,针对地穴进攻的手段,就提出了更为残酷的反击手段。 包括也不限于灌水、以皮橐放烟、用硫磺燃烧制造窒息、用毒草制造中毒种种。 利用水井水位的变化、利用陶瓮听声的手段,都可以判断出进攻方挖掘地道的方向,针对性地作出反击的话,对于攻城一方的军心打击极大。 一旦失败,大部分地穴里战死的人都惨不忍睹:被硫磺燃烧窒息而死、死前捏着自己的脖子想要呼吸、抓痕布满脸和脖颈,这种惨状对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可即便如此,穴攻的各种数据也是参谋们必须要准备的。参谋官只需要计算大约要死多少人、大约多少人可以完成意图,不需要考虑残酷和军心士气,那是主帅们要考虑的。 穴攻的参谋们负责地穴进攻的规划,自然也有别的来负责其余方面,大战在即,有条不紊。 而那些士卒们,只是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 营垒之外,几名墨者穿着很有楚地和泗上特色的巫觋服装,带着高高的白色的帽子,举着纯黑色的旗帜,逐渐接近了城墙。 城墙上也并没有开枪,这纯黑色的旗帜源于四年前菏泽会盟战争法制定之后,泗上提出的一个意见:即组织一支绝对中立的医者队伍,不分诸侯之别,均予医治。 只不过当时诸侯都拒绝了,因为墨家对于各国的渗透已经很严重了,再弄出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地在各国活动的“中立”组织,那还了得? 虽然拒绝,可是墨家这边却自己遵守,城上的贵族倒也知道这面旗帜和那些古怪的巫觋服装的意思。 两边既然都是“为大义”而战,那么墨家这边的新义是要救助天下人、对面的旧义是贵族战争不斩使节,所以当这些墨者靠近城墙之后,一根绳子放了下来。 依靠绳子爬上城墙的墨者被搜了搜身上后,押送到了皇父钺翎身前。 墨者开口就是标准的商丘方言,皇父钺翎便冷声问道:“你亦宋人,如今却与宋为敌,倒是可笑。” 那墨者也不甘示弱,亦冷声道:“宋君尚在,以旧规矩,诸侯有国,大夫有家,以家为国者、篡也。以墨家之义,宋人齐人越人楚人,皆诸夏民也,九州皆同,哪有什么宋楚之别?” 皇父钺翎也懒得和这墨者争辩,也知道墨家的使者想来口齿锐利,只怕争下去又说出许多不必要的话,便问道:“所为何来?” 墨者道:“城中尚有妇孺老弱,战事一起,必有损伤,故而请放她们出城,以全墨家之义。” 皇父钺翎大笑道:“我曾闻,有欲杀人者,杀人时必不肯折磨被杀者,而是一剑致命。问之、答曰,仁也,不忍折磨。这就是假的仁义了。” “如果墨家真的有此仁心恻隐,如何要攻我?若不攻我,何有死伤?昔年墨子言非攻,鞔之适悖墨家之义,好战好攻,如今既要打我,又来假惺惺地撤走妇孺,这难道不是可笑的仁义吗?” 那墨者也懒得反驳这些话,郑重道:“依巨子和墨家七悟害之命,此事若你不从,则视为战争罪,日后审判此罪必除以枪决。还请慎重。” 皇父钺翎大笑道:“你看看外面吊着的那些尸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不成依着你们的义,我的罪是可以免于枪决的吗?田午无非是屠了武城,便被你们审判枪决,我如今只怕也要担上顽抗害民之民。既如此,我何惧之?” “换个说辞吧,这不能够说服我。” 那墨者沉声道:“大战一起,一旦城墙被突破,就算城中老弱还可以修缮,难道你认为可以守住吗?” 皇父钺翎明白,真要是到了城墙塌陷、需要老弱去修缮的时候,其实距离破城也已经不远了。 他此时也已豁达,摇头道:“不能。” 墨者又道:“城中固守,必要粮食。老弱之辈,你若不给他们吃的,他们家人必然怨恨。给他们吃的,你们原本可以吃一年的粮食可能就只能吃半年。放走妇孺老弱,对你们是有利的。” 皇父钺翎冷笑道:“墨家的辩术果然不同,可我信不过你们。你们这样做,必然对你们有利,只说对我有利的,还是不能够说服我。” 那墨者道:“对我当然有利。利,义也,为大义,便是墨家最大的利。民众无辜,他们不该死,救出他们符合我们的义。我们做了符合自己义的事,就是最大的利。” “岂不闻子罕不受玉之事?天下皆以玉为宝,故而觉得奇怪,子罕为什么不要玉呢?可子罕认为,廉洁才是真正的宝,所以他为了自己真正的宝,而放弃了别人眼中的宝,这是一样的道理。” “于我墨家而言,民众安康富足免于三患,是我们认为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们栉风沐雨自苦以极,在别人眼中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我们却在追求我们自己的宝物。” “对你而言,减少粮食、稳定军心,守住城邑,这是你的利。对我们而言,老弱避开战争、人民免于战火,这是我们的利。各取所需之宝,这是我希望可以说服你的道理。” 第五十七章 砀山围城战(二)(修) 面对着这样义正辞严的理由,皇父钺翎只是笑了笑。 他相信墨家内部必然有极多有志于天下芬的义士,也相信墨家为了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的热情,但他觉得墨家这一次要求撤出城内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是在作秀。 城外有各国的使节,这他知道。这一次只怕是做给各国使节看的。 于是顺着这个思路嘲讽了一下墨家使者,那墨者却笑道:“如果非要这么说,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我墨家的道义不改,各国诸侯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仁义就不敌视我们。我们墨家的道义借助纸张和印刷术传于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也早已加入了我们。” “凡事总要有个先例,巨子希望,砀山之战就是一个先例,一个打仗要顾及天下百姓的先例。不要他们也做,只要天下人觉得他们不做便不好。” “四年前枪决了田午,那也是个先例,日后诸夏之争,胆敢屠城者,杀之!” “今日砀山一战日后也是先例,老弱妇孺也是人,要考虑他们的存活,这便是我们为人和禽兽的区别。” “砀山一战,我军必胜,你之前罪恶太多,即便不枪决也要被送往南海劳改。但巨子觉得仍旧可以说服你,百年之后,人们提及你皇父钺翎,可能会忘却你手上屠刀的鲜血,却会记得你允许老弱妇孺离开。” “身前事,你已无指望。身后名,还请珍重。” 听闻身后名三字,皇父钺翎更是放声大笑。 笑了许久,皇父钺翎忽然问道:“你们既然为利天下,倘若我将这些民众为质,若你攻城,我便杀之,你们又能如何?” 那墨者不慌不忙,淡然道:“杀一人以利天下,可杀。我墨家讲功利,既然人人平等,那么只需要计算利弊。兼人与体人之别,我想我们也不需要再提。这对我们而言,并非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而是一道简单的如同问太阳从哪边升起一样的问题。” “三日后,西侧营垒的门会关闭,如果那时候民众还没有撤出,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这名墨者说完,郑重地递交上了正式文书,随后离开。 待这名墨者离开后,几名谋士便劝道:“公万万不可答允。” “若老弱妇孺撤出,城中青壮必然不肯死守,这是墨家乱我守城的毒计。” “譬若父母姊妹妻女俱在城外,城中那些农夫岂肯卖力守城?到时候人心散乱,便可能有祸。” “虽然临阵接战用不到这些人,可是运送粮食、堵塞城墙、修缮缺口,都需要人手。” “墨家之心极为恶毒,到时候城中无心恋战,与我不利。”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文书出神,听着谋士们的意见,许久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们可知道墨家如何定义英雄?” 英雄的本意,只是勇士、才智与武力超于别人的人,可这些年墨家赋予了很多词汇新的意思,英雄也是其中之一。 其余人不知道皇父钺翎为何忽然由此一问,并不言语。 皇父钺翎又问:“倘若一切顺利,我变革法度、收拢集权、兴盛宋国,改革军制,使得势弱的宋国在我的手中,南可以制楚、北可以伐齐、西以抗魏楚、东以夺越城,复昔年汤祖之荣光,我可为英雄乎?” 众谋士门客纷纷道:“以墨家之义不可以称之为英雄,但若以天下民众之义,当可为英雄。” 这曾经是个远大的理想,这个远大理想的第一步,必须包含着密谋和背叛,因为皇父一族只是宋国公族的远亲,要谋权就必须要走田氏代齐那样的旧时代道德中的叛逆之路。 若无墨家带来的新的道义,以成败论英雄,皇父钺翎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天下主流都是如此,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用不了多久这都是“英雄”之举。 只可惜偏偏生出了墨家,对于道义的变革,取代了旧的道德,以新的道德代替逐渐要成为天下的主流,无论是三晋分晋还是田氏代齐,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狗咬狗。 皇父钺翎时常觉得,自己虽然搞阴谋、搞屠杀、搞密谋、但自己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复殷商之盛的伟大目标,所以自己虽然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但自己应该仍旧是个英雄。 只是这些年伴随着时局的变化,他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都没有机会实施了。 天下人会以成败论的,若他谋划的那一切都成功了、宋国强大了,自己便可以骄傲地告诉后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现在,这一切看上去都已经不可能成功,自己就算开口告诉别人,别人也只会嘲笑他。 于心底,皇父钺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或者至少希望别人将来能够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小人。 看着眼前的这张文书,皇父钺翎忽然大笑道:“叫那些妇孺老弱出城。莫让墨家以为天下英雄皆在泗上,我等贵族便无一个英雄人物。至于胜负,无非生死,不可叫天下以为贵族皆蠹虫竟无英豪。” “不必再谈此事,墨家既如此说,他们必会遵守,三日内不会攻城,也不会趁乱进攻,放他们去吧。” 说罢将衣袖一甩,便叫众人去办。 ………… 三日后,西侧城门,数千名城内的老弱妇孺涌到城门,或与城内的家人挥手告别,或痛哭流涕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从未有过攻城的时候会想到妇孺老弱的事。 就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不知道是谁带头,那些即将出城的人群看着远处的皇父钺翎,齐齐跪下,盛赞他有古君子之风。 看着眼前远处跪下的民众老弱,皇父钺翎慨然长叹。 “这些人今日可以跪我、谢我。明日后日,若墨家的道义真的成为了天下的主流,他们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再也不可能跪下来了。” 旁边的一名心腹明白皇父钺翎的意思,也叹道:“就算将来有一天,墨家被诸侯剿灭,可天下人心已经乱了。不知感恩、以为理应如此,将来诸侯们管辖天下的手段也要变了。” “觉得感恩而跪为理所当然的人,是一种牧辖治理方式;觉得理应如此做不到就要反抗的人,又要另一种治理方式。” “天下已经乱了,再也回不去了。” 皇父钺翎沉默不言,注视着缓缓打开的城门,看着那些跪倒之后站起来离开的民众,直到城门又重新关上。 那亲信谋士顺着皇父钺翎的目光看去,许久问道:“公以为,如果我们真的将老弱留以为质,若墨家攻城我们便杀,墨家真的会继续攻城吗?” 皇父钺翎想都没想,便点点头。 “会。” “虽然这些年墨家不再常谈杀一人以利天下是否杀的问题,可我知道他们不会束手束脚。” “况且……我们以民众为质,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谋士以为皇父钺翎在说仁义,正要劝阻一句万万不可有妇人之仁的时候,皇父钺翎反问道:“天子富有天下,按说天子替天牧民。两国交质,必以公子为质,血肉至亲方可。我们以城中老弱为质,那岂不是等同于告诉墨家,我们承认他们才是替天以亲万民的人?” “胜也罢、负也罢,我倒是并不在意这一城数千老弱,一如当年田午屠武城,我也不曾觉得不对。此事不关仁,只观天下大义,若留老弱以为质,我便已经输了。” “这就像是我养了一群羊,有人要打我,我便说你敢打我,我就杀羊,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况且……留之无益,墨家不会束手的。” 他望着城外已经绵延很长的营垒胸墙,以及远处高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铜炮,长叹一声,面带苦涩。 亲信思索一番,点头道:“公之所言极是。可我还是搞不懂墨家到底为了什么,真的就是为了利天下?” 皇父钺翎反问道:“当年田午被审后枪决,且先不论各国公子王子,便是大夫上卿,之后可敢有轻易屠城的吗?” 那亲信想了想道:“墨家不除,或是各国不曾结盟一致反墨,屠城之事怕是不敢再做。” “一则墨家有泗上数万大军,以势相逼,各国各有异心之时,必然会交出屠城之人,以免被围攻。” “二则……墨家剑客侠士极多,市井遍布、杀猪屠狗之辈,多信奉行义之言,大谈昔年聂政为大义而刺秦之事。若再有敢屠城的人,只怕是那些市井侠客自以为自己将行大义的人,定会趁此机会扬名天下。” “刺人而杀之,简单。” “刺人而杀之,其为大义,难。” “刺人而杀之,其为大义,天下扬名,更难。” “可艰难险阻之事,往往有英杰愿行,若再有屠城事,墨家诛不义令一出,那人必惶惶不可终日。” 皇父钺翎看着那亲信,问道:“就这些吗?” 亲信点头,皇父钺翎摇头道:“你错了。” “经田午一事,时间一久,天下都会以为屠城是不对的,并且认为屠城者该受审判才是理所当然。可怕之处,就在于这个理所当然。” “以往屠城、京观、水淹、火烧、杀俘之事,天下不以为异。” “自此之后,天下将以为异。” “墨家一直说要利天下、变天下。若只是泗上一地军民,不过也就是天下雄邦、诸侯之一。” “可他们有自己的义,并且一直在让自己的义成为天下的义,悄然改变,若融雪润物而无声,这才是他们可怕之处。” “礼已崩、乐已坏,诸侯不遵礼乐,却还没有自己的义。旧义已消,新义未定,墨家抢占先机,已行二十年,可诸侯却忽视了这件事。” “齐之五德、魏之君法,不是辩不赢墨家,而是庶民不会喜欢,墨家的道理不是说无法辩驳的,但庶民喜欢。” “天下诸侯,如今缺的,正是一个下可以愚民使得民众相信、上可以维系统治使得邦国不乱的义。否则的话,拖的越晚,泗上便越占优。” 皇父钺翎说完这些,指着远处城墙上几名手持火绳枪的守城士卒道:“时代变了。以往一君子凭车可战百人,如今一民凭火枪可杀一君子,这就是墨家可以说人人平等的基础。” 他目光凝滞,许久才道:“我今日才知道,墨家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民的意义是不同的。” “武王伐纣,得民心者之民,我殷商之臣也。” “齐桓称霸,得民心者之民,中土分封尊王攘夷之士也。” “火药一出,得民心者之民……” 皇父钺翎伸出了手指,无奈地自嘲笑道:“火药一出,不缺手指、可以行军的人,都可以算作民了。” 第五十八章 砀山围城战(三) 老虎和绵羊永远不可能平等,平等的前提是羊可以杀死老虎。 分封建制之下,士以上的贵族依靠封地的脱产,吃肉的同时可以脱产训练,这就是尊卑有别的基础。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秋风未至蝉先觉,处在反墨第一线的皇父钺翎,最先觉察到了这种改变,但却也已经无能为力。 ………… 砀山城西侧的营垒小门处,数千老弱正在排队进入,宣义部的人正在那里宣传。 一如皇父钺翎所想的那样,如果今天皇父钺翎没有释放这些民众让他们离开砀山,墨家依旧会打,只不过到时候宣义部的宣传口径便和今日不同了。 许多民众心怀感激地想要跪下去,却被宣义部的人制止,反倒说一些是他们没有及时清理掉那些害天下之人以至于此云云。 安抚了民众之后,将这些老弱安排到了营垒之后两里之外的地方。 砀山紧邻彭城,并没有任何的后勤压力,这也是这一次围城可以用“人道主义”的理念将城中老弱撤出的基础。 砀山的围城战,不可能是一场长久的围困,而是一场惨烈的攻坚,这些民众在城中和在城外,并无区别。 但对于整个天下的道义而言,撤出的这数千人意义重大,只要善加宣扬,天下人总会认为原来民众的命也是命,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宣传。 这种宣传对于砀山围城战毫无意义,但对天下却有意义。 军队终究只是军队,需要服从于政治的需要,他们的意见不足以主导泗上决策层的战略。 ………… 敌前指挥所内,参谋们各种各样的机会都已经呈现在了六指和他的战友们面前。 炮兵的指挥官面对这些意见,却提出了不一样的建议。 “砀山的地形和城防,并不适宜于穴攻。砀山城最大的缺点,就是外围的边角都是砖石结构,这倒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如果外层覆盖的是土,铁弹打出去,很可能深陷于土中,反倒没有杀伤。” “可若是砖石,集中火药,猛攻一角,调整一下射击的仰角,就可以让铁弹砸在石头上四处乱飞,给敌人以重大的杀伤。” “如今砀山已经被围,南北都有沼泽,我们最适宜的进攻方向就是东边。不若大张旗鼓,就是猛攻东侧,使得城中士卒集中于东墙。” “我们大张旗鼓,他们便不敢不多派人手。” “多派人手,人群就密集,铁弹平砸在砖石墙上便可以跳起,杀伤极大。” “以之字形的壕沟坑道接近、以炮兵削减墙上的敌军,靠近之后再以先登营猛攻,只要攻破一角,则砀山皆破。” 这计划却和六指所想的不谋而合,六指看了看穴攻的方案,成功率实在不高,而且一旦失败,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极大。 四周的壕沟和水渠,以及延伸出来的外层防御,都使得挖地穴到地基的计划事倍功半。 他也是考虑到了义师的炮兵优势,如何将这个优势发挥出来,扬长避短,这便是一方主帅所要考虑的问题。 看了看炮兵指挥官的计划草案,六指点点头,以示认同。 泗上攻城法的整体思路从未改变,就是依靠之字形的土木作业壕沟,接近于城墙。 利用炮兵的优势,猛攻一点,隐蔽出击,一举拿下一个凸角,那么整个城邑的防线就会崩溃。 因为这是砀山城,而不是砀山堡垒,并没有二重堡垒建筑在城中,所以边角就是最大的弱点。 之字形的壕沟战术,在之前几次攻城战中都发挥的淋漓尽致,城中不可能没有防备。 但这种战术的流氓之处,就在于只要攻城一方炮兵占优、有熟练的工兵,就算城中知道外面的战术也无可奈何。 说是之字形壕沟战术,实际上也可以称之为平行壕战术。 以城邑城墙为点,最短的距离必然是和城墙垂直的垂线。 但是,这种垂线会在守城一方的炮兵笼罩之下,会给攻城一方极大的损失。 之字形壕沟的优势,就是用和城墙平行线为锐角的壕沟,靠这个壕沟的正弦慢慢接近城墙。 城上的炮兵对于在壕沟中运动的士卒没有威胁,因为和城墙成锐角,在城墙上的炮兵看来,就像是一道平行于城墙的线,铜炮对于壕沟内的人无法打击。 但因为之字形锐角的存在,实际上整个壕沟是不断接近城墙的,一旦接近到城墙三五十步之内,就可以派出先登营猛攻,使得最危险的距离城墙二百步到五十步的距离形容虚设。 先登营,是各国诸侯和泗上的叫法,也有称之为掷弹兵的,或者以往在墨家体系内叫备城门之士,其实都差不多。 他们装备有火枪和铁雷,有些人甚至不配火枪只带短剑和铁雷,算是步卒中最精锐的部队,大多数都是些挑选出来的壮汉。 只要他们能够接近城墙,一两次猛攻就可以登城。 想要应对这种“猥琐且流氓”的攻城方式,其实也很简单:派出野战部队出城,毁掉辛辛苦苦挖掘的壕沟;要么就是炮兵占据优势,毁掉攻城部队的炮兵。 可方法简单,做起来却难。 如果野战可以获胜,干嘛还要依靠守城呢? 因而这种战术在这个时代的围城体系下,机会可以算得上是攻无不克,而且经过“科学”的计算,只要步卒数量是守城方的五倍、炮兵是守城方的两倍,便可以保证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一座火药时代的棱角堡垒。 天下的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比拼的不再是双方勇士的勇武,而是在比拼双方的施政水平。 谁能有钱造出更多的铜炮。 谁能有能力在保证国内不崩溃的前提下动员更多的部队。 谁的识字人口多。 谁的数学九数几何更好。 谁的动员能力更强。 谁能有钱到建造更多的这样的堡垒。 基本上,谁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 针对天下任何一国,泗上在这些对比中都是占据优势的,所惧怕的也就只是以一州之力对抗其余八州。 六指很清楚泗上这边的优势,也很明白泗上这边怕什么,所以对于上面要求在一个月内攻下砀山的要求,既赞同又确信自己可以完成。 炮兵指挥官的意见经过几人表决之后,得到了认可,很快以这个战术构想为蓝本的计划就由参谋部的人制定出来。 主攻的方向是砀山的东侧,以东侧城门的两个凸角为主攻方向,放弃穴攻和蚁附的攻城方法。 以两个凸角为目标,同时挖掘两条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壕沟的宽度在六米左右。 每隔五十步,就挖掘一道平行于城墙的屯兵壕沟,防止城中的士卒出城反击,也可以使攻城一方的士卒隐藏在屯兵壕中随时可以反击。 所有的炮兵集中使用,最开始的任务就是防备城中出城反击,封锁东侧城门到壕沟之间的空地。 等到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到城墙三百步的时候,工兵开始在壕沟附近挖掘炮兵阵地,利用夜晚将炮兵部署在接近城墙二三百步的壕沟阵地中。 天一亮,立刻调整角度,炮击城头。 利用砀山砖石结构的斜坡,将大量的铁弹以接近于平行地面的角度射出,造成铁弹在砖石结构的斜坡上跳动,不以轰开城墙为目的,而是以杀伤守城士卒、击毁守城器械为目的,掩护城下的挖掘。 正常来说,从四百步开始挖掘,那里是城头炮兵瞎猫碰到死耗子能对攻城方造成损失的最远距离。 以四百步开始挖,每隔五十步到八十步,挖一道平行壕用于屯兵和作为中转站,一共需要挖掘三条左右的平行壕就可以接近城墙。 在最靠近城墙的方向,利用炮兵的掩护,挖开出击口,使得可以一次性展开两个先登营连队的攻击,就算是大功告成。 因为这时候的铜炮发射的都是实心的铁弹,所以炮兵最大的威胁在于纵向的射击,如果直接进攻,纵向的炮击威胁极大。 之字形掘进,使得守城一方的炮兵等同于废掉,因为铁弹不可能在几乎平行于城墙的壕沟内滚动,也就不可能杀伤攻城方的士卒。 城头的弓手、弩手、火枪手,都无法对沿着之字形壕沟活动的人造成杀伤,只要计算好城头的高度、壕沟宽度和深度以及和城头的角度,就可以无损接近。 这种战术的重中之重,就是不骄不躁,不急不躁,用看起来最慢的速度,达成最大的战果。 只要炮兵占据优势,只要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到城墙凸角之前二百步,只要能够防守住城中的反击,那么距离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最后的那几十步百余步,是集中铜炮猛轰打开缺口、还是派人挖坑用上千斤的火药埋下去炸开城墙,意义也就都差不多了。 上面给出的命令是一个月,以此时各国的动员速度和动员能力,一个月内都不可能有援军出现。 一个月后是重要的秋收结束和中原地区的宿麦种植期,也是各国是否出兵、是否干涉的最后期限。 不出兵宋国局势稳定,再出兵意义就不大了。 出兵,砀山围城战也会让各国再三斟酌。 不过六指对于上面给出的一个月的期限不以为然,他稍微计算了一下,其实十五天的时间足以攻克砀山。 第五十九章 砀山围城战(四) 次日一早,工兵旅就已经开始了行动。 他们的身后是几乎攻城方所有的炮兵,掩护他们,防备城中的士卒出城反击。 这么远的距离,倒是不用担心城上的铜炮能够打到工兵。 一个步兵师在工兵的侧后展开,也是为了防备城中的反击,一个骑兵旅也在周边待命。 泗上的工兵旅组建的很早,最早是墨子时代守城的“备穴士”,里面有不少赵地、中山等地的人。 最开始“备穴士”的组成,主要就是宋、卫、齐、鲁等地区的一些挖井的工匠,他们追随墨子,以自身的祖传手艺,作为墨子《备穴篇》中诸多技巧的源泉。 井在诸夏出现的很早,中原地区特殊的冲击平原地形,使得挖井是个很技术的行当:稍微挖不好,那就会导致塌陷,闷死在井里面,所以能够在中原挖井的人都是有一定的技术的。 等到墨子去世后,适便以备穴士为基础组建了专门的工兵,包括一部分他教出来的弟子;从大冶山、陵阳等地召来的老矿工;以及一些中山、赵等地的……盗墓世家的年轻人。 后世太史公言: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馀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 太史公的意思是说,邢台、石家庄附近的人,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结伴抢劫杀人,晚上盗墓…… 那里也算是此时的一种地域特色,因为那里战乱频繁,加之之前商王朝还在那里作为行宫过墓地确多,而基层基本处在一种无人管辖的状态。 那里又是北方马匹贸易的重要道路,以及北方和中原贸易的中转站,所以那里的人白天聚众一起抢劫杀人当做副业,晚上就盗墓挖坟发家致富。 这是一个从春秋时候就开始兴起的行业,墨家薄葬,反对的就是厚葬;盗墓者则是顺应时代,你不是厚葬吗?我就挖坟致富。 说起来盗墓的这些人和墨家其实在“理念”上很不对付:要都是薄葬了,盗墓的怎么致富? 双方也发生过不少的冲突。 后来墨家开始北上赵地、渗透中山,逐渐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进入了工兵部队。 以挖井的、矿工、盗墓的为技术骨干,工兵旅组建起来后帮着泗上打赢了不少的围城战,比如当年齐墨战争中的几次攻城,都是工兵旅打的头阵。 还有不少人当年还参加过楚王平定陈蔡王子定分裂之战,不少骨干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技术极为娴熟。 几名老工兵嘴里咀嚼着从南海地区运来的槟榔,悠闲无比地拿着各种出台于挖井、盗墓和挖矿的工具,等待着前面的同袍搭建好掩蔽物。 前面的工兵用柳条筐装土,后面的步卒送来后,他们用柳条筐堆积出一个掩体,厚重无比,就算是城墙上的铜炮瞎猫碰到了死耗子,铁弹也不会伤到后面挖坑的人。 每隔大约五步就有一个老辣的工兵准备挖坑,工兵旅的一千五百人分为三班,五百人一班,每一班挖一个时辰,然后交替换班,日夜不停。 等到前面的那些柳条筐堆积好后,这些不知道挖过多少方土、挖过营垒壕沟、挖掘地穴通道、挖过坟墓、挖过井、挖过矿、挖过水渠的工兵们便开始了劳作。 他们站在柳条筐的后面,快速地挖出了一个身位的坑,按照之前参谋们定下的白线瞄准五步之外的同伴的位置挖掘。 参谋们要计算一下距离城墙的距离和城墙的高度,以确定深度足以躲避城头射来的铅弹和铁弹,但这些老工兵们不需要参谋们又是三角又是运算的图纸,只需要眼睛一搭,就知道这么远大约应该挖多深。 铁锹在这些老挖坑人的手中飞舞的极快,泥土扑簌,却没有四处飞溅,而是都被装入了后面同袍携带的柳条筐中。 连长们负责运用简易的量角器,按照旅级的命令部署挖坑的角度,从而保证城头的炮既不能击中壕沟造成纵射伤害;又可以最为省力省土方的接近城头。 一个时辰的高负荷劳作,需要大量的能量,这些工兵们的待遇也很好,除了正常的军粮外,每天还可以有半斤肥肉作为补充。 在东侧城门对面最南端的那处壕沟处,一名三十开外已经当了十二年工兵的老兵从容而又快速地挖掘着,一边挖着一边和身后的几名新兵聊着天、传授着经验。 以他的经验,只要好好挖、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挖,根本不可能出现伤亡。 城里的人要是有野战的自信,他们这些工兵这时候就不是挖之字形的壕沟,而是跟在那些炮兵的屁股后面部署炮兵阵地了。 这老兵也是有趣,一边挖着一边和后面的新工兵开着玩笑道:“啧啧,看看,泗上最精锐的第一师蹲在咱们屁股后面保护咱;咱们花钱最多的炮兵也一样保护咱们。这天下最精锐的两支部队护着咱们,这面子还小吗?” 后面的几个新兵便笑,老兵朝着手心吐了口唾沫,又道:“你们挖的时候,得会用劲儿,不能胡乱挖。要是胡乱挖,挖上一会手臂就酸了,又不出活。” “你得这么挖……” 边说着,边在柳条筐的阴影下作了几个示范的动作,这些看似很寻常的动作,是他们这些专业挖坑的人挖了十二年的经验,只能言传身教,方可传承。 以一个伍为一组,老兵只挖一个身位,然后其余四个人要把老兵挖出来的坑拓宽到一步半。 拓宽之后,由步兵或者二线的士卒进入,继续拓宽到四步,大约也就是六米。 后面的步卒除了要拓宽外,还需要利用柴草、柳条筐将装好的土放在壕沟的外侧,预防城头的轰击。 老兵经验丰富,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只需要挖掘一个大约四步的壕沟就行,这里的土质很软,时间实在是富余。 他也不急,早已过了年轻人“比拼”的年代,虽然不会落后,但也不会太出头。 连里有几个年轻人倒是积极的很,平日演习的时候就干的热火朝天,别人挖一步他们能挖两步。 老兵也知道那是值得赞赏的,自然不会觉得那些人张扬的可恶,在泗上军中不张扬一点实在是没什么安身立命的资本。 只是赞赏归赞赏,这老兵却不会那么做,因为太累。他也从不会少做,真要是命令下达,也会拼了命完成,但像是今日,一个时辰就挖四步,那实在是过于轻松,便也不争不追,省下许多力气。 十二年前他是有利天下之心的年轻人,现如今他也只是把当工兵看作是一项工作:和种地的、织布的,都无甚区别。反正超龄服役了九年,每年发的钱不少,娶妻生子都不成问题。 在他看来,这才是泗上终究会利天下的重要一点,若只靠利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理想和热忱,只怕墨家要少大半的人。 可论起来,他又觉得自己该出的力也出了、该执行的命令也执行的,算起来自己也还是利了天下,只不过稍微比别人落后一点而已,比起那些贵族们总归还是好的。 军中不少的超龄服役的老兵,既有纯粹有着利天下之心的、也有一些习惯了军中生活不想离开当做职业的,这正在挖坑的老兵便是后者。 老工兵的手上极为有准儿,一边闲聊、一边还让那几个新兵蛋子上来试试手。 到最后举起腰间口袋里的一根矩尺,眯上眼睛看了看平整程度又补了几铁锹找平之后,刚把矩尺放回腰间,后面换班的哨声就响了起来,时间几乎是一分不差。 沿着已经拓宽的壕沟回到后面交接了之后,他们连队便在一处土坡的后面休息,以伍为单位就地散开,有炊事伍的人送来了加了糖和盐的粗茶水。 老工兵举起陶壶咕咚咕咚地灌了半肚子,从怀里又摸出来一块配给的红糖块扔进嘴里噙着,还有两个时辰换班,倒是可以趁机睡一会。 伍里的年轻人都去听连代表讲故事去了,老兵取下帽子盖在脸上,遮挡一下炫目的阳光,心里想着孩子上学的事。 开战之前刚接到家里的信,说是孩子开蒙之学不及格,竟然没达到二百个字的强制要求,不但家里被叫去乡校好好训斥了一番、连带着还罚了二十个钱。 想到这,这老兵便苦笑一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扎着的超龄服役配发的皮带,琢磨着要不要回去让儿子尝尝皮带抽臀的滋味,可之前每每回去一看到孩子就又下不去手,也只是骂几句就完事了。 “这一次,可不能轻饶!可这孩子实在是不爱学,也得谋条路。喜子之前被调往南海筑城,实在不行,等他服役完,让他去南海去闯一闯。” 正自琢磨的时候,远处城墙上传来几声炮响。 之前还在连代表那里听故事的新兵们嗡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起看看远处正在接替自己挖掘的伙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受伤的。 老工兵却连起身都懒得起身,甚至那炮声都没有让他的思索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一样。 几个新兵匆匆回来,围着他道:“司马长,你听到了吗?城上打炮了。” 老兵抓起盖在脸上的帽子,挥挥手道:“该听故事听故事,该喝水喝水,该眯一会眯一会。我挖的坑,别说城上就七八门炮,就是七八十门也没事。去去去……” 老兵心想,城里那些人真是闲的,莫说这么远打不到,就算再靠近二百步,你炮轰有什么用?倒是派人出城袭扰可能还有点用,当真是扰人休息。 第六十章 砀山围城战(五) 城内用于壮胆的炮击持续了两轮之后就戛然而止。 既然毫无作用,那就不如留下火药和铁弹,免得浪费。 等到两个时辰的倒班时间一过,休息完毕的老工兵再次和伙伴们踏入已经拓宽成型的壕沟,继续向前挖掘。 这种壕沟他已经在实战中挖了不下于五次,从当年齐越泗上霸权战争开始,泗上这种平行壕掘进的攻城战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一切在老兵看来,都只是按部就班。 就像是在泗上那些屠狗的屠户杀狗一样,先把狗吊起来勒住脖子使之呼吸困难,然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倒上水直接呛死,在不懂行的人看来一定惊叹,可在懂行的人看来这就像是农夫锄草、工匠盖房一样简单而又程序化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 指挥所内,六指拿着千里镜看着远处如同蜘蛛网一样的壕沟,观察着壕沟掘进的进度。 收起了千里镜,和身边的军团墨者代表道:“我看巨子给我们的时间有些多了。十五天之内,足以拿下砀山。” 军团的墨者代表也赞同这种说法,参谋部已经将敌人任何可能的反击方式都想到了。 军团代表笑道:“如当年索卢参西行,在希腊看到的那些戏剧,巨子评价说,多有所谓机械降神之说,但凡矛盾解决不能的时候,便天降神祇,皆大欢喜。” “我看今日砀山之围,皇父钺翎想要获胜,也除非机械降神一途,别无他法。” 六指也大笑道:“可惜咱们墨家讲究民为神主,便是真有神,却要助不义无道的皇父钺翎,那也要被真正的神所消灭。” “城中苟延残喘,唯一对我们有威胁的,也就是出城袭扰反击,可出了城他打得过我们吗?” 这话倒不是自大,精锐步卒的比例至少达到了五比一,而且还有炮兵的优势,以及营垒防御的加成,城中那点人出城反击的机会一点都没有。 战争打到这种地步,结局就已经注定,也注定了不会有半点波澜。 现实世界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没有机械降神的可能,也就没有在一切都算到的前提下出现意外的可能。 军团代表想了一下,摇头道:“唯一担忧的,就是那些诸侯的使节,会不会觉得就算是修筑这样的城邑也无用,使得巨子想要将各国拉进修建城防的军备竞赛的策略不能够实现?” “他们只怕并不知兵,到时候只能看到砀山和以往的四方城邑如此不同,依旧一月而下,只怕他们觉得得不偿失,便不修筑。” 六指挥手洒脱笑道:“巨子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威慑各国为主要目的。能够拖入修筑堡垒的军备竞赛当然可以,问题在于他们若是不修筑……岂不是对我们更为有利?” “修筑城邑,就要变革、就要刮民,内部矛盾增加,对我们将来有利。” “不修城邑,无需变革,得过且过,我们源于外部,两筑法、三筑法的夯土城墙,挡得住我们的炮击?” “并无区别。一个是内部矛盾增加有利于我们,但我们是天下人的同时,也是各个诸侯国之外的化外之人,可以凭借武力解决许多问题,未必一定要站在当局者的角度,只考虑内部矛盾的激化。” 六指指着远处的砀山城道:“当年和齐人作战,铜炮运转不易,巨子不得已才用壕沟接近火药炸城的方式破城。若是临淄和砀山一样距离彭城不过百里,运输容易、后勤充足,巨子当年又何必非要挖坑?铜炮排开,半日就能把夯土城墙轰开。” “依我看,经此一战,各国肯定是要花费高昂地去修筑都城和边境的城邑,他们别无选择。” 军团的墨者代表和六指一样,都参加过当年的齐墨之战,六指略微一提,他也就明白过来。 想了一下,又问道:“咱们墨家在子墨子之时,以守城著称而闻名天下。你以为,若是我们防守,如何才能守住这样的攻城手段?” 六指嘿然笑道:“子墨子言,守城有上中下三守。上守,出城野战,战而胜之。只要我野战无敌,谁人能逼我守城?困守孤城,本为下守,又何必做?” 军团代表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若是巨子在,非要批评你的。我问的,便是野战不胜不得已而守的情况,和子墨子所言的‘三守’不一样,子墨子谈及的是战略,我问的是战术。你非是不懂,却故意混淆,看来你定然也不会防守。” 六指点点头笑道:“是呀,真要是把皇父钺翎换做我,除了固守以待诸侯干涉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野战又打不过、人心又不归顺、士气又不高昂,怎么打嘛?” 以他一直所受的教育和影响,他向来觉得,战争只是无奈的选择,如果有更好的方法解决各种矛盾,战争当然可以不用爆发。 然而墨家从墨子开始宣扬非攻助弱开始,一直到现在整个思想的萌生和发展已有将近六七十年,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只靠嘴皮子讲道理是没有办法利天下的。 战争的胜负很多时候在战场之外就已经注定,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砀山一战注定了不会是一场惨烈的会战,以为关乎胜负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在开战之前解决了。 到现在这一步,单就这场战役而言,胜负已无悬念。 ………… 远处各诸侯使节观察团所在的土坡上,也有人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一名楚国的使节放下了手中的铜壳的望远镜,摇头感叹道:“砀山月内必破。皇父钺翎败矣。” 他们这些使节并非不知兵。 他们不但知兵,而且还有不少人研习过九数几何和墨家的许多学问。 当年墨家和越国争霸泗上,适攻取滕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宣扬天下,用攻城战的胜利宣告理性、九数、几何、天志的胜利。 那时候可能无人重视,也可能除了吴起那样的时代顶尖的人物并没有意识到那篇流传于大城巨邑文章的重要。 然而十余年过去,当时无人问津的文章已经深入人心。 墨家把攻城和守城,弄成了九数几何题,使得攻城战变为一种近乎无趣、没有智谋可以施展扭转大局的计算题。 这种理性的精神因为战争的需要,逐渐被各国所重视,因为不重视就不可以在这大争之世下存活和守住自己的城邑。 可这种精神的传播,也使得早已经礼崩乐坏残破不堪的旧时代规矩更加脆弱,越多的人认同理性,就有越多的人认可墨家的那一整套道义和推论。 这是一个死局,谁也解不开的死局,除非有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诸夏蓬勃发展的百家争鸣拖入到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地步,而能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一点的,可以称之为神了。 密密麻麻的之字形的壕沟,在这些懂得一些墨家攻城和守城法、以及九数和几何学的使者看来,意味着砀山城被攻破的时间可以推算出来。 只需要计算一下每天泗上这边的掘进速度,就可以算出来城破的大致时间。 发出感慨的这名楚国使者觉得他已经看到了一个月后的未来,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旁边的魏韩使者亦明白这不是信口开河,有些不解地问道:“泗上攻城守城之法,向来喜欢公之于世。昔年鞔之适攻滕,大张旗鼓,喧嚣于市。今日攻砀山,也是如此,叫我们前来参观。其中莫非有诈?” “泗上之城,也和砀山类似,都是凸凹相连,各有棱角。这种攻城手段可破砀山,亦可破泗上诸城,鞔之适向来狡诈,他所为者何?” 之前说话的那名楚国使者是个年轻人,属于是受益于楚国改革之后的士阶层,对于墨家的感情很复杂,并非是仇恨也并非是理想的亲近。 面对魏韩使者的疑惑,楚国的年轻使者冷笑道:“守城者,不得已而为之。若能野战胜之,何必守城?” “泗上数万义师,军容齐整,自以为秉持天志匡扶天下,野战之强,各国无可制之。既然可以野战解决,又怎么需要守城呢?” “如今天下,不论雄楚魏韩,提五万之师野战可胜泗上五万者,可有?” 今日他们虽然站在一起参观砀山围城战,甚至有传闻各国可能会盟干涉宋国,但这并不代表各国的仇怨就已经消失。 楚国和魏韩打了百年,更有一战被吴起攻破大梁、俘获诸多封君、阵斩右尹这样的仇怨,楚国的使者难免要在言语上讥讽一下魏韩。 除了这种诸侯之间矛盾的映射,双方之间还有一些矛盾。 这楚国的使者年纪轻轻,是落魄的士阶层后裔出身,算是低阶贵族,按说没有资格成为使者的。 魏韩这边则都是一些真正的贵族出身,和落魄的士阶层后裔不一样,本身就有些瞧不起。 这种怨恨和矛盾,是超越诸侯国疆界的阶层怨恨,彼此之前都互相瞧不上。 正统贵族和出身高贵的,认为那些落魄的士阶层算不得贵族,没有贵族气质,要不是天下被墨家折腾的“尚贤”,他们根本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和自己平等的对话? 那些落魄士阶层、在时代浪潮之下起于微末的人,则认为那些旧贵族大多是一些尸位素餐之人,要不是这些人没有本事而且又贪婪,何至于天下大乱? 第六十一章 砀山围城战(六) 言语间的讥讽,魏韩使者听的明白,却也无可反驳。 真要是野战对阵,魏韩都无信心可以在兵力相等的条件下战胜泗上这边。 泗上这几年拼了命的发展军备,原本的长矛手和火枪手混编的花队,如今一些主力都变为了单纯的火枪手的纯队。 火枪上短剑的出现,使得原本的长矛手和火枪手得以统一,燧石和板簧的出现使得泗上的军阵更加紧密,虽然还未有过实战的检验,可是泗上这边一直在出书讲述这样的优势。 虽然各国嘴上不信泗上的天志之说、也拒绝承认泗上墨家真的掌握了天志,但是身体还是很老实的。 以这些年泗上引发的军制和政治改革带来的效果看,泗上的许多东西都是值得学习的、而且是正确的。 就算是魏国最精锐的魏武卒,如今也不过刚刚完成了火绳枪和长矛的混编,这种混编的弱点显而易见,因而说起野战同等兵力之下的对抗,各国其实都默认泗上野战依靠一国之力不可战胜。 若不然,也不会非要各国会盟才能够出兵干涉宋国,也不会需要这么久的准备和反应时间。 然而在这种场合被曾经是敌国的、可能将来时盟友的使者讥讽,魏韩这边的使者却是不可以点头接受的。 魏国使者冷笑道:“我素闻楚人新军,皆赖墨者之力得以编练;楚国墨者极多,亲墨者也多。听你之言,知道的你是楚王之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泗上的宣义者,却在这里长泗上的威风。” “你要谨慎,只怕你已经墨化而不知。你有墨化的倾向。” 楚国使者哼声道:“三人行,其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泗上之义,虽有诸多不通之处,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畜生也睡觉交配,难道人就不可以睡觉交合了吗?泗上的道理中,尚贤、利民,这总归是不错的,只不过泗上在如何实现这件事上,做得不对。” “若是谈及实事求是,那就是有墨化的倾向,我倒是希望天下贵族都有墨化的倾向,也免得天下困苦。” 魏国使者冷笑道:“尚贤平等之说,使得天下大乱,你却在夸赞墨家使得天下大乱的学说可以借鉴,却不知道楚人难道都已经忘却了尊卑,也准备平等了吗?” 楚国使者正色道:“我信奉的,是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君言即法,政令统一,无人敢于染指君位,君王之下,各凭才能,居于官位得以俸禄,则天下大治。” “墨家所犯的错误,就是要让天下人都平等。若如此,君可以为王,臣亦可以为王,乃至于贩夫走卒皆可为王,岂非天下大乱?” 魏国使者亦是冷笑道:“其为人也孝悌,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孝悌与作乱的关系,源于什么?” “源于尊卑有别,不只是君臣有别,更有卿与大夫之别、大夫与士之别、士与庶民之别。” “如此,方能做到从出生就知道尊卑有别,才无异心。” “一人之下人人平等,这岂非梦呓?凭什么可以一人之下人人平等呢?若君侯之下皆可平等,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又怎么可能尊重君王?” “我看楚国才是误入歧途。将来必有大祸。” 楚国使者大笑道:“如你所言,魏国之政,必是正途了。奈何自从文侯去世、李悝病逝,魏国尚贤之风被尊卑之别取代,如你所言,应该强盛才是。”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魏国北弃中山,吴起乐羊之才或远去或自缢,朝堂之上皆是贵人,西不能攻秦、南不能取楚、东不能防墨、北不能使赵臣,却不知到底是魏国误入歧途?还是楚国误入歧途?” “我王自变法以来,南取洞庭苍梧、北平陈蔡之乱,拥军数万,泗上且避锋芒,若这样是误入歧途,到也可笑。难不成如魏国一般,才是正途?” 楚国使者说完,又笑道:“也对,君子之义,不以胜负论,而以德政论。魏国尊卑有序,虽然处处挨打,但却是君子之途。楚国尚贤变革,处处开拓,但却是小人之径。” “但请魏人继续君子。” 都说打人不打脸,楚国年轻使者的这几句话,当真是揭了魏国一直不愿意提及的伤疤,句句都在辱骂魏击的政策实在是可笑。 魏国使者面色涨红,手扶腰间悬剑,喝道:“辱我君侯,今日不死不休!” 楚国使者也不甘示弱,抽剑就要放对。 晋楚之仇,已然百余年,交谈的时候动辄抽剑这都是常事。 当年弭兵会的时候,楚国的代表为了能够争取到对楚有利的和约,身上穿着皮甲、腰间藏着匕首进入的会场,这件事已经过去百年,但在楚国一直被传为美谈。 今日争执又起,本身双方之间的矛盾就深,要不是因为墨家出现在中原搅局,双方根本不可能站在一起。 虽然有着相同的敌人,但彼此间的矛盾和仇怨又岂是一时之间可以消解的? 眼看双方就要比剑死斗,墨家这边的人赶忙出面制止。 这消息传到指挥所的时候,军中的高级干部都笑了起来,他们不在乎魏国和楚国的使者们谈论的道义、是非,在乎的只是魏楚之间的矛盾。 窥一斑而见全豹,这件事折射出来的问题,就是面对泗上的崛起,各国之间是否真的可以互通有无、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别人? 自从当年齐墨战争后适上台为巨子后,泗上这边从未惧怕过任何一个单独的诸侯国,如果是各国不干涉一对一的厮杀,哪怕是魏国,泗上也有信心把魏国的血放干,让魏国爆发一场失败和重压之后无可避免的革命。 泗上担忧的,只是各个诸侯之间的联合,尤其是魏、楚、韩、齐等诸侯如果合力,泗上现在还未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会颇为不利。 指挥所中,彭城军团的主帅感叹道:“咱们泗上执着于阶层的矛盾,以至于咱们思索问题过度地考虑阶层。实则诸侯之间的矛盾存在,楚人魏人之间的怨恨也存在。” “我们虽然尽量消解,为了兼爱只谈天下人不谈楚人魏人,可宣传是一回事,思索决策的时候又是一回事,不可混淆。” “以今日事看,就算魏楚合兵干涉宋国,也必然各有异心,彼此掣肘。巨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只要我们快一点平定宋国之乱,那么诸侯之间合兵干涉的可能性就会微乎其微。” 六指也道:“这件事吧,说起来……巨子当年就说,如果文侯尚在,吴起乐羊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西门豹北门可等人俱在,魏确实为我泗上心腹大患。” “可叹子夏入西河之后,魏人贵族多求学,自成一派,贵族之中的人才和魏国的落魄士人之间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要么就是底层一派占据魏国的主流,要么就是贵族一派排挤走那些底层出身的人。” “现在看来,胜负已分。魏国已经再也没有威胁了,井中枯骨,早晚糜碎。” 他想了一下,又道:“既然两边差点打起来,那么我们便可以利用一下。魏人不是说楚人和我们过于接近吗?那也不能让魏人白说啊,那就真的亲近一下。” “我建议,分开各国的使节。秦人自不必提,楚人嘛,也让他们靠我们更近一点,时常作出一些和他们亲密交谈的姿态,让魏韩使者看在眼中。” “虽然只是小伎俩,大贤大能之人一眼便能看穿,可我看这天下大贤大能之人却也不多。” 众人立刻明白了六指的意思,均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只可惜刚才我们制止的早了些,若是让他们打起来就好了。我看那楚国使节年轻力壮,到时候若是把魏人使者打的鼻青脸肿,这里面又还有私怨了,等归国之后,必然会极力反对魏楚合兵。” 既然提议被一致通过,很快就将各国的使节分开,将楚国的使者安置到了一处新的地点,距离指挥所更近。 而且当天,六指就很明显地露了个面,和楚人使者亲切交谈,还让楚人使者当着魏韩使者的面一同进入了指挥所里面,许久才出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粗陋的挑拨离间的手段。 但粗陋的手段未必无效,挑拨离间这种事可以发生,源于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在这种情况下,越是粗陋的手段反倒越容易奏效。 这时候世上还没有“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这个故事,可六指却从适那里听到过改了名字虚幻了地点的版本,他觉得这个故事很奇怪,当时他就很奇怪这明显是个粗陋的手段为什么会奏效? 如今年纪逐渐大了,经历了泗上这些年的看似平稳实则暗藏玄机的内部斗争,很多事他可看的明白看的清楚了。 今天这件事,也就只是临时起意、借题发挥,手段粗陋,毫无遮掩,可他觉得未必就没有效果。 是夜,魏人使者取出纸笔,如下写道。 “楚使多辱君上,吾欲杀之,墨者制止。顷刻,牵楚使之手入军帐内,一时方出,楚使面露喜色。夜里餐食,我等皆恶,楚使多酒肉,隐约可听榆关大梁事。” 魏人使者写的这些,倒是没有半句虚言,至少是部分真相。 可若真的对天下局势看的透彻,同样的这件事,或许应该这样写。 “楚使年幼骄狂,言语有辱及君上事,墨者借此罅隙,厚楚而薄魏,为防楚魏会盟合兵。”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贰副使者,无需心怀天下大势,于是趁着下午的怨怒写下了“真相”和“事实”。 同样的事,又不同的笔触便会有不同的解读。 这篇将会交给魏侯的记录,未必会产生效果。 但将来若是真的不能合兵会盟,恐怕一些人会把这件事翻出来以为只是一个人导致了最终的结果,这是民众们喜闻乐见不需要过多思考其中矛盾的样板故事。 第六十二章 砀山围城战(七) 四日后,工兵们已经将靠近城墙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完毕,这一道平行壕终于到了守城方火炮的攻击范围之内,但却因为角度和关系并不能对里面的士卒造成任何的损伤。 从开挖到此时,泗上这边一共才损失了六个人,其中还有三个是因为塌方事故导致,另外三个则是守城方的铁弹诡异地、不合道理地弹入了壕沟内。 前方的士卒正在努力拓宽平行壕的宽度,按照四步也就是六米的规格努力挖掘,看样子如果城内的人再没有出城反击的动作,最迟明天早晨就可以完工。 六指观察着远方的壕沟,回身对身边的炮兵指挥官道:“明日就要靠你们了。” “壕沟一旦拓宽,工兵完成了炮兵阵地的部署,你们就要从壕沟把炮运过去。” “那十几门大型的曲射射石炮会掩护你们,到时候你们就调低角度,尽可能将铁弹砸在砖石斜坡上,四处乱跳,以彻底摧毁正面的守军。” “你们只要做得好,压制住城中,是靠炮轰开、云梯登城还是挖掘穴道爆破,那都是后话了。” 利用砖石结构的弱点和斜坡角度不合理的缺点,用铁弹弹跳轰击本就是炮兵指挥官的意见,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昨天热气球的升空观察,发现城中的主力都已经集结到了这一侧,城墙的正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这对于乱跳的铁弹来说简直是一场送到嘴边的屠戮。 砀山距离彭城太近了,所以许多重型的守城用的铜炮都可以运过来。 一共有十四门重型的、发射几十斤重的铁弹、但是射程很近、曲线很高的臼炮。 之所以称之为臼炮,因为整个样子长得和舂米捣蒜的臼一样,粗粗的口径,厚厚的外壁,以及短短的炮膛。 原本这是彭城守城用的、用以越过城墙摧毁攻城方冲车之类用的,代替的是火药时代之前墨家守城术的籍车。 而一些平射的炮,则取代了原本体系中转射机和床弩的地位。 在墨家原有的守城体系下,火药时代的替代并无丝毫的滞涩。 能守城,便可以用来攻城,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炮兵的指挥官是适的嫡系,也算是适的亲传弟子之一,和六指亦算是师出同门,两个人在一些攻守城的想法上很有默契。 就现在看来,炮兵的指挥官觉得这一次唱主角的,肯定就是自己,他也确信自己当初的建议足以瓦解砀山的城防。 两个人正要继续讨论一些细节的时候,有传令兵跑来报告,说是热气球上观察发现,城中集结了一些人,看样子是要出城袭扰。 六指笑了笑,和炮兵的指挥官道:“这倒好了,还没有攻城呢,就先要你们发挥了。” 不待炮兵指挥官回答,六指冲着传令兵道:“升旗帜,击鼓,让各部按照参谋们既定的计划准备反击。” “掩护工兵,让他们继续挖掘,不必慌乱。”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如同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朝着这边延伸的壕沟,看着壕沟中不时飞出的泥土,面色阴郁。 墨家的这种攻城方法让他很不安。 就像是两个人打架比剑,就算是自己弱小且技不如人,那么两人亮剑,明知是死,也可以一搏。 可现在这种攻城法,更像是自己身上一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每天都在流血。自己心里很清楚,一旦血流尽了,那么自己必然会死,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血一日日流尽,却也无可奈何,甚至于连弄出这个伤口的敌人都看不到。 他知道墨家的攻城手段颇为不同,也知道单凭自己守不住,可却没想到实战起来和自己所想象的差距会如此之大。 亲信谋士们纷纷道:“除非派人出城反击,破坏这些壕沟,别无他法。” 皇父钺翎觉得有些聒噪,指着远处壕沟中已经成型的宽大阵地和远处闪烁着铜光的火炮,反问道:“出城反击,百人之中能有一人接近壕沟吗?” “不能接近,又如何破坏?” 他觉得实在是无计可施,亲信谋士们说的也是屁话,他难道还能不知道破坏壕沟就可以继续防守? 可问题在于怎么破坏? 城头就那么几门炮,对面的工兵如同老鼠一样藏在壕沟内,而且壕沟的形状极为恶心,都是和城墙角度近乎平行的,炮击根本无效。 城头的弓弩、火枪掩护,更无作用,现在最近的壕沟尚且在二百五十步外,不提百步之外和打月亮差不多的火绳枪,就是养由基复生,也不过百步穿杨,二百五十步又有谁能做到? 从城头反击到最近的壕沟,二百五十步的距离,全是一片开阔地,在退守之前已经将附近的房屋树木清理干净,防备攻城一方借以掩护。 现在这二百五十步的开阔地,面对的是严阵以待的泗上义师的火枪手和炮兵,只怕冲不到近前就要死干净,城中士气将会更为跌落。 身旁的亲信谋士道:“依我看,墨家攻城之法,颇有深意。如今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又挖出了一条平行于城墙的壕沟,而且正在拓宽。” “以他们的挖掘速度,明日清晨之前,必能拓宽完成。” “一旦拓宽,泗上的士卒就可以前进到距离我们二百五十步远的地方,继续向前挖掘,他们就可以完全控制这二百五十步的距离。” “且那里正在堆积一处土垒,应该是部署铜炮的,泗上多炮,一旦土垒完工,城头必要在泗上铜炮的射程之内。” 这谋士说的头头是道,皇父钺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看得出来,你看得出来,但凡知兵的都看的出来。” “可难就难在,就算看得出来,就算我们算的都对,甚至于连泗上这边什么时候可以拓宽壕沟都能算出来……然而有什么用呢?” 这一句有什么用呢,彻底问住了身边的亲信谋士。 都说,兵者,诡道也,那说的是战略。 现在墨家就把战术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包括守城的人都能看出来墨家的战术、推断出城外平行壕完工的时间,判断出炮兵部署的位置…… 问题是,怎么办? 墨家把一切都展现给了守城一方,看出来又有什么用? 正在皇父钺翎将要焦躁的时候,一名亲信轻轻拉了一下皇父钺翎的衣角,皇父钺翎明白这亲信是让他压抑一下心中的烦躁,免得彻底让人心涣散。 于是急切间换上一副真正善于养士之人的谦和,用优雅的贵族姿态对自己刚才烦躁的事表达了一下歉意。 待到无人处,皇父钺翎问刚才拉他衣角的那士人道:“你有何良谋?” 谋士反问道:“公以为,按照墨家现在的挖掘速度和攻城手段,城邑还能坚持几日?” 皇父钺翎看看天,这人既是心腹,素来反墨,便也不必遮掩,只道:“若无阴雨,最多十日。” 谋士又问道:“若城破,以公之所为、以墨家菏泽审判田午之行径来看,您觉得您可以活下去吗?”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到时候墨家就算不想沾血,将他丢给戴氏一族,戴氏会选择让他流亡?只怕会把宋国一切矛盾的责任都推给他,然后以民众之意将其处决。 宋国的矛盾不是他积累下来的,而是积重难返,若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或许反倒还可以让这矛盾不至于这么快爆发。 正是因为他有野心有壮志,才导致了矛盾的不可压制。 如今看来,死已经是必然之路,墨家不会饶过他,至少要用他的血做个警示:谁敢学他,那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样的问题,皇父钺翎用当年子产变法时候的一番话,感叹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既是这样说,便等同于默认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他没想到诸侯们会如此短视,更没想到自己面对泗上的攻势可能连一个月都坚持不到,自己花费重金修筑的砀山要塞在泗上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亲信谋士见皇父钺翎回答的如此淡然,便又问道:“将死者,第一要务,便要想如何复仇。” “现在那些人想的办法,都无意义,就算今日废掉百余人,挖掘了城外两三处壕沟,也不过是将破城之日推迟一天。” 皇父钺翎皱着眉,看着那谋士,冷声问道:“你是何意?如你所言,我应该投降泗上?你莫非是泗上说客?”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不要去考虑是否守得住了,不如考虑一下别的。 什么是别的? 弦外之意,皇父钺翎觉得无非就是投降。 那谋士摇头道:“我非是说客,我与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亲死于当年商丘之变。” “我只是想告诉您,既然您已经是必死之局,与其考虑怎么样才能晚死几日,不如考虑死后复仇之事。” “岂不闻泗上所讲的那个‘执政变法遭到贵族反对,死前用计害七十家绝嗣’之故事?” 第六十三章 砀山围城战(八) 这个泗上这边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虚幻境”的死前毒计的故事,若无泗上这些年导致天下发生的变化,原本就该在这几年发生在楚国的宫廷之内。 故事的人名换了、国家换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却没变。 历史上吴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没有选择张弓反击杀一个够本,而是直接扑到了楚王的尸体上,迫使杀红了眼了贵族们箭射楚王尸体,导致了七十多户贵族绝嗣全家被杀。 这才是善于复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转局面之下该做的选择。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发生的故事,这些人都听过。 皇父钺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准备。 听这亲信一说,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还在思虑如何才能晚死几日。” “不知你有何妙计?” 那亲信谋士道:“死人不可以复仇。但从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会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而去杀死您的仇人,虽然他的心意不是为您复仇,但他的行迹却是替您复仇。” “您以为,什么样的人会和墨家为敌?什么样的人又能够有可能屠灭墨家?” 这说的,自然是天下诸侯。 皇父钺翎苦笑道:“我已经发了反墨之檄文,历数墨家之罪孽,动摇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么用呢?楚魏韩迟迟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愿出兵。诸侯之间,各怀心志,生怕自己被友军所伤。” “天下将乱,他们却目光短浅,不能够放下仇怨一致对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们国内也暴乱的时候,谁来帮他们?” 那亲信闻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纵观数千年,唯一所见,就是为人者,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吸取经验。” “数千年亡国之失,于史中都可找到对应之处,但却又有几国社稷得以长久?” “您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乱的火烧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感慨如今没人帮他们了;除非是后人以史为鉴的时候,多做感慨,但却不妨碍日后仍旧有人犯同样的错。” “您以为我在说天下诸侯可以为您复仇?” 皇父钺翎一怔,反问道:“除非诸侯,又有谁人能为我复仇?谁又能硬撼泗上之锋芒?” 那亲信谋士微笑道:“民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众之力而起,能够灭杀他们的也只有民众。” 皇父钺翎脸色微变,觉得这谋士莫非是痴心疯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钺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义体系中是“蠹虫”,是不劳而获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获得逐渐醒悟的民众的支持。 指望民众将来有一日替他复仇?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可再一看那谋士,并不像是在说疯话,不由正色请教。 那谋士又做比喻,问道:“您可曾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的经历?” 皇父钺翎摇摇头道:“不曾有。” 那谋士道:“我有过。小时候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从那之后,我从不会入水,连同沐浴都会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经历过将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听我说,永远不可能想象到将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会嘲笑我,说我因噎废食,过犹不及。” “墨家要改变的天下也一样。” “将来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无贵贱之别、再无封君庶民之分、再无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够切身体会到此时民众的愤怒和痛苦?” “您自己说,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农夫,您现在反对这一切吗?” 皇父钺翎点点头道:“我若此时是封地的农夫,自然反对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谋士道:“对啊,您现在反对,那是因为您假设您自己就是封地农夫,处在这个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规矩之下。” “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么您能够体会到现在农夫的痛苦和愤怒吗?” 皇父钺翎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说道:“不能够。到时候只是听说,却以为是夸大其词,自己无法体会。一如你自从溺水之后再不敢沐浴,而别人也不能体会一样。” 亲信谋士笑道:“那么,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没有等级之差、尊卑有序的时候,您觉得到时候民众又会怎么看待您?” 皇父钺翎摇头道:“这并不能够知道。” 亲信谋士又问道:“那么我这样问,假使您现在死掉了,宋国的百姓会如何评价?” 皇父钺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动的皇父钺翎死了。死的好!” 谋士笑着点头,问道:“那么您和墨家有私仇吗?” 皇父钺翎摇头。 “那么墨家为什么要打您?” 皇父钺翎道:“因为我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支持分封建制。” 谋士哈哈笑道:“当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无再有等级制度,不再尊卑有序,做到了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的时候,墨家对付您的原因、民众反对您的原因,又有几个人可以切身体会?” “把等级制度、尊卑有序这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拿掉,您还剩下什么?” 皇父钺翎恍然而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我到时候,就是一个为了宋国强盛的雄主,只是生不逢时?我一心为了宋国的强盛,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壮志未酬英雄末路?是余生最后一刻依旧有贵族气质的贵族?” 谋士大笑道:“正是。拿掉那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那些短视的民众所看到的您,就是个壮志未酬的英豪,是个临危不惧临死之前依旧坚持心中道义的雄才。” “现在因为这些东西存在,所以道义之争才有人关注。当将来一日这些东西不存在了,道义之争的残酷,就会被淡化,民众所能看到的,只是个人身上的品质与英雄气。” “至于道义之争……正如我知道溺水之苦而别人不知一样,后辈的人不会知道现在的人所经受的一切。到时候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一群为了道义之争而拼杀至最后一刻的英杰。” “当然,其实你我都知道,墨家说的没错,义即利也,道义之争不过就是利益之争。封士大夫不肯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权力、民众想要土地和自由,可等到将来,道义之争淡化,民众看到的,只是‘为道义而死’的无数士人。” “到时候,必心有戚戚焉,感叹之下总会觉得这些都是英豪人物,可叹死于墨家残酷之手。” “所以,要死的悲壮,死的让后人感叹这是英雄,同时死的理由又不能加上为了等级制度和尊卑有序这些将来会让人反感的内容。” “然后,记录于史、记录于各国使节之眼,流于天下。” “终有一日,您会成为英豪,那那些为您抱不平的人,会为您复仇。” “要把今日事,淡化道义之争,变为成王败寇。” ………… 城内的空地上,七十多名头戴皮弁的武士站在一起,神色凝重。 他们的身前摆着一排的之前昂贵如今已经便宜许多的瓷碗,里面装着烈酒。 后面站在许多的士卒,旁边还有几个装满了方足布钱的筐。 这七十多名头戴皮弁的武士,都是真正的君子,是可以为天下规矩殉道的君子。 若在后世,他们可能会是崖山投海的士人,可能是大明建立后殉节蒙元的士人;可能会是武昌枪响之后绝不剃掉辫子的士人。 他们效忠的,是天下的规矩,因为天下的规矩是这样的,所以规矩一定是对的。 这是一种忠诚,若不论道义,这种忠诚似乎总归是值得赞赏的。 他们的旁边,是手里持着纸笔的史官,他们手中的笔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永留于世。 皇父钺翎的眼中噙着一种仿佛将要殉道的泪水,带着一种悲凉的腔调,高声做着战前的宣传。 史官的笔一刻不停,将皇父钺翎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看着这些真正的君子、士人和物质虽然落魄但精神依旧贵族的勇士,皇父钺翎沉声长叹。 “我们都是诸夏之人,我们的祖先都是三皇五帝上古圣人。” “上帝鬼神没有将我们分成互相仇恨的彼此,天下一家,不论贵贱,我们都是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 “可墨家却煽动诸夏内部的仇恨,嘴上说着兼爱,但却煽动着彼此的仇恨,将天下人分为了两种不同的颜色,或黑或白。” “他们要让天下人彼此厮杀、彼此仇恨、分为黑白,使得诸夏之民血流成河;使得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互相杀戮。” “天下人皆为黄帝燧人伏羲少典之后,彼此或为兄弟,诸夏兄弟之间,岂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可叹墨家,却偏偏要煽动这样的仇恨,煽动这样的厮杀。”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反对暴虐的墨家,反对桀样的泗上,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真正的诸夏兼爱、天下至亲。” “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煽动天下人彼此间的仇恨、煽动诸夏兄弟之间的厮杀,这样的学说,祸乱天下,终会灭亡!” “今日桀纣一样的泗上看似强大,蛊惑天下说他们掌握了天志、掌握了上帝之言,可当年夏桀也曾说过自己就是太阳,他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今日我们可能会死,会死在桀墨的枪口刀剑之下,可我们是为了大义,为了诸夏,为了天下不再流血、为了天下人不再彼此仇恨、为了天下不再人为地分为黑白。” “生,我等之所欲;义,我等之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我等舍身以取义!” “敢于出战者!同饮此酒!” 第六十四章 砀山围城战(九) 这一番重义轻生的言语,说的下面的士人们热血沸腾,心中一股浩然之气陡然升起。 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已经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之中,为了大义而赴死的自我感动之中。至于这种义是不是正确的、这种死有没有必要、这种死是否能够得来胜利……那已经不再重要。 自我感动是一种很玄妙的情绪,而这种感动自我往往源于无能、无奈和无力。 以及一种内心的反抗和挣扎。 墨家说旧的规矩是错的,是害民的,分封之士都是蠹虫。 这些人不希望背上这样的名声,但却又隐隐觉得似乎这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选择了背弃了以往的一切投身于泗上,有的人则选择要为旧时代的一切殉道。 如果旧时代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之前生活的一切、他们曾经坚守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站在这里的人,都清楚出去也是送死,不可能扭转战局,但至少,似乎自己冲杀出去,总归是做了什么。 聊可以安慰自己,抚慰内心,似乎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找不出解决的办法,死便是最好的感动自己的方式。 身前飘来的酒香,很多人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喝酒了。 头戴皮弁的,取过一碗酒。 没有皮弁的、自以为自己是士但从物质基础上不算的,取出长方形的红布,或名为赤帻,缠在头顶。 正统的士,是需要在成年及冠礼之前自己射猎一头鹿,然后用鹿皮做皮帽子的。 而那些自以为自己是士、实际上并没有封地的自以为士的人,往往用红色的头巾代替,之所以带赤帻,是为了防止打斗中束着的头发散开遮挡视线,这是武士的大忌。 一人端起一碗酒,走到装满铜钱的筐前,一脚踢开,铜钱四处散落,这人怒饮一口酒,高声道:“我等为义,非为金钱。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为金钱而死,铜臭加身,万钱岂能市我之命?” “墨家残暴不仁,兼爱无道、平等无君、同义无德,凡天下正直有志之士,皆愿灭墨,岂可惜命?” 怒饮之后,将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的一些原本庶农出身的人一阵阵肉痛,心想这一个碗,可值得上自己授田之前一年买盐的钱了。 高贵者自然不屑于拿那些钱,仿佛拿了钱就玷污了自己的义。 低贱者却低头将地上的钱拾起,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正义与错义,他们知道的就是皇父钺翎授予了自己土地,自己不再需要缴纳赋税,以及那种与生俱来潜移默化所影响他们的忠诚和勇敢。 他们知道自己当兵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什么义,只是为了钱,为了皇父钺翎授予自己的土地。 钱是好东西,虽然要用命去换,但这终究是一种进步:原本贵族们使唤他们,除了过年祭祀的时候分给他们一点酒肉之外,哪里还会给他们钱作为奖赏呢? 高贵者不爱钱,是因为他们自己有钱,自然瞧不上钱。 或是为了义、或是为了钱的勇士们集结在城门前,三百多人,手持短剑和戈矛,因为不少人根本不会用剑。 剑不是随意一个人就会用的,尤其是一些徒卒,给他们剑他们也不会用,在三十年前,没有士人的身份却要配剑,是要受到惩罚的。 皇父钺翎看着这些或是主动或是强迫站出来的勇士,明白自己在送他们去死。 用他们的命,换来各国使节的同情;用他们勇武为义而不惜身的气质,博得将来淡化了道义之争时候人们的赞赏。 当道义之争消散、当只剩下成王败寇的时候,英雄也就不论为了什么,只论勇武和精神。 皇父钺翎心想,这将是悲壮的一幕。 一群人,面对着暴虐墨家的枪口,排着整齐的队伍,前仆后继,不断向前。 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桀墨的枪口下、一块又一块的手足在铁弹的轰击下飞舞,却无人回头,一往无前。 何等悲壮,必能让各国的使节们潸然泪下,记录下这一切,促使各国干涉。 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城外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为了掩护工兵挖掘的义师士卒的指挥官,却不这么看。 第一师的师长从部署好的前线柳条筐营垒的后面看着缓缓打开的城门,忍不住骂道:“皇父钺翎这是要干什么?” “没有掩护、没有策应、甚至没有火炮扰乱,让这些人出城袭扰?” “这要是在咱们军中,督检部必要找他谈话,早送他去南海去建设乐土去了。” 第一师作为泗上的精锐,兵强马壮,早已经换装了燧石枪,整个泗上半数的先登营或者叫掷弹兵都是从第一师分出去的。 齐装满员的七百五百多人,如今却唱不了主角,这一次围城战的主角是工兵、炮兵和那些分出去的先登营掷弹兵。 他心中早就窝着一团火,自己这一支主力师竟要给工兵和炮兵打下手,做他们的附属,为掩护他们而存在。 他们的任务就是防备城中的人反击破坏壕沟,参谋部的人早已经制定了完善的备案。 在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之后,他们师的一部就前出到距离城墙三百步左右的距离,那里是城上火炮直射的范围之内,但却不是瞄准射击的范围之内。 现在各国火炮的内膛加工技术都不合格,若不然泗上制械所的人也不会为了气缸愁的到现在也只能做出来那种只能用于煤矿提水和拉车用的气机,三百步的距离已经是这时候各国铜炮所能瞄准的极限。 泗上的能稍微远些,也就占了几何和九数、以及一些机械加工的优势,但也优势不到哪里去。 用柳条筐装土做好的防御营垒胸前,可以阻挡城头可能的炮火和铅弹、弓弩,也能够在后面整队。 一旦二百五十步远的平行壕拓宽为四步完成,他们就可以继续向前推进一点。 在城门的正面,第一师一共有六个连队驻守,还有两个先登营连队,用于以防万一敌人冲入了壕沟在壕沟内肉搏厮杀。 第一师的师长看不懂城内的意思,在他看来,这要是在泗上哪个军官作出这样的决定,肯定要被督检部找谈话,下场十有八九就是送去南海建设乐土。 他预想过城中的反击方式,包括且不限于趁着夜晚夜袭、趁着攻城的间隙最容易松懈的时候反击,但却从未想过这样的反击方式。 他所预想的,犯了一个大错,就是用泗上义师的组织力去预想敌人的组织力,不是哪一支所谓的诸侯强军都可以夜袭的,也不是哪一支诸侯强军都可以在不整队的情况下保持不退的。 透过望远镜,师长可以看到三百多人排成阵列,踏步向前。 最前面的人头戴皮帽,身穿皮甲,手中持剑,最前面的一个人擎着一面旗帜。 后面的人手持戈矛,再后面还有些鼓瑟吹笙的鼓手乐手,寂静的砀山城外飘扬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 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何天之休。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 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厖。何天之龙,敷奏其勇。不震不动,不戁不竦,百禄是总。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 若有若无的歌声伴随着后面的鼓手的乐音,越发清晰。 这是一首诸夏特色的史诗,诸夏是有史诗的,商人有商人、周人有周颂,哪怕是齐国都有姜太公乘车冲击的勇武诗篇。 这是一篇属于殷商公族的史诗,记录了从商契到成汤的恢弘。 这样的史诗伴随着那股明知必死而向前、颇有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气质的斥前进,似乎会极为肃杀。 然而第一师的师长听了半天,却忍不住笑骂道:“狗日的皇父钺翎真把自己当伊尹了?商颂数篇,他倒是会选这首,有意思。” 师的墨者代表失笑道:“终究,他只是询政院大尹,却非宋公。除了自比伊尹,就只能自比傅说。” “然而傅说那是‘上帝托梦’于武丁而选出的,出身过于低贱,合尚贤之理,他又不能用。伊尹嘛……哈,他倒是想做,这是将我们比作夏桀呢。” “他这么唱,倒真的说明天下已经不可能弥合了。在贵族眼中,我们是夏桀;在庶民眼中,我们是汤武。同一个人、同一个义,却有不同的看法,当真有趣。” 第六十五章 砀山围城战(十) 师长看着这些排队前行、高唱商颂之曲的士人和旧规矩的殉道者,眼中却无半点的怜惜和对悲壮的感慨。 “巨子说,时代变了,贵族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悲壮的毁灭作为一幕悲剧,引无知者几滴眼泪,其余都是蠹虫。” “天下虽大,粮米却都是汗水浇灌而出;天下虽丰,却也不养蠹虫。” “既是人要均分其职、各事其喜,巨子又说贵族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穿着最华丽的衣衫用最贵族的方式毁灭,这也算是有点用。” “我看……就送他们一程吧。” 师的墨者代表也点头笑道:“那就送一程。”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便下令道:“各连队准备,检查火药。待敌接近后开火。”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命令后,鼓起胸膛吹动起角号,号令兵冒着可能被流弹击中的危险爬到高处,挥舞着手中的旗帜。 已经部署在前沿的步卒连队的连长们看着远处的旗帜,也下达了各自连队的命令。 “所有人!三列整队,检查火药铅弹!” 已经在前沿看着工兵挖了四五天的土的士兵们终于来了精神,迅速在营垒胸墙的后面列阵。 伴随着第一师换装了燧石枪,整个步卒的阵型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原来因为火绳枪是明火,导致士卒不能够排列的太过紧密,否则很容易出现彼此之间引燃对方身上火药的事。 这就使得火枪的威力不能够全部发挥出来,同样的一百步的宽正面,原本只能站一百人,哪怕是后面错落开前面蹲下,也最多能够容纳三百人的齐射。 而现在,更换了燧石和板簧之后,一百多步的宽正面可以站三百人甚至更多,采取前排蹲下、后排插肩的方式,一百步的距离可以有将近九百人的齐射。 时间相等的情况下,这威力就大大不同。 除了装备了燧石枪之外,这些士卒的铅弹和火药也和以前不同,现在都是纸包的火药和铅弹,是定量了。 装填的时候把铅弹含在嘴里,将纸包里的火药塞进铁管,再把铅弹吐出来,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还需要自己掂量火药的装量以至于手忙脚乱。 整个步卒都已经是纯队,不再是长矛弓弩火枪混编的花队,如果需要肉搏,就将短小的铁剑插入到枪管内作为短矛使用。 前方部署的六个连队形成了一个品字形,齐射的正面正好可以遮盖整个壕沟的前沿。 两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也已经在壕沟内准备就绪,他们手持短剑,因为还未攻城,所以没有配发投掷的铁雷,以用于万一敌人突入壕沟与之肉搏。 当年的备城门之士一部分转入了习流舟师,教授接舷战的肉搏技巧,另一部分则延续成为了先登营掷弹兵,论及根源曾是二十年前墨家最能协作作战的一批人,战斗力自然毋庸置疑。 远处的鼓声、歌声,对于这些士卒们的影响微乎其微,甚至于都完全感受不到所谓的悲壮。 在他们看来,这叫助纣为虐,天下的规矩本来就错了,却还要死抱着旧的规矩为其殉道,实在是不能理解。 更有一些人是逃亡的农奴出身,心中更是怀着一种怨恨,也就是皇父钺翎所谓的“煽动怨恨”。 只可惜煽动怨恨的,不是墨家,而是当初他们土地的封主。 适一直在说,变革天下这种事,不是一小撮人可以煽动起来了,最职业的革命者永远都是那些旧时代的贵族,他们才是最革命的人:若不是他们,何至于天下大乱? 这种看似割裂的怨恨,已经在诸夏滋生。 但在适看来,这根本不是事。 原本的历史上,数百年之后,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贵族世家?这些本该扫入垃圾堆的东西,要不是造纸术和印刷术发明的稍微晚了些,在始皇帝一统天下的时候就已经该走进垃圾堆了。 怨恨得是两方的事,适觉得解决的方式很简单,彻底消灭一方不就得了? 就像是非攻和兼爱的矛盾一样,有鲁人说我爱邹人胜于爱越人,爱鲁人剩余爱邹人……墨子时代的墨家是要讲道理的,到适这个时代,就变为了天下若是只有天下人没有鲁人越人邹人,那不就少了一个兼爱的阻碍了吗? 不管是城内那些悍不畏死出城袭扰的人,还是守在壕沟旁等待着射击的人,都认为自己站在大义的一边。 墨家要同义,而墨家又说义即利也,贵族和庶农工商的利是相悖的,那么同义的基础就是同利,二者相悖,只能取其一,否则便不能同义。 出城的人,或许为了那些自我感动的“大义”。 城外的人,又何尝不是为了他们所笃信的天下多数人的利即天下多数人的义? 二义相悖的时候,只有一种可以存在,如今的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只能选择一边。 那些深深的壕沟,看似阻隔了双方,难以跨越,如同彼此心中的仇恨。 但时间,会淹没一切,就算这些壕沟不去填埋,不过百年,便可以平整如初。 一切,都无所谓。 壕沟的外侧,检查完了火药铅弹已经完成了列阵的泗上士卒们眯着眼睛,举着火枪,听着对面哼唱的商颂之曲,静静等待着开枪的命令。 壕沟的内侧,心中自我感动认为自己慷慨赴死是为大义、不管怎么样自己为守城付出了生命至于是否能守住自己并无答案只有用死去逃避的人,高声朝着商颂之曲,踏着步伐,越发接近了工兵们已经后退暂时停住挖掘的壕沟。 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这些带着皮弁和赤帻的专职武士受过脱产训练,明白提前冲锋毫无意义,只能消耗体力、扰乱阵型,所以他们需要等到三十步的距离才开始冲锋。 他们身后跟随的那些徒卒勇者,未必明白这个道理,但庆幸于泗上这边的火炮没有开火、火枪也没有射击,否则他们肯定早已一哄而散,或者按耐不住承受不住而提前冲锋。 当年火炮和火枪问世的时候,有人便问吴起是否自此之后阵型便无意义了,吴起回道越是如此阵型越重要。 但当双方都需要依靠阵型和纪律的时候,个人勇武的时代便过去了。 壕沟后持枪以待的泗上士兵们从服役开始,就被灌输纪律和阵型的作用,服役三年的时间,用于阵型训练的时间在一年半以上。 而训练最多的,就是不准胡乱开枪,尤其是敌人距离很远的时候更是严令禁止。 因为军中从众效应太可怕了,有时候夜晚扎营,若有人大声喧哗都可能导致营啸以至于彼此踩踏军阵大乱。 若是有人不听命令提前开枪,会让整个连队连带着整个旅甚至于整个师都陷入一种紧张的氛围,从而枪声大作。 可百步的距离,实际能够装填的时间最多也就三五次,提前开枪效果寥寥,还可能使得敌人接近,这些道理都是士兵们懂得的。 于是在这种一方的安静下,对面的歌声越发清晰,对面头戴皮弁赤帻的武士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三十步的距离,已经可以看清楚对面的脸,身体在望山之中就像是月亮那么大。 勾起的板簧静静等待着击发,许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口干舌燥,竟然连唾沫都分泌不出。 对面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句。 “舍生取义今日事!消灭桀墨!” 这一声叫喊,终于打破了拖沓的歌声和战场的沉寂,三百多终于前行到了阵地面前的士人和徒卒高声叫喊着这句未必真的相信、或者自己并不相信但需要为自己之前所钟爱的一切找个理由的最完美的死去的理由的话,开始了冲锋。 三十步外,义师的连队指挥官也同样大声下达了命令。 “轮射!” 砰砰砰…… 硝烟升腾,六个连队的义师步卒几乎是同时开枪,密集的铅弹形成了一张网,飞跃到那些冲锋之人的面前,刺入他们的血肉。 冲的最前的几个人被十几枚铅弹集中,瞬间倒在了地上。 几乎同时,轮射之下第二排的士卒也勾动了扳机,这时候硝烟已经升腾,已经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这对于一些新上阵的新兵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他们看不到敌人,便可以在苦味的硝烟中从容不迫地按照平日训练的那样装填。 三轮齐射,部署在火枪手两翼的先登营掷弹兵们持短剑冲出的时候,对面已经不再有冲锋的人。 侥幸不死或者没有受伤的人不再高歌,朝着城墙狂奔。 那些叫喊的最为迅烈、最为勇猛、头戴皮弁赤帻的士,多数都已经被击杀,密密麻麻地倒在壕沟前的平地上。 流出的血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慢慢汇聚成一条大蛇,浸润着地上的野草,流入了壕沟之中。 滴滴答答,仿佛永远不会干涸。 一名心中认为自己是舍生取义的士人目睹了自己身边的朋友的头骨被铅弹击飞的惨状,甜腥的血溅入他的嘴中。 幸于的是铅弹仿佛不喜欢他,即便三十步的距离,铅弹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只是头顶一阵微凉,原来铅弹却把他的皮弁击飞,自己的发髻也被打散。 硝烟中,对面的先登营已经冲杀出来,这士人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和脑浆,喃喃道:“士不可不正衣冠。” 想要蹲下来捡起自己的皮帽,扎束好头发,却不想壕沟对面的先登营的士卒已经冲了过来。 他还蹲在地上,背对着那些人。 对面却没有给他正衣冠的机会,一声投降不杀之后,就被拖入了壕沟之中,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胸前,锋利的铁剑直抵着他的咽喉。 士人睁开眼,看着用剑抵着自己咽喉的那个人。 一样的肤色,一样的黑色的眼眸,略微不同的皮帽子,一样的发髻,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一副为义而战的凛然。 唯一不同的,就是持剑的人穿的一身改良后的庶民短褐,而他穿的却是贵族的戎装。 “我不投降。你们这群祸乱天下的贱民贼子!” “由不得你。你们这群不劳而获的贵族蠹虫!” 简短的对话后,踏在胸前的脚重重地踏在了他的脖颈上,绳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第六十六章 砀山围城战(十一) 皇父钺翎希望各国的使节能够通过这一次反击,看到一幕幕重义轻生的悲壮。 然而各诸侯的使节眼中,这就是一场愚蠢的反击。 三百多人出城袭扰的士卒被一次齐射打死了大半,二十多人被俘,剩余的都不管不顾地逃回了城邑。 对于这个作为,许多观察者用了左传中的一句话来总结。 楚国使者目睹了这一幕,许久叹息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砀山以无策,又不肯束手,只有此败。” 看了一眼那几名被俘的城中士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叹,楚人使者心想,若是有一日敌国攻入楚都,且外无援兵、城壕蜿蜒接近,只怕自己也一样会为了忠诚和国君拼死一搏。 然而转念一想,这种拼死一搏又无意义。 他想,墨子当年说过一番话,什么是忠臣?君王说什么自己就去做的人,不是忠臣,倒不如说是个影子。 真正的忠臣,也不应该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自我感动于忠君而死义无反顾,以求内心的安慰。 真正的忠臣,应该在治国理政治军赋税上,提出足够好的意见,使得邦国富强民众安康,让敌国没有机会攻到都城,而不是选择在最后一刻无计可施唯有一死。 望着远方走来的俘虏,楚人使节摇摇头,叹了口气,问身边的泗上的陪伴参谋道:“这些人,将要怎么办呢?你们和齐人作战的时候,齐侯和他们的家人用马匹、金铜赎回了那些贵族俘虏,可这里便不一样了。” “宋人这一次一定是要分掉这些叛乱贵族的土地和财物的,你们只怕没有人可以索取赎金了吧?昔年华元被俘,宋公以文马四百而赎,如今宋公斥责这些人为叛逆,又岂肯花钱赎回?” 年轻的陪伴参谋笑道:“我们会用合于天志的真理说服他们、教育他们。当然,他们之前的罪行是不可以不被惩罚的,可能要送去南海建设乐土吧?” “去岁南海那里在苍梧之南发现了一座岛屿,蛮荒无限,好像听说以后再有这样大罪的人要送去那里流放吧?” “或称之南服荒徙之地。” 苍梧已经极远了,在苍梧更难,楚人使者可以想象到那座岛屿的荒凉,说是去建设乐土,实则便是流放,那里瘴毒丛生、蛇虫遍地,只怕比之楚之南疆更为蛮荒。 楚人使者心有戚戚焉,叹息道:“昔年管仲有射齐桓之罪,齐桓因其贤,恕其罪,使之为相,此求贤之正途也。” “士人多贤,各为其主,或许应该考量他们的才能并且委任才是。” 他心中始终还觉得士人高于庶民一等,应该是稀缺的人才,只要出仕最起码也要有个一官半职才对。 然而那泗上的年轻参谋疑惑道:“可他们能做什么呢?稼穑百工,所谓的君子不齿;打仗的话,按说这是他们的职业,可是仗打成这个样子,若是在泗上有人这样做非要被督检部抓走审查……那么,他们到底贤能在哪里呢?” 楚人使者沉默不语,他的思维方式还没有转变过来,虽然他对于墨家的一些道义其实是有些支持的,但所接受的教育和泗上还不一样,难以体会这种时代变迁之下的金字塔坍塌又重组的轰烈。 泗上有自己的一整套东西,也就不再需要一些所谓的人才,尤其是以往认识几个字就可算的人才的人才,抛却他们以引为傲但在泗上并无用处的驾车和射箭技艺,实在找不出可以称之为贤的。 楚人使者想了一阵,问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俘虏吗?” 参谋表示自己不能够做主,让他稍等,且去请示。 指挥所内,六指听完了这个要求后,问身边的人道:“那几个俘虏应该都是死硬的,估计说不出什么好话吧?” 军团的墨者代表笑道:“由他说去,这些不好的话,也轮不到他们来总结,我们听得多了。” “也无需带人去反驳,各国是否出兵,不是靠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这世上,没有宋襄公这样的君侯了,剩下的都是些言利的人,哪里会有用自己的封国为天下制度殉葬的呢?” “他既愿去,那就去。” 六指也没有意见,便道:“既然城中反击失败,那就下令,严加防范,今晚是最重要的一夜,也是我们可能最为松懈的一夜。明日便可拓宽壕沟,炮兵部署完毕,砀山数日即可攻破了。” “破城与否,才是关键。至于这些人的口舌,并无作用,徒增笑耳。” 他握了握拳头,嬉笑道:“能用拳头解决的事,非要用嘴,那无非是因为打不过而已。随他去吧。” 命令传下,城外各部继续准备,又增加了四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前往一线,以防今晚上的突袭反击。 楚人使者便在几名墨者的陪同下,去看了看那些被俘的士人。 但见他们怒目而视,在一群士卒的枪口和短剑下依旧神色坚定,高傲无比,当真豪气。 楚人使者暗赞道:“此皆真君子也。若于三十年前,必为勇士,可堪大任。咿!生不逢时。” 心中感叹之余,猛然听到俘虏中一人高声道:“看你头戴高冠,岂非楚使乎?” 那使者循声望去,见一俘虏头发散乱,胸前的甲衣上有许多泥土和脚印,脸上沾着血但似乎并不是自己的。 楚人回道:“然。” 那俘虏高声道:“墨家不义,暴虐而害天下,宋之大尹为义起兵,明知必死,仍不退却。宋,小国也。楚,大国也。小国且有勇,大国却无胆,岂不可笑?” 讥讽之下,楚国使者面色微红,嗫嚅道:“楚岂无胆?若楚都被围,愿出城反击者,不下万余。只是……此事义与不义,尚需计较。” 被俘那人冷哼一声,换了一副正统的雅音以防被泗上这些庶民听懂,说道:“楚虽居南隅,亦属天下。天下若乱,楚岂独安?泗上终为楚之大敌,今日吞宋,明日便要攻楚。” “泗上如火,宋地如柴,柴如火中,火势更旺。或有人曰,此火非烧于吾庭,吾且避之。待数日后,四邻皆火,欲求救而无人矣。” 楚国使者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墨家士卒和陪同的人,嘴上却不敢接话,他知道墨家内部天南海北的人多得是,贵族出身的人也不少,能够听懂雅音的人极多,这话是赤裸裸的在挑唆楚国出兵。 他倒是不怕自己,只是觉得眼前这人颇有气度,有君子之风,只怕再说下去惹恼了墨家竟被处死。 斜眼一看,陪同在他身边的一名墨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显然听懂了对面的话。 楚人使者连忙与那墨者道:“此忠勇之士也,大有伯夷叔齐之风。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只怕仍以为自己舍身取义,这倒是英雄了。各为其主,便无罪孽,岂不闻昔年齐桓管仲事?” 身边的墨者正色道:“墨家忠于天志上帝,民为神主,敬神者于世行必为民。天下万民,皆我等之主。” “既说各位其主,我等以天下万民为主,那他便是站在人民的另一面,害民者、悖民者,何以称之为英雄?” “子墨子言,昔者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名为恶来。此人忠贞不二,纣亡之时,群臣多有降商者,恶来怒斥不降而死,若论起来,他倒是也算英雄了?” “恶来若为英雄,那么处死恶来的武王又算什么?” 楚人使者讷不能言,心想墨家善辩,自己说这些岂不是自取其辱? 外面的战局已经没有关注的必要,胜负已定,除非各国的援兵能够飞来。 楚人使者只是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情,来看看这些明知失败已然不惧的士人,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或许有一天,楚国也会和墨家为敌,到时候自己也需也是一样的选择。 今日相送这些被俘的士人,明日自己被俘谁人又来相送? 在他们看来,皇父一族已经是困兽之斗,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以现在泗上义师的推进速度、以及明摆着的攻城手段面前,砀山城破的时间完全可以计算出来。 砀山是宋国贵族最后的机会,就算各国出兵,也要考虑到天下的局面。 若是宋国内乱不止,贵族们的势力仍旧盘踞各处四处作乱,那么各国便可以出兵。 敌国乱,则兵可出。 然而砀山这么快就被攻破,宋国浴火重生,又有墨家保证独立,这时候入宋,对于各国实在不利。 作为楚王集权派系的士人派,他知道楚王的态度,并不想参与宋国的事,更不想内部贵族和之前的变革因为这一场大战前功尽弃。 可仔细想想那个被俘之人的话,却又很有道理,墨家和诸侯的大战总有一天会爆发,现在不管,宋国入墨,泗上的势力又要增加,将来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大。 可这一切,他都无法左右,思虑许久,明白是否出兵最终要看的还是楚王自己的态度,自己只是一个使者。 砀山城破之日,就是宋国安定之时,只怕那时候楚国更不可能出兵了。 之前冲锋的那些人,如今被俘的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无意义,难免凄凉。 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和这些人交流,临走的时候,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摘下了自己的高冠,走到了那个被俘的士人身旁,拢了一下那人的头发,将自己的冠送于那人戴上。 被俘那人面带笑容,很欣慰地一笑,心满意足,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第六十七章 砀山围城战(十二) 当日夜里,城中又组织了一次反击和对壕沟的破坏,但是效果寥寥。 到第二日,城中仿佛认命了一般,再也没有出城的意思。 城外的挖掘在中午就已经完工,拓宽的壕沟内已经部署了一些原本用于守城的臼炮,工兵们也在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布置好了炮兵的阵地。 剩余的士卒继续沿着第二道已经拓宽的平行壕向前挖掘,至于是否要挖掘第三道平行壕以最大程度地接近城墙,这要看炮击的效果。 这一日天气依旧不错,没有风雨,烈日当空,正适合决战。 十余门臼炮对准了城墙,更多的直射的铜炮正在沿着拓宽的壕沟运送,一旦臼炮开始发射,剩余的铜炮就要趁乱进入部署好的阵地,将城墙的守军拉入射程之内。 看了看太阳的高度,六指和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下达了开始轰击的命令。 硝烟不断在壕沟内升起,沉重的铁弹不断飞向城墙,壕沟前面堆积起来的柴草笼罩的白烟,为后面的炮兵将铜炮的部署展开提供掩护。 “不要吝啬火药和铁弹,火药用的越多,我们流的血就越少。人命无价,便不算人命,只算功利,火药总归便宜。” 六指如是说到,这是泗上攻城的战略指导,一直如此,不论是挖壕沟还是之字形掘进,一切均以少死人为第一要务。 透过望远镜,看到第一轮臼炮的炮击让城中的守军慌乱起来,大量原本应该部署在后方的士卒被送到了城墙前端,严阵以待。 透过透镜的玻璃,六指看到了一枚铁弹从天而降,将一处城堞砸碎,溅起的碎石击伤了几个人。 他摇摇头,心道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惨剧要到那些平射的铜炮展开之后才开始。 挪动了一下望远镜的角度,看了一下炮兵阵地上正在那里部署展开的炮兵,六十多门黄铜或是青铜的火炮在炮兵们的推动下,正在调整位置和角度,城头的几门炮也开始了压制和反击,但并无效果。 几枚铁弹飞到了前面用厚厚的土堆积起的胸墙上,松软的土质吸收了铁弹中的能量,并不能弹起。 早已经演练过许多次的炮兵在轰隆的炮声中,花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将火炮部署完毕。 六指看了看时间,刚入日跌之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时辰的时间。 回头问了一下身边的参谋道:“现在前边如果再多加一倍的人,昼夜不停,之字壕明天傍晚之前是否能够接近到城墙?” 参谋略微算了一下道:“如果城中不反击、如果我们的火炮可以压制城墙,明天傍晚之前一定可以接近。” 六指点点头,又盘算了一下,下令道:“让炮兵调整炮口,按照预定的计划,尽可能让铁弹在城垒上弹起来,杀伤敌人。” “让预备挖掘的那两个旅也带着铁锹和镐上去,加快挖掘,逼着城中守军上城头,作出威胁,让炮兵杀伤。” “参谋们做个计划……” 他指了指正对面的城防的凸角道:“计划就是如果敌军承受不住火炮的轰击,我们在不挖掘第三道平行壕的情况下,直接攻下那个凸角。” “攻取之后,要准备一场反击的应对,如何修筑对内的简易防御,以及各个部队的防守区间。” “以点破面,越快越好。” 参谋们不需要过问这个计划是否一定要实行,只需要按照六指所言的思路,构建一个可以实行的计划。 正对面的那个凸角,热气球已经观察了十余次,各种角度的图纸都已经画了出来。 砀山城的防御体系是有漏洞的,因为这是城邑改造的,并非是专门的屯兵堡垒,所以内部没有二重堡,只有外面一层的星状结构。 只要攻破一个角,并且能够守住一波反击,那么城邑的整个防御体系就被彻底破坏了。 要制定这样一个计划,需要考虑的就是第一波冲上去的先登营数量、他们需要的屯兵壕沟的大小、城墙最后的护城壕如何突破、以及攻上去之后炮兵的轰击方向、防守用的简单土墙工事所需要的土方、运送的数量、以及可以展开的最大士兵人数。 这不是主帅需要去考虑的事,只需要有一个大致的构想即可。 傍晚之前,参谋们作出的预案已经拿出,前方的挖掘速度也和参谋们估计的差不多。 对照着地图,以六指为首的军团的高级军官们看着这份方案,各自点头。 计划中,需要四个先登营掷弹兵连队发动冲击,在冲击之下,要挖掘一个可以容纳一千人左右的宽敞壕沟,并且做出一个一次性可以出入百人的出击口。 诱使守城一方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到凸角上,炮兵轰击一个时辰便停歇两刻,诱使守城一方误以为要攻城,再忍受了炮兵轰击了一个时辰后再次进入凸角。 如此反复三次,大约正好是正午的时候,先登营开始攻城,炮兵立刻转换攻击方向。 同时在之前的轰击中,工兵挖掘臼炮的部署壕沟,将臼炮运送到更为靠近城墙的地方,一旦攻击开始,臼炮越过凸角轰击凸角的后方。 先登营登城之后,以第一师的一个旅登城,每个人背负一袋沙土,按照连队为单位,迅速部署简易的工事。 第一师的剩余四个旅随后携带土石,向上运输,加固凸角防御工事。 集结二十门小口径的、可以迅速挪动的、发射一斤铁弹的小铜炮和一部分轻便的虎尊炮麻绳炮,跟随第一师的第一旅登城。 骑兵在反向准备,预防敌人弃城逃走,第二师负责反向的拦阻。 如果敌人负隅顽抗,则守住凸角,工兵迅速在凸角下方堆积羊坽土山,争取在第二日中午之前完工,将炮兵部署在紧挨着凸角的羊坽土山上,形成对两侧的压制,步兵再逐渐扩大战果。 六指看过之后,在一个时间上点了一下道:“攻城可以再拖延一天,先用炮轰击一日,第二日再选择猛轰一点。时间还足够,不用急。”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沛邑军团的墨者代表道:“我还是老调重弹。计划一旦制定,以如今依靠旗语、鼓声和传令兵的传令手段,不能有差错。各部的高级军官必须亲临一线,在领悟上级意图的前提下,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立刻做出决定。” “总体上,按照计划来;细节上,临机应变。不能说这边凸堡还没有攻下,工兵就傻乎乎地按照时间规定的去挖羊坽修土山了。” “还是老样子,各部的墨者代表亲临一线,军事主官负责全局指挥。” 这一直以来都是泗上义师的规矩,尤其是通讯手段基本靠喊的前提下,必须要有高级军团在前面,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六指当年做旅的墨者代表的时候,也需要带头冲锋,十余年前如此,今日仍旧如此。 只不过他现在是主帅,不是墨者代表,需要留在后面总筹全局,军团的墨者代表需要亲临一线,各有分工。 好在这份计划本身是线性的,不是类似于分头并进这样非线性的,一步一步都是有先后次序的,出意外的可能性也就小了许多。 先登营不攻下凸角,第一师的步卒就没必要继续下一步,凸角不被控制,工兵也就没必要在凸角下堆积羊坽。 六指补充道:“唯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臼炮移动的时机,以及一定要做好敌人困兽犹斗、拼死反扑的可能。既然炮兵做主伶,步兵一定要掩护好他们。” “如果没有问题,也没有补充了,就表决下吧。” 众人再想了一下也就没有了其余的意见,表决通过后,由记录人员记下来作为档案,随后又召集了攻城方向的旅级干部,讲清楚意图。 在他们了解了意图之后,再将目的告诉连队,由连队传达给每一个士卒,让他们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商定各个连队的任务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当然,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是不必和每一个士兵以及连级干部讲述的,比如炮兵猛轰的间隙诱使守城一方集结城上之类的事。 ………… 第二日上午,炮兵在继续轰击,以维持炮膛热度自动降温而不是急速射用油或者水强制降温的频率下,这种轰击已经持续了半天。 诸侯国使者们眼中的砀山已经犹如那些志怪故事中烈火恶魔丛生之地。 砀山特产的坚硬的石头在这种时候,并不如看起来更为松软的泥土。 经过数百次实验得到了、让更多的铁弹弹起乱飞而不是直接砸在砖石上的角度,使得城外的几十门铜炮发射的铁弹毫无规律地在砀山城的城墙上乱飞。 这种毫无规律地乱飞,最是骇人,也最容易摧毁守城一方的意志。 守城的士卒永远不知道铁弹会飞到哪里,也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面对一下被数斤中的炙热飞舞的铁弹砸碎身体的命运。 第六十八章 砀山围城战(十三) 可在这之前,天下并无这样的攻城用炮的手段,自然砀山的防御体系也没有考虑到炮击跳弹的威胁。 任何一种守城技术的提升,都是用无数人命堆出来的,概莫能外。 砀山考虑到了凹凸面、考虑到了更为厚重防止破击破城墙的外墙,但却没有考虑到炮还有另一种用途。 在攻城中,按照墨家的攻守城体系,炮兵取代的,是原本攻城体系之下冲车、籍车和床弩的地位,砀山城的城防过多的考虑了替代冲车的铜炮,却没有考虑其余。 半天的猛轰,泗上这边只损失了七个人,源于火炮炸膛。 那些出于不知名原因携带的、有些迷信的过年时候没有爆炸的爆竹,并没有保佑这些炮兵。 除此之外,再无损失,那些挖掘的工兵和步卒在近乎毫无骚扰的情况下挖掘着壕沟。 昨日下午开始炮击的时候,城墙上还有几个人会选择不管打没打中地放箭施弩,今日却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城上的人更多地藏到了城墙凸堡的后面,宽大的凸堡上已经堆积满了因为跳弹而死去的尸体。 城中唯一几门用于守城的铜炮,也已经损失殆尽,被这种毫无规律乱跳的铁弹毁掉了六门,剩下的全都退到了最后面。 魏韩等诸侯的使者放下望远镜,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若是安邑阳翟遭受这样的炮击,又能支撑多久? 更况于这些都城的防御体系,还就是原本火药时代之前的夯土城,符合铜器时代最优的周礼考工,却不符合新时代之下的理性天志。 当年齐墨之争齐国那么快就败下阵来,许多人惊讶于泗上墨家崛起的同时,也不免觉得齐国有些太弱。 毕竟距离三晋伐齐、逼得齐侯给越国驾车、给三晋跪求三分晋政这样的事才过去不久。 墨家很久没有打大规模的会战了,隐约的印象中泗上义师很能打,但具体能打到什么程度,却并无直观的印象。 这一次攻城,则深深地震撼着各国的使节,原来墨家一直所说的新时代,真的就这样到来的,新旧相较,差距太大。 魏国使者感叹道:“墨家攻城之术,殊乏智谋。但凡知兵者,都知道墨家必要从这个凸堡进攻,以力降智,却有如此效果?” 韩使道:“皇父钺翎非不知也,实不能为也。他自然知道泗上的进攻方向,也知道泗上的手段,甚至于可以知道泗上一旦将壕沟挖掘到城墙下就要攻城……然而可怕之处就在于,就算知道,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铜炮齐射,砀山城中守军又能怎么办?知道泗上必要从此攻,却也不可能集结于城头承受铁弹乱飞之伤,若不然不消半日,军心溃矣。” “此为攻城,若为野战,更加难敌。” “炮兵猛轰一处,你便知道泗上必要从此破阵,又能如何?” “兵力集结,炮兵猛轰,损失必大。” “兵力不集,则泗上步卒骑士必从此破阵,阵破则军亡。” “实在难防。”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心中更加坚定了劝阻君侯不要轻易出兵的想法,这若是出兵,此时实在是没有胜算。 本身韩国对于出兵一事就不甚热忱,韩人关注更多的还是郑国,对于宋国这块如今已经难啃的、被墨家划入势力范围的富庶之地,缺乏想法。 魏国使者也有一样的意思。 砀山城至今为止的攻防战,给了他很多的警示。 如果砀山还是原本的三筑法夯土城防,只怕墨家根本没有必要费如此麻烦,集中铜炮猛轰半日,城墙坍塌,城防便要全面崩溃。 他回忆了一下泗上之前的诸多攻城手段,多是以“穴攻”配合火药破城的多。 可透过现象,想及本质,又可以想清楚深层次的原因。 之前不管是攻滕、破平阴还是攻卢城,主要还是墨家的铜炮和后勤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轰击,才不得不选择了穴攻辅以火药的手段。 就今日砀山一战泗上所展示出来的动员和后勤能力,以及铜炮的数量,只怕不必再用以前那样的手段。 譬如魏楚相争的大梁,围绕此城魏楚已经打了将近二十年,可若是被泗上盯上,集中铜炮猛轰,只怕数日大梁城就要被攻破。 魏国使者心想,魏国现在并无和泗上开战的能力。 尤其是从当年齐墨战争的表现来看,泗上最喜欢的战略,就是直插后方,在现在的边境城防体系下,魏国并无能力阻碍泗上义师的切入。 如果魏国真的干涉,在会盟的时候,只怕泗上就有可能直接宣战于魏,长驱直入,连破河东三十城,魏国如今有能力阻挡吗? 况且,若是墨家和楚国再度合作,以大梁归楚为诱饵,楚人真的会为了“天下大义”站在魏国这一边吗? 诸侯结盟,犹如囚徒之困,彼此信任,太难了。 砀山城虽然马上就要被攻破,但魏国使者也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如果魏国的几座重要城邑都修筑这样的城防,吸取砀山的教训,总可以守一个月以上。 一个月和三天,相差不过二十日,可对于军情如火的战局而言,这二十余日带来的后果却可能扭转战局,集中更多的兵力。 砀山没有撑住一个月,这并不是丢人,因为魏国使者已经确信,大梁城可能连三天都撑不住。 砀山能支撑这么久,已经算得上是理性和天志的胜利了。 魏韩使者心中各有打算,更多的还是几点。 炮兵的重要性,越多的铜炮意味着越可能的胜利。 新式城防的重要性,越新式的城防意味着野战主力有更多的调动时间。 而这两点,使者又不能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 钱源于税收,税收源于国民财富,国民财富的根源源于土地。 这就意味着唯有继续变革,方有可能。 一门铜炮动辄数百斤,化而为铜,价格几何? 一座新式的城邑,动辄需要万人修筑三年,万人不稼不穑、税从何出? 这些东西,不是想变就变出来的。 可变革,就要动摇各国的根基。 君主讨厌贵族,但更讨厌墨家的平等和选天子的尚贤,这种平衡原本是这样的:墨家利用尚贤,和各国君主处在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压制贵族。 而现在,原本需要和君主微妙合作的墨家思潮如火一般传播,君王需要和贵族结为盟友,对抗平等和尚贤。 总需要一个理由,以维系君主制的合法性。 编造一个一人之下人人平等的概念,和继续沿用尊卑有别的概念,熟难熟易,这又是显而易见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国现在都没有一个可以借鉴的方向,因为各国的情况不同。 秦国的变法,魏韩不能借鉴,借鉴可能会导致内乱和分裂以及外部围攻;反过来也一样。 既难借鉴,又难变革,却希望更多的税收来铸造更多的铜炮、修筑更多的要塞堡垒,这就不是使者们所能够考虑到的事。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观感受,告诉君王,泗上不可战胜,不可轻言刀兵。 ………… 和魏韩使者相比,楚国使者所看到的、所想的也更多一些。 他看破了泗上的攻城手段,在此之外,他也注意到了泗上军中在讨论各个连队的任务的事。 这一点他很不理解,却又极为羡慕。 以往的战争,徒卒不需要知道怎么作战,也不需要知道战争的目的,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盯准贵族的战车,他们冲向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 泗上这边,哪怕是一个司马长、伍长,却都能够知道大约的目的,这在楚国使者眼中不是应该惊呼不可战胜,而是惊奇于为什么这样的军队还没有垮掉? 如果士卒知道的太多,万一进攻不利,士卒们怎么可能会继续进攻? 如果士卒知道的太多,万一怕死而退缩怎么办? 善治兵者,应该是让士卒处在一种敬畏军令、不知全局的局面。 敬畏军令,是因为军令不行则战不可胜。 不知全局,是因为士卒一旦知晓了全局,则不可能完成将帅的任务。 譬如一些诱敌之事,譬如一些断后之事,如果士卒知晓,在楚使看来,定然是闻风而逃,怎么可能会选择坚守? 以他的经验,若想获胜,必须要让士卒处在一种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需要服从军令的地步,使得士卒呆若木鸡,方可战无不胜。 泗上这边反其道而行之,在攻城之前,居然让各个连队讨论一下各个连队的任务,这样做,是可以获胜的吗? 他不怀疑,因为从之前许多次的结果来看,泗上义师称得上是战无不胜,至今未败,留下了极多传说。 可这种做法,实在是超脱常理,他理解不能。 带着这种疑惑,他和几名墨者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攻城的、毕竟最为惨烈死伤最大的先登营连队中,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在一处平地上,四个连队的先登营士卒团坐于地上,分为几队,正在看地上的几个用泥土堆积起来的正面凸堡的模型,听着连队和旅帅的讲解。 楚使看到这些精锐的士卒,心中先是称赞,暗道:“王上之车广,亦不过如此,皆雄壮之士。” 他下意识地将先登营掷弹兵和楚国的车广精锐相比较,这些先登营掷弹兵都是遴选出来的人高体壮的壮汉,以及各国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可为天下之精华,毕竟人若是瘦小实在不能将沉重的铁雷投掷太远。 营中墨者比例极高,又多数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气势自然不同。 只是他却比较错了,和楚王车广相较的,应该是泗上的武骑士,那才是在战局焦灼时候打开缺口的真正精锐。 第六十九章 砀山围城战(十四) 这些先登营掷弹兵士卒们多数不是第一次参加攻城战,他们多数是从步卒中遴选出来的,受过墨家剑侠严苛的短剑格斗训练和投掷训练,可以身穿三层皮甲在三十步内发动两次冲锋。 登城的时候他们会选择穿皮甲,而步战的时候他们会配发布面铁甲,每个连队内墨者的数量都在三成左右,这是登城战的利器。 不少人是在墨家占据泗上之后的环境下长大的,多年的军旅生涯也使得他们认识了许多的文字,知道了许多道理。 那种城中士人悍不畏死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墨家向来不缺,从几十年前墨子一个人创立墨家的时候,墨家给世人一贯的印象就是“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巨子有令,赴汤蹈火”。 虽然他们会坚实地执行命令,但内部完善组织结构使得他们可以对自己的任务提出一定的质疑和建议。 这种沙堡模型的战前准备方式,如今天下也只有泗上义师可以做,因为除此之外诸侯各军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和组织结构。 楚国使者旁听了一小会儿,不由黯然摇头,他明白泗上义师这边很多的做法很好、很有利于战斗,只是楚国却学不来。 这时候,尚没有“祖国”这个概念。 泗上义师的这些人,可以为“利天下、利自己”而献身,并且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天下人也是为了自己。 可楚国的士卒,要跟他们说什么才能让他们献身呢? 此时尚无祖国,一些旧贵族或许会为了“天下”这个模糊的概念自我感动,然而军中主力的庶民却根本不能够理解那些旧贵族的敢动。 尤其是伴随着墨家、杨朱等学说的迅速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考虑自己的利益,跟他们说为了君王,只怕他们会反问,君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是自己的儿子吗自己就要为之献身? 楚国使者心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能够依靠大义忠君而奋战不惜身的人,只能是君子,至于那些庶民小人,也只能用利。 墨家却将义和利统一在一起,使得每个人都是在为义,泗上军中,竟然尽皆君子,这又如何战? 泗上之外,能够为义而不惜身的君子有几人? 泗上的士卒有义,有义之军必胜有利之军,有利之军必胜无利之军。 思来想去,楚国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也只有让士卒得利这一个办法,然而士卒得利,贵族就要失利。 今日宋国乱,谁知道明日楚国是否会重蹈今日宋国的命运? 楚国使者听了一阵便离开了,他前来是来观察泗上的战斗力、学习一些泗上军中可以学习的经验的,然而有些东西注定没法学,他也就知趣地离开。 ………… 两日后,天仍旧晴。 四个连队的先登营掷弹兵士卒们蹲在拓宽的壕沟内休息,外面炮声隆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 军官们正在用简易的工具藏在壕沟内观察城墙上的动静,那个简单的小工具只需要两面镜子,利用反射原理就可以蹲在壕沟内不露头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持续的炮击已经让城头的守军军心处在崩溃的边远,昨日一整天的炮击,步卒们带着泥土、柴草,填平了砀山城最后的护城壕,整个砀山城之前已经再没有阻碍攻城士卒脚步的事物了,只剩下最后的城墙。 臼炮已经在今日清晨运送到了凸角堡前方百步的壕沟内,掷弹兵们藏身的出击壕沟距离城墙只剩下四五十步的距离。 从清晨开始的炮击,就采用了间歇引诱的手段,炮击一个时辰便停两刻。 前两次都是奏效的,每次炮击停歇的时候,城中就以为马上要攻城,立刻将剩余的步卒派到凸角堡上等待。 然而刚刚部署完毕,又是一轮弹射的炮击,如此再三,城头的守军都已经撤向了后方。 热气球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城内的动静,而城内的士卒却对飞在天上的那个怪东西无可奈何。 臼炮部署的位置,也已经调整好了角度,一旦攻城开始,这些臼炮就要利用曲射绕过凸角堡,间接轰击凸角堡后面集结的守城士卒。 正对面的凸角堡上,大约还剩下一百多名士卒,这些人是被强迫送到前面防守的,只能不断地祈祷不要被乱弹乱跳的铁弹击中。 大量的尸体和断肢残骸就堆积在凸角堡上,持续不断的炮击让城中根本没有收尸的机会。 城中的人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了墨家的主攻方向,但面对这种密集的炮击,却又不可能将兵力都部署在一线。 好在他们确信,一旦步卒开始攻城,炮兵就不可能轰击,他们藏身的位置正可以躲避炮击,又可以在攻城开始的时候补上去。 又是一轮炮击,几名传令兵穿过壕沟,来到了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一天的掷弹兵们所在的位置。 先登营的旅代表要在一线指挥,命令直接传递给他。 “下一轮炮击结束后,即刻攻城。” 接到命令后,先登营的士卒们立刻忙碌起来,全部由墨者组成的第一波突击队再三检查了自己队伍的云梯,自动地分为两组,蹲在了出击口的两侧。 除了远处铁弹砸在石头上乱飞的声音外,再没有其余的动静,一切都极为静谧。 不知道等了多久,轰隆隆的炮声刚刚停歇,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即刻传出,鼓声大作。 伴随着哨声的,是臼炮那沉闷的轰击声,十余门臼炮越过了凸角堡,将铁弹砸向了躲在后面的守城士卒。 原本轰击城墙的平射铜炮在炮手的操作下,迅速地调整角度,对准了凸角堡的两侧。 工兵们也在后面的藏身壕内严阵以待,一旦攻城开始,他们就要迅速地堆积起来一座大约两三步高的小土丘,以便等到凸角堡攻陷后炮兵可以登上土丘部署以支援。 后面背着装土的麻袋或者柴草的第一师的士卒们也在等待命令。 先登营的突击队们在哨声响起、臼炮轰击、平射炮停止的瞬间,按照之前定下的计划,六个小组扛着云梯,沿着预定的六个方向迅速靠近。 后面跟随的先登营士卒手持火枪或者铁雷掩护,越过昨天就已经填平的壕沟,靠近了被炮击了数日以至于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碎石的斜坡后,不上云梯的先登营士卒立刻分为两队。 前面的手持火枪,不采取齐射,而是各凭本事,城头有人露头才自由射击。 后面的则用火绳点燃了铁雷,用极为胆大心细的技巧,在引线燃烧到即将爆炸的时候向上投掷出去,有没有的先炸两下再说。 六个突击小组在前,和后面跟随的士卒形成一个品字形的结构,互相掩护。 云梯和改良的云梯,全天下最好的技术也就是在墨家和公输班的弟子那里,当年围绕着云梯斗兵模推演,自然是学到了其中的精髓。 前面带着两个小轮子的云梯不需要直接掀上去,而是可以利用轮子的滚动省力地推高,四个人扶住云梯,旅代表一马当先,率先踏上云梯,高喊道:“利天下的墨者,跟我上!” 先登营士卒的帽子和其余步卒不一样,有点像是士人的皮弁,但比起武士的皮弁更高一些,上面追着一些野鸡的羽毛,一个是作为遴选合格的荣誉,另一个也是为了辨认:登城的时候,服装越明显,就越容易鼓舞士气。 旅代表喊话的时候,皮弁上的羽毛不住颤动。 远处另一小组的位置上,斜坡城墙已经坍塌,他们也就没有按部就班地用云梯,而是三人一组合力,两个人手搭手抬着另一个人的脚扔上去。 城头承受了许久炮击的士卒早已经没有了抵抗之心,本来人数就不多,等到旅代表冲上去先杀了几个喊了几句宋国方言地投降不杀、不要为不义之人送命之类的话后,凸角堡上的守军多数都选择了投降。 他们早已经承受不住了,那些精锐的、有义在心、舍生取义的士,基本上都死在了那场创造悲壮演给各国看以求干涉复仇的冲锋上,剩余的士卒心惊胆战,连续数日的炮击弄得凸角堡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后面又有督战的不准他们退却,早就盼着墨家早点攻城了。 完善的准备之下,先登营的四个连队在只损失了七个人的情况下就攻占了凸角堡,堡垒后面的守城士卒现在还在慌乱之中。 臼炮忽然的轰击,让他们损失惨重,阵型乱掉,突然之间根本不能够结成有效的阵型,这对于军心已经溃散的守城一方是致命的。 等到四个连队的先登营士卒都登上凸角堡后,旗手选择了一处最高的地方将旗帜升起,旅代表立刻按照既定的计划组织了防御,防止敌人的反扑。 他们只需要撑大约两刻钟的时间,只要能够撑住两刻钟,后续的第一师的步卒就会跟进;炮兵到时也已经完成了炮口的调转和重新部署。 第七十章 砀山围城战(十五) 派了一个司马的人手将俘虏押送到城下,旅代表便将各个连队分开,守卫几个重要的方向,预防可能的反扑。 鉴于下面守军的建制已乱,只有一些士人带头零散冲锋,旅代表也是当机立断,将各个连队中的精锐集结起来。 采用五人一组的方式,由枪法最好的一个人负责开枪,剩下的四个人负责装填,以应对这种零散的反冲击。 旅代表斜立在一块大的碎石后面,举起手中的火枪,静静等待着大声叫喊的一个士人冲到了三十步之内,这才扣动了扳机,蓄力许久的板簧击发燧石,擦出了火花,也带走了那个反击者的生命。 后面的人迅速将已经装填好的火枪递过来,接过去击发完成了,继续装填。 旅代表的身边与之一起开枪的,是个连长,旅代表在开枪的间隙,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着问身边那个连长道:“怎么,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开先登营了?” 那连长扣动了扳机,顺手送出火枪的同时,也很随意地回道:“是啊,如果上面允许的话,我就要离开了。报告我已经递上去了。” 在这次总动员之前,墨家下达了一个命令,说是在齐国以北的驹丽渡海,会有一座大岛,那座大岛大约有三晋那么大,据巨子的两位隐士夫子生前所言,说是岛上多有黄金和铜,但是危险很大,所以希望筛选出一个素质过硬、手段高超、政治合格的人,参与这一次远征。 人数倒不需要太多,根据一些去过那里的渔民说,那里的人还处在结绳记事、用陶器而无铜的时代,因而这一次远征队只需要大约三百人。 这个连长听闻了消息后,立刻递交了报告希望参与,但是这需要旅代表和他进行一次谈话,以确定目的性,这个程序是要走的。 那连长又打死一人后,趁着换枪的间隙道:“你知道的,我不是个怕死的人。” 旅代表笑着点点头,顺便开了一枪,说道:“能在先登营做到连长的,自然不怕死,这一点你不必说。你身上也有几个勋章。只是,说真的,我是舍不得放你走的。” 先登营内多是精锐,尤其是能够在先登营中做到连长的,无一不是从血海尸山中挣扎出来的。 那连长笑道:“您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至少证明我是做的太好而不是做的不够。” “我本是赵地出身,幼时游学,后来入泗上,一路征战。我是有利天下之心的,但……但说实话,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手段,有些急躁,让我做旅帅参谋我是做不来的。” “凡做事,总要做好,我在先登营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好的事,再往下也就是积累功勋去军校学习,只怕这辈子碌碌无为,并不能发挥我的用处。” “巨子的夫子既说那里多黄金和铜,便必然多,能够找到也算是大利天下之举,我觉得那种生活更适合我,都是利天下,我选择能够我能够做得更好、更喜欢的事。我喜欢游历,也喜欢冒险,先登营打仗对我而言已经太过无趣了。” 说话间,他抬手又击杀了一个敌人,眼巴巴地看着旅代表道:“反正都是利天下,做什么都一样,既然我更喜欢去冒险,也明白自己在军中最多也就是连长,您还是放我走吧。” 旅代表伸手挥舞了一下眼前的硝烟,打趣道:“你要是这么说,怕是过不了政审那一关。什么叫做连长就是碌碌无为?” 那连长急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旅代表笑了笑,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去的话,留也留不住,你是不是觉得当年在南海那几个人攻破一城名扬天下的事,很是英雄,你也想做这样的事?” 连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要说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是虚伪之言。我是盼着能做出这样的一番事的,虽然危险,可我喜欢。那年打齐人攻城的时候,是我先登的城。” “说实在的……其实我当时心里没想着什么利天下之类的大义,想的就是我若先登城,必扬名军中,什么生死,那不过小事。” 当年齐墨之战,这连长率先登城,得了奖章,确实一战成名,旅代表闻言道:“那好吧,我祝你这一次能够再度扬名。我批准了,就是不知道上面遴选批不批了,也不知道因为宋国这件事,会不会取消。” 连长大喜道:“嘿,怎么可能取消?巨子和七悟害是何等样人物?岂能不知道宋国早晚要乱?既早知道,却又继续遴选远征之人,这件事肯定取消不了。” 旅代表骂道:“你脑子倒是灵光。” 泗上有很多和旧的天下不同的地方,脑子灵光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旧天下凭借感性认为人的意识和思维来源于心,因为难过悲伤的时候心会痛。 这种默默的改变,体现在方方面面,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并且逐渐以为理所当然。 两个人谈笑着,杀了大约十几个人的时间,旅代表回头看了看,发现第一师支援的人已经背着土方柴草爬了上来,那些已经停歇了一阵的炮兵也重新开始了轰击。 旅代表笑道:“敌人已经错过了反击的唯一机会,这一战结束了。等这一战打完,我就把你的事递上去。” ………… 旅级干部已经有纵观一定全局的能力了,在凸堡上的旅代表感慨这一战即将打完的时候,指挥所中六指透过望远镜观察的一切,也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这一战,算是结束了。记录下时间,派人回彭城,告诉巨子,砀山已破,最迟明日,围城战就会结束。一月之期,未免太久。” 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已经没有什么意外的可能,最迟明日,最早可能今晚,攻城战就会结束。 没有二重堡垒的砀山,只要一点被破,整个城防体系就彻底瓦解。 现在看来,炮兵已经调整了方向和角度,第一师的步卒已经压上了堡垒,其实最有意外的时候,就是在先登营登城之后、第一师的援军没有跟上的那一刻钟。 那时候如果城内的守军能够抓住炮兵转移方向不能支援的机会,用全部的力量加以反扑,那倒是有可能将泗上的军队暂时推下去。 然而一则是臼炮越过了堡垒直接轰击守军的集结地,二则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忽然城内根本没有应对,错过了最佳的那一刻钟时间。 现如今的局面,砀山城当真是除了机械降神之外再无守住的可能。 其余人也都认同六指的意见,泗上攻城次数已经不少,对于这种毫无波澜并无悲壮和太多流血这次攻城,只觉平常。 六指心中也算是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被委以总领军团单独作战的任务,虽说一个月内攻取砀山这个任务并无难度,可其实心中也是惴惴。 若是这一战打不好,只怕是会直接影响到他在军中的地位和威望,最起码泗上要掀起一些波澜。 他是适的嫡系,有些事不只是涉及到外部的战事,更涉及到泗上内部的一些争端。 如今总算是大局已定,六指只觉得深深体会到自己学到的那个成语,意气风发。 “这次攻城,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经验。不过此战结束后,你们都回去站在皇父一族的角度,写一下这一次守城可以吸取的经验。” “倒不是说可以守住,而是在兵力有限、士气如此的情况下,是不是能够多坚守一段时间。” “现在第一师已经上去,按照既定的计划,修筑建议土垒。不用急躁。” “如果城内反击,那么我们只需要守住今晚,明日就可以继续攻城。如果他们不反击,那么也就是已经放弃了抵抗,军心彻底溃散。” “若是如此,就可以派人劝降了,能少一些死伤便少一些死伤。” 其实如今就算是反击,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于大局没有区别,但于是否可以劝降区别巨大。 若是如此情况下仍旧组织反扑,劝降便毫无意义。 皇父钺翎对于墨家并不重要,无论生死,但审判他很重要,这又是一个让根深蒂固了千年的等级制度被民众彻底踏在脚下的机会,墨家不会放弃任何的可能。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凸角堡上升起的泗上的旗帜,神色淡然,这是注定的命运,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城破了。” 他淡然地说了三个字,身边的亲信谋士多有面色淡然的,结局既然早已注定,早已经有些心理准备。 一亲信道:“逃亡已无意义。墨家攻城之兵,不过五一,其余骑兵俱在等待我等自投网罟之中。今日城破,愿殉大义。” “况且,士可杀不可辱。若被墨者俘获,必要以杀民之罪审判我等,受愚氓贱民指点,实难受此大辱。我为士,大夫可以审我之罪,庶民却不行。” 这话让皇父钺翎很是触动,事已至此,生死于他已经不需要选择,他也明白不管是墨家还是戴氏,都不可能放过他,网罗罪名,无非是杀了一些人,可这些他看来的欲加之罪必能判他死刑。 到时候与其受到审判,不如早早了断,免得受辱。 这时候反击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各国从宋国政变的那一天就已经出兵干涉,如今也走不到砀山,这一切都太快了,泗上的反应速度太快了,快的让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摩挲着用于自杀的配剑,再度想起了那个从泗上流传出来的“死前毒计使仇敌七十户绝嗣”的故事,考虑自己的死是不是应该也留下这样的传说? 沉默中,不断有人急躁地回报城墙的情况。 “泗上之军已经用土柴加固了城墙。” “泗上炮兵炮击两侧。” “城下正在堆积羊坽。” “城下守军军心已散,多有奔逃而降者……” 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任何的意外。 直到很久后,有人报道:“墨家遣派说客,劝降。” 皇父钺翎蓦然睁开双眼,哼声道:“降是死,且受低贱之辱;不降也是死。我为何要降?” 第七十一章 死亦难(上) 既明为说客,或可见,或可不见。 战争进行到现在,胜负已无悬念,泗上大军已经占据了一个凸角堡,只要能够守到傍晚,在夜晚来临之前完成凸角堡的简单防御体系,明日缓缓图之,将炮兵运送到凸角堡或者工兵挖掘的羊坽土山上,最多一日整个城邑的防御就会彻底瓦解。 说客此时来,想做的无非就是劝降,然而在皇父钺翎看来,劝降实在是拿不出任何可以让他心动的事。 既选择了野心或者说雄心,其心已太高,就算免于死刑,那也不是皇父钺翎可以承受的。 若是处死还好,怕就怕墨家不处死他,却让他去街头清扫落叶、或者前往纺织作坊劳作,叫人指指点点说看看这就是贵族,扫个地还不如独臂的老兵干净之类的话。 那是他实在难以承受的屈辱。尤其是想到可能要和一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劳作,这简直生不如死。 正欲不见,负隅顽抗,或者自刎以求不辱,不想旁边一名谋士门客轻咳一声道:“或可见。” 皇父钺翎看了一眼那门客,冷声问道:“学犬彘摇尾求怜?不若死。” 那门客大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想来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时死在此地,无人知晓。天下或有传闻,皇父一族兵败而自刎,或曰皇父钺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杀。” “不若假与墨家商谈投降之事,于各国使者注视之下,痛斥墨家,愤而自杀,让天下诸侯知晓我等临死不惧之义。” “于义,我等让诸侯怜惜,或可出兵。” “于私,我等愤恨墨家所为,临死也要痛斥。” “岂不好过在这里默默无闻而死?” 皇父钺翎闻言深吸一口气,顿觉这话似乎颇有道理,若是就在这里死了,死前如何无人可知,到底是因为畏惧而死还是因为兵败自知无能而死,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够假意弭兵休战,在墨家和各国使者见证之下,自己愤而自杀,临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径、贵贱不分,或可引来各国诸侯的同情。 到时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却也引来各国的同情,为将来铲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贡献。 比起默默无闻而死,那实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这些跟随自己号称要死的士人门客,未必一定会死,也未必会选择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开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过市者期物,我等或期义、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义,期义者可随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财,多用于整军备武,所余者,欲去者可尽取之。” 他在告诉那些门客士人,就像是赶集的人因为市场上有自己想要的货物一样争门而入,这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大义,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义的,那么就请随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财富利益名声的,现在离开,他也不会怨恨,家中剩余的钱财这些人都可以拿走。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人同时站出来道:“吾等愿舍身而取义!” 剩余的人或是低头,或者羞惭,但最终还是选择不站出来。 皇父钺翎慨叹一声,心闻昔年宋国昭公事。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不经历一次看似不可以再起的失败,永远不知道谁人忠诚谁人只是平日口号喊得响。 站出来的这六七个人中,有三人是他平日不怎么待见的,因为他们过于高傲,言语多有讥讽,有时候也会让他完全下不来台。 可今日要殉道之时,这三人却站了出来。 刚才提议他在墨家和各国使者面前痛斥墨家然后再死的门客,也位列其间,神色决绝。 树倒猢狲散,都到了此时了,也就不再需要斥责那些人,皇父钺翎淡淡一笑,将自己府库的钥匙扔出,只道:“财物任汝取之,我等以大义为宝。” 那些人脸色羞惭,终于有两人受不过这种羞涩,再度选择站到了皇父钺翎身边。 每个人可能都是懦夫,每个人可能都是……英雄,有时候只在一瞬间的选择。 然而终究敢于舍生取义的人太少,在这两个人站出来后,再无他人。 皇父钺翎不再管那些人,自带着这九个人一同去见了墨家的说客。 都到现在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的,因为谈判已经没有了实力。 皇父钺翎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时候说起话来就可以极尽华丽,又是不忍士卒流血、又是不忍诸夏相残之类。 那墨者的说客心中暗骂,你若真的有利民之心,早干什么呢?这是做了许多坏事之后,已经无法挣扎了,却非要在最后投降的时候说点体面话,当真恶心。 说客腹诽,嘴上却只能平淡称是,毕竟若能劝说投降,不只是城中可以少死不少人,攻城一方也能至少少死几十人。 这一次攻城战墨家准备的充分,距离彭城又近后勤充足,用火药换人命,一发发用钱堆积出来的铁弹和一桶桶火药,换来了只有不到百人的伤亡,墨家不希望这些百战精锐死在大局已定的局面上。 更为重要的,便是墨家希望能够审判皇父钺翎,这是政治上的考虑。 要将这些贵族、这些以往被庶民看到就会不自觉低人一等的贵族们拉到街市上,让众人踏破他们最后的尊严和骄傲,将尊卑有序彻底塌碎,永远不得翻身。 或者残暴、或者无情,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搞这么几次,今后再也没有人会安安稳稳地觉得高人一等尊卑有序,一切的旧制度的心理都会被砸的粉碎。 就像是当年审判田午一样,墨家高层全都知道那个田午是假的,但不重要,重要的是民众知道即便贵为齐公子,一样也可以被民意审判。 此时的墨家,要的不是程序的正义,功利的墨家追求的是结果的正义。 践踏的,也不是田午、皇父钺翎一个人的尊严。 墨家要践踏的,是他们所代表的阶层的尊严,为平等铺路。 平等的前提,不是嘴巴喊出来的,而是羊可以杀死老虎、羊可以践踏老虎的尊严,否则嘴巴里喊出来的都是笑话。 以此为方略,这一次来的说客就需要很讲究说话的技巧。 既不能空谈许诺,说不审判皇父钺翎之类的话;又要尽可能劝降,只不过最迟也就到今晚,如果今晚还不决定,那么凸角堡的防御已经稳固,明日无非就是死一些人也可以拿下全城。 故而即便皇父钺翎说了一些利民、爱民之类的话,作为说客的墨者也只是赞同他的道理、却不认为他是个什么好鸟:即便是商纣夏桀,如果夏桀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也不能因为他是夏桀商纣而而否定这句话本身。 说客实在没想到这一次谈判会这么顺利,顺利的皇父钺翎仿佛一夜之间转性了一半。 前几天还是个将有通墨嫌疑的民众吊死在城墙上的屠夫,今日事败便可以大谈诸夏之间不流血之类的话,让这说客很是想笑。 但还不能笑,也不能将心中想要骂人的话骂出来,这是说客最基本的素质。 到最后,终于谈定了细节。 在今天傍晚之前,皇父钺翎会集结城中剩余的士卒,但不能称之为投降,要称之为为了诸夏不多流血的主动放弃抵抗。 这都是没意义的话,算了算最多也就能替他争取到从死刑到终身流放去南服荒缴劳动改造建设乐土之类的审判。 但毕竟论迹不论心,管他是怎么想的,最终可以投降换来墨家百战老兵的百余条性命,也算是立了一功,不能因为他的心思就不承认他这是“为了诸夏不再流血”。 到时候皇父钺翎要求在各国使节和墨家主帅的面前投降,位置就选择在凸角堡左侧的城墙上,那段城墙一共三百步,就选择在城墙的中央进行。 商定之后,墨家说客急匆匆回去复命,皇父钺翎也开始规划自己的死亡,如何死的悲壮,让诸侯恻隐而泪目,让天下效忠于旧时代的君子一心认为他是英豪,让将来淡化了道义之争的民众觉得他是个英雄而墨家逼死了英雄。 这一点很容易,想来墨家觉得他会投降,也不会太过小心,到时候自己携带利刃也好,将利刃交在心腹手中也罢,临死之前发表一通叫贵族们听到后心有戚戚焉、让士人们听到觉得这是最后的贵族的演说,流传千古,等待道义之争淡化之后变为悲剧的英雄,那便是完成了。 至于说想要借着诈降的机会行刺墨家的主帅,那还是算了吧,天下侠客三分之一是墨者,三分之一是同情墨家道义的,剩下三分之一是自持身份想要拯救天下的,但就算这三分之一只要墨家有求多数也会出面帮忙。 其中善于用剑格斗的人中墨家也多得是,这种近距离刺杀想都不要想。 第七十二章 死亦难(下) 最终皇父钺翎自己酝酿了一篇听者落泪、后世必将感叹的演说,又将利刃交到了提议他死前要死的有意义的人手中,只待自己在一众诸侯的使者面前演说完毕便立刻动手杀死自己。 至于杀自己的理由,就是自己高贵的身份,不能被低贱者审判,那是一种耻辱。 ………… 泗上军中,皇父钺翎决意投降的消息也迅速传开。 各国的使者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本以为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城战,不曾想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了。 回味一番,似乎就看了墨家的士卒挖了七八天的坑,然后看到两三天的炮轰,然后就结束了……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毫无波澜,更无曲折,甚至于守城攻城之中都没有一丁点像是英雄的举动。 就算是那些先登营,在魏韩使者看来,这也没什么:登城之后连个抵抗都没有,仿佛是哪怕是从地里抓来的农夫都可以做这样的事。 仿佛泗上大军除了挖坑挖的好、铜炮多一些之外,就攻城这件事上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偏偏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赢了,而且赢得平淡的仿佛农夫在田里随手拔掉了一株草。 若说没什么可以借鉴学习的,这又不对。 若说太多可以借鉴学习的,却又不知道该学什么。 各诸侯的使者听闻皇父钺翎投降事,既在情理之中,又有些恍然若梦……砀山城这就被攻下来了? 指挥所中,六指等人正在听那些跟随诸侯使节的墨者讲述一下这些使者的言辞。 他们问了什么? 他们看了什么? 他们在感慨什么? 他们对于这一次攻城战有什么想法? 可问了一些,那些墨者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些人觉得泗上会挖坑、铜炮多之类的说辞,再多的也就是楚国的年轻使者问了一些关于宣义部、义师内部组织之类的话,但都没有问到关键处。 军团的参谋长闻言,拍着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此一战,不提内政涉及的土改、税收、军制种种。” “便仅论战场,那也是苦思之后、仔细推敲、绘图确定、推演数次之后的结果。” “可让他们一说,倒仿佛我们也不过只是会挖坑、铜炮多些。我等也幸于在泗上,若不然在别处,单说功勋,我们倒成了下流之术,可有可无,竟无功勋了。” 军团的墨者代表亦笑道:“然道家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勤而行之的前提,是需要闻道且道;若存若亡的前提,是似乎明白过来但却又觉得不甚了解。” “此时天下,在知兵之事上,可称之为上士者鲜矣;可称之为中士的,不多;甚至于可称之为下士的都少。就算大笑,也总得有个笑的方向,或以为不可行、或以为不可久……” “巨子想要杀鸡儆猴,我看效果只怕寥寥,这些人不知兵啊。若是吴起孙武伍子胥等人今日为使,效果必然更佳。” 六指笑骂道:“他们懂个什么?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诸侯那边也不是没有人才,他们会明白这一战的重要性。” “他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在报上教他们。昔年巨子破滕,还不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大张旗鼓大肆宣扬吗?” “这一战我们做的已经极好,像是那些被不知道怎么飞来的铁弹砸中的士兵,这也属于是无法积累经验的事。” “罢罢罢,虽然看起来我们这是在剧院演戏给瞎子看,可这些瞎子还是会复述一遍给那些脑中不瞎的人听的。” 众人也只是随口一说,倒也没有想太多,马上要做的事还有不少。 军团的墨者代表揭过此节,便提起了皇父钺翎投降之事,说道:“若是傍晚皇父钺翎决意投降,这倒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不若在言语中多问问他,对于这一次攻城战的看法,当局者或许看的更清楚一些。” “也好让各方诸侯明白,他们的那些土城,我们若想攻取,不过数日。若是城邑拦不住我们,我们便可长驱直入,声东击西、围敌之所必救,逼其野战,使之犹豫不敢战。” “巨子的意思,是尽可能能够俘获皇父钺翎。我们还是要布置一下。” 一直默不作声的隶属于督检部的一名墨者轻咳一声道:“确实需要布置一下……” 话中多有深意。 ………… 待傍晚,金乌未坠,彩霞满天时,城中的枪声已然停歇,泗上这边也很守信用的地停住了炮击。 这时候已然是优势巨大,几门炮已经运送到了凸角堡上,并且完成了加固。 工兵们挖掘堆积的羊坽土山,也已经快要完成,居高临下或者至少是平行的态势,城中的抵抗已无意义。 单独零星的抵抗,不可能对泗上占据的堡垒造成威胁。 集结兵力的反扑,在炮兵劣势下集结本身就会是个大问题。 双方约定好的受降的地点,就在堡垒侧面的城墙上,选取其中,左右各百五十步,这是火枪和弓弩所能射到的最大射程之外,流弹流矢或可中,但就算养叔复生也无能力在后面射出如此惊天一箭。 泗上这边,衣着相对而言最为华丽的先登营负责压阵,倒也没有换洗衣衫,就带着原本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洗了洗脸,各自持枪。 督检部这边选派了一些优秀的警卫,以及一部分技术高超、信仰忠诚的人,作为处置突发情况的随从,他们需要跟随在六指等人的身旁,防止对面忽然暴起伤人。 城下义师也都列阵,静静等待。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双方也各自派人到对面去检查一下,这时候轻易搜身是一种侮辱,而且带剑也是士以及以上贵族的身份象征,剑自然是不需要检查的。 要检查的,主要是一些火药出现之后的危险品,也包括小弩之类。 六指倒是不怕出什么意外,自己早年间跟随公造冶、骆猾厘等人学过剑,手段或许不及,但教他剑术的都是此时天下顶尖的剑手,想来皇父钺翎身边也无能近身格杀他的好手。 军团的墨者代表虽然通晓百家之言,但也不是文弱之人,也是从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早年间也曾替人报仇为生曾经担着不少的人命。 对面的皇父钺翎也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是希望自己生前的最后一刻是以最优雅的贵族身份离去的,对于专诸刺王僚这样的事,他觉得这不合贵族之义。 反正要死,若是死前还弄出借机刺杀这样的事,那可不好,再说也影响他的计划。 整个一下午,他都在酝酿自己的演讲词,就是要当着各国使者的面,做一回殉道的贵族,让天下人将来记起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失败的英雄。 身后跟随的几个人,都是心存死志的,决心以死殉道,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眼中所看所观的泗上军容,便和霞云落日乃至硝烟死尸并无区别。 他们的身后并无几名护卫,待时间一到,皇父钺翎昂首挺胸,用最为平稳的步伐,仿佛自己成年礼那一天一样,以一套无懈可击的贵族气度走向了城墙的中央。 高昂的头扫过对面的墨者,心中冷笑。 六指,无非商丘之贱民;身边的什么军团的墨者代表,以前不过是个杀人逃亡的侠士。 除了一些代表着军衔身份的佩饰之外,一身短褐,毫无气度。 皇父钺翎深吸一口气,心想早年间自己还年轻的时候,父亲执掌大权,那时候鞔之适还是个小人物,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捏死。 短短二十年,早年间的小人物竟可以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人之将死,皇父钺翎却没有太多的后悔,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天下无双的人才了,若是墨家不存,自己真的有可能恢复殷商荣耀,以宋之强欺凌魏韩齐楚也未可知。 “我这样的人物,竟要死在一群贱民的眼前,这不是我的失败,是上天要亡我啊。” 心中这样感叹着,默默地走到了城墙的中线附近。 皇父钺翎距离对面的墨家人物还有二十步,与那些墨家人物并立的还有各国的使者,皇父钺翎没有给墨家的人行礼,而是在等待对面诸侯的使节给自己行礼。 终究,他算是卿,非是大夫,更高于士。 站定之后,他便开始了自己慷慨激昂的说辞,从天下规矩到礼法大义、从尊卑有序到天下治乱。 说到最后,仰天长啸道:“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墨家暴虐祸乱天下,竟使平等,颠倒乾坤,必不可久,终会灭亡!若平等真为天志,那就让这昊天也亡了吧!” “今日我死,是为告于天下,天下尚且还有忠贞为天下之士,天下尚且还有不屈于墨家淫威之士,天下尚且还有敢于维护天下制度之士!” “我之功罪,就算是上天也不能够审判,况于你们这些低贱之民?” 他高喝之后,正欲自刎,却不妨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冷峻无情。 “这可由不得你。你必将受到被你残害的民众的审判!” 皇父钺翎只觉得自己肩膀剧痛,明白自己的手臂被身边那熟悉之人拿住,头也不回地骂道:“叛主之贼!” 之前提议他借此机会痛斥墨家的士人扭住他的手臂,淡然地说道:“我忠于上帝鬼神,民为神主,昊天上帝爱利天下之民,使得民众得利便为民意、即为神主。我从未背叛,你算什么东西,又凭什么做我的主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踢倒了皇父钺翎,踏住他的腰眼,用束带勒住了皇父钺翎的嘴巴。 摘下自己的士人之冠,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以一张藏了许久的、方方正正的、上面写着数字和姓名的、从得到那一刻开始几乎没有示人的硬纸。 第七十三章 演练 皇父钺翎被隐藏在他身边的秘密墨者所俘获的消息传到彭城的时候,适连叫了几声好。 墨家高层的人物齐聚,所剩无几的老墨者对于皇父钺翎的印象,还停留在宋国那个有点雄心野心的小辈身上,论起来墨子当年和宋公谈笑风生的时候,皇父钺翎还只是个孩子。 包括适在内,也从没有把皇父钺翎放在心上,区区一个宋国,比之天下还是太小了。 适所知晓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即便有雄主,即便变法了,又能如何? 周公分封的时候,就已经将宋国送入了死路,四周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大国林立,诸姬环绕,纵然日后征伐诸姬消散,被齐、越、楚、魏、韩包围的国度,想要挑战群雄,那简直就是做梦。 更况于宋国承殷商祭祀,如战国之七雄,除了燕国算是有点正统名分之外,剩余的哪个不是“乱臣贼子”?若有殷商祭祀的宋雄起,那是诸“乱臣贼子”起家的诸侯们所恐惧的。 如今赵、魏、韩、齐与泗上,大哥不笑二哥,论及正统哪有一个正统? 适希望皇父钺翎活着,无非是希望通过审判他,让民众参与到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之中:纵然你血脉尊贵,纵然你祖先可以上溯到宋戴公,那又如何?照样被尊卑有别之下的曾经贱民践踏在脚下。 至于皇父钺翎抛出了他所代表的意义之外的本质,对墨家上层的每个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没有他这样的人的未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七月末八月初,秋收已经开始,秋种开始准备。 适也明白砀山的防御不值一提,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固守孤城,就算这座城邑的防备无懈可击,那也不可能守得住。 给六指一个月的时间,那是最长期限,早于规定时限的半个月破城,也在意料之中。 审判皇父钺翎的事,可以先放一放,适拿出一份报告道:“从魏韩等地传来的消息汇总来看,我看魏韩出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报告上的内容,是汇总了潜伏在魏韩各地的墨者的报告和分析。 “西河卒一动不动,仍旧驻守在西河,并没有调动的迹象。” “魏韩频繁接触,倒是魏击自己跳的最欢,派使者邀请楚王会盟,我看这十有八九也是假象。” “魏国倒是动员了一部分河东的士卒农兵,但就数量而言,一点不像是要和我们开战。魏击这人虽然刚愎自用,但最起码当年也是攻过中山、伐过西河的人,论及知兵还是有些手段的。” “魏韩频繁接触,也不像是要对我们开战。楚王本身也并不想干涉这件事,我看这件事,大有斡旋的空间。” 若论起来,不得不说,宋国的政变扰乱了泗上的计划,先发制人的手段倒不是说不能用,而是之前没想到皇父钺翎会选择拼死一搏。 宋国富庶,土地膏腴,但是对于泗上来说却是鸡肋。 本身宋国和泗上的市场已经形成了共同体,宋国的粮食、原材料源源不断地供应泗上的手工业;泗上的手工业又源源不断地销售到宋国;大量的宋国人口逃亡泗上。 晒盐法的盐,彻底挤开了魏国的河东盐在宋国的市场份额;销售铁器回收农产品的运营模式,也使得宋国和泗上之间密不可分;更为重要的是之前的制法大会上否定了限制粮食进口的法令,使得宋国许多已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的贵族们对于泗上处于一种不反对求合作的态度。 这种情况下,宋国被墨家明面控制,反倒意义不大。 宋国是四战之地,要想在宋国维持直接统治,需要付出的成本太大,而且会严重影响泗上先南后北的战略。 包括之前放弃齐西南等决策,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宋国对于其余诸侯其实也一样是一个鸡肋的存在。 如果不瓜分宋国单独出兵,只为大义,若在春秋争霸之时,不是不可以,可现在不再是春秋争霸之时,要想出兵宋国有墨家的存在各诸侯都只能全力以赴。 但瓜分宋国这件事,墨家又不可能同意,哪怕楚国那边说的天花烂坠,在墨家看来宋国已经是泗上的盘中餐,这时候想要分去一部分再用你不分我就打你的态度,实际并无效果。 泗上这一次总动员,也是为了反击这种外交敲诈:打就打,谁怕谁。 除此之外,情报部门送来的情报汇总分析,让适断定了一件事:魏韩干涉宋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管农业稼穑之事的部首闻言便道:“巨子所言,若魏韩并无干涉之心,我看总动员便可结束,各自复归,忙于今年秋收秋种。” “总动员对于我们农业稼穑事影响极大,递交上来的报告显示,如果持续动员下去,今年秋种的数量就要减少大约三分之一,明年春种的数量还要再减三分之一。” “我们囤积的粮食,倒是足够我们维系一场五年的对峙,但是时间长久,于我们并不利,实在是消耗巨大。” 不只是主管农业稼穑事的部首对于这一次总动员颇为紧张,连同主管后勤、商业、手工业、财政税收等等部门的负责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不是说过不下去,而是这种总动员不可持久,真要是按照这种方式,要么彻底转入战时体制,拼十年放弃其余,击败各国诸侯;要么就提早解散这种动员。 泗上这几年的富庶生活,除了本身的技术优势和工商业发展之外,对于天下局势的判断以及更为合理的征召体系有极大的关系。 如果持续动员,泗上的经济必然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尤其是一方面总动员,一方面又不继续扩大辖地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如果总动员两三年能够攻下楚齐等大国其一,那还好,更多的人力物力和土地会缓解这种压力。 可现在只是在吓唬各诸侯,每一天动员起来的士卒消耗的粮食、布匹、火药就是个极大的数字。 这又影响到了明年的农业、工商业、贸易,确实难以为继。 适想了一下,解释道:“我们困难,诸侯更困难。我们总动员之下,凭借我们的人均生产力,依旧可以维系。但诸侯则不然。” “如果他们决心干涉,那么加上后勤、辎重、补给、民夫,至少需要三十万左右。” “我说这三十万,包括战兵和辎重、民夫、役卒的联军数量。而这三十万,也只能维持和我们在宋国对抗,想要击败我们只怕还要加征二十万。” 这个数字看似可怕,实际上真正的战兵没有多少,主要是后勤辎重,这是人数的大头。 历史上秦赵战长平,到最后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粮食撑不下去,再打下去明年就要闹饥荒。 而且泗上这一次展示了攻城的能力,五年前展示了野战的能力,诸侯之间勾心斗角,必须要合兵一处才敢与墨家对抗,否则会害怕被各个击破。 合兵一处,消耗的物资会成倍增加。 区区五十万包括役夫民夫的农兵想要铁壁合围,那也是空想,一旦露出空隙以泗上的战略机动能力就可以单独击破。 砀山一战,就是为了告诉诸侯,不要试图分兵,真要干涉宋国和泗上开战,做好合兵的准备。 兵力越多,准备的时间就越久,留给泗上的机会和破局的可能就越大。 从情报上得来的消息只能作为一个参考,也是在考验墨家高层对于战略的判断。 面对不少人希望这就解除动员令的想法,适可以理解,但又不得不多说。 “动员这么多人,对我们而言,可能只是经济凋敝,民生受到影响。但对于诸侯国而言,可能就是一旦不能速战速决,那么明年很可能就要出现饥荒和内乱,尤其是我们的道义如火传播的情况。” “国内越乱,我们的道义传播的越容易,这都是要考虑进去的。” “现在宋国的局势已经稳定,但我们暂时还不能撤销总动员,还要继续维持一段时间。” “我看这样,除了主力的几个军团外,剩余的动员兵力,在不解散建制的情况下,平均分配到各个村社,帮助种植收割,保证秋麦的种植。” “军中割麦,本为军务,以往郑周交战也曾互相割麦,我们义师的士卒也都是农民出身,割麦种麦也非难事。” “虽说从请报上判断魏韩未必出兵,但这种不出兵是因为各种因素作用下的结果。” “我们的动员、宋国局面的快速稳定、魏楚之间的矛盾、我们展示出的军力种种,缺一不可,互相作用,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如果我们现在撤销动员,那么在宋国这件事上我们的底线也就暴露无遗,对于今后的谈判斡旋,并不有利。” “宋国这件事,终究需要各国出面来解决。想要退一步,必须要先进两步。” “我们的底线,是保持宋国中立、各国不得干涉、承认宋国的政变。但为了让各国认同这个底线,我们要做出的态度是要比这个更进两步才行。” “商人售卖,还知道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呢。这种谈判,也是一样的道理,哪有直接给最低价的?” 如果持续动员,农业肯定是要受到影响的,即便是下达行政命令要求各个乡里村社都种植足够数量的土地,这也会因为人手不足导致极大的困难。 不过以这些年的存粮、以及如今的土地数量,就算减少一定的种植,在税收体系和物价体系之下,泗上这边可以比各诸侯支撑更久。 适望向了主管财政工商的市贾豚,问道:“商人那边情绪如何?” 市贾豚笑道:“商人重利,砀山之围的消息传来,他们奔走相告,都很高兴。” “物价自然稳定,自从几年前咱们打击过一次粮食投机之后,商人们也都明白,就他们那点资本,想要和咱们对抗,实在是自寻死路。粮、棉的物价如今都稳定,商人也很聪明,不敢投机粮食,因为他们的那点资本,想要投机囤积,我们只需要一个大仓的存货就能把他们压死。” “倒是之前有谣言,说我们要发行利天下债,这捕风捉影的事,自从砀山被围之后,打听到人极多,更多的商人手里捏着黄金和铜,想要投利天下债中,以求获利。” “商人对我们的信心充足,至少现在是充足的。他们可不会去管自己是出生在洛邑还是安阳;临淄还是郢都,他们需要的只是利益。如果战争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那么他们就乐于投资。” “其实我们都清楚,就算是现在,我们还没有真正的总动员。连利天下债和粮食价格管控法令都没有实行,这算什么总动员?” 商人重利,当年中山复国一事就展现的淋漓尽致。 中山复国,是墨家牵头,商人出钱、墨家出武器,愣生生把魏国在中山的统治终结。 商人才不会管中山复国对于利天下的意义,他们在意的只是中山君给出的专营权作为抵债的利益:盐、铁、马匹、毛皮这些东西的专营权,抵偿了当年商人的贷款。 如今泗上这边也是一样,宋国对于商人而言最大的诱惑,在于土地。 在保证一部分农民分到土地的前提下,大量逃亡贵族的土地都要被拍卖,这是商人们在意的利益,所以砀山被围宋国局势稳定的前提下,商人们对于泗上的征战是支持的。 同样是土地,在宋国和在南海的价格是不同的,在宋国若有千亩土地,种植燃料、棉花、粮食,依托着泗上的工商业消耗,那是稳赚不赔的。 而且宋国并不缺乏人口,尤其是如果墨家选择不接管宋国只是在保障自耕农、工商业者利益的前提下进行变革,农家所代表的那些失地农民的力量是不足以掀起大浪的。 只不过关于发行利天下债券的说法也只是个市井传闻,但从商人的关切程度上看得出来商人对于泗上的实力很是信任,只要经济不夸足以支撑,那么泗上就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泗上如今的工商业品的利润所得,大体上是一种三足鼎立的方式。 宋地齐西南淮水流域是一部分市场;泗上内部是一部分;南海以及南海周边的蛮荒地区是一部分。 只要泗上这边不出现败亡的表现,那么对于商业的影响虽然有,却也不足以伤筋动骨。 这一次泗上算是面临一次不大的危机,毕竟有点和各路诸侯开战的意思,适觉得这也算是一个演练。 动员、农业、工商业、民心、舆论等等一系列的演练,使得泗上的执政集团能够吸取经验,学会处理,以为将来真正开战做足准备。 商人阶层,墨家信不过,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求利。 就像是当年中山复国事,魏国的商人大量投资中山以牟利。 这事放在泗上,也是一样的,指望他们有利天下之心那未免太过幼稚。 只要有利可图,可能这边泗上正在和魏国交战,泗上的商人就能把粮食运送到魏国的城邑中。 然而只要泗上能够一直胜利,让大部分商人感觉这时候投资其余诸侯无利可图,那就足够。商人喂不饱,但此时的天下是个比烂的天下,泗上不是商人的理想国,却至少比诸侯那边要强。 第七十四章 以暴制暴 商人一贯如此,本国工商业强势的时候,他们是扩展市场的热衷者;本国工商业乏力的时候,他们是买办走私的主力军。 最大的商人谋利想的是奇货可居,和政治挂钩也是搏一搏可能一本万利的最高回报。 历史上战国乱世,有吕不韦奇货可居、有洛邑商人投资周天子的战争债券,到汉代吴楚七王之乱的时候也有商人投资汉中央政府或者叛乱的诸侯王。 战争是可以获利的。 马匹、土地、粮食、珠玉……这些都是可以变现的,后世周天子债台高筑的最大原因是打输了没有战利品偿还战争债券。 中山国如今复国成功并且暂时国内稳定的原因,是墨家出枪出力使得中山君复国成功,有能力偿还那些商人的贷款。 宋国的事也差不多。 泗上云集了天下各地的商人,之前给予皇父钺翎和宋国贵族贷款的商人也不少,今日适提及商人,就是希望借此事给那些商人一个教训。 一部分商人脑子清醒一点,就算借贷给那些贵族或者皇父一族,也是通过中间人,履行着泗上的法令,拥有缴纳了印花税的借据:这张缴纳了印花税的借据,意味着泗上的数万军队可以为此武装讨债。 另一部分商人则耍了一点小聪明,绕开了泗上这边的经济管制,直接贷款,只有彼此的契约并无印花税契据。 如今皇父钺翎被俘、众多贵族被俘或者逃亡或者战死,除了一部分要分配的土地之外,欠的钱还是要还的。 就算没有现金,那么封地的山川河流之类的,那还是要还的。 宋国和泗上不一样,注定了泗上的那一套“自然物归天下人”的“自然法道义”暂时不可能在宋国完全实施,最起码宋国现在还有公爵,而且泗上对于宋国的态度更像是希望宋国成为一个缓冲地、附庸国和经济殖民地。 换而言之,泗上土改的法理,是自然物归天下人,劳动改良后的土地劳作者拥有优先占有权,贵族的封地不具备法律意义也就是不合理,凭什么这块地就是你的封地了? 宋国土改的法理,是“贵族逃亡反叛、封地撤销,宋公以及询政院大尹集结民意,决定拍卖或分与民众”,这是一种人定法的法理,本质上是继承了分封制的那一套,只不过分封的人从士阶层一直下降到庶民而已。 一部分是因为泗上和宋国的情况不同,二则是宋国这些年经济发展已经有所萌芽许多小贵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三则就是这件事涉及到各国的态度。 基于这种情况,以及为了收揽天下工商业者的心,适是准备承认拥有印花税印章的借据的,并且会用那些贵族的土地进行偿还。 但是没有泗上印花税的借据,一概不承认,不予偿还。 这也算是故意为之,以后就算墨家和齐魏韩开战,商人想要借贷给他们,也得经过泗上这边。到时候是管还是不管、罚还是不罚,那就是一条国民大会通过一道法令的事,但你要不经过泗上就私下里贷款给他们,将来他们输了或者输的宗庙都塌了,泗上可不认这借据。 本身宋国的结局,泗上这边所计划的就是掺沙子,弄成一个松散的自治同盟,借宋国做一个试验田,将百家绑在泗上与诸侯相争的前沿,这里面的一些事就需要操作。 靠近泗上这边的,宋国的经济萌芽已经十分茁壮:该兼并的土地兼并了、没有土地的跑到泗上或是为农或是成为作坊工人,这种情况下暂时就没有必要动。 远离泗上这边的,贵族剥削严重,农家的所谓“真正平等派”的空想,在那里正可以用最暴烈的手段扫清那些残余。 对于宋国今后的规划,就是分为几个大区,区域内各自学派执政,有宋公和询政院在商丘的中央政府但尽可能削弱宋国的集权能力,墨家要控制宋国的军权和常备军,由各个自治区域按照人口和土地情况缴纳一定数量的军赋和税收,其余的随意折腾。 有印花税印记的票据主要集中在宋国中西部的一些贵族封地上,数量不是很多,墨家可以借一笔钱给农家以在他们要“真正平等”的地方还债,再用农产品慢慢偿还墨家。 剩余的地方,因为除了农家的真正平等派之外,别家并没有这种空想,那就可以拿出一部分没收的土地还债,尽快让宋国完成转型:自耕农和大型经营性农场相结合的模式,逼更多的人往泗上跑,让宋国成为泗上的原材料和农产品产地,以及工商业品的新兴市场。 只要能够做好这一点,就可以让宋国保持现有的稳定,可以让泗上将更多的心思、兵力、精力、干部用于楚国。 宋国地处天下之中,天下定则宋国定,宋国暂时有没有宋公那无所谓,天下若无天子,宋便无宋公;反过来宋无宋公,天下未必无天子。 泗上既然作为如今天下最大的资本拥有者,在前几年已经教育了一番商人们什么叫“合理竞争”,几个搞粮食投机和棉花投机的大商人被泗上充足的财力物力用最“符合市场竞争”的手段搞的家破人亡,剩余的也都开了眼,知道那些东西不能动,哪些东西可以动。 现如今泗上的手段更为精纯,商人们的态度也越发明朗,最起码泗上这边的法令是以人为主体的,有法可依的,总好过别处诸侯。 市贾豚明白适的意思,也明白适询问商人态度的意思,无非就是看看商人的态度,这算是一次预演。 现在的局面是魏国在远处摇旗呐喊,大有号召诸侯干涉宋国共同会盟的意思;泗上这边也前所未有地动员了一次,喊出了如果各国干涉宋国墨家必将为大义牺牲最后一个墨者的口号。 真正明白局势的人并不多,多数人看到的就是大战一触即发的前景,这种情况相爱只要商人还对泗上有信心,并且还有支持并且渴望牟利的想法,那么这对泗上而言就是最大的胜利。 泗上兵员的基本盘是泗上大量的新兴自耕农良家子,庶农工商联盟反贵族制度的号召得以实行,只在于商人的态度,不只是泗上的商人,还有齐楚燕韩赵魏秦各国的商人。 农夫的天下,除非从军,否则都在百里之内;商人的天下,则是南楚北燕,他们是墨家可以依仗的在泗上之外的一大助力。 如果现在这种局面上商人暂时支持,可以预见就算将来真的打起来,商人也会选择站队在泗上这边。 至于是否持久,不在于泗上的道义多么令人向往,只在于泗上能否带来胜利的曙光。 由是适便说道:“我看这样,将那些通过泗上缴了印花税的借据持有人集中起来,由市贾豚出面和他们谈谈。宋国那边再由我们说一下,他们的债务是要偿还的。” “整理一下具体的借贷人的封地所在处,要注意封地是不能还债的只能分掉,只能用那些贵族的私田。” “剩下的就可以慢慢谈。宋国的事,也可以慢慢解决。主要还是看各国的态度。” “真要是各诸侯决心干涉,那倒简单了,直接法自然利天下,宋与泗上一视同仁,也就不需要非要两种制度了。” 说起来各国的态度,有人起身道:“从楚地传来的消息,我们的一些人在楚国被扣留软禁了。” “在陈蔡郢都等地还好,楚王并未下令。但在一些楚人贵族的封地,我们派去测绘以及公开活动的同志被扣留。” “这件事,又该怎么解决?” 适哀叹一声道:“楚国现在是暗流涌动。楚王变法,触及了贵族封君的利。贵族封君其实很希望楚王和我们开战,若要开战就需要内部平稳,就要像贵族封君妥协。” “我倒是不怕别的,就怕是楚王不欲战,而封君欲战,到时候杀掉我们的人,竭力防备我们和楚王的和解。” “以下逼上,倒逼开战,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件事确实需要尽快解决。” 分封制之下,以下克上的原型和变种始终存在,这也正是适所担忧的。 适话音刚落,高孙子后主管督检部的自苦以极派的领袖便笑道:“巨子多虑了,这也简单。” “以利天下的恐怖,对抗害天下的恐怖。” “哪个贵族敢动手,那我们就做点大动静,孩童妇孺无罪,不杀全家,但动手的人以及下令的人,保管一个都活不下来。” “杀一人以利天下,当然杀得。他若动了手,我们还要为了大局妥协,未免让天下诸侯忘了我墨家曾经多以武犯禁之侠士,也忘了我们当年可是背着刺杀了楚圣恒王的名声,到时候杀起我们来更无顾忌。” “当然,这件事还是要看楚王的态度。不管是楚王在犹豫也好,还是迫于贵族封君的压力不能够直接说不干涉也罢,单就扣押我们的人这件事上,楚王必须要表态了。” 第七十五章 共商大事 让楚王现在就表态不干涉宋国,不太现实,局面还未稳定,各国还在观望魏韩的态度,楚王在内部也必然面临着贵族的巨大压力。 但那些派出去测绘的人,当初说好了可是为了继承大禹遗志,一切与战事无关,这是各国都承认了的。 这件事楚王还是可以下令禁止伤害的,只是现在迟迟不下令,怕也是有用墨家安抚贵族的意思:战或不战,未可知,请贵族们稍安勿躁。 自苦以极派的意思也是简单明了,以暴制暴,以恐怖对抗恐怖,以杀戮对抗杀戮。 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最好的办法,就像是抢劫杀人一样,讲道理固然有用,但抓到后判处极刑更为有效,用死亡的威慑来让对方投鼠忌器。 重要的是墨家确实有依靠刺客杀贵族的能力,适考虑一下道:“这也的确是个办法。” “一方面和楚王交涉,另一方面以恐怖为威胁,他敢杀我们的人,我们就杀他们,贵族们未必齐心。” “只要不齐心,那么这件事就大有可为。” 众人点头称是,也确实如此,只要贵族们不齐心那便有操作的空间。 楚王若下令不得伤害,如果所有的贵族齐心动手,倒逼楚墨开战,那怎么讲都没有用。 但只要有人因为这种死亡威胁而退缩,这件事的意义就不同,少数几个贵族选择动手,楚王便可以用违抗王命的理由动手收拾贵族,正好集权。 这件事要做就要赶快,皇父钺翎既然身上沾着血,那这也是个杀鸡儆猴的鸡。 当年田午是屠了武城以求拖住泗上追击的脚步,枪决田午的警示是为了天下诸侯以及大夫们考虑一下后果,不要轻易再做屠城的事。 今日枪决皇父钺翎,除了要让高高在上的贵族被底层践踏在脚下的矫枉过正外,更多的也是一种威慑。 贵族们不齐心,也未必就一定敢于殉道,只要还没有彻底翻脸,他们也不敢动手杀墨家的人。 泗上内部的事情讨论完毕后,便又提及了这一次宋国的善后事,也就是百家学派进驻宋国,分政分权自治的事。 ………… 自从四五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农家的人便在泗上常驻,一部分农家子弟加入了墨家,另一部分则继承和发展了农家的道义。 这一次宋国的混乱中,农家的人也算是弄潮之人。 发展后的农家道义和墨家的道义逐渐开始出现了分歧,而且这种分歧是从一开始就有、且无法弥合的。 以泗上的村社为例,合作社制度的普及,使得农家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是墨家认为,泗上不足以作为整个天下的例子,因为泗上的军力足够并且掌握政权,所以可以如此。 天下别处的农夫大部分被困在土地上,他们对于大义天志的了解,并不足以支撑他们直接越过这道坎。 换而言之,泗上认为宋国的土地兼并、民众失地逃亡做工、流佣和雇工的人数越来越多,这是一种有利于天下的事,并且是支持的。 但是在泗上,为了保证兵员,以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使用合作的方式逐渐改变村社的形态:即土地集中使用是正确的,但土地集中于谁的手中是个问题。 农家最开始期待的模式,是贤者与民并耕、市贾无二价,以劳动量作为一种等价物,进行无利润的交换,譬如我种粮食所消耗的劳动换取同样劳动纺织的布匹,这样谁也不吃亏,做到真正的公平。 这也是因为双方所代表的阶层利益不同产生的分歧。 墨家自从适执掌以来,代表的是手工业者、城市小市民、工商业者的利益,兵员的主力是手工业者和自耕农,并且对于将来的构想是对外扩张、通过兼并土地和市场开拓,渡过艰难的“棉吃人”、“蚕吃人”的阶段。 农家最一开始代表的,却是无地农民的利益,这些农民承受着三重剥削,尤其是泗上之外的地方,承受着贵族君侯土地封主的剥削、承受着商人操控物价的剥削、承受着泗上手工业品倾销的剥削。 他们反对商人,嫉恨商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商人通过和贵族勾结,就像是盐一样赚取高额的利润,农夫本就需要承担军役和劳役,再加上这种支出,随时处在破产逃亡的边缘。 宋国靠泗上太近了,新时代的苦难在宋国上演的也越早,譬如靠近泗上附近的土地大量兼并,用于经营,提供泗上所需的农产品和原材料;泗上对于这件事也是一种默许甚至于支持的态度,因为泗上缺乏廉价的劳动力人口,宋国兼并土地,泗上发展工商的同时稳定泗上的兵员基石,一举两得。 这就是农家和墨家的分歧,也是经过发展之后农家所代表的利益:因为种种原因无地失地的农民。 适觉得等量劳动交换以至于市贾不二价的想法,是标准的空想,但他们自称的真正平等派倒也没有错,但是这么搞不行,也不符合此时市场无限、土地无限的情况。 那场大辩论之后,农家看到了一条新路,也就是泗上那边的村社合作制的路,他们便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泗上之外,希望通过宣讲从而越过泗上认为必须要走的过程。 因为之前是有公田制度的。 诗曰: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这种井田制下的集体劳作,在村社中仍旧有很强的残余,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直接跳到泗上这种模式? 譬如在村社中宣传鼓动,直接发动暴动、利用宋国大量失地农民集结于城邑的现实,直接暴动夺权,通过刺杀贵族、武装农夫的方式,一步到位。 对此,农家和泗上是有过沟通的,但泗上的态度很明确,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一度闹的农家和墨家之间的关系很不愉快。 适也苦心孤诣地和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谈过,说泗上的情况是不可复制的。 其一,墨家在起事之初,就有四五百集结了天下精华的底子。 其二,当年魏楚争霸、齐越相争,为墨家在泗上发展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其三,墨家是先解放了大量的自耕农,分给他们土地之后,再逐步利用利诱使他们选择了合作制度。 其四,依靠少数人阴谋刺杀之类的办法,并不能够解决问题。 泗上的意见是既然现在泗上已经开始了建设,不如农家的人在泗上一同合作,依靠泗上的军力物力,逐步发展。 但农家的人并不同意,他们认为时机已经来临,在宋国完全可以干出一番大事,对天下农夫怀有极大的幻想,认为他们振臂高呼必然云集响应。 泗上则认为农夫被困于土地上,数百年的制度之下,他们的见识注定了不可能一呼百应,这纯粹是空想。只能通过泗上模式,利用政权建设和军事武装,一点点转化发展。 而且对于农家在夺权之后的计划,墨家也全然不同意:重农抑商,标准物价,甚至于反对靠近泗上的大量经营性的大片土地。 双方的分歧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个很简单但却无法解决的分歧。 即,墨家所谓的九重乐土之说,就宋国泗上附近这种模式的一重,是不是可以直接跳过去? 包括土地兼并经营、工商业雇工发展谋利种种,是不是一定要经历?可不可以直接一步到位,利用村社公田制度的残余,直接跳到土地归民众集体所有的这一步? 旧时代有苦难,新时代也一样。 就像是那些因为失去土地被迫逃亡泗上的农夫一样,问问他们,喜欢在城邑做佣工吗?他们当然不愿意,他们更希望有一份自己的土地。 甚至于不少人感慨:还不如回到礼法时代呢,最起码那时候自己还能安稳地做个农奴,耕种公田之余还能保障自己的土地所有,土地不准售卖。 到现在,田亩变革,宋国的土地可以买卖了,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没得办法,只好逃亡泗上来做工开垦。 农家看到了这种苦难,也从之前的苦难中吸取了教训,震聋发挥地喊出了十足空想的“市贾不二价、劳动量为等价物交换、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耕者有其田”的口号,然而注定了他们的口号是要失败的。 而且稍有不慎,反倒会被君王利用,成为重农抑商的思想来源。 之前农家在宋国发展迅猛,甚至于提出了自己的政治口号。 即取缔当年为了宋国将来内乱的君子院和庶民院之别,所有人都可以推选贤人按照人口比例进入询政院;土地归属于全体宋国民众所有;限定最高物价;甚至极为激进地喊出了一个“在真正平等之下国人共政的土地公有的宋国”的口号。 论起来如今墨家的思想和农家的思想,看似很像,实际上早已经分道扬镳,墨家现在是宁可走最残酷的现实,也不走看似美好没有物质基础的空想,并且一直在论证这一重乐土发展的必然性。 只听口号,似乎和墨家很像,但考究细节,又全然不同。 原本农家的计划,是利用戴氏和皇父氏的矛盾,趁着询政院重选的机会,一举夺权,实行变革。 然而事起突然,农家的计划旁落,墨家既然选择了动手和出兵,农家也立刻响应。 因为墨家不准备直接管辖宋国,加上宋国的局面造就了大量的支持农家的人口为基础,所以这一次农家在宋国的势力更加牢固。 墨家的想法,则是既然农家在宋国的势力已成,那么宋国的局面就要分开来看。 靠近泗上的地区,萌芽已经出现,而且迅猛发展,旧制度所剩无几,而且为泗上源源不断地提供粮食、廉价劳力和原材料,宋国东部是不能动的。 远离泗上的地区,萌芽还未萌生,贵族以及依附于贵族的商人压迫民众太苦,那里的旧时代残余也最深,正适合农家这样暴烈的手段彻底扫清。 而且想的就是让宋国成为一个个自治的联合体,农家既然不认可泗上的路线,那就不如做盟友去宋国发展,借他们的力量扫清宋国西部的旧时代残余,又保留东部的新时代萌芽。 因而当砀山城破之后不久,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就再度被邀请,连同其余学派的一些人一起参加一次晚宴,商讨一下宋国的未来。 第七十六章 争吵 许析非是不明白墨家的意思,宋国这件事明显是准备借宋国将和墨家在那场大辩论后和解的学派绑在一起。 四年前的辩论有与墨家和解的学派,也有与墨家彻底决裂的学派。 虽然就农家的行动纲领问题这两年墨家和农家闹的不是很愉快,但至少在宋国双方还是可以合作的。 许析倒是乐于如此。 农家在泗上的地位有点不尴不尬,没有这个民众基础,在泗上就很难发展。说是一起合力利于天下,农家在泗上这边又不能进入核心决策层,中层官吏也都是墨家的人。 有时候许析就觉得,农家在泗上就是个陪祀的神像,不尴不尬。 当初农家在宋国的计划,墨家极力反对,其根源就是“未来”的问题。 不谈远的那些治国方略,按照农家的计划,在宋国询政院大尹即将重新推选的时候支持戴氏一族,发动失地流亡到商丘的农夫暴动,或者直接动手刺杀那些旧贵族,从而夺权变革。 单单是这一点,如果宋国是个孤立的、和天下毫无关联的一隅之国,或可行;可天下之间不是孤立的,农家没有考虑各国干涉的后果,以及这么做会把墨家拖下水的问题。 墨家有墨家的计划,农家有农家的想法,这也正是墨家一直希望农家能够融入墨家、批判空想的等劳动量交换的想法,围绕着共同的目的一同努力的原因。 现在砀山已经被攻破,宋国的事即将稳定,墨家这时候邀请当年和解的百家共商大事,许析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农家出力少了些,按说这一次宋国政变农家该唱主角的。 等许析带着弟子去参加晚宴的时候,许析见到了不少其余学派的人。 譬如杨朱的弟子孟孙阳;管子学派的田无伤;楚国道家的长卢子;三晋中原道家学派的尸佼等人。 这些人都是些老面孔,多数都是早已名扬天下的人物,哪怕是相较于孟孙阳尸佼等人名声最不显的长卢子,也曾留下过杞人忧天而答的故事,和列御寇交好。 除了这些老面孔之外,许析还看到了一些新人,应该都是这些人游历四方新收的弟子。 尸佼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互相介绍的时候,许析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尸佼在卫国收的弟子,也是公族之后,单名一个鞅,尚未及冠故而无字。 对于这个叫公孙鞅或者此地不是卫国当称之为卫鞅的人,许析也不在意,如今百家争鸣,各国的落魄贵族或者士人子弟游学者多矣,名声不显,难入这些人之眼。 这一次既然是学派之间的晚宴,墨家这边当然是要巨子出面,一些墨家的高层人物也都聚齐。 考虑到各个学派的习惯,也没有采用墨家那种过于平民的桌椅板凳的形式,而是用了跪坐分餐的方式,以示尊重对方的习惯。 各个学派的大佬们跪坐在前,众心腹弟子们跪坐其后,主位是墨家众人,下首也是相陪的墨家众人。 学派交流,也无需丝竹管弦之乐。 适也没有那些客套话,便直接说起来宋国的事,又谈了谈宋国的混乱给民众带来的损害等等。 这些学派,哪怕是和墨家矛盾道不可弥合的儒家,那也是讲究仁义的,只不过各家的仁义不尽相同而已,可对于天下安定黎民安康的心却是差不多的。 可心思是心思,利益是利益,仁义不尽相同,道义也不尽相同,适琢磨着今晚上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等适说完,许析便先道:“适子之言极是。如今宋国已定,宋国今后该怎么样才能够使得民众富足得利,这正是我辈应该考虑的,也是应该投身其中的。” 适点头道:“这正是我墨家邀各位前来的原因。我们墨家出兵宋地,只是为了履行当年的盟约,应宋询政院以及宋之万民所请,一旦事成,便要撤军,各国不得干涉,我们也要以身作则。” 许析起身道:“宋国事,坏就坏在有君子院、庶民院之分。君子院执政,入其院者,都是贵族公族,墨家一直说义即利也,他们的利和庶民的利自然不同。” “若庶民渴望不征不战,君子院却有否决权,那这庶民院竟是何用?” “泗上亦无庶民院君子院之分,依旧繁盛富足,我看宋国欲定,第一件事就是要取缔君子院,全民选出贤人,共同议政。” “既如宋地五十万民,不论贫富有无恒产,皆可推选,这才是集众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为民。” 适暗自摇头,心想许析还是没看明白泗上的模式,泗上可不是真正的万民共政,而是有墨家这个组织牵头。 他也明白许析的想法,以农家的理想来说,宋国分为君子院和庶民院,那就明显不对也不合理。 如果能够不按财产全民议政,取民之粹,到头来占据绝大多数人口的封地庶民、自耕农肯定会站在农家这一边,利用人口数量的优势取得执政制法的权力。 这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不行,而是以现在的受教育水平、民众的参与度、交通信息的传播速度,这明显是不现实的。 小国寡民还好,可宋国也算是千乘之国,这么搞肯定是不行的。 宋国出这样的事,是一种必然。 礼崩乐坏之前,礼法可以维系一个诸侯国的统治和法理,层层分封之下,君侯就是最大的封主,以此构成一个国家。 礼崩乐坏之后,急需一种新的模式来维系一个国家。君侯和贵族的矛盾、贵族和平民的矛盾、君侯和平民的矛盾三方或是对立或是合作,新模式有很多的解决办法,譬如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然而这对于宋国而言是种奢望,君侯无权贵族林立,谈何集权? 二十年前给出的办法,就是用询政院作为连接君侯、贵族、庶民之间的桥梁,以此维系一个宋国的存在。 当然那时候是包藏祸心的,实权封地贵族存在的前提下,这种询政院肯定要成为限制集权的嘴炮勾心斗角地。 适不希望宋国集权,也不希望宋国做过于激进的变革,对于宋国还是要想办法分权,弄成一个地理概念,不允许也绝不准允许出现“宋国人的宋国”这样的概念。 适此时反对许析的想法,可却也没有直接表露出来,他想看看其余学派的意见。 有些话不需要墨家出面说。 果不然,杨朱学派的孟孙阳起身道:“公言虽好,却不能实现,一如墨家常言的冬日太冷拉近太阳一般。” 许析哼声道:“只怕你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之时,竟让万民共商大政,竟要均分土地财物吧?杨朱之学,人人利己,倒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人人能利的了己。” “如贫苦无依与人佣耕为婢奴者,所忙所禄,皆为他人,如何利己?既说上古之时,神农未生,茹毛饮血,无有种植,那土地便和山川河流大海一样属于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土地以生存活下去,这是伏羲女娲造人之本意。” 孟孙阳亦正色道:“我的话,非是为己,也非是为了我杨朱学派之义。泗上可以做的事,宋国未必行。” “但以泗上论,数万墨者,同义同心,使得每一处村社都有一两名墨者。教师先生遍布从陶邑到淮北,识字者众于天下。” “敢问宋国,识字者几何?知长远利益者几何?知权衡利弊者几何?” 管子学派的田无伤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泗上如此且不能够一切都万民共政。泗上墨家依旧在万民制法大会上有最终的否决权,若不然当年禁止粮食进口法令就要通过,到时候泗上的工商业必受影响。” “你们农家要市贾不二价,不晓轻重之术,不知经济之学,你们尚且不懂,况于民众?届时宋国只怕只重眼前之利,长久看反倒是民众受苦。” “依我看,泗上的做法是对的,但是民众要二十年才能够感觉到利益所在。工商不发达,农夫终究还是要苦,若是土地全部均分,民众短期得利,长久看并无大利。” 许析冷笑道:“宋贵族之封地,多有贫苦无依者。只有份田,一年劳作种植土豆地瓜,也仅够饿不死。剩余时间,要耕种贵族之公田,或是与贵人佣耕。” “春日要种,秋日要收,夏日要服劳役,征战要服军役,赋税要缴,盐价多高,到头来一年所得竟不抵税,还要借贷。冬日放贷者相逼,只能逃亡。” “既说长利,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利可谈?” “如你所言,那贵族的土地就不用动,反正土地集中在一起产出高,是好的,对吗?”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对。以自然之法、上古之义,山川土地皆归于万民,凭什么贵族就要拥有封地?谁给他们的权力让他们占据那些土地?便不谈利,只谈义,他们占据土地难道是对的吗?” “天子拥有土地,那天子的土地又是从何而来?上古之时,没有天子,土地难道就已经定下来是归属于将来的某个天子的吗?这何异于从别人的手里抢夺走财物,说这是自己的,自己愿意分封给谁就分封给谁吗?” 第七十七章 崭露头角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说歪了,马上又要争吵起来了。 在土地应该归谁所有的问题上,墨家和农家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由天志和法自然的推论,得出上古之时没有天子,神农未生尚无种植,那时候土地便不属于任何人,由此继续推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纯属扯淡的结论。 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就在于土地从贵族手里夺回来之后怎么办? 是均分小农?还是想办法让土地兼并经营?是抑兼并?还是不抑兼并?亦或是是不是可以天下直接学泗上的模式由贵族封田公田和村社公田制度,越过兼并阶段,直接进入到合作村社制? 现在横亘在农家和墨家面前的,是一道深坑。墨家认为,这道深坑虽然黑暗,但比之王公贵族的旧制度还是要好,要去对岸,就得走进这个深坑,再爬出来。 农家认为,你看天上有道彩虹,那是春秋村社和公田的残余影像,虽然这道彩虹是虚的,但是我们可以直接顺着彩虹架个桥越过去,再不济我们就不过这道坑,就在坑这边把天下分为小农怡然自乐的生活,不想着去对岸了不行吗? 墨家则认为不去对岸不行,对岸才是真正的乐土,所以为了去对岸,要跳下眼前的这个深坑,不但要跳,还要拉着天下人一起跳、推着他们跳。 宋国的土地制度,肯定是要变革的,但是以哪种道义为基础变革,这是个大问题。 秦国的授田制,那是耕战体系,土地不得买卖只能授予,在没有一个强力的执政集团和物质科技基础允许全力发展工商业、有计划地征调人口进入工商业的能力下,那就是阻碍将来发展的。 农家想搞的,也是土地不许买卖、人人都是小农、重农抑商、空想的等量劳动交换的小农空想,这是墨家绝对不能接受的。 但宋国的土地制度肯定要变革,要把贵族的田地分掉,这是必然的,因为贵族分封制度已经严重地影响了生产力的发展。 最起码从泗上的利益上讲,宋国不分地,民众中可以算得上是人的也就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人怎么可能比得上全部的人买的布匹铁器等工商业品多? 但同时,如果人人都是小农,泗上的工商业发展从哪弄到足够的廉价人口?从哪得到足够的原材料和粮食供应?泗上的人口本就捉襟见肘,而且要保证兵员数量的同时又发展工商业,注定了泗上就不可能允许土地兼并出现动荡,失去农民这个最大兵员的支持。 那就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弄人,人越多越好,靠生,太慢了。 这个平衡,把握不好,那就要影响将来的发展。 宋国东西发展不均衡、萌芽的商品经济发展程度不同的结果,使得墨家很希望农家去西部扫清那些旧时代的残余、但东部要保障萌芽发展,这就注定了要让宋国的局面呈现一种“连城自治、各县自有律法制度”的景象。 适适希望道家的人,尤其是道家学派的变种如杨朱管子等学派的人执掌宋国东部的局面。 本身无为而治就是个很深奥的学问,若工商业发达,无为而治那就是自发地向外扩张;但反过来如果工商业极差处在一种半殖民地的原材料提供者的地位,那么无为而治本身就是将本国推向火坑的政策。 在这原本历史上黄老学派中的一派一直在调和儒墨之间的矛盾,这一次墨家不便出面来和农家的人唱对台戏,故而希望别家的人站出来谈谈这件事。 适既沉默,墨家其余的人也不说话,许析的话占据大义,倒是让场面有些尴尬。 正在尴尬的时候,管子学派的田无伤起身道:“许子勿急。” “岂不闻,夫天不坠,地不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人有治之,辟之若夫雷鼓之动也。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视则不见,听则不闻,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此位置道也。” “道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气一般,洒乎于天下。凡事皆有道,便是天下经济,也自有道。” “此道如手,操控市贾,只是看不到。” “若棉贵,则明岁种棉者必多;若粮贵,明岁种粮者必多。你们农家想要市贾不二价,那是悖道而行之,必不可久。” “故仲尼言: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舜之政,无为而得之。” 许析看了适一眼,沉声道:“仲尼言无为而治者舜也,墨家却言舜之政,以今而观古可称之为善,若以舜治如今天下,不可称之为善也。” 适本来是不想出面,是希望道家学派的人来阐述这个问题,如今许析扯到了墨子当年谈及的话,适也不得不说。 由是适笑道:“此言得之。子墨子言,仲尼之言,亦可有称善者。” “如泗水,自胡陵观之,则向南也;自彭城观之,向东也。舜之政,若无帆之船,顺水而流。以舜之时,若船于胡陵,向南;以此之时,若船于彭城,向东。” “子墨子所言舜之政,说的不是无为,而是说顺天道而为的具体。都是放任水自流之,在胡陵向南,在彭城向东。如果在彭城,却非要学舜帝将船以向南,那就要碰到岸边不能前行了。” 这话等同于什么都没有说,就是在和稀泥,许析反问道:“如你所言,那么如今天下王公贵族拥有封地,庶民穷困无有安身,如此就算是无为而治吗?” 适摇头道:“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不对的,就好比一艘船行于水中,非要逆流而上。如今拉纤船夫以及船帆俱不在矣,却还要认为船应该继续逆流而行,这不是可笑吗?” 许析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问一句,墨家是否支持宋国庶民分到土地、破井田开阡陌吧?” 适正欲回答的时候,尸佼道:“我有弟子,对此颇有想法,不妨让他谈谈。既是共商大事,凡可称之为贤者皆可谈。我这弟子虽未及冠,但也可称的上是贤人。” 众人明白尸佼这是在趁着这个机会捧一下自己的弟子,不少人均想,这年轻人就算有才华,却也不过十五六岁,又能有何见地? 可转念又想,适当年在商丘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这倒不好说。 众人也不多说,尸佼身后站出一未及弱冠的弟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身材高大,但是肩膀大约是还未成年的缘故尚且有些纤细,自带着一股贵族子弟的气质,冲着众人一拜之后道:“鞅有一言。” “昔者,西门豹治邺,挖掘水渠,民众多怨。西门豹言,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百年之后乡亲父老始思我言。” “如今尚且不及百年,区区二十载,漳水大治,民众得以灌溉,邺地富庶为魏之首。” “昔年怨言于西门豹挖掘水渠的人,如今都羞愧于当初的言论。” 这年轻人落落大方地看了一眼许析,又道:“许子适才说,宋国应该做到真正的万民共政,询政院由万民推选出来,一切政令皆由民意。我只问,若遇到西门豹治邺之事,民众是否会同意挖掘水渠?挖掘水渠,这件事到底是对民众有利还是不利?” 适没有看这一次的名单,只知道各个学派的头目领袖都带着自己的中意弟子前来,并不知道此时说话的这人就是卫之公族名鞅者,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口齿伶俐的年轻人就是原本历史上名扬天下影响了诸夏千余年的人物。 在适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言论倒是有趣,避开了刚才一直谈及的“大义”,而是谈到了最基本的利益,又把问题拉回了民主、民粹还是墨家这种形式的民主集中的政治体系。 许析之前所谈的民众直接参政制定国策的想法,不管说出花了,这时候也是一个空想,彻彻底底的空想,没有物质基础和物质条件的空想。 只一句话,问的许析许久不能言语。 关于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在天下流传很广,墨家的说法是当时西门豹念了两句诗感慨一下自己就算不被民众理解也要为民众的利益做事;而魏国流传的真正版本是西门豹说民众愚昧只能享受结果不会考虑太远。 此时尸佼的这个年轻弟子采用的是魏国流传的那个版本,这个问题也确实问的许析无法回答。 年轻人趁着许析发愣的瞬间,即刻乘胜追击道:“许子再想:倘若治宋,宋之东灾荒、而宋之西丰收,若问宋西之民,可否愿意将粮食征集送往宋东,宋西之民可会愿意?” “许子又想:倘若宋东之民不愿意、而宋东之民愿意,各有半数。若是征粮调剂,则顺从了宋东之民意,而违背了宋西之民意,那么这到底是顺应民意还是违背民意呢?” “再三,如丹水之孟渚泽,若开垦出来,则可得上田数十万亩、下游更无水旱之灾。可治理孟渚泽,丹水流域的民众必然愿意,然而睢水、泗水、沙水等地的民众未必愿意。若以民意论,睢水泗水沙水民众多而丹水民众寡,到时候便不同意治理孟渚泽,那么这件事是不是要顺从民意?” “此四者若不能解决,则许子所言的,不就是空想吗?先不提开阡陌破井田之事,便只谈国政,许子之政,适用于小国寡民,却不适用于千乘之国。况且,即便小国寡民……江汉诸姬无罪而楚亡之,天下之内,哪里还有真正的鸡犬相闻不相往来的民寡而国小者呢?” 第七十八章 建功立业 十六岁的卫鞅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内心也是咚咚直跳,紧张兮兮。 此时没有稷下学宫,也不太可能再有稷下学宫了,泗上的崛起,使得诸夏的学术中心难移,原本齐鲁、魏西河两分天下士的局面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泗上就是如今诸夏的学术中心。 想要成名者、想要名动天下者,看似最捷径的道路,也就是在泗上成名,一朝成名,便可为天下所知。 卫鞅是尸佼的闭门弟子,才智聪慧,自小就喜好刑名之学。 李悝的变法、吴起的变革、邓析的竹刑种种这些,他都有射猎。军功爵本身就是三晋开的滥觞,赵子的那句田十万算得上军功爵的始祖,受此影响之下的卫鞅所学的一切都有着环境的印记。 他天资聪慧,年少有志,渴望成名,建功立业,所以他没有游学来泗上加入墨家,因为想要在墨家内部成名太难了——墨家的理论体系已经稳固,后继者最多也就是修修补补以辙前车,而且在墨家内部森严的组织纪律下想要一举成名如吴起曾经那般实在太难。 士人身份想要成名,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泗上,但不要加入墨家,因为一旦加入墨家那么这辈子就只能成为组织内的一员,如同大海的水滴。 大海广阔,万人赞叹,可却没有人会赞叹大海内的某一滴水。 在泗上之所以能够成名,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墨家巨子不管是墨子还是禽子亦或是如今的适,他们首先是一个学派的领袖人物,其次才是泗上这个政权的执掌者。 术业有专攻,被人称赞两句当然是好的,但被不同身份的人称赞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各个学派的人如今多聚在泗上,只要能够得他们一两句赞赏,亦或是能够将他们中的一人驳的一时语塞,那么从楚之苍梧到燕之孤竹;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荒漠,数年之内天下必闻其名。 他的先生尸佼不是墨家的人,只是在宇宙观上和墨家有些可以沟通的地方,宇宙这个概念也是尸佼最先提出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尸佼给出了宇宙的准确定义,即为无限的时间和空间。 若真的给他安个学派的名称,他算得上是杂家,倒不是吕不韦的那种杂,而算是儒墨相争的中间产物,算是道家调和儒墨吸收儒墨学说的杂家。 他也是最早给出了“民为水、君为鱼,水无则鱼亡、鱼亡然水仍存”的理念,并且在历史上为后世的孟子发动的儒家的改革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只不过他这个杂家,却又支持绝对君主制,而他的闭门弟子卫鞅恰恰也是三晋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可谓是忘年之交。 毕竟三晋最先开启的变革,军功爵授田刑法之类的手段都源于三晋,很多理念上尸佼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和墨家有些不太一致。 在适修正墨家之前,墨家的道义算是变种的利维坦,而且当时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所能想到的制约君主的手段使用类似于宗教的上帝鬼神的监督,迫使君王不去作恶。 尸佼的想法受墨家原本的道义影响很深,但墨家除了变种利维坦的道义之外,还有更多的爱民利民之类的想法,随着时代的变迁,民众的力量逐渐觉醒,君主和贵族的矛盾日益加剧,这使得墨家也倒逼着儒家改变,最终道家也受双方影响并有部分人试图调和双方矛盾,也最终开启了百家争鸣的时代。 四年前的大辩论上,尸佼和适探讨了空间和时间,探讨了上下左右这些方为的“相对性”,为墨家的大地是圆的的理论做了最后的补充:因为上下左右是相对的,而在无限的空间中上下左右并无绝对的意义,所以就算大地是圆的,脚下的人的头顶仍然是上,而非下,也就此解决了许多士人的疑惑——如果大地是圆的,那脚下的人岂不是头朝下? 可以说没有尸佼关于宇宙、空间和时间的论证,墨家关于大地是圆的的学说走向整个九州是有些难度的,因为适的符合这个时代的阐述能力肯定是不如尸佼的。 这是宇宙观上的一致,只不过放到尘世间的政治理念,双方的分歧其实很大。 在逻辑上学、宇宙观上,尸佼和墨家走的很近,譬如《墨辩》中一直强调的实际与名称的统一、时间和空间的连续不可分割、相对与绝对等等的概念,这一点既可以说是受到影响,也可以说是尸佼有自己的理解。 同时对于墨家的尚贤、罢不肖、贵无恒贵贱无恒贱的学说,也颇为支持,甚至于很支持“罢不肖”这种明显是要掀贵族饭碗的理论。 但不同的地方也很多,尸佼是支持绝对君主制的,墨家因为适的修正,使得墨家并不支持绝对君主制,而是继承和发展了“上之所是皆是、上有过而谤焉”,形成了一套新的政治制度。 尸佼则是融合了墨家和儒家的学问后,提出了“以财为仁、以力为义”的说法,抛弃了儒家原本对于仁的解释权、也不认同墨家关于仁是爱的想法,换为更通俗的话来讲,“以财为仁、以力为义”,其实就是富国强兵。 尸佼认为,绝对君主制和名正言顺的刑罚,可以使得国内的贵族受到制约、使得民众的利益得到一定的保障,也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内耗从而使得国家强盛。 在认为“君为鱼、民为水”的前提下,无限加强君权,使得形成一种民君二元结构,让国君成为一国主权的象征和执行者,如果可以做到,那么这种绝君主制的国家下,国君没有必要侵吞财物,因为整个国家都是国君的、民众财富的总和就是国家的财富,也就是国君的财富,因为国君是一国的主权的实体。 这在适开始大规模修正墨家的理论之前,无疑和墨家的一些想法是相似的,也正是因为天下大乱、贵族争权、国君无力、民众苦难的背景下所出现的一种符合时代的想法。 尸佼对墨家没有意见,而且向来认为墨家在泗上的手段,很合乎他的想法,确实做到了“以财为仁、以力为义”,看似泗上无君,但实际上却是个权力集中可以做出大事、压制反叛的政治制度。 尸佼和弟子卫鞅讨论过,讨论的结果很微妙。 其弟子卫鞅认为,泗上的政策很好,但也仅限于泗上,别处不可复制,想要成就功名,不可以不借鉴泗上的手段,但绝对不可以复刻泗上的手段,因为除了墨家之外,再无别的诸侯有一个数万人的、同义同心同德同志的组织,照抄泗上的做法去别国,那简直就是灾难。 如果想要在别国建功立业,就必须要支持绝对君主制,以刑罚治国,取缔上下尊卑,尚贤重才,打压贵族,最好能够做到“民选的、绝对权力的、世袭的诸侯”这种程度。 既可以借民之力,又可以在礼崩乐坏的大环境下获得君位的法理性,既否定天子之权神授、诸侯之权天子授的法理;而是变为君侯之权民授,且一旦授予不可收回的法理。 这些话让尸佼大受启发,而起随后年纪轻轻的卫鞅也对诸子百家的一些学派提出了自己看法。 他认为,农家发展壮大,靠的是“真正的平等”来吸引人。 墨家发展壮大,靠的是“虚伪的隐藏在财产不平等下的人格的平等”来吸引人。 而诸侯要做的,只能选择“严苛法律之下的明确规定的不平等的平等”来强大国家。 即法律不要去追求什么公平,要的只是在法律之下人人都要遵守的平等,但又明确出不平等的地位,同时给予底层一个向上爬的阶梯,只有这样,才可以在礼崩乐坏、墨家使得天下人追求自己权利的大背景下发展壮大。 此时活动于天下的百家,哪怕是最风轻云淡的道家,也有一派是入世的,只要心怀天下,总归是有着天下心的。 而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名动天下、执掌一国、大争之世奋勇向前的建功立业的诱惑,那实在是难以抵挡的美味。 卫鞅素有大志,素想成就功名,一心最为佩服的就是当年对着母亲发誓“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最终名扬天下的吴起。 这种大志,也注定了他不想要加入墨家,因为加入墨家的那些人,多是想着“有志为天下芬”的集体主义,打压的是那种“名动天下”的功名追求,而且也确实在人才济济的泗上混不出那种“一人惊天下、一人强一国”的功业。 在泗上的人,融入的是组织和体系,离开了泗上,很多人不过是中人之姿,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只不过泗上的组织和体系太过优秀以至于中人之姿的人可以凭借这个体系和那些天下所谓的顶尖人物一较高低。 这一点卫鞅不喜欢。 况且,泗上已经很强盛了,泗上也有自己的体系组织了,自己年纪轻轻,正该建功立业,为什么要选择泗上这个注定了将淹没于开创的墨子、稳定的禽子、完善的适这三代、之后哪怕立于巅峰也注定被人遗忘的人呢? 他想建功立业,他想壮怀激烈,他的先生为他提供了这个舞台和机会,就是今日之辩。 第七十九章 和稀泥的新模式 内心紧张而激动的卫鞅问出的四个问题,让许析哑口无言,也让在座的许多人深思这四个问题。 如果民为神主,那么西门豹治邺时候经历的那件事,到底该怎么算? 如果民众得利,这是神意,或者说这才是民为神主的基石,那么西门豹修漳水那就是民为神主。 如果民众的意见便是神意,重要的是这种形式而非背后的利益,那么西门豹修漳水就是违背了民为神主。 所以西门豹治邺,到底算不算民为神主的体现? 这件事也是墨家和农家的一种分歧,墨家讲功利,讲成效,讲结果正义,讲为利天下杀一人可杀的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墨家认为是,并且在开蒙的书本上大为赞赏这件事。 农家不好回答,因为农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理念出于空想。 比如分地这件事,农家的想法就是均田地,民得利,所以要分,这是感性的。 墨家则是通过系统的理论论证,证明了土地归属于天子诸侯不合理、并且分地有利于天下财富总和增加,顺带着因为民众乐于如此所以就分了,而如果民众不乐于如此那也得分。 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体系,所以墨家的模式是:让民众认可这套体系,然后墨家的决议不就是民众认可的了吗?这便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天下同义。 如果出现了相悖的情况,譬如民众要求恢复分封建制、请求有个天子,那么墨家自然是要反对的,并且会利用最终否决权和泗上义师的暴力机器,维系这一切。 现在摆在农家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农家无法论证全民小农、市贾不二价、等量劳动平价交换这种空想之下是否能够让民众富而有力。 因为墨家整天在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乐土,这种批判之下农家一直无法拿出有效的反驳,也就无法有个可以贯彻始终的纲领,而用一种民粹的态度,希望依靠人数优势达成他们的空想。 卫鞅提出的这些问题,正中农家许析的命门,在这种极端设想之下,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纲领之下,民粹民意是不是要遵守? 这个简单的问题,看上去是个实际的问题,实际上却是个理论问题,所以极难回答。 农家选定的“民为神主”的说法,以此来证明自己那种全民小农的想法是合乎天志神意与民有利的,但是将来却一样可以陷入与民无利甚至有害的局面。 卫鞅这么问,也就是在问许析,民意最大?还是民利最大?民意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沉浸于这种思辨已经几十年,岂能听不出这个尸佼弟子的弦外之音? 适也是颇为惊奇,看了一下站在尸佼身后的年轻人,小声问身边的书秘道:“此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在场的人他有名单,早有准备,亦是小声道:“卫人,名鞅。” 适心中咯噔一下,不自主地又看了卫鞅几眼,心中只道:“原来是他?” 卫鞅也感觉到了适的目光,心下窃喜,明白若能得适的几声赞许,必将名扬天下,足以凭此几句话便可做敲门砖,步入朝堂。 他便避开了适的目光,仍旧是一副淡然诘问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又问了几句。 许析沉默许久,终究也是个一派之首,气度自然有,便道:“我不能答。以你之意,君权无限,那是最好的制度?” 卫鞅点头道:“没有错。” 他一句话,整个场地内的许多人都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二十多年墨家修正之后在旧天下撒的毒,毒到肺腑,已无法根除,没有人认为君权无限是一种正确,更多得人开始提及民为神主这样的说辞。 卫鞅的话,可谓是惊世骇俗。 当然,若在三十年前这么说,那不是惊世骇俗,那只是顺应天下主流。 今日的聒噪反对和嘘声,适听到耳中,犹如仙乐。 卫鞅顶着这些嘘声,淡然道:“假使有一君,知晓天志,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有利于天下的,那么君权无限是不是最好的吗?” 立刻有人反驳道:“假使有一君,不晓天志,所做的一切都如商纣夏桀,那么君权无限也是最坏的。” 卫鞅淡然道:“是,但我说的也没有错。” 宋国的名家一人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君权无限可能有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有最坏的结果,但就其本身而言却不是最好的。你将结果偷换为了本名,这是谬言。” 卫鞅终究年轻,在这里的人各个学派的都有,尤其是能和墨家在辩论上后来斗了百年咳嗽的名家,更是善于寻找逻辑漏洞。 适心中暗笑,知道这时候该是自己出面和稀泥了,便道:“今日非是四年前的雄辩会,此事先不谈。” “我记得,曾有人说,墨家既然谈以验为先,那么将天下以验,其代价可能是千万尸骨。” “我们墨家是确信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合于天志的,可也有人不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才是最为有利于天下的。” “既如此,我看不如在宋地尝试下。” “农家有农家的义、杨朱有杨朱的义、道家有道家的义、管子有管子的义……各执一词,天下义乱而不一。” “既如此,不如各自尝试。” “当然了,儒家的就算了,我想他们也不会愿意来,毕竟我们要做的那都是些礼崩乐坏的举动,儒家必不肯来,我们也不便邀请。” 众人不少倒是猜到了这个结果,不少人心中激动莫名,这不只是一个得以掌权的机会,更是一个验证自己学派的道义可以安定天下的机会。 适说的极为真诚,心中却把百家的人看了一圈,心道这个大坑你们就往下跳吧。 就像是靠近泗上的地方,你们无为而治,若是在紧挨着工商业发达的泗上无为而治,还不沦为原材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地,恐怕这天道真的是没有道理了。 就像是农家那一套空想乐土的蓝图、小农深种的等劳动量交换的想法,若是能发展出来一片天地,这天道也真是没有道理了。 你们早晚要输,但总归得让你们明白,不是天下选择了墨家,是给了你们机会、天下尝试了所有的可能,但最终都没有走通。 而且本身这件事,更像是墨家的赏赐,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们流血争取来的,他们这些人很多还缺乏执政的经验,对比之下,若不输的心服口服,那才是怪事。 宋国的命运,由不得宋国做主,这是小国的悲哀,从宋襄公之后就一直存在并且习以为常的悲哀。 今天在这里,墨家可以大笔一挥,将宋国分为诸多的县区,弄成一个松散的联邦之国,就像是在案板上切鱼一样。 但却不能说的那么直白,就算是切鱼,也得谈一下这些鱼将来应该摆盘成什么样子。 适带着笑容,拿出了整个墨家高层一致谋划过的、彻底毁掉宋国这个文化概念的蓝图。 这个蓝图,就是一个和稀泥的结果,只不过不是实力争斗下的和稀泥,而是一种道义之争互不妥协的和稀泥,墨家则是站在外面用武力保障这个稀泥可以和下去的人。 宋国的局面,适想要和稀泥,因为诸侯不会允许墨家吞并宋国,这时候全面开战对墨家不利,因而和稀泥是最好的办法,也是自从墨子时代就定下的先南后北战略的一贯延续。 如今宋公无权,戴氏无力,可也一样,阻碍宋国集权的贵族被墨家一扫而空,砀山一战宋国旧贵族多数被俘,少数自杀,逃亡者也不多。 墨家也算是吸取了楚国的教训。 当年大梁城一战,吴起阵斩俘获楚右尹和诸多执圭之君,大量的有势力的楚国贵族受到了削弱,楚国反倒是因祸得福,开启了变法变革的契机。 现在宋国的旧贵族被一扫而空,墨家又不可能直接控制,又要防备各国插手,也就很担忧戴氏或者宋公,真的搞成什么民选的公爵这种集权把戏,靠着宋国数十万农夫完成宋国的集权统一。 毕竟集权的内部最大障碍没有了,现在看似无力的人或许会抓住机会。 旧贵族对于集权的制约没有了,适便要引入新的分权制约的人。 封地变为了县区、封君变为了学派领袖、执政家族变为了学派弟子。 宋国还是那个宋国,集权还是那个梦幻,戴氏取皇父而上的梦想,适可以帮他实现;戴氏想要继承皇父遗志搞集权变法强国,适就要把他的脊梁骨都打断,给他的身上套上枷锁以防万一。 适只是说了几句大概,卫鞅心中却想,宋国,自此亡矣。 他看到的,是泗上看似全民参政实际上一直在集权集权再集权,而相邻的宋国,泗上却在一直鼓吹分权分权再分权。 上一回弄出的君子院和庶民院,让宋国在大国环顾之下二十年没有干成一件事,每日间贵族和贵族、大贵族和小贵族、贵族和商人士人忙着争吵,毫无成效,也就是泗上保证宋国独立,要不然宋国早亡了。 如今稍微有人露出一点想要干大事的苗头,墨家这边把君子院和庶民院拆了,把想要强国的人弄得家破人亡,再弄出来一大堆各自为政的区县。 卫鞅心想,这宋国的大尹戴氏……哪里是宋国的大尹,只怕连商丘大夫都算不上。 而宋国呢?只怕再也没有宋国这个可以聚拢一些人的心的概念了。 卫鞅想,宋,若为国,亡于今日;若为地名,或可久存。 第八十章 逆流而动 卫鞅所听到的内容,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逆时代而动。 在大争之世已然来临、诸侯尚且知道要集权打压贵族收拢权力的时候,墨家给出的宋国非攻建国方略中的内容,无一不是反着来的。 按照方略中搞的,宋国的中枢机构拥有的权力和之前贵族林立的时候,并无多大的区别。 按照这么搞,宋国的中枢机构只拥有少的可怜的几项权力。 正所谓,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是乡有一万二千五百家。 故而在非攻建国方略中,宋国一共分为十六个乡和四个特别州。 这四个特别州由墨家负责管辖,包括宋国南部重要的边关城寨符离和沙水渡。 剩余十六个乡,各皆自治。 乡内要推选出贤人会,以本乡之人治本乡,因地制宜、因俗制宜,但整体不应与宋国中枢的法令相悖。 每乡各选出三人为中枢询政院之议政代表,此议政代表由民众直接推选出来,再汇拢各乡之代表,选出中枢询政之贤人。 看上去其实就像是当初搅合宋国政局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的翻版,只不过君子院的人员要由各乡的代表选出,而否决了原本君子院必须由贵族圈子担任的规矩。 鉴于此政方行,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故而第一次推选免除,而采用直接分配的方式。 其中农家的人分到了宋国西部贵族残余最深的六个乡,其余诸子学派个分到几个乡,暂时由他们学派的人指定人为乡长,并且由他们学派的人指定三人为第一任的乡贤代表。 由此组成众议询政院的人选,再由这些人选出中枢询政院的人选。 第一次任期为五年,五年之后不再指定,而是由各个学派的人在民间鼓动,依靠各乡之人推选出贤人。 按照中枢和乡贤们互相扯皮、互相拖后腿的均衡策略,又确定了一下中枢和乡贤们的具体职责、表决方式、各自权力等等。 询政院大尹拥有任命中枢官员的权力,但任命人选必须从参政询政代表所提供的名单中挑选。 所有代表每年可以领取一定的俸禄,成为专职的政务人员。 借用以往六官之形式,参照泗上各部首之先例,改组六官为六部。 其中,主管军事和教育的,暂时由墨家的人担任,剩余的诸如财政等,则由询政院等提供人选。 宋国中枢所拥有的权力,在这个方略之下,其实小的可怜。 其中开战权并不在宋公或者询政院大尹手中,必须要经过询政参政乡贤中枢的认可。 倒是收回了铸币权,因为以往有封地的大贵族或者封地上有矿的大贵族们经常私自铸造钱币,而且铜币更多的时候是以铜的价值作为货币价值的,使得宋国的钱很混乱。 这一次收回了铸币权,各乡不得私铸钱币。 宋国将组建一支人数为五个师的常备军,由墨家派人训练,各乡按照定额征召,服役期为三年,免税五年。 教育上,各乡都要建立有中枢拨款的中级学堂,其余开蒙学堂由各个乡自行办理。 在教育和军事上的税费,以及宋公的开销、祭祀的开销、平日的各项必须开销,由中枢机构统一征收,按照一亩十六税一、商税二十税一的税率统一征收。 剩余各乡之各项开支,由各乡的乡贤们自行商定征收,包括开蒙学堂、水利建设等活动,中枢一概不管。 宋国所有逃亡贵族和反叛贵族的土地,收归于乡以及中枢所有,具体分配方式由各乡自行处理,或是均分、或是拍卖,中枢一概不管。 这也正是墨家现在不想要参与到宋国内部的原因,泗上的模式注定了想要消化宋国一视同仁,要花费的开销实在是巨大,单单是教育一项,这就是个长期才有回报的投入,弄不好的话反倒是让宋人觉得泗上偏心。 与其这样,不如大袖子一甩,跳出宋国这个泥潭,其余诸子学派你们愿意怎么来怎么来,反正坏与墨家无关。 就宋国现在都快沦为泗上的商品倾销地和原材料产地的局面,再加上这一次分权分的和以往分封制时候没什么区别的地步,谁要是能够在乡里建设出花来,那可真的是天才了。 宋国的土地和赋税,泗上一点不眼馋,土地税在泗上的收入并非第一收入,与其靠那点土地税不如做个原材料产地和市场,要不然还得按照泗上的体系投入巨大,影响后续的计划。 其余学派有了理政执政的机会,也免得他们在泗上扯淡,倒是互相清净一举多得。 五年之后,如果天下局势还没有变化,只要墨家还没倒,在宋国理政的各个学派就不得不学会走民间道路,放下那些高高在上的身段,不再琢磨着靠着王权的许可而出人头地,而是转向民众,是真是假,总要从诸子学派走向党派。 民众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有着不同的义和利的聚合,至于他们要代表谁的义谁的利,那也是墨家暂时不想去管的事。 乱也好、治也罢,泗上现在需要的只是宋国一个绝对中立的态度,天下定宋便定,周边的环境注定了宋国对于泗上而言是个投入产出并不合算的地方。 这些详细而看似复杂的非攻建国方略、这些详实而繁琐的表决规矩,长久看都会影响到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就像是泗上学堂里自小所潜移默化灌输的平等和反抗的内容一样。 可在大争之世强国环绕的环境下,这些复杂详实而又繁琐的内容,也注定了要把宋国拖入一个每天扯淡争论不休的境地。 这是卫鞅所看到的,也是适所希望看到的。 这一份大略经过了许久的讨论之后,终于得到了各个学派的支持,墨家为首,各个学派的名士们纷纷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会由墨家出面转交给宋公和戴氏,也算是给各国诸侯一个台阶下。 ………… 几日后,这份上面签满了天下豪雄名士名字的非攻建国方略转递到了商丘。 商丘城内已经看不出战火和战乱的痕迹,一切井井有条秩序井然,那些焊锡壶的、卖糖人的、售卖布匹的、包买棉纱的人再一次为了生活忙碌起来。 除了街上有带着黑色袖标维持秩序的泗上军人,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 那些充满希望的、充满失望的、激昂的、无所谓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宋国今后该什么样的结果。 或者,对于商丘的多数人而言,等待的只是一个商丘今后该怎么样的结果。 宫室内,宋公子田一脸平淡地看着由墨家的人递上来的非攻建国方略,然后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指着上面的名字赞叹道:“噫!尸佼、田无伤、孟孙阳、许析……皆世之贤才,今日皆愿入宋而政,宋国民众有福了。” 墨家的使者觉得宋公子田的演技有点心不在焉,而且颇有点流于形式,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宋国先化解了这个尴尬,问道:“叛逆皇父被俘,这件事终究还要是要交由宋地审判,不知道何时交接?” 这话既是在化解尴尬,也是在表明宋国的态度:你们说他是叛逆那他就是,我也承认是,这就是我的态度。 墨家的使者道:“皇父钺翎尚且还在关押,不日将送还商丘,其中被俘的一众贵族皆会送来。” 宋公道:“那些封地,终究是先代宋公封出去的,我看这些封地由我收回更好一些,亦算是我为宋国民众尽了为宋公的一点心力。” 逃亡和反叛贵族的封地,无论如何是要收回来的。 宋国不是集权的,宋公也是没有实权的,也就注定了他这个吉祥物不会如同那些实权的公侯一样希望借贵族之力翻盘。 子田的话,也有几分意思。 他也是看出来了,只要泗上不倒、各国不干涉成功,土地变革已经不可避免。 他就是个傀儡,就是个吉祥物,需要的时候摆出来,不需要的时候仍在深宫无人过问。 他不收回封地,那些封地也要收回。 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主动收回,凭此功劳,也算是讨好墨家,讨好一下宋国的民众,就算将来真的“选贤人为天子”了,自己也能凭这个功劳和情分,混个吃喝。 墨家的使者微微一怔,这件事在来之前泗上的高层倒是也商量过,如果要是能由宋公出面收回那是最好了。 因为墨家很想淡化一下宋国政变的“造反”色彩,对中原局势大有好处,也算是给各国诸侯一个台阶,以及为之后的外交斡旋做个铺垫。 同样的结果,同样的行为,由民众之众议收回和宋公宣告收回那还不是一回事,当然结果可能一样。 墨家使者见状,便赞许了几句子田,无非是说一下他有些利民之志云云,子田欣然接受,叫人记录下来今日的对话,以编入史中,作为证据。 第八十一章 谋出路 待墨家的使者离开,宋公长呼了一口气,身边只剩下亲信和儿女的时候,子田看了一眼嫡长子辟兵,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辟兵并无什么才能,倒也不是痴傻,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便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出来什么。 倒是公子疆道:“父亲难道看不出墨家那个方略之用意?今后父亲又算什么呢?” “皇父一族野心勃勃,戴氏一族也是为了大权,本想着皇父一族被赶走,却不想赶走了一头狼,却来了一只虎。” 公子疆是子田最聪明的孩子,敏而好学,论及出身不是嫡长子,但论及才能可是要比公子辟兵要强数倍乃至十倍。 这话一针见血,子田却不在意,而是继续看着儿子辟兵道:“辟兵,你且说说。” 公子辟兵憋了半天,只道:“弟弟说得或许对。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子田听到“又能怎么办”这五个淡然而又无奈的回答,哈哈大笑,自行踱步出去。 几名亲信紧随而出,子田笑道:“如今我还是宋公,立太子的权力还是有的吧?” 亲信点头,子田道:“父子相继、兄终弟及,周礼殷俗,交汇于宋。我看,明日就要告于天下,立辟兵为太子。” 一名亲信道:“君上之言极是。愚者自有福,聪慧者反遭祸。公子疆太聪明了。” 子田叹息道:“是啊,很聪明。可惜他生错的地方,没有生在邯郸、郢都、安邑亦或是临淄,他生在了商丘。” 那名亲信岂能不知道子田的意思,又道:“君上不若将公子疆送于泗上为质。若送于魏韩楚,只恐将来公族遭祸。” 子田嗯了一声,笑问道:“你觉得魏韩楚齐,最终赢不了?” 亲信长叹道:“昔者有居于菏泽者,见菏泽广阔,以为东海无非如此。后游东海,立于海边,方知当年可笑。” “宋国离泗上太近了,我就像是那个站在海边终于看到了大海的人。君上立公子辟兵为太子,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 子田沉默许久,自嘲地笑道:“二十余年前,先父薨,我继位便改元,以为先父怯懦,先朝楚、又臣晋,处处进贡,今日朝见明日重贿,我深以为耻。” “二十余年前也是在商丘,大夫相争,却争出来一个趁虚而入的墨家。我那时继位,花了整整二十年,终于想明白了我当年嘲笑父亲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抬起头,望向宫墙,仿佛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外面的街市,看到了商丘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些儿女中,他并不喜欢辟兵,因为他曾觉得辟兵无能不贤,中人之姿。 包括现在,他仍旧不喜欢。 他真正喜欢的儿子,是公子疆,那个孩子的身上才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若是二十年前,自己想都不用想,便会立公子疆为太子,反正礼法规矩早已经没有几个人遵守。 可现在,他却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公子辟兵为太子。 人,总会成长。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当初自己嘲笑父亲这件事,是多么的可笑。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年少时候那些称霸天下再造殷商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他相信,以公子疆的才智,一定也会成长,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会成长起来。 或许十五年,或许十年,或许七八年。 然而,他害怕的是天下、或者说墨家,会给公子疆哪怕七八年的成长时间吗? 人,要活着才能成长。 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愚钝,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甚至可以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然而愚钝、没有雄心、乐而忘志,却能活下去,并且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既然如此,那么真的愚钝、假的愚钝、亦或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装出不懂的愚钝,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公子疆的成长最终也只能没有雄心、必须没有雄心、不准有雄心,那么还不如直接就立最没有雄心的儿子。 雄心,是好的。 但那需要生在邯郸安邑临淄郢都的宫室中。 生于商丘,生于此世,那可以被称赞的雄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是要命的品性。 许久,子田收回了空洞的目光,问身边的亲信道:“你说,墨家所谓的选贤人为天子,将来会是怎般模样?” 亲信道:“观滕侯、薛侯、郯侯也知矣。” 子田哈哈大笑道:“墨家自称慕禹,继承大禹之志。禹夏立、我商灭之、周人兴而伐我,如今又有称慕承禹志的墨家崛起,这倒有趣。” “齐国田氏,找了更远的事,以黄帝炎帝之争说起,可又有什么用?炎黄二帝,固在禹前,却又有何用?” “桑林社尚且还有大禹所铸之鼎,我倒是想要邀墨家众人来祭禹。只可惜墨家以为越国之涂山为涂山,却不认宋地之涂山为涂山。” 听子田这样一说,亲信满满地听出了其中的谄媚之意中包含的无奈。 周有三恪,夏虞商皆有祭祀,可要到了一国之君想的只剩下做三恪的地步,这里面又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和无力? 桑林社之鼎,那是武王伐纣留给商裔之宋的,若真的邀墨家来祭鼎,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然而亲信却道:“君上,只怕墨家不要三恪。都言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是为革变天命。可革命二字,于墨家词义中,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需要也不想要革变天命,因为……墨家‘非命’。” “君上应该也曾知道当年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力命之辩’,绵延十年,墨家坚信世上无命,即便有,力能改命。” “他们靠的是力,暴力的力。” 子田长叹道:“暴力,是啊,暴力。” “昔年姜尚攻朝歌,也曾占卜而凶,靠的也是暴力。但武王听闻天命之后,心忧胆颤,三日不眠,不久病去。自那时起,上帝非上帝,天命非天命。墨家这是准备连天命这个名义都不要了啊。” 亲信道:“君上既然已经决议立公子辟兵为太子,为何不想的更长远些?滕侯薛侯已和庶民平等,可真的平等了吗?” “如今天下,有素封之君、有实封之君。君上,若为家族所虑,就该想的更远一些。” “您立公子辟兵为太子,那就是没想着还继续做实封之君。既如此,何不做素封之君?” 实封之君,就是真正有封地、依靠土地的劳役地租所盘剥的人。 素封之君,就是没有封地,但却拥有财富,依靠工商利息利润的人。 这些子田都清楚,也明白亲信所言的“滕侯看似和庶民已然平等但实际上仍旧不平等”的意思。 滕侯、薛侯这些人,丢掉了本来也没有什么用的侯爵之名,换来了金钱财富和股份之实,家族犹在,财富仍多。 子田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家族想退路了。 然而要下这样的决心,终究太难。 他再三斟酌之后,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封为三恪延续祭祀的可能吗?” 亲信反问道:“天下兼爱,皆为天下人。墨家所做三皇五帝之记,传于天下;伏羲女娲之事,流于市井。君上还没有明白,墨家想要做什么吗?” 子田苦笑道:“无非是为墨翟兼爱之说找些理由。” 亲信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郑重道:“君上,如果伏羲女娲为诸夏万民之祖,天下人是不是都可以祭祀呢?” 子田不言,亲信又道:“墨家在泗上,使得庶民各自选姓,君上还没明白一件事吗?” “譬如子姓,若祭,必由君上祭。这是以往。” “如今泗上也有子姓,可他们会祭君上的祖先吗?” “既然分不清,那么直接祭祀最为古老的先祖,岂不是最好?若祭伏羲、女娲、神农、燧人……人人可祭,皆为先祖,哪怕是商契,那也要以太古皇帝为祖,到时候墨家又为什么要留三恪以祭呢?” 亲信看来一眼子田,郑重而又深重地说道:“墨家做事,必求合义。那么一个人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合义,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只需要知道他所信奉的义,就能够知道他会做什么事。” “君上以为,墨家真的对那些姓氏祖先,有敬畏尊重之心?” 子田对于墨家的学问研究的不深,心里想的谄媚延续之策,也就是桑林社的鼎。 于是便道:“墨家虽然薄葬,但重鬼神。而且,想来慕羡大禹,这一点是不可变更的吧?” 亲信拜道:“墨家所重的鬼神,与其说是鬼神,不如说是规矩。以《墨辩》之实名之论,一个事物,可以叫鬼神,也可以叫规矩,不会因为名称的改变就改变了本质。” “您以为他们重鬼神,真正重天下人所以为的‘鬼神’的人,怎么会选择薄葬为他们的义?因为天下人以为的鬼神,是那个鬼神,而墨家以为的鬼神,其实只是规矩。规矩,不喜欢也不需要厚葬名器,所以当然可以薄葬。” “君上可能并不知道当年墨翟怎么解释名和实的。” “当年墨翟说,譬如仰慕尊重和爱戴大禹,爱戴的不是大禹这个人本身,而是爱戴仰慕大禹所做的事。君上,请仔细体会这句话,用墨家和乐正氏之儒所定下的语法属辞,敢问君上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这涉及到简单的语法,子田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自然可以提炼出来这句话。 思索片刻,子田恍然道:“敬事。爱事。慕事?” 这是简单的提炼,亲信顿首道:“然。墨家一直在说慕禹、爱禹、敬禹,其实以墨翟的名实之辩,只是省略了最为关键的‘事’。” “名字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祖先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姓氏属于事还是属于人呢?” “这都是可以轻易得到回答的问题,那么君上还不明白吗?墨家会在意谁是大禹的后裔谁是商汤的后裔?他们不会在乎的。” “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他们认可大禹,却不认可夏启。他们认为大禹得天下理所当然,因为大禹的行为利天下;而他们认为夏启得天下,坏了上古时候选贤人为天子的规矩,所以如果有个人能够做到大禹那般的事,就算夏启被推翻墨家也会大声称赞。他们会在意姓氏和祭祀?” “是故,我谏君上,早做打算。值此千年未有之变局,先行一步,做素封之君,不要再想着实封承祀。” 第八十二章 走狗良弓萝卜燕雀 子田心中退意早生,他和那些诸侯以及实权贵族不同,他连拼死一搏的实力都没有。 原本历史上的宋国集权变法,那也是贵族篡位后主导的,只不过和田氏代齐略微不同就在于贵族往上属到戴公的时候是一家人,肉烂在了锅里,便不好用篡字。 贵族的势力太大,最终取而代之,用武力解决了国内的问题。然而即便那样,宋国其实也没有雄起几天,数年变法,一朝而亡。 二十年前,三晋分晋,田氏代齐,这就像是一个试探,试探的结果就是天下人没有几个为此而殉道的,也没有几个为此高举大义之旗扑灭这些悖礼之人。 甚至于连天子都认可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天子自己都没说要维护天子诸侯礼制,又有几人肯为此大义而死呢? 当年宋国政变,墨家插了一脚,到数月之前宋国依旧是实权派贵族林立,各家混战。 到如今子田早已没有了心气,只想着为自己、为自己的儿孙们谋一条退路。 泗上的政策已然很激进,但这种激进是相对于此时时代而言的,若论古今中外,其实算不得什么,因为大量铜石时代无法开垦的土地在铁器时代有了价值,可以称之为土地了,人口和土地的压力并不是很大,重要的只是一个新的制度新的生产关系来将铁器时代的生产力迸发出来。 子田看不懂这些,却看得懂紧贴着宋国的墨家泗上已经成势。 未必一定会得天下,但子田却盼着墨家得天下。 无他,因为诸侯得了天下,宋国依旧不存,只怕子孙们也要遭受祸患;倒是墨家若能得了天下,虽然可能不再会有封地和血统地位,但却至少能够存活。 亲信劝他,为做素封之君而打算,他却明白一旦走了这一步,自己就和泗上扯不开干系了。 亲信见子田犹疑,更劝道:“君上有珠玉金银,又有一些土地的收益,私库之中还有不少财物。这些都可以化为泗上所言之资本,投于工商、存于金行、亦或是投于商会之中,每年所得,并不下于土地的收入。” 子田苦笑道:“这些金银珠玉最终还是流入了泗上,泗上逼我如此,我却要为泗上添砖加瓦,心中终究意难平。” 亲信正色道:“君上若求平心中意气,当举兵高呼,北伐齐晋、东征泗墨,此为真正顺心意。君上既不肯这样做,再求心意,已然无用,不如求利。” “秦楚晋,国大,其君可求权,无需私利。宋小,为君者当求利以为子孙才是。” “墨家所谓的平等,是掩饰在金钱珠玉下的不平等,君上早一些看出来,早一些为子孙谋利,这才是正途。” 子田哀叹一声,许久不言。 这一步若是走出去,就不可能回头了。譬如这些金钱珠玉投入到南海,南海若有战,本来那是泗上的事,可自己就要关心战事,关心自己的利。 子田觉得,自己就像是睢水中的一粒沙,无形之中翻覆在波涛浪潮之内,无可选择,最终流入浩瀚东海。 为后世子孙谋利,泗上那边是最好的选择,投资于工商和南海开拓,所得之利各有保障,只要泗上不倒,似乎还可以保证那些财产归于个人。 滕侯薛侯之类的侯爵,做的也差不多,放弃了自己的爵位,换来的是工商业的股本。 原本依靠着土地上劳役地租所得的利,变为了另一种工商业的利。 丢掉的、得到的,各有好坏,极难选择。 许久,子田挥手道:“此事,容我三思。” ………… 和子田几乎同时收到了墨家和诸子学派关于宋地非攻建国方略的,还有戴琮。 戴琮看着这份方略,待送走了墨家的使者后,勃然大怒。 将这份方略狠狠地摔在案几上,骂道:“墨家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如此一来,我这个询政院大尹算什么?我有何权?我有何利?数年之后,我又凭什么还做这询政院大尹?” 按照这方略上的内容,戴琮很清楚,自己无非就是一个过渡。 五年之后,重新推选,除非他做的极好得到各方支持,否则又怎么可能推选他为询政院大尹? 墨家明面上不参与宋国的事,所以才导致了各方所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就是他,若是墨家参与,其余百家恐怕都不可能给他机会。 最开始他想的很好,赶走皇父一族,借墨家之力除掉宋国的其余贵族,自己做“民选的宋公”,发布一些邀买民心之政,从而依靠民意成为民选之公侯。 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论法理,所有的政令要经过询政院和参政院审核制定,说出去是他的政策,民众会信吗? 论实际,诸子百家学派瓜分了宋国的政务,地方各有学派,中央所做之决定,他戴琮又不是各个学派的亲爹,各个学派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说这是询政院大尹所指定的利民之策? 各个学派必要宣扬自己在为民谋利,从而赢得五年后的真正推选,又有几人会宣扬他戴琮的功绩? 身边的亲信家臣见状,小心地劝道:“公若不签,只怕墨家要怒。皇父钺翎的下场,您不是没有看到,诸侯至今不曾出兵,各怀心思,不敢招惹墨家,您又能怎么办呢?” “若不签,只有逃亡一途。况且,就算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泗上义师遍布宋地要道,就算跑怕也不易。” “而且……按这方略所言,只怕……只怕没有您,也一样可以施政,终究君上还在……您只是询政院大尹。” 这话难听,但却不是讽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公在与不在,墨家都有办法。 若不在,则选贤人为诸侯。 若在,询政院大尹这一次本来也不是推选出来的,如果现在不能推选,墨家可以借宋公的名义在推出来一个。 他戴琮既然是以小家族搏大家族,反正损害的不是自己的利,那么更小的家族的人也自然有人愿意站出来借助时代的波涛而上。 戴琮无奈苦笑。 另一亲信门客道:“变法变革,越变越乱。若以宋论,这变法还不如分封建制。” “分封建制之下,大夫们纵然有作乱之心,尚且还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大夫有家,诸侯有国,侵国即为侵家。” “如今,诸子学派施政,他们无家无产,岂有恒心?况于,对他们而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皮为天下。” “他们在宋国只需要谄媚民众,而不需要顾及宋国的将来。因为宋国不是他们的,天下才是他们的国,他们不需要考虑宋的祭祀社稷与国之危亡。” “墨家这么做,那不是逼着诸子学派学会谄媚民众吗?” “分封建制之时,谄媚君侯;如今民为神主,谄媚民众。到头来都是为了权势,倒也没什么分别。” “譬如君上好珠玉,则必有臣子大夫献上珠玉以结好;君上好美姬,则必有臣子大夫献上美妓以结好。如今百家学派结党营利,以利诱民,便和谄媚君侯并无区别。只不过民众所愿,土地、财物、少税、无役,非与君同。” “只恐自此后,各为谄媚而使得国政难以施展。” 戴琮哼笑一声,苦叹道:“我也会谄媚民众,我也想谄媚民众,可墨家不给我机会啊。” “我本想谄媚民众,让民得利,以众民之民意,推我为真正的大尹,护国之柱。墨家不是不知道,可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呢?” “你们知道吗?” 一言问出,人群中有人回道:“无非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不少人都点头,觉得墨家实在是太功利了,一点情面都不讲。 然而这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却在门客亲信中引出了一声大笑。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一根诱使狡兔出穴的萝卜,却自以为自己是走狗;一只引诱高鸟的燕雀,缺一以为自己竟是良弓?” “为人者,需要明白自己到底如何。” “为忠臣者,需要让主公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才可以脚踏实地作出决定,有利于主。” “主公以为,你我这些人可算得是走狗良弓?” 这话听起来颇为嘲讽,戴琮脸色一怒,任谁听属下说自己实力不足连走狗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个引诱兔子的萝卜时,都不可能不愤怒。 然而那亲信门客目光灼灼地看着戴琮,戴琮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怕我等真的算不上走狗良弓。” “论人,墨家稳定宋国,可借我之名,也可以不用,即便我死,仍旧不影响宋之政。高鸟良弓者,辅勾践以灭吴之文种也,非我等可比。” “若无文种,越甲不能吞吴;若无我等,墨家一样可以干涉宋政。” “你说的对,是该认清自己,方能明白自己今后能做什么,才能明白如何能够取利。若无文种之才,却非要求文种之位,反倒容易身死族灭。” 那亲信施然行礼道:“公子之言若出真心,则公子无忧,反倒能够逐渐增多利益,不再是如今的萝卜和燕雀,或有一日真诚为走狗良弓,也未可知。” “公子之言,若只是为了展示亲贤大度,则公子忧矣。没有做走狗良弓的实力,却要做走狗烹前的反咬;做良弓折断之前的反弹,那是有杀身之祸的。” 第八十三章 欲做走狗而不得 人总容易认不清自己,或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或是妄自菲薄,或是狂妄尊大。 能够认清自己总是做出最有利的选择的前提,亲信门客的话虽然难听,可戴琮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如今,连做走狗的资格都没有。 变革方略如今就在眼前明摆着,戴琮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可能想要安插几个自己人都需要和各方斡旋扯淡,方有可能。 自己的门客跟随自己,不是为了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难的,而是把这作为一个向上爬的阶梯。 要不是泗上那边不听豪言壮语,而是以考试作为选拔的方式,只怕这些门客早就跑到泗上去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 戴琮明白,如今泗上和除了儒家之外的百家联合,就算墨家不出人,单单是百家学派中的人才,也足以撑起整个宋国的官吏政务,自此之后的每一次换人、腾位、推选,都要围绕着一场又一场暗战交锋。 自己的实力,实在太弱了,墨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和宋公一样都只是一尊无人祭祀的神像,只是觉得打碎这神像或许会扎到自己的手暂时不想打碎而已。 之前的愤怒,源于墨家给出的这份方略中把他梦想的权力侵占。 如今的清醒,源于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撑起那么高的权力。 无论是人才、理念、财富还是军力,都不如。 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算是捡来的,也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踢下去的。 之前嘲讽他的那个亲信门客问道:“公子若真的明白了,就不应该愤怒,而应该谋划将来。”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您有金银无数大军十万,那么您的愤怒可以令墨家伏尸十万。可您没有,所以您的愤怒,除了无能谩骂之外,并无用途。” “公子想要发泄愤怒吗?想要为这愤怒不惜赴死吗?” 戴琮沉默,摇头道:“不愿。还请教。” 那门客拿过那份变法建国方略道:“公子看到的,是墨家削您权力,使您所得的与您想要的不符。” “而我看到的,是……只要墨家不插手,您是唯一一个能被各家学派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戴琮翻来覆去地又将那份方略看了一遍,不解其意,问道:“我该如何做?” 门客道:“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假装要做。” 戴琮不解,不明白什么叫什么也不做又什么都假装去做,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看似连个走狗都算不上的人可以成为各方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那门客笑道:“公子以为,四年前泗上的那场大辩论,是在干什么?” 戴琮道:“墨家结好各家,以求众人之力?” 门客摇头道:“公子错了,四年前泗上那场大辩论,是在告诉天下:有些事情可以天下都认可没有争论,有些事情靠争论永远解决不了。”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墨家还是墨家、农家还是农家、道家还是道家、儒家还是儒家。” “所区别就是,可能道、墨、杨、农都认可大地是圆的、大地绕着太阳转、我们呼吸的气可以称重、太阳的光是七色的……” “然而如果一切都互相认可真正同义,又怎么会有儒道墨杨之分?终究还是有不可能同义的地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年前,如果百家归墨,那么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四年前不能够同义合利,今日难道就可以吗?” 戴琮似乎明白过来,连声道:“你是说……你是说……夹缝间求存?” 门客笑道:“公子,皇父钺翎为大尹之时,为什么所制之政都难以通过?不只是民众不从,便是贵族大夫也不从?”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皇父钺翎想要做事。而他想要做的事,便要损害各家之利。” “如果当初只有君子院而无庶民院,如果一切都按照推选的规矩而不动刀兵,其实这一次询政院大尹推选,皇父钺翎也必然失败。贵族大夫更希望为大尹的那个人,是个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人。” 戴琮大笑道:“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询政院大尹,那算什么?” 门客正色道:“那算询政院大尹。” “公子你要清楚,你是想要做真正大尹应该做的事?还是想要做询政院大尹?” 戴琮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想要做真正的询政院大尹该做的事。” 门客哂笑道:“那公子什么也做不成,甚至连询政院大尹都做不成。” “公子有比墨家多的兵吗?公子有比墨家多的钱吗?公子有比墨家更能说动天下人的义吗?公子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把事做成呢?” “如公子下令,各乡征税以归中枢,公子以为百家执政之乡,会把税交上去吗?” 戴琮道:“泗上也有县乡,却也不见他们便不缴税于中枢。” 门客苦笑道:“泗上是有县乡,且不提墨家之组织和同义,鞔之适手中有百战雄师五万、有冠绝天下的作坊工商财富,所以工资不见他们不缴税于中枢。” “然而鞔之适有的这些,公子都没有,公子又凭什么想把这宋国的询政院大尹,当成是泗上的墨家巨子呢?” “泗上上下同义,宋国可以让上下相同的义,是什么呢?如今百家分乡执政,百家尚且不能同义,整个宋国又如何同义?” 若是跳脱于时代之外,其实有一个可以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那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 宋国。 宋国人的宋国。 可以只是提及宋国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宋人感动地哭出来的宋国。 然而此时不能有,也不准有,甚至没有基础有,戴琮就算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出一个能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 宋国还是宋国吗? 宋国当然还是宋国,而且是最为复古的宋国,复古到了分封建制那时各自为政的名义上的宋国。 中枢没有能力说动地方乡里,更没有能力管辖,就如同当年贵族们各自为政时不时起兵作乱废掉宋公一样。 甚至于可以更类似于复古到很久很久前,拥有西六师和殷八师一共十四个师的周天子时代,这些武力的优势保证了地方只能扯皮但要守规矩,无非拥有西六师和殷八师的不是周天子而是旁边的泗上墨家。 门客想要告诉戴琮,以前皇父钺翎能当上询政院大尹,那是因为皇父一族最强。 那时候墨家尚且初建,实在孱弱,于是支持皇父一族为询政院大尹,为的就是整个宋国的其余贵族抱团反对皇父一族,为墨家闪转腾挪提供空间。 而现在,你戴琮能当上询政院大尹,那是因为你相对于百家诸子学派以及背后撑腰的墨家,你最弱。 墨家已经强势了,不再需要在鱼塘内放一条鲶鱼搅动不安,需要的只是一潭平稳但却暗流涌动的池塘。 戴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还是不足够理解,叹声道:“如你所言,我这询政院令尹,竟然还不如一走狗?” 那门客并不忌讳,直接点头道:“是的,刚刚不是说了吗?公子自己也认为并无做走狗良弓的资格,所以公子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做好走狗。” 这时候走狗还算不得一个骂人的词,戴琮反问道:“我欲做走狗,当如何?” 门客道:“一条好的走狗,需要懂得主人想要什么、懂得主人的心思,唯有这样,才能够在一大群犬彘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条被看重、不会在夏日祭祀中杀掉的狗。” 戴琮哈哈大笑道:“我辛苦如许,不惜性命家族,就是为了当走狗?” 门客郑重道:“不,公子现在还没有资格做走狗。有人欲做走狗而不得,公子距离做好走狗,尚有很远的路要走。” “既要做走狗,便要明白主人想要什么,唯有如此,才能当好走狗。” “若主人欲东走狗向西,那么便距离在夏日祭中做臊肉不远了。” 戴琮道:“我不想当走狗。” 门客道:“我们是走狗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不是狗身上的毛发。狗死了,毛发也要被热水烫掉一起死;狗死了,跳蚤虱子却可以再找一条狗。跳蚤虱子要找的,是一条走狗,一条可以不死于夏祭做臊肉的走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皮之不存跳蚤换别处依附便是。” “公子的家人是毛,公子的门客是蚤,公子需分得清。” “若公子不愿做走狗,只怕并无几人会继续留下。公子有恩有义,但尊重恩义的客少;公子有钱有财,想要获得财富利益的客多。” “若无利人皆散,公子到时候想做走狗而不得。” “所以还请公子做好走狗。” 戴琮半仰着头,苦笑半晌,只觉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别样的表情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绪。 自己愤怒于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结果这愤怒毫无意义,因为自己竟没资格做走狗。 自己梦想于万民沸腾拥戴他为终身执政做民选的公侯,结果这梦才刚开始,就被黝黑的夜打破为现实。 自己所谋所划,到头来竟然只是为了做走狗,而且如今自己这走狗做的还不合格,尚需努力? 苦笑之余,戴琮用一种有气无力仿佛已经虚脱的语气问道:“欲做走狗,如何知道主人欲往东西?” 门客再一次拿起了那份方略道:“俱在此中。泗上言,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上面的话都是表象,想做好走狗便要看透本质。” “看透本质,最好的走狗就是什么都不做。” 戴琮反问道:“无为而治?” 门客大笑道:“无为者,未必治。泗上有为,却要假装无为,所以需要一个无为却不能治的人在前。公子无为,墨家暗有为;公子不治,墨家暗治;是故公子无为不治,宋必大治;宋大治,源于泗上有为而治,但功劳却要归于公子无为。泗上不求虚名,只求利;公子欲求利,只能先求名。” “百家执政,各执一词,中枢之选,并不肯让,既互不肯让,则公子就是最佳的人选。不是百家最中意的,但却是百家最不反对的。” “待数年,宋大治,公子无为之名必传于宋四境,则公子方能有名。既然民为神主,那么名气便是最重要的,胜于刀兵死士。况且有墨家在,宋地再无内斗刀兵,公子欲成事,先成无为大智之名。” 戴琮奇道:”百家执政,岂肯将功归于我?“ 门客道:”千人千义、百人百义。义即为利,百千人之利各不相同,做的越多,功劳越多,错的也便最多,怨恨的也便最多。百家之义相互冲突,必要互相攻讦。“ “公子无需做功劳最多的那个,只需要做骂名最少的那个。” 第八十四章 羞辱 “那宋若大治,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疑惑于这一点,他没搞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 门客反问道:“公子以为,泗上到底是有为而治还是无为而治呢?” 戴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虑许久,说道:“应算是有为而治吧?各项政策,自上而下,如有臂使,不能说是无为而治。” “可墨家和道家却又交好,大肆称赞道法自然,顺应自然之天志……这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不只是他不懂,许多他的门客乃至于天下许多的士人,也没有搞清楚泗上关于无为和有为的区别。 这门客便笑用比拟问道:“譬如泗水,终流入东海。无为者,水会流向东海吗?” 戴琮称是道:“自然。” 门客又问道:“今墨家以天志而论,认为泗水终流入海,于是浮于木筏之上,奋力击水,一路向东,那么这算是有为还是无为?” “水自向东,奋力让水快点流入东海,是不是有为?水自向东,我却反动,奋力拼搏,意图让水流入大荒之西,这算是有为吗?” 戴琮深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门客笑道:“水向东,无为也向东,有为也向东,所以关键不在于无为还是有为,而是在于其道是否向东。” “墨家固然认可道家之道法自然,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只不过奋力击水,以求快速得道。” “至于无为还是有为,那不过是个形式。如从商丘至彭城,乘车也能到、骑马也能到,步行也能到,重要的不是骑马乘车还是步行,重要的是到。” 戴琮想到刚刚门客所言的“做一个合格的走狗”的话,所谓合格的走狗就是要做好主人想要做的事,可门客偏偏说自己要无为,此时听门客这么一说,似乎有些明白。 门客又道:“公子这么想,倘若泗上墨家需要棉花,那么他们只需要压低收麦粟的价,减少棉通关之税,那么次年宋国那些以稼穑为业的人是不是要多种棉花呢?” “那么这到底是有为还是无为呢?若说有为,墨家在宋并未如泗上一般,要求村社必须种植多少数量的棉;若说无为,墨家却实际上又做了一些事。” “公子若能想通此节,那么距离做好走狗就更近了一步。墨家想要的东西,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得到,而公子要做的,就是无为而治,不管不问。” 戴琮也曾多读书,心道听这手段,似像是管子学派的轻重之学,以物价操控引导生产的行为。 此时无为与有为之分,其实在于有为就是严苛法令,而管子学派的轻重之术……则被归于无为之中。 戴琮已经明白过来门客的意思,墨家对于宋国的控制,是一种新的方式,这种方式之前不曾有过,但这种尝试却未必无效。 以往对于各国的控制,无非也就是扶植代理人、继承权支持等等,但终究发号施令的还是被扶植起来的那个君侯。 墨家看似扶植了戴琮做代理人,实际上却需要戴琮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准他有足够的权力,这是和以往的代理人继承权战争不一样的地方。 戴琮便问道:“与过去相异,这是为何?为何墨家可以这么做、并且做成,而之前却无人这样做甚至做不成呢?” 门客正色道:“公子以为,还有宋国和泗上之分吗?泗上、宋国,其实早已经合为一体,只是有宋与泗上的名号之分罢了。” “宋国的粮食、棉花;泗上的铁器、璆琳;宋国的失地之民;泗上的工商流佣;宋国的铜,泗上的钱;宋国的陶土白灰换来泗上从东海运来的海盐;宋国的木炭硝石换来了泗上的锄头镰刀……” “除了在世人看来尚且分为宋与泗上,实则早已一体,密不可分。” “墨家曾说,以往天下,一城一邑百里村社,是为一个市场。陶邑的市场是陶邑百里的市场;商丘的市场是商丘百里的市场。” “而今天下,市场的范围扩大了,从百里扩至千里。宋国缺了泗上的盐铁不能自足;泗上缺了宋国的粮食棉花不能生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泗上与宋,熙熙攘攘,皆为利。以利而合,纵然明面上还有宋与泗上之分,实则一体。” “既为一体,公子有为还是无为,都已无用。泗上做的每一项决定,都会影响到宋国,而泗上的政令比您的政令更有用,哪怕泗上的政令不行于宋之十余乡。” 戴琮称赞道:“善,谨受教。” ………… 彭城,曾被戴琮认为是狡兔和高鸟的皇父钺翎,沉默地用勺子将饭菜中的几枚大蒜瓣儿挑出来。 不给他筷子,不是因为要尊重贵族们用餐叉和勺子的习惯,而是怕他自杀,所以用了一个很笨重的木勺子。 这算是一间牢房。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当初他准备在一众诸侯使者面前慷慨赴死时候抓住了他的“背主之贼”。 相隔半月再见,皇父钺翎却平淡的狠,没有歇斯底里地谩骂,也没有一句嘲讽。 皇父钺翎平淡地指着被他挑出来的大蒜问道:“这是何物?” “背主之贼”道:“葫。索卢参西行之时,从中西之地带回的。味辛辣,解百毒,夏日实用大有益处。” 原本历史上蒜最古老的名称正是葫,葫芦的葫,但却不是葫芦的葫。 源于葫地,便从草,而的葫名。 葫芦则属于是市井之间的错别字取代了正统,原本葫芦应该叫壶卢,壶卢都是容器。 皇父钺翎倒是真的没吃过蒜,盯着挑出来的蒜瓣儿,忽然道:“你相信鞔之适的先生真的去过极西之地吗?极西之地去过、大海之东去过,这样的人物若是彭祖那样的隐士,倒也罢了,隐于深山,世人不知,他自清净。” “可那两位先生,分明有天下之志,若不然怎么会有鞔之适那样的弟子?可有天下之志的两位大贤,却在天下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岂不怪哉?” 背主之贼郑重道:“我信奉的,是巨子传授的道理。巨子的话有道理,我便听,没有道理我便反对。至于巨子从何处学来,与我何干?” “若此葫者,可以驱病,便因为产于九州之外,便不吃?” 皇父钺翎大笑道:“天下道理万千,你无非是被他蛊惑,即便是错的你也以为是对的。” “背主之贼”冷声道:“对与错,可以验证的自可以验证,不能验证的争论也无用。” 皇父钺翎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我以为自己被俘,至少鞔之适要来看看我。不曾想在他眼中,我竟不值一提?” 当时忽然表明身份俘获了他的那士人摇头失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莫说巨子看你不值一提,我眼中的你也一样不值一提。” “你以为你很聪明,可实际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幼稚而可笑的。你为宋国询政院大尹,你父亲给你留下的庞大的遗产和势力,却连宋国内部的矛盾主次都未分清楚。” “若真有雄才,或有大略,也不至于会到今日的地步。” “还有你养的那些门客亲信,都是冢中枯骨。巨子说,他最瞧不起空有死志的人,因为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死。空有死志,其实那就是无能,不能够扭转局面,无计可施之下的逃避。” “数十士人,面对攻城,慷慨赴死,您以为那是可歌可泣?” “于我看来,只不过是在彰显他们的无能罢了。” 皇父钺翎冷笑道:“我曾听闻,墨家为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可没想到,墨家对于慷慨赴死之人竟无半点敬重。” 那士人嘲笑道:“我实不知道该敬重他们什么。” “当时我军攻城,坑道延伸,火炮弹射……真正的有才之士,应该是想到在凸角堡的后面挖掘堆砌壕沟胸墙,使得弹过的铁弹不能杀伤反面之士卒,等到攻城冲锋的时候再出去肉搏反击。” “若是因为挖坑类似、亦或是肉搏反击而累死,我们或许还能尊重一下。” “可他们……并无手段,除了死之外再没有解决的办法,而且我等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这个简单的办法,只是嚷嚷着赴义赴义……这要是在我们墨家,是要被督检部抓走以戕害士兵枉顾性命为罪而流放的。” “你想让我尊重他们什么呢?尊重他们不学无术,临有事时赴死以报,叫人落泪?” “这是天下,不是城中剧院。他们去死,是演给谁看呢?” 几句话,说的皇父钺翎哑口无言,这时候再回忆起当初的城防,那个简单的反斜面胸墙而不是把士卒都派去城头吃火炮乱弹的简单建议,仿佛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皇父钺翎苦笑道:“你知兵?” 那士人淡然道:“略懂,不敢称知。只是巨子叫人将这一次砀山围城战的总结告于天下,诉说您的愚蠢,顺便讨论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士。” “重义轻生,那是美好的德行,墨家也是认可的。不谈义之对错,只谈生死,活着的时候并无计策也不曾努力为义而奋进,最后把自己逼入死路的时候,也只剩下告诉别人自己不怕死,因为再找不出别的为义而做的功绩,这样的人……至少我们墨家不要,也希望今后的诸夏也少这样的人。” 皇父钺翎长叹道:“您们墨家不止要颠倒乾坤,还要移风易俗,另定德行……是我低估了你们。我以为鞔之适会来见我,就算不见也会宣扬砀山之大胜。” “却不曾想到,砀山之战,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为了移风易俗另定德行的一件小事。” “我曾以为,鞔之适听闻那数十士冒着火炮铅弹赴死冲锋的事后,会感慨一句天下不畏死之士多矣,正义难撼云云……” 那士人哈哈大笑道:“巨子只说,若是旧义之士都是这样的人,天下不日可定。巨子又说,只可惜诸侯非都是皇父钺翎这样的人物,终究还有几个聪敏人。” 这明显嘲讽的话,让皇父钺翎脸色通红,之前所有的自信自负和骄傲,让他愤怒断喝道:“小视天下英豪,这样的人必受其祸!” 士人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对,但问题是你不是天下英豪。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墨家吗?” 不等皇父钺翎回答,那士人指着皇父钺翎道:“就你的才能,若在泗上,不过就是个村正里正;若在军中不过是个连长司马长。可就因为你的血统,你却能身居高位……这不该是天下应有的样子。” 第八十五章 戳破 皇父钺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错愕的原因,不在于这个曾经的门客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最多也就做个连长司马长村正里正,而在于那句简简单单的“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 天下该是什么样? 这是一个一旦许多人思考天下就要大乱的可怕想法。 如果天下富足安康,不会有太多的人去闲的想天下该是什么样。 因为天下已经不好了,所以有人便要去想天下应该是什么样子。 诸子百家,由此而生。 儒家复古、道家自化、杨朱自由、墨家兼爱…… 都是为了天下,为了推出一个理想的、比现在好的天下。 贤人们尝试着用理性去推出一个天下应该有的样子,再用批判去指责天下不该如此。 如果有数万人都是这样想,这天下总归是回不到过去了。 皇父钺翎长叹一声,仰头道:“曾经的天下,并没有人觉得不该如此。” 那士人哼声道:“一如空气,不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之后它才存在,而是它一直存在只是我们不曾发现。天下人曾经觉得不该如此,曾经觉得理所当然,巨子说,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把不该如此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巨子要打碎这一切,让天下回到应该如此的样子。” 皇父钺翎大笑道:“打碎这一切?我就是认为天下曾经理所当然的人,所以你们要打碎我?” 曾经的门客拍了拍额头道:“你总是高估自己,觉得你对我们很重要。可事实上你对我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害民谋利这种事,不要再被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巨子觉得,懒得杀你,而是要让你在万民面前被审判,让民众心里生出一种情绪——你这样的人不该存在,理所当然。” “我们杀你,就像是杀鸡一样简单。天下民众觉得天下不该是从前的样子,却难。” 皇父钺翎却不管曾经门客的羞辱,大笑道:“我有何罪?墨家之法,惟害无罪,犯禁为罪。” “论起来,我加税加赋,的确是为了养我自己的私兵,可我是合法的。” “君子院庶民院之分,这不是我弄出来的吧?我要加税加赋,君子院许可,我也是依照着规矩来的,原本庶民院就只有提议权,但君子院有否决权,这也不是我弄出来的规矩。” “就算我有先动手杀你们的心思,可论迹不论心,是你们先动的手,是你们听闻我要这么做先发制人。” “是你们先发制人之后,我退走商丘,才在封地内杀你们的人,天下人可都看着呢,这次其曲在你们墨家,不在我。” “我的确想要先动手,可我没来得及,是你们先动的手,难道我也有罪?” 曾经的门客很郑重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你有罪。” 皇父钺翎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你们先在商丘暴动,我退走商丘才杀的人。那些人平日就亲近你们,一如细作,难道战时我还要留着细作?”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惟害无罪、说论迹不论心吗?你们凭什么定我的罪?” 曾经的门客反问道:“商丘民众国人暴动,这是自然赋予他们的权力,之前你是否收到了信件,要求你立刻解散军队,放下武器,宋国民众万民议政,要重组宋之政治?” 被围于砀山的时候,皇父钺翎确实接到了这样一封信件,但他根本没当回事,而且这明显是一封让他投降的信件,无非是付之一炬。 此时门客再度提起,皇父钺翎心中一冷,问道:“这是何意?” 门客道:“意思是说,当时宋国除了砀山等几座城邑外,其余地方的民众皆同意变革制度,暂停你的询政院大尹之位,要求你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就是叛乱。各个城邑确确实实于那之前举行过民众的集会,基本上一致通过。” “所以从那一刻起,你违背了万民之意,拒不投降,是为大罪。” “其二,你在封地滥杀无辜。” 皇父钺翎冷笑道:“就算第一条我有罪,被你们设计陷害,就算什么国人暴动是自然赋予民众之权,那第二条我有何罪?” “我这询政院大尹,不是宋公授予的,而是君子院推选的。在接到那封信之前,我依旧是询政院大尹,我杀一些细作,有何错?” 门客反问道:“那些所谓的细作,你经过审判了吗?再者,宋国之法,哪一条规定了不允许民众相信墨家之义?哪一条规定了民众不可以成为墨者?你以他们是墨者的理由处死他们,这就是违背了大宪,而且是杀人,杀人者死,你为什么会没有罪呢?” 皇父钺翎大骂道:“等你们攻城的时候,那些人必要让成为细作,难道就只准你打我,却不准我反击?” 门客点点头,郑重道:“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不只是对你,将来对天下诸侯都会这样。只准我们打你,不准你们打我,你早点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沦为今日的下场。” 这番仿佛市井流氓一样的话,让皇父钺翎气极反笑道:“笑话,真真笑话。宋弱国也,诸侯多强,秦魏之法,君言即法,他们可不认你们的法,你们泗上的规矩凭什么管到别国?” 门客道:“因为……泗上不是一个诸侯国呀。泗上只是将来天下政府的寓居之地,当然不认那些不合于将来天下规矩的制度了。泗上的法令和道义,是将来天下的法令和道义,只不过暂时无力管到别处而已。” “至于说惟害无罪,我们墨家可是整日批判各国诸侯之不义……这已经告诉他们这么做不义了,刊行成书,播于天下,可他们不但不听,反而继续不义,那不就是有罪吗?” 皇父钺翎闻言高声喝骂道:“乱世之贼!乱世之贼!天子尚在,你们凭什么敢称天下?” 门客大笑道:“天子算个屁?他又不肯退位交权于民,我们只好自己动手赶走他了。那你说这事怪谁?他若早日交权于民,不但无罪,反倒要被尊重为有利天下,说不定邀请他入询政院做做以酬其利民之心。他若交权,天下也就不会流这么多血,所以罪责在他。” “你继续痛骂,巨子说了,你们这样人的痛骂,那就是历史的车轮碾过那些挡车的蝼蚁的噼啪声,若无痛骂,反倒少了些风景。” 门客说罢这些,起身欲走,临走时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不要寻死。你要是早日死了还好,如今死了,那必然是畏罪自杀之名。留着你的命和今日的口舌吧,过些日子会有个审判的,一如当年晋侯会盟审卫侯般,到时候你大可申辩,留着你这些话到审判现场再说吧。” 皇父钺翎闻言狂躁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要羞辱我。我之姓,源于商契;我之氏,源于戴公。吾家世代大夫,岂能被一群贱民审判?士可杀、不可辱!我就算死……” 门客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骂道:“无能而死,有罪而死,却非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为你自己是天下旧制的守护者?你以为你是为了大义而死?骗自己骗的自己都信了?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怎么不曾听你谈什么忠君尊卑有序之言?” “明明是为了私利,无能失败,便要给自己找个听起来赴义的理由。赴义……这二字,你配吗?” “我墨家的义,反旧规矩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没见你之前出兵攻泗上呢?不但不攻,之前也曾多次在众人面前说什么利民之义云云。” “今日喊着赴义舍身,不过是因为失败了,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于是要给自己寻一个好听些的理由,多廉价啊,嘴巴一张就成了舍生取义的义士。” “还有和你一起被俘的那些贵族,之前墨家做什么说什么,也不见他们反对,一说要收回他们的封地分与民众,立刻就反对以为这违背了天下大义,要舍身取义。” “你们所谓的义,你们自己信吗?” 这句话让皇父钺翎无法反驳,句句诛心,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他噎住半晌,嘲讽道:“难不成墨家就不是为了利?民众跟随你们就不是为了利?” 门客抚掌大笑道:“没错,是啊,我们从没有不承认啊。义即利也,大义就是大多数人有利。我们的义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反倒是你,你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那些旧规矩,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吗?你敢说少数人得利多数人穷困欲死那就是大义吗?” “你们不敢啊,只敢把这些利用礼用规矩隐藏起来,从不敢承认你们的义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就是为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然后再把这些利用什么礼法规矩弄成不明所以的义,骗那些不能得利的人为了你们的利去死。” 门客说完这些,又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皇父钺翎看着手中的木勺子呆呆出神,就像是自己所有的衣衫都被人当众扒下来露出了里面所隐藏的一切。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数日,不断地有人来到他的面前,用他所听过的最为恶毒的、讽刺的语言,羞辱着他的骄傲和消磨着最后一丁点欺骗自己这是为大义的豪情。 第八十六章 以防万一 几日后,适问了问皇父钺翎的近况,书秘只道:“暂时并未有死志,只是越发消沉,原本还能与我们对骂辩驳,这几日大约心如死灰,只是听着,目瞪口呆地听着,并不反驳。” “巨子,这样羞辱他,难道就不怕他自杀吗?” 适摇摇头,回想着这些年和皇父钺翎打交道的一切,淡然道:“他就不是一个重义轻生的人,只是万念俱灰自知无能无力时候欺骗自己,却不想骗的连自己都信了。” “我可不希望一个把自己骗的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为了所谓天下大义的人,送到审判台上。” 正说话间,外面通报,说是六指来了。 待进来后,便就坐下,六指意气风发,适便让书秘拿过来地图,问道:“昨日会上,参谋部制定的以防万一的计划,整体上你是支持的,但也提出了不少看法。” 后日还要继续讨论,你说说你的意见。” 两个人相识的及早,但也不以先生弟子相称,不过说气话的时候仍旧有几分先生弟子的滋味。 参谋部昨日给出了以防万一的作战计划,也就是万一魏楚韩确定出兵,如何打好这一仗。 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但并不能确保魏楚韩齐那边一定会按照泗上这边构想或者逼迫的那样去做。 这种大规模的战略已经不再是战术,六指如今既然作为军团统帅,思考一些问题的时候,已经可以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去看。 参谋部那边作出的战略构想,大体上就是一个口袋阵,而且是一个绵延数百里的以退为进的钳形攻势。 曾经六指作为旅帅师长的时候,只需要考虑战术,但如今却要考虑更多的战略。 他明白适想要问什么,也明白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便道:“整体上我是支持的。” “魏楚韩如果分进合击,那我们自然可以从容应对,而当年对齐一战给他们留下的阴影,他们也不太可能选择分进合击。” “如果魏楚韩合兵,那么进攻方向只能是……” 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地图上睢水、丹水的方向道:“只能是诸侯合兵于大梁方向,沿着丹水睢水向前推进。” “宋国皆平原,唯有如此才能支撑大军决战所需辎重。” “以各国对我们的了解,这一次若真的想要和我们打一场大仗,他们合兵之力至少要十万战兵。十万战兵,又需要近二十万后勤,需要动员卫、陈蔡、雍丘、河东之民,方可以达成。” “就算有心出兵,会盟勾心斗角、动员农兵准备,都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 “施政上,可以快速地在宋完成土改,使得民众得利,心向我们。” “军事上,他们准备的同时我们也在准备,楚国不敢出全力,因为我们的舟师强于楚人,楚国在淮水长江一代定要采取守势。” “菏泽方向,我们修筑了极多堡垒,而且距离楚地太远,后勤不易且一旦攻击不利我们反攻陈蔡,楚国都不会允许主攻方向是菏泽、陶丘一线。” “种种原因,他们能够选择的进攻方向,能且只能是沿着睢水、丹水,夺商丘、桑林,逐步靠近沛邑、彭城。” 这一点既是六指的想法,也是参谋部的想法,更是墨家上层一致的看法,各种复杂的局势以及诸侯不可能齐心的前提下,合兵一处不会出现把背交给别人。 后勤压力之下,沿着睢水、丹水向东推进,算的上是最稳妥的办法。 分兵合进,且不说害怕泗上利用机动优势各个击破,就是楚魏韩齐之间要是卜互相掣肘就鬼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才是诸侯联盟的常态。 六指再度指着商丘异动、沛邑以西的方向道:“参谋部的意思,就是我们在南线坚守砀山、符离;北线坚守菏泽陶邑一线。” “诸侯联军出动,耗费巨大,必求速战速决,否则明年就要闹大荒。我们便利用这种心态,放弃富庶的商丘一线,诱使诸侯联军突入到单父以东。” “一则宋国城邑不可坚守,二则节节抵抗只是徒增伤亡,倒无意义。” 他的手在菏泽、单父、砀山一线略微一划,说道:“诸侯看似是平推一线,实际上却已经陷入了我们以退为进的陷阱。” “诸侯联军主力进至单父,则我们只需要将主力跳到北线,沿济水直扑黄池、大梁,利用空间换来的时间,以及我们的行军优势,只要兵锋直抵大梁,那么诸侯必退。” “其一,黄池、济阳渡,那是韩、卫两国补给重地,两地一破,后勤不足。” “其二,若诸侯合兵,大梁必为诸侯后勤给养调拨之地,大梁城当年是我们帮着修的,极为好破,只要攻取大梁、截断鸿沟,那么诸侯的整个后勤都要被我们切断。” “届时他们必要退兵,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攻城手段,也知道砀山数日就被攻破的事实,顺带着当年子墨子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墨守成规之名依旧在,他们定会退兵。” “参谋部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样。以退为进,造出两翼的机会……” 适点点头,六指看了一眼适,犹豫了片刻,说道:“但……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太过保守。这样一来,实际上是让各国退兵,只能小败,不能伤及他们筋骨。” “既然早晚要战,不如趁此一战,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小心地看了一眼适,见适还是笑吟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六指便道:“拖而行险。单父之谋,给我们留的缓冲地太大了,诸侯联军也不足够深入,战线拉得也不足够宽……” “我们可以继续往后退,依托沛邑、沛泽、啮桑组织防御,诱敌更深入百里。” “届时,不扑大梁逼其退兵,而是利用我们在内线后勤补给容易;动员更为效率以及我们征召制度的优势,从方与侧翼直扑单父,集结主力,将诸侯联军围困在单父、砀山、萧、沛邑、方与之间。” “届时,诸侯军心必乱,十面埋伏,一战定中原。” “诸侯联军若覆,中原再无阻挡我们的力量,连接郑国,直取河南地,包括齐之西南。归还郑为魏韩所侵之城,扶郑为傀儡附庸,盟秦以趁机夺西河。” “如此,则中原大局可定。” 这战略必有风险,比之参谋部制定的那个逼各国退兵小胜和解的计划,风险更大。 不过一旦成功,却也的确如六指所言,一战定中原。 适问道:“按你的计划,我们一共需要多少人?” 六指早有方略,回道:“沛邑彭城,是我们的内线,又有水路补给相连,后勤足以保证。” “全面征召,全面动员,我们一共可以动员十万士卒,届为可战之兵。” “五年前我们得到了莒城和沂山,齐军必不敢全军出动以策应魏楚韩,必要留重兵以防我们从沂山长城直扑临淄,莒城方向只需要两师之力,配合民众,足以威慑齐人。” “靠近沛邑沛泽,我们便可依泽、城而守,民众动员,诸侯联军虽多,但战线被拉长,要防备我们侧翼反击,其实能够攻城的也就最多六万众。” “待敌军疲惫,我帅沛邑军团直扑单父,截断丹水,则诸侯大军为瓮中之鳖。一旦要退,巨子便亲帅军团后面追击,他们必要夺回单父,以求退路,我却据城而守,以他们的攻城能力,难以破城。” “一旦一鼓作气不能破城,军心必溃,定要南渡丹水而逃,我军追击,他们必要逃入商丘以为依托。” “一旦入城,则为死路。因为外无援兵,军心已溃,商丘民众心向我等。” “不入商丘,溃军心惊胆战,无法集结再战,却也不得不入城才能重整集结。” “一旦城破,则如当年吴起之大梁,魏楚韩都要胆战心惊,无兵可用,只能做好防守,以防我军势如破竹直抵洛邑。” “我军却联络郑人,主力北上,齐西南民众心向我们,直取齐西南,便即和谈。届时,魏楚韩必要卖齐以自保。” “魏值此大败,西河必丢;韩值此大败,郑人必可夺韩数城。如此,三晋弱矣,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兵临洛邑以观鼎之轻重。” “赵虽强,高柳云中亦可自保。秦临西河,则南郑无忧。魏韩齐则彻底被我们废掉,如砧板之肉,日后我们想怎么割就怎么割。” “楚人战败,国内因为变法积压的矛盾必要爆发,楚国必乱。淮水在我们手中,楚人便再无北上之力。” 六指说完,笑道:“只要他们出兵,就必要沿着这个方向进军。因为我算过,就算诸侯之间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同义同心,想要一举解决我们,至少需要战兵辎重农夫共八十万余,方有可能。”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处处都有自保之力,沿着莒、菏泽、丹水、睢水、符离、淮水共六个方向进军,才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然而……各国诸侯能集结的起这么多军队吗?集结的起这么多军队能撑一年的后勤吗?” “六个方向,只要任何一个方向人数少了、出现了纰漏,我们利用内线的行军优势和民众的支持,只要破开一处,他们还是要败。” “况且真要是集结这么多军队,我们不需要打,只需要拖,一年之内,诸侯国内必然崩溃,饿殍满地。” “倒是我们主动进攻,反倒是麻烦些,困难些。” “巨子不想现在打,但宋国出了事巨子却立刻选择出兵,便是源于此吧?主动打他们我们要再准备数年,可他们要是失了心疯来打我们,宋国一战便有可能使得中原震动。” “屯兵边境不打,后勤要拖死他们,因为屯少了没用,少说也要屯十万。” “出兵入宋,只要我们不选择在边境野战决战,后退诱敌拖长战线,抓住机会两翼包抄,就可以彻底让中原局势改变,魏韩崩溃。” 第八十七章 布局难变 适看着地图琢磨了片刻,墨家高层对于这一次万一不能避免的战争的战略构想基本一致,那就是不在宋国对抗,而是放弃宋国,拉长对方的战线和补给,诱敌深入,抓住机会从两翼跳到外线,夺回战略主动权。 如果要打,那么肯定是魏楚韩三国先攻,那么战略主动权最开始在他们手中。 如果只是屯兵边境,少了没用,多了的话魏楚韩都要被拖死。 六指判断的没错,魏楚韩如果真心想打,那么至少这一次三国以及附庸们要集结至少十万的战兵主力,这对于尚未完全变法的各国而言,只要输了那就是伤筋动骨。 这么多士卒囤积一处,后勤补给会把各国拖入深渊,他们必要求战,求速战速决。 用整个宋国的平原,依托砀山和菏泽陶邑为两翼,诱使敌人深入。 原本泗上和宋国的局面是这样的:宋国突出于墨家控制的菏泽以南、彭城以北,是一个凸起的肚子。 一旦墨家放弃宋国,诱使诸侯联军向前推进,那么这个凸起的肚子就会被逐渐拉平,甚至于出现凹形的半月。 原本无法支援中心的两翼,在退守泗上的时候,便可以自然地变为突出部,从而在两翼绕后创造战机,这是夺回主动权的好办法。 六指的想法有些弄险,但弄险之余一旦获胜就是大胜,正如六指所言,只此一战,中原可定。 各国能够动员的兵力还有不少,但能够野战的军团也就那些人,打掉了野战集团,攻守之势便易手。 即便有些弄险,但其实成功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至于六指判断的各诸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击溃泗上根绝墨家至少需要六十万包括民夫的推论,适也是认同的。 甚至觉得六指说的少了。 想要每一路都能野战保持至少不败、拖延到其余各路会和会战以多击少,每一个方向都诸侯联军需要至少有一支两万到三万的野战部队。 而除此之外,齐墨战争和墨家与越国的泗上霸权之争,都让各国学到了一点,那就是跳到外线攻敌之所必救。 如果敌方的主帅是草包,倒也简单,不需要考虑这么复杂。 但若不是草包,想要分进合击,毕其功于一役,那就要提防泗上义师的这个常用且擅长的手段。 最起码,济阳渡、商丘、桑林、黄池、大梁等几座关键城邑,要按照砀山的样式修筑起来棱堡式城邑。 一旦泗上义师跳到外线,依托这几个城邑的城防拖住,只要泗上义师不能快速破城,那么夺回主动权的战略就会失败。 而要做到这一点,那就不只是需要六十万,可能要动员整个魏国河东、韩国东部、楚国陈蔡师的全部力量,才能完成。 修一座这样的城邑,花费巨大,不是说只有人就能修起来的。 人的吃,农兵体制下修城就不能稼穑,稼穑就不能修城。 然而不修城,四面合围泗上,只要有一丁点机会,泗上义师就可以跳出外线,攻破济阳渡、商丘等城邑中的几座,就可以扭转战局,调动各诸侯之军。 这还在其次。 前线对抗,以墨家善于守城的手段,一旦攻到了泗上,就得堡垒对堡垒、围城对守城,可论及炮兵工兵优势却在墨家这边,这种战术得靠人命堆。 况且一次性出动倾国之力,就算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打完长平之后都已经无力再战,数年之内几乎没有再主动进攻的能力,甚至于差点闹出饥荒,况于现在的诸侯国? 适虽然觉得在政治上泗上这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在军事上也最好再等几年,但各国真要是出兵宋国非要打的话,他倒是也不怕。 只不过一旦开战,泗上的教育体系就无法支撑,财政不允许,而现在泗上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可用之人,还不足以完全控制中原地区,最好是再等个三五年。 适等墨家高层对于泗上局面的判断,认为自保绰绰有余,但是进攻不足。 攻守不是一回事,如果诸侯不联合、诸侯不互相救援,诸侯的主帅非要邀战于边境,那倒简单。 可就怕有些善于用兵之人,拖着墨家的主力往后退,墨家的战线和补给线都拉长,其余诸侯抓住机会捅一刀,那泗上就要出大事。 所以对于将来的战略,适和墨家的上层一直在等一个“天下有变”的机会,利用菏泽、宋、泗上等方向的堡垒城邑区防御,集结野战主力在此方向之外打开局面,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用主动进攻的方式解决掉楚国。 否则比如攻魏韩,菏泽、泗水等方向的要塞区,便等同于失去了效果,要用更多的兵力防备南线,那么用于进攻的兵力就必然要减少。 之前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墨家一直为这个战略而努力,从齐国手里夺走了沂蒙山长城;在齐西南地区拥有民众基础;在菏水方向修筑了不少新式城邑;帮着蜀国守住了南郑,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即在北线,用堡垒换取更多的机动野战兵力于别的方向,在诸侯联军攻破泗上堡垒之前,泗上义师先解决了楚国,得到淮河、大别山、桐柏山、襄阳、汉中一线,形成拥有淮北泗上的南北对峙局面。 唯有如此,墨家的主动进攻战略才有可能实现:到时候襄阳南阳方向;泗水淮北方向,一共两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利优势,那么天下局面也就稳定了。 现在六指提出了一个借守为攻、一举解决中原问题的想法,适觉得在纯军事上的推断是没问题的,但只是墨家并没有为此做好充足的准备,后续可能要出很多的问题。 有些东西,他也不便说,便鼓励了六指几句,说道:“参谋部的计划还是稳妥的,倒不是说你的计划风险很大,军事上获胜的可能极大,只要战线一拖长,他们要么继续增兵要么就只能被围困歼灭。” “只不过这不只是军事上的事,施政上的人才准备,还是需要几年时间的。拖久了不好,各国变法,于我不利;太快了也不好,准备不足,根基不稳。” “天下天下,如今诸夏就是天下,外无凶恶之敌,还是稳扎稳打做足根基慢慢来的好。不过是趁机定中原,还是在力所能及有效统治之内获取最大的利益,那主动权还是在我们手中的。” “我和参谋部的人再说一下,再制定一个计划,到时候再看。有备无患,况且战局瞬息万变,战略参谋策划之事,也只是个大略。不能没有,那会手忙脚乱;却也不能按部就班不知变通。” 六指点头称是,两人便又谈了些关于这一次砀山围城战的得失经验之类。 ………… 适和六指在讨论着万一各国出兵要打成小胜的逼退、还是大胜的围歼魏韩主力野战兵团的时候,魏击也和韩猷正式会面讨论起瓜分郑国的事。 砀山围城战的消息,给魏击和韩猷极大的震撼,半月破城、平行壕战术直到接近城墙伤亡不到五十的可怕战果,彻底打消了魏击出兵的想法。 野战未必打得过,攻城的话墨家想攻哪里就攻哪里,只要墨家野战获胜一次,整个河东都要处在危险之中。 整个魏国,有谁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野战击败墨家伤其筋骨? 似乎一个都没有。 而魏国只要一次野战失败,缺乏战略机动的野战兵团,就凭墨家在砀山展示出的攻城能力,魏国任何一座城邑都不安全。 正如魏侯问公叔痤,如果墨家守砀山,会怎么守?公叔痤回道,野战击败攻城之敌,那就守住了。 面对这样的压力,魏击心里很清楚,公叔痤的全面战略收缩、重组三晋同盟的构想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而想要达成,首先却要对墨家痛斥,号召会盟,趁着楚国会盟不可能干涉郑国的时机,借助会盟的烟幕,和韩国一举瓜分掉郑国,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泗上已经咄咄逼人到这个程度了,楚国不可能和泗上真心结盟,这还是要感谢一下墨家干涉宋国的。 韩猷和魏击的会面,用的是宋国和墨家的幌子,可实际上谈的却是郑国的事。 郑国仅存的那些领土,已经在地图上被小心翼翼、各有所图、包藏祸心、尔虞我诈的分为了两部分。 一部分将属于魏、一部分将属于韩,而双方争执的只不过是几座城邑的归属权:韩国不想魏国把他当枪使用挡在前面,魏国不想韩国的几块飞地连在一起遏制魏国的咽喉。 虽然宋和墨家都是这次会盟的幌子,和争执累了的时候,双反还是忍不住谈到了宋国和泗上的事。 韩国如今国势不强,被后来的韩非子批评“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以术治国的申不害,此时还在郑国沉醉于无忧无虑的童年。 曾经希望变革集权的严仲子,被公族、如今韩侯的二爷爷韩傀排挤走,原本历史上聂政刺杀了韩傀,使得韩侯有机会收拢权力尝试变法,但如今这个天下的故事中,聂政刺杀了秦君,韩傀并没有遇刺,韩国公族的力量越发壮大,分权争权之下,公族贵族是不可能支持集权的,他们的脑袋向来明白自己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 如今韩国的相国,依旧是公族之人,是如今韩侯猷的叔父。 出面谈瓜分郑国之事的具体负责人,韩魏两国都是国相出面,君侯不可能谈这些细节,只是掌控一下大局就是。 第八十八章 无信的时代 公叔痤和韩相在讨论瓜分郑国的事情之余,也在针对泗上和宋国的事进行了探讨。 公叔痤对泗上是充满警惕的,但他明白魏国现在是无能为力的,所以魏国急需盟友来在东线对抗泗上。 文侯时候的局面到现在已经毁了,秦国开始变法,因为西河所属权的问题,魏秦关系已经不可能和解,除非魏国交出西河。 东线的话,魏国是想和楚国和解,把楚国拉入到对抗墨家的第一线。 公叔痤也清楚,一旦魏韩瓜分郑国,那么楚魏关系会再度降到冰点,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和百年仇怨更不可能消解。 但是,郑国不给韩国,魏韩关系就始终有个芥蒂,韩国不得郑国,对于魏国的外部战略只能是出工不出力。 公叔痤没得选择,韩国若是全部得郑,就更难遏制,三晋内部的一超两强的局面已经被打破,赵国在延续公仲连的变法,韩国要是再得到了郑国的全部领地,魏国的外交局面就更难看了。 好在四年前菏泽会盟的时候,楚国要回了榆关,这使得宋国一旦被墨家控制,楚国和泗上那边就会天然地产生龃龉。 战略收缩的政策是公叔痤定下的,魏击也是在搞清楚了局面之后接受的,公叔痤却希望借助郑国这件事,能够树立起一个更有威胁的共同敌人:泗上墨家。 从而使得魏韩关系继续保持真正的同盟。 韩国打的如意算盘是换地,用靠近宋国的黄池、雍丘、襄陵等城邑,换取即将被瓜分的魏国应得的魏国土地。 这样的话,等同于韩国的一些破碎的飞地连在了一起,同时将对抗墨家第一线的城邑换了郑国的城邑,让魏国抗在第一线。 这如意算盘韩侯韩相都知道魏国不可能接受,但却可以用此来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从而在瓜分郑国这件事上获得更大的利益。 公叔痤一眼看穿的韩国的目的,这是明摆着的事:韩国从黄池等地抽身,魏国要面临两个问题。 其一是韩国离开了对抗泗上的第一线。 其二就是如果楚魏开战,韩国就更容易要挟魏国。 因为以楚国现在的国力,没有办法两线开战,要么走南阳鲁山一线北上,要么就只能走榆关大梁一线北上。 南阳鲁山方向,韩国虽然首当其冲,但那里直接威胁伊洛方向,可以直逼周天子,甚至可以将魏国切成两段。 楚若走鲁山北上之路,魏国必须要救,不用韩国请求魏国就会出兵。 但如果韩国放弃了黄池雍丘,那么楚国走榆关大梁一线北上的话,韩国就可以保持中立,以中立的态度要挟魏国,获取更多的利益。 同样,楚国也有理由和韩国单独媾和,韩国便可以吃两家,坐山观虎斗。 既然明摆着魏国不可能接受,那也就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 公叔痤对于这次谈判韩国的态度其实是烦躁的,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在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根本没有考虑到泗上的威胁。 泗上和秦国东西相隔,魏韩夹在中间,南方还有楚国,明明凶险无比的局面,三晋却还在内斗,公叔痤如何能不烦躁? 只不过此时并没有一个能够挂六国相印相约共同制墨的人才,公叔痤身为魏相也不可能获得各国的信任。 再者泗上这些年虽然崛起迅速,但是天下诸侯却不会忘记那个四面开战几霸中原的魏国。 尤其是公叔痤明白,一旦这一次借反墨会盟的由头瓜分了郑国之后,魏国的信誉就算是彻底破产了。 历史上,尔虞我诈彻底没有了春秋所谓贵族精神的战国乱世的标志性事件,就是韩国趁着魏楚开战会盟盟友的机会占据了郑国、逼着魏国承认;这种尔虞我诈毫无信义到秦国扣押楚怀王达到了顶峰,使得各国之间彻底抛弃了周礼时代的“国际法”,彻底成了黑暗森林。 如今这种尔虞我诈的局面要提前许多,五年前魏国坑了齐国单独和墨家媾和,已经算是犯了一次戒了,只不过还不算是太严重。 但这一次……公叔痤清楚,诸侯之间已经不太可能存在信任这个词汇了。 现在,公叔痤明白,韩相明白,魏击明白,韩猷明白,甚至于楚王也明白,泗上会是将来天下诸侯之大敌。 但是,谁来做这个出头鸟?谁来保证自己拼劲全力和泗上作战保卫所有诸侯的长远利益的时候,那些被保卫的人不会背后捅自己一刀? 楚国就算说,你们魏国打吧,你们魏国打光了最后一个精锐野战军团,我也不会趁机夺取魏国的一座城邑……楚王自己信吗? 时也、势也。 如果魏国还有文侯时候的优势,这次宋国事件很好解决:明确保证郑国的独立,反对韩国吞并郑国,扛起来维护周礼天下的大义,牵头攻泗上。 可以现在魏国的国势和威望,这个头牵不起来,也不敢牵,只能选择眼前利益,瓜分郑国。 至于以后的事……倒有些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双方一谈起来宋国和泗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可忧心忡忡,却没有谈及任何有效的解决方法。 魏韩都默认自己不会选择出兵,至少现在不会,尤其是砀山围城战结束泗上那边展示出来的攻城能力的压迫。 终究瓜分郑国这件事是需要干涉宋国会盟这个事做幌子的,韩相便道:“此事一做,只怕楚人愤怒。” “楚人与墨家,虽不亲密,却也不曾敌对,除了二十余年前商丘一战外,最近也并无仇怨。” “我只怕楚人愤怒,与墨家联合,干涉此事。” 韩相担忧的,非是没有道理。 楚国派出令尹、大司马跑来会盟,谈一谈共同防备泗上崛起的事,这边谈着呢,魏韩动手了把郑国给分了,完后还不带着来会盟的楚国一起,楚国要是不愤怒那就鬼了。 而且郑国一北分,楚国在中原方向的突出部的后路彻底被截断了,原本还有个缓冲国,现在魏韩可以直接威胁榆关以南,若是再把鸿沟一断,楚国好容易要回来的榆关算是死城了,大梁城也再也别想着夺回来。 公叔痤却笑道:“此事倒不必担心。我们和楚人之间,无非是君侯之怨,国势争雄。” “和泗上,那是翻天覆地之恨、倒转乾坤之惧。泗上崛起,我们就算和楚国打的死去活来,但楚国也会参加对泗上的战争的。” “所以,对付泗上,我们不需要考虑楚人是否信任我们。” “楚人信任墨家,但是墨家做的事,楚王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人人平等、尚贤同义、兼爱利民、选贤人为诸侯天子……这是亡社稷、隳宗庙的,我们和楚人相争,那也不过是几座城邑而已。” “既然楚人一定会反墨,我们为什么要对楚人好呢?” 韩相赞道:“解我心中之惑矣。只是这件事楚人定会愤怒,这又如何防备?” 公叔痤又道:“楚人愤怒又能如何?楚国变法,国内正乱,若无外援盟友,如何能干涉郑国?” “唯一可能的外援盟友,就是泗上。但我们是先和楚人会盟,先要痛斥墨家行径的。” “这等同于是先让楚国和墨家不可能结盟,然后我们再坑楚国,他又能如何?总不成今日刚骂过墨家、反对墨家的道义,明日转过身就去求结盟?墨家会信任楚国吗?楚国自己认为墨家会同意吗?” ………… 楚王的使者已经距离魏国不远,在来的途中楚国大司马就得到了砀山围城战结束的消息。 楚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之前二十年的种种息息相关。 二十多年前墨家初次震动天下,就是在商丘城下阵斩了楚大司马。 随后大梁城之战,吴起阵斩楚右尹以及几名实权封君。 这算是为楚国的变法提供了机会。 屈、昭、景三族牢牢把持着令尹一职,楚国八百年,外姓人得令尹之位的寥寥可数,令尹换不掉。 但是原本也是封君贵族派的大司马、右尹等人都死了,空出了位置,楚王总算是可以安排一些士人派的人进去。 正常楚国的朝堂是有潜规则的,令尹若是因故病亡或是犯了错,大司马是第一顺位的补替。 现在楚国的朝堂,实际上就是令尹为首的大族公族反对改革;大司马右尹为首的士阶层支持改革。 双方站在利益不同,对外政策也不同。 楚王是希望楚国不要扯进宋国的事,继续变革;大族贵族们希望楚国对宋开战,以求增大封君实权贵族的权力。 这一次前来会盟,楚王的意思很明确,既然墨家选择了出兵宋国彻底拒绝了和平瓜分宋国的意见,又实行了动员,大有真要动手的意思。 那么楚国就不会选择和墨家开战,出让宋国的利益,让墨家和魏韩的关系更加紧张。 楚国不出兵,魏韩就不会出兵,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实际上这一次楚王是带着真诚的态度的,大梁城已经夺不回了,而且就算夺回来那就等同于替魏国抗在了反墨的第一线,加上楚国要回榆关已经很吃力了,所以与其还在大梁这件事上扯淡,不如就趁着这次会盟彻底放弃大梁的宣称。 在大梁、启封、榆关、阳夏、襄陵等地,魏楚韩三国筑城,加强防御,一致对外,不要在在这地方互相冲突了。 一则要修城就不能再起冲突,不能说我这边修着防备墨家的城邑呢,你趁我修城的时候打我让我修不成。 二则一旦城邑城防完善,魏楚韩三方碍于这些城邑,中原方向的争斗就会少一些,攻城不易,尤其是新式的坚城,从而真正可以做好防备墨家西进中原的准备。 三则就是尽可能签订一个反墨同盟,内斗可以,但如果墨家在中原方向进攻这几座城邑的任何一座,最好能够合力对抗。 楚国实际上也已经放弃了中原战略,转为了暂时性的战略收缩,等待日后变法再论反击。 大司马是楚王一派的,自然秉持着楚王的意志,他还并不知道魏韩合谋要瓜分郑国的事。 第八十九章 战争艺术的变革 虽然支持楚王变革一派的中坚力量是士阶层,但大司马并非是士出身,而是大贵族,若不然也不可能身居大司马之职。 但楚司马是楚王两代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和那些传统大族并不相合,对于楚国的变革以及楚王的政策还是支持的,算的上是楚王的肱骨。 楚国的士阶层和天下别处一样,其实是有两种士的。 一种是有封地、或者领取俸禄禄足以代其耕的经济属性上的分封建制的士;另一种就是如今天下遍布的游士。 譬如适,就他那个出身,和士这个身份八竿子打不着,但自从加入墨家之后成为了墨子的弟子,那么他就算是广义上的士。 再如后世的苏秦,年轻时候穷的嫂子横眉冷对,佩戴七国相印归乡感叹,当年要是自己有二百亩地一头牛,哪里能混成今天这样的成就呢? 楚国士阶层力量的崛起已经很久,但一直难以和真正的大贵族抗衡,历史上吴起的惨死也印证了这一点。 楚国自从大梁榆关惨败之后的变革,实赖墨家之力颇多,不少墨者接受了组织的命令而在楚国出仕,充当一些基层官吏,担任楚王新军的教官。 这其实算是一种交易。 墨家帮着楚王编练新军、在楚王可以直辖控制的部分土地上担任官吏推行一些变革政策;楚王默许墨家在楚国传播道义、授予墨家一些工商业品的免税权。 墨家又不是忽然出现的,百家学说的传播在诸夏诸国本来也是一种传统,在墨家的各种“极端害天下”的道义出炉之前,哪一个诸侯也没有认识到这种学说传播的可怕之处,因而并没有禁止。 再一个就算禁止也管不了,不说别的,就楚国连中央集权、掌控令尹这样的事都做不到,却妄想楚国能够严密地控制基层严禁继承下各种道义的传播和结社,那实在是做梦。 到现在,泗上墨家已经露出了獠牙,而且这獠牙上面丝毫不掩饰沾着的血迹,楚国的统治阶层也开始慌张了。 墨家对楚国的渗透可谓是不遗余力。 靠近泗上、淮水的地方,物质诱惑、救灾救人,俨然承担起第二政府的职责。 远离泗水、但经济发达的南阳地区,开挖铁矿、发展工商、传播学说、听者塞途。 靠近南海的苍梧洞庭,商贸往来,络绎不绝,边境合作,修筑运河。 各种楚国出身的墨者不断地派往家乡活动,在高柳立下赫赫战功的屈将子直接调回了楚国主持楚国墨者的一些工作,以至于一些村社已经出现了类似于当年邓析在郑的场景:有问题、有矛盾,不找当地政府,却找墨家在当地的基层组织解决……当然,就楚国的集权程度,也谈不上什么当地政府。 更有甚者,于鄢郢,号称墨家有令,市井游侠十有七八皆以命从。 楚王的变法,变得有点快,有点狠,其实超出了楚国的正常变法速度,因为墨家给了楚王不少的贷款,这使得楚王和贵族的矛盾激化的厉害,而楚王又不怎么太敢于招惹墨家。 这不是说招惹了就赖钱不还这么简单,而是招惹了墨家切断了后续的贷款,资金链一旦断裂,之前在贷款扶植下铺下的过大的摊子就要反噬。 这几年总算是收到了变法的成效,多多少少开始有了盈余,这腰板儿也便硬了几分。 然而墨家从始至终都没对楚王、甚至于任何一个诸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拖延时间只是为了更为有利,也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发展进步有工商业者市民暴动的基础。 这一次楚国和墨家算不上决裂,但也差不多了,楚国大司马很清楚这一次参与会盟,下一步就是将楚国一些公开活动的墨者礼送出去。 楚王已经感觉到了墨家的威胁,但楚王对于墨家的威胁,还停留在泗上是个新崛起的诸侯这种想法。 因为在这之前,从未有过某个组织或者学派能够跨越数百里同时起义的能力。 历史上要做到这一点,得等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三十六方有组织地同时暴动的时候。 既此时无这样的历史,便没有这样的经验,实在是难以面对。 要把墨家看做泗上诸侯,那么楚国大司马这一次前往魏韩参与会盟、组织防御的策略其实是没错的。 楚国这么大,郢都那么远,楚国从未考虑到墨家会有一举灭楚的野心,这实在是有些超脱楚国的认知。 对楚国的威胁,在外部看只有三个方向。 鲁阳南阳一线;大梁榆关宋国一线;淮水大别山一线。 前者不必谈,那是三晋和楚整天打仗的地方。 大梁榆关宋国一线,是晋楚争霸的主战场。 淮水大别山一线,那是当年吴夺郢都的教训。 但其实在楚国看来,吴楚之战的淮水大别山路线是不可复制的,尤其是现在的泗上墨家不能复制的。 当年因为夏姬事件,申公巫臣叛楚,教授了吴国车战,吴国其实也就是晋国培植起来的一个牵制楚国的外援。 大背景还是晋楚争霸,不想原本打佯攻的吴国搞了个大新闻,生生打成了主攻。 其二,吴国那是泰伯之后,江汉诸姬被楚国灭了个干净,整天以蛮夷自嘲,泰伯怎么说文王的亲大爷,打着替江汉诸姬复仇的名号,不少楚国的附庸国和被灭的诸姬之后还是支持的。 其三,当年吴国参与争霸,越国趁机偷袭灭吴,这个教训各国都要吸取。 现在泗上占据淮北,在淮南颇有势力,但是越国没灭;齐国尚在;精华之地于齐鲁西南魏韩禁脔,在楚国看来泗上也没有这个能力复制当年伍子胥淮河大别山战略。 所以,在不考虑内部矛盾的情况下,楚国现在面临的威胁只有两个方向,那就是宋中原地和南阳鲁山。 既要防备泗上,那么鲁山南阳一线,就不在考虑当中。 所以泗上对楚国最大的威胁,还是宋国一线。 陈蔡之师曾作为楚国的总预备队和救火员,在不少战役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但是王子定分裂事件实际上毁掉了楚国的陈蔡之师。 陈蔡之师是晋楚争霸宋国一线的主力,王子定分裂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平定陈蔡也不过四五年,平定陈蔡也算是墨楚关系的转折点:陈蔡既得,那么墨家就是个威胁而不再是个助力。 楚王利用王子定事件,大肆清洗陈蔡地区,对百姓来说这是好事,但对于当地根深蒂固的贵族而言却是一场灾难,使得陈蔡地区成为楚王直辖力量的一部分。 陈蔡之师的重建和归属于楚王而非县公的决议,使得楚国在陈蔡地区拥有了一支野战集团。 北上可以参与晋楚争霸,也可以防备墨家泗上将来的侵袭。 楚王希望借由这一次宋国事件,让魏韩认清泗上的威胁,在中原地区达成反墨防墨同盟。 楚国有陈蔡军团,魏国有大梁军团,韩国有黄池军团,以及作为附庸仆从国的卫国还有一定的力量,加之墨家和越国齐国的矛盾,尽可能形成一道铁幕将墨家锁在泗上。 这个反墨同盟的基础,就是魏楚韩三国在中原地区达成利益一致,树立共同的敌人。 齐国越国,不可能明面上参加这个同盟,但是不需要他们参加,只需要他们有能力牵制泗上的一部分兵力就足够。 因为墨家对于衰弱的齐越态度极为蛮横,齐国只要参与非不结盟活动就要挨打,越国现在也实在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至于野战干涉宋国那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内部政治问题,楚国大司马单就军事角度认为也难做。 陈蔡军团新建,野战之师也就三万,泗上气候已成,最善于包抄绕后机动,三万陈蔡之师在这个春秋之后的时代已经不足以挑大梁,主动进军容易全军覆灭;和魏韩合力又容易被墨家偷了陈蔡;举国之力而战后援不断变法成果就要毁于一旦。 再说三国联合作战,百年仇恨,各有心思,想要勠力同心,实在是不现实。 既是这样,不如以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为主形成中原防御,修建城邑、达成一致对墨的战区联盟,锁住墨家在中原方向的发展。 砀山围城战墨家干脆利落地结束,为了传播“理性精神”,将砀山之战的各种经验传于天下,让楚大司马也看到了一些别人未必看得出的东西。 砀山之战打的却是简单漂亮,坚固的城邑半月攻破,但前提是至少五倍的步兵、两倍的炮兵、超群的工兵,这还不算若是有外援需要预留打援部队的情况。 换而言之,三倍的兵力,不足以攻城。 那么,如果雍丘、大梁、阳夏、襄陵一线修筑坚固城邑棱堡,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共约十万在此防守,等同于墨家将会失去最善于的机动、绕后、调动的战法。 譬如阳夏,主力在后,留守万余,墨家想要攻,便要集中几乎全部的主力,这期间只要能够保证盟约奏效,集结在中原地区的三国野战主力出兵,墨家的处境就很危险。 如果不攻,而是继续直插后方寻机决战,那墨家又至少需要留下万人的部队围城,防备城中的部队切断补给线。 那样的话,就等同于墨家失去了绕后外线调动的能力,数万人还要分兵围城,哪里还能威胁到各国所必救呢? 火药、几何学、砀山围城战……这几样东西的出现,其实已经改变了天下的战术,逼迫着各国改变战法和军制,改变以往两军会战一天见胜负的战争模式。 修堡垒、新城防、边境防守、百里后屯兵、城守疲敝野战之敌的方式已经悄然影响到了各国对于战争艺术变革的思索。 楚司马所思索的,他相信魏韩的贤人一样也可以思考清楚。 中原防墨同盟的基础,是泗上崛起的威胁,但除此基础之外,郑国也是个绕不开的问题。 郑、宋这两个晋楚争霸的缓冲国,如今宋国已经丢了,好在没丢在晋人手中。 那么,楚魏韩在中原的防墨同盟,就得保证郑国独立、依旧是一个缓冲国,各国不得干涉不得侵占。 楚国可以放弃大梁的宣称、承认魏韩占据了郑国土地,以此作为真诚的态度,换取魏韩在中原防墨同盟上的一致,但却不会包括郑国分于魏韩,使得楚国在榆关的布防如同在替魏韩守边境,而且随时可能被背后捅刀子的未来局面。 第九十章 争鸣之困(一) 楚司马抵达中原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这一举动引来了天下的目光。 宋国政变已经过去了数月,局势逐渐稳定,泗上依靠快速击败了贵族联军和在泗上、齐西南、淮北等地积累的军管经验,很快稳定了局势。 如果是诸夏内战,其实越残酷越激烈越快越猛烈越好,唯有这样对于九州而言才是苦痛最小的,绵延数年甚至于几十年上百年的乱战,倒容易伤及根基,留下许多难以弥补的裂痕。 宋国的局面也是一样,很快稳定下来后,宋国都在盼着一场真正的变革,也在紧张于各国的干涉。 倒是泗上的墨家内部,对于局势的判断越发清晰,越发相信魏楚韩出兵干涉的几率越来越小。 虽然魏韩都在集结军队,但从集结的数量上,以及农夫的动员情况来看,完全不像是要干涉宋国的样子。 口号可以骗人,可集结动员却很难骗人,遍布在魏韩的秘密墨者不断将各种情报送回。 适和不少墨家高层的判断是有依据的,如果魏韩真的想要干涉宋国事,那么紧紧发动都城附近的军队是不够的,数量少了那就是在宋国送菜的,魏韩也有不少贤人,不至于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清楚。 为了试探一下魏韩的真实态度,泗上这边和郑国刚刚达成了一个援助协议,采用贷款的方式先将一部分枪械和几门守城用的铜炮朝着郑国运输,并不隐蔽,多有宣扬。 而与此同时,泗上这边动员起来的二线的部队开始从宋国回撤,分配到各个村社帮助秋收,但仍旧保持原本的编制,并没有取消动员。 粮食棉布各种军需品的消耗,刺激着泗上的工商业,也让墨家主管财政的人每日心疼那些流出的数字。 在宋国的主力常备军也开始向后撤,让出了几座边境城邑,转而在宋国中部集结,形成大营,缩短补给线,以减少消耗。 在一些边境城邑,只留下了少量的骑兵或者成建制的连队步兵,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尤其是农家的弟子已经开始为走马上任做准备,这些年搜集的大量统计资料也开始送给那些即将走马上任的学派领袖。 商丘通往葵丘的路上,一行穿着短褐的人迈步向前,穿短褐的学派不只有墨家,还有怒斥墨家是虚伪的平等要做到真正平等的农家。 葵丘是宋国最西北的城邑了,哪里也是农家所得的几个乡之一,于此时葵丘的名气很高,那是当年齐桓公会盟之地,也是在那里诸夏第一次规定各国交战不得挖河堤,只不过后世两千年后依旧有人连齐桓时代都不如。 到后世,葵丘随着黄河屡次改道,逐渐成为了穷地方,后世穷的响当当的兰考就在葵丘附近,但此时黄河并未改道,济水流过,这里还是肥沃膏腴之地。 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此时正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翻看着墨家送给他的“社会调查”,时不时发出一阵阵赞叹。 其子许行侍坐一旁,听着父亲的赞叹,想到自己看到的那几份社会调查,称赞道:“墨家所作的调查,确实厉害。某乡土地多少、封地多少、平民每年的开销、土地税赋、民众意愿,做的清清楚楚。” “以墨家的道义为准,按照这份社会调查,可以很轻易地得出墨家想要让我们接受的结论。” 这一点许析并不反对,确实如此。 事实上农家和墨家的关系,历史上也是一个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许析的儿子许行,后世有人说许行其实就是禽滑厘的弟子许犯,但也有人表示反对。 诸子百家争鸣,争到最后,互相影响,儒家八分、墨家三分,其实都已经散入天下,谁影响了谁、谁发源于谁,其实都已经分不清楚。 就像是现在一样,农家和墨家虽然互为“异端”,农家指责墨家“不是真正的平等”;墨家指责农家是“小农的空想”;但双方该合作的合作、该合力的合力、该互相扶持的互相扶持。 墨家想把农家弄到宋国去,其实也有些“送瘟神”的意思:既不想翻脸得罪,又不想农家的学说在泗上传播。 就像是泗上的一些官营冶铁作坊之类,墨家认为这样是有利于利天下大业的,可以集中资金发展工商业,从而实现天下的整体富庶。 农家则认为,这样是不公平的,同样是劳动,冶铁作坊的这些铁器换来的粮食那么多,多出来的利润,是不是对农民不公平?是不是没有做到市贾不二价?是不是在损害农夫的利益? 双方各执一词,互相又有影响。 一部分农家的弟子认可墨家的想法,叛农归墨;也有一部分墨家自苦以极派的墨者,认为墨家的手段确实不公平,叛墨归农。 这种影响和交换,使得农家这几年在宋国发展的极为迅速。 二十多年前,适在商丘村社干的事,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到农村去”。 等到墨家第一次履及泗上,整个墨家也都在做“到农村去”这件事。 穿着巫觋服装的巫医、帮助农夫改良土壤传授种植技术的墨者、在村社设立村民组织的墨者……这些都是当年墨家在泗上立足的根基。 农家学会了这一点,一些叛墨归农的前墨者也带来了这样的手段。 以及最最重要的,宋国因为距离泗上太近而导致的商品经济萌芽所带来的新时代的困难和黑暗肮脏,以及墨家暂时不在宋国大规模活动而是在楚国活动的现实,都使得农家在宋国发展的极快。 农家是有人才的,各种人才。 稼穑、农耕、巫医、刺客、武士……种种种种,就像是一个没有封地的诸侯。 一名脱墨归农的会医术的墨者,响应农家到农村去的号召,在村社开办医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有数百名农夫在廉价寻医的过程中接受了农家的思想。 那些深入到村社农村,教授民众种植的农家,更是在农村有着极高的人气和威望。 如果只是到这一步,其实农家和墨家的分歧几乎不存在,甚至于很多农夫分不清农家和墨家,认为这两家都是一家人。 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而非天子诸侯所有、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维系自己生存的土地,单就这个打破旧规矩的理论,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但等到土地分与天下之后该怎么办,双方的分歧就变得很严重,还是拿简单的冶铁作坊作为例子。 冶铁有没有利润?有,而且是暴利。 这种暴利是不是合理? 墨家认为,合理,这样才能养兵,才能拥有大量的资金兴修水利,产业升级,提供教育,实现乐土,以暂时的小害赢得将来的大利,权衡利弊大利小利,这是符合功利和长远的。 农家认为,不合理,都是人,都付出了劳动,凭什么要有工农业剪刀差?凭什么不能做到市贾不二价?凭什么农夫就要低人一等?凭什么就不能用劳动量来衡量,一斤铁换多少粮食是固定的、农夫也不吃亏、工商业者也不赔钱?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宋国靠近泗上一些地区的圈地、兼并土地的活动,使得墨家和农家出现了极大的矛盾。 不圈地不兼并,缺乏廉价劳动力,泗上的工商业就发展不起来;泗上的人口就不能快速增加。 而且泗上其实有些政策,确实是有些……混蛋的,譬如在泗上土地兼并控制的极为严格,采用合作社的制度以此保证兵员和粮食原材料产出,但换到了宋国,却又对于靠近泗上的土地兼并和农业商品化由原本的贵族、如今的经营农场主主导不管不问甚至支持。 许析也曾问过一些墨者,一些墨者的回答也实在是让许析有些难受: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是小农,泗上的工商业怎么办?泗上的作坊从哪弄劳动力? 人少地多,人少地多,这是此时的现状,由铜器时代直接跃进到铁器时代,使得原本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成为了适合耕种的土地;适带来的各种高产作物,使得农业工商业的比例可以比之前有极大的调整;大量的土地可供开垦如果想要当皇帝那就安安稳稳地保证良家子和自耕农的利益、然而墨家却有翻天覆地的理想,并不希望如此。 说到底,墨家的道义经过适修正之后,其实在墨家未来的乐土中,并没有小农的存在。 将来,要么破产失去土地去作坊做工、要么破产去兼并的商品倒向的土地上当佣耕者、要么合作社成为合作社的一员,没有第四条可走。 许析是个善良的人,他创立农家的缘由,源于他看到了旧制度分封建制给农夫隶农带来的苦难。 许析是个善良的人,他和墨家的矛盾,源于他看到了所谓的新时代的乐土萌芽,给农夫带来的苦难。 他是个好人,所以注定了他的痛苦和无奈。 四年前的辩论,适哄着他。 今日离别,适问过他:农家搞市贾不二价,农家搞真正的平等,那农家凭什么、哪有钱搞教化教育?天下纷纷乱而大争,农家搞的那一套,如果没有墨家保护,真的能保证自己的制度不被诸侯用暴力推翻吗?农家搞市贾不二价等劳动量交换,那么棉布铁器这些必需品,从哪里来?农家承不承认社会分工对于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效果? 依靠一腔热血、依靠满腹理想,天下又有几个这样的人,可以不为钱、不为利、不考虑自己的生活,扎根于村社去教书、去与民并耕? 第九十一章 争鸣之困(二) 其实天下不乏适反问许析的这种人。 至少二十年前纯粹的墨家,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的墨者就有数百,到后来也有数千。 至少现在,农家内部这样充满理想、真正平等、恻隐之心的人,也有千余。 看着很多,可诸夏太大,大的千余人在里面就像是精卫往东海中扔的那枚石子。 所以墨家要做的、一直在做的事,并不是简单的造反,而是在改变天下的物质基础和阶级属性,使得先锋队的人在增加,而为了本身阶层利益而斗争的人也越来越多。 墨家不是农家,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城邑手工业者工商业者的利益学说。 到现在,许析看着墨家送给他的关于农家将来要管辖的几个乡的“社会调查”,许析似乎明白了墨家为什么把他们礼送到这里。 许析接过弟子送来的装水的葫芦,喝了一口水后,忽然问儿子许行道:“你觉得,农夫是什么?” 许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到:“农夫很苦,很穷,承担了天下的劳役、粮食、军役,天下征战他们受的影响也最大。” 许析笑了笑,放下了盛水的葫芦,望着远方已经发黄的田野和耕地,苦叹道:“你学过泗上的数字,那些奇怪的、却很好用的计数符号。” “农夫是什么?农夫就是泗上所用的奇怪数字中的零。” “一百个零,一千个零,一万个零,还是零。” “零和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零前面的那个一二三四五。” “否则,再多的零,还是零。” 许行学过泗上的九数,也学过那些奇怪的和以往九数不同的、但写起来算起来更为方便的数字。 零在那些数字中是个神奇的存在。 他父亲说的似乎没错,再多的零,还是零,重要的是许多个零前面的那个数字。 许行问道:“父亲还是认为,天下的农夫需要的是贤者?” 许析点头道:“是的。君主在前为一二三,那么后面的那些零便会让君主更加强大;真正的贤者在前为一二三,那么后面的零自己也就有了意义。” “宋国的农夫如此,魏楚韩齐的农夫也是如此。我们这些人有恻隐之心,有让农夫过得更好的心思,所以我们可以让农夫过得更好。其实天下的君主若有此心,也是一样的。” “我一直在想,墨家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将来没有了君主,或者说选贤人为天子,谁来制约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呢?” “依靠一个又一个的零?零再多,也还是零,什么都不是。” “可零前面的数,可以是一,也可以是二。我希望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制那些唯利是图的工商业者。” 许行这几年一直在泗上,读了墨家的很多书,也听过许多次墨家的演说,看了太多的墨家报纸,对于父亲的话,他却有些反对。 就算父亲说得对,农夫确实是一个又一个的零,可泗上的做法,却是寄托于理性和天志,不以人的意志而是以天志为推理,得出零前面的一二三四五到底是哪一个。 许行相信墨家的那句话,天底下可能有大禹商汤,但也可能有夏桀商纣,唯有天志永恒,人应该从于天道,顺天而行,道法自然,而不是把天下的希望寄托在文武圣王上。 若有天志,若合于天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王,圣王和普通人的区别,或许只是因为圣王道法自然合于天志。 可天志的理性推论这种东西,正是农家所欠缺的,也是墨家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主要原因。 听闻父亲这样说,许行问道:“父亲,假使我们在这几个乡尝试我们的政策,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市贾不二价,那么其实我们还是受制于泗上的。” “譬如铁器,这不是一人农闲时候可以生产的。” “就算农闲的时候可以生产,就算我们市贾不二价,就算泗上那边多有暴利,可依旧比我们自己生产的要便宜。”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再如现在,就算民众分到了土地,可是农具、犁铧、马匹耕牛种种这些,都需要泗上的帮助。” “墨家说将来以粮食偿还,那我们岂不是还需要一个墨家所谓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说,我们的想法,只能是小国寡民的状态下才可以实现,没有外部的一切,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或许可以。” “但天下终究是天下,我们跳不出,也逃不开。” 许析摇头道:“孩子,你错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为千国,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市贾不二价,不相沟通,千国各选贤者,无有天下之中枢,无有商贾之四方,难道这就不是天下了吗?” 许行摇头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泗上的铁、淮北的盐、宋地的棉、越地的璆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了。” “道家所谓,绝圣弃智,恢复自然状态,那不过是一种逃避。逃避的是此时的战乱,逃避的也是将来墨家所谓不可避免的痛楚。” “就现在来说,我们管辖数乡,其实我们可以做好,真的可以做好。但父亲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可以做好?” 许析哪能不知道儿子的意思,叹道:“我何尝不知?四年前我和适子相辩,谈及我在楚地的农家尝试,适子便说,那是因为有楚国封君的特殊关照,无需纳税赋,无需从军役,但也只是比楚地别处强些。” “现在其实也是一样,墨家有军力可以保证,可以借贷给我们钱财铁器农具,我们管辖的不过是区区数乡而不是广袤天下,或许我们可以做好……但我始终觉得,天下不该是墨家所描述的那个样子,或者说有些路是不是一定要走才能越过那道深不可测的渊壑?” 许行叹息道:“父亲,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没有工商业,我们只能是被墨家所控制,我们没有资格谈市贾不二价。农夫得到了土地,想要的便多,他们便会顺着泗上那边想要的东西种植……我们可以市贾不二价,可泗上不会允许,他们该卖什么价还是卖什么价,我们又能怎么办?” 他指点着那份“社会调查”,苦笑道:“父亲,看看这上面的调查,除了土地,除了土地所产的小麦、棉花、玉米、粟米,我们有什么?” “没有铁器、没有璆琳、没有纸张草帛……什么都没有,我们离不开泗上的。” 许行看着父亲的脸色,犹豫了许久,很慎重地说道:“其实,这一切不是不能解决,我们可以开办自己的作坊,可以学泗上的一切,但那样的话,我们和泗上又有什么区别?开办的钱、开办所需的工匠雇工,还不是要走泗上一样的路?” “可我们不开办,就无法做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就和泗上密不可分,我们离不开泗上,泗上那些人把我们送到这里,只是嫌弃我们聒噪,只是想要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许析看着儿子,反问道:“什么道理?” 许行道:“天下密不可分的天下,是墨家对于天下的定义。小国寡民,那不是墨家想要的天下。同文、同义、同利、南北商贸往来、东西利益相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品通行,贸易纵横,使得赵不得为赵、楚不得为楚……这便是墨家一直想要做的事。” “父亲以为,墨家真的是想让我们实现我们的道义、实现我们对于天下的期待、实现我们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的理想,以至于送我们在宋地数乡尝试?” 许行躬身郑重而拜道:“父亲,不是的。墨家只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官吏,借我们的手,做他们想做的事,而他们的人则腾出来用在别处。” 许析大笑不止,看着儿子,反问道:“重要吗?墨家想让我们干什么、把我们看做什么、甚至于利用我们……这些重要吗?” “即便是区区数乡,至少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道义——使得农夫生活的更好一些,虽然不能做到市贾不二价,可至少比从前好了,那我们就算死于此,也算是舍生而取义,也算是赴了我们自己的义。” “至于将来,天下如何,尚未可知。天下的农夫终究多数,当有一天工商伤农之利的时候,我们的义终究会有人记起。” “不是现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天下必是小农的天下。” “终有一天,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耕者皆有其田,无税无赋,市贾不二价,等量的劳动换来等量的货物,商人不能从农夫这里得利、手工业者也不能从农夫这里得利,达成诸夏九州真正的公平和平等。我劳作了一年,换来了一千斤粮食;你劳作了一年,作出了百尺棉布,所以一尺棉布就换十斤粮食……而不像是现在,泗上的织工一年生产了百尺棉布,却换走两千斤粮食,去掉千斤的成本,剩余千斤却又购买纺车生产更多,这公平吗?这平等吗?” 许析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光泽,语气也越来越激动,许多弟子立于身边,壮怀激烈,即便明白这一次墨家只是在利用他们,可依旧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和墨家一样,都在为了自己的义而努力,不惜一切。 他们相信许析的话,总有一天,天下必是小农的天下,将来,尚未可知。 第九十二章 争鸣之困(三) 和农家众人壮志未酬而激烈满怀相比,杨朱学派的孟孙阳等人却是一脸轻松地看着即将收获的成片农田。 杨朱已老,孟孙阳如今已是杨朱学派的领袖人物。 原本的杨墨之争,如今已然和解了许多,虽然在道义上双方仍旧咬着自己的底线不松口,可在一些道义上双方也都开始吸收对方的精华。 此时正是秋收秋种的时节,宋国算是温暖,大可以两年三熟,这些年农业技术的进步基本源于泗上,宋国距离最近,受到的影响也最大。 各色的作物在广袤的田野上枯黄,忙碌的民众无暇去过问过路的孟孙阳等人,孟孙阳看着忙碌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面带笑容。 “先生,这一次我们得以施政,应该做什么呢?” 一名弟子的询问引来了孟孙阳的笑声,一众弟子纷纷聚在孟孙阳身边。 “昔年,我随杨子前往宋国游历,在商丘的时候住进了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有两个女人,一个漂亮的我看到都觉得漂亮,另一个丑陋的实在是……嗯,实在是丑陋。” “可奇怪的是,那个相貌丑陋的,在家中的地位却高;而那个杨子和我都觉得漂亮的,在家中的地位却低。” “杨子好奇,便问之。店主说,那不是你们的女人,你们觉得漂亮的我却觉得丑陋;你们觉得丑陋的,我却觉得漂亮。我让我认为漂亮的地位高贵;让我认为丑陋的地位卑微,难道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吗?” “是故样子感叹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 “如贤、如美、如丑,天下万人,便有万种看法。墨家同义兼爱,认为天下有一个普遍适用的道义,有时候墨家的政策,便难免有行自贤之谬。” “他们以为他们做的是贤事,实际上却未必。譬如海阳运来的蔗糖贵且甜,墨家每人发一个让他们吃,可偏偏有人不喜欢甜,那这算得上是做好事吗?” “你我当也自省,天下乱,我等当然要行贤事,只是行贤,切莫行为自贤。” 自贤者,做自以为好事的好事。 弟子们一直接受的都是杨朱学派个人主义的教育,并不认同墨家的人是社会的人、人是天下的人、人是一切关系总和的定义,认为人是单独的、个体的、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看似杨朱学派和墨家不可能共存的道义,却在天下大乱、贵族为蠹的背景下,可以联合在一起,这便是此时的时代。 杨朱学派不是避世的,而是入世的,积极参与天下政治的,个人主义的种种想法有一套整体的体系,而且也不得不面对个人与国、个人与天下的关系,有些更为深奥的道义非是弟子可以理解的。 孟孙阳说完杨朱当年所经历的这个故事,弟子们若有所思,或有人小声问道:“先生以为,墨家在宋国变革土地制度的做法,实际上未必对?有些人固然希望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可有的人却很希望做人家奴并且很高兴;而且他们分掉了贵族的土地也是损害了贵族的利使得贵族不高兴,这似乎也不对……” 这弟子说的这种情况真实存在,人是社会的人,也有整体的阶层利益,但到单独的人,便未必如此。 譬如封地制度下,一些人作为封主的家臣、家奴、圉奴、圃奴,那是相当的开心,甚至于舍不得主人,和主人产生了某种依存之后的亲密。 这样的人,强制他们耕种土地、分给他们土地,他们反倒怨恨,有甚者可能还会想着替被墨家搞死的主人复仇。 如果杨朱学派只是那种无脑的、肤浅的个人主义,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也必然是要反对墨家的:墨家所谓民为神主,万民之意为义,万民之利为利,按照肤浅无脑的个人主义那肯定是要反对的,多数人的利凭什么要压到少数人的利,这是伤害了少数人。 然而杨朱学派并不是。 面对弟子的问题,孟孙阳反问道:“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前提,是不悉奉天下以养一人。在不能做到不奉天下以养一人的情况下,谈什么不拔一毛以利天下那是可笑的。” “如果悉奉天下以养一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那么这种不合理的利被取走后的不高兴,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呢?” “当每个人都有毛可拔的时候,才有资格谈不拔一毛天下可治。如今天下虽大,又有几人可谓能拔一毛?” 孟孙阳的师弟子华子称赞道:“然!昔者,杨子言: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 这也算是杨朱学派和墨家的重大分歧之一。 墨子曾经定义过线段和点,他称点为线段之体、线段为点之兼。 墨家的兼爱也好,同义也罢,将人看做一个整体,即为兼人。 杨朱学派则将人,看成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个体,称之为体人。 兼与体,并不是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争端,而是关于“人的本质”的一种争端。 脱离了社会、脱离了阶层乃至于脱离了一切社会关系的人,到底是不是道义中的人? 墨家经过适的修正后,是将天下看做一个整体,认为天下的运行自有其规律,可称之为天志,也就是说人是社会的人,考虑问题的时候考虑的是人的集合体,考虑的是整个天下的规律。 而杨朱的个人主义,则是用感性去看待人,所谓人格、人欲,将天下视作是无数个个体的人存在的现实,所考虑的一切都是基于单个的人。 而这两种争端,在反封建贵族的时候,其实虽然不可调和,但却是可以合作的。 极端的个人主义自由,会导致贵族制度的解体。 极端的以天下多数人的利益的民主主义也一样会导致贵族制度的完蛋。 子华子生于三晋,历史上他有句极为极端的“贵生”之言。 当时是魏韩开战,韩国丢失了不少的领土,韩侯大为郁闷,于是子华子去劝告。 子华子问,现在给你天下,砍掉你的手,这天下你要吗? 韩侯说我肯定不要啊。 子华子便说,由此可以推论,在你的价值观中,天下不如你的手贵重。 而你的手都比天下贵重,你的身体又比手要贵重,你现在丢了几座城邑就唉声叹气像是要死了一样,长期以往必然伤身,然而你的身躯在你的价值观中是贵于天下的,你却为了几座城而伤身,你就是个傻逼啊。 韩侯称善,杨朱学派贵生之名传于天下。 若以后世民族国族的角度去看,子华子的这番话简直是要被吊死的,但于此时这番话却说得通。 子华子不会去和墨家的墨者说这个道理,因为他要是问利天下和手墨者要哪个,墨者肯定回答那还用问吗肯定是利天下啊。 而他和韩侯说这番话,是因为此时天下没有韩族、魏族,韩国的城邑对于韩侯来说只是私产,韩侯丢了几座城就和老百姓丢了一条狗差不多的心情,所以才会郁郁不乐。 既然整个韩国都是韩侯家族的私产,那么丢失几座城邑也就是丢了点东西,又为什么忧愁呢? 况且,魏国夺走了韩国的城邑,一不屠杀、二不掠夺、三者三晋同文、四者三晋同轨,无非就是换个封君继续原来的统治,这和后世还不一样,子华子的这番话于这个时代说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子华子此时提及杨朱,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而是借杨朱的这句话,引出他对于天下治乱的思索。 “为人者皆有一世,人之一世,大可分为全生、亏生、死、迫生。” “全生优于亏生、亏生优于死、死优于迫生。” “何谓全生?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於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 六欲本是诸夏的学说,连同黄泉、彼岸之类的说辞,也不是随着佛教传来,而是佛教本土化翻译安上的,和上帝一样,借本土之词而达到传播的目的。 战国时候的墓葬中就有“彼岸、乐土”之类的说法。 六欲者,在杨朱学派中基本上就是人的基本生理欲望。 如此,其实杨朱学派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显学,以至于“天下之士,不归于杨、即归于墨”,乃至于儒家学说在经过孟荀魔改之前被杨朱和墨家逼得几无立足之地的原因,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杨朱的利己,说白了最为高等的“全生”,也不过就是达成人的最基本的生理欲望是合理的,是应该的,是天赋人之权。 而最后把全生、亏生之类搞成养生玄学的,不过是因为底层“迫生”者不认字也没机会学这些学问;而能学这些学问的,基本上在物质上已经满足了生理需求才搞出来的玄妙之学。 第九十三章 争鸣之困(四) 说到底,杨朱的学问,在此时此世,就是造反的法理。 总结起来一句话:我要满足我的生理需求的想法,不是错的,而是正常的,应该的! 也正因为这番话,导致了杨朱和同样有造反法理的墨家一样的命运,无君无父之言,被彻底湮灭在历史之中。 贵族们已经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钟鸣鼎食的地步,却要民众遵守礼法,不得逾越,要节欲禁欲,无疑这个天下的规矩是混蛋的,于是许多觉得人***无罪、人的生理欲望无罪的人,纷纷加入了杨朱学派。 当一个人将追求自己正常的生理欲望都被认为是错、认为是无德的天下,终究是要毁灭的。 子华子将人分为“全生者、亏生者、死、迫生者”四种境界,没有那么多玄妙的养生之学,实则简单的很。 能够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想吃饭就能吃饭、想吃肉就能吃肉,那么这个人的一辈子就算是全生了啊! 能够适当地满足自己的胜利欲望,既想吃饭,又想穿件新衣裳,但我只能二选一,那么这辈子就算是亏生。 亏生之下,是死。 而死再往下,就是想要吃饭吃不到、想要穿衣穿不得,为了家庭为了子女为了父母不得不生存下去,苦不堪言,这连死都不如,这就叫迫生。 当然,于贵己重生而言,全生并非是纵欲。 譬如某个东西很好吃,吃的上瘾,但吃多了可能会死,那么这就不是全生,因为全生的前提是要活着,而纵欲不克制可能会导致死亡的事,那不是全生而是贱生轻生。 这是关于个人修养上的问题,是有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人才能思索的。 子华子想说的重点,是不如死的迫生者。 “如今天下,迫生者几何?全生者几何?亏生者几何?” 和远在百里之外的农家学派的人一样,子华子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苦叹道:“以此观之,宋之一地,可达亏生者,百取十;可达全生者,百取一;不如死之迫生者,百取九十。” “墨家有民之三困之言,我等杨子之徒,有六欲之愿,实则一致。” “天下九成的人,不过是不如死的迫生者,又有何资格谈及自由?谈及利己?谈及贵生?” “是故,我是支持墨家在宋国的土改的,这是为了天下人能够更好的利己、贵生。” “人需得至少到亏生之境,才能思索全生之义,才可以称之为人。” “毕竟,人首先要或者,而迫生者,不如死,死则非生,一个连活着都算不上的东西哪里算得上是人呢?” “至少,要让天下多数的人,先成为活着的人,才能探讨我们和墨家孰对孰错。” 孟孙阳也是这样的意思,他冲着子华子点点头,对于子华子的话很是赞同。 句句不离杨子之言,这是杨朱亲传弟子的道统,子华子并未逾越。 但入世的杨朱一派关于“迫生”和“人”的思考,和墨家那一套在反分封建制贵族封地的做法上是相合的,但道义终究还是不同的。 人性的解放,杨朱学派和墨家都在做,只是方向不同,或者说达成目的的手段不同。 用墨家的思维方式,杨朱学派的问题在于阶级基础不足,所以他们的学问道义不足以成为反封建的主力,现在想搞掉封建贵族还得靠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先锋队,要不然依靠时代的发展有足够的杨朱学派的阶层利益发展壮大,得等千年乃至两千年,这还得是外部环境没有意外的情况。 不是不对,而是没有阶级基础,要是如今天下的工商业者、小市民的势力足够推翻封建主,那么杨朱学派的学说必然会成为指导学说,但现在不够。 孟孙阳不接受墨家的阶层利益学说,换而言之他不接受墨家的“义即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义”的说法。 但他站在片面的人性的角度上,一样可以反封建贵族的礼法,和墨家继续传承发展下去的道义争端还早着呢。 子华子的话,没有用墨家的道理,而是用的杨朱学派自己的道理,这一点孟孙阳很满意,也更容易被三代弟子所接受。 一众年轻弟子也在思索全生、迫生之别,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再望向那份“社会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和内容,便化作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一个个枯燥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鲜活的人。 百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满足自己的欲望。 百分之十的人可以做到亏生,想吃便不得穿、想穿便不得吃。 而胜于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迫生,用子华子的话,那叫生不如死,连最基本的生理欲望都不能满足,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在杨朱学派的人看来,不能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欲望,不足以谈道义不足以谈理想。 但此时,这句话还不是“你也配谈心性”的蔑视疑问,而是一种恻隐之心悲悯之下的叹息,是“要让天下人都有资格贵己贵生”的胸怀天下入世之志。 孟孙阳看着一众弟子,缓缓说道:“子华说的很对,杨子说,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天下其实可以拔毛的人又有几个呢?连毛都没有,却在谈拔毛应不应该,这不是可笑吗?” “墨家把自己的命,也看做自己的毛,所以他们可以拔,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以命达义绝不回头。他们在泗上搞的那一切,其实也就是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毛。” “只不过,他们看来,自己连命都不要了,你们就不能拔自己的毛让天下的人都有毛可拔吗?” “我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没有为外人献身的气度,但如果有人拔我们的毛,我们也一样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乃至于性命。人人如此,何须栉风沐雨的墨者?人人如此,天下如何不治?” 然而孟孙阳的话,还是引来了一名弟子的疑惑,这名弟子在泗上住了些日子,听闻了许多墨家的学说,对于孟孙阳的话不免提出了疑惑。 他问道:“先生,刚才子华子言,天下迫生者重、亏生者少;您也说,天下有毛可拔者少,仅余一命者重。” “杨子的道理,适用于天下人,人人都可全生、人人都有毛可拔的天下。到时候,全生养性与否,源于自己是否愿意,而不是如今这般,只能迫生,不得已而不能全生……” “可现在,天下众十有八九,连毛都没有,又在保卫什么呢?” “总得有人站出来,为天下人皆有可拔之毛而努力,不惜丧命,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值得称赞的呢?” “墨家从墨翟创墨者至今,死于为天下人人有属于自己的、不可以被别人轻易拔走的毛的大义者,六千九百余众,这些人是轻生者?还是贵生者呢?” “再如宋地之事,墨家乃至泗上之众,因为他们是天下人,所以出兵,若不出兵,我们又有何资格站在这里,要给那些人分给他们属于自己的毛呢?” 孟孙阳闻言语塞,其弟子垂首而问,这些问题在短短数月的泗上生涯便催生出来,孟孙阳暗叹,心想墨家之宣传鼓动,实非其余百家可比,怨不得当年禽滑厘学于子夏,成名西河,却叛儒归墨。 墨家始创至今,有因为贵生不愿牺牲的叛墨归杨,有为了真正的平等而叛墨归农的,有内部斗争剧烈而心生退意归道的,有为求功名为建功业化而归法的,至今却无一个叛墨归儒的。 再想想那些叛墨归杨之人,孟孙阳明白,那些叛墨归杨之人,或许有些真的是通晓杨朱之义而心有所属,又有一些何尝不是不愿意为别人的利而死、又何尝不是不愿意为了兼爱天下而苦了自身? 看着疑惑的弟子,孟孙阳长叹道:“昔年禽子尚在时,适便与我相辩,他说诸子百家,各有学问,多为利天下,但却始终没有解决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怎么办?” “如商丘至郢都,如商丘至洛邑,郢都洛邑之风情,各有描绘,却鲜有能够做出一辆马车的。” “如果欲利天下,真的需要牺牲,那么做这牺牲的,便由墨者去吧。他们的义,以牺牲为荣,在他们的义中,他们是英雄,但在我们的义中,他们是不知贵己的狂热。今日他们不知贵己,明日又怎么能贵民呢?” “今日牺牲,墨家去做;明日全生,我等来主。” “尸子言,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今来,无穷无尽,何必着眼于此时此刻?为将来计,当贵己、全生,吾等并非有错。” 这是杨朱的义,其义不入军旅,不做牺牲,不做诸侯争霸天下的牺牲祭品、也不做天下大利的牺牲祭品。 孟孙阳不需要给自己的行为安上太多符合此时“贤、义、仁、爱”之类的大义道德,他们反旧道德,也一样反墨家正在发展树立的新道德。 七八名在泗上受到“墨化”影响的弟子拜于地道:“先生,吾等闻,道不同,不相谋。我们愿做天下大利的牺牲,请先生原谅我们的背叛。” 说罢几人行礼,孟孙阳坦然受之,待行礼结束,孟孙阳躬身以士人相见之礼回礼道:“人各有志,志各有异,何罪之有?我们不是墨家,没有墨家那么严苛的纪律和规矩,你们既有做利天下之牺牲的想法,我只愿你们想清楚了。” 一名曾经的弟子沉默一阵,神情愈发坚定,回道:“杨子之言,我一直笃信,从未改变。” “古云,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 “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成为不羁之民,我希望天下之民每一位都能成为大夫,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家’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大夫。风能进,雨能进,天子不能进;我的家中,我便是天子,不损我之一毛,也不要奉天下而养一人,哪怕是天子要损我之毛,我也要抽出我的剑去反抗。” “但……这终究,需要有人为之牺牲,这不是上帝赐予的,也不是天子能给予的。” “或许将来,我与墨家兼爱同义天下之义会有矛盾……但现在,我相信唯有墨家的路,才有使得每个人都成为‘自己家’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大夫的可能。至于今后……纵往古今来谓之宙,宙之无穷,与我今生何干?” 他如此时天下那些为了功名,为了利禄,为了大义,为了天下种种不同理由而决然的千百士人一样,目的或许不一,但心意的决绝却是相同的。冲着朝夕相处的同窗伙伴们最后看了一眼,毅然回头,朝着曾经背对而行的泗上走去。 第九十四章 争鸣之困(五) 那几人的离开,并未给杨朱学派的这一行人带来轰动,此时士人转换门庭学派的事极为常见,杨朱学派和墨家学派关于“牺牲”的看法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孟孙阳便和留下的弟子们说了几声,继续前行,待到一处庄园的时候,已是正午,便于此时歇息,食用午饭。 庄园的主人闻之而迎,孟孙阳等人都是士人,互相见礼之后,这庄园的主人连忙叫仆从准备饭食。 这庄园的主人竟也是个识得天下英雄的人,不住问道:“莫非是与禽子辩一毛不拔之孟孙阳?莫非是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篠为竿,剖粒为饵之詹何乎?” 庄园主人一一点出杨朱学派几名人物平生最得意之事,惊讶之色便是赞许,众人心中受用,各自回答。 詹何亦是杨朱学派中的知名人物,在杨朱学派一众弟子中与孟孙阳、子华子齐名,后世更被庄周称道。 他擅长推理和逻辑学,但喜欢故作高深,故而后来韩非子编了个故事,说詹何坐在家里,外面有头牛,詹何看都不看只是听了听牛叫就说外面那头牛是黑牛黑角,其弟子去看后说是白角,詹何说那肯定是用白布包着牛角,你看错了,其弟子一看果然。 韩非子用这个故事,批评詹何这个人不去观察一切唯心地去猜测,当然也是因为詹何这个人善于推理的名声留于后世有太多在不知推理的人看来极为神奇的表现的缘故。 庄园主人称赞詹何善钓,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孟孙阳等人既受到了招待,便和主人多谈了几句,得知这庄园主人曾也是士人,子姓,东乡氏,上数个十辈也是公族,因其祖先封为东乡大夫,故后世子孙以东乡为氏。 他单名一个廓,字子琪,平辈相交不能直呼其名,因为这时候名字一般都贱,长大后士人都有身份总不能互相二狗三蛋黑腚这么叫,除非是长辈先生老师可以直呼其名,故而杨朱学派众人可称之为子琪,转述的时候便称之为东乡子琪。 东乡子琪准备的午饭已经没有那么多礼法的痕迹了,或者说受到泗上那种悄无声息的影响已经很严重了。 略一交谈,东乡子琪便谈了谈自己这些年的见闻。 他算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乡绅,家中有私田六千余亩,数十人与之佣耕,牛马极多,每年种植棉花、小麦、油菜等,售卖于泗上,得钱无数。 其庐皆为砖瓦所制,更有两扇在泗上之外算得上是身份象征的璆琳窗。 二十余年前宋国政变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是士,但没有被波及到,随后宋国中枢政权彻底被适给毁了,城邑之外的基层统治几乎完全丧失,墨家趁机渗透到宋国各处,在一些地方基本取缔了宋国在村社以及城邑之外的统治。 那时候他家里有大约一千亩土地,实际上都是化公为私得来的,宋国那时候已经有了私田,只不过公田制、私田制、村社重分制、封田农奴制共存,混乱的很。 不久之后靠近泗上的这片地区就开始了残酷的土地兼并,因为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和农业技术的革新,使得经营土地有利可图,二十年时间,东乡子琪用了各种手段不断地兼并土地。 或是占据公田、或是灾荒年借贷要地……原本就有的自耕农,因为这里不是泗上,没有牛马铁器的扶持,粮价又两年降低,使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差,或是因为负债破产卖地被破流亡泗上;或是因为揣着在泗上发财的美梦卖地离开。 而非自耕农的村社内,东乡子琪一步步侵占原本需要每隔二十年重新分配一次的份地;或是直接强占那些土地,原本那些还拥有一点份地的农夫逐渐沦为了佣耕者。 到现在,东乡子琪已经拥有了六千亩土地,经营发展,每年收益极多。 他算有钱人,但却不再是贵族。 贵族大部分有钱,但有钱却不一定是贵族,贵族存在的基础,是分封建制和人身依附关系。 贵族拥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的支配权,天子诸侯封地的时候,封的是连同人绑定的土地,否则分给贵族一大堆土地却没有人,难不成让贵族老爷自己去种地? 出现东乡子琪这样的情况,除了一些经济上的原因外,还有就是当年的政变使得宋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贵族政治的平衡,需要贵族封地的势力平衡,而封地势力的平衡又和封地内的农奴数量息息相关。 封地内的农夫,对于贵族而言,不只是耕种公田的工具、平日劳作的工具,还是兵员,没有兵员的贵族,在分封建制尤其是宋国三姓共政的政局下没有发言权,所以贵族们需要将农夫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 二十余年前宋国政变之后,各地乱成一团,几大贵族只能控制自己的封地,而靠近泗上地区的贵族们纷纷转向。 不转向也不行,盘剥的太严苛,旁边就是泗上,封地内的农夫一团一团地往泗上跑……就算封地还有,没有人干活,贵族也不可能自己去干活,那封地再大也等同于无。 泗上进行了最为暴烈的土地变革,靠近泗上的这些地方则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走了一种强取豪夺的兼并模式。 这种强取豪夺的兼并,伴随的是生产技术的进步,许多作为佣耕的人觉得生活水平比起二十年前还要强一些,故而还有不少人留在来佣耕,再加上泗上作为这种变革的泄压阀,并没有导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反抗事件。 东乡子琪便雇了一个精通稼穑的人管辖自己的土地,改革种植技术,加上前几年泗上急需粮食和棉花以及油料作物,使得他每年的收入不菲。 这一次泗上出兵宋国,他并未受到波及,因为泗上的政策很明确:逃亡贵族的土地收回民众所有,反封地不反私田。 然而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地被分掉,泗上的政策很明确,他这样的地不会分。 他担心的,是自己庄园内佣耕的那些穷贱之民,分不分地? 尤其是听闻“真正平等派”的农家也要参与宋国执政的时候,心中其实大为惊慌。 如果,自己庄园内的佣耕者也分地,那么……自己这六千亩地就算是自己的,谁来种? 如今的稼穑技术,铁器牛耕,高产作物,垄作轮作套作等技术的传播,百亩之田,九口之家若无荒年则无饥困。 真要是也给那些人分了地,或者说学泗上那样组织生产开荒,或者说分掉那些大贵族封地给民众包括自己庄园内的佣耕者,那他的这六千亩地其实和十亩地就没有区别了。 现在说法很多,今日看到了杨朱学派等人经过,东乡子琪总算是松了口气,心中大定,只要不是农家,怎么都好说。 这里人口算是密集,但相对来说其实土地或者说可供铁器时代开垦的土地还有不少。 东乡子琪怕的就是农家或者墨家这种有执行能力和组织能力的学派执政,开垦土地需要投入资本,需要组织水平,否则的话民众安于现状,宁可继续佣耕,毕竟没钱没牛没铁没农具种子没余钱渡过之前的几年。 他是真心盼望来一群“无为而治”的学派,啥也别管,也别组织民众开垦,也别组织民众稼穑,也别给民众提供贷款和扶植,一切顺其自然万物自化才好。 席间,孟孙阳便提到了当年杨朱住旅店的“美丑二妾”事件,说道:“杨子言,行贤,勿行自贤。我们如今即将主政此地,昔年宓子贱治单父,鸣琴而治,那就是因为善于听取众人的想法,知道为民者想要什么,而不是自以为自己实行的政策就是贤政,这是可以吸取经验的例子啊。” “不知子琪最想要什么?” 东乡子琪看着众人,他也是个爽利人,并不作伪,直言道:“若谈真心话,我想要奴隶私产制。” 几名杨朱学派的弟子顿时嘶声,孟孙阳挥手道:“勿乱,众人皆有想法,未必便做,况且这是说些心里话,不要吵。” 待众弟子都安静下来后,东乡子琪道:“若为我佣耕的人是奴,是我的私产,那当然对我最为有利。” “其一,如今人少而地多,泗上又多开垦,他们为我佣耕也好,为我封地之民也罢,一旦我这里苦了他们,或是别处能过得更好,他们便要跑。” “若其为奴,则为我的私产,那么就算是他跑到了泗上、跑到了南海,只要抓回来,那还是我的。我的私产归我所有,泗上不也是承认私产的嘛,还有律法保护私产。” “可要是为佣耕为封田之民,跑了就跑了,我又能怎么办?” “你也知道,泗上是尊重私产的,昔年墨翟守城的时候,哪怕守城时候拆屋用木筑垒,那都需要登记事后偿还的。这些人不为奴,那就不是我的私产,他们逃走或是离开泗上就不会给我送回来……” “错就错在如今铁器垄作一出,原本不可耕种之地也可耕种,墨家所谓之淮北地皆沃土可垦殖,他们太容易离开了。就算为我佣耕,我也花费颇多才能留住他们,原本一天只要两餐,如今竟要三餐,农忙时节甚至还要有点油水,若不然他们就要去泗上或是宁肯去加入泗上的共耕社垦荒吃三五年苦……” 第九十五章 争鸣之困(六) 孟孙阳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此事万万不可。墨家谈及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为奴,乃至奴为私产之事,万万不可!” “你也不要动这样的心思,你若动……泗上……” 东乡子琪岂不知孟孙阳的意思,这里距离泗上太近了,真要是这么搞,泗上那边绝对不会允许,只怕会再度出兵。 这年月,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手里没兵,没有枪杆子,再好的梦想也只是空想。 东乡子琪笑道:“先生勿惊,你既让我说我最想要什么,我便说我最想要什么。天下人有庶农工商士大夫诸侯,各有其利,其利不一。我既想要与我佣耕者为奴,那些为奴者还想要人人平等呢,我既打不过他们,那只好承认平等。” “我也只是说说我想要什么,我等这些乡绅实在太苦,尤其是靠泗上太近,着实苦难。” “如别处,封地自不必说,奴婢也不必谈,就算有佣耕者那也是贫贱无可反抗之民。” “如此地,却不同,每日三顿饭,便要必每日两顿饭多花不少的钱粮,每日两顿饭又不是会死,数百年来,庶民都是一日两餐的,也不见他们死绝。可现在,却是非要每日三餐,否则便要逃走前往泗上;每月佣耕之钱,也必不肯少。” “我便想,若是有奴隶私产制,那肯定是对我最为有利的。人少地多,不用奴隶私产制,我等便要受害失利。” “人皆求利,这么想,怕也没什么错。” 子华子闻言即刻道:“此言差矣。既说求利,若人之六欲,可以满足却不可放纵,要权衡利弊,以何为重。” “我杨子一学,贵己重生,所谓钱财,皆身外之物,可填六欲之壑,但六欲者需要或者才能享受。你这么做,只怕泗上出兵将你枪决,到时候命都没了,又谈何利弊?” 东乡子琪仍旧笑道:“若无泗上之外力,这着实是我最大的利。先生既以杨子美丑二妾行贤自贤事相提,我便说些我最想要的事,虽然做不到,但却不能说这不是我最希望的。” “我倒不是说希望将我庄上佣耕为客者皆化为奴,而是……假若我自己购买隶奴使用,能否保护我的私产呢?” “昔年子贡赎人而不受谢礼,为仲尼所斥,这天下为奴者本也不少。如今用佣耕者,并不合算,我是准备买一些奴婢的。” 此时天下仍有不少奴隶,曾经的井田制下,不少士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奴隶,各国征战之前也有不少被俘的人被当做奴隶,如今时代也算是在进步,奴隶在各国既算是私产,也算是人,虽然归属于主人所有,但却不能随便杀害。 东乡子琪想要询问一下今后的政策,以变更自己的经营模式,主要还在于奴隶如果算作私产、并且受到法律的保护,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从别处购买一些奴隶。 如今靠近泗上的地方,很缺人,很缺廉价的人。 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在抢、淮北南海的开发在抢、许多的可以维系自己生活的自耕农注定了人力不会廉价。 逃亡、离开、涌入泗上城邑……这都是这几年经营土地的转换了身份的旧贵族要面对的问题。 东乡子琪反对分封建制和恢复礼法,因为真的要是按照儒家恢复周礼的复古,自己就是一个小小的士,封地也就一井,然后还不能购买土地。 正是因为靠近泗上这地方反封建宗法制卓有成效,他才有机会兼并土地,成为拥有六千亩地的土地经营者,每年运往泗上的粮食棉花油料换来的金钱让他成为了最低一层的新兴的“素封之君”。 然而等到他的土地达到六千亩,随着时代继续往前走,随着泗上这边变革的深入和萌芽的继续发展,他开始怀念宗法制了。 如果还有宗法制,那么土地上的人就是依附于他的,不能随意逃亡的、逃亡要被抓回来或者判刑的,哪至于像现在一样,时不时还要对那些佣耕者好点,若不然他们就要离开。 他这样的人,反对宗法制和原因,只是因为宗法制下他们是低阶贵族,他们反对的只是他们不是大宗主宗大夫上卿的宗法制。 当现在他们已经得利,但又面临着宗法制解体、人身依附关系逐渐瓦解的局面时,便琢磨着向后退一退了。 泗上允许迁徙,宗法制不许迁徙,这是个很大的差别,当东乡子琪越过最开始反对宗法制对他这种低阶贵族的束缚后,便开始走向了反动。 这一次宋国的政策即将发生极大的变化,东乡子琪和希望弄清楚奴婢到底算不算是私产,是否得到法律的承认,这很关键。 孟孙阳虽然经常和墨家辩论,说起道理来有时候也会噎的一些墨者无言以对,但终究缺乏执政的经验。 按部就班、制度不变的前提下,做个贤人名士,辅佐一国,其实很多人可以做到。 但若是变革法度,改革制度,照顾到方方面面,还能够使得一地一国安康富足的,那边可以称之为天下无双了,如后世之吴起、商鞅,之前的李悝,皆为此辈。 面对东乡子琪的问题,孟孙阳思索许久道:“此事应当不成。虽然百家各行其政,各乡治各乡,然而终究需要有大宪的,各乡之法之令虽可因地制宜各行便利,但却不能违背大宪。” “奴婢为私产之事,断无可能。就算墨家不出面干涉,以将来宋之制度,百家争鸣论政,投票是非,单单农家便有不少人,他们必然是反对奴婢为私产的。” “再者,墨家人人平等之说、人皆天帝之臣之说已经传于天下,这一步一旦迈出去,想要再回头就难了。” 东乡子琪叹息道:“可我们也难啊,如此这般,泗上与我等争利,真要是将来推选贤人,我们必要推选能够与我们有利的人为乡贤才是。” “你知道原来与我佣耕,每日两餐,每年只需一些铜钱即可。如今一个人却要花费多少?” “你既说之后宋地将行推选贤人之政,我且问你,这无地、无恒产者、与人佣耕者,也有推选之权吗?” “这是大事,不可不细思。” 一直不曾说话的詹何闻言冷笑一声,看了一眼东乡子琪,哂笑道:“子琪之言,未免不知天下之势,实乃乡野之言。” “宋的政策如何,取决于墨家。若不合于义,墨家以诛不义之名再来一次商丘,你能如何?” “那你以为,墨家整日言人皆平等,选贤人为天子诸侯,这些无恒产者到底有没有推选别人的权力呢?” “你在这里与我们讲道理,并无作用,你若能将泗上五万义师歼而灭之,莫说奴婢为私产,便是重回宗法、禁止逃亡、保你土地又有何难?” “况且,今日宋人无地者多,明日土改,尽皆有地有产,又怎么能说无有恒产者众呢?” 东乡子琪心中一凉,正要再问,詹何又道:“正所谓,无为而治,天下自化。于此地,政策大抵如前。之前泗上也有共耕社,你的庄园里不还是有人留下与你佣耕吗?” “你非是不能得利,只是要给的钱更多防止他们离开,无非是少得利了而已,这就是贪欲,久而久之,必将伤身,不能全生养生。” “且听我劝,适可而止,心不可贪。” 东乡子琪心道,你们说的这都是屁话,你们倒像是让人人都能够分清享受六欲和纵欲之别,以至于天下人懂得全生保真,可何其难也?若人人皆为君子,儒家之言也不曾错,可治政容易,治人心难。 他也听出了一丝告诫之意,这话终究憋在心中没有说出,转而问道更为现实的问题。 “我听闻,没收的逃亡贵族之封地,皆要收回授予民众。那么,在我庄园内佣耕之人,是否可以分地呢?” “就算可以分地,他们一无牛马,二无农具,又将如何能耕种自己的土地呢?” “泗上有钱,有铁,故而可以扶植村社之民,你们凭什么弄出那些钱来,购买农具分与众人呢?” “况且,若是这样做,怎么能算是无为而治呢?” 孟孙阳刚要反驳,东乡子琪又问道:“倘若你们执政治政,要扶植农夫有铁可用、有牛可使,那钱从何来?必要从我等身上收取。” “你们既说,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则天下大治。我且问你,你拔了我身上的毛,去利那些穷贱之人,这算不算是违背了你们的道义呢?” 孟孙阳沉默不语,子华子道:“未必非要用你们的钱,我们可以借贷墨家的钱,日后再由农夫偿还……” 东乡子琪大笑道:“如此,你们不过是墨家之妾,可叹杨子一世与墨家争,却不想杨子之学竟要为墨家之妾!” “再者,何谓无为?如分土地,可以买卖,我土地数千亩、牛马数十、铁器众多;分地之民无铁无牛无马无余钱,十年后,其地必属于我,其人必为我之佣耕,此为无为,此为顺应天道之自化。” “再如墨家之共耕社,凡逃亡去泗上者便可入社,若无共耕社,宋地无地之人,必多愿来我庄内佣耕。可他们如此做,使得许多人另有活路,以至于我雇人所费日增,这岂能算是无为而治?” “更论最后,收取税收,到底算不算是拔别人之毛以利天下呢?譬如收税用于挖掘水渠,使得众人得利,那么缴税的人,岂不是不符合你们的道义?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若你们执政,这税是缴还是不缴?” 第九十六章 争鸣之困(七) 面对着这样粗俗、现实、市侩、而又求利无耻的简单问题,孟孙阳忽然发现,自己这些人好像一直以来都飘得太高,以至于有些不接地气。 他们可以和墨家在关于个人和集体的问题上争辩十余年,当适问他们“怎么办”的时候,他们无言以对。 如今当东乡子琪问出最简单的“税”的问题的时候,孟孙阳忽然明白,杨朱学派要走的路还有很多。 至少,墨家那一套东西,不管杨朱学派认不认可,最起码的税收、军制、政令、法令都是一贯的、合于他们所谓的天志的、能够在体系内解释的通的。 孟孙阳从没想过自己要面对这样一个看似简单、但却极难回答的问题。 倘若杨朱学派执政天下,税收不收?收税的话,算不算是损别人之毛? 再比如墨家收商税而扶植穷农,这算不算是损商人之毛而利别人?墨家可以用“兼爱”、“兼人”、“天下之利”的理由解释这一切,杨朱学派怎么在自己体系的框架内解释收税的合理性? 出于恻隐之心,他们觉得那些“迫生”之人,不如死,极为可怜,所以希望他们能够获得土地,从而至少做到比死要强,达成亏生之境,那么这法理是什么? 是因为恻隐之心? 还是要按照墨家的说法,上古之时并无天子,土地归天下人所有,如今把封地要回分给民众只是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这么法的吗?无为而治是这么无为的吗?如果认同墨家的做法,是不是等同于认可墨家“天道可知,理性可推,顺天而为,便与无为自化并无区别,而且还能更快地达成”的说法? 农家的许析可以一眼看出来墨家之所以让他们执政那几个乡的原因,是要借他们“真正平等”的道义,去矫枉过正地清扫那里的贵族残余。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农家认可墨家的一部分道理,只是在此时该怎么走的问题上有些路线分歧。 孟孙阳至今没有想清楚墨家之所以让他们执政这几个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所以他想要做的政策决断就很难,一旦做错了墨家会用悄无声息的手段让他们学派威望扫地沦为笑柄。 墨家看似慷慨地把宋国宋国了各个学派由他们尝试执政,可实际上各个学派除了农家在这一次宋国政变中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其余学派要钱没有、要兵没有、要群众基础没有、要执政经验没有,他们所有的一切不是如墨家一样流了数千人的血自己挣来的,而是墨家施舍给他们的,也就注定了他们只能沦为一种傀儡。 现在摆在孟孙阳面前的,是一个信仰和道义问题。 东乡子琪在质问孟孙阳,如果你们将这些佣耕者要分了土地,那么就等同于是拔了我的毛,损了我的利,那么你们不损别人一毛以利天下的说辞就说不通啊。 百里之地尚不能治,况天下哉? 孟孙阳此时面临的困境,也是杨朱学派在变革之世所必然要面临的困境。 如果宗法制完全没有松动,此时尚在春秋之前,那么不拔一毛也就无从谈起,因为除了贵族之外,平民没毛可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时代已经进步到人人都有毛可拔的时候,那也好说,以此为根基,虽然最终肯定还是需要一个政府的存在可能要修正种种,但终究还是可行的。 可问题在于现在杨朱学派面临的是千年未有之大变革的时代,适曾问过杨朱“怎么办”这个问题。 现在的局面是宗法制虽然瓦解但还存在,贵族制度存在,有私产私田的自耕农小生产者存在,一部分先有资格“被拔毛”的有了点私产私田的人便希望贵族诸侯们不要拔他们的毛,但让他们利天下而牺牲他们也不愿意认为这违背了自己的利。 适也曾问过他们,现在天下有资格被拔毛的人有几个?你们想要自己的毛不被贵族王公拔,你们凭什么?就凭和他们讲道理?你们得让天下有更多可以被拔毛的人,然后你们才可以让你们的道义被王公贵族接受,王公贵族不是靠讲道理就让他们不拔你们的毛的,得靠刀剑火枪大炮…… 可这么做,就得有牺牲,这又违背了杨朱学派贵己、不拔一毛不利天下的义,所以也注定了他们在这个大时代下唱配角。 詹何等人不是没想过适问的“怎么办”这个问题,也知道适提出的想法其实很对,甚至几个人也隐隐觉得杨朱学派的道义需要弥补修正。 但是……想暴力夺权,就得学墨家,然后学墨家的一切,收税、养兵、强制服役、牺牲精神、集体制度、强制教育以及被教育后强制扔到村社做教师……种种种种,那样的话,和墨家有何区别? 不暴力夺权,又绕回到当初的那个问题,现在天下有资格被拔毛的人有几个?这些人凭什么保证自己的毛不被拔?王公贵族想要拔毛的时候,能反抗的了吗? 墨家送给了他们一个“非暴力夺权即可施政”的机会,就是现在,可还没等着施政,孟孙阳已经从天上掉了下来,发现真正开始思索这些地上的问题时,竟是这样的艰难。 在暗中分配了宋国各乡的施政范围之后,杨朱学派都觉得很高兴很满足,毕竟墨家给他们的,似乎是宋国除了几座大城邑之外比较发达富庶的地区,王公贵族的宗法残余也比分给农家那里少的多。 看上去很美好……可实际上,他们面临的问题要比农家面临的多的多。 对农家而言,那几个乡原本基本上都是贵族的封地,自耕农没几个,更没有类似于靠近泗水的那些经营性的土地主,照着授田的手段分田就是。 可对杨朱学派而言,墨家给他们挖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 他们要面临的问题,就算是已经有二十年执政经验的墨家都很难面对。 这包括……土地制度、人口流动制度、毗邻工商业发达地区的人口逃亡可能、旁边有组织开垦殖民的前提下如何保证当地的经营性庄园留下劳动力、被沦为原材料生产地要遭受的市场波动、不同阶层将来推选的支持反对问题、大量的佣耕者希望有自己的土地和已经兼并了土地的新兴贵族对于人身控制欲望的矛盾、本地工商业面临着泗上工商业冲击打压的问题、本地手工业发展急需人手而人疯狂地往泗上流动的矛盾…… 种种这些,孟孙阳都没有考虑到。 墨家想要一个西边为军事盟友和市场以及兵员提供地、东边为原材料产地和廉价人口提供地的宋国。 只是东边的目的,难免会不那么伟光正,反倒容易脏了自己的手,与其这样,不如叫看似和墨家有所和解、但实际上和墨家一直在一些道义上相悖的杨朱学派去背锅。 做得好,稳得住,自然而然会成为泗上想要的场景:自耕农破产逃亡到泗上为泗上提供人口和廉价劳动力、兼并土地佣耕制为泗上提供原材料和粮食。 做不好,稳不住,民众激烈反抗……对不起,和墨家无关,那是你们杨朱学派执政不利,你看我们泗上发展的多好,你们发展不起来那就是你们的问题,顺带证明你们的学说在实践上是不能使得天下大治的。 孟孙阳至此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现在面对的东乡子琪,只是一大堆亟待解决的矛盾中的一个,与之类似的还有更多。 ………… 宋国的另一处,尸佼正在询问自己的关门弟子卫鞅。 “你不是素有大志?如今正有一个执政百里的机会,若能大治,便可闻名。如何不愿?” 年轻的卫鞅向先生行礼后道:“先生,我有治万乘之国之志,却无治百里乡侯之才。” 尸佼笑道:“此言大谬,百里不能治,何谈治万乘?” 他倒是没有嘲讽的意思,因为他素来知道这个弟子的聪明和头脑以及志向,这一次百家争辩中卫鞅出面诘农家四问,使得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扬名。 至少尸佼注意到事后,适还特意来询问了一下关于卫鞅的种种,还多交流了几句,甚至于赞许了几句说他颇有大才。 适如今不再是那个在商丘制鞋世家的孩子,而是天下显学之首的领袖人物,能够得这样身份的人称赞几句,基本上便可以为立身之资。 尸佼觉得卫鞅不会无的放矢,故而特意那么一说。 果然,卫鞅回道:“先生,治万乘之国与治百里乡侯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这个百里之地还是在墨家的保护之下的百里之地。” “若治万乘之国,要考虑军事,使之不能为外敌所侵;要考虑法令,使之民众信服;要拥有法术,能够制约下属;要知晓财政,否则无以养兵;要通晓外交,使邦国或敌或友……” “可这百里……单说一个,不需要治军、不需要外交,那其实能做什么呢?只要治军,就需要考虑土地制度、民众意愿、民众之利、税收军赋、农忙农闲、工商铜铁……” “然而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管。按部就班,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来,那么必然大治。论及军权,在墨家手中;论及外交,泗上会主管一切;论及财政,只需要缴纳规定的赋税于中枢……” “这百里之地,不需要我卫鞅,就算是泗上一个刚刚从学堂学完的中人姿之辈,三五年后亦可大治。那我与泗上之百千官吏,又有何区别?泯然众人,实难平我心中之志。” “我所行之政,可以让这百里之乡竞逐千里之内,可是墨家需要这样的人吗?会允许吗?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又怎么能显出我的才能呢?” “况且,先生……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第九十七章 争鸣之困(八) 尸佼默然。 是啊,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是民众富足?是军队强盛?还是教化昌盛? 怎么才算是大治? 如果一切都做的好,那固然算大治,可若是做不到全部,有所权衡,哪一种才算是大治?或者说,哪一种才算是诸侯君主眼中的、可以委以重任的大治呢? 以这百里之乡,不需要考虑生存,不需要考虑军事,只需要考虑民众富足,似乎……这些在君主看来并不是大治。 卫鞅叹息一声道:“先生可曾忘记昔年西门豹之事?” “西门豹藏兵于民、藏富于民,魏侯大为不满,以为邺地不治。等到了邺地之后,西门豹击鼓而征兵,民众赢粮而景从,魏侯大喜,方知邺地大治。” “以诸侯之眼,所观大治,只怕与民无关,只要富国库而强兵戈,方可称之为大治。” “墨家所谓利民为治,天下诸侯几人认可?” 尸佼卫鞅都是中原人,靠近三晋,西门豹的故事听了许多,这时候卫鞅拿出当年西门豹治邺的故事说明情况,尸佼也明白似乎的确如此。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的志向,希望在这乱世大争之中扬名立万,求功名以致天下无人不知。而墨家,终究不是能够实现他的野心和理想的地方。 “我老了,你还年轻,那你欲往何处?” 卫鞅略微思索后道:“将来逐鹿天下者,无非秦、楚、墨。三晋已然无力,齐人恐难崛起,秦人已经变革,楚国地域广阔,墨家有利民之义……皆可成事。” “只是楚地近泗上,封君众多……若能削减封君之地、大臣之权,楚人可霸,然实难矣。” “我欲入秦。” 尸佼赞道:“如此最好,秦君求贤若渴,广招天下贤人,又重用秦外之士。我昔年于晋,也曾和吴起有所交流。若入秦,正可有所作为。” “只是即便入秦,秦地如今贤者众多,你也需从府吏做起。” 卫鞅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吴起、胜绰等人虽有才能,可他们……都老了。” 尸佼点点头,便道:“其实我也有此意,既如此,你且带一些人入秦,我老了,便不去了。” 这算是准许卫鞅出仕,并且利用之前的关系进行推荐,实在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此时既有游士和正统的分封士的区别,若非贵族出身,想要获取一个出仕的机会,实在是需要举荐。 这也是当年很多人心怀各样目的加入墨家的原因,没有学派的成名人物推荐,平民出身的人很难获得一个表现的机会。 尸佼是三晋人,而且成名又早,早些年也和魏文侯时代的一些老臣打过交道,吴起入魏之后也曾多有交流。 现如今吴起已经六十余岁,尸佼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所铺的路,就是希望卫鞅能够先做吴起府中之客,亦或是属吏,给一个机会表现出来才能,便可以利用这一层关系直接推举进入到更高层。 泗上的体系是从底层慢慢往上升,秦国虽然已经变法,多也尚贤,但是升迁机制受制于时代,只能说“吏”和低级军官可以保证升迁,但想要进入中枢,实在还需要各自的举荐,或者成名之后的游说。 之前关于宋国政事的辩论中,卫鞅也算是成名,因为学术中心从临淄、西河转移到了泗上,所以在泗上的一些争论中可以成名的就算是铺出来一条镀金的路。 年纪小并不是问题,正可以多加历练,秦国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吴起、胜绰等人比秦君小二三十岁,秦君在魏国当人质的时候吴起胜绰已经各自领兵在齐鲁交战并且成名了。 青黄不接之时,正需要为秦太子准备今后的施政人选,以防止人亡政息,尸佼不得不赞叹卫鞅选择的时机和角度实在是没的说。 卫鞅关于将来逐鹿天下无非秦、楚、墨的判断,尸佼也是认同的,魏国自从文侯死后就被打回了原型,三晋内部矛盾重重,自保有余,但一旦有一家试图扩张,其余两家必然要选择翻脸,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如今秦地已经变法,仍在深入,加上年龄的因素,着实是个将来建功立业成就功名的好去处。 然而卫鞅却道:“弟子想要先去秦国游历一番。” 他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道:“如这些墨者一般,做做调查,知晓秦地风俗、秦人喜恶、山川地理,方能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富国强兵。” “只不过墨家所谓大治,是为‘民无三困’;而诸侯所谓大治,却是府库充足民众善战。这是不一样的,但目的可以不同,他们的手段和方法却是可以借鉴的。” 尸佼赞许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够压住成名立功之诱,脚踏实地,将来必有大作为。” ………… 月后,序属三秋,已然九月。 在彭城的适拿到了尸佼的不少弟子离开了宋地前往宋国的消息,泗上有专职的谍报部门,或被称之为“肃害”,极为肃清害天下之人以利天下之意。 这只是正常的汇报,毕竟此时卫鞅还只是个年轻人,刚刚在泗上的一场辩论中压倒了农家略有名气。 适看了看,摇头失笑,心想这倒是真的又入秦了,倒也是个好的选择。 泗上终究是需要有大义的,哪怕是你是投机分子为了功名利禄,但至少要做足表面功夫,至少要在表面上认同墨家的道义。 既然这些人要走,倒也不必挽留,天下大势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扭转的,虽然英雄人物很有作用,但实际上秦国变法的路已经停不下来。 而停不下来之后,便要发动战争,那么西河就要首当其冲,怎么看这都是件对泗上有利的事。 肃害部门的首领见适看的随意在那轻笑,便道:“巨子,还有一事,就是各国如今都认可泗上庠序之内的学生,更有甚者派遣细作,许以高官厚禄或是封地,以求这些人前往。” “最近已经注意到两人,意图逃离泗上。或有人曰,我等之才,胜于那些贵族士人多矣,却要在泗上从头做起,在别处却能直接便有十余里封地……或有人说,在泗上芸芸众生,在别处却可算作与众不同大有可为……” 适接过那份报告看了几眼上面的一些谈话,笑道:“这也没什么,总不能指望天下每个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肃害部门的人问道:“那应该怎么处置呢?” 适摆摆手道:“先不动,略微警告,讲以道理。真的要跑,立刻抓回来,送去南海建设乐土。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到时候开会的时候提一提吧。” 肃害部门的人皱眉道:“真的要跑,抓倒是好抓,但理由呢?他们又不是墨者,若是墨家,倒有家规。可他们不过是民众,至少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啊。” 送去南海建设乐土,这是墨家内部的惩罚措施,一般不会用在非墨者身上。 此时逃离也确实无法可依,但可以尽快出台政策,明确公布,然而关键就在于墨家要依从天志、讲道理,这件事便有些难做。 最主要的难做之处,就在于墨家只认天下,在泗上认为泗上是一国那是一种禁忌。 所以在立法上、道理上、民众情感厌恶喜好上,都不能朝着“叛国”类似的方向靠。 适反问道:“若是泗上一如二十年前,都是平民出身,有几人可以上学识字、乃至于进入庠序这样的大学堂学习天下风物、历史天志?” 那人摇头道:“怕是难,以往识字便可为士,如今在泗上却也寻常,士兵也多识字。” 适又道:“我这不是说在为咱们墨家表功,觉得咱们拯救了他们,所以便有权处置,这么想是不对的。” “而是,学堂建立、教师培训、脱产学习种种这些,总得要钱吧?在泗上之外,能够学成这样,最起码也得是上士家庭才有可能吧?每年花费,都是泗上民众所出;将来天下大利,那就是天下民众所出。” “如今学到了,便想着要去得功名利禄?咱们不说情感,只说利益。” “离开可以,把这些年民众为他们每个人身上缴纳的税、那些培训教师所花的钱、那些兴建学堂所花的钱,先补上。” “去别国做封主,那是违背了平等利民不做蠹虫之义,民众当然不同意。那就得在泗上还呀。” “既是欠债,又无能力偿还,既没有利天下之志,甚至于崇尚蠹虫的生活,那么泗上官吏他们肯定不能做啦。我看送去南海那是最好的。至少送去那里,各种补助还多一些,我看二十年左右当可还完。” “我们要讲道理,不能不讲道理。” 这也的确是个很正常的现象,虽然说整体来看泗上的生活水平和底层官吏的生活优于别处,但肯定比不过那些王侯将相,这么大的诱惑,有几个人觉得自己的水平足以享受更好的生活,那也正常。 正常归正常,该抓还得抓,道理还要讲。 肃害部门的人笑了笑道:“巨子说的果然有道理。那么这件事便要尽快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家规虽有,但民众并不适用。” 说完这一节,肃害部门的人又拿出两份报告,说道:“还有两件事。楚大司马已经在和魏韩商谈,不过从那边送来的情报,魏韩喊着想打,但楚人并不想打……” “现在各诸侯还都没有承认宋国政变事,宋公的使者虽然派出,但各国的态度很冷淡,看来都在等魏韩楚的态度。宋国那边,要尽快举行制大宪的事,正式更换大尹、改革政局。我们是不是要尽快承认、还要尽快派一些级别足够的人前去观礼?” 适接过那份关于魏韩楚这一次会盟的情报,轻拍道:“咬人的狗不叫,魏韩叫的这么响,却绝口不提皇父钺翎的反墨号召,到是说我们违背了非攻之义,对天下和平弭兵造成了威胁云云……到现在还没有全面准备,打他妈呦,打不起来喽!” 第九十八章 下一步(上)(修) 从各方面搜集到的情报来看,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魏韩的意图,终究这件事是适出的“祸水西引”的主意,本身就是准备牺牲掉郑国来换取魏韩楚之间的矛盾加剧。 想要动兵,尤其是面对泗上这边的强军,魏韩若是真的想要开战,各种准备那是避不开细作的目光的。 就算口号喊得震天响,打仗也不可能靠魏韩喊的口号就能让士卒精猛死战不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真要和泗上开战,魏韩楚三国哪一边都得出动精锐五万,后勤补给、民夫征调,这不是靠口号能够隐藏的。 郑国迟早得完,就算现在不亡那也撑不到十年。 对于魏韩楚会面协商一事,适关心的是魏楚韩今后的关系走向。 主要是怕魏国选择战略收缩、楚国也选择战略收缩,以至于双方的矛盾可以缓和,那对泗上就有些不利了。 适在等待下一次天下有变的时机,按他看来这个时机可能也就在五年之内。 一个是楚王的死留下的变法的摊子和国内贵族的疯狂反对。 另一个就是秦魏开战。 秦君今年已经四十四五岁了,这年月活到五六十就算是高寿,秦君想来自己心里也有数。 吴起今年已经六十余,胜绰年纪也差不多,那些当年跟随他逃亡的心腹人也都是差不多年纪。 毕竟他当年被流放的时候才不到十岁,那时候跟随他的人正茂风华,现在也都垂垂老矣。 变法到现在,秦君肯定要考虑人亡政息的可能,以及聚集在他身边的一众天下无双之士命不久矣的现实。 吴起这样的人,可谓不世出的人才,出将入相寻常事,更可怕的是能够主导变法,实在难得。 秦君为将来计,肯定要趁着这几年这些贤才都在的机会,想办法夺回西河,要不然留给儿子的摊子就难看许多。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夺回西河,那得是多大的功勋? 功高震主之类的事,在吴起胜绰等人身上就不会发生,不是因为他们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的年纪注定活不过秦君。 君不惑,臣天命,不出意外,等秦君儿子继位的时候,这些大功臣一个个都老的老死的死,也省了许多收拾功臣的事。 若要是吴起等人如今四十,而秦君已然六十,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主少臣强,那可不是好事。主少、强臣亡、大局定,便要容易的多。 秦魏最近几年开战,在适看来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附近的软柿子都被捏没了。 原本历史上是要夺南郑的,但历史上南郑是个软柿子,现在却被墨家占着,非是软柿子。 考虑到远交近攻的策略,秦国肯定会选择西河动手,那才是秦国有能力问鼎中原的第一步。 西河有崤函之险,夺取西河才算是秦川得到了保护,若不然现在就剩一条渭水可守,打进去就是关中平原,要不是这几年泗上在中原闹腾的厉害,秦国的变法也不会这么容易,外部阻力和内部趁机勾结外国的人绝不会少。 适估摸着,现在秦国君臣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围绕着宋国,中原再一次乱起来呢。 只可惜现在看来,要让秦国君臣失望了。 泗上一开始是示敌以弱,明确表示不想打,弄得秦国很是撺掇,多有表示一定会出兵支持泗上的意思以坚定泗上开战的信心。 可实际上泗上是不想打,但却不怕打,只不过暂时不想也没有能力主动进攻。 如今魏韩琢磨着郑国,秦国在这件事上肯定也是想要搅动一下局势的,就是现在还不知道秦国那边会怎么应对这件事。 既如此,宋国这边的事倒是容易解决。 现在魏楚韩要是出兵,那么就会把宋国这件事定义为“民众暴乱”,泗上这边定义为“革命变法”,打就是必然的。 但如果不出兵,肯定会羞答答地承认宋国这一次政变的合理性,承认新的询政院大尹是正常上位的,那么到时候肯定要用的借口就是“墨家威胁天下和平”。 这样一来,双方都有台阶可下,宋国这件事也就算是可以外交斡旋解决,正式承认宋国中立国的地位。 终究,有些话魏韩也没法说:周天子还在呢,晋侯还在呢,自己家都干过啥自己心里多少有点数,有些口号喊得太响容易打自己的脸,弄得国内都会尴尬。 故而适希望魏韩快点对郑国动手,为了逼魏韩快点动手,之前已经大张旗鼓地运送了一些兵器火药。 现在嘛,倒是可以派出使者再度前往郑国,对外就宣称要和郑国谈判,拉郑国进入非攻同盟,至于谈判的过程那肯定是能拖就拖。 墨家是讲信用的,说要选贤人为天子那就真的反对现在的分封建制制度,说要人人平等就真的尚贤平等,从未食言。 那么这非攻同盟的盟约,只要签订了,那就意味着魏韩想要对郑动手,就得考虑一下墨家的态度了。 这非攻盟约墨家肯定是不签的,但是要让魏韩以为墨家会签,虽然魏韩觉得墨家也可能不签,但却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一旦墨家作出来要保郑国独立的态度,实际上就等同于化解了魏楚韩联盟,楚国也肯定会站在墨家一边反对魏韩吞郑,秦国也肯定会有动作。 然而郑国距离魏韩太近了,近的两国都城不过百里,国内厌战已经达到了顶点甚至有整座城邑叛逃的情况。 所以这一次看起来是郑国救命稻草的非攻同盟的谈判,实际上却是郑国亡国的催命符。 如果这样魏韩还不动手,适就不得不考虑魏韩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魏韩楚会盟,和宋国新政府成立是否被承认以及墨家派何等规格的人去观礼,实际上算是一件事。 派人去观礼,期间再和楚国秘密谈判,保证宋国的中立,退让一步包括墨家都不准在宋国驻军,顺带口头上拉着楚国一起保证郑国独立,以此换楚国的支持。 因为郑国不是泗上的势力范围,而是楚国的势力范围,所以私下里口头上保郑国独立,实际上就是在拉拢和楚国的关系,使得魏楚韩关系恶化。 墨家保独,那是有理由的。 非攻,助弱,那是墨子时代的传统。 去往宋国观礼的级别越高,也就越表明墨家的态度:宋国是泗上的势力范围,如果楚国选择战略收缩继续变法,那就承认;如果不承认那就赶快打。 同样,私下里保独郑国,那也是和楚国的秘密交易,以此换取楚国对宋国新政的承认,实际上墨家会磨磨蹭蹭直到郑国被吞并都不可能签订和郑国的非攻同盟盟约。 同时,前去观礼的人必须要地位足够,表明墨家的态度:墨家要的是宋国中立,各国不得驻军、不得过境,包括墨家也会在宋国没有威胁的时候全部撤军。 是边境紧张以至于墨家常驻宋国合情合理地控制宋国好呢?还是撤回军队没有了彻底控制宋国的理由好呢? 这就是楚国要考虑的利弊了。 种种这些要面对的问题,因为墨家的特殊政体,并不是适一个人能够独断的。 到九月末,整体局势已经稳定,泗上高层得到了足够的情报和分析,确定了魏韩不可能出兵宋国,一次有十六人参加的扩大会议就在彭城召开。 除了巨子、七悟害之外,还有几名候补悟害,以及军队、工商等行业的主政人员,因为不是惯例的全体委员大会期间,巨子和七悟害行使全体委员大会的权力,这一次扩大会议除了适和七悟害之外的八人有发言权但却没有表决权。 这一次扩大会议的规模要比许多年前小得多,许多年前那一次是因为适立足不稳,需要拉更多的人支持自己,确定墨子和禽滑厘去世后的路线问题。 这一次要讨论的,就是宋国这件事之后的处理、处置、墨家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以及对于将来局势的推论、和下一步为全面战争做准备的重点铺垫。 会议的前几天,讨论了一下围绕着宋国政变这件事暴露出的问题,得失,功罪,赏罚之类的问题。 到第三天,适便做了一下关于今后战争局势的报告。 这个报告,也是围绕着宋国展开的。 宋国对于泗上而言,是一个突出部,泗上的两翼靠后,豫东平原又紧靠着魏韩的精华地,宋国突出的肚子,是个极好的进攻桥头堡。 但是,战术要为战略服务,如果采取先平中原的政策,那么宋国这个桥头堡的意义就极为重要。 然而如果采取不先平中原内的战略,那么宋国这个桥头堡最好还是成为一个缓冲地,今后修筑城邑防线,要让开豫东平原而是向后修,拉平在两翼的战线,从而做防守反击的准备。 这和泗上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 东北方向,齐国的沂蒙山长城防线被墨家吞掉,莒地作为依托,齐国的沂蒙山防线实际上是在墨家手里。 北部,因为此时极为广大的大野泽的存在,以及鲁国这个缓冲国的存在,墨家在北部修筑了许多的城邑,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以陶丘为重心,沿着菏水一路到泗水,这是墨家一直以来的重点布防区。 加上五年前对齐一战瓦解了齐西南地区齐国的有效统治,北线的防御是很坚固的。 陶邑作为泗上北部防线的最远端,实际上仍旧在商丘的东北。 这就注定了如果要经营宋国,那么战略目的必然是沿着中原方向进攻,以宋国作为一个突出部,随时可以威胁到魏楚韩郑的中原地。 这是天下大部分人都会以为墨家会如此的战略,但却偏偏不是墨家之前就定下的战略。 第九十九章 下一步(中) 直取中原,这需要极大的兵力基础。 中原一旦开战,墨家唯一能够选择的战略就是速战速决各个击破,在各国合兵之前先解决一部,这是此时墨家的兵力和政工干部的数量所不能胜任的。 不管是之前参谋部提出的侧翼然后逼退的构想,还是六指提出的大范围两翼包抄包饺子以守为攻一次性解决中原问题的构想,围绕的中心都是“弃宋、拉平战线、使得突出部变为凹月、拉长战线、侧翼包抄”的策略。 譬如说,如果将宋国纳入直接统治,不谈经济和政治上的问题,只谈军事,那么在商丘、兰考、济阳等方向就需要再度投入兵力、财力、物力,修筑城邑。 兵法云,左倍、则右虚;前倍、则后虚;处处倍、则处处虚。 一旦全面控制一片大平原的宋国,需要防守的防线和兵力要呈几何倍增加。 北线的菏泽陶丘防线不能动,还要更多的兵力维系兰考、济阳到菏泽一线,这是财力物力人力都不能承受的。 如果泗上的人力物力财力可以确保在中原对抗魏楚韩齐诸侯,一路平推,那么宋国就是最好的桥头堡;如果不足以如此却还偏偏要这么做,那么到时候被各个击破四面兵力不足的就是墨家自己了。 因此,适希望墨家上层能够想清楚放弃宋国、维持宋国是附庸国统治的原因。 要利用宋国这个缓冲国,继续修筑南线的砀山、符离的城邑,使得在宋国中原方向一旦开战,墨家可以放弃宋国,拉长战线,寻找战机歼敌。 至于南线,在符离以南,一直到泗水入淮地区,那算是之前吴楚、吴越争霸的重点地区。 楚国在淮河东部的有效统治,也就到钟离,过了钟离就是墨家说的算。 而且因为秦没有得巴蜀,也没有攻破郢都,所以楚国的统治重心仍旧在江汉和南阳,淮水下游地区楚国的力量十分不足。 因为黄河尚未夺淮入海,所以洪泽湖此时并未形成,而是一大片上好的土地,在钟离之东,淮河以沿岸,那里是墨家之前定下的南郑、襄阳、桐柏山、淮河战略的进攻发起地。 在铜器时代,尚未因为黄河夺淮入海形成的洪泽湖地区是逃亡农民、所谓“群盗”的聚居地。 大大小小的小湖泊、湿润温暖的气候、上等的土质,是铁器时代最好的粮仓区之一,但在铜器时代却并不适合人的居住。 之前泗上已经组织了大量的移民进入淮水,甚至于实行了“长工”贸易,从远方运来大量的人口充实这片地区,强效的组织术和执行力,以及民间资本配合“长工”贸易有利可图的背景,都使得这里开发的很快。 泗上如今已经基本上拥有了苏北平原,并且在广袤的地区实现了有效统治,二十年的和平、土改、高产作物、铁器农具,再加上外地逃亡、南方贩卖人口等因素,使得苏北地区的人口急剧增加。 苏北在农业铁器时代是富庶之地的前提,是黄河不要夺淮入海,要么就是夺淮入海之后有政府有足够的组织力彻底治理淮河。 只要做到这两点中的一个,苏北地区就是最好的粮仓之一,历史上一直延续道宋代黄河夺淮之后,才使得这片地区逐渐萧条。 现在整个平原区的北大门沂蒙山已经在墨家手中,最容易沿线突破的菏水泗水地区也是墨家的统治重心兵力充足防御稳固,这就为下一步战略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以洪泽湖地区为例,楚国钟离就在不远,越过钟离沿着淮水向西,就是下蔡和寿春这两个重要城邑。 拿下下蔡寿春,实际上阻拦墨家夺取三关直抵襄阳的,只有楚国的“申息之师”这一支野战集团了。 申息之师和陈蔡之师差不多,都是楚国类似于总督制的县公制下的野战军团,这里封君的力量很强,但是因为大别山、桐柏山的阻隔,如果墨家沿着淮河一线猛攻申息——也就是后世的信阳地区,实际上楚国的各部野战集团是被分割的。 楚国的主力王师、车广都精锐,是在楚国都城。 鄂君等地方实权贵族的部队,想要支援申息地区,必须要走大别山区,那里通行困难,实际上申息之师和鄂地武汉地区的楚军是被山川分割的。 陈蔡之师在宋、魏、韩中原地区第一线,他们想要调动那需要外交等一系列的磋商,最大的可能就是和魏韩合兵攻宋到彭城,用类似于围魏救赵的方式逼墨家退兵。 襄阳、桐柏山、淮河战略的重点,其实楚国也就有申息之师这一支成建制有战斗力的野战集团能够阻拦。 这个战略的前提,其实有三点。 其一,以宋国为缓冲,围绕着宋国、菏水、砀山、符离防线,拉长战线,有在豫东以东防守反击的力量,在重点地区能撑住魏韩和楚陈蔡之师的进攻。利用群众基础和城邑城防抗住中原诸侯的攻击。 其二,舟师水军的建设,要求能在淮河、长江中占据主动权,压制楚国的舟师,将楚国分割为淮南淮北、江南江北。 其三,符离塞也就是后世的宿州在手中,洪泽湖的水泽区为侧翼,在彭城的南线形成砀山、宿州、洪泽的侧翼防御区,使得楚陈蔡之师不能够轻易突破威胁彭城。 如果魏楚韩联合动手,陈蔡之师必然要走中原宋国线,和魏楚联军会和。 如果魏韩不动手或者没反应过来,陈蔡之师万一有强将雄才,很可能会攻符离宿州,以威胁彭城。 故而这三点能够做到,实际上先楚后中原的战略就已经算是基本完成了准备。 故而泗上下一步的重点工作,是跳出宋国这个泥潭,加强砀山、符离等地区的防御,继续开发洪泽湖区,作为复制当年伍子胥入楚一战的后勤基地。 楚国看似广袤,实际上却因为政治制度因素和山川地理因素所分割的一个个小的诸侯国。 大别山、桐柏山横亘在南阳地区和淮北地区之间,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后世所谓的“义阳三关”。 昔年伍子胥灭楚,也正是突破了后世名为平靖关、如今的冥扼关。 看上去楚国挺大的,可实际上要被分为淮北、淮南、云梦、洞庭、南阳等诸多分割的地区。 襄阳如果被控制,三关一破,申息之师被歼灭,泗上淮北又被控制在手中,实际上南北对峙的局面就可以产生。 三关者,淮汉兵争之要害;襄阳者,南北对峙之支点。 得三关,申息存,则淮汉连为一体。丢三关,申息灭,则楚就要被分割。 墨家在宋国的闹腾搅合,实际上也是在吸引各国的注意力,转移他们的视线。 王子定之乱后,楚王有能力直辖陈蔡地区,但中原地区犬牙交错,实际上等同于陈蔡之师被困在了中原。 陈蔡之师实际上已经成为一支魏、韩、泗上任何一边都动静就会疲于奔命的野战部队。既要防墨,又要防魏,还要防韩,彼此之间的信任是不可能的,晋楚可是打了百余年。 申息地区以及淮河地区,那向来是楚国封君们的自留地,楚国的统治重心转移的前提是秦国控制巴蜀威胁江汉使得楚国东迁打破了当地的政治平衡,若不然淮河地区就是封君林立,楚国的重点大后方一直是云梦洞庭以及南阳。 对于泗上而言,彭城地区有着二十年的统治基础,民众支持度也最高,这也就注定了将来南北对峙局面的解决,不会是南阳伊洛方向,而是只能走黄淮、山东、向西向北推进的方向。 以襄阳为重心,直插南阳伊洛的前提是,是北方有统一的政权,沿此方向进军,将北方切割使得关中、山东不能首位相顾的局面。 而襄阳守、泗上攻,这是此时天下已经分为诸侯大争之世的更胜一筹的选择。 若要类比的话,一旦这个战略成功、稳固南方,完成土改和政权建设。 那么局势就像是吞并了张士诚两淮地区的朱元璋。 或者像是岳武穆北伐的时候两淮的张俊韩世忠与他同心同德同志,而且还有一支在淮北方向的不亚于岳家军的野战集团。 泗水流域可以北进、也可以西征,与南阳一线互为犄角,或者占据平原向北推进收拢太行山以东的平原区,都是可行的战略。 整体战略是二十年前定下的,墨家一直也没有傻傻地等着“天下有变”,而是在主动地创造机会,挑唆各国矛盾。 现在宋国这么一闹,可以说整个天下都会认为墨家会沿着宋国中原方向一点点地蚕食各国,却根本不从想到墨家要做的是鲸吞。 至于楚国的两淮流域和申息之师,那不在于墨家,而在于楚国自己。 想要在那边加强防御,就得收拢中央权力,这就要损害到实权贵族的利益。 没有办法收拢中央权力,申息两淮地区也就无从组织有效的防御,一旦墨家击败了申息军团,楚国被分割的命运就不可避免。 本来宋国忽然发生的政变和先发制人的选择,打乱了泗上继续发展高筑城广积粮的策略,但处理得当反倒是化劣势为优势,将各国的目光都吸引到中原地区。 现在既然已经基本确定魏楚韩不可能合力出兵,那么下一步就要在南线投入更大的精力。 以及……继续挑唆楚国的内部矛盾,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促使楚国因为变法积累起来的矛盾爆发出来。 第一百章 下一步(下) 为了等到楚国内部矛盾爆发的这一天,这些年墨家对楚国的渗透也可谓是不遗余力,投入极多。 这种渗透和投入,又反过来激化催生了楚国内部的许多矛盾。 原本的技术传播速度是很慢的,楚地要会牛耕,正常要到二百年后才会大规模地实行。 新的生产力进步催化旧的生产关系的解体,统治阶级不能再按照以往的方式进行统治,这就要出大问题。 氏族制的解体、国野之别的消失、楚国过度扩张导致的有效统治能力不足、生产力进步导致的贵族力量继续膨胀等等因素,实际上都使得楚国变法面临的困难比原本历史上那一次人亡政息的吴起改革要多的多。 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获得了在楚国开矿的权力,并且和楚王分账,这是楚王得以组建一支新军王师和车广的经济基础之一。 冶铁作坊在南阳开办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借助水运和上游便利,使得铁制农具很快在楚国推广,距离普及还有一段时间,但一些城邑的自耕农已然是“只认墨家不认王”。 在一些城邑,墨家开办的银行用借贷的方式出售铁器,分期偿还,大量的农具被售卖的同时,也使得楚国民众对于墨家极为熟悉,丝毫不会陌生。 墨家掌控大量资本,但在一些事上却并非为了短期盈利,虽然长期来看这个怪兽在逼着墨家改造天下,但至少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可以不至于为了追求短期利润而太过短视。 几座大城邑中的工匠会也办的井井有条。 楚国的统治能力不足以到基层,因为楚王甚至没有能力直接削减封君直辖封君土地,更何况那些基层呢? 墨家在楚国秉持的政策,一直是“无冕政府”。 如今天下诸侯对于“政府”的理解,基本还停留在“征税、征赋、征兵”之上,至于说“利民”,在诸侯看来这是“仁政”而非“义务”。 即我做了仁政,那是道德高尚。 但我不做,那也没错,因为使得民众得利并不是一个政权的义务。 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利民、利天下、解民之三困”等学说,实际上让很多民众理所当然地认为政府存在的意义是墨家所说的而非是君主所希望的。 君主认为收上来税和军赋、能够组织士卒这就是一个政权的全部。 但民众不这么看,相反楚国中枢政府所没有做到的,墨家却在悄悄地做。 这就使得墨家在楚国的活动开展的如鱼得水。 对付墨家的这种渗透,最好的办法是“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着土地归属民众,那么楚王和楚国统治阶层自己土改、革自己的命,那墨家的宣传还有人听吗?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着解民三困,比如当年淮河中游受灾的时候,楚国要是能够高效地运送粮食救济灾荒,那么墨家的宣传还有人听吗? 比如比如很多,然而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的想法根本不能实施。 贵族阶层不会革自己的命,楚王就算站在王权的角度想要借民众之力打压贵族,却没钱没力。 墨家不是楚国政府,所以比如有十件事可以利民,墨家做了一件,那么墨家在楚国民众眼中那就是“好”,剩下九件显然是楚王以及楚国贵族封君的“坏”。 当年制定的先南后北战略,和之前伍子胥灭楚不是一回事。 伍子胥灭楚,灭了楚不妨碍楚国复国。 墨家要灭楚,就要楚没有复国的机会,所以军事为辅,政治为主。 二十年的渗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楚国民众知道墨家是好的,让楚国民众至少不会站在“楚人”的角度去反对墨家。 这也是适为什么一直迟迟推迟动手的原因,这种渗透没有做好,那就没有意义。 终究,这和一国内部的起义还不一样,楚国是楚国,泗上是泗上,虽然是个地理位置的区别,人种语言乃至于往上推千年的祖宗都一样,然而楚国仍旧有部分人认可自己“楚人”的身份。 这也是墨家一直宣传“天下人”,用九州代替“诸侯国”的原因。 如今墨家开辟了岭南,以五岭为隔,贸易往来,使得楚苍梧、洞庭地区的人和墨家的经济往来愈发密切。 墨家占据了南郑,同时在巴蜀开垦井盐,使得长江沿岸地区和楚人息息相关的盐业贸易也是墨家的人。 墨家占据了淮水下游,通过数年前的救灾,使得淮水地区的楚人对于墨家极为熟悉。 墨家在南阳开办铁矿冶铁业,使得楚国的南阳地区和墨家生产的商品密不可分。 穿着巫觋服装的巫医、在城邑组织手工业合作的工匠会、讲学传播文字的公开身份的墨者、往来贩运货物的商人、贷款给民众铁器的利民商会…… 种种这些,都使得楚人对于墨家的熟悉程度不下于楚王,尤其是一些基层地方,有什么困难找在当地的墨者主持公道或者是借钱、问事等等。 这是将来能够一战而定、站住不走的基础。 但只有基础还不够,墨家还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楚国内乱的机会。 原本历史上,也就是这几年间,吴起主持的楚国变法遭到了反攻倒算,临死之际贵族疯狂反扑甚至于不惜箭射楚王尸体,那是已经把贵族逼疯了,逼到了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的程度。 如今吴起虽然远走秦国,然而楚国的变法依旧进行,在墨家的渗透和“金银贷款”的帮助下,以及免税权之外的“贸易关税”和“开矿分成”的帮助下,楚王手里有了钱有了一支新军,也有了更多的伴随着纸张印刷术传播而增加的识字阶层为官吏。 物质基础的改变,有时候比起一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带来的改变更大,也更混乱。 根据这些年搜集的情报,楚国的内部矛盾基本上都在压着,压到楚王死。 楚王不死,以威望、能力,至少还能控制住局面。 楚王死,局面就要控制不住。 新楚王是变法派还是守旧派?这是贵族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士人阶层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稳定的没有实权封地贵族的大一统时代,没有惯性的君位继承机制。 政变、兄弟相残、篡位的事,时有发生。 王子定事件就是个例子,以及更早的白公胜之乱种种,实权贵族不会容忍一个继续变法的君主。 因为再变下去,这些楚国贵族都明白自己的一切都会被毁掉,甚至会比原本历史上吴起变法毁的更厉害。 更多的识字阶层、被火枪火药毁掉的武士优势、新农具高产作物带来的民众渴求更好生活的意愿…… 这注定了楚国的政权交割会比历史上吴起临死前的那场政变更为震荡。 太子臧没有生育能力,这也是个大问题,其弟弟良夫又和贵族们交好,这都为政变埋下了伏笔。 如今楚王的雄心和变法的坚定,更使得这种矛盾激化的越来越厉害。 屈、景、昭三族牢牢把持着楚国的政权体系,楚王的新军和墨家的贷款以及关税等与之对抗,也就堪堪能够压制。 诸子百家关于天下大利学说的传播、墨家无孔不入的渗透,其实都让楚王明白一个问题。 墨家的路,不可能全走以至于墨家无路可走,但是最起码要走几步,不然楚国的民众早晚要被这种思潮影响,迸发出毁天灭地翻转乾坤的力量。 这正是楚王急于变法的缘故,其实他要拯救的,是楚国公族以及楚国的贵族血脉们,只可惜他要拯救的人反而阻挡这一切:这些贵族才是专职的革命家,他们为革命创造了最完美的基础,一个贵族的作用抵挡上二百个宣义部的成员。 为了让贵族们有能力和楚王维持平衡,有能力在楚王损害了他们利益的时候起兵,适在会上主要希望说服众人一件事:加大对楚国的走私力度。卖枪、卖炮、卖火药、卖盔甲…… 说服的理由,除了这些关于力量平衡和政治走向的问题,适还一直在说,使用武器的不是武器本身而是人,使用火枪的不是贵族而是民众,贵族要把民众当能开枪的牲口驱使,那么他们既可以自信到可以对抗楚王的集权,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被这群能开枪的“牲口”们吞噬。 大口径的铜炮肯定不卖,但是小口径的麻绳炮之类的炮,能卖就卖。 火枪不但要卖火绳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卖燧石枪。 一方面继续刺激扩大泗上的军工产业生产能力,另一方面可以赚更多的钱加大对楚国的渗透。 楚国的贵族每买一支火枪,就要对民众剥削的更残酷一分,墨家就可以用利润多出来一个穿着巫觋服的医者在楚地救一个人,就可以多出来几斤粮食在楚国遭灾的时候救助。 顺带可以刺激一下泗上的经济,毕竟军工产业涉及到煤铁以及配套的矿产、木炭、农业、运输等等行业。 不但要卖,而且要大卖特卖,卖到许多城邑的民众都有过拿枪从军代替戈矛的经验的地步,要比以前卖的更凶更多。 同时,增加一下在楚国搞“颠覆”活动的经费,继续遣派墨者进入楚国活动,尤其是加强一下在襄阳、信阳、大别山区等地的活动。 做到不认得楚王的村社,要认得墨者;对贵族心怀恨意的民众,要对墨者心存亲近;要让泗上简化之后更适合纸张书写的横平竖直的文字取代市井城邑的楚篆…… 不但要渗透,而且要从四面八方渗透。 从南郑沿着汉水;从洪泽沿着淮河;从南阳沿着江汉;从岭南沿着湘江……这就是今后数年墨家主要的对外任务。 第一百零一章 善政 在做完这个报告之后,在场的十余人并非是一致地认可适的想法。 整体战略他们是认可的,但是关于适用售卖武器、走私货物来激化贵族和楚王的矛盾、贵族和封地农民之间矛盾的做法,不免有些微词。 如果明确知道这样做会导致民众受苦,做该不该? 如果是为了长久的目标,那么目的和结果的正义,是否不需要考虑过程? 终究墨家的义摆在那里。 最终适算是以不算太明显的优势通过了这一计划,持反对意见的人只是尊重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却并不代表他们认可适的意见。 至于继续加大在楚国的渗透,那倒是没有难度。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传播方式,糅合了一部分宗教的经验,历史上诸夏对于宗教向来打压,也就三国乱世的时候黄巾起义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起义,五斗米道在汉中创立了一个****的政权。 但于此时,天下诸侯都没有对抗“宗教惯用手段”的方式。 包括施舍药物、看病、结社互助等等,这都是在泗上之外惯用的手段,也是适从宗教传播手段中借鉴的经验。 而除了宗教手段之外,适也惯用类似于一些有目的性的NGO的手段。 真心帮助楚国发展是不可能的,帮助建立冶铁作坊玻璃手工业榨糖业纺织业等那也是不可能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前往支援建设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也是不可能的。 对于民众而言,反倒是那些送些药物、帮着给点铁器、帮忙对抗一下村社豪强等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手段,更容易吸引民众,获得民众的支持。 譬如如果墨家提供大量的工匠,帮着楚国建立起自己的冶铁业和手工业作坊群,民众得到的利益更多,但民众却不会知道墨家出了多少的人力财力,反倒是用更少的钱送点药、借点铁、打打嘴炮更容易获得民众的认可。 就拿今后的渗透来说,钱从哪来的?从和楚国贵族的军火贸易的利润中拿出来一小部分。 楚国贵族的钱又是从哪来的?从民众手中。 民众怨恨的是谁?是贵族而不是搞军火贸易的墨家;民众喜欢谁?是拿出来一部分利润做好人的墨家,但实际上却搞军火贸易的墨家。 两者是一个墨家,却又不一样。 现实总是这么魔幻,这些年适已经惯用这种手段,并且行之有效。 在表决通过了这些策略之后,适决定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国一趟,以表达一下墨家对于宋国政变的态度。 若非在墨家内部,以此时泗上算作诸侯的局势,其实适前往宋国是很不合适的,不符合周礼下的国际法和国际礼节。 周礼下的国际法和国际礼节,是有尊卑秩序的,譬如滕、薛之类的小国可以去临淄“朝见”齐侯,但齐侯不可能去滕薛去见小国之侯。就算会盟,也会选择在边境地区。 再如当年齐桓公攘夷伐狄,燕侯赖桓公之力才得以稳住局面,相送的时候将齐桓公送到了边境之外以示尊重,齐桓公就立刻割让了燕侯相送到齐境的土地送于燕侯,因为除非是天子,否则诸侯相送不能出境。 种种礼法,不只是衣食住行,而是在天下之内都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只不过如今这个体系已经崩溃,墨家又向来不认这个体系,适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国,并不是朝见只是普通的访问拜会,而且也表明一种墨家不遵周礼的态度。 众人对于此事倒并不反对,既然大战略已经定下,那么宋国作为将诸侯的注意力吸引到中原的诱饵就是关键一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正是要让各国将目光放在中原,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放在中原,为将来墨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淮水信阳攻略做准备。 因为适正值壮年,所以副巨子一职并非是当年禽滑厘为巨子时候适这样的年轻人,而是功高名就但却已经垂垂老矣的老人,留在彭城主持泗上的日常工作。 ………… 十月中,阔别了商丘十余年的适再一次望到了商丘的城墙。 一路行来,太多的人夹道欢迎。 适想起一首并不合此时风格的诗。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然而此时十月已是冬,在一些用旧历的地方这个月就要过年,况且商丘的民众的精气神纵然已有变化和十余年前截然不同,可终究还是有个血统的宋公的存在,他是没有脸皮认为已然是换了人间的。 远处,“假”大尹戴琮来到郊外迎接,此假非彼假,代行其政之意,戴琮这个询政院大尹的身份还没有走完正式的流程。 相见之后,戴琮执意要为前驱,以示尊重。 “昔者墨子在时,存宋救鲁,其义迫近于青天,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墨子未尝不分庭抗礼,以敬其义。” “今适子青出于蓝,救宋民于水火、解齐民之倒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戴琮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大尹之位凭何而来。 他这样说,也是再礼法上表明适仍旧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来的,自己前来迎接理所当然,与宋公分庭抗礼平起平坐不是因为泗上是一方无冕诸侯,而是因为所谓墨家的义举。 适心中暗笑,心想凡事总归需要编出来些理由,当年能够和君主分庭抗礼的墨子所依仗的,可不是那些君主们都不肯接受的义,而是其身后数百名可以赴汤蹈火的墨者义士以及救宋救鲁参与会盟的实力。 戴琮为前驱,意思就是他比宋公低一级,而适有资格和宋公分庭抗礼,所以他为前驱是合礼的。 适便说了些戴琮为民请愿,也有利民之心利民之举,可谓之同志之类的场面话。 又说戴琮既为询政院大尹,乃是万民所选之贤人,从这个角度上看泗上的首脑是和戴琮平等的,不能说泗上民众选出来的人就要比宋国民众选出的人高出一层。 他和宋公分庭抗礼是有礼可依的,和戴琮同行平等是有理可依的。 于是两个人便都登车,一同前行。 场面话说过,一行人便越过了当年适参与过防守的城门。 阔别多年,商丘城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行墙”为体系的新式城防取代了以往的四四方方符合礼法、足以在青铜时代守御的城防。 墨家在商丘的势力极大,根须极深,夹道欢迎之人极多,此番情景也让同行的戴琮更加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也就是个摆设,至少不能做相悖于墨家所想之事。 商丘的人对于墨家以及适,有种特殊的感情,除却墨家的道义之外,适毕竟是正儿八经地商丘人,许多人家的长辈或许也在适的父亲那里做过靴子。 适这一次重回商丘,也算是从另一种侧面宣扬了墨家“平等尚贤”的道义,曾经的鞋匠之子如今可以和诸侯平起,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件打破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传统的事。 等来到城中市的时候,适便叫人停了马车,就在马车上发表了一番声明。 先是从墨家的道义出发解释一下这一次出兵的缘故,然后又说了一番这一次宋国民众自发起义筑起街垒反抗不义的皇父一族的英勇,最后说出了几个承诺。 即如果各国不干涉,那么墨家也会从宋国撤兵,不会留一兵一卒,因为宋国民众已经拥有了值得自己保护的一些东西,相信宋国民众能够捍卫。 如果各国不承认并且出兵,那么墨家依旧会履行之前的非攻盟约,重诺轻生,绝不会食言。 其二,墨家会无偿援助宋国新政府一部分铁器、耕牛、马匹等,除了无偿援助之外,还可以用借贷的方式将大量的铁器农具等支援宋国民众的生产。 其三,希望宋国能够取消一切墨家货物的关税,取缔宋国各贵族之前曾经立下的通行税,使得宋国民众用上更便宜的各种手工业品。 其四,墨家会在商丘成立一家金银商行,发行货币,并且信誉和泗上一样有所保障,使用泗上的货币,并且能够提供大笔的贷款从而支持宋国的建设。 其五,墨家会派遣一批教官来到宋国,帮助宋国建立一支开战权在询政院参政院的军队,这支军队将会保护宋国民众不受残暴不义之人的侵袭,墨家甚至可以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以用于这支军队的武器和军装。 其六,泗上民众支持宋地民众为自己利益和更好生活所做的选择,捐助了大量的金钱,这些金钱将会全额送到宋国,成立专门的委员会监督这笔钱的使用——墨家的钱是墨家的,泗上民众的钱是泗上民众的,这两个有时候是一回事,但有时候又不是一回事。 这几条声明一出,立刻欢声雷动。 前两条关于军事和援助的,自不必谈,第三条希望宋国单方面取缔关税的决定也迎来了一片叫好声,这其中的意味便很深长。 宋国的中枢政府已经完了,宋国和泗上有竞争的手工业已经完了,宋国已经彻底沦为了经济概念上的泗上的一部分。 宋国有竞争力的手工业是丝绸刺绣业,除此之外再无可以和泗上手工业竞争的产业,而刺绣丝绸业恰恰是泗上所没有精力去做的。 宋国曾经存在的私人冶铁作坊早已破产;低端的陶器业又从来不是泗上手工业品的竞争方向;宋国没有食盐业而墨家用晒盐法将魏国河东盐挤出了宋国市场;棉纺织行业宋国本身也没有太大发展…… 对商丘的民众而言,更便宜的铁、更便宜的盐、更便宜的布匹、更便宜的陶瓷等,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喜欢的。泗上生产的都用不完,为什么要自己生产呢?况且有能力有想法反对的皇父钺翎已经被俘;有利益有动力反对的部分行业的手工业已经破产完毕,以农夫和市井商贩为主的民众找不出理由来反对这一切,相反还觉得这是善政。 第一百零二章 真诚的虚伪(上) 民众既不反对又认为是善政,只是这善政里面也有许多生意。 就在适出访商丘之前,以商丘的一些大商人、公族们为主的一部分人,组建了一个商会,并且提出了一个论调。 他们认为,不论是保持军队还是发展生产,都需要税收,而税收又是从民众身上收取的。 这些大商人和旧公族的一部分人提出了一个“民不加赋国用足”的好办法,即将宋国的各处税收壁垒打破后,由他们商会出资购买下几处乡县的售卖权,别家商人不得进入。 售卖专营权的钱,就可以用作军费和一些生产建设所需,比如宋国东部的一些乡县的铁器、盐等由商会花钱获得专营许可,这一大笔钱就可以让政府少从农夫身上收取一些税费,两全其美。 并且大力鼓吹泗上的印花税政策,认为进入宋国的铁器由商会购买后,再由商会印花销售,私自售卖则要惩罚,而商会的专营权要“公开公正”地价高者得之,但又必须在半个月内定下,并且一定要是宋国人因为这样才会“心怀宋民”不至于过于求利苛刻。 如此一来,民众少缴纳了税,又有了铁器可用,中枢还有了钱可以用作民用生产,当真是岂不美哉。 时代总是不断进步的,而进步有时候就是承受了无数苦难后的觉醒,民众此时对于贵族制度是反感的,隐约觉察到了商人的可恶但还没有总结出来专营权的可怕之处,这种论调很有市场。 只是农家极为反对,因为农家本来就是反对商人的,而且他们在泗上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他们认识到这种行为的害民之处。 是故农家表达了反对,并且认为如果不能够得到支持,那么在农家所要管辖的几个乡会正常缴纳军赋,绝对不会售卖专营权给外人。 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农家认为商人会谋利,虽然看上去民众缴纳的国税少了,但实际上商人求利,不会出于好心,所以实际上最终钱还是农夫出的,甚至于比起正常的税可能更多。 但是农家本身又支持“市贾不二价”,所以农家希望也是垄断经营,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良心”可以在不获利的情况下使得民众得利,就算是售卖也不会从民众身上剥利。 可农家关于整个宋国统一定价的方案,又不可能被别家认可,再加上宋国一些改头换面的旧势力的反对,使得宋国统一政策的方案不可能实施。 折衷之下,农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政策,但他们希望能够从墨家手里借贷一笔款子,从而垄断他们将要执政的几个乡的售卖,用良心来确保市贾不二价,来确保民众不会损失太多的利益。 关于这其中的歪歪绕,适当然是知晓的,实际上宋国那些大商人和改换身份的旧贵族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适就知道。 对于这件事,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也拒绝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宋国的革命很不彻底,将来有一天当然是要毁掉专营权这些东西的,但这些东西最好是觉醒了的宋国民众自己来反对,如果真的不行,等到天下大定的时候还没有解决还没有觉醒,那么再由墨家来用暴力收拾。 宋国现在只能算是一个“地区”,算不上一个国,因为在经济上宋国已经基本上是泗上的从属,倾销地和原材料产地。 短期看,民众得到了土地,降低了税赋,减少了贵族的私兵和整体上的军赋,民众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所提升的。 长期看,等到民众们逐渐开智,稍微加以引导,又有外力支持,那么自然会起身反对这些不合理的政策,但适希望这是民众自己争取自己醒悟的。 毕竟,宋属于天下,宋人是将来天下人的一部分,天下的觉醒和重塑需要的是天下人的觉醒,施舍来的东西总不会长久和珍惜。 泗上处在生产者的位置,本身的利润已经够了,所以批发价和零售价之间,批发价和泗上的利益息息相关,既然大商人和改头换面的旧贵族想要攫取这些利益,他们便要做好将来承受反噬的代价。 墨家不评论此事,那么这件事在墨家的官方解释中既可能是害天下的、也可能是利天下的,有一天需要评论的时候自然会给出一个定义。 适甚至知道,戴琮的家族在其中也有极大的利益,并且希望利用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的身份来获得足够的利益,当然他自己不会亲自出面。 一场闹剧式的变革,也必然带来闹剧式的结果。闹剧式的结果,正是墨家此时希望的宋国模样。 至于剩下的几个声明,也都是和宋国“摇身一变”的旧贵族、大商人们的利益息息相关。 开办银行,控制货币发行、统一泗上和宋国的货币,这是墨家控制宋国的手段。 开办银行的股本又不是墨家自己出,还有一部分要留给宋国的公族贵族,既然暂时不想直接统治,总得养几条听话的狗,并且给他们点骨头吃。 将来因为商人盘剥民众太过而出了事,那也和墨家无关,反倒是民众会“喜迎王师”,或者自发革命。 这一次宋国闹剧式的变革,总归有点进步,打击了分封建制的贵族,旧的统治阶层完蛋了,新的矛盾还在萌芽和酝酿之中,为时尚早。 顺带着使得宋国更多的人有生产资料可以买得起泗上的手工业品,为泗上每年花费高昂的教育体系贡献了力量。 至于宋国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治格局是否能够通过那些大商人和贵族残余们的法案,暂时就是宋国自己的事了。通不过最好,证明宋国的民众已经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着眼九州诸夏,这是金钱利益不能衡量的;通过了也无所谓,宋国土地变革的底线不变就可以让泗上攫取更多的财富养更多的士兵和识字人口,将来打将过来解救他们。 适心里很清楚,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仍旧冠以“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名声,只不过若是墨子复生,怕不是要被气的让十三剑诛而杀之。 适对墨子学说的态度,其实也就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在整个抽象意义上的利民、平等、尚贤、兼爱等内容上,适天天讲日日讲。 但在整体具体的操作上,很多做法只怕都是墨子不太可能认可的,并且是背道而驰的。 说完了这些关于宋国的事情后,适又鼓吹道:“天下人皆为天帝之臣也,天下诸国皆为九州之土也。” “非攻、弭兵,乃我墨家数万之所愿。” “今日我来商丘,想到昔年的两次弭兵会,都在商丘城下解决。弭兵之后,中原百年无有战火,民众安康富足,实乃九州执幸。” 商丘是当年晋楚争霸诸夏两次弭兵会盟约的缔结地,可以说来到商丘难免要想到这个问题。 这些问题看似不是说给民众听的,而是借由这一次公开场合的话,传递给诸侯们听,因为似乎民众们并不能决定天下的和平。 然而并非如此。 “弭兵之事,我墨家自子墨子时,便一直想要促进天下再度弭兵,非攻和平。昔年商丘一战后,欲弭魏楚之兵,奈何不成。” “昔年八百诸侯,如今天下所余者,不过楚、巴、蜀、魏、赵、韩、齐、秦、燕、郑、宋、卫区区数国,兵祸相连绵延,民众朝不保夕,使得人人仇视,难以兼爱。” “诸侯多有不义之暴君,但我今日仍旧希望各国能够弭兵、非攻、和平。” “和则利、战则损。” “泗上有铁器、棉布、璆琳、陶瓷……这都是可以使得民众的日子过得更好的,可叹天下诸侯皆为私利,征战不休。” “若不征战,九州之内取缔关税、变革法度、授田于民、人才往来、贤者上位、货殖交通……那将是个什么样的美好天下?” 适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就是屁话,根本不可能也不现实。 但他偏偏要说。 民众们喜欢听,也喜欢相信墨家在为天下弭兵而努力,为解决天下民众最不喜欢的战争而努力。 适对墨子的一些学说的态度,是“抽象的肯定”和“具体的否定”,非攻弭兵也是一样。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终其半生之所求,就是希望普天之下,万国平等,构建新的国际法道德和国际法体系,使得大不侵小、强不凌弱,使得各国在国格上是平等的,构成一个崭新的诸夏体系。 这当然是在历史条件下符合当时底层民众愿望的一个美好想法。 而适“抽象肯定”之下,当然支持非攻弭兵的和平,但在“具体否定”的做法上,认为解决弭兵问题的办法就是天下一统,不但要打,还要打的惨烈快速,越快越惨烈的内战对于九州诸夏而言越有利,越拖越容易将来生隔阂。 所以今日在民众面前,他依旧要大声疾呼“弭兵、和平、非攻”,因为他知道……他就算喊破嗓子,诸侯们也不会答应。 那么,到底是谁“不义”而引发了战争? 反正不是墨家,墨家的巨子可是在商丘大声疾呼,要天下弭兵,各国诸侯聚在一起建立一个礼崩乐坏之下和周天子不同的国联,大家坐下来解决问题,取消关税建立九州的关税同盟,有什么问题不要靠战争解决,要靠国联开会解决…… 这显然是痴人说梦,并不现实。 适不是痴人,所以这说梦便说的另有含义。 第一百零三章 真诚的虚伪(下) 商丘是两次弭兵会的签约地,也是二十年前不成功的第三次弭兵会的发起地,而适又是墨家的巨子,在这种场合下说弭兵按照常理来说那肯定是合适的。 但论及具体,墨家的大军还在宋国驻扎尚未撤出、宋国的局面亲墨已成定局、郑国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说这些,就有点别的味道。 适肯定知道诸侯不会同意,那么这时候大声疾呼,就是要让天下舆论支持墨家。 就像是现在魏韩楚会盟,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提“反墨同盟”和皇父钺翎所做的反墨檄文,只敢说“为了维护中原和平”之类的套话,到时候国内征兵加税却说是因为墨家在中原扩张之类的话,那这个屎盆子适是绝对不接受的。 既然不敢直接提反墨、反平等、反利民、反解民三困、反天下富庶、反兼爱,那么适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借机反击。 你既说是为了中原和平,好啊,我不但要中原和平,我还要主张天下弭兵呢,你们不放开关税那就是不让民众得利;你们不减少军队那就是在准备战争;你们修筑堡垒那就是违背和平…… 反动无胆、非攻无量,这就是现在诸侯面临的症结所在。 一个满脑子天下一统才是对诸夏九州最有利的人,当着万民的面喊出了非攻和平,那就是在把球踢回给各国诸侯。 随后适又讲起了诸夏的共同祖先——这个泗上墨家这几年一直在传播的学说——然后讲起了非攻弭兵之后各国的利益、民众的利益、以及将来可以建立一个为天下带来真正和平的“国联”的梦想。 实际上他对这个梦想一点不感兴趣,真要是做成了只怕他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但此时并不妨碍他大声疾呼,并很微妙的拿了郑国作为例子,说比如国联真的成立了,那么像是郑国这样的小国要是遭到了侵略,那么国联的其余成员就应该站出来诛不义而助弱。 听起来颇有一点“重塑礼乐”的意思,只不过这礼和乐当然不是原来的礼和乐,因为适还要为墨家出兵泗上找一个符合将来礼乐的理由:利民,民之所愿。 最后,适还说,墨家已经派遣了使者前往魏、楚、韩、秦、齐等诸国,要继承先辈们在商丘城下签订弭兵和约的遗志,邀请各国前来参加,共商大事云云。 五年前菏泽会盟,适绝口不提非攻弭兵之类的说法,因为那是彼时彼刻。 而此时此刻,却也因为五年前菏泽会盟、一百五十年前的弭兵会、二百五十年内的葵丘会奠定了足够的人道主义的基础。 五年前菏泽会盟,借用了二百五十年前葵丘会盟不准挖掘黄河的道义,延伸到不准屠城、不准杀俘之类的条约,似乎在道义上已经多少有了那么点可能形成国联的基础。 但现实里,适很明白,这一次弭兵会的呼吁,仍旧会和十余年前第三次弭兵会的呼吁一样,成为泡影。 适要借此机会,将郑国问题化为墨家获得天下舆论支持、获得楚王希望加入国联保持郑国这个缓冲国的支持。 弭兵的鬼话,适不是在说给诸侯听,而是在说给天下的百姓听,继续为墨家争取时间和民心。 对于楚国而言,宋和郑,都是楚国的缓冲国。 但对墨家而言,宋是,郑不是。 所以当宋国的局面已然不能扭转的情况下,墨家如果保郑独立那是“大义”;而楚国保郑独立那是为了“己利”,郑国的事楚国要比墨家上心的多。 这一次关于弭兵的呼吁,还是和十余年前那次一样,楚国会想要加入而魏韩会极力否决。 只不过十余年前那一次,那是为了让墨家上下彻底放弃“诸侯弭兵”的幻想,准备斗争。 而这一次,则是在为墨家争取适预想估计的“五年”大乱时间:包括秦臣老君老必须发动的西河夺回战和楚国的变法反噬政变。 天下大乱已经不可避免,除了一场将整个诸夏都卷入的战争已然没有别的形式,春秋时代的灭国存祀一日车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一场跨越万里纵横数国天下皆苦的大乱不是一个幻想的“国联”可以解决的。 既然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幻想,那么要让天下人相信墨家真的为这个幻想而思考过,适便不得不说的十分诱惑。 譬如建议各国削减军队,按照国力大小拥有配额的军队,不能超过条约规定数量以维持平衡。 譬如建议各国在关税上统一,使得往来各国的商人商贩在魏国交了税就不必在楚国缴税,这样就能便利于民,使得泗上的手工业品可以使天下人都用得起。 譬如建议各国变革土地制度,允许各国的民众自由往来迁徙,将各国贫困者组织起来开垦南海、淮北等大量的土地,使得天下民众不再有饥寒之忧。 譬如建议各国成立联合在一起的治水官,主持九州内的治水工作,所需费用由各国按照土地人口平摊。 譬如建议各国成立联合在一起的联军,主要负责那些落后野蛮的周边部族对于诸夏的先进于周边的生产关系的袭扰和反动。 种种这些,听起来十分美好,民众十分喜欢,处处为民众着想,但说的越好越不可能被贵族接受。 尤其是关税、土地制度、治水、条约三军种种这些,这是贵族和君主维系统治的基础,怎么可能会接受? 而偏偏,这种“幻想”在诸夏又有极强的传统作为基础。 周礼时代的国际法,可是明确规定了各国拥有士兵的数量的:天子多少个师、公爵侯爵多少个师、伯爵多少个师种种这些,这就是传统力量的基础,也算是儒家克己复礼的一种幻想,民众们对此幻想是有所渴望的,也是有极多士人希望的。 现在适借用周礼的魔改,去天子而谈诸侯,建议魏、楚、墨家、秦各自拥有十个师;而齐、燕、赵拥有六个师;周、越、巴、蜀、中山、宋、郑、晋、卫等各自拥有四个师,从而达成诸夏的平衡,促使和平…… 除此之外,南海地区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是为解决诸夏民众饥困的重要地方,但却有野蛮族群,在南海要驻扎三个师。 北方林胡野蛮落后,对民众的财富和生产有很大威胁,故而包括魏之上郡,赵之高柳等再驻扎各国联军的十个师,驻扎在云中。 为了防备各国可能的战乱,维护真正的非攻和弭兵,九州各部按照土地和人口,共组成十个师的兵力,驻扎宋国,由天下人推选最有“非攻弭兵利天下之心”的贤人指挥,以期能够制约各国不再战争,所需钱财由各国按照人口土地均分。 这种扎根于传统的幻想,最能骗人,也最能让世人觉得这是一个解决天下大乱的办法,毕竟这种手段不是墨家自创的也不是舶来的,而是传统的、有着广泛幻想认可度的。 这个幻想五年前适不提,因为五年前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能在菏泽会盟上达成这样的幻想,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适也不敢尝试。 这个幻想今天适大谈特谈,因为今天这个幻想是真的一点变现的可能都没有。 用最真诚的语气,说着他最不相信可能的话,适在商丘的这一次演说,他确信很快就会在天下引来轩然大波。 他说的头头是道,比如驻扎在宋国的十个师的联军,天下人也会觉得这合情合理,得有兵力制约各国不要交战,而且推选最有“弭兵非攻利天下之心”的人指挥,那显而易见会是谁。 而四个允许拥有十个师的秦、墨、楚、魏,实际上魏楚有大梁之仇、魏秦有西河之怨、墨家更是魏国最为警觉的方向,这要是魏侯能够答应,那真是有鬼了。 秦国其实此时按照适的这番谎言幻想理论,是没资格有十个师的,因为国力还被中原各国认为是弱鸡,但适给出的可以被接受的理由是秦需要敌西戎…… 问题是西河的归属、大梁的归属……不谈墨家如何,单谈这两个问题,这个国联要是能够成立、能够靠嘴皮子谈判就取得和平,那真可以算是鲁阳公挥戈回日这样的玄奇事了。 可是适这番“真诚”的话,却引来了许多在商丘城中听到这些话的人的支持。 甚至于有一些认为墨家的做法这几年越发激进颇有微词的士人,在听完适的演说后,也泪眼朦胧地感叹道:“墨家果有利天下非攻弭兵之志,若能如此,天下定矣!” “昔者仲尼奔走各国如丧家之犬,所为者何?无非复礼而定天下,奈何礼崩乐坏,天子无师便无可定诸侯之争,墨家这么做,实在是为天下大定在着想。” 更有人想到,之前就有传闻宋国要在墨家的帮助下建立一支三万人的常备军,正好是四个师的兵力,看来墨家早有准备,是真的想要消弭天下的兵祸,再无战争。 眼见着民众欢呼,适与戴琮道:“天下事,民为重,社稷次之,民众所愿所喜,当为执政者之所求。” “天下万民,所求所愿者何?这是不能够不思考的啊。若此事能定,天下安定,诸夏再无征战之苦,实我墨家数万同志心中所愿。” “今日宣言,可做定数,泗上使者已使各地,力求达成。我看宋地也该做些准备,以为第三次弭兵会做些准备才是。我墨家既为利天下,愿出部分金银粮米以作准备搭盟台之用。” 第一百零四章 借机生事(上) 戴琮并不关心诸如整军、非攻、国联之类的内容。 因为宋国的命运不由宋国的本土贵族做主,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戴琮更关心的,是墨家准备出多少钱帮助搭建盟台之类,这对他而言很关键也很重要,也算是他主政宋国以来第一件能够获得民心的大事。 很多失地的农夫逗留在商丘,这里面就包括许多用各种非法或者合法手段兼并土地而失去土地的。 这些人是商丘的不稳定因素,戴琮想要解决他们,至少这样能够得到一部分民众的支持。 但是他没钱,也没能力组织开垦垦荒。 戴琮读过一些管子学派的书,管子学派对于经济的见解,是在经济道法自然无为的前提下政府干涉,譬如在荒年的时候要鼓励富户消费、开展基建。 管子学派认为社会财富总和是足够的,重要的问题是分配,如果荒年的时候富户可以大兴土木、修建房屋、甚至于做饭的柴禾上面都雕花,这样才能促进财富反向流通。 然而商丘的富户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消耗这么多的劳动力,而大量的无地无业人员聚集都城的后果,戴琮心中很明白。 现在谁是富户?戴琮认为泗上是富户。 修建盟台,需要钱,需要人。人可以拿钱买吃的、穿的,可以暂缓那种暴怒的心情,可以保持都城的安定。 虽然修建盟台花费的钱财不算多,所能以工代赈的人口也不算多,但至少……这是戴琮成为询政院大尹以来的第一件“利民之事”,开了一个好头。 后续的常备军征召、修建水渠、修筑宋国东部商品化农业连接泗上水运网的道路种种这些,这都是墨家已经和他提前商量过的,也都是可以快速缓解矛盾的。 譬如常备军征召,和后世宋代把灾民编入军队差不多,只要训练得当,一样可以拥有足够的战斗力,若后世欧罗巴的火枪兵,半数是人渣,半数是人贩子从各地运来的,战斗力倒不是问题。 至于说修建水渠、修筑宋国东部的道路这些,墨家也乐于出这个钱。 一则墨家的志向是天下,而不是非攻立国,早晚得修,如今修了将来也是天下的一部分。 二则是经济利益。 三则就是墨家现在不缺货币;宋国现在也不缺粮食布匹;之所以矛盾加剧源于财富的分配不公和生产资料私有导致的贫富加剧,以及反向流通问题。 顺带着也可以迅速让泗上的货币成为宋国的法定货币,收拢更多的黄金和铜等贵金属,依靠粮、铁、贵金属和手工业品作为本位基金也足以保证货币的信誉。 说是会盟台,但修筑的时候其实可以作为一个将来防御用的卫城堡垒使用。 再加上后续的移民和吸引移民到洪泽湖区的政策,宋国东部在无为而治的整体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之下产生的诸多矛盾,其实都是可以用苏北平原这个广袤的缓冲区缓解解决的。 只不过泗上要先紧着泗上工商业对于劳动力的需求来,大肆缓解一下工商业的用人荒和市场扩大下工商业作坊扩大产能的需求,等到稳定之后才能将剩余的人口送去做自耕农。 耕战政策固然可以快速地取得天下,但带来的后果也是严峻的。 耕战授田在别处贵族分封建制下是进步的,但在泗上工商业萌芽已经产生的地区是反动的。 泗上又没有足够的干部和足够多有能力的人才在苏北搞没有庄园主的庄园制合作社土地集中人口集中的农场,这便不可同一而论。 整体来看,此时自耕农的生活水平还是远高于在城邑做流佣的雇工的,可至少让他们有口饭吃。 有个活路,对于戴琮而言这就算是一个极大的作为,虽说民众也知道这是墨家在背后的运作,但至少他这个询政院大尹还不至于重走都城国人暴动的命运。 现如今国野之别被打破,但国人的含义最开始还是居住在都城的人,在大部分人口居住在城邑和城邑周边的时候,控制了城邑就等同于控制了一国的根基,而政变频发的乱世,控制了国都也基本等同于政变成功了一半。 这个道理戴琮还是明白的,所以对于墨家的政策他是由衷感谢的,最起码墨家似乎并没有要兔死狗烹的意思,他这个询政院大尹还能继续做一段时间。 ………… 宋地西南,陈国旧地,十余年前反叛楚国复国的王子定都城,如今楚国的陈县,后世的周口淮阳,楚国衰落时候的郢陈,大泽乡揭竿而起后陈胜王的都城。 楚王熊疑巡幸于此,跟随的除了绝对忠于楚王的车广精锐新军外,几个在朝中势力强大的屈、景、昭等氏的贵族也一并跟随。 这一次巡幸正是因为宋国政变导致的,楚王必须要亲自处理一些事情,而陈蔡地作为楚国中原王权统治的支柱,也正是楚王巡幸至此指导这一次大事的最佳地点。 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于洞庭苍梧、太子臧在郢都监国。 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除了在郢都留守的太子臧,还有几名因为军功而升上来的上柱国在都城,一部分陈蔡地的分到了土地的新军也在郢都附近,倒是一些家族势力庞大的贵族随行,楚王并不放心把他们留在都城。 陈地繁华,即便五年前才经历过战火,但借着一部分旧贵族忠于王子定的由头,楚王在陈地实行了土改,反正改的也不是楚王的土地而是贵族的,当真是大刀阔斧,这使得陈地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繁华,更胜一筹。 或曰,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楚与夏因为当年问鼎和自称蛮夷的事,使得楚和中原诸国的交往多用楚夏而分。 中原最早发达的几个地区诸如郑、宋等,都在陈地附近,又因为鸿沟的缘故,使得陈地成为楚国中原地区重要的通路。 再加上泗上的发展,陈蔡土改的进行,陈地的繁华让楚王很是高兴。 只是这种高兴是长期的,而现在楚王正在行宫中大骂一些贵族的愚蠢。 南方传来消息,安陆发生了一场民变,按照泗上的说法叫起义。 民众因为反抗安陆地的贵族选择了暴动,夺取了大量的武器,以至于攻占了整个安陆城,并且号称要建立“真正的平等”,要均分贵族的土地、遏制那些依附于贵族的商贾。 很显然,这一次起义受到了墨家和农家学说的影响,但若说是墨家主导操控的却又不是,怕是一些当地的人受到了一些宣传之后自发暴起的。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义暴动这种事常有,可这一次却让楚王破口大骂愚蠢的原因,又和原来不同。 安陆地处在云梦泽边缘,此时巨大的云梦泽尚未开发,当年晋国攻破了陆浑,大量陆浑的贵族逃亡,连同贵族一起逃亡的还有许多民众,这些民众便被楚国安置在了此地,便称之为安陆。 安陆背靠长江支流,下临云梦泽,水运发达,也使得大量的奇奇怪怪的商品不断运来,这就包括一些火枪。 安陆当地的贵族和封君们组建了一支不用弓弩而用火绳枪的私卒,按说这也正常,可坏就坏在是个人就能拿火绳枪,以至于大量封地上的农夫不再是作为消耗品的徒卒而是成为了投射兵种。 这一次暴动发生后,民众喊得口号除了真正平等之外,还有反贵族不反君王,请求君王施以善政、处置那些祸害民众征收重税以至于民不聊生的大夫和贵族。 原本楚国的投射兵种是村社体系之下的“乡射”培养的,村社体系之下,延续了重新分配土地的传统之外,民众也就需要服一下兵役和劳役,在没有加大盘剥的基础下倒也活的下去。 旧制度氏族公社残余之下,土地是需要在村社内部重新分配的,只是逐渐解体,但在旧制度和车战时代的低烈度战争之下,却可以保证参与“乡射”的人口,可以遴选出足够的投射兵种。 乡射是民间的习俗也是一种挑选投射兵种的、符合分封建制和村社体系氏族时代的军制。 这是一个圈。 如果穷困的饭都吃不起,就没有机会练习乡射,所以射手部队大部分都是过得还可以的、至少饿不死的、优于徒卒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对于“造反”没有兴趣,而且往往是镇压反叛的支柱力量。 但随着村社氏族等等制度的逐渐瓦解、泗上大量的手工业皮和奢侈品倾销、武器军火的走私贩卖等等,原本符合村社制度和贵族制度的乡射体系也逐渐瓦解。 土地制度的瓦解、私有制的深入人心,盘剥的加重,有几个人会去有余力去“乡射”? 弩和弓不一样,弓就算可以批量培养,成本也远高于弩,更别提火枪。 贵族们需要更多的军队来维护自己对抗中央政府的力量,因为楚王已经编练了火器新军。 这都需要钱。 手工业又不发达,只能从封地上的农民身上下手。 粮食这几年又不值钱,手工业品墨家又不要,贵族们既想要更多的奢侈品又想要组织私卒,收钱就越多,矛盾就越发激化。 矛盾激化,就需要更多的私卒以维持,更多的私卒又花更多的钱。 乡射体系崩解,选不出来几个精通射术的农夫,那就需要依靠火枪,使得原本只能做被一个脱产的士可以以一敌百的徒卒们,成为了贵族私卒手中的火枪兵。 一场暴乱,使得当地贵族束手无策,只能仓皇逃亡。 原来的宗法制之下,士人脱产作为武士,一个打十个;一部分吃得饱的庶民以乡射被选为投射兵种,杀徒卒就像射靶子。农夫想要反抗,着实难。 之前的许多次国人暴动国人政变都是国都本地人发起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安陆不是国都,可偏偏火药出现后拉近了贵族和庶民之间的差距,民众暴动之后夺取了武备库,赶走了贵族,甚至有了虽然不切实际、空想、局限,但之前从未有过的“纲领”——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人皆有私地。 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引导民众起义的,还是贵族,算得上是有良心的贵族、受到了墨家农家等想法宣传后的贵族,因为民众不识字也不太可能知道这些道理。 第一百零五章 借机生事(下) 此时楚王正在破口大骂愚蠢。 “用律法和礼法意义上的贱民作为军队的支柱力量,然后号召他们保卫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制度,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你们就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士才是以往三军的支柱!因为士在保护自己的利,现在却让步卒徒卒成为三军的支柱又不给他们利,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我早就说过,火药出现,军制要改,民制也要改,旧制不可再用,却多有反对,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只改军制不改民制,早晚有一日,楚将不楚、国将不国!” “要么,就杜绝一切新的兵器,完全复古,销毁一切新的东西,宗法有礼,使得武士一人能打百人、使得乡射者都是能吃饱的庶民,继续用战车,继续用铜兵,继续用弓箭。” “要么,就得变法!” 熊疑愤怒的是楚国的贵族们正不知死活地将一条绞索套进自己的脖子上,时代变了,有了火器,却只变军队构成不变军制民制,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想要私卒有战斗力,就得按照泗上的办法练兵。 按照泗上的办法练兵,就得发给庶民农奴武器,将他们组织起来。 将他们组织起来发给武器,却又失去了旧制度下武士阶层的战术对抗优势,然后还继续变本加厉地欺压民众,这不等同于自己在找死? 身为贵族一派的左尹上前道:“王上多虑了。民众愚昧愚钝,乌合之众。” “管子言: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 “若无凤凰之属为头鸟,愚民即便聚合,日后必因利而消散相害。” “此事,皆因有展跖之辈统领,只需派遣三军将其击杀,则无可担忧。” 昔年盗跖率领九千余众起义,纵横鲁西南,攻城掠地,如今已然被称之为盗跖。 然而盗跖终究还是贵族出身,祖爷爷辈那还是鲁侯,毕竟展氏一族源于鲁侯的儿子公子展,源于当年政变弑君的公子挥求着以展为氏这才有了展氏一族,到盗跖这一辈的时候仍旧算是贵族内部的自家人,故而贵族们谈论起来的时候既可以称之为盗跖、又可以称之为展跖。 左尹的意思就是咱么这么统治也统治了千年了,民众一般情况没事,要不是有展跖这样的内部叛徒,自己不好好去当贵族,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却认为现行制度不合理,民众愚昧也不见得市面,怎么揉捏都没事。 你看现在安陆这里出事了,不也是因为有贵族出身的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追求什么真正的平等和民众的福祉吗? 所以,左尹认为,问题的关键,不是变法,而是解决掉有能力引导民众起义的人。 任何认为应该利民、平等、兼爱、反对不义战争的人,都有通墨之嫌疑,应该尽早全部处决。 熊疑一听这个,立刻明白左尹想说什么。 果然,左尹说完后又道:“展跖之辈如今日多,其根源就是因为泗上墨家的乱世学说四处传播,以至于从燕之居庸、到楚之九嶷,多有谈墨家道义之人。” “一如农家之学,本身并无什么乱世之说,无非是恳求君上赐予土地以求耕种,然而自从墨家的学说广为传播后,农家的学说也多了几分暴力之色彩,不再是恳求而是多有逼迫、消灭之类的骇人之言。” “是故,想要楚之社稷长久、宗庙稳固,必须要清除楚地的墨者。” “如今墨者于大城巨邑讲学讲义,更有借继承大禹之志为名的墨者行于楚地以测山川河流,这些人如今都已经被控制,只要全部杀掉,便可无忧。” 左尹巧妙地把话题又绕回到了“清除楚地墨者”的内容,宋国政变之后很多明面活动的墨者都被控制和限制,包括那些带着望远镜和各种仪器测量山川河流的年轻人。 楚王的变法政策贵族们很不满,楚王对于宋国事变的态度,决定要退一步先安稳内部完成变法的态度更是让贵族怨恨。 曾有贵族希望以“下克上”的方式,打不过泗上,还杀不掉在他们封地活动的墨者吗? 只要动手,那么楚国和泗上就没有和解的可能,到时候就可以倒逼楚王和泗上开战,然后楚国的变法就要中断,贵族和王权就要媾和,贵族的权力就能保障,熬几年熬死楚王,那么便可以变天了。 然而楚王手中有一支新军和精锐车广,还有大义和这些年的威望,贵族们彼此之间也是各有所想。 万一我杀了你却没杀,王上以违抗君命之理由杀我全家要回我的封地,那岂不是冤死了? 虽说楚王没有下令不准杀墨者和公开活动的测绘者,但是也没说让杀,而且之前和墨家有过协议就是墨家可以自由在楚国讲学、建设祭祀的祭坛等,以换取泗上的贷款,那么如果有贵族先动了手实际上楚王是有理由杀人的。 熊疑听左尹提起这个,心中不免暗自猜测,莫不是贵族们主导了这一次起义,来恐吓自己,以求自己反墨、中断变法和对泗上开战? 毕竟分权给贵族,自己还是楚王,家族还能传承。 可要是被民众夺了权,只怕是宗庙要倾隳,毕竟庶民可没有姓,也不是芈姓熊氏。 墨家的学说那么多,君王倒是也喜欢尚贤之类的说法以遏制贵族权力,可那句选贤人为天子就太可怕了。 尤其是墨家又认可道家的那句“道法自然”、并且一直鼓吹“道即天志”之后,这问题就更严重了。 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上古时候选贤人为天子那就是自然状态啊,那么道法自然就为选贤人为天子背上了“法理”和“天意”。 楚王自然有自己的担心,但他也明白,以墨家现在的政策,其实是可以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的。土地集中在贵族手中,搞掉贵族,弄出大量的自由农民和自耕农,那岂不是就可以缓解矛盾,顺带加强王权了吗? 民众吃饱了,除了闲的没事干的贵族,有几个会琢磨着选天子、人人平等之类的东西?况且就算有人带头,民众又有几个跟着造反? 现在的问题,不是绝对的土地兼并,而是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王权没法加强、中央财政没有钱、不能组织民众在铁器时代开垦原本不能开垦的土地、民众想要自己开垦有没得钱,贵族也为了束缚民众不允许民众迁徙和私垦…… 其实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可这一切办法,贵族们都不同意。 加强王权,需要官吏,如今识字的士人半数是贵族,半数是私学从小看着墨家的、满是平等兼爱利民内容的纸制书长大的,这让楚王很绝望。 用前半边的人,那等同于让那些人革他们自己的命,只怕命令刚下那些人一看就先把楚王的命给革了,然后换个楚王。 用后半边的人,用着用着就怕革完了贵族的命之后,这群人琢磨着楚王凭什么就是楚王顺带着也把楚王的命给革了。 熊疑思来想去,这才觉察出当年不起眼的“草帛”和“印刷”这两项技术的可怕之处。 草帛纸张,使得游士识字阶层人口增加,当然顺带还有农业革命的物质基础,使得天下的“有闲阶层”更多,可以供养更多的非农业人口。 印刷术的秘密掌握在墨家手中,使得天下那些游士一个个认得都是墨家那些横平竖直的文字,讨论的都是墨家那些经过修正后的平等兼爱同义的学说。 这两项二十年钱就出现的东西,彻底粉碎了贵族的血统神圣;而火药的普及,又炸毁了贵族们暴力统治的基础。 法理性没了,暴力又打不过,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天下可不是真的要亡? 然而楚王就算明白,此时却依旧对贵族充满了警觉,长久的是长久的,此时的是此时的。 左尹无非是希望这一次魏楚韩会盟、楚王巡幸陈蔡边境的机会,彻底和墨家决裂,从而促使楚墨开战。 打不打得赢另说,之前天下还没有一战亡万乘之国的例子,哪怕是昔年吴国攻楚那还不是最终复国? 再者,打输了,距离泗上最近的是陈蔡地,王子定事件后楚王对此直辖,割让给墨家使得楚王势力大减,又能外联魏韩共同反墨,岂不美哉?总不能说墨家打赢了,却去割让在楚国腹心的贵族封地吧? 再说还可以让楚人建立起对墨家的仇恨,只要打仗就要死人,死的最多的还是徒卒,到时候就说你们的父亲兄弟都是墨家的人杀的,谁不反墨谁就是不忠不孝,以孝压墨家的道义,便可以减轻墨家对楚国的渗透。 可贵族们考虑的这些,除了最后一条外,都是楚王所不愿意的。 楚王的势力就那么多,直辖地也就那些,这要是和墨家开战,贵族的私卒只能是附属,真正的主力还得是那点新军,打没了贵族们倒是高兴了,王权也就衰落了。 若是开战,让贵族们带着私卒上战场,固然可以和墨家默契地再造一个“执圭之君多死”的大梁城之战,为集权开辟道路。 可一旦操作不当,楚王只怕墨家冲到楚国腹地,不用常占,只要像齐西南一样来一场,楚国就要完……毕竟楚王知道那些贵族私卒和泗上义师交战的后果。 再者现在陈蔡之师是王师正军的一部分,调用哪边的县兵和贵族私卒?贵族们又岂会同意王师主力不动却让贵族们去送死的行为? 以及最最关键的,这时候和墨家开战,变法怎么办?不变,早晚楚国要完,这一点楚王心里很清楚,就算不忘于泗上,也要亡于魏秦,那对于楚王家族后代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安陆地区的事,楚王其实不是不能接受,口号是反贵族不反君王,希望君上圣明集权以压贵族大臣和吸血的商贾,虽说做法不可取怕后来有学有样,但至少可以借力打击一下贵族。 如今可倒好,贵族们率先发难,要借这件事肃清楚地墨者,倒逼墨楚开战以削弱王权。 左尹的话一说完,便有一大群贵族大臣纷纷称是,认为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熊疑心想,若不是我带着车广新军,只怕是你们就要兵谏了。好在王子良夫在洞庭苍梧,监国太子又是变法派的,暂时还可以维持。 然而众人都在发难,那其实也是在表态:贵族们已经不满甚至于受不了变法变革了,今天支持左尹就是要表明态度,让楚王自己思量。 正自僵持的时候,有近侍进来回报道:“鞔之适亲至商丘,发表了一个宣言,声明若各国不干涉墨家将会从宋退兵不留一兵一卒;若是各国干涉,墨家将为履行盟约和大义,不惜流尽最后一个墨者的血。” “墨家已派使者前来‘朝见’王上。” 楚王闻言不惊,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调转了话题道:“鞔之适亲临商丘,又是他亲口所言,宋国事……只怕已然不可挽回。” 第一百零六章 战略误判(上) 在此之前,楚国王臣也只能猜测墨家对于宋国到底会干涉到哪一步。 适前去商丘,则是明明白白地挑明了墨家的态度。 这是一种筹码,一种在之后与各国外交斡旋中的筹码,这筹码意味着如果各国要干涉那么就要做好全面战争不死不休的准备。 各国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了吗?至少楚国现在还没有。 战争对于泗上也是一种摧残,但这种危机一旦出现,就看哪一方先怂。如果都不怂,除了战争之外也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楚国群臣多数渴望开战,可他们也都明白还有半数不希望开战,楚王恰恰是站在不希望开战那一边的。 既是这样,再多的劝谏也就没有了意义。 沉默之后,楚王便道:“让墨家使者前来,我且听听鞔之适到底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一众近侍带着墨家的使者上前,这使者之前曾经出使过楚国,与楚国王臣也都熟识,按照各自的规矩见礼之后,楚王先声斥责道:“昔年墨翟有非攻之义。如今墨家悍然侵宋,攻城掠地,岂非悖非攻之义?” “况且,宋者,天下之中也。北连齐卫、南接楚魏、东有泗上与越、西有韩周,墨家此番作为,实在是要有引发天下大战之意。” 墨家使者道:“天下之战,不在于墨家,而在于魏楚韩众诸侯。宋地事,由宋民选择,墨家只是应邀而出兵。” “昔者荆晋相争,商丘被围不下十次,所为者何?为一君之私、一国之霸,宋人何罪而受此祸?” “巨子此番遣我来,正是为了真正消弭天下纷争,使得天下人少受兵祸之苦。” “还请大王亲阅。” 墨家使者将整理出来的关于第三次弭兵的宣言呈上,用的是泗上文字和楚国篆文两种字形书写。 楚王看过之后,盯着各国条约建军、放开关税、允许迁徙之类的内容许久。 所谓谈判,和商人售卖货物也差不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但还有点区别就在于“义”,因为义的存在,那么利的主体就不是一国一地区,而可能是全天下,这就导致有些底线是墨家这种讲义的“诸侯”所不可能接受的。 同样,放开关税、允许迁徙之类的内容,也是贵族们不可能接受的。 楚王在意的,是关于条约建军和各国互保独立的内容,他盯着关于“郑国”的内容看了许久,也不禁想到了在宋地政变之后墨家迅速派人前往郑国要提供军事援助的事。 在楚王看来,宋国已经这样了,他确实不想打,而且鞔之适出访商丘,以“无冕诸侯”的身份,不顾诸侯相见于都城为朝觐的传统,都是在传播一个信号:宋国是泗上的核心利益,不可能允许各国干涉,对宋干涉等同于对泗上开战。 宋、郑都是楚国的缓冲国,但郑是楚的缓冲国却不是泗上的缓冲国,这就是楚王在确定了宋国事已经无可挽回之后极度关注郑国的原因。 墨家占据宋国,对有心进行战略收缩、利用铁器和农业技术变革开发洞庭地区的楚王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墨家控制宋国,魏楚关系就可以缓解许多。 原本很难开发的洞庭地区毗邻江汉,也是楚国腹地,伴随着铁器和新技术的传播,那里很显然可以成为楚国之粟地。 变法需要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也需要整体战略收缩之下有足够的精力。 可收缩却并非是无底线的妥协,总要有个限度。 宋和郑不同。 宋涉及到墨家、楚国、魏国、韩国、齐国、卫国的利益,一直以来就是晋楚争霸的焦点。墨家占据了宋,那么墨家就要面对各国的围困和觊觎。 郑国经过上次三分、楚国大梁失败、驷子阳之乱之后,实际上郑国只关系到楚、魏、韩三国的利益。 换而言之,如果选择了战略收缩,楚国可以不管宋国,因为这样可以多出来潜在盟友缓和关系,顺带着宋国不会威胁到楚国的核心区,而且墨家和诸侯的关系存在着道义之争,如果墨家攻楚各国必然对墨开战。 但却不能不管郑国,因为郑国如果被魏韩占据,那么实际上并没有第四方有直接的关系,到时候楚国想要拉盟友都拉不到,就算楚国选择了战略收缩,但是郑国被魏韩吞并等同于露出了胸膛,随时可能挨打。 加上大梁城之战后,楚国在中原地区的支点就是榆关,郑国的国土蜿蜒到榆关之后,郑被魏韩占据,一旦魏楚开战,楚国在中原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因为颍水的存在,郑国关系到楚国淮北上游地区的安全。 宋国则不同,宋国威胁的,是淮河下游地区,但是淮河下游江淮地区如今还有个越国的势力,而且逆流而上也着实困难。 如果郑国被魏韩占据,利用颍水运输,实际上楚国就很危险。 南阳方向的鲁关地区和淮北互为犄角,假使魏韩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鲁关攻南阳,一路沿着颍水直插淮河,那么楚国就要面临两线作战。 陈蔡之师和申息之师为一个战场,鲁阳方城之师为另一个战场,相互之间不能支援。 因为……这些县师兵团都是本地人,假使放弃淮北战场支援南阳,那么陈蔡申息之师必然反对,反过来也一样。 沿颍水扑到淮水,以楚王对于墨家一贯态度的了解,只怕是到时候墨家会高呼“这是不义之君的狗咬狗”。 若是墨家真有吞并宇内之心,到时候借着魏楚开战的时机吞并越国也未可知。 到时候顺带着帮着楚国“代管”一些淮河下游的城邑,扩大力量。 反正墨家也不怕魏国做大,真要是做大了,到时候墨家反击对魏开战,也不需要和楚国会盟,楚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击魏国的,而且还得感谢墨家,到时候那便真的是渔翁得利了。 关于这一点,楚王很确信。 墨越泗上霸权战争的背景,是魏楚大梁之战。 墨齐费地战争的背景,是赵国继承权战争、中山国复国运动、楚国平王子定之乱。 墨家盘踞泗上难以根治的两次重要战役的背景,都是诸侯开战的大背景之下打的,事不过三,若是楚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也实在是德不配位、能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雄心野心。 这边大梁城之战打完,那边墨越霸权战争结束;这边王子定之乱平息、赵国继承权尘埃落定,那边和齐国签订了和约…… 这正是楚大司马前去会盟,要求在中原地区和平、建立共同防墨的中原防线的原因。 如果中原地区有墨家的威胁,那么魏楚开战的方向,只有鲁关一处。 即沿着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处的唯一通行区、走鲁阳驻马店,直扑南阳盆地。 鲁阳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的缺口,这也是楚国长城防线的重点,更是楚国的精华地区。 如果鲁阳守不住,驻马店被攻占,那么整个南阳平原将无险可守,下一个能够组织有效防御的地区就是襄阳,如果襄阳也守不住,那么楚国也就亡了。 襄阳向东是义阳三关,三关一破,淮北无险可守,大别山和桐柏山直接将楚国剩余的土地分割为首尾不能相接的两地。 但一样,楚国在鲁阳南阳地区布有重兵,大量封君于此,这里反而会成为楚国最能打的地方:封君守卫自己封地的时候,可是会出全力的,而陈蔡之地的王权直辖注定了在中原开战封君们只怕会出工不出力观望为主。 所以楚王一直希望的就是在中原保持和平,将魏楚韩之战的战争维持在伏牛山北麓,一方面削弱一下贵族封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得封君对于中央政府的支援有极大需求可以迫使封君们接受一些条件从而集权。 因而楚王对于墨家这些看似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有些支持的,至少在“弭兵会盟以解决各国争端”的问题上是支持的。 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 而是因为他选择了战略收缩,暂时无力进攻,否则十余年前的第三次弭兵会也不会最终化为泡影,大梁城之战结束后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继续遵守弭兵盟约。 楚王沉默片刻后问道:“适子之意,我已知晓。如适子所言,宋、郑、卫四师小国,尽皆非攻中立,各国不得侵占,这的确是对天下有利的,对寡人也多有利。” 墨家使者连忙道:“郑韩之仇,我墨家也欲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巨子已经派人前往郑地,整饬军备,郑君也有加入非攻同盟之意。” 此郑君,非彼郑君,因为墨家不认公侯伯子男体系,不认尊卑有序,所以各国君主基本上在外交的时候第三方都称之为君。 实际上按照周礼体系,君是……最为低级的称呼,郑国现在虽然虚弱,还没有到称君的地步。 第一百零七章 战略误判(下) 楚王倒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的称呼,他也已经习以为常,墨家体系内的很多说法和旧时代的东西格格不入,听了二十年也都习惯了,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些礼节上面扯淡。 至于说墨家一边说着要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郑韩之仇”;一边又说派人去“整饬军备”,这在楚王听来也并不矛盾。 别人不知,楚王却是知道的。 当年墨子止楚攻宋,也是带着“兼爱非攻之义”用真理说服别人的,当然这真理还包括那一场和公输班的兵棋推演以及四百名驻守在商丘的墨者,才使得这“真理”有说服力。 后来齐鲁之战也是差不多的用真理说服的齐侯和牛子。 不整饬军备,没有防守之力,就没有资格谈非攻兼爱。 挨了打有能力还手,这才有资格平等,然后谈谈兼爱与和平,墨家一贯如此主张。 既是做到了这一步,楚王便真的信了几分墨家的弭兵非攻之心,心想:鞔之适固然狡猾,然毕竟墨家还有道义,他为巨子,也不可违背此义。 这种信任,源于郑国的位置。 对于墨家而言,郑国现在距离宋国还有个魏韩,那里不可能会成为墨家的附庸和势力范围,只能是真心为了大义而去参与郑国的防御的。 这一点楚国是认可的,墨家不可能和魏韩结盟,这一点既有道义之争的缘故,也有历史原因和地缘因素。 如果郑国和宋国,真的能够做到完全中立,其实对于楚国是有利的。 一则魏楚开战,楚国不用担心魏国抄侧翼:墨家重义轻生,信守承诺,说保证绝对独立就是保证绝对独立,魏国想要借路郑宋绕后,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楚国处在攻势,这肯定是不能答应的,但既然处在守势,还有什么比侧翼绝对安全更为重要更为有利的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楚王又问道:“如适子所言,不知借路可算违背中立?” 墨家使者笑道:“投袂而起之故事,难道不是起于借路吗?” 楚王闻言也放声大笑,点头道:“如此,可称之为善。” 这投袂而起的典故当然有讽刺的意思,但在外交场合中解读,则还有不讽刺的意思。 昔年文子舟在宋楚会盟的时候羞辱过宋公,然后楚庄王后来找不到战争借口就派文子舟不经协商借路宋国,果然被宋国以“没借路而过境算入侵”的理由杀死,楚庄王闻言大喜,后世德皇闻费迪南大公遇刺时候的情绪正可诠释,这才投袂而起,终于找到了战争借口的那种兴奋四个字展示的淋漓尽致。 顺带留下了“食人炊骨”的成语来形容当年围城战的可怕,一直到安史之乱张睢阳再一次在商丘演绎了这四个残酷的字眼。 可这时候说出来,则可以去掉那些讽刺的意味,可以理解为“愤怒”地投袂,而不是兴奋地投袂。 既然中立的意思是连过路都算是入侵,那就好说了,这对楚国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郑国是楚国不能放弃的缓冲国,可和墨家没有关系,这等同于楚墨共同保独郑国,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饼。 当然,楚王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大饼。 墨家保独郑国,需要楚国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宋国独立各国不得干涉。 郑是楚转攻为守的核心利益区;宋国是楚转守为攻的核心利益区;战略收缩的国策决定了楚国可以放弃宋而专注于郑。 楚王知道墨家想要什么,所以他也必须要在墨家最想要的地方讨价还价。 “还有一事。” “此次魏楚韩会盟,主要是担忧你们墨家违背了非攻之义,对中原带来战争的阴云。” “宋国若是真正中立,墨家退兵,这还不足以显出墨家的非攻之义。” “墨家有诛不义之号,非攻同盟是否包含诛不义之事?” 墨家使者郑重道:“郑君、宋君,皆非墨者。可以劝说他们行义,但却不能以墨者的要求使得他们遵守纪律一定要行义。” 楚王点头,心中明了。 这番对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墨家攻打别国……当然,你们墨家攻打别国的理由多了去了,什么诛不义啊之类的借口有的是。那么,当你们那诛不义的时候,宋国的中立算怎么回事? 出兵是一方面。 墨家主动进攻的时候借路于宋,算不算是违背了非攻弭兵中立? 这一点必须要问清楚。 春秋乱世以降,撕毁盟约的事到处都有,众人习以为常。 但有一点,墨家的法理不来自天子,而来自他们的道义,所以墨家如果公开表示墨家主动进攻也不会从宋国借路,那么按照现今为止的经验,墨家就真的不会借路。 这是道义问题,对诸侯已经不重要,反正脸皮都已经撕破,周天子的葬礼上诸侯都可以对天子使者破口大骂“你妈婢也”,可道义对墨家很重要。 既然墨家使者说宋君郑君都不是墨者,非攻同盟不是诛不义同盟,所以墨家的意思就等同于告诉楚王:就算咱们开战,我们也不会走宋。 楚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称赞道:“都言,宋地多有君子之风,昔年齐墨之战,泗上军义不入鲁以鲁人无辜,世间多有哂嘲墨家有宋襄遗风,我却以为禽子为真君子。” 那一次诱使齐国经鲁入费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策,但终究墨家算是守住了“非攻同盟”之义,也的确没有选择入鲁交战,在信誉方面实在是积攒了足够的基础。 如果不借路宋国,那么墨楚开战的几率就小得多,楚王从没有考虑过墨家有复刻当年伍子胥孙武子战略的可能。 因为外部环境不允许。 当年伍子胥的奇谋很有风险,不算外部环境,就是当年的情况也是危险至极。 孙武的奇谋是精锐部队不管楚国的后方,直破三关,插向江汉,很有后世邓艾偷渡阴平的奇险。 因为当时楚国主力尚在,若是直接掐断了吴军后路,那就不是千古奇谋,而是瓮中捉鳖了。 况且就算是奇谋成功,偷渡三关,当时好龙的那个叶公他爹就建议来个大包抄,前后夹击,彻底搞掉伍子胥。 然而当时的楚国分封严重,贵族争权,兵力又归属于各个贵族,当真是“争劳抢功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当时沈尹戍正在包抄的徒众的时候,子常心想这尼玛要是那你包抄成功那功劳岂不是就是你的了?于是不顾战略,不等右军,争劳抢功其疾如风,一波送了楚国的主力,顺带坑死了包抄的友军。 就算是当年伍子胥和孙武子,打赢了这一仗只怕也是心头后怕不已,真要是按照沈尹戍的想法来,吴军主力就要被憋死在江汉平原,吴国必亡。 但现在楚国虽然还是封君林立,但是楚王手里最起码还有一支常备军精锐,陈蔡地直辖也可以轻易南下包抄断后路;申息之师也仍旧是楚国一支主力野战军团;楚国都城南迁而且当年楚墨蜜月期楚国也修筑了都城的城防,这使得楚王对于内部很有信心:野战固然赢不了,但却可以选择拖,拖到兵力集结绕后包抄。 外部环境更不一样,当年楚国太跳,是攻方,又以蛮夷自居,和诸夏相争逼出来一个晋齐都参与的第二次召陵之盟,吴晋又处在蜜月期,楚国的主力都在对抗晋国,使得吴国一举入境。 这也正是楚王从不担心墨家会复刻孙武子奇谋的原因:墨家和魏国能结成同盟吗?魏国敢和墨家结盟吗?吴国那时候宋国还在且小强,而且是晋国的朝贡国,现在墨家就在泗上,随时可能被魏韩背后插刀,墨家绝无胆量搞三关奇谋。 如此这般,非攻同盟实际上就囊括了除了数雄之外的大部分三千乘之国,卫国作为魏国的附庸国不会参与,宋、鲁、郑这都会参加。 在不借道的前提下,楚王很容易判断出来墨家今后的战略方向:北上,而非南下。 其一,齐西南地区都是沃土,人口多,土地膏,且富庶,而且当年齐墨一战后墨家在齐西南地区有很强的基础。 其二,墨家一直在开展北上朝鲜与燕国,以及有出海寻找驹丽隔海相望的“扶桑岛”的传闻。 其三,三晋的力量仍旧强大,墨家在高柳云中还有一支,而且有墨家的七悟害之一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其四,墨家需要马匹,马镫出现后,墨家的骑兵为精锐,南方沼泽河流密布不适合骑兵发挥丧失优势。 其五,泗上需要更多的耕马耕牛,中山国是墨家扶植起来复国的,双方的贸易往来一直不断,墨家很有可能打通高柳、中山、齐西南、泗上的交通线,从而将北部的产马地和泗上联系在一起,防止被诸侯切断各个击破。 其六,攻楚,很可能遭到魏韩背刺。 其七,若北上战略成功,那么整个华北平原、太行山以东平原区,基本上就归墨家所有。以太行山之险防御诸侯,那么墨家的霸业可成。 其八,墨秦有魏韩这个共同的敌人,北上战略可以借助秦人之力,分散魏国的压力,使得更为容易。 其九,齐墨战争之后,墨家在齐国有广泛的基础,且割让得到了莒城,对齐国实现了双线进攻的可能…… 种种这些,都让楚王作出了墨家下一步要北上而非南下的判断,那么这一次非攻弭兵会也很容易让楚王想到,墨家这是在为北上战略做准备:北上要防备后方,宋国就必须要把握在手中作为缓冲。 基于这种判断,这一次弭兵会对楚国就大为有利,放弃宋而保独郑,就算是和墨家各取所需,并且可以祸水北引,使得楚国有更为有利的外部环境完成变革。 楚王心想,墨家昔年能借大梁城之战败越;借赵继承权之战败齐,我今日缘何不能祸水北引借魏韩齐赵墨关系紧张之际完成变法? 第一百零八章 厌战(上) 鉴于这种战略判断,熊疑希望搞的,是一个地区性的防御条约,而不是和魏韩结盟。 魏韩楚之间难以结盟,仇恨深重,而且一旦结盟又容易让楚国陷入楚国不希望参加的战争。 魏秦矛盾围绕着西河,这个结解不开。 秦楚一直联姻,关系向来密切,楚国面对三晋需要秦国这个盟友。 如果魏楚结盟,一旦魏秦开战,楚国依照盟约要支援魏国,这很不符合楚国的利益。 相反,如果只是个关于大梁阳夏地区的反墨防御同盟,如果魏秦开战,楚国可以不参加,因为战争发生在西河而不是中原,所以无需履行义务,从而继续保持和秦国的友好关系。 再者,秦国作为魏国的不稳定因素,如果墨家北上,秦魏开战、魏墨开战,楚国因为没有和魏韩结盟,所以可以继续保持中立而看热闹,以便渔翁得利。 墨家使者送来的只是一个方略提纲,具体的很多东西楚王不可能接受,但基于一些可以接受的仍旧可以谈判。 至此,墨家使者在陈地逗留,继续和楚王扯皮谈判。 好消息或者说在展示墨家诚意的消息不断传来,在宋国的泗上义师除了留了一小部分帮助维持秩序外开始撤退;泗上已经下达了取消动员的建议,虽然还未正式实施,但人心已经浮动。 这一切都让楚王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缓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楚王正准备继续和墨家使者邀谈,近侍神色慌张地走过来,带来了一个让楚王震惊不已的消息。 “王上,魏韩誓师入郑,扣押了前去会盟的驷氏,公布郑国三罪。” “其一,贰于泗上。” “其二,郑人三世杀其父,天加诛焉,将助天诛也。” “其三,郑韩之仇,韩侯曰杀父之仇九世尤可报。” “韩人出兵五万于阳城、魏人出兵五万于中阳,东西对攻,新郑已然被围。” “大司马于盟中勃然作色,魏相公叔痤以可以答允共同防御墨家为名,并表示绝对不会在中原与楚交战,且说墨家为中原大敌,不可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 熊疑大怒,拍案而起,骂道:“魏击无耻、韩猷无义!此番作为,竟不知会我!” 他怒然接过从前面送来的消息,略略扫过后,大约明白了。 早在几天前墨家就已经派人前往郑国,大张旗鼓地说要保证郑国独立,但是又斥责郑国的法律过于严苛、民众不能得利,所以郑国想要得到墨家的保独,必须要进行一系列的政治改革,使得谈判陷入了焦灼。 虽然焦灼,但是墨家已经露出了退步之意,大有可能很快就签订非攻盟约,这个盟约一旦签订,郑国如果被魏韩攻击墨家就要出兵了。 而且之前墨家一直在郑国活动,还运送武器、修缮城墙,这已经使得魏韩惊惧不安。 可熊疑明白,魏韩攻郑怕不是事起突然,而是早有所谋,若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集结了这么多兵力,做好了各项准备? 只怕是和楚国会谈是假,借着墨家入宋楚国紧张的机会攻占郑国是真。 而且这一次楚王巡幸于陈,使得周边的封君都来朝见,楚国北部边疆处在一种暂时不能出兵的局面。 韩郑相距极近,若是急行军,三五日就能抵达郑国都城。 一旦都城被破,楚国再干涉就来不及了。 ………… 二十年前隶属于郑国、如今归属于魏国的酸枣城中。 忍受了一整天楚国大司马愤怒指责的魏相公叔痤笑吟吟地正与一众魏臣饮宴。 “我记得,当年鲁阳大夫欲攻郑,鲁阳大夫说,郑人有罪,所以他替天而伐。墨翟说,这就像是一个人的儿子不肖,你冲进去把那个儿子打一顿,说这是我替你爹打的,因为你不肖你爹肯定要打你。” 说起这个事,在场的魏人都笑,二十年前的墨家秉持的是建立新的国际法、大国不干涉小国内政的想法。 然而二十年后,墨家已然成为穷则不干涉内政;达则诛不义而利天下的一个组织。 公叔痤不称鲁阳公,而称之为鲁阳大夫,这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楚国自从号称蛮夷之后,一直在搞小西周,以县为国、以君为公,魏击尚且只是侯,而鲁阳君则为公,这在中原诸夏中算是僭越,故而公叔痤称之为鲁阳大夫。 现如今魏国的军队已经越过了郑国边城,直抵郑都,郑国太小,并无什么战略纵深。 在公叔痤看来,魏韩其实还没有完全准备完毕。 最佳时机,其实应该是魏楚韩签订了中原共同防墨条约之后再出兵攻郑。 然而墨家这一次要保郑国独立,已经开始和郑国接触谈判,第二批物资和一部分援助品已经经过鲁国进入了郑国,这使得魏韩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郑国一日没有正式进入非攻同盟,墨家就只能以诛不义的名义出兵。 换而言之,墨家不能借路宋国。 因为如果郑国加入了非攻同盟,那么郑国遭到了入侵,同在非攻同盟的宋国和泗上都有义务出兵,所以墨家可以借助宋国的土地和后勤直接攻打魏国最脆弱的中原腰线。 因为郑国还没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郑国受到了入侵,宋国没有诛不义的理由,而墨家也只能用诛不义的理由出兵。 这样一来,出兵的规模就不可能太大。 在这之前,公叔痤已经让人传信,叫卫侯派人出使泗上,诉说进攻郑国之事与卫无关,希望墨家不要随便进入到卫国的领土。 令叫一部分魏军归属于卫国上将军苟变统领,驻扎于边境。 苟变其人,颇有才能,仲尼之孙子思曾向卫侯推荐此人,说此人有将五百乘之才。卫侯说,苟变这人的才能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当地方小吏的时候曾经贪污过两个鸡蛋,所以这样的人我不能用。后子思以“取其长,弃其短”的道理说服了卫侯,苟变得以为卫之上将……至于说重才不重德是不是违背了儒家的道义,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加之不久前墨家使者也前来参加会盟,虽然没人邀请,但来了之后还是重申了一下和楚王的那一套说辞。 因而使得公叔痤下定决心,趁着墨家还在和郑国谈、郑国还未正式缔约加入非攻同盟、墨家大肆宣扬非攻和平以及非攻同盟是防御性盟约的机会,在准备并非充足的条件下攻入郑国。 既然墨家不能从宋国走、不能从卫国走,那么墨家想要干涉郑国,只有选择从淮水出兵,绕过楚国申息陈蔡。 且不说楚国能不能同意一支有着宣传能力的军队在楚国武装游行,就算是允许,这样的行军路线,少说也要三两个月。 而且路途遥远也注定了墨家不能大规模出兵,少的话等同于送菜,那泗上出兵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墨家行于天下,靠的是诚信和道义,哪怕一些学说不被士人接受,但诚信又是另一回事。 公叔痤确信墨家不会前面刚说完非攻同盟是防御性盟约,后脚就借路宋国攻打魏国。 现在所要考虑的,也就是楚国的态度,但楚国的态度决定于郑国都城何时陷落。 如果能够在十日之内解决,那么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只要郑国都城不至于支撑三五个月,再造一个当年庄王攻宋时候的商丘保卫战那样的局面,等到楚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木已成舟。 至今为止,魏韩两国的进攻相当顺利。 郑国士卒普遍厌战,一触即溃。 而且郑国的很多带路党也在魏国这边。 当年驷子阳执政,七穆中的其余六氏杀死了驷子阳,郑国分裂。不久后驷子阳的余党又反攻新郑,处死了郑君,又立新君,然后大肆清洗了一下当年谋杀驷子阳的那些贵族。 大量的贵族逃亡魏国,以至于魏国当年打着为驷子阳讨公道的说法侵占郑国的一些城邑时候,当地的大夫打开城门热烈欢迎。 这一次大量的七穆余党也会一同进入郑国,打着为繻公复仇、为当年死在政变里的族人复仇的旗号,再加上七穆余党当年并未全部清理干净,使得魏韩在攻入新郑之前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郑国发展的太早、相对于中原其余国家来说更为富庶、民间法律也更健全,所以郑国普遍厌战、反战。 当年楚王子定事件,郑楚交战,郑人反战厌战到还未接触就一哄而散,宁可被俘也不作战的地步。 魏国韩国倒是没打着建设“王道乐土”的旗号,只是郑国民众真的打累了,不想打了。 打赢了又怎么样?把赋税交给姓姬的和交给姓韩的,有什么区别?把自己的封君封主从姓姬的换成姓魏的,有什么区别? 为了郑韩公族的血仇,郑人已经打了五十年,郑人不想打了,只想着安安稳稳做个魏韩之民。 最起码,没有这样的征战了,缴纳的赋税和军役都少了许多。 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庶民在此时此刻没有资格有家,更没有资格有国,他们实在不明白自己要保卫什么。 郑人和魏人有区别吗?在郑人看来,只怕没有,除了郑国的方言是白话起源地更为白话一些外,别的似乎也没区别。 贵族们说着雅音,庶民们说着方言,贵族们有贵族的礼仪,庶民有庶民的礼仪,论起来韩郑民众,其实贵族和庶民反倒是更像两个民族——而且还有生殖隔离呢。 第一百零九章 厌战(下) 今日公叔痤笑着饮酒,说着当年墨翟劝阻鲁阳公的旧事,心情舒畅,因为魏韩联军已经围困了郑国的都城,郑国国都内的民众据那些隐藏其中的斥候说普遍厌战,破城只怕就在数日间。 郑国曾经是个两千乘之国,拥有六万都城城邑圈的国人卒主力,还有五万各地乡野之兵。 和韩国打了快五十年,再加上国土一分为三如今只剩三分之一,郑国都城现在恐怕也只能集结不到三万的征召兵。 军心涣散、细作遍布、七穆余党隐藏城中、郑人心思不欲再战,种种这些都使得公叔痤确信,最多十日,郑都即可攻破。 十日,能干什么? 墨家什么也干不了,楚国什么也干不了,毕竟泗上义师刚刚从宋国开始撤军,再加上这是墨家话语权体系下的诛不义之战,不能从宋国借路,更使得公叔痤信心满满。 在公叔痤看来,分郑是一步妙棋。 如果魏国不瓜分,那么郑国早晚要被韩国单独吞并,因为郑国是魏韩联盟的筹码:比如魏墨开战,那么魏国想要得到韩国的兵力支持,必须默许韩国吞并郑国。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了,不如和韩国一起分了,这样便可以壮大魏国在河东的力量,同时可以将韩国的飞地继续隔开,并且直接威胁到韩国的都城。 魏韩分郑,也会使赵国紧张,误以为魏韩的联盟牢不可破,从而试图缓和三晋的内部关系。 同时在郑国获得实利后,将中山国的法理让给赵国,作为三晋同盟、共同反楚反墨、各管一摊的真诚表现。 中山国复国了,但如今有两个中山君,一个是复国的中山君,另一个是魏公子挚。中山不再属于魏,但法理的魏国中山君还是中山君。 魏赵关系缓和的关键,就在于中山国的法理,由公子挚将中山君的宣称送给赵侯,同时给予赵国以中山国的山川地理图。 这将重组三晋同盟,赵向东北、魏韩西南,使得彼此间利益暂时没有太大的冲突。 瓜分郑国之后,更可以把韩国拉入到对楚、对墨的第一线。只要楚国一日金玉其外、只要泗上一日咄咄逼人,那么魏韩同盟的关系就会一日稳固。 公叔痤不想和泗上开战,尤其是适抵达了商丘、发表了墨家会信守盟约、墨者会为盟约信誉流尽最后一个墨者的血的宣言后,更是如此。 公叔痤确信一旦因为宋国和墨家开战,那就是不死不休,到时候魏国将会虚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魏国经历了魏击的大败家之后已经经不起这样的国战了。 一旦魏国虚弱,本可以作为盟友的赵国会立刻咬上一口,而有着西河之恨的秦国也绝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 公叔痤怕的不是墨家,怕的是和墨家火并后的“友军渔翁得利”。 ………… 新郑。 建在洧水和溱水交汇处的郑国都城,其实仍旧叫郑,只不过郑国原来的封地在陕西。 昔年烽火戏诸侯后,郑国举国迁徙到了河南,在洧水溱水交汇的地方后来建设了新城,故而郑人仍旧称呼为郑,而外部可以称之为新郑。 新某,这是典型的殖民地或者迁徙地命名法。 新郑的城防,用火药出现之前的标准是极为坚固的。 十二米高的城墙,二十米宽的城墙基座,即便上部城墙仍旧还有三米宽。 在墨子守城术的影响下,新郑的城墙开始修筑“马面”、“行墙”,但是因为财政和人力问题,只是在北面重点修筑了一下,因为那里没有水面阻隔,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方向。 只是伴随着火药的出现,新郑的夯土城墙已经不够看,只要稍微大一点的铜炮就可以轰开。 曾经少男少女们欢唱着情歌的、大胆的女孩子唱着歌主动引诱男孩子去游水的洧水溱水岸边,已经布满了魏韩两国的军队。 铜炮在轰鸣,一发发铁弹撞击着夯土的城墙,那些欢乐不再,那些对唱过情歌的地方只余下士卒的军鼓。 总攻还未开始,魏韩联军正在修筑营垒。 好在五年前的菏泽会盟规定了如果用灌水的方法攻城视为战争犯的战争法,魏韩联军并没有考虑堆积筑坝以水淹新政的想法。 几枚铁弹飞来,在夯土城墙上打出了一个深坑,看来魏韩要集中火炮猛攻一处,以求破开城墙。 铜炮不是什么先进到高不可攀的技术,能够在一千米外仍旧可以命中一间房屋的铜炮才是。 只要是能够利用火药推动弹丸飞出的、大口径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炮,这是青铜时代就可以做到的技术,所差的只是出世二十年的火药。 魏韩的铜炮野战能力远不如泗上,但是攻城却也足以应付郑国的城墙。 摇摇欲坠,不可坚守,这就是新政现在面临的情况。 城墙上,原本历史上这两年内应该死在阳城、并且历史上为墨家首先殉道的墨者徐弱、如今参加过费国起义、现在是援郑军事使节团的墨者徐弱,看着城下不断翻腾起来的白色硝烟,长叹一声。 “没有行墙、没有土垒、没有凹角、没有足够的火炮……郑都守不住。” 他喃喃自语,因为他已经看出来魏韩联军的用意,简单无比,却又极为有效:集中所有的火炮,猛攻城墙的一点,使之坍塌。 城墙一破,新郑便可宣告陷落。 旁边的另一名拿着望远镜的墨者擦了擦镜片上的尘土,摇头道:“除非组织夜袭反击,搞掉魏韩的炮兵。” 徐弱苦笑道:“民众皆无战心,谁人肯效死而战?况且炮兵阵地魏韩联军防护森严,贸然夜袭也只能是自寻死路。” 说话间,又是几枚铁弹飞来,很快在夯土的城墙上留下了几个深坑。 徐弱并不是这一次来和郑国谈判改革变法后加入非攻同盟的使者,而是之前就派来的军事使节。 他已经来了很久,本来他以为上面的命令是让他们作为教官来改编郑国的军队、修筑新式的城墙,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在郑国的墨家组织迟迟没有给徐弱等人下命令组织防御,即便郑君乙已经哭求墨家帮助守城,但墨者以中央的命令未到为理由,并没有接过守城的虎符。 并且还学着当年曹刿论战的样子,质问了郑君几句“何以战”,郑君默然不能答。 现在徐弱等人接到的命令是在城墙上观摩一下魏韩的攻城战术,晚上要写出来报告。 对于魏韩的攻城战术,徐弱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 彭城不是新郑,如果魏韩联军选择这种战术攻打彭城或者沛邑,简直就是找死。 新式的城防体系和泗上傲视天下的炮兵,都可以让在徐弱眼中漏洞百出的炮兵阵地化为齑粉,没有炮兵优势想要攻陷彭城或者沛邑那样的城邑,只怕要填进去四五倍于守军的性命才有可能。 徐弱的身边,就是几名征召起来的郑人守军,有人手持明显是泗上出产售卖的火绳枪,有些甚至是极为落后早已经完全淘汰的手炮,还有一些手持弩和弓箭。 徐弱弯着腰在城堞地掩护下走到了那几人身边,那几人看了看徐弱捆扎在手臂上的赤帻和墨者特有的军服,便很有礼貌地告了声好。 一郑人士卒便道:“这墨者,你看郑城能守得住吗?” 徐弱道:“使用武器的,终究是人。守不守得住,不在于城墙之险,而在于你们愿不愿意守。” 那郑人呸了一口骂道:“鬼才愿意守。给谁缴税不是缴?给谁耕公田不是耕?” 在旁边另一个明显是个落魄士阶层的守城者也叹道:“昔者,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卫懿公既然让鹤得利,那么卫国就该让鹤来保护。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七穆之争,争来争去,却再也没有子产这样的人物。土地被七穆公族所分,我等少土无地,那自然是让有土有地的人去作战。” “争夺抢掠土地的时候没有我们,守城的时候却让我们流血,这和卫人都让鹤去守城有什么区别?” “你们墨家不是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吗?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我等庶民,无家无国,若非是不登城则受罚,谁人肯战?” 徐弱点点头,这是墨家的道义,墨家在天下统一之前也绝对不会鼓吹民族国族的概念,所以必须要认可而且要大肆传播这郑人的说辞。 旁边另一人道:“既是国君假装我们是国人,那我们也假装守一下城。待城墙一破,便做鸟兽散。我若死了,又不曾有人替我养妻儿,家中的赋税还要缴纳、公田还要耕种,我歉驷氏的利息债务每年还要妻儿偿还,所以我不能死啊。” “魏人来了,韩人来了,无非也就是收税服役,肉食者投降仍旧食肉,我等吃贱食的依旧吃着粟米,无甚区别。” “若是魏韩皆喊破城免税、免赋、一切高利贷利息作废,只怕我便已经打开城门相迎了呢。” 旁边几个郑人都哈哈大笑,这时候攻城还未开始,下面的炮声并不能影响到他们的玩笑。 笑声中,有人以炮声为乐、以军鼓为韵,冲着旁边藏在城墙后的郑人唱起了“流行歌曲”。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歌中是一幕最简答也最常见的生活画面。 女的说鸡叫了,快点起来了。丈夫说天还没亮我再睡会儿。 妻子说不信你看,启明星都出来了,别懒了,赶紧趁着早收拾下弓箭去捕鸟,再晚了可就不好射了。 他这么一唱,便有几个人吹着口哨起哄。 有人戏谑地喊道:“可不能死啊,死了的话妻子改了嫁,倒是要催别人起床了哦,说不定还要埋怨埋怨你以前在床上不行远不如人家,好叫那人听了后乐呵呵地起床呢。” 炮声中,一众人都笑,城墙上漾起了一阵快活的气氛。 第一百一十章 背叛(上) 这样的事若是发生在泗上,徐弱定是要愤怒的。 可发生在这里,再听着这样的说辞,徐弱竟是气不起来,心想这些人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城头上的庶民们,到底在保卫什么呢? 他不知道,那些在炮声中唱着情歌的郑人也不知道。 不多久,有人来到城头,将在城墙上的徐弱叫到一边。 “上面有命令了吗?” 来叫他的那个人点头道:“所以叫你回去,开个会。” 徐弱急忙赶回到墨家在新郑的据点,在郑城活动的墨家的主要人物都已经聚齐。 徐弱便问道:“是什么个意思?我们到底是守还是不守?” 在郑地墨者组织的负责人和这一次从泗上来的墨者的负责人便问他道:“你登城观望许久,也曾参加过当年的费地之变。依你看,能不能守得住?” 徐弱摇头道:“你不说守到什么程度,我没办法说能不能守得住。若是没有外力来援,早晚是要陷落的。但若是守个一两个月,单从军事上是可以做到的,前提是郑人得知道为何而战。” “换而言之,如果是要守一两个月,以待天下局势有变,那么当务之急是政治而非军事。郑人根本不想打,那就算武器再好、守城的手段再高,怕也没什么用。” 在场诸人也都点头,自从十余年前适主管宣义部之后,一直都在强调军事服务于政治,而政治又反作用于军事,这一点他们很清楚。 郑人根本不想打,也找不到理由去打这一仗,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算是天纵奇才、太公望孙武子复生,也是没有办法。 主持会议的那个墨者便道:“的确是这样的,但是上级到底打还是不打,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过,如果将来一旦要打,郑城在手,那么主动权就在我们这边。” “不谈那些变革政治的问题,单说如果郑人愿意守,单纯从军事角度上看,该怎么守才能守得住一两个月?” 单从军事角度上,新郑也不好守。 按照以往的交战经验,城墙是决定守城胜负的关键,一旦城墙被攻破,整个城邑的防御也就完了。 弓弩铜戈的时代,新郑十米高的城墙是最大的优势,会给攻城一方带来极大的杀伤。 但随着火药的出现,这种优势化为了劣势,夯土墙挡不住铁弹的轰击,更挡不住掘进之后用火药炸开基座的爆炸。 魏韩的火炮不算太多,口径不算太大,技术也很一般。 但即便如此按照现在这种轰击频率,最多七天,城墙就要被轰塌。 城墙一旦被轰塌,从缺口中一轰而入,新郑陷落也只在一日之内。 至今为止,火药还未用于攻破任何一国的都城,一旦新郑毁于火药,整个诸夏的城防体系和攻守城战术都将发生变化,新郑的陷落将宣告旧式城防的落幕。 现在看来,破城并非难事。 徐弱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场的许多人都考虑过,所以当徐弱说起其实可以坚守一两个月的时候,众人心中多有疑惑。 不过这本就是一个讨论会,众人注视着徐弱,徐弱便道:“若是真的想要守一两个月以待天下局势有变,也不是没有办法。” “既然城墙是弱点,我们为何非要固守城墙?” “放弃城墙,假装坚守,为我们争取七天的时间。” “组织民众,后退百步,拆除房屋,按照沛邑彭城或者砀山那样的手段,再建一座简易的凹凸堡防线。不需太高,也不需太坚固。” “这样,就算城墙塌陷,我们依旧可以退后到我们熟悉的城防体系上,消解掉魏韩的炮兵优势,就算他们攻占了城墙,依旧还是无用。” “既是要守,又明知道这种夯土的、高但却不厚的城墙守不住,为什么非要把心思放在城墙上?” “而且,处处倍则处处虚,是故魏韩必要猛攻一个方向。他们既然选择将铜炮集中在一处,那么我们只需要在他们攻击方向的后面再部署一道防线就可以。”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次泗上派到郑国的,本来就有一些善于修筑城墙防御的人,或称之为墨守,主要就是负责修筑城墙防御的,都是精修过几何学和九数以及一些建筑学的。 原本墨家说动让郑国和墨家接触的理由,就在于说新郑要守得住才能够等来各国的斡旋。 只是郑人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攻郑的不只是韩国,还有原本郑君臣幻想中可以借以为外援的魏国也伙同韩国一起。 徐弱只是提出了一个建议和想法,具体的如何布置第二道防线、放弃城墙,这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但这个想法本身的价值就已足够。 几个精通这样学问的人略微一想,便赞道:“当真妙策。” “若魏韩军将火炮分开,轰不开城墙;若其分开不轰城墙而以炮做大弩用,那城墙正可防守,他们攻城的手段还是原来那种你那个;若将其集中使用,则我们便可预知他们的主攻方向,令起一堡,厚积土防炮,集中火枪弓弩和城中铜炮,他们的铜炮便难再破。” 徐弱也正是这个意思。 死守城墙,那是火药时代之前的战术。 不是说夯土就防不住火炮,而是随着铜炮的出现,城墙应该朝着更厚的斜坡缓冲、更几何形状的夹角、增大行墙马面这个方向去。 旧的城墙挡不住火炮,版筑结构的夯土层很容易被轰开,如何避开魏韩联军的火炮就是守城的关键。 徐弱认为想要守住,依靠新郑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困守孤城永远都是死路一条,必须要有外部的援军解围。 但不能支撑一两个月就没有办法等来援军,而想要支撑一两个月,郑人是否愿战的态度很关键,在假使郑人肯战的前提下才需要考虑战术。 他的战术就是在旧城墙的后面,利用墨家的组织术,迅速再修筑起一道新式的简易城防。 这种简易城防防守太久不可能,但徐弱认为如果能够解决民众敢战的问题,防守个一两个月当无问题。 只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郑人为什么要守城?为什么要卖力守城? 旧的氏族国野体系已经崩塌,新的共同国民宗教还未建立,郑人没有让他们感动的祖国这个概念,士人效忠的是赐予他们封地的主人,可偏偏新时代的战争不再是士阶层主导的而是广大的庶民阶层,春秋时候百十个士人几万徒卒的战争已经变为了几万十几万人的阵型对抗,这种情况下靠什么来说服郑人守城? 主持会议的墨者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只让众人讨论了一下徐弱的建议是否可行。 不少人都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还有不少也是科班出身,略微讨论了之后,都认可了徐弱的想法。 主持会议的墨者便道:“如此说来,如果能够解决郑人欲战的问题,那么防守一两个月撑到天下局势有变是有可能的?” 众人都认为的确有可能,那墨者便道:“上派我们来之前,对于这一次的任务说的很明确。” “非攻是义、不宣而战是不义。这固然没错。但是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不义的?” “我们非攻的目的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地。” “这就像是在东海的边上有座金山玉山,有人知道方向,告诉我们向东,于是我们便向东。可走着走着没有了向东的路,问过之后知道有一条路需要先向西再向东,那么我们要不要先往西走?” “或有人说,往西走是错误的,应该向东,这在于咱们内部,称之为‘在’,或者叫迂古不化的教条。” “就像是子墨子说的,舜之政,于当时是善政,但于此时便不是;如禹之治水,于当时是天下第一要务,于此时却不是。” “这其中的思辨,就在于我们的目的是什么。非攻是目的?还是手段?我们必须要搞清楚,我们的目的是利万民、利天下,非攻只是一种手段。” “你们也知道,巨子和非攻立国的迂古派一直以来进行着斗争,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不可以轻视。” 说到这里,这一次在郑国活动的纲领问题其实已经引了出来。 墨家的内部斗争是半公开的,关于非攻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之类问题的争论从墨子去世之后就一直在争论,一直到适成为巨子后的两三年这才算是争论出了结果。 非攻立国派如今已经基本靠边站了,更为非攻一派的纯粹非攻和平止战派更是基本上淡出了墨家的政治活动。 这一次对于郑国的非攻宣言,便必须要和参与的众人讲清楚,在路线问题上不至于出现疑惑和不解。 主持会议的墨者接着说道:“在之前,中央派人前来郑,探讨加入非攻同盟的事,其前提就是郑国必须要进行变革,使得民众得利,唯有如此咱们墨家才可以援助郑国,非攻止战才是对民众有利的。” “若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那么也就没有必要非要郑君进行变法变革。” “正因为非攻是利万民利天下的手段之一,所以我们在之前才没有接受郑君守城的虎符。” “现在郑国是守还是不守?不在于我们,而在于郑君和一众贵族。” “我们应该站在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件事?诸位同志,我们需要思考一下昔年子墨子、子禽子、适子守商丘之事,我们怎么做才能够最大程度地利郑之万民,这也就不是一个难以解决不知所措的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背叛(中) 这种纲领性的内容说出来,其实对于在场的诸多墨者而言就已经很直白了。 二十年前楚人攻商丘的那一次是怎么做的? 除了守城之外,还迫使宋国发生了政变和改革,使得宋国的民众得利,借助于守城之后民众集中在一起的机会,合理合法地进行一些道义的宣传。 今日郑国的事也是一样。 如果说,只要是战争那就是不义的,这对于转守为攻开始四面出击的墨家来说就不是一个说得通的道义:假如有一天墨家出兵魏韩,主动出战,那么是义还是不义? 当诛不义和大不攻小冲突的时候,以何为先? 这是墨家内部的路线之争。 是故这件事必须要讲清楚。 这一次墨家用了非攻弭兵的口号,但这个口号必须要说清楚其背后在修正了墨家道义下的合理性,不然的话对于将来天下的局势反倒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以墨家这些年的经验,什么时候各国君主最有可能接受民众的条件?在有亡国之虞的时候。 民众强则君权和贵族权力就很容易被限制,尤其是民众内部有墨家这个组织在聚拢的时候更是如此。 况且,这件事本身也是解决郑国困境的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郑人凭什么守城? 就现在这种情况,君臣贵族们日富而民众日穷,等到打仗的时候想起来让民众守城,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即便两百年前长勺之战的时候,鲁侯还知道告诉曹刿自己多少还干了点人事,所以民心方可用。 更况于现在。 徐弱对于主持者的说法极为赞同,跟进道:“巨子说,我们要用一切合乎旧制度的、或者不合乎旧制度的手段,以利天下,以利万民。” “在泗上,我们可以做到不顾旧规矩,翻天覆地。在郑地,我们当然也可以在合乎旧规矩的前提下尽可能使得民众得利。” “非攻守城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以非攻为目的,那么无论郑君多么残暴,只要郑是小国我们就要帮助守城,这无疑是错误的,也是子墨子当年就反对的。诛不义和非攻之间的界限,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清楚,其判断是否合于道义,就在于子墨子之三表,以及是否能够利于天下。” “如今通讯不便,上的命令还未下达,但战局不等人,故而我建议:我们应该借此机会,逼郑变革,使之利民。若不然,则我们便没有守的义务。” “倘若现在我们就实行守城禁令,那么民众反而会怨恨我们,以为我们在助纣为虐,逼死他们。” “士人明白为何而守,因为他们守卫的是他们的利,也就是由利而产生的义。由此来指责民众叛国无义,那是没有道理的。” “况且,只靠士阶层,也难以守住。时代变了,不再是百余名士人带着徒卒民众就能野战守城的时代了。” 徐弱的意思,便是现在泗上那边因为交通不便不能够迅速下达指令,事起突然,这就要求在郑地的墨者发挥民主集中制,在符合大义道义的基础上,发挥主观能动性,作出正确的判断。 现在新郑如果墨家不介入,是根本守不住的。 以暴力手段推行守城禁令,这又违背了墨家的道义,会导致民众的怨言,民众本身也没有任何想要守城的意愿。 介入的话,就必须要借此机会,学二十年前商丘之变,迫使郑君接受一些利民的变法条件,否则的话墨家就不可能守。 毕竟这件事最开始就定下来基调:郑国不接受政治条件,那么墨家就不会保郑独立。 他之前所说的在城墙后面再建一座新式防御,也是需要墨家全面接管城邑的城防、有郑君背书的前提下才能进行。 墨家守城,拆房拆屋,必须要“主券书之”,日后战争结束要照原价赔偿的。 守城的整体战,更是需要征粮、征调民力,这些都需要郑君出面表示认可才可以实行,否则的话墨家不可能去拆屋建新城防的。 在新郑的墨者不少,如果将民众组织起来,提出纲领性的变法条件逼迫郑君接受,效仿当年宋国事,这也是可能的。 前提就是先接受守城的虎符,有合理合法的名义组织民众,至于说组织起来后宣扬什么,那就不是郑君能够管得到的了。 众人又讨论了一阵后,迅速做出了表决,最终同意了主持者和徐弱的意见,选出三人为代表入宫和郑君谈判,在郑君保证事后会变法变革的前提下,接手新郑的防务。 ………… 新郑宫室中,郑君乙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此时算是真切体会到了当年韩侯的心态,大梁城之战前,郑国背弃了魏韩郑同盟,趁着魏韩出兵鲁阳的机会围攻了韩国都城,以至于那一年韩侯薨,导致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韩侯薨当然不是被郑人围城杀的,但围城所带来的紧张和不安只怕也有一部分原因。 郑君乙是万万没想到,魏国居然和韩国一起瓜分郑国。 郑国和韩国的确有血仇,可郑国一直以来都抱着魏国的大腿,利用魏韩矛盾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为了魏国,当年郑国不惜和楚开战,王子定出逃,郑国公开表示收留,这都是为了讨好魏国,告诉魏国郑国的忠心,祈求魏国能够保证郑国的利益。 郑国是魏国牵动韩国的绳索,这一点郑君明白也清楚,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应该保证郑国的独立。 驷子阳之变后,魏国趁机吞并了郑国不少土地,郑君乙也只能表示认可。 因为郑国三分,七穆中的驷子阳余党弑君,支持郑君乙上位,其余的六穆和驷子阳余党都有血仇,投降魏国也没什么可说的。 驷子阳上位的基础,是复仇主义,当年韩子杀了郑君,在这个复仇主义的背景之下驷子阳脱颖而出,从那之后一直奉行对韩开战绝不忍让的政策。 其实当时郑国的聪明人都明白,即便魏韩是三晋同盟,但魏国是乐于见到郑国打韩国的,只不过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驷子阳借助复仇主义的血仇之恨上位,魏国是很高兴的。 明着在调停,暗地里对郑国颇多支持,用来牵制韩国。那时候三晋同盟还没瓦解,魏国也不好意思更不可能明着支持郑国削弱韩国,这就需要郑国的聪明人作出正确的决策。 驷子阳被杀,太宰欣一派又被杀的绝户,其余六穆纷纷逃出都城返回封地,各自要么投韩、要么投魏,恰逢当年楚国大梁城之败、王子定分裂,倒是没有投楚的。 偏偏泗上崛起,楚国编练新军得洞庭苍梧又平陈蔡王子定之乱,魏国急需韩国作为盟友,这使得郑国之前希望魏国保郑独立的战略彻底失败。 失败关头,墨家出面,表示愿意帮助郑国,这当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全面倒向墨家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郑国和墨家的谈判,也是紧抓住当年墨子止鲁阳公攻宋的道理来谈:儿子不肖,用不着邻居来打。 郑君乙所考虑的,或者说墨家打动了郑君乙的理由,也就是“以待局势有变”。 新郑单靠郑国守不住,但是天下不只是有韩国和郑国,所以只要能够坚守新郑一段时间,就可能会有各国干涉的情况,到时候魏国就可以借坡下驴,从而制止韩国吞郑。 只能说郑君没学过矛盾论,不能够看清楚此时的局势。 原本魏国有霸权,但这霸权又需要韩国的支持,所以对于郑韩矛盾魏国乐于居中调节,从而保持自己对郑和韩的控制。 伴随着几年前的中原大战,魏国的霸权丧失,转而战略收缩,泗上崛起、楚国复苏,这都使得魏楚墨的矛盾成为主要矛盾,而三晋内部的矛盾居于次要矛盾,在这种大前提下,魏国放弃郑国也就顺理成章。 郑君怎么也没想到,魏韩会合兵一处瓜分郑国,现如今炮声就在五里之外,他也是彻底慌了神。 魏国数落郑国的三罪,其实没什么合理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让郑君手足无措的,是郑国原本希望魏国调节,但现在魏国靠不住了。 想让墨家帮着守城,墨家提出了非攻同盟郑国也很高兴,以为这是救命稻草,奈何墨家直接表示要入非攻同盟必须要政治改革,否则免谈。 事起突然,在新郑的墨者到现在还没有接受守城的璜符,城中的民众又根本不想战。 在城中的细作和当年六穆的人也在宣扬:放弃守城,士人以及低阶贵族的封地私田皆不动。 而且郑君乙本来也是弑君上位的,多有宣扬,魏韩是来替繻公复仇的,尤其是当年一些逃亡的六穆和政治斗争的失败者们这一次披麻戴孝,三军缟素,在城外高呼这不是侵略郑国,而是为君复仇,清除弑君者,使得城中人心涣散。 与复仇无关的庶民不想打。 肉食者的士以上阶层打不打都行。 更有一些人极为混乱:放弃守城,是为不忠;但当年驷子阳死后,驷子阳余党确实弑君才让郑君乙上位的,现在人家魏韩来替繻公复仇,自己继续守城似乎也是乱臣贼子。 其实以墨家的义即利也的说法,最具杀伤力的,其实还是那句“封地不动”。 第一百一十二章 背叛(下) 郑君乙不是不明白这其中哪些人可以用。 现在魏韩联军围城,所能用的人,要么是情怀,要么是利益。 情怀者,是那些低阶士人、落魄贵族,他们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恒产,故而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家国情怀,还有忠心之类的想法灌输,这些人可以为守城的中流砥柱,但是人数太少。 利益者,是那些驷子阳的余党,也就是现在把持朝政的那些人。当年政变之后,驷子阳被杀,其余党族人又反杀弑君,现在把持着郑国国政。如今七穆中其余六家的人都在魏韩那边,只要他们攻进来,驷子阳的余党族人肯定是要被赶尽杀绝的,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奋战到底。 只是……只依靠这两种人,实在是不够,人数实在是太少。 人心涣散。 守城和野战不一样。 哪怕是火药出现之前的守城,也和野战不同。 野战需要的是三五百脱产训练的士人,带着三五万徒卒,一鼓作气,决胜于阵前。 守城需要的是数万人同心协力,在城墙上奋战到底,这不是一鼓作气,而是三鼓五鼓乃至于百鼓而不能靡。 这也是他对于墨家充满期待的原因。 当徐弱等三名墨者代表来见郑君的时候,郑君乙连衣衫都没有整理就迎了出去。 “你们终于要助寡人守城了?” 墨者的头目便道:“我等非要助你守城,而是要以守城,绝天下诸侯轻易发动不义之战的心思。” 郑君乙知道墨家的人说话总是讲道义,心中也不以为忤,连声道:“正是,正是,是为了以绝天下诸侯轻易发动不义之战的心思。” 徐弱道:“那日我们问你如曹刿之言,何以战。今日还是一样的话。” “作为小国之君,需得明白,非赖士大夫守城,还是要借庶农工商之力而守城。人皆求利,无利则不肯战,庶民无家无国,何以守?” 郑君乙已然是走投无路了,郑国说大不大,可说小不小,至少还能和韩国对战有胜有负,虽为弱国,但也不愿意亡了宗庙。 徐弱的话说的很不客气,言外之意就是郑君乙连当年长勺之战的鲁侯都不如,竟没有一点可以让城中人效死而战的理由。 可事到如今,这话虽然不中听,而且丝毫没有尊卑礼仪说的如此直白隐隐有批评之意,他却也只能陪道:“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啊!” 徐弱便将魏韩联军用炮攻城的应对手段大致地说了说,然后就又说到了关键的问题。 郑君乙也只能不断地说自己之前没有考虑过民众的利益,今日一定要改云云。 徐弱和在场的其余两名墨者一样,根本就不信郑君乙的这番话。 从年龄上讲,徐弱比适小不了多少,历史上他对孟胜携墨家精锐战死阳城的事提出过自己的意见,最终选择了先死以维护墨家的义,他属于是孟胜的下一辈人。 但适加入墨家的时候还小,而孟胜等那时候已经成名,徐弱接触的墨家是经历了第三次弭兵会暗淡收场、最终选择盘踞泗上武装割据以作约天下之剑的墨家。 适对贵族的极度不信任,对贵族无耻的批判,使得徐弱这一代墨者对王公贵族彻底没有了一丝幻想:也不是说一个这样的墨者都没有,而是有这样幻想的墨者在内部斗争中失败都已经靠边站了。 他接触的,一直都是力量制衡的学说:如当年墨子为了防止适用学识害天下的十三剑、如最一开始为了保持宋国非攻的泗上义师。 那些开始,铸就了现在的墨家。 权力的制衡、暴力的支撑、对王公贵族誓言的不信任、相信只有民众的武力才有可能让那些有利于天下的规矩实行下去。 这一次他们来寻郑君,不是出于对王公贵族的心存幻想,而是需要郑君开一个口子。 墨家的宣传手段、组织能力、煽动性……这些徐弱都清楚。 只要郑君给予墨家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只要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墨家在郑国凭借组织力量就足以干出一些大事。 而这个口子,就需要郑君先认可墨家的一些说辞,给出一个民众可以相信、可以幻想的空间。 由是徐弱道:“守城之事,需要取信于民,如此才有可能让民众相信更多,以至于相信他们所守卫的理由。” “现在魏韩的火炮正在轰击城墙,大致如何守御的思路我们也已经说了,现在就请您拿出府库和您私库的金银玉铜,在拆除民众房屋修筑新的内城的时候,直接给予民众赔偿。” “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让民众相信您将来会有一些利民的举动呢?” “民众想要什么,这是可以利用国人大会来商量的。” “民众想要的您答应了,将来能不能兑现,这就需要拿出金银来获取您失去已久的民心和信任。” 都城都要被打下来了,郑君乙如何还能在乎自己的那些财富,连声道:“此言得之!此言得之!” 他取出守城的璜符,拜道:“郑之守御,皆赖墨家。一切用度,皆从墨家。府库敞开,任墨家取,只要能够守住以至诸侯来援,这都是可以答应的。” 守城的璜符所能够管束的,只有城中的一部分人,诸如那些贵族的私卒、贵族的私产,不在此内。 这一点不需要郑君说,几名墨者也明白。 墨家所需要做的,就是获得守城的指挥民众的权力,从而将民众组织起来。 至于要干什么,到时候自然就由不得郑君了。 待这些墨者走后,郑君算是松了口气,心想若是能够支撑月余,诸侯和泗上必有动作,魏韩未必就能破城。 正高兴之际,一名听闻了郑君答允了墨家要“取信于民、以利与民、使民可战”的亲信近臣匆忙赶来,屏退众人后跪在郑君乙面前道:“君上有亡社稷宗庙之危,却还面露喜色?” 郑君乙以为说的是魏韩攻城的事,笑道:“无忧,墨家善守城,他们已经答允帮着守城,只要能撑一两个月,泗上与楚、秦岂能坐视?” 那近臣道:”君上以为我说的亡社稷宗庙之忧源于魏韩?并非如此啊,臣担心的是墨家和民众啊,这才是真正亡君上社稷宗庙的力量。君上竟然把守城之权调用民众之权交给墨家,难道认为这社稷宗庙还能保住吗?” 郑君乙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你是何意?” 那近臣道:“君上,若以郑论,我等近臣和七穆贵族不同。我等权势皆出于君,是故可以死战。” “按说,贵族大臣可以投降,若他们投降魏韩,依旧为一方大夫。唯独国君和我等这样的亲信近臣不能降……” 郑君乙奇道:“正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才将守城责权交于墨家,使之取信于民,贵族大臣可以降,我却不能降。你既是认同这个道理,又怎么会说我做的不对呢?” 那亲信近臣郑重道:“天下墨者,巨子有令,莫敢不从。却不知君上难道是墨家巨子吗?墨家忠于百姓、信于巨子,守城攻城,皆为其道义和民众,却不是为了君上您啊。” “君上难不成忘了当年宋国之事?墨家在商丘帮着守城,最终宋国变成了什么模样?君不为君、民不为民、宗庙倾隳、贵贱无别各相平等,这样难道不是亡了社稷吗?” 一番话,让郑君乙登时心中一寒。 宋国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知道的。 民众崛起,贵族无力,国君就是个神像摆设,而纠其根源,就源于二十年前的商丘保卫战让墨家将原本散沙一样的民众组织了起来。 近臣说的没错,墨家忠于的是天下民众,受命的是墨家巨子,却不是他郑君的臣子。 只是恰好墨家的道义让墨者守城,并非是出于君臣关系或者爱他,若无这个道义,他算什么东西能让这些喊着要选天子的狂人守城? 可墨家不只有守城的义,还有民为神主兼爱非攻尚贤解民之三困平等的义…… 那近臣见郑君已有犹疑之色,便道:“君上,臣请试举一例。” “若您养着许多奴婢,为您劳作使得家产增加仓廪丰足,引来邻人觊觎。” “于是邻人说您有罪,要来抢您的家产。可这家产不是奴婢的家产,所以他们不愿战,心想给谁做奴婢不是做奴婢,何必要丧命?而这邻人强大,您又打不过。” “恰逢此时,有一奴婢无耻之极,乘人之危,说这家产是他们劳作所得,理应有他们一份。并趁着邻人觊觎之际,告诉您,只要您把奴婢当人,把家产分给奴婢,这些奴婢自然会效死而战。” “您现在连邻人都打不过,若是这些奴婢们能够打过邻人,那么您又怎么能打得过那些能够打走邻人的奴婢?” “既打不过,将来那些奴婢说这些家产就该是他们的,您又凭什么守住呢?” “固然,您的仓廪房庐保住了,可这家,还是您的吗?” “如此下去,有利于郑之庶民,却不能有利于您啊。” 郑君深吸一口气,惊疑道:“如何做,才能有利于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卖价 近臣见四下无人,便小声道:“若对君上最为有利,也不是没有办法。” “君上若是现在投降,魏韩将会如何对您?” 郑君哼声道:“魏韩以我三罪为名而伐,若是投降,也不过是审讯我,效昔年卫成公故事,当庭辩论,指认我有罪,而投入大牢或是杀死我。” 近臣道:“是故君上此时不能够降于魏韩。可若不降,就需要借助庶民之力,只是庶民强则君贵弱,宋地、泗上、薛、滕、费等故事历历在目,不可不察。” 郑君反问道:“降也不利,不降也不利,却该如何?” 近臣道:“再如刚才例子,若奴婢起身反抗邻人,使得邻人暂时不能入内。若想要战胜邻人,则奴婢必强,将来必效薛、费之事。” “但邻人暂时攻不进来,旁边还有别家虎视眈眈,他们也必然心急。” “家奴在前抵抗,邻人进退不得之际,您与邻人密谈,说您会打开后门让邻人进来,但必须要留给您一部分家产,或者至少保留祖先祭祀迁到别处为君而弃侯伯之爵,这才是对您最有利的办法啊。” 郑君乙心中一动,想了一下,似乎确实如此。 现在魏韩联军根本不在乎郑君乙,他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因为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魏韩联军只要十日就能破城。 既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接受郑君乙的投降呢? 还不如攻入城内,以弑君之名,效仿当年晋文公审判卫成公的故事,判处郑君乙大罪,然后瓜分了郑国的土地人口财富。 也就是说,郑君乙现在想要卖国,也不可以卖,如果不需要买而直接就能抢到,那凭什么要买卖呢? 近臣的意思,就是说利用郑国的民众,用他们的血,为郑君乙的家族卖出一个好价钱。 按近臣的意思,如果先假装答应民众将来要改革变法,使得民众能够努力作战,挡住魏韩联军。 按照魏韩联军的计划,这必然是一次要求速战速决的战斗,要学泗上出兵宋国一样,在各国来不及干涉之前迅速解决掉郑国。 所以这就拖不得。 一旦民众被墨家组织起来,可以坚持一个月,那么魏韩就会很难看。 打,不知道还要打多久,万一打不下来,将来各国一旦干涉,就容易出事。 不打,已经打了这么久,撤走的话肯定不甘心,耗损严重不说,更是会引发国内的不满。 魏韩本想十日灭亡郑国,但郑国民众如果能够抵御一个月,那么原本不需要买卖的明抢,就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到时候郑君乙把民众一卖,和魏韩达成密约,自降身份为君,放弃侯伯爵位,让魏韩迁徙他去别处,有一块封地,那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的确,从侯伯到大夫、从一国之君到一国之封君,这是往下走。 可若是现在投降,或者不组织民众被魏韩攻下,不但连大夫都当不上,很可能被审判以弑君之名杀死囚禁。 若是完全将民众交给墨家让他们组织起来,那么薛、费、滕等泗上诸侯就是个例子,到时候民众崛起,索要的东西就越来越多,还能剩下什么呢? 那近臣又道:“君上,我为您的臣子,所富所贵,皆出于君上,所以我才为您考虑。” “驷氏一族不降,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破城,其余六穆之辈必要杀戮他们以复当年政变之仇,他们可不是爱您忠君啊。” “郑城虽大,嚯嚯数万,可真正为您的利所考量的又有几人呢?” “庶民之辈,狼子野心,贪婪无厌,民众是养不熟的狼子。” “您今日答应墨家,守城的时候拆除民众房屋要赔偿,那么明日他们就会索要土地、权力、以及墨家所言的平等、尚贤、制宪之类的一切,哪里会有止境呢?”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庶人不知礼,心中只有利,却无义。不知感恩,不知忠信,他们才是您最大的敌人啊。” “与魏韩,尚可谈,至少还守礼。与民众,不可谈,泗上众国就是例子!” “到时候社稷危亡、宗庙倾隳,这是不能不考虑的啊。” 这些话,正说到了郑君乙的心坎中。 这也正是驷子阳之乱后这么多年,郑国一直没有和墨家这个有非攻、大不侵小之义的组织联系的原因。 正如近臣所言,驷氏一族誓死保卫郑国,是因为爱他忠君吗? 不是,驷氏一族也只是为了本族的利,为了各自的命。 郑君乙不是被杀的繻公的儿子,而是繻公的侄子,本来这个君位也是捡来的,也算是半个傀儡。 当年幽公和韩国作战,被韩人所杀后,驷子阳以复仇为名登上相位,立了幽公的弟弟繻公。 后来驷子阳被杀,繻公随即也被驷子阳的余党所杀,便立了他为郑君。 那一次郑国政变死了太多的人,太多的家族被屠灭,七穆中其余六穆的力量还很强大,分裂出去,可以说驷氏一族是魏韩最不可能接受投降的一批人,所以他们才死战。 以至于之前有人讨论是不是要开城投降的时候,掌握大权的驷氏一族立刻以“谈降则为国贼,皆可杀”的大义名号,杀死了提议投降的一些人。 郑君乙没参与当年的政变,可最终还是因为弑君之人立起来的,魏韩讨伐的名义中也有这一条,郑君乙是希望抵抗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利,现在天下已经乱了,墨家加快了天下的混乱程度,原本的统治手段已然不能照例统治下去了。 民众一旦开始觉醒,一旦开始接受索要他们应得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泗上的那些诸侯国就是个例子:最终亡了国、亡了社稷、亡了宗庙。 二十年前商丘之变,近在咫尺,郑君乙听近臣这么一说,怎能不紧张? 况于,郑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根本没法再守下去了。 墨家虽然在组织弭兵会和非攻盟约,可是附加的条件太过苛刻,要实行各种变革,这是郑君和驷氏都不可能答应的。 按这近臣所言,民众抵抗的越激烈,其实他就越能把郑国卖个好价钱。 抵抗一个月,便可以卖个五十里之君,做个附庸。 抵抗两个月,便可以卖个百里之君,甚至会有一座城邑沿承郑国祭祀。 若是抵抗的更久,这个卖价就越高。 郑国不全是他的,还有一部分是驷氏的,所以若是能够抵抗的更久一些,说不定真的可以卖个高价。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投降魏韩是不可能接受的,反而很可能用他的人头邀买人心,以证大义。 这种心思,二十年前的商丘之变中不会产生。 一则是那时候尚无前鉴,旧的统治者们没有接触过新的“造反”方式,毕竟融合了各种经验的适面对的是连“苍天已死黄天当地”的宗教式起义都没接触过的贵族君臣,更遑论更后世的“耕者有其田”之类的有着简单纲领的起义。 没有经验,便不知道其中的可怕。 二则,就是时势易也。 昔年墨家示弱,需要利用贵族和贵族的矛盾、君主和贵族的矛盾在夹缝中生存,想办法壮大自己,那时候需要借用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和矛盾,拉一派打一派以壮大自己。 现如今,墨家拥有泗上,已跻身为天下诸国之强雄,五年前菏泽会盟、禽子去世之后,墨家的獠牙就已经露了出来,反贵族反君主,根本不再如当年弱小的时候借力打力。 这就使得这几年各国诸侯贵族对于墨家的警惕越来越高,但却又无可奈何,除非各国君主贵族能够摒弃前嫌团结一致,否则实在是难以奈何。 时势一变,主次矛盾也变了,君主们尤其是小国的君主们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开始恐惧于民众的力量。 恍然间,郑君又听近臣说了最后一番话,一番让他彻底坚定了卖国之心的话。 “君上,不久前宋国政变,魏楚韩相战三百年,依旧能够为了防墨而会盟。” “如今您如果借用民众的力量,亲近于墨家,又怎么能够被魏楚韩所容?” “就算胜了,驷氏岂肯放弃手中的权力?到时候他们便先要对付您。” “就算胜了,民众的力量崛起,可这里距离泗上太远,却在魏韩楚包夹之中,就算是您一切都顺从墨家的意思,变革制度、制定大宪,可魏楚韩必要除之而后快,郑国夹于魏韩之间,如何抵御?” “现在魏韩攻打您,不过是为了利益,土地、人口、财富,这还是可以谈的,只要守卫的住,至少可以做个封君。” “可若是您过于亲墨,以至于这里效仿宋国制度,那么魏韩必然是不能接受的,将来魏韩攻打您,那可就是为了大义,届时您不但封君做不成,只怕还要被处死……” “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届时我只怕这句话便是对您说的啊。” 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这句话就是以儆效尤的原来,出于郑伯,又只怕将来再应于郑伯。 郑君乙已然明白,当初墨家来到郑国,郑君设想的是依靠墨家帮着改善一下城防,他明白郑国国力衰弱,也根本没想过要独自对抗韩国。 昔年驷子阳有壮志雄心,那是因为那时候郑国尚且还有和韩国对攻的力量,如今一分为三,魏韩已得其二,这时候便是驷子阳复生也不敢做这样的幻想。 墨家前来郑君欢迎的本意,就是改善新郑防御,能够做到韩国入侵坚守一个月以待魏楚介入,根本没想着什么富国强兵自力更生,那不现实。 谁曾想这一次魏韩合力攻郑,使得局面一下子超出了他的设想,之前慌乱之际答允了墨家的条件,现在想来已经是隐隐后怕。 近臣再这样一劝,他的头脑也清醒冷静下来,心中暗道:“若非此人,吾其亡矣。”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甲方乙方(上) 新郑城中。 几辆马车拉着丝绸、铜钱、金子之类的贵重物品,在一队士卒的护送下来到了城内墨家计划要日夜不停修筑起一道新城防的地方。 城外的炮声还在继续,但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魏韩联军才刚刚开始填沟渠,厚厚的城墙基座至少还能够在魏韩联军的简陋铜炮下支撑个六七天。 新郑城很大,大到原本历史上韩国建设成都城后,整个城墙的周长有四十五华里,严重地僭越。 只不过韩国大兴土木扩修新郑的时候,周天子已经没人在乎了,那时候自然可以逾越规矩——四十五华里,不管怎么打擦边球,也不可能每个城墙的边长小于九里。 此时的新郑要小于后来的韩国都城,但依旧周长二十余里,城中有菜地园圃之类的场所,农业人口还是占据多数。 空地当然不少,可是要修建新的城防,选择的位置就不能靠原本的城墙太近,必须要有一定的规划。 那些装着郑君财物的马车,就是来支付给这些将要被拆除房屋的郑人的。 在新郑明面活动的墨者都已经有效地组织起来,除了在一线守城的民众,在魏韩火炮袭击的方向,先将民众编为了什伍。 好在编制什伍这是有基础的。 当年子产变法之后就曾编制国,郑幽公死于韩人之手后郑韩交战了几十年,基层组织军事化虽然不可能普及到整个郑国,但在郑国的都城还是可以做到一些。 后世秦墨入秦之后,秦国守城的法律严苛到三军为“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一军”,墨家的组织术一直是秉持着全面战争全民参与的态度的,如今若是真的想要守住新郑一段时间,也不得不用这样的办法。 新郑的民众对于国君和驷氏不信任,但对墨家足够信任,所以墨家可以很容易充当一下王公贵族和庶民之间的桥梁。 几车财物运来后,便将组织起来的民众叫在一起,备说了一下拆除房屋建造新城防的重要性。 民众也知道,若是王公贵族们打仗,真的要拆屋便直接就拆了,哪里还用得着与主券书之照价赔偿。 徐弱也知道这种事需要先从王公贵族那里下手,才能够使民众信服,因而这一处关键地段拆除房屋建造新城防的起点,就是从一名贵族的宅院那开始的。 墨家也没有讲太多的客气,带着有调动城中除了贵族私卒之外一切力量的权力的璜符,直接拆除了一处贵族的庭院。 那贵族的家人隶子弟家臣倒是想要反抗拒绝,但被成组织、有背书的郑君和驷氏做后台的墨家带人强拆了。 郑国经济发达,也是最早产生了民间讼师律师的国度,还发生过民家法代替刑鼎官方法的事,找出一个能够估价的人并不难。 粗估了一下房屋的造价就直接拆掉,木料土石要么用来作为修补城墙的材料,要么就直接作为建筑材料使用。 这和后世商鞅立木差不多的套路,民众对王公贵族和政府缺乏最基本信任的时候,就只能用民众认为最高不可攀的那些人先动手。 商鞅动的是秦国政府说话不算话的手;徐弱等人动的是郑国贵族的手。 在获取了基本的信任后,墨家便开始了最擅长的煽动和鼓动。 这种最基本的信任,不是民众和墨者之间的,因为这两方之前就已经有足够的信任,墨家经常做一些非官方的非营利性的举动,这是最省钱最省力却又偏偏最形容吸纳人心的办法——若如泗上那样翻天覆地的改变,需要投入的财力人力物力太多,天下能养一个泗上,却养不起别的地方如泗上一样。 然而即便巧舌如簧,即便民众对墨家有着足够的信任,可宣扬的效果并不好。 甚至不是不好,而是极差,应者寥寥。 徐弱和几个墨者在后面简单了开个会,一名有着口才和能够宣传的墨者摇头道:“太难了,畏首畏尾,和贵族合作守城,这根本就没法宣扬,更没法让民众尽力。” “咱们在泗上的政策不能说,这是咱们在外活动的规矩,那这还怎么宣传吗?我实在找不出能够让民众效死而战的说辞。” 徐弱也听了刚才的宣传,民众真的是一点都不上心。 他倒是清楚,不是郑国的民众不行,而是墨家和郑国王公贵族统战合作,那有些东西就不能说。 最根本的东西不能说,凭什么把民众发动起来? 最根本的东西不能说,在民众看来贵族之间打来打去那不就是在争权夺利,赢了和他们没关系,输了说不定还更好…… 郑国的情况很特殊。 譬如在郑国要求死战的,那是驷氏一族,他们家族的势力基本上控制上新郑的大半。 这些年不断和韩国交战,民众饱受其苦。 不是说战死沙场的苦,死就死了,两眼一闭,也就那么回事。 真正的苦难是不死的情况下怎么活下去。 譬如城中的农夫,当年子产变法之后,不少人是有了自己的私产私田的,等到铁器和新作物新技术传过来后,如果一切正常,他们的日子会过得不错。 比如原来只能用骨器、木器、石器来耕种,也没有垄作,也没有新作物,郑国的民众至少还能够活下去。 在原本的物质基础上能够活下去,一旦生产技术有了一个跨域式的发展,那显然是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的。 譬如原来,一家授田百亩,子产变法之后变为了私田,这在铜石并用的时代也就将将填饱肚子。一旦铁器新作物传来,同样的百亩就能生产原来数倍的粮食,生活肯定是更好的。 然而……郑国的大半数民众并没有如泗上一样享受到生产技术进步带来的利处。 连年征战,家里的地缺乏青壮劳动力种植…… 这件事后世变法后的秦国可以无视,因为秦国集权变法,重农抑商,授田制土地禁止买卖,整个秦国都差不多,也没有大商人大贵族趁机兼并土地,毕竟没有办法和变法集权之后的国家暴力机器抗衡。 郑国就不能无视。 君主没能力集权,私有制私田制又早早出现在郑国这个中原地区最早富庶的地方。 农夫在前方打仗,家里交着重税勉力维持着家庭,稍微遭受一点灾荒,贵族、商人们就会蜂拥而上,夺走这些农夫最后的一点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农家的思潮会很容易在中原地区有许多信众、为什么非要重农抑商、市贾不二价、土地公有的空想学说会被底层民众推崇的原因。 对于底层而言,相较于中原的这种新时代将生未生、旧时代已经崩溃的状态,其实他们宁肯接受秦国那种重农抑商、遏制贵族、使得土地这个安身立命的东西最起码不被夺走的政策。 新郑自耕农面临的困境就是这样。 铁器的价格不低,牛马的价格更不低,又得缴纳各种甲赋,很难积累财富。 一方面粮食又逐年降价,货币开始大规模流通,农夫手里的钱更少了。 遇到荒年就需要借贷,借贷就需要支付高额的利息,后世孟尝君养士的一部分收入就源于高利贷的利息。 实在还不起了,就卖掉私田,或者沦为贵族的封地农奴,或者成为佣耕者。 魏韩不是来解放人民的,魏韩和郑之间的战争就是贵族之间的狗咬狗,可现实就是一旦魏韩联军攻入,驷氏一族肯定是要被杀掉大半的。 人死了,高利贷就不用还了,魏韩和带来的其余六穆贵族最多也就是继承原本的土地、扩大一下封地,总不能连高利贷就继承。 在泗上,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暴力手段,清除贵族,财富重新洗牌分配,使得民众享受到生产力进步带来的红利,吸着九州各国的血不至于让泗上民众太苦。 就算不在泗上,如果墨家真的掌权,这个问题也很好解决:贵族最多保留周礼制度下规定的一部分土地为私田,取消人身依附,多余的土地按照人口分配给民众,高利贷的利息只承认本金的一倍,一旦利息超过了一倍一律视作已经偿还了利息,多出的部分作为本金。 可问题就出在这:想要解决的手段很简单,和偏偏这些简单的手段不能实行。 如果要是实行,那也不用和贵族合力守城了,先得来一场起义。 这也是徐弱等墨者最头疼的地方,都特么死到临头了,郑国的贵族们还没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居然还在这件事上扯淡,根本不能答应。 能够答应守城拆除房屋会照价赔偿,这在一些贵族眼中已经是做到了极致。 宣传上畏手畏脚有所保留,这要是能够把民众鼓动起来才有鬼了。 在郑国起义那是自寻死路,而且上面也没有允许,私自发动那是要受到批判认为消耗了力量不利于长久的。 既是如此,那就还得保持着和贵族们“妥协”,但这种事一但妥协,就妥不出任何结果。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空喊了半天,也不是没有信任,可就是触及不到民众最想要的东西,民众还是根本不愿意出力。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甲方乙方(中) 墨家的上面定下的基调就是和郑国的王公贵族们统战合作,而不是直接推翻。 因为时机不成熟,这么做只会消耗力量,很容易遭到魏楚韩郑贵族的联合绞杀。 再者明知道必然失败还要干,那就是在转移灾祸,武装保卫泗上,使得魏韩郑在此地消耗精力,这对于有着极大优势、至少不需要担心防御的泗上而言并无必要。 一旦统战,就得妥协,就得让步,然后让步的结果就是郑国的民众在城墙上唱着《洧溱》、《鸡鸣》之类的情歌,等着魏韩破城——完全不知道为何而战。 为了宗庙社稷?宗庙里供的又不是自己的祖宗,是郑君一家的,郑氏的宗庙和庶民何干? 为了民族大义?且不说现在有没有这东西,郑韩魏用的文字一样,习惯一样,风俗一样,这就是个贵族互斗,哪来的民族大义? 到最后连自己的利益都不能为,郑人当然不愿意打。 墨家的宣传一旦被束缚了手脚,那威力也就比在泗上差得远了,能说的该说的不让说,那怎么可能发动的起民众? 几名墨者发着牢骚,忍不住地骂了几句,几个人埋怨道:“不能涉及到民众的根本利益,却又想民众效死而战,我看郑国的王公贵族还是另请高明吧,就算是巨子亲来也做不来。” 为首的墨者宽慰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民众的诉求我们知道,但得让民众知道他们的诉求是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得到满足的。” “新郑守不守得住,那是小事。重要的是让民众知道他们有力量要求一些东西。” 徐弱哼声道:“拆个屋子给钱,这可不是民众的本利,你我都知道民众想要什么,可民众真的想要了,那些王公贵族会给吗?” “说是城中一切都归我们调动,给了我们个璜符,可这璜符和当年子墨子手中的一样吗?” “当年子墨子手中的璜符,可是能够直接将贵族子弟家人扣押为人质,使他们不会逃亡的,我们有什么?” “郑君算个屁,驷氏根本不会放权给我们。民众又不是只和郑君公族有利害关系,那些土地贷款封田是和城中的所有贵族和那些依附他们的商人有关的。” “没有利害关系,我们也动不了利害关系,根本没用。” 那个负责宣传的墨者也叹息道:“是的啊,是的啊,民众刚刚问我,守城何以有利于他?我怎么回答?” “守城战死了,驷氏会减少他的租税利息吗?守城奋力了,替驷氏守了家,自己又不是大夫,连个家都没有,替王公贵族们守住了田地财富,王公贵族会分给他们什么?” 说到这,那负责宣传的人摘下了头上的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道:“在泗上、淮北就从没有过这样的问题!就算有人问了,咱们也可以解决。” “现在呢?我们怎么解决?解决不了,我怎么和民众说?” “这些年咱们在市井宣义,知晓道理的人越来越多,人家问自己的利也就无可厚非……这事就越难办。” “办不好,你我在郑人眼中,就是替郑公族和驷氏贵族摇旗呐喊的人物,民众如何还能信任我们?” 为首的墨者捏着那块守城的璜符,笑道:“这便是巨子说的,军事服务于治政,物质决定一切。只给我们守城的名义,却不给我们足够的物质和分配物质的权力,那肯定是宣扬无力的。” “但咱们之前不是说了吗?是要让民众知道他们诉求的东西是可以自己用各种手段得到的、而且这种得到是天经地义的。” “我看你们是在泗上呆久了,只知道泗上规矩下该怎么办,一到了外面就不知所措了。这可不行。” “当年子墨子守商丘,是如何做到借用矛盾从中使民得利的?当年适子守鲁阳,又是怎么能够让民众肯战的?” “你们的脑袋已经适应了泗上的规矩,是时候学学变通了。如果天下都是泗上的规矩了,那还要我们这些敢为天下先死不旋踵的墨者干什么?” 几句话说的那些发牢骚的人无言以对,徐弱道:“那我们总不能许下空的诺言,到时候真守住了城,王公贵族又不兑现,到时候不但是王公贵族失信,我们也要一样啊。” 为首的墨者故作惊奇道:“政权是你掌握的吗?土地是你的吗?你是郑君你是驷氏族长吗?都不是,你凭什么许诺?那不是巨子说的画饼充饥吗?” “就像是拆屋给钱一样,这不是空口的许诺吧?是我们从郑君那里要来的真金铜钱,这才给民众的。” “你们得想清楚一件事:守城是为了非攻,非攻是为了利天下,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利天下。城守不守得住,对郑王公贵族很重要,对咱们墨家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这个机会让民众组织起来、让民众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让民众知道他们想要的东西依靠各种手段可以得到。” “这拆屋以主券书之的作用,只是一个巨子所说的徙木立信的作用,只是这个信不是用来守城,而是用来使得民众知道争取自己利益、明白自己拥有的力量的。” 将复杂的问题抽丝剥茧地剖开,直接抓住了目的和手段以及本质的问题后,刚才那些还在发牢骚的墨者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误以为守城就是目的,却忽略了守城只是利天下的一部分,只是一种手段。 从始至终,墨家没有认同王公贵族统治的合法性,只是因为暂时需要守城所以才和郑国王公贵族合作。 王公贵族的目的,不是墨家的目的,只是现阶段他们的目的和墨家想用的手段是相通的而已。 徐弱率先反应了过来,有些犹豫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给不了承诺,因为我们在这里没有物质基础,土地财富和政权都不是我们的。” “但是,我们可以让民众知道他们希望王公贵族给出什么样的承诺?我们在这里不是驷马先锋,而只是个掮客中间人?” 为首的墨者点点头又笑着摇摇头道:“不是不做驷马先锋,而是既做驷马先锋又做掮客。” “民众想要什么?民众知道,但你能够指望在短时间内让民众整理出一条条可以谈判的内容吗?” “不能。” “所以,我们要先整理出民众想要什么,形成条目,然后询问民众这是不是他们想要的。然后我们再拿着这些东西去找郑君驷氏,告诉他们这是民众所希望的。趁着外部围城郑君驷氏急需民众力量的时候,让民众知道自己有力量。” “若在平时,民众稍微想要有力量,郑君驷氏肯定会警惕,先行镇压。” “可现在不同,他们需要民众有力量来守城。” “这得感谢巨子继承大禹涂山治水所用的火药一物,若不然城墙高大,他们坚守一月两月就算不借用民众之力也可以,现在可不行啦!” 说话间外面又是几声炮响,沉闷闷的就像是在赞叹这墨者刚才说的话。 一名之前久在新郑市井活动的墨者闻言道:“如此说,倒也真不难。我们在大城巨邑都有组织,市场活动,磨坊工匠会乃至于铁器铺,都是经常活动的地方。民众想要什么,平时聚会和讲故事的时候就问出来了,只不过……” 徐弱奇道:“只不过什么?” 那人尴尬一笑道:“只不过……只不过咱们在泗上的政策已经足够让民众都喜欢,所以只需要描绘一下应该怎么样就行。只不过现在又不能全盘按照泗上的政策来,那反倒是多少有些困难。” “但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些东西是民众急切期盼的应该很容易知晓。” 这也确实是个问题。 自从泗上开始崛起逐渐强势,打赢了墨越墨齐两战后,对于利天下的态度其实已经极为坚定。 在泗上那边,已经不存在承认旧规矩然后修修补补的变革的想法了,而是既然可以翻天覆地焕然一系,为什么还要在成热旧规矩的前提下妥协的变革呢? 辱及诸夏对四周还是强势文明,至少二百年内不存在外部威胁,既是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外部的矛盾能够成为主要矛盾使得墨家不得不妥协一致对外。 既不妥协,也就逐渐缺乏了在旧规矩的天下变革修补的心思,正如那个墨者所说的,泗上的各种政策要是行于天下那就是极好的,之前又何必放着极好的不用去琢磨差不多好的? 随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问题的核心也就愈发地清晰,在思维方式已经泗上化之后,这些人讨论和考虑问题的方式已然和旧时代迥然不同。 很快,这些人就在抓住问题的关键后,想到了解决的方式。 先通过拆屋给钱以达到徙木立信的效果,然后发动民众讲道理,却不提承诺,然后询问民众想要什么。 民众肯定是乱哄哄的心里想要但是嘴里不能够说出条理,这样就由墨者出面,以民众委托的名义书写一份“交易”。 交易的甲方是郑地的自耕农、封田农夫、小手工业者、小商贩、落魄士人、小地主。 交易的乙方是郑国的公族、驷氏贵族、依附贵族的大商人、贵族转型的大土地主。 甲方用血为支付,用守城为付出,换取乙方出让一部分土地、减租减息、降低赋税等内容。 如果谈不拢,甲方就唱着情歌歌等着魏韩破城,然后该干嘛干嘛,顺带既减少了军赋又不用偿还一部分高利贷——现在非攻既然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那么墨家就不可能为了非攻强制郑国民众守城做王公贵族的狗腿子。 反正破城的话,乙方得有一部分死,就看他们愿不愿意用财富换命了。 若是谈的拢,那就民众出力守守城,顺带还得组织起来,由甲方同时做契约的监督者,今天能守得住魏韩攻城,明天也一样能约束契约执行。 以前当然也有这样的契约,天子分封守土,君主仁义爱民,民则效死忠君。 只是既然以前君主贵族假装履行了契约,那么庶民当然也假装守守城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甲方乙方(下) 短暂的集会之后,一场由中间人做甲方代表的会谈,就在炮声隆隆中于新郑的宫室内举行。 在场的很多人脸色很难看,就像是当日郑君的近侍说的那样,墨家忠于的是天下之民,遵守的是巨子的命令,他们守城不是为了郑君和驷氏守城,而是为了他们心中的道义而守。 若以真正的礼法而论,本身那就是一种符合之前生产力的政治体制和军制,贵族在都城附近并没有太多的力量。 君主拥有都城的直辖权,贵族的封地在都城之外,都城的国人作为一种殖民者一样的存在,拥有一定的政治权利。 子产改革之后,国野之别开始消失,做丘赋之后给予了野人和国人一样的服役的义务和权力,这就使得国人的政治权力逐渐消失,沦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底层的民。 在有国野之别的时候,国人更像是“国”之人,也更容易产生国族的概念,但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野人当兵国人失去原来的特权也就是最佳的选择。 这种变革之后,贵族在都城逐渐有了影响力,在土地可以买卖之后,贵族们凭借势力、财富和之前的最开始的暴力所得,很快在都城占据了经济上层的地位。 等到一连串的政变之后,驷子阳一族清除了其余的贵族,也一样继承了其余贵族的财富和封地。 这使得想要在郑国变革,和郑君谈并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必须要这些贵族作出妥协让步才可以。 魏韩围城,民众竟然不舍命抵抗反而趁着这个机会要地、减税,在一些贵族看来实在是狼子野心趁火打劫。 可墨家就把趁火打劫和狼子野心摆在了明面上,脸上大有一副此时理应如此的神情,这些贵族们也只能无可奈何。 这时候讲那些大道理都没用了,咒骂民众不知感恩不知爱国忠君也没有用了,唯一有用的就是考虑怎么才能让民众坚守城邑。 被杀的六穆家族的逃亡者们即将回来,一旦回来那是要杀全家的,郑君还可以说他是被驷子阳余党逼着成为君主的,驷子阳的余党们却不能这么说,有着灭族之仇的政敌们也不会给他们说的机会。 现在谈判的条件就摆在这些贵族的眼前,墨家还没有如泗上一样激进,采取了一种妥协的、温水煮蛤蟆的手段。 解决的办法其实也就那么多。 允许都城的民众组织起来推选贤人,加增的税赋需要经过他们同意才能征收,这是让城内的工商业者们能够守城的条件。 将民众欠的高利贷进行减息,已经偿还利息超过本金的之后不用再还利息,而是直接偿还本金。 因为高利贷等原因而售卖给贵族的私田,贵族退回,赎回的农夫支付当年借的高利贷的本金即可。 这两项,主要是为了城中的自耕农和前自耕农们愿意守城的条件。 凡参与守城的封地农夫,取消公田义务,将他们的份田授予他们个人,二十年内不得买卖和强制收回,将赋税缴纳给原本的土地所有者:公族或者贵族。 这一项是为了城中的隶属于封地的农夫能够愿意守城,也是为了不激化和国君的矛盾——如果全部采取授田制份田制又取消公田义务,那么等同于所有的农夫成为了国家的农夫,这是贵族所不可能接受的,所以还得将地租交给贵族这才有可能让贵族接受。 所有奴隶参与守城的,将免除奴隶的身份,这包括赘婿、僮仆、隶属之类的各类人,也包括分封制下诸夏特有的家庭小奴隶制下的一部分奴隶。 减少劳役的时间,每年只允许征召国人进行十日的劳役,不得在农时,超出时间的部分由郑国政府支付一定的金钱;贵族们和富商、富庶者可以用缴纳财富的方式免劳役。 种种这些,都应是相当妥协的条件了,也是短期之内不至于扯皮陷入僵局而能够快速将郑国转入守城状态的最优选择。 可即便是这样,贵族们在看到这些条件后,还是表达了相当多的不满。 这些相较于泗上而言已经相当妥协的变革条件,在贵族们看来这是一场比当年子产变革还要严重和不能接受的。 当年子产变法,并未触及到整个郑国旧制度的根基,只是修修补补,便让贵族反对的逼得子产感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那时候子产实行的政策是清田洫,其实也就是在不触及旧规矩的前提下,适当地收拢一下国家权力。 贵族对于君主只有军事义务,贵族的土地不需要纳税,贵族占据的土地越多,郑国中枢的力量也就越弱,清田洫就是贵族按照各自的等级拥有相当数量的土地,超过规定极为僭越。 按照周礼,如果严格实行,其实贵族所能拥有的土地数量并不多,最开始的时候周才多少人? 殖民分封制下,土地不是问题,人口才是问题,人口绑定于土地才是分封制的根基。 周初人太少,所以以当时的实际制定的礼法,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口归属。 因而即便是大夫,拥有的土地也就那么点。 下士如上农夫之利,井田制度下相当于八税一,而上农夫拥有土地百亩,下士也就是拥有八百亩土地的收入才能够和上农夫一致——下士不耕田,是脱产武士,所以上农夫耕种百亩,而下士想要获得和上农夫一样的收入就得有八百亩土地,或者是三百亩土地和三名奴隶。 这亩,是周制小亩,换成现在的大亩,也就是二百多亩。 中士倍之、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以此类推,其实到下大夫也就不过一千来亩土地。 这规矩早就完蛋了,因为按照这个规矩的话其实下士可能还不容易逾越,可是个大夫就算是逾越。 子产当年就是用严守旧规矩的方式,收回了各个贵族家族“僭越”的土地,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国人的。 子产死后,他的政策立刻遭到了清算,再加上这些年生产力继续发展带来的土地兼并问题,使得贵族的逾越问题更加严重。 所以在糅合了子产的政策之后的这种变革策略,使得贵族们都难以接受,尤其是很多政策明显是使得民众更有力量。 有些口子不能开,贵族们不是不知道,如果说民众不再隶属于土地和拥有土地的贵族,那么贵族封地上的农奴也会更加倾向于逃亡;相反如果大家都是一样的,都需要被束缚在土地上,那么也就没有太大的反差,旧的统治手段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然而墨家掐住的,却是一些贵族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有的贵族不愿意,但也有一部分知道一旦破城必然被杀全家的贵族们不得不愿意。 墨家用了很简单的办法,先把贵族的内部撕裂。 饶是如此,当这些意见提出的时候,便有贵族反对道:“魏韩围城,社稷危亡之机,庶民却还蝇营狗苟地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时候应该先同心同志以守都城,一切待城守完之后再谈。” “趁着魏韩围城的时候要求这些变革,这都是出于私利,以私利而坏公事,此等民众,皆小人也!” 徐弱按剑而起,冷笑道:“待魏韩军退,民众又凭什么让你们答允呢?” 那贵族骂道:“那也不能趁着敌国围城的时候争取自己的利,这不是叛国又是什么?这不是以私废公事又是什么?” 徐弱道:“文王治政,所言民皆信;大禹治水,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为何你们守城民众竟然不能够支持?这难道不是你们的问题吗?你们不反思自己,竟然质问民众,那我便替民众告诉你们,因为民众不信任你们!” 贵族怒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们墨家和那些庶民一样,都是小人呢!守城为义,不是为利!” “今日为了利能够守城,明日难道不能为了利打开城门投降吗?如果今日让民众趋利,就算是守住了城邑,将来郑国的社稷也要灭亡。” “岂不闻当年宓子贱治单父之时,齐军攻鲁,麦就于城外,宓子贱宁可让齐人割走麦子当军粮,也不同意民众趁着齐军未来的时候割麦,为什么?” “就因为一旦让民众割麦,那么民众将来就不知道礼义廉耻,只知道利了。那样的鲁国,终究还是要灭亡的……” 这贵族正引经据典地反驳墨家煽动民众趁着围城时候争取利益,越说越激动,他又是文化阶层,讲起来典故滔滔不绝。 可刚说完宓子贱之事,驷子阳的余党中的一人猛然站起,抽出腰间铜剑,一剑刺入那贵族的胸口。 抽出剑,血喷了四周一片,徐弱的脸上也都是血,可徐弱见的多了,不为所动,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吐了出去。 驷子阳的余党头目也不顾郑君就在前面,抽出剑后一剑斩下那贵族的头颅提在手中,怒目望向其余错愕的贵族,厉声道:“魏韩围城,社稷危在旦夕,却还在说这些迂腐之言,当杀!” “子产言,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吾为社稷杀此人,谁人不服?” 那些颇有反对神色的贵族讷讷不言,各自低头,驷子阳的余党头目提着人头,跪向郑君道:“臣有罪,但为社稷!” 郑君赶忙陪笑道:“但为社稷,何罪之有?” 其余一些敢怒不敢言的贵族看着流的血,暗暗骂道:“你起什么高调?城破你必死,所以你才可以舍弃那些利益,毕竟命才最重要。再者就算你让出这些利,君上已经是你的傀儡,早晚一日你们是要掌握郑国的,自然看不上这些小利。你要真为了社稷,早做什么呢?” 心中这样骂着,嘴上却都道:“此为社稷,的确无罪,我等皆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制约 人头往那一摆,有时候那就是道理。 徐弱看了一眼那个人头,心想昔年公造冶在彭城时候也是这么讲道理的,有时候这样讲道理确实有用。 只不过这道理其实还没讲清楚。 在场的贵族不管是否情愿,至少此时都答应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驷子阳的余党是群什么样的人。 别说以利社稷的名义杀个贵族。 当年政变之后,郑繻公贵为国君、太宰欣权势之大,驷子阳的余党们皆披缟素,从城外杀将入城,把繻公杀了,顺带还杀了太宰欣的全家,此时杀几个贵族以儆效尤的胆魄还是有的。 那驷氏贵族提着人头道:“墨家说的既有道理,可以保存社稷,那就不可以不执行。” “守城有功者当赏赐,拆除房屋者当陪,困守坚城需要粮食……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拿出一部分来。” “一部分金银钱财、一部分粮食粟米,还有一些将来赏赐有功的庶民奴隶的田地。既为社稷,先从我做起。” 毕竟墨家这一次提出的政策很妥协,而且只是动了一下生产资料所有权,并没有动财产,郑国府库中的财富根本不足。 各个贵族肯定也不能拿出太多,不是没有,而是真要拿出太多,一些破城后未必死的便未必肯愿意真心抵抗。 城中富庶者、田多者、大商人等,都需要拿出一部分财力物力以助守城,而作为真正掌权的大贵族们这时候就需要做个“榜样”,他们不拿,只用暴力逼着中层拿也并不现实,而且拿出来的也未必够。 郑君和驷子阳余党的头目将那契约一签,又定下了许多规矩,便和墨家的人一起来到了城中。 在组织起来的民众面前宣读了变革的诺言以及功必赏之类的号令后,又装模作样地给民众谢罪。 墨家则迅速按照组织术和多年的守城经验,将在新郑的明面的墨者和一些有进步倾向的士阶层组织起来,宣传法令道义,将守城的戒律以及将来变革的内容一一讲清楚。 四日后。 一道初具规模的新城防已经在魏韩的主攻方向的旧城墙后面建立起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 既有组织术和技术上的进步,也有民众真心愿意劳作的精神力量。 然而当郑君看到这已经出具规模的城墙、看着那些奋力挖掘井井有条的民众、看着那些和民众一起同时宣扬墨家道义的墨者、听着那些在民众间传唱的一些颇有反抗色彩的歌谣后,开始恐慌于民众的力量。 当日进言让他把郑国民众的抵抗卖个好价钱的近臣听着郑君的叹气,如何能够不明白什么意思呢? 面对此事,他便道:“君上所见,便是臣下当日所忧。” “君上可记得当年繻公事?繻公杀子阳,民众不动;子阳余党入城弑繻公,民众不动。” “君上可曾见过民众如此卖力于一件事?” “昔年修筑城墙,十五日时间,修筑的还不如这四日修筑的土方多。墨家之义,人人平等,无有尊卑贵贱,如今民众只知墨家却不知君上啊。” “昔年繻公事,民众不动。今日君上若是有事,民众岂肯动?若是有一日墨家说君侯皆有罪不合于天志,民众将如何?” 郑君乙叹息道:“泗上言,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言不虚。宋、滕、薛、费之事,历历在目……哎。” 那近臣又道:“君上可知大河决口是什么模样?从不是一下子就有巨大的缺口,而是先有小口,水流因为有蚁穴这样的缺口奔涌而出,越来越大,直到无法控制。” “民众也是一样的道理,今日答应他们多增籍税需要经他们同意,明日他们便要废除君侯已达平等。民众一旦组织起来,力量是可怕的。” “固然,他们可以挡得住魏韩,但这郑国不再是您的,那么对您又有什么利呢?” “况且,子阳余党财富众多,土地广袤,民众皆感念他们。将来他们振臂一呼,如田氏代齐,您又算什么呢?” “所以,臣下问君上考虑的,都是为了君上的利啊。” “民众一旦被墨家蛊惑煽动,魏韩也必然惊惧,这也是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若是他们攻城不利,则更惊惧恐慌。” “城中本就不曾一心,如今又行这样的夺士大夫贵族之利的政策,到时候在城中为应的必多。若是您晚了,只怕魏韩便不需要您了。” “我固然是为了君上自己,也是为了郑氏的宗庙啊!到时候请封为君,分封一地以祀宗庙,这才是真正的孝义啊!若姜齐,如今连宗庙都无人祭祀以致荒芜,这样将来有何面目去见祖先?” 郑君乙慨然道:“我何曾也不是为了宗庙祖先呢?如果是为了我自己,那我早就应该死了!子阳余党弑君而立我,我正是为了忍辱负重以为将来能够延续宗庙的祭祀啊。” “不知我者,谓我鄙卑;知我者,只怕只有当年评价白公胜之乱中王子闾一事的墨翟啊……” 近臣也跪道:“君上之贤、之忍辱,这是世人所不能够理解的啊!” ………… 城外,魏韩联军大营。 几日的轰击,新郑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集中火炮轰击的方向已经出现了小缺口,只需要再有几日就足以攻破城墙。 以往数百年的经验,只要城墙攻破,帅一军突入缺口,城中自溃。 只是魏韩的铜炮并不能长久地发射,发射一次需要冷却很久,而且数量也不算太多。 魏军主将感叹道:“若有泗上那样多的火炮和工兵,新郑早已拿下。昔年吴起破大梁,便是借火药之力,但终究不比墨家攻城的速度快。” 韩军主将笑道:“只可惜当年菏泽之盟,诸侯相会,约定攻城不得挖掘河堤冲刷城墙,水淹三军。若不然,区区新郑,毗邻洧溱,早已破之。” 话也就是这么说说,当年的会盟是诸侯签订的,公之于天下,这种条约能否遵守不在于道德,而在于有没有一方有暴力可为维持这个条约的延续。 泗上如今越发强大,真要是不经诸侯许可,主将私自挖开河堤或者建筑水坝淹城,到时候墨家真要是出兵讨伐,一旦战而不胜,到时候就要被拿出来审判。 当年齐公子午都被枪决了,就以为屠城这点贵族们看来的小事,他们论及身份肯定是不如一国的正牌公子的。 而且还要考虑到那些和墨家走的很近、受墨家“利天下为大义”影响的侠客。真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到时候想要赴义而成大名的侠客们,可是会真有可能杀他们全家的。 墨家还好点,并不怎么喜欢用刺杀的手段,可那些激进的农家、侠客、以及一些追求小国寡民无政府的学派,经常会干一些刺杀之类的事。现在又有了火药,谁也不愿意一家人刚出门就被一马车火药炸的尸骨全无。 基层没有管控力,杀了人就跑的事常有,谁也不敢轻易动。 再说就算是诸侯的命令,除非是有书面的命令,否则在外领兵的将帅们都不可能去做诸如屠城、挖河之类的当年菏泽会盟规定禁止的事:一旦没有书面命令,将来他们还怕背锅呢,刺客侠客层出不穷,泗上数万大军枕戈待旦,到时候被抓去公审枪决,那可不妙。 这一次攻城不能用水淹,新郑城又是一国国都城墙高大,也就只能用火炮破城缺口的手段。 城门那里原来在火炮刚出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地方,但随着墨家的一些守城术的传播,新郑除了在北部城墙修了行墙马面之外,还在城门后修筑了第二道门,那里反而成为最难攻破的地方。 即便如此,城墙本身的夯土结构也经不起火炮的轰击,也就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一场大雨现在城墙可能就已经垮塌了。 魏韩两军的主将正讨论的攻城的时候,有人前来回报,说是城中细作拼命送出了消息,墨家已经帮着守城,并且在城墙后部署了一道新的城防。 魏军主将听完了细作的回报后,摇头皱眉道:“墨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未见过如此守城的。城墙一旦被破,城便破了,一直如此。” “他们却在城墙后又部署一道新城防……这闻所未闻,会有用吗?” 韩军主将道:“不可轻视。墨家最善守城,其又将守城与天志几何九数关联,只怕必有手段。” 魏军主帅点点头,他还不能够从几何九数的理性角度去理解城邑攻防战,一切都源于以往的经验,所以很难理解城中到底要干什么,也想不通该怎么修才能抵挡得住城墙坍塌带来的恐慌。 可经验除了告诉他城墙被破城邑便破的道理外,还告诉他墨家善于守城和攻城,以至于很多完全不通看似不合经验的守城战术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至少墨家在攻城无有不克、守城无有不坚这件事上,也算是留给他的经验。 是以他不得不蹙眉思索加以提防,却无良策。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战争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是靠着无数的枯骨和鲜血堆积出来的。 在旧城墙后面堆积起第二道简易城墙这样的事,魏韩联军的主将们都还没有遇到过。 之前最多遇到的计谋也就是诱使敌人入城然后关上城门瓮中捉鳖,如孔子的父亲成名的那一战就是这样,才有了孔父托举城门的传说。 自那之后,各国攻城的时候学会了小心诱其入城然后关城门附近的手段。 至于现在,这不算是计谋,而是一种明面的手段,却偏偏这种明面的手段是之前不曾有过的,也就是魏韩联军的主将们不知所措的。 后世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句话用在城邑攻防战中很合适。 在火药刚刚出现、并且用于铜炮后,守城方先处在了一种不利的局面。 旧式的城防体系在火药武器和投石机的攻击下,变得脆弱不堪,以前那种只要防守城墙就是最大优势的守城体系彻底崩溃。 等到某几座著名的大城陷落之后,守城方开始考虑凹凸角、夹角、星状堡之类的手段,在某段时间内又使得守城处在优势而攻城处在劣势。 长久攻防之后,攻城方想到了平行壕掘进战术以抵消城防的铜炮,土木掘进的手段和炮兵集中使用之后,攻城方又重新获取了优势。 再往后就是比拼国力的时代了,城防坚固,可各国也能动员于从前十倍甚至于几十倍的庞大军队,留下一部分围城监视保护补给慢慢围困,最终决胜还是野战。 这种攻防之间的互动,原本要伴随着火药出现后数百年各自前进演化,付出成千上万条性命积累出经验,但适将这种自然的演化人为地提前了。 现在泗上的攻城手段算得上是黑火药时代攻城手段的巅峰,即平行壕之字壕掘进战术——这不是用来对付旧式城防的,旧式城防在火药出现后就等同于不存在了,能用平行壕之字壕攻城的军队,攻取旧式城防易如反掌;反过来能够攻下旧体系城防的军队,未必能攻下砀山那样的新式城防。 魏韩联军的攻城手段还处在黑火药时代早期的、面对旧式冷兵器城墙城防的火炮破城战术。 防守城中的墨者会用那种凹凸角夹角战术,这就使得魏韩联军的攻城术弱于城中的守城术。 事已至此,魏韩联军也是进退不得。 墨家善于守城的名声在外,就算不知道在后面再抢修一道城防是否有用,但既是善于守城的墨家做的,那就不得不防。 防备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刨除掉火炮的存在后,这时候攻城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如当年逼阳国弹丸小国都能逼得八国联军攻打数月难以破城;再如商丘被楚不知道围攻过几次,可依旧屹立不倒。 等到火药出现后,各种以火药发射的简单的火铳、手炮之类的守卫兵器也能够对攻城者造成极大的杀伤,更不要提对蚁附攻城威胁最大的火药雷。 也就幸于火药之后便有了铜炮,可以轰开城墙。 但魏韩的炮兵不是泗上的炮兵,魏韩也没有专职的工兵,军制仍旧是旧的军制,至少在火药武器的使用上距离泗上有很大的差距。 已经选择了主攻的方向,如果是泗上攻打砀山那一战展示出来的进攻能力,面对新郑这样旧时代的城防,可能两日之内仅凭火炮和工兵就能让城墙全面塌陷。 魏韩不行,集中火炮也至少需要五六日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够轰开足够的缺口。 至少需要二三十丈的缺口才能够部署进攻兵力,否则的话缺口太小,攻进去的时候很容易被反冲击,城中的民众也可以迅速用石头土木堵塞城墙缺口。 现在城外轰,城内就修,轰的速度未必赶得上修的速度,这就是魏韩进退两难的地方。 最关键是对魏韩而言,这一次瓜分郑国时间有限。 楚、秦、泗上的态度很难确定,真要是攻打个新郑围了两三个月打不下来,一旦各国出兵那就是白忙活。 现在主攻的方向城墙已经摇摇欲坠,士卒也已经开始接近填平壕沟,这时候再选择换一个主攻方向,那实在是不能接受。 于是明知道墨家在城中有动作,魏韩联军也只能选择硬着头皮继续攻击。 ………… 三日后,天晴。 几声炮响之后,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垮塌,新郑的城墙终于露出了一个大约二十丈的缺口。 魏韩联军鼓声大作,遴选出来的精锐敢战之士,身穿三层皮甲,率先从缺口冲了进去。 后面跟随的还有成列的士卒,许多魏韩的士卒心想新郑城已经贡献了,城墙只要一破,城邑的陷落也就是一日之内了。 率先越过城墙的精锐之士却没有遇到意料之中的堵在缺口处决死反击的郑国武士。 然而刚刚越过垮塌的城墙,从远处竟传来一阵炮声。 几名当先的下士惊惧地看着对面远处冒出的白烟,几枚铁丸子就从他们的身边飞过,砸在地上后将几名韩人打倒在地。 “有炮!” 一个魏国下士大喊一声,惊惧之余,发现这城墙内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 从缺口处向前一百五十步远的空地上,原来房屋的痕迹全都没有了,一片空地,新郑城中的人竟然在几日之内将缺口附近的房屋全部拆了烧了,整整百五十步的距离什么掩护都没有。 百五十步外,一道看起来不高,也就一丈多高的诡异城墙就那么突兀地露在了魏韩士卒的眼中。 蜿蜒了三百多步,和那些没有垮塌的城墙连接到了一起。 厚厚的土坡、仿佛星星一样的芒凸、摆在正面的火炮、新城墙上守卫的士卒……一切都落入了刚刚攻入缺口的魏韩士卒的眼中。 身后鼓声大作,另有军中将校喝道:“已然入城,不可后退!城墙既破,郑人必胆寒,我等一鼓作气,以求先登之功!” 鼓舞之后,精锐的第一批从缺口冲进来的魏韩士卒急忙在缺口前整队。 因为缺口不是平的,而是一些坍塌的泥土堆积的凹凸不平的地面。 按说先攻入缺口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很可能遇到城中决死反击的精锐,所以第一批入城的人的作用就是控制缺口,为后续主力攻入争取时间。 他们身穿三层皮甲,一些人还穿戴者魏韩从泗上用黄金铜亦或是白银换来的铁甲,沉重不堪,所以不可能直接冲击百五十步之外的新的简易城防。 作为精锐,他们还明白提前百五十步冲锋的下场……莫说是穿着甲,就算不披甲跑二百步到跟前都无力作战。 而且魏韩都是重步兵起家的诸侯,西河卒虽然是整个军制的变革魏国不能全部实行,但西河卒的训练方式魏国还是继承了:以重步兵方阵进行作战,而不是乱哄哄地跟着战车冲。 没有队形的军队在冷兵器时代就是送死的。 再加上凹凸不平的缺口使得进来的人队形已经散乱了,只能选择在空地处重新整队。 可整队需要时间,郑国不是火炮,虽然数量少,却可不是没有。 原本靠近城墙内侧的五十步之内就是不准建筑房屋的,那是巡城的道路,现在墨家更是将百五十步之内的一切建筑都拆了或者烧了,偌大的空地上整队,哪里那么容易? 又是几声炮响,刚刚在军官组织下靠近整队的精锐士卒又一次出现了缺口,两次轰击之后,这些人已经经受不住这种被火炮轰击当靶子的感觉,叫喊着“不若死在登城上,也胜过在这里被铁丸砸死!” 当即数百人便朝着远处行进,后面的缺口处不断涌入后续的士卒,城墙缺口处两侧更远的地方还有郑国的士卒,双方也在争夺。 第一批进攻的精锐士卒靠近到新城防大约四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阵型已经散了,被守城的郑军的火炮打出了不少的缺口。 他们的正面是一个凹角,四五十是离正面的距离,侧面的凹面也和他们相距四五十步。 新城防上又是一声炮响,紧接着前面和左右两侧鼓声大作,或是弩箭、或是手炮、或是火铳,一齐打来。 三面相夹,使得正面是魏韩进攻方向的三倍,几乎是瞬间,第一批进攻的魏韩士卒就崩溃了。 留下被射死的同袍伙伴,剩余的人叫喊着向后退却,缺口处又在守城火炮的极限射程之中,一次轰击再加上那些溃散的士卒,城墙被打开缺口的第一轮冲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败了。 城外的魏韩主将见状,只能选择鸣金收兵,在城外重整队伍,重新考虑进攻的手段和办法。 本以为城墙一破,城内便无战心,到时候一冲而入只要缺口的反击战打赢,城邑就算攻下。 谁曾想捏紧了拳头却打在了棉花上,更可恶的是这包棉花的里面藏着一根尖锐的木楔子。 乱哄哄地就就先送了二百多精锐,魏韩联军的主将们极为肉疼,这精锐和普通士卒可不同,不少都是将校贵族们的私属,那不是普通的士卒。 借着城墙的缺口,魏军主将用望远镜看到了城墙后面的情况,思索之后终于明白过来。 皱眉道:“竟是这般?弃主墙而不用另起小墙,却是前所未见。当真毒计。墨家不守礼法考工的城防……实难攻破。”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能用士卒去猛攻缺口两侧的城墙,用人命去堆?本来缺口一开城邑便破,现在墨家竟然反其道而用之,借缺口作为绞肉之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应对(上) 韩军主将也明白了魏军主将的意思。 现在这个情况,这个用了几天时间用火炮轰出来的缺口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不从这里攻,另选别处,要么就要直接攀爬十米高的城墙靠蚁附攻城的手段快速占领城墙高点;要么就是要花时间重新用火炮在别处打开缺口。 蚁附攻城的损失太大,尤其是守城一方有火器和火药雷的时候。 再重新花时间用大炮轰开缺口,以城中墨家在这之前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可能缺口刚打开,里面又会修上一段新的城防。 所以再寻别处进攻就无意义,只能依托这个缺口打开局面。 然而依托缺口打开局面,恰恰又是城内墨家所希望的。 魏韩联军依照以往的经验用缺口以点破面直接破城;墨家则反用了这种心理在预知可能的缺口处张开了网等待。 现在有一处二十丈的缺口,如果后面没有防御,这二十丈的缺口足够了,以精锐冲进去就可以解决。 后面有防御,那就必须要扩大缺口、拆除两侧还立着的城墙,平整缺口处的地面,为魏韩联军的火炮腾出空间。 怎么清理缺口扩大缺口? 就得靠人往前堆。 可是墨家在后面新建了一道城防,又将两侧还没有塌陷的城墙连成了体系,从缺口处扩大缺口,就要面对城墙上的郑人士卒的防御,损失必大。 旧城防体系是线,线的一点被破开,那么这条线也就没有了意义。 新的城防体系是面,是分割开的一个又一个的面,攻击一处就要受到三面的反击;攻下了一点并不能直接破开防御。 若不扩大缺口,二十丈宽的缺口去冲击墨家组织的新城防,无异于去送,一次投放的人数太少,就算全是精锐也逃不过溃散的命运。 新郑作为千乘之国的国都,其防御在没有火炮的时候那是相当坚固的。 历史上韩国灭郑,也是趁着魏楚开战会盟的时机搞的偷袭,而且当时城中涣散根本没有抵抗。 后来韩国迁都,秦灭韩之战的时候,韩国那时候已经衰落了,而且新郑城也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韩国选择了在洧水野战对垒结果被秦国野战击败,城中选择了投降。 再譬如秦灭魏时候的大梁城之战,用的也不是正常的攻城手段攻破的,而是引了黄河之水灌溉水淹破城的。 这一次魏韩瓜分郑国的信心,就源于郑国无心抵抗、多有欲降者、又有复仇大义、还有铜炮正可以轰开旧式的夯土墙。 不想着几个优势都出了问题,这就使得短时间内破城已然不太现实。 现在情况明了,外部城墙对于魏韩联军来说就成为了一道极为厌恶的存在。 对于守军而言,外部城墙垮了,塌了,并不影响里面的新城防体系:不用火炮和火药,十米高的城墙很难攻下,用的话魏韩的火炮不多工兵没有,也不可能迅速破城,城中可以集中民力组织修筑。 更可恶的是这样一来,攻城的火炮优势就不存在了。 除非扩大缺口,否则不能够和里面的新城防对轰。 扩大缺口,火炮又派不上用场:现在不是要轰出缺口,而是要把缺口地方清理干净,整理出通道和部署火炮和士卒集结的阵地。 打仗不是乱哄哄冲上去就行的,得需要有足够的空间展开进攻部队、部署队形、左翼照应。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便只能让铜炮继续轰击缺口两侧的城墙,再以步卒向前占据缺口,清理通路。” “只是……百五十步,郑人铜炮正可轰击缺口,士卒只怕难以安心。” “若是不从缺口处攻,又要花费时间,只怕郑人在内部竟要修出一整条新防线。” 魏军主将道:“攻倒是能攻下来,郑人并无战心,而且战兵不足,就算是墨家当年守商丘,也是出城反击阵俘楚王才签的五步之盟得以破局。那一战吼,我等自然小心出城反击之事,以十万对三万,长久必胜。” “只是……新郑得失,非在于你我能不能攻下,而在于秦、楚、泗上是否干涉啊。不可围城太久,否则对魏韩大为不利。” “此事需得迅速回报,只说半月之内,怕是难以破城。除非再运送更多火炮。” 这一次瓜分郑国因为是偷袭,所以并未携带极多的铜炮,只有一些用于轰开城墙的攻城炮,如今数量不足的问题就严重地暴露出来。 如果携带更多的火炮,能够在三日之内就轰开缺口,就算墨家那些人有鬼惊神泣之才,却也不可能三日之内修出一道新的防线。 反过来,这一次如此着急的偷袭,也正是因为墨家和郑国的接触,让韩国很不安。 一旦要是郑国和墨家合作,墨家派遣那些精通九数几何的墨守重新按照泗上的水准修筑新郑城防,以韩国的攻城能力就要做好围困半年以上的准备。 问题就在于郑国的问题不是韩郑两国的问题,而是围绕着魏、韩、楚以及在魏国背后蠢蠢欲动的秦的问题,不可能选择围困的手段。 这一次偷袭也正是如此,如果魏韩集中全国之力,其实就算是墨家早来也没有用,新郑也就被攻下了;可偏偏之前不能集中全国之力早作准备,只能选择偷袭,这就使得攻城一旦没有按照预想的情况发展就要出问题。 出征之前,韩侯、魏侯、韩相、公叔痤那都是信心满满,认为最多半个月、最少一天,新郑就可以被攻下。 一切计划都是围绕着这个前提展开的,因为这是一切的前提:如果做两三个月才能攻陷的准备,那也不用琢磨着偷袭瓜分了,那得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才行,两三个月足够楚国完成陈蔡之师的动员准备了。 魏军主将的话再明白不过了,现在战术上攻陷新郑不是问题,多死点人,多花点时间,新郑肯定攻得下。 但是在战略上已经失败了,不能一鼓而下,使得新郑可以坚守,那就必须要让魏侯韩侯做好准备,怎么进行外交斡旋和应付楚国的质问。 这边说好了一起防墨,魏韩军队调动告诉楚人说这是为了预备干涉宋国让楚人放松警惕,骗着楚人来会盟,结果会盟到一半,魏韩把楚国的缓冲国郑国给瓜分了……楚国要是不愤怒就鬼了。 学墨家干涉宋国,快点稳住局面也好,就怕屯兵于坚城之下吃又吃不下,楚国出兵救援,那就麻烦了。 ………… 前方的消息送到公叔痤手中的时候,公叔痤愣在了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反省过来后,摇头苦笑道:“墨家守城之术,果然无双。无可守之郑,竟也可以死中求活。” 其下属官员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忍不住道:“楚人已经怨怒,楚大司马屡言此事……楚王又在陈地,只恐楚人出兵救郑。” 公叔痤道:“出兵尚需时日,墨家与郑尚无非攻之盟,出兵与否还未可知,即便出兵也不可走宋地,我又遣人叫卫人出面诉说墨家不可借路于卫,墨家既要守道义,墨家这边倒可无忧。” “楚国那边,出兵少说也要两个月,我军于大梁尚有强军,楚人救郑又恐我们趁机夺了榆关断其后路,必要准备充分方可。” “一个月……只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必要破城。” 一个月是公叔痤认定的安全时间,只要一个月内能够解决新郑,那么和楚国就可以谈下去,楚国也只能承认这个局面。 公叔痤只是没想到墨家仿佛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明明新郑已经不可守,他们竟然能够想出办法守住,一如当年墨翟在世时候的几次经典的守城战一般,墨家守城之名确实是名不虚传。 这也更坚定了公叔痤不想干涉宋国的决心,也更加认同于和楚国签订中原地区的区域性防御条约,在大梁、阳夏、兰考到卫国之间修筑一道边境城防,和长城防线完全不同的、依托于新式城防的堡垒。 打个惊弓之鸟一样的新郑都能遇到这样的麻烦,公叔痤不敢想象去攻打沛邑彭城以及修了十余年的菏泽、大野泽城邑区会如何惨烈。 思考之后,破局之法其实也不是没有。 可以立刻动员韩国的荥阳地区的士卒支援,将河东地区的铜炮集中起来,运送到新郑城下,征调一部分河东卒,以万钧压卵之势,迅速解决掉新郑。 兵力不足,就不能够选择添油,而是全力以赴,拖的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考虑之后,他迅速上书魏侯,又以相邦之名和负责对楚谈判以及这一次瓜分郑国全权负责的权力,开始调动魏国在中原地区的力量。 既要支援新郑战场,又要做好对楚国的威慑,使得楚国需要花费更久的时间准备:更久的时间准备,就意味着魏国攻下新郑的时间越多,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 魏韩出兵瓜分郑国的消息传到墨家这边的时候,适还在商丘,对此他并无太大的意外。 本身郑国的局面就是被他逼出来的,若无他的干涉,其实郑国原本还能苟活一段时间,四五年当无问题。 是他借着打赢了砀山之战的局面,压迫了一下韩国:我们墨家要伸手郑国了,你们再不打,我们把郑国搞成一个砀山一样的城防,到时候久攻不下,魏楚岂能容易吞并郑国?要干就赶快,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既在意料之中,泗上义师又已经在之前就开始批量从宋国撤军,很显然适根本不想干涉郑国。 反正郑国不是泗上的缓冲国,郑国被瓜分最着急的是楚国,就是要借这个机会离间因为墨家崛起、选择战略收缩而逐渐缓和的魏楚关系。 不出兵的理由适都已经找好了:不是墨家不想主持正义,奈何非攻同盟只履行非攻之义,郑国和墨家还没正式签订非攻同盟,所以墨家如果出兵是诛不义。 诛不义不能走非攻同盟的国土借路,所以墨家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宋国过不去、北上的话卫国是小国而且还派人来恳请墨家不要将兵祸牵扯到卫国、南下的话时间来不及,而且就算时间来得及,那墨家要求在楚国通行、驻扎楚国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本来不出兵要把一直呼吁道义的墨家推向风口浪尖,但适却早有准备,把这个舆论的指责推向了魏韩和楚。 适不出兵。 但要假装非常想要出兵。 所以他要派人去楚国,面见楚王:魏韩为不义之君,以大攻小,我们要攻击魏韩彰显天志正义。既要攻击魏韩,所以之前商定的弭兵非攻的条款,就要楚国做个表态:宋国作为非攻中立国,墨家可不可以借路啊? 想都不用想,楚国打死都不可能认为墨家可以在中立国借路的道义,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对楚国极为不利,这点远见楚王还是有的。 不准从中立国借路才是墨家履行了道义,那我们借路楚国可不可以啊?而且作战又需要后勤、粮食、补给、墨家在楚国修筑营寨可不可以啊? 显然也不可能。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三件事。 一,魏韩不义,进攻郑国。 二,墨家想要救援,楚国担心墨家在楚国影响加大而拒绝了墨家的条件,墨家为了天下真正能够弭兵不得不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 三,墨家真的想要履行道义,是谦谦君子。奈何君子受限太多,以至于无法出兵,非墨家之罪。 楚国愿意打的话,适肯定是支持的,没钱可以借给楚王、缺武器缺粮可以借贷给楚国,但让墨家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魏韩瓜分了郑国,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插向了楚国的左右翼相接的脆弱处,西是南阳、东是陈蔡、控制淮河支流颍水的上游,楚国不急都不行。 但适估计,楚可能也就嚎几嗓子,假装出兵作出威胁,想办法坐下来谈判,从魏韩嘴里抠出来两座郑国城邑联通汾陉和榆关,不太可能和魏韩开战。 第一百二十章 应对(中) 这件事既然因楚国而起,那就让楚国自己去解决。 如果不是楚国贵族们放出信号希望联合魏韩干涉宋国,给现在的魏国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有秦、侧翼有楚的情况下发出会盟以干涉宋国的号召,更不可能给韩国以吞郑的可乘之机。 楚王如今就在陈地,这倒正适合举行一个双方的会面,把一些问题谈清楚。 谈判桌上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但可以在实力对比之下将一些边边角角修缮。 适现在只是知道魏韩联军偷袭郑国,却并不知道徐弱等人能够想到在旧城墙后面发动民众堆积新城墙的事,因而他对于新郑陷落的判断也就在半个月之内。 对郑国的态度,在他来商丘之前墨家高层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现在是由几名老资格的墨者暂时主持日常工作,除非是有极端的情况否则他也不必要求立刻召开七悟害的会议。 就在魏韩联军出兵郑国后几天、围攻新郑开始的时候,楚国的非官方的使者立刻求见了适。 商丘的政变各国是否认可现在还未定,所以楚国在商丘的使者只能是非官方的身份。 商丘正忙着举行各种典礼、制定大宪之类的事,忙乱哄哄而又透出许多新鲜气象。 楚国使者求见的时候,适刚刚和在宋国的各家学派的领袖人物会面完。 对于郑国、宋国这两件事,其实从根本上来讲算是一回事,郑国事件是宋国政变的衍生品。 楚国使者来见适,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边楚国的不少贵族开扣押监视着在楚国明面活动的墨者;又北上参与明显是针对墨家的会盟,然后又希望借助墨家之力也制衡魏韩南下,但凡要点脸面的君子都会不好意思。 适倒是无所谓,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给楚国使者难堪。 可楚国的使者却先要把楚国这一次会盟的事说的合理一点,便狡辩道:“此番吾王北上,也正有弭兵和平之意。泗上兵多器利,适子为墨翟之徒,自然秉持非攻之志,这一点天下皆知。” “只是仲尼逝后,儒家尚且一分为六,各执一词。吾王信任适子,就是唯恐百年之后墨家却有不谈非攻利民之民,以至于天下灾祸在起。” “昔者墨子曾言,城墙坚固民众信任,那么敌国就不敢轻易进攻。适子也说,礼崩乐坏之下盟约想要得到遵守,需得实力相当。” “是以,楚人此番只是为了将来弭兵和平非攻,准备在中原地区修筑城邑堡垒,就算将来适子您百年之后,墨家别人为巨子,或许忘却了非攻之义,也不敢悍然进攻,这与您提出的国联各国约束兵力;与周公制礼以使大国三军小国一军天子京畿千里以维护天下不乱是一样的道理啊。” 适心中暗笑,心想这明明就是个反墨同盟,却又因为墨家在民间舆论造势越来越强又不敢直接喊反墨,毕竟墨家如今在民众中已经逐渐成为了道义的上流。 于是便弄出一个貌似是防御性的条约,来隐藏反墨的事实。 对于这种手段,适自然有应对的方法,心想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你却偏要提,那却怪不得我。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若魏楚韩真的是为了中原弭兵,泗上也在中原,此番会盟为何不邀我墨家?” “既是为了弭兵,那么这一次会盟我们墨家定然是支持的,我们即刻派人前去参与会盟,也一同歃血为盟……” 这是最简单的在舆论上的应对方式。 你们既然说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和平条约,不反墨,那么墨家要主动参与进去,你们敢要吗? 到时候若不敢要,那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盟那就昭然若揭了,天下人当然会明白你们的虚伪。 楚人使者被当头一棒怼了回去,讷讷半晌,又道:“此番魏韩攻郑,其实说起来只怕也和墨家攻宋有些关系。郑人之苦,墨家还是要负责的。” “昔年我楚之鲁阳公欲攻郑,以郑之罪多代天而罚之名,墨子说各国就算犯了错,那也由不得别国来教训,这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犯了错,你去打他一顿说这是秉持他父亲的想法,这就是荒谬的。” “宋国的事,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是墨家先违背了自己的道义,才使得魏韩攻郑……” 适决然道:“此言大谬。岂不闻,民为神主?神为天帝,列国既然存在,那就都是天帝之臣子,所以天帝才有资格惩罚各国的国君,既然民为神主,那么民意即为天志,宋国的民众反对暴虐之政,一如昔年牧野倒戈之商徒、咒骂夏桀之夏民。” “那么宋国的事,明显就是儿子犯了错,做父亲的教训儿子,儿子却仗着自己青壮反过来要打父亲,父亲打不过只好叫邻居来帮忙,这怎么能说和郑国的事一样呢?” 双方政变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两方对于谁是爹谁是儿子的定义都是反的,也根本不可能争辩出来什么东西。 楚国使者心中也是无奈,暗想自己也是也是愚蠢,墨家本就善辩,自己却偏偏要去招惹墨家的巨子。 本欲想要借此敲打一下墨家以让墨家不要置身事外,不曾想反倒是被墨家巨子强问一番使得无可回答。 适也懒得和对方争辩,这种密室的争辩毫无意义,真要是讲道理墨家还有墨辩一职,宣义部更多的是和民众讲那些深入浅出的道理,力求让民众听懂,和墨辩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楚国这件事自己就办的不地道,现在想着希望墨家出来替楚国站台,又要对墨家束手束脚,适也听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看得出,楚王不想打,而是假装要打,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压迫魏韩,偏偏墨家出于道义又不可能不管不问。 即便不能让魏韩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一个仍旧完整的郑国,怕是也要用威慑逼迫魏韩让出洧水右岸的一些土地,从而使得郑国这个深入到楚国心腹的突出部有一部分归属楚国。 这件事适估计楚王肯定不能和他打招呼,十有八九是要借墨家之力,和墨家谈要干涉,楚王私下里却去和魏韩密谈,到时候卸磨杀驴。 郑国是楚国出于利益必须要管的,郑国是墨家出于道义应该要管的,这就是双方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的根本原因。 既然对方遮遮掩掩不提利益,却非要提道义,适自然也不可能给对方好话。 尴尬的互相沉默一阵后,楚国使者说道:“吾王遣我来,也是想要请问墨家对郑国之事的态度。” 适也立刻表态道:“此事关乎诛不义、伐不义。宋君非是墨者,无有伐不义之义务。墨家自然是要管的,但出兵不易。” “不过墨家也不能不管。” 楚国使者也道:“正该如此,方不负墨家扶弱之义。适子既这么说,我便知道该如何回复王上了。” 他的级别不够,不可能和适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最主要是来询问一下适的态度,以确定楚国今后的会谈策略。 之前夹枪带棒地说那些话,无非也就是想要激墨家管这件事,不曾想适二话不说就表态要管,这让楚国使者很有一种无力感,反倒是白白遭了一些斥责。 正式表态之后,楚国使者也不逗留,匆匆离开了商丘,先去往陈地回报。 几日后,便从新郑传来消息,说是新郑的墨者已经组织了起来,用了在城内另开城墙的手段防守。 这个不足为喜,值得适高兴的是那边负责的人秉持的是适的一贯态度:非攻是手段而非目的,既要和弱国的贵族合作,但也不会无底线地合作,而是趁着守城将民众合法地组织在一起、趁着贵族小国君主们惊慌失措的机会发展壮大民众的力量。 这也算是泗上这些年内部斗争的主线:就拿郑国守城来说,是出于非攻扶弱之义,毫无底线地做贵族的帮手来守城?还是守城的同时要保持墨家独立自主的纲领,既要守城也要发动群众反对旧制度? 当然其实还有第三条路线,第三条路线就是自苦以极那一派的,大国是混蛋、小国国君也是不义,去他妈的合作,我两边都反,才不借助他们的矛盾,要纯净道义纯净组织。 这也是是接到新郑来的当地组织的决议之后高兴的原因,至少在新郑的组织当中,自己的路线是被贯彻执行的,能够做到理解的同时又没有在具体的问题上跑偏。 郑国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那不重要,本身郑国对泗上今后的计划就是一个可以故意放弃引发魏韩楚矛盾的国度。 对于想到了放弃外城、在内部清理空地重新组织有效防御的做法,也让适极为高兴,这是活学活用自我思考、并且证明泗上众墨者的思维已经进入到了火药时代——手里拿着火药武器却还在用青铜时代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那并不算是足够的进步。 信上也没有抹去徐弱的功劳,计划也是徐弱提出来的,适早就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于在徐弱没有加入墨家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应对(下) 原本历史上孟胜忠于小义决定要死的时候,也正是徐弱第一个提出的反对,但被孟胜说服之后,徐弱自杀以保全巨子的权威。 在费地之变的时候,徐弱也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加上适本来就知道这个人,因而很是看重。 看过信件之后,适便提笔,以巨子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件回复。 一个是很郑重地赞扬了新郑的地方组织能够领会贯通上级的精神,能够做到在突发情况下保持正确的路线。 既没有激进到既反对魏韩、又反对郑国贵族;也没有做到毫无底线去和郑国贵族合作,用各种强制的手段去让民众守城。 而是让民众能够知道他们自己拥有的力量,并且学会了利用矛盾“趁火打劫”,这是重中之重。 第二个就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孤城难守,很少有靠防御打赢整个战役的,最终还要要靠外部出兵救援。 徐弱的方法他相信如果合理利用好城中贵族的死士私兵、以及新郑城中为数不多的铜炮,坚守一段时间当无问题。 但是坚守太久不太可能。 一则是事发突然,如果是提前一个月知晓,那么新郑完全可以在城墙里面部署一道真正的防线。 可现在时间不够,只能一处一处地修补,一旦魏韩增兵,到时候肯定是守不住的。 二则是魏韩早有准备,一旦要是选择增兵很快就会出兵,但是墨家现在出兵也慢、楚国出兵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所以他希望当地的墨者组织能够做好破城的准备,一旦破城,千万不要与城同殉。 民众经历了一次之后便已经觉醒了一部分,魏韩联军势力强大,难以暴动成功,而且泗上暂时也没有办法支持。 但是就算破城,魏韩联军也不敢轻易伤到明面上的墨者,现在到处活动的墨者有点像是诸夏最悲哀时代的洋人传教士,除非是准备彻底开战魏韩不敢动——既然魏韩都不敢出兵干涉宋国,那可以证明他们就没有开战的胆子,所以不要殉城,要等待这边营救商谈。 最后就是表现积极的民众,一定要想办法保护他们,如果有极大的危险就可以直接给他们一个墨者的身份,手续什么的这边会办理,让魏韩联军以及郑国没有资格处置他们。如果没有太大的危险,则要让他们继续在当地生活,记录下名字,日后泗上这边会出钱给予他们资助。 想到历史上孟胜说动徐弱以至于徐弱自杀的那番话,适郑重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也算是未雨绸缪。 原本历史上,徐弱表达了反对之后,做巨子的孟胜认为墨家想要发展壮大必须要依靠统治者的信任,所以要言必行行必果,墨家既然答应了阳城君守城,那就要守到最后一人。 精锐之外,还有田襄子等一系列没有参与守城的墨者,只要墨家重信的名声留下了,将来一定会发扬光大。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发扬光大的那部分墨者依靠墨家的组织术和技术,在秦国发扬光大了,但却走了味儿。 适便在心中写到,现在时代变了,墨家不需要依靠贵族的信任,而是要发动民众并且有了自己的武装,所以不需要让贵族们看到墨家忠诚的像条狗,只要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要告诉天下:我们守城是为了大义、我们反贵族也是为了大义。 要活下来,要积蓄力量,不要轻易求死。 此外,只依靠新郑的民众既然无法守住,泗上暂时又不可能出兵,所以适再三叮嘱,不要对郑国的贵族抱有幻想。 如果说新郑城能够守住,那么一定是楚国出兵了,而楚国一旦出兵,郑国的贵族就找到了另外的爹,不再是面临着被魏韩联军破城杀戮的威胁,所以到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认和民众签订的那些契约。 那时候轻易发动民众反抗是错误的,会对民众的力量和信心造成极大的打击,泗上又不可能立刻出兵,就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如果守不住,那么那些契约也就没有意义,魏韩也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正大光明的民间结社活动,到时候要尽快将一些在守城中表现积极的人转入地下活动。 总之就是一句话:依靠新郑的民众自发起义,在魏楚韩三国的打压下肯定是要失败的。 泗上的成功源于当年特殊的诸侯争霸环境,不可复制,所以正确的路线是保存实力、觉醒民众、加强泗上的力量,依靠割据最终暴力夺权,不要试图学泗上在各处发动起义或者直接夺权。 写完之后,适将信交到了通信部门,由他们进行简单的加密,新郑的墨者那里都有几本书,通信情报部门的人只要在就可以破译出来。 选派了几个绝对忠诚又有手段的人,叫他们找机会进城,将这封信交到城中的人手中。 至于入城的手段,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事。 得到了新郑防御战的新局面之后,适立刻又派人将消息传递回彭城,同时派人日夜不停地将消息告诉楚王。 宋国既为天下之中,商丘又是宋国之中,商丘的位置便和徐州、郑州都很近。距离楚王现在逗留的周口也不远。 墨家总有自己的规矩,有些事适不能一个人决定,他很清楚墨家发展壮大的原因不是在于人才鼎盛,而在于强大而又在此时显得繁琐严苛的规矩。 两日后彭城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讨论之后认可了适对郑国事的看法,明确了路线,剩余的细节就要靠这边再行操作。 适接到彭城那边星夜不停送来的消息后,便让这边的负责情报的人主持对楚谈判,派出了在墨家内部算得上是有分量的人前往陈地,至少要做到级别足够和楚王直接谈。 ………… 陈地,楚王这些天可谓是将惊、怒、喜、忧四种情绪经历了一遍。 听闻魏韩忽然出兵郑国,惊。 知道魏韩瓜分弱鸡郑国没叫上他,要和硬茬子的墨家对抗却急匆匆地请楚人会盟,怒。 听到了墨家的人在新郑组织了防御,使得魏韩暂时不能破城,使得楚国干涉和得利的可能更大,喜。 百余名墨者竟然能让混乱惊恐毫无战心的新郑很快稳定、能够在绝境之中想到办法守城竟使得魏韩十万大军、三万战兵难以破城,忧。 魏韩是楚的敌人,泗上墨家也是。 楚王看到的是魏韩之晋亡楚之心不死;也看到了冉冉升起如日中天的墨家发动民众的可怖力量。 这几天墨者的使者经常前来,提出了好几个解决方案,楚国都不可能接受,有些明显就是墨家知道楚国不可能接受却偏偏提出来的。 这些天双方的接触频繁,但是终究级别不够,只能谈谈一下概略上的问题。 这一日墨家终于派来了级别足够的人物,看得出墨家是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了。 时间紧迫,楚王明白一旦新郑被攻破,楚国再想干涉就不容易了。 楚王的底线,是郑国灭国可以,但南部的几座城邑得给楚国。 依靠楚国自己的力量,肯定不行,所以楚王急需墨家的表态:他要的只是墨家的表态,以此来威慑魏韩,从而使魏韩吐出来几座对楚国防御至关重要的城邑,而不是真的要和魏韩开战。 之前派出的第一个非官方前往商丘的使者故意用道义之类的言语刺激适,也就是为了用道义逼适表态会干涉郑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楚王明白,他也明白墨家又何尝不是盼着魏楚韩开战呢? 越是如此,他越不想开战;但越不想开战,便要越表现的想要开战。不如此,不能从魏韩嘴里用谈判的方式获取利益;不如此,就不能威慑魏韩。 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尔虞我诈、各取所需,这就是礼崩乐坏之后的天下。之前礼未崩乐未坏的时候不是没有,但之前还需要做做表面功夫,现在根本不需要做了。 现在新郑城邑暂时守住、魏韩联军攻城不顺的消息传来,楚王已经没有办法指责墨家以占据道义高地了,最起码墨家的人在那边组织守城了,而且卓有成效。 这时候再想要指责墨家从禽子去世后开始修正、只是喊着非攻却不干非攻之事的话语就不能用了。 现在墨家派出级别足够的人来谈判了,楚王也必须为自己的谈判定下底线和应对方式。 即要口号喊得震天响,要作出出兵的态度,要大张旗鼓地和墨家会谈作出要干涉的态势,但是却绝不可能和魏韩打一仗而让墨家在旁边看热闹。 要用假装要和魏韩开战并且获得了墨家秦国支持的假象,逼着魏韩吐出来楚国必须要握在手里的颍水洧水的交汇地。 至于法理,也很简单。当年王子定事变后驷子阳对楚开战,一些亲楚派的贵族被清算逃亡到了楚国,那么建立一个名字仍旧叫郑的楚县正可以。 楚国一直都是这么干的,楚国之前要当小西周,灭国之后不是置县,而是县和封国并行,一些国的爵位还保留着祭祀和传承,但同时又有楚人为县公的县。 这样一来,示好于郑国旧贵族,一些郑国贵族和士人就会选择站在楚国一边,终究楚国保留了郑国的祭祀,也会使得郑地成为将来抵抗魏韩最坚决的前线。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二次合作(上) 对楚国而言,和魏韩开战与全面进攻泗上不同。 和魏韩开战属于是尚且可以谈判的、可控的战争;但如果和泗上全面开战,以适亲自跑到商丘的态度来看,那将是一场不可控的不死不休的战争。 楚国还没有准备好。 负责情报的墨家谈判的幕后人对于这一次的谈判的底线也很清楚,那就是撺掇楚国出兵,至少也得让魏韩楚关系紧张。 既要撺掇楚国出兵,不能只靠一些空头支票,还需要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楚国的兵力并不缺,虽然质量不佳、真正能战的也就是那几个县公军团和楚王的王师新军,但这时候作战每每谈出兵十万实际上真正的战兵精锐也就三万,所以魏韩那边出兵也不多,楚国足以应付。 楚国缺乏的,是一些泗上优势的兵种。 比如骑兵、炮兵和工兵,这几样才是楚国缺乏的。 楚国少马,而且和中原相比不善车战,也不善攻城守城。 以往车战的年代,中原各国都是一辆战车配四辆乘车,加最多一百名徒卒。 而楚国则是一辆战车配属二百名徒卒。 楚国攻城守城的能力也很一般,历史上直到吴起变法之后,楚国都城的防御体系才改进,跟上了中原各国的城防体系。 之前的王子定之乱中,墨家为了剪除魏国,也是派出了工兵与楚王合作,这一点双方都算是有合作的经验。 是故墨家这边给出的底线条件,就是派遣一个师的非正规骑兵、四个炮兵连队、以及一个工兵旅,外加一部分步骑士,作为辅助性的力量,配合楚国对魏韩开战。 除此之外,墨家还可以发动一场针对成阳的攻击,那里是魏国的飞地,也是魏国和泗上紧挨着没有缓冲国的空地。 除了成阳,还包括当年胜绰成名的廪丘等一系列原来齐国的城邑。 对于那几座城邑,墨家并没有想要侵占直接控制的想法,至少暂时没有。 因为整体战略是北守南攻,成阳等土地对于墨家而言是个很不好的突出部。 背后是济水、左翼是魏国的附庸国卫国、右边是和墨家有着仇恨的齐国,侧面还有大野泽,可以说如果没有主动进攻的心思,占据这块地方并无必要,然而很容易被包饺子。 兵力不足,又不可能一边打着楚国稳定楚国局面一边向北进攻,那么这样的突出部就尽可能不要掌控在手中。 但既要要欺骗楚国,诱使楚国相信墨家今后几年都是要往北发展,而不是准备复制当年的孙武子奇谋,那么进攻成阳也算是一种态度。 在这种背景之下,和楚王的谈判也算是相当顺利。 楚王肯定是先要讲一番道理,先说了一下当年郑国收留王子定、驷子阳对楚开战之类的事,表示郑国这样的国度实在是自取灭亡,为自己将来从魏韩手里分一杯羹瓜分郑国埋下伏笔。 墨家这边除了那些大道理之外,也讲了一下当年晋阳之战“唇亡齿寒”以分魏韩智之类的话。 时间不等人,来不及太多的扯淡,双方很快就步入了正题。 一番交涉之后,墨家表示为了膺惩魏韩的不义和不宣而战,愿意和楚国一同惩罚魏韩。 只是墨家负责谈判的人用了“膺惩”二字后,楚人那边有点不太高兴。 这两个字出于《鲁颂》,原文是“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是说鲁侯当年多勇猛,向北击败了北方戎狄,向南打败了楚国南蛮子的附庸国…… 膺惩二字楚人不是很喜欢听,因为楚人虽然嘴上说我乃蛮夷可身体却还是很老实的,对于蛮夷这两个字以及其衍生出的各种词汇极为敏感,一触及蹦。 原本历史上膺惩这个词其实也经常被后人拿来和墨家产生一些关联,譬如苏轼被贬之后曾作遥和陶渊明之诗说“犹当距杨墨,稍欲惩荆舒”,将膺惩夷狄和批判杨墨视为是对等的两件事——一件事文化上批判异端、另一件事就是武力上攻打蛮夷。 只是现在天下未定,儒家还被杨墨道三家打的节节败退,尚未成为正统,如今谁是正统谁是异端还说不清楚,也就是“膺惩”二字因为一些历史缘故楚人不喜欢听罢了。 现在墨家想要把握话语权,作为和楚王谈判的墨者,这点文化水平还是有的,之所以故意这么说,也就是想说墨家的“道义”才是正统,对付魏韩这种诛不义的事和攻打夷狄一样都是政治正确,都可以用膺惩。 曾经三晋膺惩过楚,如今楚也可以膺惩三晋嘛。 楚王虽然不想全面开战,但也知道如果墨家派兵的话,有限战争从而获得楚国想要的利益那是最好的。 这一次墨家诚意十足,和当年楚王攻打王子定平定陈蔡时候只派出工兵还不一样,这一次可谓是大张旗鼓。 一个师的非正规骑兵,一定数量的野战炮兵,专职攻城和修筑营垒的工兵,以及一部分精锐的骑马步兵,这些都是楚国急需的力量。 楚国的骑兵很差。楚国的炮兵不强。楚国在平定陈蔡之战后对于泗上的工兵评价很高。 这些都使得楚王认为足以有和魏韩展开一场小规模会战、从而获取一部分利益。 至于这场仗要打到什么程度,楚王避而不谈。 因为墨家只出一部分掩护侧翼的骑兵和野战炮兵,所以如果楚王到时候不想打了,墨家除了灰溜溜的退兵之外也没有办法。 再说辎重给养都需要楚国提供,墨家虽然会给一部分钱,但是运送后勤的却不是墨家统筹安排。 此外墨家的主力会北上攻打成阳廪丘一事,在楚王看来既是对楚国的支持,也是墨家将来有北上之心的验证。 墨家其实也没有谈这场仗要打到什么程度、达成什么样的结果——是恢复郑国三个月前的疆土?还是恢复郑国十五年前的疆土?亦或是在此基础上促使郑国变法变革? 都没有谈,或者说假装粗心地避开了。 因为墨家不希望这件事参与太深。 如果楚国赢了,赢的很漂亮,那么可以恢复郑国三个月前的疆土,作为一个中立国让中原的局面更乱。 如果楚国也想瓜分郑国,不想继续打了,那么墨家就会很愤懑地撤军:不是我们不想主持正义,实在是队友太坑,居然不打了,骑兵炮兵工兵没有步兵,这仗打不下去了。 双方各有目的地充分交换了意见之后,墨家负责谈判的人顺便就谈起了在楚国被扣押软禁的墨者和那些负责测绘的人。 楚墨合作的前提,是楚国承认商丘是一场合理合法的政变,而不是一场需要干涉的不合理政变。 在这个大前提下,楚国一些贵族扣押和软禁那些墨者和测绘人员的事,就相当不合理。 楚王本身也不想过分刺激墨家,尤其是这几年楚国的经济和墨家的联系越来越深,再加上楚国本身也不希望多生事端和墨家全面开战使得改革付诸东流。 就像是秦国一样,秦国变法的时候,顺便向西开战,凭借着马镫、火器、铜炮,打的西戎抱头鼠窜,扩充人口、提高君权威望、使得底层获得军功忠于秦君,这就有利于变革。 但如果说变法最关键最剧烈的时候,居然还出动全部兵力国力和魏韩开战抢夺西河,那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楚国也是一样,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有利于集权和君权威望;一场大规模不死不休的国战,那变革也就不用变了。 所以楚王允许一场小规模的战争,而且就现在看来,这场战争注定了大不了,只能是一场局部战争。 无他,和墨家有可能打成第二次中原大战,是实质上的魏韩楚齐对战秦墨宋;而和魏韩之间很可能发展成秦赵墨宋楚对魏韩齐,魏韩不敢打成全面大战。 当然如果能不开战,依靠和墨家以及秦国的外交活动迫使魏韩出让一部分利益那就最好了。 因而对于墨家的请求,楚王很高兴地答应了,而且一再表示扣押在楚墨者的事完全和他没有关系,都是那些贵族们干的。 又和墨者吐了吐苦水,只说楚国大而不强、民众不富的缘故,就是因为大臣权重、封君太多之类。 之前墨家是一直支持楚国变法的,而且前期因为魏国太强还一直和楚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这么说,没有墨家的金钱、武器、以及以墨者身份经中央同意在楚国出仕的人才,楚国的变法不会进行到这种地步。 现在墨家其实也支持楚国的变法,唯有变法,底层才能更有力量、旧制度的法理也就更为松动、旧贵族新贵族和君权之间的矛盾才能更加深重。 变法完成的楚国当然会很强大,然而墨家高层就从没准备等楚国完全变法之后再和楚国开战,而在变法即将胜利却还未胜利旧贵族疯狂反扑的时候,那才是楚国最最虚弱的时候。 只要抓住机会,之前帮着楚国变法的种种,实际上也就是在帮墨家自己。 表面上的支持,也是一种支持。 故而楚王才会在墨家使者面前吐一番大臣权重、封君太多的苦水,以结好和墨家的关系,从而保证楚国的变法没有一个外部干涉的环境。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二次合作(下) 商定完这些双方都算是满意的条件后,墨家的使者就表示这件事立刻就会办理,并且给出了一个让楚王瞠目结舌的时间。 楚王越发觉得和泗上开战凶多吉少,这种调动效率和广泛的常备军服役制度,可以使得墨家用一种让楚王惊讶的速度调集一支野战部队。 支援楚军的部队会按照非攻弭兵的道义,不经过中立国的土地,而是沿着淮水经颍水北上,在陈地集结。 战役指挥权可以交给楚人,但是墨家会在一些专业的问题上提出意见并且保留墨家的编制不乱——所谓专业的问题,也就是骑兵炮兵工兵的问题,所以实际上墨家的这支参战部队仍旧是半独立的。 后勤给养由楚国支持,墨家也会提供一笔钱以武器火药和一些奢侈品的方式直接支付给楚国。 同时墨家和楚王会共同发表声明,一旦声明生效,墨家就会立刻渡过济水进攻魏国的成阳、廪丘等地。 楚王也会签署王命,命令楚地贵族不得再扣押在楚明面活动的墨者和那些勘察绘图人员,但暗地里会叮嘱那些贵族要严防墨家在楚国的讲学和渗透。 消息传回商丘的时候,适对于谈判的结果很是满意。 墨家用一支不到万人的部队,成功地祸水西引,使得魏韩楚之间的关系因为郑国紧张起来,短时间内可以放心无忧。 他也不怕魏楚韩学一下当年晋阳城下魏韩反水的事,晋阳城下那是智伯的主力,被魏韩反水后主力覆灭,智氏的覆灭也就不可避免。 楚国要是真想和泗上开战,那也不用非要搞什么中原弭兵的防御性条约,早就可以选择出兵入宋。 现在错过了最佳时间,要是再因为这一万墨家的兵力就反水,颇为不值,又不能损耗墨家的全部力量,无关痛痒。 再者,适也不怕魏韩将战火扩大,魏韩没那个胆子。 如果宋国中立,那么魏韩的侧翼就是安全的。 如果一旦和墨家翻脸主动进攻,那么宋国就可以履行非攻盟约,魏韩最脆弱的腰部就很容易被墨家切断——河东主力在郑,沿着济阳济水一直到黄河那就是魏韩最脆弱的腰,若宋参战墨家可以直接切断魏韩的腰。 可以说魏韩楚都已经错过了对泗上开战的时机,这个在八月份魏韩那边仍旧继续照常种植秋麦而没有全面动员征召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经砀山一战也让魏韩吓得够呛,在不能确保自己的主要城邑能够支撑拖延墨家主力一个月以上的时候,魏韩短时间内不敢全面开战。 现在攻守之势易也,不再是当初刚出兵宋国要想方设法避免全面开战的时候,正是以斗争求和平和和平存,因为泗上的全面动员和不死不休的态度,迫使魏韩不敢全面开战,宋国局势一稳定,攻守之势易也,这时候墨家就要想办法找事主动拱火,让中原乱起来,别那么其乐融融兄弟和睦晋楚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边墨家在魏韩入郑的时候就有准备,早已经定下了目标,所以也无需动员,直接抽调一部分骑兵和炮兵立刻南下入楚即可。 适也再三叮嘱,不要过分刺激魏韩,要继续保持墨家“宋襄公式君子”的样子——在宋魏韩边境的义师立刻集结短暂后退,不要和魏韩起冲突,但是在边境地区加强巡逻,尽可能高调处理越境之事,造成一种墨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样子,迫使魏韩也一样约束边境士卒,不要轻启边衅。 北上攻打成阳的部队也要注意,要和卫国派往宋国谈判的使节以及卫国的大将苟变一同,既要让卫国人看到泗上的军事力量,也要表示墨家尊重卫国,即便和魏开战也不会进入卫国的土地。 同时立刻派出使者,作势要从齐国借路。 又要派人通知魏韩,墨家要膺惩魏韩,齐国没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咱们三方一起去齐国那里,让齐侯做个见证:希望齐侯允许义师过齐境,但魏韩不得在齐开战,允许魏韩在边境等待以邀战。 墨家会学春秋之义,给魏韩下战书约战于齐魏边境之马陵以西,欢迎魏韩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魏韩必然要出面和齐国斡旋,齐国鉴于不想得罪魏韩又不想得罪墨家,必然会用“魏韩不同意泗上义师入齐”的理由搪塞——面上的锅由魏韩背墨家不会怪罪,实际上却给魏韩提供了实质的利益,四方都可以接受。 如果齐侯的脑子够清醒,知道该怎么做。 做君子,不一定是襄公泓水之战半渡不击,也可能是城濮之战退避三舍。 部署完毕之后,泗上那边也立刻起草了命令,表决通过由适签发之后,原本已经平静的泗上再一次为了战争而忙碌起来。 六指为成阳之战的主帅,带领四个步兵师、一部分炮兵和骑兵,以及工兵,集结于陶丘以北的济水南岸,暂时驻扎,等待楚国那边宣布开战的消息一到,就立刻渡过济水,攻打下五年前就该攻下了成阳。 成阳距离陶邑太近,又是富庶地,补给不成问题,而且一直都是墨家经营多年的土地,驻守在那里的魏军也不多,就算增兵还要考虑到担心和墨家的争端扩大不会从卫国增兵。 攻打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策应一下楚国,其实意义不大,而且还可以作为将来谈判的资本。 支援楚国的炮兵和工兵先行登船,沿着水运直接到淮水,由淮水进军到下蔡,当地的商人负责补充粮食给养,到了下蔡之后先行北上。 骑兵部队会集结,随后也会跟上,先在下蔡集结,等待楚国的接应部队抵达后一起北上。 命令一下达,整个泗上都忙碌起来。 辎重、运输络绎不绝;参谋们制定着行军计划和补给交接;年轻的军官生们纷纷加入到作战部队之中,熟悉一下连长这一级别的军官必须要掌握的扎营、驻扎、行军之类的工作;宣传部门铺天盖地地宣传也随即发动,既宣扬了新郑之战墨者的聪慧表现,又诉说着诛不义的大义。 在成阳的墨者也开始和魏国驻扎的主将贵族们秘密接触:打仗可以,烧桥不行,济水上的桥梁那是南北交通贸易的要道,修筑不易,如果断桥,视作战争犯,将来必要审判。 ………… 整个泗上、楚国的陈蔡、鲁阳地区都开始为战争准备的时候,新郑城是否陷落、何时会陷落也就成为了中原众人关注的焦点。 那封关于新郑防御、墨家和郑国贵族关系、今后局势的准备等的指导性的信件,也已经抵达了郑国。 但距离新郑还有一段距离。 郑国、泽浊。 这座原本历史上齐国恳求魏文侯帮他从天子求来名分的城邑,距离新郑不过四五十里。 魏韩大军过去的痕迹留下了很多,譬如在街上巡逻驻扎的都是韩军,本地的一部分当年参与了政变身上和那些逃亡贵族以及韩人有血仇的贵族都已经逃亡。 城中却并不萧条,郑国人打累了,也不想给国君贵族卖命了,一切如旧,驷氏的贵族走了,换来了韩氏的封主,似乎也并无区别,而且短期看至少服役这种事少了。 郑国这里的人不说是箪壶食浆,也没有说一致反抗。 一座酒肆中,几名膀大腰圆的墨者在上层的隔间中安静地吃着饭,这里自然是一座墨家在当地的联络点。 基层控制的如同过滤豆腐的纱布一般,韩国又是新来的,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在隔间的后面,从商丘来到这里的墨者道:“巨子希望尽快将这封信送进城去。我知道很难,现在正在围城,但很重要,你们想想办法。” 在浊泽地区的墨家负责人想了一下道:“真要是必须要把信送到,那就得启用一下在魏韩军中的关系,我只能负责联络,具体的情况还得他们那边议定。” 从商丘来的墨者问道:“多久?” “两天,两天之内给你答复。” 酒肆的店主也知道这件事很紧急,此时也没有别的通讯手段,围城之下想要传递消息确实太难,但也并非是没有办法。 这种秘密墨者的联系很多都是单线的,商丘来的也不便过问。 酒肆的店主又说了几声,便安排了一下住宿,随后出了门,去往西街靠近城门的一处地方,没有逗留太久,便又回去了。 傍晚时候,一个人进了酒肆,到晚上睡觉之前,酒肆的店主便见了商丘来的墨者,于密室中相谈。 “那边只能负责把信先送到魏韩军中,到了魏韩军中再想办法将信送进城。” “明日一早就要征调一部分人运送粮草,我们的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信传递到魏韩军中。” “到了军中,再由那边的同志想办法。” 酒肆店主想了一下下午的那几个墨者,笑着摇头道:“你们就不必去了,一看你们就非是寻常人,也不是泽浊本地人,你们的任务就是把信送到这里,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 “也好。” 商丘来的人也点头同意,这些来的人会说一口流利的新郑方言,也都忠诚可靠,但毕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的确有些容易惹人注意。 他也不想多添事端,只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待此事有了结果,我们再走。” 店主安慰道:“会有结果的。有些消息,可能魏韩郑的君侯还不知道呢,咱们就先知道了。这天下,虽被那些窃取天下人土地的蠹虫们分为了韩人郑人魏人,可终究还有许多愿意舍生取义以利天下的人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封信的旅途(上) 那封很重要的信件当天夜里就到了第一个传递者的手中。 接信的人手指粗糙,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手心外缘处也有一层厚茧,手指粗大。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新鲜木料的味道,旁边还摆放着一些锯子凿子斧子之类的木匠工具。 接信的这人是城中这一处的里正,当年子产变法之后郑国已经有了什伍制度的雏形,这几年接连和韩国作战,这种制度更加强化。 只是制度虽然存在,和后世变法后的秦国却还不一样,秦国是以吏为师,基层能够控制到的乡里一级,有足够的官吏。 但郑国的政治制度更为松散,当年关于乡校的辩论子产不毁乡校,催生了邓析的竹刑代替了官方鼎刑的事,使得郑国民间议政之风极为炽烈。 一个是经济相对偏远地区足够发达,再一个也是因为郑国的集权不够给力,后来子产死后乡校虽然被毁,但残余严重。 乡里之间的里正之类,也不是郑国官方指定的,而算是民众推选出来,或者也就是当地颇有威望的人物。 这人既是里正,却并不拿钱,终究郑国和变法之后的秦国不一样,中央财政根本无力发一些低级吏的工资,当然不发钱的也就算不得吏。 接信的人,本职工作是个木匠,理所当然是工匠会的成员,而且也是这里暗地乡校活动的重要人物。 名为墨车的独轮车传入郑国之后,工匠们的木匠们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他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墨家往来城邑给人治病的巫觋也都和他熟悉,平时邻里之间有什么事自然找他,他又识的一些字,在邻里之间颇有威望。 可以说这就是个把“我是墨者”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但就郑国的基层控制能力,竟是无人注意更无人管辖。 韩国作为外来者,更是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小手工业者和城邑市民阶层,本来就是墨家在泗上之外扩张的基础,工匠们加入墨家不需要太多的原因,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 接过信的木匠忍不住骂道:“昔年巨子做墨车,是为了利民便民。这倒好,魏韩不义之战,竟要用这样的车来运粮。郑贵族被赶走了,韩贵族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送信的人劝道:“你不要急,总有一天会天下大利人人兼爱平等的。这封信很重要,你明日要去运粮,到了地方后会有人接应。你到了地方后,用白巾扎头,自会有人找你。” 说完,又递过去一块很白很干净的棉布,木匠接到手里小心地藏在了怀中,也将信件收好。 也不留客,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一大早,邻里们都已经集结在外面,这几年独轮墨车已经普及,纵然不是人手一个,也是两家能有一个。 不少人发着牢骚道:“木匠,你说人泗上宋国那边出劳役都要给钱,咱们什么都不给。郑君管着咱们的时候不给,韩人来了也不给,那韩人来做什么?” “就是,家里的活又要放下,车坏了还要麻烦你修,军中却不给钱。” 众人发了阵牢骚,总算是没有太牢骚,农夫们现在并不忙,而手工业者现在虽然忙可大多都听木匠的话。 木匠指了指远处的韩人士兵道:“谁让人家手里有这个呢?别牢骚了,走吧,总算不用自己带着吃的。” 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几十辆独轮墨车吱吱扭扭地来到了府库前,韩人正在那里清点,将一袋袋粮食抬上了独轮车。 里正认得几个字,便去了掌管的小吏那里,掌管的小吏也是郑人,用的却是如今已经通行方便的泗上的数字。 旁边的韩人小吏也认得,泗上的文字被蔑称为“贱字”,但也称之为“吏书”,二十年前泗上用次字的时候就说总有一日天下为吏者皆要用。 今日虽不说整个天下,倒是中原地区和秦地的吏基本都在用这种认字成本更低的文字了。 原本府库的粮食是直接堆积的,这几年随着棉花种植推广,使得棉布逐渐取代了麻布成为底层的衣服布料,一些粗大的麻也开始用来编织麻袋,浊泽已经有了专门制作麻袋的手工作坊,这里府库的粮食便不再用“石”、“翁”、“釜”之类的容量单位,而是用了泗上宋地那边的斤作为单位。 一个是容器的改变,另一个就是主要的贸易对象是泗上,那里已然成为天下经济之中,那里用的计量单位伴随着有目的有意识地宣传很快得到了半官方的普及,一如当年邓析竹刑之事。 府库小吏清点了一下数量后道:“八十人,四十辆车,每车三百二十斤,四日之内必须抵达。其中二十斤为路上食粮,若是少了定要惩罚。” 写下了简单的文书后,木匠带着满不在乎的语气半是嘲笑道:“咸菜还要自己拿。” 那府库小吏也是个趣人,也笑道:“昔年不止咸菜,连同吃的粮食还要自己带呢。韩人也算是仁政了,竟然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粮食。”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笑着,都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这些人的上一辈或者他们自己都参加过郑国的几次政变和叛乱,三万士卒为了反对郑国对楚开战的国策能够一哄而散消极对抗,自是不在乎旁边的韩人怎么看。 待这边处置完,第一批运送粮食的劳役就此出发,第一批一共八百多人,领头的是个乡长,还有一些韩国的士卒押送。 除了泽浊不多久,便看到了从别处来的劳役也在运送。 或是运送粮食,或者运送火药,还有一些人正在修补前面一些有些坑洼的道路,后面跟着几门很大的铜炮。 到傍晚的时候,就在外面露天驻扎,一里一里地分好位置,点燃篝火,各自拿出自己携带的小瓦罐,开始做饭吃。 铁锅早已出现,但此时还算是一种日用品中的稍微奢侈品,这种服役的人也不可能带着自己家的铁锅,而是带着出征必备的小瓦罐。 这一路还算顺利,并没有下雨,第三日正午就到了营寨,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新郑的城墙和火炮的轰鸣声。 木匠按照那人说的,取出来棉布做的白布扎在头上,静静等待。 不多时,迎面便走过来一个人,看模样和服饰应该是韩人中的军官,年纪不算太大,看起来也不像是农夫出身,至少也是个落魄士人。 木匠略微有些紧张,他平日接触的人之中一般都是手工业者,很少见到能够有资格成为军官的士阶层,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对面那人的确是个士,曾经是郑人几年前归属于韩,成为了韩人。 因为识字,又是士阶层出身,很快在军中做了一个掌管军需的小官。 家中早已落魄,长大后开始接触识字的时候就墨家的学说已经印在纸张上四处传播了,郑国原本又是个较为开放或者说执政能力不行的国家。 听了几次讲学、进了乡校和人谈论了谈论,很快就成为了墨色分子。 他是郑地人,也不曾游学到泗上,后来秘密成为了墨者,都是单线联系的,他的上级也是郑人,原来在负黍开磨坊的。 基本上各个城邑的磨坊都是墨家半公开的据点,平时就是推推磨,毕竟麦子从贱食成为上食需要一个磨粉的过程,在城邑中也有一些直接买面的人,开磨坊的既是手工业者也是当地的小商人。 这种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往,而且磨坊需要雇工,而雇工多是最穷困的一批人,人员常驻也方便掩护。 磨坊除了是联络点,还承担着类似于“教堂”的作用,平时讲讲故事、认认字都是在磨坊附近举行,偶尔施舍一些食物,看病的时候那些穿着巫觋服装的墨家医者也会选择在磨坊附近。 等到负黍归韩之后,磨坊主就被调走了,名义上是卖出了磨坊,实际上磨坊也不是他的。 开战之后,磨坊主便找到了这个单线联系的当军需小吏的墨者,为了可能要用先提前定下了接头的信号,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军营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这时候军需官自然不叫军需官,按照《六韬》的说法,主管军需的隶属于“通粮”一职。 六韬中也算是有了军中参谋部的雏形,号为“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鼓旗、股肱、通材、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诸多士人为主帅指挥部的隶属。 为通粮吏者,必要识字,懂得九数,这士人自然学过,加上他受的一部分是墨家的教育,于九数算粮之学可谓相较别人出类拔萃,在军中也受重用,非是寻常小吏,直接听命于通粮。 身边一些小吏要么是墨者,要么也逐渐成为了墨色分子,整个韩军的后勤部门已经被渗透的如同筛子。 因为这种小吏贵族自然不屑,但偏偏又要求识字会算数,然而既非贵族又要识字会算数的这些年都是些什么人?成分复杂,但要么认同尚贤、要么认同非攻、要么认同兼爱、要么认同平等…… 可偏偏各国又没有办法,伴随着粮食产量提高、人口增加、火药出现、技术革新,战争的规模扩大了。 战争的规模在短时间内扩大,贵族体系培养的人才还是那么多,逐渐就要不够用,就只能选择用一些落魄士人和庶民承担日益需要扩大的技术后勤军官的职责。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审查之类——战兵中可能墨者的比例不多,但是诸如后勤、随军木匠铁匠之类的“技术后勤”兵种中,墨者或者同情墨家的比例相当高。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封信的旅途(中) 这士人走到木匠的身前,假装随口聊了几句家常,他是负黍人,距离泽浊不远,话语中稍微透露了一下接头的切口。 木匠便将信趁着没人的时候递给了他,士人墨者找了个无人的机会,看到了信外面的内容——尽快将信件送入城中。 他是管通粮的,知道并无这个机会,便又找到了和他同属于一条线的一名贵族庶子出身的墨者。 如果单从身份上来说,按说这名贵族庶子相较于落魄士人而言更不太可能成为墨者。 这名贵族庶子出身的贵族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岁,他出生的时候墨家才刚刚经历了那次改变今后发展的改组。 出生之后因为是庶子,而且家族也不是太大,并不是作为继承人培养。 但也接受了一定的教育。 他的父亲当年参加了三晋伐齐之战和随后的晋楚之战,并且立下了战功。 三晋既是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地,加上韩国从随后的郑国之乱中获得了不少领土,使得他的父亲又被分封了一些封地,家族的原本封地仍旧在颍水附近。 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泗上爆发了墨越的泗上霸权战争,那场战争对于韩国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当时因为滕城数日被破震惊天下,刚刚和三晋一起欺负过齐国、逼得齐侯鲁侯驾车当警卫的越国君子军竟然全灭,火药武器和新式战法等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露了身姿。 伴随着那篇关于滕城被破而传播天下的《天志理性的胜利》一文传到韩国,贵族庶子的父亲认为由嫡子继承封地和身份,而这些庶子应该去学习一下墨家的战法和技术以便将来能够再立战功广大家族。 这也是当年墨越之战后很多贵族的普遍想法,一方面那时候墨家还没有露出足够可怕的獠牙;另一方面那一次大战确实让天下震惊,尤其是吴起用了火药轰开楚国大梁导致了那场楚国大败之后更是如此。 的确,墨家的学说那时候在贵族看来,就是外面有一层油脂里面包裹着剧毒的东西。 可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学,那些旧式的贵族教育并不能使得贵族们学会那些新的东西。 于是就是这样,这名贵族庶子得以在家族的支持下进入到墨家当时被允许的开办的一些讲学堂,接受一些文字、数字、天文地理自然常识的教育。 看上去没什么太过僭越出格的东西,尤其是韩国那边还对学堂的讲学内容偶尔审查,但外面是油脂的剧毒也终究是剧毒…… 尤其是文字这种东西,可以使得剧毒自发传播,根本不可控制。 慢慢的,这名贵族庶子知道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然后原本建立在天地上下有别基础上的尊卑价值观逐渐在心中垮了;这名贵族庶子目睹了伴随着铁器新作物等传播在韩国带来的肉眼可见的一些改变,旧制度神圣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的信念垮了;这名贵族接受了上古之时道法自然的学说,君主制自古以来和贵族封地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垮了…… 平等、兼爱、同义、财富源于劳作、民众的苦难、诸夏的无意义的纷争、利与义……这些东西就像是决堤的河水,伴随着他的成长,溃堤的缺口一天天扩大。 学会了文字,从泗上那边传来的“小说”、“报纸”、“故事”也在慢慢腐蚀着他的心智,这是一种自发的腐蚀,每一次阅读都会带来极大的快感以及快感之后的空虚怨恨。 贵族是蠹虫的说法让他愤怒过,但愤怒之后则是无力改变和不得不接受的痛苦;兼爱的说辞让他疑惑过,但疑惑之后是越发想要知道其中推理过程的引诱;平等的说法让他恐惧过,但恐惧之后是出于自己庶子身份的自我觉醒。 种种这一切,都使得他越发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在韩国本地也公开地发表过一些“墨色”言论。 但他不是庶民,终究还是贵族,是贵族的自家人,韩国也尚未完成集权,说的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是罚酒三杯了事。 然而他的父亲兄弟则对此充满了警惕,几番争吵之后,却发现和父亲长兄们根本不能够讲清楚道理,看着他们的那些生活让他感到厌烦,一种贵族出身的负罪感整日蔓延。 这种情况下他加入了墨家成为了一名秘密的墨者,随后收起了在公开场合发表这些言论的态度,随后在父亲的帮助下进入到年轻贵族的圈子当中,也算是“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 守卫宫殿的都是贵族出身的,做宫殿卫士不是一般人就能做的,主要是进入这个圈子极不容易,需要出身,而且又不能够扩大在贵族圈子中的交际。 五年前齐墨之战爆发,泗上义师再度震动天下,自太公望时代就是强国的齐国不堪一击全面溃败,火器兵种和马镫起兵、炮兵的作用更加明显。 在这种情况下,韩国也谋求组建一支新式的泗上义师一样的火器部队和新式骑兵。 这些东西不是闭着眼就能够训练出来的,魏韩和墨家的关系又不好,墨家也不可能派来教官,于是一些小时候因为父辈敏感而接受了泗上知识的贵族便成为了这支新军的骨干力量。 要贵族出身是为了忠诚,最起码墨家是反不劳而获的贵族的,一支新式的明线有着前景和能力的新军必须要在贵族的掌握中。 要知识是为了练军,旧时代的那些知识并不能适应新的时代,很多东西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有一些泗上广招学生时候“留学”回来的贵族也不足以支撑起来,而且这些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墨家学说的蛊惑,韩国也不是太放心。 由是这名贵族庶子就成为了韩国这一支新军的军官。 说是新军,其实也不算太新,只是由车战为主力向步卒为主力的一个正常演化,就算没有这些新事物,最终赢得天下的还是变法后秦国的重步兵军团。 魏国的魏武卒等也都属于是一种尝试,无非是这种军制改革恰逢火药出现,使得变革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朝着泗上的旧军制发展。 火绳枪和长矛手的混编,成为这支韩国新军的标准。 这名贵族庶子成为了新军的军官,管辖着两个连队,包括一个火绳枪连队和两个长矛手的连队。 只是这几年韩国并未有大规模的作战,暂时还未立下功勋。 这一次瓜分郑国,使得许多和他一样出身的贵族们觉察到了希望,渴望着这一次能够立下战功,一跃而起,和旧军事贵族们分庭抗礼。 事实也正像是他们希望的那样,这一次围攻新郑,是靠火炮轰开的城墙,虽然轰开之后进展的并不顺利,但无论怎么样都让韩国的新军军官们欣喜不已。 若顺利,那么就是火器立下的功勋,他们这支以往不曾有的新军会逐渐得到重用。 若不顺利,那就是新军的数量和质量不足,更应该值得上面重用。 这名贵族庶子很清楚,自己掌管的三个连队中肯定有墨者,至少也是一些亲近墨家受过墨家宣传的人。 虽然他是秘密墨者,和别人非是一条线,但是平日里的一些习惯若是仔细观察还是容易看出来哪些有可能是“自己人”的。 对此他管的也松弛,一些在韩国算是禁歌的曲调他听过不止一次;一些很明显是墨家那些平等兼爱同义学说的说辞他听过不止一次;一些很显然是泗上那边带来的新词也是听过不止一次。 但他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既然信到了自己这里,外面也写着送入城中,这是上级的命令,那么他定然是要执行的。 如何送进去,他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这几日攻城并不顺利,缺口虽然扩大了,可是后面的城防依旧稳固,上面已经开始急躁,时间对魏韩都极为不利。 很快就要再度攻城,他希望到时候作为先登参与攻城,找机会叛逃过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将和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决裂。 贵族身份、父亲兄弟、忠孝礼仪、家庭、朋友、一切的墨者这条线之外的交际关系、叛国的罪名……种种种种。 可只是略微犹豫,他便坚定了心志,心想:“苟利天下,死生以之。既许身于天下,这一切都可以放弃。” 总要做出选择的,无非早晚。 就在他已经坚定了死志的时候,一句很久之前听过的、古怪的话出现在他的耳边。 这番古怪的话只有一种人会说,那就是需要和他联系的墨者才会说。 错愕中,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几个,并不是他们连队的,看来是在上厕所的地方等了他许久,这几乎是前线能够互相见面串联的唯一手段。 对面站着五个人,恰是一伍的士卒,为首那人应该是个伍长,此时正一脸郑重地平视着他。 只是这种平视,让他确信对面就是和他联系的墨者。若不然,伍长这样的庶民见到贵族,定然是惊惧紧张且又不敢直视的,这是一种很平常但很僭越的目光,目光中透出的是他读了十余年墨家文章中常见的“平等”二字。 平等,即为等级制下最过分的僭越。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封信的旅途(下) 验证过后,将信交到了对方手中,祝祷了一句,却不知道对方准备怎么把信送过去。 转念又想,看来韩军军中的墨者组织着实不少,怕是送信前来的那些运送粮食的民夫中不只是藏着一条线。 接信的那几个人是旁边连队的,之前并不认得,但是从刚才那些人回营的路线上可以知道。 鼓声催动,新一轮的攻城似乎要再度开始。 经过了十余日的争夺,原本几十步宽的城墙缺口已经扩大了将近两倍,但魏韩联军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缺口太小,里面的郑人既可以组织反击又可以利用火炮封锁,使得进攻难度极大。 城墙外的炮轰和爬城争夺,不可避免地要每天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在付出了许多之后,总算是拥有了一个可以部署营垒、将火炮前移、可以囤积兵力准备展开的足够大的缺口,这几日魏韩联军的目的就是要稳住缺口。 堆积的尸体已经发出了一些恶臭,大量的尸体堆积在缺口附近的城墙下和缺口后面的空地上。 这时候天气还不是很冷,秋末冬初,新郑的气温还不低,尸体堆积在地上三五日就会胀发起来。 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噗噗的爆裂声,这对魏韩联军的士气打击也很大。 主将帐中,作为主将肱骨辅佐羽翼、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的方士正在向韩军主将进言。 “将军,墨家的一些道理虽然荒谬,但也有一些道理是可以用的。如今尸体堆积,我军想要破城仍需时日,大军云集,疫病易生。” “况且尸体堆积,于我军士气不利。不若遣派几名心腹之人,前往城中,约定清理尸体一事。” “一则可以预防瘟疫,二则也可以使得士卒敢于用命。尸体堆积,士卒也不愿自己的尸体于烈日曝晒之下腐烂。” 韩军主将明白现在的状况,在援兵抵达之前想要攻下新郑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缺口处的争夺就持续了好几日,死伤众多,这才只是得到了一个可以展开进攻部署地的小地方。 除非等到援兵和后续的火炮抵达,一面主攻一面佯攻,再打开几个缺口,才有可能攻陷新郑。 战争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尸体堆积着,的确对于军心颇为不利。 死在城下的基本上都是一些魏韩联军的士卒,除了几天前城中趁着城外防御松懈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反击之外,大部分现在还没有收容的尸体都是魏韩联军的,这就显得死人很多,士卒心惊。 方士为将帅的肱骨羽翼,主持各种平时的工作,打仗毕竟也不仅仅是两军对阵那几个时辰,方士提出的意见很合理。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也好。菏泽会盟之时,墨家主张建立行于诸夏战场的救治医者,又是他们主张的尸体收容休战必须遵守。” “他们应当不会拒绝,只是要快,不可给他们过多修整的时间。” “待尸体收容完,即让术士安葬。” 安排什么人进里面去协商,那不是方士能够决定的,况且这件事也不是韩军一方的事。 方士进言之后便自行退下,话说到这也就够了,再多的他就不能说了,若不然将来出了问题容易暴露。 到傍晚的时候,进入城中协商的人回来了,城中同意在天黑之前收容尸体。但是不准携带兵刃,郑人也不会袭击,如果要是有人携带了兵器则视为有诈。 魏韩这边便组织了千余人,不携带兵器,进入到城墙的射程之下和后面的空地上,用各种工具将地上的尸体带回去。 有些已经腐烂到一碰就黏糊的地步,便就用铁锹之类的工具铲起来。 靠近城中第二道防线的地方,几个人悄悄看了看身后正在清理尸体的人,这里距离城中筑起的第二道简易城墙还有几十步的距离,这几十步的距离就是这些天进攻的最远端。 因为缺口处之前还未扩大,兵力不能展开,所以也就是打开缺口第一天死在这里的一些人。 人群中的一个伍长摸了摸怀中的信,想着怎么才能有机会把信送进去。 后事他倒是不必多考虑,家中父母已经亡故,也没有娶亲,同伍的几个人和他差不多,都算是韩国的第一批“职业兵”。 同伍的人也都是墨者,翻转尸体的时候心里对于这种不义之战更是厌恶。 郑国小国,没找谁没惹谁,魏韩就是觊觎人家的土地财富,便要杀人。杀郑人也杀自己人,这些死在这里的士卒的命,按照墨家的说法都该算在主张开战的魏韩君侯身上。 伍长甚至能够想到,占据郑国之后,如果韩国选择把都城迁到新郑,又将带来多少苦难。 如果韩国迁都,那肯定要顺带着一大批的韩人一同迁来,否则在和韩国有血仇的郑国国都上缺乏韩人,韩侯也要胆战心惊。 既要迁人,那么就得有人迁走,迁来的韩人不可能喝西北风,得有土地。 郑国被灭,郑国的公田、俸田、贵族封地肯定是归属于韩国的,但是土地上的人却不是韩人,这就需要互换:将这里的人赶到韩国旧的封地内做农夫,再把一些韩人迁徙到这里。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破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迁民,这是自古以来理所当然的事。 但也偏偏是这种理所当然理应如此,让越来越多的接受了百家学说启蒙的人开始对贵族的存在充满了仇恨,并且随着这种懵懵懂懂的自发仇恨延伸,逐渐理解了旧制度旧世界的不合理。 持着信件的伍长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于大义的,也是利于自己的,毕竟自己的利益只有自己能够争取,而利天下最终才能利自己。 哀叹过之后,他想的只是怎么把这封信送进城去。 贸然跑过去,城上的人必然会选择用火枪弓弩射杀,五十步的距离不是那么容易跑的。 随着旁边的尸体逐渐清理干净,天也逐渐黑了,伍长忽然想到了自己该怎么做。 就在后面让他们快一些的呼喝声传来的时候,伍长和身边的同袍伙伴们忽然放下了手里的尸体,向前走了几步。 一条白色的棉布从伍长的怀中摸出,扬在手中高高飞舞。 他没有选择快跑,因为如果快跑,可能会遭到城上的攻击。 在身前身后那些人错愕的目光中,五个人开口用韩地的方言唱起了一首歌。 他们相信,不管守城的那些人是泗上的还是郑国的,不管能不能听懂他们这些方言在唱什么,但只要唱出来,便会让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这是一首很欢快的小调,在这样的布满恶臭和死尸的傍晚唱出来,仿佛太阳又升起来了驱赶走了这些恶臭和昏暗。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庶民们今日一遍遍唱个不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纵然还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会平定下。” “庶民的敌人惶恐不安很害怕,我们却说太好了。”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昔日子墨子仿若在预言,唱着庶民的歌调,告诉天下人:”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纵然还有人想要害天下,一切都会平定下。” “天下的庶民沉默千年,如今该让蠹虫们悔罪认错。”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蠹虫们该为不属于他们的财富认错。”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追随《乐土》的箴言,万民制定天下法,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我们要让蠹虫们屈膝,要让庶民们扬眉,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真正的道义会指导我们。”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庶民们今日一遍遍唱个不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 “纵然千百年过去,民众还会把这记心中。” “不义的统治终要终结,正义的力量终要获胜。”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庶民不再需要血统流传的大夫卿侯。”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平等成为天下道义的上流。”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把那蠹虫都踩死。” “啊,都会好,都会好,都会好!把那蠹虫吊死在木桩上……” 这歌声很欢快,但从曲调的话听不出里面蕴含的那种血腥味儿。 像是天边的晚霞,颜色如被血染,但除非很特殊的情况,并不会有人去联想到血腥。 和郑国最流行的那些情歌或是民间聚会时候唱的那些俚曲很像,用的也是不是太标准但还能听出来的“赋”和“兴”的风格。 原本短暂安静的战场因为这一曲听起来很欢快的歌而变得更加安静。 那些在忙着清理尸体的魏韩士卒扬起头看着远处举着白色旗帜不断靠近新郑新城墙的五个人,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尸体,侧着耳朵在听他们唱什么。 原本听不清楚。 很快新的城防上也唱起了一样曲调的歌声。 然而更加听不清楚,因为那不是雅音,也不是魏韩方言,而是更加白话的郑国方言和泗上方言,于是更加茫然。 曲调一样,词音迥异。 会唱的人不会茫然,因为即便听不懂那些歌词却也听得懂这首歌。 不少听得懂的人,譬如营中的方士、新军的军官、随军的匠人、管辖的小吏……看着越发靠近城墙的那五个人,默默祝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化繁为简 低矮的新城防上伸出了绳索,五个人攀爬着绳索,没有武器,没有呐喊,就这么轻松地爬上了魏韩联军围攻了十余天却只能止步于五十步外的新城防。 送上了信,也终于第一次在许多人面前正大光明地互称同志,即便韩地方言和泗上方言不一样,却偏偏这两个字都听得懂,一如刚才回应的那歌声。 信件很快被验证是真的,也很快在一本《识字手册》的帮助下破译出来。 在新郑的墨家负责人读懂了信上的内容,因为能够被派往新郑主持工作的,是有资格参加泗上的一些委员级别的会议的。 翻看之后,其实总结起来内容很简单,也很血腥。 墨家曾经依靠着“非攻”之类的和平共处的原则,依靠着三晋和楚以及齐秦之间的矛盾发展着壮大着,虽然一直高喊着要有新的规矩要让墨家的道义成为天下道义的上流,但那时候实力很弱,只能借助矛盾。 而现在,“非攻”之类的和平共处原则,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 这种束缚之下,墨家反而要把这几个原则喊得更加响亮。 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喊就没有机会喊了,而喊这些话毫无意义,必然没有结果,所以要用声嘶力竭地态度喊出来,让天下人看到。 郑国将是最后一个地处中原暂时还不是大国傀儡的小国,这个小国即将灭亡,非攻扶弱国的口号将会是最后一次在中原大地上传唱。。 信上没写的这么直白,可新郑的墨家负责人看懂了。 郑国的覆灭不可避免。 从三家分晋泗上崛起田氏代齐一直到现在的春秋周礼旧制度的最后延续期即将过去,暂新的、确定诸夏今后规矩的、不可避免的真正的大战的时代即将来临。 郑国,只是一个牺牲品,如同熬过最后寒冬的柴。 墨家需要它燃烧,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墨家不会为郑国真的去履行“非攻”和“扶弱”之义,因为适不是非攻立国干涉平衡派的,而是统一战争利天下派的,现在这一派掌权。 非攻立国派即便没有掌权,在泗上以及天下仍旧有不少的信众和倾向于他们的士人。 要用郑国毁掉如今强大后逐渐觉得是束缚的“非攻”这个缠绕在墨家身上的荆条,也要用郑国的毁灭来彻底瓦解非攻立国幻想干涉平衡派,使得泗上真正的同义。 郑国的灭亡,意味着非攻之义在中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剩下楚、齐、魏、韩的中原,刨除非攻同盟的墨家势力圈,除了不义之战外没有其余形式的战争了。 郑国的灭亡,意味着墨家的第三次弭兵会盟的幻想彻底终结、意味着非攻扶弱转化为一天下而止战的道义将成为最后的唯一的正义的选择。 在一天下以止战的正义之下,为何而一天下将是下一步墨家所要挥舞的旗帜。 是为了强国?是为了君王之利?是为了所谓荣耀?是为了所谓功勋? 还是因为旧时代腐朽罪恶,推翻旧的一切而去一天下以利万民? 郑国的事,就是五年前菏泽会盟适讲的那些话的延续:五年前的会盟,适绝口不提非攻弭兵之事,却也没有直接大肆宣扬不再非攻,依旧用非攻和平兼爱之类的道义,拴着许多泗上之外墨家的同情者,维系着泗上内部的平衡。 随着中原诸国的大战不可避免,判断战争正义与否的非攻落幕,迎来的将是利天下与害天下的评判,战争也只剩下害天下还是利天下亦或是狗咬狗的评价。 信中肯定保持自主,和郑国贵族有限合作,这就是旧的非攻之义再不启用的宣言。 信中赞扬以民众为本,守城是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使得民众得利,这是墨家开始正式启用利天下害天下道义为最高评判的宣言。 发动民众,激发启蒙和觉醒,但不要在魏楚韩以及郑国贵族的夹击下起义,这是为了保留火种留以后用。 可是,火种是有年限的,如果在火种熄灭之前不用,那么还不如现在就点燃这颗火种引发大火,照亮别处,或许便有一两颗火星飞到别处。 既然要保留,那么便证明最多十年,在泗上燃起的大火将要烧到新郑,否则又何必保留? 信上满满都是赞誉表扬之辞,但却绝口不提泗上会全力出兵这种最关键的内容,而是谆谆告诫,楚国出兵干涉的话,郑国贵族会找个新爹,不要贸然发动反对贵族的起义。 这些话已经足够新郑的墨家负责人看明白,也足够让他明白适希望他干什么。 新郑迟早要陷落,新郑民众的诉求迟早要被毁灭和不承认,所以趁着这个机会,用更快更猛烈的姿态,将全力守城变为全力宣扬墨家的道义、组织民众、启发民众。 这是绝佳的机会,郑国的贵族需要强民以守城,楚国还未出兵,郑国贵族为了守住城邑会容忍许多之前不可能容忍的事。 一旦楚国出兵、一旦魏韩楚围绕着郑国展开最后的协商,那么这个机会就会错过,那些现在悔过并且表示将来一定会履行契约的贵族便会翻脸:魏韩赢了,那么魏韩自然会不认那些契约;楚国赢了,有楚国这个更粗的大腿,郑国贵族便用不到可能会烧到自己的民众力量。 新郑的民众想要胜利,不可能靠自己,因为四周的敌对势力太强大了,只有依靠将来有朝一日泗上义师打过来。 现在新郑民众要做的,只是明白泗上义师将来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天下,带着希望去怨恨继续的黑暗,既见过了光明才难以忍受黑暗,而若从未见过又怎么知道还有光明呢? 带着对这封信的理解,新郑的墨者们立刻召开了一个会议。 主持者扬了扬手中的信件道:“巨子赞赏了我们的做法,认可了我们的手段。” 简短的一句话,引来了会场上许多人的欢笑。 主持者绕开了这个话题,便提到了信上那些隐藏在赞誉之后的内容。 大致讲述之后,他道:“是故,现在我们的任务,不只是守城,而是通过守城和利用守城,组织民众,宣传道义。” “城邑的陷落既然不可避免,此时起义的时机既然并不成熟,魏楚韩三国的干涉既然在反对民众上是一致的,那么其实到现在,城邑何时陷落对于利天下大业而言已无意义。” “守城的意义,只剩下了一个。” “城邑守不住,那么魏韩来了,民众的组织就要强制被拆散,我们也可能被魏韩抓起来,也就没有了如此完美的宣传组织的机会。” “所以现在守城的目的,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让民众知道他们有力量,也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力量应该用来追求什么。” 他环视着四周还在理解这番话的墨者,沉声道:“诸位同志,郑国的覆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除了卫国这个附庸之外,中原唯一一个能够符合子墨子非公之义的弱国灭亡了,中原只剩下魏、韩、楚、齐以及非攻同盟了。” 他说的并不隐晦,非攻同盟不是一个诸侯国,而是一个以泗上为中心的势力圈。 郑国的覆灭,意味着今后的战争,必然是大国之间的战争,不再有非攻之义需要践行的地方了。 魏楚韩齐进攻非攻同盟的任何一国,等同于和泗上宣战,泗上不需要履行非攻同盟之外的任何非攻之义了,而非攻同盟圈内的守护,既可以说为了非攻之义,也可以说为了泗上之利。 五年前齐墨战争之后套在墨家头上的“非攻”枷锁伴随着郑国的灭亡被打碎了。 郑国存在,那么魏韩进攻郑国,这件事就不能用“害天下”、“利天下”的叙事方式和价值观。 管,那就很难在内部理顺思想、统一意志:郑国贵族也不是什么好鸟,魏韩贵族也是一个鸟样,明显是狗咬狗的事,却偏偏要去管,那么这就很别扭。郑国弱,所以郑国贵族的害天下行为就可以排在非攻之大义后吗? 不管,墨家一直以来都喊着非攻,也是依靠着非攻在之前列国的矛盾中壮大发展的。喊的久了,便让很多人真的信了,到时候若不出兵去支援狗咬狗里面瘦弱的狗,又要使得不少人一时间解不开心里的疙瘩导致意思混乱。 这个问题想要解决,需要泗上内部的再一次争辩和宣传,而且对于非攻立国一派的打压就要扩大,牵扯更多得人进去。 幸运的是,随着郑国的覆灭,这个内部的道义之争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解决问题太麻烦,那就让问题本身消失——这是适上台以来的一贯思路。 解决不了兼爱中韩人不爱郑人、齐人不爱鲁人的问题,那就让韩人鲁人郑人魏人都消失,变成天下人。 解决不了郑国既不肯变革又整天挨打惨兮兮到底救还是不救的问题,那就让郑国消失,变成天下今后只剩下害天下和利天下的问题,而没有非攻还是侵略的问题。 郑国现在还没有灭亡。 可是适的信上几乎是明确地写出了,泗上不会大规模出兵保证郑国存在,所以郑国已经灭亡了。 那么,对于还在新郑的墨者而言,矛盾也就化繁为简了。 原来出于非攻之义,为了守城,需要对旧贵族忍让到什么程度?合作到什么程度?这还需要考虑。 而现在郑国已经等同于没了,只剩下新天下和旧天下的利害之义的矛盾,为了天下大利,和贵族之间不需要合作和忍让了,放飞自我,趁着新郑还在手中来一场最快意的宣扬。 第一百二十八章 换命 终于听明白了信上意思的徐弱嗤嗤地笑了起来。 “巨子这么说,我们就算是明白了。若不然,实在是有些紧张。” “毕竟,你们都知道,咱们在泗上,是不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法理的。到这边和贵族们签订契约,却要以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法理为前提。着实有些困扰。” 其余人也都松了口气,虽然徐弱说的语气轻松,但众人都明白这是一个严肃的道义法理问题。 用任何可以用的手段争取民众的利益,这是个大前提。 不违背墨家道义的底线,这也是个大前提。 当有两个大前提,并且出现了矛盾的时候,很多事处理起来没有一个明确的指示实在是难做。 到时候在这边死拼,拼完了之后回去再挨一顿批判,说是过于妥协,居然承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宗法分封制法理,那也就只能认着。 适既然写了信给他们背书,也给出了指导意见,众人顿觉轻松了许多。 主持会议的人最后道:“放心大胆地干,干成什么样都没事。巨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证明巨子会想办法收场,我们就算翻天覆地,也没有性命之忧。虽说我辈为利天下死不旋踵,我们不怕死,可也不能没事就主动求死。” ………… 商丘,即将前往陶邑的六指正在给适辞行,临行前有些话适要嘱托六指几句。 简单的饭菜,很随意的坐姿,两个人也都喝了一点酒。 “这一次渡过济水攻打成阳、廪丘,卫国的苟变会跟着一起。就记得一句话,告诉苟变,提醒苟变,如果魏人撤退到卫国,那么等同于卫国参与了这场战争。” “此外,这一次要打出来苍鹰抓小鸡雏的感觉,要震慑一下魏韩。已经多年没和魏国人交手了,得吓唬吓唬他们。” 六指笑道:“巨子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成阳紧挨着陶丘,紧靠着咱们的大后方,和咱们打砀山一样,都算是在内线作战。后勤、补给、人员……这都充足。” 适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打成阳,我们可以迅速组织一支五万左右的精锐。” “但是,如果打安邑、洛阳,以我们现在的军力,可能后勤之类的问题也就只能支撑我们三万人甚至更少,火药什么的也会舍不得用。” “所以,要用这个内线作战的优势,让魏国看到我们的力量……虽然你我都知道,我们现在也就能在三百里之内打出这样的攻势,但魏国人不知道。他们对于作战的理解,还停留着征召农兵、个人携带三十斤粮食就可以作战的时代。” “他们看到我们在成阳的攻势,会以为我们打安邑、洛阳乃至于西河都会有这样的能力,实则不然。” “还是那句话,多用火药、少用人命。炮兵先照着三日连续猛轰的态势,让魏人心有余悸。” 六指再度点头,看了一眼适之后,忍不住问道:“巨子,打成阳,除了威慑魏韩、示意我们为了履行非攻之义而出兵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打完之后……是不是要撤军?” 适轻笑着,盯着六指看了几眼,问道:“你还是觉得想要在中原打几场大仗先削弱一下魏韩的力量?” 从当初那个一旦全面开战则放弃宋国诱敌深入,拉平战线后包个大饺子的战略构想出台之后,适就觉得六指很希望在中原打几场大仗。 在战略上六指是认可先南后北的大略的,但他始终觉得魏韩是个威胁,所以为了将来干涉楚国的时候能够少一些腹背受敌的压力,不如提前和魏韩打几仗,削弱一下魏韩的力量。 六指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 适道:“此番成阳之战,退兵是必然的。现在局面很复杂,诸夏之争,不是说我们和魏韩打,别人就只看热闹。这一次我们利用郑国造成魏韩楚之间的矛盾加剧,前提是我们故意主动用‘非攻’的中立国捆住了我们的双手,造成一种假象。” “楚、赵、秦的态度,我们必须要考虑清楚。这里面很复杂,你回去再想想。” 适随手从盘子中拿出几粒花生米,在桌子上稍微摆了一下道:“一旦郑国的事了结,在诸侯国看来我们下一步只能走三个方向。” “北、南、西。” “西线直面中原,楚国放弃了宋国,意味着楚国知道自己的国力现在不足以在中原争霸,他要处在守势,选择了收缩。魏楚韩在我们的西面,是很可能达成利益一致的。你别看他们今天为了郑国可以开战,一旦我们过于强势,他们立刻又能联合起来。” 适又拿了一根筷子,往北侧一摆,将两粒花生米放在了筷子的北侧。 指着筷子道:“这是济水。” 又指着筷子北侧的那几粒花生米道:“这是成阳、廪丘。” “现在,假使我们快速地攻陷了成阳、廪丘,作出暂时不撤兵的举动,高兴的是谁?担忧的是谁?” 六指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简单,又仔细往深了想了想,觉得还是很简单,便道:“高兴的是楚、越。担忧的是魏、韩、齐。” 适点头笑道:“那么,实际上按照咱们的大方略,郑国事一了,谁应该担忧?谁应该长松一口气?” 他说的那个大方略,自然是北守南攻,复制孙武子三关奇谋直插江汉的战略。 六指道:“那就是反过来了。” 适笑道:“所以,我们要欺骗天下。骗的魏韩齐担忧而楚越暂时放心。这样一来,成阳就必须要打。” “成阳廪丘一旦攻下,楚国会怎么想?会觉得,我们今后要向北发展,连接黄河,从而通过中山国将我们和高柳云中的地盘连在一起。” “但是……” 适又在象征着成阳廪丘的花生米四周又摆了几粒,将其围住,说道:“但是,一旦我们表露出要北上的想法,成阳廪丘就是魏国不可能放弃的必争之地,对我们而言也将是一个如同鸡肋一样的突出地。” “占据了成阳廪丘,东可以接齐鲁西南、北可以直通黄河、西可以攻卫插向魏国河东,一片平原,无险可守。魏国必然紧张,这时候,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地要回成阳廪丘。” 适指了指象征着济水的筷子道:“魏人会想要要回成阳廪丘,和齐达成同盟,将极大的精力人力财力,用在修筑沿着济水的防线上。” “修长城也罢、修堡垒也好,总归他们肯定是不希望我们占据着这块可以威胁到他们腹心、将齐魏分割的突出地的。” “如果我们不表现出北上的意思,那么这块地对于魏国就不算太重要;如果我们要表现出北上的意思,就首先要拿下这块地;如果我们拿下了这块地,那么这块地对于魏国就极为重要如同命根,那么我们可以用这块地和魏国谈很多条件。” 济水为隔,南部是墨家控制的泗水以北以及陶丘等地,北部则是一直到黄河都无险可守的大平原。 成阳等地在泗上“非攻”的时候,对魏国而言是东进齐国的突出地;一旦墨家摆脱了非攻的束缚,那么对于魏国而言就是软肋,使得泗上的骑兵、步兵方阵、炮兵优势在平原上无限放大的软肋。 同样,和宋国一样。如果墨家西进,那么宋国就是墨家必须不可放弃的地方;如果墨家要北上,那么成阳就是绝佳的战役集结地;但如果墨家要南下,那么宋和成阳就都是鸡肋和分兵的弱点。 适要用几次攻城战,逼着魏韩楚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堡垒、长城、新城邑,以及逼着魏齐修筑济水防线。 人力物力耗用太大,会把魏国拖入深渊,使得内部矛盾更加激化,也使得魏国无力变革以建立更多的西河卒那样的常备军,使之死守或可行、进攻则不足。 至于魏国的野战力量,秦国会帮着墨家去清理的,以适的判断,吴起等人的年纪和秦君的年纪问题是不可不考虑的,吴起胜绰等这一辈功勋卓著的老臣死之前,秦国必定要夺回西河,这是政治问题,更是彻底确定变革合理性以及防止新君即位大臣权重的重点。 六指想着适这番话,似乎明白过来,问道:“那我们用成阳和魏国来换什么呢?” 适叹了口气道:“换在新郑活动的同志们的命。换新郑陷落后那些积极参与我们行动的郑人民众的命。” 六指饮了一杯酒道:“那换得值。希望新郑的同志们使出全力折腾,随便折腾,我在成阳这边保他们。” 适点点头道:“所以我说,你这一次打成阳,要狠、要咄咄逼人。要逼着苟变回去,不准魏人撤到卫国,能抓多少抓多少,不要打击溃战,要打歼灭战。顺带,把成阳、廪丘、雷夏的城墙,全都拆了。” 六指皱眉道:“卫人会不会受到魏国的压力,不得不允许魏军撤退到卫国呢?” 适指着六指郑重道:“这在你。” “在我?” 六指一怔,适道:“没错,在你。你打的越狠、攻的越快、越让魏国觉得你势不可挡,那么魏国反而会主动告诉卫国继续中立不准魏军过境。反过来,你要是打的不够狠、不够震撼,魏国反倒会不守规矩,让魏军后撤到卫国。” 六指恍然,适笑道:“你打得狠,魏击公叔痤会把卫国拖下水让你一路高歌直插黄河把魏河东地一分为二吗?不会,他们反倒是会大喊着‘非攻、中立’的规矩,用规矩逼着我们不要入卫,用卫国中立作为他们最坚固的防线。” “反过来,你打的不够狠,魏国一看,哎呦也不是不能一战,那就把卫国拖下去和你打呗,怕什么?” “记得,打下成阳廪丘之后,派人去齐国边境搞摩擦,想方设法地搞、咄咄逼人地搞,就给齐魏一种感觉:你浑身是劲儿想打人,但你身上有规矩做枷锁,等着别人帮你解开枷锁的感觉……” “成阳都是些老城,不用平行壕战术,就用炮轰。后勤又近,运输又容易,能运多少炮运多少炮、一天能用多少火药用多少火药,要轰的魏齐绝望暂时不敢和我们野战。” “我呢,就在南边配合你,和楚人亲密地交谈,派点人帮着楚国去敲打敲打魏韩。你在北边帮我骗骗楚人我们今后要向北。” “我想让魏韩齐老实几年,守守我们的规矩。你打得狠,他们就会很重视‘中立非攻’的规矩,因为要用这个来制约你西进嘛,喊得多了,他们自己也会很守规矩的——守我们立下的规矩。” “是他们三家分晋先撕碎了周礼的旧规矩,那新规矩的第一抔土,也得他们自己填。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嘛。” “而且我得让天下人知道,墨家的人,和跟着咱们墨家一起要利天下的民众,不是那么好杀的。我们的同志就算把新郑的民众都鼓动的群情激奋恨不得把贵族都挂树枝上吊死、甚至真的吊死了几个,他们也得把咱们的人安然无恙地给我礼送回来。我用成阳换来的,不只是同志的命,更是天下民众的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后路 送走了志气昂扬的六指,适又借着酒意伏案,以墨家第三任巨子、墨子的弟子的名义,给自从商丘改组之后就从未联系过的胜绰写了一封信。 信上用的是极为直白的语言,描写了他的各种臆测。 大意就是,按照推理,秦国已经变法了,这几年逐渐强势了,胜绰吴起等人也已经老了,赢师隙的年纪也逐渐大了,西河民众逐渐接受了魏国统治了,所以很可能会在这几年攻打西河。 距离太远,墨家是管不了的,虽然墨家是希望天下和平没有战争的,虽然秦国攻打魏国也是狗咬狗是不义的,虽然秦国现行的变法在正统墨家看来也是压榨民众的…… 但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 适说,胜绰虽然咱俩之间有矛盾,虽然你反叛出了墨家,虽然墨子去世的时候你连服丧三日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还希望你多少记起当年子墨子的教诲。 一旦你们要是攻打西河,请一定不要多伤害民众的性命,一定不要轻易屠戮,一定不要用活埋俘虏屠杀城邑之类的手段,这是害民的行为…… 这一封信,完全就像是一封宋襄公一样的满嘴大义的人写的一封可笑的信。 但适相信,吴起等人会读明白适的意思:天下都知道,吴起善于谋国不善谋身,也就是历史发生了变化没有死在楚国的那场政变中,但性格肯定是不变的。 适在信上用了“说知”之术,意思也就是说,吴起胜绰啊,你们年纪大了,功劳多了,又是外姓外人。我听说去年冬天,秦君生下了一个儿子,按照人之常情,他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很好的政治局面——虽然墨家反对这种父子相继的制度,但现实是现实反对并不影响推断。 再加上这几年魏国败多胜少,国力日衰,所以呢我推测你们很快就要攻打西河了。总不好留这么大的一个军功给将来的臣子吧,总归孩子还小,到时候给贵族贵族势力又大很可能反复变法;给外人怕是也不放心。 啊,我们是反对这种狗咬狗的战争的,可是我们又无力制止,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你们少杀百姓。 这就是一封满满阳谋的信,都是在告诉秦国你们今后这几年攻打西河是最好的机会,你们不知道我告诉你。 写过之后,适将信收好,叫人送回彭城,交由七悟害查看通过之后,再以他的私人身份送出去,毕竟身为巨子没有什么完全的私人信件,该存档案的要存档案、该说明白的要说明白。 写完了给秦人的信之后,适又写了一封给即将领兵和楚国合力北上郑国的将领的信件,这是一封将来要用的公开信件。 信上说,将来和楚国一起攻打魏韩,墨家会和楚国谈判最终要达成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现在还不清楚,但十有八九肯定是要谈崩的,一旦谈崩了消息传过去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立刻退兵。到时候也要做好楚人忽然翻脸的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备。 退兵的路线,要提前规划,不要到时候抓瞎,最好是沿着颍水一路退到淮河,沿途组织会出面接应。 在和楚国联合作战的时候,该打的打,但是明显是送死的任务不要去执行,骑兵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主动权握在自己人手中,一旦明显看出来这任务是去送死,拒绝执行。 这封信也写完了之后,适长松了口气,遥望着地处在商丘西北的新郑方向,心想:“后路已经给你们准备完了,宋国政变引发的一连串事件也要在新郑终结了,不知道你们会闹成什么样的地步?放心大胆的搞,出了事,我给你们兜着。” ………… 新郑,徐弱等人自然不会知道适为了新郑的他们、以及新郑那些跟随他们逐渐开始反抗和追求利益的民众都准备了什么。 但他们确信,既然信上说让他们坚持利民的大原则,不要过于妥协,那么很明显就知道他们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而且又没有提怎么解决,显然泗上会全力以赴支持他们。 至于说如何支持,那就不是徐弱等人所要去想的了,有时候未必一定是把大军开征到新郑城下才能支持。 他们守城已经守了二十日了,看样子如果魏韩不增兵、不增加火炮的话,还可以守更久的时间。 至少徐弱信心满满。 他的弃旧墙不用而起新城防的手段,得到了实战的检验,二十天的时间魏韩联军抛下了极多的尸体,而守城的民众则是信心愈强。 贵族的力量在不断消耗,因为一些必要的反击需要有组织和主动进攻战斗力的贵族私卒从奴。 民众有城邑依托,组织力逐渐提升;贵族的精锐私卒从奴,又不是一两日可以训练出来的,城中力量当真是此消彼长。 于墨家而言,当真是没有比守城更惬意的宣传机会了。 贵族为了守城需要民强,城邑封闭之下民众又都组织到一起,宣传的效果当真是事半功倍。 城中的民众经过二十多天的守城战,也逐渐习惯了墨家的组织,城中的生活也算是井井有条。 晚上的时候,教教认字、讲讲故事、唱唱一些满满都是暴力反抗的歌曲。 白天的时候,城头守城,城中空地上操练一下。 每一天都这样度过,越来越多的民众知道了他们应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郑国。 比如加入非攻同盟既不给三晋上贡也不给楚国上贡;比如每个人都分到一片属于自己的不能买卖的土地,而在这块份地之外的土地可以买***如君王征税应该是得到民众同意的;比如取消封建劳役地租和封建义务;比如天子诸侯不是从来就有的…… 种种这些,都让郑国人真正地有了一个纲领,去想象一个完美的郑国,哪怕很多不现实,但终究这也是郑国人第一次尝试着用理性去建设一个属于他们的郑国。 他们逐渐知道了苦难的根源;逐渐明白了贵者恒贵的谎言;逐渐清楚了为什么贵族就要比庶民有文化的根本原因;逐渐弄懂了国君和贵族的存在根本就不合理。 郑国偏偏又是一个最容易搞这种宣传的地方,没有其二,因为郑国是民间议政传统最强的仅存的国度之一,也出现过许多次驱逐国君、国内政变、拒绝服役之类的事。 那一日唱着歌从城外进入到城中的五人叛逃事件,更是让许多郑国人学到了更多的满是反抗味道的歌曲,回味了自己过去承受的苦难。 魏韩之君不是好东西;郑国国君和一众贵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这是两坨粪,为什么非要从两坨粪中选一个呢? 原来没得选择,可现在似乎有了另一种选择。 城中的情绪越来越激进,甚至发生了几次民众不听贵族命令而与贵族发生冲突的事件。 不久之后因为几名贵族家中私藏粮食没有公开分配的事,引爆了一场城中大乱:魏韩联军在外面攻打,城墙上该守卫的守卫,但城中剩余的民众烧毁了那几名贵族的宅院、将那几名贵族绑缚着要求处死,并且在攻打贵族宅院的时候发生了流血冲突。 虽然最后这件事被墨家和贵族用各退一步妥协处理的方式压下去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而只是强行给压住了。 这种情况下,不只是郑君乙胆战心惊,贵族们更是心惊胆战。 对贵族而言,楚国如果出兵,那么墨家是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选择墨家依靠,这是权宜之计,后遗症太大,宋国就是个例子,后遗症就是很可能二十年后大量的贵族被民众干掉。 对郑君乙而言,楚国也不是最佳的选择。 对他来说,贵族混蛋,分权夺利,他就是个傀儡;民众也不是好东西,而且似乎比贵族更加可怕。 夜刚入,宫室中的郑君乙站在内墙上,耳边遥遥传来一阵阵若是以前唱要被处死的歌声,城中的篝火闪烁,仿佛篝火都被这些歌声煽动起舞翩翩摇曳。 郑君乙紧蹙着眉头,围城二十多日,城中还没有慌乱,按说作为一国之君应该高兴,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城中和外面沟通的消息已经断绝,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 墨家的高层知道楚国出兵但墨家不会大规模出兵的消息;然而郑国却并不知道墨家没有大规模出兵的消息。 歌声再起,越发激昂,郑君乙面向那日进言的近臣道:“你听到这歌声了吗?你知道国都国人一旦开始传唱一些歌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 近臣点头,他太清楚国都国人开始凝聚在一起唱歌意味着什么,那往往是国人暴动的前奏。 以往国人暴动,并无纲领,是标准的反人不反制度。 国人有议政权,名义上还有册立权,但是没有继承权,最多也就是觉得国君混蛋,再换一个。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天底下的“造反”第一次出现了纲领性的东西,这就了不得。 郑君乙看着城中闪烁的篝火,忽然问道:“你还记得襄公八年之事吗?我一想到当年的事,再看看如今,便觉得可怕。” 第一百三十章 郑君乙的决断 郑国臣子当然知道郑国的历史。 郑襄公八年发生了很多事,然而近臣很清楚郑君乙说的是哪一件事。 那一年之前郑国再度跳反,从晋而悖楚,于是楚庄王派兵攻郑。 连续攻打了十余日,没有攻下,就在第十八日……城墙不知怎么,大约是被水泡了,忽然塌了。 塌了多宽呢? 塌了和现在被魏韩联军轰开的那段城墙一样宽。 郑国人守了十七日斗志昂扬,可第十八日城墙忽然塌了,顿时心态就全崩了。 哭声连天,认为这是天要亡郑,城墙塌了还怎么守?整个郑国的士气全无,人心彻底崩溃,就因为塌了一段大约三十米的城墙。 那时候还是春秋时代,氏族和国人体制仍旧存在,国人守卫国都还可以用“国人爱国”的理由去动员,和现在国野之别取消国人不再是统治阶级的最底层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郑君乙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郑人志气如此高昂,城墙塌了一段,士气彻底溃散。 现在的郑人不比那一届郑人,可城墙塌陷,城中士气不降反升,被围攻二十余日,丝毫没有破城的迹象,这就极为可怕了。 这其中的问题出在哪? 毫无疑问,很显然是那些墨者带来的改变。 那么,下一步如果墨者要干别的,谁能防得住? 这新郑城守下来、守不下来,又有什么分别? 守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郑国庶民。 守不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魏韩。 对郑君而言,区别不大。 郑君乙遥想当年事,长叹道:“践田而夺牛,是为可笑;助耕而以田为酬,难道就不可笑吗?” 近臣也跟着感叹道:“可偏偏墨家就要以助耕而以田为酬当做理所当然,如果一旦成为了规矩,那么就不可笑了,反倒不这样做的才会被嘲笑。” 郑君乙闭目长叹道:“我担忧的,也正是这件事啊。” 践田夺牛,是陈国被灭的典故,楚国因为陈公“荒淫无礼”而惩罚陈国,然后要废国置县,被人评价为:“别人犯了个让牛把田地践踏了的错,你惩罚的时候却把人家的牛抢走了。” 郑君乙感叹的,是说按照墨家的意思,民众要保卫都城,这最多也就是帮国君贵族种地这么点事,结果呢,帮别人种完地之后,要把地要过来变成自己的作为报酬。 这简直比践田夺牛还无耻。 周礼的规矩毁了,废国置县这种事各国都在干,而原来最多是“惩罚”一番后退兵。 现在墨家又要立新的规矩,要民众重新成为国人,要民众分到土地,要民众议政,要民众和君主达成契约…… 这新规矩,是无论哪一国的国君和贵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在郑君乙看来,宋国贵族们奋起反抗墨家的无耻规矩,结果被国内叛乱之民和泗上墨家联合绞杀。 在他看来,宋国已经亡了社稷,纵然还有国君,可是宋国还是国君和贵族的宋国吗? 他不想步此后尘。 本来是想要借助民众的力量守城,但一旦民众的力量被真正激发出来后,他怕了,很怕很怕。 和襄公八年那件事的对比,让他确信墨家的确有“鬼神之力”,能够让民众迸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他曾以为,他可以利用这股力量,但现在看来只怕这力量会吞噬掉他。 现在,他对当日和近臣商量的“开城请魏韩入城、削侯为君”的事,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愧疚感。 前日民众绑着那几个私藏粮食的贵族,气势汹汹地来到宫室前叫喊着要处死他们的事,已经吓破了郑君乙的胆,也让他坚定了借魏韩之力干掉民众的心思。 亡于魏韩,还可以做个封君,还可以沿承祭祀。 感叹中,近臣便道:“君上以襄公八年事为忧,臣却以为喜。” “襄公八年城墙垮塌民无战心之事,君上知晓,难不成魏韩就不知晓吗?” “如今城墙已破,城中依旧抵抗,魏韩心中作何想?” “楚与泗上,岂肯坐视?久攻不下,大军云集疲敝,一旦援军抵达,只怕又是一场大败。” “城墙破前,君上不可降魏韩,因为魏韩以为城墙一破则新郑必下,君上即便降,或如卫成公故事而受审判羁縻加诸身,或为庶人废郑之祭祀。” “城墙破后,君上则可降魏韩,因为魏韩发现城墙破了依旧没有攻下新郑,恐慌于援军将至,此时若降,魏韩必喜。” 这还是那日那个借民众的血提升谈判价码的道理,郑君乙点点头,很清楚近臣的意思。 近臣又道:“君上且想,新郑之事,只有三个结局。” “魏韩胜,自不必言。” “楚人胜,则驷氏依附楚人,岂不闻田氏代齐之事?姜齐之事,君上可愿重蹈?” “墨家胜,则必要民众革命,岂不闻宋、滕等事?到时候君不为君民不为民,民众怨恨,日后稍有不慎只怕万劫不复。” “是故于君而言,魏韩胜负此时尚不可知,但降魏韩却最为有利。” 郑君乙问道:“那么何时与魏韩密谈最佳?” 近臣道:“此时,此刻。” “魏韩连日攻城不下,楚与墨家必要行动,正是最为急躁之时。此其一也。” “其二若楚人来援,到时候再投魏韩,只怕魏韩失败,届时反倒不佳。” “其三墨家以非攻之义来援,君上主动投降,墨家便无义可用。我自愿投降,何须你来助我?” 郑君乙称赞道:“此言得之。只是此事需要机密,你有何良策?” 近臣再道:“君上可先派人出城,约定信号,届时控制侧面城门,开门以迎魏韩之师。侧翼被袭,城防自破。” “君上可言:昔年驷氏政变弑君,你不得已而继君位,就是在隐忍,有朝一日能够屠灭驷氏以复繻公之仇。魏韩出兵之义有三,但这三项罪责都是驷氏所为,与你无关。” “君上可脱去上衣,袒胸露怀,左手拿着牦牛尾巴做的旗节牵着羊,右手拿着杀牲畜的弯刀,迎接魏韩之师。只说希望魏韩能够顾及当年亲晋的友好,保留郑国的祭祀,自降为君,请以封邑延续宗庙。” “郑地正处在魏楚相争之处,必不安稳,而且民众必然怨恨,君上可另请封邑,迁宗庙,以为魏韩附庸。” 既然连细节都已经想好了,郑君也就没有什么疑虑了。 思考了一下,魏韩的主攻方向是墨家和驷氏贵族在守,自己的心腹人也能够控制一段城墙。 只要能够和魏韩定好信号,不要约定时间,而是让魏韩伏兵一部于城门外,待时机一到,打开城门,那么城中的防御就彻底溃散了。 但前提是魏韩必须要答应他的条件,这才是重中之重。 想要答应,那么不但要密谈,而且要主动一点,一旦魏韩入城,自己要立刻组织心腹攻打驷氏。 魏韩攻打郑国的理由,都是驷氏引发的,包括郑韩血仇,那也是当年驷子阳上台之后以此为理由不断和韩国开战的延续。 最重要的,就是城中民众抵抗违法的命令,需要他这个郑君来下达。 如果能够封到一个大邑延续郑国的祭祀,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亡于田氏代齐这样的惨剧,也好过亡于宋国国人乱政这样的暴动。 ………… 数日后,自从知晓了墨家和楚国接触、自从知道了新郑久攻不下之后一直蹙眉的公叔痤,这些天终于第一次发出了开怀的笑声。 郑君的书信已经送来,这件事不是阵前的主将能够决定的,必须由相邦和国君决定。 主将没有资格答应“郑国自降为君,保留一座封邑”的条件。 公叔痤也没有,只有魏击有资格,但魏击距离太远,公叔痤有对郑之事临机决断之权。 这件事极为秘密,公叔痤只是给了几名心腹这个消息,笑声不断回荡。 “此事大妙!大妙啊!” “郑君既降,则墨家无兵可出,郑君既说是为了隐忍以诛驷氏,那么墨家凭什么出兵?” “新郑既下,则大军可以修正,以逸待劳,以待楚人北上,此战必可胜。墨家既传言要出骑兵炮兵,一旦郑君降,墨家没有理由继续出兵,那么楚人便无骑少炮,我军何虑?” 公叔痤喜不自胜,更是确信墨家会因此退兵,因为……墨家实在是太讲信用了。 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的仇恨,和是否讲信用,是两回事。 的确,墨家在公叔痤看来很混蛋,但是墨家的做法却有逻辑可循,在此规矩之内确实讲信用。 譬如墨家是枪决过齐公子午,天下震动,但这件事恰恰说明墨家讲信用,讲规矩,说要杀你就杀你,周天子派人来求请也没用。虽然这规矩不是天下原来的旧规矩,但新规矩是墨家定的,墨家自己肯定是要守的。 譬如墨家的许多道理完全和旧规矩不同,但墨家说宋国中立,那么出兵救郑就不从宋国走,而是宁可绕路。 譬如当年齐墨之战,说鲁国无辜不忍战火波及鲁国,不再中立国开战,泗上军就没有在鲁国伏击梁父大夫。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墨家为何出兵?因为非攻,救郑。 谁是郑? 公叔痤看来,郑君、郑国宗庙就是郑。 现在郑君乙主动投降,并且主动表示:我早就想魏韩来攻,隐忍就是为了除掉政变弑君的驷氏。 那么,这还非什么攻? 我自愿把东西送给别人,你觉得这不合理是强迫,可东西的主人却认为这是自愿?你凭什么管?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公叔痤的纵横 郑君的密信,真的可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公叔痤预想的计划已经因为墨家在新郑的介入出了大问题,他也已经是急躁了数日,现在这件事总算是出现了转机。 楚国不足为虑,只要郑国的事迅速平定,大不了可以割几块地给楚人,以平息楚人的怒火。 公叔痤明白楚人的愤怒源于何处,和墨家不一样,墨家出兵的理由是非攻,而楚国则是郑国这块肉你们吃了居然不分我? 况且,郑国覆灭,割让土地给楚,可以割韩国的部分,以此挑唆韩楚矛盾。 本来那些土地是不属于韩国的,而是郑国的,但是在瓜分计划上已经划给了韩国,现在又被楚国抢走了,那么韩国肯定会怨恨楚国。 同时,又可以把韩国推到防楚的第一线,从而让魏韩同盟更加紧密,为重塑以魏为主导的三晋同盟战略做准备。 公叔痤也明白,这是魏国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即便三晋同盟再复,也不可能以魏为主导了。 他一面立刻写信凑请魏击,一面告诉传信之人一件事。 “一旦破城,切记,墨家之人不可轻杀。如果他们抵抗,则击破他们;如果俘获了他们,一定不要杀戮,要以礼相待。” “不要给墨家以借口,更不要让楚国借墨家之力。墨家为天下大患,但魏国不可出头。” “另外城中民众,万万不可屠戮。至于那些反抗之人,尽皆留下,约束军纪,秋毫无犯。” “毕竟,新郑要归韩,非是魏地。将来这些烂事,交给韩人解决。杀人,韩人愿意杀就让他们杀,也不要去制止。但如果是我们俘获的,千万不能杀。” “尤其是在新郑的墨家头目,切不可动。非到万不得已诸侯一心之时,不可轻杀墨者,以免报复。” 使者一一记下,公叔痤又亲书一封给郑君的信,大意就是他隐忍负重为了除掉弑君贼子的事,是值得大义赞赏的,请封为君之事,也已经奏请了魏侯知晓,必会答允。 又谈了谈当年郑国臣服晋国的历史。 但是,最后又提点了一下郑君,当年郑国所谓“晋楚无信,我焉的有信”的想法很危险。 当年楚国如日中天的时候,进攻郑国,你们派人求援,完后援军没到呢你们就投降了楚国。结果决战的时候,你们郑国按兵不动,然后挑唆晋楚决战,放言谁赢了你们就从谁。现在再有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不要玩火,要投降就赶快,否则太晚了将视为郑国无信,就不接受投降了。 信的最后,公叔痤又表示虽然暂时攻城不顺,但是魏韩已经起大军前去,新郑必破,如果郑君不抓紧,到时候就不算主动请降。一些当年和驷氏血海深仇的七穆之族多在魏国,你郑君乙也是他们认为弑君的人,你要洗清你的污点就不要等破城之后,一旦破城就没机会了。 若是以往,公叔痤还可以写一封诸如“再不投降,一旦城破则尽屠之”的威胁,奈何菏泽会盟之后众人实在没有这个胆子,除非要和墨家彻底翻脸,或者说国君下令。否则真要是墨家打来,国君一看挡不住把下命令的交出去公审枪毙那又不妙。 这年月,奋进之士刺杀横行,以此为荣。非有十分的胆子,谁人敢下一些诸如屠杀挖河之类的命令,再说泗上大军难挡,诸侯心思不一都想渔翁得利,谁也不敢轻动底线,只能遵守墨家立下的规矩。 规矩有时候就是这样。 周天子有军力可以把齐侯扔进锅里煮熟的时候,诸侯们都很守规矩,哪里敢僭越。 墨家出兵冲到临淄城下逼齐国交出公子午公审枪决后,诸侯们也都很守规矩,最起码不轻易屠城了。 公叔痤很清楚如果天下诸侯一心,泗上墨家未必能敌,可问题就在于天下诸侯不一心,这就导致大家都只能守墨家的规矩最好别招惹,否则墨家这边猛打,再被其余诸侯背刺,一国也就完了。 就像是这次号称要干涉宋国的会盟一样,公叔痤心里很清楚,没有赵、秦参加,这个会盟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喊喊口号借机瓜分郑国那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时候逼得秦、赵也主动参加了反墨的会盟,那才是真正对墨家动手的时候。现在看,似乎还远。 再者来说,新郑在瓜分计划中是归韩国的,新郑现在被墨家染得乌黑,公叔痤巴不得韩国去头疼呢。 同盟是同盟,合力瓜分是合力瓜分,但魏国可是一直防着韩国的,否则郑国何至于能活这么久? 留一堆受墨家影响的郑人给韩国,让韩国吃也吃不下、吐也吐不出,又在南部和楚为敌,到时候还不是乖乖认魏国做盟主,跟在魏国后面?真要是让韩国吞了郑,韩国国势一强,只怕到时候这盟主你魏国做的我韩国便做不得? 既然这个魏韩同盟还要继续保留下去,魏国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于明面上坑韩国,只能选择在新郑掺沙子。 就公叔痤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新郑就算被攻陷了,对韩国来说也会是个大麻烦。 郑国人什么样,公叔痤不是不知道。 因为郑国经济发展的早、社会更富庶一些,所以郑国的民众算是觉醒的比较早的。逃战、避战、唱歌、驱逐国君、议政……这些事本来就很麻烦。 现在围城这么久,城墙也塌了,结果新郑现在还没有崩溃,公叔痤心想,等到韩国占据了新郑,这些问题只怕会更严重。 新郑是座大城,韩国为了灭掉郑国把国都就安在了韩郑边界上,那么新郑将来作为韩国的国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想要当国都,得迁民、移民、赶走一些人、带来一些人,到时候这些问题积攒在一起,还有个不出问题? 公叔痤心想,墨家的事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和手段来处理,我处理不了,想来韩人也处置不了,那我又何必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 将这一切都吩咐下去后,公叔痤便又亲书一封信,选派府中能言善辩之士出使楚国。 楚国想要什么,公叔痤很清楚。 然而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个做到,楚国要是能一战把魏韩联军全灭战线压到黄河、洛阳,那么楚国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可就现在来看,楚国怕多是想要打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在郑国被瓜分的前提下分到一部分土地。 这件事源于什么呢?公叔痤也清楚,源于楚国的变法。 虽然楚国的变法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但是总归是变了就不变要强,平定了陈蔡王子定之乱后,楚王的力量得到了增强。 一改当年大梁城一战后全面溃败的态势,但也还没有到庄王时候饮马黄河的强势。 打墨家又不敢打,那就只能选择和泗上在郑国这件事上结盟,压一压魏韩,展示一下力量。 毕竟和墨家开战需要全面战争,需要动员整个楚国的封君,而郑国争夺战也就是一场可控的会战。 公叔痤希望楚国想一想泗上传来的那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并且表示很支持楚国之前提出的中原共同防墨的盟约。 双方这一战不可能扩大,最多也就是围绕着瓜分郑国来打,关键就在于双方都有自己的底线。 楚国想要的,无非就是榆关的侧翼、颍水以北。 魏韩独吞郑国,对于楚国确实相当不利。 从地势上讲,后世的许昌现在的许,是郑国的;许昌西南的襄城现在是韩国的;襄城往南是楚国大县叶县;往西是边境重地鲁阳。 楚国面临郑国的城邑是召陵,这时候或者叫召陵或者叫隐阳,在隐水之阳,后世叫漯河。 楚国的边境,大抵就在后世杨再兴战死小商桥的小商桥附近。 以召陵为界来看,东边是楚国重镇陈,西边可以不用绕伏牛山直接威胁楚国的边境重县叶、舞阳、方城。 楚国花费重金人力修筑的汾陉塞要塞,被许昌和襄城夹在中间,等同于废掉了。 楚国的中原梦想依靠着许昌、鄢陵东北的榆关苦苦支撑,榆关以东已经被魏国占据,如果魏韩再得了许昌、鄢陵,楚国在中原地区就彻底丧失了话语权,魏韩想什么时候打楚国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反过来,如果许昌、鄢陵在手。 东可以支援榆关、西可以连接汾陉塞,使得楚国在中原的局面很好看,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魏韩攻楚,那么必须要先攻许昌,许昌不攻下,楚国随时可以抄魏韩后路:走鲁阳平顶山一线,楚国可以从许昌攻襄城反击;如果攻许昌,楚国可以从鲁阳叶县出兵攻襄城,威胁韩国都城阳翟。 所以魏韩攻郑,楚国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的确,墨家的道义楚王很讨厌也很防备,但是只要楚国一日没有争霸中原重蹈辉煌的国力,宋国对楚国就不重要;而哪怕是为了防御和变法,郑国的南部也必须要握在手中。 墨家才崛起了几年?楚国和三晋打了多少年?围绕着郑国楚晋之间斗了二三百年,死了少说几十万,怎么可能就轻易松口? 公叔痤不是不知道,但泗上崛起了,我魏韩就占了郑国了你楚国能怎么样?和我们全面开战让泗上墨家摘桃子? 出于此种判断,公叔痤希望欺骗一下楚王,诱使楚王期待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字里行间中貌似有那么几分许昌鄢陵未必不能让给楚国、魏韩楚之间不要开战让墨家占便宜的意思。实则是在拖延时间,一旦新郑城破墨家没有出兵的理由而退兵,那么楚国自然会退。 只要三年时间稳定下来,加强许昌等地的防御,逐渐站稳了脚跟实现了有效的统治,楚国就轻易不能夺回这些地方了,同时也让韩国如芒在背,不敢轻易忤逆魏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敌在萧墙内(上) 乱世就是这样,幸于此时混乱纷争的诸夏尚无一个体量足够的外敌。 马镫和步卒军制改革、新作物农业技术的革新,使得诸夏在某种程度上联系在了一起,诸国之间的征战不再是两国之间的事。 小国的存亡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主攻的一国。 新郑城中,围城第二十七日。 魏韩再度增兵,调集了数量更多的火炮,使得城中军民抢修城墙的速度赶不上破坏的速度了。 但是城邑仍旧在坚持,民众在盼着一个希望,一个赶走了魏韩便可以让君主贵族履行契约拥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希望。 新郑城内西北。 这里是郑国的宫殿区,也是宫室城区的所在地,贵族们居住在城邑的西北,而平民和贵族们之间隔着一道内城的城墙。 新郑的城墙只有北面有行墙马面的结构,因为修筑这种结构尤其是配合火药而形成的防御体系花费高昂,北面直面宫城,所以防护森严。 溱水和洧水形成一个类似于“Y”的交叉地,郑国的三面都是依托着洧水溱水修筑的,防御起来要容易得多。 这一次魏韩联军的主攻方向是东北角,西北这边反倒是被攻击的不那么猛烈。 西侧的城门处,几个打着哈欠的士卒终于盼来了接替他们的人,验证过之后,一队精锐的武士接替了城门附近的防御。 这里非是魏韩联军的主攻方向,但外面仍旧有不少的魏韩士卒驻扎。 外面正是墓葬区,贵族的墓葬区,魏韩联军并非是几十年后攻下临淄城的燕军,也没有有人进言诸如“挖城中祖坟以恐吓城中促使投降”之类的“高见”。 这倒并非是魏韩联军的素质更高,而是因为联军中还有一部分当年新郑政变之后逃亡出去的六穆贵族,那些墓葬区也是他们的祖坟。 城墙上,交接换防后的郑人士卒等待着一个机会。 他们是郑君的心腹,也是郑君的封臣,这也是郑君乙这些年得以堪堪和驷氏抗衡的资本。 之前的几次守城反击中,郑君的私属精锐并没有全力参与,倒是那些贵族的私卒损失有些大。 现在这一侧的城门处大多都已经是郑君的心腹人,卒兵未必是,但军官大多都是。 宫室外,郑君乙看着就在宫殿南侧不远的宗庙,心中为自己找的那个开城迎接魏韩的理由似乎更加地有道理。 郑国最开始的封地不在这里,在秦地,烽火戏诸侯之后,郑国才迁徙到了中原,最终选择了最为有利的真正中原,也曾凭此称霸过。 俱往矣,郑君乙明白新郑的宗庙恐怕也要再度迁走,魏韩那边已经答允可以封他一邑,以延续郑之祭祀。 车辚辚、马萧萧,郑君乙带着自己的精锐力量,以巡视城防为名,靠近了已经部署了自己力量的西侧城门。 负责和魏韩联络的心腹小声道:“君上,可以开始了吗?” 郑君乙担忧地看了看外面,不知道魏韩那边是否做好了接应的准备,也不知道魏韩那边到底信不信他的话。 就怕万一魏韩那边觉得这边有诈,自己又暴漏了,那可不妙。若是能出城逃亡还好,万一失败,出城逃亡若不顺利,只怕会被愤怒到极点的民众和贵族砸的粉碎。 但郑君乙已经没有选择,有消息说,楚国已经出兵,墨家也已经出兵。 而城中如今最得人心的,除了那些墨者之外,就是那些面临着死亡威胁的驷子阳余党。 他们明白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城中的民众,而且魏韩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因为……魏韩出兵的理由之一,就是弑君。 弑君的理由,决定了当年政变中搞死了郑繻公、驱逐了其余六穆、弄死了太宰欣的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若不然,打着杀死弑君之徒、彰显天道的魏韩却接受了驷子阳余党的投降,这就是最大的笑话了。 况且,郑国当年三分之后,魏韩各自得到了一部分土地,这部分土地的法理是那些逃亡的郑国贵族带着自己的封地投靠了魏韩。 就像是当年的齐国政变一样,公孙会立于廪丘,廪丘的封地是公孙氏的,所以最终三晋伐齐之后的条约规定“齐国不得进攻廪丘”,而不是说齐国不得和魏韩再度开战。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如果魏韩接受了驷子阳余党的投降,那么当初根据这个法理得到的郑国的那部分土地,就很可能出现反叛。 有一部分是魏韩控制的,还有一部分仍旧在郑国逃亡贵族的手中,对比之下,一旦破城驷子阳余党只有死路一条。 正是因为这种死亡的威胁,驷子阳余党们当日听从了墨家的意见后,当即斩杀了提出反对的贵族。 随后又大肆“收买”民众,不但拿出更多的金钱赏赐那些守城立功之人,更是放出豪言以后要真正爱民,要把封地授予民众…… 真假不知道,但就现在而言,郑君乙明白自己这个傀儡的位子只怕也快做到头了。 齐国开了个田氏代齐的好头,各国贵族自然是有学有样:若是春秋时代,弑君的事也有,然而弑君的基本上都被各国联合起来搞死了,现在田氏代齐,各国不但没有讨伐,反而是魏国出面和周天子为田氏要来了名分,那贵族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田氏做的,我驷氏便做不得? 再者而言,当年驷子阳的确是反楚的,甚至导致了大军交战之前,郑国人的集体消极对抗,尚未开战就全都跑路跑到城中等着投降的事。 但随后楚国大梁城之战一败涂地,死了一大堆执圭之君,甚至中枢大臣,楚国选择缩回去舔伤口。 郑国政变后,本来是亲楚派的其余六穆反出都城,那时候也不可能投靠势弱舔伤的楚国,只能投靠魏韩。 而当年六穆亲楚,也只是为了对抗驷子阳。驷子阳那是为了给郑国找一个崛起的机会,他可不是亲晋派的,要知道他上台的合法性就源于他一直主张“复仇主义”对韩开战,利用魏楚韩的矛盾想要找出一条复兴之路。 现在楚人若是入城,驷子阳余党肯定会投靠楚人,这一点郑君乙清楚。 而投靠楚人之后,驷子阳余党势力更大,民众呼声也高,取而代之也非难事。 如果主导援郑的是墨家,那就更不消说。 郑君乙心里不是没有过一丝愧疚,尤其是刚才面对宗庙的时候,心中难免会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不起先祖。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今天走到这一步,都是墨家和驷子阳余党逼得。 如果墨家不是大肆宣传那些泗上的奇怪道义,什么平等,什么权利之类,他又何必担心民众将来反叛? 如果驷子阳余党不是邀买民心,欲要勾连楚国,当年犯上作乱让他做傀儡,他又何必担心将来郑国也出现田氏代齐之事? 越是这样想,郑君乙越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做的大义凛然,做的被逼无奈,做的坦坦荡荡。 最后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无奈之后,郑君乙来到了城头,就在自己的心腹之人居多的地方,发表了自己的演说。 演说的内容无非还是那么几句话。 无非就是当年驷子阳余党政变,自己无奈之下被推为君,本想着学习一下楚国白公胜之乱时候的王子闾宁死不从,舍生取义。 但是却想到了墨子的话,墨子说当年王子闾做的算不得仁义,有能力就上以救助万民;没能力那就隐忍以为将来掌权除掉白公胜云云。 所以他隐忍了二十年,就是为了等来这一天,诛杀掉真正的乱臣贼子驷子阳余党。 慷慨激昂之后,只靠这些大义肯定是不足以说动所有的人,于是他又说了一下更为具体的利益。 众人不知道他的打算,除了一些心腹。 还有一些“君子”真的以为魏韩是因为郑国弑君的事才来讨伐的,所以相信一旦君侯起事诛杀了驷子阳余党,那么魏韩就会撤走继续保留郑国的存在。 有此基础,郑君乙便道,凡是立下功的,下大夫升中大夫、下士升中士、中士升上士、庶民则可以提升为士。 这番言辞后,他的心腹们欢声雷动,却也有一些受到了墨家宣扬的农兵不解。 按他们所想,每升上去一个士,就得有人为这个士干活。 贵族是贵族,地主是地主,这不是一回事。贵族的贵,源于拥有封地之民的封建义务和劳役地租,自己经营土地致富的那叫暴发户配不上贵族,哪怕是士那也是最低级的贵族,是有封地管辖权和庶民控制权的。 既如此,土地既然已经要分给民众了,那么哪里还会有什么士和大夫呢?再说就算土地有,那么谁去土地上干活呢? 有胆大的刚刚开言质问,就被郑君乙身边的心腹和那些早就对墨家的宣传政策不满的贵族们斩杀,定罪为扰乱军心。 甲士们是这里的支柱力量,都是从于郑君的,于是点燃了火焰升腾起烟雾,打开了城门,又在城下布阵以防城内的人发现情况反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敌在萧墙内(中) 烟雾既起,早已经埋伏在城外的魏韩军发声喊,便以精锐之士为先驱,朝着这边城门进发。 于宫殿区隔着一段城墙的新郑城中,也有人看到了这里的烟雾。 “是西门被攻陷了吗?” 许多刚刚打退了魏韩联军一次进攻的民众望向身后,原本因为这将近一个月的胜利而愈发稳定的军心开始出现了慌乱。 西北方向一直不是魏韩进攻的主要方向,那里本身就有精锐甲士守卫,又有新郑最早的有行墙马面的城防体系,按说那里是最坚固的。 魏韩联军依靠的是大炮,但是大炮却都部署在东面,因为数量太少根本不足以轰开城墙。 而能轰开城墙的铜炮转运起来又极为麻烦,城中不可能不注意。 时间紧迫,城中修筑的第二道成体系的凹凸角防线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集中人力在魏韩联军最可能攻击的方向修筑。 而且这几日魏韩联军在东面的进攻一直很猛,增兵之后,铜炮的数量也增加了一些,守卫起来也就更加困难。 若是宫殿区被攻破,魏韩联军很快就会攻击到守城军民的侧后,那里的防御根本不成体系。 新郑城是和于礼制考工的一座都城,大城和小城是分开的,有城墙间隔的。 就算是组织城防,也不可能把本就捉襟见肘的力量,用在防御宫殿区那边,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若是西部被攻破,也就等同于整个城防的最脆弱部分被攻破,会直接导致整个城防体系的崩溃。 守城军民的恐慌并非没有道理,在一线指挥的一些墨者也纷纷抬头。 徐弱站出来先让众人不要慌张,稳定住这里的局面,又派人询问。 在这边守卫的一些贵族也大为惊慌,守城的各方人员的领头人物碰了个面之后,墨家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贵族说,君上今日要巡查城防,鼓舞士气,以告诉民众楚墨联军即将救郑的消息,以便激发众人守城的信心云云。 几乎是一瞬间,驷氏的几个人猛然道:“敌在萧墙之内!敌在宫室!” 他们已经醒悟过来,如果发生了魏韩攻城的事,肯定会有人传讯。 但没人传讯,就算在那边守卫的甲士都是一群猪,也不可能说魏韩联军刚刚冲来就导致城门被攻破。 那肯定是那里的人在和魏韩勾连! 几乎是一瞬间,驷子阳余党们全都面如土色,之前支撑他们的一切就像是在瞬间被抽空了一样。 新郑完了,陷落是必然的了,他们是必死的了。 那边一旦被放开,根本守不住,这哪怕是刚刚学过守城的人也知道。 那里只有一层防御,就是城墙,宫殿区和平民区的城墙那里根本没有多少防御的力量。 而那里又恰恰是整个城防体系的背心,那里被插一刀,不说民众的士气瞬间崩溃,就算是不崩溃,也根本来不及做出调整。 就在这时,鼓声又起,魏韩联军很违背常理地在刚刚退却之后又发动了一次进攻。 很明显,这是在配合那边的行动,使得这边更加混乱无法做出支援。 墨者们都很淡定。 因为新郑城不是他们的,至少现在也不是他们所守护的民众的,狗咬狗的结局在他们意料之外,但却算得上失之无悲。 只要来支援的主力不是泗上义师,那么他们就没有守下去的必要。 他们的淡定,源于他们不在乎城邑的得失。 可在驷子阳余党看来,墨者淡定如此,或许还有坚守下去的手段。 几名还算是清醒的贵族心想,墨翟时候,墨家就善于守城,善守之处使得攻者无可攻,屡屡能够在逆境中绝杀出人意料。 这些墨者一个个如此淡然,莫非他们还有守卫的手段? 当即那几个人便行军礼道:“诸位墨者,城邑危在旦夕,若有坚守之法,你们但请说。不止是我们的甲士、私卒,便是我们自己,也听从调遣!” 几名墨者互相看了一眼,一直主持新郑活动的那名墨者道:“我们的规矩,需要商量一下。” 那几名贵族立刻从这番话里听出来一种仿佛溺水之人听到了木筏一般的感觉,连连答允,只当墨者们如此淡定,必有手段。 西边现在到底出了什么情况还未可知,此时也只能立刻派人前去查探,这还需要一段时间。 按说若是名将,此时定是需要立刻做出决断的。 然而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目的如果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战? 这几名墨者很快在无人处聚在了一起,也没有平日开会的那些繁琐话,就现在的情况做了一下判断。 西边宫室区那边肯定是出事了,但至于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十有八九是郑国国君叛国。 徐弱直截了当地问道:“守?还是不守了?” 若按最开始墨家的计划,其实到了这一步,守不守都已经无所谓了。 守下来,要和楚王以及郑国的贵族君臣做斗争。 不守,要和魏韩做斗争。 对于民众而言,区别当真不大。 此时此刻有此时此刻的情况,和后来的战国末期动辄斩首十数万以杀人以削弱各国战争潜力的情况截然不同。 战国末期,各国基本都已经实行了变法,大量的自耕农或者是授田农夫成为各国主要的军事力量。 列国纷争,只剩下几个大国,斩首削弱主要敌对国的力量既是因为后勤难以支撑的无奈,也是为了彻底让敌对国失去战争潜力。 而且到了那个时候,各国都已经有了各国的一点国族意识,这固然是长久战争导致的民族主义觉醒,也是因为变法之后各国的主要人口从封田农夫变为了自耕农和授田农夫。 而现在,人口尚且不多,各国尚未变法,各种劳作总需要人来干。 韩国不可能把郑国人屠戮干净,既无必要,且大为有害,而且还有当年的菏泽盟约以及墨家强大的武力在维系这个与之前时代截然不同的盟约。 既是这样,在墨者看来,和楚人郑君臣斗争;与和魏韩斗争,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 在天下人的概念囊括诸夏各国的前提下,其实墨家内部也就只剩下了“庶民”和“贵族”之争。 在此前提下,参与讨论的墨者近乎一致地认为:“守不住,便不守了。” 徐弱是提出这个问题的,他也作答道:“我也正有此意。咱们守城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民众们在这段期间知道了很多道理,也明白了很多,并且已经很倾向于我们了。” “这件事该怎么了结?还需要商量一下。” ………… 一刻钟后,参与讨论的墨者纷纷回来,仍旧是一脸淡然,看样子显然是得出了结论。 这种淡然让那些贵族欣喜不已,认为这就是“守得住、尚且还有办法守”的表现。 然而凑过去后,却听到墨者用那种极为淡然的声音说道:“守不了、没救了,放弃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敌在萧墙内(下) 那几名尚且清醒、对墨者还带着最后救命稻草般期待的贵族们顿时崩溃,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几名淡然无比的墨者,用一种略带颤抖地声音反问道:“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 墨者们重复了一遍他们刚才的回答,和刚才没有任何的区别,就像是说黄河的水会向东流那么确定。 徐弱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些几近崩溃的贵族,理所当然地选择继续活下去以保存力量。 原本历史上,他自杀而死,并认为理应如此。 因为那段历史上,孟胜做了巨子,他认为墨家必须要依附贵族和国君才能够实现利天下的梦想。 既如此,那就要显示出有被利用的价值,要忠于自己说过的话,要在守城中显示出自己的手段。 孟胜认为,墨者不死,那就是背弃了承诺,天下谁人还会再用墨者?墨家利天下的大义如何才能实现? 孟胜没错,但此时此刻不再是彼时彼刻,所以徐弱理所当然的活着也没错。 因为之前的信中,适已经明确地表示了,墨家现在不需要依附任何的贵族国君,甚至于可以不再借助贵族和国君的矛盾将要贵族国君一起反。 既如此,徐弱找不到自己去死的理由。 他要活着,为那些活着的人争取更好的生活,争取他们应得的一切。 况且,这一次墨家守城的缘故很简单:非攻盟约没签,魏韩就打了过来,徐弱等人守城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让贵族和君主答应民众的要求。 现在既然守不住了,既然这些贵族都要死了,那么这契约的乙方就要换人了——契约的乙方是土地封地的所有者,而不是人。谁继承了封地和土地谁就是乙方,而非是和这些贵族的躯壳去签的,既然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伴随着封地所有权易主,现在的贵族已经不再是契约乙方的贵族,自然无效。 慌乱的贵族中终于站出了英雄。 “今日,战亦死、不战亦死,君子于世,当谋大事。” “敌在萧墙之中,敌在宫室之内,诸位随我杀出,擒杀叛国之贼!” “无非是死,何苦要受被俘之后的屈辱?难道诸君以为我们这些‘弑君之贼’还能够活下去吗?” 这些话当然是和贵族们说的,毕竟墨家背的是“害天下之贼”,可不是什么“弑君之贼”。墨家平等无君兼爱无父,连君都没有,自然没得弑。 这贵族也明白墨家和他们更多是一种暂时合作的关系,但他知道墨者之中英豪人物极多,难免希望依靠这番话能够激发一些人的热血,猛冲一阵或许真能扭转局势也未可知。 然而那些墨者如同木头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无一个英豪。 那贵族倒是号召了不少茫然无措的贵族,这种时候需要的就是举旗前锋的勇气。 这些贵族刚要前去冲杀,不想几名墨者拦在了前面。 “你们这是何意?既不助我等反击,难道还要让我们投降不成?降亦死,难道你们期望依靠你们的兼爱之义,使得我们免遭屠戮屈辱吗?” 为首的墨者笑道:“若是讲道理有用,第三次弭兵之约二十年前就已经达成了;若是说教有用,早四十年前子墨子讲义兼爱非攻的时候,天下就已大定。” “你们此去,必死。此事若真的是郑君叛国,那么魏韩岂无接应?” 贵族闻言一怔,不知墨者是什么意思,却不想那墨者道:“你们既是必死,死后无非只需三尺之穴,再多的土地也已无用。” “既如此,何不在死前履行契约?写一封文书,将你们的土地都交还民众?” “民众最是善良,我们也可做担保,虽然我们墨家薄葬,但到时候民众定会收拢你们的尸身将你们厚葬;你们的妻子我等也可替你们养育。” 那些贵族本来气质高昂,带着必死之心准备死在冲锋亮剑的途中,哪曾想这些墨者竟会如此煞风景,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趁火打劫。 为首的贵族冷笑道:“死生之事,英豪之气,竟然丝毫对你们没有影响。当真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你们而言这些大义英豪还不如几亩土地吗?” 墨者微笑,摇头道:“随你们怎么说。此外,我还有一番话能够说服你们。” 那贵族一怔,哼声道:“若都是这些只知利而无义之言,我看你们也不必说了。” 墨者想到刚才商量的结果,郑重道:“你们交给我们,魏韩会同意吗?他们不同意,民众自然反对他们,将来有一日众人揭竿而起,你们也算是大仇得报,岂不美哉?” “你们此去必死,又指望谁人给你们复仇呢?所以,与其就这么死了,不如临死之前做一些事,总归比不做要强。” 此时西边已经传来了一阵阵纷乱的声响,那里的烟尘愈发的大,贵族们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也知道这一去死怕是定然的事。 临死之前,听到关于复仇的话语,心中也终于放下了刚才的愤怒,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那墨者当即拿出了刚才拟定的一份文书,书面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这些贵族的封地全部分给民众,同意的就签上自己的名字、留下自己的信物。 这些贵族明知必死,也不再留恋,被逼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无可奈何,纷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持剑,高呼几声,一些忠心耿耿的甲士和一些被这种英雄亮剑之气影响的民众竟然真的跟随,影影绰绰约有数百,朝着西边杀过去。 待那些贵族一走,徐弱便问道:“就算文书在手,魏韩难道就会答应?” 领头的墨者笑道:“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拒绝的理由。”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拒绝?” 徐弱想了想道:“可能很多。其一,他们不需要理由,认为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讨论,直接没有理由理所当然地回绝。” 领头的墨者笑意更浓道:“如此甚好。新郑的民众会知道,郑君、七穆、亦或是魏韩之君,都是一丘之貉,并无区别。他们会愤怒,可能暂时会隐忍,但当有一日有人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时,他们定然会站出来。” “巨子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让民众觉醒、愤怒,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民众也会在将来某日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战。” “很好。” 徐弱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道:“其二可能,他们会认为天下征战,这土地虽然是分封的,但是灭国之后,自然归属于战胜国。他们有分配权。” 领头的墨者更笑,说道:“既如此,今日他们能抢别人的,是不是在告诉民众,等民众将来力量强大了,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抢回去?” “我喜欢这个理由,这个理由简直就是说,谁最能打谁就该得到土地。那么其实民众是最能打的,尤其是有了火枪和铁器之后,所以用同样的理由抢回土地,民众心中唯一的那么一丁点负罪感也没有了。” “就像是巨子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样,庶民质问贵族土地为何多,贵族说是父亲传给他的,庶民又问那你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以及祖先的土地从哪来的呢?贵族说,那是征战得来了。庶民就可以说,那我们今天要做和你的先祖一样的事。” “我看这个理由挺好的,我很喜欢。” 徐弱也笑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魏韩不承认,对于我们而言目的达到了,无论他们用什么理由,都可以让民众明白他们的无耻和蠹虫的天性。” “如果魏韩承认,那么我们的目的也同样达到了,使得民众真正获得了土地,让民众知道之前的那些规矩不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通过斗争可以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唯一担忧的,就是他们会举起屠刀……” 领头的墨者笑的更加厉害,仰头道:“只要泗上还归属墨家,只要泗上还有一支随时可以拼死一搏干掉一国诸侯的义师,他们就不敢。举起屠刀的时候,他们担心的不只是咱们墨家,还有楚国秦国,他们不会为了屠杀而征伐魏韩,但却一定会因为我们和魏韩不死不休的战争而出兵抢夺利益。” “魏韩主将不敢杀,公叔痤不敢杀,魏击韩猷也不敢杀。” “他们看似尖牙利爪如同於菟,只不过他们这於菟是草刍扎的。” 他拍了拍徐弱的肩膀,用泗上剧院里常用的一句话总结道:“不要急,好戏才刚刚开场。” 徐弱问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 领头的墨者摊开手,大笑道:“既然和民众签订契约的乙方死了、要换人了,那么这城也不必守了。” “传令下去,举起白旗,守城军民集结,准备献出城邑。另外也要集中起来,防备魏韩士卒做出杀掠之事。所有墨者带上墨家的缠臂赤帻,维持秩序。” “民众集结,待魏韩主将入城。” “举白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济水畔 城中举起白旗的时候,已经集结准备接下来进攻的魏韩联军发出了阵阵欢腾的叫喊。 他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从未见过城墙塌陷还能继续坚守的城邑,这个月以来的多次进攻都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按照正常的演化,火药出现和几何学的发展,必然是攻方先优、随后发展守方优势、最终又从新攻方优势。 墨家这边越过了自然演化,这种守城技术是魏韩从未经历过的。 每一次进攻付出的人命不多,但只要到一定程度,攻城的那边就会退下去。 许多士卒看着城墙上举起的白旗,心有余悸,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白旗挥舞了数次之后,他们才确信城中的人的确想要投降,举白旗是菏泽会盟时候提出的意见,不管各国想不想认都已经明白旗帜中的含义。 这一场攻城战,更使得魏韩联军士卒越发确信:墨家守城,难以攻破。 城中的战斗还未结束,贵族区和宫殿区那里还在流血,但对于整个新郑城的攻防已经没有了意义。 魏韩联军不会入城后屠杀,一个是当年菏泽会盟之后墨家定下的底线:为了这个底线,墨家可以把墨者拼干净以维系这种“理所当然”。 再者也是因为韩国魏国是为了占据郑国作为本土的,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技术的传播,战争的规模越发扩大,人口极为重要。 既要作为本土、甚至于准备迁都于此,自然不会搞大屠杀这种事。 公叔痤示意魏国不要杀人,以留下城中的“刁民”,为韩国制造麻烦。 韩国则想要把都城迁过来,有些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城中,民众在墨家的组织下没有成建制地溃散,而是集结在一起,等待着魏韩联军入城。 他们组织在一起,也是为了防备出现什么意外,一旦出现意外也好能够抵抗。 ………… 新郑陷落的那日。 济水南岸。 几名泗上义师的工兵军官正在河边用一些堪堪可以称之为“仪器”的工具测量着河面的宽度。 一个简单的望山一样的支柱上,定着一个直角尺,望山的一端对准了河对岸的一块石头。 直尺的下面垂着一块铅坠,利用重力让铅坠上的线笔直向下,再调整望山尺的角度使之垂直于地面。 在相距三十米外的地方,还有一个和那一个望山一模一样的工具。 远处的工兵眯着一只眼睛,对着直角尺让副望山调整一下角度,副望山的上面还有一个简单的量角尺。 这是一种泗上工兵常用的工具,需要三角函数表配合就可以迅速测量出河流的宽度、敌人的距离,这是炮兵和工兵军官都需要掌握的技巧。 那些用来测绘山川河流的人,技术最为熟练,除了用太岁星的卫星定位经度之外,这种最基本的三角测量法也是必须要熟练掌握的。 墨家既然慕禹,那么这些据泗上最近的传说是大禹当年治水用的工具当然要掌握。 军官们看着量角器上的角度,翻看着去年刚刚修正过一次的三角函数表,记录下来。 现在正是济水的枯水期,济水是距离泗上北侧最近的一条河流,水文特征早已掌握。 工兵们接到的命令,是要搭建起来几座浮桥。 浮桥这种东西诸夏早已出现,上溯到文王时候,就有“造舟为梁”之语,梁即为桥。 这一次墨家算是集结了整个泗上所有的“技术兵种”,近乎大半的炮兵、大半的工兵都要参与到这一次对魏韩的“膺惩”之战中。 对面的魏军选择了沿河列阵,几座之前建造的桥梁也不敢焚烧,因为一旦焚烧要担上“战争罪”的名声,墨家早已表示这样的罪行会签发诛不义令,当地的贵族大夫不敢冒险。 而在济水以南,这里是墨家经营了二十年的地方,后勤补给充足不说,因为这里特殊的经济地位,道路交通也算是天下之最。 天下之中的陶邑、天下手工业最发达的泗上,联通北方的重要通道,以及大量的逃亡人口转化的劳动力,都使得墨家可以在内线作战中集结一支魏军所难以想象的巨大后勤压力的军队。 这里是看似最容易渡河的几处之一,魏军选择沿河修筑营垒,一共集结了大约一万五千的农兵,这就是魏军在这边的全部力量。 若是对齐开战,附庸的卫国是可以提供一定的兵力的,但现在魏国不允许卫国参与,以免墨家找到借口。 一万五千名农兵根本难以守卫,野战也不可能获胜,尤其是泗上义师这些年未尝一败的名声,都给魏军这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可沿河筑垒也是魏军此时最好的选择,因为墨家展示出的强大的攻城能力,使得据城而守的想法早已被抛弃。 济水之南的营地内,旌旗招展。 六指看着地图,和身边的人感慨道:“跟着巨子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打几场以多对少的仗了。” 众人都笑,均想的确如此。 二十年的发展,在砀山攻城战中墨家才算是第一次能够在全局兵力上超过对方。 这一次更是集中了主力,更没有任何的后勤压力,大半数的铜炮都几种到了这里,一些没有参加过砀山围城战的军官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军力碾压的快感。 他们一些人参加过当年的墨越泗上霸权之争,更多的人参加过当年的齐墨战争,然而当年墨家的军队人数总是少数。 战争胜利的根本,就是通过调动使得在局部地区以多打少,兵力越少,需要将领调动和士卒机动的地方就越多。 现在济水对面有一万五魏国农兵,根本不是魏国的精锐。 而墨家这边,则有三万步兵、三千正规的武骑士,以及数量庞大的工兵和炮兵,以及在战前就已经明确表示过“火药随便用、多用火药少流血”的命令。 这样一来,很多战争的技巧六指便都可以娴熟地利用,比如声东击西之类的手段。 这一次诱使魏军列阵筑垒的地方,并不是六指真正想要突破的地方。 他现在兵力充足,时间足够,而且正值济水的枯水期,六指知道就算是强攻强渡魏军也守不住,但他还是不想流太多义师的血。 现在炮兵集结于此,看似要强渡,实则只是诱敌。 六指决定分兵一部分在十五里之外渡河,利用泗上义师最强大的机动行军能力快速渡河。 除了携带一部分野战小炮之外,渡河部队不会携带重型的攻城铜炮。 反正时间有的是,六指想要让这一万五千名魏军听闻渡河的消息后仓皇撤退到城中。 这里和新郑不一样,也不可能弄出来新郑那样的新城墙的防御体系,在铜炮完全克制夯土墙的情况下,攻城战攻方的伤亡可能比野战还少,而且还最容易打成歼灭战。 对于六指而言,他的任务就是夺取魏国在济水以北飞地的所有城邑,威胁卫国同时和齐国制造摩擦以恐吓他们。 营地中的一处,卫国使节团的苟变看着一排排正在部署的青铜炮或者昂贵的黄铜炮,面色不惊。 实则心中已经不安到了极点。 他和墨家的很多老人都熟悉,年轻的时候也曾见过面。 他出仕,是孔仲尼的孙子子思推荐的。 而他出仕的时候,墨家当时正在卫国活动,高石子当时已经成为了卫国的卿。 那时候苟变还是个小吏,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吃了人家两个鸡蛋因而一直不被卫君所用。 后来高石子因为卫君不用墨家之义,愤而辞职,受到了墨子的表扬,再后来高石子去世后苟变还去吊唁过。 墨家在卫国的活动不可谓不多,苟变也深知墨家的一些道义,等到墨家开始扩张后,卫国距离泗上太近,苟变不可能不关注泗上的军事变革。 他不是没想过通过泗上争取卫国从魏国附庸国的身份中解脱出来的办法,但是墨家在卫国的影响力主要集中在民间;而魏国在卫国的影响力都是贵族,再加上墨家相对于以往人畜无害的“非攻兼爱”而转向“诛不义”的激进政策,都使得卫国的掌权者对于墨家更多的是提防。 苟变深知卫国根本不是泗上的对手,他对于卫国这一次中立极度支持。 因为卫国是魏国的附庸和缓冲国,国小一旦卷入墨家和魏国的战争,下场不堪设想,必然是灭国之灾。 这一次墨家倒还是做了“宋襄公”,但是在这之前,墨家已经郑重警告过了苟变:中立可以,但是魏军如果借路卫国,那么等同于卫国放弃中立卷入战争。 这一次随军前来,苟变也知道这是墨家在“持干戚而舞”。 卫国的贵族不满墨家平等兼爱利民的道义,但却也知道现在总算墨家还讲道理、允许中立,真要是参合这趟浑水,只怕卫国就要被强制“变法”。 之前宋国出事的时候,最紧张的就是卫国,好在魏国那边为了用道义堵住宋襄公一样的墨家允许卫国中立,否则的话卫国贵族们怕是要崩溃。 苟变作为卫国的大将,戎马多年,以前只是听闻,现在亲眼看到了营中的一切,心中对于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判断已经定下。 “若是卫国卷入这场战争,灭国只需一个月,都等不到魏人集结来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战而退 两日后,可能是火药出现以来最为猛烈的野战炮击开始了。 魏军修筑的营垒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个缺口,普通泥土修筑的营垒根本无法抵抗那些铜炮的轰击。 而诸如挖掘壕沟躲避之类的想法,魏军主将还没有傻到那个份上,以魏军这批农兵可怜的投射兵器数量,挖掘营垒和步卒举手投降没有任何的区别。 济水对岸枯水期露出的河床处部署的铜炮,用着极为缓慢的速度发射着。 时间不急,所以炮兵会按照操典,等到烫人的铜炮冷却后再装填,而不是如同野战时候那样急速射。 工兵们利用后方民夫运送过来的各种木料和上游的树木,以及征调的济水的船只,慢慢地搭建浮桥。 对面魏军仅有的几门铜炮根本不能够打到水面上,多数都是一些类似于虎尊炮、麻绳炮、皮炮之类的近战火器。 数量不多的火枪手和弓箭手根本不能结阵,一旦结阵就要受到墨家炮兵的猛烈袭击,因而只能分散开来自由射击,毫无命中率可言。 工兵军官们精通木匠技术,里面也有不少木匠,这也算得上墨家在技术上的老本行。 这些年逐渐正规化之后,工兵不止是会挖洞挖坑,包括筑垒、修桥之类的技术也逐渐成熟。 硝烟中他们也和那些慢吞吞的炮兵一样,用很正常地速度修着浮桥。 只是他们眼中的正常速度,在魏军眼中便成为了一种宛若全力的态势。 魏军知道野战不可敌,所以想要半渡而击之,可照现在的架势,这半渡而击的想法很不现实。 浮桥一点点地延伸着,六指也命令部队做好了分兵别渡的准备。 再三确定了情报之后,六指等到浮桥修的差不多之后,命令分兵别渡的部队就正大光明地沿河机动。 两个师的步卒、大半数的骑兵以及那些野战炮兵部队,整好队列后,就用行军纵队的方式沿着济水向东而去。 没有遮掩,也没有任何的掩饰。 分兵之后,在这里的泗上义师的数量也足以对对岸的魏军形成碾压,声东击西的战术如此正大光明,可谓是前并未有。 魏军营中,魏军主将成阳大夫把持着精巧的铜制外壳的望远镜,看着济水对岸正在行军的义师部队,嘴角抽搐了一下。 只是思索了半刻,他便命令道:“传令全军,准备后撤,撤入成阳。” 其下谋士立刻道:“将军,我军野战不如墨家,砀山一战更是证明墨家可以轻易破城。唯有半渡而击之方有可能获胜,何故撤军?” 成阳大夫摇头苦恼道:“若非不战而降君上必要治罪,我已然下令投降了。此战不需打了。” “半渡而击之?我们凭什么半渡而击?” 他的穿着戎装的儿子正值年轻气盛之时,闻言道:“父亲,不战而退,惹人耻笑。若如当年城濮还好,父亲却畏敌如虎,这……” 话没说完,成阳大夫一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怒斥道:“你懂什么?” “我问你,现在对面已经分兵了,你准备如何做?” 年轻人捂着火辣辣的脸,咬牙道:“他纵分兵,也定然要选方便渡河之处,不如分兵堵截沿河布防。” 成阳大夫大笑道:“这就是你想的办法?你看看对面行军之速,不慌不乱,井然有序,就算是在我们眼皮子下行军,我军可追的上?” “追不上,又凭什么半渡而击,又凭什么阻拦对方?” “不追,等到那些人渡河,包抄之下,我军也是必败。” “追,且不说能不能追的上,这边直接渡河,又如何阻拦?” “既是必败,不退兵又能如何?” 年轻人道:“可退入成阳,不也是抵挡不住吗?既然都是抵挡不住,何不在这里与之决战?” 成阳大夫怒斥道:“愚蠢!在此决战,家中私卒精锐都要损失殆尽。墨家昔日尚未满万之时便不可敌,如今三五万人,又如何战?” “不若退入成阳,待城墙破,即可投降。墨家既不杀俘,又讲兼爱,我这些年也无劣迹,且又听他们的不曾烧毁桥梁,自然无事。” 农兵为主,又没有变法,而仍旧是封建义务的征召兵,军制模式必然是以少数精锐为主的。 一如之前的车士车战时代,那是以精锐的士决定战争胜负的,徒卒的作用就是充充数量、维持战线。 现在井田制基本被破坏,大贵族的土地越来越多,原本的宗法体系配合的军制也开始崩坏。 真正的脱产士人数量虽然不少,可根本无法支撑越来规模越大的战争,以往几十辆战车参战就能主宰胜负的时代过去了。 马镫的出现,又使得骑兵的战斗力提升。 这时候一些贵族开始养士,战争的时候依靠养的士、从奴、精锐私卒为主力。 这些养的士、私卒、从奴往往充当骑兵,成为贵族手中想要获胜的最重要的一张牌,也是贵族力量的基石。 哪怕封地没了,只要养的士、从奴、私卒还在,那么换一块封地很快就能够组织起来一支可以争权夺利的军队。 但若是这些从奴私卒都没了,那么整个家族很快就会衰落。 正常一个下大夫的封地内,在战争的时候,只需要提供二十辆战车以及与之配套的徒卒。 在井田制没有被破坏的基础上,士是有封地的,他们脱产训练,在必要的时候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 但现在战争的规模扩大了,伴随着铁器的出现、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新作物和种植技术的推广,在成阳一代仅存的那点宗法制残余在经济基础上已经毁了。 粮价日贱,工商业越发发达,士阶层越发落魄,甚至破产,难以维持原来的生活。 就算还有那么点封地,伴着各种手工业品的冲击和粮价过低的无奈,分封的那点土地根本不足以维持他们完全脱产。 大贵族们不断兼并土地,最底层的士人不断落魄,自耕农的数量本就不多,大量的徒卒都是封地上的和土地绑定的农夫,这种情况下除了依靠从奴、私卒保持战斗力外,贵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维系一支野战部队。 然而成阳大夫很清楚,这样一支以从奴私卒为主力的部队,打打贵族之间的争田、争权的内战还行,和以自耕农为主力兵员的泗上义师开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泗上是服役制的常备军,定期的军事训练,那不是农兵三年冬季演武可比的。 以往生产力水平不足,不管是秦楚还是燕晋,大家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军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现在却不一样。 谁能先变法、谁能弄出更多的授田农夫、谁能养出一支常备军、谁的农业生产能够支撑常备军的后勤、谁的政治体系从分封宗法先过渡到集权官僚制……谁就能赢。 泗上先行一步,源于泗上是自下而上的暴力变革、拥有新体系下的和贵族没有关系的识字人口和官吏后备军。其余各国贵族权势越大的变法越难,因为那是在革贵族的命。 成阳大夫不知道这些一国战略层面的东西,但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更知道这一战他打不赢。 直接退兵等着城墙破掉后投降,是对他最为有利的选择。 墨家不喜欢杀人,他又很听话地没有烧桥,不是战争犯。 不战而退直接投降,将来对君主不好交代。 野战很可能自己的私卒从奴精锐损失太大。 那还不如退到成阳,到时候就不是自己不守,而是因为城墙破了实在守不住了,国君想来也不会治罪。 这仗换谁来都打不赢。 成阳大夫心想,就算是吴起不远走西秦,就凭这点兵力,别想着打赢。 毕竟当年吴起在鲁国的时候,齐鲁之间的军力差距还没有现在成阳和泗上的差距大,依旧是被胜绰打出了一个平手,况且现在? 他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墨家在这里不走了,分了他的土地、再把他送回到魏国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也是养了不少的士,可是这些落魄的士人是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有封地有钱有势力的时候,自然会贴过来谋生;没钱没势的时候,这些士人就会离开,并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尴尬,最多也就剩下几个心中有“忠义”的士。 到时候封地没了,那可就全完了。 墨家若是占据了成阳不走,他就算被放回去,国君又去哪给他找封地去? 中山国复国后,一些魏国贵族顶着空头衔,却还没有实际封地呢,魏国的中山君公子挚现在还有个中山君的头衔,可还不是连封地都没有? 现在各国都在集权,哪里会有多余的封地给他? 然而成阳大夫想到当年墨家从齐西南撤军之事,心中又宽慰自己道:“墨家只是号称膺惩君上不义之战,多会如当年对齐一般,惩罚之后便撤军。” 可转念一想,墨家在齐西南的确是撤军了,可是在短时间内却在齐西南弄了一场清田洫之类的土改。 想到这心中又是一寒,若是那么办了,自己还是无路可走。 打必输,不打又会被国君治罪借口收地,城破投降墨家又可能分地,这真真是把他逼到了绝路。 对于各国贵族而言,不止是郑国贵族觉得“敌在萧墙内”,大多数贵族也都觉得“敌在萧墙内”,王权集权和墨家的平等,都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并不见得哪一个就更好一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南北对进 成阳方向,魏军不战而退,快速地退入了成阳。 六指兵不血刃地渡过了济水,用明面的声东击西战术迫使魏军后撤,全军迅速在济水北岸修筑了营地,巩固了浮桥。 士卒的机动行军能力,是可以让一万人当两万人用的,这是以弱胜强不可或缺的素质。 可现在泗上这边军力本来就占据优势,成阳大夫想要守住济水,在泗上义师的机动能力面前,至少还需要三倍的军队才有可能防卫。 既然没有,那么六指做出了明修浮桥分兵渡河的态势后,成阳大夫的撤退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时间有的是,六指并不着急,魏军至少在一个半月之内无力支援成阳方向。 卫国派遣主将苟变为使和墨家谈中立,也是在表明态度,绝对不会出兵,因为卫国很清楚夹在魏墨之间,真要是趟了这趟浑水他们会先完蛋。 齐国之前为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参与宋国之乱的想法,并没有在西南部集结兵力,再加上之前墨家在莒城方向的挑衅,也使得齐国不敢调动大军离开临淄和东南方向。 是以六指得以从容地修筑营地、加固浮桥、稳固后方,然后围攻成阳,用最猛烈的火炮攻城震慑一下各个诸侯国。 ………… 南线,隐阳,或者叫召陵,后世的漯河。 楚国的大军在此集结。 重组的陈蔡之师成为了这一次对魏韩作战的步卒主力。 其余方向的楚军和魏韩军像是有默契一般,并没有调动。 魏韩和楚都很默契地想要把这场战争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既是要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就不得不又重新采取春秋时候类似于约战的方式。 若不采取这种有些复古的战法,局面很可能不受控制,使得战局超出魏楚韩三方的预料。 楚王不希望战争扩大,而是希望这是一场关于郑地瓜分的战役。 魏韩也是一样的想法。 如若不然,那将是一场从鲁山一直延续到许的绵延数百里的战场,侧翼中军主攻佯攻的配合,将会卷入魏韩楚三方近乎大半的军事力量。 这对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可能是楚国不可接受的。 这一次楚国集结的野战部队约有四万,不包括支援的农兵辎重。 其中还有一部分精锐的楚王车广骑兵车兵、以及一部分手段相当可以的弓手。 此时的火药使用技术下,魏韩楚三方的弓手都是强于他们的火枪手的,只不过精锐弓手的数量不多,用一次就要消耗许多,那不是各国可以支撑的起的。 训练这样的一批合格的弓手,至少需要四五年的时间。 的确,经过四五年训练的弓手强于火绳枪手,然而面对火绳枪三个月的训练周期,弓手已经越发难以适应烈度越来越大的大争之世了。 现在楚军正在修筑营垒,他们作为战役的发起方,是要选择主动进攻的。 但是在进攻之前要先准备营地,而且还要等待墨家支援的炮兵骑兵和一部分工兵。 墨家支援的几个野战的炮兵连队已经抵达了陈地,而数量大约四千多的骑兵尚且还在行军的途中。 数量越少,行军的速度越快,而且炮兵是先启程的,数量少集结起来也容易。 这一次楚国算不得名将云集,主要还是楚王中枢核心的一些贵族为主,楚王并没有亲自指挥作战,而是将作战的全权交给了和魏韩谈崩了而返回的大司马。 楚王仍然留在陈地,应付后续的一系列外交纵横。 楚王既然选择了鲁阳等方向采取屯兵防守并不进攻的方式,也就说明白了楚国的底线,并非是想要郑国全境,而只是想要许等对于楚国而言至关重要的城邑。 楚王对于这一次对魏韩作战还是很有信心的,魏韩方能够集结的野战兵力也就五六万,数量上和楚国差不多。 但质量上,精锐的武卒并不多。 楚国最弱的骑兵,有墨家帮忙支援的数千非正规骑兵,至少能够做到和魏韩联军的骑兵抗衡。 野战炮兵的数量上在有墨家支援的情况下也是优于魏韩的。 墨家已经答允了楚国出兵成阳,并且按照之前的约定,现在应该已经出兵了,魏韩一方也绝对不希望这场仗打的超出控制。 ………… 楚国下蔡之北。 一列骑兵正沿着楚国内较好的一条道路行进。 庶俘芈的骑兵旅和另外两个现役的骑兵旅一起,作为这一次支援楚国的骑兵主力。 他们启程的时间比那些数量更少的工兵和炮兵要稍微晚一些。 不过在从泗上到下蔡的这一段路,庶俘芈感觉就像是和在泗上行军没有太大的区别。 淮河一线虽然属于楚国,但实际上泗上的影响力更大一些。 楚国的精华地区在江汉,而泗上的都城在彭城,对于淮泗的影响力自然是墨家更大一些。 加上那年大灾之后泗上的救援,使得骑兵们这一路来很是感受了一番“箪壶食浆”的感觉。 后勤方面沿着淮河补给也极为容易,一路上船只往来,每日行军的速度可以保持最大,而且也不需要用临敌状态做各种警戒,行进速度极快。 过了下蔡之后,便和在淮河流域的感觉不太相同了。 虽然民众还是很支持,并不害怕墨家的队伍,然而终究多了许多不一样的目光。 庶俘芈这几日的心情很好,这不只是建功立业的梦想所带来的,更因为他的姐姐在楚国测绘地图。 之前有消息说楚国扣押了很多在楚国活动的墨者,虽然庶俘芈确信墨家可以解决这件事,但血浓于水,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担忧的。 等到他接到命令和楚军配合以膺惩魏韩之后,这种担忧彻底放下。 既然和楚国合作了,那么想必在楚地被扣押的那些墨者也不会被楚人为难,他的姐姐也就安全了。 这一路心情极好,众人也是一路高歌,在保持队形齐整的情况下,时不时就有人起个调子,很快就会有成千上百人一起歌唱。 唯一就是经过楚人聚居地或者城邑的时候,这些泗上出身的骑兵都会闭嘴,而是由随军的一些通晓楚语的人唱一些墨家的歌曲。 泗上这几年精通楚语的人越来越多,庶俘芈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知道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军官和干部都开始学习楚音。 事实上自从墨家确定了定楚而定天下的战略之后,这种针对楚音的培训就已经开始。 每年都有大量的新加入的楚人墨者来到泗上,每年又会有更多的泗上出身的墨者前往楚国。 如果现在泗上需要,至少可以组织出大约八千名通晓楚音的司马长或者村正以上的干部。 这一次跟随骑兵前往楚国的,也有一部分楚人或者精通楚音的人,他们要沿路进行宣传。 在淮河沿岸还好,可一旦过了下蔡,楚国当地的官员大夫都很害怕墨家的宣传,屡次提出的抗议,进行的不是很顺利,可依旧艰难地进行着。 等到了陈地之后,楚王亲自派人出面示意墨家不要在楚国宣扬墨家的那些道义,以维护此时双方的合作,墨家也终于暂时放弃了宣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隐阳之战(一) 庶俘芈等人抵达召陵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天气已经很冷了。 楚军已经在召陵前修筑了营垒,魏韩联军的主力也已经抵达,也修筑了营地。 双方的交战兵力已经聚齐,魏韩联军野战部队的数量和楚国差不多。 魏韩一方集结了将近五万野战部队,虽然这一次魏韩联军攻郑的数量很多,可是真正能够在一线作战的也就这么多。 再多的话,反倒容易使战线出现漏洞,被楚军抓住机会突破。 楚墨联军将近五万,双方的数量相差不大。 魏韩联军的优势,是一批重步兵,魏国是最早将步兵作为战役主力的诸侯,当年征伐北戎的时候魏氏还未封侯的时候就已经采用步兵战术。 等到吴起在西河练兵之后,结阵而战的重步兵更是成为了魏国军力的支柱。 魏韩两军一共有三万六千名步兵,二十六门铜炮,二百辆战车,精锐的武骑士三千,以及一些轻骑和三千名精锐弓手。 步兵中以戈矛手为主,火绳枪手作为戈矛手的辅助力量,采用密集方阵,行动缓慢。 楚军则是因为墨家帮助编练过新军,军队的组成和魏韩不太一样,火枪手的数量更多一些,而且吸取了当年墨越、齐墨战争的经验,将火枪手作为主要的输出力量,而长矛手则主要起到掩护火绳枪手的作用。 楚墨联军一共有八千名骑兵,其中包括只属于楚王的两千精锐车广骑兵。四千五百名泗上的非正规骑兵,再加五百名步骑士。 加上墨家支援的炮兵,楚墨联军的炮兵数量占据优势,共有四十二门铜炮,其中二十四门是墨家支援的,其中还有八门骑乘拖动的快速机动的小炮。 楚国也有两千名精锐弓手,以及一百二十辆战车。 剩余的都是步兵,步兵中一部分是楚王直辖的王师,数量两万略多,都是按照墨家帮助编练的新军模式,火枪手的数量略多于长矛手。 除了楚王的直属王师,剩下的都是陈蔡之师,走的是魏韩联军那样的路子,厚重的戈矛方阵阵型掩护火枪手。 训练不足,陈蔡之师并不能形成如同王师一样的纪律性,很难做出快速转向、交替前进之类的战术动作,所以采取了更为笨重但是只要不移动防守起来更为坚固的密集阵型。 随着火药的出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军制改革和半常备军的出现,战场的宽度越来越宽。 原本交战,各国不得不结阵,因为若不结阵,根本无法控制数万军队,而且士卒过于松散既容易被突破,也容易出现混乱。 必须要依靠密集阵型来控制部队,使得各部都能够听到鼓声召唤。 泗上可以搞那种略微薄弱一些的阵线以增加交战的宽度、延长战线宽度、从而在劣势兵力下保持战线等长,不代表其余诸侯国也可以如此。 十一月初九,双方约战的日期到达,便开始走出营地展开部队,准备交战。 既然确定了这是一场小规模可控的战争,双方的战场也已经固定。 鲁阳方向、叶城方向、榆关方向以及对面的魏韩城邑都是采取守势,并不会投入战场,也就不存在战略机动和各种谋划。 早早吃过了早饭,楚国这边率先出营,大约在上午九点的时候展开的阵型。 楚人的左翼是陈蔡之师,中军是楚国王师主力和八十辆战车,以及楚国的精锐车广骑士。 楚人的右翼,则是墨家的骑兵,还有四千名步兵,配属了十二门铜炮。 剩余的铜炮都集中在了楚国中军。 楚人左翼的陈蔡之师因为采取密集阵型,所以宽度和对面等同,但依旧留下了三千人的预备队。 楚人的中军王师的宽度其实相较于魏韩联军更大,但是每个旅都有三分之一的作为预备队,因而整个宽度和魏人那边相差不多。 中军的前面还有楚国精锐的两千名弓手,他们列阵排开在炮兵的空隙之后,到时候会利用他们的射速优势配合炮兵打开对面的缺口。 对面的魏韩联军则将兵力全部展开,除了预留了一部分直属的预备队之外,将所有的步卒以密集的武卒方阵的方式排列,错落有致。 这里一片平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地形优势,但是魏韩联军占据了上风向,算是略微有一点地利。 魏韩的铜炮主要集中在中军,车兵隐藏在自己的右翼也就是楚人陈蔡之师的方向,同时在他们的右翼还部署了十门铜炮。 魏韩联军处在守势,这一点有利于他们。 加上魏韩主要以重步兵为主力,阵型密集,虽然战时移动缓慢且需要互相配合以免出现漏洞,但在站在布阵上是有优势的。 魏韩联军的主帅只懂魏韩联军的弱点和优势,也知道楚墨联军的优势和弱点,他制定了极为有针对性的应对方式。 楚人最能打的部队是中军,以及右翼的墨家骑兵,而且这两支部队的行军速度很快,远胜于密集方阵的魏韩重步兵。 这既是优点,但如果能够抓住机会,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因为楚人的左翼是新组建不久的陈蔡之师,仍旧是密集方阵的阵型,而且不论是士气和战斗力都和中军右翼没法比。 最关键的是楚人左翼的陈蔡之师的行进速度比之中军和右翼都要慢许多,魏韩联军若是能够利用楚人中军和左翼进攻行进速度不一样的问题,有可能完成对楚人左翼的突破。 一旦陈蔡之师崩溃,魏韩联军就可以迅速从楚军左翼和中军的结合部全力突击,形成包抄。 故而这场战役的关键在魏韩联军看来,就在自己的右翼。 因此魏韩联军的主将在布阵的时候,有意地削弱了一下自己的左翼,加强了中军和右翼。 依靠楚人主动进攻的形式,利用空间换取时间,让自己的左翼主动后撤,诱使墨楚联军的右翼和中军急于求战建功,而突击的过快和左翼的陈蔡之师出现缺口。 同时,若是魏韩联军的左翼能够主动后撤,就可以利用中军靠近右翼的点为轴缓慢转动,从而在中军不不需要大规模调动的情况下,将兵力都压在了楚人的左翼上,形成局部的兵力优势。 ………… 楚墨联军的主将是楚大司马,二十年前楚国的大上任大司马死在了墨家手中,现在却又合作。 如果说魏韩联军是想要利用地利,那么楚大司马便想要利用天时。 和魏韩联军想的楚墨联军会采取中央和右翼突破的想法不同,楚国大司马巧妙地想要将魏韩联军的地利优势转化为对自己的天时。 魏韩联军占据上风向,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刮的正是北风,楚人在南,这本是不利的。 但是楚大司马则看到了另一种战机。 一旦开战,双方铜炮和火枪对轰一阵后,必会产生极多的硝烟,而处在下风向的楚墨联军本来是不利的。 可是如果能够中军和右翼主动进攻,那么一旦风刮起来,这些硝烟很容易遮蔽战场的东南方。 到时候,墨家的骑兵和那些骑乘炮兵、以及步骑士就可以借助硝烟的掩护,快速地机动到魏韩联军的侧后。 如果能够一举突破,那固然好,就算是无法突破,魏韩联军也必然慌乱,到时候还要调动部队支援魏韩联军的左翼。 一旦魏韩联军调动起来,那么楚军就有获胜的机会,因为魏韩联军的方阵不动的时候很强大,可一旦动起来就会出现破绽。 到时候如果右翼包抄偷袭的骑兵不能打开局面,那么中军就利用魏韩联军混乱的时机发动进攻,迅速突破魏韩中军,击溃魏韩联军。 战场当然是瞬息万变的,但善战者多会在对阵之前就先预定好自己的计划,是否能够实现那是一回事,战场瞬息万变机会出现却不把握而是继续按照原计划那又是另一回事。 双方都把突破点定在了对方的左翼,颇为巧合,但也有几分互相之间故意引诱的原因。 这时候,谁进攻谁处在弱势,最好不要轻易发动进攻,而是打防守反击。 可是总要有人先攻,楚墨联军看起来是有优势的,所以虽然魏韩联军也是把突破口定在了对面的左翼,但却是准备用防守反击调动的战术。 反过来楚人则是希望主动进攻,利用进攻挪动阵型,从而完成地利天时的转换,借用冷飕飕的北风和战场的硝烟,来一场大迂回。 双方都把突破点放在了对方的左翼,其实这场仗本质上就是谁的左翼先崩、谁的左翼崩溃后还能够迟滞对方的包抄,谁就有更大的可能获胜。 当然,瞬息万变的战场不可能总会朝着双方统帅的想法去发展,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那就是所谓的临机决断的能力。 谁能够在战机出现的时候把握住,往往可以扭转败局亦或是一举获胜。 隅中一刻。 战场的第一声炮响从墨楚联军的阵地上传出,这一场爆发在隐水之阳的战斗正式打响。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隐阳之战(二) 墨楚联军的右翼,庶俘芈看着己方阵地上升腾起来的硝烟,拿出望远镜观察着对面魏韩联军密集方阵中出现的缺口。 几名军官笑道:“炮兵的同志打的越来越准了,我记得几年前我们和田氏作战的时候,炮兵还没有打这么准。那时候就怕炮弹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轰隆隆的炮声掩盖不住骑兵们对于几年前的炮兵的奚落。 现在的炮兵还在用着很简单的量角器,利用铅坠和绳子作为基准线,将简单的量角器插在炮孔中,等到铅坠和垂线稳定后计算炮口的角度。 他们不需要太大数量的计算,炮兵军官们九数几何很是不错,但是一般的炮兵主要还是会查表,像是一种死记硬背的方式,用以确定炮口的角度和攻击的距离。 只依靠装药量和调节角度,虽然很简陋,却还是胜于一切都凭借感觉和经验的对面炮兵。 更何况墨楚联军右翼的对面,并没有部署铜炮。 铜炮出现后,战斗一般总是由双方的铜炮打响的。 以庶俘芈的经验,刚开始的第一个时辰,双方都会选择炮轰,慢慢调整各自的阵型,等待一方承受不住炮击而发动进攻、亦或是等待一方觉得机会来临而发动进攻。 一般来说,炮击之后,他们这些骑兵很快就要发动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了。 但第一次的试探性进攻不会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现役的骑兵旅。 这一次一共是两个现役的骑兵旅和庶俘芈的这个征召的骑兵旅参与战斗,三个旅都是泗上义师序列中的“不是武骑士的骑兵”。 虽然同为不是武骑士的骑兵,但三个旅各有不同。 最前面的那个旅的骑兵,可能也就是泗上能够养得起一些,别的诸侯那是决然养不起的。 那个旅的骑兵每个人都配备三支短铳,因为临战之时骑兵奔驰很难装填,所以只能依靠提前装填后补足。 这些短铳很昂贵,一个旅就需要配备将近五千支,那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开支。 这种配置当然不是以泗上义师的步兵为假想敌,很明显是以魏韩这些重视方阵重步兵的诸侯国为假想敌。 火枪火药的出现,使得各国都在尝试新的阵型,许多旧的阵型已经不再适用于时代。 魏韩选择的是依靠原本就有的方阵重步兵优势,以火枪手配合方阵行动。 而骑兵冲击重步兵方阵,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若是那些精锐训练的武骑士还好,这些骑兵直冲不太可能。 所以那个旅就装备了短铳,利用机动优势,在靠近敌人步兵方阵的时候临敌三枪,打完之后当然没机会装填,就把短铳往腰里一插,拿出铁剑铁刀冲击。 如果能够打开缺口就可以冲进去,只要冲进去步阵就散了。 而如果说三支短铳全都打完,敌人的步阵依旧没有出现缺口,而是继续保持着高昂的士气,那么就可以退走了…… 在步卒弓手和步卒火枪手面前,骑兵对射就是送命给步兵的。 另外一个旅没有那个旅那么阔气,每个人只装备一支短铳,临阵只有一次机会。 但是他们有步骑士配合,一般就是两翼夹着步骑士,利用机动优势快速迂回后,步骑士下马列阵开枪,两翼的骑兵旅立刻向前补足空隙冲击一次。 冲击的途中,步骑士会快速装填,如果骑兵打开了缺口他们就以火力支援;如果没有冲开对方而是退了回来,他们就需要齐射掩护骑兵撤退。 等轮到庶俘芈等这些重新征召的骑兵,装备就差了许多,就身上有一身皮甲,有一口铁剑,别的就没有了。 比武骑士他们比不过,那些武骑士都有铁甲;比这些正规的非武骑士的骑兵,他们也比不过。 是故总有人发牢骚,开玩笑说都是骑兵,武骑士那是嫡长子;现役的剩余骑兵是嫡幼子;他们这些重新征召的骑兵是庶子,还不是陪嫁的媵妾生的,而是贵族们喝醉了和奴婢生的那种。 庶俘芈对于这种牢骚听得很多,但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说是骑兵到底该怎么办出现了一些分歧。 武骑士自不必说,但武骑士训练起来太难,数量太少,泗上庞大的有马自耕农良家子群体可以保证数量足够的非正规骑兵。 这些骑兵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作战?军中高层各有不同的意见。 有说应该花费重金,每人身上配三支短铳的;有说应该放弃短铳,只配刀剑;有说应该配两支短铳,像是步卒一样,利用阵型转换射了就跑到后面装填的;还有说应该配长矛和剑,长矛都是一次性的,冲阵的时候用,冲击之后就扔掉换剑的…… 每个人说的似乎都有道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也就出现了这一次派遣到这边的三个骑兵旅的装备都不一样的情况。 庶俘芈不是很喜欢骑兵配短铳,因为他觉得这样的话倒像是他之前在高柳经常打交道的那些胡人骑兵。 只不过胡人骑兵用的是弓,而泗上这边换上了短铳,他觉得效果并不好。 短弓固然射不了多远,可短铳也是一样,马上颠簸,射中很难,而且射来射去很容易让骑兵们不敢肉搏。 他始终觉得,骑兵就该是包抄、迂回、绕后或者出现缺口的时候瞬间扑上去,利用冲击和肉搏打开缺口击溃对方。 再说,他觉得就现在泗上已经有了燧石枪的情况下,骑兵放弃冲击和肉搏选择和步卒对射,那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现实却又如此的无奈,如果是选择和泗上的军阵军制对抗,骑射战术肯定是不行的,会被泗上的步兵直接射崩溃。 可若是和魏韩缺乏火枪手的步兵方阵对抗,似乎这种拿着短铳找机会打开缺口的骑兵还是有些用的。 想到这,庶俘芈看了看中军的那些楚军士卒,心下摇摇头,暗道:“以泗上的规矩,从来讲的都是步骑炮的配合。骑兵先冲逼对方结阵,结阵后用炮轰或者用步兵射,射散了之后再冲,结阵了再射……可若靠这些楚军配合,怕是不行。” 除此之外,他还觉得楚人的炮兵实在是太少了。 这些墨家支援的炮兵连队被联军统帅基本都部署在了阵型的前方,而在泗上义师之中,几乎每个正规的步兵旅都会配属三门小炮跟随步兵行动。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并不隶属于单独的炮兵指挥。 之前天下便有言,所谓三军统帅,指的是左中右三军,而在泗上则有五军统帅之说,所谓步、骑、炮、工、舟,各成兵种。 心里嘟囔过之后,庶俘芈便百无聊赖。 现在战争开始的第一个时辰,是无趣而血腥的,双方都不可能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先让铜炮轰击一阵。 双方的士卒就在炮声中忍受着,看着同袍伙伴们的尸体倒地后,在鼓声的催促下填补阵型的空隙,维持队形的整齐。 可以说战斗的第一个时辰,就是在比拼纪律。 谁的纪律不足承受不住炮击、谁的耐性不足率先发动冲击、谁的军阵率先挪动出现了缺口,谁就会被动。 好在庶俘芈所在的墨楚联军右翼面对的敌军并没有火炮,这么远的距离除了火炮之外也没有别的武器可以攻击到。 双方都有铜炮的方向是中军,但是显然墨楚联军这边的炮兵素质更胜一筹,魏韩那边的火炮本来就少,根本占不到什么优势。 日中一刻,持续了一个时辰的炮击仍在继续。 双方的中军都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缺口,有些被后续的士卒补平,有些仍然空着。 无聊至极的庶俘芈终于等到了一声盼望许久的鼓声,这是全军向前的鼓声,看来楚国的大司马已经准备尝试接近魏韩军阵了。 事实上楚国大司马不止是准备全军向前,而是利用炮击的优势做出全线进攻的假象,利用向前推进做掩护,将部署在二线的一部分步卒向右翼移动。 因为楚国新军的阵型有点像是泗上当年墨越战争之后一段时间的时间的阵型,火枪手的数量较多,所以阵线更长一些。 现在长度对等,实际上墨楚联军的一部分力量部署在了后面。 楚国大司马的计划并没有改变,利用右翼骑兵多而步兵少的特点——这决定了右翼的行进速度更快,从而很容易前出于中军,使得墨楚联军的阵线向右前方偏斜。 这个特点之下,就可以调动二线的一部分中军步兵向右翼移动,从而在后面补足右翼的兵力,在右翼形式优势兵力。 一旦机会来临,骑兵利用北风和硝烟的掩护开始迂回绕后,右翼就可以发动一次进攻,使得魏韩联军的左翼没有机会调整阵型。 如果迂回的足够快,在魏韩联军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做出中军支援或者调整部署的时间了,唯一能用的也就是魏韩的那点精锐的武骑士去支援他们的左翼。 只要调动了魏韩的武骑士去左翼,楚大司马唯一担忧的己方左翼的安全也就得以保证。 右翼的兵力如果步兵也能够占据优势,那么只要能够获得一场小小的突破,就可以继续扩大从而创造出战机。 魏韩如果防备正面的步兵,就没有多余的力量防备迂回的骑兵;如果防备迂回的骑兵,那么正面对抗的步兵就容易被楚军突破。 魏韩军阵的移动速度,是最大的缺点,也是楚大司马想要利用的缺点。 随着墨楚联军这边鼓声响动,承受了一个时辰优势铜炮轰击的魏韩联军也开始做出阵型调整。 第一百四十章 隐阳之战(三) 魏韩联军的军阵本来就是略微交错的,为的便是可以发挥出步阵的防御优势。 楚大司马想要借助阵型的挪动,从而将在中军部署的二线部队悄悄移动到联军的右翼,选择在魏韩联军的左翼突破,其实和魏韩联军主将的想法不谋而合。 魏韩联军的主将也正想要借助阵型的调动,将主力集中到自己的右翼,在右翼形成兵力上的优势。 双方都明白,选择中军突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很可能打成一场消耗战,这对于想要求胜的双方都是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的确,现在双方只是在隐水以北进行决战,看似战场也就是个几里宽的正面。 实则不然。 鲁阳、阳翟、榆关、大梁一线的双方其余的部队没有选择参加这一场约战,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因为那些部队的存在和集结等待,隐阳一战至关重要。 楚国大胜,则新郑以南一直到许,魏韩联军将无法再发动攻势,也可以和两翼的鲁阳、榆关等形成稳定的战线。 魏韩大胜,则许地楚国至少数年之内无法染指,而且还可以兵锋直抵召陵,从而迫使楚国退兵接受魏韩的条件和郑国已经被瓜分的既定事实。 双方实际上能够投入的机动野战兵力只有这么多了,战略战场上两翼的那些贵族城邑的部队,防守和威慑还行,野战终究不行。 中军僵持于双方都没有意义,所以双方都选择了对方的左翼作为突破口。 楚大司马选择左翼突破,是因为楚国在南而魏韩在北,他要借风向,将地不利化为天时。 魏韩主将选择左翼突破,是因为之前墨越墨齐两战泗上义师打出了名声,他不想选择中军,又觉得右翼的泗上军不好对付,只好选择经过王子定之乱后新组建的陈蔡之师。 墨楚联军开始挪动变阵的同时,魏韩联军的左翼也开始交错着向左后方退。 以每个步卒方阵为单位,互相形成品字形,撤退的时候凸出在前的步卒方阵先向后,两侧处在品字形凹处的则化为凸出部,等到第一批退走后,原本凹现在凸的方阵再向后撤。 整体来看,魏韩联军是以右翼为轴,整个战线略微缩短。 既在左翼拉开了和墨楚联军右翼的距离,又将兵力集中在了右翼。魏韩联军的主将认为,只是依靠那些骑兵,恐怕无法完全撕开击溃楚国的陈蔡之师。 所以他选择缩短战线,将部队朝着己方的右翼集中,在右翼让步卒方阵形成一个类似于直角三角形的阵型。 即在最右侧部署数个步卒方阵,厚度最大,向中军和左翼这边依次减少,仿佛一个勾为正面、股为左翼边缘的阵型。 这样的优势是一旦楚国的陈蔡之师崩溃,魏韩联军就可以迅速插入到墨楚联军的左翼,形成包抄包围。 到时候楚国的中军就必须要重新调整做好防御,而处在右翼的墨楚联军的优势骑兵也势必要放弃进攻,利用机动优势迅速回援左翼,从而缓解魏韩联军左翼的压力。 鼓声阵阵,双方的数万士卒都按照双方主将的意识开始了调动,这是双方决战决胜之前最为重要的阵型对抗环节。 墨楚联军的右翼。 炮兵仍旧在不断轰击着正在交错后退的魏韩联军的步卒方阵,对面明显出现了混乱。 之前一直的坚守,那是由军官强制约束的,否则在铜炮的轰击下阵型早就散了。 现在魏韩联军的左翼选择交错向右后方退,阵型不动的时候,尚且还能够维持不乱,一旦开始挪动,就出现了混乱。 墨楚联军右翼的主将是墨家的人,战前楚大司马作为主将执掌中军,右军的指挥权则交到了墨家派去的师级军官上。 如果没有主将那边传来的消息,整体上还是围绕着一开始既定的目标去打的,这时候通讯不易、阵型转换也难,战前确定的事一般不会更改。 右翼的墨家师长敏锐地察觉到了魏韩联军移动时候出现的混乱,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至于能不能突破,那需要尝试,但最起码不能让魏韩联军的左翼退的这么容易。 当然也不可能对楚军这个友军全然相信,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发动全面的进攻。 一则是对楚人不信任,另一个就是墨家的骑兵师长确信自己这边进攻的速度更快,楚人中军行动缓慢,万一攻的太快反而容易让骑兵的侧翼暴露。 于是下令让那个装备了三支短铳的骑兵旅和庶俘芈的骑兵旅先发动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如果不能突破,那就骚扰一下,延缓对方后退的速度,打乱魏韩联军的秩序。 鼓声咚咚响起,号角声开始在战场上回荡。 炮兵们听到了命令,开始略微扭转炮口,轰击魏韩联军左翼靠近中军的一侧,为骑兵迂回袭扰让出空间。 庶俘芈和许多骑兵一样,按照军中的类似迷信一样的风俗,将许多骑兵试做吉祥物的那个马蹄钉握在手心中抱拳向前拜了拜,随后抽出了铁剑。 “慢步跑!” 他叫喊一声,身边的传令兵挥舞旗帜、吹动哨子,大半个参与这一次试探性进攻的骑兵旅排好了阵型,轻轻催动了一下马匹,跟在前面那个旅的后面。 骑兵出击,这是魏韩联军左翼最为恐慌的事。 本来他们这边就没有铜炮支援,将近一个时辰的炮击,使得魏韩军的士气跌倒了低点。 维持阵型不动的时候,在贵族军官的约束下尚且还可以结阵,可现在接到的命令是向后交替撤退,一旦动起来阵型就有些松散。 双方的距离不是很近,但也不是太远,骑兵一旦出击接近,他们就不能再撤了。 交错布置,互相呈品字形,本来就是为了防备骑兵的。如果骑兵冲击的时候还有撤的,那就等同于将侧翼暴露了。 如果纪律足够,其实在骑兵冲击接近的这段时间,是足以完成已经进行的后撤然后调整阵型的。 最好是己方也有骑兵掩护,和墨家的骑兵对冲一下,为步卒列阵防守争取时间,然而这边的骑兵并不多。 魏韩联军左翼一共才有三百多骑,眼见对面已经攻来,主将也只能让这三百多骑出击。 魏韩步卒中的弓手、火枪手紧靠着戈矛大阵,紧张不安地看着远方扬起了灰尘的骑兵,默默祝祷。 庶俘芈看到了魏韩联军的三百骑,都是一些轻骑,数量上也太少,他觉得这些轻骑根本不能够抵挡多久。 等到那三百骑冲近之后,庶俘芈前面的那个骑兵旅传来了一阵阵枪声。 那些现役的墨家骑兵就像是操典上规定的一样,在对面的骑兵接近之后,抽出早已经装填完的短铳,开了一枪之后将无法装填的火枪放回去,迅速拨转马头。 就像是一根悬在空中平直的线忽然被从中间割断一样,第一枪射完之后,第一排的骑兵迅速地朝着两翼调转。 随后第二排的骑兵也有了开枪的空间。 砰砰…… 一连串的枪声之后,魏韩的三百骑只剩下了半数,而且两翼明显要被包围。 几乎尚未接战,剩余的魏韩骑兵就选择了撤退。 一则是胆战心惊,二则就是稀落落地冲过来根本就是送死,就算是再冲也需要退后重整队形。 那些溃逃的魏韩骑兵是朝着庶俘芈的右后方跑的,庶俘芈也没有叫连队去追击。 就在那些骑兵溃退不久,墨楚联军的骑兵也出现了伤亡,对面魏韩联军的弓手和火枪手开始射击,十余名前排的骑兵坠马。 庶俘芈稍微勒了一下缰绳,旁边的传令兵也做出了各个连队向右前的信号。 交战之时,弓手无非临战三射,而火绳枪手则更少,大部分只能选择一射。 这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前面的短铳骑兵开始以连队为单位,朝着魏韩联军的军阵射击。 第一个连队射完之后就向右侧转弯脱离,继续装填,而后面的连队跟上再射。 如是再三,魏韩联军最左侧的步卒大阵已经出现了缺口。 硝烟弥漫,庶俘芈已经可以看到惊恐的火枪手和弓手向步卒的后面撤走,也能看到那些被射出缺口的地方魏韩步卒不安的慌乱。 他平举着铁剑,选定了一个缺口,跟在他后面的连队朝着这个缺口冲了过去。 这个缺口选择的极为巧妙,既是出于本能的天赋,也是出于多年从军的经验以及学习中获取的别人用血换来的教训。 这里几乎是魏韩联军的最左侧了,缺口的位置既可以冲进去,又可以避开右边还没有受到冲击的魏韩军阵的弓手和火枪手的袭扰。 一个年轻的魏国士卒木然地挥舞着长矛,眼中随着靠近变得越来越大的战马和马蹄的踏踏声都让他的手有些颤抖。 之前的一个时辰中,他身边的六个伙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铜炮的铁丸击中,死在了身边。 那时候还有其余人填补空缺,他可以安心地按照平时操练的那样举起武器,纵然害怕,可是大家都没有跑,他也不能跑。 然而现在,刚刚被填补完的两侧又空了出来,才熟悉了不过一刻钟的伙伴死在了刚才的短铳骑兵的射击中。 看着越来越近的战马,这个魏国小卒下意识地朝着战马的胸口刺去。 然而没有两侧的帮助,沉重的长矛这么一刺终究太慢。 庶俘芈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拨转了一下马头,胯下的战马向左侧微微一跃,长矛擦着他的皮靴子穿了过去。 以命相搏,有时候就是一瞬间便可以定下生死。 庶俘芈心想,我又活了下来。 然后,微微弯腰,右手中的铁剑挥下,砍断了那个瑟瑟发抖的魏国小卒脖颈上不断跳动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隐阳之战(四) 这次试探性的进攻取得了很不错的效果。 单从杀伤的情况来看,并不算多大的战果,除了杀伤了百余名魏国骑兵外,步卒也就杀伤了四百多人。 但是魏军最左翼的两千人步阵已经崩溃,大量的魏人向后逃窜,还有一些跑到了右侧的方阵之中寻求庇护。 炮兵不断轰击着靠近中军的方向,原本次序撤退的魏军已经不可能在骑兵的威胁下从容撤走,只能选择就地结阵。 步阵很强,一旦原地不动结阵,很难攻破。但缺点也很明显,一旦动起来就可能出现破绽和空隙。 如果没有炮兵,原地不动结阵,确实是很难攻破的,进攻一方只能想尽办法让其动起来才有可能抓住战机从而击溃。 但是现在有了铜炮,一切都不同了,结阵意味着炮兵可以杀的很爽,可以在步卒的远方撕开防御坚实的军阵。 这一次只是试探,炮兵没有跟上,步卒也没有跟上,但却为炮兵和步兵的部署争取到了时间。 等到这个方阵溃散之后,庶俘芈知道再冲下去已无结果,因为右侧的魏韩军阵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严阵以待,再冲下去徒增伤亡。 于是在追杀了一些溃逃的魏卒之后,这些骑兵开始后退,但也没有退多远,而只是退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外。 这就是一种压迫,逼得魏韩联军继续后退的想法落空: 如果刚才那个魏国军阵挡住了这些骑兵的试探性攻击,那么既可以使得整个魏韩联军左翼士气大振,又可以让军阵从容撤退。 可现在最左侧的军阵已经崩了,这就使得整个魏韩联军的左翼都心有余悸,不敢退也不敢动,只能选择在原地固守。 依靠着贵族军官的约束保持阵型,小规模地挪动以求维持防御。 庶俘芈撤退到魏韩联军弓箭射程之外的时候,墨楚联军的阵型调动也已经初具规模。 右翼向前行军和试探性的攻击,使得墨楚联军的右翼比之中军凸出了一些,但是因为主动进攻和魏韩联军方阵移动缓慢,这种凸出还不足以暴露侧翼出现危险。 炮兵在骑兵的试探进攻过程中一直在轰击魏韩左翼靠近中军的地方,连同最左翼的骑兵试探攻击一起延缓着魏韩军左翼的阵型转换速度。 处在墨楚联军中军的二线步卒,则可以通过向右转的方式,直接平移到右翼的二线。 阵线越薄,机动性就越好,这一点是楚国新军的优势,毕竟楚国新军是按照当年墨越之战的体系编练的。 转向之后的平移,比起魏韩那边整个军阵的扇形回转要快得多。 六千名步卒虽然还没有到位置,但却也快了,只要能够完成这一次机动,那么在楚国大司马看来,战场的优势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魏军主将也看到了左翼的混乱,但是并没有注意到墨楚联军的二线步卒朝右侧机动的情况。 他手里没有多少预备队,因为双方的数量相差不多,魏韩联军的阵型太密,战线更短,为了拉平和墨楚联军的战线,他只能选择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在一线展开。 尤其是对面还有骑兵优势的情况下,为了保护侧翼,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兵力后备。 但左翼的混乱现在还不足以影响整个战局,魏韩主将在等时间,等一个双方再接近一点的距离。 步阵移动缓慢,这就让魏韩联军主将必须要把握时机。 太早的进攻没有效果,会让对面做出应对,而且不能黏住墨楚联军的中军和右翼,他也不敢让方阵集结猛攻放弃侧翼不管。 马镫骑兵的作用,魏国不是不清楚。 当年马镫刚出现的时候,吴起的大梁城之战就是靠武骑士突破的,侧翼包抄迂回骑兵优于战车,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没想到不过二十年的时间,泗上的骑兵已经有了不同的作战方式,而且从效果来看,对付步卒大阵确实有些用处。 然而也就只能羡慕一下,那一身装备对于魏国而言实在有些昂贵了,魏国装备不起这么奢侈的一支骑兵。 好在这一次也只是击溃了一个方阵,左翼的情况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只要能够再撤一段距离,形成坚守的阵型,最起码不用担心左翼忽然崩溃。 他的手里还有一支武骑士,还有一些战车,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到双方的接战距离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选择集中兵力向楚国的陈蔡之师发动进攻。 等待的过程,显得有些漫长,墨楚联军的火炮依旧发挥着他们的优势,持续不断地轰击着魏韩联军的军阵。 中军的对射已经分出了胜负,质量和数量都不如的魏韩炮兵已经完全被压制,无法做出反击。 当墨楚联军的步卒接近到三百步左右距离的时候,魏韩联军的主将终于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几乎已经来临。 “擂鼓!右军,中军进军!” 鼓声催动,忍受了许久炮击的魏韩联军终于开始了进攻,对于那些忍受了太久炮击的士卒而言,进攻总是欢快的。 最起码,要比站在那里等对方的火炮轰击强。 魏韩联军的阵型变动,也是为了能够让左翼拖延一下接战的时间,右翼向前的同时,一些在中军的步阵也开始向右挪动。 双方主将的战术构想基本一致,可能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魏韩发动进攻的是步阵,而墨楚联军这边发动进攻的是骑兵。 最终考验的,也就是双方的纪律谁更胜一筹、双方的训练谁走的更快、双方的士气谁能坚持到对方先崩溃。 然而魏韩联军变阵的时候,楚国原本在中军的二线步卒已然机动到了右翼,加强了右翼的兵力。 双方的火枪手开始互相对射的时候,墨楚联军的右翼主将觉得机会已经来临。 北风吹动,硝烟弥漫,西北风将大量的硝烟吹到了东南方向,使得西南方向也就是墨楚联军的右翼更右的地方满是烟尘,很容易遮蔽对方的视线。 之前的阵型对抗中,墨楚联军的右翼不断向前,而魏韩联军的左翼向后退;现在魏韩联军的右翼和中军向前,等同于将原本南北对峙的阵线逆时针转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这个小小的角度可以很好地遮蔽一下中军的视线。 只靠魏韩联军的左翼,是无法抵挡墨楚联军右翼的进攻的,必须要调动中军和武骑士才有可能防住。 但调动和重新部署都需要时间,对于墨家的骑兵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刻钟的时间甚至更短。 只要在一刻钟之内魏韩的中军没有发觉他们的大迂回,那么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一刻钟并不能击溃魏韩联军,但却可以让魏韩联军调整部署做好防御的机会丧失。 那些可以轰击很远的铜炮继续轰击着魏韩联军的中军和左翼结合部。 几门马匹可以拉动的小炮已经牵引上了驮马,四个连队的骑兵做了一番佯攻,继续试探着进攻一下魏韩联军的左翼正面吸引注意力。 右翼的楚国新军步卒也开始向前进攻,利用投射兵力较多的优势,和魏韩进行对射。 剩余的骑兵、步骑士以及那些拉动着可以快速转移的火炮,则趁着北风起硝烟弥漫在右翼的机会,悄悄朝着魏韩联军的左后方进行着一场大范围的机动。 与此同时。 魏韩联军的中军,魏韩主将一直在盯着墨楚联军左翼的情况,透过望远镜他能够看到楚国的陈蔡之师其实也已经有些松动和混乱了。 之前的炮击中,陈蔡之师受到了一些打击,但随后魏韩的中军炮兵被压制,部署在靠近左翼的墨楚炮兵开始支援陈蔡之师,使得陈蔡之师得以稳住了阵脚。 这时候魏国的武骑士和隐藏的车兵都已经集中到了陈蔡之师的前面,步兵也开始转向挪动集中到了魏楚右翼,但暂时还没有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魏韩主将焦急地踱步,心中急躁于己方步兵行动缓慢,如果能够再快上一刻钟,哪怕是再快上半刻钟,他也会胜券在握。 ………… 魏韩左翼。 四个连队的墨家骑兵的攻击再一次被击退,结阵而守的步卒面对四个连队的骑兵坚韧如石壁,并没有被突破防线,也没有像是第一波进攻那样就溃散。 然而骑兵退下去后,右翼的楚国新军的步卒开始了进攻。 和魏韩这边的厚重大阵不同,楚国新军的戈矛手数量比火枪手略少,火枪手集中在步卒的两翼,步卒突出,而火枪手略微靠后。 在炮兵掩护的优势下,这些步卒整齐一致地向前推进,火枪手交替射击以掩护。 魏韩左翼的更左边,庶俘芈等要迂回的骑兵已经悄悄绕到了魏韩联军的侧面,现在魏韩联军还没有做出反应。 这个反应是指调动中军或者立刻派出最精锐的骑兵反冲击,或者立刻调整阵型,这都是很容易观察到的。 负责指挥墨楚联军右翼的墨家师长也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一仗已经就快要结束了。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扫向了战场的最左边,魏韩联军的武骑士和战车朝着陈蔡之师率先发动了进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隐阳之战(五) 墨楚联军左翼。 重新组建的陈蔡之师在对面魏韩联军的铜炮轰击下已经坚持了一个半时辰。 这支陈蔡之师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支作为楚国中原战区主力的陈蔡之师,王子定之乱后,陈蔡地区的上层贵族遭到了楚王的清洗,在部分地区实行了授田制度。 授田农夫组成的军队按照楚国新军的编练方式训练耗费巨大,楚国担负不起,而且缺乏足够的基层军官,所以只能采取那种重步卒方阵的军制。 曾经作为主力的陈蔡之师现在是整个墨楚联军战线上的薄弱环节,这一点楚大司马知道,魏韩联军的主将也知道。 持续的炮击在一刻钟之前刚刚有所缓解,墨楚联军中军的炮兵占据了优势,有一部分铜炮朝这边移动,以支援他们。 士卒们站在原地,并未崩溃,即便铜炮射来的铁弹在军阵中打出了许多的缺口,但距离足够远不可能发动不听命令、承受不住炮击的冲锋;对面也暂时没有进攻。 总算阵型还稳得住。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魏韩联军的武骑士和战车出动,开始了进攻。 士卒们紧张不安地看着侧面扬起的灰尘,以及那些正在慢步靠近的武骑士,耳边响起了军官的大声叫喊。 “稳住阵型!乱动先退者,杀!” 鼓声咚咚,许多士卒喊着稳住阵型的口号,以给自己壮胆,这声音连成了一片。 对面的魏韩军中。 魏韩联军已经趁着刚才楚人进军的机会,稍微完成了阵型的调整,许多重步兵的方阵移动到了右翼,那种类似于直角三角形的勾股阵已然有了雏形。 虽然还不完美,尚需完善,但还有时间。 这一次骑兵和车兵齐出,后面还有一部分奋击之卒跟随。 奋击之卒是魏国的冲锋肉搏兵种,和武卒这种方阵兵不同,主要是承担冲锋、肉搏、维护方阵侧翼的任务。 魏韩联军的主将既没有把武骑士和战车作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也没有将这些奋击之卒作为决定胜负的关键,而是将后面已经列成勾股大阵的步卒作为关键。 勾股之阵的精髓,就是集中兵力,选择一条侧翼突破。 因为魏韩步阵厚重,所以机动性不好,但是厚重的方阵也有厚重方阵的好处:可以集体转向。 这是楚国效仿墨越泗上霸权之战后的新军体系所不具备的,楚国的新军体系发挥的是火枪和投射兵力的优势,利用更薄的战线获得更多的投射输出和正面机动性,但是侧翼其实很薄弱,必须依靠强大的骑兵保护。 这一点也是墨家从容地帮着楚国编练新军的原因:楚国的骑兵很弱,侧翼防护很成问题,而泗上拥有如今天下最强的骑兵,楚国和泗上作战的话,侧翼将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之前楚国新军交战的敌人,是洞庭、苍梧地区的还在用石头铜器的夷民;对抗的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强战斗力的王子定,而且攻打王子定的时候墨家还派出了工兵帮忙,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看不出什么问题。 战术的变革,需要用鲜血和失败作为经验,楚国缺乏。 魏韩的大阵则是出于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但未必就一定输给楚国的新军体系。 勾股之阵,正是魏韩联军的主将扬长避短的绝佳战术。 将大量的兵力集中在右翼,让左翼交替后退,让整个战线旋转,从而延缓左翼接战和崩溃的时间,缩短右翼攻击的距离。 一旦机会来临,集中了优势兵力的右翼迅速击溃掉墨楚联军战斗力最差的陈蔡之师,然后集体转向。 因为形成的是勾股大阵,所以一旦集体转向,实际上这个直角三角形的另一条直角边仍旧面对着墨楚联军失去了左翼的中军。 就算是己方的左翼崩溃,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在左翼彻底崩溃之前击溃墨楚联军的中军,这场战役就算是胜利了。 到现在为止,魏韩联军主将还是志得意满的,战场的情况正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 楚人先攻、左翼后退、旋转战线、兵力右翼集中、左翼溃散了一个方阵但是主力尚在、陈蔡之师移动缓慢拖累了整个墨楚联军中军的进攻速度因为要防止脱节侧翼被偷…… 现在中军已经交火,双方的弓手和火枪手正在互射,这正是全力突破楚军左翼的机会。 骑兵和车兵开始冲击的时候,楚大司马也注意到了左翼的情况。 他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命令道:“车广之骑,支援左翼,驱赶魏韩的骑兵!” 号令声下达,其身边谋士道:“魏韩骑兵甚勇,昔年吴起攻大梁,便已有装备马镫的武骑士,上郡多马,又多马耕之民,恐不能敌。” 这一点楚大司马如何能够不知道? 楚国的骑兵不强,因为墨家帮着编练的只有步卒,却没有帮着编练骑兵,楚国的骑兵多是贵族骑兵,是效仿越国君子军的军制,只不过君子军都是持剑步战的贵族,而车广骑兵则是骑兵。 吴起虽然从魏国出走,但是魏武卒还在,其重视军阵和纪律的军制体系还在,大梁城之战中骑兵冲阵的经验还在,再加上魏国多马这一点楚国不及,这一次骑兵对冲必然是失败的。 但是,这不重要。 楚大司马很清楚,这一场战役的关键在于右翼,为了右翼的胜利,这些低阶贵族出身的车广骑兵都是可以放弃的,为的只是拖延时间。 楚军的骑兵弱于魏韩,但是墨楚联军的骑兵强于魏韩。 然而如果将骑兵平均部署在两翼,楚国的侧翼固然安全,可是想要集结兵力在一边打开缺口那也极难。 这一战至关重要,需要彻底击溃魏韩的这一支野战主力,才有可能让日后的谈判桌上为楚国争取更多的利益。 若是平均部署在两翼,最大的可能就是两翼的骑兵不足以撕开魏韩的侧翼,打成一场焦灼的对攻战,双方损失都很大。 就算胜利,也是无用,因为在阳翟、大梁、新郑等方向魏韩军还有力量,到时候以惨胜之军根本不足以拿下许城,威胁新郑。 身边谋士见他执意如此,最后劝道:“将军,车广之骑为最后的预备,这时候就用上,战局尚未焦灼……恐有些早。” 楚大司马扬鞭指着那些在二线列阵的步卒,豪气无限,大声道:“时代变了!如今这些步卒就可为预备,如昔年之战车广精锐投入冲击便可扭转战局的时代过去了。” “陈蔡之师新建,为全军之弱,若不以骑兵驱赶,岂能坚守?” 谋士不再说话,身边鼓手号手便传令击鼓,一直在等待的车广之骑早已经燥热难耐。 他们都是低阶贵族出身,以往车广精锐便是楚国最精锐的力量,也是楚王压箱底的力量,进入车广才有机会接近楚王。 而现在楚王正在集权,正在大胆地启用一些低阶贵族想要取代那几个大家族的掣肘,车广骑兵建立之初便是许多楚国低阶贵族梦寐以求得以翻身的地方。 但这支车广骑兵在泗上墨家看来,其实也就是和泗上的非正规骑兵差不多的档次。 纪律性欠佳、敢于战斗、作风勇敢、个人马术很不错、单打独斗的能力很强,百人堪称精锐,可要是千人也就不如自耕农出身严苛训练的武骑士了。 狂热自然狂热,可是韧性并不持久。 这些车广之骑在战场上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立功的机会,当真是热情似火,在一些贵族的带领下朝着左翼移动,准备和魏韩的骑兵交战,想要将他们逐出战场。 墨楚联军的右翼。 庶俘芈的骑兵旅已经机动到了战场外围,并且正在一些树木的掩护下朝着魏韩联军的后方移动。 现在他们没有办法观察到魏韩联军是否对他们的机动作出了反应,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他们也不慌张,就算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撤走,总不可能去硬冲严阵以待的步卒方阵。 墨楚联军右翼的正面,得到了六千步卒加强的战线已经开始向前推进。 之前四个骑兵连队的攻击被击溃,但也吸引了魏韩步阵的目光,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这边的步卒都是楚国的新军,火枪手的比例很高,远距离对射魏韩联军占不到便宜。 而因为骑兵的存在,魏韩联军的左翼也不敢轻易冲击,因为步阵一旦移动就容易露出破绽……在骑兵的注视下大步阵露出破绽,那等同于自杀。 双方的步兵已经接近到百步的距离,火枪手和弓手开始对射,戈矛步兵中的鼓手开始擂鼓,双方即将接战。 火枪手和弓手决定不了胜负,胜负的关键还是最后的肉搏。 楚国新军的优势,在于火枪手的数量更多,可以射出足够的缺口,使得己方的戈矛步兵可以打开缺口。 对于一个个处在军阵之中、左右前后都有同袍战友的小卒而言,他们不能知道整个战场的局面,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左右。 所以,他们很有勇气,即便实际上楚国右翼的步卒数量并不占据优势,但士卒不知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隐阳之战(六) 墨楚联军左翼。 不出预料。 楚国的车广骑兵很快就被魏韩骑兵击溃,根本不足以驱赶魏韩的骑兵,只是迟滞了一下魏韩攻击的速度。 如果纪律性足够,一次失败退下后可以立刻重组,重新发动一次冲击,但这些低阶贵族出身的骑兵后退了很远,重组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魏韩联军的主将兴奋地搓着手,他能感觉到胜利的天平已经向他倾斜。 虽然己方的左翼即便后退,也仍旧没有延缓多久交战的时间,但是隔着那些硝烟还能看到左翼步兵的混战魏韩联军并没有处在下风。 右翼这边的战斗,那些看起来很威猛的楚国车广骑兵被击溃,而且短时间内看不出可以再度集结冲击的可能。 左翼的墨家骑兵只有一部分还在配合步卒冲击,但他认为,那些骑兵已经是正在赶往支援陈蔡之师的途中。 墨楚联军悄悄往右翼增兵的情况他才发现,但是增兵的数量并不多,看起来也就五六千人,他确信这不足以击溃自己的左翼——至少在自己击溃了陈蔡之师之前不足以击溃。 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己方的骑兵和车兵已经开始冲击陈蔡之师,奋击之卒已经在和那些陈蔡之师白刃战。 而就在后面不远,十个大型的步卒大阵形成了一个勾股形,正在用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压过去。 这时候战局已经相当明了,想来墨楚联军那边也可以看得到,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处在左翼的墨家骑兵若是再不赶来支援,陈蔡之师的崩溃几乎是必然的。 楚军左翼的陈蔡之师已经撑不住了。 之前的炮击让他们的士气消磨极多,己方骑兵的反冲击失败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安。 魏国的密集方阵排山倒海而来,更让这种不安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魏国的奋击之卒穿戴着皮甲,手持短剑或是短戈,冲进被炮击、骑兵冲击和车兵冲击弄得混乱的军阵中奋勇砍杀,最前面的两个大阵已经支撑不住。 第一个大阵的千五百人中的火枪手已经溃散,剩余的步卒不断收缩着原本就已经很密集的方阵,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踏踏…… 远处的魏韩骑兵再度袭来,一枚铁弹正巧落入了几乎是人挤人的方阵之中,噗噗几声砸出了一条布满鲜血和短肢的痕迹。 “败了!撑不住了!” “跑吧!” 面对着越来越近的骑兵,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喊,就像是涨潮时候第一道冲击悬崖的浪花发出的轰鸣,很快引发了仿佛退潮一样的波涛。 早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几个方阵再也坚持不住,向后狂奔,而之前受到打击较少的几个方阵虽然还在坚持,但也已经出现了混乱。 在远处一直注视着这边的魏韩主将,几乎是从观察的战车上跳了下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此战,我军已胜!” “传令中军,向右集结!” 战场瞬息万变,对于魏韩联军而言,陈蔡之师的第一个方阵的溃散,便意味着战机已临。 步阵移动缓慢,必须要重新调整,才能够在这个难逢的机会下抓住墨楚联军的弱点扩大战果。 他要以中军继续黏住楚国的中军,将主力集中在右翼,从侧面彻底包住墨楚联军,从而一举击溃。 鼓声响动,旗帜飞扬,一直坚持不动的魏韩联军剩余的几个方阵开始挪动,魏韩的中军开始击鼓进军。 楚军阵中。 楚国大司马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举起望远镜再三确认了一下魏韩联军的中军后备力量开始挪动之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终于动了!他终于动了!” 一连说了三遍,这是从开战之初他就在盼望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 魏韩的步卒大阵移动缓慢,站定不动的时候几乎难以攻破,可一旦动起来就意味着露洞…… 天下没有一支大军可以在战场机动的时候保持完美的阵型,哪怕是现在公认的强军西河卒和泗上义师也不可能,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一旦动起来,将来后悔想要重新调整就几乎没有可能,因为那是魏韩的步卒大阵。 陈蔡之师的崩溃,在他的意料之中,楚国大司马一开始就做好了放弃陈蔡之师的准备。 为了这场胜利,他可以放弃那些精锐的车广骑兵只为了争取一点时间;可以放弃新编练不久的陈蔡之师只为了最终的胜利。 因为……他是楚王的大司马,是楚王用来集权和对抗屈、景、昭三族的大司马,这一战楚国必须胜利,而且要大胜。 之前的几次作战,他对抗的不是洞庭苍梧的弱鸡,就是王子定那样没有魏韩支持就必败的军队,还从未真正和楚国数百年的大敌三晋交手。 楚王的新军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战果,等同于楚王的变法变革能有多少的阻力。 他在等魏韩联军挪动,只要动起来他就有机会,尤其是中军那一支机动的后备力量。 然而即便如此兴奋,他还是能够保持清醒,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之后,传令道:“预备的二线步卒转向结阵!炮兵转动炮口,以二线步卒为左翼!” 这是在和魏韩比时间,楚国大司马所依仗的,是楚国新军的阵型更容易机动,可以再陈蔡之师彻底崩溃之前重新部署左翼的防御。 除了机动性,还在于楚国新军体系的特殊性:更薄的阵线,意味着等长的战线下更多的后备二线预备队。 魏韩本就不多的预备队已经动了,这意味着魏韩联军的左翼一旦崩溃,连带着中军也无法组织防御,毕竟大阵的移动速度要慢许多,重新调整部署已经来不及。 楚国大司马跳上战车,眺望着墨楚联军的右翼,心道胜负的关键,就看你们了。 墨楚联军右翼。 步卒们还在混战,胜负难分。 庶俘芈等借助北风和硝烟大迂回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魏韩左翼的后方。 负责指挥这些骑兵的旅帅正在听庶俘芈的建议,旁边的几个旅级干部也在侧耳倾听。 庶俘芈指着远处高高立起主将旗帜的方向道:“魏韩大阵已动,看来陈蔡之师已经撑不住了。这时候魏韩这边已经没有一支可以驱赶我们的骑兵,也没有两支可以经得起我们冲击的方阵了。” “魏韩主将仍在中军,我们不妨直冲中军,斩首敌将。即便不成,魏韩大军必乱。” “若不能冲下,我们也可以直冲中军侧后,中军一溃,魏韩左翼必溃。” “虽然命令是让我冲击魏韩左翼,但战机难寻,若是冲击左翼,魏韩左翼虽败,大军席卷仍需时间,不若直冲中军主将。” 几名军官闻言,眼前均是一亮。 的确如此。 现在看来,魏韩大阵已动,整个魏韩军中再无一支可以阻挡他们这一支骑兵的力量。 他们这支骑兵无法冲开一动不动的大阵,如果魏韩的骑兵选择反冲击也有可能要被黏住。 但现在,能够制约他们的力量都没有了。 直冲主将,正如庶俘芈所言,胜了那就是旷世奇功,当居此战首功。 不成,大不了撤回来冲击魏韩左翼,现在双方步卒焦灼,只要稍微一冲就可以让魏韩左翼崩溃。 这完全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选择。 战机转瞬即逝,几个人瞬间表决了一下,兴奋异常。 两个半骑兵旅、八门驮马拖拽的轻便铜炮、五百名步骑士,这是一支除非两三个方阵结阵否则无法抵御的力量,哪怕是魏韩联军的骑兵还在,也不能阻止,这是他们的自信之处。 一声令下,已经埋伏了许久就等着魏韩军阵变动的墨家骑兵们开始朝着魏韩中军主将所在之处移动。 庶俘芈眼中火热异常,眼中紧紧盯着魏韩主将所在的位置,他确信那里只有少量的战车和少年的精锐步卒。 就算冲击不成,又能如何?就魏韩的重步方阵想要追上他们,痴人说梦。等到魏韩的骑兵回援,哪怕现在那些魏韩的骑兵没有和楚国的陈蔡之师黏在一起,等他们回援的时候自己也足以冲开几个已经焦灼的魏韩方阵。 前进到七八百步的时候,魏韩联军应该是发现了他们的行动,主将那里变得慌乱,但是鼓声未变。 庶俘芈心道,鼓声未变,那必然是不想引起军心混乱,可最近的一个步卒方阵距离那里还有百步距离,正在向右侧移动,这时候即便回援也无济于事。 此时的魏韩军阵之中,魏韩主将脸色灰暗,手起剑落,将刚才几个大声呼喊惊慌失措的近侍斩杀,喝道:“大胜喧哗扰乱军心者,杀!” 他心下骇然,心中喃喃道:“他用整个陈蔡之师做饵?墨家的骑兵绕到了后面?” 骇然之余,又看了一下楚军左翼的情况,冷声道:“你的左翼已经崩溃,你的中军又能支撑多久?胜负尚未可知!” 他换来身边亲信,叮嘱道:“你亲去传令,那两个方阵顿足转向回援,不可声张。” 指了指距离最近的两个方阵,亲信领命而去。 再看身边,尚有精锐之士五百,战车几十,奋锐之卒、贵族从奴数百,加在一起尚有两千余人,未必不能一战。 而且无需获胜,只需要拖延一段时间,一旦步卒回援,这些可恶的墨家骑兵必要后退。就算自己的左翼崩掉,那么无非就是一个左翼换左翼的战局。 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慌乱,需要发动一次反冲击,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将会引发整个战线的混乱。 他于战车之上,召唤身边的贵族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邦国养士,正为此时。敌左翼已溃,胜负已分,墨家骑兵无非做困兽之斗,我军必胜。诸位,与我破敌!” 他身边还有数百精锐,还有一些贵族的从奴,以及一些贵族身边的死士亲卫,这些都是最为精锐的力量,未必就不能反冲击获胜。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刻易胜负(上)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冲击和反冲击之战。 一边是自小脱产训练的贵族、武士、贵族身边的从奴家奴;一边是以自耕农和共耕社社员为主的良家子骑兵。 一边用着自己的财力购买了从泗上高价弄来的铁甲、从商人那里购买的上等马匹;一边是穿着制式的皮甲、骑着马场培养或是从中山国那边运来的差不多的军马。 一边是以各个贵族为中心、从奴和家奴私卒死士亲从环绕左右;一边是以连队为单位的平等同袍。 从某种层面上,这是一种象征,一场不亚于当年泗上义师对阵越国君子军的象征之战。 即便,规模似乎有些小。 经过魏韩主将的鼓动之后,双方都信心满满。 魏韩这边的贵族亲眼看到了墨楚联军左翼即将崩溃的现实,也确信自己和身边的这些自小训练装备精良的从奴战斗力很强,虽不敢说以一敌十,但是以一敌三并无问题。 他们还残存着一些贵族的骄傲——一些本该被火药炸的粉碎的、曾经确实拥有过的、一个脱产之士足以冲散百名徒卒的骄傲。 他们眼中,泗上义师是异端。 军制,不该是泗上义师那个样子,甚至不该死西河武卒那个样子。最有贵族气质的军制,应该是战车、脱产的武士、身披重甲的贵族、身边的武艺超群的从奴家奴、投靠贵族的士人……以及那些拿着戈矛士气低落作为辅助的徒卒。 一鼓作气,一冲而散,鼓声交错间,胜负已分,然后胜者不追,日后相见贵族之间仍为朋友,尚可结亲。 古来如此,一直如此。 所以,他们除了信心,更有许多对对面墨家骑兵的恨意。 墨家这边,骑兵们也是信心满满。 他们不少人打过仗,很清楚一对一自己未必是贵族的对手,但战争从不是一对一的事。 不少曾经在赵国出身的骑兵见识过骑术超群的胡人,但是高柳耸立许久,墨家胜多败少,哪怕是百余人的争斗,那些骑术超群的胡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还有一些军官参加过之前对齐的战争,见识过那些装备精良的贵族和贵族从奴以及脱产武士,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对冲不过三次对面就要崩溃,而且……他们更多的是依靠武艺和本能作战,缺乏战术配合。 这也正是一众人明知道魏韩主将身边尚且还有一些力量,却仍旧认为那些不过土鸡瓦狗,根本不足以形成威胁而选择直冲中军主将的原因。 ………… 与此同时。 楚军左翼。 陈蔡之师的防线已经崩溃,除了少数几个步卒大阵还在坚守之外,左侧的步卒已然溃逃。 魏韩的骑兵正在追击那些溃逃的楚人,还有一部分陷入了与方阵的苦战之中。 魏韩联军的主力步卒已经抵近,靠着慢吞吞的速度即将完成包抄,魏韩联军在右翼集中了主力,就是要利用右翼的优势从陈蔡之师的溃散之处碾压过去。 然而,楚国新军的优势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终于迸发出了他们该有的力量。 处在二线预备的王师新军经过了远胜从前的纪律训练,在鼓声响起的时候,他们迅速地转向,快速地朝着左翼机动。 他们在和魏韩的步卒方阵抢时间,魏韩的骑兵已经散乱,没有再度冲击的能力,魏韩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些步卒重阵。 更薄的阵型意味着更快的速度,这一点需要战争去检验,更需要用血来让魏韩吸取这个教训。 三个旅的王师新军在楚将的带领下,用将近于魏韩重阵一倍的行进速度向左移动,整个阵型的变换极快。 魏韩主将的目光没有再看那一场近在咫尺的骑兵之战,而是镇静下来,根本不去听后面骑兵的声音,而是用望远镜盯着楚军的左翼。 望远镜中的魏韩军阵挪动的就像是一只鳌鳖,这没有办法,这种大阵只能走这么快。 即便行进的如此缓慢,最前面的军阵也已经快要完成了包抄,很快就可以展开进攻,用方阵彻底压垮楚军。 然而,望远镜中却出现了一道让他震惊的场面。 一些楚军用远胜于魏韩重阵的速度,迅速地朝着左翼移动。 魏韩主将心中暗惊,以这种行进速度,只怕等到自己的重阵步卒完成包抄的时候,这些楚军也已经堵住了侧翼。 中军和左翼的交战,都是楚攻魏守,这一次是要魏攻楚守,他们守得住吗? 守得住如同山峰移动一样的重阵碾压吗? 这一切还是未可知之事。 但魏韩主将明白,自己身后的那些墨家骑兵很讨厌,却也不是让他完全没有获胜可能的。 楚军的依仗,还是那些预备的步卒,这些步卒能守住吗?能守多久? 望远镜中,他可以看到楚军机动到左翼的一共三个旅,数量不多,也就是三个横阵,而且还是批次靠近的,最前面只有两个横阵。 而在他们的对面,则是他的勾股大阵的五个步卒重阵,数量占据优势。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重阵冲击之下,敌军根本难以防守,尤其是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 魏韩主将仍旧没有回头去观看后面的战果,他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重步阵就可以结阵防御,那些讨厌的墨家骑兵就不可能获胜。 一刻钟,他击溃了陈蔡之师的重步方阵就可以完成包抄,从前、右、后三个方向围攻楚军中军。 按照他的认知,步卒的移动速度不会那么快,太快的话阵型散乱难以作战。 可楚国新军却就在他的眼下,展示了一下阵型和纪律的作用,在最宝贵的一刻钟到来之前,完成了调整和部署。 而此时,重阵缓慢的魏韩军方阵刚刚完成了包抄,但却被楚国王师新军的三个旅挡住了去路,使得他们的包抄没有了意义。 楚国新军的火枪手听到了军官的命令。 “六变三,齐射准备!” 命令下达之后,原本排成六列的火绳枪手迅速地变换了阵型,用一种机械式的经过了多次训练的动作取代了他们的思考。 就像是后世初中生体育课上的四列纵队变八列纵队一样,那本身就是一种战场上搏命和用血换来的教训经验,更是一种极为正规的军事训练。 能做到此,此时便可称之为强军。 变六列横队为三列横队后,第一排蹲在了地上,第二排站好,第三排站在了第二排的空隙之间。 中间的戈矛手敲击着长矛,将长矛平举。 重新集结的车广骑兵开始驱赶那些因为追击溃兵和冲击军阵而松散落单的魏韩骑兵,在楚国副将的带领下维持着侧翼的安全。 最右侧的魏韩重阵已经靠近,魏韩军中的火枪手已经开始射击,但是楚国新军这边岿然不动,在等待着命令。 魏韩的重步方阵一步步地靠近,魏韩主将的目光也紧盯着那一处战场。 如果……楚军守不住,那么之前的掩护、骑兵的迂回,都将没有意义。 距离很远,望远镜中听不到声音,但魏韩主将却仿佛听到了魏韩重卒的呐喊声。 六十步、五十步…… 一步步地接近,一个个蓄势待发的楚国火枪手被魏韩重阵间隙中的火枪手击中倒下,可是楚人依旧没动,阵型仍未散乱。 就在这时,魏韩主将看到了连片的白烟同时飘起,望远镜中的一切都已经被遮住。 魏韩主将焦急地等待着,当又一阵北风吹过,那里的一切再度在昂贵的望远镜中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两个最侧翼的魏韩重步方阵已经溃散,部署在那些楚军火枪手中的戈矛手发动了反击。 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要那些重步卒再前进几十步就可以将那些火枪手赶尽杀绝,可是并没有。 遭受了刚才那雷霆一击的魏韩重步卒们似乎被吓到了,放弃了最后的三十步,开始了溃散。 魏韩主将手中的望远镜落在了地上,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沉重地呼吸着,半闭上了眼睛。 “败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们守得住。就算是那些墨家骑兵败退,只要左翼还能守得住,我军已败。只不过是现在败还是一个时辰之后败的区别。” “败了……败了。” 他很清楚在远处发生的那一阵雷霆硝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楚国的左翼至少还可以撑一个时辰,意味着楚国的左翼即便在陈蔡之师溃败的情况下也还能坚持,意味着墨楚联军还有预备队…… 意味着即便身后那些墨家骑兵被驱赶走,他们也可以从容地冲击瓦解掉己方处在劣势的左翼。 意味着以楚军的行进速度和那些骑兵的支援,墨楚联军会在他重新调整部署之前完成对他的反包抄。 意味着墨楚联军的炮兵优势可以轰击纵深更深阵型更密的魏韩重步阵,而墨楚联军中军和右翼的优势会被这些铜炮继续扩大,在己方的重步阵勾股阵突破楚军左翼之前,自己的中军和左翼就会崩溃,并且很快会形成反包围,因为楚军的阵型走的更快。 意味着如果一个时辰才能突破楚军新布置的左翼,那么一个时辰的时间,有着骑兵和炮兵优势的楚人中军和右翼必然会突破兵力不足的己方防线。 而如果刚才在望远镜中不是这番景象,而是魏韩的重阵和楚师新军的薄阵厮杀在一起,一切都将不同;更往回退一刻钟,如果楚军的二线预备队没有这么快的行军速度,一切也都不同。 败局已定。 魏韩主将终于扭头,去看看墨家骑兵和己方贵族从奴私兵武士的胜负。 这已经不关系到战役的胜负了。 而只关系到……他能带半数的人退回许?还是全军覆没……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刻易胜负(中) 魏韩主将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失败已成定局,即便现在常人看来胜负尚未可知。 这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不是墨家的骑兵,而是楚国的步卒。 换而言之,是整个楚国新军体系军制对抗魏韩从对抗山戎就开始的重步兵方阵的时代之争。 弓弩换成了沉重的火绳枪,本质上的军制体系并无区别,重步方阵才是魏国得以称雄的基础。 墨家的骑兵只能弄垮自己的左翼,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步卒,最终完成席卷包抄的只靠墨家的那四五千骑兵根本不够。 勾股大阵是魏韩常用的战术,当年大梁城之战,吴起就是用这种战术,配合有马镫的武骑士,一举击溃了楚国主力,使得楚国执圭之君多死。 而这种战术的使用,需要三个前提。 其一,敌方的兵力平均配置。 其二,不能一开始就布阵,而是需要在阵型对抗的过程中悄悄施展,将兵力集中在一翼。 其三,敌军的某个侧翼是全军的弱点,也就是最容易突破的方向。 这三个条件,墨楚联军的初始阵型都符合。 左翼是脆弱的新组建的陈蔡之师,这就是全军的弱点。 整个兵力几乎是平均布置的,并没有集中兵力于某个方向。 阵型对抗中,魏韩主将通过左翼的交替后退和整个战线的旋转完成了右翼接敌和主力集中。 这种战术用得好;或是吴起、伍子胥、孙武子之类的名将用起来,多可以名垂青史。 但若是用的不好,或是对于战局和战场双方的把握稍差一些的将帅使用,很可能就会贻笑大方。 用得好,以少胜多,全歼敌军。 用的不好,弄巧成拙,主力被反包围,全军覆灭。 十余年前大梁城之战,吴起用的勾股大阵,一举获胜,威震楚南,源于当时楚国的阵型依旧是原本的左中右三军结构,主力仍旧是车兵和徒卒。 吴起以铜炮对抗车兵,集结主力方阵于侧翼,辅佐以武骑士一举击破楚人侧翼,主力步卒从侧翼完成了包抄。 楚军当时明瞪眼看到了吴起的谋划,但却无计可施:侧翼防御被突破,预备队几乎没有,侧翼的相对侧冲不开魏军的大阵,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被侧翼迂回包了饺子。 可现在,已经与十余年前截然不同。 侧翼已经被突破,可是突破后楚军的预备队和王师新军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完成了部署,并且用一次齐射威慑了魏韩方阵的气势,使得集结了魏韩主力的侧翼方向短时间内看不到突破的可能。 不是突破不了,人数优势依旧,问题在于现在突破和两个时辰之后才能突破完全不是一回事。 战场瞬息万变,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一刻钟都有可能出现胜负相易的情况。 的确,现在魏韩联军现在在右翼占据了优势,即便楚军的王师新军可以堵住左翼的缺口,但终究会被击破。 可也一样,魏韩联军右翼的强势,意味着中军和左翼的脆弱。 所谓右倍则左寡、前倍则后寡,兵法之妙,正在于此。 右翼集中了主力的目的,是要以包抄之术、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击溃楚人的陈蔡之师,完成对楚人左翼的包围,通过迂回侧翼从而使得墨楚联军三面夹击。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中军和左翼的力量必然薄弱。 争的,也是时间,从一开始的左翼故意后退,就是在争取时间差。右翼不能在左翼崩溃之前获胜,那就是败局。 双方的军力相差无几,右翼的强势意味着左翼和中军的弱势。 楚军步卒现在暂时在中军和右翼苦战,似乎和魏韩联军的左翼中军焦灼不相上下,但显然楚人是占据优势的。 按照现在楚人在左翼重新调整部署所花费的时间、以及刚才展示出的雷霆一击的震慑,魏韩联军一鼓作气的机会已经丧失。 一个时辰时间才可能彻底突破:继续机动包抄需要大半个时辰,而如果只是正面强攻又无法展开兵力优势,形成添油,所以一鼓作气不下,一个时辰是至少的。 然而墨楚联军的炮兵优势仍在,魏韩联军的重步阵最怕炮兵,因为方阵太重、纵深太深,而且投射兵力明显不足。 楚人在右翼和中军的突破,就现在来看,就算墨家的骑兵不偷袭,也最多半个时辰就会突破,毕竟兵力占优。 所以当楚人新军用了一刻钟调整了部署稳住了左翼防线之后,魏韩联军的主将就明白,自己已经失败。 无非就是大败、小败还是全军覆灭的区别。 若是小败,舍弃左翼、收拢中军,撑到天黑,总可以找机会撤退。 退到许地,修整之后,拒城而守,那么魏韩还有主动权。 是选择舍弃部分利益和楚国和谈?还是不惜一战发动大梁、新郑、阳翟等地的全面战争?选择权在魏韩手中。 若是全军覆灭,那么许地无法守,楚国兵锋直抵新郑,魏韩联军再无一支野战主力在三百里之内,战与不战、和与不和,楚人说的算。 这一战,谋的是许,谋的是楚国二十年内再无争霸中原的实力,谋得是魏国得到喘息以重组三晋同盟对抗变法已有成果的西秦的时间。 如果从一开始,魏击、公叔痤、韩猷就拉楚人入伙,三国瓜分郑国,这场仗也打不起来,而且泗上墨家的局面会很难看。 但是,魏韩楚之间的仇怨,相持数百年,厮杀许久,晋楚之争延续了整个春秋,围绕着郑国展开了多少次激战和外交纵横? 魏韩怎么可能选择与虎谋皮,与楚国一起瓜分郑国?况且就算一开始说要瓜分,楚国又怎么会同意? 最终楚国想要的,魏韩不想给,那就只能在战场上见了。 可现在看来,还不如当初就直接选择给楚国想要的几座城邑,不要吃独食。 因为这一战之后,不但许地等必然归属楚国,魏韩在中原地区的主力也损失惨重,至少数年之内在中原地区没有南下之力,只能选择防守。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是没有意义的,这一战之前,魏韩当然希望一战击溃楚军从而让楚国数年之内无力染指郑国之地,一旦稳固,楚国就更没机会了。 这不是魏韩的本意,却是被墨家生生逼出来的无奈选择。 为了反墨亲韩,魏国不敢保证郑国独立;为了防备新郑修筑成砀山彭城那样的新式城防,韩国不得不提前动手,如果再不动手,郑国就可以撑到各国干涉;韩国提前动手又有墨、楚、秦的威胁在后,魏国不得不顺势而为获取领土瓜分郑国;大梁城十余年前输给了魏国,使得宋国对于楚国不再那么重要,而原本和宋国并立重要的郑国成为楚国缓冲中原的底线;墨家推波助澜怂恿楚国开战,隐阳一战终究爆发…… 对楚国而言,或许今日宋国政变的选择,在十余年前吴起攻下大梁城之时就已经注定。 宋国很重要,曾经楚人为此流过太多的血,看上去似乎楚国会为此再流一次血。 但实际上,于此时的楚此时的势,并不太重要。因为大梁丢了,更因为楚国选择了战略收缩变法图强。 此时此刻,隐阳一战似乎正打到最激烈的时候,魏韩主将却明白大败还是小败的关键现在就在墨家的那些迂回的骑兵上了。 贵族们反冲击得手,最近的两个步卒重阵可以结阵防守,左翼的溃败是必然,但是右翼的主力还能够结阵自守撑到天黑,从而撤退。 贵族们反冲击失败,墨家骑兵可以直冲中军和主将所在之处,一刻钟内整个中军左翼都会崩溃,根本没有时间再调整部署,到时候右翼的主力就要被墨家的骑兵骚扰不能轻动,墨楚联军的中军和右翼就可以利用他们刚才展示出来的行军速度完成包抄,一场歼灭战在所难免。 跑都跑不了,重步阵不提前调整部署互相配合,只要一跑就会露出破绽,骑兵抓住机会一冲就是溃败;不跑防备骑兵突袭,那么楚国步卒就可以从容完成包抄合围。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可能,包括奇迹……哪怕是现在楚国大司马忽然身死,获胜的依旧是墨楚联军。 ………… 北侧的平原上,墨家的骑兵们正在军官的口令下迅速展开,采用了一种不同于之前用过的阵法。 那八门随着骑兵机动的小炮,也用一种让魏国贵族瞠目结舌的速度部署着。 炮兵的军官们呼喊着口令,每一个口令就是一套标准的动作,那些炮手不知道磨练了多少次,已经形成了机械的习惯。 百余名精锐的掩护炮兵的骑马步兵迅速在炮兵的两侧结阵,形成了一道三排的队列。 这些精锐的骑马步兵装备的是燧石激发的火枪,他们神色淡定,根本不去看被他们掩护的炮兵的动作,而是机械地听着口令举起了火枪。 砰…… 砰砰…… 排头的第一个士兵击发了火枪,然后迅速低头不去看前面的情况,快速地从身上的口袋中摸出一个纸包的火药,将上面的铅弹含在嘴里,定量的火药从枪口的前面装入,吐出铅弹塞进枪口中。 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成百上千次的训练,每一包火药都是定量配比的,一如后世秦国制造弩箭的作坊。 第一个人开枪的瞬间,他身后的同袍也开枪,以比他慢半个呼吸的动作进行装填,第三个人依旧如此,然后轮到了第一排的第二个人…… 枪声响起,便连成片,就没有停歇,仿佛这不是一群手持很原始的熟铁皮卷的火枪的士兵,而是几个手持永远不需要装填的火器的士兵。 连续不断的枪声连成一片,既是恐吓,也是威慑,更是一种对炮兵的掩护。 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分为以司马为单位的小队,交替掩护后退或者掩护炮兵的转移。 但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持续不断地射击,等待骑兵们的冲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刻易胜负(下) 庶俘芈的骑兵旅被安排到了左翼,与装配了三支短铳的那个骑兵旅还有一段距离,三个旅依旧是形成类似于品字形的结构。 但每个旅的骑兵也不是随意展开的,而是以连队为单位,将三分之二的连队放在了一线,三分之一的连队部署在二线。 这是泗上骑兵常用的战术,当一线骑兵和敌人缠斗的时候,出于二线的骑兵会选择包抄,从而使得敌人处在一种三面受敌的状态,依靠两翼的挤压彻底击溃敌人。 此时此刻,庶俘芈才知道自己带领的这个骑兵旅和那些现役骑兵旅之间的差距。 等到那两个现役的骑兵旅展开队形的时候,他的骑兵旅还未完成部署,毕竟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一些退役的骑兵,集训的时间才刚刚不到半年。 嘟嘟嘟…… 一声角号,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品字形前面的那个骑兵旅已经和反冲击的魏国贵族们接战。 魏国贵族和从奴私卒组成的精锐装备优良,这一点毋庸置疑,泗上的正规武骑士旅可能会有这样的装备,但那些宝贝疙瘩不可能用在这里。 最前面的那个骑兵旅没有用他们常用的射击后退装填的战术,而是在接近之后将短铳抽出,迅速激发之后,将短铳插到了鞍袋中,抽出的铁剑发动了冲锋。 在侧翼的庶俘芈也抽出了铁剑,侧翼的敌人并不多。 魏韩贵族组成的反冲击骑兵中,并不是专业的整日在一起训练的同袍,而是以每个贵族为单位的一朵朵梅花。 从奴跟随左右,隶子弟从属身边,贵族或是身先士卒或是夹在小阵之中宛若花蕊。 这不是阵法,而是军制结构导致的必然结果。 庶俘芈带着四个连队在一线,正面约有六百多敌人,而剩余的六个连队都在一线的后方两翼。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挂在胸前骑兵们几乎都有的一枚马蹄铁一样迷信的鬼神庇护之物,高喊一声:“为利天下!” 后面的同袍发出了同样的呼声,势同吹过树林的山风。 正常来说,军中多称同志们,但是一些人觉得“同志”这个称呼贵族味儿太浓了一些,原本“同志”就是贵族之间的称呼,而且还得是同姓贵族之间的称呼。 同姓同心同德同志,这是一脉相承的关系,固然有兼爱作为解释,可是一些人还是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尤其是一些自苦以极派的,他虽算的不是,但他的诸多好友都是此派系的,故而他也少用。 庶俘芈冲进敌阵之后,很快他的连队就占据了优势,因为阵型对抗对面的几乎无阵型,优势极大。 他眯着眼睛,盯着对手,那明显是一个贵族。 头戴一个泗上兵工作坊卖出去的铁盔,身上穿着一身皮甲戎装,有几处关键部位还缀着用铁环穿着的铁甲。 敌人大约三十多岁,留着此时贵族们常留的胡须样式,胯下是一匹白色的战马,高大雄壮,一看就非是凡品。 这贵族身边的从奴已经被冲散,贵族手中拿着的是一口略长一些的铜剑,单看这一口铜剑就知道这人的出身必是下大夫以上,因为士人一般没有这么长的铜剑。 皮甲后露出的衣衫上缀着一些标志,应该是魏国某个家族的家族标记。 庶俘芈感觉到对方是个好手,因为对方的铜剑一直平举着,并没有那种第一次冲击时候慌乱挥舞的姿态。 若是马术不精之人在马背上,定然是身子摇晃,对面这贵族身子很稳,双腿紧紧地夹在马背上,脚踩着马镫,有点像是要站起来的态势,但又没有完全站起来。 两个人只是一个照面,对面的贵族就控着马匹,想要抢占右手位。 如果两个人都不是左撇子,那么谁先抢占了右手位谁就占据了优势。 对面的贵族将马横在了庶俘芈的身前,随后刺出了铜剑,直刺庶俘芈的面门。 庶俘芈侧了一下身子,右脚的皮靴后跟上的钉子刺了一下马腹,躲开了对面刺击的同时也调整了一下马匹的位置,使得两个人的位置处在交错的状态,各自都是右手。 贵族的眼睛一眯,看得出庶俘芈也是好手,刚才那一剑躲开并不能看出什么,但躲开的同时还能控制马匹抢回右手位,便可知道对面也是个在马上长了数年之人。 两个人交错的瞬间,两剑相交,庶俘芈控着马趁着两个人旧力已尽的机会,想要绕到那贵族的左面,和他处在一种并排的状态。 一旦并排,庶俘芈就是右手位而对面的贵族就要变成左手位。 庶俘芈心想,你的马快,可我的马也不慢,只要抢到位置,你除了逃也没有其余的机会。 却不想他刚刚从马尾巴的后面绕过,那贵族竟然将马横了过来,卡住了他抢占并排右位空间之前。 两人目光相触,贵族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似乎是说我看穿了你的想法的意思。 再次交错,两个人又拼了两剑,贵族脸庞微微变色。 论及控马,这贵族竟然有些不及,两人交错战斗的时候,庶俘芈可以控着马匹几乎是原地踏步地调整,堵住那个贵族想要效仿他绕后并排的战术,可那贵族的马渐渐有些不受控制,步伐逐渐有些乱了。 君子六艺,确有射、御,然而射御结合是在战车上射,控马的技术也是驾车的技术。 贵族华服本就不适合骑马,而且魏韩骑马也是从当年大梁城之战后才开始的,一部分贵族放弃了御之术,转而学习骑术,两者不是一回事。 泗上像是庶俘芈这样的骑兵,尤其是他们这些被称作非正规骑兵的传承,则是源于高柳以北的草原融合了马镫之后的骑术。 泗上最精锐的武骑士的骑术远没有庶俘芈等这些非正规骑兵好,但骑术不代表战斗力,如果魏韩发动冲击的是泗上的武骑士,庶俘芈确信现在自己已经败了,阵型已经被冲散。 可对面却是一些依靠个人勇武的贵族以及从奴隶子弟,这反倒是让他们这些人发挥出了优势。 当当又是两剑相碰后,庶俘芈可以看到贵族脸上流下的汗珠,因为庶俘芈没动,而那贵族的马因为步伐已乱又向前多挪动了两步。 就是这两步,让在高柳和胡人厮杀了数年的庶俘芈抓住了机会,猛然一个加速,趁着对面贵族胯下战马步伐乱了机会,再次选择了从后面并排的举动。 这一次那个贵族慢了一步,没有跟上庶俘芈的步伐,他想要转圈从新交错的时候,庶俘芈的马头已经卡在了他的马尾处。 那个魏韩贵族终于慌了,摇晃了一下身体,侧着身子,却没有选择将右手的剑交到左手。 “不是左撇子。” 庶俘芈暗暗嘀咕了一声,脸上漏出了笑容,趁着对面慌乱的机会,略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就在战马调整好角度,后蹄刚刚越过敌人马尾线的瞬间,他的两条腿猛然发力,皮靴子后面的马刺扎进了马腹之中。 右手举起了铁剑,一个加速,借着马匹的加速,将铁剑刺入了那个贵族的后侧肋部。 交错的瞬间,他听到那个贵族大叫了一声,铜剑落在了地上。 庶俘芈纵马向前,帮着前面的一个同袍砍死了一名纠缠许久的贵族从奴之后,这才回头看了一下。 和他缠斗了几个回合的贵族此时倒挂在马镫上,刚才那一剑刺破了贵族的下肋,伤口处正是骑马发力之处,受伤之下根本支撑不住。 那匹战马还不知道主人已经重伤,仍旧在原地打转,奈何已经无人操控了。 庶俘芈回过头,和几名同袍向前再冲,这时候后面二线的六个连队也已经完成了包抄,几乎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完成了分割。 一旦分割,就是在局部以多打少,骑兵对冲,最怕的不是正面交错的敌人,而是侧翼有敌。 肉搏之战,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后庶俘芈这个骑兵旅正面的六百多骑士已经崩溃,抛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向后逃窜。 旁边的战斗还在继续,四个连队的骑兵已经朝着中间挤压,两个连队没有听从命令而是战的血热选择了追击那些逃走的贵族。 庶俘芈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一场骑兵之战己方已然必胜,自己这边固然是以多打少,中间那些现役的短铳骑兵也利用了他们的优势临阵一枪打开缺口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身边聚拢了大约两个连队的士兵,正在重新列队,庶俘芈紧紧盯着魏韩主将所在的位置,那里还有二百多近侍精锐。 远处两个步卒重阵正朝这边靠拢,正在行军,但是显然气势已夺军心已乱。 庶俘芈深吸一口气,心想我若此时直冲魏韩主将,若是一冲而下还行,若是一冲不下,那些步卒大阵将会黏过来。 若论擒杀敌将之功,他早已有,对于战局的把握只剩下胜负而非个人的功勋,几乎是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插入魏韩那两个重步阵和主将之间的位置,对行进间的重步阵发动一次冲击,不求破阵,但求那两个方阵停下脚步选择防御,拖延时间。 他确信剩下的骑兵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只要骚扰成功,那八门小炮调整部署,配合五百步骑士,后续的骑兵一冲足以破阵。 至于魏韩主将,只要那两个步阵不黏过来,那就是瓮中之鳖。等到骑兵重新集结,纵然有散开追击的,以一个旅之势一冲必下。 心意已决,便长啸一声,率领两个骑兵连队朝着步卒方阵想要靠近的方向直冲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降 半刻钟后。 魏韩主将面如死灰。 身边贵族和从奴的反冲击失败了,而且失败的如此之快。 对面那些墨家骑兵在冲击之前列阵,一冲之下,以有阵对无阵,墨家骑兵侧翼出击形成了包围,只是半刻钟的时间己方的贵族骑兵们便纷纷溃退。 被他寄予希望的两个步卒方阵也停下了脚步,三百多名墨家骑兵发动了一次必然失败的冲击,但是这一次必然失败的冲击也使得两个方阵陷入了混乱,停下脚步的同时整理队形。 他还看到了让他羡慕而又嫉妒的一幕:那八门驮马拉拽的小炮在己方的骑兵溃散的同时,便在其身边精锐几乎是连射不绝的步卒的掩护下调整了炮口,没有选择驮马拖拽,而是一个炮组有序地转移了那八门小炮的方向。 暂时还没有骑兵冲击他这里,可是那些墨家骑兵却已经在打那两个重步阵的主意。 就在那三百名骑兵的必败冲击退回之后,五百名步骑士靠近了重步阵,一次齐射之后,重新列阵的短铳骑兵也选择了一次射击,从那三百骑兵冲阵的反向发动了一次冲击。 八门小炮的轰击、五百步骑士的齐射,以及短铳骑兵冲击之前的一次齐射,使得混乱的重步阵顿时在侧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一冲之下,方阵已经摇摇欲坠。 魏韩主将长叹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战场。 他寄予厚望的右翼,依旧没有按照他预想的,以重兵方阵碾压而过的气势突破楚军的左翼。 即便陈蔡之师已经崩溃,可楚国新军的三个旅仍旧稳住了阵脚,之前的一次雷霆万钧般的齐射之后,挫败了魏韩方阵一鼓作气的气势,使得魏韩方阵不得不选择继续向右绕从而包抄。 因为正面就那么宽,一攻不下,想要发挥人数优势只能选择继续挪动大阵而突袭侧翼。 可重步方阵一动……需要的时间便要以刻钟计! 现在来看,至少还要两刻钟才有可能突破和完成再度包抄。 因为陈蔡之师的溃败,魏韩的骑兵和车兵已经乱了,有的在追击逃兵,有的分散了位置,现在还未集结。 然而之前冲击失败的楚国车广骑士已经重新集结,掩护在楚国新军的侧翼,驱逐着那些落单的骑兵。 中军,魏韩的方阵已经摇摇欲坠,几门铜炮的阵地已经被楚军夺取,正在调转炮口。 左翼,楚国之前调动过去的步卒在炮兵的配合下逐渐有了优势,魏韩重步方阵的侧翼出现了危险,而且似乎有方阵注意到了后面骑兵迂回突袭的情况,阵型已经乱了。 右翼不败,甚至还处在攻势,可是不败不代表胜利!魏韩主将要的是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溃陈蔡之师,迅速转向从楚军左翼形成包抄,这一构想没有达成,那即便右翼不败,于整个战场却已经是败了。 两个唯一能够黏住这些迂回的墨家骑兵半个时辰的重步方阵也已经垮了一个,另一个只能选择固守,他撤退到那边的路已经被封住。 退到中军,最是不智,现在中军和左翼即将被攻破,若是退入中军就要卷入溃军乱军之中,生死难料。 为今之计,只有选择退入右翼,彻底放弃左翼和中军,趁着墨家迂回的骑兵突击中军和左翼的时机,调整部署,将剩余的几个方阵集结在一起,撑到天黑。 右翼已经和楚国新军交火黏在一起的那三个方阵已经不可能唤回了,两个正在继续向右翼迂回的方阵也完了,能收拢的部队最多一万,甚至只有八千。 他也是决断之人,当机立断,立刻乘车向右奔去,彻底放弃了整个战场,只看能不能将这一万人带回去,撑到天黑找机会退走。 ………… 两个时辰之后。 战局已定。 魏韩联军的中军先崩了,因为庶俘芈等这些墨家骑兵选择了直冲中军,再席卷左翼,整个魏韩联军的中军左翼连锁型的崩溃,楚军已经完成了包抄。 楚国的陈蔡之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可是墨楚联军依旧还有三万多的主力。 然而魏韩这边,只剩下了八千人组城的五个方阵,以梅花阵的阵法固守。 骑兵没了,炮兵一个不剩,只剩下了一千五百火枪手、六百弓手,还有六千多戈矛重步卒。 墨楚联军形成了三面包围,魏韩联军军心已无,鼓声阵阵中,许多士卒握着戈矛的手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几名楚国的士人举着白色的旗帜出现在了阵前。 “必是说客。” 魏韩联军的主将明白,看了看天色,却不得不选择和谈以拖延时间。 然而楚人士人进入军中之后,并没有拖延时间,而是直奔主题。 “将军之重步阵,若山峦,似乎极难攻破,将军多想,坚守至天黑,或可撤出。” 魏韩主将哼声道:“尚未可知。昔年齐墨一战,墨家名为六指者,也以梅花阵坚守,撑到最后。我今日用此阵,未必就败。” 数年之间,曾经默默无闻的六指也已经成为这些贵族大将口中的人物。 那说客大笑道:“将军缪矣。昔年齐墨之战,墨家六指以梅花阵坚守,其阵中尚有铜炮十余门,布阵之妙,使得无论何处主攻都有铜炮支援。” “敢问将军,您可有铜炮?” 魏韩主将无言,他当然知道当年齐墨之战的南济水之战的情况,墨家为了防止史书“战略多于战术以致云里雾里使得读书之人以为战争无非智斗”,故而一直都将一些经典的战役编策,只要讲战术,齐墨南济水一战正在此列。 当时一战,六指在侧翼佯攻,吸引了齐军反扑,列以梅花阵,以重阵防守,炮兵处在阵中,部署之妙浑然天成,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用铜炮支援,以此撑到了最后,使得齐军七攻而不破。 那说客又道:“重步之阵,一怕行进变阵被骑兵突袭,二怕铜炮轰击。” “阵整而重,纵深等宽,最怕炮击。如今将军一门炮都没有,而我军铜炮数十,将军凭何而守?无炮,何以能结阵而守?” “再者,昔年南济水之战,墨家巨子亲帅主力猛攻一侧,六指军中都知道他们必胜只需要坚守一段时间,敢为将军,此时魏韩之卒可有士气?” “其三,昔年南济水之战,先以声东击西之策引诱,又以中心开花之术反包抄,将军此时不过困兽之斗,岂可并论?” “若将军不降,则我军数十铜炮齐发,以火枪近射打开缺口,骑兵冲击之下,岂能守住?” “昔年菏泽之盟,诸侯有约,不杀降卒,将军何不早降?” “许地之兵,防守尚不足,岂能出兵来援?固然将军今日不降,坚守到天黑,明日又能如何?骑兵骚扰之下,将军一日可行五里?” 那说客大笑道:“如今之战,无炮,何以守?重步卒之阵虽整,却正被炮克,魏韩无炮,便无可守。将军可问军中天文术士,且问术士,今明可能有雨?若术士言无雨,将军除了早降,还能做什么?” “胜负乃交战常事,吾王也不求文马为赎,将军何不早降?” 他说完这些彻底让魏韩主将坚信守不住的话之后,又小声道:“大司马又有机密事相告。请屏退左右。” 魏韩主将也知道,楚军胜券在握,如那说客所言,句句是实,没有铜炮,根本守不住,此时楚人必不会有行刺之事。 于是屏退左右心腹,那说客道:“大司马有言,晋楚之争,规矩之下争霸天下也。宋地之变,魏韩楚皆临墨家,不可不防。” “今日之战,所为者,郑也,非是为了图谋魏韩故土。将军降,则魏韩之卒尚在,日后防墨反墨亦可大用。将军不降,围攻之下,死伤必重,若墨家发难,又当如何?” “若将军降,则是降于楚王,非是降于墨者。吾王亦为天子分封,有争霸天下之心,却无墨家兼爱平等乱世之意。” 魏韩主将闻言,长叹一口气道:“如此,可降。只是五万精锐,被我毁于隐阳,有何面目去见君上?” 他慨叹数声,却没有自刎,而是选择了投降。 至此,由宋国政变引发的一连串战争算是暂时结束。 隐阳之战,墨楚联军借地不利而化为天时,以楚国新军的优势扬长避短,舍弃左翼诱使魏韩中计,以陈蔡之师诱使魏韩主将以勾股大阵突袭,借助新军体系的预备队和快速机动转向部署之优势,将计就计兵行险着,反包围席卷侧翼完成了包抄。 此战,宣示了魏韩的重步卒体系必须要变革的现状。 更宣告魏国了虚弱事实,以及想要一战压楚五年、外交纵横团结三晋移师防秦战略的破产。 魏文侯时代遗留的魏之霸权,彻底易手——赵继承权战争的中山复国之事,尚有人觉得魏国休养生息卧薪尝胆五年之后便可夺回,但经此一战已成幻想。 此战魏韩联军全军覆灭,被俘两万五,被杀六千,逃窜万余,新郑以南门户大开。 魏韩想要夺回主动权,除非选择大梁、襄城、阳翟、新城等方向的全面战争,否则只有和谈一途。而全面战争,是魏韩楚三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旁边还有一个等着鹬蚌相争的渔夫——对魏国而言有俩,西边还一个呢。 墨楚联军死亡千五百,陈蔡之师溃逃于营垒处,集结仍可再战。且缴获了铜炮十余门,战马千匹,战车百乘。 略作修整,仍可再战。 新郑以南,魏韩已无可战之军,新郑以北,只余野战之军两万余,拼凑之下也不足四万,无力再战。 至此,楚国或可以选择和、或可以选择打,主动权在手。 若和,则必可得许、鄢陵。 使得楚之方城、鲁阳、汾陉塞、许、鄢陵、榆关连为一体,进可攻、退可守,不再面临可能被魏韩分为左右两线的危险。 若战。 向北,则可直扑新郑以分韩魏左右;向东,则可夺回大梁;向西,则可兵临城父,汝水之阴尽可夺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变数 隐阳之战后七日。 墨楚联军破许,许之守军望风而逃,墨楚联军陈兵洧水,以偏师强度,直扑鄢陵。 于此时,军中却来使者。 密室之中,楚大司马听到了使者传达的消息。 “王上言,陈兵于许,不得进军,修缮城邑,坐待和谈。” “墨家若求战,不许,亦不得使之单独出战,以免魏韩反扑。若其单独出战,断绝粮草,逼其退兵。” ………… 墨家单独驻扎的营寨内,亦得命令。 “中央有令,急切求战,以救郑惩不义之号求战,要求楚人进军北上新郑。若其不从,只是呐喊。若楚人让我们单独出战,则以无步卒掩护为名不出,必求楚人一起行动。” “全军戒备,做好撤退之准备。若楚人翻脸,则违背非攻同盟之约,可以直接入宋;若不翻脸只是龃龉,一旦命令下达,即刻经阳夏沿沙水南撤。” ………… 与此同时,楚之鲁阳、汾陉、阳夏、榆关、林;魏韩之城父、襄城、长社、雍丘、襄陵、大梁等地。 皆得类似的命令:集结整军,不得出战,各自据守,以作威慑。 ………… 商丘,适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面带微笑。 隐阳之战,墨楚联军获胜,兵锋直抵新郑。 成阳之战,六指威慑魏军,连破成阳廪丘,卫人不敢让魏之溃军入城,约战魏人于马陵之北决战,魏人不应。 形势大好。 适背着手转了几圈,放声大笑。 这一战,他没指望获得什么实际的利益,楚国不可能继续作战了,肯定要选择和谈,因为在打下去墨家就要不出什么力坐山观虎斗成为霸主了。 魏楚都不傻。 这一战对墨家而言,至关重要。 这是适坐稳了巨子之位后最关键的一战:这一战之后,泗上的非攻立国派、对诸侯还怀有幻想的派系,将会彻底失声,彻底成为泗上政局的配角。 即将到来的墨家的新一轮代表大会上,非攻派和幻想弭兵和约派将会迎来适的最后一击。 放弃幻想,准备斗争这八个字,终于不再是单单的口号,还是贵族君侯们啪啪的打脸之后的觉醒。 适掌控着局面,给了幻想派最后的机会,实则挖了一个深坑:出兵干涉郑国了,楚国也合作了,楚国会选择放出一个实行泗上政策的郑国吗?魏楚韩会承认郑国民众的诉求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 靠讲道理,有时候讲不清楚,既然如此,那就让贵族们用事实和那些心存幻想的派别讲讲道理。 之前适故意提出了幻想派们最想要的结果:缔结盟约,诸夏国联取代周天子,各国弭兵,非攻不战,变革制度,不流血不战争。 这是以退为进,因为他很清楚,这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是,不能实现的东西,听起来总是美好的,很能蛊惑人。 不只是墨家内部有些派别,乃至于天下士人中的一部分,都觉得适成为巨子之后,墨家有些悖离了墨子之义,好战、斗争、不妥协、不退一步种种种种。 这对于墨家而言,算不得大事,但是在宣传上难免有些被动。 现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墨家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非攻、弭兵、国联、以非攻和邦国不分大小一律平等为基础的国际法、民意变革、王侯贵族与墨家各退一步…… 一切都在开战之初的宣传之中。 太美好了,似乎是这样的。 然而越美好、就越容易碎。 适要让那些摇摆派、觉得各退一步妥协一下便天下太平的人亲眼看到:不是墨家过于激进,是贵族王侯太过混蛋,二十年前第三次弭兵会无疾而终,二十年后弭兵会也一样会无疾而终。 不是墨家想打仗,不是墨家想诛不义以利天下,是诸侯贵族不给机会。 你看,弭兵国联,一切商量着来好不好?各国放开关税统一税率,同文同轨,墨家的便宜的手工业品利于天下好不好?天下尚贤,有才者则上无才者则下,好不好? 都很好。 墨家巴不得如此,可贵族王公不答应啊,那便须怪不得墨家。 他踱步许久,终于沉稳下心情,给墨家的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信。 信上就三个意见。 成阳廪丘可以还给魏国作为诚意的象征,但是如果魏楚韩不能够达成墨家底线的要求,则要做好迁民的准备,将魏国数城的民众自愿跟随墨家的全部迁走。 要求魏楚韩履行非攻之义,退出郑国,答应新郑民众的合理要求,将契约之土地分与民众。 要求魏楚韩各国裁军,在答允裁军、退出郑国的前提下,召开第三次弭兵会盟。 其关键,就是要求楚国继续进军,直扑新郑,赶走魏韩,使得郑国彻底中立,民众推选新君、制定新法、分配土地,各国不得驻军。 以及……魏韩君主告知天下,以示道歉,表达对侵郑这一不义之战的忏悔。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当然是听起来很美好的。 所以,要大肆宣传墨家的议和提议、大肆宣扬墨家为天下和平作出的努力、对魏楚韩以维护中原和平为名义的会盟加以赞赏并且主动要求墨家也参与会盟,将魏楚韩防墨的会盟搞成墨家主导的弭兵会。 墨家是无所谓的,所有墨家提出的条件,墨家都能答应:就比如放开关卡之税、允许自由开矿、允许民众于诸夏自由迁徙、变革土地制度种种,墨家都能答应,甚至很多都已经再做了。 可是王公贵族敢答应吗? 墨家不是靠土地税的,墨家大不了摇身一变成为新兴资产阶级,有资本有技术有相对各国更强的工商业,各国敢放开土地农夫束缚和开矿权以及关卡税,墨家可以搞得诸侯不宁。 贵族有什么? 不束缚农夫的土地制度,还有贵族吗?有善良的贵族,却绝没有放弃土地束缚和封建义务的贵族阶层……因为如果放弃,那就不再是贵族阶层了。 这一战之后,墨家的战略意图已经达成。 魏国被削弱,宋国成为墨家附庸,郑国被瓜分魏韩之间矛盾增加,诱使楚国相信墨家的战略是向北,迁徙民众补足淮北地区,迫使各国修筑堡垒扩张军备…… 占据天下大义,堵住那些质疑的心怀幻想觉得各退一步天下太平的嘴,只是顺道为之,当然也很重要。 对于这一次隐阳之战的结果,适很放心会按照他计划的来。 因为有双重保险。 就算楚国决定放出郑国作为缓冲,还有一层郑国必须进行全面的变革的保险,有泗上诸侯“珠玉”在前,全面变革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楚王不会不知道,他绝不对答应郑国“墨化”。 所以楚国不得不背这个“背信弃义、名为非攻实则求利”的大黑锅。 当然如果楚国为了防备墨家,而选择和魏韩和谈瓜分郑国,那么这个大黑锅就得魏楚韩三国一起背。 而实际上背后逼出来整个乱局的墨家,将是大争乱世之下最“纯洁无辜”的那朵白莲花……被王公贵族背叛,为了非攻大义而被人当枪使,无奈之下悲愤退兵再也不相信王公贵族的无辜纯洁。 对墨家而言,郑国现在那是连鸡肋都算不上的地方,扔了就扔了,得到也守不住,不如换个天下民心。 至于说等到墨家席卷楚地、猛攻各国以至于各国风雨飘摇,再拿出今天这番弭兵非攻的话的时候……时势易也,墨家上下当然不可能再有想着答应的人。 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适轻轻敲击着桌子,考虑着最大的变数。 最大的变数,不是秦国,而是赵国。 隐阳一战,宣告了魏国已经是外强中干,更宣告着魏国中原地区的野战机动力量的丧失,河西武卒必定要移师部分到中原。 新郑围城战,更会让秦国紧张:如果今后天下的攻城战如此艰难,如果魏国为了防备墨家向北突袭开始修筑堡垒城邑,那么秦国必然要考虑在魏国的西河防御完成之前进攻。 再加上吴起胜绰等人的年纪,秦太子的出生……种种这些问题,都可能让秦国在数年之内进攻西河。 秦攻河西之时,就是墨家入楚之机。 秦攻西河,则魏韩无力攻泗上。 泗上菏水济水防线基本完成,可以有更多的兵力攻楚。 五岭的运河基本开凿完成。 秦攻西河则无力攻汉中,汉中南郑之军可以顺流而下,偷袭襄阳。 楚王的年纪也到了,只要他一死,楚国必乱。 魏韩无力插手、秦人不会插手、齐国插手也难有威胁,当真是千载难逢之机。 但是,秦国距离泗上太远,真等到出事的时候,有心无力兵抵中原,反倒是这几年一直沉默的赵国,不能不考虑。 赵国的态度。 是趁魏乱要魏命,和秦合作共分魏国?还是唇亡齿寒放弃自身利益助魏防秦? 现在还很难说,这也将是今后几年墨家外交的重点。 对墨家而言,赵国怎么选择其实都差不多,高柳地区本就是可以为了最终胜利的弃子。 但对楚国而言则不一样。 墨家需要战略欺骗,要继续让楚国以为墨家的战略方向是北边。 赵魏之间的关系,经历了赵继承权之战后,很难再真心为盟。 历史上几年后赵国搞过一次魏国,正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魏国参与过赵国继承权之争,历史上魏击死的那一年赵韩也参与了魏国继承权之争。 韩国是保守一些,希望将魏国一分为二,作为缓冲,因为韩国确信打不过赵国;而赵国则希望直接废掉魏惠王,立新君,割土地,做附庸,蚕食魏国。 现在的情况更为复杂。 赵国的战略方向出问题了。 如果三晋同盟达成,赵国不能南下,都城始终在魏国的威胁之下,用兵方向只能是四处。 夺高柳云中,意味着和墨家彻底决裂,魏国得吓死,因为泗上可能无法支援云中但却可以拿魏国当人质:赵国和墨家泗上的确隔着魏国,三晋同盟的存在,赵国攻墨,墨家肯定要啃魏,魏国不会同意,那么三晋同盟等同于瓦解,赵国不敢单独攻墨家。 攻中山,这是墨家堵住赵国北上、利用边境贸易为赵国提供源源不断税收之后的最佳选择,这件事得看隐阳之战的后续。如果墨家因为被王公贵族“背叛”,悲愤之下再也不提非攻弭兵之事,那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攻齐,就不得不考虑墨家的态度,魏赵合力攻齐,威胁到泗上的侧翼,墨家肯定不会答应。 攻燕,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比起攻中山而言差一些,中山夹在赵燕之间,最好是先灭中山再谋齐燕。 反过来,如果赵国不准备结成三晋同盟,攻魏的话,有利有弊。 利,和秦攻魏,拱卫邯郸,获取河北地,赵国的局面就好看的多。 弊,如果魏国完了,赵国就要直面秦、墨、楚三面的威胁,而且缺乏盟友。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秦得西河、赵得河北,削弱魏国之后再结三晋同盟,那么这个三晋同盟就是以赵为主导的。因为要对付雄起夹击的秦和墨,有共同的威胁,三晋同盟也就更可能一些。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走狗故事 至于到底会怎么选,一个是看秦国什么时候夺取西河,若是五年之内,赵国十有八九会选择复当年“继承权战争”之仇,趁机吞掉黄河以北的魏国土地;如果秦国七八年之后才攻魏,那赵国很有可能在此之前会选择三晋同盟,攻打中山。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赵国的选择,又和墨家今后的选择息息相关。 原本的历史上,后世将此时看作是春秋与战国的分水岭。 何谓春秋?何谓战国? 说法万千。 但于万千之中,便有一种说法,也可以算得上是自圆其说。 春秋之世,是两超多强众弱的局面,是周礼国际法体系崩溃之后、霸权国际法的初定。 晋、楚两国,主宰春秋,其余秦齐燕宋,皆为体系之内的诸侯。 有体系,有规矩,便不至于太乱。 战国降临,旧的国际法体系彻底崩塌,两超多强的局面伴随着三家分晋、王子定出逃大梁城之败被打破,楚不再能对抗完整的三晋,完整的三晋也变成了魏楚韩三国。 新的规矩还未定下,旧的规矩已经无法维持。 适明白,战国乱世,新的规矩其实很简单:强者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诸夏九州为一体。 但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漫长的过程。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本已经将旧时代的规矩打破,却偏偏墨家横空出世,延缓了整个旧规矩崩溃的时间。 二十余年前,商丘城中,适对墨子说出了“约天下之剑”,却也因为这个“约天下之剑”,导致了墨家内部的纷争。 约天下之剑,有很多种解释。 泗上单独立国,为一超而诸侯多强,以此定下新规,一如昔年千国万邦以殷商为首,泗上一国为约天下之剑? 还是这约天下之剑的剑,便是千万民众之意的化身,天下归一,约天下者,天下人也? 于前者,墨家已经可以做到,现在就能做到,只需要定出新的国际法,融合墨子的非攻、邦国不分大小尽皆平等的理念,以“法理”将西河许诺给秦,那么天下至少会和平五十年甚至于百年。 这就是这一次墨家假装要“弭兵、非攻、国联、新规矩”的理论基础。 于后者,墨者一直在做,到时候就是“统一无罪、战争有理、为利天下为兼爱世人,必须要同义同文同轨同天下”。 五年前菏泽会盟,适已经打好了基础,但还不够。 这一次宋郑之事,就是适准备彻底喊出来这番话的时机,宣告战国乱世的来临、旧的国际法彻底失效的时机。 于此之下,中山无罪,但赵吞中山,墨家便不会如郑国这件事一样去管,至少赵国不要杀人屠城不要搞民族压迫。 于此之下,赵国的选择就可以更多一些,就可以不至于觉得墨家的非攻压得赵国没有出路……马镫的出现,赵国得益最多;经此一战,赵国可以知道魏国外强中干。 总归,赵国不会因为头顶上那个“非攻”的枷锁,只有选择三晋同盟对抗墨家一条路,因为对赵国而言,对抗墨家得不偿失,而赵国的旁边还有中山和燕这两个弱鸡。 “得让中原打起来,得让中原诸侯爆发第二次中原大战,如此泗上才有更大的机会。” 适如是想,并且准备如是做。 ………… 月余后,围绕着郑国宋国之变,中原发生了很多事。 消息的滞后性,使得在西陲的秦国刚刚得到了完整了隐阳之战的消息。 秦国新都。 十余年变革,秦已然和十余年前不同,至少秦国的王公贵族不再听秦国那些传统的“瓦缻之乐”,而是开始欣赏起来中原的丝竹之乐,邯郸的舞姬也开始在秦国贵族的府邸中旋转翩翩。 宫室之中。 年迈的吴起、胜绰等人,跪坐在秦君下首。 正值壮年四十余岁的赢师隙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欣赏着他在魏国做人质流亡时候就已经熟悉和喜欢的中原音乐,尤其是郑国的靡靡之音。 酒香四溢,皆源于公营作坊。 秦国工商多归于公,私营工商业税费翻倍,以农为本,其法理就是叛墨们的“一切财富都源于土地、只有土地才能够让天下的财富总和增加,而工商业不过是将水变成了冰”的一整套的重农主义体系。 即便多年前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后,便在邯郸城内反驳了那些叛墨的道理,可这仍旧是秦国重农之策的基石。 民穷而国富,这是秦国此时的现状,垄断者对西域的贸易、攻打西戎获取人口土地的军功制度,都使得大量的平民得以成为类似于“府兵”的富裕小地主。 一两个西戎奴仆,百余亩土地,这就是秦国的政策基础,因为如果只是分地而没有人耕种,依旧没有用。 绕开了贵族这个“中间商”,没有人赚差价,使得秦君从秦国最大的贵族变成了秦国真正的国君。 此时此刻,余音袅袅,赢师隙挥挥手,那些乐师舞女停止了动作纷纷下去。 他看了一眼胜绰,笑道:“鞔之适的信,颇为有趣。” 他说的有趣,指的是心中丝毫不掩盖的“挑唆”:趁着吴起等人年纪大,赶紧搞西河,不然他们一死,你岁数又大,太子年轻,只怕贵族重新夺权,或者弄出来一个有西河大功的外臣压制不住。 胜绰微微颔首,面带微笑,有些事说开了总比说不开好,若是现在赢师隙发觉他自己重病,少不得要想办法除掉吴起胜绰等人,有些事总归是要说清楚的。 于此时,胜绰似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适当初那么在意“选天子”而非“以万民奉养一人”。 吴起迎着赢师隙的目光,也是面带笑容,说道:“君上,今日中原,让我想到了一件故事。” 故事,非后世的故事,而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 赢师隙奇道:“何事?” 吴起道:“申公巫臣因夏姬之事入晋,随后访吴,传之以车战之法,吴越交替,楚之衰亡由此而始、晋之失霸由此而起。” “晋景公即位之初,城濮之战,楚人威震诸夏。景公让申公巫臣使吴疲楚之时,可曾想过多年之后黄池之会?那个被晋国当做疲楚之器的吴,可以兴兵求霸中原?” 赢师隙脸色微沉,问道:“以卿之见,此时此刻,谁为晋?谁为吴?” 当吴起提及这个故事的时候,赢师隙不由想到了现在的秦国。 胜绰入秦,因为被墨家视为“知俸而不知义”,为秦带来的中原的筑城守城术和墨家守城术中的什伍编户之法。 春秋车战为雄,此时组织术为雄。 十余年前,墨家索卢参远赴极西之地,通行西域,使秦知晓极西之地可以贸易往来,国库日富。 再之后,火枪马镫传入秦地,草原车战之法占据西戎之土、角堡固守之术移民垦荒,秦日强。 铁器冶炼之法、火药配比之术,尽皆入秦,农耕种子各自传来。 昔年城濮战后之楚,如今伐齐三分之晋,一如彼时彼刻。 吴早已灭,越失泗上,整个天下最容易出现一支影响中原力量的泗上地区出现了墨家,天下将乱。 申公巫臣入吴,楚边境无日安宁,郢都被破,几近亡国。 墨家崛起泗上,伐齐之三晋连战连败内乱频发,三晋不盟,互相攻伐。 无论如何,这种被人当做“器”的感觉,都很不好。 吴起闻言,却不以为意,似乎感觉到了赢师隙心中的郁结,笑道:“君上勿忧。晋养出来一个对付楚的吴,可吴却不是晋国的走狗,黄池之会,夫差直面定公,甲士数万以示其雄,谋求称霸,晋侯又能怎么样呢?” 赢师隙哼笑道:“鞔之适这是让我做吴王,也让魏国边境无日安宁啊。” 吴起摇头道:“君上,略有不同。定公之时,晋有六卿之乱,内乱频频,终有黄池之会,昔年走狗可以和主人平齐以求称霸。可泗上墨家,何来六卿之乱?” “君上继位之时,秦弱,南郑汉中之地,无力争夺。等到秦强,南郑被墨家所守,秦欲霸中原,只有向西河、上党,以夺山西之地。必须一往无前,进则存、退则亡。届时,赵、韩、魏皆为秦之敌,不进则退,不胜则败,并无休养生息之机。” “届时,若无以一敌三之力,只能仰仗墨家鼻息,南郑更不可得。到时候,胜,则秦、赵、魏、韩皆疲敝,墨家兵临太行,谁人挡之;败……就只有向西开拓移民以谋纵深一途了。” 赢师隙眉头一皱,似乎听出来一些弦外之音,问道:“卿何意?” 吴起反问道:“越国放弃泗上东海,退入会稽。墨家直奔南海,越已必亡。若当年越人不谋东海泗上,而起当时若是已有铁器火药之法,谋取南海呢?” “君上以为,若南海蛮越之民,依旧蛮荒以石为器,越人却有火药铁器又有墨家经营南海殖民之术,百年间,可否占据南海?所需兵力钱财,是否会影响谋取东海泗上?” 赢师隙知道火药铁器马镫和新式堡垒以及农耕之术出现之后对周边夷狄的碾压,更知道墨家不会做无利之事,若是百余年前真有铁器火药以及种种,并不影响越国谋求泗上霸权。 吴起见赢师隙点头,又问道:“若越得南海,即便泗上败、琅琊迁,越国是否还可称之为大国而非现在仿若墨家附庸?” 第一百五十章 东霸、西久、南一 赢师隙闻言,眼前一亮,若有所悟。 其实火药出世之后,若不走弯路将那些鲜血积累的经验快速越过的话,游牧民很快就会从所谓“武德充沛”变为“能歌善舞”。 当然,不只是游牧民,还有更为落后地区的断发纹身的原始聚落。 这一点在墨家守高柳、谋南海,以及秦国向西征伐月氏、义渠、西羌的时候,感受极为深切。 譬若秦之西伐,百余名手持火枪的士卒,配合可战可走的改良的战车车阵之法,便可以让千余名骑马控弦而用骨箭的义渠人无可奈何。 移民之后,多有捕捉“奴仆”者,占据土地,开垦生息,或是直接受封一地,依靠百余人就能够维护殖民统治。 于秦国而言,的确向西有贸易利润,但比之于中原的诱惑,无疑是中原更大。 吴起之意,便是说秦要做双头之隼,一边要盯着中原,另一边也要留有后手向西开拓。 反正向西开拓于此时算不得什么大功,武器战术以至于后勤人口的碾压,用火枪去征服尚且没有马镫没有铁器的族群,就算是得地千里,可能也不过是个五大夫之功,距离相当于卿的庶长还有段距离。 既是留作后手,也是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向西可以缓缓图之,向东却需要雷霆一击之后稳定局面。 秦国必须要先得西河,然后才能考虑称霸之事。 没有西河,秦国没有任何的战略空间,任何一场大仗打输了都可能是灭国之败,所以哪怕是后世入蜀也先要谋求西河作为缓冲。 秦国之前孱弱的时候,并未考虑夺取西河之后的事。 但随着变法的深入,国力日强,秦国君臣这才终于意识到墨家提前二十年布局的可恶。 秦想要争霸天下,要先得西河,然后夺汉中,找机会入蜀,这样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财力人力物力,支撑西河之东的长久战争。 问题就在于,不得西河,不敢全力入蜀;可有能力得西河的时候,墨家先走一步卡在了汉中。 这步棋对于秦国而言,恶心之处就在于如果得了西河,和三晋的关系必然紧张,这时候再去夺汉中,就会与墨家交恶。在西河对抗三晋,再加上墨家,那就是自寻死路。 而兵出西河,就必须要和墨家结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哪怕明知道墨家是让秦国做当年的吴国,也仍旧要交好。不交好就意味着三晋不需要面临两线作战的压力,全力在西河厮杀,那是秦国现在无法应对的。 换而言之……墨家堵死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路,只允许他们做个区域性的霸主。 要么,向西开拓诸夏之外的土地;要么向东,成为牵制三晋的棋子。失去了南下巴蜀的战略方向,也就失去了雄取天下的资本。 蜀地是现在变法后的秦国最好的战略后方,尤其是都江堰被提前修建、铁器农具和新种植方法传入蜀地之后更是如此,但于现在看来并无希望。 这一点吴起早已看的清楚,但是看清楚和有力量去解决,并不是一回事。 不得西河,秦国就永远没办法谋取天下,西河必夺,才能给关中平原留下缓冲,才能不至于一战失败就有灭国之虞。 可若夺西河,就等同于至少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内要和墨家交好,应付三晋的反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墨家从汉中发力继续渗透巴蜀,断绝秦国问鼎天下的机会,只可能做西伯侯这样的一方霸主。 是故吴起说向东谋西河的同时不能忘记向西,就是在为秦国的将来扑一条路,一条万一失败、万一墨家强大到不可制约之后的路。 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善谋国者,当如是。 吴起见秦君沉思,便道:“为将者,不可不识山川地理之势;为君者,不可不计深远。” “是故,向东可霸、向南可一、向西可久。” “然若称霸为侯伯都不能,又岂能一天下?欲一先霸,霸则难一。” 这些战略性的东西,作为一国之君哪里能够不清楚?吴起当年和魏侯的分歧,就是因为战略上的问题,是维系魏国多线作战的霸局还是参与中原弭兵先解决西秦之事的分歧。 时过境迁,吴起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战略。 历史上他主政楚国,做的也是类似的是,向南得洞庭苍梧,为楚国打下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然后才徐图陈蔡,谋求中原。 这一次他说出了自己的见解,秦君慨叹一声道:“如你所言,不知要多少年。” 吴起明白秦君的感叹,便道:“要待天下有变。今日之友,明日之敌;今日之敌,明日未必便不能为友。天下归一,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入秦之后自然研究过秦国的山川地理,墨家占据南郑也和秦川多有贸易,再者墨家入南郑之前,秦国和蜀国就已经围绕着汉中打了几十年,哪里能够不知道秦川巴蜀之势? 汉中入川,以吴起看来现在其实有四条路。 其中三条走不通。 子午谷路,这是自古就有的,张仪就曾说过以一军塞午道之语,当年武王伐纣,巴人也正是经过午道前去会盟的。 这条路走不通,墨家只要守住汉中,以墨家的守城之术,人少无用拿不下南郑,人多会被堵死。 陈仓道、褒谷道,这两条路也是不可能攻破的,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道路险峻,墨家又善守。 唯一还剩下一条,就是经此时的武都,也就是后世的陇南陇右而入川,大约就是后世邓艾入蜀的阴平道方向。 那是一条唯一可能绕开汉中突袭巴蜀的路,否则就得在秦岭和墨家守卫的几处关塞硬战。 所谓得陇望蜀,想要望蜀,就得得陇,也就是得要继续向西扩张。 秦国这些年一直在向西,碾压夷狄,得利颇多,但是吴起觉得还不够。 秦国有“县”、“道”两种行政区划分,县是直辖的基本盘,道则类似于殖民地,所谓县有夷狄则为道。 向西,还有两个方向。 一个是如今随着贸易发展日益重要的河西走廊,秦国的势力已经深入到那里,并且有了不少的移民。 如今上古第二大泽猪野泽还在,各条河流还没有干枯,灌溉农业在那里可以发展,伴随着向西贸易,那里逐渐开始多了许多文明的气息。 另一个方向,就是沿着秦穆公当年的西征之路,经略陇西、陇南,秦国已经在这里设置过一些县和道,有着秦穆公时代打下的基础,发展的也算不错。 向西北,经略河西走廊,既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给秦国留一条路……秦人祖先既然可以从山东迁徙到这里,将来一旦天下实在难以容身,秦人也可以沿着这条路向西继续迁徙,另谋封国。 向西南,则是为了等待吴起所谓的“天下有变而一天下”的机会,也就是攻取蜀国得到巴蜀的机会,虽然现在看来这个机会有些渺茫。 但终究还是要早作准备。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墨家翻脸了,那么既可以从子午道、褒谷道等途径突袭,也可以从陇南想办法直接入蜀。 蜀帝封墨家的人于南郑的目的,很明显。 颇为类似于历史上蜀帝封苴国的心态。 一则是巴蜀之间争斗不断,秦国又为了汉中和蜀国打了几十年,使得蜀帝根本无力守住汉中,不得不交到墨家手里,又结了姻亲,以求守住北大门。 二则就是墨家在蜀地的势力越发的大,名声越发的高,难免牵扯到一些贵族的继承权问题,蜀国又是个封闭之国,来了这么一支又是挖井盐、又是贸易水银开矿修江堰的外部势力,肯定是要想办法给他们扔到外面去,以免内部出事。 蜀国和汉中墨家的关系很微妙,汉中墨家的那些人也是经常征伐一些周边的夷狄小国,在守北大门这件事上做的也确实不错。 但是……蜀国也对汉中的墨家很担忧。 后世有石牛之谋,有五丁开山的故事,实则石牛道早已存在,只不过原本不适合大军通行,因为毕竟蜀国早就和秦国围绕着南郑打过好几次仗,而且还涉及到当年巴蜀都参加了武王伐纣之事,这道路早已存在。 现在墨家正在以“贸易往来方便”为由,修缮这条此时还不叫石牛道的石牛道,使得蜀地大为不安。蜀国本身就是个巫术崇拜的国家,随着中原文化的渗透逐渐诸夏化,而墨家去的那些人又是中原文化最先进的一批人,掌握着文化优势和钱财优势,又有民心,伴随着墨家一些学说的传播,蜀国不担忧是不可能的。 这也正是吴起认为,既要向东,又要向西发展的重要原因。 向东得河西,是秦国称霸乃至于参与中原之事的第一步。 西北,经河西走廊,那是贸易路,是秦国国库财富之路。 也是万一有一天中原统一秦国向西迁徙在西域打出一片天的后路。真要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向西立国,夺波斯名为巴克特拉之封县,谋传闻富庶不下中原之身毒的后路。 向西南,经营陇西陇南,那是为了将来万一有一天机会来临,时机一到,秦国可以直接入蜀,切断汉中,从而获得一天下的大后方。 欲霸,则必亲墨;欲一,则必反墨。何时亲、何时反,都需早做准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壮汉打孩童的中立 一直默不作声的胜绰听完吴起的话,忽然问道:“若是……若是墨家先修完了从南郑到平周之路,其势已成,又将如何?” 平周,指的是蜀国和南郑之间的一个诸侯国,算不得正统,应该称之为方国而非诸侯,乃是炎帝之裔所建,大抵在后世的广元,也就是汉中到成都平原的必经之路上。 此时尚无石牛道,平周还是方国,若是南郑的墨家修好了从汉中到广元的路,秦国只怕便是失去夺取蜀国的机会。 吴起闻言,轻笑道:“昔年商汤立国,可能知武王伐纣之事?夫差灭越,可能知卧薪尝胆之事?昔年勾践尝胆之时,就能确定将来一定可以吞吴吗?” “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若墨家得巴蜀、又得泗上、乃至灭楚,则大势已成,不可阻挡。届时便有再多谋划,又有何用?” “是故我说,要待天下有变,才有一线生机。若天下有变,墨家无夺蜀之能,我等却在陇南无兵,到时候岂不后悔?” “若天下有变,墨家南得蜀楚北迫太行,届时我等却在猪野泽以西并无势力,宗庙无地可迁,子嗣无地可为君,到时候岂不后悔?” “如今之事,只有先夺西河,后谋巴蜀,以待将来。” “如鞔之适所言,秦欲霸,必先取西河。欲取西河,十年之内就是最佳时机。一则君上之臣皆一时人杰,二则便如鞔之适所言的……我等年迈,君上尚壮,若我等死,太子敢用何人取西河?” 那封信直问人心,将一些秘而不传的所谓“帝王心术”当做很平常的一件事说出来。 赢师隙点头道:“正该如此。隐阳一战,魏韩五万卒覆灭,魏国之弱,可以观之。” “当年武卒数万,兵临北洛水,秦国上下瑟瑟,左右发抖。再观如今魏国,已无当年之威。” “欲得西河,皆赖汝等之功。” 说完,他看了一眼吴起,欲言又止。 当年吴起奔秦的时候,便曾说过,他若不死,绝不会亲自领兵去攻打自己费尽苦心训练出来的西河武卒。 这是一种承诺,一种士人所独有的情怀,赢师隙在中原游历做人质许久,他能够明白这种士人的情怀。 若不然,他也不可能聚拢这些一时人杰。 吴起感觉到了秦君的目光,起身叹息道:“我自入秦以来,就知道西河必有一战。西河武卒,除非老迈不能持械,否则终身为兵。我入秦不过数年,老卒犹在。” 他长叹一口气,目光看着宫殿的柱子,似乎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半晌,说道:“昔年,我主政西河,为西河之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骑马乘车,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 “曾有士兵害着恶性毒疮,我用嘴替他吸吮脓液。” “可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却亲自替他吸吮脓液,怎么还哭呢?” 这件事此时尚且还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已经变法的秦国,这件事依旧有些惊世骇俗。 即便变法,数百年的习俗不是那么容易就被颠覆的,人与人之间天生的不平等和等级制度深入人心,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抹平的。 不少大臣惊异地看着吴起,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一军主将,那也是卿大夫一样的人物,怎么可以给最底层的私兵吸允毒疮? 吴起半闭上眼睛,扬起头,似乎回忆起了那些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许久道:“那位母亲回答说:不是这样啊,往年吴起替他父亲吸吮毒疮,他父亲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他又给我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怎么死,因此,我才哭他啊。” 谁人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连同赢师隙在内都呆呆地看着吴起,回想着那个老母亲所说的话,心中终究一软。 他们这些人可能为了某个目的,杀很多很多的人,秦国变法,上百颗头颅就在河边被斩杀,可那不过是个数字。 当这些很具象的言语在他们脑中形成影像的时候,终究比起砍下的数百个头颅要沉重。 吴起不去看众人的神情,只是苦笑摇头道:“这是我的练兵之法,如墨家所言,确实有‘用人’而非‘爱人’之心。” “可……可终究,我不想我带着曾经的敌人,去屠戮西河武卒。那里有百千个和那个被我吸吮过毒疮的士兵一样的人,我不想亲手杀死他们,击败他们。” 这是士人的坚持。 就像是当年他为了一句话杀死许多人一样,这是士人的情怀和风骨,说不做,就不做。 吴起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了混不好我就不回来的誓言,母亲去世都没有回去服丧;为了功成名就,不受魏击重视转眼就可以投身魏国大敌秦国…… 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也知道为那士兵吸吮毒疮是为了“用”而非出于“爱”。 但这不妨碍他坚持自己当初的诺言。 秦君觉得,攻取西河这件事,非吴起莫属,却不想吴起直接表示了拒绝。 正要说点什么,吴起却道:“君上勿忧。以隐阳之战的情况来看,以及我对武卒的了解,秦之新军足以战胜西河之卒。” “我之才,出将而入相。孙武子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昔年我经泗上入秦,观泗上情势,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战之胜负,现在与内政,后在于军制,最后才在于战场临机。如今军制已改,变法已初成,只要不是庸才,数年之后都可以夺取西河数城。” 他可能是怕秦君不信,郑重道:“如隐阳之战,楚国胜在何处?” 众人当然知晓了隐阳之战的全部情况,以往可能只是道听途说,但自从墨家从上崛起之后,每一战都会在报纸上还原当时的战术,以避免那些只谈战略不懂战术的夸夸其谈之辈。 懂得人,自然懂。 众人思索一阵,胜绰率先明白过来,点头道:“此言得之。隐阳之战,楚人赢在一刻钟之内,预备队可以行进到左翼并且展开,挡住了魏韩勾股之阵。” “换而言之,赢在楚之新军的纪律、训练、军阵。若无这些操训军制,就算楚司马当时做出了决断,又能如何?” 秦君恍然,再一想,更觉有理。 是啊,如果楚国不是新军军制,而是重步阵或者是更古老的车战徒卒之阵,那种情况下,莫说一刻钟,便是半个时辰又怎么可能堵住左翼?若是半个时辰还不能堵住左翼,就算墨家的骑兵突袭了魏国侧后,输的也是墨楚联军。 楚国赢在了那些帮着楚国编练新军的墨者,赢在了隐阳之战前的十年苦功,而不是赢在了那一场不过半天的战斗中。 吴起的话已经非常明确了,就现在这个情况,秦国只要想夺回西河,稳扎稳打,最起码可以向前推进百里,让前线不再是最后的渭水和北洛水。 徐徐图之,秦国每夺一块魏地,秦就强一分,魏就弱一分,等到真正决战之时,魏国已经无力反击。 对秦国而言,变法之后,每攻下一个地方,当地的百姓很快就可以转为秦国的人口,士卒、后勤、生产粮食的农夫。 魏国……只怕还不行,因为魏国没有一个彻底清算贵族的机会,外敌虎视眈眈,四面被围,敢在这种情况下深化改革,不如自隳宗庙焚于鹿台。 吴起看着胜绰,又行礼于秦君道:“昔年在鲁,胜绰曾与我战,竟有平解之能。攻魏,不在话下。公叔痤之人,虽有朝堂之智,却无将帅之能。我军稳扎稳打,今日三里明日五里,疲敝魏人。” “魏人新败于隐阳,不敢决战,因为尚有墨、赵虎视,只能退让。数年之后,待魏疲敝,一战可胜。” 他这是将西河之功让给胜绰。 胜绰心喜,吴起又道:“君上,我既言西进之事,不如将西征之事交于我。” 西征事,不是简单的军事问题。 更涉及到内政、赋税、制度、法令、殖民地政策、同化等等一些列的问题。 西征若以军事论,不过是五大夫之功,但要将西部变为秦国的纵深和国土,非得要“出将入相”大才之人方可。 而且,不能死根深蒂固的贵族。 放眼朝堂,能够军事、内政、赋税、制度、法令、同化一把抓的人,除了吴起,并无更好的人选。 向西辟地千里,不是难事。 难的是辟地的千里能够转化为秦国的本土和力量,收上来赋税、搞出来兵员、弄出来马匹、稳定下反叛。 赢师隙也是个敢于用人之人,况且吴起已经年迈,而且后人几乎没有,在朝中也是众人反对——他当年搞西河的时候,秦人贵族多有死在他手上的。 是故闻言后大喜,道:“善,安西之事,非卿难成。” 赢师隙用人不疑,又有各种牵制,当即便决定将西征之种种权责交由吴起。 当然,派遣官员这种事,还得经由君王,而且秦国的官吏体系是那些叛墨垄断的,和吴起不是一个体系内的。 此事已定,赢师隙又问:“隐阳之战后,墨家与楚、魏、韩必要会盟。墨家一直在言弭兵非攻国联之事……此事当如何应对?” 胜绰闻言大笑道:“此事易耳。” “隐阳之战,魏韩无力,弭兵之事,在秦而不在魏韩。君上变法以来,秦国日强,且昔年有穆公之霸,没有秦国的国联,算什么国联?” “只需派人前去参加会盟,只言:西河乃秦自古以来不可分割之地,亲人先祖筚路蓝缕以有尺寸之地,若不夺回,愧对祖先。” “欲成国联,先还西河。魏人敢还西河,秦人便可入国联,否则免谈。” “若魏人不还,则我军战而取之。若墨家真欲非攻,又何必之前投以尺素‘斥责’秦欲得西河乃不义之想?墨家定会调停,只怕会提出西河魏秦一半一半之说,魏人必不肯。” “魏人不肯,则国联弭兵之事必不成。弭兵之事不成,墨家只能中立。墨家中立,隐阳魏人已败,我军自取之,谁人能挡?” 说到这,胜绰想到当年商丘城中那个可恶的、上纲上线把他踢出墨家的适,嘴角竟荡出笑容。 “中立非攻?无有隐阳之战,墨家中立是真中立。隐阳之战已定,墨家再中立非攻……何异于一个壮汉殴打一个幼童,旁边一人言中立非攻谁也不帮?” “壮汉殴打幼童的中立,到底算不算中立非攻呢?” “所以,只要咬住两件事。其一,西河归秦,否则不谈弭兵国联;其二,郑国独立中立,否则不谈弭兵国联。两件事,便可让这弭兵会化于无形。以西河与郑为本,以标本杠杆之术,搅动此局。“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逢池会(一) 辛丑年腊月,魏侯,韩侯,楚王,墨家巨子会于逢池,齐、卫、宋、赵、秦或遣上卿或使大夫与会。 隐阳之战后,楚国没有继续进攻。 再继续进攻的话,很可能因为过于靠前被两翼的魏韩断了后路,是以在洧水沿岸扎营与魏韩对峙,而且必然会引发整个战线的对抗,这不是魏楚韩想要的。 墨家高喊口号,数次要求北伐,楚不许,郑地哗然。 既然打到了这种地步,三方都不想打,而喊得最凶势要北伐膺惩恢复郑国中立的墨家更不想打,一场似乎依靠谈判桌解决问题的会盟便不可避免。 会盟的地点,四方都想要在自己的地盘上举行。 墨家给出的会盟地点是商丘,认为宋国是中立国,而且之前两次成功的弭兵会都是在商丘举行的。加上之前依旧在修筑弭兵会盟台了,算是早有准备,最为合适。 魏韩给出的会盟地点是荥阳,认为这里距离洛阳更近一些,天子也可以派人参加,顺便会盟之后还可以去朝见一下天子。 楚国给出的会盟地点是陈,因为陈乃大都,再者当年武王曾会盟诸侯于陈,虽然此陈非彼陈,但陈承虞祀,迁到哪里哪里就是陈,此地正适合会盟。 魏楚韩再加墨家四方唱主角,其余诸侯只是配角,郑国已降,四方关于会盟地点的扯淡扯了半个月,最终选定在了大梁城外的逢池。 一则在大泽大池会盟是诸夏这几十年的传统,毕竟当年晋文公称霸时候会盟的口号是“邀请天子射猎”,大泽大池是最适合射猎的地方。 二则就是大梁城的归属楚国认为大梁还是楚国的,只不过被魏国强占了,所以可以同意在逢池会盟。 三则就是大梁城是四方军事力量都可以辐射到的最边缘地区,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谁也占不到便宜。 此时的逢池,还是归于公有,是为公田公泽的一部分,不允许民众随便开垦打渔,所得收获都是在此地的隶属于公中的隶民。 历史上一直到魏国迁都大梁之后,逢池才允许开垦打渔捕猎,史载“梁惠王发逢忌之薮以赐民。” 发者,废也;薮者,无数草也,喻指芦苇丛生的沼泽湖泊。 这时候山川大泽,还基本属于王公贵族所有,民众不能够随便去那里谋生,被抓到要被重罚。 这里垄断于王公贵族手中,可以利用奴隶农奴获取利益;二则也是这种地方一旦放开了,现在铁器已经开始普及,民众争相逃往,隐匿于大泽之中,便少了赋税人口兵员。 这时候正是寒冬,尚不至于千山鸟飞绝,倒是芦苇荡已经黄了,覆上了一层白雪。 无数的车辙、马蹄和人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迹,一些鸟儿纷纷飞来围绕着那些落下的马粪寻找还未消化的玉米粒。 会盟还未开始,会场已在布置。 逢池不远的大梁城中。 此时按说正是最闲的时候,冬日无事,原本是祭祀的月份,之前偶尔也就是冬日演武狩猎,维持一下原本的分封体系的军制。 可现在街上的人却并不怎么多,战争的阴云还在笼罩,许多人被征召服役,不只是当兵作战,还要修缮城墙、运送粮草。 打仗苦的从来是天下百姓。 大梁城中的一家很简单的酒肆内,一些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早已经遗忘了自己是楚人的身份,因为这并不重要。往上再数几年,大梁便从来就是楚国的吗? 这时候还能够在酒肆中的人,自然不会是最苦最累的农夫,而是这些年城邑中新兴起来的市民阶层,或是从事手工业,或是从事商业,脱离了农夫的身份也脱离了原本国有手工业者的身份。 天气正冷,最适合喝上几口烈酒,也无需什么好的菜肴,这几年开始种植的花生蚕豆便可下酒。 酒肆有着浓浓的泗上韵味儿,卖的是烈酒,坐的是椅子,靠的是桌子,窗上贴着窗纸,门上挂着写着一些吉兆话的桃符,少了许多传统的味道,却在中原很快流行起来。 开酒肆的不一定是墨者,但大梁城这么多酒肆中肯定有老板是墨者,剩余的即便没有也和墨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是因为没钱借贷过金行的钱以作股本;或是加入过工匠会之类的组织学过一些手艺;或是曾听过讲学学过几个横平竖直的隶书贱字。 这几年茶肆、酒肆逐渐取代了原本郑国“乡校”的作用,成为国人发牢骚和议政的地方。 一方小桌旁,一人问道:“你们听了吗?” 他没有说听什么,但这语气看起来好像是说不需要提主体众人都会知道一样。 果然,便有人回道:“自然听了。若是真要是如《报天下人书》中说的那样,弭兵和平,非攻兼爱,各有所得,天下大同,便可真的好了。” 看得出这个所谓的《报天下人书》很有蛊惑性,或者说很切合他们想要的,许多人纷纷点头,都围了过来。 不久前中原的大城巨邑中都流传出来了墨家所写的《报天下人书》的内容,用各种秘密或是公开的渠道,迅速流传。 对诸侯而言,或许民心无用;但对墨家而言,必要得民心,因为墨家不是诸侯,他们的法理源自民意而不是分封体系和延续千年的规矩。 里面的内容浅显易懂,当然大多都是一种站在某个角度上的强词夺理的合理。 比如各国放开人身束缚制度、各国允许民众自发迁徙开垦、各国承认民众私有制度和产权制度、各国的法律主体应该是人而不是家族、各国统一税率、各国放开关卡、各国允许商贾开办矿产作坊、各国统一文字、各国统一度量衡……种种种种。 站在魏韩等诸侯王公贵族的角度上看,这当然是不合理的,而且是断根挖坟那样的不合理。 这些东西于此时不是靠嘴皮子就能够得到的,世上没有互相妥协各退一步就能够完成的大变革。 但至少,这并非是不能实现的,而是一个明确的、民众都知晓认可的纲领。 如果各国做不到,那么墨家就只能用暴力解决:王公贵族既不肯放弃土地和人身依附封建权利,又不肯主动投降以统一,那就只好使用暴力,此为诛不义也,乃非攻的最高境界。 这也算是墨家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图穷匕见”。 酒肆内的多数人并不知道后世的一句俗语,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失望有时候是一种力量,一种反抗和暴虐的力量,这种力量伴随着失望的那一刻会迸发出来。 而现在,他们还在讨论着让他们沉醉的美好的未来。 但这种沉醉中也蕴含着一丝说不出的嘲弄。 “你们听说了新郑之事吗?新郑之民拿着当初郑国贵族签订的契约去找魏韩,却被视作反叛。” 新郑被攻破已经有段时间了,当初在守城时候签订的守城换取自由和土地的契约却换来了一个让新郑民众气愤但又觉得情理之中的结果。 韩国拒绝了新郑民众的“合理”要求,认为那契约是无效的,因为那是和郑国的驷氏贵族签订的。 而驷氏贵族已经被屠戮干净,郑君也已经投降魏韩,所以郑国的土地应该归属于胜利者。 这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新郑的墨者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但正如当日新郑的墨者和徐弱的那番对话,这个结果对墨家是有利的。 如果说,谁的拳头大那么土地就归谁,那岂不是就证明造反无罪、分地有理? 既然拳头大就是道理,那么既然贵族当年可以凭着拳头抢走“应属于天下人的天下土”,并且认为土地属于贵族就是道理,那么民众再用拳头抢回来岂不是依旧合理? 提及这件事,酒肆内的人难免心有戚戚,或有人道:“当时新郑的人就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换了姓氏,其实还是一样。我看这一次会盟,怕也难有结果。” “墨家所想之事,皆我等之所愿。岂不闻墨家多言,天下的人被贵族们分为了阶层,每个阶层有每个阶层的利,没有普天之下都适用的德,也没有普天之下都适用的利。有人得利,便要有人失利。” 他们并不能够理解墨家的道义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因为墨家和杨朱在反封建这件事上的和解,使得人文主义思潮泛滥。 过分的人文主义,必然会引起个人的私欲膨胀、泛滥和社会的动荡,这又是反对数百年宗法制的矫枉过正的可以接受的表现。 各国,尤其是中原各国的民众,开始考虑自己的私利,没有对“国家”的忠诚,没有对“国家”的奉献,而开始去想到底是谁的国谁的家。 春秋乱世数百年的战争,造就了民众厌战、反战、反礼法、反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束缚,甚至于有些病态地出现了“一毛不拔”的思想,并且成为了显学。 酒肆内的民众,或许不会因为新郑那里民众的诉求而挺身而出,用墨家的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道义去支持新郑民众的诉求,但却不代表他们就认为韩国对契约的反对和违背就是合理的。 他们暂时不会为了距离他们百里的郑人去反对魏韩,但却希望这一次四方会谈中墨家可以为他们争取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逢池会(二) 逢池。 适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法汇聚来的市井间的民心民意的种种怪话情绪,心中很高兴。 身边一人语气中带着喜悦道:“巨子,看来魏韩民众对于我们的《报天下人书》很是赞同。” 适看着一份文件,反问道:“何谓报?” 身边那个负责情报工作的墨者道:“报者,答也。昔年成王之子言:庶邦侯甸男卫,惟于一人钊报诰。后仲尼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此其一也。” “其二,柳下惠曾言,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此报者,是为下于上之祭言。既民为神主,则民为上,吾等为下,故以称之为报天下人书。” 墨者之中,博闻强识者多矣,对此回答,适不以为异,笑问道:“我们之前在大城巨邑流传之报,你以为是取柳下惠言中之报?还是取康王言中之报?” 那人亦笑道:“我曾以为,是告知之意。后来再想,并非如此。” “名为报者,应是取柳下惠言中之报,即为祭祀回应之意。” “天下大乱,民众皆苦。是以民众问,怎么办?之前的报,就是一种祭祀,回应民众该怎么办。只不过常人祭祀以牺牲为祭,我们墨家则以道理为祭。” “今日之报,多有回复民众对我们这几年的疑问的意思。或有人说,若是各退一步,天下便无战争,我墨家先攻越后攻齐,咄咄逼人,仿佛这天下战乱真是我墨家引发的。是故巨子以‘报书’为名,答复民众:乱天下者、害天下者,非我墨家,实则王公贵族。” 适放下手中的文件,慨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啊。” “道家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礼者,规矩也。周礼,便是周的规矩。礼之于此,不过是借指之用。” “譬如别人称我为巨子,我仍是我,巨子却可以是子墨子、子禽子,但此时称呼巨子便是特指的我。” “礼亦是如此。此时的礼,便特指周礼,周之规矩。我曾闻,殷商多用人祭,是故商之礼,便是用人祭,而商之礼非周之礼,只不过此时特指借用而已。” 适这倒并不是又在篡改修正什么,礼者,本来就是祭祀的仪式,上古的宗教仪式本来也是国家制度的形成法理之一。 这又是个类似于“白马非我”的话题。 然而墨家不是诸侯,而是一个学派,墨家的高层必然要弄明白墨家之辩术以及矛盾辩证之类的内容,这是墨家有别于诸侯的一大特点。 是以适这样一说,负责情报工作的墨者顿时就明白了适的意思。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既然礼是规矩,那么需要用规矩来约束的时候,证明规矩本身不是“自化”而来的,是需要暴力来维系的,本身就是不合于天志天道的。 墨家讲天志,也就是道,因此对于礼有自己的看法。 墨家的《报天下人书》,本质上就是一种新的“礼”,但是这个礼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源于道,而如今天下已然失道失德失仁失义,又怎么可能不需要暴力维持就能够推广新的礼呢? 尊卑有序是礼,人人平等也是礼,这里的礼是礼而不是特指的周礼。就像是吃麦子此时指的是吃面粉而在此之前指的是吃麦粒一样。 适道:“失道而后德。道是什么?大道万千,若以治国治天下论,道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适应。旧的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应新的生产力,因此无道,诸侯这才谈德,用旧道德来束缚众人。我们是求道、求天志的,所以若是顺应天志,就首先要反德、反仁、反义、反礼。” 此仁此义此礼,非是本仁本义本礼。若是尊卑有序就已经是礼了,大家都认为如此,那么我们就要反礼。破而后立嘛。别的也是一样。” “子墨子当年和仲尼之徒争论仁、义,其实也就是找不到别的词来代替,想要借旧词而生新义,到最后难免被许多人所不解,似乎墨家也谈仁义、儒家也谈仁义,实则仁义与仁义根本不是一回事。” 适扬了扬手中记录着市井之中民众的那些怨言的纸,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道:“我看到了民众反仁、反义、反礼,并且认为反这些东西是可以大谈特谈而不是觉得这么谈自己就不是人。他们开始想要求自己的利了,并且认为约束他们的旧的礼和旧的仁义都已经是枷锁了。” 适大笑道:“是啊,所以这是最好的消息。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如今,虽然只是在中原地区如此,但也足够了。” “或有言说,杨墨乱世,我看,乱的好。贵族的道德,就是封地之民只干活不反抗,一旦反抗便有人谈天下大乱,不要求自己的利便是有德之人。我还真怕这天下不乱。” 墨家参与这一次四方会谈,当然是有底线的,也是有目的的,这不是适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该走的程序必须要走,该有资格知道的都该知道。 负责情报的这名墨者当然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因为有些时候他需要出面去和魏楚韩的相国司马令尹等人谈。 “巨子以为,一旦我们谈崩了,怒而退场,愤而退会,天下会怎么看?” 适想了一下,淡然道:“怎么看?诸侯不义,贵族不仁,墨家无奈。还能怎么看?二十年间,诸夏中原的仁和义,已经是我们的仁和义了,不再是旧的仁和义了。”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道:“纸张草帛印刷术一出,天下大义舆情,在我们手中。我们定义的仁才是仁,我们定义的义才是义。” “总之,记住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个谈判桌上,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无欲则刚,可以说走就走、说退就退。” “既然无欲,那么大话空话不现实的话,都可以说。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不是靠谈判桌上就能得来,而且我们根本不认为我们能够得到,所以我们可以说的高不可攀飘至云端。” 正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墨家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而这个谈判桌上没有任何墨家想要的东西。 宋国事已定,经历了隐阳一战,魏楚韩承不承认宋国政变的合理性都没用了,墨家已经在宋国站稳了脚跟。 郑国事已定,墨家想要的从不是郑国的中立,也不是瓜分郑国,而只是一场民众的觉醒哂笑和魏楚韩的争端。 成阳廪丘,墨家根本不想要,一旦谈崩,立刻可以迁徙那些愿意跟着墨家走的民众,安排到现在尚未形成的洪泽湖地区分配土地农具。 魏楚韩对墨家的防备,谈判桌解决不了,任由他们去,任由他们修筑城邑堡垒。 成阳一战对魏韩齐的威慑目的已经达到,隐阳一战魏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已经传递给了秦国看。 适想不到还有什么墨家想要从这次谈判中得到的。 毕竟墨家要做的,是掀桌。但掀桌,总得有个理由。 墨家这一次掀桌的理由,大抵就像是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墨家拿出一瓶剧毒的鸩酒喊每人二斤鸩酒,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魏楚韩自不会喝,于是墨家怒而掀桌,而且天下人皆会言:魏楚韩简直混蛋居然不喝。 对于墨家想要愤而退场的事,负责情报的人知晓,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场会盟无疑又会是镜中月水中花,哪怕墨家真的有弭兵和平各国平等的想法也不可能。 “巨子,秦人今日言,若弭兵,必得西河。并说西河自古以来就是秦国的土地,魏国霸占,实为不义,理应归还。” 这墨者谈到了今天秦国使者所说的内容,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古以来?这倒有趣。” 他笑的是自古以来这四个字,说起来秦国当年就是个附庸,这附庸算是爵位。 秦国的封建法理,往大了说,也就是岐山以东。 秦国的第一块正式封地,是天水,都跑甘肃去了,和陕西都不搭边,莫说河西。 但若是以三十年论,秦倒是有资格谈自古以来,毕竟魏国是抢的西河。可再往早了说,秦国也是灭了不少的国才得的西河地。 这就是这一次逢池会不可能成功的原因。 谈判桌上到底是拳头说话?还是法理说话? 若论拳头,那么弭兵就不可能。 若论法理,哪的法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早完了。 若不尊此法理,又凭什么来区分哪些是“合理”的要求,哪些是“不合理”的要求? 这一次逢池会当然不会像第二次弭兵会一样,各国大夫暗藏匕首身穿皮甲准备在谈判桌上开干,所以最起码还是要得讲道理的。 可偏偏,没有道,哪有理?秦国说西河是秦国的,魏国说西河是魏国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有道理,那就没办法谈。 法理总得讲原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原则,被魏赵韩齐等诸侯破坏了;新的原则还没有产生,这就根本谈不下去。 适心想,怕是秦国也担心真的弭兵,以至于中原和平给予魏国喘息之机。如今魏国新败,秦国变法有小成,就算是墨家想要弭兵,秦国也不会同意。 若是以往,这一次会盟戛然而止的锅,适定是准备让秦国背的。但此时,适不准备让秦国背,而是准备在讨论到西河问题之前,先行怒而退场以示抗议,不然没办法接着做文章——万一魏国打蛇随棍上,说他想要弭兵,希望墨家支持魏国守卫西河,那就不妙了,到时候便说不清道理了。 想了想这其中的问题,适叮嘱道:“这样,既然秦国这么说,那么我们就先行一步,莫让秦人抢先。明日,直接发难,告诉魏楚韩,我们的底线就是郑国中立,民选郑君,新定律法,分配土地。否则……免谈!” 那墨者轻笑摇头道:“这一次会盟,怕是几日就要结束。” 适也笑道:“不会。我们走了,魏楚韩齐赵还得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呢。不如我们先走,给他们空出地方,若不然他们还要遮遮掩掩隐隐秘密,怪累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逢池会(三) 适笑的极为开怀,只觉得一扫这二十年的隐忍,终于不用再看各个诸侯的脸色,想办法从他们的矛盾中求生存了。 现在墨家大势已成,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完。 主动进攻平定天下,兵力尚且不足,还需要等待天下有变楚国有乱的机会,可要是防守反击重创各国保证泗上不失却是绰绰有余。 现在墨家不管汉中、高柳、河套等地,单单是泗上,便有些像是当年楚汉之争时候西楚霸王的局面了。 定都彭城,兵力北达莒,控制宋地,南到淮水。 只不过比起当年垓下之战,墨家有三个极大的优势,一个是秦魏之争不可避免,二是楚国之乱近在眼前,三是墨家以有心算无心,在魏韩主力集结汇集之前就可以先行决战断其一指,转为防守反击,等待楚国事成。 因为秦国的存在和西河之仇,等同于西楚霸王和汉高祖决战于荥阳的关键时刻,萧何在汉中秦川反了自立为王…… 所以这一次会盟他可以肆无忌惮,愤怒离场,然后回去后发动舆论怒斥对王公贵族的最后信任破灭,完成对内部幻想派的最后一击,咄咄逼人地做好战争的准备。 数日后。 一间新搭建起来的“行台”之内,炉火荜拨。 一张硕大的圆桌放在了房间正中。 原本会盟那都是尊卑有别的,谁坐在什么位置都是有说法的,但今天不行,不得不反传统。 墨家根本不认尊卑有别,再说墨家当年拒绝了周天子的册封,这算什么? 按说这算“子”,所谓夷狄皆子,低于公侯伯一头,但当年吴国也是称王,最后黄池会融入诸夏体系之后才改成伯爵,楚国打着次王非彼王的擦边球也是活的好好的,墨家连个爵位都没有却不可能真的把他们当蛮夷子爵。 而且这一次是类似于当年的弭兵会,但又不太一样。 第二次弭兵会的参与方,不是诸侯,而是诸侯之下的各个实权大夫。 但百余年过去,各国势大的诸侯要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要么就被王权逐渐削弱,再不复当年大夫会盟的情势。 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也只能按照墨家所谓“皆天之臣、各国平等”的理念,围绕在这种圆桌上,不论尊卑,只以各个代表所体现的各国“主权”而平等。 若不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像是适,他连个正统的士都不是,更别提大夫卿诸侯。 但现在不准他和魏楚韩国君平等而坐,只怕魏楚韩自己都不会答应。 适若是和魏楚韩国君平坐,那么代表着各国的大夫也会不满意:论起来我们至少是个大夫,他鞔之适还是庶民呢,凭什么他要坐在我们的上首? 一如渑池会上,敲个鼓打个节拍那都涉及到国辱,今天这个诡异的会盟只能用和稀泥的方法,要不然今天这件事就没法谈。 围坐之后,各国的表演就此开始,都想要争取最大的利益。 当年第二次弭兵会是两超数强多弱的格局,晋楚往那一坐,你来我往是为了争夺势力范围,楚国当时处在下风,已经做好了带匕首穿皮甲掀桌的准备。 这一次“弭兵会”天下的格局已经改变,不再是两超数强,而是处在一种各国皆强但隐隐有一强多弱的格局了。 隐阳一战魏楚虽然大战了一番,不过也就只是为了争夺谈判桌上的优先,毕竟双方默契地停战了,而且默契地选择了一场规模不算太大的战争。 唯独超出魏韩预料的,就是四万多机动兵力全军覆没,使得魏韩在中原地区彻底失去了战略进攻的能力,只能选择防守。 非是说魏韩在中原就剩下那么点兵了,而是在中原地区的野战机动兵力就这么多了,真要是打起来拆了东墙补西墙是不可能的。 楚国占了个便宜,但若是楚国的变法已经完成,楚王肯定会抓住歼灭魏韩野战机动军团的机会,再次兵临洛阳驻扎黄河。 奈何楚国想要的只是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完成变法,以求战略收缩之下积蓄实力。 况且,楚王也有自己的判断。 若趁此机会夺回大梁,楚国等同于顶在了墨家西出豫东的第一线。宋国已经被楚国放弃,得到大梁就意味着想要稳住大梁必须要让宋国成为楚国附庸,这一年楚国做不到,那自然也就不希望夺回大梁去替魏韩挡墨家的扩张。 魏韩实际上已经慌了,一是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年被三晋压着打的楚国十余年的隐忍编练之后,新军的战斗力如此之强;二是实在没想到楚国打出来一场歼灭战,使得魏韩在谈判桌上处在了极为不利的局面。 楚国的底线,肯定是想要许和鄢陵,从而使得楚国在郑地的防线左右联通,不至于被魏韩分割。 魏韩知道楚国的底线,但是不知道楚国在取得了这场大胜之后是不是会提升价码。 墨家在成阳展示了泗上义师当年击溃越国齐国的底气,也威慑住了齐卫等国,现在魏韩不清楚的是墨家的真实态度。 墨家的《报天下人书》说的清清楚楚,但魏韩绝对不相信这是墨家的真实态度。 因为现在这是不可能同意的事,所以魏击韩猷公叔痤等人都认为,墨家这是漫天要价等着就地还钱。 先说的这么大,然后再提出一个小一点的要求,以逼迫魏韩答允。 可问题在于,魏击和公叔痤琢磨了半个月,没琢磨出来能给墨家什么。 成阳廪丘那肯定是不可能给墨家的,给了那里,魏国在中原地区的局面就彻底毁了,很容易被墨家直插黄河。 成阳地区是富庶重城,也是能够集结兵力依托济水组织防御的最佳地点,放弃成阳廪丘,等同于墨家随时想打魏齐就能打,那是墨家向北的最佳集结地。 因而在这一次会盟召开之前,魏齐之间已经秘密达成了一些一致的意见,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墨家成阳廪丘,两国一起用“义”来施压。 剩下的都和墨家不挨边了,宋国的事,本来可以作为一个筹码:以承认宋国换取双方弭兵。 可问题是现在魏韩经过隐阳一战,已经没资格用宋国来威胁墨家了,宋国已经是墨家的东西了,这还怎么讨价还价? 魏韩今天的局面,其祸根在十余年前的大梁榆关之战就已经埋下了祸根,或者说是从否决了吴起先西后东战略之后就埋下的祸根。 文侯时候魏国强势,东征西讨,三晋伐齐势如破竹,越国还能在后面敲打齐国。 那时候魏国想要的,是泗上的霸权。所以否决了先西后东的战略,准备拿下大梁、借助王子定之乱的机会,染指泗上。 当时墨家还没有展示出可以对抗魏国的力量,在魏韩看来,泗上霸权要面对的敌人就是齐、越、楚。 三晋伐齐,齐国的战斗力让魏国认定,谋取泗上霸权,齐国就是个渣渣敌人。 结果吴起帅军忠实地执行了战略,大梁城一战打的楚国死伤惨重。 然而……文侯去世,吴起帅军在外被召回,放弃了乘胜追击的机会,只是使得王子定复国。 墨家则趁着魏楚开战的机会,击败了越国,从越国手里夺回了泗上霸权,而当时齐国还在舔舐三晋伐齐的伤口,顺带在处理田氏代齐的一系列问题。 机会一旦错过,就难再得。墨家趁着魏楚开战赶走越国取得了泗上的霸权,楚国又被魏国暴打一顿,迅速转为和墨家结盟。 魏国的机会丧失,赵国因为魏国最开始多难多占拿赵国当枪使的事已经不满,大梁城之战赵国就没出兵:打仗我冲锋在前,分赃的时候排挤我不准我进中原,文侯在的时候我不得不从,文侯一死你魏击算什么东西? 吴起这边退兵,那边吴人异动越国空架子撑不住全面收缩南撤,墨家填补了泗上的霸权真空后迅速和大败的楚国结盟。 楚国因祸得福,大梁城一战搞死了那么多楚王一直想要搞死的贵族,给了楚国一个集权变法的机会。 再之后就是魏赵翻脸,中山复国,楚平陈蔡,墨家又趁机插了魏国一刀。 到现在,大梁城在魏国手中,宋国对于一心想要战略收缩先行变法的楚国而言,实在是个连鸡肋都算不上的地方。若是大梁还在楚国手中,这一次宋国政变楚国肯定是要干涉的,可祸根十余年前就埋下了,这时候楚国才不可能为了宋国去拼尽全力。 随后墨家又逼着韩国进攻郑国,魏国想了想韩国这个盟友还是比楚国靠谱,于是也一起瓜分了郑国,墨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弄出了隐阳之战,使得魏国在中原地区彻底丧失了主动权。 甚至现在连谈判桌上的筹码都拿不出来了。 唯一捏在手里的筹码,也就是在新郑软禁的那些墨者,所以不敢杀不敢动,好吃好喝伺候着。 就这还未必够,魏国已经琢磨着是不是把襄陵以南的几座城“归还”宋国,以此换取墨家交出成阳廪丘,顺带着让楚国紧张于中原地区墨家的扩张。 魏击和公叔痤都没想白,按说墨家提的这些意见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那么墨家到底想要什么?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墨家公开宣传的那些,都是真心话,根本就没准备换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逢池会(四) 正是时来天地皆同力,楚国隐阳一战获胜之后,楚王的心思也活络的许多。 经此一战,魏国的霸权彻底丧失,在中原地区基本上没有了主动进攻的能力,楚国当然会知道下一步的大敌就是墨家。 这一次墨家攻取了成阳廪丘,楚王觉得墨家的下一步是准备北进,尤其是济水沿岸修筑了那么多城邑堡垒,囤积了极多的粮食,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进攻发起地的后方。 这一次会盟,楚国是准备先借墨家之力压迫魏韩,然后再想办法把墨家踢走,最好是煽动墨家和魏国的成阳廪丘的矛盾,把墨家的威胁转移到魏、卫、齐那边。 这样的话,楚国转身就可以和魏韩达成和解,魏韩尊楚,楚作为中原地区防墨同盟的领头人。 当然,不只是领头人,最好是让魏国在周天子那给楚国一个真正的名分。楚周之间的关系不好,魏韩又把持着周天子,虽然还不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步,但是很多事魏韩出面周天子是要给面子的,譬如田氏的名分就是魏国帮着解决的。 至于墨家说的让郑国中立、改革制度、尚贤选拔、甚至是通过公开考试的方式选拔贤才、以及郑国中立之后举行的种种政治变革和土地分配等等,楚国肯定不会答允。 墨家的势力已经够大了,郑国就算是中立,照着墨家那么一搞,楚国凭什么和墨家争?完整的教育体系之下,想都不用想,尚贤选拔的人才都是墨家的人。 到时候郑国中立,墨家遥遥操控,转眼加入非攻同盟,楚国出了这么大的力,替墨家做嫁衣裳?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楚国想到了折衷之法,就是把郑国的局面彻底搅乱。 楚国需要的,只是许和鄢陵一带的城邑,将平顶山防线和阳夏榆关连在一起。 再多的话,凭楚国自己拿不到,那么就不如让墨家也参与到“分郑”之事上来,激化一下魏韩和墨家的矛盾。 比如可以将郑国东北的几座城邑划给墨家,实行类似于泗上当年“属宋而两制”的办法,让墨家在魏韩的眼皮子底下折腾。 这样一来,既可以借墨家之力,威胁魏韩的同时,迫使魏韩不得不尊楚;又可以让郑国地区继续混乱,使得墨家魏韩为了这几座城整天剑拔弩张,再加上成阳廪丘之事,使得墨家的精力都放在魏韩身上,楚国可以继续深化改革从容变法。 但是楚国之前和墨家密谈之后,没想到墨家一口回绝,大唱高调道这一次墨家是为了非攻之义而救援郑国、膺惩魏韩的。既要知行合一,那就只有各国吐出郑国土地以中立。 楚王还欠着墨家不少钱,以及墨家牵头的一些商人成立了所谓金行的一大笔钱,楚王的意思是我帮着你从魏韩那里要地,你们给我免一部分债务。 不曾想这些年看似大义凌然实则处处发展纵横捭阖的墨家,这一次居然像是转了性:钱可以先欠着,地我们不能要,我们是为了非攻大义,不是为了土地的,不然我们和你们这些为了私利兴不义之战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说是为了郑国非攻中立、天下弭兵、令立国联,说到就要做到,开战的理由是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因为胜利或者失败改变初衷。 这让楚国也极为无奈,更是看不透墨家到底准备干什么了。 楚王也研究过墨家的一些道义,对于“国联”之事也不陌生,说白了不就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周天子体系? 理想状态下的井田分封宗法制,其内核是军制,天子京畿千里,各路诸侯分了多少地,等同于可以有多少兵,尤其是农兵一体的状态下。 下大夫就是下大夫,就是二十五辆战车,若干徒卒;大国三军就是三军,小国一军就是一军。 唯独也就是这个所谓的国联没有周天子,而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扯淡,靠墨家所谓的投票来解决问题。 但楚王想了想,觉得墨家不太可能这么傻,这么幼稚。就墨家这二十年所做的事看来,很明显这一次有点不对。 其不对之处,就是以往墨家要干什么,基本讨论都是公开的。 我们要达成什么目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们要面对哪些问题。 这些问题一三三四五都是什么,具体又该怎么解决? 可这一次,墨家搞的这东西,简直是奇怪到了极点。 总结下来,楚王研究了一个多月,终于发现了墨家这一次提议的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这一次是我们要达成什么目的。 达成这么目的后是多么的美好。 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天下就好了。 至于怎么达成,一句没谈。可能要面对哪些问题,一句没说。 似乎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贵族们退一步、妥协一下上了。 且不说这是不是墨家的风格,楚王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不是适的风格,他和墨家打交道太多,看的墨家的书也不少,很容易找出其中和以往不同的关键。 事出反常,楚王便看不透了。 就说这所谓的国联,其中要面临的困难和问题,楚王觉得就算是自己都能想出来几个极大的困哪。 不提各国政改、军改、规定军队数量的事,就说西河、中山、郑这三个地方,这是靠坐下来谈判就能解决的?这三个地方的问题不解决,国联就是一句空话。 要解决不是不能,墨家以一敌其余诸侯,逼着各国诸侯如此也非不能,问题是就墨家整日蠹虫蠹虫地骂着王公贵族,真要能这么干他们能不让天下归一以达利天下之“同义”之境? 楚王怀疑泗上是不是出现了内乱或者政变?但斥候探子细作们却说泗上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事。 这就搞的楚王无奈,墨家到底想要什么?搞不清对方想要什么,那就是谈判桌上最大的被动。 如楚如魏,想要什么,底线一目了然,底线之外的缓冲地带就是靠各方嘴皮子和军事力量对抗达成的。 可墨家现在想要什么,楚王确信不只是自己,怕是魏韩也看不透。 针对这一次逢池会,头疼的不只是魏韩楚,还有齐秦。 秦自不必说,这是准备彻底毁掉弭兵机会的,至少也不能够让中原各国达成一种弭兵非攻和约,以免进攻西河的时候被中原各国联手干涉——秦国怕墨楚同盟做霸主,搞当年齐桓晋文楚庄之事。 齐国头疼的地方比秦国要多的多。 昔年济水一战,齐国西南地区墨家思想泛滥难控,田氏已经相当头疼了。 现在墨家又攻占了成阳廪丘,整日耀武扬威,搞起边境摩擦,大有浑身有劲找机会打齐国的意思。 齐侯下令不得抵抗,力避摩擦,只求以道义大义约束墨家。 真要是被墨家占据了成阳廪丘,齐国西南地区那就真的等同于在墨家手中了,齐国岂能不急? 这一次幸而站队站的慢,没有在魏韩号召会盟的时候就蹦出来,若不然今天更难收场。 墨家占了莒城,齐国有使者经过后感慨道,不到五年时间,莒城之民满嘴都是利天下平等兼爱同义,哪还有记得自己曾是齐民的事。 现在墨家占了沂蒙山长城,越国从琅琊迁都回江口,墨家的舟师习流驻扎在即墨附近的崂山,已然成为了墨家的一处港口,附近齐人多有逃亡。 诸邑距离墨家太近,高密也到处讲学,墨家又占据着莱地,那里的莱夷皆从,竟然已经筑城,每年交给齐侯一笔钱只当借用,却又不能驱赶。 齐人多有从事捕鱼捕鲸鲛者,这几年鲸油成为最好的照明油,泗上工商业发展又快,极为需求,使得莱地日益发展,齐民多有逃亡至此者。 又有船队和箕子朝鲜贸易,商人蜂拥而至,齐侯想管都管不了,而且齐国也在尝试着变革,奈何墨家就在眼下,魏韩又经此大败……真要是墨家占据了成阳廪丘,齐国该怎么办? 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事,墨家一军经即墨、高密而扑临淄;一军经济水再攻平阴,各国就算想救都来不及。 齐侯头疼的就是墨家下一步,是不是搞齐国? 从局面上看,魏国数年之内疲软;赵国虎视眈眈盯着齐国;墨家在济水势力强大、在莒北越过了沂山,齐国已经无险可守。 从齐国自身看,齐国富庶,工商立国,墨家道义的传播极快,齐国多墨,这是二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现实,项子牛当年重用胜绰更为墨家提供了发展的机会。 以及最最重要的一点……齐国算是各国之中民众最不信那些等级制度的,无他,因为田氏代齐之初没有得到周天子给予的名分的时候,自号安民保民,而且田氏自己打破了周礼等级制度,民众自然不会对血统神圣有多少信服——你田氏做的,我们便做不得? 齐国的恐惧当然有道理,所以当魏国找齐国密谈希望合力阻止墨家占据济水以北的时候,齐国当真是喜不自胜。 至于别的,齐国也不强求,事已至此,除非天下有变,墨家的锁链松了,齐国才可能驱逐墨家对墨开战……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是算了吧,魏国刚败,成阳一战泗上义师展示出的威慑,齐国觉得这时候开战就是作死——赵国倒是可以引以为援,可就怕赵国和墨家合力南北对进,引贼入室。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逢池会(五) 与会诸国中,除了表现最热烈、口号最响亮,实则想掀桌的墨家之外,局势最好的便是赵国了。 在逢池会召开之前,赵国已经接到了数国抛出的媚眼。 最开始魏韩分郑,赵侯着实紧张。 不管怎么说,当年魏击干涉赵国继承权、甚至想要将赵国一分为二为赵、为代的事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魏韩分郑之事一起,赵国大为紧张,魏韩再度如此亲密,赵国定然是汗如雨下紧张不安。 赵国内部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乱成一团。 继承权之战结束后,墨家得利不少,煽动赵地商人用对草原贸易的专营权作为当年商人支持赵侯的抵押,每年倒是入税不少,可是眼见着商人的势力一点点大起来,这是哪个国君都不愿意看到的。 赵国内部的贵族势力依旧庞大,赵侯想要借助胡人的力量,在朝中压制一下其余贵族,同时继续延续公仲连的改革。 马镫骑兵的力量赵国也看到了,胡服骑射这种事骑射难说,可有些衣衫的样式肯定是要改的,战车和骑马并不是一回事。 这几年好容易安稳了内部,魏韩就不声不响地分了郑国,赵国便觉得魏韩彻底挡住了赵国南下的路。 虽说当年老臣公仲连的意思是中原虽富,但是入中原会消耗赵国的力量,不如积蓄实力慢慢等待,以求将来有变。 为了这个战略目的,赵国甚至换了一下原本紧挨着卫国的几块飞地,断绝了和卫国的摩擦。 可终究赵国是希望能够在中原打开局面的。 正紧张的时候,谁曾想魏韩在隐阳一战打成了这个样子,使得魏国中原地区几乎没有一支机动野战兵力了。 赵国顿时看到了机遇。 秦国也很快派人去了赵国的新都邯郸,密谈了一番。 当年公子朝之乱,魏国出兵干涉赵国,是秦国派了吴起驻扎重泉,使得魏国担心秦出西河,不得不延缓了调动武卒的时间,使得赵国挺到了齐墨的南济水之战,重新挺直了腰板死扛到底最终获胜。 秦国便说此故事,又提当年赵氏之情,算起来两家都是同一个祖先,都不通婚的关系。 最后又挑唆了一下之前三晋同盟的时候,魏国多吃多占、卡住赵国不准南下等等一系列的事。 秦国希望拉拢赵国为盟友,等到秦攻西河的时候,赵国可以夺取邺地。 一则西门豹已老,这几年重病;二则邺地对于赵国至关重要,得邺则邯郸安,否则就始终要受到魏国的威胁。 赵国对此想法也是颇为动心。 当年晋阳一战,唇亡齿寒之语那是因为智氏太过咄咄逼人,实力太强;现在的秦国,还没有那样的能耐。 如果攻取邺地,将来为了防秦防墨防楚,少不得三晋同盟要重新组成,但到时候的三晋同盟就是以赵为尊了,那和现在就大不一样。 这边赵秦密谈的时候,魏国也派人去了赵国,献之以中山国城寨山川之图,并且表示会取消公子挚中山君的封号,这明显是怂恿赵国去谋中山,向东至燕、齐。 魏国使者乃能言善辩之士,以口舌之利谈及天下局势,只说秦有东进之心、墨家有翻天之意、楚国有问鼎之势,如今之计,三晋不能够再继续打下去了,应该同心协力。 赵侯心里还有个疙瘩,便问当年魏国想要分赵的时候,怎么没说什么三晋一心的话? 那使者面不改色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魏强,称雄天下,是以可以这么做;但此时魏弱,赵也没有称雄天下的能力,不如合作。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如交由后来。 赵侯思索之后,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 中山向东、邺地向南,这是赵国现在唯二能选的两个战略方向。 高柳、云中等地,新建的城邑,多是一些奴隶迁徙过去,墨家在那边搞的有声有色,赵侯很清楚,攻打那里得不偿失,甚至于能不能打下来都是个问题。 好在当年迁徙云中等地的时候,墨家的屈将子和孟胜等人与赵侯盟誓,只说此举是为了抵御夷狄野蛮侵害中原,此为第一大义:就算各国贵族混蛋,但是混蛋程度还是比不上草原那些抢掠民族害天下的程度,所以你不搞我,我们便可以不搞你。 墨家还是讲信誉的,这一点赵侯是相信的,尤其是这事告于天下之后更是如此。至于有机会的话赵侯搞不搞墨家,那是另一回事。可就现在看来,赵国怕是要做好倾全赵之力才能彻底平定云中等地,而且得到的民众都是一群“平等同义兼爱”灌输过的,是个赔本买卖。 如此情况下,只有南下东进两条路可选。 南下的话,就要继续交好中山,削弱魏国,自己做三晋同盟的老大,然后在缓缓图中山。 优势是秦国趁着隐阳之战的余波,肯定要打西河,魏国中原地区的野战军团覆灭,赵国只要配合秦国,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 东进的话,就要立刻和魏韩结好,重新结盟,三晋停止内战,先把晋国剩下的土地分了三家皆大欢喜、搞掉今后废为庶民,然后在三晋和平的前提下搞中山。 优势是这么搞的话,暂时不用担心腹背受敌,同时搞定中山国这个心腹大患,打开太行山向东的路。 劣势嘛,就是秦真的要打西河的话,赵国还得派兵去支援一下,就算坐地起价等着魏国用土地做贿赂来换,那该出兵也是得出兵。 当然这两者的选择还在于这次逢池会的情况,赵国现在虽然是两面投缘,可也颇为担心这一次逢池弭兵真的成功,真的搞出来中原各国弭兵、谁违背条约就组织各国联军征伐如同当年齐桓征楚之类的事,那就大为不妙。 本来赵国还在观望,观望一下逢池会能开成什么样,再说也不可能全都信任魏国。 可等到墨家在天下巨城大邑大肆宣扬墨家的弭兵非攻国联安天下之策后,赵国便开始慌了。 就现在这局面,真要是秦、楚、墨三家出面,就说西河是秦国自古以来的领土,逼着魏国归还,魏国怕是也只能选择归还一些。 那样的话,局面对赵国就颇为不利。 秦国可以选择向西打;泗上可以选择经营蛮越之地;楚国可以攻打苍梧洞庭;逼着中原弭兵不得作战,赵、魏、韩、齐往哪扩张?只要扩张就违背弭兵之约,赵若攻齐,齐大呼赵违背弭兵之盟,墨、秦、楚三家出兵干涉,肯定不行。 赵侯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魏国怂了,真的在秦、墨、楚的压力下,交出西河的部分城邑,用交地的方式认怂,转为弭兵非攻以喘息。 所以就在逢池会即将召开之前,赵国终于做出了决断:暗地派人表示支持魏国,大大赞同了三晋表里河山一致向外的决定。 简而言之:不要怂!秦国要西河,我在背后给你撑腰,不会趁机捅你一刀。 这边安抚了魏国,那边又派人去和楚国密谈。 大谈墨家在赵国做的种种,各国诸侯都有亡国灭种之虞,墨家势大,这时候应该合纵,以防秦、墨,否则的话等到墨家势力再扩张一些,谁人来制? 又说墨家在南海等地的经营,其速度之快,远胜于之前各国扩张殖民的时候,并说唯有合纵一策,才能够使得赵、魏、韩、齐、楚挡住秦国和墨家的扩张。 同时言外之意又对楚国瓜分郑国的事表示赞同,并且暗示楚国如果墨家真的要逼魏韩楚放出被吞并的郑国搞非攻中立国,赵国必然反对。 和楚国谈完了,又跑去和齐国谈,只说齐赵之间应该睦邻友好,否则的话墨家一旦得了齐国之地,那赵国便可以切身感受到唇亡齿寒之危。 楚国之所以没有和魏韩全面开战、趁机夺回大梁,也正是出于种种内部外部的因素考虑,其中担心墨家做大也是很大一部分,是故一拍即合。 齐国更是被墨家欺负的无处去哭,闻赵国之言也是敢动的泣涕纵横。 合纵连横之事,此时出现,实在是被墨家给逼出来的。 齐国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水平,变法未成,经历了二十多年田氏内战之后,好容易赢来的喘息之机被墨家生生打断。 齐国自是没有结盟秦国连横之思,再说也没有那个实力,纵然魏国有隐阳之败,可齐国几年前的大败元气未复、田氏内乱也还没有完全安稳。 可齐国也不敢明面上和魏韩楚赵结盟,只要结盟就是违背了当年和墨家的条约,墨家猛攻之下,齐国担心魏韩楚来不及救援。 暗地里商量的事,很多不能拿到明面上。 赵国既然选择了合纵以破坏此次弭兵,那么也就只能选择东进中山的战略。 如此一来,这一场逢池会就更加的乱。 口号喊得最响亮最大义凛然的墨家想掀桌;坐看中原大战的秦国想要西河;唯一没受波折的赵国想要合纵以得中山;新败之后知晓已无霸权的魏国想要休养生息;得到想要的城邑的楚国想要休战变法防备墨家…… 唯独诸夏的千万百姓,还在盼望着这一次弭兵会可以成功,贵族们各退一步,天下无战,交相得利。 或者说,这是他们无数次失望之后的最后一次幻想。 但这是好事。若从未有过希望,又何来的失望?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逢池会(六) 数日后,逢池的这间小屋之内,争执已经到了最剧烈的程度。 数天来,按说应该唱主角的墨家,一言不发,只是让那些速记员不断地记录着谈话的内容。 口舌如兵,剑拔弩张。 秦要西河,楚要大梁,魏“据理力争”,赵阴阳怪气,齐间而挑唆。 到傍晚的时候,围坐的圆桌上终于传来适的声音。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这次会盟,本来就该是魏楚韩墨四家唱主角,却不想秦国喧宾夺主。 等到适开口,魏击韩猷熊疑等人均不做声。 适双腿用力站起,环视四周,低声道:“我听了两日,唇枪舌剑,可我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的都是君王私利,竟无一句百姓民众之利。” “秦夺西河,魏守西河,我只想问,百年前西河属秦吗?三十年前西河属魏吗?” “魏夺西河,可曾有利民之策?秦要西河,可有让民众得利之法?若无,那么西河归属于秦、归属于魏,又有什么区别?” “墨家三表之言,诸君想来也听得多了。我只问,你们所谋求的这些,能够使得民众得利富庶吗?能够使得人口增加吗?能够使得国民财富总和增加吗?若不能,皆为私利,皆为不义之争。” 秦国因为重用叛墨的缘故,对于墨家的说辞早已熟悉,只听此一句,秦使心中大喜。 暗道:“这就是墨家所谓的狗咬狗啊!如此看来,西河之争不义,魏不义,我也不义,墨家必不会管!” 秦国很明白,西河之争,此时此刻,墨家认定这是“狗咬狗”,就是对秦国最大的支持。 因为秦国不需要盟友,需要的只是没有人干涉就够,隐阳一战魏国已经露底,外强中干,击狐假文侯之虎威! 魏国却听出来另一重意思。 既然秦国占据西河没有尊从墨家的所谓三表,魏国也没有,那么两家都是不义。 在都是不义的前提下,谁先进攻谁就是引刀兵之祸,便更为不义。岂不是说,墨家支持的是西河维持现状? 然而西河归属于谁,适一点都不关心。西河是魏国的,也是秦国的,但终究是诸夏大一统的。 他只是在找个借口掀桌子而已。 面对着这些此时天下的诸侯和有权的大夫上卿,适已然是见的多了,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涩模样。 他暴喝一声,怒目圆睁,大声道:“我们墨家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做强盗分赃的,是来利天下万民、为天下万民谋利的!” “这是我们的底线,若不然我们和你们这些为了谋求一己之利、谋求奉天下以养一人的王公贵族有何区别?” “西河之事,你们只在争论归属于谁,却从无一人谈及归属之后该怎么做才能让民众得利。” “郑国之事,你们争夺城邑,却从无一人谈及新郑城中民众的契约。” “今日之会,为的是弭兵。可为什么弭兵?不是因为各国都打不动了不得不弭兵,而是因为弭兵之事有利于天下万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次逢池之会,我墨家数万人之意,已经讲的清清楚楚,都在那张《报天下人书》之上。” “郑国之事,便为其始。” “楚国后退三舍、魏韩后退百里,恢复一年之前郑国的土地。” “郑君可以存在,民众推选贤人为代表,共商大事。” “土地归民众所有,分配土地,使得每个农户都有一份不可转让的足以谋生的土地。” “法令之主体为个人,人皆有私产,工商税赋,量出为入,由民众商定。” “推选贤人为执政之官长,制定政策法令。” “考试选拔贤人为行政之官吏,收税修水农正之事,有才者任之。”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 “此方为利民之举。郑之归属,我们墨家不关心,哪怕没有郑君也没什么。” “我们关注的,是能否做到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 “若能做到,魏楚韩齐秦谁都可以。” “可如何做到?要做到,就必须要合于天志。怎么才算是合于天志,就要按照《报天下人书》中所说的那般做方可。” “天下百家,诸夏百姓,谁人不盼着将来天下大同?” “若是郑之一地都做不到,那么天下纷争,也不过是狗咬狗罢了!这一次逢池会,也不过是强盗分赃而已!” 若是二十余年前,适说这番话,怕是有杀身之祸。 可现在,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并且怒拍了一下圆桌,众人也只是不语。 这时一人站出道:“我本以为,君为墨家巨子,面对天下诸侯,必有惊人之论。却不想包藏祸心。” “若你所言,若是郑地官吏考核选拔,岂不是选中的都是你们墨家的人?论及巫医百工君子不齿之事,墨家最是擅长!墨家巨子这番话,却难道不是在为谋墨家之私?” 他的话引来了一些贵族的哄笑,多少有些嘲弄之意。 的确,巫医百工君子不齿之事,这些年墨家确实是最擅长的,难免被贵族看不起,视之为贱学。 这番话有句句诛心,正是在骂适既要当营妓,又要标榜自己是烈女,按照这么改,岂不是郑国就是归属于墨家了? 人中也有知道墨家《尚贤》之篇的,以为适必要长篇大论反驳。 却不想适面对这个问题后,仰天大笑道:“然!就是为了墨家之私。” “墨家秉持天志,代表庶农工商之利,墨家之私利,便是庶农工商之私利。” “以利相合者,党也。墨家为求庶农工商天下多数人之利,并不讳言,我等就是为了谋天下庶农工商之利。” “墨家何曾隐藏过自己的目的?难不成你今日才知?” “我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所为何事?无非利也。只不过这利,是天下多数人之利,又有什么错?” “难不成你们王公贵族可以求利,庶农工商便不可以求利?既然可以求利,墨家参与此番逢池之会,当然是为了谋求庶农工商之利。” 那贵族怒道:“君子朋而不党,为利而结党,丑陋至极!” 适正色曰:“大谬。” “汝岂不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党,而周用以兴。” 那贵族闻之,面露不屑之色道:“你们墨家根本分不清楚何谓朋,何谓党!” “为大道同志之人,谓之朋。为利益同行之人,谓之党。” “武王之臣,三千人皆为公义,岂可称党?” 适疑惑道:“如此所言,只要是为了利而结在一起的人,便是党?” 那人顿首道:“然。君子为义,小人为利。为利而聚,即为党。” 适反问道:“那武王之臣三千,为了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夺取商纣的土地财富?” 贵族闻言怒不可遏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这句话一出,顿时感觉到心中一凉,似乎又掉进了适的陷阱。 果不然,适问道:“为了天下苍生!那么怎么才算是为了天下苍生?难道不是因为百姓为纣王所虐,不得其利,所以才反对商纣?既是为了天下苍生,那自然是让天下民众得利。” “如你所言,只要是为了某些人的利而结在一起的,就是党,那么武王三千臣,又为什么不算党呢?还是说,你认为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之利呢?” “你既说,为利而结党,丑陋至极。那么武王三千臣,为‘苍生之’利而结党,是不是也丑陋至极?” “何谓党?即为代表天下一部人之利,并且为之争取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称之为党。可以为谋奉天下而养一人之利为一党;也可以为谋世禄公卿千秋万代之利为一党……那为什么为天下庶农工商之利而结党,便丑陋呢?” “墨家从创立之初,便是为了天下安定,以至于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此皆天下万民之利,从未掩盖。郑国之事,我所言,自然是为了墨家所代表的天下庶农工商之利,无需讳言,更无需隐瞒,我们墨家从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 “是故我说,你说的很对,我们就是为了利,为了天下庶农工商之利来参加这一次逢池会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贵族愕然,不能答复。其余诸侯也是面带震惊诧异之色,虽说墨家这些话从未隐瞒过,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难免叫他们不安。 适环顾四周,盯着众人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一句,这天下事,能否按照《报天下人书》中所言去做?若不能做,道便不同,又如何会盟?” 他连问三遍,终究无人回答。 适冷哼一声,点了点头,似是嘲弄。 人群中一人怒声问道:“墨家巨子之意,墨家这是要与天下王公贵族为敌吗?” 适郑重道:“若你们放弃蠹虫的生活方式,尊从天志之学,以《报天下人书》中所言那般去做,墨家自然倒履以迎。” “若不……那不是墨家要与天下王公贵族为敌,而是天下王公贵族要和天下庶农工商为敌!我辈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 “数万墨者同志同心,害天下者,必提三尺剑斩之!” “天下弭兵,已不可谈;天下恶乎定?必定于一。试看将来之诸夏,究竟是谁家旗帜。我只在此劝诸君,勿忘昔年菏泽之盟,天下将战,已不可避,但若有屠城决堤者,墨家必签诛不义令而灭之!” “道既不同,诸侯皆为私利,西河之争,无非狗咬狗,力者得之;郑国分赃,亦是如此,不同意尚贤选君分田之政,墨家不取一土,不分此赃。” 说完,他转身遍行,数名护卫如翼笼其身。在场诸侯,竟无人敢作声,只留下余音袅袅似绕心中,惊惧不安。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影响 适的脚迈出会场的那一刻,断绝了了很多的可能。 断绝了墨子当时所设想的“凡诸夏三百国,国皆天之臣而主权平等,兼爱非攻,新定天下义,墨者为约天下之剑”的国联幻想。 断绝了此时略微有那么一种可能的“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联省自治的联邦幻想。 也断绝了被墨家启蒙了二十余年开始感受失望滋味的中原民众对王公贵族的最后一次天真幻想。 真正的乱世终于要到来,适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后悔,只是期待着乱世快一点结束。 外面守卫的士卒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目送适上了一辆马车。 这里是魏国的领土,负责守卫的多是魏人,魏国不敢动他半根毫毛,因为魏国离泗上太近了。 至于“天下定于一”之类的话,这算不得惊世骇俗,天下许多人都已经看出了大势,只是不知道何以一之。 踏上马车,隔着有一层窗霜的璆琳窗,适挥挥手道:“回去吧。” 警卫的士兵们护送着几辆马车,但并不是所有墨家的马车都离开了,终于还剩下一些。 ………… 三个月后。 春暖花开,正是泗上油菜花绽放的季节。 隐藏在黄花之间的驿路上,徐弱等那些在新郑被软禁了半年的人坐在马车上,摇晃在回到彭城的路上。 驿路很宽,按照守城时候的规矩延续到至今,已经是行右车中的交通规矩,虽然周制早有规定,可是如此严苛规定的此时也就是泗上。 徐弱看到了前面很多推着独轮车的人,并不是很混乱,还留出了一条路,旁边有骑马的士卒在维持秩序。 看了看骑马士卒手臂上的红色袖标,徐弱心道:“这是督检部的内卫旅。” 从新郑离开后,徐弱听到了很多的消息,据说好像是泗上义师要改名字了,好像是要改为解悬军,自然是解民之倒悬的意思。 也不知道督检部的内卫旅会改成什么名字,或许可能还会配发新的军装吧? 徐弱这样想着,好奇地问道:“前面那些人是要去哪?” 马车的御手也不知道,便停下车,几个人下了车问了一下。 骑马的内卫士卒道:“都是从城阳、廪丘等地迁徙到淮水的民众。这是最后一批了。” 徐弱顿时了然,按说他们这些人是用城阳廪丘等魏国城邑换回来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只是并不知道当地迁民的事。 离开新郑之后,自然有人接应,但是一路上都给他们讲一些大事,这种事算的不内部的大事。 徐弱等人要在四月之前赶回彭城,回去之后事情很多,因为要召开一次墨家的扩大会议,与会人数将近一千五百人,远超正常的委员数量,基本上囊括了整个泗上地区的乡级的墨者组织,以及几乎全部的军中副旅帅级别的军官。 这些天徐弱也知道了一些事,知道这一次扩大会议必是源于那场没有结果的逢池会。 墨家同义,上与下同、下与上同,这种特殊的扩大会议召开的少,但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必须要召开。 天下人都看得出,逢池会之后,天下将乱,而且是再没有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了。 逢池会不久,魏韩就下令在魏韩全境严禁墨家公开讲学,但基层控制能力的薄弱,使得墨家于大城巨邑公开讲学是不可能了,可是暗地里书籍的传播是禁止不了的。 历史上,哪怕是以“组织能力远胜六国”的秦国,也就是在秦川等地初步控制到了乡里一级,而新征服的地区都能够出现“郡事莫不决于项梁”、陈胜兵起六国贵族能够瞬间复国的情形。此时各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只能说聊胜于无,吴起等人杀了人就走,墨家之中极多曾经手上有命案甚至是贵族命案的人也是屁事没有。 魏韩的这种命令,徐弱也就觉得笑笑就够了。可笑过之余也能够看出魏韩的态度,以及逢池会上怕是几个诸侯初步达成了一致,不然魏韩是不敢做这个出头鸟的。 迁民,也是一种基层控制和组织能力的体现。 徐弱知道这一次迁民不会出现万家同哭的场景,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问一问。 只是现在正在行进,他也不好多问。 好在走了一阵,这些推车的人便停了下来,正是一处村社附近。 那里支着几口大锅,女人们正在烧水,看来是沿线早已经通知下去,各个村社需要承担一些诸如烧水之类的任务。 一众人坐下休息喝水,徐弱走过去,看得出旁边几个人对于喝热水还是不太习惯,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这么热的天,偏偏喝热水,还是咸的。” “泗上的规矩还真是挺多的,也挺怪的。” 徐弱听得懂那里的方言,靠过去后笑道:“这规矩还是为了大家好。喝热水不容易生病,喝点盐因为你们走这么远的路总要出汗。” 正在嘟囔的人显然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像是牢骚,连忙道:“是的是的,是我不懂。” 可再一看旁边正在烧水的当地村社的女人,对于这些穿着军卒士兵和这些明显是泗上官吏穿着毛呢暖衫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害怕不安的神色,反倒是叽叽喳喳地在闲聊着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这便大不一样。 徐弱看了看眼前这一家人,一家十口,一男一女自是夫妻,独轮车上还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三个应该是男人的弟弟,剩余的都是孩子。 这些人身上还是有不少泗上的痕迹了,比如棉布的衣衫取代了原本的麻布、比如推着的独轮车、比如孩子们正在啃着的几个地瓜。 看了看这一家人,这独轮车怕还是泗上这边提前准备的,除此之外也就剩下了几个不像样的石制农具,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农具,外加几件衣裳。 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什么了。 徐弱很随意的坐在旁边,从怀里摸出来几块配给的蔗糖给旁边的孩子,问道:“乡亲,这一次迁徙可还顺利?” 男人见徐弱如此,便道:“顺。家中本来也没什么,就剩下一些地瓜土豆。那些家里有粮的,也都在那里换了钱,泗上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粮吗?” 这一点确实如此,土地原本承载着铜器石头农具的农夫,一下子跨越到了铁器牛耕时代,使得泗上的粮食不缺,而且屡屡出现了谷贱伤农的情况。 那男人又道:“哎,迁的好啊。本来说是分地的,我们就在济水边,早听过墨家的道义。可后来又说不行,要撤走,那我们便跟着走。” “前些年粮食棉花价贵,君子便收回了地,一家只剩下三亩地种些土豆地瓜以做食物,平日与君子耕种,自家份田里的土豆地瓜也就做食物。君子卖粮卖棉到泗上,我们便也就饿不死。” “还是以前好啊。” 徐弱笑问道:“以前好?这是怎么说的?” 老人道:“我听闻以前,都是井田,一家百亩,耕种完了公田便可治私事。若有百亩田,我便也有了铁器耕牛。可现在,君子把地都变成了他们的私田,又使得我们与他们佣耕,只余下几亩份地种植地瓜土豆便饿不死。家中尚有老母,若不然早就逃亡了。” 徐弱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和泗上有着扯不开的关系。 济水周围的地区,受泗上手工业发展的影响,很多地方的贵族开始圈占土地,占公为私。 土豆地瓜的出现,使得原来一家百亩才能糊口的情况得到了许多改观,几亩份田种下土豆地瓜,并不够吃,再依靠给那些小贵族做佣耕生存。 如此一来,贵族们可以卖粮卖棉有了钱;一些受不了的农夫逃亡到泗上泗上的作坊有了人;大量的粮食棉花又源源不断地涌入泗上使得泗上积累日多。 不过这一点徐弱是站在适那边的,他觉得这样一来的确土地的产出更多、集中的土地也可以修缮水利,错的不是土地集中,错的是土地集中归属于谁,以及分配的问题。 泗上也在搞土地集中以使用各种牛马器械,便于村社整体兴修水利种种,但墨家在泗上经营了二十年之久,干部也就堪堪够,不可能整个诸夏都用泗上的办法。 泗上周边有泗上周边的情况,远处还有远处的国情,并不能统一视之。 靠近泗上这个工商业最发达地区的济水等河流沿岸,这种经济模式已然广泛。但距离更远的地方,还是以贵族分封制度为主,那里的情况和这里又不一样。 徐弱也没有和这户人讲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问道:“你们这一次迁走,高兴吗?” 农夫顿时点头道:“高兴。很高兴。” “去了淮水,便数户为一社,可以租牛马使用,也先借贷铁器,开垦之后便可以过得好了。” “原本就算是逃亡,逃去泗上河边多有士卒守卫看到了要抓回去,逃亡别处,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开垦土地生活?” “加上这一路都有吃喝,这便是你们说的乐土啊。” 有未来的希望,再加上此时还活着,对于一些农夫而言,便可以称之为乐土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云梦 老农说到乐土,徐弱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的新郑,也曾有许多人怀揣着这样的梦想。 然而现在,那些人怕是梦想已碎,他也无能为力,至少现在无能为力。 呼了几口气,让心中忽然荡起的烦躁消散,徐弱问道:“这一次迁民的人家有多少?” 老农道:“可有三万多户吧。都是分批迁的,最开始是抽签一些,迁到泗上的各个村社,不少村社缺人,去了直接有地。我们这些人没抽中,便要去淮水了。” 三万户,徐弱估计将近二十万的移民。 好在墨家这几年着实搞过几次大工程,譬如泗水灌溉工程、譬如对齐一战的数万人行军、譬如疏通邗沟的工程等等,若不然这二十万移民肯定是要出现冻饿饥荒之事。 泗上一直缺人,若比较别处,似乎泗上的人口已经够多,可现在泗上却像一个无底洞,仿佛再来百万人也填不满。 为了弄人,煽动逃亡、赎买各国的奴隶、从南海更远处运送“长工”贸易……几乎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商人在别国不能随便买地,而且除了泗上之外商人的利益难以得到保证。泗上倒是可以保证商人的利益和私产,但是村社的土地不能买,荒地没有人买了也没用,如此这才导致了南海地区的“长工”贸易愈演愈烈。 南海地区直辖的几个地方已经视作是“诸夏”的一部分,可更南端的一些小邦国却不算,那里受到墨家的影响和济水沿岸又不一样——那里还是奴隶制,邦国征伐,多买火器,也多捕获奴隶卖到泗上做契约长工。 之前墨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弱知道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也要讨论这个问题,有人提出来考虑这件事是否符合墨家的道义。 种种问题,可谓是层出不穷,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上要讨论的事情实在太多。 甚至于徐弱有种预感,这一次墨家的道义可能会发生一些修正,为一些事的存在找合理性,一些道义可能会被重新解释;一些原本处在灰暗地带模棱两可的政策可能也会真正立法。 每个人对于这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谈不上正确还是错误,也不可能不经过同义会就完全一致。 哪怕是现在以组织严明为名的墨家,内部依旧有各种派别公开活动。 徐弱正准备再问点什么的时候,一匹快马哒哒而来,远远便喊道:“可是从新郑归来的同志?有急令。” 徐弱与那老者说了一声自己有事,便匆匆赶回,急令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等传令者离开之后,徐弱看着命令,自语道:“急速回彭城?却有何事?” ………… 数日后,彭城。 徐弱和适做了个执手礼后,听着适关于他在新郑选择新修城墙以防守的称赞后,内心颇为机动。 论起来他也是老资格的墨者,虽然比起适这批人晚了一代,可终究也是墨家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加入的。 但这些年他基本一直在外,伴随着墨家内部一些老墨者的故去,他已经算是老资格,可却很少留在泗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地。 如费、如郑,着实很少和适接触。 和徐弱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几个徐弱不认识,但是听过名字,都是墨家内算得上一号的年轻人物。 落座之后,徐弱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适不紧张,但有些感慨,若按照正常的历史,徐弱今年已经死在了阳城,为了墨家巨子的权威和道义的传承而死。 可现在,徐弱就完好无损地在适的面前。 徐弱以为适是准备询问新郑的事,却不想适道:“今天叫你们来,也算是我点的将,经过开会同意的。安陆的事,你们知道吧?” 徐弱一怔,似乎明白过来是什么事了,点头道:“知道。” 就在隐阳之战前,楚国的安陆爆发了一次起义,这件事在楚王还在陈地的时候就已经传出了消息。 起义者主要是当地的农夫,还有一些接触了一些墨家学说、农家学说的落魄贵族。 当时攻占了安陆城不说,还烧毁了很多贵族的高利贷契约,至于后续的情况徐弱就不知道了。 安陆此时紧邻着还极为磅礴的云梦泽,正是一处最容易隐匿藏身的地方,原本就有许多逃亡之人在那里藏身,楚国一些犯了事的人也多在云梦泽中。 安陆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背靠大别山桐柏山,北傍三关,南依云梦,可制鄂地,西抵荆襄。 如果能够控制住这里,或者至少保留一部分当地人的武装在那里活动,哪怕是暂时占山为王开垦耕种,对于将来也极为重要。 徐弱是适看重的人选,主要就是在新郑事件中表现出的出乎意料的应变能力。 适见徐弱知道这件事,便又大致介绍了一下几天前得来的情报。 “现在的情况呢,有些复杂。这件事楚国肯定是要镇压的,毕竟这种头一旦开了,各地都会不稳。加上当地贵族的反扑,我看安陆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里面有咱们的人,还有一些相信咱们的民众。这一次事出突然,我考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算是很好的人选,所以急调你们回来,尽快赶往安陆。” “竟淮水到邗沟,走长江,跟着那些贸易往来的船只到云梦,去了之后当地的同志会接应你们。” 徐弱蹙了蹙眉,这和他以往的活动方式不太一样。 以前不管是在费还是在新郑,他都是在城邑活动,墨家除了在泗上控制者广大的乡里之外,出了泗上活动最广泛的地方还是那些城邑。 控制了城邑,基本上就控制了此时的一些诸侯国,广大的乡村人口并不能够成为各国诸侯的兵员,基层统治难以到位。 安陆虽然被那些起义的农夫们一度控制,但是想来也根本守不住,楚军一动,几乎可以说是必败之局。 徐弱听适的意思,是让他们在云梦泽活动,不免有些不安。 听适说完,徐弱便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巨子,我是怕做不好。” 适亦笑道:“没事,此时并无谁人能说做得好。咱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城邑活动,凡事都有第一次。当初咱们在泗上武装割据一方,不也是没做过吗?” 他说的也是实话,此时的情况,注定了在诸侯控制的范围之内搞乡村起义割据是不现实的。可以搞“传教而三十六方起义、黄天当地”的那种一举轰动的形式,但是想要站稳脚跟绝无可能。 故而其实墨家如今没有一个有这种经验的人,泗上的情况也和安陆现在的情况不同;汉中也不一样;高柳云中更不一样,各有各的情况。 适道:“你们这些人,一些人有临机变动之能,一些人对于道义的体会很深刻,还有一些在楚地市井之中早有名声。” “云梦泽与别处不一样。那里靠着楚都,也是楚王巡猎之地,四周封君密布,可以说想要在那里搞出来南郑、云中、泗上、南海的局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便要换一种方法,换一种方式。当然了,这边也会尽可能地提供金钱、武器、器械和各种用具的。怎么说,也比当初在泗上的局面更简单些。” 墨家或者说和墨家有着各种联系的商队在楚国纵横往来,云梦泽又是沟通楚国东西南北的重要枢纽,江水支流汇聚,可以说在那里最是容易支援的。 “云梦泽中,湖盗极多。有一些穷凶极恶之辈,也有一些逃亡农夫渔夫,还有一些在城中犯了事躲避仇家的侠士。那里面的情况极为复杂。” “这一次派你们去那里,一个是要你们加强一下那些退入云梦的安陆民众义师的力量;二则就是整合一下当地的群盗武装;三嘛……就是做义之河盗。” 徐弱惊道:“河盗?” 适点头道:“利用沼泽大湖,与楚师周旋,联络当地逃亡隐匿之民,与湖心岛上开垦种植。不劫商船,只劫掠那些楚人封君的船只。楚国封君有大功者,多有通行贸易免税之权,船只往来,不可谓不多,皆是民脂民膏。” “江北一直延续到安陆,都是沼泽,大军难行。军少则打、军多则退,利用地形在那里站稳脚跟。” “南海、越地都可以用商船支援你们。兵器盐铁,都不会缺乏,甚至于战船也不会少。这一次除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一部分舟师习流的水师精锐,也会前往。” 这一次派往云梦的,不只是适说的这么多,而是几乎照搬过去了一个“县”级政府机构。 除了一些精锐的习流舟师外,农正吏、教师先生、铁匠、木匠、皮匠等等都有。当然,部队不会太多,大约二百多名习流水师,百多名精锐步兵,以及三百多名会楚语的干部,其中还包括一些在楚国市井中有些名气的人物。 这既是为了将来布局,也是一种尝试,一种有别于云中、泗上、南郑和南海之外的另一种政权割据的尝试。 再又叮嘱了许多之后,适最后道:“其实,总结起来也就是那么几句话。” “压服群侠、收拢亡民、筑城垦荒、严肃纪律,传播道义,不攻城邑,建设政权,以政为主,以军为辅。” “分封建制之下,只要你们不攻城邑,封君也不会管你们。大军出动围剿你们也不可能,你们活动之下,那些流亡民众便有地方可去,人便越来越多,由村为乡由乡为邑。待成邑时,天下将安。” 徐弱一一记下,最后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听说那里鳄鱼、犀牛极多。组织民众,捕猎鳄鱼犀牛,一则除民害,二则也可以贸易。如今泗上老虎和鳄鱼都已被杀的差不多了,倒是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第一百六十章 启蒙学说(上) 临走之前适和徐弱所说的“鼍灾”、“虎灾”仿佛是个笑话,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可当几个月后徐弱踏足云梦之时,这才明白那些仿佛笑话一般的“鼍灾”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实。 鼍者,鳄鱼也。 此时气候温暖湿润,原本泗上也颇多鳄鱼和老虎,然而这几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灭绝的趋势,以至于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动物之灾。 泗上这几年组织了极多的打虎队,甚至直接出动现役的士卒进行围猎,平时以高额奖励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组织之密、铁器之利,短短十余年间,老虎已经在泗上的各个村社绝迹。 至于鳄鱼,虽然还剩余不少,可是加不住鳄鱼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种各样想要发财的人追杀的逃离人烟。 这些在泗上绝迹的灾患让徐弱之前听来很难感觉到那种苦痛与可怖。 然而到了云梦泽,等到亲眼看到这种灾祸的惨状之后,才体会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让他已经遗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来的几十人抵达云梦和当地的墨者联系上后不久,便在荒芜的云梦听到了哭声。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时的那句苛政猛于虎的感叹,哭泣之人的孩子刚刚被鳄鱼吃掉,但哭泣之人并不准备离开,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可以逃避劳役逃避军役逃避公田耕种逃避布税帛税。 徐弱暂时没有多说什么,绕开了哭泣的人家,沿着一条根本算不上路的路,进入了浩渺波涛间有沼泽的云梦泽。 麋鹿成群,虎兕之啸响彻云霄。 他身边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过南海,甚至有参加过八百人灭缚娄之事的老兵,身边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觉得那犀牛的叫声意味着一张张犀牛皮的财富。 船穿过一片小湖的时候,当地的墨者介绍道:“安陆起义之人,约有千五撤入了云梦之中。剩余的人有的留在了当地,那些当初不听我们劝告认为贵族会倾听他们愤怒反抗的头目留下了,都被斩杀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们在当地宣传道义听从之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人。湖中鱼虾众多,麋鹿成群,却也不至于挨饿,只是隐藏其中。” 最近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通过商船、或者一些贵族的关系、贿赂等手段,那些从泗上调来的墨者通过各种手段朝这边集结。 上面指派了徐弱为云梦泽的特派委员,已是这里墨者的头号人物,当地的墨者组织运转正常,省却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问道:“这里便没有穷凶极恶的湖盗之辈?” 当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穷凶极恶之辈,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杀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别处,哪里会有几个藏身大泽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泽之中偶尔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 “逃亡至此,多以渔猎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够劫掠一些犀牛皮、鳄鱼皮之类。不过人数也不多,藏身大泽之中,难以找寻。” “剩下的,多是逃亡过来的民众。三五成群,散居大泽之中。也少种植,多以渔猎为生,或是采摘莲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无铁器又无工具,人数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巨子将泗上的情况想做了这里,泗上商贸往来频繁,林泽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辈。这里也真的没什么可抢掠的,攻城略地想来里面的人又非是盗跖那样的人物,更不可能。 他也知道当地的墨者在这里活动不多,人手本就不够,肯定是多在城邑和城邑周边人口密集的乡村活动,不太可能深入其中。 向里面深入的时候,偶尔也会经过几个村社,村社的人都外来者都相当警觉。 这些村社大多都是逃亡过来的民众聚居而成的,还保留着浓浓的村社残留,村社自治,土地归公定期分配,春秋时候的村社气息极浓。 在大泽中转了一日,徐弱大约明白过来临走之前适的那番话。 这里工作的重点,和新郑完全不同。 新郑是土地重新分配的问题,那是民众关心的。 而这里……恐怕还轮不到土地分配的问题,而是最基本的政权都没有,想要在这里立足……原本很难。 但若是墨家可以支援,递送货物,却可以仿一下当年泗上初建时候的模式,以建设为主。 先做到自给自足,然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商船和外部沟通,取信于民,建为根据,再谋他事。 徐弱想,按照墨家的矛盾之说,新郑的主要矛盾是贵族和庶民的矛盾;而云梦泽中的矛盾,则是民众生存和残酷自然的矛盾。 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判断,等真正见到隐藏在云梦泽中的安陆起义的那些民众之后,徐弱更是确信。 说是千五百人,实则比千五百人要多的多。但是青壮男性也就千人,还有老人孩子女人。 衣衫褴褛,面色枯槁,虽然里面墨者还能维持着,可在里面的墨者也显然没有这种逃亡的经验,能够维持住人心不散,已然是难得。 接触之后,徐弱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获得了这些人的信服。 他拿了一大包的盐,让这些退入之后一直吃不到盐的民众吃了一顿很咸很咸的鱼菜汤。 一顿盐,一个泗上来的墨者身份,便让这些人重获希望。 队伍中一共有六十多个墨者是正式的,还有十余个农家的信众,在这种地方墨家和农家不会有任何分歧——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在泗上周边受工商业萌芽影响严重的地区。 安抚了众人的情绪后,徐弱等人便安静等到,直到一个月后,泗上那边派来的人全部来齐。 一个标准的泗上的“县委”班子,配套的工匠,二百余习流水师,一百多正规步卒,外加两艘战船甚至还有两门铜炮。 墨家的巴蜀盐和泗上盐,基本上半垄断着楚国盐业的走私市场,各种物资的运送并不是问题。 这不是泗上草创,而是有了根基之后的发展,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天下墨者是一家,语言虽略有隔阂,可是唱了几首众人都会唱的歌之后也便熟悉了。 云梦泽第一次墨家的内部会议召开的时候,一百多人参与。 徐弱便道:“此番前来,巨子只说,钱不是问题,物资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要站稳脚,使得四周逃亡的民众聚集于此,然后再往外发展。” “我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衣食住的问题。布料全部靠外面运,这个简单。盐铁器种子,也不是问题。但是,住房、城邑、田地,一定要在一年半之内解决。” “一年半后,我们至少要做到吃食自给;垦田有余粮。” “而且,也不能够全靠各地支援,这里的鳄鱼、犀牛,都是上等的皮料,至少要做到我们卖出去的皮料能够换回我们穿的棉布。然后……偶尔劫掠一下封君的船只,我看并非难事。” “这样吧,我看第一年,我们便要学学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除了留下一部分泗上过来的义师脱产外,撤退过来的便都编在一起,先解决吃饭住宿的问题,再谋他事。” “只要我们在这里安安稳稳,我看一两年之内,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待这里城邑初成,再谈别的。” 他既抓住了主要的矛盾,自然想到了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想法,反正短期之内不会打仗,泗上还有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援,只要能够做到粮食自给自足,那么便大有可为。 提议既出,众人皆允。 于是便在云梦泽中选了一处水不能漫之地,烧荒开垦,建造房屋,开垦土地。 农具源源不断地运来,墨家如今又不缺钱,而这些退入云梦的农夫原本就是农夫,对于稼穑之事很是熟悉,又有泗上的技术支持和一整套的五脏俱全的县级机构,短短数月,这里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意。 与泗上草创之时不同,这里不需要建设军工体系、不需要考虑煤铁、不需要从无到有培养人才,需要的只是向四周逃亡的民众表达一件事:这里很好,若是逃亡,不若迁居于此。 泗上来的那个成建制的连队依旧保持脱产状态,整日狩猎犀牛、老虎、鳄鱼,数月之间这里已经难见虎兕之影,皮毛犀角倒是积累了一堆。 草创之苦,一言难尽,可撑过去后,便见月明。 数月之间,云梦荒泽之中逃亡隐匿之民之中多有耳闻:云梦荒泽之中有一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且无鼍虎之灾,铁器布匹盐巴尽皆不缺。 投者日多。 待到次年夏前,这里已成小邑,且有学堂一座,城邑已有模样。 唯独就是在开会的时候,不少墨者便心生嘀咕。 贤者与民并耕,所有外来的货物统一定价分配做到了市贾不二价,依靠劳动量来分配等价物交换券,民众统一劳作,整个城邑中没有商人也没有分工明确的工商业,这不是和农家的那一套一样了吗? 人群中农家的几个人也是沾沾自喜,多有言墨家和农家在泗上争端颇多,可是到了这里却证明了农家的那一套正是可用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启蒙学说(中) 因为墨家不是一个诸侯,而是一个以某种学说为基础的组织,包括其政权构成都是以说知之术的理性推断而形成且在内核上符合的,所以这种讨论也就很寻常。 每隔几天一次的讲义学习讨论,都使得这些问题可以公开地讨论。 而这种公开的讨论,以及百家争鸣的存在,使得这种讨论将墨家身上的圣徒好人的气息消磨的越来越来少,最终弄清楚本质还是因为利益的团体。 原本历史上的天下大同之说,源于战国末期之后诸子百家的融合,即便是历史上正版的大同之说,也是融合了道、儒、墨等诸家的愿景。 都希望天下越来越好,有一个笼统的幻想,总归没有人明着说人吃人的社会才是好的,对于美好的追求都是一致的。 但正是因为都希望天下越来越好,反倒是使得诸子百家必须要分清敌我,独树一帜,证明自己的学说才是正确的理论,其余人的学说达不成那样。 墨农之争,在云梦泽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对立的少、合同的多。 可若是放在了萌芽产生的泗上周边,则是对立的多,合同的少。 农家固然希望天下大利,墨家也是如此,哪怕是杨朱、儒家、道家,其实愿景都一样,所差的就是怎么达成愿景的过程。 冬日一过,这座取名云梦的小城中再一次争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徐弱等人便出面开始讲解一下其中的区别。 徐弱便问道:“你我这些人所吃的盐、所用的布、捕猎虎兕鼍蟒所用的火枪火药、开垦荒地所用的农具,可并非是你我生产的。” “这便是最大的区别。天下若要一而定,总要有分工。专门晒盐的,比之农闲之时去自己晒盐,定然是所消耗的劳动量更少。于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是有利的。” “况且……你们不要忘了,我们这里的情况特殊。每年耗费钱财无数,都是外面支援的,是故可以若小国寡民怡然自乐。一旦外面不支援了,只怕我们的日子要苦的多啊。” “盐、布种种,均不能自给。若是现在切断和外面的联系,你们还能觉得农家的这些手段是好的?” “是故农家为小国寡民百里之学,百里可为,千里万里,只恐天下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这话自引得那几个农家的弟子不高兴,可云梦泽的情况着实特殊,仔细想想确实也难以反驳。 一名农家弟子只好道:“若将来天下归一,再无敌寇,则可以小邑寡民之政,天下分为千百邑,每邑都如云梦一般。” “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农忙的时候务农,农闲的时候一起织布,满足衣食,并不售卖。” “土地皆归于公,均分于民,不得售卖。各家交换,等劳动量而换,我不失利,他不得利……” 农家根本上还是一种最底层农夫的幻想,因为最底层的农夫受到双重的剥削——贵族和商人。 这种真正平等的空想,即不现实,但却很明确地表达了最底层农夫的利益。 徐弱闻言,微笑摇头道:“正好,你们也知道,泗上召开的扩大会议开了将近两个月的会,终于结束。前些天也曾将一些会议的内容传到这里,下发学习。” “里面恰好有关于这些问题的解释,我便说一段,大家既是学习,也是讨论,以达上下同义。” 这里距离泗上有些远,而且原定于四月召开、徐弱因为情况特殊没有参与的扩大会议开了两个月,所以各种会议公开的内容传递到这里的时候已是几个月之后了。 会上讨论了很多的事,大部分都是公开的,因为上千人参与的大会想要保密绝不现实。 厚厚的学习内容足足有几本书,徐弱这几天也正在学习,听泗上派来的人讲解。 他想了想书上的内容,便道:“巨子说,乐土之说,早已有之,硕鼠之歌,便有乐土。” “只是,关于乐土如何抵达,天下人各有分歧。” “如农家,可算得上是空想乐土派;而墨家所走的路,则是理性说知乐土派。虽都为乐土,却截然不同。” “空想者,井中月、水中花。若想真得月、花,却从水中井中去寻,无异于南辕北辙。理性的说知之法,才是现实的,可以真实得到的。” 农家的人哼声道:“如何说我们的便是空想?你们的便是理性可以做到的?” 徐弱也不急躁,面对着一起听讲的诸多墨者问道:“我墨家之乐土,有大同之说,自不必提。再简短地说,便是兼相爱、交相利。” “子墨子便谈过,兼爱的基础是爱己,也谈过爱人和用人的区别,所谓不知爱己便不会爱人。而兼爱,正是因为出于一种理性的推断:即我爱别人,别人也爱我,那么两个人我就能得到双倍于我只爱自己的爱、三个人就是三倍、天下人就是无数倍。是故爱己与兼爱,是辩证统一的,兼爱是爱己的最高形式。” 这是二十多年前就有的学说,适略加以修正之后,已然成型,且宣扬了几十年,墨者自然明白。 徐弱又道:“子墨子时代解决了爱己和兼爱的统一问题,这一次会上,适子也终于谈及了利己与利他,即所谓交相利和利己之间的统一。” “在这里,我先问个问题。倘若一个人有利他之心,但是却杀死了那个人,那么这算是利他吗?” 众人都道:“自然不算。” 徐弱又问:“若是一个人只有利己之心,但却使得别人得利,那么这算是利他吗?” 众人也明白主观客观之别,纷纷道:“既义为利也,利唯物也,那么这自然是利他的,与心无关。只是……这天下怎么可能会有只求利己而却利他之事呢?” 徐弱笑道:“这便是这一次扩大会议上讨论的事。我便试举其例。” “如一纺娘,最善织布,其布宽大华美。” “纺娘利己,他想要过得更好,用布匹换取美食、美酒,便只能用力织布,使得布匹越美越宽越好看越便宜,这样卖出去的多,自己所得的也就多,于是便可以换取钱财,购买美食美酒。” “这纺娘可有利天下之心?” “并无,但因为他的利己,却让别人穿上了更华美更宽大更便宜的布衣,使得他人得利,那么这算不算是利他呢?” 众人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均觉得确实如此,按照之前二十年所灌输的那些客观、唯物、利义统一的思维方式,这的确是利他的。 可若是从主观、唯心、利义相悖的角度看,这又是利己的。 因为墨家一开始就有义利统一的基调,所以这个问题不难思索,因为众人的三观接受的是义利统一的底子,所以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纺娘的行为,是利他的。 再以墨家之三表来论,此事不涉及到人口增加这一表,而以民众富、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二表来看,又的确符合,所以这种行为是合于道义的。 即便如此,利己和利他的统一,还是让一些人难以接受。 于是一名墨者起身问道:“如此说来,利己便是利他?这岂不是王公贵族利己便有道理了?” 徐弱摇头道:“此事非是如此。你我都知道,财富源于劳作,纺娘那是劳作换来的。” “而王公贵族又是靠什么利己呢?靠的是土地的暴力占有,靠的是束缚农夫于土地之上为他们劳作、靠的是盘剥农夫劳役之利。所以他们的利己,实则是损人。” “利己不一定会利他。但乐土是兼相爱交相利,所以乐土之上的利己便是利他。” “这个问题,换种说法,就是天下是什么样子,才能够利己便是利他呢?利己不一定利他,但如果天下达成某种制度,使得利己和利他统一,这便是兼相爱交相利。” “如果天下的制度不是这样,使得利己为损人,那么对我们而言,要做的不是去劝说那些损人利己之人不要损人不要利己,而是要变革天下,使得利己理所当然,因为在新天下中,利己就是利他。” 这些内容有之前二十余年铺垫下的基础,到如今已经几乎是水到渠成之义,加上泗上已经明显地出现了萌芽发展的商品经济和手工业的大发展,使得这种思维不再是一种看不到实物的空想推断。 二十余年打下的基础,在这场于泗上千余人参加的、持续了两个月的大会上终于融会贯通达成了一致。 兼相爱、交相利,从解决了爱己和兼爱的统一,过渡到利己和利他的统一,配合上早已经流传于天下的“劳动创造财富”之说,使得墨家已然完成了从诸子百家到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跳跃,体系已成,趋于完善,对抗封建宗法制已然足够立于不败之地。 义利统一,这是客观看待问题的基础,也是适可以修正理论的基石。 兼爱的爱人爱己以及爱用之别,人性无善无恶之说,这是适可以借用“利己之性”推论出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基础,爱己便要利己,爱人便要利人,兼爱的最终结论便是人人的劳动有利于我、我的劳动有利于人人。 固然,适已经将墨家的学说修正的不成样子,但没有墨子当年打下的基础,这种修正也就无从谈起——若认为义利相悖,求利可耻、宗法宗亲差等之爱,再修正也修正不出来启蒙学说,最多修正出来最反动的封建宗法社会主义,即披着天下大同之皮的封建宗法制皇权。 墨家这么久只开过两次最大规模的,持续了月余的扩大会议。 一次是很久很久前的商丘城下的墨家改组。 一次便是弭兵天下非攻的幻想彻底破灭、适为巨子五年坐稳位子之后的此次。 所差者,似乎就只剩下先锋队理论和启蒙学说之间的融合。因为果然有人问徐弱:“如若此,利己便是利他,又要我们墨者何用呢?” 可从徐弱带着笑容的脸上看,似乎连这个问题也已经解决。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启蒙学说(下)(修) 徐弱便先问道:“诸位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八字如何?” 众人均想,理所当然,这不就是尚贤的翻版?天子尚且能选,区区王侯将相算个屁的有种? 徐弱又问:“若天下制度不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意?” “无非就是你可以做天子,我可以做王侯,他可以做贵族。那么,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墨家仅仅是为了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又和那些王公贵族有什么区别?” “在制度不变的情况下,利己便要损人,成为王公便意味着千百农夫的利益被你剥夺,你利己便是损他人之利。” “正因如此,所以才说,此时利己不是利他,乐土之下利己才是利他。” “那么,难道王公贵族可以主动改变天下的制度,放下自己所得的一切财富和权力,主动让天下变成利己便是利他的制度吗?” 这个问题若是早几年问,众人虽然也会回答不能,但心中怕是难免觉得这或许是宣传,说不定贵族之中也有真正君子。 然而逢池会后,王公贵族一大巴掌抽醒了几乎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人,众人再面对这个问题便哄笑声不断。 “他们就像是蒸米饭时粘在锅上的锅巴,不用铁铲用力铲是不会下来的。” “是呀。” “他们可不会自己放弃的。” 徐弱笑道:“是以,墨者存在的意义不就很明确了吗?因为他们不会自己放弃这个利己则损人的制度下的利益,所以就需要许多人甘为牺牲将他们拉下来,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正是,民为神主,民之所愿即为天意。子墨子曾言,要靠鬼神监督以达成天意,若民为神主,那么依靠鬼神监督便是靠民众。” “墨者既为维护天志的驷马先锋,便是鬼神之使,或称之为天之使者。民为天,你我墨者便为天使,披荆斩棘,真正创建一个理性说知之术推出的、兼相爱、交相利、利己即为利他的天下。” “只有让天下大利,才能够使得每个人大利。若不然,制度不变,天下不变,有人得利,便要有更多的人失利。” “王侯将相,自然没种。但王侯将相盘剥天下之民奉养一人的制度不变,我们便不能去做王侯将相。子墨子言,为官者给予俸禄权力,是为了把事情办成,那么所谓王侯将相,本来就是一个被民众所雇佣的要把事情办成的人而已。” “至于将来的天下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到底什么样才能够使得无需主观去利他、在客观上就可以做到爱己兼爱利己利他……这一次会上也都说了。” “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利己就是损人,所以需要一群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天之使者。” “待这个目的达成之后,那时候墨者自然便不需要存在了。但现在,却又必须存在。” 徐弱的话都是源于这一次泗上的扩大会议的内容而谈的,会上解决了很多的问题,重定了纲领,也表达了另一种隐晦的想法:一旦天下定于一,墨家将从先锋队转为全民党,否定取缔了封建宗法之后新时代将出现的种种不公,将其视作各凭本事发财致富利己就是利他的一种时代。 换而言之,一旦完成资产阶级启蒙革命,墨家不会继续往前走了,而是认定新时代的一切都是永恒不变的普遍适用的道理。 今后的事,自有后人追求。 墨家在天下归一之前,将会以吸收理想主义者为主,将会严格区分墨者和非墨者,借用已成的大势形成对旧时代的最后一击。 至这一次扩大会议结束,适隐藏在墨家二十余年,提前铺垫和布局了许久,终于完成了对墨家思想体系的全面修正。 将墨子谈及“非攻”的国与国主权平等的平等,修正为人与人的生而平等。 将墨子的义利统一,修正为了反对贵族特权的阶级学说。 将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修正为了启蒙学说的经济学法理:推翻封建制后主观利己、客观利他。 新时代下,利己无罪、发财有理的伦理体系将会大行其道,冒险、发财将是对天志最大的尊从和尊重,这将是一统之后的新伦理主体。 将墨子的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保留了下来,作为更遥远未来的真正自由的萌芽学说。 将墨子的节用,修正为了劳动创造财富使财富增加的启蒙学说下的夺权法理。 将墨子的明鬼敬神,修正成民为神主,让民众的监督取代了鬼神的监督,民等于鬼神等于天帝。 将墨子的非攻,修正为了大一统,非攻的最终解决方式就是无可攻者。 将墨子的重义,修正为一种精神贵族的自我牺牲精神和甘为牺牲的神圣,借用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来作为这一次天下巨变的主动力。 将墨子的兼爱,修正成了以爱己为基础的、主观的爱,并借用义利统一的原则,反推出主观的爱是德、而客观的利己利他是道,道居德前,主观爱不爱在于自己,不影响天下将来的制度交相得利。 将墨子的尚同,也就是其中的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修正为了民主且集中的制度,将“上”虚化为墨家的整体意志、实化为“巨子”作为这个整体意志的执行者。 将墨子的尚贤,借助其中早有的“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也”修正为官吏存在的意义是人民公仆,是为了把利民之事办成的一种特殊的职业。 将墨子的同义,修正为天下归一之后必须要书同文车同轨的必然性和必需性。 将墨家的天志,修正为理性和客观规律,融合了道家的道,汇聚为自然哲学和启蒙社会学。 将道家的万物自化,扭曲为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之下的道德滞后性——即旧时代的道德不合于新时代,如果万物自化也能够用数百年的时间达成,但是却可以依靠说知之术的理性,缩短自化的时间,定下新道德。 将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和市贾不二价的幻想,扭曲为乌托邦和小资产者的空想,并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这种乌托邦幻想的态度。 这些修正,有的是墨子还在世的时候适就正大光明地做的。 有的是墨子去世后,适慢慢做的。 有的是当时说出来难以理解,等到泗上工商业发展和商品经济萌芽之后才说出来的。 有的则是提前布局好了前置所需要的一切道理,等到真正掌权之后融汇在一起。 之所以交相利的利己利他的统一直到现在才完成,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之前是讲不通的。 从适加入墨家之后,整体的修正思路是这样的:要利天下,于是需要严密的组织,组织之后借助天下的矛盾在泗上立足,在泗上内部宣扬劳动创造财富的观点,利用自然科学中的物质守恒批判击溃了叛墨的土地是财富的唯一来源而工商业只是将水变成冰的理论,泗上工商业发展,新的法规法权建立,可以让天下人以泗上的工商业体系理解主观利己和客观利他的道理后,推出旧时代的制度不合理,得出一个结论想要兼相爱交相利利己利他统一,就必须推翻旧世界的结论。 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墨家最精髓的“兼相爱、交相利”六个字上,只是将主观的“兼爱利他”,变为了“客观利他”和“主观兼爱”,从而完成了墨家学说的修正,将其改造为标准的资产阶级启蒙学说,并为将来的新伦理奠定的基础——摧毁封建宗法制后,求利光荣、发财有理、大作坊主就是客观利他、劳动和冒险致富就是顺从天志利己利民。 要让诸夏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全都破坏。 要最快最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利益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要把君子的道德、士人的热忱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要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 要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法制下温情脉脉掩盖下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要让已经在泗上新政中取得了第一桶金的大商人、作坊主、土地主、以及可能将来的蜕化的墨者们,按照自己的面貌、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向、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并且孵化出这个新世界所符合的新道德伦理。 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一群拥有君子道德、士人热忱的人自我牺牲,变革天下。 这些最后的、拥有道德、热忱、牺牲精神和利他之义的君子和士人,要么……牺牲在胜利之前;要么在将来也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和利益交易的浪潮之中改变了自己。 今日的墨者,还是一群主观利他者,但他们想要达成的天下,却是一个名义上客观利他的天下。至少,在新的天下没有释放出全部的潜力之前,这是最简单的选择,真正同义平等兼爱的路太难走,适没有那个水平,也确信自己必然会失败,于是早早地选择了妥协。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枷锁 就在徐弱于云梦泽开始讲那些会议内容的同时,南海、河套、南郑等地,也在组织学习着一样的内容。 修正后的墨家体系终于达成了自洽,从兼相爱交相利走到了兼相爱交相利,完整的启蒙理论的夺权法理以及新的纲领都已完善。 泗上内部,适完成了内部的整合,通过这一次扩大会议,严肃了纪律的同时,将自苦以极的主观利他派和追求生活的客观利他派团结在一起,合力排挤和清理了最后的非攻立国派。 通过的新纲领和完善的意识形态,等同于对其余诸侯的宣战书,但其余诸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们觉得仿佛墨家一贯如此,这一次和之前的理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唯独也就是泗上义师改名为解悬军一事,各国诸侯颇为不满。好在在赵地的墨家军队没有改名,而是延续着守北军的名号,在南郑的军队也没有改名。 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那些在泗上许久的各国商人和作坊主,却嗅出了让他们兴奋的味道——这一次墨家的理论,不止为他们求利获取了法理,更为他们将来求利合理奠定了道德基础。 ………… 夏去,秋来、冬近。 沛泽附近的一处村社外,一个脸被晒的黝黑、左眼带了一个独眼皮眼罩的年轻人,搭乘了一辆通往村社的顺路的马车。 车上装着许多货物,有璆琳,有肉干,有糖,有棉布,还有一些平日用得上的日用品。 赶车的人回头看着黑黝黝、带着眼罩的年轻人许久,终于惊奇地喊了一句。 “庶归田?” 待看到哪个黑黝黝带着眼罩的年轻人笑了,听到了那年轻人道:“我还以为出海这几年村里伙伴便不认识我了呢。” 赶车的人惊奇不已地停下了马车,端详了好半天,忍不住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庶归田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并不在意,很随意地说道:“在海上整日用六分仪看太阳,看得多了,快瞎了。现在能不用就不用。” 赶车的同乡人这才想起来,问道:“你们回来了?怎么没听说啊?” 这是几年前一件很轰动的事,墨家和诸子百家辩论的时候,为了反驳盖天说的一些理论,也是为了证明天下真有一处不下于中原的富庶之地,一群悍不畏死的人乘坐着几条船出了海,势要找到索卢参西行之时听到的“身毒”。 庶归田正在其中。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九死一生之事,不曾想今日居然回来了,可按说这么轰动的事,不可能没有消息。 庶归田道:“下了船众人都思乡,便都放了假期,匆匆回家看看。消息还没传来。” 赶车的人问道:“真的可以抵达那处富庶之地吗?” 庶归田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颜色很亮、明显有着异域风情风格的银币,在手中抛了几下。 那是一个方形的银币,上面刻着一些古怪的花纹,像是一群两条尾巴的蝌蚪在围绕着什么游动。 “那还有假?巨子的两位先生可是去过的,我们去的地方和那些故事中描绘的差不多。那里有些人,信奉什么,从不杀生,连耕地都不耕,因为耕地都可能踩死虫子,所以只是做商人。璆琳珠在那里很好卖,我还见到了一些锦缎,好像是从蜀地运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运的。”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路途遥远,三不存一。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可若是运去了货物,那可真是得利百倍。锦缎璆琳换回当地各色货物……” 想到了那些在海上病死的、被风浪毁掉船只失踪的的伙伴们,庶归田心情有些不好。 赶车的人并不知道海上的凶险,即便听说过可毕竟没有亲眼看到伙伴病死的惨状,看着庶归田手中的那枚方形的银币,啧啧称奇道:“你们要发财了。按着规矩,这一次远航你们的奖励可是不会少的。有功则赏,赏多少?” 庶归田摆摆手道:“还行。这一次带回来的黄金白银和一些夷狄货物,五分之一归我们这些人平分。日后若是组建商会,我们这些人占二十分之一的股不需要掏钱。以后真要是组建商会贸易,我们这些人都可以优先做船长的。” 赶车之人啧啧道:“了不起。了不起。可比你哥哥姐姐他们赚得多了。” 庶归田点头道:“多的多。可在泗上不能买地,在南海买地又雇不到人种,这些钱要么投到作坊里,要么就入股那些海外贸易的商会。” 赶车人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你哥哥休假,你姐姐也从楚地回来了,家里人聚的齐,你爸一定很高兴。你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庶归田指了指自己带着眼罩的眼睛,半开着玩笑道:“我的一只眼睛已经献给了利天下的大业之中。剩下一只眼睛,我想留着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的事?” 赶车人心想,你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去岁的会上已经说了要将利天下之业进行到底,到时候免不得要征召,就算是完成了役期的到时候只要命令下达就得去,哪怕是去了南海也一样。 庶归田不再说这个话题,想要绕开这个话题,于是指着车上的货物问道:“怎么,你这是开了杂货店了?” 赶车人笑道:“哪里是我的?这不是村社里的人嫌弃买卖麻烦,又觉得让别人买卖不如大家凑些钱,一起进些大家合用的,这样要便宜的多。村社便成立了一家杂货社,我就是个赶车的,哪里能是我的呢?” 庶归田翻了翻身边的货物,看着一捆幅度比起以前宽了将近一倍的棉布啧啧道:“这才几年,现在能织出这么宽的布了?” “嗯,今年才开始有的。听说是制械所出的新织机,比以前真是便宜了许多。不过棉花的价还好,就是这几年村社必须要缴纳足够的粮食才能种植棉花什么的,若不然今年种棉花可是要赚许多。” 赶车人说起村社的事,脸上便洋溢出了笑容,虽说粮价有点贱,可这几年村社的日子过得还是越来越好的,合作的造纸作坊再加上新开垦的土地,以及马拉的割穗机器的使用,都使得粮食的生产变得轻松了许多。 棉布的价格比以前降了一些,璆琳窗已经逐渐成为沛邑附近村社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上面除了强制要求各个村社保留一定亩数的粮田之外,并没有强制太多,也不需要征收大量的粮食。 庶归田看着马车中的璆琳窗,询问了一番价格之后,称奇道:“比起以前又便宜了许多?” 赶车人笑道:“你不知道啊?沛邑新建了一个大作坊,可多人在那里做工了。这个作坊奇怪的紧,说是用铁矿还有盐什么的就能做烧璆琳的碱。报上说,越国那些在海边烧海草灰做碱的贵族都急了,价压得太低,那边就只能压榨他们的做活的人,好像大上个月还有一次起义呢,砸了好几家烧海草灰的作坊,说要请求越王要恢复旧制使得各有其田。还有一些人则是起义后逃到了咱们这边,咱们这边还和越国交涉呢,痛斥他们害民,舟师和越国打了一仗,使得那些起义的都过了江跑到了咱们这边。” 庶归田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用铁矿还有盐什么的就能做出碱,但这些年泗上千奇百怪的东西太多,他已经是见惯不惊。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的小叔,然而他并没有兴趣,只是在琢磨……这些璆琳、瓷器、铁锅什么的,若是能够卖到他回来的那个地方,可是能换回不少金子。 至于赶车人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中隐藏着多少血泪、多少绝望和多少新旧之交的苦难,他其实并不关心。 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不一样,和哥哥姐姐也不一样,他们或许有一颗利民之心,他却没有。 可能曾经有过,但伴随着齐墨战争中他去帮着丈量土地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已经没了。他觉得那是一群愚昧胆小的人,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辈曾经也是这样,但父辈们已经把那些过去抹去了,塑造了泗上的新的精气神,脱胎于此长大于此的他,对于那些外面农奴的困难怜悯,可却一点也不想自己这一辈子都去拯救他们,去做那些细微小巧不快意的事。 甚至于他都有种逐渐脱节的感觉,泗上一直在宣传的天下人为一体的话,他越发觉得有些接受不能:他很难接受那些蒙昧恐惧于贵族的农夫和他是一样的人。他知道墨家要改变整个天下,重塑天下的观念,也知道三十年前泗上也是这样,可他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庶归田心想,恻隐之心我是有的,看的那些人受苦,我可能扔下一块金子。可若是让我再如当年在齐国扎根村社去丈量土地,去讲授道理,去真正地解放他们……那还是算了吧,我宁可自己这只眼睛也瞎了,也绝不会去做那种无趣至极的事。 他想,我不去,自然有人去。真要是逼着我去,那我便要跑到南海,带上一些和我一样的人,弄一条船,天下之大,凭我的本事凭我手里的火枪,哪里闯不出一片真正自由自在、率先达成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的天地? 在海上久了,看惯了那些高飞的鸟;在泗上久了,习惯了人人平等的天下;靠着父亲的付出和自己的努力学到了一身的本事……于是便觉得,同义、平等、兼爱,应该换成自由、平等、恻隐。为了同义,为了兼爱,真若是逼着自己去别处村社乡里教书,那便只能揭竿而起逃亡海上寻觅自由了。 想了想和自己一样有本事的,和自己一样接受了足够教育的那些人,庶归田觉得,墨家的利民利天下,已经是锁在自己这些人身上的枷锁。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功名险中求(上) 回到家中,自是一番感情流露。 哭过笑过之后,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了一顿丰盛的菜肴。 作为姐姐的庶君子看着弟弟半瞎的那只眼睛,想到了另一件关于眼睛的事。 她从楚地回来后,现在庠序大学堂中整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大学堂里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事。 有人为了探求人眼能够看到五颜六色的真正原因,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因为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很深,已经提出了光学八法和凹面镜凸面镜的反射原则,以及小孔成像和光沿直线传播等问题。 所以作为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适,当然要把这个皮好好地披在身上,也所以泗上很早就做了三棱镜的分光实验,以及与光学有关的望远镜等一系列的发明。 这也算得上一种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然而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真的有人想要探究天志之理了,于是在庠序大学堂中经常会出现一切让人感叹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 既说阳光实质上是七色的,而没有阳光之后一切都是黑的,那么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察觉到各种不同的颜色的呢? 于是某个人提出了一个猜想——人的眼睛也是仿佛一个三棱镜一样的装置。 而根据三棱镜必须要形状特殊才能分光七色、而人的眼睛又是可以看到七色光的,所以他设想了一个验证自己猜想是否正确的实验。 假设……人的眼睛里也有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星状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先是用手指戳自己的眼睛,也就是眼眶下的那部分,用力挤压,力求使眼睛变形。 用力戳了几次后,发现脑海中真的会出现各种奇幻的五颜六色的色彩。 于是为了证明,他将力量加大了数分,经常如此,然后记录下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结果某天用力大了,戳的太深……左眼碎了。 碎了之后,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的眼睛不是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东西,而是另外的原因导致了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暂时还没有结果,但却绝对否定了另一种可能。 这件事出了之后,还导致庠序学堂下达了一条新规定——禁止为了探求天志的真理而自残。 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出现过数次可怕的、拿自己的命去探求所谓天志真理的情况,这一次戳眼睛事件不过是那个禁止自残规定的导火索。 在此之前有人尝试了一下各种奇怪矿石的味道、记录下了服用之后等感觉,已然是死了好几个了。 当然还留下了几本相当奇葩的笔记——譬如当年泗上淫祀事件中被适毒死的那些女巫男觋中用的磷,等到索卢参西行归来带回了大蒜之后,有人记录说磷中毒之后有一股大蒜味,怀疑大蒜中含磷很高云云。 至于如何得出的结论,如何观察到的,那又是一番细思恐极的故事。 这种在泗上之外看着过于奇葩、甚至于庠序之外都感觉过于奇葩的事,在庶君子等圈内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莫说庶归田瞎了一只眼睛,就是这一次绘制山川地理图,也死了几个人,庶君子觉得弟弟能够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 觥筹交错间,一家人喝了许多酒。 庶俘芈看着弟弟喝了许多酒仍旧清醒,笑道:“行啊,走的时候才会喝酒,现在酒量这么大?” 庶归田放下白瓷的酒杯,嘿然道:“在海上,我们少喝水多喝酒。酒能存的住,水却存不住。你不知道,南海那边出去用璆琳珠子换金子的商人,可是让番禺那里的甘蔗渣都变成了酒。” 看着桌上的一盘儿冬日里的豆芽,庶归田指着那些豆芽道:“只要是上了岸,我是一口豆芽都不会吃的。” 做父亲的便笑,母亲的手很灵巧地将那盘豆芽换了个位置,换上了一盘儿粉条儿炖鸡。 又是几盏酒下肚,庶归田看着庶君子问道:“姐,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们那地图是怎么画的?我天天晚上看星星,从这边一路走了那么远,天上的星星全都差不多。月亮也是差不多。我们这也就能算出来纬度,你们是怎么算出来经度的?” 经纬此词,自然早有,泗上这些人也都习以为常并认为理所当然就该这么叫。 《考工记》就言,九经九纬;《左传》又言,天地之经纬也。 原本是指麻织品的经纬线,借而引申出南北左右道路,等到了泗上的宇宙观出现后便借用南北东西和经纬线之意。 庶君子对于这一次参与绘制九州图一事极为自豪,可想了想又觉得和弟弟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只好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就是太岁星可以做天下最好的水漏计时之器。一天十二时辰,经度不同,时辰不同,故可算出。” “你看星星月亮的高度,便可知道此地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看太岁星的月亮运转的位置,可知彭城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略一算,自然知道此地经度几何。” 说到这,她想到了一件事,看着一只眼带着眼罩的幼弟,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这件事,好像用不到非要绕着大地转一圈了。经度可测,越往北每度的距离越小。大地肯定不是平的,而是个球。” 在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相信大地是平的,庶归田琢磨了一下,问道:“姐,你们那种测经度的手段,能用在船上吗?” 庶君子立刻摇头。 “用不了。就算有望远镜,可太岁星的月亮太小,稍微颠簸便看不到,而且还要算呢,总是很麻烦的。不过要是靠岸在陆上,是能算出来的。” 家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你还要出海?” 庶归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当然要。待天下归一之后,我可能要常去海上,打完仗了,总得生活。” 母亲嘀咕道:“你现在的钱,也花不了了。” 这种钱都是用命换来的,当初一起出海的人,只回来了三分之一,这还是做足了各种食物后勤上的各种准备。 当然获利也多,不说日后庶归田所言的商会的二十分之一的那些人均分的股份,便是这一次五分之一的黄金归属他们平分,也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庶归田闻言嘁了一声道:“谁在意钱多钱少啊?天下如此之大,将来史书上总要记上一笔,我庶归田也参与过第一次远航到印度的壮举。将来航海行商之人,必要记住的。” “只不过……这次我就是个实习生,人们记住的多是我们的船长和墨者代表,却记不得我。” “我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得让人记得住的。钱嘛……我还真不在意,因为我不缺啊。”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家的二兄,说道:“二哥,要不你去登记下,我给你找个去南海的事做?只要肯玩命就发财多。我在那边又不少的同窗。” 庶俘越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在家挺好的。再说我去了,你嫂子侄儿怎么办?我才不想去呢。村社有去的,既有发财的,也有得病死掉的。” 庶归田撇嘴道:“我早就说,当初巨子给咱们起名字的时候,咱俩应该换换。” 他又看向庶俘芈道:“哥,我走之前,就听说巨子有意去寻找他两位夫子说的产硫磺、金银、和铜的一处地方。而且距离咱们并不远,找到了吗?” 庶俘芈点点头道:“自是找到了。就离着驹丽不远,过了海就是。不过那里……可不像是你们这次去的富庶地方。” “那里的人还在用石头呢,连刀耕火种都算不上。拿着璆琳珠子去了,换回来一堆陶盆,谁愿意去?” “倒是留下了一个连队的人在那,靠着海边扎了个小城。招了一些齐地的逃亡之民,人也不多,三五百人,去了那边。” “商人又不愿意去,只能是去找金矿铜矿硫磺之类。可就算找到了,这开采也是个问题。” “船队绕着海岸走了很远,听说是很大。有些部落手里确实有些金子,都是些水中捡的吧大约。他们可不会淘金。听说过一阵还要再派人去找矿。” “其实只要找到金矿银矿铜矿,哪怕是硫磺矿,只要有人采就肯定多。可就是没人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 庶归田一拍手道:“干什么?这是史书留名的机会啊!哥哥!” “你想想,当年番禺城,八百个人啊,八百个人就把番禺城给拿下了。番禺城再差,还有铜器。你说那岛上有什么?部落夷民还在用石头呢,还在上古之时炎黄之前的模样。” “只要有手段,三百人足以纵横那么大的岛上。” “部落之间,必有厮杀。炎帝黄帝还打过仗呢,我若带着人上了岛,不用太多,三百人足以作出一番大事。” “没人开采?简单了,当年泗上初创之时是怎么做的?各个村社轮流派人服役去采矿挖渠啊,难不成泗上能用,那里便用不了?” “偌大的岛,总归有个几十万人,那还有不能开采的矿?现在硫磺、金银,还有铜,那可都是急需的啊。” “你想想,不需要多少人,三五百人,外加一些会采矿探矿的工匠,足以。巨子既说他的两位先生知道那里有,那里自然有。这么大的功勋啊……” 说起这个,庶俘芈踉跄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能想到了,上面能想不到?不是这么简单啊。” “我有个在先登营的朋友参与了第一次探险,这里面的事很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就问你一句,九州的地还种不完呢,淮北江南有的是土地,尚且还没有人去呢,谁会冒着死的危险往岛上跑?” “还不是为了金银?可为了金银,金银铜挖出来,必然是要上面管着呢,不可能私人随便挖,而且就算去挖你得有种粮食的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的确,那些部落还在用石头,奈何他们不是番禺那样的邦国,而是原始的村社,土地归公,一切归公,几无私有之制,也就没有丝毫的组织性。番禺那里的人,的确有奴隶,可就算是奴隶,他们被释放之后,也知道听命令,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一切归公的原始村社,他们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吗?” “挖矿……人家不愿意去挖,大不了跑到山里,茹毛饮血,以前也是那样生活的。这得想办法让他们去挖,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看……南海都不愿意要南海本地的‘长工’,为啥,因为他们熟悉南海的环境,往丛林里一跑又能如何?” “上面也在考虑,怎么才能控制那里,既不作乱,花钱又少、用人又少,又可以提供大量的金银铜和硫磺。里面的事太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真要是那里有个仿佛南海诸邦那样的邦国,打贵族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平等,人心归附,事情反倒简单了。” “那里的村社成员本来就是平等的,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的,财富比之农家所幻想的平等交换还要更平均,我们怎么搞?让谁去搞?让那些想要谋求私利而损人的人去,上面不可能同意再说他们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毕竟泗上发财的地方就很多,他们会跑去换陶盆?让心怀天下服从纪律坚信平等兼爱的墨者去搞……道理又说不过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功名险中求(下) 庶俘芈拍着手道:“弟弟,咱们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银铜矿。麻烦就麻烦在这。要是九州没有多余的寸土,那就简单了,移民至那皆有百亩田,一切好说。问题是九州还有的是土地,缺的是人口,是挖矿的人口。” “一个挖矿的人,得有三四个种地的,这还得是铁器牛耕普及的情况。现在他们还在用石头,挖抗总不能不吃不喝地挖啊。” “占据简单,你说的没错,三百人,利用部落之间的冲突,足以立足。当年我在高柳,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 “但问题就在于怎么把这些还在用石头器皿、公有土地一切归公的村社,让他们种植粮食,挖掘矿石,冶炼矿石,采集大木,营造船只……” 如此一说,庶归田才觉得自己刚才想的过于简单了。 他很羡慕那八百人破番禺的故事,觉得若是还在用石头刀耕火种都做不到的聚落,怕是三百人就足以再造一个南海。 可听哥哥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想的简单了,根本不是一样的情况。 番禺那里,墨家当真是无往不利:数百人攻破城邑,枪决贵族,毁掉文字,祭祀阶层以有害民不食己力之罪名统统扔到甘蔗田砍甘蔗,解放奴隶、重分土地、取缔贵族封田的封建义务,以阶层斗争的手段几乎是瞬间就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可真要是如哥哥所说,那里还没有邦国的概念,还是仿佛上古时候的原始民主议事制度,就算学会了一丁点刀耕火种的技术也是土地公有的情况下,在南海无往不利的阶层斗争在那里一点都用不上。 挖矿得有粮食,得实现最基本的统治——哪怕是学当年泗上草创之时,强制各个村社必须出多少人去轮流挖矿,那也得当地人知道政权是什么意思才行,否则的话就算打不过,难不成不能跑?反正原本就是茹毛饮血的生活,跑到山里一躲,能耐我何? 诸夏的移民?那就更不用想,诸夏的土地极多,没开垦的地方有的是,泗上处处缺人,但凡没到不去就死的地步,谁能愿意主动往那跑? 庶归田皱眉道:“如此说,那里就不管了?” 庶俘芈摇头道:“管啊,肯定得管啊。之前……哦,对了,那时候你还在海上呢。之前确实是有过几次集思广益的会议,就在谈这件事。” “如果是长久打算,为了将来人口增加之后的生存所需的土地,那倒简单。缓缓图之,那里本就没有文字、连铜都不会用,日后便可作为诸夏九州之一也未可知。” “但现在不是求短期之内的办法吗?金银硫磺还好,铜现在泗上是真缺啊。如今铜陵的铜自然归属我们,大冶山的铜属于楚人……” “你是不知道啊,最好的炮都是铜的,炮兵不喜欢铁炮,铜炮打的又远又准还不容易炸膛。现在又正在练军,要在几年之内达成每个步卒旅都有小炮三门,炮兵的数量也要增加。” “那岛上多铜、多硫,真要是能够解决,不说那些金银,便是那些铜就足以堪称天下第一大功。” 庶俘芈接着又苦笑道:“所以问题也就在这。” “商人求利,泗上重工,商人之利,源于转运货物。然而现在就是把泗上的璆琳铁器运送到那里,又能换回什么?可能也就能换回些毛皮,因为那里的人手里没钱,就算是学会了种植,这几年粮价如此之低以至于南海贸易必须要‘一船必须携带粮食某石否则倍数’的地步,跑去那里转运粮食,那家里怕不是得有个金矿?” “挖矿赚钱,上面肯定不会允许金银私自开采的。商人要是想挖,成本太大,又要扶植当地人教会他们种粮,又要投入数年时间以让当地人知道服从和交易……若从泗上南海等地运人,且不说成本商人担负不起,便是泗上现在处处缺人,哪里能轮得到那些商人抢人?他们抢得过咱们墨家吗?” “商人指望不上,那就还得靠组织。可组织现在缺的是铜,不是缺土地,更不是泗上人口已经多的无地可耕不得不远赴海外了。数年之内若不能得利得铜,那么就可以数百年缓缓图之,也就不需要把精力、人才浪费在那里。” “所以上面还在讨论这件事,难以决定。” 说到商人,庶俘芈忍不住嘀咕一句道:“商人最靠不住了。你看着吧,等着以后那里的人会种田采矿了,商人肯定想办法跑去,而且肯定会走私避开航船通商之关税。可要指望他们开发那里,走完最难的从无到有的第一步……哼,有那些钱他们现在何不投资到赚钱更快更安全的地方。” 他对商人意见很大,对于上面的一些政策也颇有不满,借着酒意,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庶归田并不在意商人的本性,明白兄长说的没错,像是他之前远航的那个地方,商人肯定会不怕丢了命也往那里跑,因为那里已经有了文明,可以贸易换取金银财富。但至于说此时还在刀耕火种的岛上,商人不可能去的,实在是无利可图,还只能靠墨家的组织去办成这件事。 不过对于他想知道的,他已经听懂了,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间用筷子一敲饭桌道:“哥,那现在这个铜的问题……是有没有的问题,不是是否得利的问题,对吧?” 庶俘芈点点头道:“没错。这么说吧,现在泗上有钱,有人,有粮,有各种手工货物,有布匹,但是……缺铜,缺硫,因为正在扩军。怎么把钱变成铜,这是个大问题。因为现在泗上多用纸币,所以钱不能直接化为铜,而且铸炮所用之铜又和钱铜不一样。” “铜现在不是铜钱,而是铸炮的铜,这两个并不一样。” 庶归田心中砰砰直跳,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便问道:“那么既然不缺钱,南海之南还有不少的‘长工’,铜陵等地也有不少的矿工,若是那里真有大铜矿,直接运过去,譬如干三年,却发这里六年的佣金,上面专营,专人管辖,也未尝不可吧?” 庶俘芈苦笑道:“弟弟,你们在船上,不知道路上行军之事。如今要去那里,需得从南海过越,至泗上,过齐,至莱地,渡海,至箕子朝鲜国之南,沿着海岸向东南,至驹丽,再向南渡海……” “不说数万里,可万里之遥当非虚言。其中耗费多少?期间又需多少时间?” 庶归田笑道:“哥,你在陆上知道的是陆上的事,可海上的事你不知道。每年四月,南海便要起风,直吹东北。那为什么非要经箕子朝鲜国沿海岸至驹丽再渡海呢?若是有一条航路,可以从南海吴越之地,直通那里呢?” “运人至那,开采铜矿,经齐返回,也未尝不可。” 他转向庶君子问道:“姐,你们测绘禹之九州,想必上次初航至那岛上,你们的同窗也必测过那里的经纬吧?” 参与山川地理图整理绘制的庶君子自然知道,说道:“知道。你且等等,我看看记的。”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中,翻出了一本笔记,说道:“若以最南端之测……” 念了一个她和庶归田都可以立刻明白、但桌上其余人听着不是太懂的经纬度之后,庶归田揉了揉脑袋,摇了摇头仿佛要把之前喝的那些酒都晃出去一样,用筷子沾了一点酒,喃喃道:“让我算算……让我算算……” 庶君子伸出筷子,将弟弟在那里算数的筷子打开,笑道:“张帆航行风云变化之事,我不如你;可论及九数几何,你不如我多矣。” “若以最南端算,纬度和会稽城相仿;若以东西算,最近处也不过商丘至南郑。” 她没有说数字的距离,而是给出了一个直观的城邑相距。 庶归田相信姐姐不会算错,喜不自胜道:“如此看,并不远。若有航路达通,自番禺以北运送十年期之长工、或自会稽运送铜陵之矿工,也非难事。” “番禺东北,有大岛,若能沿岛而上东北,此路未必不通。” 他是在南海更南的地方玩过命的人,沿着海岸线一路航行找到了那处传说中富庶不下中原地的人,遥遥数年,对于这种东西不过商丘到南郑的距离,并不放在心上。 若是上面有心支持……自然风险重重,可能会遇大风、可能会船毁人亡……可一旦要是找到了这条航路,自己的功勋定将被后人记下,如此方才不虚此生。 他算了一下,三年时间,足够北面已经可以航行过去的人找到铜矿金矿银矿和硫磺,也足够那里的村社学会了种植交易粮食。只要能够找到一条更近的航路,能把人运过去解决急需的铜矿和发财的金银,想来上面愿意付出一二百人的代价,以及支持航行所需的财物人力。 越想越是兴奋,便道:“姐,过几天你给我弄一张你们绘制的地图。印刷绘制麻烦的话,钱不是问题,我可以找人专门去画,无需版印。” 第一百六十六章 留下痕迹 做母亲的总是心疼自己的小儿子,再加上正是在身边的孩子不亲反倒是远离身边的孩子亲,听到这番又要九死一生的话,看着兴奋到手舞足蹈的小儿子,起身揪着庶归田的耳朵骂道:“我看你这只眼睛也不想要了!” “哎呀呀呀,疼疼疼……” 叫唤了一声,骗到母亲心软松了手,庶归田嘻嘻笑道:“这只眼睛瞎了我不怕,我就怕以后那些眼睛不瞎的后人遍读书本却见不到我的名字,不知道曾经这天下有个叫庶归田的人。” 无论在外面的时候什么样,回到家只要父母还在,便总是孩子。 他闪到一旁,说道:“哥哥姐姐,爸爸妈妈……这天下就这么大,无非八万里方圆,不是无穷无尽的;这天志就这么多,道理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既不是无穷无尽,总归要有人做第一个。人们总会记住第一个,却不会记住第二个,我想在这些有穷有尽的天地间,留下自己的功名。” “我不为利天下,只为自己的功名。可换句话讲,我为不为自己出于本心,可天下是否得利却以物利而算。” 母亲怒道:“我看你是想功名想疯了!” 正欲去寻笤帚,一直在那里不做声,觉得自己已经老到听不懂孩子们谈论的事、或者在沉默中感慨这天下变化太大的父亲叹了口气道:“算了。当年巨子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也是盼着他们能够做许多的事。” “这样吧,明天进城。我听说庠序又弄出了个什么东西,能把人画在纸上,虽说挺贵……不过一家人一起让人家给画一画,留个念想。” “坐下吧,吃饭。” ………… 说是第二日去,可第二日一家人都宿醉未消,到第三日早晨这才早早出发前往沛邑,也就是泗上的第三大城市。 数年之间,变化极大,多了不少的作坊,不等靠近城邑就已经有很多的人。 河流两岸也是各种作坊林立,船只航行,一些支流修筑起了高高的水坝用来推动一些水力作坊。 “现在一些作坊都在山谷间,离城邑远。因为山谷间才有最好的可以推动水排的河流。” “那里的作坊都要给雇工安排住宿的,因为距离城邑太远。不过听说制械所正在研究可以烧煤就用的器械,可能十年也可能五十年也可能百年或许就能成功,到时候作坊就可以在城中了。” “等到那些作坊搬到城中的时候……” 车上,对泗上这些年的市井之事较为了解的二儿子再给姊妹兄弟讲一些自己从报上看到的消息。 他回忆着报上的内容,正要描绘那些美好的未来,庶君子想到自己的先生,或者此时该叫自己的小婶婶说的那些话,冷声道:“到时候,做工的人会更苦,因为会优先雇佣有住处的,这样会节省很多钱。同样是一天十个钱,有住处的便会接受,没有住处的就很难接受。” 冷水泼下,庶归田忽然想到了回家时候乘车听到的一件事,捅了一下身边的姐姐道:“姐,我听说现在制碱已经不需要烧海草灰了?怎么弄的?” 庶君子收敛了刚才一闪而过的沉郁道:“术业有专攻,我哪知道。你问那些作坊的人怎么绘图,他们也不知道啊。反正我听说也就是烧铁矿,做酸,酸和盐加热,再用木炭和石灰烧回来?不过好像直接用芒硝也行,但泗上芒硝矿却少;高柳以北芒硝多,可那里有湖直接可以晒碱。” 她当然不能了解的那么细致,本身也不是她这个专业内的学识,不过既然现在就可以开办作坊,自是于如今技术并无太大难度,只在于成本需求。 以硫铁矿和陶缸法做酸,再以炭还原法制硫化钠,最后再与石灰石反应,沉淀过滤结晶。 原本不曾建造,那是因为越地贵族的利用封地之民强制劳作的烧灰作坊足以提供泗上所需。 可伴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对外贸易的展开,玻璃制造、染色、造纸、日常食用、肥皂业、纺织业都需要碱,各种作坊的扩大使得碱的需求量日增,这种作坊也就有利可图,于是开办。 如今泗上奇奇怪怪的作坊很多,各个专业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大,但对于民众而言,大部分人渐渐已经习惯了这些古怪作坊生产出来的一切。 这一家人抵达那一处传闻可以画人像的地方后,庶君子看着外面挂着的一些画着门、城市之类的黑白画啧啧惊奇。 这些黑白的画,逼真的有些骇人。 开办的人看着这几人的表情,笑道:“好看吧?只要花钱,就能留下你们家人的模样。” 庶君子却打趣道:“我在学堂见过更好的。彩色的,和真的差不多了。” 开办那人拍了拍额头道:“那是画,得用笔。和这个不一样。再说了,那种画得花多少钱?你知道那是怎么画的吗?” 庶君子摇摇头,开办那人道:“靠的是透镜,在后面铺上纸。拿着色彩一点一点地图绘出来,那还有个不逼真?可那样的话,画个人就得三五个月,除了那些游荡到这边的贵族公子,谁人会学?谁人画的起?好几个月天天往那一坐,谁也受不了啊,对吧?” “所以说,虽然这是黑白的,但是民众可以得益。巨子言……” 庶君子听着这人又要来一段巨子之言,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那么,就画吧?” 那人笑道:“有不一样的价钱。有的呢,模模糊糊,那个便宜。有的呢,清晰的多,就贵。就算是清晰的,价也不一样。” 庶君子奇道:“都是清晰的,怎么价还不一样?” 那人指着后面一个暗呼呼的屋子道:“这种画人法,得透光。透光用的东西不同,透光的时间就不同。” “清晰点的,就得用璆琳片和鸡蛋清。但是吧,鸡蛋清融不了多少感光的药,所以你们得坐在那坐个一两个刻钟吧。” “不需要坐一两个刻钟的也有,但是用的材料可就贵了,那是一种可以代替鸡蛋清而且比鸡蛋清更透亮的东西黏在璆琳片上。而且配起来容易着火爆炸,所以就贵得多。” “你们要是能搞出来透明的、还能黏住感光粉的、而且配置的时候还不会着火爆炸的,肯定就便宜了啊。再说弄出来上面还奖励多少金子,以后但凡用这个法子的都要给做出来的分红钱呢。” 庶归田挥手道:“就要那个容易着火爆炸但是快的。” 那人道:“那我得去问问先生。配那个药,得先生来,我可不行。你们稍等。” 他跑进里面,片刻后出来道了声歉道:“先生说今天没法配。你们还是坐久一些吧。” 庶归田瞥了一眼奇怪的木箱子,问道:“这个不用你们先生亲自来吧?” 那人呲牙笑道:“那倒不必。鸡蛋清不着火也不爆炸,就是不算太清晰,而且坐得时间也久。诸位最好别笑。” “为什么?” “哎呦,你想啊,笑两刻钟,那嘴不得抽筋啊?就跟服役时候站队列时候的表情就行。” 一家人一想也是,若真要坐在那坐两刻钟,一直笑着那可真是要抽筋,反倒难看。 于是这一大家子便都整理了一下衣衫,父母坐在中间,抱着孩子的儿媳和孙辈坐在两侧,四个都服役过或是走南闯北有劲头的,便站在了后面。 也不见对面那人提笔,只是钻进了一个黑毡子的小帐篷,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然后喊他们面对着那个木箱子,静静等待着漫长的两刻钟。 两刻钟其实不长。 但两刻钟不能说话,不能聊天,不能走动,还要保持一张严肃的脸,这就有些漫长。 漫长的等待中,众人各有心思。 庶俘芈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东西,前一阵他们的骑兵旅整建到骑兵师的时候,他这个旅帅和同袍以及师长们一起照过一张,不过那一次快的很,有专门专业的人配药,既没有爆炸也没有着火,而且也不需要等太久。 他看着木箱子,心里想的却是和这木箱子完全无关的事,他在想过一阵假期结束之后的种种。 这一次泗上扩军的事不是机密,肯定是要准备打大仗了,济水那边还在修城邑堡垒。 回去后他所在的骑兵师就要调到莒城附近,庶俘芈心想难不成要和齐国开战?理由总归是好找的,齐国的骑兵也很弱。 再就是上面终于定了下来,以后哪怕是非武骑士的骑兵,也只装配铁剑,愿意装配短铳的自己购买,但是不再配发,放弃了骑兵用短铳的战术,庶俘芈觉得这算是一件好事,打开缺口的事就交给炮兵和步兵就是了,拿着短铳的骑兵算是怎么回事。 庶归田则心想,这倒是个好东西,自己远离家乡,可以让父母时常看看。 但转念又想,这又不一样,自己和二哥长得其实很像,毕竟同胞而生,自己也就是瞎了只眼睛,晒黑了许多,别的却也区别不大,父母想看的不是模样,而是自己。 然后又想,若是自己真的死在了海上……倒是得提前告诉二哥一声,若是父母有病非要想见自己的时候,得让二哥戴上眼罩,最好再留一套习流水师的军官服装,到时候也可以让父母了却个心愿。 他想,这件事得和哥哥姐姐们商量下,这不是小事。 作为父母的两人,看着眼前的木箱子,看着旁边贴着的那些仿佛是实物的黑白画,感慨最是多。 他们的父母做了一辈子的农夫,不能离开土地;他们这一辈经历了墨家入泗上的一切,流过血、纺过布、打过仗、挖过渠……无怨无悔,只为了当初“乐土”的梦想。 于今日看,那时候仿佛遥不可及的《乐土》诗篇,如今早已达成,甚至胜而过之。 当初觉得吃饱了、有自己的财产土地、孩子们能够如君子一般识字,就算是乐土,而且是遥不可及的乐土。 现在想想,当初的诗篇竟是那样的不敢想象,当初说的草帛做窗,一些人家已然换成了璆琳窗,更不要说那些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许多事。 两人都守着规矩静坐着,纵然说着要严肃,可嘴角还是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庶君子则在想,以往会有无所不知的圣人,想来今后不可能有了。自己学了这么久,便纵有天才,也不可能只是一观就能够和她在测绘天文上的水平一般。 就像是这个画人术一样,自己若是去学,应该不难,但是要想去改进,那就等同于不可能了。她多少有点自负于自己的聪慧,但也知道庠序学堂之中如她甚至于比她自负的人多得是,各学一摊,术业专攻之下,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哪怕是巨子本人,可能很多事也就知道个大概,就像是画图测算,巨子便不如自己;观察星空,巨子可能知道哪颗是太岁星,但让他看一眼太岁星的月亮就知道时间,也肯定是不行,那都是用无数的时间堆积计算出来的本事,泗上她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中的才俊,都把自己的十年乃至更多献给了利天下的大业,枯燥而又艰苦,就像是自己当初做人肉算筹时候一样,巨子若是能够知晓肯定就写出来了,很显然他不知晓…… 唯独就是没想到她整日用的望远镜涉及到的光学,竟然还能这么用?倒影之后,在纸上用油墨临摹作画,怕是也只有那些有钱来游学的贵族公子们可以这么玩了。 之所以想到那些贵公子,因为有个和家里早断绝了关系的曾经的贵族公子在追求她。作为一个女人,难免觉得对方小时候接受的那些六艺还是加分项的,最起码音乐这方面……泗上出身的这一代人很难比得上。 墨家从非乐修正到非贵族奢靡之乐,她也去剧院看过几场将“宣传”和邯郸踮屣舞组合在一起的舞剧,也听过几场“要让民众也能听到贵族所听的钟鼓之乐”的音乐,不得不说这些东西还是很美的。 这一次之后,听说她们这一批人就不再外出了,以后都要靠新人了,自己似乎可以安定下来了,生活会很美好的。 “嗯。会很美好。” 自己轻声地回答着自己心中的问题,目光转过那个古怪的木箱,绕过街上那些匆忙而带着笑容的行人,看着远处冒着浓烟的作坊,心想,胜利是必然的,所以作为不需要上战场的那些人,现在就可以去生活了。 她走过很多地方,荒凉的草原,潮湿的南海,闭塞的九嶷,浩渺的云梦,所以她知道,泗上和别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就像是眼前这个奇怪的木箱,那意味着墨家胜利的理由;而当这种木箱也可以出现在草原南海九嶷云梦的时候,大概便意味着天下已然大利了。 她想,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去过,比如传说中的昆仑,比如极北之处的肃慎,比如西河的华山险峻,比如索卢参书中记载的那些国度。 有些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了,但有些,等到天下归一的时候,是可以去的,而且到时候去的时候,便只是因为想去而去了,那真是极好的。 遐想中,两刻钟终于过去。 几天后,几张黑白的、于此时的眼光看来栩栩如生堪称神技的画片回到了家中。 一张留下。 一张跟随着庶俘芈去了军营;一张跟随者庶君子去了庠序学堂;一张被庶归田藏在怀里去了彭城,将来可能还要去遥远的海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七年后 逢池会后七年。 这一年在极西之地,正值奥运之年,一名裁判亲自上场,获得了赛车比赛的冠军。 而在万里之遥的中原,也发生了一件类似于裁判上场的事……掌握着舆论权和义还是不义裁定权的裁判墨家,指责越国不义的种种行为,兵力云集,大有诛不义之意,越王遣使哀求不要判罚他们不义,然而似乎并没有用,大量的军队开始向淮河集结。 天下或有讽者曰:越国之不义,不在其不义,而在秦伐西河、赵战中山、楚王薨而王子乱,大战再起,各国无暇,是故越不义。若不然不义之事早有,何以非要今日才说? 这一年,彗星划过天空。 二十年前天下人都以为那是一种预兆,而今日泗上却在一边准备着战争,一边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用望远镜观测,巨子说,那不过是个冰球,尾巴是被太阳吹出来的,那些用望远镜观测的各色人全信不疑。 不过天下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这是一场预兆,一场天下即将大乱的预兆。 江南,七闽郡,闽中县。 七闽者,古已有名,所谓夏官之责,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 七闽非越,历史上越国亡国之后才开始大规模南迁,而此时越国已无南迁的机会。 闽中县这些年已然是一大港,甚至会有远行至数千里之外贸易的船只在此停泊,加上前些年有人从这里起航寻找到了通往日出之岛的新航路,每年这里都会聚集极多渴望着发财的人。 如今墨家的道义越发让这些渴望发财的人喜欢:只要不是强取豪夺、只要不是妨碍他人之权,那么利己就是利他,多卖出一些货物就等于使得做工作坊主人多卖出一些,既发了财,又合于道德,自然喜欢。 闽中的港口上立着一座石像,石像有个很明显的特征,一只眼带着眼罩。 石像所代表的人没死,当年从这里起航找到了通往日出之岛的新航路后,立下了大功,他便主动提了个要求——给他立个石像,要流传千古。 在这里谋求发财的人也对这尊石像很尊重,不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发财的机会,更因为这个人命很大……大到参加过到印度的探索,发起了寻找通往产铜金银岛航线之事并且成功了,居然还没死在海上,这样命大的人当然值得尊重,或许也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好运气。 石像就立在了码头上,此时码头上人们正在忙碌。 这里既是番禺通往越地的必经之路,又是东航到金银铜岛的起航之地,南来北往的货物多经于此。 此时尚无海盗,因为周边的发展程度太低,墨家几乎垄断着所有的对外贸易,做海盗没有敌对国势力扶持难以立足。 再加上销赃也是个问题,除了躲到诸夏九州,别处还是穷山恶水原始时代,又无处可躲。 在闽中对面的大岛上倒是有几个居民点,但那里也不是法外之地,而且就算是那几个居民点也是半求着、半用免税自治的方式逼着一部分人去的,若不然这年月谁往外面跑? 如今的贸易最赚钱的,其实还是人口,各种利用中原先进的耕种技术组织起来的大型的种植园需要劳动力,诸夏九州之内又严禁这种行为,法律严苛,一些商人便铤而走险从更南边弄。 虽说经过公证都是契约长工,没有奴隶身份,可能不能活十年都是两回事,活下来之后也就是分到一块土地,雇佣他们十年的庄园主给一些农具,就此两清,长工们也获得诸夏的公民权,但一般情况他们很快就会沦为赤贫,然后去作坊做工或者再度进入到大的种植园中当雇工。 实际上关于这种贸易,在万民制法大会上也讨论过。 持反对意见的人认为,此事有害于民,就算不是自己捕捉的,那也是煽动当地邦国互战而捉,有悖于天下之道义。 持支持意见的人则认为,此事有利于民,首先可以使得天下的财富总和增加,使得民众可以买到更便宜的糖、粮食以及各种急需的矿产。 其次,这些持支持意见的人认为,既然乐土是分九重的,那么那些尚且刀耕火种使用石器的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走到下一重乐土之中,而长工贸易正是一种最为有效的手段。 再三,如果要教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钱,那么就要加税,否则的话谁人愿意去那种地方教化呢?再说诸夏九州尚且干部不足,权衡之下,事有轻重缓急。 最后更说,这是让他们步入文明最为快捷有效而且不用加税的办法,还能够使得民众得到更便宜的货物,一举多得云云。 最终,万民制法大会上,最终以二百三十票支持、一百五十票反对,一百二十票弃权,通过了允许长工贸易的法令,但对于这种贸易作出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可笑的,这种事只有有和无的区别,只不过为了防止到泗上与当地的雇工争利,这种贸易严禁过长江。 靠着种种千奇百怪的贸易方式,以及闽中县所处的优势位置,闽中这些年发展的很快,船只日多。 此时码头上的工人正在装卸一船的蔗糖,这是泗上官方收购的,这几年泗上扩军,蔗糖的需求量激增。 一个是作为配给品发下去作为士卒的福利慰藉,二则是蔗糖相较于粮食能量更高,必要的时候会在战斗间隙用糖补充能量,所以每年官方都会收购大量的糖。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三声巨响之后,一队士兵快速地进入了码头,码头上的人遥望着远处钟声响起的地方,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朝着码头附近的广场聚集。 就像是演练过许多次一样,并没有慌乱。 两刻钟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嗡嗡声。 开战了,和越国开战了。 这时候台上的传令已经接近了尾声,和在场的人都息息相关的一件事就是“征调所有的注册过的船只、所有注册过的水手、所有退役三年之内的人一个月内立刻在本地武装部报道。” 有人喊道:“我们的都是商船,没有桨,没办法打仗啊。” 台上的人喊道:“辎重后勤。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的话,所有船主和商会的船长去县公所开会。” 和各个诸侯开战,算得上是意料之中的事,众人并不诧异。 七年前逢池会后,谁人都知道天下弭兵这样的事不可能了,大战肯定要打,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 一旦开战,肯定是要征调退役三年之内的士兵的,不管是南海还是泗上,每家都有服役的经历,这是强制的,对于这些事倒不陌生。 可之前都是陆战,从未有过征调船只的情况。 商船以最大利润为目的,载货多,几乎没有武装,只有船上的水手携带火枪。 当然,这对于周边贸易已经足够,事实上甚至对于一些捕获“长工”的不法商贩也已经足够。 诸夏有水军的诸侯就这么几家,越、墨、楚、齐。 齐国水师已经被摧毁,数年之内又不准重建,至今元气未复;越国水师有海战的能力,楚国水师则是善于在大江中战斗。 不管楚还是越,作战的环境注定了诸夏的水军是以帆桨战舰为主力的,跳帮战接舷战还是主流。 用于运送货物的纯粹帆船并不适合战斗,而且很容易被人俘获屠戮,因为没有桨意味着转向不灵,而水战若是转向不灵等同于死亡。 这一次征调所有的船只进行辎重运输,众人均想,这得是多大规模的一场大战呢? 只是越国,值得调用这么多的力量吗? 十余日后,闽中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队船。 最前面的一艘船极大,约有十三四丈长,宽约两丈,上面除了有商船必有的风帆之外,两侧还伸出了一些长长的桨。 这是泗上舟师的主力战舰,改良于吴越的战舰,增加了风帆,又保留了桨手。 船上单单是桨手就有一百五十人,这些桨手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可不是随时征召就可以服役使用的。 船上还装备有十四门铜炮,船首有撞角,前面还备有当年公输班设计的钩拒,用来接舷战。 此为改良版的楼船,也是标准的近海和内河战的主力。 船上,庶归田志得意满地脱下了自己那件没有领章和军衔的海上军装,换上了刚刚配发的一套的毛呢的、带着上校领章的海军军服。 他不是船长,只是搭乘这艘船,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这艘船的名字,因为……有点晦气。 这艘楼船名为“余皇”,乍一听霸气侧漏,实际上却因为典故,使得这艘船的名字不是很吉利。 余皇是当年吴楚之战时候吴国的旗舰名,当这是命途多舛,先是被吴国接舷战俘获,晚上又被吴国夜袭夺了回去,没多久就又沉没在吴越之战中。 这艘船之所以叫余皇,因为吴国已经没了,而当初建造这艘船之后的首批水手大部分都是越地的吴人,故以余皇为名。 第一百六十八章 存疑 余皇舰上,庶归田眺望着已经逐渐靠近的闽中港,身边的船长走到他身边,拍了怕他的毛呢军装道:”你看,还是军装好看吧?” 言外之意,颇有些对于他退役只能穿没有领章的军装一事有些感慨。 两个人是同窗,当年庶归田在习流水师学校学习的时候的同窗,也一起参加过齐国那次土改的辅助测量工作,算是老相识。 不过舰长的军衔要比庶归田低一级,只是中校,庶归田算是重新征召之后的特殊服役,之前用命换来的功勋和名望,是故直接给了个上校的暂时军衔。 庶归田却指了指自己的领章道:“我这个上校,其实就是个参谋。我会航海,打仗却不行,没打过仗……这一次也就是让我组织一下商船航行,打仗还得靠你们。” 这一次征调的船只不少,南海、闽郡都有将军坐镇,但是这些水师的将军们会打仗,也会组织,但是这种长距离的商船航海就不如庶归田。 墨家只有舟师水军,没有海军,因为海外没有敌人,潜在的敌人都是只能打打内河沿海水战的。 反过来也一样,庶归田之前虽然是搏命,可都是和大自然相斗,却不是与人斗。航行所到之处,主要也就是勘探下航路,寻找下地标,根本就没见过一个可以海战的敌人,倒是偶尔会在陆地上和当地的原住民发生冲突。 用他的话说,他这个水师上校,其实可以当个陆军的下校,真要是进入水师估计也就做个领航员。 之前他花了三年时间,死了几十个同袍,总算是找到了一条通往金银铜岛的航路,名声大振。 随后他又自学了天文学和更深一些的九数和几何学,学会了绘制海图地图,这几年一直在南面到处游荡,身边的水手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却一直安然无恙,也堪称神迹了。 这一次刚从海上回来,就接到了重新服役征召的命令,这边正是缺人的时候,直接给了一个上校的军衔,让他做这一次商船运送物资、可能还要调运陆军的船队特殊的大领航员。 身边昔年的同窗便开玩笑道:“打仗你不行,航海我不行。不过我还是希望不要打仗,这些商船上的水手打打陆战还行,水战我还真担心。” 庶归田笑道:“你放心吧,打不起来的。越人只要不傻,肯定是把能用的水师都放在了长江上。长江一败,无险可守,陆战他们哪是我们的对手?这一路上,不会看到一艘越人的船的。” “越人的舟师和你们一样,近海大江之中还行,远海航行……他们既不知道航线,又不会用六分仪指南针,不会遇到的。” 这番话颇有些高屋建瓴之境,倒也真的应验。 集中在闽中的船队抵达江口的“射雁搏笑城”的时候,当真是毫发无伤,一个越人都看不到。 这射雁搏笑城隶属于海阳县,源于长得非常丑的贾大夫射野鸡搏妻子一笑的典故。 此时崇明岛连影子都不曾有,要一直到唐代才会有崇明岛的第一缕沙州,后世的南通此时的射雁搏笑城也便是长江北岸最接近大海的地方。 此时这里已经是千帆百舸的景象。 因为邗沟的存在,按说墨家的陆军主力都该集中在广陵附近,但水师主力却集中在海阳江口附近,这让越人很紧张。 很明显,墨家这是打算海战击败越国水师之后,利用水师优势,直扑越国的根基吴和会稽,所以这一场水战也就成为了似乎关乎到越国生死存亡的一战。 这一战墨家的水师可谓是倾巢而出,除了留下了保证对齐优势的水军之外,所有的习流舟师全部集中到了海阳。 这是墨家占据泗上三十余年后的家底,余皇号那样的大型改良楼船十七艘,各种小型的帆桨战舰一百三十余艘,其余更小的纵火船、捕俘船等更多。 越国则有大型楼船六艘,剩余的都是小船,单从纸面和数字上看,墨家的优势极大。 主动权也掌握在墨家手中,因为越国没有布满重铜炮的港口,所以越国没办法缩在港口内避而不占。 实际上那种布满重铜炮或者重铁炮的港口,也是越国此时的财力无法支撑的。 内部吴人贵族的残余势力日大,从上一任越王就留下的“政变为君”的传统,被墨家吸了这么多年血之后残破脆弱的经济,都使得越国只能保持一支似乎可以自保的水军,陆军力量实在是拿不出台面。 越国无法避战,只能拼死一搏。 之前的几次小交火,墨家也都获胜。 墨家的舟师习流的师傅很多,很杂。 底子是当年墨子手底下的精锐备城门之士,等到长矛和火枪手成为陆军制式军制之后,这些剑盾兵基本上都去了习流舟师,接舷肉搏战这些人很擅长。 之后又融合了越国的水军、楚国的舟师、索卢参西行归来的希腊水战法等等,再配合上火炮的使用,使得墨家的水军走了一条和吴越楚都不同的路。 只不过因为内河和近海交战的缘故,帆桨战舰和楼船就是基于物质基础的自然情况的标配。 庶归田抵达海阳之后,很快就被叫到了指挥部中。 此番水战的主帅是个越地出身的墨者,名义上也曾做过庶归田的先生,庶归田这几年名声日盛,自然认识。 坐下之后,主帅便道:“这一次征召你却不能让你作战,你没什么怨言吧?” 庶归田赶忙道:“我能有什么怨言?水战我还真不会,真要让我指挥一艘船,我还怕导致船毁人亡。有时候权力固然让人喜欢,却也可能会害死自己。我虽喜欢搏命,但我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可不会为了功名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元帅闻言,笑道:“有点杨朱学派的味道。不过你既然披上了军装,上面也已经下达了征召的命令,那就还是要听从指挥的。当然,也不能瞎指挥,物尽其用方可利天下嘛。子墨子言,就想筑城一样,你善于担土就去担土,善于夯土就去夯土,这是为帅之道,这点道理我这个元帅还是知道的。” 如今墨家军中元帅不多,这人当年也是对齐水战中搏出名声的人,悍不畏死的时候庶归田还是个学生,还在丈量土地呢。在这种人面前,自是收敛了许多。 本身只要收到征召,就要服从命令,当然可以不服从,只要不被抓到就行,但只要来了就得服从。 庶归田急忙问道:“不知道有什么任务?” 元帅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会稽之东海上的一座岛屿道:“你知道此地吧?” 庶归田这几年恶补了许多知识,制图绘图的水平日增,这种图一看便知。 “这是甬东。当年勾践灭吴之后,准备让夫差迁徙到甬东,分给他百户,让他做臣。夫差拒绝,于是上吊死了的地方。” 甬东,也便是后世的舟山。 元帅道:“正是甬东。那里正对着会稽,也有一些越人在那,人数不多。主要是呢……你也知道,一旦开战,必有走私之人运送各种紧俏货物入会稽,禁绝极难。” “二则就是控制这里,建一座堡垒,驻军若干,时不时地威胁一下会稽城。” “你的任务,不是打仗。主要就是选择建堡垒的点,调剂一下南来北往的船只运送物资,这一次调拨的船都是商会的,你在里面能压服那些船长。陆军的事你不用管。” “然后就是注意一下风云变换,可能陆军的人会找机会上岸袭扰,也或许会有越国仅存的船只阻拦,你就是定下时间,处理一下小规模的交战。” “帆桨战舰多用桨手,补给消耗太大,不能常驻,所以这一次调派的船只都是帆船。还有两艘配了火炮的帆船,没有桨手,在外海海上你经验丰富,也算是跟着你学一学。” 庶归田盯着图上甬东的位置,明白自己这一次又是一个“参谋”的位置,大约也就是协调一下那个商船帆船,定出航行补给之类的事,再加上甬东基本上是个荒岛,他在荒岛上的经验丰富,所以才叫他去。 只是他觉得略微有些奇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如果说墨家真的真被以诛不义的名义彻底搞掉越王,其实只要长江口水战获胜,那就等同于越国亡国了。 会稽城他也去过,吴城他也去过,根本守不住解悬军的攻击。 若是长江口一战墨家失败,那么在甬东这点兵力也难有作为,越人夺取了制海权之后可以迅速搞掉甬东,没有支援和后勤,那里就是片死地。 随后他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墨家痛斥越国不义,将要诛不义,但是长江口水战结束后,未必会灭亡越国……否则的话,在甬东驻军骚扰就毫无必要。 长江口一战获胜,水师封锁长江,陆军过江,越国根本守不住,何必如此麻烦? 若是不是为了灭越,那是为了什么?总归不能花费巨大开启动员,就是为了练兵吧? 不过他也知道军中的规矩,也便没有多问,接下了命令之后,便被送去了另外的营寨之中。 他不是军事主官,也不是政治主官,这种重新征召的人也就是做个高级的参谋,该他负责的事会告诉他,他有否决权资格的事也不会落下。 待庶归田走后,舟师元帅便与身边人道:“广派斥候,密切关注楚人的动静。”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灭楚之略 彭城。 一场保密级别极高的会议正在召开。 兴奋而又郑重的话语在屋内回荡。 “如果楚王能够凭借十余个大家族、几十个封君,千名下士以上的贵族统治五千里的土地和人民;那么我们墨家当然可以凭借数万墨者管辖这五千里的土地和人民。” “此番事,乃利天下之大业中最重要的一步。诸位同志,不忘初心,继承子墨子和子禽子遗志。” “这一次,我们不只是在和楚国开战,而是在和整个旧制度旧天下开战。当我们的士兵真正占据了楚国都城的时候,旧制度的统治者便会团结起来。” “秦国的嬴氏、三晋的侯爵、齐国的田氏,都会搬出已经许久没用过的周天子,联合起来想要绞杀我们。” “但胜利终究属于我们。只要我们占据了楚地、击败一次这些敌人的联合反扑,那么距离天下大利就只剩下最后一点距离。到时候就像是一根朽木,一推就倒!” 适挥舞着手臂,做了开战的演说,也宣告了这一次进攻越国不过是个幌子。 越国的水军是个威胁,占领越国维系统治又需要分派兵力,所以趁着这一次秦晋交战、楚国内乱的机会,墨家以越王不义为理由,诱使天下诸侯相信墨家要吞并越国。 然而实际上,墨家只是准备搞掉越国的水军,控制长江断掉后顾之忧:没有水军的越国,对淮泗地区不会有任何的威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家击败楚国再回来收拾他们。 一旦越国水军被击败,墨家会立刻向楚国宣战。 理由是……一个诸侯都不可能信、一听就是编造的、但民众却会非常相信的一个消费死人的理由。 改革变法的熊疑死了,或者说终于被适给熬死了,等来了这个机会。 当然,熊疑不是正常死亡,而是和他父亲一样,“被盗杀”,说白了就是一场政治谋杀。 大量和墨家走私军火的封君们拥立了王子良夫,反对继承了楚王改革志愿的王子臧继位,楚国继承权内战爆发。 说是继承权内战,实际上也就是一场宫廷政变,楚王的尸体还没发丧呢,贵族们就攻入宫中搞死了王子臧,祭祀了宗庙声称祖宗之法不可变,推选了王子良夫为王。 适准备用的理由,便是二十余年前自己出使楚国的时候与那一任楚王的密室相谈。编造说那一任楚王言,如果楚国出现了反动变革,那么请墨家出面解决掉这些叛乱,使民众得利。 这个理由过于扯淡,只要是长脑子的贵族就没有信的。 然而这个理由也根本不是让贵族相信的,这些东西的受众不是贵族,而是楚国的民众。 这不是宣战理由,而是一个宣传手段。 甚至于已经起草好的檄文,以及统治楚国之后的各种有利于民的变法条例,也全都是用最简单的、易于理解的、楚国民众所熟知的方言写的。 宣传必须要搞清楚受众对象,对着民众来阳春白雪鼓乐齐鸣乃至于引经据典,那无疑是愚蠢的。 不信的人可以选择无数种理由不信,而宣传的目的只是让能够相信的人相信。 这一次进攻越国,也只是为了掩护对楚一战。 如今精锐之师集结淮水,似乎是要灭掉越国。 实际上,一旦长江口水战墨家获胜,集结在淮河的精锐陆军不会过江灭越,因为灭越之后需要大量的干部和驻军才能维持有效统治,不如先不灭。 精锐会沿着长江,利用水军优势运送后勤补给,攻占越国的昭关,也就是传说中伍子胥过关白头之地,然后继续沿江推进,攻占松阳。 松阳,或者此时叫枞阳,是一处重要城邑,再往西就是楚国领土,后世的安庆。 而且枞阳之南,就是铜陵,是墨家在越国势力最大的地方,那里的大量矿工可以迅速组织防御,楔入江南,和枞阳互为犄角。 待攻占了枞阳,到时候保持和越国的战争状态,宣布攻楚。 留守泗上的军团沿着淮河攻占下蔡、寿春、南下合肥。 主力军团继续沿着长江推进到此时的彭泽,也就是鄱阳湖,在那里击溃楚国东线的水军主力,作出要威胁鄂邑以及后世的武汉地区,作出要沿着大别山以南沿江一线攻取荆州直破楚都的态势。 引诱楚国的申息之师南下,引诱楚国的荆襄主力集结于鄂地,貌似要打一场武汉会战。 实则派遣精锐,直扑义阳三关,经桐柏山天险进入楚国被调动后空虚的襄阳地区。 南郑军团沿江支援,与襄阳城中的大量墨者合力,配合奇袭夺取主力被调动到鄂地的襄阳也就是鄢郢。 南海方面,利用已经修缮的五岭商路,攻取临武、九嶷,获取湘江上游,形成地势优势。 四面出击,利用大别山、桐柏山、淮河、汗水、湘江、长江将整个楚国分割。 其中楚国王师、申息、鄂县等兵团被分割在武汉、云梦一代。 陈蔡、南阳、鲁阳、许等兵团,被分割在中原。 使楚国首尾不能相顾。 一旦攻占了襄阳,则筑城做好防御的准备,伺机而动,连接汉中以为援。 到时候勾连在云梦大泽中的孟胜,断武汉地区楚军的后路。 如果楚军后撤,则鄂地的泗上军团紧跟不放,追击压迫以歼灭。 如果不退想要筑垒拖延时间,则这边也选择拖延时间,攻取申息之地,派出干部立刻土改,稳定局面,以筑垒对筑垒,襄阳之军直扑楚都,瓦解楚国统治。 南海军团沿湘江顺流而下,攻取长沙等县,与江北遥相呼应。 至于南阳、方城、鲁阳、许、陈蔡等地的楚军,他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要么选择死磕襄阳,墨家死守襄阳,只要撑到武汉会战结束,楚国就算是彻底完了。 同样如果他们死磕襄阳,泗上会进行总动员,沿淮水向北,各个击破,攻占陈蔡等地,迫使楚国封君不得不放弃攻取襄阳退守他们的封地。 如果他们不死磕襄阳,而是选择集结兵力于中原,配合魏韩赵齐,来一场“围魏救赵”,攻取泗上换取泗上退兵,那也有预案。 适和墨家的高层都会留在泗上,进行全面的总动员,让魏韩楚齐看看有效基层统治之下的总动员和内线作战有多么可怕。 如果他们拖延时间,等待各国一同出兵,那么墨家也会选择拖延时间,只要将大别山桐柏山和汉江分割的楚国南部军团歼灭,大势便定。 如果他们不拖延时间,而是迫不及待地就准备进攻,则按照预定的计划,先断其一指各个击破,使得他们无法集结。 如果实在意外,出现了各国的反应速度远超分封建制时代的极限,真的组织起来一支前所未有的大军,那么就按照之前参谋部的计划。 放弃宋国,北线利用济水菏泽等地的筑垒区防守,中线后退,集结兵力,诱敌深入,一但机会来临深入已深,则在左翼也就是南翼击溃联军右翼,包饺子以迫使联军后撤。 如果他们面对右翼被偷、左翼无法攻破菏泽济水防线、中军深入太深的情况还不退军,那就可以选择在内线决战,打一场凹月口袋阵中的歼灭战,毁掉魏楚韩齐最后的野战主力。 只不过这样一来,魏韩楚齐就都完了,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到时候中原战场的战略进攻权就在墨家手中。 到时候先北上破齐,兵临黄河、太行,是蚕食还是鲸吞那就都无所谓了。 整个华北平原的精华地都在墨家手中,开发最好的淮泗地区不失,江南楚地归属于墨家不过三年就可以通过土改拉出来一支大军。 墨家这些年为了这个大战略,培养和储备了足够数量的通晓各地楚语的干部,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不但要灭楚,还要占着不走形成有效的统治。 这个计划看似繁琐,实则简单,就算哪一个环节出了意外,只要不是全败无胜,楚国就基本没有可能存在了。 楚国新乱,如果楚国选择在武汉会战,泗上的军团不可能失败,战斗力的差距不是计谋手段可以弥补的。 如果楚王选择逃亡,放弃武汉会战,那实际上也就是死路一条了。放弃武汉,等同于放弃荆襄,学当年柏举之战一样南逃,也就再也没有复国的机会了。 墨家不是吴国,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解民之悬形成有效的统治,楚王放弃的越多越快,墨家实力增长的就越快,他敢逃墨家就敢占。 申息之师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南下武汉和荆襄军团会和,准备武汉会战;要么北上和南阳陈蔡等师会和,再图他谋。 如果申公真的脑子不好使,选择了指挥申之师救援合肥、下蔡、寿春,那正好免去了许多麻烦,各个击破先吃掉申之师,淮北到鄂地楚国就一丁点兵力都没有了,那今后可真是畅通无阻。 精锐奇兵夺三关取襄阳,只是为了关门打狗将楚国分割,不是不如此便不可胜的手段,只属于如此可胜的简单一些的手段,所以奇计可行则行,不可行则沿江推过去。 同样,中原地区,魏国被墨家和秦国东西轮着放血,其实已经没有一支能战的野战军团在东部了,韩国还有些实力,但也得和楚国残余力量配合才行。 齐国自己可不敢深入泗上,孤军深入必死无疑,齐国只能等待各国准备好了才行,而各国准备好的时候,可能郢都都已经进行动员大会开始征兵了。 对这个计划而言,最关键的是第一步,毁掉越国的水军,使得越国形同虚设,断绝后顾之忧,取得制江权。 当然,如果此战不胜,那就退回来选择避开水战过江陆战的方式先灭越国,缓缓图之。 只要此战胜了,那么就可以倾尽全力实行所有的计划。这些计划不是靠谋略智计就能解决的,而且墨家可以承受数次失误,而楚国只要有一次没有“令人惊叹地以少胜多”就完了。换而言之,楚国要至少创造三次属于后世史书上三千年留名的奇迹,才有可能保住不灭。 楚国需要完成的三个奇迹,包括:内乱刚息军心不稳的最多四万野战军团在武汉地区击败至少六万的泗上精锐而且还得是歼灭战而不是击溃战;南阳方城掐指一算算到了墨家的意图放弃放弃封地且在一个月内集结完毕反攻襄阳;一颗流星落入彭城导致墨家所有高级干部死光。 第一百七十章 悲观绝望 泗上重工而求售卖之利的商业政策,也使得这一次灭楚之战的后勤简单许多。 略作动员,就能搞出来足够的能够沿江运送物质后勤补给的货船,付出的代价也不过是一些海外地区专营权的股份,商人们很清楚这其中的价值,因为之前已经体现出来了。 适作为留守泗上的总指挥,其实压力也不大。 几乎所有的精锐骑兵都留在了泗上,并不参与灭楚之战,泗上如果在内线作战经过动员也可以拉出一支大军,粮食积累了三十年,怎么也用不完。 如今集结在广陵地区的陆军有六万,都是精锐的主力;水师算上那些桨手和征调的水手,也有将近两万,再加上动员的后勤力量,泗上仍旧还有余力。 留守泗上地区的一线部队,经过攻越的短期动员和重新编练,有精锐的骑兵八千余,步卒两万,一旦各国经宋攻泗上、或者真的逼急眼了,也可以动用宋国的四个师,再加上如果进行进行广泛动员,防守泗上绰绰有余。 楚地并不适合重骑发挥,灭楚的骑兵不多,主要还是以轻骑为主。 泗上留下了精锐骑兵,也是做好了主动进攻的准备的,一旦真要是各国准备联合干涉,肯定是要找机会在各国合兵之前跳到外线先干一票的。 陆战适并不担心,唯一担心的也就是如今即将开打的长江口水战。 纸面力量,墨家舟师比越国要强得多,但其实墨家的舟师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也就是十多年前和齐国打仗的时候,和越国一起搞了齐国一次,算是积累了一些经验。 纸上得来终觉浅,临场发挥能不能击败善于行船的越人,终究难说。 陆战以少胜多的战役古往今来不算太多,可水战以少胜多的战例相对比例而言要高不少。 虽说水战胜负丝毫不影响越国的灭亡,但这一次的目的却又恰恰不是灭越而只是摧毁越国的水军,取得制水权。 这便有些麻烦。 ………… 长江以南,越国。 越国这二十年来混的很惨。 泗上霸权丢失,墨家填补了空位卡死了齐国南下,又坑了魏国,殖民了南海七闽地,越国被包在中间,孤立无援。 吴人贵族遗族蠢蠢欲动,战略收缩迁回会稽,经济被倾销掠夺,沦为了泗上的产粮地,原本就弱于中原诸侯的手工业太过靠近泗上且有水运之便更是雪上加霜。 墨越之战,贵族政变,墨家送越王归位,一场内乱把勾践时代的底子和精气神全都弄没了。 可即便这样,相较于原本历史上越国的遭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原本历史上这几年,越国可是着实出了几件经典的贵族宫廷式的阴谋政变。 原本历史上,越王担心弑父的传统,弟弟为了获得第一顺位继承权搞死了越王三个儿子,又准备搞死太子,做儿子的索性也有学有样弑父杀叔先下手为强;屁股还没坐稳,贵族政变杀死太子,吴国贵族立太子之子为王;继位一年,越国贵族反杀吴国贵族,赶走太子之子,立越王庶子;数年后贵族再度政变杀王立新,王族反杀失败…… 所以越国相较于历史上动荡的政变内乱十余年的确算是因祸得福了。 被破的战略收缩,压制了有复仇心思的吴国贵族遗族;泗上大败使得一堆野心家按耐不住早早地跳了出来,却不想墨家立足不稳需要扶植越国来了场贷款放人加干涉反杀;太子跳出来的太早做了一众儿子们的反面教材使得一众儿子略微收敛…… 于是还能凑出来一支可以对抗一下墨家南下的舰队。 越王翳已经老了,儿子们正准备弑父政变杀兄屠弟的时候,墨家南下,使得越国贵族和王族们空前团结:如果是齐楚来攻,说不准还可以援借外力以政变,可墨家却是反贵族要在制度上毁了贵族的根基,这使得越国的王族贵族们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 可即便这样,越王翳对于这一次墨家诛不义之战依旧是忧心忡忡。 大夫胥蠋被选为这一次统领水军的主将,也算是越国一等一的水战贵族了,然而他对于这一战也并没有什么信心。 “王上,其实这一战水军胜负已然无关紧要。水军胜了,大江千里,墨家陆卒从哪都能渡江。只要渡江,我军必败。” “以过往观之,泗上之陆军不可战胜。” 当年一战,墨家彻底把越国打出了阴影,君子军死伤惨重,车战过时,勇猛的贵族剑客败在了列阵的火枪手和长矛手之下,弓手被马镫骑兵屠戮破阵。 如今这几年墨家可是和魏国打过、和齐国打过,越国自己的陆战水平什么样越王翳心里最清楚了。 勾践时代,勇猛的剑客配上年轻贵族组织成君子军,可以号称“霸王”,诸国服气。 短短不到百年,这一套军制已经完全落后于泗上的军制,中原地区原本的组织术水平配合上新的军制,越国陆战其实已经一家中原诸侯都打不过了。 越国曾能称霸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落后。中原地区发展的太早,国野之别的国人公民社会过早解体忙于内斗,才使得越国短暂地强势了一阵,但一旦不能豪取天下其先天不足的弱点就会展现无余。 越国所能依赖的水军本是一项优势,奈何墨家钱多工商业发达,越国造一艘楼船泗上就造两艘三艘;越国的楼船上穷嗖嗖地装上大弩,泗上便在楼船上装上数量几倍的铜炮;越人天生会游水撑船,泗上就强制服役训练桨手;越国征召会撑船的渔夫,泗上便用钱养一支常备桨手。 况于就算水战获胜,又能如何?大江虽险,可是步卒想要过江也不是过不去,再不济调动兵力至七闽地,北上破越。 消极避战,保留水军实力等待天下有变,那也不可能。墨家的水军有炮,越国缺乏一个可以保护自己战舰的炮台港口,无处可躲。 越王翳长叹一声道:“唯有一战,别无他法。” “南迁躲避,可七闽南海俱是墨家所有,南迁已不可能。楚国内乱,纵然有心援我却也无力;晋秦战于西河,齐人如何敢孤军干涉直取泗上?” “可墨家给我的条件是什么?放弃一切封地,放弃一切对封地之民的权力。或者为庶民,或者……用船将我们送到七闽之南的大岛上,以为新越。” “可没有封民,只有封地,便有新越又有何用?” 这是墨家给出的最优惠的条件:只要越王投降,就可以作为公民生活,甚至可以因不战利民之功,每年发点钱;要么就将越国的王族、贵族统统送到台湾,重新体验一下当年祖先披荆斩棘已有尺寸之地的感觉,但是民众一个不给。 只给地,不给人。 如果不接受,那么就说明贵族们还想要维持剥削封地农夫的权力,那不是纯粹的贵族,想当纯粹的贵族必须和经济基础剥离开,对此墨家是支持的,也不能说因为是贵族就要迫害嘛——如果世上有纯粹的贵族精神,并且这种精神是永恒不变的最高道德,那么就该和剥削食利分开,保留贵族的身份,取缔贵族的封建权利和人身依附,送去岛上一人发个农具发几斤种子继续当纯粹的贵族,以延续贵族精神。 并且时常组织人参观,如果剥离了经济基础而贵族精神还存在,在荒芜之地开垦狩猎还能保持贵族道德,那么墨家就承认自己之前的言论有错。 其实这等同于断绝了越国贵族们媾和的心思。 墨家则是因为文化更为先进,有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和一整套新法理和新统治方法,墨家觉得这些残余的贵族已经是废物了,要之无用,也不需要他们参与新政权的建设,自然不留余地。 三十年前可能要求着贵族出仕,否则偌大的地方无法控制,而现在内部培养的文化人口排着队等着当官,贵族们毫无价值,又占着土地,留之何用?再说已经彻底和旧世界翻脸了,善待贵族学什么三恪之礼,旧天下的贵族们也不会拿墨家当自己人,便也就无需遮掩。 流放到台湾,当然不会死,甚至还有土地,可问题是没有人的土地,贵族要来何用?剥削的永远是人的劳动,因为财富是劳动产生的,而不是土地。墨家就是要扒贵族的皮,断他们的根。 再说越国的识字人口基本都是大贵族,这些人是当地文化的传承者,潜在的分裂分子,肯定要想办法弄没的,不然如何同义? 既是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这一战已经是想投降都不行了。 越王翳便问胥蠋道:“胜算几何?” 大夫胥蠋摇头道:“若论水战,胜算三成。若论国战,几无胜算。此时风向难定,南北风多变,欲少胜多,唯有火攻,却因风向不可行。” “水战相搏,墨家楼船卒射手又多,肉搏之兵多是以前墨翟教授的备城门士所授,剑术也高。” “论及士气,纵然士与大夫食君之禄为封地拼死一战,奈何卒难用命。” “未虑胜,先虑负。墨家水军若负,依旧可以从别处过江而灭越,无非晚一些时日;我军水战若负,则今岁腊月难祭宗庙矣。” 越王翳点头同意这种绝望悲观的看法,问道:“你莫非也支持众大夫所言若败则亡楚之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列阵 对于这一战,越国王族贵族们悲观失望者极多,都在想办法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很多人想的就是让舰队在前面拖延下时间,赶紧投降楚国,趁着现在道路还通,放弃在越国的一切,携带金银珠玉逃亡楚国。 大家都是贵族,总归还有一样的敌人,楚国应该会接纳,而且还给了楚国一个占据越国的法理。 可越王翳并不想逃。 他这一辈子从野心勃勃沦落到守冢之犬勉力维持,一切都是因为墨家在泗上崛起。 越国从勾践时代北上称霸的梦想虽然早就破灭、虽然早就实力不济、虽然早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可终究是在他的手上表露出来的。 他恨,所以他想一战殉国,无非是死。 当年夫差被俘,勾践给过夫差机会,还可以给他百户之民,可夫差仍旧上吊自杀了。 自己纵然没有先王勾践之勇之谋,可他也不想去楚国做个臣子。 面对着这种失败绝望的情绪,越王翳只是挥手道:“尽力而为吧。” 胥蠋告退,越王翳擦拭着自己的铜剑,叹息一声。 ………… 五月初五。 长江口。 微东南风,水却向东。 万里无云,江面无雾,一大早便鼓声咚咚,沿江呼喝。 墨家是攻方,越国是守方。 墨家的水师将船队布成了一个右寡而左倍的阵型。 十七艘大型楼船中的四艘部署在了右翼,也就是江水上游的方向。 右翼的四艘大楼船不是成平面一线的配置,而是纵队成型,用以掩护右翼。 各色小船游弋在四艘楼船的后面。 中军有楼船八艘,一线铺开,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后,其余小的帆桨船跟在后面。 左翼是剩余的五艘楼船,前面三艘,后面两艘压阵。 布阵谈不上知己知彼,最多算是扬长避短。 这是一个明显的借风而弃水的阵型,作为主攻一方,很难在越国水师的前面抢到水文上游,因为墨家的楼船更大一些,行动略微缓慢。 所以放弃了水文上游,而争取上风向。 其目的也是中军对抗,以左翼击溃越国舟师的右翼,依靠左翼的楼船抢占上风向,切入到越军中军,形成包抄。 大船在前,一个是为了接战之前可以发挥一下火炮的优势。 另一个就是因为楼船过大且有撞角,而且居高临下,所以越国要么派楼船对抗,要么只能派出小的帆桨船避开楼船的冲撞,从一字排列的楼船的缝隙中切入到后面。 以楼船作为天然的分割物。 因而布阵便是大船在前,小船在后,以大船为中心,有点类似于车战之阵中徒卒在后的布置:一旦越船穿插进来,墨家的小船就要围绕着大船展开战斗。 这种布阵的意图很明显,但往往越明显的意图越容易达成,奇谋诡计那是战略上用的,临阵之时靠的还是阵型对抗和对稍纵即逝的战机的把握。 除了这些很明显的意图外,墨家这是准备全歼越国舟师的阵型,因为这种情况下越国肯定是要抢水文上游。 越国必要防止有兵力优势的墨家舟师在右翼抢占上游,从而形成顺江而下的局势。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墨家舟师的左翼抢到了上风向,并且完成了对越国舟师的包围,那么越国舟师连想要战败溃逃的路都没有。 这也正是墨家的目的,这一战不是为了此时灭越,而是为了彻底毁掉越国的水军,从而彻底控制长江,为下一步攻楚做准备。 江面南侧。 楼船上,大夫胥蠋侧耳倾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鼓声,平展着双臂,等待着自己的从士给自己穿戴好花了大价钱从泗上买来的铁甲。 这是水战很有用的装备,尤其是混战的时候,往往能够救命。当然,价格也很昂贵,据说贵族们买这一套甲的价钱,足够泗上训练两个武骑士或者六个轻骑兵或者三十名持枪的方阵火枪手。 “听到了吗?鼓声很有章法。” 身边的从士精于水战,静下来倾听之后道:“是的,很有章法。正在缓缓靠前,桨手们在保存体力。” “他们的吃食很好,有糖,有猪油,有鱼。长久作战,我们的桨手划不过他们的。” 胥蠋笑道:“你忘了,他们还有铜炮。临江水战,曾经弓弩最佳,现在看来并不是了。” 从士问道:“君子以为,此战我们会胜利吗?” 胥蠋摇摇头,然后很坚定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非死尔。” 穿戴整齐后,他和几名贴身的从士登上了楼船顶部,这边的鼓声也开始敲击。 鼓声敲击是在指挥桨手的节奏,该快的时候快,该慢的时候慢。 拿出昂贵的铜错金外壳的望远镜,胥蠋看着远处的墨家舰队,观察了好半天,喃喃道:“很有章法,不快不慢,一直在保持阵型。” 水上作战,很容易观察到对面的阵型,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 对面墨家的舟师大舰在前,小船在后,密密麻麻,用一种不是太快的速度尽可能保持着阵型向前。 胥蠋观察了许久,指着远处的墨家舰队的左翼道:“我们唯一获胜的希望,就只能是依靠他们的左翼犯错了。” “这是唯一获胜的可能,引诱他们的左翼脱离中军,露出空隙,吃掉他们的左翼。” 身边的谋士道:“如果他们并不犯错呢?” 胥蠋沉默,没有回答。 如果对方不犯错,自然一点机会都没有,只有失败一途。 墨家摆出这种阵型的意图很明显,可即便这么明显,他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犯错这一个可能上。 所谓名将,也不过是在战场上抓住机会,以点破面,以多打少,可现在的情况是墨家三军的兵力都不是他能够轻易吃下的,再多的谋划也就没有了意义。 唯有一种可能,在东侧后方保留一支船队,使己方右翼和墨家处在水文下游的左翼交战诈败,引诱墨家舟师的左翼脱离大队,露出空隙,使得中军无法支援。 一旦露出空隙,将那部分伏留的船队借助风向猛冲上去,自己帅军从空隙穿插过去,击溃墨家舰队的左翼,从而露出空隙,从侧后包抄,利用混战乱战的机会,摧毁墨家的小帆桨船,退离战场。 如果对面学乌龟鳖鳌,就是保持阵型不乱,也不追击,也不求功,那自己便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能够调动的兵力并不多。 墨家在右翼部署了四艘楼船,不是一线排开而是成纵列,明显是在保护自己的侧翼。 但胥蠋不能不管墨家的右翼。 如果不管,墨家的右翼既可以作为侧翼防守,也可以转为进攻阵型,抢占了水文上游,顺流而下,自己也必败。 所以还必须要分出兵力,依靠桨手和风力抢占水文上游,也就是出现在墨家舰队的右翼,威胁其右翼,不要让他们迅速地转为进攻阵型占据上游,顺江而下直插他的侧后。 中军的话,兵力相差着实有些多,单单一个中军的楼船数量就比越国现在舰队中的楼船数量更多,中军突击是不可能的,只有拖住。 左翼要盼着墨家犯错,可也需要想办法引诱他们犯错,想办法让他们追击,从而撕开左翼和中军的缝隙,以至于可以包抄。 其实这样一来,即便获胜,也必是惨胜。 但有一样好处,舍弃了水文上游的侧翼,剩余的舰队可以顺流逃走。 如果能够搞掉足够多的墨家小帆桨船,那么墨家短时间也也不会发起进攻,楼船需要小船的保护,按照经验来说是这样的。 因为他在自己的左翼部署了两艘楼船,和五分之一的剩余船只,用以快速地抢占上游,从而和墨家的右翼缠斗,不要让他们抢占上游包自己的侧后。 中军部署的比较薄弱,但是厚度更大一下,是为了开战之后缠住墨家舟师的中军。 一旦右翼诱敌成功,一旦墨家舟师的左翼开始追击露出了缺口,那么就可以让中军的后方兵力全力从缺口切入,先吃掉因为追击凸出的墨家左翼。 “击鼓,进军!” 高声喝令,号角悠扬,壮汉赤着上身,露出了身上的纹身,咚咚地敲着战鼓。 底舱内的桨手听着号令,摇动着沉重的船桨,喊着号子。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是最听话的一群人,只需要听从命令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至于说外面的胜负如何,他们看不到,也不知道,这是水战越国最大的优势:陆战中诱敌之策玩不好就容易被人趁机突破,水战桨手看不到外面的战况,这倒容易做到。 楼船之后,大量的小帆桨船也在向前划动,这些小船是战舰,都是简单的双层。 下面划桨,上面有一层隔板,负责肉搏的水军就在隔板之上,一旦接近敌人就怒射几发弓弩,靠近后互相砍杀。 这种水战的空间狭小,故而也就特别的残酷,没有退路,要么死,要么降,要么获胜。 混战之后,断手、短脚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落入水中虽然能够苟活,但最终获胜控制战场的人才有资格处置那些落水逃亡的人。 楼船之上,一群剑士身穿重甲,围绕着胥蠋身边。 船舱上层,是弓手和火枪手,还有两支大弩。 这些弓手身穿皮甲,有些是祖传的犀甲,腰间还携带着短剑或者短斧,这是精锐,多为君子。 下面的甲板上则是一些矛手和弓手,还有负责勾住对方船只的钩拒和木梯。再往下才是只需要听着命令摇动船桨的桨手。 越人善行船,波涛翻覆,如履平地。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临江水战(上) 墨家舟师的左翼,余皇号上。 这艘原本隶属于七闽南海的主力楼船如今作为舰队的最左翼。 顶层的铜炮已经装填完毕,鼓声咚咚,桨手们保存着体力,使得原本速度就慢的大楼船更加缓慢。 余皇号的前面不远处,有三条小船,这些船就像是围绕在大鱼身边的小鱼,主要是为了防止对面的纵火船。 纵火船速度很快,船很小,对付这种大船最是合适,虽然十有八九会死在半途,但只要成功一次就赚了。 所以要对付这种纵火船,大楼船前面必须要跟随一些速度极快的小船。 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要提前钩住那些纵火船,或是给他们驱离,或是砍断风帆,或是直接炸毁。 然而越人并没有使用纵火船,而是选择了直扑过来,想要用贵族的充沛武德狭路相逢勇者胜。 中校船长在楼船的最顶层,身边有火枪手负责护卫。 越国的船只距离最近的只有百五十步的时候,在楼船前端的火炮开始射击,波涛翻覆之下,射击的准确度很低。 但还是有两艘越国的小船被击中,而且后面的船只不得不避让开船头,下意识地朝着两侧躲避。 两次射击之后,越国的船只已经靠的很近,鼓声变得急促起来,一直缓缓前进的楼船开始加速,借助自己的巨大身板,朝着一艘越国小船撞过去。 几艘越国的小船靠近,相对于楼船而言极为低矮的船身使得越国的士卒难以对楼船顶部形成有效地威胁。 火枪手屏着呼吸,等到越国的小船靠近到四五十步的时候,勾动了扳机。 第二层甲板上的火枪手还在使用沉重的淘汰下来的重火绳枪,用支架固定,这样的重火绳枪可以射的更远。 大部分的越国的小船绕开了余皇号,因为正面撞上即便不被撞角撞碎,也会被上面的钩拒和梯子缠住,人数差距太大,又是仰攻,根本没有胜算。 越国唯一获胜的机会,就是迎着火炮的射击,突入到楼船的后面,和墨家舟师的小船对抗。 如果能够完全毁掉墨家左翼的小帆桨船,那么依靠速度优势,或许还有机会。 火炮的数量和质量,都还不足以成为帆桨船水战的主力。 砰砰的响声不断传来,真正残酷的肉搏战已经开始。 墨家舟师的小船开始加速,围绕着楼船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梅花阵,借助楼船上的火力掩护,和越国的小船展开了肉搏。 侧后方的一艘墨家的小帆桨船避让不及,被一艘越国的小船黏住。 船上的士兵高声呐喊着,这边用火枪射击,对面则用弓箭还击。 轰隆一声撞击之后,两艘小帆桨船勾在了一起,越国的军官希望靠近肉搏,而知道已经无法避让的墨家小船也选择了迎上去肉搏。 两艘船接战之初,双方都已经有三十多人丧失了战斗力。 十余名墨家的习流军士被越人的弓箭近距离射中,越人那边也被火枪打死了七八人,还有被临近之后的小麻绳炮近距离喷射了一次导致了大量的伤亡。 不远处的楼船已经无法使用火炮,距离太近,稍微一点颠簸就可能轰到自己人,而且泗上重视陆军,最好的炮手都在陆军之中,楼船的命中率不是很高。 中校舰长此时其实有点懵,他并没有真正打过这种大仗,虽然平时学到的东西不少,可真正打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迷糊的。 更远处的舰队旗舰上的旗语是保持阵型战斗,按照纸上所学,这时候已经减慢船速,依靠楼船的火力和人数优势,给周围的友军小船提供掩护;周围的友军小船要想办法把越国的小船逼到楼船和己方小船之间。 然而此时映入他眼中的现实,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墨家舟师的小帆桨船也都是些新手,被在水中长大的越人一冲就有些乱了,虽然军官脑子里都知道抢占位置把越国小船逼到楼船的射击范围之内,可越国的贵族也不傻。 他们多年的水战给了他们丰富的经验,接战之初的几次火炮射击让他们找到了楼船的优势和缺点。 火力很猛,速度很慢,最好的办法就是拼死冲后面的小帆桨船,接舷混战。 所以他们灵活地驾着小船,桨手们听着鼓声快速地划动,卡住那些略微有些迟疑的墨家帆桨船,找到机会就贴上去。 中校舰长只能先下达命令,让火枪手射击支援,稳住局面,看看再说。旗语既说让他们保持阵型,那就按照预定的计划,将楼船作为移动堡垒,掩护那些小船作战。 ………… 越国水军那边。 胥蠋也是一脸忧色。 不是懵,而是一种实力差距太大之下的忧虑。 中军已经在接战了,而在接战之前,墨家舟师的一次火炮射击就毁掉了越国中军的十余条小船。 悍不畏死冲击过去的船都避开了墨家中军的楼船,向后插,选择那些小船交战。 看上去墨家那边的阵内有些混乱,但是真正打起来越国并没有太大的优势,最多也就是毁掉了墨家的阵型优势,可最终的肉搏越人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胥蠋可以看得出,墨家的舟师经验不足,虽然是进攻的发起方,可实际上还是在打结阵自守消耗战的战术。 三军的配合很成问题,所以放弃了三军的进攻配合,而是学起了王八乌龟,保持着阵型,一点点地向前挪。 这对他而言就很难打。 他想获胜,需要墨家那边犯错,尤其是犯诸如不听命令主动追击脱离主力露出侧翼之类的错误。 墨家舟师有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这么挪着不急不躁地打下去可以,可胥蠋这边却不能这么打,他打不起。 实际上他看出来墨家的右翼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越人左翼的船队抢占了水文上游之后,却攻不下那四艘楼船,只能选择和后面的小舟混战。 他在左翼部署的兵力并不太多,所以即便是这样的混战,墨家其实也是有优势的。 如果那四艘楼船放弃古板的阵型,选择绕开混战区域,全速抢占上游,绕到他的侧后,顺流而下,靠火炮和撞角冲到他的中军阵中,他现在已经要考虑撤退了。 可是墨家右翼没有抓住机会,那四艘楼船还在死板地配合小船围杀那些越国的小帆桨船。 可这只是给了胥蠋一个可以继续战斗下去的机会,却没有给他获胜的机会。 一开始构想的计划现在看来并不可能实现,墨家舟师的左翼也已经在和他的右翼混战,那些巨大的楼船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准备变阵,而是在学乌龟,放在那里当移动的堡垒,掩护那些小船作战。 胥蠋所在的楼船已经被炮弹击中了三次,好在这些破铁丸子只能砸碎楼船的木头,并没有对楼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还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对面的旗舰藏在中军的后面,有小船掩护,作为旗舰竟然没有主动进攻发挥优势,而是缩在那里一点点地将那些靠近的越人小船毁掉,以至于胥蠋想要直插中军斩将夺旗都没机会。 胥蠋叹了口气,心道我若有此舰队,只怕现在已经胜券在握。 ………… 墨家舟师左翼,余皇号附近。 一艘越国的帆桨船正在燃烧,许多桨手从里面跑出来跳进了水中,或是抓着一块木板,或是想办法抓住一根落下的桅杆。 不远处还有一艘越国的小船,船上的越人贵族见证了刚才的可怕一幕。 墨家舟师很笨,在划船的灵活性上并不如他们,现在正在燃烧的那条越国的小船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从侧面贴了过去,用钩拒拉住了对面墨家的船只。 然而刚刚勾住,墨家船上的那种短而粗笨、射程只有几十米的小炮就开火了,大量的碎石铁砂喷到了越国船上准备跳帮肉搏的水军身上。 紧接着墨家的船上有人投掷出了铁雷,这完全是不讲章法不要命的打法。 这贵族听说过墨家舟师上的肉搏水兵都是当年墨子手下的精锐备城门士训练出来的,而在陆上的那些备城门士训练出来的是泗上军中的先登营掷弹兵,却没想到这两个师出同源却分水陆的兵种竟然用的差不多的手段。 几声爆炸之后,墨家船上的水兵居然主动跳到了越国的船上,借着混乱愣生生把许多越人挤到了水中,他们用短剑和小盾居然选择了进攻。 虽然之后有两条越国的船抓住机会靠了过去,形成了三打一的局面,可墨家船上的那些人居然在这种混乱之下毁了越人的一艘船,还重伤了半艘。 最终墨家的那艘船被俘获,可问题是墨家的兵力本来就占优势,这么拼命一换一的打法对越国而言是灾难。 那些人可能经验不足,甚至可能按照陆上的近战操典训练的水兵,纵然有桨手可是划桨抢位的意识还不足,然而却勇猛无比,并没有被那些断发纹身呼喝不止的越人水手吓住。 刚才那场战斗中,旁边还有一艘墨家的小船,看到队友被围之后,居然选择了从后面支援,而不是迅速擂鼓让桨手快速地抢占内侧。 他想,他要是墨家那边的人,刚才那种情况下,作为旁边的那艘船就不应该抢过来想要支援,而是迅速切到内侧,堵住退路之后两侧夹击。 可即便他们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越国这边仍旧没有控制局面,相反形成了混战中将近一换一的损失。 对于墨家的装备、火器优势、数量优势以及肉搏训练的水平而言,其实这是很丢人的,证明根本没有控制好小船之间的互相合作,经验不足,和他们在陆上的战术水准比起来差了许多,很难形成多打一的局面,而往往被越国水军利用经验弄出了局部多打一的局面。 可这对越国而言并没有什么用,数量上更占优势的墨家小帆桨船正从后面赶来,不断地投入到战斗之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临江水战(中) 更让这名贵族绝望的,是那艘名为余皇的墨家楼船在经历了开战之初的短暂迷茫之后,似乎苏醒过来了。 凭借着巨大的身躯优势和火力优势,使得越国小船根本无法进行有效地进攻,因为它周边百步之内的路几乎被它封住了,而墨家的船却可以借助那艘大楼船地掩护重组阵型。 现在这艘大舰的身躯正在缓缓转向,很明显它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干什么了,这是准备将船横过来封锁附近几十条越国船只的退路。 巨大的楼船很有些高不可攀的感觉,楼船对抗楼船,小船根本无法撼动这样的大物。 几艘小船尝试着围攻过一次,可是极高的甲板和船身,使得楼船上的墨家火枪手可以从容射击。 即便肉搏,大船上的人又岂是小船可比的? 现在突入墨家左翼的越国船只已经在和那些墨家小帆桨船混战,一旦让这艘楼船调转方向形成压制,这几十艘船就彻底完了。 这贵族心中怀着仇恨,因为他的许多家人亲戚死在了当年的泗上霸权战争中,墨家也抢走了越国几乎全部在江北土地,释放了奴隶和民众,许多贵族迁回到吴地会稽之后日渐贫困。 他也是个勇武之人,眼见余皇号就要转向成功,他的双眼紧盯着船尾的舵。 更远一点的地方,三艘墨家的小船正和三艘越国的小船混战肉搏,他没有选择去支援,而是高声下令击鼓,让桨手们加速,绕到了那六艘交战的小船附近后,借助他们的掩护迅速转向,直插余皇号的船尾。 那里是船舵所在之处,毁了那里,这艘船就难以转向,或许还有机会毁掉一艘墨家的楼船。 船尾也是楼船火力最弱的地方,他选的位置很好,借着六条船的掩护避开了余皇号的火枪和火炮,利用小船速度更快的优势溜到了船尾。 不远处有一艘墨家的小船也注意到了他,并且在他闪出混战的六艘船而没有去支援的时候好像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正在转向朝这边靠过来。 “擂鼓!” 贵族高声呐喊,鼓声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甲板下面的桨手闻着这样的鼓声,也将全部的力气使出,随着鼓点呼喊着号子,快速地摇动着巨大的船桨。 小船就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破开水面留下一道白色的浪痕,冲着余皇号的船舵而去。 类似的鼓声也在那艘墨家的小船上响起,差不多的鼓声,一样的含义,都是让桨手将船的速度提到最快,以期在这艘越国的船只撞上船尾之前截住。 此时考验的,便是双方的桨手和对船只的控制。 鼓声越来越快,越国贵族手持弯弓,朝着不远处的那艘墨家船上射去,船上的弓手也和他的动作一样。 而对面墨家的船上,则还以火枪的硝烟和铅弹。 一些手中没有弓弩的越人一只手抓着船帮的木头,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兵器,半蹲在船上,积蓄着力量,等待靠近之后的混战。 几个穿着犀甲皮露出脖颈纹身的壮汉拿着几口斧子,默默等待。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余皇号虽然发现了这个情况,但却无可奈何,船尾是楼船的盲区,只能依靠那些小船保护。 终究,越国的船在这一场关乎生死的龙舟大赛中获胜,率先一部撞上了余皇号的船尾舵,一声巨响和摇晃之后,那艘墨家的小船也撞到了越国的这艘小船上。 半蹲在船上的水兵们伴着这声撞击,迅速起身。 弓箭和火枪都被扔下,长矛攒刺,肉搏的剑盾水兵跳上对方的船,在狭小的难以结阵的空间内用自己所学的一切保证自己不被杀死的同时再杀死敌人。 短剑、斧子、铜棍、短铳,扎进肉身或者扎在皮甲之上,溅出一团团血花。 余皇号上,惊慌的穿着靛青染色贴身短衫的水兵涌向船尾,用火枪朝着下面攒射,几名越人被立刻打倒落入水中。 那几名穿着犀牛甲的壮汉挥舞着斧子,砍向了船舵。 ………… 越军舰队中,胥蠋握紧了拳头。 他没想到越国水军的失败会这样迅速,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越军的左翼已经完了,即便抢占了水文上流,即便墨家右翼只是为了防御,即便墨家的楼船没有抓住机会,可越国水军的左翼已经崩了。 火器的出现改变了水战,这不是没有办法应对的,但却需要付出鲜血作为代价。 墨家的舟师的确缺乏实战,可他们的战术却是火药时代的战术,对于越国而言也一样缺乏经验,越国的经验是对付楚国和吴国,而不是以火器为主的墨家。 本想着可以牵制墨家舟师的右翼一段时间,想办法在左翼找到机会突破,但墨家右翼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 以楼船作为移动堡垒,以小帆桨船围绕楼船学乌龟死守的战术,让越国之前的种种经验变得毫无意义。 墨家依靠人数、火器、和船只数量、规格的优势,就靠着这种有些笨重的战术,一点点地挤压着越国水军的空间,将越国最后的一点骄傲碾碎。 激战了这么久,墨家的十七艘楼船一艘都没被拿下、俘获或者沉没。 反倒是越国这边,一艘楼船悍勇无比地冲向了一艘墨家的楼船,而且还是抓住机会斜插过去的,过程中只被命中了四炮。 按说这样一来大有俘获一艘的可能,却不想刚刚钩在一起,墨家船上枪炮齐发,紧接着投过来一堆的铁雷。 墨家的大楼船上有战斗水兵五百余,而越国的楼船上只有战斗的水兵三百余,一番混战,不但是没有拿下墨家的楼船,反倒是越国这边先被砍死了一个大夫。 胥蠋本来计划依靠右翼诈败引诱墨家的左翼脱离,可是真正打起来根本就不现实。 以往依靠弓弩和短剑搏斗,诈败之下对方想要获胜肯定要追击。 墨家这边则是一直学乌龟,尝试了一下诈败,刚退走,那边楼船上的火炮就是一顿猛轰,根本不追击,而是继续清缴那些混战在一起的小船。 胥蠋也算是越国精通水战的第一人,可哪里见过这样战法? 离远了就炮轰,离近了就用火枪打,那些小船就像是离不开母乳的娃娃一样围绕着那些大楼船,靠着楼船的掩护和四周的越国船只肉搏混战。 现在胥蠋所能看到的最大的战果,就是最东边的一艘墨家的楼船的船舵被勇士毁了。 至于其他……墨家舟师的主帅像是藏在海螺壳里的螃蟹一样,乘坐着最大的战舰却根本不冲在一线,只是在远处不断地击鼓、升旗。 几次想要突破进去斩将,都被那些预留的预备队打回来,墨家舰队的数量比越国多出不少,又有什么办法? 激战到现在,胜利已经基本不可能了。 墨家的右翼在清理了那些越国的小船之后,开始转入反击,用极为缓慢的速度逐渐抢占了水文上游,已然是做好了包抄的准备。 中军混战,墨家的主力也已经使得越国水军的主力遭到了重创,根本不能形成有效的攻势,就算毁掉了几艘小船,剩下的墨家小帆桨船仍旧围绕在楼船旁边,体系不乱。 胥蠋觉得这战术……简直就像是一个个背着堡垒城邑的大乌龟,速度很慢,但却无法击碎,一点点地碾压过来,让他无处可去。 逃都没有地方逃。 港口没有如同北岸那样密布着铜炮和铁炮的炮台,躲进港口就是死路一条。 这些大乌龟游的虽慢,可总有一刻会碾压到自己的身上。 楼船、帆桨船不是帆船,大量的桨手需要补给,需要休息,不能长久作战,更不能见势不妙就跑,离开了海岸的后勤,这些帆桨船哪里都去不了。 唯独有点战果的墨家左翼,那艘船舵被毁的楼船横在那里,可是周围的小船依旧提供着保护,靠近的越国小船一艘艘被楼船上的火炮和火枪击溃,就算是不能动了,依旧难以拿下。 现在胥蠋手中的预备队只剩下了一艘楼船,三十艘小船。 墨家的右翼已经开始缓慢地占据水文上游,从乌龟防御阵转为了进攻的阵型,四艘楼船横在江面上,马上就可以投入到对他中军的包抄中。 中军也已经撑不住。己方的右翼打了半边也没有太大的战果,反倒是对面已经开始换旗帜,其左翼的那些船队已经开始向前冲击准备包抄了。 至于那艘被撞毁了船舵的楼船,墨家好像是根本就放弃了,反而让其左翼的其余楼船和小船开始向中心席卷,在抢占上风向。 自己的左翼和中军都完了。 失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胥蠋心中很清楚。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那艘被毁了船舵的墨家楼船。 心想,这一战肯定是败了,可就算失败,也得毁一艘墨家的楼船,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君王一个交代,总不至于说墨家舟师一艘大楼船没毁,己方便即战败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临江水战(下) 船尾舵被卡住的余皇号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于是在简单的动员和墨者们开了一个小会之后,打出了“尾舵已坏,无需救援”的旗语。 经过激战,墨家的舟师已经转入了反攻,左翼的大部分船只已经开始向前划动,准备包抄越国水师的全部主力。 阵型一动,也给了胥蠋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说有些可笑的机会。 打到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灭掉一艘墨家的主力楼船,并且可能是唯一一个灭掉墨家楼船的机会。 然而墨家舟师一共有十七艘大楼船。 胥蠋很清楚现在的败局,墨家右翼已经击溃了己方左翼,抢占了水文上游,正在展开;中军也已经开始反扑;左翼打出来一个一比一的交换比堪称自墨家崛起泗上以来诸侯对墨的一等一的大胜,然而墨家的左翼船只和兵力依旧占优。 现在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趁着墨家的左翼开始变阵抢占上风向准备包抄的时候,在合围之前找到空隙钻出去。 带着剩余的一艘楼船,三十余条小船攻击尾舵被毁的余皇号,不是为了求胜,只是为了忠君之事。 因为他无处可跑。 帆桨船不是帆船,需要休息,需要帆船数倍的补给,离开了城邑港口就活不下去。 墨家的船上装着铜炮,越国没有部署炮台的港口,躲进港口瑟缩一团,就只能成为墨家舟师的活靶子。 这也是为什么他非要选择决战的原因……不决战,等同于在港口等着墨家排好阵型用火炮轰击,或者看着墨家的陆军登陆,用陆炮居高猛轰。 今日之败,已经无可避免。 在墨家左翼转弯过来的船队已经开始包抄的时候,他也下定了决心,指挥着身边的作为预备队的剩余船只,朝着尚未合拢的缺口冲了出去。 余皇号上,表达了不要支援的旗语还在飘荡,中校舰长下达了命令。 “砍断桅杆、将帆布全部扔下水!” “桨手弃桨,领取短矛,准备肉搏。” 在隔断楼梯处的传令兵大声回应着舰长的命令,一直在划桨的桨手纷纷领取了短矛。 他们并不披甲,连最简单的皮甲都没有,因为他们工作的环境闷热潮湿,根本没有办法穿衣服。 在船上搏斗,甲胄很重要,乱战之中一套甲往往能救命。 而桨手平日训练的主要内容就是划船,对于格斗并不精通,也就堪堪会用短剑,真需要他们搏斗的时候已经是到了生死存亡之时。 如果还有机会,其实桨手是要优先乘小船撤退的,因为水兵容易训练而桨手训练极难并且需要很专业的技巧。 此时余皇号的周围还有六艘己方的小船,正在和七八艘越国的小帆桨船搏斗,远处越国的旗舰以及三十多艘小船已经从缺口冲出朝着这边扑来。 砰砰的火炮声不断响起,余皇号上的炮手沉稳地装填着火药,利用距离上能打到别人别人打不到自己的优势不断射击着。 他们瞄准的不是越国的旗舰楼船,而是越国的那些小船,因为旗舰楼船吃了十几枚铁弹依旧没事,而那些小船往往吃个三两发就要沉没。 越来越近的敌舰,越来越近的鼓声,越来越近的炮弹击中小船的惨叫声,这一切都让船上的人紧张不安。 火枪手们检查着自己的装填情况,格斗水兵们一只手抓着栏杆上的绳索,等待着肉搏之前的撞击,炮手们竭尽全力将炮口转向瞄准冲过来的敌舰。 轰…… 一声巨响,越国的旗舰楼船在避开了两枚炮弹之后,用舰首狠狠地撞击在了余皇号的侧弦上。 巨大的撞击力直接将七八个在那里等待的水兵碾碎,十余个后面的桨手被撞死,还有一些人掉进了水中。 砰砰…… 火枪手开始射击,越国楼船上的弓手也开始还射。 穿着皮甲的越国剑士跳起来,从相撞的地方想要冲到余皇号的甲板上,却被伸出来的长矛刺中推下了水。 围过来的小船扔出了钩索,善于攀登的越国水手想要攀上余皇号的底层甲板,手刚刚摸到了木栏杆,就被守在那里的水兵用斧子砍掉了手。 舰长站在最高处,身边只有一些精锐的装备了燧石枪的火枪手,借助高台射杀着越国的精锐剑士。 越国的弓手也瞄准了在高处穿着毛呢军装的舰长,射出了羽箭。 甲板上的血和断手短肢已经堆积了不少,四处攀附上来的越国水手也终于跳上了最底层的甲板。 在侧弦的火枪手扔掉了火枪,拔除了短剑冲到混战的人群之中,以及基本没有了阵型,所能依靠的只是最后的搏杀技巧。 一个披着铁甲的越国贵族刚刺死了一名墨家水兵,自己的脑袋就被手持大斧的帆手砸了个粉碎。帆手砸死贵族的同时,自己的眼睛也被越国的弓手射中。正在攒射的越国弓手被楼船上扔下来的铁雷炸死…… 船上宛如人间地狱,陆战除非是被包围之后压缩了防御圈的混战,否则很难出现这么惨烈的肉搏。 越国主帅胥蠋披着重甲,在身边从士的护卫下不断砍杀,这样狭小的空间和没有阵型的战斗,贵族和身边从士们的优势很大,他们自小脱产训练的价值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那些服从命令的桨手手持短矛尽可能地站在一起,但空间的狭小和他们不善于搏杀的弱势,被越国剑士突入砍杀之后,终于有人受不了跃入了水中逃走。 相对于胥蠋的勇武,余皇号的舰长便显得有些文弱,他虽然也会格斗,但肯定没有那样的个人勇武,而且他身上没有甲,而是穿的毛呢军装。 和自小脱产训练的贵族不一样,中校舰长这样的学院派的军官生他们也曾脱产训练过,但训练的内容是旗语、测距、看星星、看太阳、阵型等等,自然也学过短剑格斗,但却并不能和专业的水兵相比。 他们这一批军官生算是泗上被墨家占据之后的新生代第一批,适上台之后他们便得到了重用,相对于陆军,这一批习流军校的学生升职都比较快,尤其是七年前墨家开始扩军备战之后,当初的士官纷纷被提拔为校官,弥补扩军之后的干部不足。 他们经验不多,甚至不少人都没杀过人,战术有时候也缺乏灵动有些刻板,可偏偏是这种刻板和缺乏灵动,使得这一场江口水战墨家获胜:兵力火力后勤都占优的情况下,需要的不是灵动,而是刻板。 墨家的舟师没有太多的战术天才,相对于经常厮杀的陆军而言,也很难提拔出一些经验丰富敢于抓住机会的人才。 但整个体系的优势之下,不需要太多的天才也一样可以获胜,只是这种胜利是大局上的,沦落到楼船肉搏上的时候,却又有些不足。 若是舰长此时能够持剑杀出,以一敌三,斩杀数人,必将士气大振。 可他此时却提起了笔,就在羽箭乱飞和惨叫不断的环境下,写了一段算是遗言的经验。 “大船慢,不若更大更慢,配更多的铜炮侧射以为堡垒,小舟掩护。” 写完之后,塞进了一个瓶子中,塞紧木塞,远远地抛向了水面。 然后他让火枪手们自由射击,自己抽出了短剑跳下了甲板,加入了厮杀,因为已经没有指挥的必要了。 刚跳下去,一支流矢羽箭射入了他的眼睛,忍着剧痛拔出了羽箭,用短剑刺向了一名露出了侧翼的越人,自己也被随后而来的几名越人砍死。 三十多艘小帆桨船外加一艘楼船,终于击败了船尾被卡住的余皇号。 之前的战斗不算,只是从胥蠋开始发动决死冲击的那一刻算起,余皇号用铜炮击毁了五艘小船。 甲板上墨家舟师的水兵和军官三百多人战死,可也换来了越人一百五十多人被火枪击中、二百多人肉搏死亡的战果。 甲板上的血已经黏糊糊地可以湿鞋,除了一些跳水逃走的水兵和桨手,甲板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墨家水兵。 越人已经杀红了眼,在船上受伤的墨家水手全部被刺死,或者把头砍下来以作报复。 几名越人剑手下到了船舱内,想要看看是否还有躲藏在里面的活人。 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腿上受了伤的人,坐在一大堆木桶旁边,面带着微笑,手里拿着一支短铳,身上穿着毛呢的军装。 越人剑士痛恨这种穿着毛呢军装的敌人,因为他们多是墨者,往往顽抗到底,刚才的厮杀中甚至有这样的人临死之前抱着点燃的铁雷冲进人群的情况。 就在越人剑士准备冲上去扑杀这个受伤的墨者的时候,这墨家笑着念了两句诗。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短铳,对准了堆积在一起的桶,带着笑容扣动了扳机。 里面没有铅弹,只有火药。 燧石在板簧的巨力擦动之下点燃了引药,冒出的火焰也点燃了木桶旁边散落的黑色粉末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攻楚 伴着余皇号上最后一名活着的墨者点燃火药殉船的爆炸声,墨家和越国的江口水战便结束了。 这艘名字不吉利的楼船最终还是不吉利的结局,但想来墨家一定会再造一艘楼船命名为余皇。 越大夫胥蠋竭尽全力,也不过消灭了一艘墨家的楼船,可为悍勇无双,自墨家崛起于泗上,能够在前期局部战斗中取得一比一的交换比,足以称当世诸侯之名将。 此一战,越国水师全军覆灭,主将胥蠋被炸死,楼船被俘两艘,桨手被俘四千。 墨家损失了一艘楼船,四十条小帆桨船,死伤了三千余人。 对墨家而言,水兵容易补充,桨手不易补充,墨家船队的规模不取决于现在有多少船,不取决于有多少水手水兵,而取决于有多少桨手。 被俘的四千多越国桨手,半数为奴隶,半数为穷困之民,非是穷困之民并不太可能成为桨手。 又累又苦,基本上都是奴隶和最苦的农奴,偏偏这这又不是一个短期就能胜任的工作,只有长期的训练才行,是以以奴隶居多。 墨家的损失相对于墨家的底子微乎其微,又多了四千桨手,可谓大胜。 经此一战,宣告从鄱阳湖到长江入海口,已经没有一支能够和墨家舟师抗衡的水军,墨家已经占据了从鄱阳湖到九江的制水权。 天下间唯一能够和墨家舟师抗衡的,只剩下楚国舟师,但就其数量而言,未必强于越国。 此战之后,为了祭祀为利天下而战死的士兵,墨家举行了祭奠活动,将糯米包在叶中煮熟投入江水中,以祈求鱼虾不要吃掉那些阵亡官兵的尸体,并且因为帆桨船作战的传统和沿江地区征召水兵桨手的政策,使得在这一天多有划桨赛舟的活动。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江口一战结束后,越王翳自刎,传位于公子无余。 越国贵族多有携带金银珠玉奔亡于楚者。 越王无余请降,墨家以放弃封地和全部权力为底线,无余不降,退入吴地,严守会稽。 墨家沿江而登,毁越国造船作坊和港口。 五月末,墨家一支船队沿海而登甬东,在甬东建设堡垒,堆积粮食,另有五个连队的私兵驻扎,时常登岸突袭会稽附近,焚烧港口船只。 越国如临大敌,每日严守,士卒皆苦怨。 六月初,解悬军自广陵沿江向西,连克昭关、枞阳,屯兵于枞阳以西,筑以新城。 其时墨家军中主力多在,名将如云,故命名为集贤关。 船只往来,络绎不绝,运送粮草火药。 集贤关者,后世之安庆也。 安庆,吴楚分野之地。 北有大别山之险,又有沼泽连接到桐国,长江在这里急转弯,中间又有沙洲,使得安庆成为江淮平原的西大门。 若得安庆,则江淮可守,江南可定。 墨家迅速组织水运,运送来二十门大口径的铁炮,这些铁炮的重量因为铁铸造水平的原因比起铜炮来要重不少,并不适合野战,因此用于集贤关防守。 战斗工兵在此筑城,建设炮台,使得铁炮可以控制长江航道。 不过集贤关,则不能沿江抵达江淮;不破集贤关,则以大别山为城、长江为城,使得楚国首尾不能相顾。 集贤关往北、枞阳向北,有一大片沼泽湖区,为后世之嬉子湖、菜子湖,越过湖水则为桐子国所在之地。 桐国为淮夷,夷狄皆子,是以桐国为子爵国。夹在吴楚之间,因为当年参与了吴楚之战站队错误而被灭。 后越灭吴,桐子国归顺于越,桐子国原本是闭塞穷困之地,但随着这些年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急需桐油,使得这一处桐油产地的经济颇有发展,虽然仍旧是以原材料为主,但这几年也颇通商路,墨家学说在此广为流传。 待解悬军筑集贤关,以五百士兵北上,桐城望风而降,不敢战。 至此,越国江北之地,尽属于墨家。 江南之地陵阳,为重要的铜矿,当地矿工颇多,也有不少奴隶,墨家再次暴动,占据陵阳,筑造城邑,与江北之枞阳互为犄角。 大量干部进入到陵阳,船只运送粮食铜矿往来不绝,不足半月恢复生产,越国不敢攻。 七月上,集贤关筑成,炮台准备就绪。 墨家在泗上宣告对楚开战,并且公开散播将来攻占楚国之后的施政纲领。 天下震惊。 泗上进行全面动员,各种法令开始管制。 随后,墨家淮北泗上三万人沿淮河,以洪泽湖区囤积之粮为后勤补给,沿淮河西进,钟离不战而降,民众箪壶食浆以迎仁义之师。 七月中,淮水军团沿淮河进占下蔡、寿春,以重炮攻城,守军投降,当地封君被俘。 其时即将收获,墨家立刻派出干部宣布土改,所有即将收获的土地全部按照人口分配给当地民众,民众欢呼振奋。 此地本非楚国旧地,五十年前楚国刚刚攻占此地逼走了蔡侯迁徙到长江以南,民众对于楚国没有任何的感情,倒是知道他们的封君多占土地、多放高利贷。 同月,集贤关之解悬军主力沿桐子国北上,攻占庐州,后世之合肥。 两军会师于寿春之南。 至此,淮河以南,大别山桐柏山以东,楚国唯余申息之师可堪一战。 但因为墨家这些年野战的名头,申息之师不敢出击,只能祈求墨家不要攻打。 墨家遣派民夫,在寿春和下蔡修筑保留,战舰聚集,使得下蔡与寿春互为犄角。 下蔡在淮河以北、寿春在淮河之南,以舟师连接,一如后世之襄樊防御。累土积石,部署防御,以防楚人反扑。 八月初,解悬军再聚于集贤关,水陆并进。 月中,攻到艾侯国,占领鄱邑。 鄱邑者,后世之湖口县。 昔年吴楚之战,楚王听到吴国攻占了鄱邑之后,立刻放弃了首都逃亡。但这一次楚国甚至还没有作出反应,因为墨家用的突袭的手段,楚国既没有想到墨家会出兵攻楚,也没有那么高的组织度可以在两个月内集结完毕。 到八月末,墨家已经加固了鄱邑的防御,卡住了鄱阳湖的湖口,占据了后世的九江北岸,舟师云集至此。 如今淮河方向,墨家攻占了寿春下蔡、合肥、昭关,使得整个淮河方向楚国只剩下申息之师可用,靠着大别山山麓的几座城邑支撑。 长江方向,趁着洪水来临不宜水战的机会,一路沿着长江北岸的河谷平原攻占到九江。 如今楚国的云梦重镇鄂邑、邾邑危在旦夕,也就是后世的汉口、黄冈一带。 那里是楚国江汉平原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邾邑被破,那么整个江汉平原就如同军中的营妓一样敞开了胸怀,无险可守。 破武汉,则荆州必破,而荆州此时正是楚国的都城所在地,更是楚国最精华的江汉平原所在之地。 武汉向北是唐国、随国,此时还是县国二重制度,当年随国还救过楚王,虽然唐国当年站队站错了,但是那里依旧不是楚国所能直辖的地方。 沿着大别山向上,就是信阳,也就是楚国的申息之师所在的申、息、期思等淮河上游的重镇。 故而鄂邑、邾城是楚国选择战略决战的最佳地点。 当然也可以选择不战,继续后退,那就意味着准备迁都,因为一旦过了武汉,整个江汉平原都没有任何对防守方有利的地方。 楚王已经无路可退,毕竟此时四川还不是楚国的,放弃武汉那就只能跑到高蔡去流亡了。 如果能够在武汉会战,两军筑垒抵挡住墨家的攻势,拖延时间,等待各国反应,楚国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既可以从都城、江汉等地调兵,云集武汉;又可以调集申息之师沿山而下支援武汉。 同时江汉地区作为楚国重要的农业区,也可以提供源源不断地后勤补给,可以支撑大军团的长久作战。 安庆是江汉攻江淮的大门;武汉就是江淮攻江汉的大门。 时间对于楚国也相当不利,墨家避开了汛期,如今已经是八月末,马上就要到十分适合用兵陆战的冬天,楚国除了选择决战之外已经没有第二种办法。 决战未必就一定要在战场上摆开阵势混战,也可以选择在邾邑筑垒死守,坚守不出,等待机会。 这其中的关键便是水战的胜负,如果水战获胜,那么楚国可以将江南江北连接一起互为犄角,运输粮草,筑垒坚守。如果战败,那么所有的后勤都只能通过陆路运输,这将极大的增大压力,并且墨家在水军的配合下恐怕邾邑也难以守住。 九月初,不到一个连队的墨家骑兵到邾邑附近转了一圈,楚人紧闭城门,不敢出战,一众骑兵耀武扬威转了一圈后从容返回,沿途城邑皆不敢出。 多有贵族乘车向西逃亡,邾邑以东的诸城已然成为无人管辖之城。 秋雨时至,墨家在九江以北暂住,囤积粮草火药,修整船队,组织收割,开展土改。 楚国也趁着这个机会从惊慌中惊醒过来,墨家也挖好了陷阱等待着楚人。 申公以为墨家主力皆在江岸,派出一师试探着沿着淮水而下,被等在那里的墨家主力以狮子搏兔之势全歼,至此申息之师不敢尝试切后,只能等待北方的楚国军团集结。 鄂君也立刻派出了自己的舰队,集结了封地的士卒,朝着邾城也就是后世武汉的新洲区集结,开始挖掘土石筑垒。 江汉地区的楚军也开始集结行动,朝着这边靠拢,申息之师也派出主力南下,楚国开始囤积粮草,做好持久对抗的准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应对(上) 楚都。 之前宫廷政变留下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街市上又多了几个宣扬墨家诛不义之楚檄文的人的脑袋。 有些是墨者,有些根本不是墨者,而是这一次反动政变的受害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楚王和王子臧的死是一种必然,因为几乎得罪了国内所有的大贵族。 原本这种变法不会这么激烈,譬如原本历史上的吴起变法,也是缓慢而又一步步来的,只是迁徙好地的封君到边疆实充实之,最终贵族们的报复也只是疯狗一样不计后果地射杀吴起而已。 但是泗上的一些学说和统治术、以及简单文字和印刷术纸张的传播,使得这一次变法过于激烈,贵族的反扑也就更为凶残。 楚王被盗杀,贵族们以吊唁为机发动了政变,王子臧死,楚王一派的新贵也都死了个七七八八。 王子臧死前痛哭,或有人以为他怕死,却不想王子臧说只恨父王心软,没有听从三十年前墨家那些人的办法——不惜内战找个机会把贵族全处死——所以才有今日之败。 当年墨家因为商丘之战和楚国搭上线之后,适曾出使过楚国,当时密谈便有一策,说是不如建设鄢陵以为试点,训练新军,找机会干掉所有的贵族,从而彻底变法。 当时楚王心虽微动,但却担心如此一来楚国恐怕必乱,而且当时泗上墨家还没有让天下看到集权变法没有贵族之后仍旧可以将政权运转下去并且更为强力。 王子臧死前这番话,更让贵族震怒。 王子良夫于是被推为王,承认贵族的一切特权,并且保证日后令尹、大司马皆从亲贵中选出。 其时众人皆知,王子良夫喜好男色,却不知道王子良夫以这个为耳目,正大光明地蓄养了一支精锐死士做玩伴同性伴侣,这些人也成为这一次宫廷政变的主力死士。 并且借助这个机会,王子良夫将自己的同性伴侣和玩伴们安排了一些职位,这些同性伴侣都没有封地,皆以他存。 说是男色,其实也就是打着男色幌子的执政班子。 如此一来,既谋到了楚王之位,也不至于让贵族压得他成为傀儡,相反自己以男色为掩护培养了一支自己的基本盘,占据了几个重要的官位。 如果正常走下去,可能又是一场集权和贵族分权的争斗继续延续。 却不想墨家居然丧心病狂不顾后果地进攻楚国。 最开始墨家攻打越国,楚王等都认为正常。 墨家想要扩张,要么是想办法往越国那里扩张,要么是想办法攻齐。 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最为有利的。 对于墨家攻楚,楚王从未想过,楚国的一种大臣也从未想过。 以史为鉴,吴楚之战的结果是越国趁机背刺。 吴国当年还有个晋国作为盟友。 墨家有什么?外交局面比吴国难看多了。 其背后的田齐和他有大仇,魏韩更是把墨家恨死到骨子里,几个所谓非攻的盟友皆是小国,而且真正能和泗上一心的也就是个宋国,鲁国一旦有机会绝对会反水。 当然,也是因为墨家的激进理念,使得墨家四周不可能有真正的诸侯盟友。 哪怕是墨家和秦国配合,东西拉锯愣生生把魏国的血放干,可两边依旧是整日对骂,最多算是互相利用,距离盟友可差得远。 若要灭楚,必要倾全国之力。可若倾全国之力,那些被墨家压迫许久的魏韩齐等国,岂能不趁机会背刺? 是以当墨家击溃了越国水师宣布诛不义之楚、认为楚国的政变是反动叛乱的时候,楚国君臣都懵了。 墨家利用攻越作为掩护,颇有假途灭虢之故智,墨家以有心算无心,年月之内淮河以南尽数归墨,兵锋直抵鄂城邾城,已然到了江汉平原的大门口。 可这么长的时间里,楚国群臣之间愣是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 唯独算是比较有智慧的一个建议,源于新一任右尹,他用标准的分封建制之下贵族的权谋那一套分析了墨家的动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泗上内乱了。 右尹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墨家攻楚,这是必死之局。而且楚地还有不少的墨者,甚至还有不少名望颇高之人。 这时候攻楚,很显然这是因为墨家的下一轮什么三年一次的同义大会就要召开,按照鞔之适的说法,他最多还有八年就要卸任巨子之位,那么这一次的同义大会肯定是要推选出下一任巨子的。 由此可定,肯定是在楚国活动的一些墨者可能是适看重的下一任,所以泗上军中贵族便攻楚,以逼着楚王杀死在楚地的墨者,此为借刀杀人之计。 所以,想要破解此番墨家的进攻,应该立刻搜捕所有在楚国的墨者,约车百乘,赠以珠玉,将他们安然送回彭城,墨家必乱! 因为墨家的进攻太快,也因为提前约定了时间,所以泗上的正式宣战传到楚都的时间要晚于墨家攻破钟离的消息传来的时间。 右尹的推测等到泗上那边的确切消息传来后,自然便不再是妙计。可郢都的墨者这一年本来也没剩几个,剩下的或隐于市、或隐于野,即便想抓竟是无从下手。 楚国又刚刚政变,都城不稳,这时候墨家来袭,更是雪上加霜。 等到墨家攻占到九江北岸被雨水所阻暂时休整的时候,楚国这才反应过来……墨家这一次不是他们理解的军中贵族独走,而是要沿江利用水运后勤的优势,直扑江汉楚都。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再愚蠢的贵族也明白了鄂地邾城的重要性。 可是,怎么守? 墨家从崛起于泗上以来,战于越、齐、魏、韩,未尝一败。陆战自不必提,水战更胜越国。 据说在鄱邑,墨家集结野战之兵五万有余,具体多少楚人这边还没有准确消息。 就算只有五万多泗上精锐,楚国至少需要七八万的野战部队才有可能稳住筑垒以求长久对抗。 时间不等人,一个月之内,楚国从哪里弄出七八万的野战军团抵达鄂地,并且有充足的民夫后勤呢? 秋雨期马上就要过了,一旦秋雨期过了,墨家的火器优势更大,更难抵挡。 楚王颇有想要迁都逃走之意。 楚王认为,想要战胜墨家,唯有拖下去,等到列国出兵,才有可能。 而且墨家虽然沿江而攻后勤补给不成问题,但终究跨越千里,恐难持久。 不若迁都以避,奔逃至南阳,调集当地之兵死守,派出使者出使魏韩齐等,共谋泗上。 左司马却道:墨家非吴,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且善取人心,民众愚昧,皆从于墨。 让墨家直入江汉,再弄出一个泗上?一个泗上都已经挡不住了,这时候放弃江汉就永远别想回来了。 墨家土改平权之策,愚民喜欢,只怕一年之内就有十万江汉之军北上。 所以迁都逃走放弃江汉,实为下策。 割地求和,更无可能,墨家虽然无德,但是向来知行合一,说一不二,说要诛不义那是绝对要诛到底的,求和恐怕墨家根本不可能接受。 左尹便道:江汉不可弃,必须要在鄂地会战,筑垒以守,并且还得是王上亲征才行。 调集江汉诸君之兵卒、农夫,在鄂地据守。 再派人统帅方城、南阳、陈蔡、鲁阳、许之师,攻取下蔡、寿春,切断墨家主力与泗上的联系,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再遣派使者,求请魏、韩、齐等出兵,趁着泗上主力在楚的机会,一举灭绝墨家。 右尹则认为左尹的话纯属异想天开。 墨家善于守城,诸如下蔡寿春,若兵少,难以攻下;若兵多,则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够集结。大半年之后,恐怕墨家那些人已经在郢都宣讲利天下之义了。 不如趁此机会,将申息、南阳、宛、骊之兵入江汉,增加兵力以能守住。至于偷袭泗上之事,不如请求魏韩齐出兵去做,可以割地为贿。 左司马则认为右尹的话和梦话差不多,现在已经九月了,秋雨季节已经过去了,一旦过去,墨家主力猛攻邾城,南阳之兵要飞过来参加守卫吗? 最多一个月,甚至可能半个月,墨家就要发动进攻了。 一旦邾城丢失、鄂地失手,整个江汉的大门打开,哪里还能阻止防御?死守都城?且不说人心惶惶能不能守住,就说以墨家的攻城手段,郢都根本防不住几日,到时候楚王连同一众大臣一个不剩被瓮中捉鳖,到时候各路大军前来又有何用? 再说大军若来援,粮草如何准备?而且分批前来,墨家各个击破,又该如何? 可问及该怎么办,大司马却又没有办法,只说墨家的进攻和诸侯之战不一样。 诸侯之战,大不了迁都逃走,将来再复。可墨家所到一处就发动民众,建立政权,将当地染成墨色,增多兵员粮草,放弃江汉哪里还有将来? 可若不放弃江汉,怎么可能守得住?就算现在得到的消息都是真的,墨家有五万野战主力可以进攻鄂地,如今鄂地有多少兵? 鄂君之卒、邾城之卒都算上,不过两万野战之卒,舟船三五十艘。必要王师全军前往,才有可能堪堪防住,四周增兵,或有可能。 再派遣一重大之臣,指挥方城南阳陈蔡许地之兵,直扑泗上墨家之根基,迫使其回援方有可能。 但是仅靠那里的兵卒也未必够,现在派出使者联络魏韩齐,就怕使者到了的时候邾城已然属墨…… 君臣商议数日,竟无任何有效的应对手段。 第一百七十七章 应对(下) 九江北岸,墨家大营。 凡是这些年在军中名气颇大、颇有传奇色彩的军官们大半数都聚集在这里,可谓是骄兵悍将云集。 可主帅依旧镇得住,因为不管主帅副帅还是军团的墨者代表,那基本都是从泗上墨越之战一直打到现在基本打满了全场的人物。 对楚一战,是墨家三十年战略中最重要的一步,为了压住场面甚至有三名候补悟害、军事委员会中的几名委员,可以说从泗上初创到现在从未在一支军团中部署规格这么高的高层。 秋雨已经停歇,指挥所内挂着的是几张此时世上最为精确的地图。 荒无人烟的大别山区,墨家曾派人七进七出,绘制地图,查找道路,寻找山谷水源,确定水文。 更别提有了经纬之术和用三角测量法测定的一些标出城邑的地图。 虽说临战之前,应该料敌从宽,可打到现在众人发现料敌料的有点过于宽。 之所以现在大军还没有动,一个是为了等待秋雨季节过去,另一个也是为了收拢兵力。 这一次是要做长久打算的,所以前面攻城拔寨,后面工作队跟上土改,留守部分兵力镇压贵族、搜捕贵族。 再加上泗上现在刚忙完秋收,真正的全面动员才刚刚开始,所以这边并不急躁。 本以为攻占了寿春下蔡之后,楚人贵族会立刻联合一致,不惜代价反扑,却不想一个多月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众人这才明白在泗上生活久了,竟是忘了外面的贵族是什么模样,他们的统治有多么脆弱。 现在从九江一直到鄂地,墨家的骑兵和斥候控制了战场,鄂地的守军情况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过墨家并不着急,因为上面不希望楚王逃亡到南阳一带和魏韩齐等联合反墨。 虽然就算逃走,也不过是略微麻烦一些,可毕竟还是想要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内部会议上,军事委员会的人重申了一下这一次的战略。 就是等待秋收结束、后方占领区逐渐稳定后,收拢兵力,准备大战。 在此期间,如果楚王选择在邾城筑垒守卫以决战,那就派遣精锐力量和战斗工兵,翻越大别山桐柏山,直插随国、鄢郢。 已经是候补悟害的六指指点着地图上鄢郢的位置道:“如果我们将楚人主力吸引到鄂地,我们以精锐的第一师和两个精锐的战斗工兵旅直扑鄢郢,在当地组织起义的配合下拿下鄢郢,那么实际上楚军就被分为了三个部分。” “楚王主力;南阳方城军团;陈蔡许项军团。” “楚王主力自不必说。” “如果我们不攻占鄢郢襄阳,那么南阳方城的楚人军团既可以南下,也可以支援陈蔡许项,楚王也可以在败退之后选择后撤,以汉水为界死守。” “但若攻占,则南阳方城等一地封君,失去了楚国中枢之后,必然要自保。那么他们只能选择屯兵南阳,防备鄢郢方向我们北上,便不能支援陈蔡许项等地的楚军。” “陈蔡许项等地的楚军,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援,其实也就只能防守,巨子手里还有精锐的骑兵和炮兵,他们不敢轻易发动进攻以免被巨子吃掉。” “如此一来,楚人必须要求请魏韩齐出兵才有可能对我们造成威胁。” “但魏韩齐大军肯定不会孤军深入,等待他们会盟商谈结束,又需要极多时间,这对我们极为有利。” 另外一名候补悟害补充道:“攻取鄢郢,对我们而言不难。鄢郢虽为大城,但我们在这里直扑江汉,其水师必要急调于鄂。此其一也。” “其二,徐弱等尚且在云梦还有一支部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对当地极为熟悉。一旦内部空虚,这一支部队就可以做出一些大事,配合我们攻取随国、唐邑。” “其三,南郑军团也会在约定的时间顺流而下,配合我们。” “所以,以精锐的第一师、两个战斗工兵旅沿小路翻越大别、桐柏直入唐、鄢,这是可行的,而且对于灭楚之战是极为有利的。” “占据鄢郢,则使得南郑和我们连在一起。在鄢郢驻军,既可以趁着楚军内部空虚大军云集鄂地的机会,袭扰攻占后方迫使楚国军团不战自溃;也可以使得楚国南阳一带的封君不敢轻动。” 六指又道:“兵者之道,正奇相合。偷袭鄢郢为奇,我们便为正。既为正,便要稳扎稳打,沿途推进,部署营寨,巩固后勤。” “若奇计不成,我们则正攻;若奇计成,我们则以守为攻,拖到楚人不战自溃。” “灭楚只是第一步,剩余的还有清缴残敌、军管城邑种种事情。不可急躁。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多,巨子给我们的时间是一年,也就是到明年六月之前,必须要攻占并且稳定江汉。泗上的事,不需要我们管,也不需要分心。” “唯独一点,到明年六月之前,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变故,要做到自集贤关到鄢郢到临武九嶷,能够政令通畅没有一个楚人贵族的叛军存在。” “当然,时间也很紧。” “虽然巨子给我们一年的时间,但我们最好能够在十一月之前击破楚军,在明年新年来临之前,可以分出两个到四个师的兵力到寿春庐城一线。” 此番集结在此的士卒,不算校官的话,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五六,都是从泗上政权建立之后成长起来的一批人。 换而言之,泗上二十五六岁之下的民众,都有着服役从军的经历,这是普遍义务,每家必出一人,除非是手指残缺或是残疾,哪怕是一些耳朵不能用的人也会被安排一些诸如瞭望之类的边军守卫工作。 这和别处诸侯的农闲演武的农兵体系还不一样,一旦开战泗上可以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保证大量的兵员,当然这种模式不能持久。 自小在学堂就接受队列练习和学习遵守纪律,服役退役之后即便种田,在火器作为主要输出武器的情况下,只要重新征召,三个月就能训练出一批至少可堪一战的士卒。 就以楚国的军制而言,除了走职业兵的变革之后的新军,剩下的还是以低阶贵族、贵族从奴从士为精锐,少量私兵为核心,大量缺乏训练的征召农兵为主体。 楚国能战的士卒实在不多,尤其是内乱刚刚结束内部还未整合,一些心怀旧主、不承认王子良夫的新军士卒大把。 或如魏国,现在真要打起来,魏国确实能拉出一支十万大军,但这十万大军的战斗力堪忧,而且这十万大军最多只能存在三四个月,再多的话魏国的经济和农业就要彻底崩溃。 但真正可以野战和快速行军的主力,魏国基本已经没了……墨家和秦国东西拉锯的放血,魏国现在最多只有一万多的精锐野战部队。 所以墨家高层给这些人一年的时间灭楚,并不担忧泗上会出什么问题。 楚国对于墨家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外,江汉地区还是连接南海、汉中的关键。 只要完成奇袭襄阳的战术构想之后,楚国的所有力量被分割为三块,而墨家原本分开的几处力量则可以合为一处。 南海缚娄方面,可以北上五岭,攻下临武之后,沿着湘江水系南下;南郑这几年也不断征伐了一些小国,也一直沿着汉水拓展,汉中本就是个很好的农业区,也可以学后世秦楚之战沿着汉水而下。 也就是说,一旦在长江一线的主力能够击溃楚军主力,那么实际上在江汉、潇湘两处的墨家兵力是足够维持稳定、清缴那些小的诸侯国的。 换言之,只要击溃了楚军主力,就可以立刻分兵去淮南。 大别山固然被墨家利用将楚国的军事力量分割为三块,可也一样阻碍了墨家军团的关联,如果能够在十一月份之前完成对江汉平原的战略部署,击溃楚军主力,那么就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回淮南,稳固淮水防线。 依靠南海和汉中的兵力以及大量通晓楚语的特殊培训的干部,足以稳定汉南局面。 但这其中的关键处,就是何时进攻。 早了的话,楚王有可能跑路,尤其是临武已经被攻下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楚王很有可能往襄阳那边跑。 一旦过了襄阳到了南阳,那就等同于把楚国分割的力量整合在了一起,有中枢的指挥和一定的王权压制,那些贵族还是可以整合出一定的力量,再加上魏韩齐的兵力,甚至可能秦国以换取商洛地为要求出兵,那样的话就真的是个长期的南北对抗了,至少十年才能稳住局面。 如果能够引诱楚王决心死战,然后偷袭襄阳,会合云梦的徐弱、南郑的造篾启岁等人的兵力,就可以完成对楚国的分割:全歼楚国王师主力于江汉、迫使南阳封君不敢轻动、陈蔡中原楚军孤掌难鸣、没有中枢各自为政。 这样墨家就可以回调一部分兵力守卫淮河,从而威胁各国联军的侧翼,巩固占领区。 连接大别山之东西的江汉平原和江淮平原,采取双侧威胁的方式:襄阳守则淮泗攻以助守;淮泗守则襄阳攻以助守的方式,互为犄角,从而获取最为有利的北伐局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正奇 九月中,楚国君臣终于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由楚王亲帅王师亲抵邾城沿河筑垒防御,令尹居于楚都调配后勤补给。 大司马疾奔方城招方城、鲁阳、许之兵,进驻陈蔡,威胁泗上,以期以后世之围魏救赵之策迫使墨家回援。 遣派使者出秦、魏、韩、齐以约诸侯相救,贿以城邑绝不吝啬。 这一次楚国群臣都吸取了当年吴楚之战的经验教训,吴楚之战中左司马面对吴军,建议自己去搬方城之兵,绕到侧后断其后路,让令尹在正面顶住不要轻举妄动。 其结果众所周知,为了争攻令尹不守先攻,被伍子胥大败,楚国差点亡国。 这一次面对墨家的攻击,楚国贵族心里还是清楚的,真要是败给了墨家,那可真是要亡国灭种了,这是关乎到自己家族子孙的事,已经不存在争攻与否的问题了。 这是楚国现在唯一能用的手段。 指望着方城等地集结兵力南下支援,要比方城鲁阳许等地的士卒奔赴陈蔡联络诸侯威胁侧翼花费的时间更长。 于此同时,秋雨期已过,墨家主力也开始沿江而上,前锋已抵浠水,并在浠水东岸筑造城寨。 这里情况复杂,还有不少不服楚人的巴人,当年楚王灭了一支巴蛮之后,将一部分巴人驱赶强制迁徙到大别山区,这些巴人便在浠水上游活动,当地封君也会派人去往巴人聚居之地捕捉奴隶。 浠水过江,便是楚国重要的铜矿区大冶山,矿区又是各种暴动很多的地方,向来如此。 在此地的鄂君、邾公等,也在浠水以西的巴水筑垒扎营,两军扎营处最远相距三十里。 自浠水到巴水一直到邾城所在的这段江水,九曲十八折,因为冲刷的沙洲效果,这里并不适合水战。 待墨家主力抵达浠水之后,沿河筑垒扎寨,因为避开了汛期,所以江面变得很窄。 解悬军于浠水入江口修筑了堡垒,配属以铜炮监控江面,又遣派一旅入住沙洲之上,同样扎寨,控制水面。 楚军主力在巴水以西扎营,但要防备的并不只是巴水以东。 墨家善于绕后、偷袭、穿插、包抄,这在对齐一战中有所展现,所以楚人不得不防。 巴水非是天险,然如果想要突破,首先就要选择长江水战获胜,然而在这里楚国小船居多,单论数量并不低于墨家的舟师,尤其是墨家舟师的大楼船并不适合在这里作战,而且这里水流湍急,楚人又在上游,所以优势极大。 巴水向北,则是山区,那里有关隘,也非是轻易可以突破的。但墨家已经尽占淮南,墨家的援兵还有不少,楚王楚臣担心墨家会绕后,所以让申公领军驻扎在鸠兹国,以防侧翼。 鸠兹国,淮夷之后裔小国,因为地处偏僻又在大别山区,是以楚国并没有灭而置县。再加上当地还有迁徙的巴人等无水蛮,所以这个淮夷小国也就可以存在,此时正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但如果解悬军遣军北上鸠兹国,就可以从侧面绕开楚国的巴水防线,是以不得不防。 长江南岸,又有楚国的大冶山铜矿,又是鄂君的封地所在,所以也必须要防御。这对楚王而言可以不防,但对鄂君而言还是要守。 楚国调动的人力军力虽多,但因为处处要守,在正面对抗的只有大约五万野战之师,还有大量征召的农兵、民夫,辎重等。 时代变了,以往那种两军约战车战半日决胜负的时代过去,这种借助城邑山川死守的战争模式已然出现。数量远超春秋时候的军队数量、宽大到几十里的战略阵线,这些楚国还并不熟悉。 九月末,双方已经修筑好了营垒,主力也已经陆续到达,一些小规模的战斗爆发。 十月初,楚人再度征发民夫,加固防线,运送粮食。 解悬军也开始在两河之间的一些山峰处修筑营寨,并且开始修缮运送铜炮的道路,轻骑兵控制两河之间的平原,驱赶楚国斥候。 舟师尝试靠近巴水,双方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互相试探,楚军舟师主力云集。 浠水大营中,军事会议再度召开。 本来最为稳妥的战术是等待奇兵入襄阳,会和南郑、云梦之师,等待南海破临武之后沿湘江而下,从而形成十面埋伏的大势而获胜。 但六指却从斥候的侦察情况中构想了另一种或许可以打成一场歼灭战的会战战术。 墨家的舟师事关整个江淮后勤,所以击败了越国水师之后,能不用舟师决战就尽量避免,能用陆军解决的就用陆军解决。 一旦舟师失败,后勤被切,楚人不但可以顺江而下,更可以联络越人。 墨家不是没有防备这一点,所以才在彭泽、安庆等地部署铁炮筑造炮台,为的就是防备一旦舟师失败楚国水师切断长江,那么越国这颗因为水师全灭而等同于不存在的后方威胁就活过来了。 而且在这里进行舟师决战的话,对于墨家极为不利。一则是水流湍急,墨家处在下游;二则是风向正是金风,风力也对墨家不利。 如果舟师能够战胜楚人舟师,那么楚王和一众贵族构建的巴水防线便可一鼓而下。 但若失败,意味着墨家放弃了制水权,必须要退到鄱阳湖以东才能堪堪站稳脚跟保证后勤补给。 可若是依靠陆军,巴水不是护城河,不是那么容易强渡的,而且还要防备楚国舟师的支援。 偏偏解悬军其实已经算是强弩之末,距离后方太远,经不起损失太大的战斗,还要为将来分兵到淮南留一手。 再加上用兵之道正奇相合,六指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南郑、云梦和那支奇兵身上。 就在双方都将目光盯在巴水和浠水之间的时候,六指却把目光投向了江南。 浠水沙洲上,墨家借助汛期结束的机会已经在沙洲上部署了炮台,可以说控制了浠水之下的长江。 过了江不过几十里,便是大冶山铜矿,那里墨家熟的很,一个是泗上本来就有不少逃过去的矿工,二就是墨家弄得一些挖矿采矿的机械在大冶山逐渐被采用。 虽然这是楚国的,但楚国又欠着墨家的钱需要铜来支付、墨家又需要大量的铜,是故并不妨碍墨家帮着楚国改进大冶山的挖掘冶炼技术。 如果可以,墨家只需要一旅之师就能控制大冶山铜矿,这种人群聚集的工矿地,简直是墨家学说传播发展的温床,就像是浓密毛发对于虱子一样,比起那些分散的农夫和对农夫的利益有一定损害的学说,这里自然是墨家宣讲的重灾区。 大冶山以北,就是楚国江南重镇鄂地,那是鄂君的封邑,并没有太多人守卫。 过了鄂城,便是一大片的沼泽地,这也是楚国之所以没有在江南布防的原因,墨家就算拿下了鄂地,也绕不开那片湖泽区,那里与大泽云梦相连,波涛浩渺,不下于海,而墨家的舟师又不可能长翅膀从江中绕开楚人飞入大泽之中。 然而斥候回报说,在巴水入江口以上十里的地方,长江在那里也有一个巨大的弯折,而且因为弯折的缘故,也在那里有一座沙洲。 沙洲将长江水道分为了南北两侧,如今枯水之时,南侧的宽度只有四百余步、北侧的宽度只有二百余步。 六指几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楚国的命门所在,就是西边几十里外的那座沙洲。 既然舟师是宝贝疙瘩不能失败,那么要击败楚国的舟师,为什么一定要用船呢? 谁说陆军就不能歼灭水师? 若将主力前出,以两河之间的那几座山为筑垒大营,主力直抵巴水东岸,在东岸部署炮兵,营造舟梁。 如果楚人主力选择渡河野战,虽然这基本不可能,但即便渡河野战楚人也不可能获胜。 如果楚人主力继续学乌龟所在巴水以西,沿河筑垒等待半渡而击,那么解悬军主力就可以在河边部署展开,做好随时渡河决战的态势。 舟师出动,似要配合陆军决战,诱使楚人的舟师全部集中在这段大约二十里长的江面上——不集结不行,如果舟师不能控制长江,墨家可以轻松地突破巴水防线——一旦楚人舟师主力集结在这段二十里长的江面上,立刻派遣一支精锐到江南。 以昼夜急行军直扑沙洲,控制沙洲之后立刻做好防御准备,后续的民夫会源源不断地将大量原本用于江防部署的重炮运送到沙洲处,在那里营造堡垒,将楚国水师困在这段二十里的江面上。 如果楚人选择回师救援,主力则趁机渡河。 如果楚人选择不救援,反而进攻以谋一线生机,则转攻为守,扼守山间筑垒和浠水以及下游沙洲地,攻破鄂邑和大冶山,继续对峙,从容调动兵力依靠陆军向后穿插包抄,切断粮道,攻取邾城。 帆桨船主力的舟师,需要港口,需要解决极大的后勤压力,困在二十里江面上的舟师不是舟师,只是一头待宰的肥羊。 楚国的陆战主力一败,这些舟师要么投降,要么自沉,再无其余的出路。楚国的舟师一毁,而若墨家的舟师尚在,那么六指觉得只要打完这一仗立刻就可以分兵两万归去淮南,楚国灭矣。 以正为诱,以奇破袭,六指觉得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可能要打一场真正的、至今为止可能最大的一场歼灭战。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用险 至于战果,则可能是江汉楚军主力、楚国的一众封君、执圭之君、上柱国等包括在内的楚国的统治核心,以及楚国的舟师主力。 再三派出斥候侦察,确定了那处沙洲只有楚人不到千人守备之后,六指的信心更浓。 军事会议上将自己的说法提出后,立刻得到了众人的支持。 按照预定的时间,第一师和两个战斗工兵旅已经秘密前往淮水地区准备战略穿插了;南郑地区的一部分军队也大约到了沿汉水而下的时间;想必南海军团也已经攻破了临武九嶷,控制上了湘江上游。 这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如果按照既定的计划,至少还要等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使得楚人军心溃散,那时候才能够派兵回调淮南。 但如果六指的计划能够成功,可以说整个江淮防线和泗上根基的压力要小许多,甚至可能在各国反应过来之前,在淮北再打一场歼灭战使得各国出兵干涉的时间更久。 于是工兵开始修筑中山的营垒,骑兵逡巡于巴水东侧诱敌,楚人坚守不出,只是在巴水以西加固营垒。 运输船队将原本用于九江鄱阳湖口的岸防铁炮运送到浠水大营,一些用于将来攻破襄阳防御襄阳的铜炮也都开始启用。 为了让楚人弄不清楚情况,六指还故意退兵一次,设了一个楚人不可能上当的口袋。 其时楚人见对岸的解悬军忽然撤退,大为不解,或有谋臣谏楚王道:“墨家消息传递极快,其军不战而退,必是泗上出了变故。莫非泗上空虚诸侯震怒出兵而破泗上?不若渡水而攻之。” 然而很快就有人否决道:“只怕墨家见我军坚守不出,故意后退,诱使我军出击。我军有巴水为守,舟师为固,他们难以攻破,故而用此计策。不宜轻动。” 两日后,果然,解悬军再度出现。楚王大喜道:“果然有诈,若不听卿言,几误国事。” 于是更加坚守不出,只是筑造营垒,囤积粮食,彻底放弃了巴水以东。 反正精锐过河袭扰也没有什么效果,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家的炮兵部署展开。 十月中,主力前出到巴水以东,开始部署炮兵阵地,工兵营造浮桥,楚人于营中观望。 墨家舟师开始集结,大有出沙洲港口配合陆军渡巴水的态势,楚国舟师全员集结于巴水入江之处,严密监视墨家舟师的动态,准备水上决战。 十月十七日傍晚,第六师被紧急集结起来,一个战斗工兵旅也跟随一起。第六师的士卒从全军集中了大量的铁锹和挖掘工具随身携带,于傍晚悄悄登上浠水入江处的沙洲,船只集结。 待夜晚一到,精锐的先登营立刻渡江,攻破楚人脆弱的江岸防御,第六师和第三战斗工兵旅迅速过河,在斥候带路之下沿着江岸借着月色,急行军直插西北。 第六师的师长是当年在墨越之战中展露头角、在齐墨战争中以一旅之兵守住沂蒙山迫使齐公子午放弃野心逃亡朝鲜的楚人於菟。 从齐墨之战开始,第六师就是一支非泗上本地人、而是多由各地的逃亡者组建的,至今仍然是,可谓是对贵族仇恨最大的一个师。 此师继承了当年沂山阻截的传统,善于防守,同时内部自苦以极派的墨者又一直颇多。 当年沂山一战,旅代表带头冲锋战死,立下大功,之后当时的旅帅活下来的於菟也逐渐成为了一师之长。 算起来於菟的年纪已经和适差不多大小了,而这个年纪的老一辈的墨者死的死病的病退的退,留在军中的最差也是个旅帅了。 作为主力的几个师在墨家内部各有长短,各有过人之处,第六师作为最早组建的几个师自然是王牌主力。 这个穿插的意义过于重大,非是主力各方面都不会放心,尤其是可能面对楚人的反扑,或者一旦楚军前线溃败他们要切断楚军后路死守以防止楚人溃散之后重新集结。 意义重大,於菟心中亦是清楚。主帅和他讲的很清楚。 绕后到那,既不能切断楚人的粮道,也不能断绝楚人的后援,只是如同一颗钉子,卡住了楚国舟师的后退之路。 楚国的后勤可以通过水运到邾城,再从邾城陆路运到巴水,距离无非几十里,并不存在后勤压力。 而且这里正是江汉平原的边缘,墨家的核心地区在淮泗,再加上北方残酷的外交环境,持久战对于墨家而言是要尽可能避免的,长久对抗墨家并不合算。 而江汉地区特殊的地理和水文环境,决定了如果有一支楚国的成建制的水师存在,依托楚都,江汉地区可以长久坚守,而深入到江汉的解悬军则很可能被水师分割成难以相互支援的几部分。 搞掉楚国水师,本来是舟师的事,但是一旦失败,墨家就只能退到九江甚至更往后,才能阻拦住楚国控制长江。 再加上水文和风向的问题,在这里战胜楚国水师的几率不是很大,可能只有五五开的可能,失败的后果是深入到这里的墨家所不能接受的。 利用沙洲水道分割长江的特点,占据水文深水一侧和沙洲,利用火炮和上游优势封锁水道,使得楚国水师成为一支死水师,一旦陆战失败水师也同样失败——那么对于墨家短时间内平定江汉是意义重大的。 甚至于六指这样跟他说,如果他能够死守住不让楚国舟师的主力通过,那么一旦墨家突破了巴水防线,六指可以立刻调派一半的兵力回援淮南,从而大大缓解后方面临的巨大压力。 这并非是六指在夸大其词,而是确实如此。 楚国能够在巴水坚守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楚国还有一支水师,使得墨家无法控制长江。 这支水师的存在,使得墨家无法从侧翼进攻,只能选择正面硬顶。而且就算真的突破了,这支水师不灭,陆军深入的速度就不能太快。 关于第六师攻占沙洲和江心绝壁之后的可能,参谋部也给出了几种可能。 其一,楚国水师一看情况不妙,在火炮没有运抵到位之前迅速向后溜,只靠步卒肯定是挡不住的,没有炮的话无法封锁。 这种情况下,墨家可以控制长江水路,楚国坚守在巴水的精锐野战军团等同于侧翼暴露,除了向后退没有别的选择。 而这么大规模人数的后退,稍有不慎就会变成溃败,所以楚国水师直接溜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二,楚国水师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告知楚王,楚王并不愚钝,立刻看出来问题所在,遣派精锐反击。 毕竟有些地方在自己手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可一旦落入敌人手中那就是如同被卡住脖子那么难受。 但一则第六师有长江之险,二则第六师善于防守而且是几个全员装备了燧石枪的主力师之一,不敢说以一敌十,但固守一处简单的堡垒,三四倍的兵力是难以拿下的。 这种情况下,楚国就要分兵,而一旦分兵,则为主力强渡巴水击溃楚军主力创造了条件。 只要第六师能够撑到楚军主力覆灭,其实第六师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丢失了岸上的水师等同于不存在,除了投降和自沉之外并无其余选择。 所以这一步棋看似凶险,实则成功率很高,只要第六师能够发挥出来正常的水准,守住并不成问题。 在那一处沙洲再往西,就是大片的沼泽地,根本不能通行船只,更不要说大军前来。 唯一可能暴露的后方也就是鄂城、大冶山方向。 但那里的楚军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足以抵挡一个师兵力的围攻,而且那里本来也是墨家活动的重灾区,根本算不得问题。 鄂地以南,就是荒原了,楚国在那里没有大型的城邑,也只能算得上是理论上的国土。 六指甚至明确地告诉於菟,只要他们能够守住,那么这一次灭楚第一功就是他们师。 避开水战,全力陆战的同时还能毁掉楚国水师,那么整个楚国腹地就被无形中分割成了四块。 桐柏山到汉水为一块,其中包括唐、随、新市、夏浦、安陆等。 汉水以西、长江以北到上庸、西陵乃至于郢都竟陵为一块。 长江以南、湘江以西为一块,包括迁徙到这的蔡侯国等城邑。 长江以南、湘江以东,包括长沙等楚国重要的后勤粮仓等为一块。 以整个云梦为中心,借助舟师水军使得楚国各个城邑无法连接,襄阳一堵、临武一下、邾城一破,那就是各个击破的结局。 有舟师的配合,江汉地区被河流分割的破碎平原就可以用更少的兵力攻取占领,而且不用担心侧翼被偷。 有主力舟师的配合,襄阳就是个粉碎楚国南阳方城以及可能的秦国干涉军的绞肉机,北方在重新取得水军优势之下,几乎没有渡过汉水拿下襄阳的可能。 同样的,舟师若在,越国就不敢北上,哪怕知道墨家的主力都西进到了江汉,越国也不敢贸然北上,以免最后的一点兵力被隔断后路死在了江淮之间。 带着这种重任在肩的兴奋和忐忑,於菟踏上了这一次穿插包抄的征程。 第一百八十章 封锁 一夜的急行军抵达沙洲地时,太阳刚升起没多久。 一个冲锋,千名楚人溃散,在此驻守的楚人贵族投水自尽,溃散之众多数投降。 宣义部的人将那些投降的人聚集到一起,里面立刻跳出来三个信奉墨家学说的人,再用楚语宣讲,人心安定。 第六师只留下的两个旅负责守卫,剩余的和那个战斗工兵旅一起,开始伐木挖土。 工兵们固然擅长,以善于防守而知名的第六师也自擅长。 火器时代的来临使得营寨的作用更大,而楚人的帆桨船大部分很小,并不装备火炮,只要在沙洲和突出江心的石矶处修好营寨,这些船队难以突破。 到傍晚时候,第一批木料搭建的简易城寨已经成型,战斗工兵旅派出的几个连队开始修筑炮台。 吃过了晚饭,第一批铜炮和铁炮从江南岸运到,炮兵开始将铜炮部署在炮台上,士卒负责砍伐附近沼泽的柳树,用树枝编织柳条筐装土后堆积成炮台。 第一批运来的铜炮铁炮有二十门,还有一大堆的麻袋,这都是战略物资。 负责运送的头领见到了於菟,便道:“江南的防御你们不用担心,只要防御好江北和江心就好。楚人在江南没有可用之兵,主帅已经分兵去偷袭鄂地,剿灭楚军在江南的唯一立足之地。” 於菟道:“我已经派出斥候去西边侦察,大片沼泽,确实难以通行。” 那人笑道:“你且放心。当年派了那么多人前往楚地测绘山川图册,想必这些要紧关键之处已经来过许多次,自然不会错。” “明日楚人必要反扑,这里便靠你们了。” 於菟点头应下,看了看已经略有雏形的营寨,心想当能顶住。 ………… 楚军大营。 墨家派兵南下偷袭了沙洲地的消息让楚王惊慌失措,慌道:“宜速退。” 右司马进言道:“昔昭王时,昭王可避入云梦,以期久战。其时,秦人南下救楚、越人趁机反吴、吴人烧杀掠夺不得人心。故可避入云梦,久战退吴。” “此时,墨家入楚,秋毫无犯,愚民皆从。越国新败,水师不余片帆;魏人连战廿年,精锐无存;齐人割让莒地,心惊胆寒;秦人新破西河,士卒皆苦。于此时,谁人能来救楚?” “况且若不破沙洲之敌,舟师尽没,纵退入郢都,如何守御?” 一众大臣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也都明白如果这时候楚王溜了,那么楚军必败无疑,军心溃散,楚国可就算得上是亡国了。 唯有死守,等待诸侯支援,或有可能有存国继祀的可能。 然左司马却道:“右司马之言大谬。事已至此,墨家之师尽皆精锐,不可战胜。” “为今之计,只有速退,退入鄢郢,连接周、秦、魏、韩以求长期抵抗。” “届时墨家大军深入楚地,粮草不济,久战疲惫,方是反击之时。” 左司马的封地不在江汉,而在南阳,固有此说。 鄂君心急如焚,暗道你的封地在宛,北退自然能守住你的封地。可我的封地就在江南,若墨家得江汉,我无封地,又何以为封君? 见左司马的话有人支持,鄂君道:“墨家最擅长建设,以荒芜之泗上,建为此时之乐土。江汉膏腴,人口众多,若得一年之期,墨家必将江汉建为泗上。届时如何能复?纵然复国,民众皆求利,又如何统治?” “如今之计,唯有遣派大军围攻沙洲。” 左司马喝道:“遣派大军围攻?那巴水如何守?墨家主力尚在,再度分兵,墨家一旦突破巴水,岂不是全军皆亡?” “况且现在敌情不知,有多少人守卫沙洲?墨家派遣了多少人奇袭?这些都不清楚,如何夺回?” 右司马道:“虽不知,但从一战而定来看,怕是约有三千之数。可遣五千精锐,疾驰而至,趁其立足不稳之际夺下。” 楚王心道也只能如此,于是即可下令,调集五千人,右司马亲帅,夺回沙洲。 又令各部坚守,小心墨家主力渡河。 ………… 巴水以东,六指和一众军官在高处用望远镜观察着对面楚军的动静,看了许久,悠然叹息道:“可惜了。我还以为楚王能够以为我们派人偷袭,主力必然空虚,会想办法拼死反击趁机反扑呢。” “我这都做好了退守浠水营寨以诱敌深入而断其后路的准备了,却不想楚人不给我这个机会啊。” 想要从防御转为进攻,需要阵型变动,也需要提前准备。 观察营寨的情况可以很轻松地推断出对方是不是要准备反击。 旁边一名师长道:“楚人并没有太大的动作?” 六指摇头笑道:“我们占据沙洲的目的是毁掉楚人的舟师。毁掉楚人的舟师靠的是陆战获胜。陆战获胜的根本是我们突破巴水防线。楚人现在当然不会过于着急。” “论粮道,楚人的后勤辎重皆在邾城,非是不能偷,而是对我们而言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偷成了,楚人大乱;偷不成,反倒要折了一支部队在西边。优势在我,无需如此。” “既是楚人不反击,我们也不要急。命令全军,依次后退到山间营寨,让出前沿。命令第三师、第四师渡江破鄂,占据大冶,清理江南。” “骑兵殿后,楚人全力反击需要时间。若只是小规模过河骚扰,骑兵冲杀击溃即可。” “我是想把楚人骗到巴水以东的,就怕他们学乌龟缩在后面不动。之前已经引诱了楚人一次过河,楚人没有上当。这一次只怕他们也不会过河的。” 命令下达,在前沿的工兵和炮兵先撤,步卒缓慢根基,唯一的一个成建制的骑兵师就在河岸逡巡。 就沿着之前的非前出营寨部署了防御,两个师的兵力迅速过江,直奔鄂城。 待大军至,潜藏在大冶山矿工中的墨者立刻发动了起义,城中也多有细作或是亲墨之人,里应外合,不半日,鄂城已破。 乃收仓廪之粮,半数发与民众,半数留作军粮。 随军的大批干部立刻赶赴大冶、鄂城,烧毁契约,宣布贵族的一切高利贷全部废除,贵族的土地分与民众,民皆欢呼。 数日间,便即征调了万余民夫,其中多数是善于挖矿的矿工矿奴,也是墨家渗透的最为严重的地方。 矿工征召远胜于农夫,天然便比农夫有更强的组织力。 ………… 西部沙洲地,第六师这一支楔入到楚国主力后侧的孤军,已经打退了楚人的两次反扑。 楚国对于占据沙洲的部队数量估计严重不足。 五千精锐接近之后,楚国舟师派船接应,以便渡江。 然而已经部署好的铜炮铁炮等趁机乱射,这不是在船上,而是在陆地上,无论是测量还是计算都比在颠簸的船上容易数倍。 事实上楚国的第一波反击,第六师的步卒都还没有发力,楚军即告溃败。 接应的船只被火炮击毁了二十余艘,只有两艘靠近到沙洲附近,更是即刻投降,反正楚人知道投降墨家不会被杀,自己又非贵族,即便是授田之民,墨家也看不上自己那点种的过来的土地。 楚人的第二次反击,则以楼船接应,没有调集全部,因为还要防备在下游的墨家舟师。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巨大的败笔。 两艘楼船逆流而上,风向又是秋冬之北风,速度极慢。 楼船的速度本就远低于那些小船,楚人船上虽有火炮,但也只在船头有两门,颠簸之下,命中率奇低。 相反在陆上部署了炮台的陆军炮兵就像是训练时候打靶子一样,轰击着楚国的两艘楼船,不多时一艘被毁,一艘逃窜。 突入沙洲的楚军约有一千,多是装备了火绳枪和短剑的精锐,右司马身先士卒,领军冲杀。 可才到了沙洲岸上,就被密集的火枪齐射所射,楚右司马当即阵亡,身边从奴拼死护着右司马的尸体洑水逃回北岸。 至十月二十三日,沙洲的营垒已经稳固,鄂城大冶山被破,从南岸征调的民夫开始加固沙洲的防御,沙洲地区共有大型的铜炮铁炮五十余门,彻底封锁住了长江航道,楚人更难击破。 楚国以墨家要移师江南,自沙洲所在之处渡桥过河,大为惊骇。 于此时,守御鸠兹国的申公已无必要,墨家不可能再分兵向北经山峦重叠之处过巴水而攻侧翼,遂遣使命申公南下,又以宗主国之义说鸠兹国子爵,集结国中主力一同南下。 再者,墨家长驱突袭的战术也让申公大为慌张,担心自己这一支偏师会被吃掉,也只能向南靠拢。 二十四日,申公得令,放弃鸠兹国,连同鸠兹国千五百兵南下,意图加强巴水的防御。 为了防备墨家偷袭邾城,又征调附近十五岁之上五十岁下之民赶赴前线,但墨家早有宣传,不少人认定此战墨家必胜,逃亡者众多。 楚王担忧墨家前沿后撤为计,不敢渡巴水,又恐墨家要移师江南,绕开楚之舟师,从沙洲渡江而上,故而移师于江岸,力图死守,不使墨家过江。 第一百八十一章 渡半而击(修) 楚军大营。 数日之内折了右司马,又使得墨家占据上游沙洲石矶,借以铜炮铁炮锁住江面,使得舟师主力不能移动,军中士气大跌。 楚王心慌之际,左司马进言曰:“欲破墨家,必要行险。非如此,不能破。” 楚国王臣现在已经是无计可施,左司马之言,当真是犹如溺水之人遇到了一根原木。 如今楚国大军的局势极为艰难。 巴水以东,墨家到底如何布置,难以知晓。 猜测到墨家移师向南,却也不敢更不可能渡过巴水攻击。 一则担忧墨家是引诱他们过河,巴水到浠水之间的三十里皆为平原,一旦墨家后退是效仿昔年城濮之狐毛,诈退引诱使得楚军脱离巴水,一旦被围,那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到时候被夹在巴水浠水之间,进退不得,墨家又善野战,楚国放弃了经营月余的营垒,恐不能敌。 而且如今楚国后勤辎重皆在邾城,一旦主力过巴水,墨家遣一师直扑邾城焚烧粮草切断粮道,那么大军不战自溃。 彷徨无计之时,左司马既有计策,众人如何不喜? 左司马道:“墨家野战虽难战胜,但终究无非是人。吾观墨家与齐、越之战,都是兵少而胜多,可在关键之处,却总能以多胜少。” “故而我看,若想破墨家野战之威,必要想办法以多胜少,将其分割。” 众臣皆道:“知易行难。战争之事,无非如此。道理不错,可如何做到?” 左司马道:“是故方要用险。” 他起身问道:“墨家占据沙洲,所谓何事?无非是不想损其舟师。若其舟师能如陆战凡战必胜,何必如此?若毁我舟师,我军必败。” “如今墨家又破鄂城,极有可能从江南突破。但其舟师不胜,想要从江南突破,必走沙洲。” “沙洲虽大,但能架设浮桥之处,也不过几处。数万大军,想要过江却也不易。” “若是阻挡,我军虽众,却也未必阻挡得住。但若不阻挡,先后撤,使得墨家以为沙洲处可以过江,墨家必从此处过江。” 楚王道:“临江后撤,岂不是学宋襄公?半渡而击,最为有效。” 左司马摇头道:“非是如此。墨家用兵,错落有致。半渡而击,最多使得第一批过江之人难以立足,但后续源源不断,所能展开阵势厮杀之地,不过数百步,我军纵然人多,数百步之内又能集结多少兵力?” “半渡而击,为守。我之计策,是渡半而击,为攻。借大江之险,将墨家一分为二,我军集结大军击溃一半,另一半也就没有进军之力,不战自退。” 楚王第一次听闻“渡半而击”之语,不解其义,问之。 左司马言:“如沙洲处,墨家想要渡江,必不能一次渡完。” “我军暂退,墨家会怎么想?” 楚王想了一下道:“若其渡江,我军暂退,墨家必要借此机会,全力渡江,以求结阵与我决战。” 左司马拍手道:“王上聪慧,正是如此。” “若我军暂退,墨家必以为我军惧战,到时候定要全力渡江。渡江前锋,定要展开,死守滩头以为后续之师涌入。” “其军一旦展开,则一面朝江,三面皆是我军,他能展开一军,我则可展开两军。” “待其渡半,以死士乘船,船中多背硫磺火药等引火之物,顺流而下,冲到沙洲浮桥处,焚烧浮桥。” “则北岸有半军,南岸有半军,有大江相隔,不能接应。” “墨家野战虽强,却也不能以一敌三。届时有长江阻隔,我军结阵而攻,在南岸架好浮桥之前消灭北岸之敌。南岸之卒,除了望水兴叹哭泣,又能如何?” “一旦消灭了墨家一半的兵力,墨家也就丧失了进攻的能力。到时候纵然我军死守,墨家也只有选择退兵。” “其一陈蔡淮北之师可以断其后路;其二此地墨家之师只剩一半,也就只能退走。” “是故我说,此计行险,但却可以借助江河将墨家主力一分为二。” “暂且后退,也不是学宋襄公堂堂正正之阵,而是为了我军能够避开墨家的铜炮、可以后撤展开更多的兵力。” “唯独就是死士若不成功,我军只有在江岸与墨家野战。到时候胜负难料,是故称之为行险。” “非此,不足以破墨家精锐。” 他这么一解释,楚国君臣都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 假定墨家要从江南经沙洲渡江的话,没有舟师的配合,在那处沙洲搭建浮桥是唯一的选择。 长江不是小小的巴水,除非是这些急转弯处的沙洲,否则的话搭建浮桥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墨家的舟师还在浠水之东。 现在沙洲处墨家修建炮台、堆积木料,火炮数量足有几十,怎么看都像是准备放弃渡过巴水而选择调动楚军过江的意思。 左司马的意思是,如果说在沙洲处死守,墨家有炮兵的优势,江岸地区楚人交战根本就不成优势。 把部队全部排开,这里根本展不开这么多兵力。 小规模的厮杀,墨家有炮兵优势,再加上野战的能力,恐怕楚人也占不到便宜。 最关键的是,墨家不是只有从南岸渡江一个路线可选。 如果前期不顺,墨家大可以放弃这一计划,选择别的手段。 左司马是想,既要让墨家坚定从南岸渡江的意图,又要想办法在这个意图上击溃墨家的主力。 那么办法其实也很简单。 那就是故意后退,提前部署好反包抄的阵型,把兵力展开。 放弃滩头,诱使墨家坚定从沙洲渡江的想法。 等到墨家渡江到一半的时候,派遣死士从上游顺流而下,或是征调大量的船只塞满硫磺火药之类的东西,顺流而下烧毁浮桥。 这不是要占据沙洲上的筑垒,而只是为了烧毁浮桥,成功率极高。 哪怕是墨家有铜炮铁炮的优势,却也不可能阻挡这些舟船顺流冲下来烧毁浮桥。 一旦烧毁了浮桥,那么就借助大江将墨家的主力分为了南北两个部分。 全军野战,确实打不过。但只打一半,并且是提前后撤部署好了包抄的阵型,那就大有可能。 而且还可以在后退防御的方向上修建一些营垒营寨,到时候墨家的半数主力挤在江岸上,炮兵在南、骑兵也肯定不能第一批过江,空间又小又被挤压,浮桥被毁又没有了援军,这种情况下集结主力以三打一的优势,怎么也能打赢,最起码也得是个惨胜。 对楚国而言,溃散的部队都在自己控制的范围之内。 对墨家而言,背水列阵,一旦溃散,那就是死路一条。 只要能够获胜,那么墨家剩余的兵力就没有野战突破楚国防守的力量了。 再在这里守着也就没有必要了,还不如趁机赶紧后撤,最起码撤到淮南地区,缩短后勤距离,稳住阵脚,再求交战。 对楚国而言,则算是一场战略反攻,只要能拼死换回来墨家主力一半的伤亡,实际上楚国就算赢了。 墨家这一次是突然袭击,占据了先发制人的优势,一旦这个优势丧失,魏韩齐等诸侯肯定要想办法掐死泗上的。 再者真要是没有人支援,楚国也可以选择求和:越国尚未灭,墨家肯定担忧,大不了割让整个淮南,总可以苟延残喘,而且又能够让诸侯震惊,从而知道墨家之野心,以至出兵干涉。 当然,危险可能也有。 但楚国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战略转折点,一个能够守住、并且证明自己能够守住的战略转折点。 淮北中原陈蔡之兵,就算是想要偷袭墨家侧后,那也得集结之后才行。要不然一个个的封君去送,送不了两次,墨家集结兵力吃掉几次,整个淮北的局面就崩了。 既要集结,就得需要时间。 时间从哪里挤出来?就得从这里挤出来。 现在墨家处在战略进攻的阶段,江南只是一个选择,正如左司马之言,要诱使墨家从江南攻江北,因为如果墨家不这么做,还可以从巴水过河野战,还可以假装撤退半途伏击,总归是争取不出来各部集结和诸侯出兵的时间的。 如果楚国君臣自认野战可以战胜对面的墨家主力,那么这个战略反攻也就简单了,渡河列阵野战,只要惨胜或者不败不胜的平局,墨家就得退兵。 问题是惊慌失措且刚刚政变、集权派被屠戮一空、楚国王师新军心怀不满难以心服的时候,楚王良夫和其一众封君连过河野战出现平局的信心都没有,甚至连能不能守住巴水的信心的都没有,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用险。 哪怕是惨胜,楚国都可以在毁掉墨家的锐气之后,凭借大后方距离更近的优势逐渐扭转劣势。 ………… 浠水以西的墨家大营中,主帅六指看着斥候的情报,面带微笑。 请报上说,自几日前起,在鸠兹城的申公已经率领其本部的一万五千余人外加鸠兹国的不到两千人南下,准备加入到巴水防线之中,增加楚国的兵力集团。 这加起来的一万八千余人正从北面的山区集结南下,距离楚国的主力还有大约八十里,已经出了山区正在沿着巴水南下。 对于六指而言,这就是个战机。 在申公和鸠兹国的援军靠近楚国主力之前,从巴水北面的浅滩去渡河截击,以苍鹰搏兔之势,利用解悬军的机动性更好的优势,在楚国主力支援之前,一日之内歼灭这支援军,迅速从北渡河,压向楚军主力。 若楚军避战,则下邾城,断后退,破粮道;若其决战,则墨家无后顾之忧,不再担忧从巴水上游北侧渡河结阵对抗楚国主力的时候申公之兵会出现在身后。 自己占沙洲、破鄂邑的行动,让楚国上下都慌了,认为解悬军这是准备从沙洲处渡江绕后,使得楚军开始收拢兵力列阵江岸。 自己未必会选择从沙洲渡江,但也未必不选,正是这种可能性和沙洲处部署的大量火炮,使得楚军作出了判断。 申公这支将近两万的援军不动盯着北方侧翼,六指不敢从巴水以北渡河;申公这支援军动了,就给了六指机会,在其和楚军主力会和之前,在楚军主力接应抵达之前,虎口拔牙,吃掉申公的这支援军,则可以在巴水以西立足。 到时候是攻邾城断粮道袭侧后,还是全军集结野战攻寨破楚王,选择权都在自己手中。 邾城以西,是江汉平原,也是楚军的生命线;邾城以北,两千年后的后世是爆发黄麻暴动的地方,两千年后尚是穷困地方,现在若是邾城被破楚军主力向北,那就只能靠着吃草翻越大别山了,楚王既不想吃草,那就只能野战。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冢中枯骨 墨家选择在鄂城以北邾城地区和楚国筑垒相抗,也是因为此地的特殊地势。 楚国的淮北中原的封君想要支援,不可能翻越大别山,就算翻越人数也不能太多。 既不翻越大别山,就得攻下被墨家占据的淮河重镇作为枢纽,那边的事不归六指这些人管,相信留在泗上江淮的那些军队会给他们看护好侧翼后方。 申公和鸠兹国的这支援军,应该是短期之内楚国主力所能依仗的最后一支援军了。 现在第六师的严守、再加上楚国震惊的在沙洲守卫的火炮数量,以及墨家数日之内攻破鄂城大冶的行为,都让楚国相信墨家将主力转移到了江南岸。 实际上驻守在沙洲的只有第六师,连一同进驻的那个战斗工兵旅也只留下了两个连队后规建于江北了,楚人猛攻不下,按照以往的经验判断那里必有墨家主力。 这样一来申公和鸠兹国的位置也就不再重要,不如将这一支掩护侧翼的兵力朝着主力汇聚,在此死守。 解悬军的斥候既已控制了巴水以东的战场,巴水上游的水文情况自是知晓。 六指便留下了一共两个师的兵力和后续支援的一些新兵和民兵、后勤等,驻守大营,防备南岸。 主力在骗过楚人之后立刻集结北上。 他亲带了唯一的一个成建制的骑兵师、两个步卒师、和一个阵战炮兵旅先行北上,后面的主力集结靠近,分批渡河。 巴水上游自有非是激流之处,六指命工兵扎好浮桥后,骑兵立刻渡过巴水,直奔申公行军之地。 他命令,若是申公疏于防备,则兵贵神速,趁着申公的兵力没有展开的时候一击破敌。 一个骑兵师有七千多骑兵,申公的部队如果没有展开,很可能一次攻击就会彻底击溃申公的部队。 但若是申公有所防备,则骑兵就在附近逡巡,迫使申公就地转为防御,自己带领的步兵和炮兵会在随后跟上,围歼申公和鸠兹国之兵。 后续主力则要稳扎稳打,修筑正式的浮桥,还要占据山头扎营安寨,做好楚国大军移动的准备。 同时又遣派了一支精锐的先登营连队,在过河之后骑马机动,奔袭邾城方向。 沿途若遇到楚人辎重运输队伍,人少则袭杀、人多则撤走,惊吓楚军威吓屯粮后勤以及后撤必经之路。 距离楚国大营还有五十里之处,申公和鸠兹国的军队正在前行。 这不是楚国的王师新军,而是一支当地的县兵农兵,有着很明显的旧时代的残余。 战车、辎重车、乘车为阵,辎重车上装满粮草,徒卒缓缓跟进。 唯一与之前不同之处,就在于一些徒卒装备的是火绳枪,比之以前的弓手数量而言,火绳枪和弩一样,都是井田制崩坏之后乡射体系瓦解之下对于投射兵种需求之下的最佳选择。 申公手中能用的兵力就这么多了,之前墨家攻取了淮南数城之后,申公也曾立刻派兵救援,但却被引入陷阱全灭,使得淮北之封君再也不敢以数千兵力救援。 不敢以数千兵力救援,那就只能等待各个封君集结兵力组织大军,而组织大军就需要时间,墨家的那一次附近为泗上争取了最需要的时间。 虽然只消灭了数千人,但其战略意义极为重大,使得封君认为墨家机动性太好以至于数千人的快速支援那就是投肉以打狗,不敢轻动。 如今申公帅军过三关而抵鄂地,屯兵于鸠兹,加上征调强征的鸠兹国的千五士卒,这就是他所能拿出的全部力量了。 加上他本部的两师之兵,也不过一万七八千人,其中敢战勇战之兵最多不过三千,剩余的都是征调的农兵。 申地作为楚国重地,申公也算是楚国老牌的世袭贵族,对于征战之事还是有些经验的。 解悬军骑兵师的突袭并没有成功,被斥候发现后,申公以壮士断腕的勇气扔掉了大约千人之后,将战车环绕结阵自守,解悬军骑兵师难以攻破,只能在附近逡巡监视。 但申公的这一支援军也就不能动了。 有这么一支骑兵在附近,动起来就是死,只有结阵,等待楚国主力来救才有机会。 他临水结阵,使得军士没有被断绝水源渴死之虞;辎重车上也有粮食,大军坚守十日当无问题。 军营之中,申公并不慌张,轻抚长髯,与一众将校道:“为将者,不可不知阵。知阵者,不可不知结阵、不可不知破阵。知攻方可知守。” “我军行,敌疾袭,必结以圆阵。” “圆阵者,所以团也。战车为城、辕杆为墙,分与八方。布精兵于八方空隙之间,徒卒环绕于车阵之内,弓弩火枪皆列阵前。” “若遇敌攻,则处处皆首、处处皆尾。” 以往这都是贵族的不传之秘,若是能够掌握这些道理,便可拜将。 一众将校从士哪里不立刻垂首倾听,又见结阵之后,墨家骑兵果然不能破阵,是以大为惊叹。 申公又道:“守阵者,不可不知破阵之法。” “若为圆阵,粮食均足,我以圆阵以胥,因以为固,敌欲击之,三军之众必分而为四五,或傅而佯北,而示之惧。我若见敌惧,则遂分而不顾,因以乱毁吾阵之固,则阵危矣。敌驷鼓同举,五队俱傅,三军同利,可破圆阵。” “是故守圆阵之法,必以固而待敌疲,不可轻追、不可松阵。” 他说了这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一旦忽然遇敌,结圆阵是最安全的,敌人想要破阵,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兵力分散,四面攻打,然后佯退。一旦圆阵一脚觉得这是个追击的机会,化攻为首,导致整个圆阵的阵型散了,那么攻击一方趁着变阵的混乱期忽然再攻,则圆阵就要被攻破了。 是以想要守住圆阵,就是不要主动进攻,也不要看到敌人败退就追击,而是要固守数日,确定敌人真的疲惫了之后,再换阵反击。 对于纪律性极差的农兵而言,唯有阵型才是能够保证作战的方式,一旦破阵,很容易出现以一杀百的无双之举。 以申公的经验来看,身边这些从士将校,都有以一敌百之能。 ………… 圆阵之外,没有趁着申公行军状态下一攻而下的骑兵师正在休息,只是让几个连队在前面持续骚扰。 骑兵师的师长在高处看着申公布下的圆阵,摇头失笑,与身边的师墨者代表道:“巨子常言,一众血统贵族如今多是冢中枯骨,连打仗的本事都没了,他们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冢中枯骨,老朽不堪,一击即破,又不知变通,必为后起之辈所擒。” 师墨者代表看着申公布下的圆阵,也笑道:“是啊,冢中枯骨。我们在高柳的时候深入草原,也经常借车以布圆阵。可我们布圆阵凭借的是什么?” “凭借我们有铜炮火枪、有一支随时可以出击一旦抓着机会就可以撕碎敌人的骑兵。” “这老贵族要炮没炮、要骑兵没骑兵,布下圆阵,这是在这等死?” 他指着远处道:“此地往西八里,便有一处水泽地。我若为他,必要拼出全力,结阵缓退,退行八里于水泽之处变阵。” 骑兵师师长笑道:“申公的部队不是咱们的第一师,骑兵环绕之下结阵边打边退八里?这些冢中枯骨的士卒真要这么能打,能被咱们一路从洪泽推到这里连点像样的抵抗都遇不到?” “他不该摆圆阵的,死路一条。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时代,过去了。” 嘲笑完对方的愚蠢之后,骑兵师的师长又绕了几圈,让士卒就地休息,各个旅轮流警戒,试探进攻,引诱一下看看对方会不会冲出来。 这般戏弄了大半日,到下午的时候,六指带着两个旅的步卒和一个炮兵旅抵达,就地休息选择明早决战。 六指的看法和骑兵师师长的看法差不多,得出的一致的结论就是面对的是一群冢中枯骨。 料敌以宽,料的有点过于宽了。 在这种地方,自己没有炮兵、没有投射兵力的优势、没有精锐骑兵,结下圆阵的那一刻就宣告了败局。 按六指所想,自己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可问题是……墨家的那一套东西就摆在那,贵族们却不敢学、不肯学、没办法学、不肯放弃自己的封建权利,那这些人是该被消灭了,真的是连打仗都已经跟不上时代了,那就真的是除了抓到泗上唱唱歌、跳跳舞之外,别无用处了。 次日一早。 六指也没用各种谋略,而是摆出了一个可能是他打这些仗以来最简单的一个阵型。 两个步兵师留下三个旅作为预备队,其余的步兵梯次展开。 炮兵旅就在阵线两翼构建炮兵阵地,形成交叉侧射的火力,骑兵师分出两个旅迂回到后方,剩余的部署在两翼。 他甚至不想指挥这场无趣的、仿佛屠杀一般的战斗,挥挥手道:“炮兵先轰一个时辰。轰散了阵,步卒靠前齐射,骑兵追击。各部按照平日训练的章程做就是。” 第一百八十三章 怯懦之辈 略微部署了一下,将指挥权交于他人,自己回到帐中,继续看这边的地图和斥候们汇集过来的各种情况。 他并不是轻敌,甚至从一开始就牢记适叮嘱他的要重视敌人之类的话。 可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已知的一切经验,斥候已经撒出控制了二十里范围的战场情报;对面连一门炮都没有却选择结圆阵自守;徒卒为圆阵八翼精锐居羽翼相接之处弓弩手在前;对面最多凑出来一百能够冲击的骑兵…… 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可能会输掉这一仗,因为适告诉他真正的世界很难有多少奇迹,所以他找不到输的理由。 按他所想,没炮还在平原结圆阵防守、行军的时候斥候居然没派太远以至于连变阵选更适合防守的时间都没有,自己兵力还占优势甚至还有一个骑兵师的数千骑兵,应该最多两个时辰就解决战斗。 等到战斗真正打响,六指才清楚自己还是高估了楚国县兵农兵的战斗力。 炮击才开始了两刻钟,申公的这将近两万士卒就已经摇摇欲坠,以至于在旁边游弋的骑兵有些茫然,不知道是该追杀还是应该趁机突入。 火药的出现,还带来了另一种改变。 在火药的附属物铜炮出现之前,圆阵配合战车再加上弓手,确实是近乎无敌的防御手段。 阵型集中密集,往往就意味着很难破阵。 可墨家极为重视铜炮,并且大部分陆军军官学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骑兵可以很容易冲垮松散薄弱的阵型、为了对抗骑兵步兵必须要结密集阵;结密集阵很容易被火炮杀伤;密集阵可以抵御骑兵但很难抵御火枪手展开之后的齐射;火枪手想要展开齐射要尽可能让阵型薄弱拉宽正面才可以发挥最大的火力;正面拉的越宽阵线越薄越不容易被炮兵轰击伤亡太大;正面越宽则越容易被骑兵冲散…… 这是很基础的东西,基础到基本属于墨家各个级别的军官学校的必修课程,至于更为高深的东西、更为繁琐的阵型、左右翼调动之类的内容,则基本都是以这个为基础,更高深的也就是怎么把这些基础的东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一万七千步卒,依靠战车结阵防守,又有火枪弓弩在外攒射,泗上的骑兵固然凶猛,却也无可奈何。 但骑兵无可奈何,意味着对炮兵和展开的火枪手而言,这就是一场仿佛训练一样的杀戮,闭着眼睛点燃火绳都可能砸掉四五个脑袋。 两刻钟的炮击,对于申公的这支部队是毁灭性的打击。 其实人没死多少,但是阵型已经散了,人心已经乱了,失败也已经是必然的了。 这时候两个师的步卒还没有动,他们还在等待炮兵继续轰击,然后让骑兵试着冲一下,如果骑兵冲不开他们再立刻跟进展开阵型来一次齐射,突入进去。 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这些远道而来行军一日的步卒发挥的机会了。 申公阵中,昨日还抚须笑谈战阵之法的申公已经笑不出来,阵型已经撑不住了,眼看着阵型就要乱了。 从交战到失败,可能连一个时辰都不到,自己甚至都没有看到对方的步卒进攻,自己带来的这一万多人就要溃败。 这已经让他彻底崩溃。 他自觉自己也不是那种极为迂腐之人,待墨家开始售卖火绳枪的时候,他想办法从一些商人那里购买了不少作为武库的装备,冬季演武的时候也不忘组建一支火枪手部队。 为了这些火枪,使得申地颇有些民不聊生的境地:墨家只收粮食、铜、黄金、白银、水银、棉花、粪硝等一些东西。 不收玉、不收珠、不收各种精巧的器皿。 商人一般也不会要这些东西,因为一些来路不明的商人告诉申公,现在商人需要的是真金和铜这些能够在泗上换取通货的东西,不是说珠玉不值钱,商人说他相信将来一定会值钱,但是泗上的许多商会不接受这些东西作为股本。 一些商会前往楚地之南贸易,每年得利分红极多,今日投入十金,运气若好明年便可得三金五金,这时候众人都想着尽可能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换成能够在泗上换取通货的东西,即便都知道珠玉的价值,可百金收来纵然将来能卖千金,那何时才能卖出去呢?若是二十年内卖不出去,万一泗上一些大为赚钱的商会专营的股份期间募集,那终究还是赔了。 申公无奈,只能想办法从农夫和封地之中抠钱,以买军火武器,不只是为了楚国,更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 再者也不是火器这些钱,贵族们都喜欢泗上的陶器,那得花钱买,自己总不能没有;贵族们都安上了小巧透光的璆琳窗,自己总不能没有;贵族们都穿着宋国桑林的刺绣,自己总不能没有;贵族们买点从遥远极西之地贸易来的璆琳珠什么的留作陪葬品,自己也不好不准备,自己又不信墨家薄葬的道理…… 申地既没有铜矿,又没有金矿,做生意又不会而且也不屑从事此等贱业,除了用正统的贵族手段从绑在土地上的农夫手中弄钱,又去哪里弄呢? 多有奸商出面道:不若将本地之盐铁之利交于我等专营,每年缴纳金铜多少,公且下令禁止别人在此售卖,我便可每年给您走私过来火枪若干。 不但说,而且做,当即拿出许多金钱,申公岂有不接受之理? 湖川山泽,凡事归属于他的,必要征税或是专营,就这样积攒了大约三千支火枪。 为了这三千支火枪,封地上已经是无人不怨,那些奸商将盐价提的极高;将粮价压的极低,民众只觉日苦一日,满腔怨恨自是怨不到距离他们数百里之外吸着超额利润却时不时派遣巫觋救治民众散播药物的泗上,只会怨恨不仁不义只知私利的奸商和封地之君。 而这三千支火绳枪,于申公言已经是极限。 上一任楚王没死之前,不准封君自己有炮,墨家对此管的也严,结果手中一门炮都没有,自己又不会铸——真正会铸钟的铸客,要么去了各国君王那里,要么去了泗上,一个可以给土地封地和贵族身份,一个可以给钱给道义给精神物质的双重满足,他一个小小的申公,能给什么? 泗上觉得可以卖火绳枪,于是申公可以买到;泗上觉得不可以卖炮,毕竟自己还要扩军铜都不够用,于是申公买不到。 拼凑起了这么一支军队,若是没有墨家之乱,他或还可以继续在集权变法的时代大潮中和那些封君伙伴一起保住自己的地位。 可此时此刻,申公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似乎在这时代大潮之中都没有意义。 他也算是家学渊源之人,贵族的诸多不传之秘他也多有掌握。 按他所想,从昨日看到墨家的骑兵忽然出现自己壮士断腕结圆阵自守一直到两刻钟前,自己做的都没有错,而且自觉可堪为名将了。 可是怎么接战才不到两刻钟就要完了? 对面形成交叉的铜炮轰鸣,每一次轰击都会让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型更加脆弱,随时都可能散开。 这最多是彼之所长,己之所短,尚可感叹墨家不过火器锐利,毕竟火药是人家先发明的。 可是从清晨墨家准备进攻,再到步卒如同整齐地树林一样列阵、再像是奔流地河水一样展开,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是对面这支强军的对手。 不为别的,就为简简单单地那些步卒从密集阵展开到两翼的时间,只用了两刻钟。 而若是他的申之师,只怕同样的集结到展开的动作,就需要至少一个时辰。 为将者,这点道理还是看的清楚的。七年前隐阳一战,楚墨联军胜魏韩联军,靠的就是最后时刻作为预备队的楚国王师用了一个让魏韩联军瞠目结舌地速度完成了变阵,他很清楚这种变阵速度意味着什么。 甚至他才想到墨家的精锐变阵和展开的速度至少不下于当日的楚国王师,却没想到会快到这种地步。 若兵力相同,那这还打什么? 然而作为贵族,他却还有精神,还有逢敌亮剑的精神! 念及于此,他呼唤身边的一众从士和贵族,高声道:“今日事已必败,死则死矣。” “可王上分封我等以土地民众,将养我等禄足以代吾从贱业。养士如此,正该用于今日。值此社稷危亡之时,需让墨家无君无父之人知道,何以谓忠!何以谓勇!” 他抽剑高喝,下车步战,身边五十余士相从,皆愿以死报君。 其时战阵已溃,申公一人当先,多有溃兵从他身边惊慌逃走,申公提剑斩之,怒杀十余人,喝道:“社稷危亡之际,竟不效死却欲苟活,以致无君无父之墨家从淮水直入江汉,并不能挡,此皆民不肯死而欲求利之罪!民皆可杀!” 身边五十余人大发神威,顿时砍死三百余溃兵,其余溃兵不敢靠前,争相从别处逃窜。 其时,申公须发贲张,战袍皆赤,二尺剑上血痕滴答,身边堆积尸体百余,从士护卫,申公犹如战神,脚踏溃兵之尸,颇有无双之势。 随即率领五十余士冲出混乱的人群,朝着数千举枪的解悬军士兵冲去。 三百步外,解悬军的各个连队的连长看着远处悍不畏死冲击而来的人群,用一种仿佛机械一样的语调喊道:“举枪!” 咚咚的鼓声伴随着口号,传递到每一个士兵的耳中,遴选出来的头排兵默默地举起早已经装填完毕的火枪,对准了那冲来的几十人。 山坡之上,传兵令正在指着那些发动决死冲击的贵族提醒给六指看。 六指呸了一口,笑道:“死最容易了。多有无能之辈,活着的时候明明可以做的更好偏偏不做,等到事情到来于是一死,顿觉自己之前没有做好的一切都被自己悍不畏死之势所掩盖。实则这是最怯懦的事。” “我们自泗上崛起,至今三十年。自菏泽盟至今十三四年。自逢池会至今七年。他们干了什么?这么久,什么都没做,临了却想做英雄状?” “真若有所谓忠勇为社稷之心,交出利益,土改授田,编练新军,集权归一,铸炮练兵……把用在政变反变革的心思用三分于此,又何必今日?” 六指看着那些冲锋的身影,越发觉得可笑,摇摇头道:“传令,战斗结束后,甄别一下抓到的俘虏中的贵族,让他们挖坑,组织被俘的征召农夫参观贵族挖坑。挖的不好,不吝嘲笑,建议宣义部的再派几个能言善辩通晓楚语的,那些贵族若是面上过不去说什么不从贱业之类的屁话,就骂回去,问问他们除了当蠹虫还能干什么?所有贵族和士兵的尸体一并收拢埋葬,不得分开。” “尽快打扫战场,收容的俘虏让他们自己搭建营寨,宣扬下我们的政策。愿意跑的就跑,不愿意跑的留在这里,待我击破楚军俘获楚王,再行解决他们。留两个连队在这看守俘虏就好,尽快集结,向南进军,待到主力大营再休息。”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逃跑前的内斗 只一个时辰后,围歼申公的战斗结束。 楚军被杀一千四百余人,其余多数被俘。解悬军伤四十,亡六人。 申公身中四十余弹,早已断气。 他身上穿着铁甲,跟随六指而来的两个步卒师用的是燧石枪。 为了方便装短剑做短矛用,是以很是轻便,弹丸足以杀人,但相较于那些广泛配发的需要专职矛手掩护的重火绳枪或者稍大一些的燧石枪,威力还是稍差。 只不过此时铁甲并未普及,多数士卒穿的也不过是皮甲,受制于技术导致的口径略小威力略弱,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付一下披甲不足的诸侯士卒和比起诸侯士卒更为落后的周边地区足够了。 泗上的枪从一开始就一直往轻便、能够装短剑做矛的路上走,甚至于第一批燧石枪不惜牺牲一定的威力。 主要是因为此时的披甲率太低,面对的又不是大量穿着重甲的敌人,没必要在技术不足难以保证轻便和威力双重效果的时候,朝着重且大的方向上走。 当然若是对面的敌人都是身披重甲的,这些燧石枪的威力就不太够看了,但就以各诸侯国的国力,弄出一支身披重甲的军团不谈技术上的问题,便是经济就要把这些诸侯国搞垮。 战斗结束后,大量被俘的楚人士卒十分高兴,一则墨家并不杀俘天下皆知;二则墨家是要利天下的,这一点那些游荡于各处传播道义施以符水草药的身穿巫觋之人经常讲述;三则墨家宣义部的人立刻用申地方言告诉他们: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份足够一家人生活的土地、五户连接就可以租借牛马、废除和封君的一切债务墨家并不继承、废除一切为封君私利的劳役义务、墨家也会发放铁器可以为五年还清、墨家会控制盐价收拾那些在封地内的奸商因为这不合于泗上工商业发达这个基础之下的“贸易自由”。 况且也就是申公这样水平的人无法有足够的官吏进行盐铁专营只能包税于奸商,墨家的庞大的、这些年已然开始自我扩张的官僚体系会把试图控制这种隐形税的奸商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泗上一众民众对墨家灭楚一战最为关心的,就是泗上的那些作坊主、手工业主,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市场卖出去自己因为这几年墨家扩军备战而急剧扩大的产能,各种手工业品最好的市场是卖到各个诸侯国的地面上,因为沿海之外的周边地区大部分还处在刀耕火种的时代,指望那些人能够买足够的商品,短期来看太难,长期投入的话远不如发动一场战争攻打那些和泗上三十年前生产力水平差不多的诸侯。 墨家攻楚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意味着农夫手里会逐渐剩下余粮,然后才有能力购买那些货物。很多作坊主算过,如果整个诸夏诸侯国的农夫都有泗上农夫的购买能力,他们将会日进斗金,而阻碍诸侯国的农夫拥有这么大的购买能力的原因,不是因为土地太少以至于人均太穷,而是因为诸侯的贵族制度束缚了农夫。 反倒是泗上的诸多自耕农,单从短期利益上讲,其实灭楚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好处。也就是一直以来的政策法规以及一些利天下的宣传,使得军备体系可以正常运转。 当然,只要经济雄厚,体制得当,训练有法,就是一群人渣、人贩子拐卖过来的人口都可以训练成一支拥有足够纪律的强军。而且终究这还是一支有着利天下信念的军队。 墨家这几年到底代表着谁的利益已经是一清二楚了,说是利天下,实际上墨家终究还是一脉相承地代表着城邑手工业者以及他们的更高形态的利益,自耕农不过是他们的兵员。 这便是理性的说知之术的可怕之处,冰冷无情,正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天志学说的准确贯彻,不可能做到全民的仁和全民的义。 不过对于还处在贵族制度压迫束缚之下的农夫,哪怕是墨家不是农家描绘了一场不可能实现的农家幻想,却依旧可以给他们带来希望和更好的生活。 不是墨家做的太好或者切身就是一个农夫的利益学说,只是因为贵族们做的太烂,把庶农工商都推到了贵族的反对面。 自耕农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军功爵制度成为拥有农奴的地主,要么重工商政策成为作坊雇工或者农业雇工。至于既是股东又是雇工的第三条路,走起来太难,墨家已经基本放弃在泗上之外推广。 墨家既然断绝了第一条路和第三条路,那这些人的命运在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将来也已注定。 但于此时,这些多多少少听过墨家宣传的楚国的被俘农夫,还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和喜悦。 这些申地的俘虏很听话地接受了墨家宣义部的宣传,自己用简单的工具搭建了营寨,抓出了贵族,推选出了有威望的人让他们自行组织,就被收拢了武器留在了原地,还有一些墨家的伤员和几名医者也留了下来。 六指挑选了几名贵族,让他们回到楚王所在的大营告诉楚王这件事,并且递交了一封敦促楚王投降的书信。 ………… 楚国主力所在的大营内,六指帅军北上渡过巴水包围申公的消息,再一次让楚国君臣陷入了混乱。 此时申公被击杀的消息还未传来,几名大臣指责昨日在那说什么渡半而击的左司马道:“君有妙计,可惜墨家众人并未去江南。” 左司马也不言语,心中暗骂道那日一问你们该如何做都没有言语,今日却还嘲笑。 楚王道:“如今墨寇已渡巴水,邾城危矣,如之奈何?” 墨家派出的精锐小队楔入到楚军大营和邾城之间,袭杀运粮之人,人少就打,人多就跑,而且往往是刚刚靠近,便有人用楚语高喊粮食是王上的、命是自己的,一哄而散。 人数不多,可是却让楚国君臣心惊肉跳。 邾城是他们的后勤补给所在之地,也是他们后撤的唯一一条路,一旦墨家的想法是攻取邾城断其归路,则大势去矣。 旭城君道:“墨寇精锐在北,那么留守沙洲的人数必不多。不若趁此机会,攻取沙洲,使得舟师可退。” 阳城君道:“申公被围,理应相救。若救,如何能够再分兵?墨家野战之威,你亦非是不知。分兵解围,必要大败。” “若大败,纵得沙洲,通于江南,又有何用?主力败,则邾城必失。邾城失,我等退路皆断,岂非都要饿死在这里?” 夏浦君道:“正是如此。此战胜负,在于陆战,在于邾城,而非在于舟师。舟师若覆,陆战若胜,墨家必退。” 左司马终究还是压住了之前众人嘲讽他的愤怒,回道:“如今申公被围,墨家也必分兵。可起大军前往解围,与之野战。” “可加强左军,待接敌之后突入巴水沿岸,切断墨家大军与后方的联系,或有获胜的可能。” 楚王心中其实已经不想打下去了,他觉得这一仗输定了,现在应该赶紧跑,跑到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和墨家继续对峙。 一旦要是墨家攻占了邾城,那么情况就危险了。 现在南阳淮北的封君县兵能否迫使墨家回援是个问题、墨家打援的能力如何那更不用说,一旦粮道被切,若是一个月之内不能解围解困,自己就要被饿死在这里了。 右司马攻取沙洲被杀,沙洲处江水湍流,又有铜炮铁炮数十,难以攻取。墨家善于守城,就算那里有五千人,又有长江为险,如何攻下?又需要攻多久? 可若退……楚王也不是没想过之前众臣建议他不退的理由。一旦退到南阳,给墨家两年时间,江汉地区就再也不属于楚国了,到时候凭什么夺回来? 他固然是发动政变弄死了自己的兄长,但并不代表他不清楚集权的重要性,更不代表他不明白坐上君位的那一刻那些支持他的贵族就要成为敌人。 自己跑到南阳去,一众封君,远离江汉,又怎么控制那些封君? 种种原因,使他接受了在邾城会战的建议,可是打到现在局势却日日不利。 有传言说,墨家已经派人攻取临武九嶷,直扑湘江,此事真假难知,但楚王确信墨家在南海是可以拉出来一支大军的。 还有传言,说墨家在南郑之兵,欲沿汉水而下。 再加上楚军在这里的几次失利,他便需要重新权衡。 去了南阳,或许会彻底失去集权的机会,获取会失去江汉,但至少还可以保存。但若是在这里被歼灭,那么自己之前所担忧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身死族灭,还用得着担忧将来的权力分配吗? 楚王看着一众争论的臣子,瞥了一眼因为封邑被夺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的鄂君,心想田氏代齐的事待我丢了江汉,怕是也会降临在我身上吧? 大战在即,楚之群臣却还争论不休。 欲战?欲逃?还没说清楚。 更别提是集结全力先攻取沙洲给舟师找一条退路之后再逃?还是趁着现在申公被围墨家无力南下的机会直接逃? 就在这时,一近侍惊慌失措地直入营寨之中,惊道:“王上!王上!祸事!申公之军被墨家军围,一个时辰便已全灭,申公身中数十铅弹而亡!” “什么?” 楚国君臣大惊,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申公被围,楚国君臣已经有放弃申公溜走的想法,也确定申公被围十有八九要完。 可哪里想过不足一个时辰的激战,申公的将近两万大军就没了? 震惊的神情还未退去,他们又听到了个更为可怕的消息。 “墨家全军上下仅亡六人,伤几十……” 这些来自从被俘的贵族们挑选出来的、亲历过战斗的人的消息准确无比,楚国君臣再也坐不住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心思各异 “宜速退!唯有后退,墨家大军必因缺乏粮草而难以为继。欲破墨家,必须要有诸侯相助,单靠楚国之力,恐难矣。” 刚才还在琢磨要去救援申公、加强左军切断墨家渡河返回的路线以求围困墨家于巴水以西的左司马立刻扭转了态度。 申公覆灭的太快,快的有些让他们承受不住。 比申公覆灭更为可怕的现实,就是墨家如果可以这么快覆灭申公,那么他们派遣一军突袭邾城怎么办?谁能守住? 大军野战,若是可以战而胜之,早就野战了。 之前所想,无非是集结野战墨家有优势,所以在这里死守筑垒,拖延时间,促使各国出兵,也让淮北南阳封君集结兵力围泗以救郢。 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计策要实行不下去了。 左司马见众人不言,便道:“之前见墨家逡巡不前,多以为他们怕难以攻破营垒、或是怕突破巴水损失太大。” “现在看来,非是如此。只怕他们之所以不攻,只是为了想要彻底消灭我们。” “困舟师,是为了防止我们退入荆山郢都防守,目的达到,即刻渡过巴水围困申公之师,不使两军会和。” “只怕墨家所谋者大,是想要让王上与我楚之大臣封君尽灭于此!墨家这是要打灭国之战!” 事已至此,情况已经再清楚不过。 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彼刻,墨家刚刚兵临鄱邑的时候,楚王可以逃走,但那时候逃走的代价太大。 除了吴越灭国之战外,诸侯大国之间已经很久没有灭国之战了,春秋时代的固有思维,让他们在此时很难想象原本历史上的乐毅破齐数月齐余二城的战争,更难想象诸如秦灭鄢郢这样的大规模战争。 那时候墨家口号喊得虽响,楚之君臣估计墨家最多也就是打一场大胜,迫使楚国改革亦或是失心疯了居然想要灭亡偌大的楚国。 那时候退走,楚王担忧的是将来的君权、贵族担忧的是自己的封地,君臣都担心的是墨家占据了江汉不几年就再弄出个泗上来。 所以那时候楚王想要一战,最起码坚守鄂、邾,以大别、小别为城、以长江为池,狭窄的空间内筑垒防御,总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哪曾想墨家的野心之大,不但是要击败楚王,还是准备完全不给楚王重整旗鼓的机会。 困舟师,原以为这是墨家觉得从江南沿着沙洲过江可以绕开楚军舟师,却不想根本不在意江北的楚军大营,在意的只是楚国的舟师,是想要毁掉楚国最后一支可以借江汉地形节节抵抗的连接力量。 等到舟师被困之后,墨家这才露出了獠牙:我们之前不过巴水,不是怕你们的营垒和防御,只是担心你们跑。现在你们已经没有机会跑了,自然我们便可以度过巴水找机会全歼你们。 邾城南依长江,北靠大别。江南之地,此时只有一个大冶一个鄂城,再往南还是蛮荒之地,洞庭诸夷。 邾城若是被偷,楚国大军就要被困在这片狭窄之地,后勤断绝,墨家就算困也能把他们困死。 墨家善于攻城,这是三十年给诸侯留下的印象,因为善于守城的必然善于攻城,公输班当年攻城的手段被墨子一一克制,若是墨子没有非攻之心而是一心攻城,又有谁能防住? 等到墨子去世,墨家的权力和非攻的解释权跑到了适手里之后,诸侯才意识到这一点:制约墨家攻城的,其实只有他们曾经的非攻之义。 邾城守得住吗? 越国泗上一败之后,楚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北部中原,等到被三晋揍了一顿之后更有陈蔡之变又不得不继续加强中原的防御,再之后的宋郑之变,都使得楚国根本不可能把大量的财力物力放在江淮方向。 砀山一战,天下都知道砀山那样的防御体系有可能挡住墨家,最起码砀山支持了好多天,而且是因为砀山距离泗上核心区太近,使得墨家可以集中整个泗上的力量用了上万斤火药攻下的。换言之,如果都修城砀山那样的防御,只要距离泗上太远,就可以支撑至少三五个月。 但真正修起来的时候,各国才明白,那种城邑不是那么好修的。 石料、土方、铜炮、专业的精通九数几何的士人、大量的劳动力、巨额的支出。对农兵一体的军制政制而言,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民怨四起,饥荒时至,还得积攒钱财购买火器棉布军械等,多有传闻周天子把九鼎就融了铸钱了,楚王恨不得自己的祖宗当年真把九鼎抢回来了。 邾城现在没有这样的资格修筑那样的防御体系,凡事总有先后,哪怕是楚国都城也因为城邑太大,只能适当地修筑了内城。 以墨家一个时辰之内击溃了申公之师的战斗力,这个三十多年间纵横天下的怪物极为直观地告诉了一下之前忙于政变而没有和墨家真正接触过的熊良夫,邾城只怕守不住。 左司马的话,说出了一些忠贞为君之人的心声,可也让一些封地在江汉的贵族怒而反对。 封地上有自己的祖宗啊,这还是其次。 重要的是没有了封地的封君贵族,在楚国就会逐渐沦为边缘,至少家族不能延续。 楚国令尹至今为止只有一个真正的外人当过,结局又是什么呢?其家族现在又在何处呢?而真正有着封地的大族,哪一个不是楚国政局的常青之藤? 若是吴国这样的国家攻来,早晚是可以复国的。可墨家若是攻下了江汉,照着泗上那地方的政策施政,就算将来夺回了封地,怕是也得屠戮封地上至少五分之一的人才可能继续维持统治。 不少人不想走,不想退,都觉得应该再想想办法。 一直沉默的鄂君此时凄声道:“若是想退,当日墨家进驻鄱邑的时候就该退。那时候不退要打,结果真要打了又要退,令出如芦草随风而易,如何能行?” “若要退,当日便退,还能集结兵力。如今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贻误战机……” 左司马冷声道:“此言差矣。昔日不退,那是因为尚有一战之力,未必便败。彼时若退,权衡之下,损失极大。今日若退,则还可以求生留族以待将来。” “如今墨家精锐就在数十里外,围攻泗上迟迟没有消息,更有传言四起言墨家已遣南海之兵攻临武九嶷顺湘水而下。” “今日能战之军不过六七万,本以为野战能胜。我却问你,申公亦是知兵之人,临阵而战,你们谁人能够在一个时辰之内击溃申公之兵?” “七年之前,墨家只是派出了骑兵助战于隐阳,其步卒到底如何,七年不战,无人知晓。或有人言,长久不战,其兵必颓,如今看来,此言不可信。不但未颓,反倒更勇。” 旭城君起身便要反驳左司马之言,楚王道:“此事无需争论,宜速退。申公之亡,军中胆寒,恐难坚守。若不退,恐遭大祸。” 楚王心想,我总算还没有像当年吴楚之战时候的先祖那般,吴人攻来我便跑了,我还坚持了这么久,奈何这仗实在没办法打下去了,不退还能怎样? 见楚人去意已决,这时候一众封君再也不出声。 毕竟若是撤退的话,总需要有人断后,若是这时候再出声反驳,那必是断后之人。 或守邾城、或要主动去拦截墨家主力,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必死之路。现在又是铜炮又是火枪的,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打死,再说被墨家抓了可不是以礼相待,据说还要遭受贱民的审判,这是极大的屈辱。 既是这样,自然没人愿意出头来当这个断后之人。 楚王此时却不提此事,却道:“若要退,需焚烧战船。将所有战船焚烧,不要留给墨家。” “营寨之粮,亦要焚烧。舟师楼船士卒以及桨手尽数上岸退走。” 楚王还是清醒的,墨家的舟师力量相对于陆上三军而言还差一些,这些战舰若是再落入墨家手中,楚国基本上就没有复国的指望了。 这一次撤退,不是说向后退几座城就可以。 而是要从邾城退到随国,再从随国退到鄢郢,从鄢郢继续向后退到宛城方可立足。 否则的话,始终都要在墨家的追击之下,稍走慢了一步就可能被拦截住,到时候就完蛋了。 随国东北是桐柏山,那里没得炮,所以到最后只能往襄阳方向跑,从哪里向北逃。 过了鄢郢,便非是南方了,那里的人不善乘船,所以要尽可能带走舟师的士卒。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船上战斗的,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当桨手的,楼船帆桨船都是可以造的,唯独桨手和水手不是那么容易训练的。 若无水师,将来就算天下有变,也难以攻回江汉。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恐怕只有如此。自己从邾城、随国、鄢郢方向撤退;派人沿途通告那些贵族,愿意追随君王的、家族有能力逃亡的,都从各个方向向北逃。 历史上,燕国灭齐,田单也是逃亡贵族大军中的一员。其成名的原因是因为有先见之明:在大家都逃亡的时候,他在车轴上绑了块铁箍,逃亡的时候道路不好加上长久奔跑,不少人的车轴都断了,田单家族的却没有折断。 就是因为这个,他得以成名,为一时之佳话,然后被推举为守将最终反击成功。 此时自然没有这个故事,但是楚王心中还是明白哪些人是自己的基本盘的,没有在江汉的大量贵族、士人、家族一起逃亡,将来自己也就缺乏打回来的人,也缺乏跑到北边之后可以立足稳定的人。 打仗他不行,治国也还没给他机会展示水平,但搞政变内斗他还是家学渊源的。 这些一起逃亡、在北地没有封地的贵族,将是他在北方站稳脚跟和北方贵族角力的关键,到时候利益当头众人才会同心协力,因为逃亡过去的过去后都是啥也没有只有血统的,总得配合着他从北方贵族家族嘴里夺食、手中夺权。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观的渐变 残酷的人工选择之下,不精通内斗的贵族家族其实是无法延续到现在的。 春秋弑君之事极多,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也才过去几年?再说熊良夫和一众贵族本来也是政变上位,楚国的宫廷阴谋本不比中原各国少,甚至还玩出了不少花样。 楚王若走,肯定是要依靠这些江汉封君做基本盘的——可能几个月前他们还是反对集权的,一旦到了北方离开了封地,这些封君立刻会支持王权。 毕竟到了北方,这些江汉封君可就是血统之外其余为零了,不和王权站在一起都不行。 鄢郢江汉以北的一众封君,都不是好对付的,一个个的家族在那里根深蒂固,又向来不是楚王统治的基本盘,这也正是一开始楚王和江汉贵族选择死守邾、鄂而没有立刻选择北逃的原因。 逃走之后,没有神圣王权天子头衔和集权传统的楚王,也就是个最大号的封君罢了,尤其是政变上位之后更是如此。 再加上可能反墨夺回江汉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事,这就更加不得不考虑诸多问题。 前任楚王的集权变法得罪了太多的贵族,如今不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拓时代了,谁愿意去穷山恶水地广人稀之处当封君? 如今这些被得罪的封君支持熊良夫,因为熊良夫保证上位之后会认定变法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天道事也”。 只不过实行变法的是楚王,既然要不逆天道,总不能说自己的爹错了,但楚王一死,肯定就是楚王身边的逆臣们在行奸佞之事唆使王上变法逆天道。 以此类似于诛君侧的理由政变,然后再将这些丢到边远地区的贵族先请回来,否则的话他的位子就坐不稳。 现在江汉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楚王也清楚自己的真正基本盘不是那些王师新军,而是这些没了江汉封地的贵族们。 自己手里只要还有一支军队,到了北方,就可以立足,从那些封君手中夺回足够的权力,以复国大义复仇之名,逐渐集权。 那些王师新军,基本上都是之前变法的得益者,属于授田农夫,这些人靠不住。 一则是受墨家影响颇深,二则是去了北方之后肯定是人心思归。 倒是那些军中的封地徒卒、奴隶等,倒是可以利用的。 如果能够让更多的江汉地区的小贵族、王族后裔等一起逃亡,也可以吸收他们为军中主力,以军功爵为诱惑。 再加上逃亡之人基本上也会失去自己的封田,跑到北方之后,就可以以此向那些封君讨要土地和权力,说不定也算是多难兴邦因祸得福,竟能集权成功。 将来若是能够在诸侯的帮助下打回江汉,那自己也算是楚国中兴之主了,毕竟被墨家扫了一顿贵族封建残余之后,再打回来反倒更容易集权变革。 想来诸侯们面对咄咄逼人、不给贵族诸侯留后路的墨家,最起码会选择协力反抗。 楚王甚至觉得墨家如此一来,会把整个贵族都逼到墨家的反面去:以往吴楚齐晋之战,贵族们最多也就是换个效忠对象。如齐之公孙会,叛乱之后投奔赵地,不一样在三晋继续做大夫守住了封地廪丘? 可墨家居然不接受越国的投降,而且还表示要把越国贵族都赶去无人之地分封建国,这不是把天下的贵族都往死路上逼吗?贵族贵在有贱民,无贱何来贵?这个简单的道家道理,哪一个贵族不知道?作为统治阶级总归是比被通知阶级清醒一些的,祖先们披荆斩棘,不是为了让后代们再去披荆斩棘重新封建立国的。 天下虽大,却只有一处九州,赶到别处,没人劳役那还贵什么?难不成贵族们守着成千上万顷的土地自力更生去种稻子砍甘蔗? 熊良夫还是有这样的觉悟的,虽说此时要跑再想这些问题,难免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可终究多少还能看到点希望的。 他也清楚江汉封君们选择死战的原因,说是为了楚国社稷,实则还是为了家族封地和利益。真要是为了楚国社稷,哪里会和他一起发动这场政变? 事已至此,熊良夫表态之后,便立刻瓦解了江汉封君们的一致态度。 有人畏惧,有人担忧,有人想要东山再起,有人觉得失败已成定局,有人想要继续死守,有人觉得还有希望。 于是原本都一致希望熊良夫在此地死战的江汉封君贵族们分化了。 这种情况下,熊良夫作出表态,那么谁喊得最欢、爵位最高、权力最大,谁就有可能被留下来断后。 那么谁愿意留下来断后?申公刚死,惊世骇俗的一战,一个时辰解决战斗伤亡数十,巨大的阴影之下谁愿意留下来断后? 虽说逃亡向北可能要失去许多,但留在这里却必然失去一切。 众人难以沟通心思,更不可能迅速交换意见达成一致,这种情况下也就没有人义正辞严地站出来反对逃走。 若是都反对还好。 万一我站出来反对,别人却不反对,我被留下来断后,岂非不妙? 若是众人一心,都留下来,与墨家精锐野战,虽说现在看来获胜的机会寥寥,但多少或许还有希望。 可若是有人想跑,有人想打,这仗就没法打了。 楚国也非是没有忠君爱国之人,但多数都死在了之前的政变中,毕竟现在长脑子的忠君爱国之士都明白各国都在变法,楚国这情况再不变就完了。 站在封君贵族这边的,多数都是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墨家这几年的宣传已经是深入人心,什么传统什么祖宗之法,不过就是掩盖利益关系的一张皮罢了,贵族们深信不疑,所以就必须要高喊口号证明自己非是如此。 一众人都不做声,实则已经默认了退走的策略。 虽说还不如一早就退,或者说要么不打要么早退,但终究胆寒自认难以守住了。 可退走不是溃逃,总得需要阻挡一下墨家的追兵。 既是放弃了野战破敌的想法,在后方的邾城也就是楚国唯一能够挡一挡墨家追兵的城邑了。 当然守肯定是守不住的,不过延缓一段时间当无问题。 君臣相顾,楚王道:“大军若撤,无人押后,追兵迫近,众人必溃,届时十不余一,无可再战。如之奈何?” “依寡人之见,墨家自东而攻西,进至江汉,已是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也。但若墨家得邾城之粮草补充,征调民夫,只怕还能继续追击。” “邾城非是大城,也非巨邑,纵墨翟复生,只怕也难以在此时守住。” “如之奈何?” 群臣面面相觑,均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如今能挡住墨家大军追击的,只有一场大火把邾城化为灰烬、烧死邾城的民众使之不能为墨家所用,借助冬季天气干燥的机会点一场大火,不只是烧邾城,还要烧了邾城附近的山林。 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不得不说楚王的这番话是很有道理的,自东向西进攻和自北向南进攻不同。 自东向西进攻,从长江口一路冲到了鄂城,这必要是要稍作停顿的,不然后勤补给会出问题,而且已经是作战两三个月,按说需要修整。 这不是说修整不追击的问题,而是拖延下时间组织一下鄢郢以北的防御,墨家追到这里再深入江汉,想要攻破鄢郢以北的一些城邑,就只能修整了。 但如果不能在邾城拖延时间,楚王和一众贵族跑、墨家在后面追,那还真就不用修整,跑的多快,追的就能多快。 如果不能稍微阻挡一下,根本就难以摆脱。 邾城守不住,但守不住不代表不能阻挡墨家,大可以一把火烧个干净,连同附近的山林、耕地全部点燃,以火阻敌,便可争取时间。 这是明摆着的事,楚王既说邾城守不住,又说得想办法拖延时间,众人还能听不出其中的潜台词? 可听出来的,却没有一个敢接话。 放火烧城,这本是小事。 也就现在是冬天,若是夏汛来临的时候,放在以前打成这个样子,把江堤挖开水淹墨家追兵不惜化鄂城为湖泽那也是小事。 然而现在不是以前了。 众臣都明白,这时候谁敢提出来放火烧城、挖河水淹之类的手段,那肯定是要上墨家的诛不义令名单的。 事已至此,不是说众人真的有仁义之心遵守昔年菏泽之盟,而是不敢不遵守。 昔年各国遵守,那是因为各国互相制衡平衡,倘若魏国敢挖黄河,墨家开战的话,周围众国肯定会高举大义之旗瓜分掉魏国。 如今楚国封君遵守,那是因为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了,前途未卜,尤其是墨家在有武力和暴力可以维护那些道义的时候,谁也不想惹火烧身。 一个原因是诛不义令一签,榜上有名,万一诸侯出兵干涉打成平局,墨家就说必须要处死害民之人效齐公子午故事否则不和谈呢?谁敢保证到时候自己不被人卖掉? 再一个,这些年泗上给天下带来的改变很多,各式各样,几乎涵盖了天下的各个人群。 于“侠客”和“刺客”这个古老的职业也是一样。 之前,刺客多有小义而无大义。 自从聂政刺秦之事后,墨家大肆宣扬所谓大义、小义之别后,一种侠客刺客们的三观也逐渐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固然有人继续投效封君以做忠臣武士,却也有一些侠士认为自己应该替天行道,成就大名。 很多侠客侠士不喜欢墨家极为严苛的纪律性,所以并不加入墨家,但是墨家若真签了诛不义令,肯定会有心怀大义的刺客跳出来。 刺杀之后还每每以此为荣,声称为此事负责。这种事已经出过很多次,甚至有往一些行苛政的贵族家中扔火药炸弹或者半途伏击马车甚至杀全家的事发生。 出了事就跑,跑远了就抓不到,然后市井扬名,江湖之上皆称大侠。大侠者,所谓为大义而非小义之侠也。 墨家现在已经基本取得了“义之上流”,三十年的三观变迁悄然进行,到现在已经改变了许多,自然想当大侠而不想当小侠的市井剑客也就不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嘴上反对(修) 放火烧城这种事,但凡做了,就要面临风险。 不少封君心想,你作为国君把话都说的这么清楚了,却戛然而止,还不是希望从我们嘴里听到烧城的建言? 做事我们去做,背锅也是我们去背,那要你这个王上干什么呢? 这一次一众贵族出奇地一致,并不沉默,却没有一个人接话说要烧城。 众人均想,烧城确实是一个好计策,只是就算烧城,也必须得有王上的命令,我们只是迫不得已执行王命,否则别想让我们担负这个大罪名。 如今既有纸张,总得讨要一个正式的王命,留以存证,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今日你能为了大位和我们一起搞死你的亲哥哥,鬼神难知明日墨家打不动了要议和你会不会把我们扔出去。 再者墨家总归是讲“法”的,按照他们的法,祸不及家人,自己家族的后人还是有机会活下去的。 可侠以武犯禁,那些市井侠士们却不讲法,到时候若是被杀了全家,又找何人去讲道理? 就在一众贵族推脱的时候,楚王身边的一个美男起身道:“事已至此,唯有放火烧邾城为焦土,方可阻挡墨家进军。” 他这话一说,立刻便有许多贵族起身道:“此事不可。” “邾城之民,皆楚之民,烧城不仁。” “况且此时风干,一旦火起,邾城皆为栏杆茅草之庐,难以控制,定是死伤无辜之民极多。” “火势极大,虽然的确可以挡住墨家,但却不仁啊。” 提议焚城的美男正是熊良夫身边的男伙伴之一。 贵族们大声反对,其实话的本意是:“好极了,这个责任你来背。赶紧烧,风干,一旦火起,邾城要化为火海,附近的山林也一定要烧了。” 这是话中的真正含义,放到耳朵里听到的则是源于不仁的反对。 那美男大喝道:“大事不拘小仁。若墨家兵至,将是亡国灭种之灾,社稷颠覆,宗庙倾隳。为君为臣者,当以守宗庙社稷为大义,其余皆小事。” “妇人之仁,岂能成事?大丈夫当机立断。” “若邾城不焚为焦土,墨家顷刻追至,粮草丰足,又能调动愚民运输,便可继续追击,难以摆脱。” “届时,楚国上下君臣,均要毁于残暴之墨家。君臣皆亡,何以复社稷、归宗庙?” “惜此时夏汛未至,若不然,当掘开大江,以阻墨家追兵!” 他的话说出了一众贵族的心声,但一众贵族们依旧反驳道:“此事不仁。” 连楚王自己也说道:“此事不仁,我为楚王,牧楚之民。岂可焚城以阻追兵?” 男宠行大礼于楚王道:“王上之恩,无以为报,只有倾全力保社稷、护宗庙,以报恩于万一。” “我虽不能野战,却可守城。” “王上与诸君公子宜速退,重整旗鼓,联络诸侯。昔者越人灭国,勾践卧薪尝胆,训越甲三千,一战雪耻。” “今日墨家之威暂不可挡,却可行勾践故技,赞避锋芒,将来夺回宗庙以祭。” 说罢以头抢地,额头满血,楚王长叹,连忙相扶。 那美男起身后,面视一众贵族,双目圆睁道:“此事我必死矣。我死,若楚能存,则我为大义而死。” “天下毁我不仁、不义,哪怕是墨家毁我为战争犯,我亦不惧身后之名。诸君公子,勿忘今日之耻,辅佐王上,以谋复郢都,继宗庙。” “若有违者,天地共戮!” 一种贵族心想,原来如此,在这等着我们呢? 这显然是楚王的死士出面,借此来让一众贵族发誓要辅佐王上。毕竟邾城必须要有人守,守到最后的时候必须要放一把火把邾城烧为焦土,这样才能有机会为楚王和贵族的奔逃拖延时间。 在巴水野战,自然不行,申公败了之后楚国贵族们就明白,野战的话很可能大家都死在阵中。 野战断后,若是寻常死士并无指挥数万大军的能力。 守城的话,也就是说说守城,实则就是为了焚城焦土。 墨家攻城的手段之高那是名扬天下的,没炮没坚固的新式城墙守军没士气,守个屁? 既然是楚王的人出面守城烧城,贵族们总要有所表态,这其实就是个交易。 熊良夫本来得位就不正,虽说贵族们不反对,但不反对的前提是贵族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反动变法。 现在熊良夫从江汉跑到南阳,除了血统名义之外一无所有,到了那边如果当地的贵族不认怎么办?如果当地的贵族举别人为君怎么办?如果当地的封收买了这些失去了封地如丧家之犬的江汉封君怎么办? 虽然盟誓这种东西基本没用,但基本没用也比一点没有强一些,而且这还有一个涉及到担责任的问题。 如果焚城焦土的说法由楚王自己提出,那么这件事的责任就是这样的:楚王要焚城,贵族们反对,但王命难违,于是焚城。 一旦出事,一旦情况不利,贵族们立刻就可以把熊良夫交易出去,并且义正辞严,此人不仁,非是吾君。 贵族们固然怕熊良夫卖了他们,熊良夫又岂不担心贵族卖了他? 如果焚城焦土的说法由楚王的死士提出,那么这件事的责任便是这样的:死士忠贞为国,楚王反对、贵族反对,但此人留守城邑为王和贵族争取时间逃离,最终焚城。 死士的做法是符合道义的,为君而死,这也是值得称赞的。那么这种称赞之下,焚烧个城邑,也就是可以商榷的,最起码或许会有人觉得情非得已、此人义士。 再者人都死了,墨家抓谁去? 实际上焚城这种事,是个技术活,并非是随便一把火就能阻碍追兵的。 杀人放火都是技术活。 所以这种事不是靠一两个死士就能执行,得有士卒配合才行,这就不可能秘密行动。 这件事如果真的是死士自发的行为,那么这个死士可以一句话不说,揽下守城断后的事,等到楚王和贵族们都走了之后,他再组织焚城。 但这样的话,楚王就说不清楚了——你的死士,你熊良夫能脱得了干系吗? 这不是道德问题,因为一众贵族至今没觉得当年公子午有什么大罪,而是一个关乎命和名以及家族延续的问题。 楚王不想承担这个罪责,不在于心中不忍,而在于这件事可能会导致他被出卖、被贵族出卖。 因而这件事楚王还就必须得要演这么一出,不能让死士自己偷偷去做。 楚王这就是用了个手段,将这件事的责任绑在了所有贵族的身上,而且绑定之后,这件事的说法就是“死士自己守城的自发行为”。 现在贵族当然可以坚决反对,那么反对的贵族就要得罪其余的贵族。 现在已经定下来逃跑了,焚城焦土之事本来就是众人所愿,象征性地反对一下也就罢了,你居然真的反对,那就休怪大家先弄死你。 北方的封君们现在看来损失并不大,墨家伐楚的理由是因为楚王反动政变,实行不义的政策。 如果万一北方的封君们选择和墨家议和怎么办呢?或者说墨家在魏、韩、齐等诸侯的压迫下不得不接受和谈的时候,一众封君们把楚王卖了怎么办呢? 如果牵扯到焚城之事,这本身又是一个可以大做文章的方向。 不是说法不责众,真要是墨家胜了,可能今天所有的贵族来者有份,都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 但对于贵族封君们而言,如果牵扯过多,楚王反倒安全一些,北方的封君若是真想换个楚王和墨家媾和,总不能把所有的江汉过去的封君都送出去,那样的话可真是一点法理都没有了,新王怕是也站不住脚。 楚王的意思已然是十分明确。 我派人焚城,你们不需要支持,只需要不反对即可。 我为你们争取到了逃亡的时间,也让大家一起背上了这个责任,大家进退一致,将来真要是媾和的话,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所以最好是保住我,和北方的封君亲戚们斗一斗,不要被他们收买蛊惑把我废掉作为和墨家和谈的砝码。 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做真正的仁义之人,现在站出来劝我把这个“只知小义实则大害”提议焚城的人杀掉。 想做真正的仁义之人,总要付出点代价,总不能喊喊口号就是了。 就现在这个局面,谁站出来做真正的仁义之人,谁就是和在场所有封君大贵族为敌。 楚国五千里之国,不乏勇士仁人,但此时此处,却无一个这三十年时代变迁之下的另一种符合勇与仁定义的人。 果然,片刻后,一众贵族纷纷谈到了社稷、宗庙、传统、礼法等等一系列的重大问题,似乎遗忘了刚才关于放火焚城的事。 众贵族齐心盟誓,一心一意,辅佐楚王,重扶社稷,若有违背,天地共戮。 随后楚王又与那美男道:“焚城之事,断不可行。守卫之事,尽托于汝。此事众臣可有反对的?” 众臣均道并不反对。 这句话问了两个问题。 嘴上说不焚城,你们反对吗? 把守城断后的事交给刚才提议必须焚城的人,你们反对吗? 众人心中明白,焚城是必然的,但楚王现在已经不担责任了,自己也不担了。 但如果楚王担了,自己就得担——楚王能担的责任就是,明知道这个人有焚城的倾向却不制止换将只是嘴上劝了一句,那么一众贵族也亲耳听到了楚王的劝诫不要焚城,也亲耳听到了美男说焚城的计划,如果楚王有责任,一众大臣也有责任。 况且墨家不是想来说,法度之事,论迹不论心吗?若是论迹,楚王和一众贵族都无战争罪,证据确凿,确实嘴上反对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牢骚 解决了后撤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后,楚王便下令舟师登岸,焚烧船只,不能让楚国舟师落入到墨家手中,也是为了北逃之后能够有底蕴再组建一支水师。 巴水上游,墨家的精锐主力正在缓缓向南前进。 六指并没有选择速攻邾城,只是派出小股部队向西佯动。 邾城城防不算坚固,若是以精兵突袭猛攻,其实是有可能攻下的。 但是六指不想冒这个险,因为留给他立下不世奇功的时间不多。万一出现了什么问题不能一鼓而下邾城,以至于楚国大军拼死来援,使得他的兵力不得不分开两半,那就大为不妙。 现在大军距离邾城六十余里,如果都是轻装步卒这个距离可能没那么远,但是墨家的步卒越是精锐,对于后勤辎重的要求也就越高,尤其是大量的铜炮,不可能走丛林丛生之处,需得走路,这样距离就有六十。 他对于现在的战果其实已经是相当满足,自己用陆军困住了楚国水师,可以说只要毁了楚国水师,不管是楚人野战还是逃走,过了邾城他就可以分兵回江淮,打出更好的局面。 现在墨家攻到了鄂城,但实际控制区从合肥到这边实际上都是空虚的,全靠一条水路北侧的狭窄地域支撑后勤联系,这也是六指不敢让舟师和楚国决战的原因,因为舟师输不起。 泗上的主力骑兵居多,六指相信适若亲自领兵,会利用内线作战和骑兵优势各个击破。 但泗上主力的控制范围最多也就到寿春、庐州。 所以六指急于搞掉楚国的水师,分兵江淮,北上申息,建起一条从汉中南郑到鄢郢襄阳、再到申息、淮河的一条防线。 分兵越早,将来的局面就越好看。 现在看来,灭掉楚国舟师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便不想再用险。 奇兵得胜,往往是不世之功。但获胜不能只靠奇兵。 六指现在只能赌一赌,楚国君臣不想放弃江汉,选择在这里和他来场野战。 不管是他还是泗上中央,都没有说干等着楚国自投罗网,一步步走下来,其实目的很明确:江汉对楚国不容有失,放弃江汉,这不是壮士断腕的勇气,这是壮士砍下手足的勇气。 对六指而言,楚王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要舟师之围不解,楚王必定无处可多,十有八九要被他所擒,因而他不急于这一时。 楚王可能不知道,但六指很清楚,之前的那一支精锐奇兵此时应该已经扑向了襄阳;南郑之兵也会顺着汉水南下疾袭支援;南海军团也会占据湘江北下。 故而他要做的,只是分兵一支,先灭鸠兹,北上破关,切断楚王经大别山小路逃亡的路线,迫使楚王要么退回江汉死守,要么经鄢郢襄阳北上。 鸠兹国的主力一千多人已经覆灭,鸠兹小国,一个旅便可灭,北上夺关也非难事,一旅之兵足以控制鸠兹以及北上的关隘。 在他看来已经是万无一失。 正自行进间,有传令兵追来,回报道:“楚人集并舟船,正在焚烧。” 六指一拍额头,骂道:“熊良夫这是想溜。哎呀……”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一件事,连声问道:“於菟的第六师有什么动静没有?” 传令兵自南而来,便道:“於菟师长并无动静。但是舟师确定了楚人正在焚船之后,已经自下而上。” 六指嗯了一声,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於菟的第六师善守,於菟这人很遵守命令,绝对不会轻易出击以免出现突出被围的情况,这也是敌前军委让第六师去守沙洲的原因。 一开始六指和其余人都判断,沙洲被围之后,楚国一定会竭力反扑。这一点他们判断的没错,申公的军团也是源于此才从鸠兹南下加入楚王主力,为他围歼申公军团创造了机会。 但按照常理推断,楚王已经是一边猛攻沙洲,一边拼死一搏野战迎敌,哪曾想楚王居然准备直接跑路,而且这个跑路的方向很明显就是往北边跑,根本就不准备在江汉坚持。 於菟太守命令,野战守卫的话实在是一等一的人才,可遇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判断不足。 六指觉得若是自己还是师长守在沙洲,只怕看到楚人焚船,第一反应就是楚人要溜,立刻向北进攻,让楚人乱成一团——守沙洲的目的是扼住楚国的舟师,现在都焚船了,那沙洲之师就该全力出击。 不过转念又想,即便自己做旅帅师长的时候,几仗打来终究非是主帅,战场局面的变化还是主帅调动的,自己只是抓住了战机,不过就算不抓住战机,胜利也是必然,唯独可能就是难以脱颖而出罢了。 如此看来,於菟无错,也稳稳地完成了任务,楚人不攻是楚人的事,可沙洲至今还在第六师的手中,甚至于逼得楚人焚船。於菟只是略微缺乏一点战略战场的大局观。 六指停下来,就在马车旁边和几个人开了个简短的会。 “会不会是楚人的诱敌之计?于半途设伏,待我军主力追击?” 有人如此问,六指摇头道:“跑是肯定想跑的,就算是半途伏击,那也不过是为了跑而做的战术准备。” “但第六师那边肯定是安全的,楚人不可能分出极大的兵力只是为了歼灭第六师,而完全忽视我们这些主力的存在。” “楚人肯定是要往邾城方向跑的,但他们离得近,我们离得远,主力肯定是追不上的。” “但也不能让楚人这么容易地跑,派骑兵追上去截杀骚扰吧。” 统一了一下意见后,便让传令兵传令:舟师逆流而上控制水道,第六师与舟师配合直扑江北。 可惜传递消息不能飞过去,这一来一去,恐怕就要错过黏住楚军主力的时机了。 主力这边命令骑兵不配骑炮,迅速追击;两个先登营的掷弹兵精锐骑乘马匹追击,扰乱楚人后撤之路,自己帅大军迅速赶上。 大军撤退,是一件极为考验主帅组织能力的事,尤其是放弃战略决战而组织撤退,稍不注意就会演化成一场争相后退的溃败。 楚国这边,楚王已经带着车广精锐和一部分贵族以及部分王师先行退走。 舟师上岸的水手桨手紧随其后。 剩下的在后面慢慢撤退。 而负责组织邾城防御、等到楚王等退走之后焚烧邾城的一部分王师,比之楚王还要先行,已然抵达,接管了邾城防务,开始分派人员看守各处,收集柴草以堆积。 邾城之中,一处紧要处,几名负责指挥堆积柴草的军官正在那里发牢骚。 这几名军官都是王师新军中的人,属于标准的上一任楚王改革变法的受益者。 他们本是庶民,在这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原本是丝毫没有指望的。 但后来墨家在各地讲学,这些人也学的了一些文字,随后楚国创建了新军,楚王开始编练一支以授田农夫、城邑游民为主力的、不受贵族掌控的新军。 想要变革,非是那么容易,新军草创,花销极大,又赶上墨家大胜越国,更需教官。 又是借款买枪、买火药、买军装棉布;又是请墨家训练,这若是不受影响就鬼了。 此时正在发牢骚的这些人,因为认得一些字,又知道一些道理,跟随楚王征战,平洞庭百越苍梧、战王子定,积累功勋,逐渐成为了军官。 楚王一死,大量的改革派被杀,好在新楚王承认了这些新军的既得利益,最终新军还是承认了新楚王。 军中不少人对于这场宫廷政变颇为不满,可虽说楚王进行了一定的改革,但终究还是王侯将相的确有种,就算是以前国人干政的时候也是一样,纵然可以干政,但必须找一个血统纯正尊贵的人继承君主之位,郑卫齐鲁宋等国这样的政变都是如此,因而楚王一死、改革派被杀、王子中又没有站出来要坚定改革自立为君的人,这些人也只能选择服从。 此时这几个算是见过世面、知道了一些道理的军官牢骚不断,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大军要撤了,对于楚王压抑许久的不满已然到了爆发的边缘。 墨家之所以要等到楚王死了、楚国政变之后出兵,用意也正于此,看似局面稳定,实则暗流涌动,墨家选择这个时机攻楚依靠的大势,不是全心全意为利天下的在楚地的墨者,而是那些暗流涌动之下心怀不满之人。 “我看这楚国,怕是要完啊。” 一名军官小声嘀咕了一句,身边都是信得过的朋友伙伴,他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避讳。 先折右司马,又损申公,不少人都悲观失望。 旁边一人嘲笑道:“不能这么说。按照墨家的说法,楚地尚存、楚民尚在,完的只是王公贵族,与楚何干?” 这些人本就对这一次政变有些不满,若是政变之后一路获胜、亦或是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还好,可刚刚政变就连败再败,而且墨家的檄文中怒斥这是倒回到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这些在变法中得益于尚贤之策的人自然不满。 嘲笑声刚落,最开始法牢骚那人急忙道:“禁声!不要被人听到,你这番话若被人听到,岂不是有墨化之嫌?” 第一百八十九章 野心 说起这个,旁边几个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政变之后不久,新军中就开始清理两种人。 一种是那些忠于旧楚王之人。 另一部分则是一些受到墨家影响较深的年轻人,满嘴平等、尚贤、人民、利天下之类言辞的人,但凡沾边那就是有墨化的嫌疑,各自清理。 验明正身,是墨者的不敢杀只能驱逐送回,不是墨者的则被杀了几个以儆效尤。 可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不敢随便说,这时候发发牢骚却还是毫无忌讳。 有人骂道:“不过是平日多说几句平等尚贤,就有墨化之嫌疑,就是阴谋逆德了。” “咱们打了多少仗?从洞庭打到苍梧,从苍梧打回陈蔡,才立下了尺寸之功,混了个军官之职。” “妈的这一次带着咱们回来守邾城的,不过是卖了卖臀腚,倒就跃到了我们头上指挥我等?” 这些人都是新军中的老人,当初楚国和墨家算是半结盟状态的时候,他们便在军中,当时楚国请的是泗上的教官编练冷热兵器混合的楚国新军,自是不少人受到了墨家的影响。 这些步卒还好,炮兵之中有人怀疑连墨家的基层组织都存在,步卒之中也不少,可至少还比较隐秘。 本身这些新军中的老人就受到了不少墨家学说的熏陶,谈不谈利天下不说,可最起码的平等尚贤他们是接受的。 自己卖命从洞庭打到陈蔡,立下了战功,九死一生,结果楚王的男宠们就靠着卖一下屁股就能成为人上人,谁人能服? 原本是服气的,毕竟富贵贫穷都是上帝注定的血统,能够开恩让他们“爵于军功”已经该千恩万谢了,就派个男宠来领兵还有什么不服的? 可这些年墨家的学说到处传播,这种原本应该千恩万谢的有功则赏,竟然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事居然没有做到那肯定有怨气。 又有人笑道:“昔年墨翟就说,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如今咱们的大王不好细腰,好面如皎玉、臀如白月之人。” “你我征战多年,面色多黑,我看这辈子是没有指望卖一卖自己的臀腚了。” 众人都笑,又骂了几句,另一人长叹道:“这一次大败,肯定是挡不住墨家精锐的。我等新军都是师从于墨家,弟子打先生,岂能战胜?” “既战不能胜,我看也守不住邾城。让咱们堆积柴草,怕是要一把火把邾城烧了,断绝墨家追击之心,以焦土阻碍墨家。” 他这么一提点,旁边的人都有些害怕,惊道:“不能吧?” 首先他们是不信,因为多多少少受过墨家学说的影响,一些思维方式逐渐朝着墨家宣义部想让众人使用的思索方式去思索。 一想,大家都是所谓诸夏子孙,这邾城还是楚人之城,这时候天气阴冷,本地又都是茅草之屋,一把大火,数万人无家可归,又没有提前通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烧死在城中。 作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可再一想偶尔听到的那些墨家的宣传,那些私底下流传的小报……尤其是军中这些学会了识字之人最爱看、王公贵族们极力禁止的一些“花边新闻”,诸如各国诸侯的祖先都是怎么玩儿媳、玩嫂子之类的故事等,转念再想便觉得大有可能了。 这两者可能未必有什么联系,比如喜欢玩儿媳的未必就一定会放火烧城,但理性的思维还没有成为诸侯统治之下的主流,这种事难免就会联想到一起。 王公贵族荒淫无耻,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惊讶之后,便有人惊道:“那……把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上诛不义令?” 齐公子午事件留下的影响很大,大到有些让天下惊骇的地步:以往王公贵族公子公孙不是没有死的,可确实没有一个因为这种罪名被庶民出身的人审判之后枪决的。 他们是军官,不是普通兵卒,略微回忆了一下就知道他们的资格,刚刚够被枪决上诛不义令的级别。 当年和齐公子午一起陪葬而死的人可有不少,那一次墨家可真的是杀的人头滚滚,固然有齐国内乱公子剡在国内支持的缘故,可墨家当真是说到做到,说杀谁就杀谁那是一个没放。 各国墨家活动频繁,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往来行走的商人、城邑求存的工匠、行走村社的巫觋,很可能就是墨者,消息传递之快他们也是有所耳闻。 甚至于军中就有不少。 “妈的,王公贵族就算是上了诛不义令,除非战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刺客攻入禁卫守卫的宫室并不容易,暗中行刺又难。我等却不可能躲进宫室。” “这若是背上了害民之名,这天下知道,西至昆仑东至大海,北起孤竹南至番禺,我等又能躲到何处?” 更有人叹道:“我看这楚要完,墨家必得楚。王公贵族可逃,我等却逃向哪里?” 有人问道:“若是焚城,咱们退走,你我兄弟姊妹父母妻儿俱在家中,他们如何跟随?” 有人摆手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墨家所谓,祸不及家人,泗上律法,你们也都听先生谈及,人为主体。” 疑问那人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恐怕再难相见。再者来说,到时候诛不义令一签,纵然家人无罪不可杀,可四周乡亲却都知道我等之事,家人何以立足?” 这样一说,众人不免感叹心惊。 若是逃走,他们将一无所有,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怕是距离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正常越来越近了,就算逃到别处再立下战功,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还不如人家生的好,卖身于王,或者是出身高贵生下来就有封地爵位可以继承。 “我看我们不如逃亡。反正墨家要来了,我等无罪。逃入大泽之中,待墨家赶走了王公,我们再出来,如何?” 有人如此建议,逃亡的确是个免于之后各种灾祸的好办法。 可有人却道:“逃亡?逃亡的确不死,可我等这十余年征战之功全都没了。” 有人回道:“那不逃亡就要上诛不义令之名单,比之死亡,还是逃亡更好。” “再者说,就算不逃亡,就算是逃开了诛不义令,我们还剩下什么?远离妻子父母不说……哎。” “就算是我们无罪,无人知晓,等到墨家一来,我们不也还是功勋全无?墨家自是看不上你我的那点土地,可也不可能让我们继续做军官……” 愁眉苦脸之际,有在众人中颇有威信之人小声道:“如今看来,若放火,则必死;若逃亡,则之前征战数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就算不逃亡,也可能死于战阵之中,若被墨家得楚,我等反倒是助纣为虐之人。” “墨家多言,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凡有功者皆可为。今日便有大功在我等眼前。或可死,然若不死,必名动天下功勋惊世。”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人的意思,说道:“你是说……” 那人道:“没错!墨家大军已不远,野战我军必败,否则又如何要逃?王公贵族可逃,那是因为墨家要分掉他们的封地,我们如何要逃?又如何要为了他们担上放火焚城害民之民?” “不若举大事,谋刺官长,振臂高呼。若成,则王公贵族执圭之君均死于城下,我等必立大功,墨家赏罚分明,必用我等。况且墨家军中不看血统,只看功勋,这便是机会。” “墨家檄文多言,大王政变不得人心,王师之中也多抱怨。” “我们可联络可信朋友,传播谣言,只说要放火焚城化众人为焦土以阻墨家追兵,民心必依。届时谋刺守城之将,振臂高呼,推选贤人为将,大事可成。”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既必死,何不举大事、成大名?过去之时,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今日之时,凡有野心,便有功名,何不为之?” 野心二字,正是之前诸侯与王公贵族以及一些学派判定墨家将“祸乱天下”的大罪名之一。 庶民不想着安分守己地耕种土地、工匠不安分守己地在做工、商人不安分守己地赚点钱,却居然以为人人平等尚贤为任可以改变自己血统中注定的命运,这便是野心,不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又是什么? 再往大了说,诸侯想要成为天子,有这样的野心就会有叛乱。 大夫想要成为上卿,于是会有大夫之间的争斗兵灾。 上卿想要成为诸侯,是以礼崩乐坏。 这便是天下大乱,所以必须要杜绝这种事,无君无父的墨家自然就是众矢之的。 所谓谁穷谁富,谁是庶民谁是贵族,那是天帝注定的,墨家想要人人平等,自然是痴人说梦,那是上帝所不能答应的,也是会让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 不少人认为,正是因为墨家煽动起了被礼法压抑的天下人的野心,才导致了如今天下之乱。 野心二字,原本专属于大夫以上级别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的,才有资格礼崩乐坏攻伐诸侯分晋代齐的,可现在墨家却想要天下人都有野心,甚至明确地宣扬这种野心,并用事实行动告诉天下人:看吧,跨越阶层和血统的野心二字不再是贵族专属的。泗上到处都是僭越之人,民众花钱就能听天子才有资格听的鼓乐看天子才能看的规格的舞蹈,几十万人僭越,集会聚集要推选诸侯天子,把血统诸侯们打的屁滚尿流,屁事没有不说,反倒是不少人富可敌国、名动天下,你们这些在诸侯统治之下的庶民还等什么? 天下人一看,哦,原来有野心僭越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不但不受惩罚,有段时间诸侯还要跪舔呢,那谁人还守旧的尊卑有序的规矩啊? 这种想要跨越阶层的野心,正是泗上雄立三十年带给天下人最大的改变之一。 以王公贵族的角度看,则是天下贱民给脸不要脸。之前完全不给庶民跨越血统流动机会的时候,大家都守规矩血统;结果开了军功爵的先河给了庶民机会后,庶民反倒开始埋怨凭什么不给更多? 第一百九十章 造反 这几个人本就有怨气,再经有心人这么一说,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若去高密,也没什么可奖赏的。 这些人出身低贱,不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就算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呢? 放火烧城,且不说身后名之类的过于遥远的事,便是杀身之祸这一点他们便心有顾忌。 再说楚国现在败局已定,这些人听过讲学,知道天下如今的局势,也看过许多墨家秘密印刷的小册子。 楚国若败,他们跟着楚王能得到什么呢? 从军这些年,厮杀无数,若是逃亡一切都要从新开始。固然可能逃亡死亡的概率小一些,可是人生一世一旦有了野心,便不可能扼制。 若是举大事,失败了无非是死,家人也可能遭祸。墨家大军马上就要进入江汉了,到时候自己这些人的行为最起码也得是个义举。当年聂政被墨家定性为“大义之勇”之后,其家人都得到了照顾,墨家讲义,这一点江湖市井之中也是闻名的。 楚国败局已定,自己家人身在江汉,楚国又根本无暇顾及,就算输了也无非就是丢了命。 这些人从洞庭征战到苍梧,不知道厮杀了多少次,是死中求活才立下了尺寸之功,哪里会在意生死? 若是成功,这就是大功一件,纵使不在军中,最起码立下如此功劳,等到墨家占据江汉,对自己也大为有利。 再商议了一下,众人便都将心思一横,说道:“功名富贵,险中得求。吾等虽无利天下之心,却有顺大势之力。今日举事,勠力同心,若有背弃,纵为鬼也为东君烈阳所炙。” 盟誓之后,这些人中很明显的几个有心人便被推选为了首领,谋划了一番。 本身楚国的王师新军就受墨家的尚贤、平等之类的学说影响极深,这是楚王能够夺取洞庭苍梧平王子定之乱付出的代价。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军功爵制度,和泗上的体系不是一回事,但却都为那些血统不够高贵的人提供了一个上升空间和通道。 王子良夫的政变依靠的是大贵族封君们,依靠着自古以来“民可议政不可继位”的传统,政变上位之后并没有其余有资格继承的人站出来反对。 本来新军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王子良夫本身也是想要继续改革集权的,他认为他可以玩弄大贵族封君借助他们的力量上位,然后再想办法削弱他们。 如果给熊良夫一定的时间,未必就不能做出成绩。 然而他刚刚政变,墨家就立刻出征,使得他对新军的掌控并不能达到他父亲的手腕,可大战在即又没有时间大规模清洗,最多只是清除了一部分很明显的墨者或其同情者,这便是埋下的祸根。 凡有果,必有因。 新军中的军官在当夜四处串联,他们识字也知大势,对于前景极为悲观。 墨家获胜在他们看来几乎是必然的,放弃江汉他们将失去一切,亲人和土地都将化为乌有,之前的努力也会全部作废。 再者墨家的土地政策和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他们依靠军功完成了最原始的积累,手中有牛马有军功爵制度下的财富。 楚王的变法本质上是供养一批新的依附王权的新贵,而这批新贵不能够在将来威胁到王权,伴随着铁器和新式作物的传播以及受泗上的影响,这批新贵的土地不多,取而代之的是军功爵的俸禄。 新军中的低阶军官终究是庶民出身,而楚王能够拥有的土地数量本就不多,而且新军一定要在都城附近,所以也不能封到虚远之地。 故而新军中的新贵们,拥有足够的土地和免税权,但是并没有实地封邑,而是用“俸禄几石”的虚爵,这是生产力进步之下楚王能够做到的变革手段,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新贵族们和旧贵族们同流合污的构想。 如果墨家攻下江汉楚地,对于这些新军中的军官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相反如果墨家能够允许彻底的土地私有制和买卖,实际上他们反而可以很快地转型为大土地拥有者。 因为他们的家族很小,又投入了大量的俸禄经营土地,墨家这一次入楚动的是那些大封君、大夫以及整个分封体系的利益,和他们关系并不太大,反倒可以看作是楚王改革的延续。 不少人对于熊良夫派了一个宠臣的行为相当不满,这种不满又是有些戏剧性的。 其一,楚王的王权并不神圣,集权不成功之下,楚王的神圣性难以保证,而且还是贵族政变上位。 其二,贵族血统制度深入人心,虽然这些年开始质疑,但质疑需要一个过程。 这就导致新军的军官们有种很奇怪的心态: 如果这一次统兵的是真正的大贵族,因为之前的血统制度的传统,他们会接受。 但这一次统领他们的居然是楚王的禁脔宠男,这倒是“贵无恒贵”了,但要军功没有要能力不知,然后楚王的王权还不神圣并不能做到王命即法,反倒是引来了新军军官们的厌恶——要血统没有,大家都是一个样的,那你凭什么能上去? 种种因素之下,夜里这些军官们的串联极为成功,而旧时代下的统兵模式,也使得这种串联几无阻碍。 当夜,混乱不堪的城中便有各种流言,混迹其中的一些墨者也很自然地开始了推波助澜。 有说楚国这一次必败,要焚烧邾城为王公贵族们逃窜争取时间的。 有说墨家是来建设乐土的,之所以和楚国开战是因为王上无道反动政变。 几番流言之下,夜间城中竟不能安静。 第二天一早,几名军官便一起去见了负责守城的楚王新宠。 楚王新宠昨晚忧惊一夜,不知城中情况,待那几名军官抵达后,连声催问是什么情况。 这几名军官暗穿皮甲,配剑而入,先行发问道:“将军可知城中谣言?有说要准备焚城为焦土的,可有此事?” 楚王新宠不答。 军官又问道:“将军,若真有此事,恐为墨家所厌,以致上诛不义令。放火焚城却不疏散民众,此为战争罪,菏泽之盟犹在啊。” “若真要焚城,何不立刻开城门疏散民众?” 楚王新宠道:“敌军不远,此时开城门疏散,必有大乱。况且人心浮动,如何守城?” “此事非王命。但为臣者,当为王忧。墨家大军锐不可当,唯有焚城,方能阻碍。堆积柴草,是为忠;焚烧城邑,是为大义。” “墨家侵入,事已至此,凡为楚臣,皆应死而报君。民不愿为忠君而死,我们便帮他们死。” “汝等富贵土地,皆为王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执行便是。” 军官问道:“我们的妻儿父母,可命人去护卫逃离?王上奔走,我们死守于此,焚城之后,墨家围城,我们岂能存活?” “王公皆走,他们是人,我们的妻儿父母便不是人吗?” 这话顿时让楚王新宠勃然大怒道:“尊卑有别,你们的妻儿父母岂能与王上相比?值此国难之际,不思牺牲报君,却先求利。你们都被墨化了吗?小人求利,天下大乱,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 “大战在即,乱我军心,当斩!” 他欲抽剑,不想质问的那名军官先抽出短剑喝道:“报君王?那是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国君,可不是我们的!” “老子在洞庭苍梧厮杀的时候,你不过靠卖臀苟活,论及武艺,我便让你一只手!” 楚王新宠大惊,喝问道:“你们是想谋逆造反吗?” 领头的军官大笑道:“我曾闻,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韩赵魏三家分晋,天子认可;田氏取代姜齐,天子封侯;王子良夫政变为王,你们也都认可。” “我看这天下,分明是鼓励谋逆造反。正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公贵族反的,我们便反不得?” 说罢上前,一剑刺中楚王新宠的心口,旁边几名军官也立刻发作,连杀七八名护卫。 帐中剩余人皆服,抛下武器,杀人的军官高喝道:“王公贵族荒淫无耻,谋乱政变,因有此祸。事发之际,却不顾我等性命,不问我等妻儿,此等君王,何以让我们献命以效?” “墨家大军已在城外,王公贵族惊慌如丧家之犬,今日举大义,一为楚之百姓万民;二为我等自己的功名性命。” “欲从者,袒右臂,与我夺城!不从者,即为助害天下,皆可杀!” 本身城中楚王的心腹就不多,而且维持城中的多是新军,墨化颇深,这军官一喊,顿时便有许多人袒露右臂,举他为将军,共谋大事。 随后这些人控制了城门,屠戮了任何有潜在可能为敌的楚人,又将城中贵族的头颅斩下挂在城中,派人于街头安民,封锁城门,高树旗帜,上书“楚之义士”四字。 又将城中囤积的粮食、棉布等分与城中劳役之人,人皆喜悦。 隐藏城中军中的墨者也立刻出面,加以联络,亦或是本身参与之中的便有墨者煽动之功。 一旦有了组织,迅速稳定了城中局面,组织城防,派人联络墨家大军。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三条路 邾城军官暴动夺城起义之际,鄂邑城中,一场极为重要的会议正在召开,参加的都是这一次前往楚地任职活动的墨者。 对于天下,重建才是目的,打碎旧的只是手段。 这也正是为什么泗上墨家的军力已经可以完全碾压楚国却拖延了这么久才动手的原因,为的就是打碎之后可以迅速重建新的秩序。 这次会议的目的,是传达泗上一个月前的一场重要会议的决议,也是在讨论鄂地的实际情况。 鄂地为天下要冲,又是江汉大门,这里将是墨家在楚国变革的第一站,也是开门一炮,能不能打好极为重要。 除此之外,泗上有意将鄂邑作为楚地新郡的郡治所在。 一方面鄂地有煤、有大冶山铁矿、有大冶山铜矿、有金矿,又有长江水路,正是整个楚地最适宜发展基础工业的地方,条件极佳,完全可以复刻一下泗上的煤铁行业,使之楚地迅速整体进入铁器时代。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今后出现割据江汉的情况,鄂地此时还不发达,必要大量移民;而其位置又在要冲处几乎是四面受敌所以作为郡治最不容易割据。 至于泗上一个月前的那场关于楚地的会议,是关于今后的路线到底怎么走的重要会议。 七年前适借助无疾而终的逢池会开始清理泗上的非攻立国派之后,逐渐达成了同义,但新的矛盾也已产生。 七年前,墨家的一部分人就开始倒向农家,墨家和农家关于将来天下建设的分歧也越发严重。 墨家批判农家是空想,农家批判墨家是打倒了贵族扶起了作坊主,还指责墨家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大作坊主和大商人,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泗上的情况很特殊,为了战争的需要,泗上的农村采取的是类似于合作社的村社制度,泗上农村的人既是雇工也是土地拥有者,在这种制度之下既保证了兵员人口的稳定、保证了粮食产量,又使得村社可以组织起资本和劳动力发展一些轻型的工业。 如造纸、木炭、石灰、酿酒、纺织等等行业,再加上货币政策的调整和货币税取代了实物税,以及对周边的吸血政策,使得泗上的发展远高于别处,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景象。 但泗上周边的情况就不一样。 宋国之变后,宋国这个距离泗上最近的、被泗上影响最深、最受泗上工商业发展影响的、扫清了部分贵族残余的国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各个学派都在宋国进行着理想社会的尝试,除了复古派的儒家之外。 而整个宋国也出现了三种不同模式的发展。 第一种模式,便是距离泗上最近、士和贵族阶层最早完成转型的地方。 他们在宋国之变中选择支持墨家,而他们的发展也和泗上息息相关。 本身他们就有封地,有财富,随着泗上工商业的发展,他们开始经营自己的封地、扩大自己的私田,采取了许多的手段,极力压榨封地上的农夫。 他们拥有资产,可以购买耕牛马匹、购买铁器农具,扩大种植面积,将粮食、棉花等源源不断地售卖到泗上。 而他们财富的来源,主要还是封地上的农夫。 一方面农夫选择了逃亡到泗上,补充了泗上工商业发展急需的廉价劳动人口;另一方面经过这种残余着旧制度的封地体系受益,这些贵族也完成了转型,成为了大型土地的经营者,为泗上源源不断地提供原材料和粮食。 宋国政变之后,这些人的利益没动,底层不愿意忍受的一批人早逃亡到了泗上,而剩下的逐渐开始适应这种雇工生活。 第二种模式,则是距离泗上略微远一些的地方,将土地按照人口分配之后,允许买卖,彻底打碎了原本的土地。 数年时间,剧烈的贫富分化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因素之下,富裕者越富、贫穷着越穷,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富者开始养育马匹耕牛,堆积肥料,能够种植各种作物配合泗上的工商业发展;贫者经营不善,稍微出现点意外就难以维持,最终卖掉了自己的土地。 一部分富者拥有数百亩的土地,开始雇佣农工劳作。 贫者要么成为雇工,要么逃亡泗上。短短七八年时间,虽然不至于过于严重,但是痕迹已经非常明显。 这两种模式,都是泗上默许的,甚至是支持的。 一方面不用担心不稳定因素,泗上的执政能力和财政能力,哪怕工商业没有发展,也足以消化掉这些人口开垦新的土地。 另一方面,泗上工商业的急速发展需要原材料、需要粮食、需要人口做工。 尤其是伴随着这七年的扩军备战,工商业发展更为迅速。棉布纺织、木料加工、造船、油料、漆皮等和扩军备战息息相关的行业发展极为迅速,利润极大,到处都缺人。 然而泗上的村社作为稳定的兵员,政策是不允许出现宋国的这种情况的,泗上人口三十年不算迁徙逃亡而来的,自然增长也远超从前,可仍旧难以弥补这么大的用工缺口。 再加上政策倾斜保护泗上村社的稳定,更不可能从本地获取大量的廉价人口。 经过七年前的同义会之后,也确定了“乐土”的阶段性发展的道义,使得这两种模式都算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尝试。 这种尝试对泗上有利,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土地逃亡的贫苦农夫而言,自然无利。 春秋时代的村社传统和井田制思想残余,在一些失地者那里颇有些回流反动的意思。 譬如村社土地不能买卖、人死之后重新授田、村社自治之类的思潮,也开始有所流传。 于是便出现了第三种模式,和泗上的村社制度有点像但又完全不一样的模式。 这种模式算是农家空想的一种尝试,和墨家推动工商业发展和启蒙萌芽的道路完全是相悖的。 一方面农家不重视手工业,认为应该做到市贾不二价,贤者与民并耕,他们的出发点不是为了集中资本发展工商业打下基础,而是一种空想之下的反动回溯。 另一方面农家控制的地方工商业不发达,始终处在一种被泗上倾销的地位,他们却又不集中力量当然也没有力量发展工商业。 若是在偏远地区或者远离泗上这个工商业极为发展的地区,这种小国寡民村社自治市贾不二价贤者并耕的空想也是可以实现的。但偏偏距离泗上太近了,巨大的冲击之下,出现了太多的问题。 本身这就是一种托古的平均空想,农家的那一套属于是对社会变革的恐惧。一方面要忍受贵族封建制的剥削、一方面又要承受工商业者的利润,再加上距离泗上太近,不出问题就鬼了。 泗上的村社模式投入太大,需要的识字人口太多,需要一个工商业发展的周边环境,可以说维持一些泗上就已经是墨家的极限了,不可能拓展到整个天下。 于是在楚国即将被攻破、形式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必须要作出一个选择,今后天下的模式是什么样? 既不能完全按照泗上的模式,因为各地情况不同,不可能同一视之;二则是泗上的发展模式其实就是经济殖民扩张,吸着四周和天下九州的血养一州,若是将天下视作一个整体,那么这种模式就不行了。 对楚开战之初确定的原则,就是走第二条道路,放弃第一条道路和第三条道路。 也就是放弃“贵族利用封地封建劳役特权,通过工商业的发展和对农夫的压榨而转型”的这条必然会保留大量封建残余的路。 也放弃了“复古”的井田制村社变种。 也就是说,采取分地、贫富分化、自然兼并的发展政策。 一方面人少地多,真要是出了事,周边有的是土地可以移民,只要执政能力够强,再多数倍的人口也没问题。 二则是这样有助于工商业的发展,只要能够在承受力和忍耐力爆发之前,完成手工业革命、在百年之内让蒸汽机转起来,那就没有问题。 故而泗上这边一方面加大了对制械所的投入,包括铸铁工艺、镗床刀具等一系列的投入,大量的识字学生送到里面研究,不惜代价搞出来烧煤冒着白色蒸汽可以实用而不是只能用于煤矿的东西。 另一方面也为了能够应对之后可能延续十余年甚至几十年的统一战争,不能够让这种兼并情况出现的太早。 同时又必须让楚国的民众感受到实利,确定生活水平的提升,这就需要投入巨量的投资。 好在墨家为了打这一仗,准备了三十年,不只是人才储备、新的文化和道义体系、新的伦理、人口、兵员,还有大量的财富。 这一次主导在楚国的变革,就是以授田分地为主,一方面彻底扫清楚国的贵族残余,另一方面也要注意楚国落后地区的村社传统。 贵族统治的核心地区,简单。 反倒是落后地区有着村社残余的地方,颇难。 村社传统的瓦解,是个漫长的过程,鲁宋等国早就瓦解的差不多了,但是楚国的一些偏远地区还继续残留。 一方面村社是一个小社会,是村社之民眼中的世界,乡愿式的愿想,自治式的落后,生老病死等一系列问题都在村社解决。 另一方面也是发展不够,以至于私有制还没有彻底瓦解村社制度,并且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催生出宗法反动的空想制度,这是肯定要扫清的。 最粗暴的解决方式,是集村并屯,分配土地,严格管理,迅速瓦解原始村社,认可中原地区的私田制度。这个见效快,但是需要的支出多、反弹大、还可能形成反叛。 缓慢一些的解决方式,就是温和一点,授予荒地、扶植农具和技术,温和变革,利用更久的时间,依靠生产力的进步和周边城邑的工商业发展,逐渐瓦解。 缺点是难以做到对村社的有效控制,不能迸发出楚地的全部战争潜力,而且可能管理会很混乱,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没有那么多的干部。 在泗上漫长的讨论和计算权衡之后,终于决定选择第二种方法,毕竟楚国江汉平原的已经发展的地区,配合泗上、搞定越国,就足以提供对北方诸侯国的碾压性优势,不需要完全发挥出楚地的全部潜力。 剩余的演化可以慢慢来,不要急于一时,而且南方的同化融合可以用很久的时间慢慢来。 只需要在平原地区站稳脚跟,发展生产,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对于更偏远地区统治成本国大的地方,先行放弃,不管不问。站住平原和河谷,之后的事交给后人。 鄂地作为天下要冲,这里的改革就要做到深入,而且要作为将来控制江汉的重要节点,整个楚国的变革就要从鄂地开始。 然而鄂地的情况,却有些特殊,这使得主持楚地变革的人面临了一个疑惑:既然确定了要走第二条路,可鄂地的封君在一小块地方走完了第一条路了,那该怎么办? 鄂邑紧靠大冶山铜矿,又处在楚国江汉和泗上贸易的关键处,这里的情况有些不同。 固然有封地采邑劳役制度,也有鄂君为了获取财富购买火器、或者是为了生产粮食私开铜矿而形成的一些用奴隶、奴工的大型庄园。 因为鄂地封君不能自给自足,他需要泗上的棉布、火枪、铁器、甲胄,又需要一定量的粮食私挖大冶山的铜矿,所以出现了这种颇为畸形的土地制度。 有专门的人管理,使用奴隶或者是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的农夫或者是分封权力之下强制剥夺了土地的农夫负责种植、收获。 土地有数万亩,都是上好的良田,而且可以浇灌,并不是分成小块租种给农夫的,而是大规模经营用于换取泗上的各种货物的。 这种特例的土地,分不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为何要变 二十余日后。 鄂邑江口北岸的一处村社内。 此村社名为蕲。 蕲者,水芹菜也。此地江边沼泽盛产水芹菜,以蕲为名,或者叫蕲春。 原本后世的历史上,汉代便已建县,等到晋时因为避晋帝他母亲的阿春的讳,改名为蕲阳,后来几经折腾,终于又改回了蕲春。 此时这还不是县,只是一个标准的楚地村社,或称之为邑。 社者,土地神也,伴随着农业时代的来临,各个村社在数百年间都开始立社祭祀。 此时村社也可以称之为邑,邑只是聚居地的意思,百人可以称之为邑,千人也可以称之为邑,不过按照中原的习惯此地应该叫蕲春乡。 这里是楚国一名中士的封地,是标准的封地村社。 全社名义上的土地一共一成,一成百井,也就是原始的小亩九万亩的土地,所谓的方圆十里。 这个九万亩不是耕地面积。 然“若通沟洫之地,则为十里。若除沟洫之地,则为八里”。 这村社一成之土,名义上一共十里,但刨除掉沟渠、道路,实际上只有八里。 楚地的种植技术落后于中原,虽然一些地方开始学习中原的耕种技术,但蕲春这种此时尚且属于边远地区的村社,还是极为落后的。 因为落后,所以需要“易田”休耕。 历史上最早不需要易田休耕的农业区是魏国,包括魏国也有一些土地需要两年轮换一次,落后的楚国更不用提。 既要易田,又要休耕,使得这个村社的一成之土,如果不休耕的话可以养活九百户,但需要三年易田休耕,故而理论上只能养活三百户。 而又因为沟洫的存在,使得十里村社只有八里的实际耕地,故而这样一个标准的村社,只有正式社员将近二百户。 以户算,不是以人算。 二百户人,一共要占据六十五井的土地,这包括需要休耕的土地。 这些土地是不可转让、售卖的,也就是说,这些土地是归属于“楚王”所有,农夫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一成之地共百井,社员占据六十五井,剩余的三十五井,便属于是“藉田”。 藉者,借也。 籍者,书册也。 这两个籍和藉,不是一回事。 竹字头的籍田,是每个农户拥有的、不能转让售卖的、楚王所拥有而分给民众耕种的份田。 草字头的藉田,是整个村社需要耕种的公田,藉为借,也就是借助民众之力耕种的公田。 换而言之,这个村社整个是属于楚国那名中士的封地,中士理论上不能够侵占民众的籍田,但民众需要集体耕种藉田。 一成之地,需要出革车一乘,甲士十人、徒卒二百人,战马五匹。 这名中士受封于蕲,他的俸禄也是从封地中出,包括战马和马车,名义上都是那三十五井、也就是三百五十亩的土地作为军费维持的。 而村社名义上有权因为孤寡老贫等缘故,从公田中分出来一部分粮食供养这些孤寡老贫。 所以落后的楚国的村社,有着浓重的春秋之前的残余,村社既是军事单位,也是一个小范围的社区,当然也可以看作是贵族的采邑。 不过这一切都是理想状态下。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中士征战,拥有自己的家庭奴隶,前期依靠公田制度,使得村社的民众开垦了公田,然后中士以自己的家庭奴隶来耕种“公田”,变公为私,实际上这些土地成为了他的私田。 但是民众的劳动义务并没有解除,所以每年还需要继续开垦土地作为公田。 一个中士不可能只有自己,还有自己的隶子弟、奴隶等,以及下属的两司马、卒长之类的更低一级的人。 这些人是自耕农,不需要履行劳动义务,取而代之地是他们拥有少量的特权。 征战的时候,楚王下令征召到大夫一级,大夫再征召到士,中士依靠自己在村社的两司马和卒长组织民夫,准备一辆革车,几匹战马,以及中士自己的奴隶加入到楚王的军中。 奴隶的生活,未必就比村社的农夫要差,相反有些时候更好一些。 尤其是中士需要自己身边的精锐私卒,这些从奴往往承担着中士身边精锐的角色,然后才是大量的徒卒炮灰。 农夫要承担极重的封建义务,不只是要耕种公田,还要养育马匹、割草、为中士修缮房屋、为中士准备茅草、酿酒、做木器、伐木等等一系列的活动。 逃亡的成本略高,因而只要过得下去,这些人倒也不会选择逃亡。 一则是人是社会动物,离开了社会的话自己很难生存,孔子于泰山感慨一番苛政猛于虎,这里的话则需要面对扬子鳄、犀牛、老虎等等一些列的可怕的动物。 二则是互相之间监视,逃亡的话两司马和卒长之类的狗腿子们也不会答允。 这就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类似井田制下的低阶贵族的采邑,由军事贵族、贵族扈从和从奴、农兵徒卒组成的一个基本的作战单位。 当然,这也就是楚国三十年前被三晋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被墨家轻而易举地从长江口攻到鄂州的一个因素。 《易》中有句话说的好,所谓“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其实把《易》看作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象的反应而不是那么玄之又玄的意思,其实理解起来很简单:邑是采邑、井是土地制度生产关系,某个人因为不得人心换了采邑,但是不改变生产关系,实际上还是换汤不胡换药,换了个贵族统治,还是一个鸟样,对统治阶层而言则是无丧无得不影响统治。 这种原始的村社制度,是符合原本的传统的,理论上也是很完美的,可问题在于现实永远不是理论上那么完美。 占据土地的中士们,将公田变为了自己的私田,然后继续开辟新的公田以此作为军赋支撑。 农夫们跟随征战,荒废了自己的土地,根本没有余粮,也没有余力开垦更多。 中士征战,可以获得奴隶之类的赏赐,然后继续扩大自己的私田,继续利用封建义务促使农夫耕种自己的私田和公田。 这就是为什么各国变法会有那么大的反对:按照田亩收税,承认私有制度,中士的土地那么多就得多缴税;按照子产那种变革,清查田洫,你是中士你就不能拥有三十五井之外的土地,那么贵族们当然反对。 而作为一个诸侯国,在纸张、私学、印刷等技术和思潮出现之前,贵族又是诸侯国的统治基础,所以诸侯王公没办法动,动的话等同于动了自己的统治基础,税收不上来、兵征召不足、没有足够的官吏,那还统治什么? 故而此前的战争,也都是要打仗了,开始征召。 下令之后,各个采邑的贵族带着自己需要承担的军事义务跟随出征。 开战之后,军事贵族们乘车冲击一番,扈从和从奴们跟上,打一顿,或赢或输,然后回家。 一直如此,直到中原地区生产力进步,使得不需要三年一换田、使得生产农具逐渐不适用于这种制度、使得农夫不愿意耕种公田而也想开辟私田,于是开始了种种变革。 蕲春社的运气不错,至少比起鄂邑附近的封君封地的农夫运气要好,至少时代进步的冲击对这里影响还小,而时代进步的罪恶先行影响了鄂地封君附近的土地。 那里土地上的村社农夫们经受了极大的痛苦,用句抽丝剥茧地概述,那里的农夫受到了封地贵族和泗上工商业的双重剥削,使得他们过早地承受了新时代的种种罪恶和黑暗。 鄂地封君需要购买泗上的手工业品和军火,而能够拿出来交换的除了铜就是棉花粮食靛草之类的原材料。 于是开始了圈占土地,强制劳作,留下村社农夫一人三五亩土地种植上泗上传来的地瓜土豆之类的作物保证饿不死,然后耕种他急速扩大的私田。 大面积、利用泗上的一些农业技术和机械,种植商品粮或者棉花,前往泗上换火枪火药;种植一定的粮食,保证自己私开大冶山铜矿所需要喂给奴隶劳工的食物。 这也是泗上为什么一开始默许宋地贵族圈占土地的原因之一……土改自耕,收上来的商品粮并不会增加,相反自耕农会选择自己先吃饱吃好;而贵族在宋地靠近泗上的地方圈占土地售卖粮食,那就不同,耕种者吃点土豆地瓜就够了,大量的粮食可以出售到泗上。 毕竟一个人钟鸣鼎食吃肉一千个人吃屎,和一千零一个人都吃粮食相比,还是前者提供的、能够在市场上转化为商品的粮食更多一些。 农家之所以会对墨家有那么大的意见,也部分因于此,在农家看来,站在小农的利益上讲,墨家走的这条路要把小农伤害掉。 墨家喜欢的所谓萌芽启蒙通往乐土的必经之路,对泗上周边的小农而言是场灾难。 义即利也,所以墨家的义,不是农家的义,墨家此时所代表的阶级的利益,是和农家所代表的阶级的利益是相悖的。 鄂地的不幸之处,在于既苦于畸形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又苦于商品经济的不够发展带来的严重的封建残余。和泗上周边的一些地方很相似,走的是第一条路。 蕲春的幸运之处,在于蕲春在长江以北大别之南,虽然属于鄂地封君的管辖范围,但不是鄂君的封地范围,所以偏远落后,还保留了浓厚的旧时代的村社残余。 但他的不幸之处,也在于太过落后,以至于这种原始村社残余的分封制度居然还能保持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可信 很多天前,一支大军经过了蕲春社。 在这里驻扎期间,秋毫无犯,而且还会发给村社的孩子一些蔗糖块吃,临走之前一些名为“工兵”的士卒还帮着村社挖了一下排水渠。 村社的人对于这支军队既熟悉又陌生。 陌生是因为从未有过这样一支军队在这里驻扎过。 熟悉是因为这支军队中穿着巫觋服装的女人,曾有一些穿着类似服装的男女来到过这里,送给他们一些食物的种子,还教会了他们一些治病的草药。 这种巫觋服装是墨家的医者、祭司的服装,融合的是淮夷和楚地民间的祭祀服装,很容易辨认。 楚国女巫极多,而且不少女巫就是村社的医生,越落后的地方,女性的地位反而相较而言略高一些,因为这是久远时代的残余。 那支军队离开的时候,村社的人心中颇为不安。 因为这支军队是很好的人,虽然语言不通,只有少数人可以和他们交流,但是态度和善。 也因为他们村社的不少青壮都被征召,参加了战斗,而战斗的对象就是就是不久前经过这里的这支军队。 这支军队很好,是好人;但战斗的对象是自己村社的亲人。如此一来,便颇为不安,既是盼望着胜利能够如那支军队中能够和他们交流的人唱的那些歌谣一样过上好日子;又担心自己的亲人死在了战场上。 村中不知日月,村外正是邾城起义二十余日后,村社的人正在社前祭祀祈福。 社为土地神,各个村社的原始祭祀之地。 这种祈福的事,也不是随意就做的。 后世秦国变法后,秦王生病,有村社的人买了一头牛杀掉为牺牲,为秦王祈福,但那时候秦国已经变法,村社祭祀也要依照基本法,不能随便祭祀。 于是秦王道:他们违背了法律,虽然初衷是爱我的。但我不能因为爱我就不惩罚他们,因为他们可能将来不爱我,所以还得依靠权势和法律这才是长久的,不管他们爱不爱我都会遵守,于是依照法令罚那个村社两套皮甲的钱。 不过楚国这时候距离变法还远,就算是上一任楚王变了变法,那也不过是都城附近的那些地方,根本无法有效管辖到这里。 村社男女老少聚集于此,没有按照时令,而是宰杀了一条狗,在村社长者的带领下祈福。 一祈于村社的年轻人们不要战死;而祈于那支古怪的军队和他们所信任的穿着巫觋服装的那些人说的那个美好的天下可以实现。 祭祀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他们回来了!” 惊讶无比的叫喊声惊动了村社的所有人,循声看去,只见百余人正朝着这边走来,正是他们村社出征的人。 村社出征之人的旁边,还有七八个扛着火枪的人,他们认得,虽然二十年前不认得,但是这些年来火枪也逐渐成为从军之人需要练习的器械,他们当然不会太过惊讶。 那些扛着火枪的人,明显是之前经过的那支军队的人,他们特殊的军装很明显。 只看到人群中有个人和村社出征的那些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众人便散去了。 原本正在进行的祭祀也不再继续,反正那条狗晚上可以吃。 家人回来的人家兴高采烈、家人没有回来的泣不成声,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而没有回来的,还包括封邑的主人和主人身边的从奴,也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 社地空地上,一个女人抚摸着丈夫缠着白布的手臂,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王上兴师,是败了还是胜了?” 那个手臂上缠着白布的男人表情有些古怪,好半天才道:“以后……没有王上了。” 村社虽然闭塞,可是人也不是傻子,还是分得清没有王上和换了个王上的区别。 闻听此言,众人也不是太过惊讶,本身王上和他们距离就很远,再说今日换一个明日换一个,远不如封地上的主人长久。 可王上去哪了呢?怎么就没了呢?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呢? 回来的士卒道:“二十天前,我们随军撤退,退到一处,被围住。那些墨家的士兵骑着马,君子们冲了一番也没有冲开,听说邾城被攻下了,没有地方可退了。” “晚上的时候,对面就唱起了歌,都是用楚语唱的,都听得懂。” “有唱的,也有大胜宣讲的,说是退路被断,楚王必败。又说要授田于民每户百亩取缔公田劳役……” “歌声一起,我们这些人便商量着逃亡。趁着天黑先躲到了树林里,想着第二天就去对面军营。” “去了墨家军营,有吃有喝,又让我们按照乡里聚集在一起。结果很快就听说,王上投降了。” “我们便在营中听人宣讲了几日,听了些饭,挑选了一些精壮的人,我们可以回来。” 一场大战在这些当天逃亡的士卒眼中,似乎稀松平常,被围的那天晚上逃亡的人极多,实际上也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战斗。 众人听了这些,不关心王上去了哪里,而是关心起“授田、取缔公田劳役”之类的话语,惊奇地问道:“可是真的?” 士卒指了指后面跟着的那些墨者道:“真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说是要把君子的封地都分掉。” 村社的老人疑惑地问道:“那些人不是士?分掉了君子的土地,那些人吃什么呢?你不是听错了,是将封地重封于别人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中原地区提早了几十年实行了亩税制度,但在楚地这种制度只是在江汉的一些变法改革的地方实行。 原本都在用石头青铜之类的劳作,生产工具摆在这里,不可能征收实物土地税,只能选择剥削劳役地租。 这是个简单的成本问题,分封建制制度下,落后的生产力水平,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不可能有效地收取实物税。 还不如直接将土地人口分给大小贵族,采取公田劳作制度。 各个民族都有过原始的村社时代,氏族村社的残余就是土地公有制,这种残余配合上分封建制,也很容易形成劳役地租制。 泗上如今已经开始征收货币税而非实物租;中原一些城邑诸侯国也开始征收实物租和布匹税,而更为偏远的地区仍然还在实行劳役租。 劳役租的缺点很多,但却是在楚地边远地区生产力水平之下最合适的。 其最大的缺点就是逃亡问题,公事毕乃敢治私,公田劳作、封主的劳役征调这些,都是无偿的,而且是优于自己的籍田的,这样一来能逃亡当然选择逃亡。 也就是农夫手里没有铁器、没有火枪,纵然有大片的荒地,可是狼虫虎豹太多又需要吃盐,使得逃亡成本太高。 这种情况下,村社众人听到免除公田劳作、重分土地、授予籍田的消息后,立刻就兴奋起来。 易田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不是农夫的,农夫只有使用权。 而且因为耕种技术的落后,使得土地必须要适当休耕,村社的传统是每隔几年重新分一次土地的,只不过不包括君子的藉田而已。 分地之事,众人不惊讶,那么剩下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你听说怎么分了吗?” 村社的人连声询问,那些村社归来的士卒道:“听说了。将藉田和籍田统一测量,分出上田下田,一易田三易田等等。” “将垦田均分之后,再配上一部分荒田,每户百亩。” “七年之后,皆可买卖。四年之内,只收垦田之税,十而税一。四年之后,收垦田与荒田之税。” “男子十七即服役,不分军役劳役,只服三年。服役三年,终生免役,若令有征调,每日发钱。不役者,收田。” 只说到这,村社的人都已经已经不太相信了。 税不高,什一税,而且四年之内只收现有的开垦土地的税,相较于以往的各种劳役,那真是天上地下。 而最让他们不相信的,是十七之后只需要服役三年,不分劳役军役,这简直是不可想象。 服役这种事,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众人早已习惯。可役这种东西,最是吓人。 今日征战,要服役;明日修城,要服役……种种这些,再加上那些为封田主人劳作的劳役,使得村社众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如果真的能够服役三年之后便可免役,那可真是仁义之政了。 这件事真假还不知,但是封地主人的土地就在那,只需要看看分不分那些土地就可以知晓。 什一税取缔了以前的公田劳役,也不再需要承担马匹器械伐木之类的不算在役期之内的劳作,莫说什一税,真要是能够如说的那般去做,就是八一税、五一税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蕲春 社旁听着村社众人谈论的年轻干部面带微笑,听着村社里人谈及关于税和役的事,觉得有些幼稚。 做事只讲情怀、要求每个人都有利天下之心而死不旋踵的最原始的墨家,已经伴随着七年前的“主观利己客观利他”的意识形态而被修正了。 主观利己客观利己的人不是没有,至少墨家内部还有不少,而且这是作为墨家内部的道德要求,一直存在。 但是在一些政策上,已经明显地倾斜于“利天下则己得利”的态度,像是这种跑到楚地来的官吏,将来那都是有优先升职权的。 本身墨子时代的墨家学说就有很浓的功利色彩,比如说“义”和“重鬼神”可以使人获得更多的财富之类。 但行义又是一种讲情怀的利天下,甚至为了利天下可以死不旋踵。 这也是墨家内部一直以来的纷争,而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故而其实还是功利色彩更占上风一些。 不少泗上出身的人也都明白,这天下迟早是墨家获得,天下那么大,今日的乡长可能便是明日的县长郡守乃至于进入核心层。 尤其是泗上出身又去过外面的人,太清楚泗上与诸侯国之间的差距了,那不是几支火枪铜炮的差距。 故而只要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能够贯彻到足够的公平,于此时这已足够。 哪怕是来到这里的各个乡的教师先生,那也是有高额补贴和延后福利的,而且只需要在此八年。 吸了八州那么多年的血,外部又没有足够强大的敌人,而且还是延后的福利待遇,考虑到发展速度,这些钱将来还是可以拿得出来的。 站在社旁看着村社众人微笑的年轻人叫刘展,是个很明显的当年抽签选姓之后的泗上新一代。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属于是标准的泗上新生代。 和第一代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不同、和如今泗上的一些只知己利鼓吹杨朱式自由的一部分年轻人也不同。 刘展是个聪明人,聪明到能够看清大势的人,实际上从他几年前前往洪泽县真正看到了泗上之外天下的投影、归来的路上看到了彭城附近煤矿冒着浓烟正在提水的原始的自反馈水冷的提水蒸汽机后,他就知道这天下必将是墨家的。 他的履历也很简单,彭城附近的村社出生,开蒙小学学成后考入了中等学校农学专业。 十七岁后服役,但因为是中等学校的毕业生,所以服役三个月后分配到七年前郑国之战后从廪丘迁来而新建的洪泽县,以服役期的身份几乎无偿地做了当地村社的驻派书记。 吃着服役的军粮,领着驻派的特殊津贴,实际上给的钱不多因为还是义务服役期。 服役期结束后,村社就稳定下来,而且普及了新的种植技术,并且在之后的“沟渠大会战”中表现优秀,获过嘉奖,并且借着嘉奖成为了正式墨者,服役期一过组织考察结束后做了个乡级干部,主要是负责农业技术推广。 之后做了两年乡长,风评极佳,随后被抽调到干部学校学习,跟随一些人学习楚语,随后考试合格且优秀,再加上之前组织部的评定不错,督检部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对楚开战后便成为一批西进干部,率先进入楚国。 若是在泗上,他这个乡长恐怕要许多年才能熬进县里,但历史的进程却可以让一些人把握住机会脱颖而出。 蕲春要建县。 而他以二十四岁半二十五岁不满的年纪,靠着当年挖掘沟渠中立下的功和两枚奖章,跨越了乡级到县级的坎,成为了这个百废待兴的县的县长。 虽然此时蕲春只是一个不到三百户的村社,比起他当年管辖的乡还小,但这里将会作为县治所在之地。 因为长江的阻隔,这时候又没有长江大桥,在江北的蕲春,成为了从浠水以东、鸠兹以南、一直到鄱邑以西广泛江北地区的最佳县治所在地。 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原因是鄂邑要建郡,而郡是要向南发展的。 二十天前的讨论会上,会上传达了一下上面的指示,要把鄂邑作为郡治所在地,并且要把鄂地复刻一下泗上的基础的原始工业。 包括大冶山的铁矿、煤矿、金矿、以及铜绿山的铜矿等,都要开发出来。 本来关于鄂邑的建设是有不同的方案的,早就知道鄂邑有铁有铜有金,而且这里又是江汉边缘唯一适合发展大型中心城邑的地方——后世的武汉,此时还是一片湖泽,根本不适合人居住,加之汉江还没有改道,使得此时的武汉没有建为城邑的优势。 泗上那种工商业城邑最佳的选择是有煤铁铜的鄂邑,也就是后世的黄石大冶,鄂邑将建成楚地的经济中心,以连接江淮和江汉。 但什么时候开发?什么时候复刻?这是个问题。 结果开了几天的会,会还没开完呢,传来消息,楚王投降,楚国七万大军一夜之间逃亡了一半,之后的仗都没怎么打就大获全胜,大军开进邾城,向北夺取随邑随后分兵进驻鄢郢和郢都。 于是会上得出了个结论:之前对敌人的军事力量估计过高,有点料敌于宽而且过于宽的错误。 鄂地这地方,是东西要冲,所以对楚一战打成什么样子,直接影响这里的建设计划的方案。 打得不好,那就要考虑鄂地将来会长久拉锯争夺,那就要以土改扩军为主。 打得好,能保住鄢郢、淮南,那么鄂地就是安全的,可以立刻建设为原始工业区,扩军之事便不急,由江汉平原承担兵役和粮食,鄂邑先行发展工业。 鄂邑要发展原始的基础工业,复刻泗上那一套此时惊为天人但放到后世颇为原始的煤铁基础工业,粮食问题必须解决,鄂君各个县的土地改革工作也要迅速执行,并且要保证四年之内能够提供一个大约四五万人的大型工商业移民城邑所需的粮食。 包括金矿、铜矿、铁矿、煤矿等诸多行业,必须要有粮食支撑。 于是会上决定,鄂邑原本的大型的已经规模种植商品化的土地不分,而是采取公营农场的形式;而鄂邑江北地区的村社则采取划分土地私有的方式,利用铁器盐棉布等商品换取粮食的方式。 不止如此,因为要将鄂地为郡治,所以在鄂地投入的资金、干部都是极多的,要在江北集村并屯、强制迁徙、解放鸠兹国等地的奴隶、并且将鸠兹等地的人口向南迁徙,围绕着蕲春为中心建县。 并且考虑到今后鄂邑的工商业发展,蕲春县等地的土地私有制要尽快完成,并且一旦禁止售卖期一过,尽可能鼓励土地兼并和大规模种植,让破产农户要么去做工,要么做农业雇工。 刘展很清楚会上的意思,但七八年后的事现在看来暂时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主持好蕲春的前期建设。 好在资金、铁器、农具、干部都不怎么缺乏,虽然不少都是些比他还年轻许多的小伙子小姑娘。 蕲春此时本身也就是个乡的级别,蕲春当地的事自有乡长级别的年轻干部负责。 和他一起搭起来蕲春县政府架子的人,也都颇有此时的时代特色。 负责治安的县尉,是个退役军官,七八年前在隐阳断了一只手,自苦以极派的,一年四季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非正式时候全都学当年子墨子一般穿草鞋。 负责宣传的,不是军中出来的,而是和刘展差不多,是洪泽新县移民区出来干出来的,年纪不大。 负责妇女儿童教育医疗生育等的,是个女性,是标准的“强制村社教师”出身,最开始免费入学后学成后强制分配到各个村社当教师先生、有时候还要客串一下接生之类的村社巫医之类的工作,在淮北待过五年。 丈夫是日用品以及纸币兑换供销社的,调到这里,主要负责蕲春县的第一家杂货铺以及货币推广等。三个孩子也都跟了过来,反正将来考试是分郡名额的,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福利和好处。 蕲春的第一负责人是标准的书秘派,年纪也不大,在泗上的县中做过书秘。 这基本就是整个蕲春的官员,蕲春管辖的范围挺大,但随后的集村并屯政策实行的话,蕲春的实际管辖范围其实没有地图上那么大,因为更为偏远地方统治起来入不敷出,不需要立刻管辖,之后可以慢慢来。 加上将要迁徙的、附近能够管辖的到的,一共大约有五千多户。如果鸠兹国的人口也大部分迁徙过来的话,能够有效统治的可以达到九千户左右。 县政府暂时就设在原本士人的庄园内,同时也是蕲春的第一所小学的所在之处。 上面对于学校建设极为重视,调拨了不少强制的教师先生,大部分都是夫妻俩。除此之外,还调拨了大量的玻璃,总言而之就是学堂一定要是村社最为富丽堂皇的地方,至少现在要是。 现在泗上是拿着积累了三十年的财富和人才在建设楚地,虽然在人员上仍旧有些捉襟见肘,但是上面也说了,比起当年泗上初建之时条件要强得多,所以要尽可能做好。 这些强征过来的教师先生,基本上都是一些新移民或者是贫苦地区、越地的人,他们自小就进入学堂学习,长大后所需要承担的代价就是要强制服从分配至少服役八年。 很快,县政府和县第一小学就在蕲春那个中士的宅院中挂牌成立,县委的这些人也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三个月内完成全县的土地改革工作,确定土地疆界,三个月后征召至少千五百人服役,参加鄂邑的建设工作。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外面的世界 三个月后。 刘展站在蕲春供销社的门口,正在听宣义部的人在那读上个月的报纸。 “高蔡侯宣告放弃一切封地和诸侯权力,宣告高蔡的土地顺应三代上古之时,归民众所有,自认自己是窃取了民众的土地而归于自己是为大盗……” 旁边不少人在那侧着耳朵听,刘展心想,这高蔡侯倒是明白道理,顽抗下去并无意义,不若投降。 供销社的门口,几个人正在那里买盐,供销社拒绝粮食直接交换,哪怕是如同脱裤子放屁一般,也必须要在供销社把粮食卖成钱再从供销社买盐。 好有几个人正在偿还铁器、农具、种子的分期贷款,他们有些还不识字,但是已经认识了纸币的面值。 旁边装饰着璆琳窗的小学堂里,正传出郎朗的读书声,很多孩子没有纸笔,只是拿着一块便宜的青石板,用滑石在上面涂写。 泗上当地融合了宋、楚、齐、越以及雅音的方言,在这里变了味道,可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读的日月、鱼虾、米稻之类的话音还是可以听得懂的。 征召服役的命令已经下达,看起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分发的新式农具和新的种植技术以及取缔了封建劳役之后的村社之民对于将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而且鉴于服役政策是过渡政策只是每家出一人,对于此时动辄四五个孩子的家庭而言并不能产生太大的影响。 供销社的门口,刘展看到了一个算是有些熟悉的人,正在拿着一张鳄鱼皮卖钱,身上背着一支大火绳枪。 这人的家里抽姓的时候,抽了个刘姓,村社里抽到刘姓的不多,刘展多少有些印象。 这个人在家里排行老三,于是有了姓之后起名就叫刘三。 后来县里组织了一次打鳄鱼的活动,这人颇有勇力,连杀两鼍,县里便奖励了他一支火绳枪,还有一些钱。 后来刘展才知道,这人在家里不事生产,各家各户分地之后,家家都忙着种植开垦,他却能偷懒就偷懒,不喜欢农田劳作,在家里颇为不受待见。 兄长嫂嫂们对他意见颇大,村社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不过考虑到过一阵要服役,兄长们总算没有把他赶出来。 等得了火绳枪后,更是经常出入山河大泽之中,也不耕种,只和附近村社的几个“不事生产、游手好闲”之辈狩猎换钱,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不过虽然不喜欢生产劳作,可是这个人却很喜欢听外面的事,对于遥远的泗上以及更远的天下充满了好奇。 服役的命令下达后,他是最欢脱的一个,觉得就应该出去看看而不是在家里一辈子务农。 刘三卖掉了鳄鱼皮,从供销社打了一些酒,又买了半斤火药,想了想询问了一下铁锅的价格,咬咬牙叹了口气。 看到了刘展在旁边站着,便过去打了声招呼道:“县长,过几日就要服役了。墨家军中像我这样的勇士,可以做连长吗?” 他这些天听了不少泗上的事,知道泗上军中的编制。政策又是有意打破之前的尊卑有序的传统,是以刘三并不害怕这个管着好几千户的县长。 刘展心想,解悬军中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凡有勇力便可。 再说你们这些服役的也不是去作战部队,县里征调的服役者是去鄂邑建设的,于是便道:“打仗还轮不到你们。不过服役得有服役的样子,解悬军连连获胜可不是靠你这样的人。” “泗上不是遍地勇悍亡命的人,但泗上现在一条鳄鱼、一只老虎都没有。” 刘三嘻嘻笑了笑,问道:“服役不打仗是去做什么?” 不待刘展回答,旁边有人喊他,他便道了声别,匆匆离开。 几天后,县辖的各个村社服役的人都在蕲春聚齐,到第二天刘三便和这些人一起,乘船过了江,去了江南岸。 到了江南岸,那里正有一个兵站,在那里一起洗了个澡,一人发了一套军装、一套肥皂猪鬃毛牙刷一点牙粉。 刘三看着头发上的黑白色的泡沫愣愣出神,他在村社见过这东西,事实上供销社也有售卖,但是村社的人不会选择购买这些东西。 虽说三天两头地宣讲道义、宣讲新生活卫生之类的事,可终究还没到众人都接受的地步。 泗上众人可以接受,那是因为之前几年泗上就是一个大兵营,扫盲、卫生运动、新生活习惯、新称呼等,基本都是在服役期间解决的,并且花了三十年时间形成了风气。 刘三没有想到军中还会发这些东西,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想象总是源于现实的,之前的村社制度和军事制度构成了他想象力的基础。 刘三知道解悬军能打仗,按照他的想象定是挑选勇士服役,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洗过了澡,便吃饭。饭比起在村社里的生活要差一些,至少他是偶尔吃肉的,但是在这里吃饱不成问题。 每人一碗粗米饭,地瓜和南瓜管够,菜是他没见过的萝卜,粗米饭中还有一些豆子和他今日才认识的花生,菜中还有一些他也不认识的植物油。 之后的两个月是痛苦而且疲惫的。 刘三在这个兵站中学会了很多。 比如每天要洗脸刷牙、每隔几天要洗衣服、上厕所不能随地拉尿要去厕所、互相之间要称呼同志。 比如每天吃过午饭后要学习认字、唱歌;要练习跑步队列;要明白纪律和服从;要明白平等和兼爱;要懂得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种种种种。 比如有人专门讲述一些简单的自然原理,展示一些看起来仿佛神迹但现在很容易做到的实验。 至少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刘三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是他还能够理解的。 等到两个月后,数千仿佛脱胎换骨的人重新站立在荒地上的时候,最起码已经可以站得直、站得稳、听得懂各种命令了。 当有人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有”,然后伴随着口令站了出来。 为期两个月的操练结束了,刘三以为自己会领到一支火枪,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领到的是一支铁锹。 他被分到了一个名为“建设军团第三师”的部队,在一个连队中做了个建设军团的士卒。 而和他一起来的一些同村社的人,有的分到了“打渔连”、有的分到了“伐木连”,总归听起来就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刘三至此才算是明白,自己这两个月训练期间吃的鱼、住的屋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心想这服役倒也有趣,不打仗却要打渔;不伐敌却要伐木。 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心想这不是和以前的劳役差不多?不过又不太一样,最起码这是管饭的,而以往给封地主人耕作的时候,是需要自己家人送饭的。 很快,连里就推选了士兵委员会,他因为聪明,之前学过几个字又会算一些简单的数字,成为了士兵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主要也就是监督一下零用钱的发放。 虽然平时是供给制,吃饭都是一天三顿,但是每个月还是会发一些钱到连队中。 他并不知道这一是为了让连队里的人都认识到钱可以买东西;二也是为了培养一下连队中的士兵对于平等和监督的认识,不求做到后世那样,但也要培养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这些钱可以在军营附近的供销社和随军商贩那里买到一些东西,比如棉布、肉干、糖、茶等东西。 而同样这些钱和他们在村社里面见到的钱是一模一样的,很多人知道可以买到铁器、棉布之类的家里需要的东西,所以平时都是尽可能地节省下来,等积攒几个月一并发放自己存起来。 就在他们编入连队后不久,就到了五月,军中吃了一顿古怪的饭:用大叶子或者竹叶包裹的精米,里面还有一些这里难见名为枣的东西,听说是为了纪念在江口水战中为利天下牺牲的同志们。 后来刘三知道了这东西叫做粽子,而且几年之后他们退役回到村社后便成为了习惯,家家户户每年都会如此的习惯。 但此时,刘三吃过粽子之后,连队里下达了命令,说是要每个人收拾好自己的被褥和随身用品,明日开拨前往鄂邑。 他听说过鄂邑,其实距离这里也不过几十里的距离,距离他们村社也不过隔着一条长江,但对他而言这曾经是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事实上第二日他们并没有直接到鄂邑,而是到了鄂邑东南的江边,那里已经有了一些简易的住房,许多个连队就暂时驻扎在那里。 第二日一早,他们连队便接到了任务,去江边的码头上搬运一些货物。 他见过船,虽然第二天他见到的船要稍微大一些,不过船终究还是船,上面有帆,后面有舵,只是略大一些。 但卸货的时候,他见到了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根长长的足有七八个人那么长、沉重的需要好些人才能够抬动的、模样古怪的下面宽而上面窄的、铁做的东西。 大着胆子而又充满好奇地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叫“轨”,修好之后可以在上面用特别的马车拉动货物的东西。 听说泗上一些产铁的地方已经用这种东西代替道路了,因为马可以拉的更多,所以可以产更多的铁,然后造更多的轨,再拉更多的矿,再产更多的铁。 他想不通什么样的马车能够在这上面跑。 装卸了两日后,这些船又继续北上,听说船里面还有不少的铁器农具,要送到上游再将上游的稻米粮食运送到这里。 等到第三日装卸的东西出现之后,他更加看不懂了。 那是一堆奇怪模样的铁器,他认得这是铁,但却看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 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这东西可以靠燃烧一种黑色的石头来提水,而鄂邑附近的大铜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挖到了水线之下,使得大量的奴隶和奴工每天将大量的精力用来向外排水。 刘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些奇怪的铁的东西怎么能够提水。 当然,他甚至想不出来那些水线之下的矿洞,之前又是怎么开采的,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会省很多人,那些省下来的排水的人手可以挖更多的矿,冶更多的铜,造更多的炮——那种当年在战场上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东西。 刘三忽然觉得,从现在开始,他会看到许多在之前的村社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是他更加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三观 天下这个词,这几个月刘三听人提起过许多次。 对他而言,这个词于此时其实很难理解。 于村社之人,天下是什么? 他们知道天下很大,但却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么大,而且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村社三十里之外。 三十里的天、三十里的地、三十里的人,从很遥远的地方运来的盐,再加上星星、月亮、太阳,这边构成了他们眼中的全部天下。 从墨者开始进入村社之后,他从那个骨子里有些懒散不喜欢耕田,变为了想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想,天下总有不耕田就能生活的人。 他见过,比如村社原本封地的主人,那名楚国的中士。 那名中士不用干活,至少不用耕田,家里面就会堆积着吃不完的粮食。 他曾以为墨家也是这样,但没想到墨家的人根本没有再派一位中士占据封地,而是将封地分掉,并且告诉他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不需要耕田就可以活下来的办法。 但都需要劳作。 恍恍惚惚间,这几个月刘三已经逐渐接受了财富源于劳作的说法,并且对于墨家说的“劳动者占据劳动创造的财富”的说辞极为认同。 可都是劳作,却又各有不同。 这几天看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譬如铁轨、譬如烧煤的机器、譬如煤,但他觉得这样的劳作虽然不是耕田,却也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因为他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少种行业,故而也就无法选择,甚至无法想象。 于是他睁大了眼睛,观察着所能观察到的一切新鲜的事,想要找到一个自己认为喜欢的行当,等到将来自己或许可以从事。 几天后,他们连队再次调动。 隔壁的几个连队被安排挖沟渠,一个是连接从长江到鄂邑的水运航道,另一个也是建设一片将来可以灌溉的农田区。 看着那些挥舞着铲子挖掘河道的人,有人告诉他,泗上有专门以此为生的人。 不是服役,而是被人雇佣挖掘河道,每天的收入大约可以换取二十斤的小麦。 刘三暗暗摇头,心道,这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即便这不是耕田。 村社里已经开始使用新的度量衡,刘三知道斤这个概念,对于在泗上劳作一天所得钱能够换二十斤小麦的事颇为震惊。 原先村社的那些人,一家劳作一年,只怕也剩不下多少粮食。挖河这种事在他看来,是个男人就可以做,居然每天可以得到二十斤小麦,这实在是让他理解了泗上的富庶。 不过他现在是义务服役,可就没有那么多了。 在心里暗暗记下每天二十斤小麦这个数字,他便跟随着自己的连队离开了这里。 几天后他们来到了一处荒地,几个人正在用一些在刘三看来极为古怪的东西对着远处看,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知道那种活自己肯定做不了。 连队分派的活都是他们可以做的,看上去有点像是筑城,在村社的时候曾经被封地主人叫去挖土修筑过封地的围墙。 远处不少穿着和他一样军装的人正推着一个个独轮车,将土堆放在已经有些模样的道路上,后面有好多人拉着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轱辘着碾压。 “这是要筑城吗?” 他问了问连长,连长说不是,只是在修路。随后就分派了他们的任务,是去远处的一个石场背石头,每天必须完成定量,超额完成会有金钱奖励,但是这钱暂时不会发放,因为就算是发放这里也花不了,而且就算去了城邑这时候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尤其是如果大家都想买东西的话更是如此。 刘三是信任连长说的话的,连队里的人都信任,因为他们确信一个把土地分掉而没有占据那些最好的封地田的墨家,不会说话不算话。 至于这些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也没有问。 到了石场之后,每个人都背上了一个柳条筐,刚刚领取完就听到了几声仿佛雷鸣一般的爆炸声。 他用过火绳枪,知道火药的存在,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响的声音。 碎石纷飞,他想这可真是能够把山给炸开啊。 那些炸山的人穿着和他们不一样的衣衫,是靛蓝色的,头上戴着有些古怪的帽子以作分别。 后来刘三才知道,这些炸石头的人都是从泗上调集过来的,因为他们用的火药不是那种黑色的火药,而是另一种。 说这个故事的人可能知道,但刘三并不能知晓他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地联想到这种炸药好像和泗上的一些制碱、制皂的作坊有关,但再多的他就不清楚了。 回去洗头的时候,他还好奇地看着配发的肥皂,心想这东西怎么能和爆炸联系在一起? 然后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那些肥皂泡慢慢碎裂,他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明白。 他和连队的人背了半个多月的石头,终于明白背石头原来真的是用来修路的,那些碾平夯实的道路上堆放上这种石头,然后上面铺上了一些木料。 这些木料都是从不远处的森林里运来的,旁边就有一个水力的锯木作坊。 铺上这些木料后,又将之前他们在江边装卸的那种长长的名为轨的铁,安放在这些木料上。 刘三心说,终于能够看到这种路到底是什么样的车能够在上面跑了。 心中好奇之余,他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虽然疲惫,但是每十天可以休息一天半,剩下半天时间还要听人讲义、识字之类。 每天可以吃得饱,虽然吃的不好。每隔十天休息的时候,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不少人会跑到树林里自己释放一下憋闷已久的情欲,彼此默契也不是什么尴尬的事。 附近又几乎没有女人,有的女人也是有丈夫的,墨家军中又没有营妓,也只能如此。 休息的时候,他曾好奇地问了问那些负责炸山的人,他们每天可以赚多少钱? 对方给了一个数目,大概是每天可以赚八十斤小麦,而出来到楚地还要再多给一些。 刘三不禁眼热,便问对方这样的活怎么才能做?对方说,得识字,得上完小学还得上专门的学堂去学一些基础,还要培训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对方很明确地告诉刘三,他没机会了。 对方还告诉刘三,这种活很危险,很容易出事,所以薪酬才高。不过他们是隶属于公营的,如果伤残了上面会发钱供养到死,如果能够活着干到五十岁,便可以退休了。 刘三问,什么是退休。对方想了想便道,不用干活却有钱花。 这个答案让他大为惊奇,心想泗上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临走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问道:“每天可以买八十斤小麦,那泗上有这么多小麦吗?” 对方笑着回答道:“没有那么多小麦,但是有棉布、璆琳、陶器、铁锅、木桌、丝绸……这些钱根本就不可能全都来买小麦。” 他已经见过了璆琳窗,眼馋过杂货店的铁锅,但却从未见过陶器之类的许许多多刚才听到的东西。 他想,应该去见见,等退役后,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赚很多的钱,买很多的东西。 然后对面给他讲了一个很励志的故事,说是泗上曾有一个人,从背石头做起,一点一点地积攒着钱,后来终于开了一家自己的作坊。又郑重地告诉刘三,只要努力劳作,就能致富。 这个故事省却了个最重要的地方。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这个人开作坊的钱可不是背石头背出来的,而是背完石头后去了南海贩运过长工。 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精简之后,便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劳动创造财富,只要好好劳动就有发财的机会,所以要好好干活。 那些作坊主一定是比别人都勤劳、聪明、能干,否则为什么他们能发财呢? 这个道理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所以刘三怀揣着这样的梦想,领取着每个月能够买半斤糖的军中零用钱,开始了拼命背石头的生活以超额的量换取微薄的薪水,休息的时候则整日跟着随军夜校学习识字和算术,收敛着舌头学习着泗上的语言。 不久后,这条十几里长的、连接鄂邑的煤矿和铁矿的路终于修完了。 刘三积攒了一些钱,在路修完的时候,还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满足——有人宣讲说,这是有利于天下的。 他也终于看到了在上面跑的马车,看到了仿佛是驷马战车那样的扼挽方式之下的马车拉动着之前难以想象的煤块在这条铁的路上飞驰。 他想,这两匹马拉的可要比之前的六七匹马拉的都多都快,原来是这样啊。 他问了问泗上来的连长,泗上有很多这样的铁轨的路吗? 连长想了想说,不是很多,只有一些远离河流的矿山才用,至少他在彭城没见过,因为彭城有很好的河,船运的必这运的要多。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真正的力量 修完了这条路后,又有一个连队被留了下来,平日巡逻和养护这条路。 幸运的是刘三的连队没有被留下来,他们一群人乘坐着在铁轨上跑的马车,去了铁矿山后又坐船到了大冶的铜矿。 沿途许多的船只正在运送矿山挖出来的煤,等到他们到岸的时候,看到岸边巨大的利用滑轮杠杆原理的搬运煤箱的古怪工具的时候,刘三已经见惯不惊,他相信自己以后还会见到更多奇怪的东西。 抵达大冶之后,刘三遇到了一群显然是刚刚从北地迁徙过来的人,有男有女。 询问之后才知道,这些迁徙过来的人是宛邑的人。 刘三之前并不知道宛在哪,甚至不知道宛是不是楚国的,但现在经过这些天的认字和军中教育,他知道了宛大约在哪里。 之前军中也整日读报,他们听得多了,也知道了如今的局势。 大军在平定江汉之后,组织服役民夫在汉水筑襄樊城,随后挟破江汉俘楚王之威北上,大破楚南阳之君,夺邓、穰。 宛那里本有墨家的冶铁作坊,也原本是楚王重要的财源之一,围攻宛城的时候城中矿工和冶炼工匠暴动,遂得宛,进逼鲁阳。 然而刚刚在西河战胜了魏国的秦国忽然出兵,占据了楚国的商地,楚王被俘人心恍惚,根本难以抵抗,秦国一得西河又趁乱取商,打开了通往南阳盆地的重要路途。 大军担忧秦国干涉,没有进逼鲁阳,而是屯兵于穰也就是曾经邓国的国都。 秦国得商之后遣派民夫修筑武关,实际上秦国和墨家控制的南阳只隔着一些楚国贵族们零星控制的城邑了。 早在几个月前,墨家便夺取了楚国最早的都城丹阳,为了防止楚人切断汉水。 丹阳向西北,就是商,也就是原本历史上的卫鞅破魏之后得到的封地,也是张仪戏楚所谓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之处。 历史上楚王之所以会如此眼热这六百里,一则是这本是楚地,二则这里是楚国最早的都城,也是缩酒苞茅的产地,更是直扑蓝田兵抵咸阳的要害。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秦国和墨家对抗的前线,虽然此时秦国还没有确切的态度会,甚至趁乱先取了楚国的商地,但之后就很难说了。 南郑的墨家这些年一直在和巴国征战,也已经把势力扩张到了上庸一代,丹阳一夺,基本上控制了汉水流域。 如果真的和秦国爆发战争,可能会很激烈,南阳地势平原,有可能会易手,故而将南阳地区的铁矿冶铁作坊的工匠们集体搬迁到了此时刚刚筹备建立的鄂邑,以备不测。 这次迁徙是长久性的,因为南阳地区很可能会成为拉锯战场,故而将这些人的家庭也都搬迁到了这里。 依靠江汉地区的粮食,尽快将鄂邑建成一个以移民为主的工商业基地和南阳争夺战的军工大后方。 除了这些,刘三还看到了许多尾随而来的小商贩、手工业者等等。 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座城邑了,一座粮食难以自给但是工商业畸形发达的城邑。 不过这些道理刘三暂时还不能够清楚,他现在还在服役劳作期间,可能等他完成了服役之后,这座城邑才会真正建设起来。 现在他们连队的任务,仍旧和以前差不多,是背石头修路,修一条从河边通往到铜矿山的不远的铁轨路。 这座铜矿山从上古的时候就开始开采,刘三知道这些矿山如今开采到地下水面之下了,想到那一日在船上卸下来的古怪的东西,他想终于可以看到那东西是怎么提水的了。 修路过程的第一次休息,刘三和连队中几个也颇为好奇的人一起到了矿山,几个月时间那些烧煤提水的古怪东西已经安装起来。 和他们一样好奇的,还有一些南阳来的人。 南阳的语言和蕲春不同,但双方都能够用泗上的语言交流,并不障碍。 远远就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烟囱,以及不断上下拉拽水桶的绳索,刘三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旁边的人也是一般模样惊奇不已。 “这玩意只要煤足够,可以及得上七八匹马,而且日夜不停,不会疲倦。只需要一个专门的人往里面填煤就是。” “原来还需要个女人负责放水的,但现在不用了。” 一个人正在得意洋洋地讲着这个东西,刘三心中暗惊道:“这东西能及得上七八匹马?日夜不停?” 放眼望去,只见这矿山的四周至少耸立着六七十个烟囱,略微一算,刘三心中也是震惊。 若是六十七个,那便等同于五六百匹马,而且马还不能日夜不停,这些铁东西至少省了一千匹马! 而一千匹马每年要消耗的饲料需要很多人种、马匹还要人去喂养,关键是马还不能提水,还得靠人用辘轳。 可人的力气又怎么及得上马?单单是靠着些煤,竟是省却了好几千人,这好几千人不需要提水,都可以挖矿,又等同于多了一倍的人去挖。 刘三已经熟悉了军中的编制,心头暗暗咂舌道:“这些东西可及得上三个旅的人啦。” 他在这感慨的时候,刚才在那得意洋洋讲述这个机器的人正在和旁边的人闲聊。 刘三侧着耳朵听着关于这些东西的新鲜事,心想若非是墨家来了,自己这辈子怕是也不敢想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东西越多越好。泗上到处缺人,为了弄人有些人乘船跑到很远的地方买人。一个人就算长工,一天也要至少十五斤粮食的钱……” “可惜这东西还是太费煤,除了在矿区能用,别的地方也难用。泗上还好,船运煤也方便,可是终究不行。” 另一个人道:“是啊,不过这东西安全,不容易炸。靠的不是蒸汽顶的,而是靠的往里面泼冷水让水汽变成水,其实还是靠空气压的。” “制械所那些人按着巨子的命令要搞的那东西,是靠气顶的,这就难做。有专门的工匠用黄铜的费时数年做了一个,确实是好,可就是做起来太麻烦。” 之前说话那人摇头苦笑道:“没有办法,合用的镗床现在还是不能加工的太好,也就没办法不漏气。刮刮大炮还行,刮这东西,可还要精细的多。” “现在制械所弄出来许多的器械,靠着那个黄铜的试验着,确实好用。巨子说的没错,如果那东西真的可以量产,真的将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人可以做之前十个人甚至几十人才能做的事。” 另个人笑道:“没用啊。只有车却无牛马,就像是空长了一个下面的玩意却没有妻子一样……” 两个人开着粗俗的玩笑,刘三听的目瞪口呆,每个字他大约都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却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听这个意思,好像是泗上正在搞一种比这个小巧的烧煤的东西,而且一旦搞成就可以像是燧石枪那么多,那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九牛二虎之力? 看着那台不断上下的冒着浓烟的器械,刘三忽然间明白了军中讲义时候的讲的一些道理。 一些墨家必胜的道理。 军中的教官说,原来一个人用石头和铜,一年只能耕种三十亩地,却收不过几百斤粮食。 如今泗上用牛马和铁器,一家人足可以耕种百亩,一家人就相当于那些诸侯国三四家人,多余出来的粮食就可以售卖。 就像是他们修好的那条铁轨路一样,一旦修好,就可以省却许多运送煤石的马,这些马又可以投入到别的,或者耕地,或者征战。 讲义课上,教官说这是泗上富庶的根源,也是大利天下的正确的道路,以说知之术来看,墨家的路是正确的,可以走下去真正使得天下大利的。 刘三之前难以理解,只是隐约明白了一些,而当今日他看到这些冒着浓烟的器械后,他一下子明白了那些之前那一理解和明白的道理。 道理就这么简单,却又怎么有效。 刘三心里有些迷茫,自己似乎什么都不会,自己将来又能干什么呢? 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震惊之后,难道自己真的愿意再回村社去耕田吗?自己本来就不愿意耕田,可自己能做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回到了驻地,找到了连里的墨者代表,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墨者代表笑着问他:“你认识多少个字了呢?” “一百个。” 墨者代表点点头道:“学的很快。其实服役期到第三年的时候,非征战野战连队也会有培训的。” “比如教授你们怎么耕田。以及学一些手艺,略学之后也可以送去当学徒。认字多的会优先安排,如果不愿意回去耕田的话。也可以留下来当工人,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泗上,那里到处缺人,只要去了,就有事情可做。” 刘三鼓足勇气问道:“泗上是不是比这里要富庶许多?” 连代表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说道:“是啊,但天下终有一日会和泗上一样富庶,到时候便天下大利了。” 说完这些,连代表思绪飘到了数千里之外,想着泗上的亲人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已经收割完宿麦了吧?各个反动的诸侯们面临着这场震惊天下的大事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力干涉 泗上这些日子一切如常。 虽然上下都清楚各国肯定会选择干涉,因为这一次墨家做的有些太“过分”,明确表达了要将楚国的贵族统治连根拔起的态度,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各个诸侯和贵族很清楚,如果再不干涉,墨家占据了江淮、江汉、泗上、江口这几处大平原的话,再给墨家三年时间,墨家真的就可以做到睥睨诸侯,不再需要纵横之术了。 然而各国的反应是迅速的,可动起来却受制于诸多问题而极为迟钝。 邾城之战以一种极为滑稽的方式收场,泗上料敌过宽,政变之后的楚国实在是不堪一击。 在处置楚国贵族的态度上,算得上是彻底激怒了各国的贵族阶层。 泗上发展了三十年,每年大量的金钱收入投入到教育之中,自成体系的平等兼爱同义的思想理论;自我融洽的利己利他社会发展的理论;夺权有效的劳动创造财富的基础推论;后世完善如今借用的文字语法…… 这一切,都使得大批的楚国贵族对墨家、对天下而言,毫无存在的意义。 甚至有不少人认为,那些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心怀不轨将来可能图谋造反、反攻倒算,以至于将天下的概念弄出一个楚国的分裂势力,不如审判后统统处决。 杀掉的理由就是“劳动创造财富”而引申出来的“封田”无偿占有他人劳动成果的原罪。 墨家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也源于这场统一战争的前奏拖延了太久而积累的大量识字人口和官僚系统。 如果没有这些,就算打下了楚国,估计也得和秦灭楚一样,以至于“郡县之治皆由梁出”这样的一郡政策居然都依靠前国贵族的可怕情况。 而现在,墨家不需要请楚国的贵族当官,甚至于泗上培养出来的大量后备官员阶层巴不得这些贵族都死绝了,本来坑就不够,难不成还要再请他们占坑? 适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没有治病救人将贵族教育之后为利天下添砖加瓦的雄心,再加上这和后世的革命不同,后世是识字人口等同于旧统治阶级不得不略作妥协;而现在则其实类似于外部侵略之后重新确定国族国家的概念,故而对旧贵族的态度可想而知。 但是考虑到一下子杀太多也不好,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有封地的士阶层以下的,让他们自食其力,剥夺贵族身份成为平等的人民,剥夺其之前积累的土地和生产资料以及财富,从零开始一切平等。 鉴于回到村社可能会凭借基础和传统意识逐渐垄断村社的权力,所以不准回家,全部送去煤矿进行劳动改造。 五年后可以释放,愿意耕种的就分配一块土地和移民一起耕作,从新获得新的平等国人的身份;不愿意的就可以获得“自由”,饿死的自由:要么去作坊做工,要么下矿井背矿,要么没有无偿占有的农夫劳役就只能饿死或者乞讨,饿死也是一种自由,这不能剥夺。 大夫以上的真正贵族和封君们,连同他们的家人一起,全部送到海外荒芜之地。 如果他们的祖先能够披荆斩棘立国建邦,那么他们要是有本事就继续在海外延续他们的邦国,建立新楚;如果没有本事结果饿死病死了,那只能证明他们太过废物,原来靠着点铜器都能够打下一片疆土、泰伯一行人从西边跑到吴地就能成开国之君,如今又有铁器又有火枪的,做不到那就没有办法了。 为此还特别告于天下,如果有忠贞之士愿意一辈子侍候楚王、坚守尊卑礼仪、不相信平等的,可以尽快报名来泗上,墨家每人送种子若干火枪一支铁器一件,免费和楚王一起送走。 如此一来,不免天下震动,贵族们明白墨家的獠牙已经张开,他们的敌人不只是墨家还有那些生来比他们低贱的人。 这场战争也就不再是诸侯之间争权夺利的战争,而是一场新规矩和旧制度之间的决战。要么尊卑有序,要么人人平等,彼此相悖,便不可能存在另一种可能。 可以说墨家对楚国贵族的处置有些骇人,就算是当年吴越之仇,吴国部分贵族的利益也没有被侵占,只是换了个主人效忠。不存在这样规模的彻底换血的大清洗,可这一次墨家居然连灭国不绝祀的传统美德都不遵守,贵族们彻底震怒了。 然而愤怒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并不能敌得过生产力的碾压,更难敌之前谋划的种种布局。 墨家为了征伐楚国挑唆的战争和之前的局势,给墨家争取了极多的时间。 之前几年,先是怒斥了中山国复国之后没有实行更为深刻的变法,是为不义,这等同于给赵国释放了一个信号,让赵国去攻打中山而墨家不会干涉。 义与不义,全靠墨家的一张嘴。 本身中山复国这件事的后续政策就不可能义的了。中山复国靠的是墨家的武器支援、求利的商人们联合投资要求回报,这些商人不是去做慈善的,而是为了追求更多的利益的。 复国的主力贵族们,更不是为了谋求人民的幸福去做人民的公仆的,中山复国他们是要做真正统治的贵族的。 商人得到了许多的专营权,若是能够忍住求利之心而不去过分盘剥,那才是真正见了鬼了。 贵族得到了大量的封地,若是能够放弃自己的利益,主动变革有利于人民,那这些贵族也就不再是贵族。 而自从墨家开始开辟南海之后,各个诸侯国的大部分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对外贸易和开办作坊或者是在南海购置土地长工,中山国那边的那点利润逐渐被几个在北方的大商人独占。 目光长远的都明白早点抽身,因为他们知道墨家的政策不允许中山那样的经营方式。 到如今墨家终于怒斥中山不义的时候,很多提早卖掉股份而转营南海贸易的商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选对的路。 隐阳之战后,赵国最终确定了往中山扩张的战略方向,因为赵国知道中原这地方看着富庶但实际上却是个火药桶,稍不注意就会惹火烧身。 魏国公子挚取消了自己中山君的虚号之后,隐阳之战墨家差点渔翁得利,秦国崛起,这种情况下三晋的关系有所缓和。 三家合力做掉了晋国,瓜分了晋国最后的一点土地,贬晋侯为庶人,但还是保留了一定的封地给晋侯以延续祭祀。 随后秦国开始隔三差五的袭扰西河,和墨家默契地进行着东西对进的战略,墨家给魏国放完了血秦国不会等到魏国休息过来,而是会借着魏国的虚弱继续放血。 三晋关系的缓和,墨家认定中山不义的宣告,使得赵国有了入侵中山的底气。 赵与中山大战。 于此同时,秦国集兵五万,渡过渭水,与魏战于阴晋,魏武卒三万覆灭,秦国大胜,魏国在西河的最强大的一支野战部队覆亡。 自此,魏国在西河已经没有了战略进攻的能力,甚至没有了有效防御的能力,只能依靠一些山川的险峻扼守。 魏武卒不是农兵,是类似于府兵的职业兵,三万魏武卒比得上十万征召的封建农兵,这三万魏武卒的覆灭就意味着魏国的野战力量彻底没了。 秦趁机东进,夺华山、临函谷,赵、韩大惊,派兵支援,魏人死守函谷关,以曲沃为后援与秦对峙等待援兵。 魏侯击闻此大变,一病不起,病中将两个宠爱的儿子叫到身前,叮嘱公子缓与公子罃要兄弟和睦,却最终不忍除掉一个。 韩国出兵三万,赵国出兵两万,助魏守西河,与秦对峙。 各国的出兵数量越来越少,可战斗力实际上越来越强,三万常备军可以吊打十万农兵,这是吴起早就总结出来的道理。而养三万常备军的花销,可能是十万农兵的数倍。 经此一战,不论胜负,魏国都不可能拿出足够的力量来干涉泗上了。 韩国这几年也算是励精图治,又不像魏国一样四面树敌,多少还有点力量,可也不是依靠一国之力就能干涉墨楚之战的强国了。 赵国正在和中山作战,而且因为北方还有河套地在墨家手中,即便出兵也不能出太多。 西边要担心的秦国,因为西河一战反倒是不用太过担心。秦国能走的路也就是从陇右或者翻越秦岭去攻南郑,一旦久攻不下就会面临大败,这个又和墨家在楚国的作战顺利程度息息相关。 迅速瓦解了楚国主力、取得江汉之后,南郑的潜在危机也就解除了。 吴起也老了,适担心的就是吴起经营陇西之地,找准机会趁着墨楚大战的时候忽然出兵,从陇西入汉中,拿下南郑,从而为将来攻取巴蜀做准备。 可吴起却因病回到了秦国都城,墨楚开战的时候并不在陇西地,墨家也不敢大意,南郑加强了防御,扼守秦岭道路的同时,只派出了部分兵力顺着汉水而下。 如今江汉局面已经稳定,秦国已经错失了最佳的出兵时间,这时候秦国想要有所动作也得先解决一下西河问题,解决一下和魏韩赵之间的外交关系才行。 燕国窝在燕地,受到的中原变革的影响最小,整个一个符合周礼的活化石,还没有经历过灭国重生的变革,对泗上的干涉能力微乎其微。 偌大中原,唯一有能力干涉泗上的,其实就剩下了一个齐国。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必然之路(上) 但齐国这几年的日子过得也是相当不好,内忧外患。 墨家对齐国采取的政策是经济掠夺,而且又因为齐国的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出现了“财富归墨、黑锅归齐”的局面。 齐墨战争之后,实际上齐国从经济基础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是济水以南的齐国西南地区,这里被墨家占据之后,以秋风扫落叶的暴烈手段摧毁了这里的封建制度,土地划分给农夫并且为之后的暴烈土改提前演练。 战争结束后的谈判上,田氏捏着鼻子承认了所有的新地契,代价是墨家退出济水以南的齐西南地区。 这种情况下,济水以南的齐西南地区本身就适合耕种,从而使得小农自耕农农业成为主流。 这里是作为泗上的“市场”存在的,自耕农的消费能力是封地农奴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齐国要回了这里,可也只有名义上的治权,实际上原本的旧的统治基础被粉碎,使得齐国在这里说话完全不如在城邑村社里密布的墨家的基层组织有效。 要贷款,找墨家;要铁器,找墨家;要解决纠纷,找墨家组织…… 齐国在这里的存在极为尴尬,就剩下个收税。 然而齐国在这里收十个钱的税,泗上的工商业就能在这里赚取三十个钱的利润。 可利润买卖这是自愿的,收税却不是自愿的,再说墨家一直在讲税收的用途,齐国却偏偏又没干,这使得齐国在这里背着的是骂名。 而在济水以北以及齐国的中心地区,又和齐西南地区是完全两种模式的经济。 本身齐国西南地区原本都是鲁国的地盘,齐国对于这里的人不信任,之前就是让他们多缴税而少服兵役。 齐国的中心地区贵族制度极为浓厚,田氏靠着多生孩子占据封地的家族流取代了姜齐,这么多的亲戚不内斗是不可能的。 田和田昊兄弟俩搞死了其余的兄弟,两个人最终也闹翻,可是齐国的统治基础并没有发生变化。 齐墨战争之后,田氏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弄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可信赖者、谁是不可信赖者、谁能够支持他们的统治。 论变革,利万民,田氏明白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比墨家做的更激进。 而齐西南地区之后的表现让他们确信,变革变革,越变这些民众越不要脸,所求的就越多。 齐墨战争之后,齐西南地区可谓是齐国变革最为剧烈的地方,民众得利最多的地方,但也是民众要求深入变革呼声最高的地方。 反倒是仍旧在旧制度统治之下的中心地区,那里的农夫和封田农奴比起齐西南地区苦多了,可那里反而更加安静一些统治起来也容易。 田氏明白,必须得和贵族治邦国,因为走另一条路的话根本争不过墨家,最后得罪了贵族、又没有获得新兴知识士人商人的支持,反倒是不利于统治。 田氏代齐为自己找的法理,是五行五德之说,这又使得出现了很多尴尬的选择。 炎黄之战,黄帝战胜了炎帝,因为姜齐是炎帝的后人;陈田是黄帝的后人,所以田氏代齐是为天命。 这种天命,就使得齐国必须依靠贵族来统治,继续维持尊卑有序的秩序,而且墨家咄咄逼人的态度以及齐西南地区的情况,都使得齐国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团结贵族使之认可齐国的统治,就必须要给贵族足够的利益。 齐国的君权需要集中,但却又不能够认可尚贤之说,因为尚贤再往后推,墨家的学说集中之地又距离齐国太近,尚贤再推理一下就可以推出君主世袭也是不对的。 原本历史上齐国举办了稷下学宫,使得各国的游士都往齐国集中,可以选拔人才,从而用官僚逐渐取代世袭贵族以求变革。 可现在天下的学术中心在彭城,游士们当然愿意选择听起来更有道理、更为平等、机会更多的墨家学说,前往彭城游学或是学习知识或是想办法出仕。 如此也断绝了齐国这种依靠游士加强集权的可能。 最终齐国选择的道路,就是和贵族达成一种妥协:齐国从贵族手里收取一定的税费,给予贵族在东部土地上在封地上的更多权利,田齐建立一支常备军,而宗法制下贵族无法继承的庶子可以前往军中任职,或者成为中央的官吏。 管子学派又是倾向于允许出售虚爵的,而一些商人又缺乏贵族的名分,使得田齐为了发展工商业,允许商人花钱买虚爵身份,或者是允许商人开矿、办盐场等,而且允许这些买到了虚爵贵族身份的商人驱使一些封地农夫的权力。 田齐想的也很清楚,让庶农工商得利,他们还是会选择更为激进的墨家,而且越是得利力量越强,反倒不利于统治。 而在对抗墨家这件事上,田氏和齐国贵族有着广泛的利益一致性,而且大部分贵族其实都是田氏的分支,在大利益上可以妥协。 为了加强法理性,搬出了五德之说炎黄之争后,田氏又命那些分出去的贵族们冠以“轩辕”为姓。 同时加强了贵族子弟的教育,尤其是大量的贵族庶子出任新军的军官,齐国新建的常备军的大部分军官,基本上都名为“轩辕某”。 又向东开始扩张到那些莱夷的土地上,划分封地,允许这些贵族加强使用封地之民的权利。 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急需大量的粮食和原材料,齐国的贵族也需要大量的手工业品,齐国的军队需要大量的武器,这就催生出一种畸形的农业经济发展。 在这个普天之下都开始琢磨着开阡陌破井田形成广泛自耕农为变革方向的时候,齐国来了一次反动变革,而且就现在来看,这一次反动变革竟然相当的成功。 原本农夫在封地内也有一定的份田,需要付出公田劳作给封地贵族,继续发展下去,贵族和王权之争就会出现王权利用农夫反对贵族的情况。 但墨家横空出世之后,这种争斗开始发生了变化,农夫靠不住、商人靠不住、工匠靠不住,反倒是贵族才靠得住。 无家者无国、无恒产者无国,有家有恒产的是贵族,有意愿有能力保护尊卑体系的也是贵族。 泗上对粮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高产作物的传入、琅琊到高密等地的海运发展,都使得齐国走向了一条庄园经济的反动变革的道路。 拥有封地的贵族在默许之下,抢占农夫的分田,圈占土地,使农夫在高产作物出现之下保留很小的份田种植一些地瓜土豆之类,然后贵族们利用农夫的劳役义务经营土地。 每年可以售卖大量的粮食、棉花、烈酒等,再从泗上购买棉布、火药、铁器、火枪、陶瓷等。 嫡长子继承庄园,庶子则进入军中学习,如果能够立下战功也可以继续获得封地。 每年依靠粮食棉花出口征收的出口税作为军费,每年征收一定量的人头税作为军费,齐国也终于养出来一支新军。 军官基本都叫轩辕某,士兵都是从各地征召来的。 十余年内,齐国都避免了战争,闷头发展,利用这种新的体制,再不触动贵族利益的前提下迅速扩张。 虽然莱夷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被击败,但是在东部齐国实际上并没有足够的有效统治;北部靠近燕国的地方,也是如此。结果伴随着这种明显的反动变革,反倒是齐国军中的贵族庶子们奋勇作战,以求获封土地。 一些大的城邑的治权,田氏又拿到自己手中,每年出口的大量粮食和原材料也使得齐国的中央经济有所好转,而且促使一些贵族开始转型:比如利用封地的人口采矿、晒盐、种地、酿酒等等。 齐国选了一条和秦、三晋都不一样的变法之路,因为齐国不得不这么选。 秦国可以利用外来人才以吏为师,依靠良好的外部环境,不惜和国内旧贵族决裂以强制变革,形成一个人人都可以上进的军功之国。 齐国没办法这么搞,齐国这么搞很可能就会被墨家抓住机会,而且人才都跑到泗上去了。 齐国只能选择承认贵族的身份尊卑,同时将军功和贵族绑定,承认贵族更大的权利压榨封地民众换取贵族的支持,以墨家的威胁作为联系王权和贵族的纽带,以靠近泗上工商业发达的地理优势发展大规模农业出口以积累财富。 商人们选择获得贵族的身份,获取一定量的农夫可供支配后,开始发展手工业,使得商人获得了上升通道成为了贵族的一员。 名字前面带有轩辕为姓的贵族们开始接受更为先进的教育,开始从基层军官做起将贵族和王权联结在一起,通过大家一起做“炎黄之争五德轮回”这一学说的受益者,使得齐国成为了一个不一样的国家。 这也使得齐国的大大小小的贵族,是最惧怕墨家学说和土地改革的贵族,也是一旦开战将会最为顽固的一群人。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墨家若是战胜,他们所得的一切特权一切财富,都将化为乌有。因为他们的财富源于制度,而这种制度又是墨家必然会选择摧毁的。 齐国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一条正视国内贵族太多、实力雄厚、田氏根基不稳、距离泗上太近种种情况后所能选择的、对贵族和田氏而言最正确的路。 第二百章 必然之路(下) 只是这条对贵族而言正确的路,实际上也已经把齐国带到了经济崩溃的边缘。 秦国不可能采取齐国这样的以大贵族为基础的变法,也不可能采取这种本应该在唐代才会大规模出现的庄园主经济。 本质是因为秦国距离泗上太远,而唯一有能力吸收大量粮食和原材料的工商业最发达地区在泗上,距离齐国太近,秦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没法搞出来齐国这样的变法。 齐国的主要收入还是农业收入,工商立国的策略早在齐桓公去世后诸公子之争后便已经不复存在。 更关键的是齐国的货币崩了。 齐国尝试着铸过刀币,以铜本身的价值作为货币,可是没多久就出现了很极端的情况。 农业技术的飞速发展、泗上工商业产生了更多的货物、距离泗上这个技术传播地最近的齐国的钱币出问题了。 铜伴随着铸炮等军事活动价格节节升高,齐国的铜本来就少,今日铜可能是这个价、明日便可能是那个价,如此一来,手里即便有铜币的人也不愿意把铜币花掉,而是宁可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 铜币很难流通,今天花出去买了一斤粮食,明天说不定能买两斤,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拿东西去换,而把铜币留着将来再买东西呢? 贵族们不肯私自铸钱,觉得不如用铜和墨家直接交易;国君更不可能傻到把日日攀高的铜都变成钱。 没钱的日子不是不能过,那得是用石头、青铜农具、亩产三十斤的年代。 现在,没钱是不行的。 齐国没有钱币,泗上却有特殊的纸币。 虽然防伪技术很一般,但泗上作为造纸最早出现的地方,靠着简单的特殊油墨、从朝鲜运来的桦树皮内层的薄皮内衬、原始的凹凸版印技术等二十年的技术积累,还不是齐国能够仿制的。 久而久之,齐国和泗上先在“经济”上完成了统一,齐国实质上已经在以泗上为中心的统一市场的范围之内。 那些贵族生产粮食棉花矿石的目的,就是为了卖到城邑中、卖到泗上换取泗上的货物。 原本最原始的那种分封制下的经济其实已经被摧毁了。 原始分封制下的经济活动,不怎么需要钱。 村社封地之内,农夫给封建主劳作,最多也就是一些城邑附近的农夫缴纳一下实物税,没有大规模的交易。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国的这种畸形的庄园主经济和宋国泗上周边的情况还不同。 泗上周边,那是最开始那里的宋国贵族也看明白了,这年月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泗上一天不倒,他们也没有必要拥有军事力量。 况于他们距离泗上更近,更清楚墨家关于农奴束缚奴婢奴隶的政策。 加之泗上就在旁边,强制的人身禁锢措施只会导致大规模的逃亡。 所以宋国靠近泗上地方的贵族采取的做法是:侵占土地、兼并土地、改良技术、购买新器械,将用不掉的人口赶走,爱去哪去哪。 自己用最少的人工依靠技术的进步经营自己的土地,多余的人赶去泗上是做雇工也好、入共耕社也罢,和他们再无关系。 以最少的人工、最少的成本、最少的工资、获取最多的利润。 齐国这边则是保留了农夫少量的籍田,新作物出现后,三五亩籍田总不至于饿死,剩下的则继续保持藉田的劳役地租,使得农夫被困在土地上,为贵族拼命劳作。 泗水周边逃亡到泗上,可能只需要一日就能跑到;而在齐国想要逃亡泗上,那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为严苛的禁止逃亡的律法、连坐法的实施,都使得逃亡的成本太高,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不至于饿死,总还可以坚持下去。 于是牛羊、毛、粮食、酒类等可以生产出来许多,通过海运的途经源源不断地运抵泗上。 齐国出口的主要货物排在前三的,是粮食、烈酒、棉花。 齐国进口的主要货物排在前三的,是铁器、棉布、陶瓷璆琳。 管子学派的官山海政策的基础,是国内封闭以及齐国在春秋末期工商业最发达的物质基础。 手工业发达远胜于别处,商业政策怎么玩都可以玩出花;手工业不发达而且紧邻着高度发达地区,商业政策玩不好就可能国家崩溃。 现在这么搞,官山海变为了官关税,田氏垄断着对外进口贸易,收取税金作为军费;贵族们出口粮食缴纳出口税作为对田氏的支持。 临淄之前曾有讽者讲过笑话,说是大王的军队,拿着泗上的火枪、穿着泗上的棉布、花着泗上印刷的纸币,哪天大王和泗上开战,就要带着一群光着身子的士卒了。 齐国也就还剩下盐业还能够支撑,剩下的手工业基本上完了,而且这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 不是说齐国现在不能战斗。 就现在中原这个局面,把赵国刨除,魏、韩、齐三国最能打的其实是一直闷声不敢卷入战争的齐国。 但这种经济状况只能维持,一旦有一次战败,就可能是万劫不复,内部外部的矛盾就可能全部爆发出来。 不是齐国想这样走,而是齐国的统治基础是贵族,又距离泗上太近,不得不这么走。 贵族需要钱,因为泗上的那些手工业品要用钱买,可他们家里没有金矿,变不出钱。 怎么办?只能选择从封地入手,而且只能选择兼并土地经营对外出口粮食棉花等,要是靠着以前那种劳役地租井田制度,贵族就得吃屎,就得过上远不如泗上一个小作坊主的生活。 田氏需要贵族的支持,庶农工商再怎么笼络,也比不过墨家的道义更符合他们的需求和利益,既然这样还笼络个屁,不如把精力用在自己的利益同盟上。 田氏需要军队,需要集权,那么就需要钱,需要军费,需要军官阶层,需要贵族支持。 田氏不想让国内的贵族走他们当年走过的路,那就得将一些大城邑笼络在自己手里,那些边缘地区不如完全交由贵族控制。 贵族不是没有从奴私兵,可这点从奴私兵已经完全不能和中枢对抗了;但反过来中枢的常备军军官和中枢官员又都是贵族出身,田氏也不可能对贵族采取极为激烈的手段。 这是当年齐墨战争时候上一任齐侯就定下的大略,一直不变,于是发展成了这般模样。 虽然畸形,但却足以吊打燕国。 可齐国却不敢乱动,因为对外开战墨家不会允许齐国扩张,这就使得齐国陷入一个诡异的悖论之中:齐国理论上可以打得过魏、韩、燕、卫;但齐国对这四国任何一方下手墨家都会背刺;魏韩燕卫打不过齐国,而齐国打不过泗上,于是齐国在不能打得过泗上之前也永远打不赢魏韩燕卫,所以实际上齐国谁也打不赢。 泗上的商人、作坊主、手工业者对于齐国的态度也很微妙。 泗上的粮价很低,可以供养大量的城市人口,当年万民制法否决了对进口粮食增加关税之后,实际上墨家已经背弃了小农的利益,工商业者很高兴。 可齐国每年卖出去的货物让工商业者又很不高兴,大量的农夫被禁锢在齐国贵族的封地上,泗上整天缺人,缺的使得铁轨、蒸汽提水机等等但凡能够省人工的技术只要出现就会被用上。结果齐国大量的人口还在给贵族们无偿劳作,甚至还不准迁徙逃亡。 大量的农夫被禁锢在贵族的封地上,农夫一个钱都没有,啥也买不起,本来能卖出去十匹棉布结果只能卖出去三匹,这使得工商业者们大为不满,而且齐国又近,泗上的工商业者们整日叫嚣对齐开战。 泗上的工商业者是看着墨家被适修正后的那一套道义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很清楚一旦土改会扩大多少市场,农夫得有自己的余粮才能买东西。 所以这就导致泗上经常性地指责齐国不义,要求齐国变革;齐国深恐墨家下一步就要北上,因为不能改革。 怀揣着利天下之心的理想主义者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害天下。 怀揣着求利之心的工商业者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他们的货物不能卖更多、雇不到更多的雇工的根源。 对于粮价过低不满认为的农夫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粮价过低的根源。 能够把泗上近乎所有的阶层都得罪了,齐国也算是诸侯之中的第一份儿,哪怕是楚国都因为和泗上的经济联系没有那么深的缘故还不至于说人人喊打。 相反田氏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改革下去很可能完蛋,还不如继续深化反动变革加强贵族力量一致对外,扩大军备,压榨庶农工商。 结果墨家先攻楚,这就使得齐国更加的紧张。 泗上之前的局面,是只要在泗上三百里之内作战,诸侯国没有一个能单独战胜墨家的。 哪怕是诸侯联军,只要墨家坚守选择内线作战,诸侯联军也无可奈何。 而且诸侯之间又不是铁板一块,墨家搞纵横之术扩大诸侯的矛盾,使得诸侯也难以齐心。就像是秦国一样,秦国国君又不是礼法主义战士,放着西河不去夺,却派兵数万耗费无数来打泗上就为了天下大义? 可现在墨家对楚开战了,一直尽可能不招惹墨家的齐国率先坐不住了。 如果墨家占据江汉地、吴越地,再给墨家十年时间,诸侯就算是铁板一块,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而齐国距离泗上这么近,又向来被墨家指责不义,之前一直尽量避免战争的田氏明白,这一仗自己再不出头,自己就完了。 魏国已经废了,野战军团被东西对进的放血战术给放光了;赵国有河套之忧、中山之敌,不可能挑起来反墨的大旗;指望秦国不如指望燕国都还能现实点;韩国没资格挑这个大旗。 原来田氏想着装孙子,尽可能避免和墨家的冲突,先整合内部、避免战争,以及不愿意承担一旦开战之后经济上的巨大问题,想借刀杀人。 可不曾想偌大的楚国半年覆灭,精华的江汉地已经到了墨家手里,墨家伸出了獠牙要咬死旧贵族,旧贵族也不可能引颈就戮,不得不拼死一搏。 时势所至,当仁不让,反墨的大旗能也只能是齐国扛起来,趁着墨家还没有完全安定江汉、吴越的时机,搏一搏。 反正再不搏,十年后也是死。墨家彻底放弃了非攻的道义,号称继承了大禹的法统,要定九州于一才能终结乱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州之一的青州自然在九州之内,十年后若是整合了吴越江汉的力量,更打不过了。 但扛大旗是扛大旗,却不是自己去送死,齐国必须要和各国协商一起出兵,否则的话齐国觉得自己怕是无力扭转,而各国协商出兵就需要时间,这便是导致了墨家对楚开战半年了,各国还没有出兵干涉的原因。 至少,泗上墨家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猜测齐国的动向的。 第二百零一章 六胜六败 按照泗上墨家的说知之术的推断,应该是这样的,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现实总是比理性的推断要离奇。 事实上墨家推测的齐国在等待各国诸侯会盟出兵而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距离真相有极大的差距。 真实的情况是齐国现在内部居然还没有统一想法,各执一词。 一部分贵族认为,墨家不好打,而且一旦开战自己庄园的粮食棉花什么的卖给谁去?若是持久作战,又要出大把的钱支持君主,然后还不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泗上的确富庶,可就泗上的那些农夫,就算白给这些贵族当农奴他们也不喜欢,因为那些农夫被墨化了,太容易揭竿而起了。 打泗上不但对各个贵族的家族而言没有什么实质的利益,相反可能还要赔上许多,不如先不打,趁机朝别的方向扩张,然后等到墨家真正向北扩张的时候形成真正威胁的时候,再联络诸侯。 毕竟现在墨家只是得了江汉、南阳,对越的战争还未结束,不如诱使墨家吞并越国,这样墨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动武。 持此意见的田氏也有不少,他们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后,认为现在就算和墨家开战所得的利益也不够多。 现在魏击重病,西河卒覆灭,魏国已经不堪一击。 赵国正和中山交战,也无力干涉中原。 不如趁这个机会,联络秦、韩、赵,趁着墨家在楚地征战还未结束、越国还存在尚有一战的情况下,瓜分魏国,齐国独占卫地。 一则楚国还有部分封君尚且还在抵抗,而且现在看来是不死不休了,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二则就是如今越国未定,如果秦、韩、赵、齐四家瓜分了魏国和卫国,墨家也不会有精力去干涉,而是肯定会选择先攻越国平定楚国,然后再论。 持此意见的贵族不少,除了他们能够得到足够的家族利益之外,还有关键一点。 越国舟师尽没,陆战当年泗上一战君子军全灭,之后一直也没有缓过来,实际上越国已无北上之力。 但虽无北上之力,可是墨家对待楚国的贵族如此不留情面,想必越国君臣也一定会抗争到底。 按照他们的理解,想要灭亡楚国越国这样的国家极难,所以如果诸侯举世反墨,越国实际上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但要是舍弃越国让墨家陷入吴越的泥潭,少说四五年无法抽身。 经验源于历史,从不是凭空产生的。 以齐国贵族的经验来看,固然墨家有在齐西南地区开阡陌破井田的举动,可毕竟只是一隅之地。 楚国地方五千里,诸多封君,未必就能够短期之内解决,再加上越国那么个大的包袱,想来短期之内也没有抽身的可能。 反观中原。 隐阳一战,魏国疲态毕露;阴晋一战,魏国精锐尽失。 魏国是卫国事实上的宗主国,卫国能够延续至今,也是因为那是魏国的禁脔。 韩国和魏国的关系,从隐阳一战之后瓜分了郑国后,其实就已经貌合神离。 赵国现在出于三晋同盟而出兵西河,可实际上魏国现在这么脆弱,未必就没有心思直接瓜分魏国。 就算墨家有鲸吞宇内横扫八荒六合以为天下之心,可终究需要时间。现在墨家不是还没有对齐、韩、赵、秦宣战,只是用了不知真假的楚王当年的密信作为理由吞并了楚国,那这段时间各国都可以抓紧时间扩充力量,等到墨家真正北上的时候才算是昭然若揭,各国也都能合力。 齐侯剡非是雄才,如果不是墨家当年横插一杠,原本历史上他这个齐侯当了没多久就被堂弟政变杀了全家。 要知道原本历史上可不是诸公子之争的继承权内战,而是太子剡正式继位之后被堂弟反杀,不只是反杀还连同他的儿子和直系血脉都杀了个干净,其水平也就可想而知。 他也多少觉得这些贵族说的有道理。 但也有贵族表示了反对,认为现在是泗上墨家最虚弱的时候,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彻底毁掉泗上,那么将来必受其害。 因为现在墨家必须要分兵一部分在江汉,又要控制淮南,还要控制泗上、东海,实际上战线已经拉的非常的长。 看似墨家的军力强大,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墨家这一次处置楚国贵族王公的态度,彻底让天下贵族君子们寒了心,这是铁了心地表示了以后的天下真的要人人平等了,要把千年祖先的原始积累全部抹平从头开始,这是贵族绝对不能接受的。 众志成城,墨家无君无父已然是天怒人怨,这一次诸侯齐心就可以搞掉墨家。 并且在朝堂之上,有人建设性地提出了六胜六败之说。 所谓墨家有六败,诸侯有六胜,墨虽兵强,无能为也。 墨家俭而废礼,诸侯尊卑有序,此道胜一也。 墨家以逆动,无君无父,诸侯可奉天子命而讨之,此义胜二也。 墨家政失于宽,民众求利,故不慑;诸侯纠之以猛,上下有制,此治胜三也。 墨家尚贤无情,用人无疑难有亲信,唯才是举不用血亲,约束军中不得劫掠奸淫兵无斗志;诸侯任人皆同族同心同德之辈,所用皆亲戚子弟为国为家而战;此度胜四也。 墨家薄葬不孝,只重生而不重死,口称重鬼而少祭、言必合天而无祀,鬼神天帝实厌恶之;诸侯厚葬守孝,视死而如视生,春秋四时,祭祀不断,鬼神天帝实庇护之;此祀胜五也。 墨家不闻亲亲,只言贤能,使得父辈之功不能传于子嗣;诸侯尊卑差爱,亲亲相护,使得父辈之功可以传于子嗣,贵者恒贵贱者恒贱;此利胜六也。 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父辈之功传家不绝”为主流思想的旧时代,当真是句句戳到了墨家的软肋。 墨家废礼,这是激进;诸侯现在也开始重礼,这是保守;保守可以战胜激进。 墨家是反贼,没有周天子赐予的爵位,这是大无道;诸侯虽然各个手段也不干净,但是诸侯却有天子的正式分封。以正统伐反贼,也是获胜的条件。 墨家讲平等,军中居然也搞人与人在人格上的平等,甚至在泗上允许民众议政,使得根本没有尊卑有序,真要打起来很可能内部出问题;诸侯们上下有别,大夫就是比上士高贵,君主就是比大夫强大。这种尊卑有序正是当年武王伐纣得以定鼎天下的根源,所以墨家必败。 墨家无情无父,搞人人兼爱,约束军纪不准随意屠杀,也不准随意淫辱侮辱百姓,这样的士卒必然没有斗志,不能够抢粮抢钱抢女人,如何能够让士卒用命?反观诸侯之军,并没有这样的军纪,缺粮的时候可以直接抢夺因粮于敌,军中还有营妓可以让士卒在战前用命,泗上富庶只要允许士卒进入泗上后劫掠财物,那么士卒必然奋勇杀敌。所以墨家也没有获胜的可能。 墨家薄葬,最里面整天喊着民为神主要敬重鬼神上天,实际上却只是嘴上说很少祭祀;而诸侯一年四季的祭祀是很重大的仪式,都是按照礼节不同的月份用不同的祭品。鬼神上天肯定是讨厌虚伪的墨家而庇护真正敬重上天的诸侯,这也是墨家失败的缘由。 墨家讲机会平等,将贵不恒贵贱不恒贱,这就使得军官们不能够把功劳传给子女,那么又怎么愿意死战呢?反观诸侯这边,贵族们立下功勋,可以分到封地,人口、财富、奴隶等,这一切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那么墨家又凭什么能够战胜愿意为后代子孙拼杀的诸侯呢? 这六胜六败之言倒也真有些泗上所谓辩证的道理,而这其实也就是墨家和旧制度之间的矛盾。 到底哪边说的更有道理? 争到现在已经争不出结果了,只能用最权威的方式,以暴力迫使一部分人接受另一部分人的原则。 墨家认定这些诸侯必胜的道理根本就不对,所以要推翻,建立新的道理。 诸侯贵族则认为他们认定的道理永恒,所以他们符合这些道理,自然是必然获胜。 一众贵族闻此六胜六败之言,也多觉得有道理。 心想,我等厮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有封地奴隶财富?还不是为了家族兴盛,能够将这一切传给后世子孙? 墨家又不准军官拥有封地,包括墨家的那些大型的日进斗金的作坊,都不是世袭的,那么墨家的人凭什么拼命呢?纵然有些脑子不好的,居然相信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屁话,可终究是少数人,这又怎么能够战胜诸侯联军呢? 楚国之败,败于墨家奸计,先攻越国,使得楚国没有防备,借着沿江而上,楚国措手不及。 再说要不是邾城出现了奸佞之辈夺取了邾城,楚国胜负难说。 而且一个楚国又怎么能够及得上诸侯合力一击? 纵然墨家现在能打,那也不过是一直胜利导致的,一旦失败一次,或者一旦泗上被攻入,那么墨家很有可能内部就先起了争斗,一些人很可能会觉得还不如投身诸侯将来也可为将相大夫。 所以泗上墨家看似强大,实际上未必就是不可战胜的。 齐侯剡耳根子也软,听的这六胜六败之言,顿觉好像也有道理。 第二百零二章 决心 两方争执既久,又都有道理,这就难定。 齐侯思虑许久,欲派人询问下三方的态度。 秦、赵、泗上。 前往泗上试探了一下墨家的官方态度,将七年前悬而未决的邦国联合为九州的想法试探了一下。 这不是说齐国有这方面的意思,而是想看看墨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毕竟各国出兵干涉泗上要么不做,要做的话就要做绝了。 而各国出兵干涉的前提条件,是秦和三晋之间的恩怨能不能谈? 谈的话,秦国肯定要全部的西河作为条件,三晋能不能答应? 非是秦国就支持墨家的政策,双方整日对骂也不是一日两日,问题在于墨家崛起死的最慢的是秦国,所以秦国的筹码很大。 南郑的确距离秦国新都咸阳不远,然而秦军难以越过秦岭而攻南郑,南郑也同样难以越过秦岭去攻秦国。 真要是秦国也到了灭国之灾的时候,东方各国可能祭祀都已经断绝了,宗庙上草都长三尺高了。 齐侯剡虽然不是什么雄主,可心里还是明白一些局势的。 一旦各国干涉,如果不能灭绝泗上彻底铲除墨家,那将来齐国就要承受极大的报复,首当其冲。 魏国看这个样子几十年内是没指望了,而且若是泗上战败,秦赵必扩张。 秦赵的根基一个在渭水一个在河北,齐却不一样。 昔年吴越之争,二十年时间越国休养生息一战灭吴;墨家又岂是越国能比的?若不能完全掐死死伤铲除墨家,一旦墨家缓过气了,忽然攻齐,诸侯之间就算想要援助又需要多久? 是故齐国内部争吵的五月的时候,齐侯就派出了三波使者分别前往邯郸、咸阳和彭城,试探一下各方的态度作出有利的决定。 ………… 秦国新都咸阳。 年迈的吴起躺在床上,沉疴难愈,垂垂老矣。 秦君跪坐一旁,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臣,心生悲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 这个道理秦君很明白,这个曾经名动天下提三万之师莫敢当者、食人炊骨士无反北之心、一战夺西河再战定大梁的无双之士来到秦国后,似乎并没有领兵打出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 可他的功劳,却远比在魏国的时候更大。 出将入相,变法图强,十余年间,秦国有了一支只听命于君王的军团,训练得法、纪律严苛。 西河之战,这老国士也早就说了,魏国已经被墨家削弱成了这个样子,秦国许多大臣都可以带兵战胜魏国了,而他因为当年的誓言是不可能亲自带兵去攻打曾是他一手训练出的魏武卒的。 吴起则忙于让秦国向西开拓,稳定生产、开辟土地、征召士卒、获取马匹。 秦国向西开拓的这些年,没打过一场数万人的大仗。 火枪、马镫、铁甲、铁器、纪律、改良的车战防守战术、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秦国向西开拓几乎是一路平推,一两千骑兵可以追着数万人的原始部落狂奔逃亡。 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可以惊动天下的战功。 这种平淡中,秦国新建了四个县,收拢了十余万人口,扩大了百万亩耕地,将势力和屯垦政策推进到了猪野泽周边。 这个此时的天下排到前三的大泽地处后世的武威附近,也是后世河西走廊得以开拓的重要水源地。 秦人在此屯田开垦、收拢游牧之民垦荒种植,伴随着西边的贸易,这里逐渐富庶起来,也成为秦国西进的前进基地,并且成为了秦国实际控制有效统治的最西边。 更更西边的一些部落也开始臣服于秦,不敢轻动,使得秦国可以抽调更多的人口兵力向东扩张。 这一切都是无名之功。 而此时立下这些无名之功的老臣已然是油尽灯枯。 “天下已乱,秦将奈何?” 秦君如此询问,吴起反问道:“君上可知,灭楚一战难在哪里?” 这一点也正是秦君想要知道的,与魏一战,秦国虽然获胜,但似乎想要一战灭魏也极难。 可墨家一战灭楚,平定江汉,这使得秦君极为担忧,心想难不成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吗? 秦国的新军用的是类似于楚国新军的体系,虽然秦国有别出心裁的燧石枪,但是这种燧石枪过于沉重而已不能够装备上矛头作为短矛使用,所以秦国的军团还是采取火枪手和长矛手混编的模式。 只不过因为这种燧石枪虽然沉笨,但是比起不能靠的太近的火绳枪而言可以排的极为密集,使得火力比起火绳枪加强了数倍。 于是秦国以长矛手作为辅助、代替了历史上秦弩的重燧石火枪作为主要输出、马镫骑兵掩护两翼,采取矛手防御掩护火枪手输出骑兵侧翼突击的战术。 西河一战,威力尽显,但仍旧经过苦战才获胜,至于之后攻占魏国全境更是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对比之下,墨家一战灭楚的战果,使得秦君大为紧张,这关系到秦国之后的战略决策。 吴起见秦君面色凝重,轻咳几声挤出了笑容道:“君上勿忧。” “楚国大臣权重、封君心私、政变才起,以泗上的军力和训练,提七万之师灭楚,以我观之,泗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不下十余人。” “莫说泗上,便是秦地,若代泗上六指为帅灭楚,战而可胜的也不下十人。灭楚之事,自开战来,便在意料之中。” “楚、魏不同。” “魏已变法,君权集中,封君少而权轻,民众编为什伍,西河险峻据而野战,虽不能胜秦,却也政令统一。” “灭魏极难。可一旦击溃了魏国的所有野战主力,那么魏国灭亡也极为简单,而且复国也难,西河顷刻便可为秦之一郡。” “楚国……分封太重,一战败则国可灭,只是灭亡之后却可能容易复国,而且难以统治。” “灭楚之难,不在于灭,而在于治。昔者吴楚之战楚曾灭国,一战而复,又有何用?” 这番话算是让秦君稍微宽心,听起来双方的差距还没有大到天人相隔的地步。 吴起在魏国的时候就和楚国打过一次,那一次直接攻下大梁顺便搞死了一大堆的封君,在吴起看来就楚国那个军制,他真的可以做到提五万之众灭楚。 所以楚国这些年变法没变成,墨家击溃了越国水军之后忽然西进攻楚,吴起便已经断定,楚国完了。 墨家灭楚,遣派了精锐野战之兵将近七万,这是吴起所羡慕不已的。 秦国太穷了,纵然这几年变法图强,可是土地气候这不是变法能改变的。 农业发展了,人饿不死吃饱了,可是生产力的极限也就是那了。 对于泗上动辄出兵五万、七万之类的消息,吴起只能苦叹。 三万常备军吊打十万农兵,这是吴起早就有所推断的,之前作战动辄出兵十万,可这能能打的也不过一两万,剩下的不过是后勤辎重民夫之类。 秦国也就幸于向西开拓而且垄断极西之地的贸易,这才将将能养一支五六万的常备军,这已经是极限了,就现在秦国的财富根本不可能像泗上那么恣意地随时可以组织武装起来那么大规模的、有纪律可以作战的军队。 吴起宽慰了秦君,但在宽慰之后,有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君上已经知道了楚国易败却不易治,可墨家这一次为了灭楚,显然是提早准备了十几年,大量的墨者精通楚语,一入楚地立刻设置郡县、变革土地,这才是其可怕之处。” “君上便是有机会一战灭楚,难道可以迅速在楚国设立郡县而统治吗?可有那么多的官吏?可有那么多的财富铁器可以收拢民心?” 秦君默然,长叹道:“泗上富庶,天下皆知。棉布几十倍于我、粮食十倍于我、铁器百倍于我,这是不能够相比的。” “财富既多,便可以兴办学堂,以求人人为士,这也不是苦寒之秦所能比的。” “更可怕的是其心思缜密,只怕灭楚之事早在十余年前就已定下,不然何以能够战而胜之便能统治?” 吴起亦是叹息道:“江汉之地尽归于墨,三年五年之后,凭泗上之财力物力、江汉之人力,又可以再扩军五万,天下谁人能挡?” 秦君点头道:“我也正为此事担忧,墨家治国执政之术,远胜于诸侯。又富庶多物,识字之士冠绝天下,若其得楚,天下必归于墨。”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干涉墨家?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是吗?” 吴起哎了一声,许久才道:“君上攻占商地,此为妙计。商地不得,则墨家便可屯兵于商,扣问蓝田,直抵渭水。楚人已经完了,攻占商地君上仍旧可以救楚。将来墨家若败,又可以从商地而下入南阳宛地。” “君上所言,最后的机会,此言不虚,也非危言。若这一次不能够解决墨家、不能够逼迫墨家退出江汉……君上就可以考虑继续向西远征极西之地另僻封地为王的事了。这一次若不大胜,二十年内,必是墨家天下。” “即便大胜,也需后世三代子孙励精图治,或可一战。” 秦君心中也有此意,他心头已有计较,并不准备继续对魏作战,甚至与齐、赵一同瓜分了魏国,而是也想要联络诸侯打压一下墨家的扩张,哪怕从地势上讲秦国很可能是最后才会被波及到的。 然而吴起这番非是危言耸听的话,却让他顾虑重起,以此言论,似乎吴起对于诸侯合力一战而彻底解决整个墨家并无信心。 第二百零三章 上中下三策 齐侯遣使一事,秦国上下也有不同的意见。 三十年前,秦国地处西陲,自献公之后向西开拓再到失去西河,实际上秦国一直是关起门来自己玩,很少和中原诸侯有太多的联系,中原诸侯会盟什么的一般也不会招呼他。 这些年广开求贤令,加上泗上墨家崛起一直在坑魏国,这就使得在魏国西边和魏国割舍不断干系的秦国从新回到了中原诸侯的视野之中。 其实齐国已经很久没和秦国联系了,这一次齐侯遣派了使者与秦商谈,难免有些心急,暴露出了齐国的一些想法。 诸侯合力反墨,秦国不出面不行,因为秦与三晋之争哪怕主观上不是在帮墨家,可实质上就是在帮忙。 不过这个三晋同盟也不见得多么稳固,如果利益足够,哪怕是和魏国关系最好的韩国,也会加入到齐国构想的瓜分魏国的这场盛宴之中。 秦国大臣们也是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只要赵、齐出面,彻底废掉魏国不成问题。趁着墨家现在正和楚、越作战还未平定的机会,得到西河、染指上郡,可以实现秦国彻底从西陲走出去的梦想。 另一派则认为墨家的势力与日剧增,一旦吞楚灭越后,墨家在南方的布局就连成一片了。南海、南郑、闽、吴越、徐州、荆州……而且墨家的道义又是反诸侯反贵族反世袭的,这是一场道义道统之争,不进则退、不胜则亡,所以现在应该和各国交好,全力反墨。 秦君举棋不定,心虽有所属,但还是想要听听吴起的意见。 他由是问道:“以公之见,这一次若是诸侯合力反墨,也是难以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的吗?” 吴起摇摇头,思索片刻,慎重道:“即便武王复生、太公摇旗,孙武子伍子胥统制大军,也不可能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 “昔年我亡秦之时,曾过泗上。那是泗上之富庶,便胜于今日之秦;泗上之兵卒纪律以及利天下之心,今更胜昔。” “以我观之,这一次诸侯合力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战果,也就是墨家退出江汉,以鄱邑为界。泗上之地,诸侯一寸都得不到,一旦墨家退入泗上据守,非五十万兵卒辎卒征战三年方有可能,然诸侯各国若是征召五十万,三年后国内怕是要都饿死了。” “而且,越国亡定了。这便是诸侯联军这一次所能取得的最大的胜利。” 这个答案可以说是相当的悲观,秦君以为的大胜,是不止把墨家赶回江汉,还要让泗上受到重创,虽不说是彻底灭绝为焦土,但至少也可以让泗上四面被围,丧失一切对外进攻的能力。 然而吴起的回答却截然相反,他判断这一次诸侯联军若是能复江汉之楚,就算是最大的胜利了,而且这还得搭上一个越国。 秦君明白秦国和泗上有差距,却没想到差距会是这么大。 “那么齐人这一次瓜分魏国之策,于秦何利?” 吴起再度摇头道:“于秦无利。” “看似秦能得西河上郡,然而墨家的实力在增加,纵然魏灭,赵齐韩瓜分魏地日强。” “届时墨家兵屯商於,北上可攻西河、西进可抵蓝田。赵齐韩各怀心思,反倒给了墨家各个击破纵横外交的机会。” “原本秦处西陲,与墨家不战不攻不和,中原愈乱,秦人愈强。若是瓜分了魏国,但凡有风吹草动,秦就要出兵与墨家对峙。” 秦君正欲反驳,吴起反问道:“敢问君上,若墨家经鲁关上洛,到时候秦是否出兵援韩、周?” 只一问,秦君就明白过来。如果不管墨家反倒是趁机瓜分掉魏国,那么一旦墨家北上攻韩,秦国就必须得要出兵。 到时候秦国的外交政策能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唇亡齿寒,而非是远交近攻。 吴起又问:“西河虽险而大,却不知与江汉南阳如何?墨家居徐州,已然天下无可敌者,若再得荆、扬二州,区区西河岂能与荆、扬二州相论?今已不敌,将来墨家增势十、秦人增势一,今后何以战?” 吴起再问:“南郑之南为巴蜀。墨家若得荆州、灭吴越,又有南郑之军,南西对进,巴蜀必不能敌。” “数年之后,天下诸侯所面临的,不是现在的泗上墨家。而是以南郑、汉水、大别、淮水一直到兖州汶水以至东海为界的墨家。九州之地,其有九四;九州之富,恐其三二,今后何以战?” “齐侯愚昧只知小利,就齐国现在的局面……纵得魏地,又能如何?数年之后,墨家若以灭楚之势全力攻齐,两月可定,到时候就算我等有心救援,不说辎重后勤与消息传递,便是当日即知,两月之内可能抵达临淄?” 秦君缓缓点头,明白了吴起的意思,一旦这个局面形成,这就不是东攻而西救的局面了,而很可能是墨家四面出击,诸侯自顾不暇,最终被各个击破。 见吴起是一心准备联合诸侯压制墨家的,秦君又问道:“那如此看,这一战将会如何?” 吴起反问道:“君上是想站在礼法道义的天下去看结局呢?还是要站在秦之一国的角度去看结局呢?” 秦君笑道:“我为秦君,自是于秦之一国。我非孔丘为礼而奔波,我为国利而战。” 吴起道:“正该如此。那么若以秦之一国的角度看,此战便有上中下三种局面。” “上局,诸侯于西大胜、东边齐人能够守住自己的疆土,墨家退出江汉之时,我军立刻退兵,不与诸侯一起围攻泗上。” “遣派大军,从上庸、褒谷、武都三个方向,集全国之力,攻破南郑,借而灭蜀。” “占据商於,索贿丹阳,东进夺函谷、崤塞,发展生产,变革法度,静观天下之变。” 秦君细细一想,点头称赞道:“上局大善。那中局如何?” “中局……中局则从齐分魏之议。趁机得魏之西河上郡,以待将来。若是墨家分裂、内乱、腐朽,将来或可胜。” 秦君骇然,上局的局势如此之好,不想中局就是一个只能依靠墨家自己犯错才有可能坚持下去的局面。 他冷静了片刻,小声问道:“那下局呢?” “若下局,则两年之内即可准备后事。” “秦与韩赵魏和解,联合出兵救楚,战墨家与汉水,战而不胜,长期对峙。东线墨家主力战胜齐魏韩赵联军,饮马黄河,兵临洛邑,天下大势已不可阻挡。” “所谓后事,便是和墨家谈,承认墨家承大禹之志安定九州,自让雍州。秦人昔年可以从琅琊迁徙至雍州乃有今日为诸侯故事,今日也可从雍州西迁至富庶之地为王。” 若非逼到极点,没有人会选择迁徙万里,秦国百姓不会主动选择背井离乡。 但是墨家对待贵族的态度,在这一次灭楚之战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毫无妥协的可能,那么秦国贵族们就必须要留一条后路。 这后路可能凶险、艰苦,可比起数百年积累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比起血统出身竟然要和庶民平等的绝路,终究还有一线希望。 吴起早就说起过这个问题,也说起过秦国的局面其实很难看,如果没有墨家搅局,秦国励精图治先夺西河再下巴蜀,天下无人可争。 泗上崛起之后,已然是提前布局,使得秦国只有出西河一条路,可出西河就意味着墨家的力量也在增长,反抗墨家的诸侯贵族的势力正在内斗,故而极难。 这些年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人很多,也知晓越过一片荒凉之后,那里有适合耕种土豆玉米棉花小麦等作物的上好土地,也知道名为巴克特拉的波斯国极东诸侯孱弱不堪。 若以昔年国野之别的殖民之法,历经数世,必可立足,况且火药铁甲等技术可以碾压,非不可能。 但秦君听出了吴起的上中下三种局面其实对应的是两个选择。 要么出兵反墨、要么瓜分魏国。瓜分魏国长久看是不利的,然而这偏偏似乎竟然是最不凶险的一条路。 而出兵反墨,一旦不能够将墨家赶出江汉,那么就要面临最坏的局面。 可这局面,又是无解的。 如果魏国的主力野战军团还在,那么将墨家赶出江汉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魏国的主力军团刚刚被秦国消灭,可若是不灭西河卒,墨家也不会趁机灭楚,灭楚之前秦墨算是某种程度的盟友,灭楚之后立刻就要成为敌人,原本的敌人反而成为了盟友,如今魏国这个“盟友”现在还有多少气力? 到时候驱逐墨家出江汉的主力,就得是秦、韩、魏、赵。而东方的齐国,又岂能是以一己之力攻入泗上的?必要赵国全力支持,可赵国又能支持多少?韩国分身乏术,分兵之后江汉之战又有多少优势? 以吴起估计,墨家在江汉地至少有七万大军可以野战,还有万余水军,野战全灭的可能性能有多少? 而且江汉地区墨家一下子涌入了那么多的墨者,又带去了那么多的铁器农具种子,最多两年,怕是又可以拉出数万大军,持久作战各国必不能敌,也就是说只有速战的机会。 要么胜得巴蜀临南阳险西河长久对抗,要么五年之内就要准备全力西迁。着实难选。 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修) 秦君思虑许久,终于定下决心,道:“昔年武王伐纣,若不胜则灭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则无非是延缓二十年灭国之虞。墨家势力日成,恐难内乱,不可寄希望于墨家犯错。” 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还有很大的困难。 现在秦国可以集结兵力,沿着丹水而下,经商地猛攻丹阳。 这样可以紧挨着大后方,粮草运输方便,也可以集结更多的兵力。 但这么做的前提,得先会盟,解决西河的争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维护尊卑礼法的大义,让魏韩赵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国在丹阳和墨家作战,三晋却出兵夺回西河,那秦国所做的一切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魏韩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 泗上,彭城。 宴会厅内,墨家高层和被俘的楚国贵族们济济一堂,上有酒宴,下无乐舞。 众人跪坐于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无颜色,却也不惧怕,只是闷闷饮酒,旁边贵族也多沉闷。 适于上首,推盏遥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余年前,我曾赴郢,那时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这句话让被俘的楚国君臣有些不满,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站在长辈的角度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可他偏偏有这个资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这天下实在没有几个了。 魏斯、赵籍、韩虔、熊疑、墨子、禽滑厘……这些年老去了许多人,二十余年前偏偏适的确去过郢都,也的的确确和楚王曾面谈过。 可这话里,让楚人隐隐听出了一丝讽刺。 楚国左尹哼声道:“此为国宴,非是乡饮。乡人无礼,故以齿尊;贵人有礼,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齐桓,齐桓以非天子国君不出境为由,送五城与燕……” 只有不知道礼数的乡野贱民才会用年龄来选择尊重与否,而真正有礼数的贵族讲究的是血统。 适懒得反驳对方的话,笑着摇摇头转而说道:“昔年列御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说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时,遇到九十多岁的荣启期。老人非常快乐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快乐’?” “老人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啊!天生万物,以人为最尊贵,我有幸生为人,是第一快乐之事;人又分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为男人,是第二乐事;有的人一生出来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这是第三件快乐之事啊。” “我们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我们确信天生万物以人为本,而你们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岁都久,饮酒作乐不劳而获,你们为什么要怏怏不乐呢?” 他也没指望楚国君臣能够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荆楚也”之类的话,而是想借此机会和他们说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御寇的重生无欲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来墨家的巨子竟然尊从列子无欲之学。” “若真无欲……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过是鞋匠之子。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够与父王谈笑,已然是坏了礼法规矩。” “天下之乱,乱就乱在了尊卑无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为一方诸侯,天下如何能定?” 适仰头大笑,许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难得。” “我幼时曾求学于二夫子,夫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适的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这么一说,哪怕是有亡国之恨的楚国君臣也都目视着他,想要从他那里听这件事。 “那时候,唐汉先生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海外不可知之国,曾有一富贵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为奴,却做公子贴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讲到这,他想起来之前还未有扇子,于是将扇子换为了玉佩,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其时心情不好,于是数落了几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经被打死辱骂的,可这公子自小就当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骂竟让这婢女怒而反斥。” 他讲至此,已经有不少在场的楚国贵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两个老夫子能够教出这么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辈,原来自小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别处,早已处置。她居然还怒而反斥,当真无礼。 更有贵族心想,果然贱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怀德,你越是对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脸,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骂,莫说被训斥之后居然反斥,便是当初跌碎了玉佩便已经自缢了,何至于有后来之事? 适没有继续讲那番诸如“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利于人”之类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着这个不曾讲完的故事道:“那时候我还小,自小也以为尊卑有序理所当然,做婢女公子已经善待了你,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几个人看向他,心想原来你曾也这样想过,可恨那两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会是个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适似乎在回忆什么,许久后才道:“这个故事很长,后来夫子又讲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本来,我不喜欢这个婢女,因为这个婢女仗着公子喜欢,与公子平等,却轻视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个奇女子,从懵懂茫然地觉得人应该和主人平等,到感觉到天下尊卑有序生来不平等而要为打破这种不平等奋起……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不是一个人所能领悟出来的。” “时代局限之下,若能隐约觉得,有资格和主人平等,那便是奇女子了。”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夫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是男人。说是某日一王巡游,一农夫视之,见其华贵气势,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后此人戍边,途中遇雨,失期皆斩,于是高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我听闻这两个故事,每每所想,那女子与这男子,竟是一样的气质。你可为王侯,我亦可为王侯,难不成那男子为王侯之后,便和下面的人平等吗?到头来和那女子一般,也是期待着对上平等而对下尊卑。”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想要向上和主人平等,这本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天下的规矩不对。可是从隐约觉得该和主人平等到觉得尊卑有序的制度不平等,本就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不能苛求太多。” “当制度就是尊卑有序理所当然的时候,以卑而至尊的野心,本就是合于天志的。” “而墨家,则要开辟新的天下,不是要让我们这些曾经卑贱的人成为新的王侯将相,而是希望天下之间再无尊卑,人人平等,均分其职,各事其喜,能者多得,贤者治政。” “于那是,曾经被称作野心的野心也就不再存在。不要说我们皆是野心勃勃之辈,我们才是真正让天下再无这样野心的人。” “孔仲尼奔走天下,以为礼崩乐坏,大夫有野心则弑上卿、上卿有野心则弑君,他想要终结这乱世。” “子墨子奔走天下,以为礼皆愚昧,若天下贤者为上,选诸侯天子以为民之仆从,也是想要终结这乱世。” “终究,孔仲尼的路走不通,尊卑有序之下却求人人为君子恪守本分,这是南辕北辙。我们的路,走通了,于是诸位今日在此饮宴,却不是我鞔之适被你们车裂而死。” 楚国君臣听不下这样的道理,却也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适看了一眼熊良夫,进而言之:“天下纷纷,黎民苦痛,唯有九州归一,方能安定。” “墨家承大禹之志,栉风沐雨只为天下苍生达于大同,兼爱同义,交相得利。” “待九州归一之时,唯有劳者得其食,贤者各尽所能,各得所利。届时九州,不养废物。” “毕竟,税赋出于天下民,天下民又岂愿将劳作辛勤汗水所得的赋税用来供养不劳而获的蠹虫?” “天下民众又不是你们的爹妈,没有义务养你们的。” “是故今日设宴,还请诸位仔细想想将来的日子,你们可愿意为九州大同出一份力?你们能做什么?可做什么?有什么样的才能?” 他巡视一周,见众人无人回答,适摇摇头道:“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既为君子,必知鼓乐,又知文史。” “昔者墨家非乐,子墨子以为,王公大臣耗尽民脂民膏,只为自己享受,民众却吃不饱穿不暖,所以非乐。若有一日,民众吃饱了、穿暖了,总归还需要鼓乐的享受。” “你们若有鼓乐之才,何不去教授鼓乐,娱乐民众,以食己力?” 楚王勃然作色,也顾不得此时身为阶下之囚,大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既被擒,你要杀便杀,何以辱我?让我与那些乐师优伶为伍,不若死!” 适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是侮辱?自食其力竟是侮辱,做蠹虫竟不是侮辱?也罢,之前我们也曾说了,你们可以远赴九州海外。虽说礼法制度已经阻碍了九州之民,但于外面刀耕火种之辈,仍旧还算是进步一些。你们再想想,若是真的以为自食其力便是侮辱,那便是道不同不相谋,便送你们去九州之外,” 他刚说完,楚国大臣之中却有人站出来道:“我愿留在九州,自食其力。我通乐理,愿从鼓乐之职。” 这贵族起身,以袖掩面,不敢正视楚王与其余大臣。 适笑了笑,与一众墨者举酒以祝,随后又祝楚王等人道:“地方我们已然选好,在南海极难极西之地,地处河口。面临大海,炎热潮湿,多有土著猎于丛林。” “九州之事,与你们再无关系。天下之定已成必然,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劝降那些仍旧顽抗的楚人封君。谨以此酒,做送行,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若做不到,那便是你们无能。九州不养废物,比起你们祖先筚路蓝缕之时,你们如今要强得多,希望你们不是废物。” “你们所去之处,胥馀丛生,当地土人称之为胥馀密布之地。九州之民当可借给你们一切铁器、种子、火器,只有一样,将来九州之民落遇水你们必要救援,若在那里居住也必不可推辞,世代修好,不得违背。酒宴之后,会有契约。” 胥馀者,椰子也。本为比干之名,后世汉赋曾言“留落胥馀,仁频并闾”,便说的是椰子和棕榈,以比干之名做椰子,大约是因为比干是被剖心的,而吃椰子也是要剖开的。 楚地与南,也曾进贡见过椰子,众人闻言,知道那里怕是要炎热湿热的多,可念及留在这里要承受的侮辱,终究没有人再站出来掩面而欲自食其力。 适则想,西北地方太破,入不敷出,一旦海运进步,陆上丝绸之路就废掉了,必要荒芜。将来待技术进步慢慢开拓不迟,日后九州的开拓方向必是南海与东北,只要不让渔猎游牧之民占据可耕种的土地转为农耕游牧渔猎混合的族群,火器已出,边境无忧。 倒是南海海外,民众现在必然不肯迁徙,那里艰难苦困,比之九州要差得远,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些楚国贵族都扔出去,让他们在当地开拓。成了就成,日后贸易;不成的话也就是和当地融合,学会耕种,可做将来的据点港口;实在要是无能死在了海外,那也比强制迁民要强。 第二百零五章 战略构想 饮宴之后,便签了一份契约,也算是给民众代表一个交代。 按照墨家的道义,是没有善待王室的义务的,也没有什么三恪延祭之礼,所以不可能花钱养这些废物。 毕竟楚王是走投无路投降的,又不是泗上大军一到就主动顺应天志的,这其中的区别不言而喻。 这些钱无非就相当于对外移民,只不过移的是贵族而非庶民,也是为了越来越兴起的海上贸易能够在将来有些港口可以停留补给。 第二日一早,彭城便召开了一次级别很高的会议。 “经此一事,与各国诸侯贵族都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剥夺封地和封建权利,送到海外再度开拓,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场仗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最坏的打算我们已经做了,并且也一直是以最坏的打算去考虑的,料敌以宽嘛。但现在看来,局面还是很有利于我们的。六指在江汉处置的很好,一场很大的胜仗。” 适丝毫不避讳对贵族这么做等同于自绝于和贵族妥协的可能,也不讳言这么做将来的局面会极为残酷。 不过已经撕下了面皮,也就不必再讲那么多。 “齐侯派人来探我们的底,反倒是告诉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齐国内部现在仍旧举棋不定。是趁机向西瓜分魏国苟延残喘?还是拼死一搏破釜沉舟与我墨家一战?” “依我看,这没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示意下,参谋部的人来到前面展开了一张山川地理图,上面大致标准出了山川河流和城邑,这是墨家这些年用最原始的经纬法和三角法测出的应该是此时最为精确的地图。 适与众人道:“参谋部是要料敌于宽的,我们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考虑。就籍使诸侯团结在周天子的号召之下,全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完全没有勾心斗角完全一心一意灭杀我们的情况去考虑。” 参谋部的人便在众人面前讲解了一下最坏的可能。 按照参谋部的预想,各国想要决战,至少也要在半年之后。 现在的局面是这样的。 江汉已得,兵抵南阳,基本上控制了伏牛山南麓。 中线的话,墨家维持在淮河一线,六指那边与南郑、南海和徐弱等人会和后,撤回了三个师的兵力,攻取了申、息等地,使得整个淮河防线已经成型。 参谋部的人指着地图上的现在还被楚国封君控制的城邑道:“如果诸侯出兵需要半年时间,那么这半年时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集结兵力,再打一场大仗,夺取……” 地图上标注的都是一些楚国的城邑,就是淮河以北的一些重要城邑。 包括寝、巨阳、上蔡、象禾等诸多城邑,也就是大约后世的阜阳到驻马店一线。 “一旦夺取这几座城邑,一则可以稳固淮河防务,二则可以勾连淮水与南阳,绕开大别山、桐柏山,勾连南阳。” “三则一旦将来诸侯联军来攻,这里作为中线,既可以支援,又可以威胁诸侯联军的侧翼。” “我们需要在三个月之内,攻取寝、上蔡,与我军驻楚军团会于象河关。以求在诸侯联军出兵之前,将东西战场在进攻上连成一片。” 众人的目光在一处名为象禾的楚国城邑上停留了一下,均点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防守,现在东西两线已经连为一体了,可以说秦岭、襄樊、桐柏山、淮河一线,属于经典的南北对峙防御一体的体系。 这是比较保守的打算,但现在看来应该再主动一点,那就必须要取得阜阳到驻马店一线,才能够在战略进攻上使得东西连成体系。 这一战的确要打,而且要尽快打,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互相支援而非各自为战的战局。 象禾邑地处楚国驻马店长城的关键处,是由北向南进攻的关键点。 进可以威胁到楚国的方城、叶县等重要封君的大邑;退可以使得北方诸侯的联军无法直接越过伏牛山会和于南阳。 西接南阳,东接宋地。 最坏的情况下,半年后秦国可能从商於方向进攻丹阳。 剩余的魏军配合韩军,以及周天子的天子之军,兵出鲁阳,联合当地的楚国封君的剩余力量,攻取鲁阳鲁山,向东进方城、叶城,攻打象禾,从侧面威胁宛城南阳。 韩军也可能派遣一支精兵翻越伏牛山,直扑南阳。 中线的话,韩军和赵军以及郑地的楚国残余力量用以维持中线,迫使墨家的中线军团不能去救援南阳,也不能支援泗上。 中线虽然不攻,但却可以固守又做威胁,只要不主动出击,墨家中线大军就只能选择对峙攻城。 北方河套、高柳等地,最坏的打算是赵国联络燕国、东胡、林胡、娄烦等夷狄,四面围攻,赵国可以抽出兵力南下。这种事诸侯绝对做得出来,引夷狄之兵攻击敌人,这于诸侯而言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没有那么多真正信奉夷夏之义的贵族。 南郑之地,要提防巴、蜀、秦的围攻,南郑一定要守住。 越国那边,越国根本无力北上进攻,没有水师,就算渡江而来,一旦被掐断补给后勤,就越国现在的战斗力,当地的地方军团就足以抵挡,越国的威胁可以不用考虑。 东线应该是最为关键的,齐国肯定是要兴兵向东,与韩、赵的主力配合,经宋国方向沿着丹水、睢水方向进军。 不将主力合兵,各国不敢轻动;而若合兵,齐国就要做好墨家再度攻入腹地的准备。 这样计算下来,各国的军力其实有限,而且不可能全部集中到一起。 不只是后勤的问题,而是秦国不可能把兵力都集中到大梁附近;齐国也不可能劳师远征将兵力集中到洛阳以南。 如此一来,兵力是可以计算的。 南郑地区有军两万,地形的原因,加之巴蜀落后于中原太多,并不能形成有效的威胁。 秦军可能从武都方向进军,但是因为后勤道路的因素,兵力不会太多,南郑足以守得住。 丹阳方向,秦军野战兵力最多七万。 如果半年之后进攻,六指就算将南郑之军放归南郑,手中可用的野战兵力还有南海的部分军团,再加上一部分楚人新军,依旧有至少七万可战之兵。 如果能够有效地调动敌军,在丹阳固守的同时,吃掉韩国绕过伏牛山的兵力,那么甚至无需退守襄樊。 假使齐、韩、周、魏之军齐头并进,既不冒进也不落后,在数百里的范围之内竟能够如有臂使,大不了退守襄樊,借助水军优势和江汉地区源源不断的新军进行抵抗。 中线的话,墨家只需要大约两万的兵力,就可以牵制住魏韩楚作为策应和威胁的中线军团。 东线,齐国在能守住本土临淄不惜死掉最后一个齐人也要捍卫旧规矩的极端情况下,可能会在大梁方向集中六万到七万的野战兵力。 加上韩赵之军,最多十二三万,假使这部分军队齐头并进,墨家在泗上也可以动员十二三万的兵力进行决战,包括宋国的几个师。 到时候以放弃商丘向后退守、迁徙民众坚壁清野的方式,只要抓住机会破其一部,就可以各个击破。 就算最极端的情况进行最终的决战,墨家也不惧怕,退守到彭城沛邑一线后,利用当地的地形优势和内线作战的兵力优势,足可以击破。 而且在此之前,一旦发现齐军开始向西调动,就可以直接对齐宣战,利用骑兵和精锐部队快速机动到济水地区,在齐军和魏、韩、赵军会和之前,歼灭掉齐国主力。 哪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泗上全面动员决战的战斗力,根本不是各个诸侯所能够想象到的。人没经历过的事,便无法想象。 最坏最坏的可能,南郑丢了;高柳河套等北方边关被赵国、燕国勾结东胡林胡娄烦给屠灭,也就如此了。 无非是西线据守襄阳、桐柏山、淮河一线。 讲完了最坏的可能,适便道:“是故我说,齐侯这一次遣使实际上毫无意义。” “在东线我们有绝对的优势,齐国不敢单独攻入泗上,因为他只能走三个方向。” “莒城、琅琊、东海一线,深入我境,孤军深入,是为找死。” “如昔年费国之变,经鲁国入泗上,和东线也相差不多。” “以及从运城、菏泽一带,经过我们经营了快三十年的城邑,这个……就算他有十万军,也是举步维艰,以堡垒对堡垒,我们炮多枪多人多粮多,这是最愚蠢的一条线。” “所以齐国的想法对我们毫无意义,而且我们已经高举了反对旧制度的旗帜,那就不要再妥协了,不然宣义部也难以转向,民众也会疑惑到底要怎么样。” “半年后诸侯若是联合,我们西守、东攻,只要击破东方的诸侯联军,就直接灭齐,齐国就是我们下一步的打算。” 嗡嗡声响起,讨论了一阵,却又觉得这个看起来极为胆大的想法实现起来竟然并不难,之前若想灭一大国很难想象,可现在完全不同了,一旦东线诸侯联军战败,墨家是有把握短时间内攻破齐国饮马黄河的。 内政上的考虑,齐国和泗上的经济密不可分,货币几乎统一,市场几乎统一,齐西南地区的群众基础非常好,东部和中部地区齐国贵族和封地农夫的矛盾极大,而矛盾越大的地方对墨家而言越容易安定——在不启用旧贵族的情况下,土改丝毫没有压力——泗上的基本盘不是齐国贵族,革别人的命,那是完全没有阻碍的。 第二百零六章 后事与大势 外部军事上的考虑,一旦在东线反击得胜,齐国实际上也就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了,墨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用南郑和高柳云中做牺牲,来换守住江汉和东部扩张。 齐国的军事力量虽然尚可,但都是些一次性的军队,一战消灭主力,剩下的就只能征召农兵了,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最为亲墨的齐西南地区甚至可能会直接起义拒绝齐侯的征召。 如果东线得胜,其实优先选择有很多个方向,各有优势。 楚国剩余的城邑,可以直接稳固淮北中原一线,而且可以直接兵临郑地,那里的民众基础也不错。 魏国则是在东线失败之后,可能就真的连一点兵力都组织不起来了,加上情报上说魏击重病,估计要死,其实是最好打的。 不过适的意思很明确,一旦东线获胜,不管其他,先打齐国。 因为打了齐国之后可以慢慢吞掉楚国的剩余城邑,使得整个华北平原几乎大半在墨家手中。 到时候如果高柳云中和南郑真的丢了,那也不要急。 墨家坐拥太行山以东的华北平原大部、苏北、江淮平原、吴越之地、江汉平原,几乎九州的最精华之地都已经拿在了手里,之后的战争只要墨家不出现极大的错误,那基本上就是一路平推过去了。 再者适也在为将来打算。 火器和铁器时代的来临,以及就现在泗上的技术水平而言,最多百年时间,一切都会不一样。 哪怕不用百年,只是现在,其实要担忧的外敌已经不需要考虑游牧民了,而是要考虑东北地区和河套等地。 只要适宜耕种的土地拿在手里,不给游牧民和渔猎民转型为农耕游牧混合的机会,在铁器和火器之下,他们毫无胜算。 甚至可能三五千人就足以扫荡草原建立殖民统治。 丝绸之路沟通东西,一旦伴随着造船水平和天文学导航水平的进步,路上丝绸之路在铁路出现之前必然是要走向荒废的,诸夏的重心应该是向东南,控制东北,安定雍州,暂不出西域。 财富足够之后,技术进步之后,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轻而易举地解决西部的威胁,时间越久,西部荒漠草原与这里的技术差距就越大。 如果将来打的特别艰难,那么墨家要做的就是稳扎稳打,沿着海岸向北再解决掉燕国,绕开太行山,对三晋形成三面包围,一点点地碾压过去,同时将东部作为统治的重心完善一个崭新的“国族”意识。 当然,这种特别艰难的情况属于是很极端的考虑,齐国一灭,剩余魏韩根本撑不了多久。 除了这种理性的考虑之外,墨家高层终究不是纯粹的理性的机械,他们也有自己等感性考量。 齐国搞成这个样子,在整个天下的主流都是“授田于民、开阡陌破井田”时代下,齐国居然反向而行开启了加强人身束缚和封地统治,这不是偶然,而是和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有极大的关系。 泗上生活水平远胜于别处,墨家高层心中都清楚,就是在吸四周的血。 齐国中部东部的民众被困在土地上为封地主人无偿劳作,其根源是粮食和原材料泗上有极大的需求、而齐国的工商业被泗上挤垮之后需要购买大量的手工业品。 从而形成了一种极为畸形的经济体系。 墨家一直做得就是“实利归己、黑锅归人”的手段,既是要真的想要归天下于一、彻底放弃了非攻立国的想法,要定九州为一国,那么齐国这些农夫的苦难总归是要解决的。 比起别处,他们过得太苦,这是出于“有志于天下芬”的感性。 更是一种态度,一种表示泗上不会非攻立国而是要以九州归一一视同仁为打算的态度表达。 反击先攻齐之事,便如此定下。 之后的会议上,适力排众议,要亲自领兵打通上蔡、象禾、寝到符离的交通线。 一个是为了会驻楚军团,另一个也是为了熟悉熟悉一线作战活动下筋骨,为之后的决战做准备。 会上表决通过之后,适笑道:“既是如此,我看咱们也应该安排一下后事,以备不测。不是今后十年二十年的后事,而是今后百年的后事。百年之后,你我之中最年轻的怕是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百年之内或许还有人能够知道百年后应该会是谁执掌九州的大方向。” 在场诸人于乱世之中,都是些重义轻生之辈,墨家不避讳生死,有些事总要提前定下。 之后的三天,墨家的高层们开了三天的会。 会上除了一些将来的安排外,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 其一,与宋国谈判,在让渡一部分财富的基础上,让宋公宣布退位让宋国并入墨家,宋地作为一个郡,墨家有驻军权和征收国税外,剩余的延续之前的政策允许各个郡县和其余学派执政。 这一点不难,军权在墨家手中,经济上早已统一,实际上也就是走个过场,互相让步一下,在保留那些学派特殊地位的前提下统一一下,反正宋国的封建制度实际上已经基本没了,绕来绕去还是将来要走的路,无需像对楚一样还要进行一次扫清旧思想旧制度的大变革。 其二,便是将来九州一统后,立国号为汉,星汉灿烂的汉、天上银河的汉。 这和后世的汉是一个汉,意思倒也相近,只是更接近本源。 后世的汉是因为封于汉水,而汉水之所以叫汉水,是因为其走势和天上的银河星汉一样,所以汉的本质不变,仍旧是天上的那条银河。 墨家既说天志,又有了望远镜,自然是要抬头看天,适曾笑言知晓天志总有一天便是星辰大海,大海太近,是故起了这么一个汉的名字,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 十余日后,宋国,桑林社。 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信任宋公正在桑林社以宋公的名义做最后的祭祀。 这一次祭祀没有提及天命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用了天志天道。 大意便是昔年宋国先祖商汤灭夏,不是因为和夏有私仇,而是夏桀残害民众,不能够使得天下得利。 如今墨家继承大禹的遗志,想要终结乱世,使得天下安定,人人兼爱相亲,这正是先祖商汤的意愿。 商汤的后世子孙无能,不能够知晓天志天道,没有能力让天下的百姓得利安宁。 如今民智已开,民众能够明白如何对自己有利,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世袭的统治者,所以商汤的子孙要将权力让出来,这才是真正继承的先祖商汤的意愿,先祖也一定会庇护子孙的做法。 商汤灭夏之后,农具不过石头、兵器不过铜器,所以商汤的政策是符合当时的天下的。墨家是肯定了商汤在当时的政策的。 但问题在于墨家有一个特别的评价,称之为“在”。 哪怕是尧舜,在当时的政策是善政,但于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善政了,因为已经不符合如今天下的情况了,却不能说尧舜当时的政策不是利天下的。 商汤亦然。 所以肯定当初,并不代表肯定现在,也不代表割裂曾经。 是故宋公表示如今天下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所以殷商的后裔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愿意归政于民,以此祭告先祖。 祭祀之后,宋公宣告退位,宣告所有的世袭权利作废,子孙后世皆为平等之民。 他照本宣科地念完之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天下已然如此,纵然强盛如楚,依旧是那样的结局,更何况区区宋国?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宋公觉得这样退位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选择他继位,正是因为他平庸,没有雄心,以至于当年宋国之变后将有雄心的弟弟扔到了泗上作为质子去“学习”。 整个宋国的军权都在墨家派出的“教官”手中,宋国用的是泗上发行的钱币,买的是泗上的货物,说的也是和泗上几乎可以通用的语言,用的也是泗上的那一套道义,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 否则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师的宋国义师驻扎在商丘,从上到下宋国公族一点都不能控制,就算反对又有何用? 加上诸子百家在宋国行政,宋公实际上早已成为了一个吉祥物。 他继位为宋公之后,整日担忧墨家会“清扫一切蠹虫”,将他的一切都剥夺。一旦那样,他实际上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好在经过墨家的改造,宋国公族的经济基础已经完全改变。 先是宋公将土地分配给民众耕种,承认了民众对宋国公族禄田的使用权,还有大部分已经被民众强制赎买归了私有。 公族又驱赶了商丘城外的一些土地的民众,收回了使用权,让他们前往别处开垦,由墨家出这个钱,集中起来的土地宋公雇佣专门的人进行经营管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贸易、作坊等泗上行业的股份,这也是宋公今后的生计。 经济基础的改变,使得墨家可以不和宋公计较,你既已经主动或者被动被迫地转型,你我之间又无私怨,那就可以放你一马,这和楚国君臣还不是一回事。 至于说询政院大尹,那就是个屁,宋公如今还有利用的价值,询政院大尹屁用没有,因为询政院大尹可以推选,而推选之后询政院决定宋国并入墨家将来九州天下的一部分,需要宋国去桑林社祭祀一番却不需要旧的询政院大尹。 宋国的事没有太多需要解决的,各地的情况虽然各有不同,但终究都已经在那场大战之后粉碎了旧的统治阶层,改变了生产关系,到最后总会殊途同归。 宋公宣布退位,也就意味着墨家可以绕开非攻盟约,正式从宋国出兵,攻击楚国残余的城邑。 第二百零七章 其意在韩不在楚 十余日后,楚国阳夏附近的一处堡垒。 这是一座楚国花费诸多人力物力财力在靠近宋国的中原方向为了防备墨家西进中原修筑的典型堡垒。 采取的是从泗上那边学来的棱角结构,覆盖了大量的积土用以防备炮击,每个堡垒都不算大,驻扎着大约两千人到三千人,配备有铜炮和火枪。 阳夏周围一共有四个这样的堡垒,阳夏城位置很重要,故而楚国在这里修筑了很结实的城邑。 阳夏以南是陈、西北就是许、向北便是楚国的榆关大梁、向西就是驻马店一带的楚国重城。 如今楚国残余封君的兵力一部分在叶防备墨家的驻楚军团,另一部分由大司马率领,在陈之南的寝,威胁下蔡寿春等淮水重镇。 宋公宣告放弃诸侯爵位后,适立刻带领了万余骑兵、三万人的步兵和大量的工兵炮兵等,经商丘补充给养、依靠农家在宋国西部的村社城邑补充民夫,直接包围了阳夏附近的第一座楚国堡垒。 这座典型的棱角结构火药时代的堡垒耗费了楚国极大的人力物力,改进之后若是强攻伤亡及大,若是围困可能需要半年之久,看上去怎么也能够拖住墨家的主力。 因为墨家的主力有个缺点,对后勤的需求太大,炮兵骑兵太多,不能够像是春秋时候的农兵一样带着干粮就可以转战南北。 所以除非兵力足够多围而不打保护后勤,否则就必要全部拿下。 故而楚国这一点算的很准,这种筑垒战术确实可以拖住墨家,使得墨家之前最擅长的偷袭包抄的战术无效。 然而适听过猫和老虎的故事,他既然让楚、魏等国修筑这样的堡垒,自然有应对的手段。 大军抵达之后,立刻就采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样。 骑兵控制战场周边。 步兵编织柳条筐装土。 炮兵掩护。 工兵挖之字形壕沟掘进,构筑靠近堡垒的新炮兵阵地。 楚国吸取教训经验之后修筑的这种堡垒,不是不能攻下,但是这种围攻方式终究还是需要不少的伤亡。 适自然是采用另一种办法。 火药时代棱堡的最大克星是开花弹,因为士卒需要在堡垒上面防御。 开花弹难度太大,原始简易的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每一次装填又得用泥土又得用蜡封住炮口,总之很麻烦,炮兵们不喜欢用因为很危险。 但墨家有两样东西可以代替。 木匠和矿业炸药。 泗上的科技是畸形发展的。 原始的化学工业用土办法已经建立起来,诸如酸、碱以及配套的矿用炸药工业;而需要时间积累的诸如材料、铸铁技术、镗刀等属于基础材料上的技术进步的就慢的多,这不是可以从零开始迅速实现技术飞跃的。 就像是电学一样,看上去很高大上应该远落后于那些原始手工业,实际上搞出来一个原始电池、原始的转子发电机的难度,要比弄出一个可以挖实用形蒸汽机的镗刀简单百倍,更是远小于弄出可以铸造铁炮的铸铁工艺的难度……甚至小于弄出一个合用的宽幅织布机的手工业难度。 所以泗上有比黑火药更好但其实很不安全的威力更大的炸药,但却没有可以使用这种东西的铁管铜管。 有些技术可以飞跃,有些技术就只能从头开始积累。 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故而适之前为了应对魏韩楚在宋国周边修筑的那些堡垒,采取了迂回的办法——开花弹最重要的是弹,技术的进步只是为了把弹射到堡垒上,这需要铸铁工艺和镗床工艺等等一些列的进步。 可若抓住关键,为什么一定要用化学能发射呢? 于是墨家组建了一支“落后于时代”的炮兵,用的是配重抛石机,用来抛出炸药。 这种落后于时代的炮兵,不适合长远作战,因为运送不易,远不如铜炮方便。 但铜炮出现的时候,城防体系的根本是夯土城墙,对付夯土城墙,挖坑埋火药和铜炮比抛石机的优势大得多,而且转运方便,所以抛石机没有存在的价值。 可等到诸侯国开始修这种防炮的堡垒后,除非炮兵搞出合用的开花弹,否则很难依靠实心弹炮兵就轰开这种厚重的堡垒。 炸药比铸炮技术更先进,那么就可以用抛石机配上炸药当开花弹用。 后世用的埋在泥土里的铁桶,适则用了泗上木匠优势的抛石机,因为铁桶这时候做不了只能做大口径的臼炮,而臼炮太重,在家门口用用还行,不能跑太远。 因为魏楚韩要防备墨家,所以巨大多数的新式堡垒都修在了宋国周边,而这正是适合运送抛石机的有效范围之内。 再远的地方,魏楚韩的生产力水平也根本修不起那么多这样的堡垒,不可能修的全境都是。 这便是先有破解的手段,再诱使敌人浪费人力物力。 四十辆重型的配重抛石机在炮兵的掩护下布置就绪,炮兵猛轰城上的火炮压制对方,抛石机旁的士卒则开始用杠杆原理和绞盘将沉重的配重端抬高。 除了使用炸药外,还有诸如桐油之类的燃烧物,因为堡垒的楚军有大量的火药,而之前的实心弹并没有办法点燃这些东西。 对面楚人的堡垒,是以对抗一支火绳枪、铜炮为假想敌的防御体系;却不是对抗抛射炸药大规模杀伤为假想敌的体系。 这些沉重而又缓慢的抛石机本该在火药出现后就成为历史的尘埃,可因为这种不均衡的技术发展,反倒是可以绽放出光辉。 并且很可能引诱魏韩作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影响战略大局。 现在这种局面已经不可能妥协了,既不可能,适便希望能够引诱诸侯出战从而各个击破。 参谋部设想的半年之后诸侯出兵是最坏的情况,因为诸侯之间需要协调联络才能统一战略。 纵横千里的战线,此时的通讯基本靠马匹传递,若不协调提前定好战略,定是要出问题的。 适的引诱,就是攻击阳夏,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阳夏附近的几座堡垒,从而告诉诸侯他们花费人力物力修筑的这一道防线并没有什么用。 二十年前墨家可以三五日破城,今日一样可以,包括韩国的新郑、阳翟。 一旦阳夏被围,最紧张的便是韩、魏。 七八年前,韩魏楚之间有过中原防御的盟约,现在魏国其实已经没有能力履行盟约。 南阳方向,韩国不将精锐和秦军配合,也根本打不开局面。 如果这一次围攻阳夏,能够诱使韩国按捺不住,立刻出兵救援,在诸侯联络好之前提前卷入这场战争,那么墨家今后的局面就要好看的多。 适集中了泗上的一些野战部队,战术上叫围城打援的办法,战略上叫逼着对方出兵各个击破,断其一指而破拳。 阳夏之南的楚军必定是要回援的,阳夏一丢,等同于在阳夏之南的楚军被包围了,退晚了连撤退都没有地方可退。 三个月前的下蔡附近,楚国八千余人冒进被歼灭之后,使得楚国封君再也不敢以少数力量进行骚扰,只能选择组织在一起大规模行动。 然而大规模行动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补给。 楚王虽然被俘,但是楚国的封君们在淮河以北以及方城地区还有一定的力量,楚王可以再立,是以封君们并没有选择放弃。 楚国重臣之中唯有大司马没有在邾城之战中被俘,他在邾城之战前受命前往方城和陈蔡征集大军切断墨家后路,不想还没有来得及切后楚王就已失败。 如今楚大司马正在陈地之南,手中可用之兵四万,其中三万多是农兵,真正有战斗力的也不过数千。 方城一带楚国还能集结出来大约四五万的军队,也是差不多的构成,数千精锐,大部分的农兵。 一旦将来大战开始,这些兵力都是些麻烦。不过这一次适亲帅泗上的军团出击,并不是把他们当做对手的。 围住阳夏,楚大司马必然北撤,一旦北撤,适便可依靠自己手里有骑兵优势,半途截击,在其后退合兵之前歼灭掉。 歼灭了这四万农兵之后,楚国剩余的兵力必然退缩,但明显守不住,这就很可能再度效仿申包胥哭秦庭,跪求韩魏出兵。 适的目标,是韩国在郑地的那支精锐野战军团。 之前西河一战刚刚结束,韩国一部分兵力尚在西河,秦晋之战还在持续,短时间内无法退回。 如果楚国封君的力量全部覆灭,墨家可以直接威胁到韩国的腹心,尤其是这一次攻城战之后更会让韩国心慌于墨家的攻城能力后。 魏国已经指望不上,墨家攻楚的时候又是忽然突袭,野心昭然若揭,韩国君臣想必也已经是不抱幻想了。 郑地的韩军精锐是韩国的野战军团,若能引诱这支野战军团出面救援楚国剩余的城邑封君,适便可以找机会寻机歼灭。 能够实现这个构想,就可以打破最坏的局面,彻底破坏掉诸侯合兵的可能性。 一旦将韩国的这支野战军团提前消灭,那么在西线,驻楚军团要应对的只是秦国,而秦国能走的路要么就是经商於之地攻丹阳、要么就是攻取南郑。 无论哪一条,都是易守难攻。 丹阳有水军优势、南郑有秦岭天险。 西线的危机源于秦国攻南郑、丹阳;而韩魏联军经鲁山过伏牛山攻南阳。 必须在三方合力的情况下,墨家的驻楚军团才有压力。只要斩断一边,另一边也就不足为惧。 在东线,如果韩国的这支野战军团覆灭,紧靠齐国的野战力量,只要墨家选择死守龟缩,齐军根本无法突破泗上的防线。 不敢孤军深入,其结果也就是不敢进攻泗上,而只能选择攻取魏国谋求利益。 现在北方诸侯最能打的是秦国和齐国,但泗上的位置决定了齐秦不能连横东西对进,其关键还是处在中部、能够串联齐秦从而形成一股互相支援的韩魏。 魏国已废,韩国只要出兵被适抓住机会歼灭野战军团,那么韩军无力在西线支援秦军,秦君选择在丹阳商於和墨家对峙并无胜算;东线韩国必须防守无力和齐国合力进军,齐国自己不敢进攻泗上。 如此,则诸侯同盟还未成立就已经瓦解,根本不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战。 拖时间,优势在墨家这边。 第二百零八章 可怕的邦国意思 这正是适为什么需要自己带兵来打这一仗的原因,这不是一个战术战场上的胜负,而是关系到今后的战略。 如果韩国不出兵,墨家所能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联通泗上宋国和南阳,形成东西线互为犄角的局面。 这个局面很好看,但却扭转不了将来诸侯合力的局势,只能说这是最坏打算之下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一旦诱使楚国大司马向北逃窜并且截击成功后,未必一定要立刻去寝、上蔡和象禾,而是可以向北,作出威胁韩国的态势。 何时向北、何时向西,这一点至关重要,适需要自己临近前线决断,怕贻误战机。 用一种压迫的手段迫使韩国出兵,从而增加韩国出兵的几率。 如果韩国真有后世“约纵长”那样的人物,那就只能做好最终决战的准备,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对方都是蠢货身上。 韩国不强,甚至不强于此时的齐国,但是墨家在内线防守反击是一种力量、纵横数百里进入野战军团没有覆灭的韩国又是另一种力量。 其实只要韩国认清局势,就是学缩头乌龟等待各国成盟,墨家此时并无办法。 主力不能走太远怕被齐国偷家;西线不能支援中线怕秦夺丹阳;北上魏韩在韩野战军团未灭的情况下不能够屯兵坚城之下只能选择速攻,而速攻必须要有笨重的配重抛石机和大量的炮兵,这就使得没有办法兵贵神速。 不过这一切,是适可以争取的。 如果阳夏附近堡垒的攻坚战能否再一次震动诸侯,从而让韩国产生一种“阳夏守不住,韩国城邑也一样会顷刻陷落”的错觉。 一旦这种错觉产生,韩国出兵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不少。 韩国一旦出兵,诸侯同盟合力互相配合的局面就会崩解,留给适歼灭韩国这支野战军团的时间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抓住机会返回泗上,齐国就会怂掉然后进军卫、魏,选择与墨家媾和。 韩国野战军团一日不灭,适其实并没有胆量在西线需要分兵、东线需要地方齐国的情况下进攻韩国。 反过来,如果韩国认为墨家击溃了楚国残余封君之后很可能北上攻韩并且可以顷刻破城的情况下,让野战军团出击以攻为守,那么适就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野战搞掉韩国的野战军团,那样进入韩国就如入无人之境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尚有可为。 很简单的十六个字,就是不清楚韩国那边有没有能够理解这十六个字的贤才。 为了达成诱骗韩国出兵选择会战的目的,适没有等到工兵挖好之字形的壕沟,只是等到炮兵压制了堡垒上楚军的几门铜炮之后,就命令这些配重抛石机展开进攻。 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楚军的防御力量都集中在堡垒的面上,因为吸取了当年砀山一战的教训,楚人没有用大量的石头在前面修筑,以免产生大量的弹跳的铁弹。 而是选择了用夯土在前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夯土的优势是只要厚度足够,不容易让铜炮的铁弹跳起来,而且还可以吸收一定的能量——如果是石头的,砸碎的碎石也会形成巨大的杀伤。 这种在战争中进步的精神是值得赞许的,可以说诸夏从不缺人才,各个诸侯国都有足够聪明的人。 但受制于时代所限,他们不可能想那么长远。 ………… 堡垒上,楚国守将看着城下开始蔓延的之字形的壕沟,脸色凝重。 他是低阶贵族出身,也是当年楚王派往泗上“留学”一派的人,对于泗上的这种战术很清楚。 虽然楚国发生了政变,但终究不是弑君,他们这些“留学派”效忠的君王是正常病亡的,而他们也并没有参与政变的能力,所以他们选择了继续效忠楚王。 说来也奇怪,他们这些在泗上求学多年、灌输了多年九州兼爱的人,反倒是最容易产生“民族意识”的一群人。 前往泗上求学的各国贵族基本上都分成了两派。 一派经过长时间的求学之后,产生了一种“九州认同”的感情。 因为墨家的兼爱、非攻、同义、利民这些东西,本质上是超越诸侯邦国的概念。 几年前适利用逢池会无疾而终的机会,借机大肆清洗了“非攻立国派”之后,泗上刚刚冒起的“民族主义”意识就被扑灭,泗上如今的政治正确是“九州归一”,而不是各国非攻为政。 故而很大一部分求学的贵族子弟经过这种灌输之后,再加上墨家一直以大禹为圣,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天下争霸实则害民”的意识。 他们对于身份的认同,是炎黄子孙、是尧舜之后,而非是楚人、魏人、齐人,这是兼爱学说所带来的三观。 这群人即便归国,也属于是可以团结的那部分人,他们对于战争毫无兴趣,甚至认为这是“君王嗜杀人”。 而另一部分,则恰恰相反。 他们在泗上学到了许多知识之后,产生了“楚人”、“魏人”、“齐人”的国族认同,认为他们不是泗上所谓的天下人,而是属于楚人。 他们被自己所幻想出来的“楚国”的共同体所感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楚国的统治阶层,故而他们很难理解楚国底层民众的麻木不仁,很难理解楚国的底层民众为什么会选择接受兼爱同义九州归一的想法。 这些人在泗上求学的时候,表现很明显。 他们穿戴着楚国特有的、从巫术祭司那里延续下来的高冠,佩戴者楚国特色的短剑,一切尽可能和别人不同以彰显自己楚人的身份。 几年前泗上开始清洗非攻立国派的时候,他们也受到了波及,因为他们和泗上的一些人聚在一起“说怪话”。 比如说,说墨子的思想本来就是各国主权平等,非攻,互不干涉等等,认为适的想法是修正了墨子的学说。 比如说,说泗上现在富庶,却还要为了墨家的利天下的可笑想法输出墨家的道义,导致天下大乱。 对于当年鲁阳公想要攻郑墨子制止给出的解释,他们私下里串联,说适的解读是错的,因为适从那里引申出了人人平等的概念,实际上邦国平等才是墨子的本意等等。 对于泗上如今富庶的小日子,认为“只有天下大利才能够延续自己得利”的说辞是错误,认为泗上的民众为了墨家的利天下之义被墨家捆绑着去送死是不值得的。 种种这些,不一而足。 等到泗上开始清洗整肃那些非攻立国的想法时,这些人因为是楚王派来的,所以墨家没有办法处置,当时还需要继续欺骗楚国从而让楚国相信墨家要北伐而不是南下,只好将他们驱逐出了泗上。 这一批人回到楚国之后不久,那一批认同天下兼爱的同窗有一部分留在了泗上,也有一部分回到了楚国,回到楚国的这部分人便遭到了他们的排挤。 如今在堡垒上面指挥的,正是开始产生了朦胧的楚人身份的那一批。 他们这些人既然在泗上求学过,当然逃不出督检部的情报。 其实督检部内部有一批名单,对于城上那种在名单上的人,一旦被俘连送去改造的机会都没有,统统装船流放到海外,坚决不准他们留在九州之内。 城上的指挥官并不知道城下的墨者对他的情报了如指掌,也不知道他一旦被俘将面临流放的命运,现在他所想的,只是为了忠于自己的国君,为国而战。 看着城下正在挖掘的壕沟,城上的楚人指挥官虽然紧张,却也镇静。 他知道墨家的这种攻城战术,甚至明白为什么要挖之字形的壕沟而不是直接冲击。 甚至他几何学学的不算,甚至可以在上面判断出墨家工兵挖坑的水准而连连赞叹,对于之字形的拐角颇为赞赏。 他知道墨家围城攻城的战术很死板,古板到军校里面连每次派多少人挖、每次派多少人编筐之类的数量都有规定。 可他也知道,这种很死板的战术,却极为有效。 炮兵压制之后,一旦工兵将壕沟挖到跟前,那么守城一方的棱角优势就没有。 棱角优势的优势所在,在于互为凹角,使得任何一个方向,攻城方的正面总要面对三倍的守军。 而壕沟挖近炮兵压制之后,凹角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面对面的平行面,墨家派百人攻城,他也只能用百人反击。 好在守城总有优势,吸取了当年砀山城攻防战的教训后,加厚了正面的夯土,使得墨家的铜炮只能压制住城上的火炮,但却没有办法依靠碎石和跳起的铁弹杀伤在反斜面的守军。 只要守军尚在能够有效组织,那么墨家攻城就要付出一比一的代价。 这座城内,一共有两千五百名士卒,如果能够坚守,墨家至少要付出两千多精锐的代价。 墨家从开始用火药攻城到现在,从没有付出过千人以上的代价,守城的楚人心想,自己纵死,也将名垂青史,为君而忠、为国而死,并且将打破墨家攻城损失不过百的神话。 他对这座堡垒有信心,也对自己的人格魅力有信心,更对自己的学识有信心。 挖坑埋火药的地方,他都做了准备;炮击压制的局面他早有预料,也知道这点兵力无法反击,所以将铜炮后撤到第二重堡垒内,放弃反压制,而是等待墨家开始攻城的时候轰击突破口;城下的灌水壕沟决定了墨家攻击的方向;厚实的夯土决定了墨家的优势炮兵只能压制而不能杀伤。 兵力差距之下,无非是死,但却可以死的让天下震惊——居然有人可以在墨家主力优势攻城之下,杀伤墨家千余人!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将创造历史的时候,他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一些包裹。 这些古怪的东西越过了那道可以防备炮击的夯土斜面,用一种极高的弹道落到了夯土斜面藏兵的后方。 这些从天而降之物的后面,拖拽着一些细长的、闪烁着火花的尾巴。 就像……去年在空中飘过的那颗彗星。 第二百零九章 猜想(上) 剧烈的爆炸声后,这名励志报效君王的楚国年轻一代的军官当场被炸死,或者说是被震死。 距离他稍远一些的几个人被震得完全失去了意识,愣愣地站在那里,稍微一动就会失去平衡,已然是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这种矿用的炸药野战用起来效果很差,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但是用于攻城却是上上之选。 不论是墨家那些矿工工兵们最擅长的挖洞埋炸药,还是这种在内线边缘作战用抛石机抛射,效果都极佳。 几十台抛石机扔了大约十余组,停歇之后,上面残余的楚军很明智地按照泗上的规矩,举起了白旗。 一人无伤占据了这个堡垒之后,适留下了两个连队的人驻守,剩余的人直扑下一个。 ………… 寝城。 楚国大司马不久前已经知道了宋公在桑林社祭祀后退位的消息,也知道楚王被俘之后墨家报纸上的种种言论。 适领军亲出阳夏的消息,也没有让他太过震惊。 阳夏附近的堡垒,可以拖延一下墨家的进攻步伐,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他明白自己在这里的意义,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威胁。 自己手里这四万兵,根本不能够和解悬军野战,因为如果按照这四万便是军队的标准,泗上可以拉出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军队,根本没有意义。 这四万兵卒中,有三万只是使用戈矛临时征召起来的封地农兵。 之所以兵出寝城,是他对于宋国中立还有幻想。 寝城向北是陈,向东是墨家控制的符离塞,东南是下蔡和寿春。 在这里驻扎一军,在假使宋国中立的前提下,是可以威胁到墨家的江淮地区的,使得墨家必须在这里驻扎部分军队,以求后勤线不被掐断。 可是宋公退位、适带兵出阳夏的消息传来后,他所在的寝城就极为危险。 邾城一战后,六指分出两个多将近三个师的兵力直扑申息,拿下了阵斩申公之后空虚的信阳一代。 如果适再攻下阳夏,那么楚国大司马这些兵力就只能选择后退,因为再不退就要被包围了。 而且退却的路线有且只能有一条,向东北撤往陈地,支援阳夏等待援兵,或者从陈地退到许地,背靠魏韩,集结封君之兵进行防御。 好在他对阳夏的防御很有信心,撤退的时间应该还充足。 然而就在他准备仔细部署退却路线的时候,有士面色惊慌地跑进来道:“鞔之适围堡垒,一攻而下,一人不伤!” 楚国大司马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这……这怎么可能?便是上次六指攻砀山,尚且围攻数日……” 阳夏附近的堡垒吸取了砀山围城战的教训,很多地方得以改进,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够一人不伤的情况下攻下。 即便这些年来,墨家在民众一心和技术进步的支持下,闯下了善攻城、善守城、野战兵力相近无人可胜的名头,但终究那些名头还算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阳夏附近的堡垒一攻而下一人不伤,这让楚国大司马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差距如此之大,那还打什么?那还凭什么打? 待平静下来稳住情绪问清楚了具体情况后,身边将校谋士纷纷道:“宜速退!” 大司马道:“退是必要退的,只是鞔之适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弄清楚或者猜出来适的目的。 有谋士道:“阳夏北接大梁、南接陈地、西入许与鲁山。鞔之适气势汹汹而来,莫不是想要攻下许地,隔断我等?” 这话立刻引来了楚国大司马的警觉。 如果真的是这个目的,那么就太可怕了。 许曾属郑,墨家在那里活动猖獗,一旦攻下了许,那么墨家便可经许攻叶、鲁山。 从而将楚国残余的封君力量们彻底围住。 西边南阳有墨家的驻楚军团不可以走、东边是墨家本营,楚国这些封君们其实只有一条向北背靠魏韩的路。 这些封君们还在坚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放弃封地退入魏韩,那么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王没了,只要复国,将来还可以再立一个;封君坚持,楚便存在,诸侯出兵,那楚国便可复国。 楚国封君们还有一定的力量,只要撑到诸侯出兵就行。 可若是适的目的真的是攻下阳夏之后直扑许,切断楚国封君北逃的路,那这一切谋划便都毫无意义。 诸侯何时出兵?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阳夏距离许地百三十里,以墨家的行军速度,攻下阳夏最多五日就可以兵临许地。 本来以为当年逢池会后阳夏等地花费众多人力物力可以阻挡墨家西进中原的路,哪曾想那些激起过民变和起义的堡垒,居然连一次进攻都没撑住就被攻下了。 阳夏又是大城,而越是这种大城,反而越好攻,因为不可能把整个城邑都修城那种棱角的防御体系,再说阳夏的铜炮数量虽然相对而言不少,可怎么比得上墨家那边? 当初的中原盟约的目的,只是希望阳夏和周边四堡能够拖住墨家主力两个月到三个月的时间,为魏、韩、楚联合出兵争取时间。 但现在看来,修筑阳夏要塞群的意义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另有谋士道:“云,天下九塞,最险者,无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九塞之三于楚。然墨家已得大别桐柏、申息之地。冥厄已无意义。” “荆阮者,墨家已得丹阳,饮马汉水,荆阮之地尽归于墨。” “唯有方城、象禾,尚未落入墨家之手。” “六指大军远征疲惫,又要防备秦、韩之兵。秦人兵出商洛,也是为了防备墨家,纵有占土之心,却也可以逼得六指东进夺方城。” “鞔之适亲帅大军,莫不是要夺取方城?” 谋士这样一说,楚国大司马越发觉得有理。 这天下九塞之说,早已有之,九塞之三都在楚国。 现在三之其二都被墨家所得,不是这些要塞不够坚固,而是楚国哪里会想到墨家竟然沿着长江推进到鄂邑而入江汉? 如今还剩下方城的象禾关这个极为坚固的要塞,而且这个要塞是楚长城的一部分,正是为了防备中原诸侯进入楚国南阳地区的。 象禾要塞依山而建,还有一条“夏路”连接后方,是楚国最早修路的地方。 从象禾到鲁关,依着伏牛山,楚国的一连串的要塞群存在的目的,确实防北不防南。 很显然现在墨家已经和诸侯不可能调和了,那么墨家很可能在诸侯出兵之前夺取象禾要塞群。 六指的驻楚军团还需要分散一部分留守后方,还要在江汉地区驻扎,还要组织荆阮要塞的修筑防御,防止秦国从商洛方向出兵。 占据宛城之后,楚国的一众封君已经是紧张不堪。那里又是楚国之前对抗中原的前线,封君们的力量还可以守御,六指那边也无力彻底肃清整个方城、象禾乃至鲁阳地区的楚军。 按照谋士这么一说,当真是大有可能。 攻取阳夏,进军许,夺隐阳,经隐阳、召陵、许而攻鲁阳,从而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到时候南阳地区的解悬军只需要一支精兵就可以从后面破袭象禾方城,从而关门打狗,将楚国封君们困于魏韩之南。 而且在楚大司马看来,六指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驻楚军团在秦军出兵商洛之后,已经无力组织大规模的进攻,这就导致墨家对于北方诸侯的防御留出了一个漏洞。 自古以来,各国伐楚,除了当年吴国那次外,基本上都要经方城、鲁阳一线,毕竟楚国最大的敌人是三晋,交战次数也最多。 如果楚国的长城防线和象禾要塞区没有被墨家攻取,北方诸侯出兵就可以直扑南阳,从而和秦军形成夹击的局面。 南阳盆地一马平川,墨家虽然善于野战,但是兵力明显不足,远不如依据原本就有的楚国长城防线抵御。 如果能够增兵三万,攻取象禾方城,在那里组织防御,墨家就可以节省很多的兵力。 首先,宛城虽然地处平原,但是墨家善于守城。 假定墨家扼守象禾至鲁阳、荆阮至丹阳两处依山傍河的防御体系防备诸侯联军,那么诸侯联军实质上是难以攻破的。 秦国不可能出兵至伊洛一线配合魏韩,万一墨家从商洛攻蓝田威胁秦国腹心怎么办? 魏韩军想要击溃墨家帮着楚国尽复江汉,集结大军也只能走鲁阳至象禾一线,别处并无意义。 在宛城被墨家控制之后,以墨家的守城能力,楚国大司马心里很清楚,偌大的宛城那里又是当初墨家在楚国“帮助”修建冶铁作坊的地方,那里渗透颇深,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反攻下的? 到时候秦军难破丹阳、魏韩难过鲁阳,则墨家纵然不能各个击破,却也足以拖到各国退兵,到时候楚国复国也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第二百一十章 猜想(下) 楚国大司马知道墨家的宣传和执政能力,所以他给出的复国期限是三年。 他认为如果三年之内不能复国,那么楚国就不可能复国了。 而若是楚国不能复国,墨家占据徐州、荆州、豫州、扬州,用不了几年,诸侯也就无力反抗,只能乖乖等死了。 想到这一点,再联想到墨家这一次伐楚传来的消息,那些对待贵族的政策,更让楚国大司马确定墨家的想法怕真的如此。 适亲帅大军疾袭,视费力修筑的阳夏要塞区为无物,真的兵临象禾,将楚国贵族关门打狗一网打尽,那就更不用复国了。 连贵族都没有了,还怎么复国?还怎么对楚国形成有效的统治?那墨家在楚国的执政也就安稳的多。 他越想越是害怕,咬牙道:“鞔之适行事,不留后路,此为断祭绝嗣之举啊!” 他本就是准备撤退的,只是撤退的方向没有确定,不知道墨家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如果按照现在的想法判断,那么最好就不要想着合兵去支援阳夏、许、隐阳,而是能跑多快多快,直接放弃陈蔡之地,逃遁至方城、鲁阳一带,加强那里的兵力,继续哭求魏韩出兵,从而坚守到韩国出兵。 本身楚大司马在陈之南的寝驻兵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墨家完全占据楚国的豫州地。 这不是他有心心存宋国继续中立的幻想,而是他只能对宋国中立心存幻想。 假若宋国不中立,那么陈蔡地区根本也守不住。 只有假定宋国中立的前提系,墨家坚持他们的非攻和诛不义的道义,无法从宋国出兵,就只能沿着淮水出寿春、下蔡。 那么只要有一支兵力在寝地,就可以防御一段时间,为封君们从慌乱中争取缓过神来的时间,从而推选新的楚王,达成一致。 宋公宣告放弃权利之后,实质上楚国大司马还有另一个选择,回师北上到召陵,连接陈蔡,依靠阳夏地区的防御节节抵抗。 如今阳夏地区的防御不堪一击,又担心被墨家断了后路,于是决断,即刻退至方城。 ………… 阳夏以东。 适移兵正在攻取四个堡垒的第三个,两个堡垒的攻坚战都很容易,炮兵优势和兵力优势之下,楚国的堡垒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果。 但这一次他已经悄然分兵。 侦骑四出,一方面监视北方的动静,另一方面迅速绕开陈地,靠近楚国大司马手中的那四万兵卒。 这一次围城,征集了大量的宋国的民夫服役,运送物资和后勤的同时,也为他明着围城暗地里调动部队做了数量上的欺骗。 他集中了两万步卒、一万骑兵和三千战斗工兵,在一日之前绕到了阳夏以南,在那里按兵不动。 所有的炮兵都留在了原来的攻城部队中,除了各个师必被的小型的野战炮外,适没有携带一门大口径的、会拖累行军速度的重铜炮。 一旦楚国大司马的军队离开了寝开始后撤,这三万精锐就要利用速度优势,携带口粮,从陈、召陵之间插过去,突袭楚国大司马的这四万军队。 一旦将其歼灭,则直奔象禾关,趁着楚人来不及反应之前,偷袭夺关。 因为现在楚国方城一线的封君们肯定在组织对六指的防御,也就是宛城方向的防御。 楚国边关都是防备北方的,并不防备南阳地区,因此楚国封君们现在只能抓紧时间重新修筑防御、征集部队。 而且他估计偷袭楚国大司马的军队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一万骑兵外加一万步兵足以,甚至于一万精锐骑兵足以完成。 在奔袭楚国大司马的同时,如果斥候回报会有机会,他也不惜直接让一万步卒加上战斗工兵去偷袭象禾。 象禾距离宛城只有百里距离,一旦得手,就可以和六指那边会和。 和楚国大司马想的不一样,适根本没有关门打狗将楚国封君一网打尽的意思,因为有没有封君都不可能阻碍楚地的执政。 和楚国大司马预计的三年时间不同,其实最多一年时间楚国江汉地区就可以开始征兵和稳定了,墨家为江汉地区投入的铁器种子和干部数量是积攒了许久了。 一旦土地分了,莫说楚国封君,就是楚王亲自跑过去说让民众把土地交出来,那都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对于楚国大司马所构想的接管楚国防御的想法,一点兴趣都没有。 真要是按照楚国大司马所想的,从丹阳到鲁阳再到象禾,依靠着楚长城形成一个有效的防御体系,那恐怕还得再多出来五万兵力支援南阳,他是变不出来那么多的。 处处倍、则处处寡。 人存地失,人地皆存。 这两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故而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要接管楚长城的想法。 这一次他的目的也根本不是楚国的那些封君,而是为了打通和南阳的交通线,引诱韩国不等诸侯集结就先出兵保护自己。 这属于一件把希望寄托在韩国自己犯错的事,也就是说打通南阳交通线为六指留下部分骑兵是首要目的;韩国出兵找机会歼灭韩国的野战军团迫使诸侯同盟还未成立就直接瓦解,则是意外之喜。 南阳如果将来出现了困境,解决的方向不是支援南阳,而是从商丘攻打大梁威胁魏韩的腹心。 指望着再支援南阳驻楚军团五万生力军,从而完全接管楚长城防线,那是最为愚蠢的选择。 后勤补给、地形人心都不占优势,有这五万兵力若在泗上,足可以干出攻陷大梁威胁魏韩的大事;可要放在南阳,就会打成愚蠢的分兵守御战。 一旦夺下大梁,威胁韩国,南阳的危局也就解除了,韩魏岂能坐视自己的腹心被攻击去还将大军去帮着楚国复国? 故而从一开始墨家的襄阳两分战略的本质,就是以攻代守,只要泗上不丢,那么就等同于一根刺插在了魏、韩、齐之间。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可以放弃高柳云中、可以放弃南郑,甚至已经开始将宛城的冶铁工匠向南迁徙到了鄂邑。 其目的就是在摧毁了楚国水师之后,凭借水军优势,收缩防御,把襄阳作为一个绞肉机,诱骗魏韩秦进军襄樊。 一旦进军襄樊,战线拉长,东线一旦有点动静,诸侯联军就要瓦解。 到时候秦国纵然能打,也独木难支。 所谓天下九塞,其实对此时的墨家而言,唯一有用的就是荆阮要塞群。 那是楚国在丹水、汉水之间修筑的一个大型要塞群,阮者,圆也。 因为这些要塞都是圆形的,所以等到汉代琵琶传入中原后,汉人一看这琵琶的模样,就给起了一个“阮”的名字,因为和楚国的要塞长得很像。 这是墨家襄阳防线很重要的要塞区,因为正在襄樊的上游,扼制着汉水和丹水,秦国的后勤补给只能依靠丹水。 要打襄樊,必要得荆阮。 欲得荆阮,必要有水军。 而秦国的水军…… 故而其实和楚国大司马与其谋士们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家楚地的防御,是要依托汉水、桐柏山的,而不是要依托伏牛山和楚要塞的。 南阳盆地本身就是要放弃的。 之所以适出兵,也不是为了关门打狗,而是在攻取象禾之后作出威胁韩国的态势,逼着韩国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出兵。 若是不出兵,那就留给六指部分骑兵,剩余兵力退走的同时,对调一部分步卒。 在申息的两个师,北上平舆,加强平舆、陈地的防御,为东线将来的决战掩护侧翼。 他对楚国封君毫无兴趣,或者说楚国封君现在还没明白泗上的执政靠的是官僚体系而非是血缘贵族,那些封君是否存在是否全部被抓住,没有丝毫影响。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月夜破上蔡(上) 将来西线的局面看似危机重重,兵力不足,实质上只要有了放弃南阳战略收缩的想法,局面就大为改观。 如果魏韩不出兵,秦国没有力量攻取南阳,这是地形决定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六指足以在丹阳组织防御。 如果魏韩出兵,那么东线的压力就倍减,以东线的进攻作为支援西线防御的手段。 东线如果决战,就放弃商丘等地,诱使敌军深入露出破绽,从而歼灭之。 东线如果不决战,那么就兵出大梁,因为适确定齐国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拿下泗上,一旦进入泗上就会知道什么叫处处皆兵。 实质上东线也不可能不决战。 秦、魏、韩不可能让齐国和赵国坐视,自己却在南阳流血。 诸侯之间互相提防。 齐国要么出兵洛阳朝见天子,从伊、洛出兵南阳配合韩、秦作战;要么就必须出兵泗上,在东线进攻,否则这个盟约就不可能达成。 不是秦国不同意,而是魏韩就不会同意,而魏韩不同意秦国也就不会同意。 魏韩自己流血,本身就已经被墨家和秦国放了二十年的血了,已经是岌岌可危撑不住了,这时候再留一个坐视安稳的齐国在身旁? 若是南阳得胜,墨家实力受损,齐国压力倍减,齐国会在没有泗上压力的时候不选择西进?尤其是假使齐国没有损失的前提下? 齐国若不主动进攻,韩国最多也就打到鲁阳、方城一线,维持自己的防御就不会再进军了。 这不是信不信得过齐国会不会背刺的事,就算齐国不背刺,齐国不出兵进攻,墨家是有能力夺取大梁威胁魏韩腹心的,到时候魏韩主力深入南阳,再跑回来来得及吗? 故而如果说齐国不主动进攻,那么等同于这个盟约无效。 到时候秦国傻呵呵的在丹阳和墨家决战会出全力吗?打死打活,最后西河刚刚得胜的那点优势在丹阳都打没了,恼了墨家,南郑、丹阳都可以直通秦国腹心,到时候魏韩心里只怕会松口气。 诸侯迟迟不出兵的原因很多,很多地方若达不成一致互相配合,哪怕墨家的威胁这么大,野心昭然若揭,那他们之间也只能互相掣肘不敢轻动。 列国纷争,大争之世,诸侯之间谁也输不起一场大战。 齐墨一战,齐国老实了十余年,十余年的时间无力战争。 楚墨之争,大梁城一战,打的楚国缩回去舔了二十年伤口。 十年二十年,若在春秋之世,无非一时,尚可卧薪尝胆再战。 而如今,风起云涌之际,二十年足以灭国绝祀,拉开差距。 墨家固然可恶,问题是假使齐攻下了韩、赵攻下了魏,就不绝祀吗? 是以,适很确定,西线的进攻必然是要晚于齐国出兵的,在齐国没有出兵会和魏韩赵之前,西线不可能进攻。 西线进攻的前提是韩军经伏牛山攻取南阳方向迫使六指分兵,秦国才有可能突破防御。 韩军经伏牛山攻取南阳方向的前提,是齐、赵为主力,会和魏韩东线剩余力量,在大梁方向进攻泗上,从而保证韩国后方的安全。 齐国出兵,能也只能集结兵力于大梁,会和赵、韩、魏之军,以进攻作为防御,可以使得韩国大胆出兵南阳,否则魏韩不会同意会盟反墨。 反过来,如果适诱骗了韩国,使之提早南下并将其野战军团歼灭,那么秦国就不可能进攻丹阳,而是会想办法夺取南郑,或者和墨家维持友好夺取西河。 秦国不出兵,西线安全,齐国也就不可能去打泗上,因为齐国这时候再去打泗上,就等同于用自己的血,去保护韩国和魏国,甚至可能会流干自己的血去保护韩国魏国。 是以这场可能的诸侯会盟反墨之战,韩魏论能打,赵、秦、齐一个都打不过,但偏偏没有他参与,这场诸侯会盟的联合作战又联合不起来。 韩国是中轴。或者说韩国的那支野战军团是连接诸侯会盟的中轴。 本来这个中轴的核心是魏国,魏国二十年前是有这个实力的,但是经过二十年的放血和消磨,魏国已经无力撑起这个核心,墨家先楚后天下的战略确定一来一直对魏摩擦动手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这一次诸侯想要会盟成功,就必须要彼此信得过。 韩魏要相信齐赵会在大梁方向进攻泗上宋地,拼死掩护自己脆弱的腹心;秦国要相信自己进攻丹阳的时候,韩国一定会兵出鲁阳方城;齐国要相信自己在东边集结野战的时候,韩国会拼尽全力而不是选择在南阳出兵后避战;赵国要相信自己与中山媾和出兵而高柳云中愤怒的那一刻,齐、秦、韩、魏会打到底而不是打到一半选择媾和先溜了,坑了自己夺取中山的最佳时机不说,还导致国内人心不稳。 从礼崩乐坏的时候起,诸侯纷争,尔虞我诈。 会盟的话当放屁、血誓的密谋都不过夜就能去举报、两家合力出兵打到一半忽然跑了、三家合力灭绝一家半夜两家反水先把盟友做了、亲密无间的盟友君主一死立刻出兵搞继承权干涉战争不惜想让盟友一分为二…… 这种事出的多了,彼此间的信任真的很难。 泗上参谋部做的最坏的打算,实际上也是最不太可能的打算。 适诱骗韩国出兵的打算,实质上是最好的估计,但就是不知道韩国能不能上当了。 ………… 五日后,楚地阳城之北二十里。 这阳城便是原本历史上和墨家兴衰关系密切的阳城,在后世的周口和漯河之间的一座城邑。 这座城邑很有名,不只是因为历史上上演了孟胜为小义而死之事,更是出过那个高喊出正版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物。 适舍弃了炮兵和部分步兵的军团已经抵达了这里,斥候回报说楚大司马的四万军队就在南面四十里处。 这里四周都是楚城,一片平坦,楚国大司马只想着快速退兵,在己方控制的范围之内也就没有派出足够的斥候侦察,而且行军的速度过快导致了整个队伍被拉的很长。 马车附近,一个简易的临时指挥所内,军团内旅以上的军官正在等待部署任务。 楚国大司马至今还没有发现适已经从阳夏跑到了这里,从斥候侦察的情况来看,楚大司马的这次撤退极为仓促,加之认为这里是楚之腹地,因而连基本的斥候都没有派出。 适做的判断就是楚大司马是真的着急了,而不是有什么计谋。 正所谓,四两拨千斤的前提,是四两之人首先要有千斤之力,用于两军征战是一样的道理。 很明显,楚国大司马手里面的那点兵不足以抵挡适率领的军团,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诱敌深入的可能,只能是他自己因为着急后撤还没有注意到危险。 因为诱敌深入得需要有能力歼灭深入之敌,否则的话那就是放开身躯等着敌人来蹂躏。 部署任务的时候,适着重提了两座城邑。 这里几乎没有山丘,一片平原,这两座城邑在阳城之西、隐阳之南,是可以补给的地方,那里有墨家的组织在活动。 一城邑名为吴房。 这曾经是子爵房国之地,沿承的是尧的祭祀,是尧帝儿子丹朱的封国。丹朱本来封在丹水,但因为舜取代了尧之后,放逐了丹朱,这才改封在房。 房者,女娲之庙也,原本是个特指名词。这里原本就是女娲的重要祭祀地,女娲补天的传说也来源于附近的一座山峰。 丹朱封于此后延续了房的地名,后来到柏举之战后,阖闾的弟弟叛逃楚国,楚王封他在这里,改名为吴房——因为阖闾的弟弟叛逃之前政变过一次,并且自称为吴王,所以楚国在前面加个吴字,颇有点恶心阖闾的意思。 后世这里曾有过雪夜下蔡州的传奇,因为一战而定,故而当时的李唐皇帝下令将其改名为“遂平”。 此时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邑,墨家在这里有组织有活动,而且守军也不多。 另一处便是楚国所谓陈蔡之师的上蔡,正是一座大城,城中暗中活动的墨者不少。 加之这里又早早经历过王子定之乱,平定之后这里的封君贵族势力被楚王清洗了一遍,封君贵族势力一扫而空,陈地又是连接宋与泗上的重要城邑,故而这里商业发达,墨家的渗透也极为严重。 这里的情报掌握的一清二楚,适先遣派出的部队就是要想办法偷袭这两座城邑。 其主要是偷袭吴房,因为比较容易。而上蔡若是偷袭不成,就假装要攻城吓唬一下,大军可以在吴房稍事修整,然后直扑象禾。 他根本没把楚大司马的那四万人放在眼里,重要的始终是攻下象禾会和驻楚军团诱骗韩国提早出兵。 吴房和上蔡很近,蔡是楚国的县,吴房只是贵族的封邑。 到这里,就需要分兵了,适准备让一部分步兵和战斗工兵先行西进,自己带着所有的骑兵和七千步卒去突击楚大司马的四万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月夜破上蔡(中) 上蔡和吴房,距离象禾关只有百余里。 象禾关是南北重要的通道,攻下象禾关,则方城无可守御,在方城集结的楚国封君军队就要陷入危险的境地。 更重要的是,方城距离韩国都城阳翟也不过百余里。 而且象禾关正是楚国长城防线的重要支撑点,一旦偷袭象禾成功,那么韩国的都城阳翟就等同于暴露在墨家的进攻前沿之下。 隐阳之战后,因为墨家的搅合和楚国的出兵,以及新郑的那场防御战和对民意的鼓动,使得韩国并没有迁都新郑,而是继续将都城留在了阳翟。 新郑民众对于魏韩的态度相当失望,墨家虽然明面上撤走了,但是经过那次新郑防御战之后,新郑的民众相信是郑国公族和魏韩出卖了郑国人民,所以对于韩国的统治极为不满,这使得韩国迁都的条件很不成熟。 这就使得象禾关等同于韩国的南大门,在楚国王族被俘无力支撑的情况下,韩国必要要面临都城在墨家兵锋百里之内的风险。 象禾连通方城,是一个要塞群,也就是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象禾关,但这个要塞群是防北的。 围绕着这个要塞群组织防御,六指在被秦国牵制的情况下不能攻取,这就需要适来做这件事。 面对一众军官,适讲清楚了战略意图后,便道:“分出一个旅,佯攻上蔡。上蔡的兵卒不多,但是体系完备,还是可以守御一段时间的。” “吴房的话,攻起来比较容易,最多也就有千余士卒,一旦攻下,我们攻打象禾的路径也就打开了。” “上蔡佯攻,一方面是扰乱楚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楚大司马无路可逃。” “我在阳城之南偷袭他,他若溃败不战而退,我要确保他不能往上蔡跑,而是向北逃。” 军官们理解了适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准备在吴房稍微修整一下,然后出奇兵直奔象禾。 吴房不大,但也足够收集购买到足够的粮食,加之墨家本身在那里活动频繁,有商人身份的墨者在那里活动,短期的粮食补给不成问题。 适如果能够歼灭楚国大司马手中的这四万士卒,附近的城邑易手只是时间问题,没有野战兵力、而且野战兵力主要是农兵的前提下,只要象禾关攻下,缓缓图之,用不了多久这些城邑都会陷落。 经此一败,楚国封君不可能再敢在隐水之南,而是会全部蜷缩到韩楚边境附近顽抗。 没有援兵的城邑是守不住的,召陵之南的城邑在象禾关陷落和楚大司马的军团被歼灭后等同于已经归属墨家,传檄而定的事。 偷袭吴房的同时,偷袭象禾关的精兵不会停留,而是会直接向西。 如果偷袭不成,则需要剩余的步卒在攻下吴房后跟进,以展开强攻。 分派完任务后,众人也不停留。适带着一个师的步卒和将近两个师的骑兵南下;剩余人向西奔去。 ………… 一日半后,上蔡。 某个旅的士兵经过一日半奔袭八十里的强行军后,在下午进入到了上蔡附近的一个村社。 此时上蔡还是一副祥和的景象,既不知道适已经在偷袭楚大司马,并不知道偷袭的解悬军的前锋千五百人已经抵达到了上蔡附近。 这个旅的士卒占据了村社后,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就在村社附近休息,这里距离上蔡不过十余里。 士卒在这里驻扎之后,买卖和气,也不扰民,只是不准民众出村,而村社之民本来也很少活动,最多也就是入城购买一些货物。 早些年墨家在这里明面活动,村社的人对于墨家并不陌生,入城购买货物的时候常常遇到一些泗上的货物,这种由货物到人的熟悉,使得他们并不害怕。 早就有传闻解悬军是为解民之倒悬的,不打人不杀人不骂人,入村之后见果然如此,更是无人恐慌。 甚至于傍晚的时候,已经有村民开始售卖自己家的柴草,或者尝试着用粮食换取士兵手里的纸币。 泗上的纸币,在这里居然是可以用的,因为村民们知道这些纸币可以在上蔡购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管是盐还是铁器棉布木器等等。 这一次偷袭,军中除了携带必须的粮食之外,还带了一些硬通货。 比如黄金、盐之类,本想着在这种地方购买东西需要用黄金,却不想这种地方居然也可以花纸币,组建泗上的工商业渗透之深,以及这些年各国军备竞赛之下铜价一日数涨导致的无铜钱可流通的现实。 胳膊上帮着赤帻的纠察们在村社中巡逻防止有强买强卖的情况,宣义部的人正在给村民讲道理,斥候们隐藏在村社之外将几乎不存在的靠近村社的人抓住带回。 村社里的一株大树下,旅帅和旅内的军官们正在讨论佯攻上蔡的事。 旅帅道:“巨子命我们旅佯攻上蔡,依我看,这倒是个立功的机会。” “如今立功极难,一旦开战,往往便是数万人的会战,要听从号令,不可轻动……” 他这么一说,那些军官们都纷纷点头。 这一次是佯攻上蔡,能攻下自然最好,攻不下也算是完成了佯攻的任务。 战争一开,最开心的其实就是这些旅级军官们,因为他们是最尴尬的一批军官。 师长那一级的军官,都是已经上过了高等的指挥学校,泗上正规的师就那么几个,假以时日都可以进入到军中高层。 正旅以下的连长们,他们一般都是军校毕业的年轻人,向上升的话只要努力,便有机会。 唯独旅帅一级的军官们,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再往上上就极难。 需要立下功勋才能够有机会进入高等的军官学校培训成为师长级别的军官,当了十余年的老旅帅很多,墨家虽说尚贤,可若都贤,那就得论资排辈。 因为旅一级的军官们是最难拿到功勋的那个层级。 泗上军中旅一级的军官们暗地里流传着一些说法,说是运气最好的旅帅去南海、运气稍差的去高柳,运气最差的在泗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南海那里主要是镇压当地旧部族的反抗,曾经出现过八百人灭一国的情况,很容易立功。 高柳那边时不时也和北方的林胡娄烦作战,那些战斗都是小规模的,旅帅可以亲自指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一些军内的报纸上动辄有云中的某旅帅带着五百骑兵突袭某个劫掠成性的部落降服万人的故事。 而泗上这边,这些年就没怎么打过仗,想要立功实在是难。 七八年前隐阳一战,派出的是骑兵不提;六指攻打廪丘,更是基本没有什么战斗,而是简直无趣到极点的挖坑、开炮、进城。 再之前的几场大战,要么是会战之中听从命令共同进退,就算主观能动性也不过是师长级别才有资格有的,这时候的战争要靠阵型,实在是难有表现自我的机会。 连长们战场中努力表现,亦或是平时训练的时候极为刻苦练兵严格,那就可以进入军校学习,之后磨砺一阵做个副旅帅、参谋之类的军官,一旦大规模征召动员就可以提为旅帅。 旅帅们却需要熬过漫长的岁月,和老一辈的旅帅们争、和新一代的年轻人抢,正规的师就那么几个,二十年前初创之时战功卓越之辈多矣,实在是难以挤进师长这个门槛。 就像是很多旅帅一级的军官常常感叹自己晚生了二十年一样,齐越之战的时候,做旅代表的六指就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纵队行军横队展开,那是因为那时候战争的规模很小,泗上义师就那么几个人。 到现在,旅一级的军官在会战中,只能听从命令:师长让你留在原地做预备队,就要留着;师长让你穿越阵前,你就要冒着铅弹羽箭穿越……而一旦轻举妄动,往往又会带来连锁反应,这是不被允许的。 用适的话讲,二十年前义师初创,靠的是主观能动性,因为那时候义师很脆弱,必须要超水平发挥。 二十年后,任何一个诸侯都没有能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战胜解悬军,这时候需要的是听从命令,不犯错就是胜利,拼的不是灵机一动的智慧,拼的是后勤、补给、民心、粮食、工商业基础…… 此时这个旅帅的话,正是旅内军官们的心声,都觉得这一次巨子让他们这个旅佯攻上蔡,简直是天赐的大功。 因为很少有这种旅级别的单独行动了,战争规模日益扩大,一场野战会战决胜一国胜负的情况已经成为常态。 而作为被戏称为“军中下等人”的步卒,论及攻城先登不如先登营掷弹兵、论及突袭侧翼不如骑兵、论优越和安逸不如炮兵、论重视不如那些战斗工兵……很多时候他们的任务就是听着传令兵的口令和鼓点,用最机械的步伐在战场上行军、开枪、装填、冲锋。 几个有荣誉称号的旅,不是情况很特殊,就是在南海或者云中高柳得到的,着实太难。 如今单独的步卒旅一级的行动已经很少了,最多也就是那些专门的要塞城邑守备旅,可那些人又不是野战军团。 旅帅见众人都不反驳,便道:“如今来看,上蔡并不知道巨子亲帅大军南下,更不知道我们已经潜藏在上蔡附近。上蔡内又有我们的同志,城中的主力都在楚大司马那里,我们夺取上蔡的机会很大。” “今夜派出一些善战的士卒潜伏到城下,我们先行休息,夜晚降临悄然进军。那些士卒到后半夜的时候爬上城墙,搞掉看守城门的人。待天一亮,我们便突入城内。” “若成,则是大功。” “若不成,敌军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他们只会选择固守等待确认情况,而不会不知道城外什么情况就出城,除非守将是傻子。我们依旧可以完成佯攻的任务。” “千五百人夺下上蔡,纵不如八百人破缚娄,却也不差了。诸位同志以为如何?”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月夜破上蔡(下) 如此一说,众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心想,巨子的命令是佯攻,在达成这个大目的的前提下,是可以搞一些小动作的。 夺不成也不影响大局,夺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少不得是要上报获誉的。 几个骨干们商量了一下,研究了一下斥候们带回的情报,都觉得极为可行。 定下之后,一面立刻派人向上面报告,一面抽调了四十多人的骨干精锐,绝大多数都是墨者,由副旅帅带队,偷袭上蔡。 全旅会在夜里出发,等到天一亮如果成功打开城门就动手。 ………… 此时的上蔡,尚没有感觉到临近的危险。 城中相较从前,有些萧条,很多男人要么被抓去出征从军要么就是去征调运送粮草。 这里地势平坦,一片平原,几乎没有山石,在黄河决口夺淮入海这样的大灾之前,这里和泗上一样,都是极其适合发展农业的地方。 只要技术得当人口不至于太多,黄河不绝口,这里正是最好的基础商品粮基地。 等宿麦、铁器、垄作、新作物传播过来后,这一处靠近陈和宋的城邑愈发的富庶。 上蔡种植了大量的芝麻,城中之前也有不少人开办了榨油的作坊,用以和泗上贸易。 小麦的产量很很高,也可算得上是楚国淮西地区的粮仓之地。 当年王子定叛乱被平定之后,这里成为了楚国非都城区变法最深最早的地方。 大量的本地贵族因为参与了叛乱被清洗,楚王下手凶残,杀起人来比墨家要狠得多,因为墨家还要讲究道义和法律,王权针对叛乱不需要。 屠戮了贵族之后,将田地授予民众,民众对于贵族被杀的人头滚滚也没有多少同情,人的悲欢总不相通。 授田之时,正是楚国和墨家的蜜月期,还有三晋那个共同的敌人,还有越国这个替楚国挡枪的存在,还有楚王需要的大量贷款和农具技术的支持,使得墨家在这里的活动极为广泛。 除了没有收税、征兵、执法的权力之外,民众有什么事也会直接选择找墨家的人解决。 凭借着变法,楚王重整了陈蔡之师,也使得陈蔡地区日渐富庶。 然而墨家的道义,注定了越富庶的地方越流行的广泛,墨家渗透的深浅程度和诸侯国各地的富庶程度有直接关系。 上蔡的富庶、变法,也造就了上蔡墨家道义讲学的流行。 虽然几年之后楚王开始觉察到了危险,但渗透已深,已经难以拔除。 王子良夫政变之后,陈蔡地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政变之前,上蔡的官吏是流官委任的,并不是正牌贵族,也没有封地,而是领取楚王的俸禄,这些俸禄或是源于税收,或是源于墨家的贷款。 纸张和简易文字的传播,使得更多的落魄士阶层可以学到知识,拥有了统治能力,打破了大贵族的垄断——木简、楚篆之下,识字成本极高,使得贵族垄断了这些知识。 落魄士人基本上都已经沦落到了庶民的身份,没有封地没有大家族,他们作为官员,其权力基础来源于楚王,而非是自己的家族。 所以这些楚王提拔起来的变法派的士人阶层,是忠于楚王的,也是忠于正式的太子的,哪怕太子臧没有生育能力,这不妨碍他们尊从楚王的命令。 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楚王给了他们从庶民到一方官员甚至县公的机会,他们自然会选择报效。 楚国变法派的武力基本盘,只是楚王直辖的王师新军,和陈蔡之变之后的陈蔡地区的自耕农军队。 贵族们搞定了都城王师之后,陈蔡地区当然也逃不过清洗的命运。 楚王变法犯的错误之一,便是担心墨家对军队的渗透,使得陈蔡之师的主官们都是王族贵族。 毕竟楚王变法的目的,不是为了当人民公仆,而是借助庶民的力量来打压贵族,维系自己直系家族的统治。 墨家在民间的渗透,楚王管不了,也没法管;可在军中的渗透,楚王极为不安,故而只能是再培养出来一批新贵族,进入到军队之中。 政变之后,这些军中贵族立刻投效了他们真正的盟友——王子良夫和旧贵族。 因为他们要反抗就是作乱,他们之中没有人有资格继承,那么为什么要反抗呢? 倒是一些忠于楚王的官吏要么自杀、要么起私兵反抗被处决、要么被贬为庶民。 现如今上蔡地区的土地还没有收回,贵族们也明白分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可能的,毕竟真正在这里利益相关的旧势力贵族们已经被楚王杀光了。 新的县公不再是流官,而是贵族出身,封于此地,基本上等同于是半世袭了。 政策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民众的生活因为楚墨开战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工商业者难以做生意,而陈蔡等地的盐、布、铁等物,基本都是源于泗上的,同时陈蔡地区的芝麻油等作坊也是赚取泗上的钱的。 农夫虽然不做工商,可是盐价日涨不说,还要承担更多的税赋。 要打仗,得有钱,有粮,有民夫,有人。 陈蔡富庶,那么陈蔡当然就要多出钱,多出人,多出粮。 征兵、劳役、运粮、筑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人心便多有怨怒。 怨怒的最狠的一批人早早找到了在上蔡潜伏下来转入地下活动的墨家的县委,剩余的人怨怒之后也只能接受。 墨家的宣传根本禁绝不了,市井中整日传言,当年适去郢都的时候,楚王与之密谈,说是将来后世子孙有害民之举,烦请墨家除害。 这种谣言急剧杀伤力,不是说民众对楚王多么忠诚,而是因为民众已经越发认可了害民利民之说。 越富庶的地方,越容易滋生墨家活动的土壤,墨家的道义也就能够讲的更清楚。 反倒是一片乌黑的时候,人们从未见过光明,所以也就无所谓反抗;而最期待光明的,不是一片乌黑的夜,而是东方泛白已经能够隐约看到光明的时候。 谣言、童谣,每日都在流传。 人心惶惶,人心不安。 前一阵有人为了逃避去当民夫而选择逃亡,被人抓住后施以墨刑,也就是在脸上刺字,为五刑之一。 既惩罚了犯人以为警戒他人,也不影响当兵当民夫。 然而在城中,那个被抓的人大声喝问:“我又不姓芈,我是九州诸夏之人,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楚国兴亡与我何干?” 当街行刑,匹夫样的人物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贵族们心惊之余,对于墨家也就更恨,觉得墨家的道义和文字纸张等的传播,实在是太过蛊惑人心,竟然连匹夫都能说出一番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于是为了以儆效尤,改墨刑为劓刑,割掉了鼻子。 结果第二天就有传言,说是这就是贵族定法法不为所知的样子,说什么刑就是什么刑,根本没有具体的律法作为标准,还是墨家的法更好一些。 贵族们立刻派人出来辟谣,解释道:如果法律太清楚,那么不良的庶民就会钻法律的空子从而做不法之事。之所以不用成文法,那正是为了保护庶民,庶民应该相信真正的君子,这样才能让那些作奸犯科之人找不到空子可钻。 其时城中皆笑,心说这些道理七八年前就已经在市井中辩论过百余次了,你们这些人过了七八年还是讲七八年前就已经辩不赢的屁话,当真可笑。 民众虽怨,但是统治的秩序犹在,并没有人振臂高呼。 因为真正想要振臂高呼、有能力组织、有威望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成为了当地的墨者或者外围成员,遵守的上级的命令,潜伏不动。 毕竟原来上蔡就有两个政府。 一个是明的,负责征税、征赋、徭役、惩罚。 另一个是暗的,负责结社、讲义、教育、医疗、工商。虽然比如医疗之类的实在简陋,最多也就是一些土手段,可总比没有强。 这本该是政府的一体两面,但却被墨家在诸侯国生生搞成了分裂。 讲义、医疗、工商、技术,这都是贱业,本来也是贵族不管的,而真正的统治阶层正是血统贵族。 如今这种分裂的态势更加明显,也就导致了上蔡暂时的安稳:明面的政府正在征税征赋、暗的政府一动不动,自然也就没有第三方的力量站出来煽动、组织。 因为通讯手段的缘故,城中的墨者并不知道墨家这一次的偷袭计划,他们在楚墨开战之初接到的命令就是藏好,等待时机。 所以哪怕是城中的墨者都不知道墨家的一支军队已经潜伏在了城邑三十里之内。 是夜,月微明。 四十多精锐已经潜伏在城下。 上蔡的城墙不高,只有六七米,而且还是旧式的夯土墙。 这些偷袭的精锐手里那些小铁铲和绳索,带着短剑和燧石短铳,都是旅中的精干力量,艺高人胆大。 等到半夜,副旅帅带头悄悄来到了城墙下,用小铁铲悄悄在城墙上抠出一个小坑。 他是军官,也是这支小队临死组织的墨者代表,这种事他必须带头上。 六七米高的城墙本来就有一定的坡度,挖了几个小坑之后便可以攀附上去。 爬上了城墙,几名按照惯例守城的楚人士卒已经睡着了,因为战争似乎距离上蔡还很远,并没有太高的警惕性。 先上去的四个人捅死了两个楚人士兵,将绳索放下,其余人也都顺着绳子爬了上来。 这些人蜷缩在城墙上,直到看到外面传来了几缕闪光,知道主力已经到了城外。 传递消息的信号,是个简单的依靠镜子和青铜以及鲸油灯烛做的简易信号灯。 这时候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们要等到天快要亮的时候再动手,因为城中成建制的守军不多,不需要趁着夜晚冲杀造成混乱,而且夜里偷袭也确实不太方便。 天快亮的时候,这四十多人已经分成了几个小组,摸到了城门附近。 守门的士兵只有几个,也都已经困得不行,强自支撑着等待天亮。 忽然间几道黑影闪过,守门的几个士卒就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留了两个活口堵住了嘴后,副旅帅带头悄悄打开了城门。 第二百一十四章 感叹 等到东方泛白的时候,一队楚人士兵朝着这边走来,看起来是要准备换防。 副旅帅从身后取出了火绳,就在城门附近点燃的盆火上点燃,分发下去。 那一队楚人士卒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几个壮汉便点燃了铁雷投掷了过去。 爆炸声一响,就是最为明显的信号,早已经潜伏在城外的那一旅立刻冲向了城门。 副旅帅则在爆炸响声传来的时候,带队冲向了城中,趁着换防混乱的时候大肆冲杀。 城中守军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再加上本来他们远离前线,根本没有料到墨家会奔袭数百里直接攻打上蔡。 这四十余人从城门冲杀到了城中宫殿区,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几十人的队伍一冲就散,然后便裹挟着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最终只有三百余人困守在原来蔡国的宫殿区,偷袭突击的这四十多人才停下。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一个旅已经突入了城中,控制了城中的大部分。 几个连队驻守在城墙和城门处,剩余的则包围了剩余的三百多楚人。 内城还未攻下,墨家上蔡县政府已经在城中挂牌成立,原本潜伏下来的、亦或是身份秘密的墨者纷纷站出,很快就井然有序地将城中的情况组织起来。 民众既不惊慌,也不讶异,仿佛早已料到一般。 不少人甚至跑到了军队附近,不说箪食壶浆,但却很熟练地售卖起来他们家中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墨家连守城的时候拆个房门都给会登记赔偿,这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传遍天下,更遑论现在。 民众不断售卖货物,而且还收纸币,因为纸币在这里意味着硬通货——可以买盐、铁、布这三大件,至于能不能换成黄金,民众并不关心,那是泗上大商人要关注的事。 甚至有贩卖樵木者主动建议说,内城的城门都是木头的,要不然多买一些柴草堆积起来放火烧开内城的门,他可以给墨家一些优惠,便宜一些云云。 ………… 内城之中,负责驻守城邑的贵族带着从奴家臣们想要做最后的抵抗,手下还有三百余人,但越来越多的本地人逾城逃走,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住了。 外面墨家的军队已经开始准备进攻了,看着城下民众正在帮着堆积木料柴草和砂石,人声鼎沸,内城上的贵族只能长叹。 作为参与了宫廷政变的贵族,他受封为上蔡县公。 早在政变之初,他就建议说要好好看看墨家的书,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要分清楚。 现在的楚国,对贵族而言,谁是敌人?庶农工商都是敌人,至少是不可以信任的那批人。 争取民心,怎么也争不过又有义、又有道、关键还有钱的墨家。 因为贵族不可能放弃自己存在的基础,没有封地、宗法制和公田劳役的贵族就不是贵族。 与其这样,不如好好对待贵族自己人,给予更大的利益。学齐国也好、复礼法也罢,但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屁股坐在哪。 不然的话,贵族能给民众三分的利,墨家能给八分,不能用利益来诱惑民众,否则今日有利便跟你,明日无利便反你,那是不行的。 再者争庶民农工之心争不过墨家,那就不如彻底放弃,真正地建立一个贵族的乐土。 比如上蔡,就不应该延续原来的政策,而是应该强制收回土地,武力征服,重新划分给士阶层,只有这样这些新得利的士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至于可能的反抗,就应该依靠屠杀来解决,毕竟民众软弱,只需要杀掉带头的,剩下的就都老实了。 此时被困的上蔡县公贵族出身,年纪也不过四十,自小就读了很多墨家的书籍。 因为楚国不少贵族和墨家的关系密切,比如附近阳城的阳城君,就和墨家的头目之一的孟胜曾经关系极好;墨子是当年在大梁城战死的鲁阳公的师友;公输班和墨子关系非同寻常…… 他略大后,泗上的纸张书籍已经开始出现,适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掌握宣义部,墨家也开始在泗上慢慢崛起。 各式各样的文章,通过纸张和印刷术的垄断,在市井间打败了那些依靠嘴传心教的其余诸子;融合了后世之多思潮的学说,击溃了在这个社会转型期那些对社会发展错误的认识;技术进步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良种高产作物铸造了一种墨家道义和吃得饱的关联…… 他也看了不少。 但和有些贵族庶子不同。 某些贵族庶子看了这些墨家的书之后,脑子一热,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了哪里,居然真的相信了平等兼爱同义之类的说辞。 贵族庶子搞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还算可以理解,毕竟宗法制之下,庶子也是低嫡子一等的。 可最让他差异的,是一些明明有嫡子身份的贵族,居然也信了墨家的那番话,居然也真的开始考虑庶民得利之类的事。 他则不同。 他看了墨家的很多书,初看之时,顿觉醍醐灌顶,原先一些没有想明白的事情顿时想明白了,然后逆而用之,清醒自己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然后将墨家那番关于矛盾利益的观点接受之后,逆用之下,居然效果显著。 为此,他甚至游历过泗上,还在泗上求学过一段时间,见识了一下楚国一些边远地区,以至于还前往了九嶷山等原始聚落所在的位置。 看着墨家总结出来的乐土之说,考虑着墨家宣传的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这番话,他大有所悟。 譬如九嶷等地,按墨家所言那是上上上重的乐土,在使用石器刀耕火种的边远部落,氏族公社的残留极为严重。 譬如在泗上,工商业发达,很多村社是围绕着泗上的工商业展开耕作调整作物的,人与人的交流极为频繁,所以在泗上根本没有贵族存在的土壤。 譬如楚国的一些城邑,墨家影响的就深;而另一些城邑,墨家影响的就浅。 调查研究之后,他觉得墨家说的话很有道理。 但是,他走的路可墨家走的路截然不同。 道家所谓,万物自化,意思也差不多。 只是墨家更激进一些。 墨家认为,生产力在进步,所以要改变贵族统治的现状,改变旧时代的一切,用新的规矩、道德、人与人的关系,来适应铁器火药作坊机械时代的来临。 并且要用理性的说知之术,来推断新时代之下什么样的规矩道德和人与人的关系才是符合的,而不是要靠漫长的万物自化。 那时候尚且还不是上蔡县公的他忽然想到,如果时代的进步催生了这一切的改变,比如说铁器牛耕以及泗上作坊的器械等等,催生了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规矩。 那么……为什么不摧毁这一切,从而摧毁生产力,以适应落后的生产关系呢? 墨家书上的道理说的很清楚,但墨家的意思就是时代必须进步,庶民必须得利。 可反过来,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呢?为什么就不能往后走呢? 他想,孔仲尼的那一套,之所以不行了,那是因为各种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所以孔仲尼奔波了一世都没有结果。可如果毁掉这一切呢?那岂不是贵族的统治就可以千秋万代了? 譬如泗上的新式的纺织机,对于贵族而言并无必要,即便没有这个东西,贵族依旧可以穿衣吃饭,从不用自己动手从事贱业。 譬如泗上的各种铁器,若是没有这些东西,庶民根本没有办法以家庭为单位生产劳作,只能选择依附于村社封地之中。而贵族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种种这些,都是如此,于是他思索许久,终究想出来一个可以彻底解决楚国越来越多的人被墨者宣传所蛊惑影响的办法,而且是从根源上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保持现在的制度不变,而摧毁进步的生产力,从而让生产力水平和旧时代的规矩制度相适应。 毁掉一切从泗上传来的技术进步,封锁边境,不准商人流动,焚烧所有的纸质书籍。 重新创立一批当初的士阶层,圈地为封地,不准士阶层从事工商业,只能选择作为武士自小脱产训练,重新创造一批士阶层,实现基层的统治。 民不得变业,规定农夫就是农夫、工匠就是工匠,不可以随意变换自己的身份,子承父业,父子相承。 民众不得迁徙,随意迁徙逃亡者,村社连坐。 将已经变革国的陈蔡之地重新分封化,收拢牛马,禁止用牛马耕种…… 至少,他以为这样做是可以彻底解决天下大乱的问题的,然而当他提出这个说法之后,有人笑问道:“你这么做,怎么有兵力和武力打得过泗上呢?毕竟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楚国,你这么做纵然防的了泗上的渗透,可你能让赵魏韩秦齐燕都这么做吗?打不过的话,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又何异于冬天太冷你说把太阳拉近一点就暖和了呢?” 他只觉得那些嘲讽他的人都愚昧无知,根本不知道如今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什么,更不知道天下这么乱天下贵族迟早要完。 政变之后,他终于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家族的势力,受封为上蔡县公,一腔的报复正准备尝试推广,却不想墨家已经攻入了城中。 “哎……” 站在内城城墙上,他长叹一声,心道自己所想的这一切,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实施了,那些嘲笑过自己的人,将来终要死在愚昧和愚笨之中还不知道死的根源是什么。 “悲夫!” 第二百一十五章 枉死 悲愤之余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城外的墨家军队开始集结准备进攻,民众被组织起来朝着这边运送柴草或是土石。 这就愈发验证了他的推论。 在楚国江汉靠近巴国的地方,那些地方村社的民众比这里苦的多,吃的不如这里、穿的不如这里、用的不如这里、还要承担被征发前去铜矿挖矿的劳役,可那里的村社之民或是城邑之民反倒是最安稳的。 上蔡民众的日子过得比别处没有变革过的地方好多了,可如今再看看这些民众,反倒是最不安稳,被墨家稍微一说动就可以组织起来发难于县公。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没时间让他去改变,也没时间让他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他知道被墨家俘获的下场,那会是无尽的侮辱和惨绝人寰。 自己可能会被安排到矿井劳作、劳作之后可能会被分上百亩荒地,墨家对贵族的侮辱就是让他们从事贵族最轻视的贱业,比如种地、挖矿。 也或者会被送到船上,给上一些种子和农具,那些在南海贸易的船只可能会在航行中选择一处河口之类的地方就把被流放的贵族扔下去。 武王伐纣,殷商被灭之后尚有宋国和朝鲜;勾践灭吴,尚且还给吴王百户和封地;楚灭诸国,县与国并存,尚且还留有祭祀。 可墨家却让贵族去当优伶乐师、去当农夫工匠、去流放到九州之外,无论哪一种都是一种无道、无德。 他知道不能敌,也知道自己并不想被俘,于是想到了自杀。 看着身边的几名亲信从士从奴,他想说点什么,终究说道:“我反墨,不是因为如墨家宣传的那样侵害了我的利,我不是为了利益,我是为了大义才反墨的。” “天下不该是墨家说的那个样子。贵者就该贵,贱者就该贱,否则的话,天下必然大乱。” “农夫想做士、士想做大夫、大夫想做上卿……野心泛滥,这要死多少人呢?” “曾经礼法之世,宗法等级分明,君明臣贤,民众乐于本业,何曾有乱?” 从士不知该作何回答,上蔡公唏嘘半晌,下定了决心,与身边人道:“我死之后,你们便可投降。挖出我的双眼,若有机会,将他埋在彭城。我要看看墨家是如何灭亡的!若是不亡,我要看看这天下的百姓选择了平等却不选择尊卑有序,将来会不会后悔。” “若是墨家得了天下人人平等了,我以我眼,咒九州血流成河,涤荡那些无知愚氓。” 说罢,欲抽剑自刎,旁边的士人顿时不知所措。 不知道上蔡公是假装要死还是真的要死。 若是真的要死,那就不该阻拦,贵族岂能怕死? 事已至此,王上被俘,楚地多叛,这时候作为县公的却一不能平定墨家复国,二之前不能拿出手段治国理政使得一国强盛,若是苟活实在没脸。 活着既没有办法,那么死就死最简单的事,省却了许多屈辱不说,还可以洗刷自己的无能。 死是极好的选择,没有更好的了。 若是这样,就不该阻拦。 可若是假装要死,自己若不伸手阻拦,到时候又颇为尴尬。 万一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不想死,只是希望身边的人能够知道他的言行,然后劝他不要死,那就得劝。 一众人不知道该如何做的时候,一名真正不希望县公死掉的士人出手将已经举起准备自刎的剑按住。 那士人心想,公子死志已绝,这时候若是正常的劝阻,只怕无用。 唯有另辟蹊径,以激他不要求死才行。 上蔡县公感觉到手被士人握住,喝道:“我死志已绝。难道你想让我受贱人之辱吗?” 那士人大声道:“公子此时死,难道就不受辱了吗?这样侮辱死人的事,墨家难道做的还少吗?” “以墨家的说法,死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除非是确定不能解决以死相拼之外,死都是一种怯懦。” “墨家会说,自崛于泗上三十年,给了你们王公贵族三十年的机会,可你们王公贵族不中用啊。” “三十年前,墨家不过数百人。” “三十年的时间,武不能帅兵平定这数百人,反倒让这数百人壮大至三州之地,武士无能。” “三十年的时间,政不能国泰民安民众心悦诚服,反倒是民众心中皆怨,贵族无能。” “您也一样。” “墨家会说,纵然义不同,道不同,你们王公贵族就算不想大利天下,可按照你们的义,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您出生便是贵族,若有才能,按照你们的义,这么多年是否稳固了宗法世卿之制?没有,您没有做到。” “这么多年,您可曾让楚国拥有了一支可以抗衡墨家的军事力量?没有,您还是没有做到。” “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做,等到战乱一起被围于此,于是自杀,这不是废物又是什么呢?若是从来没有过机会,您自杀是为大义所能做的唯一,也可理解;可明明几十年的时间,您什么都没做成,然后自杀就想获得一个好名声,墨家必会笑而骂之,指着您的尸骨说,看吧,王公贵族都是废物……” 他这么说,本意就是想激起来县公的心思,让他不要去死,而是留下有用之身,将来总可以做点什么。 该说的重话已经说完,立刻便要转折让其先活下来。 可他说的这些,句句都插在了上蔡县公的心口之中,他这些年隐藏在心底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有才能的谎言,在这一刻被戳破。 三十年时间,这些贵族们什么都没有做成。 被楚王压制了二十年,好容易熬到了楚王死,又被墨家打的惨不忍睹,若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墨家说贵不恒贵贱不恒贱的一个理由,就是在说世卿贵族都是废物,论内斗斗不过王权、论外战打不过墨家,这就是一群蠹虫。 这些诛心直刺面皮的话,让上蔡公勃然作色,面色朱红,大喝一声道:“竖子竟敢辱我!莫不是私通墨家?” 说罢一脚将那名士人踢开,抽出短剑插入那士人腹心。 士人当即身死,上蔡公亦回剑自刎,怒目圆睁。 待旁边几人确定上蔡公已经死透了之后,互相看了一眼,却不动手挖眼。 众人各有心思,却也说破。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轻咳一声道:“墨家马上就要攻内城了。家主已死,他让我们挖下眼睛埋在彭城……” “可他说的那些话,若是露出,埋眼之人必遭祸患,墨家定不饶恕,民众怒意汹汹。” “这……” 这意思也很明确,按说主奴情分这么多年,死前叮嘱他们要学伍子胥当年垂首之事,也非是不能理解。 可是,谁知道自己埋了眼睛之后,有没有人举报出去? 埋眼睛不是罪,可埋眼睛的诅咒,那若是传出,埋眼睛的人肯定要遭祸。虽说墨家不信巫祝之法,可是民众若是听闻,众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们不是高阶贵族,像他们只要投降,最多也就是学习劳教几年,收回土地,但在别处会分配土地,虽比之前过的差,但落差没有贵族那么大。 一部分有封地的士,一部分是没有封地投靠的士,另一部分则是家奴从奴,自己都是有些本事的,只要不死,将来总还有机会。 若是从前,他们凭借一身本事,总还可以投效别人。 养士的贵族多矣,而且贵族的封地总得有人管理,战争也需要手底下有一支可战的精锐。 然而墨家那一套东西,使得他们在墨家内部并无用武之地。 墨家的军队不是车士、从士从奴精锐加上征召农兵的组合。 墨家的统治方式,也不是分封建制,贵族依靠士人和养士来维系统治。 火药与军阵一出,苦练十余年的武士技巧再无用武之地。 文字和印刷术一出,泗上识字人口急剧增加,而且所学的东西又和泗上不是一个系统,竟是无法出仕。 再加上墨家抓住他们之后,都是要送去劳改的,他们对墨家也是极为反对的。 然而现在这情况,逃也逃不走,跑也跑不掉,总归还是要活着。 如今每个人都可能举报出别人,总不可能每个人都真的想要承担这个风险。 几人互问之后,有人终于说道:“主人有命,本不该不从。然而,为士者,当从义而不从君。主人死前却要九州血流成河,与义不合,这件事是不该做的。” 他找了一个从义不从君的理由,其余人心中大喜,连忙道:“正该如此。” 再一想,负隅顽抗毫无意义,投降的话,还可以以“不忍士卒死伤之仁”为理由,争取宽大处理,于是几人便商量了一下,统一了口径。 便说县公自杀之前的话,要告诉墨家,自己为了义没有去做。 又说县公死前,不准他们死,而是让他们抗争到底,自己这些人不忍士卒死伤,况且都是九州之人,所以开城投降。 这于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利,统一口径之后,便即举起白旗,宣告投降。 内城中本地人早已经跑的差不多了,剩余没跑的核心之人都在利益之中,投降之后将那些话一说,果然被人记录下来,以作为将来评判劳改几年是否宽大的依据。 第二百一十六章 要人不要地 上蔡既破,吴房亦下,适率领的骑兵和精锐,也趁着楚大司马不备,在其行军途中伏击,楚军四万来不及展开队形就被骑兵冲散,此战大胜,楚大司马自刎于乱军之中。 之后不久,三千战斗工兵偷袭象禾关成功,墨家已经打开了从宋地到南阳的路上通途。 楚国在伏牛山之南的封君集结的万余人被适和六指合兵歼灭,至此楚国在伏牛山之南已无反抗之力。 墨家斥候已在鲁阳、牛阑等地逡巡,楚之败亡,已成定局。剩余封君蜷缩在靠近魏韩边境之地,不敢打算。 ………… 韩国阳翟。 本来准备效仿哭秦庭以求复国的楚国贵族,已经转变了态度,从请求复国到请求封地并入于韩。 然而韩侯至今还没有给出答复。 原本的历史上,这两年的韩国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历史上韩国是在几年前灭亡的郑国,灭亡了郑国之后和西周国接壤,使得西周国不得不和韩国打交道。 韩国大国,西周国小国,虽有正统王族的名分,但实际上又穷又弱,结果韩国派宠臣前往西周国的时候,产生了一些矛盾,西周君很不安,怕宠臣撺掇韩国搞西周国。 西周国最擅长搞贵族宫廷政变阴谋的冯沮就出了个主意,说是韩国的国相和宠臣关系不和,韩国的国相又是韩侯的叔叔,飞扬跋扈,国中贵族多有不服,不若联络。 派出刺客刺杀韩相,然后韩相被杀,宠臣必有嫌疑,君主当然也有嫌疑,所以韩侯为了不担上弑叔之名,必会处置宠臣,韩国必然内乱。韩国一内乱,就得乱个几年,到时候西周国就安全了。 于是韩国就出了这么个事:韩国公族韩山坚和西周冯沮勾连,刺杀韩相。结果韩相“走君而抱之”。 也就是情急之下,韩相抱着韩侯当了挡箭牌,结果刺客水平极高,又有内应,弄死了韩侯又杀死了韩相。 这件事的说法极多,有说有贵族踢了韩侯一脚让韩侯装死逃过一劫最后这贵族在韩相死后终身为相的;有说是这贵族根本不是踢了韩侯一脚让他装死,而是韩侯挣扎的时候被这贵族拌了一脚,结果韩相韩侯双双身死。 到后来传到后世,等到蔡邕做琴操以及后人做《广陵散》的时候,都认为聂政刺杀的是韩侯而不只是韩相,韩国的刺杀阴谋太多于是融为了一体,难以分清。 也正是这件事,促使了韩侯后来重用申不害变法——刺客能够跑到贵族聚会上下手,任何一个君王都不可能放心。 韩国的这种情况和四面都有敌人的地理位置,使得申不害的变法重“术”而不重“法”,要求君主善于用术去约束贵族,制约贵族,集权之下善于搞阴术和特务政治。 因为贵族势力太强,根本没有办法全面变革社会,更不可能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搞出一批新的军功贵族,只能修修补补,最终的结果也就是遇明君则强、遇昏君则弱。 这场刺杀之后,与冯沮密谋的韩山坚拥立了韩侯之子继位,结果事情败露,冯沮接应其逃亡。 并且在韩国质问的时候,冯沮说西周小国也,收留了他十四天,就是在等你们抓他。 可等了半天也没来抓,他又说刺杀之后新的韩侯继位云云,我们以为这是大国的宫廷政变牵扯到了新的韩侯,我们也不敢招惹,又等了十四天见你们真的没来抓,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我们当然不敢招惹大国更不敢招惹新的韩侯,于是就把他放了。 这话说完,使者没有办法继续质问下去,因为使者不想知道太多,于是大家一起编了个理由免了一场外交风波。 冯沮这样的水平,基本上就是分封建制之下贵族阴谋的高手,善用刺客善用毒善用阴谋善用诡计。 然而这些贵族时代颇为高深的诡计阴谋,在大势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历史上这些宫廷阴谋术没有挡住明令法度的商鞅之秦,没有阻挡住某个故事中的龙,此时更不可能阻挡已经开始扩张就是明搞阳谋的墨家。 倒是因为墨家的扩张,使得韩国的这一场内乱没有发生,反而暂时稳住了韩国公族和几大贵族的心思。 虽不说一致对外,可是在这种节骨眼上,也实在不是内乱的时候。 并不知道因为墨家的崛起而救了他一条命的韩侯,此时进退两难。 楚国败了,而且完全没有复国的可能了。 楚国封君想要依附韩国,其目的再明显没有了,要把韩国拉下水挡住墨家。 可鲁阳、象禾等地,距离韩国都城不过百余里,墨家现在气势正盛,如果韩国接受了这些楚国封君的投靠,墨家就有了对韩一战的借口。 韩国独自对抗墨家,而且都城距离前线不过百余里,阳夏攻城战的消息传来后,更是让韩侯不敢接受。 各国什么态度现在还不明确,都说要合力反墨,可是韩国也知道齐国也派出了使者有意想要趁机做掉魏国,嘴上说的和身体做的,并不是都是一致的。 如果各国不一起出兵,韩国自己出兵,败多胜少不少,就算各国出兵也会先观望一阵,等到韩国国力损失的差不多了才有可能出兵。 这极有可能。 然而,不接纳,墨家全夺楚地,边境距离韩国都城百里,等同于始终悬在头上的一口剑,指不定哪天就会落下。 若是楚国封君投靠,韩国可以多出来百里的缓冲区,若是能够通过外交手段和墨家媾和,也未必就是坏事。 各有利弊,便难取舍。 楚人使者一开始就在馆舍内等待着消息,每日在宫室之前哭泣不停,以求韩国能够施以援手。 然而等到上蔡、象禾被夺、楚大司马阵中自刎的消息传来后,楚人使者改哭泣为恳请归附。 态度一日双变,韩侯忧心忡忡。 夜里,韩侯宠臣求见,略作客套之后,宠臣道:“君上之忧,在于诸侯。诸侯之忧,在于泗上。墨家如今强势,非诸侯合力不合制,然而韩楚相接,墨家尽得楚地,韩宗危在旦夕。” “墨家伐楚,以昔年圣恒王与适密谈为由,然而其时并无六耳,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是故鞔之适不可信。君上须知,墨翟真君子也,禽滑厘亦为大贤,唯独鞔之适,鞔匠出身,贱人无信,不可不防。” 韩侯道:“依你之见,我该接纳那些楚地封君?” 既是说适不可信任,狼子野心,那么就不得不防。早晚要打,那么不如早打,韩侯觉得宠臣说的是这个意思。 然而宠臣却道:“君上既要接纳,也不接纳。” “楚之封君士族,皆可接纳,要人不要地,因为即便得了土地,不能够击破鞔之适,也守不住。” “鞔之适最善用兵,二十余年纵横中土,无人能敌。如今他在方城,此时出兵,谁人可战而胜之?” “墨家攻楚,要地不要人。这些封君士卒,在墨家眼中皆是蠹虫,不如空出土地分与贱民,他们对于这些贵族并无兴趣。” 要人不要地的说法,让韩侯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他忧虑的不是要与不要,而是道:“若不要地,墨家占据鲁阳牛阑、叶、方等地,寡人都城俱在其百里之内。” “若不得这个土地,我要那些楚人何用?若得这些土地,必要恼怒墨家。” “昔日墨家战于邾城,便有人向寡人进言,楚必亡矣,不如趁机和墨家瓜分楚地,得百里缓冲。却有人说,唇亡齿寒,叫寡人不要瓜分楚地,一旦和墨家接壤,墨家必要摩擦生事。” “争执不休,今日却已经无可选择。” 宠臣道:“君上,唇亡齿寒这话没错,但若不想唇亡齿寒,必要有能力抵挡墨家,不惜开战。” “墨家战于邾城之时,秦人战魏于西河,当时势,魏为韩唇。墨家攻楚,即便知道唇亡齿寒,难道君上可以凭一国之力鏖战墨家而不败吗?” “瓜分楚地,也要考虑墨家的态度。墨家攻楚,有他们的道义。若我们合于他们的道义,或许可行;但若不合他们的道义,依墨家之言便是不义之君狗咬狗,墨家是否与我开战也在于墨家。” “而且这两件事如今都不能做,更不能出兵于楚。君上若此时出兵,墨家必找机会与我决战,野战无人能敌鞔之适,我军必败。” “为今之计,只有为将来计。” 韩侯和墨家打过太多次的交到,魏韩与泗上的恩怨情仇也非是一日,他一听道这句为将来计,便苦笑道:“墨家励精图治,技术远胜他处,善于执政,富庶民众,收拢民心,又无大臣权重封君地广之弊,上下同义而一心。若让其得荆楚豫州,将来天下必是墨家的。” “如今诸侯,唯独不可为将来计,因为时间对墨家有利。若让其整合内部,到时候诸侯哪还有什么将来?” 宠臣道:“君上以为,现在开战我们便有胜算吗?君上亦知,若想开战,必要五路齐攻,使得墨家首尾不能相顾,或可行。” “五路齐攻,必要和诸侯会盟商讨,各自遵守盟誓,这才能使得韩国出兵不用担忧侧翼后方。” “是故可以先退以为进,墨家征战已久,也不可能继续作战,定是希望媾和求休养生息。” “况且,越国虽弱,却还未灭,墨家要先解决越国之事。” “此时唯有先媾和,趁墨家攻越之时,会盟诸侯,调集粮草、准备士卒,届时五路齐攻,必可一战而灭墨。” “我谓之将来,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一年半载。现在不宜招惹墨家,不如放弃楚地,却收拢楚人封君士卒让其退入韩地,这些封君与墨家有俘君之仇、破家之恨,将来反墨必为先锋,敢于死战。” “但于此时,万万不可贸然出兵,更不可接纳楚国封君的土地。不然便连将来都没有了机会。” 第二百一十七章 弃子 楚墨之战打到现在,各国诸侯其实在内心已经达成了共识,非要数路大军合力围攻不可。 单独一个诸侯是没有能力的。 因为这是进攻战不是防御战,后勤补给、地形民心都不占优的情况下,谁贸然进入墨家的领地谁就会先死。 而只要死一家,诸侯之间就会露出破绽,也就无力进攻。 若齐先攻而败,则魏韩赵不能西进,只能困守东线,秦在西线独木难支。 若韩先攻而败,则齐秦没有中轴相连,只能各自为战,亦只能守而不能攻。 三十年的发展和技术传播,各国都已经处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上。 旧的宗法制和村社籍田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农兵征召制也已经被验证了根本打不过常备军;昔年吴起所言的三万武卒可打十万农兵的预言越发变为现实。 能战之兵越来越少,因为各国养不起太多的常备军,军制变革需要一整套制度与之适应。 精锐军团只有几支,一旦打没了各国也就会失去立足乱世的机会。 谁都不想主动进攻泗上,不只是要担心那些所谓的盟友在背后捅刀子,更是不希望和风头正盛的解悬军正面决战。 韩侯宠臣的意思,是说先和墨家媾和,麻痹墨家。 因为打了这么久,墨家也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还要稳固江汉和南阳这些新征服地区,再加上越国还没有稳定。 假如能够和墨家暂时媾和,那么墨家很有可能掉头去打越国。 掉头去打越国,也可以为诸侯争取一段时间的缓冲,会盟之后,规定好各国的进攻路线,以数路围攻的方式,忽然撕毁媾和条约,趁着墨家攻打越国的时候拼死一搏。 赢了,楚国复国也好、诸侯瓜分也罢,至少又把墨家逼回到了泗上,各国便有机会可以再挣扎一段时间。 输了,无非是死,反正再不打的话,早晚也是个死。 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谁也不能后退。 韩侯担忧于一点,说道:“如今诸侯正在接触,我若单独与墨家媾和,只恐将来诸侯之间另有龃龉,难以合心。” 宠臣道:“乱世之中,君子难存。守盟约者,宋襄之辈。各国岂能不知?” “况且,诸侯之间,本有龃龉,各有征伐,又岂是可以彻底解决的?但墨家势大,与诸侯势不两立,一旦反墨,秦齐赵难道会再和君上开战吗?” “大战尚未起,诸侯还未合谋,这时候媾和只是拖延时间。” “为今之计,唯有选各国最贤之人,为横长,统筹各国反墨之事。何时出兵?出多少兵?各攻何处?这都需要商议,非是一家一国就能解决的。” 韩侯思考一阵,忽道:“前日有人进言于寡人,说不若趁此机会攻楚,从而获得百里缓冲之地。与墨家一战既已无可避免,那么不如提早抢到一些土地,以防墨家陈兵都城百里之外,随时可以攻入。” “就算是墨家与寡人开战,那么齐秦赵诸国见墨家如此不义,如此野心,自知难幸,必要出兵。” 宠臣急道:“君上万不可听,此祸国之言!” 他心中大急,听出来韩侯明显有意如此,连声道:“君上,此人愚钝啊!现在的问题,是各国不知道墨家野心的事吗?不是啊,是各国没有协调难以出兵的事。” “进言之人连主要矛盾都没有弄清,就放此祸国之言,君上万不可信!”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竟将一些颇犯忌讳的墨家书籍中的词汇和思考方式用上,他自不是墨者,只是在各国反墨的大前提下,但凡开口天志、闭口矛盾、生产之类的人,都是诸侯所不能重用的,这是一种贵族圈内的忌讳。 “与墨家一战是迟早的,但君上要清除,依靠韩国一国之力,能否战胜墨家?如果不能,那么都城距离边境百里还是二百里有什么区别?如果君上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战胜墨家,或者至少野战不败持平,可以这么做。” “若不然,这就是在提早招惹墨家,一旦野战之师被墨家击败,纵然得了这百里土地,难道还可以守住吗?守不住的话,地被墨家夺走、人被墨家消灭,这到底是利还是害呢?” “各国现在均知墨家野心,现在要做的,不是让诸侯相信墨家野心而出兵,因为他们已经相信了;而是争取时间,协调诸侯,从而有序出兵让墨家首尾难顾不要被各个击破。” “何人守?何人攻?进军路线是怎样?在哪里会和?若墨家攻韩,秦齐如何救?是回兵守卫还是继续进攻迫使其退兵?韩国出兵出向何方?秦人齐人如何配合?” “这才是现在要解决的。都城固然危险,可若野战主力尚存,那么纵然都城被夺将来亦可复,大不了退入赵地;可若暂时夺得了百里土地,野战之师尽灭,那都城就算距离五百里也还是守不住。” 宠臣觉得韩侯还是没有问题的严重性,一旦和墨家开战,那就不是韩国和泗上两国的事,而是旧制度和新制度之间的你死我活之争。 到时候不是说死守都城就能获胜的,而是要做好退到赵地的准备,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那将是一场超越了之前战争烈度的天下之争,宠臣觉得韩国如今君臣都还没有这个觉悟,甚至还再用诸侯之争的想法去考虑将来——居然还有骗的三城五城、趁着邻居弱抢占邻居城邑的想法。 这场仗的结果,要么泗上化为焦土,那些被墨家蛊惑的民众全部杀掉使之天下断绝了这种野心昭然的平等有理的想法;要么诸侯全部退位成为庶民,天下只有一种主流道义、一种文字、一种钱币、一种度量衡。 他看墨家的书不少,已经明白了墨家的同义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为可憎的是墨家一直标榜自己继承的是大禹的意志。 而大禹,不是诸侯,而是天下共主! 可到如今,各个诸侯做的打算是什么?居然还是趁着大乱的机会抢几座城、扩一下土、甚至于还想着捅盟友一刀,这如何能战? 韩侯宠臣痛心疾首,韩侯思虑半晌,终于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要人不要地,对于寡人又有多少好处呢?” 韩侯不是周天子,也不是天下共主。 旧制度与新规矩之争,牵扯到每个诸侯。但旧制度之下,诸侯之间也是敌人,韩侯想要听听宠臣对于将来的看法。 宠臣心中无奈,心想事已至此,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墨家退回泗上、放弃江汉,但是淮水诸城已经不可能夺回了。 之后的战争还会延续,墨家特殊的兵制和富庶的储备,最多三年墨家就会有一批新人长大,必要将战争延续下去,现在哪里能考虑将来瓜分划分利益的事呢? 然而韩侯既问,宠臣也就不得不答。 最终韩侯认可了宠臣的看法,收人不收地,一面着手与对墨交涉,一面开始派遣使者联络诸侯。 同时派遣使者前往周天子之处,让周天子找个名义召集诸侯,会于洛邑,共商大计。 ………… 南阳盆地,宛城。 韩国的使者抵达宛城之后,适便失望了。 “韩国不会出兵了。” 几个知道了适的计划的人也都面带失望之色。 这一次六指悄悄调集了兵力,从丹阳聚集到宛,在能确保丹阳防御的情况下汇合了适的这支军队,做好了一旦韩国出兵救楚,立刻北上切断韩军退路的准备。力争在一个月之内歼灭韩国野战主力。 然而韩国的表现却让这些人大失所望。 会上,有人感慨,适也只能强颜欢笑道:“指望韩国出兵,本来就是指望对手犯错。实际上我们也是色厉内荏,不能够太过压迫韩国迫使其出兵,因为我们也需要修整。” “他不出兵,将来的战争就要复杂和残酷,但现在的战果远胜于开战之前的预料。既是如此,那也不必急躁。” 会上出席的,算得上是联军。 南海的、南郑的、云梦的,在楚地周边部署的各方人物都汇集一起。 会的主要目的是讨论一下将来的局势,次要目的是轮换一批人。南郑、南海、云梦等地的一些干部都要轮换;一些部队也需要重组,这是规矩。 至于将来的战争局势,其关键还在于江汉和南阳地区的执政。 现在既然各国都在争取时间扩军备战,诸侯在等待机会合谋合力,那么留给墨家的时间实际上已经不多。 最多一年之内,要做到在江汉地区的有效统治,基层建设和政权建设,是将来获胜的根本。 在战略布局上,既然韩国已经确定不会先出兵救楚,实质上几处重要的关卡等同于已属墨家。 但是墨家兵力不足,不能够过于分兵防守。 所以会上,适将之前泗上的一个决议宣读了一下。 驻楚军团的主力驻扎在宛城,如今还不能有效统治的情况下,将仅有的可调动的力量抓紧修筑襄樊和荆阮要塞群,做好将来战事一起,将南阳化为战场的准备。 其中包括适当后退诱使秦、晋两军出现空挡,从而单独击破一部化被动为主动。 一旦没有抓住这样的机会,那么就要当即立断,撤到襄樊,依靠水师和天险组织防御。 适一再强调,墨家的破局点是东线,扩张的关键点是江汉,南阳虽好,暂时却必然是个四战之地,要建设,但不要投入太多,至少在资金、铁器、技术、干部的投入上,要少于江汉。 江汉守得住,那就是源源不断的力量;南阳死守太难,而且将来作为战场,必然是生灵涂炭之地,如今投入有些……浪费。 南阳,在大略之中不过弃子。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重组 “在南阳和江汉,我们都要争取民心。” “但同样是争取民心,手段却不相同。” “江汉之地,一方面分配土地,另一方面依靠我们积累的财富进行投入,以牛马铁器食盐等,让民众切实地感受到利益。以庞大数量的、远胜于楚国贵族阶层的墨家,充实基层。” “南阳地,运输不易,宛城的冶铁作坊的工匠又多南迁。又没有水路相通,这就使得投入不易。” “但南阳有两个优点,一个是封君极多,封君的土地极多,积极土改,民众便心向我们;二就是在一些城邑中,我们的影响很大,这也是我们的优势。” “我看,短期之内,江汉和南阳要实行两种政策。南阳要尽可能少征税赋,让民众切实感受到变革带来的利益;江汉,我们投入的大,那么得到的回报也应该多一些,权利和义务的统一嘛,江汉可以征兵的同时保证税收,民心仍旧心向我们。” 适说到两种地区区别对待后,又道:“所以这还是一个战略计划的问题。” “如果我们要御敌于外,那么宛城要修城防、丹阳要修、鲁阳要修、方城要修……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在秦、韩、魏三国联军之下守住南阳。” “这就需要征集大量的粮食、民夫、劳役,民众能够感受到多少变革之后的利益?” “况且,江汉地区我们投入巨大,铁器棉布盐种子干部等,都是提前准备了十年的,那里的民众即便需要服役,仍旧优于从前。” “既要争取南阳的民心,那么就不可能大规模修筑要塞和城防,这是个互为悖论的事。所以从战略上,我们就一定要明白,退守襄樊是底线,而南阳成为内线战场为最佳。” “何谓内线战场?即民心向我、粮食补给可以就地购买筹措、需要的时候可以动员足够的民众帮着搬运武器粮草。” “而江汉,是后方,不是内线战场,是我们必须要守住的大后方,那里需要的,是将粮食、民力、兵员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这和南阳将来的定位不同。” “你们要记住,民众并不愚蠢,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他们不是愚氓,不是分不清楚的。” 下面的徐弱心中暗道,巨子这话终究说的没有太通透直白,有些东西太过现实也太过残酷。 南阳将来若作为战场,或者墨家后退被秦、韩、魏占据,为了征战,他们必要在当地征民夫、征粮食。 看上去变革之后,放弃南阳,又让南阳低税低役是在资助敌军,毕竟“因粮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民众手中的粮食多的话,敌人获得的补给也多。 但这样做,魏韩秦会彻底失去南阳的民心,墨家在后方开展工作也更容易,今后进军也更被民众欢迎。 这就像是在鼓励秦魏韩劫掠民众,然后墨家将来打回来,做那个伸张正义之人。 秦魏韩当然可以不劫掠民众,也可以学墨家的政策,但那很显然不现实也不可能,秦魏韩会把南阳当做敌军的领地。 战争不会持续太久,南阳是个无险可守之地,一场决战就会扭转攻守,民众受了二遍苦糟了二茬罪之后,对于墨家的支持会比现在更高。 和江汉投入大量的物力人力财力不同,南阳现在投入的太少,依靠的更多的还是利天下的宣扬和分地的实利。 反正也要放弃,那么还不如大量示好,为将来秦魏韩攻来做个对比。 只要民心所向,那么将来穿插、暴动、起义、夺城、烧粮这些,都要容易得多。而且只要攻守之势改变,一旦夺回南阳,民众必将是箪壶食浆踊跃参军,知道为何而战。 和徐弱想法差不多的人不少,能够坐在这里参与会议的,都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和那些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贵族不一样。 泗上可以征兵十万,民众踊跃,那是因为泗上已经经营了三十年。 墨子昔年讨论人口数量的时候就说,人口之所以不能增加,因为诸侯征战民众要去当兵和农夫,夫妻之间离多聚少;二则是赋税太重,吃饱尚且不易就难有那样的情欲心思。是故如果非攻节用,将节用节葬之前投入到生产当众,二十年人口是可以翻番的。 泗上经营了三十年,不只是当地人口翻番,而是各地逃亡的人奔涌而去,最关键的是逃亡过去的人都是精壮,非是精壮难以逃亡。 再加上新作物,简单的医疗手段的普及,工商业发展带来的人口自发迁徙,大量掠夺的“长工”强制迁徙,人口何止翻了数倍。 再加上几次征战都是快战快决,而且又基本都算作内线作战,并未遭受战火。 服役三年的规矩延续下来后,在土地没有兼并的情况下对于农夫而言压力不大,如今形成了正轨,今年长大的那批孩子一旦征召,又是一大批兵员。 而江汉和南阳都不一样,这需要一个过程,江汉加大投入,至少也要半年之久,南阳可能更久。 如果江汉需要承担后勤的话,半年之内江汉地区最多只能征召三万野战士卒。 南阳地区可以征召两万左右,论及数量比起泗上要少的多,看上去南阳和江汉征召的士卒差不多,但实际上江汉地区还要承担后勤辎重的兵役,这并不一样。 但是一旦给墨家两年到三年时间,江汉和南阳征兵的数量就会增加数倍不止,所以其实时间还是在墨家这边,哪怕是暂时放弃南阳,只要江汉、淮西在手,墨家的兵员数量和生产力都可以极大进步,那也不是诸侯所能比拟的。 众人统一了意见后,除了当务之急的基层建设和实行有效统治外,这一次也是需要重新划分军队。 驻楚军团重新编组,主力军团由六指为主帅,下辖四万五千步卒,一万五千名骑兵和数量不少的炮兵,驻扎在宛城,主要负责南阳防御。 这是暂时的数量,还有新征召的部队将前往襄樊训练,包括江汉兵和南阳兵。 一旦大战开启,六指的任务是要找机会歼灭分开进军的秦君或者魏韩军一部,如果有机会转守为攻最好,如果不能做到,那就退守襄樊。 水师主力和一部分投降的楚国舟师编在一起,移师于汉水,在汉水流域训练,以作为襄樊防御战的支柱。 南郑军团下辖一万五千步兵和炮兵,以及三千骑兵,主要负责防御南郑方向秦军可能的进攻。 巴国长江以及三峡方向,部署了两个旅,徐弱调至那里,监视巴国和高蔡方向,军政一把抓,以守御和政权建设为主。 申息以北,桐柏山以北,驻守一万泗上军和新征召的一万五千名申息兵,掩护襄樊的右翼。 在鲁阳、方城等方向,驻扎少量的士兵以维持统治就够,不再修筑大规模的城防,只是加强丹阳方向的防御。 兵力暂时还有些捉襟见肘,一旦魏韩秦合力南下,六指要面对的可能是两倍左右的敌军,能不能在敌军会和之前利用南阳的内线优势歼灭一部从而转守为攻,是西线方向的重中之重。 这一次诱使韩国出兵的计划已经破灭,就不能寄希望于对手犯错,也不要做和平的幻想。 好在政权建设和征兵工作已经展开,除了鄂地为了建成江汉的工商业后方提早征兵外,江汉地区的征兵工作才刚刚开始。 驻楚军团的成分复杂,有南海地区的当地兵员,有徐弱在云梦割据为江盗时候的兵员,还有一批南郑地的,主力依旧是泗上的兵员。 六指要尽快整合军团,江汉和南阳地区也要尽快扩军备战, 众人也都清楚,将来一天下之战的胜负,在战场之外的政权建设上,只有尽快稳定江汉、淮西、豫州的局面,才能够支撑起一场不长久但必然残酷的战争。 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沿着长江和新打通的陈蔡方城交通线运输过来,这都不是问题,大量征召的退役的基层军官也朝这边赶来,以求能够尽快训练出一批楚人士兵,扭转局面。 会议的最后,适再三强调,虽然墨家以守城攻城闻名于天下,但是守城并不能改变局势,还是要靠野战决胜。 守城的意义,只是为了阻隔敌人,使得敌人齐头并进的打算破灭,从而创造机会歼灭敌军。 襄樊保卫战只是最坏的打算,如果能够在南阳野战最好,全军上下也要尽可能争取这样的态势。 决定天下局势的,是东线而非西线,一旦诸侯联军集结完成,只要西线能够撑到东线获胜,那么天下局势就可以说尽在掌握了。 如果诸侯联军迟迟未动,甚至于一年不动两年不动乃至三年五年,那么这些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三年之后江汉政权建设完成,诸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阻碍天下归一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么吊诡。 谁都知道,时间对墨家有利。 一个楚国原来就能逼得中原各国尊王攘夷,全面继承的楚地的墨家实力只增不减,之前三晋之所以暴打楚国那也是因为三晋变法的早,可现在论及激进变法谁也比不过墨家。 可知道也没有用,诸侯不提前商讨互相配合出兵,就可能被墨家各个击破,而击破一支诸侯联盟自然瓦解,这又使得诸侯不得不拖延时间为联合出兵互相配合做准备。 却偏偏这么做,又给了墨家最需要的时间。 第二百一十九章 弱国无外交 次年夏。 诸侯齐至洛邑,朝拜天子,原本被视作无物以至于被侮辱说你妈婢也的周王室,因为墨家的崛起再一次被诸侯给贡了起来。 只是诸侯们早已经把天子的权威消磨殆尽,如今临时贡起,显然不足以让天下归心。 周王喜不可能知道若没有墨家的崛起让他有了利用的价值,他的葬礼将会成为历任周天子中最可悲的一场,指责诸侯天子葬礼来迟会被诸侯指着鼻子骂贱人的可悲。 此时此刻,他正沉浸在诸侯来朝的快感之中。 他明白,自己只是个神像,但至少现在还被需要。 而诸侯们要讨论的一切,他都没有资格参与。 西河一战,秦兵临函谷,如果想要合力对抗墨家,西河之事必要解决。 燕侯前来,对于中原诸侯所面临的危险一脸茫然,燕国不想出力,更不想和赵国合力攻打高柳,燕小国也,弱且无力,连中山都觉得燕国好欺负,燕国不想蹚浑水。 魏击重病之后一直难以康复,派来朝见天子的是公子罃,这又是一场极难面对的局面。公子缓留在安邑,如果公子罃放弃了西河,那么一旦魏击病亡,公子缓必要起乱。 韩国和墨家单独媾和,收留了楚国诸多封君和逃亡公子,反墨之后到底是支持楚公子复国还是支持吞掉楚国的部分土地,这也是各国诸侯担忧的后事。 墨家自然不会前来朝见周天子,因为墨家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不对的,土地应该归属于天下人所有,而天子不过是窃据了本该属于天下人的土地,这不合于墨家的道义。 中山国这一次也来朝见,希望能够自去王号,求封为侯,但请诸侯为盟,请赵国不要再打下去了。 赵国则认为需要得到更多的土地和利益,毕竟泗上之土、楚国之地,赵国就算出兵也得不到,更不可能再弄出一片相隔千里的飞地。赵国想要邺城和繁阳,改善邯郸城就在魏国重镇监视之下的局面。 这些问题,周天子都不能解决。 他如今只是诸夏诸侯体系的神权领袖,却不是世俗权力领袖,他的存在只给了诸侯统治的法理,却不可能号令诸侯。 各国诸侯使者汇聚洛邑,为了彼此的利益,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暗中结盟,明面反叛。 可这种你来我往的局面,需要有实力支撑才能平衡,需要有大势反馈才能谈成。 牌面最大的,是秦和赵。 秦国表示,如果西河问题不能解决,那么秦国将不会出兵与墨家相争,大不了关上门以渭洛为池,华山为城,秦岭为堡,笑看诸侯消亡。 虽然秦也会消亡,但是秦必然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秦国攻到了函谷关,但还要求黄河以西、区水以南的所有土地,否则的话,秦国将调商洛之兵北上,与墨家媾和,继续攻魏。 魏公子罃则据理力争,说是西河乃是文侯所得,如果自己将西河送出,那么自己是不孝。而且自己不是魏侯,魏侯是魏击,自己作为儿子,不能够让父亲承担不孝的骂名。 秦国则正色告诉魏公子罃,说这些义还是孝都没有意义,只说实利。 你魏国若有能力守住西河,那么你今日自不会来见我秦人;若你魏国能够自己击败和魏国积怨已深的墨家,那么今日我想凭这番话就得西河,你定然拂袖而去。 然而你做不到,所以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要么,割西境到函谷;要么,秦国退出此次会盟。 秦魏两国在西河问题上出现了巨大分歧之后,秦国立刻知会了齐国和韩国。 齐韩两国一听,当时就急了。 魏国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和韩国齐国却面临着墨家的极大威胁,你魏国不割西河,秦国不出兵,这仗还怎么打? 现在墨家陈兵宛城,占据鲁阳,距离韩都百余里,精兵数日可到,没有秦国大军,西线无人可遏墨家。到时候韩国就要面临极大的威胁。 齐国则是直接放出风来,若是你公子罃不签这个和约,那么我们便支持公子缓,魏击的儿子不是只有你一个,你不卖国,自有人抢着卖国。 不但要签这个,而且将来齐国必要要回廪丘、成阳,如果魏国不答应,那么齐国也将退出这次会盟,和墨家媾和,联合韩、赵、秦,先做了魏国,以报当年三晋伐齐之仇。 是夜,魏公子缓以面覆床,嚎啕大哭。 无尽的委屈、无奈、屈辱,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文侯时候,四方来朝。 那时候,齐侯战战兢兢,自缚双手认罪;赵国韩国皆从魏言,以臣礼相见;楚人一战授首数万,割让大梁以求和;郑国瑟瑟,跪舔魏国以求韩国不攻;秦国一战而失西河,哭求魏国不要继续西进…… 短短三十年,文侯打下的基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面受敌,四面皆敌。 曾经的霸业,映照着今日的屈辱。 公子罃痛哭之余,大骂道:“什么诸侯、什么民选,都是一丘之貉!弱国岂有外交?” 他知道诸侯现在都对墨家充满了恐惧,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诸侯还有别的路可走,大不了和墨家媾和,趁着魏国势弱先瓜分了魏国。 可他还有什么路可走? 不签的话,诸侯便要攻魏,自己的弟弟也可能被诸侯资助,自己不签,弟弟就会签。 签了的话,还能做个诸侯,或许还有励精图治将来再起的机会。 不签的话,又能怎么样?就算弟弟不签,诸侯难道就不能打过来吗? 魏国的血,已经流干了。 赵继承权一战,魏国失掉了盟友也失去了威望;郑之战,魏国失去了中原野战精锐;西河一战,魏武卒主力近乎全灭…… 越失败,国内的压榨就越狠,民众的情绪就越激烈,墨家的道义传播的也就越容易,魏国已经撑不住了。 魏击一病不起,还不是被西河一战给惊吓的,已然是头歪眼斜,怕是无幸了。 国内贵族势力各有所想,各怀鬼胎,他又能怎么办? 大哭难止,其心腹望其公子,久久不语。 半晌,哭声稍停,心腹道:“公子,秦齐韩惧墨,如今局势,便是市井之人也看的清楚了。若再不合兵反墨,那么怕死诸侯都将成为庶人。既是如此,秦齐韩又岂能不打?” “不若不理,他们既敢做拂袖而去之态,公子缘何不能?以进为退,或可少割土地城邑。” “甚至于,公子可谈,若是逼迫太甚,公子可作势投墨家,以恐吓诸侯……” 公子罃本以为心腹有什么惊人之谋,却不想听了这么一堆屁话,喝骂道:“愚蠢!” “如今反墨,以为天下诸侯公子之共识。我若拂袖而去,自有愿为反墨而卖西河之人。” “魏已无兵,诸侯也不依靠魏国兵卒,依靠的只是魏国能够出人出粮而已。若是魏还有兵,又何至于此?” “墨家非是诸侯,若墨家为楚,今日之事,我可以说,你若逼我太甚,我便朝楚。可墨家不是楚国,不是诸侯,朝楚我尚且还能做魏侯,可若投墨,我不过庶人,诸侯岂能被这番话吓到?” “再说,我若投墨,只要一回魏,必被兄弟君子所杀。可以做魏侯的人多矣,不差我一个。” “你要搞清楚,魏国是魏氏之国,不是民众之国。我若号称以魏投墨,那是叛魏氏贵族之国,必死无疑。” 其心腹道:“公子既是已经明白国非国人之国,那么何不借国人之力而称雄?” “如今天下,大势虽未定,于魏而言,却已无甚区别。” “墨家胜,魏氏皆为庶民。诸侯胜,分晋之事近在眼前,难道诸侯就会一直相亲不攻魏地吗?” “所以,诸侯胜还是墨家胜,对公子而言,其结果都是一样的。公子以为,真的可以励精图治效勾践之事?” 公子罃默然,他明白现在各国都在剧变,战争的模式和规模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变化,魏国四面皆敌,更有昔日文侯咄咄逼人之举,其实或许真的没有效仿勾践卧薪尝胆的可能。 心腹又道:“若是公子投墨,借助墨家之力,举厌战之民、渴求平定之士,未必不能成事。” “如宋,宋公虽名为庶民,可实际上却依旧锦衣玉食,其子弟子孙亦可进入泗上最好的学堂,虽不能为一国之主,但将来天下定,也必是一方郡县大族。” “况且,公子举兵,号称利民,对于这样的人,墨家都是赞许的,纵然不会让公子再管辖魏地,可是后世子孙必富庶。既是平等,以公子后世之富,未必不能再成大事。” 公子罃心中微动,可随即摇头道:“这么做,只能做,不能说。所以不能够威慑诸侯,让他们减少威压。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做之事。我想要的,不是做,而是说。” “怎么说,才能让诸侯紧张不安,不再多要土地!” “你刚才所说之事,不可外传。” 话音刚落,便又有亲信跑来,惊呼道:“公子!公子!赵人与齐人会面,有消息传出,赵若出兵,必要得邺、繁阳之地。否则,赵国绝不出兵,而是会与墨家继续交好,转攻中山。” 第二百二十章 反噬 公子罃闻言怒喝道:“墨家有同义之说,其一天下之意举世皆知。如今楚国已亡,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完。” “既是都要完,割魏国的肉,魏国早晚要亡,那还和他们谈什么?” “赵为邺与繁阳,秦要西河函谷,齐要廪丘成阳,韩将来又要什么?次皆魏之精华,割让之后,魏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墨家对楚国贵族的态度彻底吓到了诸侯贵族,公子罃闻言必会不谈了。 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却还在互相争执这些问题,墨家强大起来,诸侯都要完。怎么就不能团结一心不求利益一心护礼呢? 然而公子罃也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不谈,魏国还会派别人来谈的,因为魏国的贵族们已经紧张了,只要不触及到他们的封地,那么割让再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邺城一直就是魏侯直辖之地,西门豹在那里经营已久,非是贵族封地;西河地区从秦国那里夺来,除了一些封地归属贵族外,剩余的都是归属于西河之民,已然变法。 贵族们若是想要反墨,就肯定会想办法搞死不愿意谈的人,公子罃明白自己的处境。 其心腹又道:“公子,此事万万不能做主。这件事必要回报安邑,由君上裁定,亦或是群臣共议方可。若不然,公子便说不清楚。” 到现在了,公子罃身边的人也只能从小利去修补这一切,根本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 贵族时代留下的阴谋诡计,在泗上不讲道理、不舔贵族、识字人口过多的大势之下,面对大势毫无用处,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一些小问题上想到一家一族之兴衰。 至于国利,贵族没有国,只有家。公孙会从齐叛逃到魏,廪丘还是他公孙会家族的,这一点从未改变过,直到泗上这些人开始发了疯一样教人识字之后,民众也开始想要有个家可以思考自己利益之后,国与家的概念才会变化。 然而现在,没有魏族人,只有魏氏之魏国和魏氏人,公子罃无可依靠。 平等兼爱外加大九州归一的普遍适用的价值观被墨家抢了;民族这东西在魏国尚没有出现的经济基础;公子罃所能依靠的,其实只剩下了贵族的支持和旧礼法制度了。 他又不想放弃这一切真正的“做人民公仆”,为民之利放弃统治,自然只有接受这些条件一条路可走。 事实上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投靠墨家,为魏之万民的利益,然而他又不肯这么做。 见心腹这么说,公子罃也只能道:“只好如此了,这件事我不能做主,只能传回安邑再行决定。” ………… 魏都安邑,公子缓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父亲的死亡。 魏击时日无多,却在这个关键时刻派公子罃前往洛邑,是何居心他这个做儿子的岂能不知? 如今谁去洛邑,谁就能先勾搭上诸侯,获得诸侯的支持。 魏国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诸侯的支持,便不可能继承。 西河一战,魏国的武卒和方阵体系彻底宣告落后于时代,秦国沿河运输进攻,一直攻到了函谷关附近。 安邑有河为险,总算挡住了秦军的攻势,可是以大阵和重步兵阵而闻名的魏国方阵,却被秦国的军阵彻底压制。 就像是当年隐阳一战差不多,秦国的军阵也是走的泗上二十年前一途,以大量的火枪手代替秦弩作为主要输出,步卒做移动城墙掩护火枪兵,大量的马镫骑兵在侧翼掩护。 秦国的火枪是燧石的,很沉重,并不能如泗上的一些新枪一样插上短剑做短矛用。 但大约是为了对抗魏国的披厚甲的重步卒和重战车,秦人的火枪舍弃了轻便而加大了威力,以精巧的燧石器械代替了不能密集列阵的火绳。 虽然还需要戈矛手掩护,但是无论火枪的密度还是阵型,都可以更加密集,威力也就更强。 战线更薄、更长,齐射之下,魏国的大方阵死伤惨重,骑兵一冲,便已破阵。 韩、赵皆出兵救魏,然而就在他们出兵后泗上灭楚,使得现在韩赵两军驻扎黄河沿岸,与秦军对峙,似有别样心思。 风声早就传来,齐人准备趁墨家无力北上的机会,与列国合力灭魏,以分魏地。 赵国极为支持,韩国并不支持,秦国意见难定。 韩国不支持灭魏的原因,不是因为韩国是魏国最坚定的盟友,而是因为七年前隐阳一战,韩国吃了不少郑地,而那些郑地有毒…… 被墨家宣传影响不少,新郑保卫战之后更是使得郑国民众对于贵族统治极为不满。 这是一块掺了屎的肉,咽不下、吐不出,根本不能实行有效的统治或者低成本地管理。 再加上墨家攻楚,韩国最是担忧,因为墨家已经快把炮驾到了韩国都城门口了。 所以韩国不想灭魏,而只是想把魏国分割出一部分喂饱齐、赵、秦,求他们出兵反墨。 秦国态度不明,这难说。 赵国则是有恃无恐,当年继承权之战,赵国差点被魏国搞出来一个赵国一个代国,此事之仇赵侯一直怀恨于心,传于子孙。 再者,墨家现在可没能力打到赵国去,赵国筹码很多。 魏国都是些富庶之地,西门豹经营邺地,将魏国势力抵在了邯郸门口,加上当年卫国事件,使得赵国彻底退出了中原。 现在来看是个好事,但赵国的选择很多,可以打中山,可以攻魏,可以反墨,所以赵国对齐国建议的态度,最起码是一种表态。 早有各国的使者秘密和公子缓接触,公子缓的封地和势力基本都在中原,邺地不是他的、西河也不是他的。 故而他对诸侯的态度很明确:反墨是大义,他是支持的。为了这个大义,魏国可以割让西河、邺城、繁阳、廪丘、成阳。 他担心的,是各国不给他卖国的机会,因为卖国也是需要资格顺位的。 卖国顺位的第一人,是他的兄长公子罃。 如果公子罃先卖了国,那他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能出比公子罃价码更高的条件——只要保留我的封地势力所在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都可以割。 西河战事在魏国国内也引起了诸多的不满,因为旧贵族的势力多在魏国旧地,而西河地区吴起弄得魏武卒的府兵募兵政策,使得贵族封地很少。 虽少,还有一批新的军功贵族获得了“封地”。再加上一些非常规的赏赐,比如立功之后赏赐下去的土地,也都是连带着农夫的,名义上农夫还是自由农,但实际上却因为土地被赏赐给了军功贵族,而使得这些农夫不得不依附于这些军功贵族生存。 比如历史上曾一次性赏赐公叔痤一百四十万亩土地,这些土地必然不是荒地,也必然有人耕种,否则的话荒地那算不得赏赐。 但这些人的力量不够强,而且经西河一败,这些人在魏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 旧贵族体系内的人,最担忧的是墨家灭楚之后北上,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双方的巨大差距。 不只是军队,而是魏韩吞了郑国七八年尚未消化,以至于韩国对于瓜分魏国兴趣缺乏;而墨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并且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墨家的道理通行于九州——南郑、南海、云中、高柳、泗上,各地不同,竟都可立足。 魏国内部已经慌了,因为魏国和墨家的仇怨非是一两日,更因为泗上距离魏国太近了,一旦墨家北上,魏国将和韩国一样首当其冲。 心有危机,便可放弃一些原本不是他们的利益。 ………… 黄河沿岸,魏军营中,吴起离开西河之后,魏国也涌现出了一些年轻的才俊。 庞涓正是其中之一。 庞与魏,算是亲近的姓氏,都源于周武王的十五弟。 魏国得氏的先祖是匹夫毕万,凭着一身本身和贵族血统,在晋国打出了一片天地,受封于魏。 庞本意为“庞人”,庞者,高大也,在“民不变业”的时代,庞人是专门给王室负责建造房屋的一群人,或者叫一个部落,后毕公高后人的庶子受封于庞乡,乃有庞氏。 后魏征庞,庞涓的家族迁于魏,因为也是贵族出身,所以有机会立功受赏,庞涓于西河逐渐有了名声,已然成为西河军中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 西河武卒的体系还在,庞涓凭借战功也已经积累成为将军,他并没有参与之前的与秦一战,而是在秦人顺河而下后在黄河北岸布防。 昔年颇为先进、可以吊打西秦压服韩赵的魏武卒,此时的反噬和缺点已经显现出来,或者说因为魏国败多胜少,使得这种制度的缺点过早地体现出来。 所谓武卒,也就是一群廉价的、不尊重旧血统的、新一批的、玩不起六艺和战车的士。 士阶层的数量是基本固定的,嫡长子继承,庶子成为庶民,所以士阶层的扩大很难。 而武卒,则是选拔庶民中的善战者,赐予他们一种“士”的实质却没有士的名分,一旦被选中,一辈子都要当兵。 好处是家里可以免除劳役、赋税,战功和战利品可以换土地、可以有隶农有奴仆。 农兵是农闲训练,武卒则是职业兵,整日训练,国家担负粮食、衣衫、甲胄、兵器。 所以偌大一个魏国,根本养不起太多的武卒,而且很明显需要不断地对外扩张才能够不断地扩大武卒的数量,拥有更多的赋税、更多的土地便可以免税免役。 自耕农怕的不是什一税,怕的永远都是君主忽然增加的税,和几乎无休止的役。 魏武卒以免税免家里其余劳役为利益,弄到了整个诸夏的第一批职业兵,前期优势极大,可到现在问题也已出现。 第一批的武卒,没有战死的,如今已经基本成为了新的军功贵族,虽然说论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群没有下士名分的下士,可他们已经成为魏国西河军的支柱力量,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的军功地主。 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们渴求的是军功和土地、人口,然而魏国这些年一直战败,使得他们的利益难以得到满足不说,还使得新一批的武卒数量锐减。 魏国拿不出足够的钱和土地以及隶农人口,将武卒制度推广全国。 而火药时代的来临,使得武卒的优势逐渐降低,冷兵器时代的整日作战训练的常备军,可以以一当十;而现在,他们和各国的火枪手对射,并不会因为他们一辈子从军便可以以一当十,最多也就是以一当二。 他们训练了一辈子,十余年,真正到战场的时候,却未必就能及得上训练了三年的火枪手。 西河一战,他们又损失惨重,他们迫切地希望参与到魏国的公子之争当中,谋求一个自己利益的代言人。 他们不想参与东南的战争,因为他们知道泗上军的力量,他们不想和明显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战斗。只有胜利,才有军功,才有土地,才有奴仆,而失败,什么都没有,包括命。 后世萧规曹随的前提,是整个天下和社会是平稳进步的。 吴起开创了募兵加府兵的先河,以魏国的生产力和财政收入为基础,前期自然是奋勇无敌——一群饭都够呛能吃饱的农兵,一群一年冬季才训练的农兵,武卒真的能做到以一当五,敢玩命就有战功。 而现在,天下在巨变,这些制度需要修补,可魏国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修补这些制度使之符合如今的情况,依旧保持原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公子之争贵族之乱上。 现在的西河武卒,不想打比他们强的敌人,更不想去东南拼命。 和秦国打,那是为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在西河的家人和利益,而且秦国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至少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可怖。 和泗上打,图什么?有传言说,都城有人准备把自己家所在的土地割给秦人,那自己还为什么而战?或者说,在都城的那些贵族们,愿意把他们的土地分出来偿还这些三十多年的老武卒们吗?如果不愿意,他们凭什么不去打秦人夺回土地,却要去打泗上那些三十年不败的军队? 现在,他们需要一个人问一问朝中大臣们:如果割了西河,那么自己少了的土地,从哪里补?朝中那些动辄占地百万亩、动辄封地百里的贵族们,是不是愿意拿出他们的土地,补给武卒系的新贵族?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兵变 武卒制度是开辟性的,必然会有诸多的不足,需要有能力出将入相之人不断改进,才能够让其反噬降到最低。 然而自从吴起出走之后,魏国可算得上是肉食者鄙,诸多贵族竟无一人能够想到武卒制度的漏洞,更无一人能把心思放在一整套经济、制度、赋税、兵制的改革上。 现在出现反噬也是必然。 武卒中流传着不少的传言。 诸如……西河守如今在秦,武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既然土地是我们流血抢夺回来的,那么我们不欠魏侯什么。 诸如,秦人的军功爵制不但可以保证赏罚分明,更可以保证有足够的土地可以赏赐,有足够的人口可以作为隶农,那若魏侯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何不投秦? 诸如对外作战,除了当年和秦人作战夺取了西河赏赐了土地外,郑地的土地都被贵族瓜分了,却轮不到士卒头上。 这些谣言一日四起,有些很明显是有秦人故意散播。 而且秦人还公开地表示,只要这些武卒出身的职业老兵愿意归顺秦国,原有的土地还是属于他们。 军队一旦有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就会产生自己的想法,依靠武卒体系出身的军功新贵们明白自己力量的来源是什么。 虽然西河一战,武卒大败,但那是和秦人作战,而且秦人损失也不小。 若是对国内动手,不少武卒确信,就贵族手底下那些兵卒,自己绝对可以一个打三个。 大营中的庞涓不是不清楚军中的情绪,武卒对于可能要移师南下和墨家的军队作战普遍抵触。 不是说武卒都是孬种,而是很多现实的东西,王公贵族们根本没想着去解决。 他们南下作战了,家人怎么办?可能被秦君割走的自己的土地怎么办?这些在贵族王公眼中的“小”而实际的事不去解决,就想着让武卒拼命,武卒如何肯战? 庞涓贵族出身,又在西河军中多年,他和那些朝中贵族不一样,他是既知道底层武卒想要什么关心什么,又明白一些贵族之间的蝇营狗苟。 如今魏国的事,魏国自己已经不能做主,只能是诸侯干涉。诸侯让谁上,谁就能上;诸侯让谁下,谁就得下。 至于魏国自身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在抵抗外部敌人的同时,再来一场独立自主不受外部干涉的继承权之战了。 庞涓清楚,若是二三十年之前的那支可以压服西秦臣服赵韩的武卒,有了自己的意志,怕是都城内的王公贵族要被吓死,诸侯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可现在,西河新败,秦赵韩之兵俱在附近,而且他们要面临共同的敌人泗上墨家,这就使得诸侯不准魏国乱起来。说不准你乱,你就不能乱,任何一个继位的公子没有诸侯的支持,都坐不稳,更别说反叛夺权了。 早在几年前,不少军功新贵已经开始选人投靠了,而当时公子罃是嫡长子,且魏侯对公子罃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故而西河新贵多是投效公子罃的。 庞涓也算是很早就投靠了公子罃,现在他要为公子罃的将来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他看不上那些旧贵族,尤其是家族势力极大的旧贵族,他们的本事稀松,根本不能应对三十年间的剧变,老朽不堪,冢中枯骨,手段放到百年前皆可为史书留名的人物,可于现在当真是老朽不堪带着腐气。 但他却并不支持墨家的那一套,因为他不对反对尊卑有序的制度,反对的只是自己没有机会尊贵,只要有一条上升通道,其实尊卑有序也是他所认同的。 庞涓觉得,就像文侯时候一样,吴起、乐羊、西门豹、北门可、段干木这些人,不都是些出身不怎么高贵的人吗?只要国君尚贤,给他们一个上升的机会,除了西河禽滑厘那样脑子有问题非要去利天下的,又有几个人不愿意倾尽全力辅佐君侯呢? 此时安邑正乱,洛邑争执,沿河大营之中也自少不了各方的往来。 庞涓此时正与几名军功新贵会面公子罃的嫡系心腹,公子罃的心腹问了一下军中情绪后道:“秦赵韩齐逼迫太急,不割西河、廪丘、邺城,各国必怒。出兵反墨,已成定局,西河卒不愿南下,恐出变乱。” 庞涓道:“可与公子罃争者,唯公子缓也。吾有一计,上可保公子罃继承侯爵,下可使得西河愿战,外可使得各国压迫不至太甚,使得魏国尚有元气。待将来,或可再起。” 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自己步入到魏国核心层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已经决定了投靠公子罃,那么就必须要要为公子罃做出足够的贡献,唯有如此才能够完成从军功新贵到魏国大族的一跃。 来的人都是公子罃的心腹,他接触已多,自然不会担心对方走漏了什么消息。 对方闻言,果然大喜,问道:“计将安出?” 庞涓道:“如墨家所言,要解决问题,便险要分析问题。” “今日魏国之危,问题的根源在于三点。” “其一,墨家要天翻地覆,贵不恒贵贱不恒贱,人人平等又要土地归天下人所有,是故秦齐韩赵皆反,而魏地食肉者亦反,此为最主要的矛盾。” “主要矛盾之外,在于魏弱,难以作为抵抗墨家的主力,故而韩齐赵秦出兵,既要依仗魏提供粮草民夫,又依仗魏国食肉者反墨之心胜于其他,所以可以逼迫君上公子极甚。” “这其中,还因为若公子罃不割地,公子缓必割。魏国之事,魏人已经难以做主,诸侯干涉才能决定魏之继承。” “西河卒的问题,是不少西河卒的土地财富皆在河西,若割让河西,土地赠与秦人,这消息传来,却无一个消息说怎么补偿武卒的土地。” “贵族立功,动辄赏田十万;武卒厮杀,却也只得数百亩之田,而且这些田地还要被割让出去,他们必然怨怒。” “只说将来反墨成功,必赏好田与奴仆,可是一则墨家善战,战未必胜,不胜则无可赏;二则战争也需数年,这数年间,其家人妻子如何生活?” 他略作分析,旁边几人都点头称是,心想果然如此,若是条理清晰地说出来,倒是简单了。 公子罃心腹听完后,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紧张,听出了庞涓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做掉公子缓?” 庞涓道:“和墨家的主要矛盾要解决,只要这个方向不变,那么诸侯不会压迫太甚,尚且可谈。现在之所以压迫太多,就是因为公子缓的存在。君上至今不曾立太子,公子缓势力亦大,故而韩赵齐秦可以左右逢源。” “若公子罃不多割地则逼公子缓;公子缓不割则支持公子罃。” “但有一点,诸侯此次会盟于洛邑,其目的不是分魏,而是反墨。若不然,真要是他们想和墨家媾和而瓜分魏地,又怎么会让君上也参与会盟呢?所以分魏之事,只是恐吓,只要认清楚主要矛盾,便可硬挺下去,他们也无可奈何。” “然而却因为公子缓的存在,心思不一,便难坚持。是故,做掉公子缓,便可让局面好看。” 庞涓的这番话,颇让公子罃的心腹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深思之后道:“你说的没错。若是真的准备和墨家媾和而分魏,不可能邀魏共朝于天子。” 庞涓补充道:“最惧墨家者,韩也,是以韩国至今不曾要割地,只是希望魏国割地而让秦、齐、赵出兵。” “但此番洛邑朝天子,不只是韩国派出使者,秦国也一样派出了使者。而且西河大战刚定,秦立刻派兵夺取了商地,对墨家的警惕不下于韩。” “所以,韩、秦反墨优于分魏。齐若分魏,必要的韩秦之力,而若韩秦不支持,齐国便要担心墨家北上。” “秦欲得西河,但他想要的,和我们能给的,这是可以谈可以争取的,并且韩国也是会出面予以调停以求各国合力反墨的。” 公子罃心腹大为赞同,松了口气道:“公子当局者迷,身在洛邑被诸侯逼迫,实难看清。” 庞涓笑道:“至于做掉公子缓,还有两个好处。” “其一可以断绝诸侯令立公子之心。” “其二,公子缓的封地、他心腹的封地、他那一派贵族的封地,均可收归君上所有。” “一部分可分与武卒,以其为士不为卒,征召新军编练,赏士不赏卒,必从公子罃。另外一些还可以分与民众,征召为兵。” 公子罃心腹问道:“谁可为之?可有刺客人选?” 庞涓道:“此时不需用刺客。只需在武卒军中传播谣言,之说公子缓欲多割地以媚秦齐赵而为侯。军中本就多有怨言,又说公子缓封地极多,不肯割舍一点,却不会考虑西河卒的田产被秦人夺走。” “再传公子罃有心和秦人谈判,却不想公子缓秘与秦赵会盟,说若他为侯,必多割西河。” “军中怨言既多,一些武卒老人也有势力,可阴使人密谋,以诛国贼为号,进军安邑。突入城中,格杀公子缓以及其谋士心腹。” “届时旧贵必然恐慌,害怕他们的土地也被这些乱军分掉,以至于出现屠杀旧贵的政变,然而西河卒我等实则可以控制,换言之唯有公子罃出面可以平定。威慑旧贵,又格杀了公子缓,可以分配土地安抚武卒,又能够震慑旧贵变革制度。” “一旦事成,不待各国反应,立刻在大梁、成阳,主动攻墨。高举大义旗帜,将诸侯会盟朝见天子实为反墨的真相告于天下,墨家必要应对,到时各国便无力再将心思放在割魏上,只能速求魏国安稳能够抵抗,必然全面支持公子罃。”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军改 这计策一出,公子罃的心腹吓了一跳。 不说军队暴走诛杀国贼主动政变这样的事从未有过,便是主动开战让墨家宣战这件事,更是会让天下震惊。 他颤抖着问道:“如此一来,只恐墨家北上……” 庞涓冷笑道:“鞔之适善用兵,岂不能主动被动之别?” “如今诸侯汇聚洛邑,说是朝见天子,难道鞔之适会信?他自是知道这是诸侯在商量反墨之事。” “然而墨家新得楚地五千里,一时无力北进,所以只当不知。我军若挑衅,墨家也必不会轻动,而是会选择宣战而不动兵。” “墨家现在的局面,需要的是时间。三五年之内,若是南阳江汉未复,天下无可制墨家者。” “而诸侯岂能不知?所以诸侯必要主动进攻,而墨家只要守住就好,而诸侯主动进攻,必要一齐用兵,数路齐进。” “若是墨家真有能力北上,他岂能坐视诸侯会盟?若他尚有余力,必会趁着诸侯会盟不成之机,以攻代守,无论是破韩、卫、魏、齐任何一家,则诸侯便无力进攻。他既不做,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公子罃心腹琢磨了一番,觉得似有道理,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说,若是这样,诸侯就必须要快点放弃分歧,先把反墨之事商量出个结果。而到时候公子缓已亡,魏国若不安定,墨家便可威胁到齐、韩?” 庞涓胸有成竹,点头道:“成阳,接连卫、齐。一旦诸侯怨怒,我们便以成阳撤军防备诸侯干涉为名撤军,齐卫必恳求我们不要撤,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大梁,连接韩之飞地,我军若作势欲弃大梁,韩国必会和任何想要继续割魏的诸侯拼命。” “事已至此,地不可不割,但这么一争,便可少割。况且若是这样局面再去割地,那便是顾全大局以为大义,而非被各国压迫。” “西河卒入都城,便可威慑不亲公子罃者。诸侯不敢让魏国在此时大乱,也必不会推波助澜。事便可为。 “对墨一战,若大胜,韩齐秦皆强,于魏不利;若大败,则墨家北上无人能挡,于魏仍不利。是故,只有小胜、小败,于公子最利。” “可以趁机变革,以武卒老兵为士、司马长、伍长,重建军队。墨家陈兵在前,公子便可收拾旧贵以集权,诸侯不敢让魏国乱起来,定不会支持那些旧贵。” “魏国复兴,唯有此途。” 公子罃心腹道:“此事滋大,非我能主。我要即刻前往洛邑……” 目送公子罃的心腹离开,庞涓心中另有打算。 在他看来,魏国的路,只能这么走下去了。 他在西河许久,久历军阵,又多读书,看出了魏武卒的问题所在。 三十年前,魏武卒是天下第一强军,无可否认,因为魏国是第一个搞纯步兵方阵的,也是第一个开启了半募兵加府兵制先河的。 那时候魏国四面扩张,每一次扩张便意味着土地、人口,便意味着可以让军功转化为实在的利益。 三十年前,魏武卒们都还年轻,一旦被选拔,整日脱产训练,真的是可以做到一个打五个农兵的。 一个新被选中的魏武卒,家中有足够的土地,家中的兄弟父母不需要服役,只需要在家耕种,家里的一切都是从军之人赚来的。 一些立下了军功的,还能有奴婢隶农,从而使得家庭可以养得起一个真正的脱产士兵。 除了军中发的兵器、弩箭等,自己还可以购买更好的皮甲、自备驼载货物的马匹。 那时候没有火器,没有火药,甚至劲弩都少见。 那时候弓手还是以村社的乡射制度选拔出来的,各国的弓手数量都不多,秦国还在用古旧的战车。 脱产训练的武卒防守反击和结阵冲击,无人可挡。 然而,三十年后,种种问题开始显现。 越来越多的脱产武卒老了,老了之后让儿子接任,战斗力就难免下滑。 魏国二十年打了三四场大战,战战皆败,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和人口奖励军功。 泗上的火药和火器改变了天下的局势,青铜车战时代无敌天下的武卒,在新时代下已经落伍。 一个秦人的火枪手,可能只是一个训练了一年的农夫,一样可以用简单的手段打死一名脱产训练了二十年的武卒。 火药的出现,在三十年前拉近了泗上那群农夫和脱产的士阶层在武力上的差距。 放到西河,也是一样。 这些新兴的军事自耕农或者叫军功小地主太昂贵了,都是冷兵器的时候整日训练的优势太大,一辈子服役和那种平时训练几日战时征召的农兵大不相同。 可现在,一名武卒的开销足够供养四五名征召起来编练军阵的士卒,而四五名手持火铳列阵对射的士卒是可以胜过武卒许多的。 魏国没有强制分家,武卒的待遇是按照家庭计算的。 所以魏国经常会有一些十几口人的大家庭。 这种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因为供养出了一名武卒,所以他们不需要缴纳赋税和劳役,大约四名青壮男性受庇于做武卒的兄弟,带领依靠战功和战利品换来的隶农奴婢在土地上耕作。 一旦成为武卒,不需要服劳役,单单是这一点,就比普通家庭要强许多,劳役会毁掉一个自耕农家庭,而有人服劳役有人不服劳役则是土地兼并的最佳手段。 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当年的那批老武卒,哪一个家里不是七八百亩土地,七八个隶农,十几个家人。 除了这些之外,一名武卒身上的武器、衣甲、粮食等,又需要大约两名青壮劳力在后方。 当年的变法,变得不彻底,导致了现在魏国内部旧贵族腐朽不堪用、而新锐的武卒也开始成为了利益集团不能轻动,这就是魏国现在面临的变革困境。 庞涓素有大志,认为自己若有机会辅佐公子罃,便可尝试着进行变革。 太激烈的变革在魏国难以实施,所以庞涓想到了一种不动多数统治阶层利益的变革方式。 那就是先利用公子之争贵族之斗下手,转移矛盾。 既然对外战争连战连败,魏国不能破局,不能够分配足够的利益使得新贵旧贵都满意,那么就趁着公子之争,杀一批旧贵,利用他们的土地喂饱新的军功地主。 这些新的军功地主出身的武卒,职业为兵,论及训练程度和纪律性,都是比一般的农夫要强得多。 西河之败的缘故,不是武卒不能打了,而是秦人的数量太多,使得武卒难以在“公平”的条件下作战。 庞涓遍观这三十年的战争,认为在火器、骑兵、步阵出现之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会战之中战胜两倍的敌人,包括泗上那些军队也不行,除非是双方的训练和士气相差太多。 所以他认为魏国军制的方向,就是将武卒从“卒”变为“士”,从兵变成军官,拆散武卒,弄出一批职业的军官阶层,代替那些不合于时代的腐朽的血统士。 武卒整日操练,其纪律和战斗力,都不下于那些血统传承的士,而且相对于正统的士,这些武卒占有的土地相对而言更少。 将西河武卒拆散,以他们为底子,作为基层的伍长、司马长之类的军官。利用征召的农兵作为士卒,很快就可以拉出来一支政治上可靠并且依附于王权;战斗力上低于纯正的武卒但是却依旧可以一战的军团。 献祭一批旧贵族,比如趁着这一次公子罃和公子缓之争,把公子缓和公子缓一系的心腹贵族做掉,让大约五千户武卒瓜分掉他们的尸体,成为魏国的新一批低阶军功贵族。 这些武卒出身的老人将会成为军官,充实着将来新建的军团,大量征召的农夫和城邑手工业者,不需要为何而战,只需要他们头上的军官知道就行。 有了这么一批会听命于君权依附于君权的军功新贵,那么君侯手中就可以有一支听命的军队,就可以压服其余的贵族,从而逐渐开始变革。 而这些武卒出身的军功新贵们,可以世袭为军官,凭借土地和家庭财富获得良好的教育,凭借职业军官的家庭传统培养出足够的基层军官。 只要军官足够,就可以把各种各样的人训练成听着鼓声进军、不畏惧铜炮的合格的军队,将魏武卒从昂贵的职业兵精锐化为一批廉价的征召兵配上昂贵的基层军官的新军。 给予武卒出身的新士们一定的特权,使之忠心。 以武卒为基层军官,训练新军,压服旧贵。 在不大改的前提下,逼迫旧贵提供兵员和一定数量的军费。 在不动旧贵根本利益的前提下,重新组建一支战斗力可以基本保障、数量远胜于武卒的新军。 赏士不赏兵,因为赏赐兵卒的话,魏国这点家底根本赏不起,因为就算赏赐新的武卒士的那些土地,还是割了一部分旧贵族的肉才能割出来的。 庞涓的军改构想,出于泗上的军制,但又不太一样,毕竟两方的经济基础不同,国力富庶也大不相同。 但有一点,庞涓很清楚,泗上也有一群“士”,也就是那些职业兵和职业军官,他们是战斗力的基本保障,而宣义部、墨家组织之类的东西,魏国学不来,只能学这种职业兵和征召兵混合的办法。 不过泗上的职业兵领取的是工资,泗上的工商业利润、税收和廉价的粮食,都可以保证这些发的钱足够职业兵的生活。 魏国不行,发不起,只能用土地代替金钱,因为想要用金钱代替土地需要发达的工商业,这一点魏国做不到,只能饮鸩止渴发土地和用免税免役代替。 纵观天下,庞涓觉得自己的这一套军改的策略,和齐国的更像一些,也都是让一部分士做世袭军官,战争利益和他们息息相关。但齐国那是一整套的经济和军事的双重变革,那些有“轩辕”姓氏的军官贵族可不是这些武卒的那点土地和人口控制量能比的,而且经济模式也完全不一样。因为齐国靠近泗上,所以可以加深农奴隶农制度,从而让那些军官贵族得益,售卖粮食农作物以得利,并且拥有廉价的、被困在封地上的农夫做兵员。 魏国若想复兴,只有走另一条路。一条君权依靠武卒士和君权压制旧贵、旧贵和君权以及新军功地主合力镇压底层反抗的、对外扩张之路。不对外扩张,就只能新军功地主和旧贵族之间互相吃,就像现在他的计策,靠公子缓的尸体稳定武卒军心一样——对外吃不饱的时候,可能会出大事。但这是将来要考虑的,魏国已经到了绝路,只能走下去了,不然连谈将来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谣言 乱世之下,夫英雄者,多有建功立业之心,佐君王竞逐天下之愿。 英雄是个和价值观息息相关的词汇,利天下者在认可利天下为大义的人心中自是英雄,但在不认可的人眼中英雄还有另一种含义。 庞涓自认英雄,自有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想要实施,首先就要辅佐公子罃上位,并且在与诸侯的谈判中获得足够的名声,然后才有机会实行他所构想的军制改革。 如今西河局面,不战不和,秦军对峙与河南,双方因为墨家的存在,出现了这种谁也不主动进攻的局面。 这就为庞涓设想的政变提供了条件。 武卒的主力覆灭,但是尚有部分人驻扎在安邑附近,以防备出现当年晋阳之战的情况。 三晋都经历过那件事,盟友忽然反水的记忆太过深刻,不得不防。 密谋与暗流涌动之下,很快就得到了庞涓想要的答复。 ………… 安邑附近的一座军营内,几个年轻人正在篝火旁说着话。 一个年轻人名叫浊,他的父亲不久之前战死,他父亲是武卒,于是他顶替了父亲的位置,进入军中以保证他们家的土地和免役免税的权利。 浊的家庭比较富庶,因为武卒是西河防御的核心,故而自从吴起创立了武卒制度后,并无人敢于轻动。 他父亲当年身穿三层甲通过了选拔武卒的考核后,家里分了三百亩地,一家人也不需要缴纳赋税和出劳役。 他的叔叔们也没有选择分家,而是一大家人一起过,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那个在外面用血税换来了一家人美好生活的父亲。 数次征战,几次天灾,三十年间原本的村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那些需要服劳役的农夫多有破产卖地的,而他们家劳动力充足,又不需要服劳役和缴纳赋税,使得家中很快积累了足够的财富。 两匹马、两头牛,家中四个佣耕奴,原本的三百亩土地如今也已经扩大了七百余亩。 故而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在西河武卒这里很难被他们接受。 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他很快就前去军中顶替。 临来时候,他牵走了家里的一匹马作为战马,如果战马合格便可以作为骑兵,否则就要作为步兵。 军中会提供兵器,但他临走之前还是前往城邑买了一套皮甲、一套马镫,还有一支小巧精致的燧石短铳,这些装备都不是军中提供的,但可以自备。 入军之后,负责检查马匹的是父亲当年的同袍,他牵来的那匹马本来并不合格,但是既然都互相认识,自然获得了通过,他成为了武卒编制中这几年编制出的武骑士。 武卒的战利品归私人所有,他父亲当年在上郡征战的时候,抢回来不少的东西,并且教会了他军中生存的本领:哪些战利品可以抢、哪些是自己的、哪些需要和同袍互分、袭击什么样的村社才有钱财和战利品等等。 入军之后,这种家庭出身的浊很快融入到军中。 只是这几日,同袍们的心情都不好,都在打听关于割地的消息。 临河一战,武卒大败,秦人侵并到了这里,有消息说可能要把河西的土地割给秦国。 许多人的土地和家都在河西,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活。 听说,秦法严苛,要强制分家,不允许这么大的家庭存在。而且那些奴婢也有资格参军,若是立下战功,就可以转为庶民,从而可以分到自己的土地。 这于那些失地而成为奴婢隶农雇农的农夫而言,算是希望。 可对浊这些人而言,则是暴政。 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在西河传播很广,但是愿意听和相信墨家这一套的武卒很少,一旦有人真的暴乱,他们将是君侯手下最为坚定的镇压者。 临河一战对抗秦国,他们的父辈和同袍们也已经尽力了,可是秦人的骑兵更多、步卒更多,最终失败,可也让秦国无力长驱直入。 可现在,却有谣言说公子缓为了上位,愿意割让西河的土地给秦人,以获取秦人的支持,从而让各国联合反墨。 这消息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流传,有人推波助澜,自然传的飞快。 浊和同袍们在篝火旁,一名同袍就在那里小声骂道:“贵族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征战的时候,他们做了什么?难道他们杀的人比我们多?并没有。” “可是呢,他们却被赏赐了几万亩十几万亩的土地,我们呢?父亲厮杀了一辈子,不过才有几百亩土地。这公平吗?” “难道贵族们的嘴巴就吃的比我们多吗?难道他们能够吃几万亩土地产出来的麦子和黍米吗?” 发着牢骚的时候,有人接话道:“肉食者鄙,自来如此。” 另有人骂道:“不是好东西的人多了。商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盐如今卖的那么贵,从河东将盐运过来,纵是要赚一些,但也不能贵到那种程度。” “还有那些卖甲的,从军前我去买一副甲,居然要那么多粮食。真是……哎,他们也不需要征战,只是藏在家里做甲,便可以吃的饱。” 新兴的军功小地主们看谁都不顺眼。 贵族们没有什么军功,生来就有那么多的土地;商人们利益极大,游走四方,逃避兵役,放高利贷,更不是什么好鸟;隶农们懒惰,总想着偷懒,不催促绝不会多干一点,更是让他们厌恶;西河这几年出现的羊毛商和毛毡作坊的作坊主,也让他们感到恶心,一群人唯利是图就知道赚钱,财富极多,巴结贵族,却瞧不上他们这些武卒,武卒自然也瞧不上他们。 至于他们曾经和他们一样的农夫,他们也瞧不上,在他们看来那些人穷困是因为没本事,若有本事选入武卒,何至于穷的要卖地逃亡呢? 至于下一代,他们的家庭可以培养一人脱产训练,以继承武卒之业,远胜于那些需要缴纳赋税和服劳役的农夫。 其实他们和士阶层已经很像了,只不过这一批士阶层的数量更多一些,相较于从武王伐纣就传承下来的、或者是大贵族庶子逐渐继承下来的传统士阶层,他们被正统的士看做依仗军功的暴发户。 比起君子六艺,在传统的血统尊贵的士看来,这些暴发户没有底蕴只会杀人打仗。 浊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战争教育,不需要识字也没机会识字,只需要懂得怎么使用兵器、怎么打熬身体、怎么抢夺战利品、怎么逃命怎么保命,那就足够了。 如今听着同袍们在谈论这些对贵人的不满,浊正准备说几句的时候,有人轻咳一声小声道:“司马长来了。” 这些人全都住了嘴,司马长走过来后,这些人都站起来,让司马长坐下。武卒军中尊卑有序极为严重,老兵新兵、军官士卒之间的差距极大,唯有此才能保证战斗力和服从命令。 有些人认为,火器铜炮一出,最穷困麻木不知自己之利的封地农夫才是最好的士兵;而军中尊卑有序对长官敬畏恐惧的气氛才是可以决死一战的纪律。 他们很难理解泗上教授士兵识字、使得每个人参与政治活动成为类似之前国人的体系,是怎么保证有自己想法的士兵在面对战友一排排倒下的情况下还能作战的。 不理解,便不能学。 浊有些畏惧地看着司马长,司马长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众人都不答话,司马长又道:“可是再说割西河地之事?” 众人沉默不语,司马长挥手道:“都坐下吧。我的家也在西河,岂能不关注这件事?” “说起此事,哼……” 浊见司马长也和他们想的差不多,小声道:“司马长,听闻公子罃认为,若是和墨家开战,不可不保证武卒的土地家人。我们也讨厌墨家,墨家认为应该连同土地上的隶农奴婢都分配土地。若是对墨开战,我们也会奋勇。只是……” “只是若割西河……听闻公子罃说,若是割了西河地,会让朝中贵族拿出土地补偿我们,以让我们可以有土地安置家人,才好奋勇作战?” 这在军中不是传了一天两天的,实际上传闻比这个更难听。 有说公子罃在洛邑据理力争,不要割让西河,可是公子缓却在安邑联络诸侯,表示只要让我当上魏侯,那么割地之事都好商量。 而公子罃则认为,就算是要割地反墨,也要先安排一下这些武卒军士的生活,让他们无忧于家庭,方可经历苦战。 其实这些都是屁话,因为魏国的问题其实也好解决,贵族们占据了大量的土地人口,不是没有土地人口,可公子罃一派的人就算传谣言,也不敢把问题往这上面引,不然的话魏国的贵族第一个就要先做掉公子罃。 再说这种事扯多了,那便有通墨之嫌疑,而且很容易让墨家的那一套对天下不满的学说在军中滋生。 所以,传言的时候,只字不提怎么办、土地从哪里来,而是只是许下一个诺言:公子罃是好人,想给武卒谋福利,公子缓是坏人,不允许。 有人得到,总得有人失去,谁失去土地来补偿割地后的武卒?没有人说。 仿佛只需要支持公子罃、做掉公子缓,那么所有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密谋 浊等人并不能看透世界的本质,对于这些传言他们只有听的资格,但也逐渐被影响。 司马长见浊如此说,便道:“公子罃在洛邑力争,公子缓却为继承君侯之位出卖西河。魏国之事,就坏在了君上身边的坏人奸臣手上。”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士卒征战,就该有土地。可公子缓那些人既要我们征战,却又不管我们的家人土地,这不是坏人又是什么呢?” “唯有公子罃上位,才能够知道我们的疾苦,才能够保住我们的家人和土地啊。” “公子罃在洛邑,被朝廷之内的奸人鄙人所制,知道事不可为,也知道武卒的土地要被割走,时常痛哭。” “他说,武卒为国征战,却不能保证他们的土地,这怎么可以呢?如果真的不能够争取,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封地,补偿那些割地被割的武卒们,以酬谢他们为国征战之功。” “士卒勇猛,却屡屡战败,他这个公子也有责任,武卒将士却无罪,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士卒们受苦呢?” 他说到这里,竟是双眼饱含着泪水,粗糙的、长久拿握兵器的手指搓了搓眼睛,声音有些哽咽。 那些旁边的士卒也有几个人被感染,忍不住道:“公子罃是好人,只有公子罃为侯,才能够带着我们富庶强盛啊。” “是啊,都说公子罃极肖文侯,这样的贤人若是为君才能好啊。” 好人可以感动别人,但却不能受益天下。 至今为止,武卒军中流传的都是公子罃是好人,公子缓是坏人,有坏人奸臣祸乱国政才至于此。 这些谣言从来都会避开一个问题,那就是公子罃这样的好人当政,应该怎么做才能够让民众得利国家富强? 若想建新军,钱从哪来?粮从哪来?谁缴税谁免税? 让一些缴税的人缴税他们不同意怎么办?大量的土地归于贵族大家族所有,这些土地怎么办? 面对这些实质的问题,军中传播谣言煽动情绪的这些人都是避开的,因为这些东西没法谈。 即便是刻意避开这些话题,就在这些武卒们沉浸在感动之中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破坏这种感动流泪气氛的话传来。 “要我说,贵族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有什么功劳呢?生下来就有那么多的土地。他们又有几人可以征战呢?我们征战一生才不过百余亩土地,可他们只是……” 话还没说完,司马长大怒,从篝火堆里抽出来一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棍,嗖的一下抽在了那个发牢骚的士兵的脸上。 那士兵如何扛得住一名从军十余年的老卒一击,其余人也都知道军官打骂士兵这是合理的,更不敢说话。 司马长怒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贵族的先祖不是立下了功勋的吗?你们的祖先无能,为什么要去觊觎人家祖先拼命得了的一切呢?” “难道你因为战功获取的土地,不会传给你的子孙反倒是会分给别人吗?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们的祖辈都是些无能之辈,所以才会穷困而无大功,也无土地。那些贵族或许没有尺寸之功,但他们的祖先确实立下的大功,那么传给后代有什么错呢?你们的土地不传给子孙吗?既是这样,你们凭什么要认为他们占据土地就不对呢?” “我看你的想法是被墨家蛊惑了!若再有此言,必受重罚,今日且饶你。” 浊等人不敢说话,只是唯唯点头,那个说怪话的士兵捂着脸,连声感谢不罚之恩。 在军中说怪话,那是要受军法的。 司马长训斥完,又与众人道:“你们不要听信墨家的那番言论。立功而传于子弟,这是没有错的。只要君上能够做到有功则赏,无功不赏即可。” “你们之所以怨恨贵族,还不是因为你们的祖辈无能?若是昔年祖辈有功,亦可分封为君,这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不要说这些怪话,只要努力杀敌,奋勇征战即可。” “公子罃贤人也,他若为君,必能赏有功而罚有过。你不去努力奋斗,反倒埋怨天下的制度不好,这便是我瞧不上墨家那些人的原因。” “土地归天下人所有?哼,岂不可笑?凭什么天下的土地就该天下人所有?我还说天下的土地该归我所有呢,有用吗?” 浊心想,司马长说的确实大有道理。 他想,就像是自己家中的那几个奴婢,整日偷懒不干活,却还埋怨说他们没有土地。昔年武卒初创,他们的父辈没有本事选入武卒,这又怪谁? 可也有一些偷偷读过墨家的小册子的士卒心想,司马长说的就是废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因为周武王伐纣打的不承认这些话的人都死了。若是认可天下土归于天下人的那些人,把不认同这些话的人都打死压服,那么他们的话便大有道理。 司马长见众人都已服气,他还想说点什么,可翻来覆去的就是公子罃是好人、朝中有坏人之类的话,偶尔会加上几句咒骂墨家要解放奴婢组织共耕之类的言语。 可再多的东西,他便说不出了。 ………… 洛邑,魏公子罃正在和心腹们密谋着将来的事。 他觉得庞涓确有大才,而且又是西河人,当真是可以重用的。 火器时代已经来临,魏国不需要一群昂贵的武卒,需要的是大量的、两条腿的、可以被棍棒军法驱赶的、能够拿起火枪和长矛的、会说话的牲口组成的军队。 不需要这些牲口知道忠君,也不需要他们知道为何而战,只需要他们的官长军官们知道战争可以带来财富和军功就够了。 兵员可以从贫困人口那里解决,军官可以依靠一辈子为兵单个素质很高的武卒充实,一支新军就可以拉起来。 有了军队,就可以有权力,有了权力就能够压服国内的贵族,进行适当的变革。 可以承认他们在经济上的特权,但他们也需要出兵员和军赋,组织一支常备军,军权归君主所有,唯有如此,魏国才能在这乱世下生存。 若不然,又能怎么办? 一成不变,魏国已经被打成了落水狗一样,不变就要亡国灭种,宗庙倾隳。 变,秦国那一套学不了,没有外部环境,那么变法的话,诸侯会趁机分掉魏国。 泗上那一套更不可能。 唯有走另一条路尚有可能。 也就是依靠武卒新武士、旧贵族们,融合成一个大型的军事贵族利益集团。 对外扩张,军事集团都可以得利;对内镇压,军官和贵族们都是底层的压迫者,必然齐心。 况且,知道求利有自我意识的农夫,很难承受如今战场的悲惨:同袍嗖的一声被铁丸砸掉脑袋、伙伴被百步之外的火枪打碎了胸口,自己却还要踩着鼓点维持队形前进。 泗上那一套既然没有办法学,那么最好的兵员也就是被生活折磨到麻木的最底层,那些困在封地一辈子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农夫。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兵者关乎国之存亡,列国纷争,军制改革是各国得以延续的根本。 当然,这是关乎将来的事。 而现在,公子罃要做的,是怎么政变夺权、怎么用公子缓的尸体喂饱这群武卒、怎么稳住国内的局面、怎么争取魏国不要被瓜分的太狠、以及怎么在不久之后的反墨大战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和心腹们密谋许久,这些心腹们也从泗上那边学到了一些手段,活加利用之下,构建出一个详实的密谋计划。 首先,在都城之内派人伪装成墨者,煽动底层因为战败和开战即将征兵征税加赋而产生的不满情绪。 这种不满情绪的主要对象,就是一众贵族,把矛头指向他们,要求变革,造成都城之中贵族们的恐慌。 然后利用控制的武卒,煽动情绪,到时候一旦城内不满的情绪太多,定会调动武卒靠近都城。 到时候让武卒突入城中,格杀公子缓和其亲信。 一旦武卒入城兵变,城中必乱,那些心怀不满的民众肯定会趁机生事,而贵族们也不知道这些武卒会不会和民众一起暴动而导致不受控制。 这时候谁能出面安稳局面,谁就是天选之子,谁就是最佳的继承人。 公子罃则趁此机会归于安邑,利用军中的势力和军官们,控制武卒,镇压底层暴动,保证贵族们的利益,获取贵族们的支持。 屠杀一部分都城的底层暴动和不满的民众,作为给贵族和诸侯的投名状,也要迫使墨家对魏宣战,从而借助墨家的威胁迫使诸侯不会压榨魏国太狠。 然后,迅速和韩国密谈,表示魏国坚决反墨,并且主动在成阳、大梁等地挑起事端,迫使韩国必须尽快让诸侯达成一致。 同时和秦国密谈,可以割地,但是不能够割太多。借助对墨宣战造成的压迫,为魏国争取更大的利益,让秦国得到一部分满足其底线。 同时因为提早对墨开战,使得齐国必然紧张,魏国用自杀拖着诸侯下水的态度,让齐国明白要死大家一起死,反正魏国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从而迫使齐国只能希望诸侯合力反墨而不是再生战乱。 在韩、齐的斡旋下,秦国也不会过于坚持。到时候再以公子缓和其亲信贵族们的封地,割肉补疮,补偿那些因为割地而失地的西河卒,完成对西河卒的承诺,并且获得一支可以控制的军队。 将魏国的盐、铁等行业以专营权的方式卖给能提供军费的大商人,没有钱就没有军队,依靠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先筹措部分军费。 然后利用之前在都城的墨家宣传和底层不满对贵族造成的恐吓,在保证贵族经济权利的前提下,迫使贵族接受出军赋和兵员的条件,化武卒为武士,扩充一支新军。 然后静观其变,听天由命,期待墨家不要大胜也不要大败。 大势是不能扭转的,公子罃只能做这么多了,而墨家不论大胜大败对魏都不利,可偏偏这不是魏国此时的军力能决定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齐心 看上去一切美好的谋划,在不能决定大势走向的时候,很可能成为笑话。 况且,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魏国有自己的打算,齐秦也有自己的利益,魏国并不能知道齐国在这件事中的尴尬地位。 就在公子罃密谋的同时,其余诸侯们已经在商讨联合出兵的事。 这件事是此次会盟的关键,可这个关键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即便暂时搁置割魏国的肉补各国以求出兵的情况,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摆在了诸侯面前。 楚国怎么办? 是复国?还是不复国? 复国之后,作为感谢,又需要割让哪里的土地? 对墨一战的目当然是遏制墨家的威胁和发展,否则诸侯都有倒悬之急,可一战而灭明显不现实,这就导致齐国的立场极为摇摆。 秦国重臣给出的联合出兵计划是这样的。 秦兵五万出洛邑,攻丹阳;秦兵三万,威胁南郑。 韩军三万、天子军六千、魏军一万、赵军一万,出伏牛山,经鲁阳、方城南下。 各自进军,是墨家驻楚军团不能两全,双方会于宛城,共下邓、穰,陈兵汉水。 遣使通于林胡、娄烦、东胡,贿其攻云中河套高柳等地,一旦破城财帛女子任取之,且之后中原各国不再对其禁运铁器兵器火药等。 燕国出兵两万、中山出兵一万、赵国出兵两万北上,攻高柳云中。 齐军七万主力,留三万于莒北、即墨、临淄等地。 剩余四万,会赵军一万、韩军两万、魏军一万于大梁,攻向商丘,掩护韩国侧翼。 卫国出兵万五,配合齐军一部分农兵,攻陶邑,菏水。 韩军一万、魏军五千,出许,攻阳夏,威胁砀山。 东线三路大军各自进军,待至地点,合围商丘,攻破砀山,威胁沛、丰、彭城。 这是个此时诸侯合力所能拿出的最完美的计划——当然,如果目的是遏制墨家使得秦、韩得以扩张的话。 然而,这个计划一出,赵、齐、中山、燕等国立刻站出来反对。 这份计划,在齐人眼中,很差。 很明显,这份计划中,齐人要啃最硬的骨头,齐军要被当做诱饵,牵制泗上的主力,从而使得墨家无力支援南阳方向、无力攻破韩国,从而使韩秦赵周联军能够在西线取得胜利。 可问题在于,假使西线获得了胜利,齐国得到了什么? 齐国出兵数万,冒着被墨家再一次偷袭临淄的危险,就是去给韩国当看门狗? 拿下南阳,秦可以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可以得南郑、可以得宛城;韩国可以得鲁阳、方城、叶、乃至于许。 齐国能得到什么? 南阳诸城,墨家新占,人心或许未定,秦韩若得,便可开疆扩土增加人口。 齐国呢? 齐国要打墨家经营了三十年的腹心之地,那里人人皆兵,一座要塞城邑可能就需要啃上半年才能拿下。 墨家泗上的主力一旦抓住机会,就能绕后断粮、包围合击,然后直扑临淄,到时候谁来救齐国? 就算战而获胜,齐国至少也要损失数万的精锐,拿下商丘等地。 可商丘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墨家只需要两年恢复便可夺回,而且民心向墨根本无法管辖——齐西南地区墨家还不是直接管辖都变成了那个样子,更别说宋国这个墨家发迹之前的大本营了。 齐侯虽然有些昏聩,却也不是傻到能够给别人当狗用的地步。 之前齐侯便在吞魏、攻墨两个方向上犹豫不决,也曾派人前往泗上,看了看泗上的城邑、民心、士气、军备等等。 所以齐国坚决反对秦人的这个计划,并且怒斥秦人这根本就是在谋求私利、而不是为了会盟盟友之利,这个计划根本不行。 所以,在北线不变的情况下,齐国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在商洛,秦军留三万防守;在襄城、阳翟等韩国腹心地,韩国留三万防守。 剩余大军全部集中到成阳、大梁、阳夏一线。 秦军三万、韩军三万,出阳夏,攻焦城、相城,也就是经后世的亳州、淮北而攻徐州。 魏军一万五、卫军两万、赵军一万、齐军一万,猛攻菏水、陶邑等筑垒区,推进至鱼台、沛邑一线。 齐军主力四万、韩军一万、魏军一万、赵军一万、天子军六千,集结于大梁,等上下两路开始进攻后,也开始缓慢向前推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攻下商丘、砀山。 待上路攻破沛邑、下路攻破相城,三路齐围彭城。 如果上路的魏卫赵联军不能定期攻下陶邑,那么中线的齐军主力不动,防止冒进被包了饺子。 如果下路的秦韩联军不能定期攻下阳夏和焦城,那么中路的齐军主力也不会攻商丘,还是防止被墨家在内线利用机动优势包围。 如果上下两路都攻的顺利,那么齐军会在上路攻下单父、下路攻破谯城的时候,进军商丘。 各国拿出所有的力量,用一年的时间稳扎稳打,如果一年内能够稳固陶邑、单父、商丘、谯城一线,那么就可以征召全部力量,围攻彭城,一举消灭掉墨家在泗上的根基。 到时候墨家是逃窜到江汉也好、渡江到吴越也罢,至少几十年内就算是安稳了。 当然,也就无法威胁到齐国了,而且各国可以在屠戮掉那些墨化的基层和民众之后,使得齐国可以利用地利独占泗上。 如果上下两路的进攻都不顺利,或者有一路贪功冒进、或是被墨家抓住机会歼灭,那么三路大军立刻回撤,防守大梁、成阳一线,齐军主力回临淄,与墨家长久对峙,尽可能媾和恢复原状。 如果极不顺利,主力被歼,那么各国就听天由命,收拾收拾细软财富,是主动放弃封地权利也好、还是和墨家谈判主动流放到海外也罢,提早准备,免得到时候没办法。 齐国的意见,立刻招致了韩、秦、赵等国的反对。 秦韩问齐国,缘何不是秦韩集结于大梁,而齐军攻下路呢? 下路攻阳夏、相城、符离塞,这一路都是在墨家的内线,而且很容易被切断后勤,沿途更是道路通畅很容易被墨家包围,这是一条绝路,也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一条路。 卫国和赵国又问齐国,上路的话,墨家经营了三十年,到处都是要塞、堡垒、新式城防,齐国却让卫赵为主力的联军啃那里,就墨家的守城能力和火药炸药的使用情况,恐怕不要说单父,攻下陶邑就要损失数万。 齐人闻言,冷笑道:“主力皆集于东线,共十余万,可号三十万,尚且畏战不敢。按你们韩人秦人的计划,却让齐人为主力单攻泗上,你们可曾真的将齐人当做盟友?” “卫赵既认为,攻菏水陶邑沿途的重镇损失惨重,齐人难道就能攻下吗?韩秦既认为劳师远征很容易被善于包抄围歼的墨家抓住机会,齐人难道就不怕吗?” “墨家势大,各国唯有彻底铲除墨家,使之远遁,方有可能。你们既不愿,无非诸国皆亡,齐又何惧?” 齐人认为韩秦的计划就是在坑齐国,而齐国的计划,本质上其实是真的对诸侯都好。 如果真的要是攻下了彭城,墨家南迁,那么诸侯就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休养生息以为再战。 虽然这个计划也很难——三路大军需要整齐一致,而且一次都不能败,还要有野战击破墨家主力的能力,还得不能贪功冒进、不能故意滞后、不能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不能各怀心思…… 条件虽多,但至少,还有希望。 可要是按照韩秦的办法去打,那就是等同于东线让墨家猛揍,用整个齐国当祭品,换来韩秦占据南阳兵临江汉。 齐国没有什么国际主义精神,所以不可能用自己当祭品去完成韩秦的宏图大业。 韩秦则认为按照齐国这么打,韩秦劳师远征,然后毛都没有得到,总不能在泗上割出几块飞地作为封邑赏赐给贵族吧?那对韩秦两国的君权根本没有意义。 再说了,照着齐国这么打,纵然南阳的驻楚军团不趁机北进,一旦再给墨家两年时间,等到整合了江汉和南阳……纵然彭城泗上没了,可墨家占据了楚地南阳江汉,那么墨家的压力就全都压在了秦、韩的身上。 况且韩、赵、秦心里都明白,这一战最好的结果,最多也就是复原南阳江汉,把墨家赶回东方。 什么攻破彭城、屠戮泗上之类的事,那就是幻想。 然而韩赵秦明白,齐国自然也明白。 你们都知道攻下彭城是幻想,却让我齐国在东线吸引墨家的主力,你们却在西线攻城略地抢夺人口土地,齐国这算是什么?耗费人力财力、冒着灭国绝祀的风险、冒着临淄革命暴动的可能,为韩秦两国的扩张添砖加瓦? 既是如此,没有诚意,那么大家还谈什么? 想让我齐国出兵做掩护,不是不行,但要拿出诚意来。成阳、廪丘皆割给齐国;卫国改齐为宗主国、魏韩的势力退出卫国、割让桂陵等卫国以西的城邑给齐。 而且齐国不会对墨家宣战,只是以不战而对墨家造成威胁,使墨家不敢轻易攻韩防止被齐国抄后。 齐国只能做到这样了,剩余的,不可能做太多。让齐国在东线和墨家打生打死,韩秦却在南阳占地,想都不要想。既是要死,那就拖着大家一起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借贷 诸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各执己见,但有一样可以确定,无论哪种出兵方式,天子都要出兵。 因为这一次要借助周天子的大义,哪怕是出个五六千兵,那也是天子出面会盟诸侯,还能聚集一部分人心,有大义在手。 可周天子现在却面临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恐惧墨家的那一套言论,诸侯虽然不服他,可也没有说敢于废掉他的。 墨家可是要选天子的,那是根本不认周天子的合法性的。 周天子当然想要出兵。 可是……没钱。 国库空虚,诸侯不朝,封地又少,而且现在的士卒都需要火枪火药这些兵器,哪里有钱呢? 周天子这些年一直过得很穷,不然也不会传出来把九鼎融了铸钱之类的传说,原本历史上还有更尴尬的传言,说天子有“被窃铁之言”。 铁是代指诸如斧钺之类象征着王权的兵器权柄,为尊者讳,其实这话的意思是周天子太穷,而且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天子就是个傀儡了,于是把象征着王权权柄的东西拿出去换钱了,反正自己留着也没用。 ………… 洛邑,几名大商人聚集在一起,商讨天子借钱的事。 借钱当然不能白借,天子借的是高利贷,如果打了胜仗,就用战利品、奴隶、土地之类的偿还。 然而,洛邑的大商人们都不想借。 一个早些年靠麦粉发家、如今做走私兵器铁器生意的商人看着同行的,率先表态道:“钱,我是不会借的。墨家说的清楚,借款的钱,如果不经过泗上的印花,一旦将来得了天下,这种债务一律不认。” “天子迟早要完,墨家一旦得了天下,我这钱问谁要去?再说了,如今都买泗上的国债,商人言利,这年月谁会去买天子的国债?” 旁边一个同行也道:“我也不会借。这仗打不赢,就算打赢了,天子拿什么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哈哈哈,这话如今谁人能信?我若是借债给他,他能封我个侯爵,我或许能考虑一下。可封爵得有土地,他有土地分给我吗?” 商人对天子毫无尊重,这股风气倒不是墨家带出来的,而是诸侯们对天子也没什么尊重。 商人又不是宗法体系之内的人,更是缺乏尊重。天子又能怎么办? 就在一众人都表示不借钱的时候,有个在洛邑颇有名气的投机商人道:“诸位,诸位,这钱不是不能借,只要有利可图。如今就有一个获利十倍的事,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干?” 获利十倍这样的事,很少。 投机诸侯公子,或有可能,但也得是大国。 周天子这边情况复杂,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获利十倍的投资。 那投机商人小声道:“墨家既说继承大禹之志,诸位可知这洛邑之中,有件事物和大禹关系极为密切。” 他只是这么一提点,其余人顿时明白过来,纷纷道:“你是说……九鼎?” 洛邑之中,和大禹关系最密切的,也就是当年收天下之金所铸的九鼎了。 那投机商人笑道:“没错。正是九鼎。传闻豫州鼎在桑林,天子只有八鼎,但这八鼎也可以获利十倍不止。” “如今这年月,最有钱的买家正是泗上墨家。你我衣食获利皆源于泗上,海外商贸股权、璆琳陶瓷之利、火药火器售卖,若问天下谁有钱能买得起九鼎,怕是非泗上墨家不能了。” “早有传闻,说是天子缺钱将鼎融了铸钱了,虽不知真假,可既有此传闻,我看这九鼎也未必就不能买。” 众人心中火热,心想这确实是一条获利十倍的路子。 就算一个鼎五百斤,那么八个鼎还有四五千斤呢。 就按照市场行家,那也是六七门野战铜炮的价格,虽然昂贵,但这些商人也是可以出得起的。 再说以物易物的话,周天子现在缺的正是军火、棉布、皮甲之类的军需品。 六千人将近一个师的兵力,按照泗上二线军团冷热兵器混合搭配的军备,需要火枪三千支、长矛两千余、铜炮十门、厚皮甲三千、棉布棉衣一万…… 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商人是凑不出的,但若是缩减一下,不要昂贵的铜炮、以泗上淘汰的老火绳枪为主,这些商人倒是也能凑出来。 周天子总得拿出些东西抵押吧,空口无凭。再说泗上那边有些契约是不认的,比如封地,泗上那边就不认,认为这东西本就该归属于民众所有,封地是贵族天子从民众手里抢走偷走的故而无效。 指望周天子获胜获得战利品,更不现实,在商人看来,很明显打不赢,那这就是赔本的买卖。 所以最好的抵押就是九鼎。 若是赢了,那么高利贷收回,总不赔本。 若是输了,九鼎卖给泗上,必能获利。 不过周天子能不能抵押,这又难说。 按说是极难的,但众人思来想去,也就这么一个值得抵押的物件,若是不答应,那便不借钱就是了。 几日后,天子使者再来,商人们这一次倒也是给足了天子面子,设置了酒宴招待了天使。 觥筹交错间,便将话题引向了抵押九鼎借高利贷之事。 天子使者虽然被灌了一些酒,可听闻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猛然清醒过来,拍案怒喝道:“荒谬!鼎之轻重,岂可以金钱衡量?”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殷商无德,鼎乃从周,此天子之器也,上帝鬼神之祭也,岂容玷污?” 那几个商人一听这话,心说这便是没可能了,均道:“既是如此,恐难借贷。” 天子使者勃然作色道:“都言,商人知利而不知义,果然如此。此番伐墨,乃为天下大义。当真是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墨家之祸,无德至此。” 提议抵押九鼎的那名商人冷哼一声道:“何谓大义?士与贵胄恒贵、庶农工商皆贱的大义,我们为什么要从此义呢?” “我们借钱给天子,为了让我们继续当贱,低人一等?这不可笑吗?这何异于将刀剑借给盗贼,已让盗贼杀了自己呢?” “若人人平等,只以财富论,我若有钱也可住天子之居、僭八佾之舞……此番天下剧变,我等商人失去的只是枷锁,得到的将是整个天下。怎么能说我们不讲义呢?” “只不过在我们看来,义即利也。我们商人的义,不是你们君子的义罢了。” 这番僭越的话在酒宴中说出,而且是在天子所居的洛邑的酒宴中说出,若是几十年前必将骇人听闻,可如今却只是寻常言语罢了。 天子使者冷笑道:“墨家言利,之说交相得利,却不遵大义。商人求利,难怪你们就该低贱。两国交战,只要有利,怕是你们也可以投资敌国。” 商人也不畏惧,能够有资格被周天子借钱的,都是素封之君,虽无封地,但是财富既多,大不了去往泗上,自然无惧。 听天子使者这么说,商人便笑道:“君子有义,小人求利。我们既贱,还请君子自己筹措军费吧。” “今日我们便表个态,如今在洛邑能借贷给天子凑足一师所需军备的,只有我们几人。但是想要我们几人借贷,除非以九鼎为抵押不可,否则免谈。” “君子大义,还请天下君子为天子出军费。我等小人,只知求利,无利必不肯为。” 天子使者被这番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什么狗屁的大义,也就是压一压这些一直以来身份低贱的商人罢了。 真要是天下有大义,何至于天子混成这个地步?若有大义,又哪里来的什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事? 如今天子征伐,连军费都凑不出,那些君子又有几人毁家纾难变卖家产以投天子之军? 说到底,还是得从商人这里借高利贷,才能凑出一支军队,天子才算是还有权威。 不然的话,天子只会被诸侯日益看贱,这正是天子可以借墨家威胁重振大义的时候,岂能错过? 诸侯又不肯借钱,又穷,若能武装六千大军,自然是先在诸侯国内增兵,又怎么会把钱借给周天子呢? 就算这些商人说的如此僭越,天子使者也无可奈何,就算是没办法从这些商人手里借到钱,可是将来天子武装军队,还得指望这些商人从泗上买来军火武器军装等等。 商人们见天子使者吃瘪,正色道:“不是我们不肯借,实在是此番征战必然无利。若胜,或许还能还钱;若负,拿什么还给我们呢?连本加利,一年便是利息,天子又还得起吗?” 天子使者也是无可奈何,周礼大义,和商人没有任何的关系,相反对商人而言还是枷锁,指望大义来让这些商人出钱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人都是小人,小人只能喻于利,可天子实在没有利益可以抵押了。 商人开口就要九鼎,非九鼎不借,这怎么可能答应? 最后天子使者扭捏地试探道:“若捐助钱财,天子可使你们为士……” 商人一听,哈哈大笑道:“士皆有土,我等的封地在哪?再说了,我等的钱财,足可为素封之君,即便没有封地,我等亦能钟鸣鼎食,要这士爵何用?” 话外,商人心想,墨家都快要选天子了,天子都要完蛋了,还封我们为士就想借钱?做梦去吧,如今这贵族,谁愿意当谁去当,反正我们是不当,到时候墨家打过来再清算我们,那可不妙。 酒宴最终不欢而散,使者回报天子。 周天子闻言,泪眼酸涩,暗道:“世上安有这样的天子?钱又借不到,肯借的几家,利息又高,之前的利息我都还不起,如之奈何!” 第二百二十七章 声东击西(上) 周天子被高利贷的利息逼的痛哭,侍奉天子的士人皆落泪,心有不忍。 这次出征,以天子号召的名义。 天子之师总不能像群乞丐一样,最起码天子的气派、礼仪要彰显出来,这样才能趁此机会重塑一下天子的权威,至少能让诸侯多一点尊重。 周天子真是穷怕了。 他就想趁此机会,夺取一些土地、得到一些战利品,以换取些钱财。之前借的高利贷如今还没有还清,商人整**债。早就听闻泗上富庶,墨家军中一旅便有铜炮数门,若得数门铜炮,如今铜炮贵甚,总可以偿还那些逼债的高利贷。 如今又借不到钱,没有军费,如何出征?征召乡邑之兵,甲胄不全,兵戈不利,又损天子威严,又不能夺得战利品,若是出征反倒成了笑话。 历史上他的重孙可以跑到躲债台里面躲着,那是因为他重孙还能借到钱所以才有资格躲债。而他如今贵为天子,却连高利贷都借不到,自然也就连躲债的资格都没有。 问士阶层强制征收,更不可能,因为这一次周天子打着大义的旗号,而若从士阶层那里强制征收,那就是不仁、暴政。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从庶民和商人那里增加重税、强制购买债券、强制借贷这一种办法了。 ………… 于此同时,适正在农家的许行、陈相等人的陪同下,视察农家在原宋国西北部的一些依照改良的农家理念建设的村社。 此时刚刚收过夏粮,在水利设施的支撑下和黄河尚未改道的良好自然环境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宋公退位之后,农家所控制的诸多乡自然加入了这个要选天子的共和之国。 农家和墨家经过这些年的争论之后,终于在一些问题上达成了和解。 墨家允许农家在他们控制的土地上实行他们的政策,但前提是需要缴纳赋税、提供兵员,军队由墨家控制。 而经过这些年的争论,农家也开始对自己的学说进行了符合时代的自我修正。 按照农家“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劳作所得归劳动者所有”的几个基础理念,许行等人在宋地的这几个乡搞的很不错。 人少地多、大量在青铜时代是荒地而在铁器时代是上田的土地开垦出来、牛马器械的运用、豫东大平原的地形,都使得农家的这套学说在这里焕发出了青春。 赋税又低,泗上整合之后又不需要依靠农产品做原始积累,农家的这一套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走上了一条和泗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一个很普通的村社内,许行介绍道:“这个村社一共三百户,土地都是归所有人公有。依据劳动的量,每年所得的收入除去村社的教育、发展、水利、经营所需之外,都按照劳动的量分与民众。” “村社有自己的作坊和一些手工业,农忙的时候集体在农田劳作,农闲的时候就发展手工业和作坊。” “村社的贤者都是不脱产的,也是依照不同的劳动量,在村社年终分配的时候分与财富。” 适看着许行半晌,笑道:“你这是修正了你父亲的想法。按你父亲所言,村社之间就不该与外面交换,村社就该以耕种为主,剩余的基本的布匹农具之类,都是农闲时候自己制作的。这样才算是正统农家。” “你们要是早这样搞,我们之间何必有这么大的分歧?” 许行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好接话。 翻看这些年墨家和农家的论战,其本源的问题就在于墨家所说的农家学说一开始是空想和幻想,那是要倒退到小国寡民、不与外界交换的地步。 至于现在,和最开始的农家学说已经是大为不同。 在农家开始修正自己学说的时候,墨家便已经和农家开始和解,提供了大量的牛马铁器和一些适合粗放耕种的农业器械,这也是农家这些村社可以发展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重要因素。 如果不看分配方式的话,其实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和宋地东边那些大型农田庄园的生产方式极为相似。 都是大规模种植、利用牛马器械取代人力、集中资本和人力修建水利、改良土地。 其收入的大部分,也是都归土地的占有者所有。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农家占据的这些地方,土地归属于村社的所有人;而东部的一些庄园农田,土地归属于一个人,剩下的都是雇工。 这种区别导致了宋地东部每年可以卖给泗上极多的粮食;而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同样的土地同样的收获,卖给泗上的粮食数量明显要少……因为村社的人吃饱了便想着吃好。 如今墨家已经走出了困局,粮食充足,工商业发展也已经形成了体系逐渐稳定,对于从农家这里多收一点粮食并无兴趣,反倒是希望农家这种最开始的空想能够延续下去。 许行见适只是在开玩笑,也说道:“昔年墨子曾言三表之说,财富总和是否增加?民众是否富庶?这看似是一件事,实则是两件事。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和民众是否普遍富庶,未必一致。” “我观泗上之政,如今天下不一,以豫、徐二州,吸取其余七州之劳作财富,泗上自然可以普遍富庶。但若将来天下归一,那就难说了。” “听闻楚地之政,数年之后,土地皆可售卖。时间一久,必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你身为巨子,就不想解决这件事吗?” 适摇摇头道:“三表之说,若要践行,非一世能为。宇宙无穷,岁月无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他不想谈这个问题。 上个月他视察了位于彭城的第一制械所,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最多一两年,能够刮铸铁达到铜币厚度差的镗床就可以出现,凭借之前的研究和积累,只要解决了镗床的问题,实用的蒸汽机就很快可以出现了。 新器械的出现,必然导致财富积累的速度提升、贫富差距扩大速度的提升,到时候天下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 但有一样,周边的普遍落后使得诸夏拥有一个几乎无限的泄压阀,人口数量的不足也可以使得内部矛盾的积累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到爆发的地步,时间还有很多。 他想了想,笑着问许行道:“你说,这将来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呢?” 许行摇头,适叹了口气道:“民众选择了自己的路,那么就会得到这路上的一切。好的、坏的,总不可能只要好的不好坏的。” “譬如分地,民众都想着自己拥有自己的小块土地,耕种收获,然后可以购买别人的土地,过得更加富庶。”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实际上富庶的人会越发的富、贫穷的人会越发的穷。而富的人总是少、穷的人总是多。” “他们选择了私有和梦想,自然也要承担私有的后果。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要么,兼并土地成为富庶之人。要么,失去土地,去城邑作坊做工、去给人佣耕。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许行听着这番话,脸色暗淡,适却笑道:“这没什么。当将来天下多数人都成为作坊的雇工、农场的雇工之时,除了一身劳力一无所有,哪怕一小块土地都没有的时候,他们便会认可你们的‘市贾不二价’、‘十足的劳动获得十足的报酬’之类的道义。这对你们反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许行正色道:“适子说笑了。你说过,百家之学,有骨有皮。如儒、杨之学,若论其骨,也是为了天下安定民众富庶。真正的君子,行其骨;而那些只知道批其皮的,最终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些如今还为了周礼大义而反对利天下的人。” “农家之骨,在于真正的平等。墨家之骨,在于天下富庶和虚假的平等。农家并不盼望着天下多数人食不果腹衣不裹身的时候期待十足的劳动获得十足的报酬的那一天。而是希望这一天从不要出现才对。这才是行其骨,否则我们又和那些只知道披着皮、不敢变动、不敢改动、千年之后依旧用千年之前教律的人有什么区别?” 适大笑道:“是啊,所以农、墨两家如今才能和解。若是你们一直坚持小国寡民重农而不与外界交换自给自足的想法,今日又怎么可能和解?” “只是如今天下尚有不劳而获的蠹虫贵族,反对他们是第一要务。至于今后,就算天下归一,也要应对他们的反扑,可能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到时候你我都已经死了,归于尘土,之后的事,后人去想吧。” “便如尧舜,在刀耕火种用石头的时代,又怎么能想到今日的事、施今日的政?” 对此许行并不反对,点头道:“农家会全力支持共和之国翻天覆地之战的。也会遵守共和之国的法令,征兵之事也一直在做。” “但是,农家的道义终究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将来天下归一之后,我们共同的敌人没有了,那么分歧也就可以解决了。所以,我们希望,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践行农家之义的土地和人口。” 许行说出了农家最关注的问题。 现在许多学派和墨家结成了盟友,一天下、反贵族,这都是利益一致的坚定盟友。 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农家出了力,将来可以得到什么? 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声东击西(下)(修) 农家控制地区的兵员素质很好,战斗力很强,精神饱满,比之泗上一些地方做农业雇工的兵员在精神层面上强许多。 这一点适得承认,泗上如今最好的兵员,主要是三类。 一部分是泗上村社的兵员,一部分是公营矿山等地的公属矿工,还有就是城邑内的暂时还不被作坊手工业挤压的小生产者小手工业者。 最开始,宋国其实就是泗上的经济殖民地,为泗上提供廉价原材料和大量劳动力的地方,所以默许宋国靠近泗上的地方进行土地兼并。 殖民地提供原材料和粮食是没有问题的,兵员上就差了许多。 农家控制的地方,去年征兵提供了将近八千人的规模,编为一个师。 军械军备由整体赋税出,后方保障由农家的村社的集体劳作制解决,加上多数又都是相信农家那一套道义的,战斗力很强。 如今继续征兵,还可以再拉出一个师的二线守备部队。 再加上一旦开战,农家所处的位置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所以农家想和墨家谈谈条件。 九州那么大,农家想要更多的土地人口践行自己的道义。 这一点适在来之前,墨家内部就已经讨论过,墨家的自苦以极派认可农家的一些道义,所以对于农家在感情上是支持的。 适倒是没有直接说墨家中央作出的决定,而是先问许行道:“你们准备向哪里发展呢?” 许行这边也有打算,于是道:“欲往燕、箕子朝鲜。” 适点点头,又问:“为何?” 许行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言,最终土地归并、财富多者日多,都是因为私有制引起的。而最支持私有制的,却恰恰是那些小农、小生产者。到时候最容易被吞并的也是他们。” “他们是在支持让自己赤贫的一条路,可偏偏他们喜欢。” “中原各国,自初税亩起,私有制已入人心,我等不管是宣传还是发展,都极困难。” “昔年父亲与适子争论乐土之说,农墨分歧还有一条。便是墨家认为,土地私有、然后兼并、然后小农变为雇工雇农,然后才能走到下一重乐土的变革前夜。” “父亲则认为,分封制下,本来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那么为何就不能直接越过私有、兼并、破产、再公有的过程呢?为何不直接一步跳过去这些苦难的过程呢?” 适面无表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番话。 许行沉默片刻后道:“中原各国,土地私有制已成大势。而燕、箕子朝鲜,自武王伐纣后,并无太大变化,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少有私田。” “是故,我们想,在那里可能更为容易一些。” “而且,那里的土地动辄成片,千里沃土,皆是平原,更适合集体劳作耕种更多的土地,也适合养马养牛。倒是南海诸地,土地贫瘠,地块又小,并不适合共甘共苦均分其利的劳作方式。” 闻此言,适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商量的结果也差不多。” 农家所设想的,所考虑的,最终还是适带来的那一套理论推论出的东西,虽然双方颇有分歧,但在分析问题的方法方式上农家已经被墨家带歪了。 的确,燕国和箕子朝鲜所在的辽东等地如今还保留着很浓厚的旧制度残余。 这个旧制度比中原要推翻改变的旧制度更古旧,简直堪称春秋活化石。 氏族、村社、分封、公田、籍田这些在中原已经经历百余年渐变的存在,在那里仍旧还是主流。 那里暂时也不适合发展大规模的工商业,农家的这一套学说在那里恰恰适用:土地多而且多是平原;天气冷只能种植一季农闲时间多;粗犷的泗上的农业手段更适合地广人稀之地;大片尚未开垦的土地必须要集体协作才容易开垦出来…… 种种这些,对农家而言都是优势,只要他们能够保持这种有利天下之心,确实很适合在那里搞这种修正的农家村社。 至于中原,则确实更适合墨家那一套利己即利他的学说,以求快速地实现土地兼并,等待蒸汽机一出把人口从村社往城市里赶。 或者,将将来大量的失地者充实边疆、授田移民等等。 ………… 适此番大张旗鼓地在宋地西北视察,又和农家的人亲切会谈,这在诸侯会于洛邑朝天子的当口,另有一番不同的用意。 他不只是视察了农家管辖的村社,还视察了一下附近的几座城邑。 同时墨家在泗上的野战军团也在宋地集结,和适一样大张旗鼓,并不准备隐瞒什么。 不久之后,农家管辖范围的一些村社的老弱妇孺开始东迁,而青壮人口则在收完夏粮之后集中起来运送粮食前往陶邑、商丘等地。 看上去,这是准备要在宋地开战了。 泗上的舆论也开始转为利天下之战这样的说辞。 兵法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墨家之前在泗上发展的路数,不是伐谋就是伐交,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伐兵攻城。 诸如借晋楚矛盾立足、借魏赵矛盾攻齐、借魏楚矛盾破梦、借郑取宋等等。 但这一次,墨家作出的态势,似乎完全不像伐谋、伐交了,而是准备硬碰硬地伐兵、攻城。 孙武子关于“其下攻城”的论断,因为一些兵器、战法的出现,变得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至少在墨家这边并不适用。 因为墨家在用火药炸药,攻打防守青铜剑的夯土城,这是不对称的战争。 将“其下”变为了“其次”,将极为困难的攻城战变为了极为简单的攻城战,这才导致了整个天下关于战术、军制的三十年的急剧变革。 这一次诸侯齐聚洛邑,看上去似乎是墨家“伐交”的失败,居然不在借助于诸侯的矛盾、不再利用外交手段去解决很多问题,反倒是在泗上内部鼓动舆论大有和诸侯全面开战的意思。 不少人摇头认为墨家这是走错了路,有些自大了。 可墨家上层都清楚,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实在是没有伐交的必要了,也没有外交破局的空间了。 很明显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事了。 这不是原本诸侯相争,可以互相借用力量互相牵制。 而是墨家要把诸侯和诸侯体系下的贵族往死里逼,已然是伐交无用,不如早作打算。 适前往宋地西北的事,很自然地引发了各国的恐慌和应对。 诸侯虽然还在洛邑扯皮,可是各国对于适大张旗鼓地视察宋地西境、泗上野战军团集结于宋地这件事,都立刻做出了回应。 齐国的精锐集结于临淄以西,紧张地注视着泗上的动静,传递消息的斥候马匹一日数十次。 四万大军南下,在廪丘成阳等地,与魏、卫之军相距不远。 而在陶邑等地,已经有墨家斥候开始进入到齐地、魏地,大有趁着诸侯盟誓未成主动进攻以破会盟的架势。 粮草弹药运输络绎不绝,这倒像是诸侯会盟难有结果,墨家却火上浇油非要促出来一个结果一般。 ………… 而此时,在淮河入海口的海港处,两个师的士兵正在登船。 这两个师的兵力早就在这里许久,对外一直宣扬是准备一战平越的。 而且很多宣传中也一直在说,平定越国只需要几个师的兵力云云。 这番宣传,不只是泗上军民深信不疑,便是越王和北方诸侯也是深信不疑。 越国不敢过江北伐,只能瑟缩在吴越之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北方诸侯的身上,因为越国明白自己此时有多弱小和无助,尤其是舟师尽覆之后。 这时候淮河不是注入长江的,而是有单独的入海口的。 后世黄河夺淮之后,这个入海口才逐渐淤积,自宋到后世,竟然淤积出了一个县的大小。 此时的淮河入海口,正是泗上或许也是天下间最繁忙的港口。 泗水、丹水、睢水,沟通泗水和济水、黄河的菏水;沟通淮水、黄河、长江的邗沟……济、淮、河、江四渎此时是勾连在一起的,淮河又是泗上最重要的一条航路,海运兴起之后这里颇为繁华。 这里距离邗沟不远,两个师的兵力在这里已经驻扎了半年,这半年一直在练习乘船,以免不习颠簸。 似乎这两个师分明就是要从墨家占据封锁的、昔年勾践准备流放夫差的甬东登陆会稽和吴,直插越国核心。 越国紧张不堪,自然相信这两个师的兵力是为了攻打越国的,诸侯们也都深信不疑。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只是声东击西之计。 原本这两个师的兵力,是准备在和诸侯全面开战之后,乘船偷袭即墨、高密,威胁临淄的。 但不久前墨家内部的会上作出了决定,改变计划,由防守反击转为主动进攻,在诸侯准备就绪之前率先发动战争,打诸侯个措手不及,从而抓住战争的主动权。 一方面是今年夏粮丰收,另一方面是江汉、南阳等地的统治安定和征兵工作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使得墨家高层们根据情况,调整了战略。 于是,适大张旗鼓地前往宋地西部视察农家的村社;泗上应对诸侯的野战军团集结在商丘、陶邑附近对齐、魏、卫作出威胁的姿态。 而在淮河口训练了半年防备晕船的士兵们会登船,前往胶州湾墨家在齐墨战争中占据割让的港口登陆,趁着齐国野战主力向西调动的机会,利用海运打齐国个措手不及。 届时与陆上的莒城等地的部队合力,偷袭即墨、高密。 趁着夏粮收获、秋粮未收的时节,一举摧毁齐国贵族在胶东的统治,用最暴力的手段强制土改,鼓动民众收获封地贵族的粮食据为己有,同时征收夏粮。 一旦攻下高密、即墨,摧毁了齐国贵族在胶东的统治后,便西进到潍水,作出威胁临淄的姿态,迫使齐国不得不将主力回调。 齐国主力一旦调走,韩国就不敢将兵力兵出南阳,从而缓解西线的压力。 胶东之地,占而不守,一旦齐国主力向东集结准备攻取,则做好放弃胶东南撤的准备。 以两师之兵,调动齐国的主力疲于奔命,防止诸侯合兵共进,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彻底打乱诸侯可能的部署,将战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距离产生美和畏惧 曾经属于齐国的胶州湾,如今是一座典型的类殖民城市。 殖民不是什么很后世的词汇,武王伐纣东征分封,建城以分国野,也就是一种古典殖民手段。 在胶州湾最狭窄的夹口处,两座石制的炮台堡垒建筑控制着出入胶州湾的水道,沉重的铸铁炮密布。 堡垒内是城市的核心区,这是军事区,一旦被围困,这里将可以利用海上的补给坚守。 足够的铁炮和坚固的城墙,只要驻守千余军队,便足以支撑半年甚至更久。 堡垒外面,是因为贸易而发展起来的城邑。 齐墨之战后,胶州湾周边三十里内都归属于墨家统治,作为当年交出齐西南诸多城邑的交换。 因为墨家不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所以也就不承认胶州湾的土地归齐侯所有,而是归九州诸夏万民所有,故而割让之后并不给齐侯租借费。 但法理归法理,实在的利益还是要讲,齐墨战争之后墨家的实力还不足以完全挑战旧秩序,所以为了安稳,每年会给齐侯一笔钱。 这不是租借费,而是“为齐国民众购买铁器以利民生赞助费”,本质上其实就是给点钱让齐侯不至于极力反对,但说法大为不同。 三十里之内的统治早已经本土化,民众分配了土地、移民并屯组成了便于统治的村社、普及了村社民选、完善了兵役劳役制读、也完善了最简单的教育体系。 每年都会有大量的齐人逃亡至此。 有举家从陆上跑来的,有乘船跑来的,也有一些人口贩子贩运过来的。 城邑的中心在后世的青岛市区,这里原本就有个渔村。 这些年随着齐国的反动变法再农奴化和泗上工商业的发展,使得胶州湾这里成为了一个十分繁忙的港口。 齐国贵族们的棉花、粮食、蚕丝等,沿着河水运送到港口,再在港口装船,运送到泗上。 再将泗上的棉布、丝绸、璆琳、铁器、蔗糖、陶瓷甚至军火,运送到胶州湾进行贸易。 从胶州湾到淮河口,是此时相当繁忙的一条海运路线。 两方经济政策的互补性,催生了胶州湾的繁华,越来越多的人逃亡到这里,或是在船上做事、或是做小生意。 十余年的时间,一群新兴的市民阶层便已出现。 人种又无区别,方言颇为相近,墨家在泗上的那一套文化也很快成为了胶州湾三十里之内的主流。 胶州湾地区如今已经没有泗上组建的驻军,而是由本地服兵役的人组成了军队。 一个标准的步兵旅,一个骑兵连,外加五百名海员组成的舟师。 此时大战的阴云笼罩,城邑内的报纸上每天都会有诸多宣讲鼓动的话语,但是胶州湾这里还未开始全面动员,退役老兵依旧在家中,只是做了登记但却没有开始征召。 七月的一天,城中某处热闹非凡,本地的豪强林鲸正在举办酒宴,以庆祝一件大事。 林鲸也是一个逃亡过来的人,但他一开始不是逃向胶州湾的,而是后来迁徙过来的。 他最开始逃亡的方向是蓬莱,那里也是墨家控制的港口,是通往燕国、箕子朝鲜和朝鲜半岛部落的重要港口。 当时他逃去蓬莱的时候,穷的连身衣裳都没有。 知道他底细的人很少,但若知道底细,倒和许多在胶州的豪强富户的经历相似。 事实上他原本是夜邑人,有名有姓,是个落魄士人。 年轻时学过剑,乃是市井间有些名气的侠客,后杀了人,被仇家追杀,自己跑去了莱地墨家占据的港口,当了一名海员,主要是跑莱地到辽东的贸易。 做了一年,结果就出了事,遇到了大风,船沉了。 他和七个人漂流到了海岸。 他既混过市井、当过游侠,在众人之中也有威望。 也是运气好,遇到了个守株待兔这样的事,他们这八个人竟然在海岸遇到了一头搁浅的短肢领航鲸,足有五六千斤重。 那几年泗上工商业发展急需大量的照明的鲸油,蓬莱等地又常见鲸鱼在近海,捕鲸业在墨家占据的莱地有很多炼油作坊。 那时候都说,运气好出海捕鲸若是捕到了一头,数年不愁吃喝,虽然风险大,可也有不少勇悍之人做。 林鲸这八人的运气当真太好,八个人便割了鲸油就用土陶熬制,最后遇到了一条过路的船,竟是回到了莱地。 一夜暴富,林鲸便抽了个姓,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 有了第一桶金,他便回到了夜邑,杀了自己的仇人,又在市井纠集了三十多名不事生产的市井人物。 回到莱地后,便买了些货物,前往箕子朝鲜售卖。 名为售卖,实则人多便卖、人少便抢。 这三十多人推他为首领,互相结义为兄弟,在辽东深山中作出了好大的事。 曾有一个五十多人的渔猎小部落,他们这三十多人假装要售卖铁器,暗地里却把部落的人杀了个干净,妇孺儿童一个不留,抢了部落的毛皮和金子。 或骗、或抢、或劫掠,三五年的时间,他们这三十多人已经颇有财富。 也是他脑子清醒,七八年前一些贸易站在辽东建立,劫掠这种事已经是有了风险。 他劝阻众人不要再做,不如洗白,多数人支持他,可还有五六个人想要出去继续做。 林鲸倒是发挥了民主精神,和心腹伙伴们商量过后少数服从多数,判处了那六个兄弟死刑。 假装出海把这六个人都杀了,装作海难,用了一条小船的代价毁了六个曾经兄弟的命。 待风声一过,收拾了金银财富,离开了蓬莱,前往了胶州湾。 在辽东完成了原始积累,在胶州湾这一处已经发展起来的贸易港口自然如鱼得水。 他投资过船运、搞过贸易、开办了两家缫柞蚕丝的作坊、组织人去过朝鲜半岛贩运“长工”、搞过蔗糖期货…… 改头换面、奉公守法,这几年居然还投资教育事业、兴办了一所村社学堂、捐助过济贫款…… 如今事业有成,声望又高,财富又多,满足了物质需求后便想着更高一层的精神需求。 今日大摆酒宴,就是庆祝自己成为了一名“子爵”。 墨家和旧制度彻底翻脸之后,为了恶心周礼分封制度,也为了让诸夏彻底没有所谓贵族精神,更改了很多的名字。 比如乡一级的民意代表参政人员,通称男爵。 县一级的代表,通称子爵。 以此类推。 因为要毁掉一种听起来高大上的存在,最好的办法不是去封禁,而是使之平民化,人人常见,那么很容易就毁掉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楚国不服周,故而称县长为公,楚国一大堆的公。 泗上比楚国更进一步,既然墨子说,上古时候天子是选出来的、诸侯也是选出来的。 那好,那就选出来的人全都用传统的名号。 改名之后,区区泗上,六百多个侯爵、不计其数的伯爵、数量更多的子爵、村里厕所拉个屎可能某男爵就在墙角放水。 而且这些爵位的数量每隔几年都会增加,因为民意代表不是世袭的,而是推选的。 这就导致民众对于某公、某侯毫无畏惧:譬如泗上某个村社的村长因为做的极好,被选为了侯爵,村里人动辄和侯爵一起在村社门口扯淡。 这使得公子、公主、伯爵、子爵、侯爵这样的名称,在墨家控制的地方已然是成为了一种烂大街的存在。村长的儿子可能是伯爵公子、军工作坊里的铁匠可能是子爵,对贵族的那点因为距离产生的美好幻想和畏惧顿时荡然无存。 胶州湾地区是县一级,林鲸依靠杀人放火抢劫完成了原始积累后摇身一变,成了资助教育、捐助济贫的好人,这一次推选中被选为了县一级的民众代表,人也从林鲸这个听起来颇为低俗腥臭的名字变为了林子爵。 今日设宴,正为庆祝此事。 宴会将开,忽有人疾驰入内,附在林鲸耳边小声道:“港口忽有军舰靠近,船帆极多,应是运兵之船。” 林鲸心下一惊,明白若是别国船只实难入港,必死泗上的军队开来,莫不是要对齐开战? 再一想,自己在之前竟不能得到消息,心中更是疑惑。 不多时,在场众人都知道了消息,很快就有人跑来通知他后日前往县中开会。 宴席上,人们都在讨论此事,有人问道:“不知子爵可知此事?” 宴会场地之内,子爵坐了七八个,可众人都知道这一句子爵问的是林鲸。 “我也并不知情。恐怕是要开战了?” 他想了一下,明白法度森严,更清楚墨家在战争状态下的种种禁令,这时候便要出面说几句。 于是便道:“今日宴请之人,都是胶州之贤才。开战是为利天下万民,此事我等该如何支持?” “债券已买,子弟服役,这自不必说。可只怕有些人不知深浅,竟要在开战时候囤积粮食,亦或是为钱做齐军细作……我也只好警告各位,万万不可。” 他对于利天下利民什么的并无兴趣,但却知道墨家的深浅,一旦开战,有几件事万万做不得。 这些话既是为了提醒众人,也算是起个高调符合以下自己子爵的身份,总得为大局考虑,最起码要说一些顾全大局的话。 第二百三十章 请神 宴会之后,林鲸多方打探,知道这一次运来了两个师一共一万余人的兵力,就在城中驻扎休息。 他也不知道三日后的会到底要谈何事,心中难免慌张。 一个是怕墨家强制他们出钱出人,另一个他也是担心齐国大军前来整个胶州湾毁于战火波及到自己的产业。 三日后,附近各地的各色子爵们齐聚于县中。 开场便说了要对齐开战以利天下的鼓动宣传,这三日已经是人尽皆知。 林鲸关注的是自己的产业、自己是不是还要多出钱财。 却不想之后的会上,对于他所担心的第二件事只字不提,只说一切按照规矩来,该服役的服役、该征召的征召,也不需要多缴钱财为军赋。 林鲸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墨家果然财富极多,如此征战竟然不需要多征赋税。又想墨家果然守规矩,他如今已经洗白,财富不少,最怕的就是不守规矩,至于规矩是否合理严苛,那倒是其次,只要成文行法不可随意更改就行。 最后会上也就是讨论了一些特殊时期的禁令,再无他事。 等会议一结束,便有许多人来打探消息,这些都是公开的,林鲸便可放开的谈。 不少产业颇多的人松了口气,越是如此,他们越觉得信心十足,对齐一战怕也是摧枯拉朽一般。 根据年龄和服役时常征召的预备兵和民夫,也按照规矩集结服役,并无增加人手、动员参与的事发生。 城中并无变化,人心大定。 ………… 即墨城中。 即墨大夫田仲守得知了墨家忽然增兵于胶州湾的事,心中大为惊慌。 即墨距离墨家不远,又是齐国在胶东南地区的统治重心,是为五都之一。 这里原本驻扎着一支七千人的常备军,但随着墨家伐楚,这支常备军已经被调到了诸城,与在莒城、城阳的墨家对峙,防备墨家从东线突入齐地。 如今即墨城中只有成军两千,剩余的都是可以临时征召的农兵。 而且即墨的城防多年不曾修葺。 之前齐墨战争结束后,墨家以防止齐侯再生害天下之心为名,严禁在即墨修筑新式城防。 那一战齐国大败,无力反抗,只好接受,又担心招惹了墨家让墨家生出借口再度伐齐,故而极为听话。 这几年休养生息加上内部的反动变革,总算是积累了些财富兵力,缓了过来,可是即墨城的城防依旧还是原始的青铜时代的夯土城。 墨家忽然调兵在胶州湾登陆,纵然现在战端还未开启,可略微一想就知道墨家肯定是准备要打即墨的。 即墨就在港口附近,又是附近的大都,更是贯通连接胶东的中线。 若即墨城被破,那么整个胶东地区都将是墨家的,来往纵横,无人可挡。 向西便是高密、潍水,皆为平原。过了潍水不远便是临淄。 此时的即墨非是后世的即墨,而是在平度附近,正处在胶州半岛的“腰”上。 昔年吴齐水战,大夫朱毛建即墨城,既是为了能够监视莱夷,也是为了应对吴国北上的大后方。 到后来越国建都琅琊,齐越交战数次,即墨的地理位置也就更为重要。 田仲守知墨家若从胶州湾攻即墨,恐难守住,心中焦急之余,也只能苦思策略。 他一面派出斥候心腹暗中打探,另一方面迅速派人前往临淄、诸城以告知此事。 城中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大为不安,谣言四起。 或有田氏一族亦或是其余贵族想要逃亡至临淄的、或有市井间说墨家不可战胜不若投降的。 田仲守思出良策,在城中混乱的时候,却暂不出面稳住众人情绪,反倒是整日饮宴,以让众人安心。 他阴使人在城邑祭社处投掷一些牛羊碎肉,一连数日,引来许多的乌鸦叼啄。 待墨家出兵已成定局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祭社之中,使人布置了祭坛,又请巫卜之人占卜。 即墨城中许多人前去观看,那些乌鸦这一阵经常可以在这里吃掉腐肉,也不怕人,见人一多,以为又有祭祀,纷纷飞来。 城中贵族多有惊讶者,田仲守装模作样,询问巫卜之人,又秘使人在人聚集在祭社的时候驱赶那些乌鸦。 一时间乌鸦乱飞,叽叽喳喳,一片神鸦社鼓,宛若神迹。 巫卜之人祷告之后,又烧龟甲,与众人道:“大吉之兆。墨家纵横为祸天下三十载,此番伐楚触怒上帝,必遭大祸。” “若其围即墨,必难攻下。届时诸城、临淄之兵来援,围困其大军与即墨城下,墨家必败。” “神鸦四飞,此上帝传令于天下,此番作战,上帝必遣神人相助。” 巫卜之人连说三遍,周围围观的许多人看着满天飞舞的乌鸦,竟然真的信了几分。 他们这些人和墨家的政策是死敌,本身就恐惧,加上墨家这些年一直保持着战无不胜的名头,恐惧之余心中也知道难以抵挡,难免盼着出现什么神技。 田仲守不太懂军事,也不会指挥作战,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发展工商业积累财富编练军队。 但作为一名都大夫级别的贵族,对于鬼神之事看的透彻,他根本就不信,所以他可以想到借用鬼神之力稳定军心的手段。 他知道大战即将到来,而大战之前最可怕的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己方毫无战心。 本来墨家就有善于攻城的名头,又有战无不胜的神话,即墨城中有没有多少常备军,农兵不肯战、若是贵族先行逃亡,那即墨也就不用守了。 他既是田氏一族,才被分封到了即墨,做了即墨的都大夫,心中也是有执念的英豪。 他很清楚即墨若是守不住短期之内失守的危险,那会让在诸城的那支野战军团被墨家前后包夹,一旦那支野战军团覆灭,临淄以东将无可战之兵。 守住即墨,至少能守一个月的话,就能够争取时间。 很明显墨家这一次是声东击西,谁人也没有料到墨家会海运陆军到胶东登陆,并且从东向西打。 声东击西最重要的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若是能守一个月,临淄等地的大军就能做好准备,甚至可能在胶东地区打一场胜仗,提振一下贵族的士气、宣告墨家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 他虽不懂那些几何九数,也不知道如今攻城守城的手段进化到了什么地步,但他相信,只要士卒肯战,便能守住。 此番作为,正为此。 祭坛上,巫卜之人连连祈祷,不断重复“上帝会派神人助战”之类的话语,一连三次之后,人群中忽然有个人站出来。 高声喝道:“噫!上帝遣我来教汝!吾可为师乎?” 那些绝望之中期待神迹的贵族们纷纷转头,却见高喊自己为神使的人不过二十多岁,之前并不闻名,看穿着只是军中寻常打扮。 田仲守急忙迎上,面向这个穿着普通的士卒跪下,与众人道:“此必神使也!” 一众贵族见田仲守贵为都大夫,居然面向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人跪下,又想到之前乌鸦遍飞的场景,均想:“此人出身低贱,若非神使,大夫岂能跪?” 再看那名号称自己是神使的士卒双眼白翻,不似人眼,倒真的想死被什么附身了一般。 田仲守请其上座,使之东向而坐,田仲守自居其下。 那号称神使的士卒便道:“上帝遣我来,皆因墨家有罪,故而降罚。” “墨家之罪有十。” “其一,名为明鬼重神,实则亵神渎鬼,妄谈天志可知。信鬼神却言天下无命,力能胜命,此大罪之一!” “其二……” 这士卒看样貌普通,穿着也普通,开口也是一股齐地方言,非是贵族雅音。 可连说十罪,句句通透,绝非一个寻常人物能够说出的。 说完十罪后,这士卒道:“此番墨家必败,上帝遣我来,传策于都大夫。都大夫之命,即为神言。” 田仲守带着城中其余贵族感谢神明,又多加祭祀,一时间许多贵族都松了口气。 远处,一群看热闹的人中,正有几个墨家的探子细作。 他们对于田仲守的表现当真是目瞪口呆,这几日也不见田仲守修整兵械、整饬城防,他们本以为田仲守这是自知不敌准备逃走。 哪曾想今日居然上演了这么一出,又是上帝又是神使的,看的这几个做细作的都快憋不住笑了。 一人心想,就这样的手段,二十年前或许还有用,如今哪里还能有用呢?你这都大夫却不知,如今市井中人多有知晓天下打雷不过是电而已吗? 若是只能这样御敌,只怕此番攻齐,当真会摧枯拉朽。 这几名细作摇摇头,心中颇为失望,就这样的情报送回去,只怕上面都未必肯信。 毕竟……即墨距离泗上太近了,而即墨又是连接胶东与泗上海路运输的重要中转地,商贸往来频繁,市井之间多有讲学之人,在即墨搞这一套,着实没用。 这已经不是一群贵族武士奋勇厮杀就能扭转战局的时代了,即墨炮少、枪少、城墙不固、外无援兵,就算真有神相助,又有何用? 看到最后,一名斥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暗道:“田仲守不能让那‘神使’下令,放弃城邑不守却要出城野战吧?真要那样,我们师可真是别想拿到太多功勋,到时候只会被别的师笑话……到时候别的师都在和人打仗,我们却在打一群傻子,战后这颜面却放在何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化被动为主动(上) 田仲守不傻。 他的手段,历史上田单在即墨用过、陈涉在大泽乡用过,大宋的徽钦二帝也用过。 区别就在于田仲守、田单、陈涉自己真的不信,而宋帝真的信了。 田仲守其实明白,城中也有很多人不信,甚至于连同贵族们也有颇多不信的。 但他明白,即墨城想要守住,民众已经靠不住了。 因为这种事的前提,在于想不想守住。 想守住,就会有人找借口找理由相信这些东西,人总会想要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 不想守住,就会觉得请神使这种事根本就是个笑话。 即墨城想守住,依靠的骨干是想守住的人,若是花费精力去组织谋划那些根本不想守住的人,那就根本毫无意义。 他知道是假的,但也知道很多知道是假的人在绝望之中总会骗自己去相信这是真的。 墨家不搞屠杀,只是让贵族自食其力不要做蠹虫,然而这样对贵族而言其实比死更可怕。 因为此时的天下和世界,只有九州,收拾细软那也无处可逃。 就像是被俘获的楚王一样被流放到海外,在贵族看来这就生不如死,虽然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但祖先披荆斩棘不就是为了后世子孙不那么苦吗?他们又怎么能愿意再去感受一番。 田仲守既然不傻,自然不会选择出城野战,只能寄希望于死守,以待临淄等地的大军来援。 为了守住,就在他请神的第二日,便假装是神使下令他来传达,命令城中开始编练人员。 为了鼓动众人守城的勇气,田仲守让自己的小妾们都编入了城中的女眷之中,负责做饭。 自己的妻子和其余的贵族妻子们一起,编在一起,在城中一起居住,稳定人心,不要让贵族们逃亡。 家中的私兵、从奴等,都编入了守城的部队。 田仲守将城中的男丁分为三份,一旦墨家来攻,所有的男性从十五岁到五十五岁都要参与守城。 三份人轮流休息。 田仲守也以身作则,亲自担土、垒石,拿出了家中的财物堆放在城头只要勇敢杀敌就有赏赐。 吃饭的时候,虽不说与民同食。 这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即墨,守住田仲守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所享受到的一切。 然而,民众对于这件事并不买账。 不少被征召去挖土的人中,开始流传一些歌谣,虽然处死了几个,可是这种歌谣的流传并没有被止住。 即墨城紧急修筑城墙,但担土的人对于这种夯土城墙能不能防住墨家的铜炮和挖洞埋炸药的战术并不自信。 再者,城中兵器不全,最多也就再能编练几千人,剩下的只能拿一些简陋的兵器——之前二十年铜价日贵之下,除非一些齐国的精锐部队还在用铜兵器,征召农兵只能发一些从泗上买来的、廉价的、甚至没有退火这道农具都有的工序的铸铁长矛。 做农具都不合格,当兵器的话,着实太差。 而且即墨城的城防体系还是旧式的,内城和外城并不能互相支援,和胶州湾那些墨家新建的新式堡垒不一样。 旧式城防,内城是内城,外城是外城,四面城墙攻破一处,那么外城就破了,只剩下内城,兵力始终都是一条线。 新式城防,互为犄角,一些重要的要塞堡垒也有内城,但那是双重堡,内部的火器能够支援和压制外面,兵力始终都是在平面展开的。 临时修城的人即便不知道这些问题,却也知道墨家攻城的手段靠的不是蚁附,而是炸、挖、爆这几种。 甚至田仲守都明白,即墨城现在可能都没资格被墨家用那种之字壕攻城法。 但他没有选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他也是田氏一族,兴衰荣辱息息相关。 除了死守,再无他法。 ………… 和田仲守所想的并不相同,在胶州湾登陆的解悬军没有去攻打即墨。 短暂修整之后,两个师的兵力不是向东北的即墨进军,而是迅速转向了西,朝着诸城攻去。 即墨没有野战军团,四都之一的即墨的野战常备军都集中在诸城一线,用以和墨家在莒城的军团对峙。 诸城、高密两座城距离不远。再往东北才是即墨。 即墨的野战常备军在诸城,也就意味着即墨没有能力攻下墨家经营许久的胶州湾,甚至无力出兵野战,更遑论攻取要塞。 临时征召的市民农兵可以在严苛律令下守城,但却不能攻城,这一点墨家早就知道。 早在墨子时代,墨家守城的时候也强调出城偷袭、趁着攻城不顺利退兵的时候反击。 但墨子训练了备城门士,训练专业的剑盾精锐,而不是依靠城中临时征召的市民农兵。 有城墙作为牢笼,农兵市民还能够遵守一下纪律。 若是出城野战,根本难以成军,冲出去可能就散了。 墨家高层对于战争的理解是和适一脉相承的,或者说大部分军官都是适的那一套学说下成长起来的。 他们看到的齐国,不是方圆千里、百二十城的齐国。 他们眼中的齐国,只是一支七万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守卫的齐国。 这支野战军团被消灭,那么齐国百二十城,就会像是脱掉了衣服的女孩面对自己的男友一样,毫无防御能力。 只要齐国的野战军团覆灭,那么墨家就赢得了这场诸侯反墨之战的胜利,哪怕韩、秦、赵还有兵力,那也没有用了。 故而从一开始,这两个师的任务就是配合莒城方向的解悬军,攻下诸城、合围在诸城对峙的七千野战精锐和两万农兵,一点点吃掉齐国的野战兵力。 一旦将这些人消灭,临淄以东,齐国就拿不出一支野战军团了。 临淄以东的城邑很多,至少三十多座,每座城里都能集结出几百甲士,但是没有用, 难以集结,分散在各个城中根本不能进攻。 不能进攻、不能野战的兵力,只是纸面上的兵力。 是死的,不是活的,也是可以忽视的。 在胶州湾的两个师分兵一个旅佯攻高密,主力则急行军朝着潍水前进,意图堵住诸城方向的齐军后撤的路。 诸城方向的齐军有七千常备军,还有因为墨家攻楚而新征召的两万农兵,一共将近三万人。 齐墨战争后,墨家抢占了莒城,这使得齐墨之间的边境对齐国相当不利。 齐国的长城东线,依托着大海和沂蒙山,莒城属于齐国的时候,齐国防御起来很有优势。 墨家如果要从东线进攻,就要走沂蒙山,攻下莒城,然后才能一马平川直通临淄。 然而割让了莒城之后,齐长城的东线都在墨家的控制之下,沂蒙山区也在墨家的控制之中,齐国处在守势。 墨家想攻就攻、想守也能守。 而齐国若是想攻,先要攻下莒城,翻越沂山,然后才能进入到墨家的东海、琅琊,继续向南才能威胁到墨家的侧后。 地势狭窄,补给不易。 如果齐国在齐国东线主动进攻,要么舟师赢了墨家的水师,复制一下当年齐吴海战的奇迹控制近海补给。 要不然,就只能依靠沂蒙山进行补给,然后攻下莒城、琅琊、兰陵,奔袭数百里,才有可能威胁到墨家的核心地区。 齐国的水师已经不可能赢得了墨家的水师,所以实际上齐国如果在东线主动进攻只有翻越沂蒙山走莒城、琅琊、兰陵一条路。 而这条路……危机重重。 其一那是墨家的内线,墨家可以调集兵力利用内线优势击破,而且那不是墨家的核心地区,墨家的核心地区在数百里之外的彭城、沛邑、淮北。 其二一旦被切断补给,东线进攻的齐军很可能就会全军覆灭在琅琊莒城之间。 但反过来就不一样。 墨家如果从东线进攻,齐长城的东段都被墨家控制着,齐墨之战墨家得到了沂蒙山和莒城,放弃了齐西南提前布局,使得墨家如果进攻的话,可以将莒城作为前出基地。 莒城向东,是诸城、高密、即墨。此三城一下,胶东可定。 莒城向西北,则是潍水平原区,一直到临淄,无山、无水、无关。 潍水发源于沂蒙山区,从渤海入海,墨家北进可以依靠潍水运输给养,顺流而下。 后世楚汉之争,韩信于潍水一战而定三齐,正是地形地势所决定的:得潍水,则胶东可定、临淄可攻。 但对于南下的一方,胶东、潍水、莒城、沂蒙却最多只能是起到一个侧翼的作用,不能成为主力。 楚韩之争,汉军违背鸿沟之盟,沿着如今的韩、宋地攻入泗上;齐王韩信等人也是从东线作为侧翼包抄的泗上彭城。 如果韩、宋那里不集结主力,即便淮阴侯也不敢从齐国沿着东海南下直扑彭城,因为那是必死之路。 如此形势,这就使得现在的齐国面临的局势极为尴尬。 墨家咄咄逼人,必然是主动进攻的一方,从齐墨之战后齐侯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尴尬的局面也就出现了。 齐国不出主力去大梁、齐西南、济水一线配合韩、魏、卫军,无法攻入宋地泗上,也就无法调动墨家的野战主力,也就不能从东线莒城、琅琊一线进攻。 而齐国的兵力不足以两线进攻,诸侯联军也不足以两线进攻,所以齐国在诸城方向是驻军多了也不是、少了也不是。 驻军多了,那么本该是主力在宋地决战、侧翼绕莒城兰陵包抄的战略,在主攻方向上兵力就必然不足。主攻方向兵力不足,侧翼兵力贸然轻进,就是送死,一旦被切断退路,就会全军覆灭。 主攻方向兵力不足,侧翼兵力无用。 驻军少了,墨家是主攻的一方,沂蒙山险和长城防线都被墨家占据,齐国在平原守卫,又恐怕守不住。 第二百三十二章 化被动为主动(下) 一旦东线守不住,临淄就要面临威胁。 墨家只需要夺下即墨、高密、诸城,那么剩余的城邑就可以不管,便可以利用潍水运输粮食,推进到距离临淄百里的地方。 这就是齐国封了田仲守为都大夫、在即墨驻扎了常备军但却只有七千的缘故。 多了没用、少了担忧,七千常备军不多不少,配合征召的两万农兵,正好可以应对莒城方向的墨家一万人的兵力。 之前齐侯前往洛邑,适前往商丘,又征调兵力在宋地集结,齐国自然没有想到墨家会海运兵力偷袭胶东。 怎么看,都像是墨家准备在北线守住、先解决南面的越国。 两个师的兵力在淮河口,对外宣称的也是要征伐越国,训练乘船。 可哪曾想墨家上层的推断是越国无力北上,所以先解决齐国,使诸侯破盟。 墨家在广陵扬州、江口海阳方向,并没有多少野战兵力。 但是,那里人口不少,预备役的人口也多,不能野战,守城并无问题。 墨家能拉出的野战部队数量有限,可守城的民兵数量足以应付越国可能的北进。 万户之邑,可以征召一个旅的全脱产的野战部队,但是如果敌人攻来防守的话,却可以拉出两个旅的预备役和退役士兵守城,而且足以守住。 再者舟师优势在墨家这边,长江天险,对北方来说是南下的天险;对南方而言也是北上的天险。 所以越国不灭,甚至放任不管,先全力应付北方诸侯。 适本来是准备打防守反击的,利用内线优势吃掉韩、齐联军的主力,从而一举破盟。 但随着从洛邑传来的情报越来越多,江汉南阳地区的征兵和统治进度比预想的要顺利等问题,适改变了策略。 主动进攻,化被动防守为调动敌军,迫使韩国无力下南阳、齐国无力攻宋地,从而将诸侯联军利用九州的广袤土地分割成三部分。 诸侯联军想要主动进攻,只能顾及两个方向。 韩、秦联军攻南阳;齐、赵、魏、卫联军攻宋与泗上。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是什么奇计密谋,是诸侯联军只能这么打。 这两个方向诸侯联军都有主动进攻的能力,这个主动进攻的盟约的中轴是韩国,但其实核心是齐国。 破局之处,就在于胶东。 若在诸侯准备就绪之前,主动夺取胶东,那么齐国必然从齐西南济水地区支援胶东,防卫临淄,意图驱赶墨家到沂蒙山区。 齐国主力一走,韩魏门户大开,区区卫国不值一提,韩国便不会出兵南阳,而是会选择守卫东线的郑地,以防止墨家趁着调动了齐军主力离开后猛攻中原地区。 韩国不攻南阳,秦国以一己之力没有能力下南阳,秦国现在啃不动墨家的驻楚军团,而且没有韩国出兵掩护侧翼,六指就算放弃丹阳,秦军都不敢追——怕被在南阳切断后路包了饺子;有韩国掩护,秦军若攻下丹阳才敢猛攻入南阳。 若是准备好了,诸侯兵分两路,集中兵力,便可以主动进攻。 若是墨家提早准备,反倒容易被诸侯改变策略。 唯独诸侯马上要准备好进攻的时候,墨家却忽然反守为攻,先发制人,恰恰最能坏掉诸侯的计划。 如此一来,诸侯就只能兵分三路。 一旦兵分三路,则哪一路都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韩国没有独自攻下宋地的能力、齐国也没有独自攻下莒、沂山的能力。 当然,这种局面,此时墨家的兵力如果想继续进攻其实也不容易,所以才有了攻胶东而不守的战略思路。 诸侯兵分三路的情况下,墨家的野战兵力无论攻哪一方,也都会露出侧翼。 南阳太远,所以泗上的野战军团能选择的进攻方向不多。 若是齐军回撤胶东,那么想要歼灭齐国的野战主力,只靠那两个师的兵力是不够的,这就得调集主力。 而一旦调集主力越过沂蒙山,韩国就可能攻入宋地。 反过来攻韩也是一样。 但主动权在墨家手中。 齐国并不知道墨家有了攻胶东而不守的策略,所以齐国不得不调兵回去,毕竟不能赌墨家不敢攻临淄,而临淄若是攻下齐国就完了大半。 韩国也不敢赌墨家是不是不放弃胶东,万一齐国大军回撤,墨家就放弃胶东,缩回莒城,依托沂蒙山抵抗,那么韩国就可能被墨家进攻,所以韩国也只能放弃下南阳的打算。 战争的主动权很重要,因为被动的一方不能确定主动的一方到底想干什么,尤其是原本主动却因为对方变手而忽然被动的局面下,更是如此。 一开始墨家制定的放弃商丘诱敌深入反包围的战略,是出于一种弱势局面下尽可能将内线优势发挥出来的想法。 但是江汉、南阳、淮西地区的基层统治比预想的要顺利这件事,改变了强弱对比。 最多再有一年的时间,墨家就能再拉出一个淮西兵为主的野战军团。 完善的对城邑基层的控制、合理的训练体系,即便这批淮西兵不如泗上最精锐的几个师,但是列阵野战不成问题。 到时候墨家的力量就占据了优势,诸侯的主动进攻的战略也就自然流产。 这一年的时间,就得靠各种手段争取。 看似墨家这一次没有伐谋伐交,实则还是在伐谋。 如今七月,如果能够歼灭掉齐国在诸城的那支军队,在九月之前必能攻占整个胶东。 粮食补给、民众分田,短时间内不能够得到足够的兵员支持,但却足以获得民夫支持。 十月份威胁临淄,齐国大军也就会从西线调回。 假使齐国主动反击攻入胶东,墨家且战且退,齐国大军必不敢贸然轻进,至少要折腾到来年。 胶州湾、莱这两处要塞,就足够齐国啃一阵。 主力撤回到莒城,依托沂蒙山,齐国也没能力主动进攻,这就会僵持。 在宋地的泗上野战军团始终保持着对济水、郑地的威胁,依靠漫长边境的优势主动攻打,又会使得韩国将兵力集结在东线。 这样一折腾,至少到明年六月之前,诸侯没有机会联合在一起出兵,或者说至少没机会按照最优策略出兵,只能被动防守或者贸然出击。 经此番一折腾,诸侯能够联合出兵的时间,也要至少被拖延到明年冬季……甚至可能更长。 经此一战,齐国不攻下胶州湾的要塞之前,绝不敢将主力西调。而胶州湾要塞背靠大海,铁炮充足,粮食补给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支撑半年不成问题,齐国现在的攻城能力尚可,但攻胶州湾这种背靠大海的要塞堡垒,没有半年攻不下。 至少可以再争取一年半的时间。 一年半后,淮西可以再拉出三万人的野战部队;南阳可以再拉两万;江汉三万,加之淮河江汉等地已经彻底稳定下来,诸侯再会盟也就没有意义了。 最坏的情况,也就最多是齐侯放弃临淄,坚决不调兵回胶东,而是选择拼死一搏,就和韩、卫、魏等国攻入宋地,那也不过是之前防守反击策略的局面,不能更坏了。 然而这种情况对齐国而言也有很大的困难。 主要是胶东地区是很多新军功贵族轩辕一族的封地,常备军中也大多数是征召的胶东地区的麻木农夫,而非跳脱的临淄的市民阶层,齐侯就算想不管胶东,下面的基层军官和军功新贵不可能不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的封地被墨家分掉、灌输那些反抗的精神给封地上的农夫。 诸城一战,至关重要。 看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诸侯反墨之战,却要在一场可能双方只有两三万人的边角战场上决定今后的走向。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卫鞅与商於(上) 这场关乎天下战略的战役虽然重要,但战斗的过程却并不激烈。 潍水一战,齐国在东线的七千常备军全灭,大量的临时征召的农兵投降。 消息传到临淄后,在临淄监国的齐太子喜惊慌失措。 墨家的斥候甚至有跑到临淄附近的,临淄城中一日三惊。 太子喜只得一面即刻派人前往洛邑回报,一面意图组织临淄城的防御,根本不敢轻易派兵出征,或者说凑不出一支可以野战的机动部队。 消息传到洛邑的时候,诸侯亦是震惊,均道墨家野心已不遮掩,不可以不死战。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怎么战,却难以商量出来个结果。 齐侯剡欲要回军,却有大臣进言道:“此时回兵,正中鞔之适计也。” 不少齐臣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但是,在不回援的情况下怎么办,倒是有了分歧。 有部分齐臣认为,墨家从齐国身上抢走的,齐国从魏韩身上抢回来,割魏韩以补墨家所攻。 不如和墨家媾和,割让潍水以东,而齐国则趁机对魏韩开战,割让魏韩的土地以补偿齐国的损失。 或者,直接和秦国合力,做掉魏韩,以洛邑为界,东西称霸。 然而齐相田鞠却反对,他道:“大军多在平阴、泰山西南,若是回援临淄,所需时日极多。” “不若攻敌之必救,墨家既攻胶东,君上可让大军南下攻宋。” “如今墨家野心昭然,诸侯深知利害。卫国力弱,独自难以抗衡,君上却攻宋,卫必从之。” “宋地之战若败,则韩魏也不能独存,是以韩必从之。” “如此一来,韩军可出数万、齐军尚可动四万、魏卫及天子之师可出三万,号三十万,攻宋。” “若下商丘,墨家必然回援。即便不回援,主力也不敢轻动。主力不动,以胶东一地之军,难破临淄。” “临淄虽不如彭城坚固,但也修整数年,铜炮亦多,粮食足够,城中多有技击之士,只要肯花钱便能雇佣,总还能守住。” “若是回援,则正中墨家之计。到时候若墨家又攻平阴、泰山,齐国首尾必不能相顾,届时更险。” “况且,若胶东墨家有能力数日破临淄,待君上大军返回时,恐怕临淄已破。若胶东墨家不能数日破临淄,君上是否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故我说,不如趁此机会攻其必救,拖韩、魏、卫下水与之决战。胜,则齐可存;负,齐固亡矣,韩卫亦不得存。” 诸侯联合作战,最大的问题不是共同的敌人多能打,最大的问题永远是盟友。 有时候,防备盟友要比防备敌人更重要。 现在诸侯还未准备就绪,墨家忽然来了这么一手,打乱了诸侯的部署。 进言的齐国大臣很清楚,这时候攻宋并不是最佳的选择,仓促之间各国不能凑出最完美的阵容和默契的配合。 一旦决战失败,诸侯也就完了。 但好处是如果失败,可以拉着韩魏卫一起死,而不至于说齐国被蚕食吞并而韩魏尚存。 齐侯剡权衡了一下割魏补齐之策和拼死一搏要死一起死的策略,说道:“相言甚合吾心。” 遂派人前去联络韩、魏、卫等国不提。 秦人馆舍内,得知了齐国如此动作秦人的意见几乎一致,齐国这是背盟的行为。 齐国这么做,制秦人于何地? 为了反墨的大局,秦军放着在西河那么大的优势不打,坐下来和魏韩谈,就是因为秦国知道一旦让墨家做大、稳定了南阳和江汉,北方诸侯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时候应该是如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时候一致对待南方楚国一样,最起码要齐心协力。 齐心协力不是说说就行的,而是要互相配合做到。 齐国要单拉着韩、卫攻宋,秦国在商於之地和西河问题上就很尴尬。 假使齐韩联军胜了,秦国得到了什么? 南阳墨家的驻楚军团的所有压力,都要秦国来撑,否则韩国无力攻宋。 各国还未准备就绪,秦国在南阳进退不得,西河却又在谈判,秦国到头来就是在给各国做嫁衣。 虽说这一次诸侯要会盟,大义是反墨,可秦国却不愿意做殉道者,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若是这一战败了,那就更不用说,秦国在南阳更难进攻,彻底丧失了韩国的支援。 再加上和墨家的关系这么一弄必然很僵,连在西河的攻势都可能要停止以免墨家偷袭。 按照秦国君臣所想,为了反墨之大义,齐国不应该回援临淄,也不应该这时候急匆匆地就攻入宋地,攻墨家之必救以卫齐。 而是应该放弃临淄、向东撤退,坚守泰山、平阴一线。 将墨家的战线拉长,使得墨家无力进攻,而且墨家若是攻到平阴等地,就必须要担忧赵国可能渡过黄河干涉。 一旦墨家的战线拉长,可能就会形成僵局。 这样齐国的主力还在,还不至于被各个击破,从而可以达成盟约共同进军,以形成两条战线上的兵力优势。 于大局,的确应该是这样。 然而,这是诸侯大争之世,齐侯剡是齐侯,不是周朝齐省的高官,大一统之下可以放弃部分土地从而获取优势,但诸侯之争的局面下,这就很难。 墨家刚刚灭了楚国,齐国之前也透漏出趁着魏国病瓜分掉魏国的想法,这两件事在前,齐国岂能相信各国会全力帮着齐国复国?万一墨家失败退到江汉,说不定各国还要趁着齐国病的机会先把齐国做掉。 虽说泗上那边多有学问传出,诸如存地失人和存人失地的区别,然而齐国的纵深和基层统治却不足以这么做,因为对齐国来说,存人失地可能意味着人没了、地也没了。 深知如今局面困难,秦君只好派人前去拜会齐相,以说清楚其中的利害。 最终选择前去做使者的,正是几年前入秦之后于吴起身边做中庶子、随着吴起重病垂老而被推荐到秦国中枢的年轻人卫鞅。 自从那年百家相会于泗上后,卫鞅就离开了宋地,带着一些同门来到了秦国。 尸佼和吴起有旧,通过尸佼的推荐,卫鞅入秦之后便在吴起身边出仕。 他喜好刑名之学,而且又是三晋刑罚治国体系影响下长大的,走的是西河学派的那一套。 吴起在秦国西陲搞的和在西河差不多,两方极为投契,加之卫鞅却有才能,很快便脱颖而出。 吴起在秦国西陲的政策,就是翻版的西河武卒制,因为秦国西陲很适合西河卒制度,打的也都是那些落后的游牧民部落。 但和在西河的制度又略有变化。 吴起将西河武卒制的经验一分为二,分为府兵和募兵两种制度。 在陇西、义渠、乌氏等地,遴选勇壮之辈,在边疆地区授予他们土地和马匹,免税免劳役,形成了一个个精壮悍勇之辈组成的村社。 这些村社之人不需要纳税、家人不需要服劳役,没有女人就去外面部落里抢、没人耕种土地就去外面部落里抓、缺乏土地马匹就去外面抢。 凭借从泗上传来的作物、耕种技术、火药等,这些人仍旧保持着农耕生活。 但是土地多、家里奴仆多,所以马匹也多,这些人是专职的军人世家,是府兵贵族。 征战的时候,他们一般作为骑兵,需要缴纳血税来代替他们的赋税。 这些骑兵骑术很好,但是纪律性很差,不过肉搏、突袭、偷袭、掩杀之类的技巧极佳。 而且因为火器、车营术的配合,往往一个一二百人的府兵村落,就能够打的周边的游牧部落逃亡,甚至有敢干的想要战功的,会有几个乡的村落联合在一起行动灭掉一些大部落抢夺马匹牛羊的事。 这种兵制使得秦国西陲的游牧压力锐减,但缺点就是这些村落时常会去抢劫一些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商队,但因为秦国主要是公营贸易,所以影响也不是很大。 而除了这种兵制之外,还有十分严格的编户什伍制下的征兵制和募兵制。 在猪野泽等地,采取的是编户之下的征兵制,但凡年纪一到,必须从军服役。 什伍一组,共用耕牛,连坐刑法。 若是军中服役立下功,则可以提升为府兵卒,可以分配土地,可以免税。 军中军官,则都是一些贵族庶子组成,在那些叛墨主持的教育提下下接受过新式的教育。 各个城邑实行的都是这种征兵募兵制,而在偏远地区则实行类似府兵的军事贵族制。 依靠城邑的人口优势和征兵募兵的纪律优势,保证对那些府兵新贵的武力压制,同时在战争期间又能够拉出足够的轻骑兵。 卫鞅并不喜欢那种边疆的武卒制,但是对于城邑管辖的什伍征兵体系很擅长,他所学的尸佼的那些学术和西河的刑名之学在这里当真是如鱼得水,很快得到了施展的空间。 人要有能力,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才会脱颖而出。尸佼和吴起的关系,给了卫鞅一个机会,他也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吴起曾说,西陲之事,若只是军事,凭借马镫火器车营的战术碾压,不过是五大夫之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功劳。 而最重要的,是打下来之后的统治,这才是可以使功超五大夫之上的关键。 这种思想之下,卫鞅所学也就得到了发挥。 吴起重病垂老的时候,也向秦君推荐了卫鞅。 秦君之前就知道此人,因为任免官员皆由君命,而且之前也有功勋,治下虽不富庶但是民众守法。 推荐之后,深入交谈,秦君也认可了卫鞅的才能。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卫鞅与商於(下) 虽说君上重视,可卫鞅对这件事并不抱太大的信心。 秦君也知道困难重重,勉励了几句后,卫鞅道:“鞅所学,刑名之法、制政之言。先师尸子曾言,从道必吉,反道必凶,如影如响。” “臣所学,大道也,非狡诈舌辩之术。既知道,可知齐必难从。” 秦君叹息道:“墨家日大,终为诸国之祸。反墨,此天下诸侯之大道也。” 卫鞅苦笑道:“君上既知道,应知齐属天下,而天下不是齐。天下诸侯之大道,于齐而言却是狭路。现在君上让我去齐国说大道,这就像是和一个家里失火的人说不要去取水灭火不然别人会渴一样,恐怕是难以成功的。” 卫鞅所学,都是些堂堂正正之道,可以说他刑罚严苛,但这也是堂堂正正之道。 治民、严法、练兵,然后国势之强,便可胜,根本不需要那些蝇营狗苟之计。 秦君闻言,许久不语,半晌道:“我也知你学的是大道,也知治国强军需用大道。可终究……秦国比泗上晚了三十年。” “或者,不止三十年。泗上的那些铁器机械火药种子之物,至少又抵得上三五十年,近百年的差距,只怕正道已经走不通,只能走狭路以险胜了。” “吴子劝谏,若是此番还不能制住墨家,便要考虑西迁西撤之事了。我也知道极西之地有富庶之土,也有容易征伐国野控制的人口,可除非到万不得已,又怎么肯这么做?” “这些年我观墨家行事,方知何谓大道阳谋。” 卫鞅亦叹道:“君上之言极是。不说治国行政,单说外交纵横之法,墨家也一直在走大道阳谋。” “如此番灭楚,墨家蛰伏三十年谋划,不曾靠相约而攻分土的舌辩外交之术,而是在等我军夺西河、赵人攻中山的机会。” “而我军夺西河,又源于更早年墨家入蜀占南郑;赵攻中山,又源于昔年中山复国;而中山复国,又源于魏赵反目;魏赵反目,又源于墨家于泗上崛起,在齐衰落之际占据泗上使得魏不得南下泗上只能北进……” “三十年谋划至今,大势已成,诸侯若想得胜,实在太难。” 秦君哎了一声,唏嘘不已,半晌道:“我岂不知?是故寡人才放弃西河,与诸侯反墨,再不相制数年之后墨家将可平推天下,问鼎洛邑。” “可如今墨家攻胶东,齐人如果退兵回胶东、或者在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和韩卫联军攻宋地,都于大局不利。” 见卫鞅还想说点什么,秦君打断道:“我知你说的救火与渴死的意思,可终究还是要尝试一下的。” “此时攻宋,败多胜少。一旦战败,齐必亡、韩必弱,数年之间,三五年后,墨家便可问鼎而致无人能挡。” “卿既知大势,便知此事需要死中求活,必要齐放弃临淄不管,拉长战线,屯兵于卫、韩之地,诸侯合力,半年之后准备充足,胜算方多。” 卫鞅见秦君这样说了,只好垂首道:“如此,臣请试之。” 是夜,卫鞅前去拜会齐相田鞠,一番口感舌燥之后,田鞠不为所动,回道:“若再不攻宋以迫墨家退兵,齐危在旦夕。天下之势,非齐之势!” 卫鞅劝道:“可齐属于天下。若天下都归于墨,齐难道会挪移到天下之外吗?” “如今秦可出面保证,将来齐人复国,若有诸侯侵占,秦必讨之!” 田鞠大笑道:“若盟誓有用,昔年穆公之时,郑城早被攻破。若盟誓有用,烛之武舌辩之术再有用,穆公又岂能退兵?” “穆公背盟而称霸、晋文无礼而践土称雄、勾践无耻尝粪而为王……反倒是信守盟约之辈,皆宋襄之类!” “大争之世,战国群雄,无耻无义无信者方可称霸。前史之鉴,齐人不可信盟誓之言。” 一番话正刺到了秦国的伤口上,背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晋阳城下知名的唇亡齿寒杀盟友,但烛之武五言退秦的事,用在这里更为合适。 田鞠见卫鞅不能言,反问道:“昔者烛之武五言退秦,句句言利,却不见有秦人劝穆公若是退兵则背盟;若是背盟则天下人无信;若是天下人无信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则人皆有野心;人皆有野心则诸侯尊卑无人遵守……” “若论大势,谁都能谈,难不成今日天下大乱都是因为穆公当年听信了烛之武的话求利而不尊义退兵的缘故吗?但自古而来,皆为小利,少有大义。” “齐若弃临淄,将来纵然收复,民众墨家已深各言平等、不羞于求利,如何统治?” “齐若弃临淄,秦国今日答应主持公道,不使各国攻齐,若是明日背盟,又将如何?” 卫鞅道:“齐、秦相隔千里。齐地秦不能得,又岂能让韩魏赵得到而壮大?” 田鞠冷笑道:“南阳、南郑、江汉皆膏腴地。秦国到时候会为了齐国而不去取抢此三地,反倒是能为了齐国和韩赵魏开战?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况且……” 田鞠直直地盯着卫鞅道:“况且诸侯自皋月相盟至今,数月之间不能同义、不能出兵,其缘由到底为了难道你不清楚吗?” “齐秦关于出征事尚且不能一致。” “我只问你,假使齐人放弃临淄,屯兵韩、魏之间,又将采取那种战略呢?” 齐秦两国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出兵的重点方向上。 秦国的出兵计划,是韩秦作为主力攻取南阳、尽复江汉,剪除墨家的羽翼,使之短时间内不能够对诸侯再度形成威胁。 齐国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秦国的计划摆明了就是拿齐国当枪使。 东线守、西线攻,打完之后,韩秦忙着吞南阳江汉地,齐人流血又流汗,然后等墨家缓过来第一个打的就是齐国以复仇。 齐国的计划则是西线守、东线攻,齐、韩、秦集结主力在东线,和墨家死拼到底,拼着咸阳被墨家偷袭;阳城被墨家炸毁的风险,打下泗上,毁掉墨家的根基,把墨家赶到楚地。 然而秦国也不是傻子,这个计划他们当然也不会同意。 现在田鞠问卫鞅,就算是齐国放弃了临淄,屯兵韩魏,那么秦国到底要采取那种战略呢? 本来齐国就不同意,那时候胶东还未丢失齐国就不同意秦国的战略。 现在胶东都丢了,要是秦国还坚持原本的战略,那自然也就不用谈了。 情急之下,卫鞅脱口道:“自然是我等的战略是对的。泗上墨家经营多年,岂能攻下?”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不对,田鞠大笑道:“你自己都知道泗上难以攻下,之前却让齐人在东线猛攻泗上,这难道不可笑吗?” “秦人知道泗上攻不下,然后让齐人在泗上的堡垒下流干了血,秦韩却得了南阳、江汉地。” “如今临淄危在旦夕,秦人却还在考虑私利,却跑到我这里来谈什么天下。秦人没资格谈天下!” “别忘了,秦人当初和墨家交好,才导致了魏韩的困局,才使得墨家可以在齐、魏等地征伐。” “若谈天下,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平等、兼爱、同义之道?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那一套是天下大害?” “只怕不是吧?秦君重臣胜绰,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叛墨。昔年为牛子家臣,也是齐人,我不至于连这个都记不住。” “那时候怎么没见秦人谈大势、谈天下?今日却要谈大势、谈天下,你们这群早些年和墨家交好以困魏韩的秦人,有什么资格谈天下?” 卫鞅不善于这些外交辞令,他只能道:“当时列国纷争,秦困于西陲,为秦之利,自然要结好墨家。” 田鞠故作惊奇道:“难道现在就不是列国纷争了?秦人可以求秦一国之利,却要求齐国履行天下诸侯的义务?这是什么道理?” 卫鞅急道:“此事尚可再商量。” “若是齐人能够遵守盟约、放弃临淄、不要轻举妄动,君上可以与齐侯盟誓。” “将来若击败墨家,齐秦交好,承诺齐国可以割取魏、韩六百里土地,以作补偿。” “若韩魏不从,秦自西必攻之。” “若违盟誓,鬼神共戮!” 卫鞅是真的急了,按照齐国这么搞,天下局势就彻底完了。 尚未准备好就直接攻泗上,绝对的败多胜少,而且就算一战而胜,时间一长也未必能胜。 如今只能是趁着江汉、南阳尚未稳定彻底墨化,先剪除墨家的左翼,一点点压缩墨家的势力才是正途。 泗上如果攻不下,可以拿韩、魏两国的土地补偿齐国,反正魏国现在国弱,敢不从就打。 田鞠冷哼一声道:“若秦从齐,在齐韩卫联军攻宋地的时候,秦人全力攻丹阳、南阳,以掩护韩国侧翼……” “那么等到东线获胜,只要齐国收复临淄胶东便出兵西进,齐国也一定帮着秦国取商於之地六百里。” “这可以盟誓,若有违背,鬼神共戮。” “秦人得商於之地六百里,西可困南郑、东可夺南阳,岂不美哉?”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拼死一搏 卫鞅处在下风。 不是他能力不比田鞠,而是形势所迫。 外交需要国力的支撑,国力足够强,形势比人好,底牌比人多,二流水平的人也一样可以压得一流人喘不过气。 秦国现在没有和齐国谈的资格,也没有能够斜坡齐国的筹码。 怪就怪在秦国君臣对墨家崛起的警惕性太高、反应太快,反倒是陷入了被动。 如今秦军数万屯于商地,威胁丹阳、丹水、汉水,攻下丹阳就打开了通往南阳盆地的路。 早作打算是对的。 可打算做的太早,一切都漏了底,导致和盟友之间的谈判就自然处在了下风。 真正难搞的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在盟友面前露底太早,便很被动。 秦军如今撤也不是、打也不是。 撤军,以此相逼如果韩国不支持秦国就让墨家去打韩国,这个筹码没法用。 因为韩国不怕,你秦国已经先行一步漏了底,屯兵于商地,就算你撤军了,墨家也必然担心你是佯退,可能会趁着驻楚军团走伏牛山北上的时候入南阳,所以不敢轻动。 这年月当天晚上可能一起喝酒的盟友都可能忽然背叛以致灭族,况于国战。 秦国没办法改变韩国的想法,也就更没办法改变齐国的想法。 秦国现在的国力,距离横扫八荒六合还有很大的距离,西河一战打败的是走了二十年错路被墨、楚、赵放干了血的魏国,没有足够的战绩,卫鞅说话的分量也就轻得多。 此时的卫鞅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他会被封在商地,更不知道他会最终起兵死在了封地,也不会知道商於之地六百里会是很久后的著名外交骗局。 但他知道田鞠在胡扯。 齐韩联军就算获胜,最多也就是收复胶东,根本没有余力打下泗上,更不可能泗上威胁尚在就派兵千里去打南阳。 这番胡扯的话彻底激怒了卫鞅,他起身怒喝道:“竖子不足与谋!如此,天下终为墨家所得,诸侯宗庙隳矣!” 田鞠亦起身道:“竖子尚知先有家、再有国、后有天下。家不能守、国不能卫,谈何天下?” “秦若支持,齐国要打;秦不支持,齐仍要打。秦人自处之!” 卫鞅冷哼一声也告辞而去,田鞠待卫鞅走后,长叹一声。 他也知道此战凶险,可却毫无办法。 一些大臣的和墨家媾和、割魏卫以补齐之所失的想法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魏卫齐都是旧诸侯,都在旧规则的框架内玩,墨家却是要打碎旧规矩的,和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正常相处。 况且齐常备军中军官多封于胶东,若是不攻墨家反倒攻魏,只怕军中会有很大的意见。 再说墨家滚雪球一样的能力、治国理政收敛财富和扩军的水平,多占一座城邑就会多出千余人的士卒,如此一点点割下去,一旦墨家想打随时又能威胁齐国。 唯有攻入宋地,拼死一搏,尚有可能扭转攻守之势。 反正秦国的作用就是牵制南阳的墨家驻楚军团,他们是否主动进攻,意义便已不大。 进攻和防守不同、主攻和牵制也不同,秦国之前的表现和军力,都足以做到牵制,韩国西线的安全可以保证。 ………… 得到了消息的魏公子罃听闻墨家攻入胶东、齐国准备联合魏、卫、韩先攻宋地以救临淄的消息后,兴奋莫名。 墨家无形中帮了他一个大忙,至少齐国的态度不再那么那么强硬,在墨家虎视眈眈之下,齐国只要选择和墨家开战,就不可能再逼迫魏国太甚。 韩国已经答应了齐国出兵。 这立刻缓解了魏国之前承受的压力。 韩国之前主张割让魏国的利益以让秦、齐出兵,是因为韩国的都城已经在墨家的威胁之下了。 那时候各国的态度还很不明确,因为墨家似乎只是伐楚,还有媾和的可能。 因为有和墨家媾和的可能,所以各国的态度才不明确,都用和墨家单独媾和退出会盟来做要挟、来做讨价还价的资本。 所以韩国才急躁:你们都退盟了,我怎么办?阳翟可就在墨家控制线的百里之外啊。韩国不灭,魏国的都城就很安全;韩国不灭,墨家就不敢轻易去攻秦一面暴露。 虽然各国未必就能和墨家媾和,但韩国不敢赌各国不媾和,因此只能答应各国的条件,帮着一起割魏国这个曾经的大哥的肉,才能央求各国出兵。 现在好了。 墨家彻底断绝了各国单独媾和的可能了,齐国胶东的事诸侯都看到了。 以前墨家攻占征伐,总还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则只剩下简单粗暴的一个:利天下。一天下是为利天下,征战是为了非攻。 齐按照旧规则,无罪。 但按照墨家定的新规则,有罪。 而新规则下有罪还是无罪,墨家就是裁判。 各国之前未必就对墨家心存幻想,但却可以用墨家来争取自己的利益,用媾和来威胁韩国以获取支持。 现在,韩国不需要低三下四地恳求了,因为墨家没有先打韩国,而是先打了齐国。 如此一来,秦国的态度已经不重要:秦国进退不得,墨家不会相信秦国,所以墨家的驻楚军团被秦国牵制了。 主攻方向既然是在泗上,那么魏国的作用和价值也就体现了出来。 粮草、民夫、后勤这些,必须要魏国的支持才行。 公子罃擦干了之前因为感叹弱国无外交的眼泪,立刻开始了在诸侯和权臣之间的游走。 他要趁这个机会,做掉公子缓,分配一部分利益,收拢武卒之心,为战后的变革变法做好准备。 机会总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一战打输了,大家都要完蛋。 但要打赢了,魏国便还有可能雄起。 所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一方面秘使人传号于庞涓,以做好军事政变的准备;一方面又和韩、齐等国展开斡旋,借助墨家的威胁使得韩、齐、魏之间达成了协议。 ………… 齐韩魏卫仓促出兵,不等赵、燕、秦的配合,其实相当危险。 不过作为战争的主动发起者,适并不能在一开始就知道齐国会来一次“围魏救赵”这样的手段。 他只是想争取时间,再争取至少一年的时间将江汉南阳淮西彻底消化的时间而已。 所以在不知道齐国打算的情况下,适自然是按照自己规划的那么来,以便调动齐军。 墨家现在的局势,危险的是西线,也就是六指那边,只要能够争取到时间安稳渡过这一年,不使诸侯在一年内发动进攻,那么西线的危险也就解除了,墨家对北方诸侯就可以形成东西对进互为犄角的局面。 他想调动的是齐军,让齐、韩、魏之间出现一个空隙,难以拧成一股绳。 但还要提防着韩魏赵真的攻击泗上。 所以为了达成这个调动的目的,整个泗上的墨家都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和欺骗。 八月中,胶东大局已定。 又是请神又是编妻妾入伍的即墨城只守了两天,第三天还没结束就被攻破。 一共凑了两千支古旧的火枪,三门小炮,剩余连铜戈矛都配不齐。 若是墨家还在冷兵器时代,田仲守的手段或许能够守住,可毕竟时代变了。 靠那点小手段挡不住墨家的攻势。 城破之后,田仲守屠戮妻妾子女后自杀。 有个小妾不想死意图求生,但田仲守认为城破之后人人都该死不死就是不忠于君,而且尤其是按照墨家的行事风格自己的小妾若是不死将来必要改嫁别人,于是振奋精神于大乱之中寻到试图逃走的小妾捅死。 此战之后,墨家已经完全占据了诸城、高密、即墨。 随后,墨家在商丘附近的主力开始向东行军,大张旗鼓,实际上却到了沛邑附近后就在墨家完全控制三十年的村社里隐蔽修整,而大批的二线预备役的士兵假装朝着莱芜方向前进。 适也亲自带人前往莱芜方向,作出大军前进行动缓慢的假象。 一些马后面拉着木头做的假炮,每日间慢悠悠地朝着莱芜方向前进。 这一切都是为了诱骗齐国回师的同时,又防止主力部队长期行军疲惫,以及提防韩国可能攻入泗上以救齐。 当年齐墨之战,墨家在莱芜打过一场打仗,如今又要假装攻下莱芜以从东、南两个方向威胁临淄。 宣义部也是开足马力,大肆在官方的报上大肆宣扬。 诸如《商丘一线固若金汤》、《打碎任何阻止利天下大业之人的狗头》之类的文章,整日书写发布。 大有一副要在宋地死守而主力即将攻破临淄的意思。 除此之外,宋地许多地方也开始发动民众,修城池、搞备战、开大会、搞动员。 诸如靠近韩国的几座城邑、宋国的商丘等地,都在忙着修城墙,大有恐吓韩国不要轻举妄动攻入泗上的表达。 不久之后,适在曲阜附近公开露面,在鲁国国都做了一番要将利天下大业进行到底的宣讲,鲁侯连个屁也不敢放,民众欢呼沸腾。 这一切,都在试图告诉诸侯,墨家这一次要攻临淄,而且在商丘等地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如果韩魏敢于攻入宋地,必将有来无回。 真的攻下临淄,适此时毫无兴趣。 在齐国的野战主力被歼灭之前,适根本不准备动临淄,临淄终究是大城,攻取不易不说,一旦攻下临淄墨家的战线就会拉的太长,会很危险。 第二百三十六章 空城计(上) 然而适的这番做法,在已经定下了围商丘而救临淄策略的诸侯大臣看来,却从中寻找出了一种名为“色厉内荏”的感觉。 计划定好后,他们迫切地需要一种诸如“神迹”或者“推演”的东西,来证明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于是田鞠等拿着一张半个月前出版的报纸,指着上面那篇名为《固若金汤》的文章,读后大喜道:“此必鞔之适虚张声势之言。墨家主力攻取赢邑,意图东、南合击,泗上必然空虚。” “我军此时入宋,泗上必不能防,只能撤回大军。” “不然,临淄虽破,可泗上被夺,墨家之敌可不是只有一个齐国。” “此战,联军必胜。” 他如此一说,其余人也都漾出一丝名为信心的心境。 终究泗上义师的头上顶着一个纵横三十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名头,野战对阵各国还是有些心虚的。 泗上宋地各国已经二十年不曾进入过一兵一卒了,这时候需要的就是一点信心或者预兆。 在他们看来,墨家的主力攻城的确厉害,但是缺点也很大,比如行军速度稍慢、需要等待铜炮或者抛石机等。 回忆了一下,自从十余年前那一战之后,墨家好像离开了铜炮就不会攻城了。 所以现在大军距离莱芜还有一段距离,临淄也开始征召附近的农兵防守,只要放出风声诸侯将协力攻宋的风声,就能够迫使墨家回援。 对于墨家是否攻取临淄,田鞠有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墨家先攻胶东、后攻临淄的原因,是为了胶东的秋粮。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的职业化越高,所需的后勤也就越大越多。 墨家攻楚有长江作为补给线,即便那样也以步卒居多,骑兵的数量极少。 而攻临淄,尤其是从莱芜、胶东方向攻临淄,对于墨家而言最好的补给方式就是征调胶东的粮草人力。 莱芜以南都是山区,沂蒙山阻隔,墨家运输粮草困难。 而若攻取了胶东,既可以利用胶东的人力物力作为围攻临淄的后勤,也可以沿着潍水将粮食运到海上经由海山运送到临淄附近。 此时的沿海和后世不一样,黄河冲击淤积的范围还不是很大,其实临淄距离大海一点也不远,而且还有淄水直通渤海。 一旦墨家占据了胶东,将来齐国的都城便要承受极大的威胁,这一点也是田鞠坚决反对和墨家媾和、割魏以补齐的原因之一。 而攻入宋地逼迫墨家大军回撤,便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这和后世的“围魏救赵”不同。 围魏救赵是齐作为第三方围魏而救赵,孙膑的目的就是以第三方的身份歼灭魏国的野战部队,从而削弱魏国。 此时是齐围宋而救临淄,其目的不是为了和墨家野战歼灭墨家的野战军团,因为齐国不是第三方,而且也确实没什么信心击破墨家的野战军团。 目的不同,侧重点也就不同:齐围魏救赵,邯郸解围与否是次要考虑、趁机削弱魏国击溃魏国野战军团是主要目的;齐攻宋以救临淄,能否歼灭泗上的野战军团连次要目的都算不上,迫使墨家回援以解临淄困局是主要目的,拉韩国下水让韩国的精力放在东线而不是西线是次要目的。 所以就在齐、韩、魏、卫四国商量好之后,诸侯立刻发表了一个宣言,号称共征兵三十万联军以攻宋,明明确确地告诉墨家就是要攻宋以救临淄,从而早点让墨家退兵。 消息根本没有封锁隐蔽,救临淄的主力不是第三国,而是齐国自己。 消息传到泗上军中,适正在北姑蔑附近,看着这些情报,适看着那个兵力数字“号三十万”久久不语。 外线进攻作战,提前计划被打断,短时间内能凑出“三十万”大军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短时间,就是给诸侯三年时间准备,野战机动兵力能不能凑出十五万都是个问题。 齐韩想要攻宋以迫使墨家这支“主力”回援,想法是好的,可若是实力不足,在适看来这就是在送死。 他虽然提防着诸侯不计后果地攻泗上,但对于诸侯真的这么做还是颇为诧异。 不是能不能攻下来的问题,而是短时间内诸侯要调整战略、准备粮草等等,仓促出兵最多也就十万,还得分配在极长的战线上,从几个方向进军。 要有防守要略的、要有守备后方的、要有侧翼支援的、要有分兵合进的。 若是准备不充足就派军出击,很容易被围歼。 他的本意是拖延时间,却不是想要诸侯直接来送死,哪曾想诸侯给了他这么一个大礼。 因为是攻宋以救临淄,所以必须要快,因为墨家的这支假的“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莱芜。 一旦莱芜被攻下,诸侯如是还只是口头出兵,临淄也就攻破了。 这么短的时间,适估计各国的准备必然不充分。 当日接到消息后,适便星夜返回了沛丰,与军事委员会的人研究了一下,最终定下了在宋地打一场歼灭战、彻底击败诸侯的野战机动力量的决心。 诸侯能选择的进军路线不多,应对的手段参谋部早在当年宋国政变、魏韩分郑的时候就做过许多的预案。 若是诸侯联军出动,肯定要先打许。 许昌就像是一把尖刀,卡在了韩国的腹心,可以直接威胁到韩国的腹地。 而且诸侯若是攻宋地,许昌不先攻下,很容易被切断后勤。 一旦许昌被攻下,诸侯应该会派兵防守隐阳方向,然后从许昌向东,攻阳夏。 只有攻下阳夏,才能够卡住陈邑和商丘之间的通道。 韩国的雍丘和阳夏几乎在一条经线上,是极为正的南北方位,也只有攻下了阳夏,才算是打开了通向商丘的大门。 现在不是几十年前,各国的农兵带着粮食浩浩荡荡地行军数月以决战的年代了,各国的后勤压力都比之前大得多。 总不能说几万穿着皮甲扛着戈矛的农兵堆在商丘城下就号要攻城,那就真的成笑话了。 所以攻不下阳夏,各国的攻宋以救齐的计划救直接流产。 然而阳夏不是难么好攻的,适的目的又不是真的攻取临淄,适甚至有些担心诸侯大军攻不下阳夏然后就退了,那就错失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歼灭对方有生力量的机会了。 与会众人的看法也都和适差不多,都道:“总要料敌于宽。若是敌人根本不管后勤,将所有的兵力集中在一起,也不管是否攻下了阳夏,直接一股脑地冲到了商丘……那倒是简单了。” “可就怕他们有脑子,却没有力量。” “不要说阳夏,就是许,我们真的要守的话,只怕没有半年他们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我们反倒尴尬了……到底是攻临淄还是不攻?” 从始至终,墨家对于泗上、豫东方向的攻守之势都是信心满满。 从一开始他们担心的就是西线的六指那边出问题,不是说怕六指打不赢,而是担心真的出现退守襄樊死守的情况,那么南阳地区的人员就不能为己所用了。 在墨家高层看来,诸侯攻泗上那就是个笑话,外线进攻墨家凑不出足够的兵力和后勤以一敌三,但是内线作战的情况下墨家真的毫不惧怕。 且不说经营了三十年真正做到了村村都能有效统治、基层组织完备的泗上,便是宋地那也是可以完全控制的地方。 诸侯大军来攻,枪不如己、炮不如己,人心更不如己,墨家这群人根本想不到失败的可能,甚至一度怀疑一个标准的棱角堡驻军三千诸侯就得攻一年,因为至今为止诸侯还没有一个真正攻过墨家的新式城防体系之下的坚城,一次都没有,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总是野战的墨家如今守城有多厉害。 如今众人是真的怕前面顶的太厉害,以至于诸侯联军连许都攻不下根本不敢继续进攻,那就不好办了。 适道:“其实诸侯还是有信心的。他们以为我们真的要攻临淄,所以主力在外。前期的话一定会攻的很猛。” “攻的猛、有信心是好事。我也真怕在许地我们顶的太厉害,把他们这点信心都磨没了,吓得只能缩回去当乌龟死守不动,那就麻烦了。” 诸侯联军敢攻宋地的信心,源于他们认为墨家的主力在东,在做攻临淄的准备。 不管是迫使墨家回援也好,还是有心野战得胜也罢,最起码要攻下许地才有资格继续往下想。 若是许都没攻下来,诸侯的这点信心只怕顿时就没了。 没了倒也无所谓,本来适的想法就是攻胶东、迫临淄以争取时间,打乱诸侯的部署。 若是诸侯联军缩回去,时间也的确能够争取到,可再想有这种诸侯主动攻入墨家内线的机会怕就少了。 能早胜利一天就早胜利一天,终归墨家的大义是要利天下的,少让民众承受一天征战之苦那就最好。 众人讨论了一阵后,适道:“既然诸侯已经放出了消息,那么很快就要发动进攻了。哪怕是假装要攻打我们迫使我们退兵,总要有点成果才行,只靠嘴巴怕是无用。” “许地的驻军做好撤退的准备,一旦诸侯大军攻来,立刻撤退到召陵一线,在隐水布防。” “不管怎么样,诸侯尤其是韩国,如果不攻下许,绝对不敢继续进军的。阳夏在我们手中,他们也不敢动商丘。我看若是要使诸侯进入我们的陷阱,免不得要用一次‘空城计’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空城计(中) 空城之计,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 既可以正用,也可以反用。 如今的敌我力量对比和当年准备放弃商丘、诱敌深入到单父的局面已然完全不同。 加之这一次诸侯准备仓促,并非是准备充足有赵、魏、卫、韩、齐合力,所以也就不需要放弃那么多。 此时诸侯若攻泗上,必先攻许。 攻许之后,才能分进合击,会于商丘城下,掩护侧翼。 如果要打一场歼灭战,肯定是要歼灭敌人一路,那就需要在极为狭窄的空间内调动敌军,使之出现破绽,打出一个时间差从而击溃敌军的一路主力。 现在墨家这边的优势很大,兵力上的不提,诸侯并不知道墨家的主力就在沛、丰等地集结隐蔽。 他们认为适带着那些主力朝着莱芜进军,即便要回师也需要一段时间。 而墨家正可以利用这一点。 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诸侯联军的主力有很大的可能从韩国的雍丘出征。 雍丘,原本杞人忧天的杞国都城,后世的杞县,距离大梁不远。 大梁此时正有运河,正是诸侯后勤转运的最佳地点。 沿着运河可以通睢水、沙水。 雍丘向南八十里,便是阳夏。 阳夏正西百里,便是许。 许向西便是韩国襄城、墨家占据的叶、方城、象禾等重要关卡。 很大的可能,诸侯联军会先攻下许,分兵守卫的同时,再派野战机动部队向西攻取阳夏。 届时,真正的主力才有可能兵出雍丘,攻宁陵,胁迫楚丘、安阳,以在侧后威胁墨家经营了许多年的菏水陶邑筑垒区。 攻取阳夏的诸侯联军的任务,是掩护主力的侧翼,阻隔陈、项之地的墨家军队,防止侧翼包抄。 这种分进合击的战术需要很高的配合,任何一方快走了几步、慢走了几步,都可能会出问题。 战争是一种科学,理论上是有最优解的,只不过实施的时候很难做到而已。 如果诸侯想要打出最好的局面,就要做到极致的配合。 卫军、魏廪丘成阳之军、齐国巨野以北的部分军队,要在韩军攻取许城的时候攻击菏水,牵制菏水方向。 一旦韩军攻破了许,诸侯联军的主力才可以从雍丘出兵。 而联军主力从雍丘出兵的时候,许地的韩军主力也要朝阳夏进军。 在韩军主力围困阳夏的时候,联军主力要进军到宁陵。 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 假使许地尚未攻下,雍丘的联军主力就开始出雍丘、攻宁陵,那么其右翼就会完全暴露。 墨家这些年野战最擅长的就是快速包抄,诸侯联军必要防备。 假使许地攻下而韩军已经攻下阳夏继续向相城进军,联军主力却还在雍丘不动,那么韩军就面临着被包围的危险。 两路主力之间最完美的配合就是始终保持着一个大约百里的安全距离,任何一方受到了攻击,另一路可以迅速支援。 适所谓的空城计,不是说靠空城吓走对方。 而是利用墨家之前二十余年野战的定型风格,给一路诸侯以威慑的同时,也诱使另一路诸侯冒进。 原因倒也简单。 齐国这一次的目的是迫使墨家退兵,从而解除临淄的威胁,所以不可能太慢。 而墨家的主力一直隐藏在沛、丰一线,使得诸侯相信墨家在泗上此时的兵力不足。 所以这个空城计的目的,不是为了空城之下的那一路敌人,而是空城之外八十里的另一路敌军。 假使空城撤走,许、阳夏、相一线方向的敌军必要担心这是墨家诱敌深入之计,虽不至于见空城而不入,但一定会广派斥候,小心前进,减缓进军速度。 许、阳夏、相一线的敌人必然只是侧翼,不可能是主力。 因为诸侯知道攻不下彭城,最好的战果也就是攻下商丘或者围攻商丘迫使墨家主力退兵。 而许、阳夏一线的敌人如果不攻商丘,主力直奔彭城,要经过墨家经营许久的符离塞、砀山城,一旦攻不下就会被困在包围之中进退不得。 所以许、阳夏一线的敌军的任务,也就是保证联军主力的右翼,防止攻商丘一时南下,墨家的淮西地区的部队会北上切断后路,一旦主力撤回就会被围歼。 如果能够在中线联军主力的方向上派出少量部队死顶、但又不要太多、也不要顶的太过;同时又在联军右路上作出空城诱敌的态势、故意派出斥候骚扰暴露意图…… 这就很有可能诱使联军作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墨家在泗上的野战部队数量不足以吃掉联军主力,所以不敢动联军主力的主意,于是选择少量部队死顶;而留守泗上的墨家野战军团则意图诱使右路的联军冒进,以空城相诱,想要打一场歼灭战,破其右翼而迫使联军退兵。 一旦适能够调动部队诱使联军主帅朝这个方向去想,那么机会就有可能出现。 联军不敢拖,拖下去的话毫无战果,很可能墨家会先打下临淄然后再回援。 那么联军主帅在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后,很有可能以主力猛进,以进攻的威胁破掉墨家歼其右路的企图。 或者认为墨家泗上部队的主力都在右路寻机设伏,联军主力便可以长驱直入而下商丘。 到时候墨家少量部队在中路上的死守,就会让联军主帅更加相信墨家的意图是右路侧翼。 因为到时候只需要联军猛攻,而故作虚张声势的那部分死顶的守军守不住撤走,就会更让联军相信中路看实为虚、右路看虚其实。 这空城计是反用而非正用,不是为了吓唬敌军不敢进军,而是鼓励敌军主动进攻,以正克奇,以虚复虚。 这么一出空城计摆在右路,诸侯联军只能往两个方向上去想。 要么就是认为墨家在收缩兵力主防中军,放弃了右翼,集结兵力收缩战线以对峙;要么就是以攻为守,想要以空城诱右路进军,从而断其一指在不需要主力回援的情况下迫使联军撤退。 要使敌军上当,适便要想方设法诱使联军主帅往第二种可能上去想,以空城骗被对方看破以为实、实则真空而为虚。 最好的结果,就是敌军相信了第二种可能,并且据此做为基础作出了判断,中军冒进攻商丘,使得中路和右路拉开一个百里左右的距离。 一旦这个距离拉开,墨家的真正主力就有机会以极大的兵力优势全歼联军的中军主力,然后以轻骑和先登营疾袭切断联军右路军的后路,打出一个彻底毁掉齐、韩最后一支野战军团的歼灭战。 如果能够达成,那么这应该就是中原的最后一战,东可以破临淄饮马黄河;西可以兵临洛邑问鼎之轻重。 如果达不成、提前暴露了意图、敌人没有上当,那么最多也就是暴露了墨家的主力不在莱芜方向,齐韩联军会撤军,那就又回到了适之前的谋划:让齐国回胶东,耗时间拖到江汉、淮西彻底稳固。 这不是当年宋国政变的时候还要担心诸侯联军干涉的时候了,如今优势全在,适也不需要太过紧张以至于因为没有退路而战战兢兢。 越是这样,反倒头脑越清醒,不紧张更容易放手去干。 ………… 总的来说,宋地的民众还是挺支持对诸侯开战的。 宋国西部地区的农夫民众,受农家的政策影响,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宋国东部地区,虽然有些不好的牢骚,但整体上墨家做的再差也必那些贵族们要强,至少他们暂时还算支持。 宋国东部不是墨家的传统直辖区,而更像是殖民地,所以那里的民众其实很有牢骚,保守和反动的思潮在那里也是有流传的空间的。 不少民众发牢骚道:“一等人是作坊主、大商人;二等人是村社农夫自耕农手艺人;三等人是工人,失去土地又不被墨家共耕社接受的破产农夫,只好在城邑作坊做工。” 这也不怪一些民众发牢骚,确实就是那样。 自耕农的日子过得比那些当初支持私有制、如今因为土地兼并而破产的农夫的日子过得好多了。 自耕农在不破产的情况下,一家百余亩土地,一两头牛一两匹马,春耕秋收,悠闲富足。 可那些当初支持私有制但却因为种种缘故破产的农夫,就大为不同。 他们失去了土地,墨家为了扶植工商业所需要的廉价劳动力,以当地被一些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万物自化为道义的学派的想法他们不便干涉为名,并不主动接收他们加入共耕社或者再度分配土地,使得他们不得不流亡城市成为作坊的雇工。 但墨家也不是完全不接受,而是用一种价格调控的方式,迫使这边的雇工处在一种比之前有余、比别人不足的情况。 若是太过艰苦,这些人大可以离开城邑前往泗上加入条件有些苛刻的共耕社从而获得土地。 这就使得当地的一些作坊和土地雇工不至于太过凄惨,实际上这种不太凄惨源于技术进步和高产作物的普及带来的技术跨越,而非是宋地东部的这种制度对他们有好处。 不过民众难以分清,又不至于过得太惨,他们支持与否反对也罢对于大局并无影响。 泗上解悬军的兵员主力是那些土地禁止买卖的村社、公营的作坊矿场、一部分狂热热忱的小生产者市民,以及农家控制的一些村社。 至于这些在作坊土地上做雇工的人,不是统治阶级,泗上新出现的一批新阶层制定法律的时候当然也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在一些地方,反动思潮还是很有市场的。 毕竟若是不战乱,分封建制做农奴的时代还是可以达成田园牧歌的幻想的,总归籍田不买卖、邻里不置地,总比现在土地兼并混到城市做雇工听起来要好一些。 但是此时受制于时代的局限性而接受这些反动思潮的人,既不是兵员的主力,也不是纳税的主力,人数也不是很多,现在来看还是一支可有可无并不能影响到天下局势的阶层力量。 他们是新时代的掘墓人,但这群掘墓人此时还处在一种懵懂不知的境地,所能想到的反抗方式也就是跑到共耕社拼的几年苦百余亩地一头牛;要么就是相信贵族那一套半是挽歌半是诅咒的悲鸣,觉得还是退回到村社籍田不可买卖、逢年过节祭祀时候还能被贵族赏几杯苦酒的年代,最起码自己还有一块籍田。 他们既不是多数,影响力如今也颇不足,泗上的工商业也还没发展到让他们成为人口主流的地步,所以总的来说宋地的民众还是支持对诸侯开战的。 不少人缺乏激情,但被律法规矩所迫,不得不尊从而已,但也足够。论迹不论心,主观利天下的人不多,基于规矩法令不得不客观利天下的人够多就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空城计(下) 自耕农,商人,工商业者,作坊主,农家或者墨家完全控制的村社农夫都是在本心上支持开战的,这便有了足够的群众基础。 只要私有制还存在,就没有任何一个党派或者学派能够做到代表所有人的利益,这一点墨家弄得很清楚,所以屁股坐的很正。 农村和城邑的分歧日大,使得墨家可以坐在其中维系统治。 城市的雇工如果起义,可以用最保守的自耕农兵员镇压。 反过来农夫起义,又打不过城市工商业发展出现的火炮、火枪。 现在矛盾还没尖锐到这种地步,而且还有更为恶心的贵族存在,使得泗上乃至宋地总体上一片齐心协力的景象。 这便是墨家高层在宋地打一场大歼灭战的信心来源,虽然这样那样的矛盾在泗上也不少,可要是比烂的话诸侯比泗上要烂的多。 在这种群众基础下,很快就在宋地东部征召了两万余名激昂慷慨的民众,和一部分泗上的野战部队一起,编出了一个战斗力不强的新军团。 九月方至,齐、魏、韩、卫四国已经达成了一致,正式宣告出兵。 而与此同时,墨家也在泗上上演了一出“墨家第一次攻城不利”的戏。 宣义部在报上用极为罕见的语气,完美地表达了什么叫“色厉内荏”。 一面警告韩、卫各国不要妄图阻碍利天下之大业,另一方面又搞掉宣扬墨家即便主力不在,依旧有攻城略地的能力,威胁韩卫不要轻举妄动。 为了配合这番话,这个新编制的军团在齐韩联盟宣告出兵之后,便主动进军雍丘,仿佛是为了证明主力不在泗上的军团依旧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般,也仿佛是真的准备攻下雍丘进军大梁。 近三万故意拼凑的部队先发制人,在诸侯联军尚在集结的时候,开始了围攻雍丘的演戏。 雍丘在列国纷争的地缘局势下很重要,北依大梁、南压商丘,这是当年楚、韩、魏三国防墨同盟防线的一部分。 这里的城墙修筑的很厚实,当初就是作为一个边境要塞城邑而存在的。 城中暂时驻军不多,正规的常备军也有三千。 新编制的这个军团虽然是拼凑起来的,最多作为二线守备部队存在。 但是雍丘内的常备军不多,加上这些人也多有服役的经历。虽说宋公退位不久,这个新的军团依照新的征兵法令组建不久,可是雍丘城的那点兵也不敢出来野战。 这个新编制的军团的装备比较差,包括做骨干的那几个旅,也都是泗上的二线部队的配置。 标准的冷热混合编制,半数火绳枪半数长矛,每个旅四门小炮。 泗上的精锐部队大部分用的是燧石枪,即便这些年抓紧扩军备战,可也不是能够做到人手一支的。 新扩军和动员之下的新军团还是冷热兵器混编为主,没有简易刺刀和燧石击发,还得依靠长矛手做盾来掩护火枪手。 相对泗上而言这些配置很寒酸,可相对于诸侯的主力军团,配置却相差无几甚至更强一些。 诸侯之中,楚和齐都是昔年齐越战争时候的流派,火枪手代替弓弩手做主力输出,戈矛手做掩护。 韩、魏则是重方阵流派,披皮甲重步兵方阵,四周有重火枪手掩护,依靠方阵的缓慢推进来突破。 秦独树一帜,用不能插短矛的重燧石枪代替了秦弩,用以排成相对于火绳枪更密集的投射火力阵型,火枪手的数量相较戈矛手更多,阵型也是讲究更长、更薄,以发挥代替秦弩的重燧石枪的优势。 燕国还在用乡射制度征召弓手,赵国则是以轻骑兵为主辅以三晋同源的重步阵。 在泗上被认作是二流部队的这种冷热兵器混合的部队,在完善的征兵和训练退役军制之下,若是放在诸侯那里依旧可算是一支强军。 不过这三万人的“强军”还是以演习为主,要让诸侯认定泗上空虚、主力尚未回来,从而才能够诱使诸侯联军冒进。 攻雍丘,是造成一种色厉内荏的印象,所以这一战必然失败。 本该调回到彭城附近继续训练的新的军团围住了雍丘之后,采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样。 之字壕平行战术、炮兵掩护压制、工兵挖坑埋炸药。 之前如此攻城,无往不利。 可是在雍丘城下,却出现了问题,墨家的炮兵第一次被诸侯国所压制。 以往不管是攻砀山还是廪丘成阳,墨家的战术简单粗暴,但这老三样缺一不可。 昔年砀山一战,彭城调集了几乎彭城所能征集到的所有的火炮;成阳廪丘一战,六指更是指挥着当时最豪华的炮兵部队。 之字壕平行战术很有效,但这个有效是建立在炮兵优势的基础上的,单独的之字壕虽然也能一战,但是损失必大。 本来这个军团的目的也不是攻下雍丘,所以主将贯彻着适的想法在和稀泥,以尽可能少死人为目的进行一场不专业的围城战。 围绕着雍丘,双方挖坑、反击、反冲击、反挖坑、烧硫磺熏地道、夜袭、反夜袭…… 就这样装模作样地围了十二天,眼看再打下去真的要把雍丘攻下的时候,诸侯联军终于在大梁集结的部队。 负责假装攻城的主将松了一口气,赶忙以屯兵于坚城之下恐有危险为理由,选择了撤军。 消息传到了大梁城西北的营地后,诸侯欢腾,天子设宴,一时间仿佛打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大胜。 周天子没借到高利贷,所以动用了武力强制征收了籍税丘甲赋和特别商税,再加上诸侯正需要用得着天子,也算是凑了凑份子,周天子总算征调出一支四千人的军队,成为诸侯联军的精神神像。 此时的姬喜很清醒自己算什么东西,都穷的借不起高利贷以征兵,自然不会大摆周天子的谱,而是尽可能“君臣融洽”。 诸侯们总算还要抬着周天子的神像,也就不好今日辱骂明日不屑,一个个也在面上以贤臣忠臣自居。 行营设宴,以庆祝雍丘之战的理由很简单。 这是三十年来,墨家第一次攻城没有攻下来,虽然到最后城邑已经岌岌可危,但终究大军抵达了大量,墨家后撤。 只是如此,便足以设宴庆贺。 觥筹交错间,韩臣守雍丘的封臣段氏与近侍手捧着几个铁球,献于天子。 天子无知,见这几个铁球,疑惑道:“此为何物?” 韩侯忙道:“此铜炮之铁弹也。” 周天子哦了一声,心中却嘀咕。 心想当年你们三晋要分家的时候,还要从泗上弄来三种嘉禾献上,那时候还懂些规矩。 如今你们献给我几个铁球是什么意思? 韩侯见天子不语,忙笑道:“这几个铁球正是从雍丘城墙上的泥土中挖出来的。最大的铁球不过五斤,而且数量极少。此为大吉之兆。” 姬喜笑道:“卿竟还通卜算之术?” 韩侯心中鄙弃,脸上却愈发恭谨,回道:“墨家攻城,最善用炮。” “凡其攻城,必先以炮击数日,待城中铜炮尽毁,则遣掘子军效鼠类挖掘,逐渐靠近城墙。” “昔日攻砀山,铁球最大有十八斤,一炮糜烂数里,触之尽死,纵石料为城亦可砸破。” “今日攻雍丘,三万大军,围攻十余日,竟然最大只有五斤的弹丸。” “由此可知,墨家大军必不在泗上,鞔之适此番攻莱芜以围临淄,必是将其善战之兵全部带走。” “之所以攻雍丘,不过是故作悍勇而已。若是攻下雍丘,便似如他们所言,泗上面对天子之师仍可一战。” “今日围十二日而不下,三十载未有之事,墨家泗上之兵尽皆老弱,不堪一击。” “是故臣言,此吉兆也。此番天子亲征,商丘必克,岂不是上应天意,暗合武王伐纣之意?” 商丘是原本宋国的都城,宋国是殷商的后裔,宋公又在桑林社的最后祭祀中说商汤伐夏乃是因为夏桀不能够继承大禹利天下的本意所以违背了天意,而如今墨家崛起正是继承大禹的遗志云云…… 这就导致周天子对于退位的宋公很不满,因为宋公这番话,分明是从体制内在质疑周天子的合法性。 墨家不祭桑林社殷商一姓,而祭涂山治水的大禹。墨家重天意鬼神,却又认为民为神主,加之墨子那一套关于“爱”和“敬”的理论,使得墨家属于另起炉灶反对天子。 墨子昔年对大禹的评价是这样的:我们敬爱大禹,不是因为他是大禹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做的疏通天下以利万民的事。所以我们敬重大禹,不是敬重这个肉身,而是敬重他做的事。 这套理论是标准的扛着鬼神偶像大旗反鬼神,按墨子这么说,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法理。墨家对大禹的态度尚且如此,况于天子?你利天下我敬你,不是因为你是天子学派,而是因为你利天下;倘若哪天你害天下,我反你也就理所当然。 周天子对此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可宋公退位前在桑林社的那番言论,则大为不同。 宋国承殷商之祭,周为商臣而取殷,宋国在桑林社的那番话等同于在另一种规矩层面上宣告了墨家的法理。 墨家那一套理论是另起炉灶,我说我有理我便有理,周天子反对也只能用旧规矩反对,可墨家连旧规矩都反对,那反对也就毫无意义,最终又落到了道义之争上,这又争不过体系成型的墨家。 宋公退位的那番话,则是基于旧系统规矩之下的言论,是在旧规矩下以前代天子后裔的名义给予了墨家合理性。 周天子可以不在乎墨家另起的规矩,但却极为在意旧规矩之下的支持墨家的言论,这将直接威胁到他所剩下的、唯一有价值的法理性。 他不会打仗,不知道五斤铁球和十八斤铁球的区别在哪;他不会布阵排兵,不知道前锋侧翼主力后卫的区别。 但他对于这些旧规矩很懂,听韩侯说这是吉兆、有武王伐纣之意的时候,忍不住大笑道:“卿言甚是!卿言甚是!墨家无义无德,寡人征讨之,天帝必庇,此战必胜。” “如卿之言,泗上如今只有五斤的铁弹,主力精锐皆在东线,何不即刻进军,攻入商丘?” 第二百三十九章 水土不服的战术(上) 周天子在意的,是商丘的财富。 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看来,宋地泗上皆为敌国,那是可以劫掠的。 商丘富庶,如今天下闻名,洛邑也是大都,可这些年终究离着泗上远了些。 若是能够打下商丘…… 周天子想到那些高利贷商人的嘴脸,心下暗爽,心道:当初问你们借钱你们不肯借,待我攻下了商丘,掠到了战利品,叫你们后悔莫及。 商人言利,无利不起早,不借钱给天子的原因也就是因为无利可图。 究其本质,就是一种瞧不起。 周天子觉得,商人以为他们必败,所以才不借钱。必赔的投资,商人又不是做慈善的君子,怎么可能投钱。 而商丘那么富庶,如果能够攻下商丘,大肆劫掠一番,自己虽然兵少,可还有天子的名分,也能分到不少。 到时候那些可恶的商人听闻这个消息,岂不是要追悔莫及,恨不能时光倒流多贷款给他? 他虽心急,却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所以也只是建议诸侯们即刻进军。 然而诸侯们却并不冒进。 为了这一次能够削弱一下墨家的气势,诸侯之间也算是费尽心思团结一致。 为了防止出现“不打墨家要死在墨家手里、打要死在将来友军手中,不如再议暂且不战”的情况,诸侯联军这一次采取了分兵重组的配置。 左翼攻菏水、陶邑以牵制的军团,以齐、魏、卫联军为主,主将是卫国宿将苟变。 中路是天子亲征,齐侯、韩侯俱在军中,以齐军为主。 右翼以韩军为主,还有赵军三千作为响应天子号召的表达。韩国大族段氏为主将。天子不算什么,韩侯却在中军,这就避免了右翼见死不救或者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可能。 和墨家军事委员会的那些人猜想推断的进军方式差不多,诸侯联军并没有太多的路可选。 中军人数最多,为主力,共计六万余,铜炮四十门,骑兵六千,战车八百,乘车辎重无算。 左翼只是牵制,同时也是为了防备墨家的主力从鲁过境而直扑卫国腹地。 右翼主力野战部队有三万五千余,除此之外,还有襄城、阳城、新郑之军,用以围攻许城,攻下后守卫。 雍丘之战,中军前锋三千人先行靠近了雍丘,墨家围城之军便即脱离。 不是怕这三千人,而是怕三千人背后的中军主力,这倒也说的通。 雍丘一战似乎让墨家漏了底,但距离让诸侯彻底相信还有一段距离。 ………… 许城。 韩军和部分赵军云集于此。 城中却无人守备,斥候回报说城中并无墨家兵卒,城中的一些叛逆之辈也都撤走。 斥候还说,墨家军卒临走之前,曾做过宣讲,说此时撤退是为了将来的胜利,让民众对于墨家的利天下大业要有信心。 至于撤退的理由,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许太过靠前突出,若是想要准备进攻,这里是最为容易做进攻发起地的地方,这也正是楚国为什么在分郑之战中不惜和魏韩一战非要占据许城的原因。 但若是墨家集结兵力死守许地,一旦战事不利,许地之南墨家就会出现无兵可用的情况。 许向西,乃是墨家驻楚军团的侧翼要地所在,如叶、方城等。 所以很可能墨家觉得兵力不足、战线太长,收缩了兵力重点防守叶、方城等地,防止驻楚军团的侧翼被偷。 既入许城,韩军主将段端感叹道:“墨家中为将帅者,多为贱人,却也知进退。” “许城大邑,弃而不守,正是妙略。” “以我观之,其必退于颍水、隐水之间,临水扎营。”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主将聪明决断一样,很快斥候回报,自许退走的墨家兵卒在颍水筑垒安营。 其谋士或是其余贵族纷纷称赞道:“将军妙算。” 段端正色道:“世卿之贵,源于征战。不懂征战,便不能兴家保身。” “若墨家兵多,必守许。” “若其兵少,必弃许。” “守许,则可与叶、方城等地之君配合而下襄城,迫阳翟;北可以上新郑,危负黍。” “弃许,则可以与方城、叶等成联络一线,收缩兵力,后方的陈、上蔡、项等地可以为援。” “守许,兵必多;弃许,兵必少。” “所谓毒蛇咬指壮士断之。许虽大且富,但墨家说弃就弃,不可轻敌。” 众人皆听命。 其时,墨家放弃许城,退守到后世郾城一带,就在后世的小商桥附近筑垒防御。 此时颍水尚未改道,小商桥一线西可以连接叶、方城;南可以掩上蔡。 收缩了兵力,按照兵法而言这的确更容易防守一些。 段端便让韩国杂军农兵出许城向南,在那里驻扎,同时征伐民力修筑许城的城防,以免墨家将来反击。 他则亲帅主力,向东,以攻取阳夏,从而掩护攻打商丘的中军主力的侧翼安全。 不过他也没有立刻进军,而是派人前往中路诸侯联军主力所在之处,将许城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并且附上了自己的判断。 消息送到中军的时候,中军的前锋已经入雍丘,主力尚未抵达雍丘。 围攻雍丘的墨家撤走之后,前锋五千余人试探着进攻了一下戴城,但却在戴城之南的一座小城邑受阻,守军约有两千,五千人攻击不下。 诸侯们接到了段端的消息后,与重臣谋士商议之后,认为段端的判断应该没错。 墨家既放弃了许,便证明其在泗上的军力不足,若不然只要死守许地,那么联军的进攻就会受阻。 退守颍水隐水之间筑垒,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召陵、隐阳不能失。 一旦此地失去,那么驻楚军团的南阳和陈蔡以及泗上就会被分割成两部分。 诸侯联军的主力要出兵的前提,是右翼的段端所率领的韩军攻下阳夏。 阳夏以北便是雍丘,雍丘以南便是重要的边城承匡,承匡在雍丘和阳夏之间,曾经属魏、后来属楚、如今属墨,当初是诸侯中原筑垒区的重要组成。 诸侯联军主力便分兵一万,转攻承匡,主力行军到雍丘,在雍丘驻防,积累粮食。 雍丘距离戴、承匡都不远。 若是前锋遇到了墨家主力,诸侯联军的主力也能很快抵达。 戴城若下,则北可以威胁陶邑、菏水筑垒区,这是诸侯联军的既定目标;又可以在攻取承匡之后,进军宁陵,宁陵一下,则商丘就赤身于联军之前了。 攻承匡,也是为了掩护右翼攻取阳夏,承匡一失,则中军主力和右翼之间就可以沟通,一方有险,另一方便可快速支援。 既有支持,段端也便在诸侯主力分兵攻打承匡的时候,开始朝着阳夏前进。 前锋三千余人先行到了许与阳夏之间的固城,亦是不战而下,城中并无兵卒,墨家在这里的官吏也早早撤走。 询问了当地乡人,乡人之说墨家早在几天前就撤走了。 段端有些怀疑,许城不战而退他可以理解,收缩兵力以掩护南阳方向。 可是固城是个空城,他心里就多少有些嘀咕。 本来他就认为不可轻敌,自己是侧翼不是主力,兵力不多。 泗上之前还可以集结将近三万人攻打雍丘,虽然没有攻下,据说多为新卒老弱,但他和诸侯们的乐观不同。 诸侯们的乐观是被墨家逼出来的苦中作乐,十二日攻雍丘不下,就可以设宴相贺,以为墨家可以战胜。 可段端心里清楚,即便那些都是老弱新卒居多,围城十二日,若非联军主力抵达大梁,只怕再攻几日雍丘城就要被攻下了。 换言之,墨家现在在泗上的确兵少,不然不可能放弃许。 但是,墨家至少还能集结大约三万部队,这三万人非是主力,不能够吃下联军中军主力,但若是自己贸然轻进贪功冒进,自己便有可能被吃掉。 墨家的野战能力他是知晓的。 若是自己被吃掉一部、或者受到重创不能再战,那么中军的侧翼就会暴露。 到时候若是围攻商丘不下,墨家主力返回,右翼又暴露出现空隙,将会极为危险。 于是他派出斥候,广泛搜索周边的情况,前锋一部分在固城驻守,等待大军抵达。 两日后,右翼主力抵达固城,前锋兵临阳夏。 阳夏又是一座空城。 前锋兵不血刃地攻下了阳夏,即刻回报段端。 段端闻之,不喜反惊。 手下将校谋士则道:“墨家无兵可用,故而以空城故弄玄虚,将军何不趁机以轻兵突进,兵临泓水,迫近商丘。” “我军若渡泓水,承匡守军必然惊慌,只能撤退回商丘。到时候将军可于半途伏击。” “如此一来,既可以攻破承匡,使得将军与中军相连并无阻隔,又立下先登先围之功,足以盖世。” 段端道:“昔者襄公于泓水,楚人半渡襄公言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而退之,以至宋国衰落。” “墨家虽自有仁义,却也不是襄公那样的人。若其有诈,我军困于泓水,进退不能之时,忽然围困,又将如何?” “届时不但无功,反有丧师之罪;败略之责。” 临泓水有一城,名为柘城,因为城邑附近多有柘树而闻名,传说是上古炎帝一族分支的封地。 柘城距离商丘不过几十里,临近泓水,昔年泓水之战宋襄公于此上演了仁义无双,却遭人耻笑还葬送了宋国的霸权,可段端却不认为墨家也是一群认可宋襄公仁义的人。 再者他的任务不是攻商丘,而是在攻占阳夏后,继续向东攻取谯城,从而掩护商丘的侧翼,隔断墨家南部军队的支援。 现在他这一路连连前进,固城、阳夏都是空城;可是主力进攻的承匡、戴却都遇到了激烈的抵抗。 要么就是墨家兵力不足,准备死守商丘,拖到墨家主力攻下临淄然后回援。 要么就是盯上了他,想要让他冒进,从而将其包围。 第二百四十章 水土不服的战术(中) 如果自己单独冒进至柘城,可是中军主力却还没有攻下宁陵、承匡,自己就会很危险。 自己攻打谯城的任务,前提是中军主力攻下了承匡、宁陵,然后他才可以放心地区攻谯城。 现在承匡还未攻下,宁陵还在墨家手中,若是这时候贸然轻进,极有可能出大事。 之前的雍丘围城,有两件事可以明确。 其一,墨家可能在泗上的确没有主力部队,墨家最擅长的炮兵都被调往了莱芜一线。 其二,墨家可以在宋地组织一场至少三万人参与的战役,即便这些人是泗上的新卒老弱,但那是相对于泗上的主力而言的。 围城十二日而不下,这对于诸侯的军队而言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也就是相对于墨家的主力而言是弱旅。 可是段端却明白,若是被这支部队抓住机会围住了自己,自己很可能就要被歼灭。 现在,这三万人在哪? 是缩回了商丘死守,防止分兵被各个击破而退守? 还是藏在什么地方,布置着陷阱诱使他进入这个陷阱? 段端想,如果自己是墨家在宋地的主将,会怎么办? 会死守?还是会如何? 他之前也曾读过不少墨家的书,想到墨子时候墨家的守城思想就是上守为攻,下守为城,他越发觉得这一次墨家连续放弃了两三座城邑的行为极为可疑。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不要贪功冒进,而是派出使者告知诸侯:若诸侯大军不破宁陵,他绝不再往前走一步。若大军攻破宁陵,他便可攻破柘城、南下苦县,从而威胁谯城。 信使派出之后,段端却也不是在这里傻傻等待,而是选择了主动试探。 他先将大军前进到阳夏,在阳夏修整城防,以作为前进的基地。 同时朝着苦县、陈等地广派斥候。 次日又假意要继续前进,命大军开出阳夏,作势要前继续进攻。 ………… 阳夏之南的陈地以北。 此地解悬军主将听着斥候回报的消息,略微有些紧张。 他知道墨家的高层战略,也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做引诱,让联军的主力相信墨家泗上的野战部队的目的是要吃掉联军的右翼。 如果不能够让诸侯联军相信墨家泗上的主力在他们的右翼,那么这场仗就可能会有些难打。 他是相信己方的战斗力的,但是如果不能将联军的中军和右翼拉开,便可能出现围绕着商丘打出一个比预想要大的大会战,己方的伤亡可能会大一些。 不是不能打,而是到时候在商丘城下会集结大约八万到九万的敌军,墨家没有绝对数量的优势。 一对一固然不怕,可是若能在优势兵力之下围歼,己方的损失也会小,意外也就更小。 他相信巨子亲自指挥此番决战,失败是不可能的,可就怕到时候包了饺子之后皮不足够厚,诸侯联军在损失大半后撤走,那就不妙了。 自己手里的这点兵只能做疑兵用,真要让他们去切断联军后路并不足。 他手里的野战兵力只有半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要靠他们的表演让联军作出墨家主力意图分割围歼联军右翼的假象。 此时他得到了消息,说是联军右翼的韩军已经出阳夏,他知道自己这一支疑兵就要登上舞台了。 若是演的不好,只怕到时候会影响大局,到时候本来准备八万打六万的,结果弄成了八万对九万,那可大为不妙。 于是他命令那半个骑兵旅和一个步兵旅开始向北进军,此时距离斥候回报说阳夏敌军开出城向前推进正好过去了一天,而且斥候说对方的行军速度很快。 这个消息需要他思考和决断。 是联军右翼的段端部贪功冒进,真的相信了墨家无力防守,想要抢占柘城和苦县以立奇功? 还是对方根本不是贪功冒进,而是在试探自己? 若是前者,那便证明段端是个蠢货,蠢到巨子所设想的反反计的第一步都没有被看破。 若是后者,那倒是很有可能演出一场大戏。 他们这两个旅的任务是一旦友军开始演戏的时候,他们要迅速北上,作出威胁阳夏切断右翼退路的意思。 除了这两个野战的旅外,还有陈、项等地的二线守备部队,他们也要配合演戏。 两日后,段端部已经离开了阳夏四十里,这是在试探。 所以第一天行军速度极快,第二日便开始减慢速度,等待斥候回报墨家的反应。 他现在距离东北的柘城约有五十里,距离东南的苦县约有七十里。 就在中午的时候,朝两个方向派出去的斥候都带回了消息。 柘城方向的斥候回报说,沿着泓水一线有大量的墨家军队活动,他们靠近后,便立刻有墨家的斥候伏击捕捉,意图很明显是想要将他们全部捕获。 三十多名斥候死伤大半,只有几个人凭借自身的武艺和骑术逃了回来。 陈地方向的斥候则回报说也的确有墨家主力活动的痕迹。 段端松了口气,暗道:“果不出我之所料。” “墨家狡诈如斯,定是以空城诱我冒进,其泗上军队则妄图在泓水以南、苦县以西围歼我。” “幸好我识破,否则我若冒进,必要被围。” 想到这,段端也是冒了一身冷汗。 幸于自己在阳夏被兵不血刃地占领后就觉察到可能有问题,自己迟疑了两日。 然后在这种迟疑之下,又假装冒进实则距离阳夏不远,看看墨家的动向,果不其然。 若不然自己如今定是已经行军到泓水之畔,前不能攻下柘城,后不能退入阳夏,宁陵尚在墨家手中,承匡尚未被攻破,到时候自己便真的要孤立无援。 他即刻下令,命令前军变后军,迅速朝阳夏退却。 但在退却的时候,他果断让右翼的三千赵军疾驰阳夏之南,用以迟滞陈城方向的墨家军队。 次日下午,一场遭遇战便即打响。 疾驰阳夏之南的三千赵军遭遇了“墨家前锋”的两千余人,实际上就是陈地做疑兵的野战主力。 这是赵军第一次和中原地区的墨家作战,却并不害怕,而是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些赵军在对中山国的战斗中屡战屡胜,几次北上草原征伐胡人也是颇有战果,行动迅速又善于守备,故而并不怕。 三千赵军一面立刻派人回报主将,一面迅速列阵以求固守。 此地一马平川,全是平原,根本没有一处山丘可以屯兵守卫。 三千赵军立刻以和中山国和胡人作战的经验,以战车结为营寨,连环为城。 共结为三个轻车营寨,互为犄角,三门小炮部署在车阵中央。 火枪手依托车阵防守,戈矛手皆穿皮甲,于车后守卫,以便肉搏。 这三千人应算是右翼韩军的精锐,在平原上发现了墨家的“前锋”之后,迅速展开了阵型。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骑兵的掩护,若是结阵野战,必然会被墨家攻击。 然而若是这样,则可以阻碍骑兵的冲击,使得骑兵的威胁降到最低,还能够坚守待援,使得部队更不容易崩溃。 赵、秦等用这种战术,在草原上对付那些游牧民无往不利。 这种战术实际上源于中原各国的车战之法,墨家在高柳的那一支就常用这种战术和一些胡人部落作战,一部分边堡的游民也多用此作战,还有一些商队的护卫。 只是用在中原战场,赵军的这一套操作战术终究还是落后了时代太多。 墨家这边的“前锋”部队是疑兵,但要让对方相信他们是主力,就必须要打赢这一仗。 而且魏韩等国向来认为墨家最善于集结火炮,昔年成阳廪丘一战,豪华无比的火炮部队让魏国至今心有余悸,故而他们相信,只要炮多,十有八九就是墨家的主力部队。 故而这些疑兵除了正常配置的每个旅的四门小炮外,还有六门可射五斤铁弹的铜炮。 墨家的主将命令骑兵绕到后方,不准骑兵发动冲击,也不准骑兵下马步战,骑兵都是宝贝疙瘩,尤其是这半个旅的骑兵不是拼凑临时征召的良家子轻骑,而是服役期大多在三年左右的精骑,若是用以冲车阵,那可能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看着赵军的配置,科班出身已经做到师级军官的墨家疑兵主将连连摇头,心说难道中原之外的战争水平已经落后了这么多了吗? 这战术在草原上用,当然有效。 游牧无重甲,只有皮甲,缺少兵器只能骑射,几乎连门铜炮都没有。 所以吴起在秦之西、赵人在中山北、墨家在高柳云中,都这么用,而且墨家这边还给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称之为武刚车。 以武刚车结阵,佐以火枪虎蹲炮麻绳炮等,无重甲的游牧民奈何不了,而且也没有炮,面对着这种的守备方式,千人可防五千。 武刚车配合火枪、小炮,可谓是游牧民的末日,但不要说在中原,就是遇到会冶铁、会重甲重步兵冲阵的半农耕族群,也并不有效。 拿着打无甲骑射游牧的经验来中原,着实不智。 武刚车最后的辉煌,应该是在火炮可以战术移动的那一刻就落后了,中原战场上这种战术实在有些落伍,墨家主将很怀疑赵人是不是在北方打低烈度战争打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在中原打仗了。 他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赵人的手段。 因为韩国根本没有这样的战术,魏国也没有,他们不需要和无甲游牧民作战,这些年对抗的是楚国新军、重燧石枪阵秦人、无甲但是火力优势的墨家。 就像是墨家在火炮数量增加、大量的旅一级火炮配置之后,放弃了口径大又沉重可以射碎战车护板和重铁甲的重火枪,转而开始配备口径小一些、轻便一些、可以插入短剑肉搏的火枪。 又像是当年泗上的骑兵之争,到底是让骑兵配置短铳还是骑兵肉搏冲击,也是源于主要假想敌魏韩的战术是重方阵战术。配备短铳的骑兵可以攒射重方阵打开缺口,而肉搏骑兵除非抓住机会若是直接冲阵会死的很惨。 需求和环境,决定了战术体系和发展方向,从而作出必要的取舍。 既无需求,这种很明显的对象是不披甲少冲阵肉搏游牧民的针对性的战术就不可能出现在韩魏军中,这是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 第二百四十一章 水土不服的战术(下) 秋日的原野颇为萧索,太阳不是很白,有些发红,病怏怏的,对中原人而言已经有些凉了。 车阵之内的赵人士兵倒不觉得凉,他们在赵地战斗时候的气候比这里要冷得多,有些地方现在已经下雪,可不像是这里这么温暖。 火枪手熟练地将手中的重火绳枪架在轻车前面的大盾之间,就像是他们许多次战斗过的一样,静静地等待这对面的进攻。 不少人打过很多仗。 和中山国打过,和胡人打过,和燕国冲突过……尤其是这些火枪手,已经成为了专职的士兵。 只是对他们而言,很多人却还是第一次踏足宛如地狱的中原战场。 军官们在车营之中鼓舞着士气,说韩军主力就在几十里外,只要能够坚持到天黑,明天主力一到,对面的敌人必然退散。 其实这是中原士兵们最不喜欢听的画饼。 但对于这些赵人士兵来说,却很受用。 他们和胡人以及中山国打仗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车营出击,若是被围,就地防御。 胡人或者中山骑又冲不开他们的车阵,就这么死守下去,一旦后援的主力或者骑兵一到,对面进攻的敌人必然会退兵。 之前确实很有效。 这种以往的有效和以往的胜利,给他们带来了坚守下去的信心。 一名年轻的、打过两次仗的战国新卒悄悄透过战车上竖起的大盾,观察着对面远处的动静。 同伙的老兵缩在木盾的后面,骂道:“找死呢?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不要露头,容易被射死。你死了,家里妻女孩子怎么办?父母谁来养?” 同伙之人多是同乡同里,晚上在一个篝火旁取暖,饿了在同一个瓦罐内做饭,彼此间都很熟悉。 看似在骂,实则更像是父辈对孩子辈的关心。 新兵缩回了脑袋,回身和伙伴们道:“墨家的骑兵动起来了,可是他们好像不是朝咱们这边冲来的,和那些中山人不一样啊。” 空气中弥漫着士兵们已经熟悉的苦涩的火绳燃烧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们很安心。 大战即将开始,但还未打响,车阵里的赵人士兵几乎都没有和中原的军队打过仗,他们按照以往的经验,以为对面的骑兵肯定会冲过来。 可是这个新兵却发现对面的骑兵并没有冲锋,而是列阵缓慢地朝着两侧移动,恰好在火枪的射程之外。 他们遇到过中山国的骑兵,那是新兵记忆中第一次上了真正的战场,就在滹沱水。 当时他们也是这样的车营,被中山国的骑兵围困之后,中山国的骑兵开始冲击,围绕着战车飞驰放箭,来回转圈,不知道人有多少。 新兵记得当时他很害怕,不知道敌人的数量到底有多少,只是能看到满眼都是敌人。 而且敌人疾驰的又快,在马上就像是山里的羊群一样来回转圈,手里的火枪不知道该瞄向哪里。 当时老兵就告诉他们,不需要瞄太准,只要对准了那些疾驰的骑手人群中闭着眼射就好。 那一次中山国的骑兵围困半日,结果死伤惨重,最终只能留下了一地的尸体乖乖撤走。 按照以往的经验,新兵以为对面的敌人也会选择这样骑射围攻,可哪曾想并非如此。 新兵的经验不多,而且他生于边远的村社,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为何要跑到中原来打仗,也不知道战争的理由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偏僻的村社都知道的铁器木器种子墨玉之类的墨家会和君上开战。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思考的便少,也所以他习以为常,觉得理应如此,生下来就该服役当兵参战。 和那些邯郸等地的城邑兵不同,那些大城巨邑的城邑兵员对于和墨家开战极为不满,所以赵侯这一次响应天子号召派出的这支车营也不是赵国的邯郸兵,而是村社兵。 新兵见识的少,老兵却也不多,他们多是在北方作战,并不知道中原战争的特点。 老兵看不懂,只好道:“你管他们冲不冲干什么?他们不冲,你就歇着;他们冲来,你放枪便是。” “一会开枪的时候都小心点,不要让火绳点了身上的火药。死了还好,若是半死,可是要遭一辈子的罪。” “你们可都小心点,尤其是那几个没结婚的,总不好死前都……” 话还没说完,新兵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巨响,接着就看到眼前一红,耳边传来一阵惨叫。 他以为是自己受伤了,摸了一下黏糊糊的眼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传来,不只有红的,还要白的。 刚刚还在和他们说笑的老伍长如今只剩下了半个身子,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个粉碎。 新兵的心跳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他想要站起来握住自己的火枪,可是心砰砰地跳着,怎么也站不起来。 旁边一个同里的新兵躺在地上,两手胡乱地抓着地上的草,大声地叫着,旁边落着一支被铁丸砸下来的腿,血就像是春天融化的雪水一样越来越多。 车上用以防御胡人骑射的木盾被砸了个粉碎,还有两个人被砸碎飞出的木屑击中,一个被扎进了眼睛里眼看是不活了,另一个从耳根一直到脖颈都划出了一道伤口。 新兵在北方打过仗,可北方的战场哪里有这样残酷的场面,胡人纵然人多也不过只是放箭,何曾有过这样一炮轰来刚才谈笑的伙伴只剩半边身子的事? 他这同伙的十个人死了三个,还有两个眼看是不行了,旁边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 “别傻看了!榆木不行了,肠子都出来了,你给他个痛快的!” 不远处伙伴的喊声让他清醒过来,循声去找那个叫榆木的同伴,发现那个同伴正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在那叫喊着让同伴给他一个痛快。 就在这时,新兵耳朵所能听到的世界这才清晰起来,叫喊声、惨叫声,仿佛刚才那些声音都凝滞了此时忽然出现一样。 轰…… 又是一声巨响,新兵下意识地趴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肠子露出来的榆木旁边,榆木疼的把一只手咬在嘴里,整个手背都被咬烂了,满嘴都是血。 青紫色的肠子在外面蠕动着,一根硬木碎屑在旁边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 新兵想要抽出小刀插死自己的伙伴,结束他的痛苦。 可有一枚铁弹飞来,就砸在不远处,又是几个平日熟悉的人被砸死。 新兵还没有抽出的小刀再也抽不出来,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只想快点逃离这里,不管去哪都行,只要不是这里。 他扔下了在那里痛苦挣扎的伙伴,扔下了自己的火枪,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跑去。 才跑了几步,就被人用剑刺中砍下了脑袋。 死后,贵族军官提着他的脑袋喊道:“退后者死!” 砍下新兵脑袋以整肃军纪的年轻贵族将脑袋提在半空,一手持剑,威风凛凛,总算是遏制住了这边的混乱。 后面的步卒难以挪动,又把那些在前面的火枪手挤了回去。 年轻贵族大声道:“若是退逃,死的更快,没看到对面有骑兵吗?你们在平地里能跑过马吗?” “只要守住不乱,就还能活,不然全都得死。大军就在不远,天不久就快黑了,只要撑到天黑就好。” “凡不退杀敌者,皆赏;反退逃者,皆杀!” 火枪手们不情愿地回到了车阵前端,重新拿起了火枪。 对面的火炮似乎正在装填,战场上除了那些前一轮被击中的伤兵的惨叫,便剩下了无尽的等待。 就像是毒虫蜘蛛蜜蜂,最可怕的不是蜇人咬人的那一刻,而是在手上爬、在耳边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一下的时候。 此时的战场就像这样,这些赵人士兵不知道对面的火炮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射,也不知道会不会就落在自己的身上,这种等待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疯狂。 不多时,又是几声炮响,刚刚被压住不退的火枪手再度乱了起来,这几声炮响就像是落入油锅里的水,之前看似平稳的热油不是凉了,只是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 轰隆隆的炮声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排赵军的车营千人损失惨重,四百多火枪手只剩下了二百多人还能战斗。 六十多辆战车被击中损坏,满地的伤兵和血迹,比起在北方和胡人中山国的战斗,这样的战场对于这些赵人而言太过残酷,难以承受。 期间赵军也试图派出有限的骑兵反击炮兵阵地,但是一次被对面的骑兵打退,差点借此机会冲进阵中;另一次则是还没有冲到对面的炮兵之前就被步卒的齐射打退。 好在对于赵军而言,天色已经不早,看样子只要再坚持一阵,今天的战斗就算是结束了。 然而更多的赵军看着满地的尸体,再看看还挂在空中很高的太阳,忍不住咒骂起了苍天和太阳。 他们已经看不到希望。 炮声停了后,对面响起了激昂而有节奏的鼓声,步卒开始进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借势反用 炮击了一个时辰的墨家炮兵们正在收拾火炮,就像是平时训练的一样,在步兵准备进攻方向的侧面重新展开,继续轰击。 旅一级配属的小炮更轻便一些,那些发射五斤铁弹的炮就要沉重的多,早已经习惯了炮声和火药味的驮马安安静静,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远处弥漫的硝烟。 因为墨家这边骑兵的存在,使得对面的赵军一开始就选择了品字阵,所以使得炮兵可以很好地杀伤他们。 若是他们将阵型部署的更宽一些,却又容易被骑兵突破,赵人还是以和中山以及胡人作战的经验选择了脱胎于圆阵的防守阵型。 墨家的步兵已经开始集结开进,刚才已经检查完了火药和铅弹的装填。 他们此时需要前进到刚好在射程之外的位置,但还要等待机动到侧翼重新展开的炮兵。 火药不是人命,负责此战的墨家指挥官很清楚墨家攻城的一贯作风,多流汗挖坑少流血、多用火药少用人命。 进攻战也差不多,只要火炮有优势,就尽可能将优势发挥到最大。 斥候回报说韩军的主力今天不可能抵达,所以时间在墨家这边,他可以尽可能消磨对方赵军的士气。 铜炮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对面赵军的阵型太密了,这种车堡战术打打没有炮兵的游牧民还行,或者自己有炮兵优势也行。 既都没有,怕是炮击再持续一会,军心就彻底散了。 墨家主将用望远镜看了看对面赵军的情况,决定选择正面突破,同时让传兵令通知骑兵迫近后侧。 如果赵人的其余两个营地选择变阵支援,骑兵就发起冲锋。 或者是试探攻击,不要让赵人变阵。 这些都是平时训练的内容,骑兵指挥官的必修课,主将只需要传达一下意图即可。 正面四个连队主攻,排密集阵型,装填火药后卡好短矛,接近到三十步后齐射冲击,直接冲入敌阵。 左侧是三个连队以横队靠近,提供火力支援。 右侧是炮兵侧射,还有一个连队的步兵负责掩护炮兵。 留下两个连队作为预备队。 这种情况下,师一级的军事主官不准带头冲锋,政治主官则需要在这种场合带头冲锋。 主将和师墨者代表握了握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带头冲击的死亡率还是很高的。 师代表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上了插着高高的野鸡毛的帽子,这是军心也是士气,需要高高的鲜艳的羽毛能够让士兵们都看的到。 军官们基本都是这样的帽子。 年轻的鼓手们敲打着名为《将利天下进行到底》的鼓点军歌,在队伍的侧面,和师代表站在一起。 “全体!卡短矛。” 随着命令下达,鼓声迅速变换了节奏,连队长大声重复着命令向下传达,司马长跟进重复,伍长再度跟进。 士兵们从腰间摸出长约一尺的短矛,通过特质的机阔卡在火枪的前端,这样会很影响装填,基本上一旦提前上了短矛,就只有一次射击的机会。 四个连队的士兵按照燧石枪的密集程度,几乎是人挨着人间隔半人,四个连队重新编队,形成了一个八列的密集队形。 师代表抽出腰间配剑,示意鼓手开始敲鼓点。 左翼负责掩护的连队已经先行开进,因为他们列的横队,行进速度要慢一些,更宽的阵型意味着更难保持一条直线。 按照经验和算出来的结果,在左翼的连队前进了大约八十步之后,中央突破的四个连队开始慢步前进。 整齐而密集的脚步声就像是拥有可以让大地都跟着颤抖的力量。 在前进到距离赵军还有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赵军车阵中已经响起了不整齐的枪声,有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率先开枪了。 但是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实在难以打中什么,连队既然都是精锐而非二线的守备部队,这种枪声并不能使他们混乱。 机动到右翼的炮兵已经率先开火,左侧的横队也因为先行一步的缘故已经抵近到百二十步左右。 对面的赵军没有火炮了,在之前的对轰中已经被压制,剩余的那些适合近战用以阻挡游牧骑射的二三十斤重的小铁炮数量也不多,对面的赵军只能等待着墨家靠前。 尽管贵族们竭力制止提前开枪的行为,可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还是有人会忍不住。 呈密集阵型靠近的四个连队在前进到大约六十步左右的时候,开始出现了伤亡,十几个人被击中。 但是,六十步的距离意味着车阵之内的赵军火枪手不再可能于靠近之前装填完毕。 正面冲击之前的行军是沉默而无情的。 需要沉默而无情地看着一伍的伙伴被击中躺在地上,然后还要沉默而无情地迈过伙伴的身体补到前面的空隙。 需要沉默而无情地看着一伍的伙伴的脑袋被铅弹打中,然后还要沉默而无情地擦掉溅在脸上的血,侧耳听听鼓点到底是该迈左脚还是迈右脚。 故而这个时代,除了有信仰加成和有理念理想的部队外,最好的兵员反而是闭塞分封村社之下一辈子只知道三十里内天下的农奴,只有这样的士兵才可能在没有理念和信仰的情况下忍受这种沉默和无情。 每一步靠近,都是在赌命。 每一步靠近,都需要指挥官在心里默默计算对方的装填速度,以最近的距离,在对方尚未装填完的最后一刻射击,那是最完美的。 而这种完美,除了要人命填完那几十步外,没有捷径。 师代表默默地计算着步数和距离,前面不断响起赵军火绳枪那特别沉闷的声音,终于近到大约三十步的时候,他猛然抽出腰间的配剑,喊道:“立定,轮射!” 正在推进的连队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伴随着鼓点迅速停下了脚步,前排司马长的喊声此起彼伏,前两排的士兵举起了火枪射击,随后蹲下,将空间让给后面的士兵。 四声排枪后,鼓点再次变化,冲锋的号角声传来,起身列阵的步兵发动了密集的冲锋。 ………… 次日上午,几名侥幸逃脱的赵人贵族讲述着昨天发生的一切。 那一次冲锋直接瓦解了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的赵军,三千赵军被杀八百,多数被俘,全军覆没。 韩军主将段端看着这几名惊慌失措的赵人贵族,暗暗松了口气。 这三千赵军虽然没了,但却保住了自己的主力,自己猜想的没错,墨家果然是想诱使他冒进从而围歼。 很显然,和赵军接战的必然是墨家主力的前锋,他们的任务是偷袭阳夏,然后截断他退往阳夏的路。 幸于自己先假意冒进随后便折回,否则若是再往前走几十里,定是要被围。 这些赵人也非是无能之辈,多有功勋而敢战,即便这样,仍旧被不到三千人的墨家前锋歼灭,可见墨家的野战之威一如从前。 若是自己被围,定是无幸。 他宽慰了那些赵人几句,立刻引大军入阳夏,利用楚人之前修筑的堡垒,部署守御,同时派人汇报联军的中军主力,就说自己遇到了墨家泗上留守军团的主力。 消息传到联军中军后,诸侯和重臣们大喜过望,这真是天赐良机。 墨家在泗上的部队不多,若是都在阳夏附近,那么商丘必然空虚。 如此一来,之前的一些情况也就说得通了。 承匡等地墨家的少量部队还在死守,这明显就是在拖延联军主力围攻商丘的时间,从而为泗上留守的军团歼灭联军右路创造时间差。 幸好段端知兵,没有冒进,若不然可真的要出大事。 墨家的野战能力依旧不可小觑,即便留守的可能非是主力精锐,但能够在野战中只用一下午时间突破赵人的车营,足见可怕。 若是右路段端的韩军冒进到苦县,与主力相距二百里,那么墨家便有足够的空间围而歼之。 一旦右路被歼,那么右路从苦县到泓水、再到阳夏、大梁都将出现巨大的漏洞。 若到时候墨家遣一军偷袭大梁,焚烧粮草,只怕大军就要被困在商丘城下。 诸侯们越想越是合理,究其根源,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适的胃口太大,是准备直接吃掉天子之师诸侯联军的主力六万余人,而不是区区右翼的三万。 在诸侯算来,如果墨家大军在外,那么在泗上最多也就有拼凑起来的三四万军队。 墨家的军队确实能打,征兵和训练的军制也与众不同,但如今的战场就算是孙、伍复生,怕是也很难做到以一敌二。 所以这一切就都很合理,因为墨家不可能围歼中军主力,所以墨家大规模在阳夏等地集结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吃掉可以被吃掉的右路韩军,从而迫使诸侯退兵。 墨家的主力很显然不是要打一个临淄,而是要攻下临淄后以胶东之粮平定齐地,下临淄经平阴,从而彻底破袭诸侯国的侧翼。 若是在泗上不能迫使墨家主力退兵,反倒是被泗上留守的部队逼退,那么各个诸侯国也就岌岌可危。 墨家已有南阳、鲁山、淮西、泗水,已然是做到了可以各个方向进攻而使诸侯首尾不能相顾,若是再得平阴威胁巨野、卫等,韩魏到时候就要面临三个方向的压迫。 按照诸侯所想应是这样,所以段端的消息让他们兴奋莫名,这是一个惊动天下迫使墨家主力回来的绝佳机会。 诸侯不指望能够攻入彭城,只是需要迫使墨家回援,所以若是能够攻下商丘,便有可能。 攻击之前,可以秋毫无犯,防止城中抵抗激烈。一旦攻下,若是墨家主力还不回援,则尽屠之,逼着墨家回来。 于是,诸侯作出了一个决策。 分兵围承匡、宁陵、戴,围而不攻。 主力绕开宁陵、承匡,直扑商丘。 待墨家泗上的留守部队回援,则使段端从阳夏出泓水,合兵以近十万兵力围城打援,围歼墨家在泗上的这支野战部队,然后破商丘,则可破局。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决战前奏 用兵以奇险,往往是出于无奈。 承匡一城久攻不下,若是稳扎稳打,必要先攻下承匡、戴,然后再攻宁陵,从而靠近商丘。 可诸侯联军若是这么打,就要考虑是莱芜先被墨家的主力攻下,还是己方先攻破了商丘,时间上只怕来不及。 齐国已经是无路可退,唯有先攻下商丘或者用屠杀的方法逼迫墨家回援,才有可能稳住齐国的局面,解决此时的危局。 既是断定墨家泗上留守部队盯上了右路的韩军,这倒正是一个机会。 昔年墨子曾言,凡不守者有五:城大人少,一不守也;城小人众,二不守也;人众食寡,三不守也;市去城远,四不守也;畜积在外,富人在虚,五不守也。 商丘正合其一。 承匡卡在右路和中军主力之间,宁陵在商丘之前,但守军的数量都不是很多。 计议已定,诸侯联军终于做了决定。 分兵五千围承匡、分兵八千围宁陵,其主力绕开宁陵,直奔商丘以围城。 一旦围城,则命在阳夏防守的韩军密切注意墨家的动静,先守好阳夏、固城,待泗上留守部队支援商丘之时,阳夏之君出兵柘城,会于商丘城下,将泗上的留守部队歼灭。 联军主力出宁陵、围商丘的行动刚刚展开不过三天,在单父等待机会的适就的了消息。 军帐之内欢声雷动,看起来诸侯联军已经上当了。 在单父附近墨家集结了在泗上的几乎全部主力野战部队,四万步兵,一万六千骑兵,外加工兵和炮兵。 剩余的野战部队则分散在陈、柘城等地做疑兵。 若是能够抓住机会聚拢部队,正可以打出来一个大约七万解悬军对大约五万诸侯联军的优势战役。 这场战役适是准备分两段打的,先难后易,他要的不是诸侯联军退兵,而是要将韩、魏、卫、齐的最后一支野战部队全都埋在这里。 所以他根本不想先动右翼的弱旅韩军,那样会引起对方的警惕从而开溜。 只要中军主力被消灭,那三万韩军也就是盘中餐物,无处可逃。 单父距离商丘并不远,至关重要的戴城虽然被围,但是诸侯联军也还未攻下,。 即便局势十分有利,但实际上也就争取了大约两天的时间。 一旦大军开始行动,很快就会被敌人发觉,到时候要么是右路的韩军必然北上。 若是会和成功,倒不是打不了,而是打起来会很麻烦,伤亡会很大。 以多打少,和人数相近,那大为不同。 战场战役的结果直接影响到今后的计划。 若是大胜,能够先集中优势兵力歼灭联军中路,然后歼灭韩军,则军队可以不用修整,趁势北上,攻入新郑兵临黄河,威胁韩、周东征齐国。 若是小胜,可能就需要修整一段时间,防止赵国趁机干涉,不要过快进军以免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分散出现意外,稳扎稳打争取三年灭齐。 大胜小胜的关键,已经不在墨家主力这边,而是在做疑兵的陈、苦县等地的那些部队那里。 一旦韩军由北上会和的意图,就需要在那里做疑兵的部队至少坚守一天的时间,为主力会战争取足够的时间。 只要一天时间便足够,因为大军一旦出动留给适的时间也不多。 在苦县、陈等地的部队收拢的话约有八千野战部队,在内线作战就算可以补充一部分二线守备的兵卒,数量也不会太多。 商丘之南并非筑垒区,这就需要这些部队用最顽强的精神,接近可能拖住阳夏的韩军。 适思考着柘城这个地方,也就是许多年前宋襄公扬名仁义无双之地,只怕这里才是整个战场上最为残酷的地方。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犹豫。 于是下令,一个步兵师以及三千骑兵出右路,快速解戴城之围,解围后迅速南下承匡,留下两个旅的步兵加强承匡的防御,剩余部队靠近宁陵。 主力则直扑商丘以北,击溃联军外围后贴近联军主力,待右路偏师集结后,展开决战。 左翼以苦县、陈地的疑兵为主,他们佯攻阳夏,然后北上柘城,在柘城与承匡之间防御,阻止韩军北上和联军主力汇合。 这也是分进合击的战略,适总算是明白了古时候作战为什么失期皆斩。 在这个通讯完全靠马、消息传递速度最快一天二三百里的时代,分进合击战术用好了那就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大胜,用不好就可能会成为笑话。 可不用还不行。 好在这是内线作战,宋国这些年的道路修的不错,粮食补给和后勤也因为在内线的缘故可以不用过多考虑。 加上战役发起的时间是深秋,天干物燥,又无阴雨,正适合大兵团机动。 围攻戴城的联军并不多,只有大约五千,戴城之中尚有一个旅的要塞守备旅。 以一个步兵师加上三千骑兵突袭,只要不犯下太大的愚蠢,当无问题。 只要戴城之围一解,急下承匡,联军主力会以为墨家要切断他们的后路,便极有可能让在阳夏的韩军北上拧成一团,让墨家吃不下。 否则的话,若不分兵先断后,在商丘附近的联军可能会过早发现墨家主力的动静,便有可能向后溜,很可能歼灭战会被打成追击战击溃战,那样一来并不利于今后的战局。 同时右路先攻戴城、承匡的部队也是留一后手,一旦若是诸侯联军发觉情况部队选择南下会和韩军,从阳夏退到许地,那么右路的这支部队也可以做出变动。 到时候固然可能要变成兵力一比一的局面,可也只能打下去了,到时候右路这支部队就要迅速做出反应南下固城。 届时,右路这一支便要做阻击,而原本计划打小商丘之战的苦县、陈等地的部队就要会和主力打决战。 这既要看右路的部队攻击的情况,也要看对面诸侯联军们的反应。 已经引诱到这一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对面能够未卜先知而不犯错,那也就只能打大商丘会战了。 ………… 当天晚上,已经成为了骑兵师贰师长的庶俘芈等人接到了上面的命令,命令他们三天之内行军一百一十里,然后在一天之内解决掉戴城附近的敌军。 在那里补给之后迅速南下,解围承匡,加强承匡的防御。 这一百一十里不是地图上的距离,但也差不多。 车同轨之后,为今后作战的需求,宋地的耕地垄之间切好可以通行兵车、炮车。 当然对于农夫而言,这样有利于他们秋天收获的时候赶牛车马车,所以对于车轨的统一伴随着垄作和双辕车的普及,很快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加之这里的道路不错,毕竟这里是墨家最为重视的菏水筑垒区的后方,道路状况良好加之如今无雨,三日行军一百一十里,而且又是在内线作战,并无问题。 斥候们将戴城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因为戴城本来就还在墨家手里,诸侯联军分兵围,但却没有攻下。 那里一共各有大约五千名齐军,正在挖掘围城的营垒,之前攻击了几次损失有些大,于是选择了围而不打。 庶俘芈所在的骑兵师的两个旅划归给他指挥,右翼军的主将是步兵师的师长,他从属于对方指挥,但却是右翼敌前军委会的一员。 会上,右翼的主将传达了一下上面的意图,很明确地表示道:“巨子的意思很明确。总结起来,就是戴城要稳、承匡要快。” “三天时间,我们不能太快,要做好侦察和掩护。” “但是一旦解了戴城之围,南下承匡一定要快。换言之,戴城一旦攻下,必须要要在两天之内解围承匡,不可耽搁。” 庶俘芈点点头,他已经可以理解这是为了什么,便建议道:“如果斥候的情报没错,承匡附近只有大约五千齐军。他们选择了围城的话,其实一旦解围了戴城,我们这两个旅的骑兵可以单独南下,迅速插到承匡城下。” “他们既然选择了围城,必然对外面防备松懈,若是突然袭击,便有机会。” “若是突袭不成,骑兵还可以黏住他们。一片平原遭遇了骑兵,他们只能选择就地结阵,不敢轻动。就算结阵后退,行军速度必慢。” “到时候步兵也可以跟上,从而围歼之。” “不过,要我说,基本上不太可能用到你们步兵,这种短距离的突袭,总归是我们骑兵的事。” 上面主帅的命令只是在某天攻下某地,却不可能告诉下面的人该怎么打。 就算是脱下下裳露出下面的东西把敌人吓跑也行,只要按时完成任务就好。 这种战前的讨论会就很重要,加之整个战略意图过于明显,庶俘芈也能够猜到上面的想法。 攻戴城,是要堵住联军从北面后撤的路,这个要等到解悬军主力接近商丘之后再开始攻击,不能太早。 攻承匡,则是要趁着敌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占据中线,到时候联军是从北撤还是从南撤,在承匡的这些部队都可以做出反应。 若是北撤、韩军向上集结,则加入主力会战;若是南逃,汇合韩军回许,则要南下固城做阻击部队。 庶俘芈的想法得到了与会之人的支持,如果是正常行军的话,很可能承匡等地的齐军会听到风声。 到时候提前开溜,又要浪费一些时间,再一个可能加入到决战之中,那又多出来五千兵力。 敌方每少五千兵力,就意味着侧翼的更不稳固,也就意味着需要收缩战线,很可能打出来一个侧翼包抄的歼灭战,利用骑兵优势让诸侯拼凑起来的天子之师全都葬送在商丘附近。 一般来说,围城的话重心在内而不在外,所以庶俘芈所言的骑兵突袭踏营的想法极有可行性。 再者来说,守卫承匡的守备部队也都是得了墨家守城的真传,绝不会那么老实地就在城中固守,最起码出城偷袭、挖掘地道反击这样的事不会太少,绝不会被动地等着对方围城。 那样的话围城的五千兵力只是对内都捉襟见肘。 戴城距离承匡也不是太远,骑兵若是在戴城补给,可以迅速南下,甚至可能在承匡等地的齐军得到消息之前就先踏营。 略作讨论之后,便暂先这么议定下来。 次日一早,天刚亮,在这里隐蔽集结了好一阵的士兵们开始梳洗。 这里不是外线,而是在最富庶的菏水筑垒区之后,士兵们的后勤保障很充足,用不着像是在外线作战一样要经常吃炒面和干饼。 烧火做饭用多是木炭,早饭是熬煮的稠米粥和豆类。 吃过早饭后,士兵们便知道要开拨了,因为士兵委员会的人和司务长们在分发配给的蔗糖块和酒,这是大战之前的标配,属于额外的伙食补助。 “整理背包!” 军官们传达着命令,士兵们各自集结,司马长连长清点人数。 所有的病号全部交由督检部的内卫部队,由他们在大战期间监视。 步兵们的背包里简单一些,除了日用品和小毛毡被子外,每人八十发纸包的火药和铅弹,每伍的伍长还要携带一些铅块和小模子。 骑兵们的就稍微麻烦些,要检查马蹄铁、马蹄钉子、每个伍备下的用于堵塞敌方铜炮火门的钉子、锤子等等。 这些骑兵不是解悬军中精锐的武骑士重骑,而是轻骑,身上没有铁甲,只有皮甲。 标配的装备只有铁剑,没有火枪,不过一些军官或者出身比较富裕的骑兵还是会自备一些手铳,但是很少有能用到的时候。还有一些人自己配备了匕首。 这些轻骑的军装比步兵们要华丽的多,而且还有一套羊毛呢的大氅,这种骑兵大多都是标准的良家子,土地足够使用马耕而且自小接触马匹。 再加上庶俘芈等一批从赵地高柳回来的军官充斥其中,造就了这些轻骑的风格。 骑兵和步兵不同,里面职业兵的比例更高一些,不发土地但是每个月的薪水很高。 而且大部分职业士兵即便退役,也会有很多商会抢着雇佣,或者是一群人怀着发财的梦想结识伙伴,将来去边境谋生发财。 和那些精锐的用于冲阵的武骑士不同,这种突袭、断后、袭击粮道的任务,交给他们是最为合适的。 而且一般情况他们也是对付敌军侧翼骑兵的主要力量,虽然对冲冲不过泗上的武骑士,可是欺负一下诸侯的骑兵并无问题。 两个连队的轻骑先行离开,他们要在大军的前面侦察和开路,同时可能还要对付一下敌方的斥候,这种任务交给这群人最合适。 三日后,三千这样的骑兵和七千步兵靠近了戴城。 这场关乎天下归一是在十几年之内还是几十年之内的决战的主力会战的前奏,在戴城正式打响。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对比(上) 戴城下的齐军营地中,齐国土红色的旗帜正在飘扬。 田氏代齐之后,为了寻找代齐的法理性,田氏发扬了五德轮回之说。 正所谓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 此时周天子尚在,而且各国之间的角力还未完成,故而除了墨家有资格不管旧规矩而用水德之外,诸侯此时并没有公开宣称自己是水德的。 然而墨家自己又不信这东西,所以这天下还是以火德的衍生色为主,墨家的主色是黑色倒不是因为五德水灭火周,而是因为墨家的墨,以及黑色染料是平民服饰的缘故。 田氏自己搞出来的法理,是认为自己火德为主、金德为辅,所以按照这种推演,田氏一族的颜色应该是紫色的。 理论是这样的,可现实需要用物质来支撑,齐国可没有钱让所有的士兵都穿上紫色的衣服。 这时候炼制紫色燃料极为困难,昔年齐桓时候齐桓喜欢紫色,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导致临淄城中的贵族都穿紫色。 可紫色太贵了,炼制起来太浪费钱财,奢靡之风着实难以承受,于是管仲就出了个主意。 让齐桓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 于是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 大约是那时候齐国的紫色染料也是用腐烂的海螺弄出来的,确实有一股尿骚味,也可能是紫草的萃取技术会导致紫色染料有特殊的味道。 但总归大意就是有贵族穿着紫衣服靠近齐桓公,齐桓公就说你离我远点我讨厌紫色的这个怪味,于是贵族们穿紫色的就越来越少了。 可现在田氏代齐之后要用五德之说来解释自己的合理性,就不得不又拿出来紫色了,因为紫色正是火主金辅的颜色。 然而对于封建的五德学说,理论却要屈从于现实。 齐国穷的不可能给每个士兵配一套贵族紫的衣衫,真要是能配的起这天下倒要被齐国统一了。 于是术士们灵机一动一动动,又搞出了个理论,认为紫色是田氏公族的颜色,但是田氏代齐的本质是黄帝后裔延续了阪泉之战的轮回,是黄帝一族的后裔陈田代替了炎帝后裔姜氏的大德,所以齐国应该是往土德那边靠一靠。 土德尚黄,黄色也太贵,而且周天子尚在,所以要辅以火德。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茜草染料相对于昂贵的栀子黄和紫更便宜一些,于是齐国就采用了茜草的土红色染料为主,土红色的火土之德。 这便是先找射一箭再找靶子,五德学说也得向现实低头,若不低头齐国就得弄出几万套贵族紫的服装做军装,不要说全部军费,就是军装染色费就要把齐侯逼得上吊。 其时一些大的城邑市井间也多有嘲讽田齐这番作为的人,“臭紫色”和酸葡萄差不多的意思;“色贵乃变德”,也逐渐成为了一种嘲讽专用的流行语。 土红色的旗帜飘扬的地方,正是齐国围困戴城的大营,五千士兵扎了三个营寨。 并不进攻,因为之前的几次进攻损失极大,而且只靠这五千人很显然难以攻下,于是他们只是挖土筑造土垒,用于监视,甚至连围困都算不上。 这里距离联军重要的后勤补给线不远,不能不监视,打短时间又打不下,只能用此办法。 营地的齐军这些日子被城中的守军折腾地够呛,晚上总有偷袭反击的,夜里动辄会传来炮声或者爆炸声,营内难以安眠。 之前试过挖地道,可是守城的是最擅长挖坑和有专门的《备穴》这样专业书籍的墨家,挖了一半的地道被人堵住后往里面用皮橐吹点燃的硫磺,死在里面的精锐士兵惨不忍睹。 被围的城中士气高昂,围城的一方却士气低落。 加上城中有铜炮,所以扎营的位置一撤再撤,已经撤到了两里之外,挖了营垒之后之后就在这里安扎。 此时三里之外,一队斥候正在树上观察齐军的营地。 这里一马平川,对面的齐军也发现了他们,派出了一些斥候试图驱赶。 这些天墨家的斥候就像是闻到了腐肉的苍蝇一样,经常围着大营转,齐军也习以为常,墨家的斥候和侦骑本来也多。 双方默契无比。 墨家的斥候靠近,齐国就派出骑兵驱赶,墨家的斥候就撤,齐国的骑兵也不追。 每天如此,一日四五次。 但此时树上的一名墨家的斥候军官却不想就这么撤走,他不知道这三里之内的规矩,所以也就想不到遵守。 从树上跳下,他们这个小队一共十二个人,对面的骑兵也只出来了十来个。 墨家斥候这边带队的军官是标准的富裕农夫出身,和之前墨家步兵主力兵员的那些苦大仇深的不太一样,骑兵和斥候主要也都是这样出身的人居多。 像他这个年纪的斥候或者轻骑,经历也都差不多。 父辈们在墨家崛起于泗上的时候流过血,等他们出生后不久便都有了姓,然后按部就班地进入村社或者乡里的学堂上学接受教育。 家里大约在他们刚上学的时候就偿还完了耕牛和铁器的钱,父辈们的服役期限也都到了,在家务农。 家里和几个家庭组成了合作社,平均下来一家百余亩地,几个共养几匹马,马耕种的速度更快,而且他们这里少种水稻所以多用重马犁。 他们这一辈可能从小就有完善的基层组织和教育体系,十二三岁的时候正赶上轰轰烈烈的打虎猎鼍运动,那时候就接触过火枪。 知道地球是圆的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而不是去质疑;相信人与人就该平等也认为这是天经地义而不想着去质疑。 十四五岁的时候没有考上数量稀少的中学的就要做好服役的准备了,这期间农闲时候还会组织训练,村社里谷场上雄性激素开始促使这些刚长毛的孩子摔跤斗勇,以获取女孩子的芳心。 十七八岁开始服役,或是进入骑兵或是去当步兵,做得好了可以选择延期服役将当兵看做一种职业,或者提拔为基层军官。 马耕在泗上淮北的普及,使得他们很小就接触过骑马,地广人稀土地又多,加上中山国和高柳以北的马匹贸易、泗上的马种改良术的发展,使得淮北泗上这个可谓是黄河以北最适合养马的地方的马匹数量极多。 此时做农民是个让很多城邑雇工羡慕的职业,工商业的大发展和作坊手工业雇工制的发展,必然伴随着大量的小农破产。 无非就是泗上为了保证兵员泗上不破产,却让宋、齐等地的人破产流亡到这而已,若将天下看做整体,总归是要有人破产的;纷争混乱的邦国之别是让泗上看似富庶宛若天堂的缘由之一,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种的殖民扩张和经济掠夺。 如今掠夺的够了,完成了技术积累和资本积累,自然要让天下归一了。 这一批享受了这种富裕和相对别处宛如天堂生活的新生代年轻人,便要为他们曾享受的一切流血。 用血来偿还天下概念下他们欠宋、齐、楚、越、韩等底层受的贵族和殖民双重剥削之苦中的经济殖民剥削的债。 这是大多数如今二十岁左右的轻骑斥候们的经历,所差无多,相差无几。 从树上跳下来的这名年轻军官的父亲是乡里有名的猎鼍英雄,打过老虎杀过鳄鱼,家里有奖状有奖章。 服役时便做了骑兵,不久之后成为超龄服役的职业兵,成为了师里的斥候侦骑的基层军官。 如今大军已经在二十里外,他们先期抵达侦察一下敌军的情况。 眼看着对面的齐人派出了骑兵想要驱赶他们,这年轻军官便和同袍们道:“干一下吧,我看齐军很松懈,干完他们,跟我冲到营地去抢几面旗帜如何?多了不敢说,我看一个三等功不成问题。” 他发现齐国的营地很松懈,如果击溃了想要驱赶他们的骑兵,靠近之后夺取旗帜不成问题,先震慑一下齐军夺其士气。 军功不只是荣誉,更是经济利益。固然军功不分土地,但是却分一些公营的股份、关乎到退役之后的补贴。 泗上的职业兵是靠利天下的大义和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所以富庶如泗上,也只能养大约一万五千名职业兵和职业的基层军官,再多了实在是养不起。 这十几名侦骑都是年轻人,心思活跃,一腔热血,闻言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可行。 于是抽签选出来两个人将侦察的情况回报,剩余的人便迅速展开了一个常用的小队阵型,六个人在正面冲击,剩余四个绕到侧后。 第二百四十五章 对比(下) 十个人都上了马,从鞍袋下取出侦骑用的短一些的火枪,检查了一下燧石,呼啸一声朝着齐军的侦骑冲了过去。 六个人在正面,接近到大约五六十步的时候,掏出火枪对准了对面的齐人骑手,一击之后迅速后撤。 两个齐人侦骑被打下了马,齐人对于墨家这边的斥候违反了这些天的潜规则的行为很是不满,剩余的人朝着他们追了过去。 略微绕了两个圈子之后,绕到侧翼的四个人抓住了机会,斜刺里冲到了齐人之中,前面绕圈子的那六个人也都拨转马头回去厮杀。 一冲一杀,齐人又落马了四个,剩下的匆匆逃离。 墨家斥候这边的年轻军官尾随着一个齐人骑手,就在齐人骑手靠近营寨的时候,他忽然变向,呼啸几声,和伙伴们冲进了他刚才注意到的齐军营寨的一处边角。 那里的齐军反应不及,三个人已经冲了进去,靠着马术跳过了简单的土垒。 一时间这里的齐军大乱,慌乱中三个人砍死了几个人后,夺取了两面旗帜,迅速逃离。 等到这些斥候逃到枪箭的距离之外,齐军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士气被夺,派出了五十多个骑兵追击。 带队追击的齐人小贵族名叫轩辕烈,单从这个名字便可以知道他的出身,正是齐国田氏远支家族的庶子。 当年齐墨战争后,齐国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逆时代而动。 在中原各国都在试图改变井田制的时候,齐国从管子学派那里断章取义,加强了“民不变业”的约束。 分封建制时代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所谓的“工匠精神”,换而言之也就是民不变业导致的父子相承,往上数三辈都是一个行业。 这种封建残余越多,也就越发明显。 就像是墨家之前的几个老人如公造冶、造篾启岁等,他们的家族就是民不变业时代的士。 公造为氏的,大多是给为王公贵族铸造铜器的工匠;造蔑为氏的,也是大多在工尹的管辖下编织草席的。 父子相承,万世不变,如此才能做到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以至于万世不易。 农夫就该种地、士人就该当士、工商业者就该当工商业者,因为诸侯们之前发现一旦让民变业,很可能出现很多他们难以处理的情况。 比如征不到兵、比如收不到粮、比如不能够征召足够的民夫等等。 昔年管仲的改革便开始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他解决的方式就是公营手工业,五个工商之乡不出兵只出税和军械;十个农业之乡出粮出兵出人。 齐桓一死,齐国陷入了五公子之争,再之后就是田氏代齐,等到田氏内战结束,墨家已经立足于泗上。 这时候田氏再往外面一看,铁器、牛耕、新作物、工商业的发展……似乎再搞原来那一套已经不行了。 于是他们变动了一下,思考了一番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靠得住的人谁是靠不住的人,就搞出了这么一个奇葩的反动变革,结果居然十分有效。 因为靠着泗上很近,那些完全支配封地农夫的贵族们种植粮食、酿酒亦或是挖矿晒盐等,日益有钱。 因为给了贵族们足够的利益,彼此之间达成了妥协,所以贵族们缴纳了定额的军赋,提供了足够的兵员。 因为有了赋税、有了一些新晋的商人为贵族提供的钱、有了泗上那边的走私贩,齐侯手里有了一支常备军。 因为有了这么一支常备军,导致贵族封地里的那点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中央,于是贵族更加地听话。 因为这支常备军的军官大多数都是贵族或者贵族庶子,所以军队的利益就是贵族的利益,军队和贵族又是齐国统治的支柱,所以齐国的利益就是贵族的利益,依靠军队去实现。 像是轩辕这种姓氏,大多就是田氏或者其余氏族贵族的庶子,要么就是一些投效了齐侯的商人用钱换来的这么一个姓氏。 这种不是正牌贵族,或者不是正牌的嫡系贵族,正牌的嫡系贵族还是保留自己的姓氏,而且基本上鄙弃这些新贵族,贵族内部也是有鄙视链的。 因为田氏以黄帝子孙自居,认为自己代齐乃是延续阪泉之战的轮回,是黄帝战胜炎帝的继续,所以弄出这么一个姓氏——事实上无论是公孙还是轩辕,都不可能是黄帝的氏和名,但田氏就假装黄帝叫公孙轩辕。 这些不是嫡长子宗法的正统贵族们组成了齐国常备军的基层支柱,许多贵族庶子的经历也都大多类似。 他们不是家中的嫡子,所以没有继承权,小时候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军事素质尚可。 略微长大一点,推荐到宫中“以补黑衣之数”,从做宫室禁卫开始,被齐侯所熟悉认识。 再被专门的机构从黑衣禁卫中遴选出来,送入到专门的贵族庶子的学堂进行学习,主要是学习一些泗上的新知识、战术、科学等等。 等到学成之后,先是作为低级军官,立下军功后受封胶东的一些原本是莱夷难以做到有效统治的土地,获得轩辕这个姓氏,成为齐国的一批新贵族。 轩辕氏的贵族们,做到最大就是宫廷贵族,作为齐侯用以对抗其余老牌的如田、高、孙、国等正牌贵族的一种牵制力量。 做不到最大,一般也就是一个个低级中级军官,大约都是从做连长开始做起,然后获得大约百十户人的封地。 这百十户人完全归这些新贵族们支配,包括且不限于开办庄园、挖掘矿产、组织工商等等。 距离齐国不远就是泗上,加之胶州湾、莱登等地被割让给墨家作为港口,再加上齐国原本的工商业底子,竟然这些年也让齐国发展的不错。 像是如今带着五十多人追击墨家斥候的轩辕烈,也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生经历。 出生为庶子,家族学堂中接受贵族教育,十二岁补入宫廷做黑衣禁卫,十四岁以黑衣禁卫的身份开始学习泗上那边传来的科学战争等知识。 冠礼提前到十八岁,进入常备军做司马长或者连长。 然后在一些小规模的战争和对莱夷非有效统治区的再征服中立下一些战功,大约二十岁的时候获得了轩辕的姓氏,离开本家,正是脱离单独立家。 轩辕烈受封了一个大约一百三十户人家的村社,距离胶州湾不远。 村社里的农夫根据新的变革法令,完全受他支配,他有隶子弟之类的朋友,把村社交由他们管辖。 收回了封地内农夫的籍田,只给与每个农夫大约五六亩的土地让他们种植土豆地瓜之类的作物维持生计,其余时候要给他的公田劳作。 大部分时候都是种植一些粮食作物,因为泗上那边工商业的发展和一些新兴工商业城市的出现,需求大量的粮食。 后来他的封地内又建起了一座酿酒作坊。 可以说,齐国这些村社封地的发展,狠狠地打击了泗上的酿酒业,泗上的酿酒业论人工成本、税收等都远高于齐国,加之这些东西又完全没有关税,使得泗上的酿酒业在极盛之后很快被齐国击垮。 但除了酿酒业之外,齐国也就没有什么别的产业可以和泗上拼一下了。 每年大量的粮食、烈酒、原材料、牛羊等,通过胶州湾运到泗上,亦或是诸如烈酒之类的通过莱登运到朝鲜和燕国。 然后换回了钱、泗上的纺织品、铁器、奢侈品、玻璃、镜子、枪等等。 每个受封的新贵族每年根据封地缴纳一定数量的军赋,征兵的时候他的村社需要出十个人。 但和以往的真正分封制还不一样,以往周礼之下的宗法分封制下,他的封地有多大、多少人,就要出几辆战车、几名徒卒,封地贵族直接作为这些战车的指挥官,加入到国君的军队中。 现在则是封地出军赋和兵员,训练交由专门的军官负责,打乱重组之后,这些轩辕氏的贵族庶子们作为基层军官,而不是带着封地的征召兵加入国君的部队。 旧贵族依旧还有自己的私兵,但是这些新贵族几乎没有自己的私兵,这样一支常备军可以碾压那些旧贵族家族的那点私兵家底。 再加上当年齐墨之战,墨家“枪决”了公子午,使得田氏内部的纷争一边倒向了公子剡,公子剡的改革也算是略有成效,至少有了一支常备军在手、有了一定数量的军费。 轩辕烈这样的军官基本上就是齐国常备军的基石,所以对于和墨家开战这件事,他们一开始反对。 因为……墨家难打,打赢了损失惨重又没有新的土地;打输了的几率还那么大。 可等到墨家从胶州湾登陆攻下诸城、即墨、高密,在胶东实行土改之后,轩辕烈这样的新贵族立刻斗志昂扬,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齐国常备军的兵员以村社农奴为主,基本上不招收城市的市民。 原本齐国的支柱力量临淄民和技击士,颇受墨家、杨朱那一套学说的蛊惑,追求平等、自由、兼爱这些东西,所以齐侯索性不用。 七万常备军大多都是村社里征召的,军官小半数是带有轩辕姓氏的新贵族。 骑兵也是征召的士兵训练的,骑术欠佳,但也可用。 炮兵作为一个专业兵种,军官基本上都是些贵族庶子或者士阶层。 加上齐墨战争之后,齐国许多年没有真正打一场损失惨重的大仗,这就使得三十年前齐侯被三晋逼着绑了自己投降、被越国逼着当司机参乘警卫的齐国,竟然成了如今和泗上决战的东线主力。 适倒是没有小瞧齐国,所以才如此重视,非要先吃一大半再吃一小半。因为适觉得,这种麻木到极致的村社农夫,基本上是这个时代除了信仰和追求平等同义兼爱的公民外最好的兵员,麻木至极才有可能忍受铜炮打死战友、铅弹贴脸而过却还要继续前进的残酷。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逃的技术(修) 轩辕烈带着五十多骑兵说是要斩杀敌军斥候提振士气夺回旗帜。 对面那十个侦骑拿着旗帜在二三百步外耀武扬威,显然他们对于自己的骑术相当自信。 明显能看到一个人站在马背上,将夺来的齐国旗帜裹在身上,像是披着一个大氅,然后脱下了裤子,冲着齐国的营地尿了一泡。 几个人还用一些齐人听得懂的语言,咒骂一些田氏的肮脏事,大多都是一些很古旧的花边故事,陈田一族身上这样的事也确实不少。 轩辕烈骂道:“辱我君主,势不两立!今日必要斩杀他们!” 他言辞激烈,想要提振一下士兵的锐气。 却不想那些骑手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很多故事他们哪里听过,一个个倒是露出了仿佛泗上茶馆里听故事的那些人的神情,笑意迷迷地听着国君的祖先是怎么和臣子三个人一起摩挲一个女人的。 泗上是这些年市井文化的发源地,也是市井方言白话的流行地,这些故事说起来让这些齐人骑手们听的心里直痒痒,胯下当真是硬邦邦,其实也就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甚至只是几句话,可这时候本来也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小说。 三言两语便是巫山,直白隐晦俱是云雨。 这些村社民出身的骑手最多也就是野合过,那里知道城里人或者说贵族君子们这么会玩,当真是开了眼界,心道三男一女却是难。 轩辕烈哪里还能忍得住,论起来他也是田氏远支,对面说的也是他的祖先,他当然和那些没有姓氏的村民不同。 抡起鞭子朝着一个听的正过瘾的骑手抽了一下,整好队形,分成三路,朝着对面冲了过去。 对面墨家侦骑的军官笑着对那个正在大喊说故事的伙伴道:“你小子还没结婚,知道的不少啊?” 那个骑手笑了笑,也不回答,军官把已经装填完的火枪递过去,那个披着旗帜撒尿的人也完了事,十个人朝着后面退去。 军官来的时候熟悉了这里的地形,旁边就有一条小河,他有心和对面的骑手玩一玩,知道后面还有不少侦骑,便引诱着朝着那边退走。 轩辕烈紧随其后,死死咬住,可是对面的侦骑狡猾的很,有好几次侧翼的一队人都要咬住了,结果他们还是跑了。 等越过了小河,旁边便有一处小树林。 等轩辕烈越过了一条小河穿过了一片杨林后,忽然清晰起来的视野,几里地外的场景让轩辕烈大惊失色。 秋色的原野上,一群黑乎乎的人正朝这边行军,秋后原野被步伐踏起的尘土让这支黑乎乎的队伍像是一条正在地上蜿蜒的龙。 就在这时,侧面穿来一阵枪声,又有一支小队的骑兵队伍出现。 很显然,并非只有那十个人的侦骑,墨家在这附近的斥候很多。 轩辕烈顾不得斩将夺旗以振士气的想法,想要快点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撤!” 他喊了一声,身边的骑手迅速拨转马头。 就在这时,树林的后面又传来了一阵枪声,两名齐人骑手落下了马。 刚才跟他们兜圈子的那些斥候靠着马术和技巧,胆大心细地绕到了树林的后面藏了起来,根本没有溜太远。 轩辕烈看到树林后面的几名墨家的斥候在那里耀武扬威地摇晃着刚才冲入营寨夺走的旗帜,不时地用他们可以基本听懂的、有些齐语味道的泗上方言又在辱骂他们。 轩辕烈暗骂,刚才自己人多追击的时候,这些人却不耀武扬威,如今四周的侦骑多了,他们便要如此。 他不由想到了自己从黑衣禁卫步入学堂学习之后学到的一个名叫狐假虎威的故事,也是泗上流传过来的一个寓言。 心中虽骂,此时却也只能承受对面的侮辱,却不敢冲过去。 一旦和对面缠斗上,被四周聚集过来的侦骑围住,自己怕是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树林后面的那十个墨家的侦骑一边辱骂着,一边堵住了他们往回撤的路。 轩辕烈并不选择从正后方杀出退走,而是想要绕开。 他以为对面那十个人只是想要继续引诱他们,肯定不敢主动攻来,最多也就是像是夏天的蚊子一样抓住机会就咬一口。 可哪曾想自己这些人刚要从侧面撤走,那十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根本不去顾及人数的多寡,而是斜刺里冲了过来。 这时候轩辕烈等人的马已经起来了速度,这时候再想要转向正面迎击已经极难,对面又射了两枪,自己这边的阵型彻底乱了。 旁边正朝这边围过来的其余小队的墨家侦骑也全速往这边赶来,轩辕烈只觉得耳边一阵剧痛,一枚炽热的铅弹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好在没有伤到他。 那十个疯子一样的墨家侦骑已经冲到了他们的跟前,斜掠过他们的后侧,将七八个齐人骑手分割到了后面,已经开始了缠斗。 轩辕烈心想这时候若是回头救援,自己必要被缠住,到时候远处的墨家侦骑一到,自己凶多吉少。 于是他也不管后面,带着剩下的人就跑。 才跑了几步,胯下的战马运气极差,竟然踩在了一个老鼠洞里,咔嚓一声马蹄子被折断,自己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四周的墨家侦骑已经朝这边围过来,他知道若是被追上必然凶多吉少,忍住刚才被摔的剧痛,大声呼喊了几句。 前面正在逃窜的齐人士兵终于有个和他关系尚算不错的,策马回来冲着他大声喊道:“君子拽着马尾,跟着跑吧!” 那骑手回来救他已经是仁至义尽,根本不敢停留,快速折返回来后让从轩辕烈身边掠过。 这是骑兵常用的一种逃跑的方式,若是坐骑被打死或者打伤,敌人又在附近,若是有同袍伙伴让你拽着他的马尾跟着跑那也是极大的恩情。 人肯定跑不过马,但若是拽着马尾拼死跑的话,倒是也能跑上一阵,马越是吃力跑的越快,人的两条腿不至于跟上的,但也不至于跌倒,能够比人正常跑快上许多。 交错之间,轩辕烈却忽然暴起,就在那个回来救他的人靠近之后,猛然拉住了那个人的大腿,将那个回来救他的人直接摔在了地上。 自己则抓住马镫跳上了马背,心道:非是我不仁,而是你是贱人,墨家抓住贱人也不会杀掉。我是君子,若是被墨家抓住,定是生不如死。 骏马飞驰间,轩辕烈隐隐听到后面那人大声质问“君子何故如此”? 他也不答,将头埋在马鬃之间,双腿夹紧了马背,向后狂奔。 ………… “墨家出动大军就在十余里外”。 可怕的消息立刻引爆了齐军的营地,轩辕烈认为那个被他拉下马的骑手即便死了也是似有所偿,自己带回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营内的齐人贵族大为惊慌,问道:“人数多少?” 轩辕烈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并没有确定数量,于是道:“至少数千,行军队伍极长,骑兵不少。” 听到骑兵不少这四个字,齐军围戴城的主将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墨家若是主力作战,习惯就是炮兵轰、骑兵抄、步兵抗。 若是骑兵不少,那么步兵的数量至少也是骑兵的两三倍甚至更多。 这时候重要的不是再派人去确定情况,而是需要立刻做出判断,该怎么办? 敌对的双方都有自己的目的。 就像是此时正朝这边行军的墨家右翼而言,他们的任务只是解戴城之围,南下固城,加强戴城和承匡的防御,切断联军主力的后勤补给,同时在必要的时候加入决战的集群或者是南下堵住联军南下撤走的路。 可这种目的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很难被判断出来,所以戴城附近的齐军主将不能够知道墨家的目的。 或者说,即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他听轩辕烈一说骑兵数量不少,便知道对面墨家的总兵力必不会少。 只是这支部队是哪里的? 是陶邑方向的墨家部队分兵前来支援的?是不是苟变那些人怕损失太大根本没有去打陶邑而是选择了对峙? 亦或是这是墨家之前围困雍丘的那支部队的主力?想要吃掉自己,断绝联军补给,从而迫使联军主力回援减缓商丘的压力? 还是说……墨家的主力放弃了莱芜从前线隐蔽退回来了?可怎么会这么快? 思索一番,此时很难做出究其根源的判断,主将便只能想自己这五千人该怎么办。 现在来看,墨家的部队不需要来太多,如果真的是有正式番号的几个主力部队中的一支,哪怕只有五六千步兵一两千骑兵,怕是他就难以支撑。 戴城城中还有部分守军,这些守军除了当地民众外,是有一支可以偷营、可以夜袭、可以在攻城退下时候反击的成建制的部队的。 现在自己在戴城周围扎营,部队已经展开,展开的营垒是对内的而非对外的,这种营垒很难在外面敌人攻击之下坚守住。 部队展开和不展开不同,展开之后是为了防守还是为了进攻还不同。 现在墨家的前锋就在二十里外,一旦袭来,自己若是不提早准备,定要大败。 如今之计,唯有后撤一条路。 可撤到哪里呢? 向西,撤到雍丘,是一条路。 向南,撤到承匡,与承匡的五千军汇合,这样便有一万兵力,是守是退是打,都还能主动。 向东,到宁陵,与联军主力汇合,那倒是看起来最安全的,但从戴城到宁陵尚有一段路要走,一片平原的情况下,会不会被围住? 三个方向后撤,只能选择一处。 根据墨家的目的,往这三个方向撤便有不同的效果。 若是墨家想要速攻雍丘、迫近大梁、焚烧粮草,那么退往雍丘是最佳的选择。 雍丘本来就是韩国修筑的重要要塞城邑,当初墨家围城十二日不能攻下,若是退守到雍丘凭借城邑坚守,既可以保证这五千军队不失;又可以保证大梁方向的后勤和粮草的安全。 若是墨家是想要决战合围,那么退守到宁陵和主力汇合,那就是正确的选择。 联军主力每多五千兵力,墨家想要围歼大胜所要付出的兵力就越多,便可能堵住更多的破绽。 若是墨家是想要截断戴城承匡,那么撤到承匡便是正确的。 若为全局考虑,应该是这样判考虑从而作出判断的。 但围困戴城的齐国贵族却不是用这种思路来判断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的。 他想,若是撤到宁陵,沿途很可能被围住从而被歼灭。 到时候自己本来是想为了联军主力去考虑,到时候反倒容易被质问败师之责。 若是墨家的人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自己退向宁陵,结果发现墨家可能只有几千人,到时候自己必要承担责任:墨家人数不多,你居然不坚守却往回撤,到时候必要遭到其余人排挤打压。 而墨家人少的话,肯定不敢再攻宁陵,到时候自己退到了宁陵,便不好说。 这么一想,便先否决了退向宁陵的路线。 退往承匡,则要考虑两种可能。 若是墨家的兵力极多,自己即便撤到了承匡,到时候合兵一处,固然是南可以下阳夏和韩军会和、守尚且还能一战。 可毕竟承匡城也在墨家手中,自己加上承匡附近的五千军也不过一万,一旦在平原上被围住,到时候便就危险了。 而若是退往雍丘,便大为不同。 若是墨家兵多,自己退往雍丘,距离很近,而且雍丘城邑坚固,自己只要退到那里就安全了。 到时候自己便可以说,为了防备墨家偷袭大梁雍丘断绝粮道,自己先机而动,退至雍丘以守。 这一次虽然齐侯参与组织了诸侯联军以攻墨,一些新锐的年轻贵族也迫于对墨家的仇恨而渴战,但是一些真正的大贵族却畏墨家入虎。 这些年墨家野战的威名将他们吓住了,他们认为在平原野战若是兵力相差不多己方必败无疑,他们根本就不敢和墨家在平原野战。 虽然墨家也善于攻城,但至少雍丘城之前承受了十二天的围攻还没有攻下,加上雍丘是韩国在宋地边境重要的防御城市,比之别处更容易坚守,而且粮草囤积又多。 所以齐将心中已经定下要退走雍丘。 若是墨家兵力太多,自己退走雍丘又便于解释,而且得活下来、不被墨家抓住才有未来,有未来才有资格解释。 再者而言,在墨家动机不明的情况下,退守雍丘算是万全选择,退过去后还可以再做决定。 若是兵少便可以反击回去;若是兵多那么自己便要庆幸自己撤得早。 于是他急令营寨立刻集结,舍弃辎重粮草,撤向雍丘。 第二百四十七章 存亡大事亦可和稀泥(上) 齐军想撤,却也没那么容易。 集结部队需要时间,在集结的过程中,戴城的守军出击,拖住了齐军后撤的步伐。 等到北翼突袭的主力抵达,齐军只撤到了雍丘不过两千。 随后,解悬军北翼南下承匡,按照庶俘芈所想,以骑兵突袭的战术,一举击溃了围城承匡的齐军。 消息传到商丘城下联军主力那里的时候,诸侯联军的斥候也发现了在商丘东北方向的解悬军主力。 一时间,诸侯惊惧,天子慌神。 “如之奈何”的疑问不断提及,韩侯惊道:“鞔之适其志不小,他是要将我们全部吃掉?墨家的大军根本不在莱芜,而是就在附近!”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虽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也是一支疑兵,用来吓唬诸侯联军的。 这种可能性存在,但诸侯却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而是担忧墨家准备将他们围歼。 这一次诸侯联军在齐国的牵头下敢攻商丘,既是因为唇亡齿寒若齐亡则韩魏不免;也是因为墨家的主力野战部队在外,给了诸侯极大的信心。 现在消息虽不知真假,难辨虚实,诸侯却不得不谨慎。 商丘城一片平原,纵然不知道墨家主力有多少人,可是墨家的炮兵和骑兵的优势在这种大平原地区可以发挥的淋漓尽致。 诸侯联军这一次集中了不少铜炮,可比之墨家主力所能调集的铜炮数量还是太少。 泗上的骑兵在隐阳一战给魏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这种骑兵训练起来极为昂贵,魏韩也不能够训练太多。 若真的是墨家主力袭来,准备围歼他们于商丘城下,最好的办法就只有撤退一途了。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墨家就在利用诸侯的畏惧心理。 若是诸侯不畏惧,在阳夏方向的那支疑兵和空城计就不会有效。 若不畏惧,很可能就是韩军真的以为墨家畏战,不但可能继续前进还可能攻击泓水威胁商丘。 空城计只是一场试探,试探的结果就是诸侯联军其实在心里还是很畏惧和墨家野战,所以才会有韩军三万缩回阳夏固守、联军主力趁着墨家主力不在偷袭商丘的选择。 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场骗局,诸侯们担忧无比。 天子彷徨无计,却也知道若是诸侯的主力断送于商丘城下,则大势去矣。 虽说昔年就有晋文公强制天子去狩猎会盟的耻辱,如今又有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种根本不把周礼放在眼里的无礼,但毕竟面上诸侯还要给天子几分颜面,不至于太过分。 墨家则不同,他们的道义根本不承认世袭天子的合法性。 一旦诸侯联军的主力在商丘覆灭,意味着从商丘到洛阳,再也组织不起来一支有效的抵抗力量。 昔年楚人近洛邑,欲问鼎之轻重,曰有十万带甲欲观中国之政,还可以说在德不在鼎之类的屁话,实则和在德不在鼎没有丝毫的关系,只不过是楚人的实力不足以碾压北方诸侯怕引起众怒。 若是墨家这群人靠近洛阳,单凭那句在德不在鼎可是挡不住他们。历史上在德不在鼎挡不住始皇帝,如今当然也挡不住若是商丘野战全歼了中原诸侯野战兵力的墨家。 况且,按照墨家的义,天子无德,世袭不合法,墨家不认那个德的基础,也就根本讲不通道理。 周天子心中大骇,本想着攻下商丘劫掠一番弄些战利品换钱,现在看来只怕不但得不到战利品,自己还可能折在这里。 “诸位臣卿,如今该怎么办?” 他不只是再问自己的直属臣子,还在以天子的名义询问韩侯齐侯,自己带的那小几千人马根本就是凑数的,联军的主力是齐军。 齐侯虽不知兵,可齐却有之兵之臣,却不便直接给天子进言,因为天子封臣的封臣不是天子的封臣,齐国贵族除了国高两家天子安插过去的人外都是效忠齐侯的。 齐侯之前也已和臣子们讨论过,便道:“如今承匡归墨,若东北方向真的是鞔之适主力,势危矣。” “其志不小,欲灭杀天子于商丘。我军宜速撤。” 周天子心急如焚,暗道我还能不知道要撤?可是往哪撤?怎么撤?若是早知道墨家的主力在泗上并未去莱芜,我连来都不会来。 天子焦急道:“说是要趁着墨家主力不在强取商丘的是你们,说是分兵围承匡、戴城而主力攻商丘的也是你们。如今你们也要拿个主意啊。” 周天子的这番话并没有指责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手里的那点兵根本没有什么大用,就算自己是天子,自己的话也没有人会听,所以如何退兵还是要听诸侯的想法。 可这些话在齐侯听来,便有些刺耳,似乎是在指责齐侯。 毕竟这一次攻入泗上以破商丘是齐国极力鼓吹的,说到底攻入泗上的目的说是为了大义遏制墨家,可事实上很现实的目的是为了逼墨家从莱芜撤军。 齐侯听着天子这番话,大为不悦,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喝骂道:“噤声!事已至此,天子何故效妇人之态,怨天尤人,悔恨当初?” 周天子挨了顿骂,心里委屈无限,心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只是说希望你们能想出个办法,我的兵少又没有用,我也没怎么打过仗,我就是这个意思。 挨了顿骂,心里委屈,嘴上却也不能说什么。 韩侯却明白齐侯的意思。 现在戴城之围已解,五千齐军伤亡三千,剩余的退入了雍丘。斥候回报说那里至少有一万解悬军。 现在那一万人歼灭了承匡附近的五千人,解了承匡之围,导致诸侯的局面很危险。 若是往南退,和韩军三万会和,那就要面临一个极大的风险。 在承匡的一万人很可能从承匡南下固城,切断诸侯后退的路,墨家主力自东北围来,到时候很可能近十万人被围住承匡、阳夏、柘城之间。 如果东北外四十里真的是墨家的主力,联军退兵的方向选择并不多。 要么经由宁陵、承匡和戴城之间,撤回到雍丘。 但那样的话,韩国的三万人就算是彻底断送了。 现在阳夏方向的疑兵、承匡方向的万人、再加上墨家的主力,已经是彻底把那三万韩军给围住了。 一旦联军主力经宁陵撤走,三万韩军的侧翼就彻底暴露,到时候墨家主力南下,承匡之师围堵、陈与苦县之兵骚扰,三万韩军必死无疑。 这三万韩军是韩国的支柱,韩国如果征召农兵可以征召十万,可如今的战争已经不是君子驾车互冲徒卒农兵摇旗呐喊的时代了,十万农兵根本及不上那三万常备军。 若是这三万韩军被灭,韩国就彻底完了。 韩侯即刻道:“不可由宁陵撤军!若从宁陵撤军,墨家主力便可兵出戴城,承匡之军堵住段端之师北上之路,则我军很可能被墨家围在戴以南、承匡以北、雍丘以东。” “若主力覆灭,则大势去矣。” 他生怕齐人说出来什么壮士断腕之类的屁话,就算断腕那断的也不是齐国的腕,而是韩国的命根子。 韩侯可不想把韩国的命根子当齐国的手腕。 之前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可以精诚团结在周天子身边,韩军可以单独当做右翼以掩护。 现在形势逼人,韩侯也得先考虑自己那三万主力的命运。 韩侯的话,也算是从大局去阐释。 戴城围而不攻、宁陵围而不攻、承匡尚未攻下,联军主力便直插商丘。 若是沿着来的路原路返回,这三座城没有攻下的恶果就显现了出来。 墨家的主力行军速度很快,比诸侯联军要快不少,现在他们在东北方向,若是联军原路返回,墨家可以遣派一支前锋经由戴城横插在雍丘之前,阻截联军后撤的路。 到时候韩军三万被困在阳夏,主力被堵在雍丘之前,中军和右翼之间相距不下二百里,那样的话就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如果墨家的胃口很大,可以选择先吃掉联军主力,然后再挥师南下,围攻阳夏的三万韩军。 如果墨家的胃口没有那么大,联军主力撤走,从雍丘到承匡再到阳夏将没有可以阻碍墨家主力的力量。 到时候承匡那里的一万墨家军队堵住阳夏韩军回撤的路,墨家主力先吃掉韩军易如反掌。 无论哪一种,都有极大的风险。 而且风险最大的,始终都是韩军在阳夏的那三万人。 万一到时候齐国猛逃,墨家主力追之不及,那阳夏的韩军就完了。 韩侯想要提醒一下齐侯,这一次攻入泗上,虽说是为了大义,但实际上是为了齐国。 若不是因为临淄有危险,联军不至于没有攻下承匡、戴城以及宁陵,就直插商丘,陷入现在的境地。 正是因为临淄有危险,所以逼得联军为了达成战略目的,不得不快攻冒进。 他这番话才说了一半,齐臣便冷笑道:“若非右翼主力段端说泗上的主力在柘城、苦县之间,何以至此?” “他的错误判断,导致了大军以为墨家在泗上的兵力都在阳夏附近,商丘空虚,这才使得联军不攻承匡宁陵而扑商丘。” 韩人闻言大骂道:“齐人无耻!这一次韩国难道不是为了救齐国才出兵的吗?” 齐臣回骂道:“难道墨家攻下了临淄齐地,韩国就能独存吗?难道墨家会认为韩侯大义而不去攻韩吗?说是救齐,难道不是救己?” 第二百四十八章 存亡大事亦可和稀泥(中) 诸侯联合出兵本来就很容易出问题。 远的来说,烛之武退秦,秦晋联军各怀心思,最终郑国得存;晋阳之战,三家反赵结果盟友捅刀。 原本历史上应该出现,现在已经不可能出现的韩赵的魏国继承权干涉战争也是差不多。 原本历史上魏击一死,公子缓号称有强宣称,韩赵出兵干涉魏国继承权战争,赵国要把魏国做掉;韩国要把魏国削弱,导致了韩赵两家互相咒骂。 赵国骂韩国目光短浅,没有诚意,没消化吞掉的郑国之前没有心思遏制魏国,目光短浅将来必然遭祸。 韩国骂赵国野心勃勃,做掉魏国赵国做大,到时候定要侵伐中原,韩国说赵国在把韩国当傻子,韩国凭什么要遂了赵国的心愿做掉魏国? 两家互骂了一日,结果赌气退兵,魏国得存,最终才有了魏国围邯郸而孙膑田忌成名之战。 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但又不太一样。那是大胜之前,现在是大败之前,自不相同。 就在韩齐臣子互骂的时候,天子近臣熬孙仲子起身道:“如今天下危在旦夕,乾坤有颠倒之悬,墨家为诸侯大敌。此时此景,合则生、分则死,诸公此时不该咒骂悔恨,而是该商讨退兵之策!” 从天子到近臣,没有一个人在听说东北方向可能是墨家主力后选择野战,因为他们惧怕,也根本不敢野战。 所要讨论的只是退兵,以及退兵的方向。 大军围困商丘,刚刚展开,重新收拢至少也要一天半的时间。 围城不是数万大军都蹲在一起,而是要分成许多营寨,挖掘筑垒准备草木。 这是一个围城的阵型,如果要撤军,需要先收拢部队,次序撤走,不然很可能变成一场溃败。 现在墨家主力的前锋已经在四十里之外,主力最多也就在六十里左右,若是强行军的话,两日必能到达。 现在每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齐国倾向于现在就沿着原路返回,韩国则倾向于南下会和阳夏的韩军,拧成一团,从阳夏突围撤走。 见熬孙仲子如此说,齐人收敛了冷嘲热讽的语气,与韩人道:“现在阳夏附近还有一支墨家的部队。之前三千赵人被歼,才有了段端以为那是泗上留守主力的判断。” “若是南下,经阳夏退入许……实则很难。” “在阳夏附近的那支墨家偏师若是半途于泓水堵截怎么办?一旦堵截两日,墨家主力跟进,则六万大军尽围于泓水,如之奈何?” “再者,从阳夏退入许,必要经固城。如今承匡尚有墨家万人偏师,我军若动,他们先攻固城堵截,又将如何?” 韩臣连忙道:“可遣人命段端出兵固城。” 齐臣却道:“从商丘到阳夏二百余里,从阳夏到固城亦有百里,十万大军拉成一线,绵延在三百里长的战线上,韩人可是怕墨家不容易穿插截断击破吗?” “如今之计,唯有壮士断腕,放弃阳夏之师,主力迅速回撤。在承匡、戴城、雍丘之间的墨家军队只有万余,可以雷霆之势,集结主力突破,退守雍丘,事方可为。” “可命段端北上承匡,猛攻承匡之敌,使得承匡的墨家偏师不能阻截我等主力。” 这样一来,等同于是把韩国在阳夏的三万军队给卖了。 这三万人北山攻承匡,在承匡的墨家偏师就要与之交战,到时候联军主力趁着承匡交战的机会,迅速穿过最危险的戴城到承匡之间的狭窄通道退回雍丘。 齐国人也并不是为了坑韩国,而是这一次攻泗上根本就是以墨家主力在莱芜附近去设想的。 只想了怎么进攻,根本没想着怎么防守。 当初分兵重组的目的,也是为了互相牵制各有所忧,使得各个方向的兵力能够为了相同的目的努力。 一旦形势由攻为守,那就大为不同。 如果让阳夏的三万韩军回固城,那么战线就会拉的太长,韩军三万可能逃脱,联军主力却可能被堵在半途。 如果说分开撤退,韩军经固城退许;主力沿原路退雍丘……那么在墨家一直奇袭偏师集结在承匡的背景下,战役的主动权就会在墨家手中。 墨家想打联军主力,就放弃固城堵截主力;墨家想打韩军右翼,就放弃承匡堵截韩军。 一旦战役的主动权被敌人握在手里,己方被动的话,其实极为不利。 战争若是不能调动别人却只能被别人调动的话,就很容易陷入危局。 齐人的考虑是正确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韩军北上攻承匡,迫使墨家那支偏师和韩军交战,从而为联军主力从承匡以北撤回到雍丘争取时间。 韩国方面是不可能同意这个提议的,这样一来,联军主力是撤了,可是韩军的主力就彻底葬送在承匡了。 韩国主力若是葬送在承匡,齐军退回去后,还可以返回临淄,趁着墨家主力在泗上的时机夺回胶东,形成对峙。 可韩国呢? 韩国有把握让齐国放弃临淄,让齐国从商丘撤回的主力在雍丘、大梁一带驻防,以防止墨家趁机攻取韩魏吗? 绝无可能,想都不用想,一旦齐军主力撤回雍丘,立刻就会放弃雍丘返回临淄,夺回胶东,依靠平阴、胶东等地和墨家对峙。 齐国不会为了韩国不管自己的都城。 哪怕是现在盟誓,韩国也不可能相信,盟誓就是为了将来背盟的。 所以韩国必须要保证自己的那支野战主力能够撤回去,这样才能够让齐国不为了自己的小利而放任韩国被灭。 撤回去,意味着齐国想要谋取更长久的将来,就必须要考虑韩国的态度。 撤不回去,齐国很可能就会破罐子破摔,放任韩魏被墨家攻陷,甚至要趁着墨家攻韩魏的时机夺回胶东,虽然早晚是死,但毕竟那样会死的晚一些。 齐国并不会因为放弃韩国的三万兵力而羞愧,因为从始至终,齐侯及其大臣对于这场战争的定义,并不是抗墨救齐,而是韩国自己也需要保卫家国。齐国若亡,韩亦不存。 所以齐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以大局为重。 然而这番壮士断腕、弃车保帅的话,彻底激怒了韩人。 弃车保帅的前提,是两个人对弈,现在的情况是齐国拿着韩国的帅要当自己的军来舍弃。 此时的气氛已然是剑拔弩张,一个个臣子眼看就要效仿当年第二次弭兵会问剑会场的时候,天子近臣熬孙仲子道:“何不折衷?” “若韩亡,则齐不存;若齐亡,则韩亦危。” “墨家虽善野战,鞔之适虽知兵,但若中军与右翼合兵,则有近十万。鞔之适未必就能攻破。” “便如泗上的饺子,若是其馅太多,多易皮破。” “何不让阳夏韩军北上、而中军南下,会于泓水。” 韩侯宠臣冷笑道:“周几十万未动刀兵,周人岂知战阵之事?倒是只知道一些诡诈阴谋。” “当年三晋伐齐,周人不出兵,却只遣臣跟随。平阴之战,杀敌三万,周人无功。倒是杀敌之后,周人却有诡诈之术,让筑京观让齐侯赎尸,实则暗助田氏,知道齐侯无钱无权必不能赎,祸乱人心之术有耳;克敌制胜之术却不曾有。” 这话说的便是三十年前三晋伐齐的那桩旧案,这里面周天子的臣子担当了一个不是很光彩的角色,导致了很多的后果。 这些话已经是在抽周天子的脸了,可是周天子却不能说话,因为他现在就小几千兵马,还得依靠诸侯。 周国已经多年不曾打过仗了,搞阴谋诈术还有一些能人,毕竟贵族太多家学渊源,可论及打仗,实在不行。 韩侯宠臣讽刺周天子近臣,正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之前还要哄着周天子,现在到了这个份上,周天子实在就是个屁。 一旦韩国亡了,洛阳门户大开,南有鲁阳方向经伊川可入洛;东有新郑方向向西也可以入洛。 所以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考虑天子的脸面。 合兵一处,那不是愚蠢是什么? 主力行军本来就臃肿速慢,在泓水会师之后再慢慢退,那是怕墨家追的不够方便? 天子受辱,熬孙仲子亦怒,不过此时他也不便用大义和礼来讲道理,而是冷笑道:“我虽不知兵,但却知诸公畏墨如虎,竟是被吓得不知道理了。” 韩人正要发怒,熬孙仲子抢问道:“我不知兵,却知人心。” “诸公试想,鞔之适的主力就在附近,并未在莱芜。他既在泗上,却放任我等长驱直入,连破许、阳夏等重邑,所为者何?” “他若是想要全部吃掉中军和右翼,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到右翼深入到苦县一线后,再选择合围,这不是更加容易吗?” “若是他能一口全部吃掉,又何必派出疑兵扰乱阳夏韩师?” “我虽不知兵,但从人心可知,鞔之适不愿或者说不肯一次吃掉中军和右翼,所以才在阳夏附近布以疑兵。促使中军脱离右翼而冒进到商丘。” “如今诸君无策、胆战心惊,不知何以战,那么不妨就反着来。鞔之适想要做什么,我们便反而行之,或许可胜也未可知。” “他既不想一次吃掉中军和右翼,那么我们便让中军和右翼会于泓水,缓缓退之。” 第二百四十九章 存亡大事亦可和稀泥(下) 熬孙仲子自觉看清楚了问题的本质,又道:“齐韩心意不和,我的计策便可以让齐韩捆在一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又洞悉墨家之心,反其意而为。” “用我之计,必可无虞。” 却不想他话音刚落,一柄沉重的剑鞘就直飞过来,正砸在他的脸上。 一颗后槽牙被剑鞘砸落,扔剑鞘的人破口大骂道:“怨不得墨家说一些人是冢中枯骨,说的就是你们这群人。” “出不能为将知兵决胜千里,入不能为相富国强军,只会搞一些法力诈术,在规矩之下蝇营狗苟,遇到墨家这种翻天覆地砸碎规矩的便毫无办法。” “你若真有本事,何至于天子出兵连六千人马都凑不齐?” 这话说的有些诛心,熬孙仲子捂着脸惊视对方,发现是一名齐国老将。 那老将手劲极大,掷完了熬孙仲子后又道:“这就像是你是一头猪,知道别人想吃你,你却不想着逃走,却想着先把那个人的筷子折断。心想,人吃猪总要筷子,我只要把他的筷子折断他便无可奈何。” “却不知道人用筷子吃只是为了避免弄得手上脏兮兮的,若真是没有筷子也可以用手!” “你就是那头猪,不想着怎么逃走却想着去折断别人的筷子!人心人心,若是你真知人心,天下何至于此?无能之辈,这里哪有你狺狺狂吠之席?” 熬孙仲子被这样一骂,不肯受辱,心说男子大丈夫若受辱不若去死,今日便撕破了脸! 他一只手捂着腮,嘴角流着些后槽牙脱落的血,含糊不清地骂道:“天下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你们的过错吗?” “天子何须富国强军?天子有命,诸侯从之,分封建国,拱卫京畿,做天子之臣的根本不需要富国强军!要不是你们不守规矩礼法,天下如何能乱?是你们有野心导致规矩乱了,却怎么能说我等这些守规矩的人是无能之辈呢?” 这等于是在指责如今天下成了这个局面是诸侯的过错,不守规矩,现在导致了这样的危局,却居然指责自己无能,说自己不能出将入相富国强军。然而要是你们都守规矩的话,天子哪需要富国强军? 他是这样想的,可对面的嘲讽声更加刺耳。 “可笑迂腐!难不成天下礼崩乐坏是现在才开始的吗?” “天下如此,列国纷争,只有三条路可走。” “要么如昔年仲尼,周游列国,以求重塑礼乐,天下归定,不惜风餐露宿一世奔波,只求天下令出于天子、邦国令出于诸侯,重回周礼权威之世。” “要么出将入相,富国强军,天子若强,谁人敢不守规矩?昔年齐九世之仇,天子烹齐侯,齐人却从未敢怨恨天子。” “要么便如杨朱、墨翟、老聃之辈,寻求大道,顺应自然,重立规矩,另建法度。” “此三者,你会哪一个?你能做哪一个?墨家说你等之辈是冢中枯骨,一点没错!” 熬孙仲子被对面骂的哑口无言,只觉得对方强词夺理,可却又难以找到反驳的词汇。 周天子被吓得脸色煞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天子权威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对面说的如此直白,摆明了这根本就不准备给天子颜面了。 齐国不想按照熬孙仲子的计划去做,那样的话大军慢悠悠地先南下到泓水再撤,很可能就要被全部围住。 就像是那老将说的,用筷子吃饭只是为了防止手上脏兮兮的,却不是说没了筷子就没办法吃饭。作为一头猪,应该想着怎么逃走,而不是想着把要吃他的人的筷子折断。 墨家之前的确布下疑兵,是为了拆开中军和右翼,现在看来目的已经达到,正是为了各个击破。 但并不代表说两军会和墨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多也就是吃起来难受一些。 此时的僵局根源在于谁先撤。 如果说现在立刻下达撤军的命令,各部自己想办法的话,那三万韩军无疑是最容易撤走的。 墨家如今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明显目的不是区区在阳夏的三万韩军,而且若真的是目标是阳夏,完全可以将兵力悄悄集结在商丘之南。 如果斥候给出的东北方向的情报是真的,墨家这明显是准备吃掉商丘附近的诸侯联军主力的。 若是这样,现在下达撤军的命令,阳夏的三万韩军一准儿可以跑掉,因为承匡方向的那支墨家偏师肯定会放任阳夏的韩军溜走而去堵住联军主力的退路。 齐军想要现在就撤的前提,是用在阳夏的三万韩军做诱饵,北上承匡吸引墨家的偏师。 主力则在承匡以北快速突击过去,不去管那三万韩军之后怎么办。如果那三万韩军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十有八九是要被墨家围困在承匡阳夏之间,凶多吉少。 这就是问题的分歧之所在:齐国的想法从大局上看是对的,可这个大局不是韩国的大局,而是所谓天下诸侯天子礼法的大局,韩国愿不愿意为殉道而舍弃最后一支野战部队甚至堵上灭国的风险?韩国相不相信齐国在撤军之后能够不去救临淄而是会为了韩国放弃胶东和临淄而在中原替韩国保卫都城? 所以齐国所谓的大局是没有意义的,韩国不想做殉道的牺牲,用韩国的宗庙为诸侯延续做砖瓦。 故而熬孙仲子这番很明显是和稀泥的话,得到了韩国的赞同。 至少,要么全生、要么全死,而不至于说齐国跑了韩国死了。 齐国大臣还想继续攻击熬孙仲子以否决这个方案,韩侯却出面道:“熬孙仲子之言,颇为大局。韩齐出兵,盟誓在先,不可私退。我为韩侯,当为韩三万将士考虑。” “如今唯有齐韩同心,事才可为。” 齐相田鞠反问道:“若齐韩同心,阳夏的三万韩军缘何就不能为大局而北上承匡?若是齐心,韩军即为齐军、齐军即为韩军,当为一体,舍小保大。” “如今韩侯嘴上说齐韩同心,心里却仍旧分出了韩军和齐军,这难道不是口是而心非吗?” 韩侯已经不想讲道理了,再讲道理就剩下那些信任还是不信任的车轱辘话了,都是君侯,哪里会那么幼稚去相信盟友? 真要是撤回去,很可能刚到雍丘,齐军就会舍弃韩军朝临淄进军。 哪怕现在答应的再漂亮,哪怕是现在当着天子的面盟誓于鬼神,韩侯也不会相信。 由是韩侯冷言道:“此事除非如熬孙仲子折衷之法,若不然我现在便命段端撤军。大军散开,各自回撤。” 现在韩侯、齐侯、周天子并不是很危险,因为他们要是想跑的话,也未必不能和身边的近侍们一起孤身溜走。 可一旦那样的话,六万多联军主力就彻底垮了,不战而废,齐国最精锐的一支野战力量也就彻底葬送了。 齐国原路撤军的计划,必须要得到韩国的支持,韩国不支持的话,原路撤军就是送死。 韩国也终于抓住了齐国的软肋,不再和齐国讲道理,而是用同归于尽做威胁。 要么按照折衷的方案,现在就南下泓水,会于阳夏,从阳夏撤走。 要么,现在阳夏的韩军就跑,在联军中的韩侯也会轻车前往阳夏,把齐军全都扔在这里,让齐侯自己选择是孤身跟着韩侯跑还是留在这里等着被俘。 齐国真的是想怒骂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了,南下泓水凶多吉少。 本来就已经深入到泗上了,现在还要南下就更加深入,到时候承匡偏师、陈苦县偏师都会如同闻到了血的牛虻马蝇一样围过来,近十万大军能否突围出去全是未知之数。 一旦如此,就断送了齐军或者韩军单独撤回的可能。 但好处也显而易见,到时候韩齐两国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生共死,反倒是少生了许多龃龉。 熬孙仲子这样的贵族分封时代的精英们考虑问题的方向是没错的,盟友作战,要考虑盟友之间互相捅刀子下黑手,这是要优先考虑的。 所以旧贵族时代的精英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人心,先考虑盟友之间怎么才能够不生二心,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考虑胜利还是失败。 如果连前者都做不到,实际上也根本就没资格考虑胜利还是失败。 齐国老将骂的虽凶,实则都是屁话。 说是为了大局,谁的大局?齐国的大局是韩国的大局吗?韩国凭什么要为了齐国的大局舍弃最后的有生力量? 熬孙仲子见韩侯出面如此说,自己也捂着嘴道:“正是如此,盟军作战,最忌不齐心。” “若诸侯齐心,何至于会让当年区区数百的墨家得以震动天下?墨翟纵大才,墨家数万众却也多是中人之姿,若是诸侯齐心,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吾闻吴起曾言,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如今欲要和墨家决战,岂能不和于军?” “唯有退至柘城,齐心同力,齐韩方和。” “届时,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若不然各怀心思,纵有十万军,又岂能战?” 他有着很标准的冢中枯骨的旧贵族式思维,如果不能从“道”也就是根源上解决诸侯同心的问题,那就用“术”逼的诸侯不得不同心。 道于此,便是讲道理让诸侯齐心协力,弃小保大的同时,还能够让齐国撤回去不跑武装保卫韩国。 术于此,便是想办法让韩军和齐军混在一起,互为牵制,谁也不能先跑否则大家一起死。 韩侯手里又抓着齐国原路退兵的软肋。 争执了大约一上午,齐国也只好无奈地接受了韩国的提议,选择了折衷和稀泥的方案。 即,围困宁陵的齐军立刻撤围,在宁陵商丘之间布防,以五千兵力至少挡住墨家主力前锋一天的时间,为联军主力南撤争取时间。 联军主力向南,过泓水;阳夏韩军在固守阳夏的同时,派遣一军向东至柘城,围击苦县等地的墨家疑兵偏师的阻击。 联军主力和韩军会于柘城,再从柘城至阳夏,从阳夏经固城而退入到许。 第二百五十章 君子和隶农(上) 商丘城东北三十里外的墨家主力大营内,篝火连片,抵御着深秋的夜寒。 适就像是平常一样,每天这个时候都在看书。 不是他很喜欢看书,而是他的身份决定的。 作为一个将墨子学说修正的不成样子的修正主义分子,这类人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于初始典籍的理解,要比书写典籍的本人更加通透。 唯有如此,才能够寻章摘句、断章取义,从只言片语中修正凝练出自己的体系和学说。 距离墨子去世不过二十余年,若是墨子此时复生,看着这一整套完全变了味儿的墨家理论,定然会疾呼:我不是墨者。 然而墨子已逝,人死不能复生,适披着墨子的尸骨,做了他想做的事。 明亮的鲸油灯在闪烁,此时的适正在读一封信,斟酌着回信。 信是彭城的索卢参寄来的,这个曾经西游万里之外的英豪,如今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身体一天天垮下去。 许多年前在巴别塔前的思索,在今日终于汇聚成了一个疑问。 索卢参信上说,生死有命,他自觉自己命不久矣,难过于自己不能看到天下归一,也不能为大利天下再赴汤蹈火了。 在死之前,索卢参问道,如果贵族权利不能世袭,为什么人的财富可以世袭?假使在土地、作坊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钱来购买的时候,财富的世袭和权力的世袭有什么区别? 索卢参在信的最后问道,天下人数以千万,人与人不平等的起源,到底是什么呢? 在土地、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钱购买的情况下,王公贵族的权力到底是败给了金钱还是败给了天理和正义? 这封信是私下的信件,索卢参也说了,这封信不会公开。 他也知道适在忙着为最终的决战而准备,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能否看到适得胜归来,所以他希望以私人的身份而非庠序文科学长的身份来问这个问题。 适提起笔,许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许久,书秘走进帐篷内,轻声道:“巨子,例会。” 两个简单的字,像是救了适的命一般,适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正式的、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将索卢参的那封信封好,离开了自己的帐篷。 一处羊毛毡的大帐之内,墨家的半数高层和正师以上级别的军官齐聚,适挥去了脑海中索卢参的疑问,堆出了笑容走进了大帐。 一名上校参谋官将当前的局势大致讲了一下,如今墨家主力的前锋一万一千人以及逼近宁陵,斥候回报说诸侯联军并没有选择原路撤退,而是选择向南,意欲和在阳夏的三万韩军相会。 地图上,一个巨大的口袋已经基本扎成,诸侯联军走到这一步,基本上就要看在阳夏、柘城附近的那支做疑兵的偏师能不能挡住阳夏方向的韩军了。 这一次墨家集中了几乎全部的家底,动员了几乎所有退役五年之内的老兵和上士级别的退役军官,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四个主力的步兵师都是换装了燧石枪的精锐,一个征召重组的以退役老兵为主的冷热兵器混合的火绳枪师,以补足那个插向承匡的主力步兵师的抗线人数。 主力方向一万五千名骑兵,包括一个精锐的武骑士的重骑兵师和一个轻骑兵师。外加两个旅的战斗工兵,一个旅骑马机动下马列阵步战的步骑士,六个先登营掷弹兵连。 集结了一共大约一百二十门以上铁弹的铜炮,这还不包括各个旅配属的四门小炮。 如此豪华的阵容,是墨家攒了三十年的家底,驻楚军团虽然也是精锐,但是外线作战,很难配属这么多的铜炮和骑兵。 这一战的重要性已经不需要在军帐内多讲,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获胜,北方诸侯将再也无力阻止墨家的扩张。 适看着最新的敌我情势图,上校参谋官指着宁陵和商丘之间的方向道:“齐人留了大约六千人,在这里阻击我们前锋的前进。” “我们呢,则在阳夏和柘城之间,有将近六千人,阻击阳夏方向的韩军北上会和。” “斥候回报,在宁陵和商丘之间,明天一早就会开战。看天气,明天是个晴天,月朗星稀,正适合野战。” “在承匡方向的右翼也在朝这边前进,按照敌军的行军速度和撤退方向,如果不出意外,正可以赶上最终的决战。” 大致的情况讲完,有人道:“现在我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敌军向南行军泓水本身也是一种欺骗呢?” “如果敌军佯装要在泓水相会,然后经由阳夏退至固城,再退至许……实则是趁着承匡我军开始集结战场的机会,阳夏韩军和商丘齐军忽然向西北,攻破承匡方向的我军偏师,从承匡方向撤走呢?”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承匡距离雍丘很近,若是联军主力南撤是假,却集结兵力击破承匡方向的偏师,从承匡撤往雍丘,那么局面就会不怎么好看。 到时候墨家固然还是掌握着战略进攻的主动权,但到时候齐韩联军会依托雍丘抵抗,逐渐后撤。 有人摇头道:“承匡方向的我军也都不是没打过仗的新人。步兵的陈雨和骑兵的庶俘芈,都是打过很多仗的军官了,他们会广派斥候看看战场的情况的。” “如果说韩军忽然北上承匡,早也不行、晚也不行。” “承匡距离商丘一百四十里,距离阳夏百里。诸侯联军若是想要从承匡方向退军,不可能放弃宁陵不管。” “现在我军已经解了戴城之围,一旦发现敌军向雍丘方向撤,我们可以立刻向西。” “只要承匡方向的我军不至于在半天之内溃败,那么我们就可能在承匡附近围住敌军。敌军不敢冒这个险。” “如果诸侯联军当初不冒进,而是先攻下戴城,然后再攻商丘,这种危险是存在的。” “但齐侯不得不急,他不急,临淄就要危险,所以从一开始他选择攻入泗上以迫使我们相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很容易冒进。时间不在他们那边。” “如巨子所言,看似这是战场决胜,实则胜负在我们村社的干部、教师那里就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制度决定了我们占据了江汉、淮西和南阳后,只需要三两年时间就可以拉出更多的部队,诸侯不得不急躁。” 适则指着宁陵和商丘方向道:“其实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宁陵方向的齐军后卫部队。” “如果他们能拖延两天以上,那么诸侯的选择就可以很多。但如果他们不能够拖延太久,其实诸侯不是主动撤的,而是被我们追着逃的,那情况就大为不同。” “不管是退往雍丘,还是说选择泓水相会走阳夏退入许,只要我们的前锋快速突破宁陵方向的齐军阻拦,那么整个战役的主动权始终在我们手中。” 数万大军行动,要有前锋侧翼。 墨家的前锋部队的任务,是打开通道,一旦发现敌军主力则靠近黏住。 齐军留下了大约六千人阻击,不管诸侯到底选择了怎么样的撤退路线,都在于这六千人能阻击多久。 如果久拖未决,这一万前锋就无法快速撤出战斗,到时候就算是发现诸侯主力的目的是攻承匡偏师,墨家也没有办法快速部署。 讨论之后,适终于下了死命令,要传令兵连夜将消息送到前锋军中。 无论如何,在后日中午之前,击溃齐军的阻击部队,不惜代价,为主力打开通路。 ………… 宁陵东南二十里处,有一条贯通宁陵、商丘、楚丘的重要通路的交汇处。 这里有一个不算大的村社,临靠在一条小河边。 从宁陵附近撤回来的齐军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半日,并且挖掘了简单的筑垒。 他们正面大约七里之外,便是墨家一万一千人的前锋。 士兵们都知道明天可能就要打仗,他们并不知道这一仗的敌我力量对比,也不知道联军的主力已经准备开溜。 齐国的军队没有基层组织,所以不能够将战斗的目的和意义传达到最底层。 因为士兵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畏惧作战,很可能选择逃走。 只有让他们保持一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听军官的命令作战的状态,方有可能完成这种阻击的任务。 村社内的几处帐篷内,几名名字里带着轩辕氏的中级军官正在享受着他们的晚餐。 这些帐篷都是从泗上那边买来的,墨家这些年几乎什么都卖,只要有钱有粮食有铜,就可以买到过期的火绳枪、毛毡帐篷、棉漆布等等。 外面有些冷,帐篷内还要暖和一些。 一名军官正在抱怨。 “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去年墨家攻越、攻楚,谁能想到居然今年就要开战?我种了一千四百亩的棉花,如今只怕是已经被墨家运走了。” 旁边一人安慰道:“你也不要如此愁闷,就算是墨家不出兵胶东,战事一起,难道这些棉花还能常价卖出去吗?” “刁蛮的商人必然会趁机压价,这些商人死不足惜。商人为最贱之业,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君子和隶农(中) 齐国军官的明面收入很低,只要是靠自己的封地经营。 齐侯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发军饷,而且齐国的环境也不允许像是泗上那么搞,既收不到足够的钱,也不能够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加之军官们更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封地作为长久的收益,所以这些轩辕氏的军官主要靠自己封地的收入。 一千四百亩棉花不算多,但是相对于一个指挥着三百人左右的军官而言,却也不少。 墨家这一次兵出胶东,已经在胶东实行了土改,而且手段极为残暴:任何贵族封地的特权全部取消,鼓动民众收割“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将大批的低阶贵族的家族成员全部抓起来,公开进行侮辱和审判,已然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这名担忧自己土地收入的贵族的父母妻子都在临淄,他是黑衣禁卫出身的,去年才转为军官,妻子父母之前一直都在临淄,封地内交由自己的远房亲属打理。 可也有人父母妻儿都在胶东,一名军官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闷酒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墨家这么搞,迟早要让九州诸夏道德败坏。人人求利,人性泯灭。” “这样的人,就算是得了天下,也不会长久的吧?” “昔年宓子贱治单父,我军过境,公田的麦子已经成熟。” “有人建议说,不如鼓动民众去收割麦子,谁割了就是谁的,这样就可以防止我军将公田的麦子作为军粮了。” “可宓子贱却认为,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的公田的粮食归属于自己,这是鼓励民众偷窃和不道德,纵然赢了一时,却输了长久。” “所以他严禁民众去割麦,我军经过之后,割麦为食,虽然鲁人战败,但是宓子贱之名传于天下,便是当时临淄也多有称之为真正君子的人。鲁国败了,可是天下公田私田的规矩得以保存,民众守规矩,这才是真正为天下的君子啊。” 说到这,他呸了一口,骂道:“可再看看墨家,他们做了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我等,那些土地明明不是民众的,墨家却鼓动民众去割取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这就是鼓动天下人去做窃贼啊。这样的人得了天下,天下怕是要完了吧?” 此时此刻,贵族军官们无比怀念宓子贱这样的君子,怀念那些会维护制度和规矩的真正君子。 另一名军官多少有些喝多了,大声骂道:“墨家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我的祖先跟随君上厮杀的时候,那些庶民在哪里?我的祖先凭借战功赫赫分到了土地,传于子孙,有什么错?那些庶民当年并没有厮杀之功,如今却想要土地?凭什么?” 越说越气的贵族军官起身,将酒瓶猛然往地上一摔,恼怒道:“昔年太公望立国于齐,战车不过百五、乘车不过七百,周围夷狄杂居,莱夷、淮夷威胁重重。” “我们的祖先奋勇厮杀,将区区百里之齐,扩至百二十城、方圆千里,凭什么我们的功勋反倒是成了墨家嘴里的蠹虫?” “当初那些庶民在干什么?有多少是原来的莱夷?有多少又不过是跟着战车的徒卒?打仗难道要靠他们吗?” “我的祖先立下战功,作为子孙,本来就该享受这一切,这是天地至理!我们有什么错?” “贱民们要土地?” 军官放声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侮辱性的手势道:“待我回去,定要将那些跟着墨家收割土地归位私有的人杀掉,以震慑他们。贱民不知恩义,只是畏惧武力,我看泗上的这些人都该死。” “你们看到今天这些村社的人看我们的目光了吗?哈……仇恨、怨怒、恶毒,唯独就没有敬畏。” 他的话引来了众人的共鸣。 在他们看来,自己没有错,谁的财富不是传给子孙的? 哪怕是自己也是一样,奋勇厮杀,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让自己的子孙拥有土地、封地、人口、地位、财富吗? 有些人本来是姜齐的贵族,有些也是陈田一脉的,可都是一样。 他们觉得,自己的祖先当初跟着武王伐纣的时候,如今那些庶民的祖先在干什么呢? 现在却想要土地?凭什么要给?凭什么土地就是归属于自然之物,就该归属于天下每个人? 有些尚且清醒的贵族军官,试图用道理来阐述自己的合理性,便道:“泗上不还是一个样子?土地的确归属于人,可土地却可以买卖。钱确实可以传给子孙的,那和直接把封地传给子孙有什么区别?” “还有泗上的那些作坊,按照墨家所说,财富源于劳动,那些作坊的织机、提花机等,难道是那些作坊主自己做出来的吗?并不是,可是却归属于他们,按照墨家所说,应该归属于那些制造机器的工匠才对。” “我看墨家这一套,和我们并无区别,他们却大谈他们才是利天下,我们却是害天下?” “狗屁!我看只是那些大商人想要购买我们的土地,却碍于封田不得买卖;那些作坊主想要封田的农夫去给他们做事,却碍于民不得变业不得迁徙!” 更有军官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淡然,冷笑道:“贱民无智,民众只知道眼前的利益,却不知道土地归私之后,他们难道能敌得过那些豪商大富吗?总有一天,他们要为自己的短视我无智付出代价!” “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将失去自己的土地,进入城邑作坊做工、亦或是在那些豪强的土地上佣耕。” “封地籍田制下,最起码农夫还有自己不可售卖的土地,最起码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劳作而不是把他们饿死。” “可他们选择了墨家,最终的结果,他们将一无所有!到时候连自己种植土豆的几亩籍田都将失去。” “可叹他们却还替墨家摇旗呐喊,这何异于完工射雁而雁主动摘下翅翎相送?” 几个贵族军官都摇头,觉得民众实在是愚蠢,难以和他们讲道理。 泗上的一切制度,带来的不只是贵族的恐慌,更是贵族们的一种理想的破灭。 一个正统的、姜齐时候就是上士家族的军官带着一种哀婉的语气,苦笑道:“君侯有大夫、大夫有士、士有隶民,这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墨家谈及契约,实际上无信的人才用契约,真正的君子难道要用契约吗?”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唯有礼,才能够教化万民,纵无契约,亦不能背弃。” “墨家却不谈礼,反倒是认为礼难以做到,索性不做,将人性的恶放出,说是什么人性无善无恶,实则他们一直都在相信人性本恶。若不然,又怎么能认为天下纷争不是源于教化不足、而是源于规矩不对呢?” 他摇摇头,又道:“是故,原本,国君,上卿,大夫、士、庶民,这是一个没有契约而胜似契约的整体。” “这是一种大家为一家人,一家人还要分出父母兄弟子女孙辈呢,只不过这个大家庭中,有人做家长,有人做儿女子孙罢了。” “作为天子分封的诸侯贵族,秉持着上帝的意志,用仁爱去关怀那些最穷苦的庶民,使得最穷苦的庶民,也知道君王不是不想管他们,而是没有知道他们的苦难。” “他们相信,若是受了委屈和屈辱,在困厄之中,仍旧会相信君王大夫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会有真正正直的君子用恻隐之心和仁爱,去关怀他们。” “可墨家做了什么?” “他们制定了成文的法律,就是在教唆民众寻找法律中的漏洞,从而获得财富。使得真正规矩的人在法律面前成为了受害者,而那些不守规矩、行为狡猾、能够寻找漏洞的人,则摇身一变成为了富有者。” “他们让人与人之间的仁爱消失,只剩下直白的利益关系。那些佣耕者去耕种土地,只是为了钱;而佣耕者生病受苦的时候,遭受苦难的时候,那些有许多土地的人也不会去像个家长一样去管他们,而是任由他们病死,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所谓的契约。” “他们鼓吹人人平等,使得每个人都生出了野心。你鞔之适可以上位,我缘何不能?这样一来,使得下面的人总想犯上作乱、上面的人要提防下面的人。这就使得天下之间的人与人之间再无信任,只剩下提防和诈术。” “商人无情无义,那些冰冷的商人和作坊主,用着恶臭的钱,来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钻着法律的空子,囤积可能发财的货物,让自己的子女不再去学六艺礼乐却去学算数几何航海以为发财,一个个充满着暴富的恶臭和低俗。” “他们薄葬节用,使得祖先不能够获得足够的祭祀,使得人死之后不能够得到足够使用的器物,连同祭祀上帝的时候都极力简洁,使得上帝怨怒于天下众人,才导致了天下大乱,血流成河。” “你们有些人没去过泗上,我去过。我看到的,是潮湿嘈杂的作坊里那些雇工每日拼命劳作,他们担心自己生病会被放弃,而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一旦被那些作坊开除,又能做什么?泗上讥讽我们,说我们封地上的农夫只有三五亩的籍田,可我要问,那些雇工有什么?” 这名贵族军官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有些红了,他怅然道:“我曾经差点成为一名墨者,可我发现,泗上不是乐土,反倒是更加罪恶。”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我是为了天下、为了规矩、为了真正的天下大利。” “或许,我们的规矩还有许多不足,也的确有一些人不足以称之为君子,可这一切都是可以教化的,相较于泗上的那种罪恶,我宁愿一切不变。” “我希望,能够回到邻里不置田、诸侯大夫士各安其位、天下如一家,君子仁义关怀的年代。没有法令,一切依靠真正的君子去判断对错,而不给那些狡刁的人钻空子的机会;没有货币,民不变业,安守其职,农为农工为农商为商士为士,人无野心,礼法大兴,夜不闭户,人人安康。” “若如此,吾纵死,何足惜?” 他说到情浓之处,弹剑高歌。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岂弟君子,民之攸归。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溉。岂弟君子,民之攸塈。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君子和隶农(下) 君子借酒慨歌,纵论天下。 帐篷之外,那些闻到了酒香的兵卒使劲儿抽了抽鼻子,想要忘却军官帐篷中传出的、诱人的香味。 和君子们不同,这些隶农庶农组成的兵卒,并不知道天下的概念。 甚至于一些胶东兵在从军之前,可能一辈子所知道的天下就是自己村社周围三十里的范围。 一切如常,理应如此,生死循环,无休无止。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仿佛从开天辟地就是这样,然后到宇宙终结还是如此。 至于天下,似乎与他们无关。 几名兵卒围坐在火堆旁,正用手抓着瓦罐里的粟米。 一个年级大一点的齐军士兵摸了摸口袋里的“军币”,盘算着等打完仗之后就可以攒够去“女闾”乐呵一次的数量了。 军币不是通用的货币,在集市上基本上买不到什么东西,商人根本不认齐国发行的军币。 但是作为一种服役和战功的特殊奖励,却可以享受一些军中乐土的待遇——可以凭借积攒的军币去营妓中和女人睡一次。 齐国和越国都是诸夏最早实行营妓制度的国家,齐国当年经济发达,管仲设置了女闾。 等到齐侯剡改革之后,这种官营官妓的制度也保留了下来,成为了齐国国库收入的重要来源。 曾有真正的君子认为这是不仁义的陋习,应该革除。 但是支持齐侯剡改革的人却用大义反驳,并认为这样有两种好处。 其一,齐国的一些城邑已经开始认为野合是陋习,当年齐国在齐桓时代的工商业发展使得女子更喜欢有钱的或者有官爵的君子。 等到齐侯变革军制、反动变革之后,一些底层的人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尝到男女之间的滋味,所以设置了官妓可以解决他们的一些需求。 其二,就是如今女子要依靠男子生活,泗上工商业发达,可以让女子从事纺织之类的行业自食其力,但是齐国工商业被泗上打压,农业劳作仍旧是以男子为尊。 很多的寡妇无疑为生,这样可以解决寡妇们的生计问题,使得他们“自食其力”。 此外,拥有了官妓之后,可以杜绝一些乡间恶少年对女子的欺凌云云。 此番似乎大有道理的话,加上齐国之前就有的女闾制度,使得齐国的官妓大为发展:本国工商业萎靡不振,却又靠近泗上往来商人走私贩子又多,的确给齐侯带来的不少的收入。 而新军制下的常备军制度,大量被征召的底层背井离乡,更是难有解决需求的可能,于是营妓制度军中乐土之类的事物也就出现了,作为奖励军功的一种。 齐国既然开启了反动变革,那就不可能再用土地作为军功授予底层,因为有人得到土地总得有人失去土地,贵族现在是齐国统治的基础,不可能让贵族割自己的肉。 这种积累服役的军币,就可以支付底层营妓的资费。 贵族军官们有妻妾,有休假,有庄园,而且也有钱,所以看不上最底层的那些浑身糜烂的、黑乎乎的、年纪极大的寡妇或者被逼的女子。 但是底层的兵卒们,却很需要,他们又没有妻妾,也去不起那些花钱的、价格比较高的正规的女闾,便需要积攒军币去这种最低级的营妓之中。 基本上这种最低级的军中营妓不对外营业,主要是招待军中的底层,大部分女子要么是奴隶后代,要么是被卖过来的,要么就是攻占中劫掠的妇孺。 正在数军币的老兵今年已经二十八了,这在这个时代的底层,基本上就已经快老了。 他已经服役六年了,原本家中的籍田被封地的贵族们强制收回了许多,只给他们保留了四亩地的籍田,用以种植那些从泗上传来的土豆地瓜之类的维持生计。 公事毕、乃敢治私。 贵族的封田需要劳作,每个月都要劳作将近二十天,加上土豆的种植收获时间和小麦都错开,使得农忙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要为封地主人劳作。 封地的贵族们又不种土豆,因为泗上那边需求的是玉米、小麦之类的商品粮或者饲料粮,土豆的价格太低,售卖的话并不值钱。 后来齐国的酿酒业发展起来后,才有一些新兴的贵族种植土豆等,就在自己的封地内建造一些酿酒作坊,这才有一些公田也开始种植这些高产作物。 二十八岁的老兵和大部分底层村社农差不多,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因为姓氏是贵族才有资格有的。 他们的封地贵族有一万九千亩的封地,一共管着两个村社,当年征召服役的时候按照村社的人口出人。 老兵当年被征召到了军中,一服役就是数年,根本没有回去的机会,他也不想回去。 他已经适应了军中的生活,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能干什么,况且回去之后又怎么样呢? 继续耕种着自己的那四亩籍田,然后没日没夜地给贵族劳作? 在军中,至少还有一套衣裳穿,大部分时候还能够吃饱,而且每天也不需要总是训练,打仗之后还可以得到一些军币,打完仗后还能去营妓那里放松放松。 他也没有太多的抱怨,觉得理应如此,贵族们经常说贵贱有别,看看那些出口成章、锦衣玉食、面如冠玉、纵论天下、配剑持弓的贵族们,再看看自己,的确是觉得人和人是有差别的,怪不得贵者恒贵而贱者恒贱。 吃过了晚饭之后,同伙的人围坐在一起,在篝火上用瓦罐烧了一瓦罐的水。 等到水烧开之后,滚沸之下,热气腾腾,便脱下衣裳,靠近了瓦罐。 热气一熏之下,那些隐藏在衣服内、让这些底层士兵们苦不堪言的虱子被热气一蒸纷纷爬了出来,在领口处密密麻麻地活动着。 一群人围在火旁,开始每天例行的娱乐活动,咬虱子。 看谁咬的响,看谁咬的脆。 一个新兵像是展示自己战利品一样,将一个吃的饱饱的虱子捏死,展示给同伙的人看道:“啧啧!这么大的虱子。” 其余人也都附和道:“大!真是大。” 仿佛这不是虱子,而是一个可以赏玩的、昂贵的、可以比较展示已让自己面上有光的战利品。 这一次他们出征,只是围了围宁陵,并未攻下,所有也就没有抢到什么值钱的战利品。 来之前军官们宣传说,泗上富庶,攻下之后可以劫掠,谁曾想攻城不下,明日便要大战。 这些底层士兵们很难理解让贵族君子们自我感动的天下、礼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知道不少贵族会为了天下而哭泣。 天下或者礼法,这些东西太遥远了,远不如正被他们咬的咯嘣响的虱子更近更重要。 新兵们例行咬完了虱子,将老兵的衣服取来,给老兵清理一番,同时讨好地问道:“老哥,不是说君侯和墨家打过仗吗?明天的仗好打吗?” 老兵其实也没和墨家打过仗,齐墨战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老兵服役的时候齐侯已经被打断的筋骨。 他的印象里,墨家的炮多,枪好,有钱,别的倒是知道的不多。 围困宁陵也没有怎么打,刚围了没几天,筑垒刚刚挖完就被调走,具体什么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因为军官们不会告诉他们战争的意图和具体要做什么,那样容易被他们知道断后后导致军心大丧士气不振。 老兵琢磨了一下,便道:“到时候听着命令打就是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能让火枪打不中自己。”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都围了过来,不少人是没打过仗的新兵,可是他们却知道火枪的可怕。 而且齐国用的火枪质量很不好,经常炸膛,动辄有脸被炸花或者眼睛被炸瞎的情况。 他们之前没见过,见到之后也就那么回事,熟悉了只当是一种武器,只是这种武器很危险。 老兵见伙伴们都围了过来,便道:“前年我去营妓之中快活的时候,有个女人是个寡妇,他良人以前是做卜算的。” 很多像他这样对生活完全失去了希望的老兵,最大的乐趣也就是营妓中快活一番,因为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就算不当兵了回去之后还是一样苦闷疲惫的生活,今日不知道明日能不能活,故而去找营妓快活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老兵又道:“那女人的丈夫死了后,他又没什么收入,便去做了营妓,正是君子们所言的舍身为国。” “她说,以前哪有什么火枪啊?这就是天下要大乱了。他丈夫说,火枪和弓弩有什么区别?就在于火枪有火。” “而水最能克火。可火枪里面又有金,又需要火来克金,所以是有这么一个办法能躲开火枪的。” “我以前也没怎么和有火枪的人打过仗,这个事就忘了。今天你们一问,我便想了起来。” 见众人都在盼着他答复,他神秘兮兮地道:“既要有水来克火,又要有火来克金,可以在战前,伙伴们看看谁的尿最黄。最黄的溺,那便是其中有水又有火,正可以克火枪。” “以此黄溺和泥,涂抹在胸口、额头,便可躲避火枪,使得火枪打的死别人,却打不中自己。”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战前夜(修) 这时候火枪诡异的命中率,总能造就出许多的神话。 哪怕是泗上军中,也有一些古怪的军中迷信,譬如骑兵多出来当做护身符的马蹄钉。 各国都不例外,有时候可能身边的伙伴都死了,后面的人补了一波又一波,可自己偏偏没死,便会琢磨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道理。 老兵的话给了这些新兵很大的触动,再一想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 齐国因为是篡取的姜齐,和墨家暴力革命重定法理不同,田齐还需要用旧的法理,所以弄出了五德轮回之说,使得容易理解的五德学说在军中大为流传。 新兵们一想,可不是这么个道理,溺里面有水,正可以克火枪的火;而黄色又是火的颜色,正可以克金,或许还真有效。 几个人心里不免紧张,心想此时尿出来又没有用,万一明日开战前却不那么黄了,可又怎么办? 转念一想,好在还有伙伴,心下终定。 ………… 七里之外的墨家前锋的营地内,歌声嘹亮。 此时敢于在夜晚扎营时候唱歌的军队,至少不用担心晚上有点声音就会导致营啸。 第八师三旅第九连的一处篝火旁,一锅滚沸的水还未沸腾,几个士兵捏着自己的竹杯子,焦急地等待着水开。 杯子里装着大战前配给的蔗糖和配给到连队的茶饼,士兵委员会的人正忙着扯淡闲聊。 第八师的兵员主要来自泗上经营许久的村社,而且半数是一些重新征召的退役老兵,所以军中扫盲的任务也就不怎么需要,绝大部分的士兵都达到了最简单的认字标准。 作为前锋,他们的晚饭吃的相对于平时并不算太好,腌猪油就着干饼。 晚上天有些冷,喝上一点配给的茶很是舒服。 篝火旁,一个重新征召服役的老兵正借着火光读一本名为《岁星与测绘考》的书。 这不是一本很专业的书,但也不是很科普的教材,而是稍微有些深度的书。 书是两个人合著的,都是公爵,一个叫甘德,另一个叫庶君子。 泗上虽然为了恶心天子、为了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爵位变得大众化,纵然是侯爵遍地,但爵位本身的意义已经改了,只是一种荣誉称呼,公爵的数量还是很少的。 公爵一般都是在一些事上被定为“大功于利天下”,才会被授予,更多的是一种荣誉称号。 庠序大学堂内获得人不少,军中一些屡立奇功的人也多但主要是在斥候和轻骑之中。 这本《岁星与测绘考》,讲的主要就是一些相对于庠序大学堂内研究的内容相对来说简单的东西,诸如三角测绘、经纬度、行星逆行之类的内容。 这需要一定的数学基础才能看得懂,正在看书的老兵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说是老兵实则之前已经完成了服役,这属于是矩子令下的特殊征召。 他看的津津有味,浑然不觉自己在火上烤的半个涂抹了猪油的干饼已经有些糊了。 旁边的伙伴小声和身边的战友开着玩笑道:“你信不信我现在把草灰放上,司马琼都不知道?” 泗上有姓有名的,绝大多数祖上都不是贵族,大部分都是抽签抽的姓,司马琼却不是。 嘴上开完了玩笑,这伙伴笑嘻嘻地从地上抓了一把草木灰,轻轻洒在了干饼上,把那个已经有些糊了的干饼拿下来,拍了拍司马琼的肩膀道:“诶,糊了,快吃。” 司马琼说了些谢谢,裂开嘴笑了笑,接过饼就啃,完全没有注意到上面的灰。 军中强制每天刷牙,虽然用的简单的猪鬃牙刷,盐和石灰以及肥皂混合的简单牙粉,但是泗上军中的牙口普遍很好,至少这种焦糊脆硬的饼可以咬的动。 旁边的伙伴们都笑,司马琼愣愣地合上书,小心地放在随身的背包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的父亲是个落魄的士,早些年来到泗上,但没有加入墨者,而是在泗上做起了商人。 说起来他们家的发家史,其实很不道德也不光彩,他父亲早些年和人合伙在南海贩卖过长工。 发了财之后,在淮水与人合伙经营了一家马场,赶上前几年扩军,狠赚了一笔,又将钱投入到了南海的一些贸易商会中。 当初投钱的那个商会,趁着泗上一些监管法律不健全的机会,搞了一个大骗局,说是在南海海外发现了金矿,导致那个商会的股劵暴涨。 他父亲以为要发大财,眼看着自己投入的钱每天都在变多,谁曾想事情暴露,价格一落千丈。 好在当时他父亲没有借贷,只是投入了自己赚的一些钱,还不至于上吊自杀。 自那之后,他那个敢想敢干的父亲从横行无忌的螃蟹变成了缩手缩脚的乌龟,老老实实地又回去经营马场,在彭城买了房屋。 司马琼小时候就爱好看星星,然而彭城这种地方想要考上庠序实在不易,能人太多,而且为了尽可能对贫困者公平又仅有一次考试的机会。 他没能考上庠序去学天文算数,但是却足以进入一些别的学堂,尤其是分数远超那些需要驻村数年的教师。 可他家中又有钱,自然不肯去,他又不是墨者没有强制的内部动员必须要去,便没有去继续上学,而是按部就班地到了年纪去服役。 泗上的军制是半募兵的义务兵制,所以没有富人缴税免服役的事。 商人在泗上有法律保障权益,就必须拥有泗上的身份,义务又是平等的,故而他们的子嗣也必须要按照规定服役。 墨家这些年经营的好,又不缺那点免役钱,而且征收成本太高。 司马琼服役到了年限之后回到家,家中的马场已经经营起来,而且越过了当初需要劳作的过程,达到了只需要投入资本雇人劳作的过程,他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每天就是看看书,自费去庠序旁听,家里倒是也担负的起。 对楚开战之后,泗上的万民制法大会上表决通过了全面动员的动员令,所有退役五年之内的老兵必须前往各地的武装部报道,重新编入军中开始由预备役转入现役训练。 督检部那群不留颜面的人狠狠整治了一批开战前想办法逃避服役的人,或者是想要利用关系在后勤部门服役的人,墨家高层带头把子嗣送到前线军中,督检部的手段超群,本身督检部内自苦以极派的人就多,对于如今泗上逐渐开始增多的一些新的矛盾极为不满,查的极为严格。 司马琼倒不是被查出来而重新服役的,他只是尊重规矩——万民制法大会上如果投票失败,那么总动员自然不需要进行,而既然通过来了,那就只能服从。 第八师重新征召的老兵数量很多,像他这样喜欢看书的人其实也不少,很多人水平还是很高的,只是算不得顶尖争不过那些进入庠序的人而已。 明日便要开战,司马琼和大部分第八师的士兵一样,并没有多少害怕或者恐惧的情绪,军中的氛围就是这样的,而且这一次是巨子亲自领军,之前的一些故事已然成为了仿佛神话一样的信心,他们信心十足。 之前士兵委员会的人已经传达了一下这一次作战的目的,就是要快速突破齐人的阻击,从而为包围诸侯联军争取时间。 和齐国军中不同,泗上军中士兵们需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哪怕是明明是送死的任务,也决不允许欺骗。 自下而上的基层构建、尚且还有利天下壮志的墨者组织,都使得泗上军可以做到如有臂使,并且每个手指都知道大脑要做什么。 这不是什么军事秘密,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就无关秘密了。 被伙伴们捉弄尚且不知道自己刚刚吃了许多草木灰的司马琼看着坏笑的伙伴们,问道:“你们又做什么了?” 几个人都笑却不答,有人道:“司马琼,你背包里有书,就没有些除了星星之外的?我们想听听索卢参当年西行的事,你就没有?” 司马琼挠挠头道:“我只喜欢星星。那书我没有。七连的石头不是看过吗?他还看过索卢参翻过来的什么什么亚特呢。他爸是当年乐正氏之儒那一派的,搞属词比事的,你们想听故事去找他听去。” 同连的人有人感慨道:“你说你学了这么多的九数几何,真是可惜了。” 司马琼奇道:“可惜什么?” 连里的伙伴笑道:“你是有钱人,和我们可不一样。你爸能让你花着钱在彭城住着,学了算数却不用。” “我要是九数几何和看星星什么的学得好,早去那些南海贸易的商会去做事了。那边正缺这种会看星星懂九数的人,若是做得好,又万幸没死在海上,那可就发财了。” “诶,你说,你这样的,算不算是蠹虫?不事生产,却有钱花?” 司马琼尴尬地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伙伴倒也只是开个玩笑,笑过之后叹息道:“等打完仗,退了役,估计就不用打仗了。等我儿子长大了,天下就安定了。那样就好了。” “是啊,是啊。” 很多人附和着,他们从小到大都在同义则大利天下的宣传中长大,从小到大经历了至少三四场战争,对于这一场可能会彻底解决诸侯联军的战役之后的未来,充满了幻想。 但大多数的幻想,都集中在儿女那一辈上,他们这些重新征召的老兵大多都已经二十三四岁,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定型,这辈子或许会见到许许多多奇怪的新东西,但终究生活已经注定,也就只能希望自己能够为子孙后代们营造一个安定统一的生活环境了,希望他们的子女能够不再需要征召服役和经历如此残酷的战争。 说起了孩子,这些结了婚的老兵们顿时有了共同的话题,将司马琼和一些新兵冷落到了一边,竟难成一个圈子了。 有感慨自己的儿子不学习认字不合格导致自己被罚了钱的;有说自己女儿学习很好有希望考入庠序的;还有说准备儿子长大让大儿子出海谋生小儿子留在家里的…… 讨论正烈的时候,营地里响起了睡觉的号声,刚刚还在叽叽喳喳讨论的人迅速安静下来。 司马琼看着深秋天空中明亮的星星,心想,生死之间相对于往古今来和四方上下,终究太渺小。 第二百五十四章 渡河 第二天清晨,天才刚亮,几名墨家的斥候来到了齐军筑垒的地方观察地形。 对岸的齐军大声叫骂,也没有派人出去追击,而是隔着那条小河朝着斥候开枪。 距离很远,根本打不中,斥候们作为回敬,也象征性地开了两枪。 齐军人数较少,选择的防守营地在河对岸大约三百步的地方。 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因为这条小河不过八十多步宽,如果隔着河对射,墨家的炮兵优势和火枪数量的压制会让齐军损失极大。 齐军的军制是脱胎于齐墨战争后的改革,以长矛手加火枪手的冷热混编为主。 燧石枪的板簧制作起来不难,但是如果不经过上千次的试验,很难找到用铅或者锡来退火淬的方式保持板簧的弹性,虽说原理简单结构也不复杂,可齐国并不能做到。 秦国的那种燧石枪很沉重,击发装置很沉,走的是将燧石枪做重弩的方式,仅仅改进了火绳枪不能距离太近的缺点,却并没有办法装上刺刀,因为太沉。 墨家这边的几支精锐主力师都已经换装了燧石枪,放弃了一些远射和重弹的优势,可以配装简单的矛头做短矛用。 取消了长矛手,由花队变为了纯队,使得齐国在同等人数上的对射火力会远远不足。 加之炮兵的差距,齐国主将放弃了临河对战的想法,而是在河对岸大约三百步的地方筑垒,作为主要的防御阵地。 如此一来,齐国的铜炮可以轰击渡河的墨家前锋,同时己方也可以施展有限的骑兵进行反击。 河水不算太深,此时又是秋冬季节,枯水之时,平均也就是到腰间或者胸口。 这样会让墨家渡河的时候可能湿掉火药,所以墨家很可能会选择架桥渡河,而不是直接涉水。 架桥渡河的话,就需要派出小股兵力先抢占河对岸,在对岸筑垒防御,掩护后面的人架桥,这样齐军便可以在人数劣势和骑兵劣势的情况下,利用地形进行有效的反击。 这里贯通南北,又是一处必争之地,齐国的这部分偏师准备在这里抵挡两天时间。 齐军在这里指挥的主将已经决定舍身取义,以身许君,他也没想着要撤退,而是决定以死相报。 墨家的斥候沿着河转了一阵,对面的齐人贵族大喊道:“别找了,这里是最容易渡河的地方了。再往北那里是一片芦苇地,行进很难。” 墨家的斥候笑了笑,指着之前曾有木桥如今被拆除的地方问道:“是这吗?你们等着吧,下午我们便可以渡河击溃你们。” “那就来啊。” 对面回答了一句,双方默契地举起火枪,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击中对方,但还是像是道别再见一样,对射了一轮。 墨家要抢时间,齐国知道墨家要抢时间,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极为危险的布阵方式。 若是时间足够,齐国当然不会如此布阵,而是会选择逃走;反过来也一样,若是时间足够,墨家的前锋大可以从别处渡河慢慢围过来,可现在不行。 七里外的营地内,战斗前的气氛还没有那么压抑,少数新兵紧张地早早就醒了,老兵们继续睡觉等到起床号响起之后才起来。 司马琼等人起来之后,和连队的其余人去河边洗漱了一番,吃了大战前的早饭,司务长分发了战前的蔗糖和饭团,一旦作战到中午可能来不及吃饭,就只能选择在阵地上稍微吃一些补充下体力。 吃过饭之后开始集结,草叶上的秋露尚且晶莹。 连长下达着命令,要求连队所有人放下背包,只携带武器、配发的糖和饭团、水葫芦、火药和铅弹。 司马琼听着命令,将背包放下,堆积整理好之后,听着号令离开了营地,在营地外进行整旅的集结。 七里之外不能展开,那样会严重减慢行军的速度。 各部需要以纵队行军的方式,在抵达前沿之后才展开,骑兵们先行一步在前面掩护。 炮兵们坐在炮架上,开着玩笑嘲笑着这些需要两条路步行的步兵同袍,司马琼身边的战友回骂道:“等到下雨天的时候,你们就不笑了。” 炮兵的同袍则笑道:“炮兵最难熬的夏天过去了。至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不需要在泥坑里推炮……” 炮兵们轰轰隆隆地从身边经过,司马琼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队伍,绵延的不是很长,远远地能看到两翼的骑兵。 他摸了一下胸前的一块硬甲皮,那是他重新服役前父亲送给他的,南海那边弄来的犀甲,虽然明知道这东西挡不住铅弹,可却能安慰一下自己的内心。 将近一个时辰的行军结束后,司马琼所在的连队没有在河岸便驻防。 一些老兵嘀咕道:“看来咱们旅要么做预备队,要么做主攻。” 那些沿河展开的旅很明显是在河这边进行掩护,并不是进攻的阵型,而是明显的依托城墙抑或河流的掩护阵型:阵型很宽很薄,连队没有纵深。老兵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连队不会参与进攻,就算是渡河侧击,也是后面那些没有展开的连队去做。 炮兵和工兵们正在河边修筑简单的筑垒,各个旅的小炮和师直属的铜炮都集中在了一起,但是半数的火炮并没有展开。 不多时,连长从上面开会回来,传达了一下连队的任务。 和那些老兵猜的差不多。 过一会两个精锐的轻骑兵连队会先渡河,清理架桥之前的河滩,赶走齐国的骑兵。 工兵则要迅速架桥,一旦桥架好,他们连队会第一批渡河,阻击齐军的反扑,抗住阵线,让工兵筑垒。 炮兵会在随后过河,在工兵筑垒的地方展开,掩护后续的部队渡河。 两翼自然也有策应,但是两翼的事和他们无关。 仗这么打,正面的话也就没有太多计谋可用,胜负一目了然。 步兵过河稳住脚跟,工兵挖好筑垒、炮兵过了河步兵的阵线还没崩,那么这场仗就算是赢了。 步兵过河没站稳脚跟,炮兵过了后步兵撑不住退了,齐国反扑到河边,那么这场仗今天就赢不了,至少也得到明天甚至后天才可能吃掉这部分齐军。 连长只是布置了一下连队的任务,而连队的任务是正面的事不是两翼。 连长咒骂了一番,道:“对面的齐将很狡猾,他没有临河布阵,而是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使得他们的兵力即便劣势,也能展开小范围的反击,拖延时间。” “连队过河之后,只要撑到工兵的同志们挖好筑垒,炮兵过河了就好了。” “现在,原地休息。保持体力。全连!坐下。” 连队的人听命坐下,几个人百无聊赖地喝着多少有点滋味的、昨天晚上灌在葫芦里的茶水,司马琼的书都留在了营地,只好看着前面滩头上的工兵们忙碌。 工兵的人将装火药和酒的木桶清空,作为搭桥的浮子,正在准备搭桥的材料。 河边已经展开的炮兵们已经开始了尝试炮击,主要是轰击一下对面那些分散的齐军。 两个连队的轻骑兵在炮击了一段时间后,在河边步兵齐射的掩护下,直接蹚水过河。 刚刚到了对岸,齐军仅有的一些骑兵便开始了反击。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齐国的骑兵之前不能够靠近河滩因为对面墨家的铜炮和火枪会把他们当靶子打。 而若是火绳枪步兵结阵对射,则又过于集中,很容易被炮兵攻击。 墨家一次性渡河展开的部队也不能太多,骑兵反击就是最好的拖延时间的办法。 刚刚到了河对岸抖了抖身上冰冷河水的战马很快就被主人驱使着集结成阵型。 骑兵只有动起来,才能有冲杀,站在原地被别人冲那不是骑兵的作战风格。 两个骑兵连迅速集结成阵,迎着对面齐国的二百多骑兵冲了过去。 五百多骑兵互相砍杀冲击的时候,一个连队的战斗工兵也举着火枪和火药,蹚水过了河。 半数人迅速将手里的枪扔到地上,拿出背上的铁锹开始挖坑,几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正拿着沉重的木锤将粗大的木桩子砸进河滩的泥土里,拉上绳索。 呜呜呜…… 号角声传来,司马琼在连长的号令下站了起来,很快列成了四列的纵队,这是常见的行军阵型。 他们要在轻骑兵驱赶走齐国的骑兵后,渡河在对岸列阵。 情况已经非常的明了,齐军现在打的主意,十有八九是趁着步兵过河列阵、炮兵准备渡河的时候发动反击。 那样的话,河对岸的炮兵就很难发挥作用,齐军就可以将墨家的炮兵威胁降到最低。 若是能够在步兵渡河列阵的时候反击成功,那么至少可以拖延将近大半天的时间。 诸侯联军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拖延的时间足够,才能让联军的主力不被墨家咬住,然后才能撤走。 这支殿后的部队需要的不是胜利,也不可能赢得胜利,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河流是死的,道路是死的,村社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进攻方无论如何绕不开这里,只是进攻的发起点可以改变,而防守方一样也可以根据进攻方的战术改变自己。 六个连队的第一批渡河的步兵已经在桥头处集结完毕,远处齐军的筑垒军阵内也作出了相应的反应。 司马琼看着不算湍流了河水,努力呼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喜爱的星星和无穷的宇宙不会庇护自己不被铅弹击中,能否活下来,只能寄托于缥缈难寻的“命”。 墨家非命,说力能胜命,在这种细微的具体的人的身上,似乎却是无效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呆若木鸡 简单的浮桥前,做先锋的两个连队都已经上好了短矛,他们要在过河之后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 主要是防备齐军一些剑士技击士的散阵肉搏,为后续的连队列阵争取时间。 跟在他们后面的四个连队并没有上短矛,因为那样会极大影响装填的速度。 连代表带头先过了河,先过河的两个连队还没有列好阵,一些善于单打独斗的技击士就用松散的队形冲了过来,意图袭扰。 本来驱赶他们是骑兵要做的,但是骑兵在这种狭小的地方没办法展开,先过河的两个骑兵连正在和齐军的骑兵在侧翼缠斗。 先过了河的连队在连代表的带领下,立刻组织了一次反冲击,掩护还在挖坑的工兵和后续在浮桥上的后续部队。 司马琼已经走到了桥的中心,他们连队要在桥的北侧列阵,所以是排在第五个过河的位置。 第三第四个过河的连队要在过河后立刻整队,向前推进大约六十步,空出空间方便后续的部队整队。 这时候,一枚齐军的炮弹落在了浮桥附近,司马琼身边的一个伙伴被惊到了河里。 司马琼刚要停下看看伙伴,后面的人大声喊:“快走,不要停留。” 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司马琼被推着往前走,根本没办法停下。 趁着间隙回头看了下,那个伙伴似乎没事,在河里噗通了几下又爬了上去,但是枪和火药都湿了。 这倒未必是坏事,这样的话一会列阵的时候,他就可以不需要在第一排。 等他们连队过了河,最先过河的两个连队已经用插在火枪上的短矛驱赶走了对面的技击士散兵,正在向后撤退。 司马琼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身体机械地跟着鼓点和军官的口令,向右边转弯。 纵队行军到既定的位置后,站稳后直接转向为横队。 “举枪!” 站稳之后,军官的命令就已经下达。 将手中的燧石枪举起,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对准了正面。 或许是纵队转横队的速度太快,对面的齐军的反应明显慢了一拍。 司马琼所在连队的正面,不久也出现了列阵的齐军,用着很标准的齐墨战争时候墨家的操练手段和阵型组合。 和韩、魏的重步阵不太一样,韩魏的重步阵因为方阵太厚,阵整而难攻,既是难于进攻也是难以进攻。 阵型的厚度决定了魏韩的步阵想要拉宽正面,只有用错落品字阵,一前一后这样展开。 而齐国的军制和齐墨战争时候的墨家体系如出一辙,阵线拉的更宽也更薄一些。 火枪手在两侧,矛手在中间,火枪手交替射击,矛手缓慢前进。 这种阵型若是在平原作战需要有强大的骑兵配合,不然很容易被骑兵突破或者撕开两翼,但这里地形略微狭窄,墨家的骑兵也难以展开。 鼓声阵阵,司马琼盯着对面的齐军军阵,他身边的伙伴小声道:“一会打起来后,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到了。” 司马琼头也不偏,也是小声回道:“那不是更好,装填也就不用总看对面。” 两个人嘀咕的时候,连长下令道:“前两列,准备!” 这时候齐军距离这里大约还有百步,河岸后面的铜炮已经开始了轰击,但是效果并不好。 阵线很薄,骑兵容易突,可是对炮兵而言就不那么容易造成有效的杀伤。 齐军的鼓声已经很接近了,大约到八十步的时候,齐国的火枪手开始射击。 这边的连队也没有选择靠近之后再射击。 刚才和司马琼小声聊天的伙伴命不好,被齐军的铅弹击中,刚刚还鲜活能够闲聊的一个人转瞬间就没了。 后面一排的士兵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了空缺的位置。 “前两排!射!” 连长的命令下达后,各个司马长也都跟着重复,司马琼顾不得去感叹生命在战场上的可悲,勾动了火枪。 砰…… 蓄力的板簧划出的火星,点燃了火药,刺鼻的硝烟在眼前弥漫,完全看不到对面的齐军被打中了几个。 开枪之后,司马琼随着鼓点下意识地蹲下,后面两排的士兵开火之后,他又站起来。 从腰间取出纸包的火药,按照操典,将铅弹含在嘴里,因为不这样做总有人会紧张地先把铅弹塞进去,导致整场战斗就只能看眼。 铅有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司马琼早已习惯。 将纸包的火药撕开投入到枪膛中,用通条捣实,压入铅弹,再往药锅里装引药…… 无数次的训练让这些动作成为了机械的反应,就像是那些在作坊里做工的雇工一样,甚至可以做到脑袋还在昏沉欲睡睡手就能完成这些动作。 装填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两声惨叫,又有两个同连的人被齐国的火枪手击中倒地。 一个人距离司马琼很近,血直接喷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只是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以免被模糊了视线,侧头看了一下确认是谁被打中了,然后继续装填。 军官们不会去注意是不是每个人都装填完毕,而是会在规定的时间内下令开枪。 不装填或者假装装填,害的是自己,用墨家力能胜命的道理,那就是你不开枪击中敌人,敌人就会多一个人可能击中你。 司马琼不需要知道齐军这时候是不是准备冲锋,亦或是在原地对射。 这是军官要观察的事,以便下达不同的命令。 他要做的,只是舍弃自己的一些想法,包括恐惧、害怕、担忧、智慧、猜测、判断等等,做一个仿佛木偶一样的人。鼓点和军官的命令,就是木偶后面的提线。 他要知道的,只有听懂并且执行如前进、上矛、装填、蹲下、开枪、转弯、转向之类的命令,并且付诸于动作。 在这种战场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墨家的平等之义在这种战场上被展示的淋漓尽致。 不管你是被征召了三个月的农夫,还是自小有封地脱产训练的士,还是饱读诗书的贵族大夫,还是喜好天文星星的青年……铅弹面前,一律平等。 自小脱产的武士,也不会比三个月的农夫开枪更快;饱读诗书的大夫,也不会比不识字的隶农更容易躲开铅弹。 世上已经再也没有致师挑战这样的事,事实上墨越之战的君子军中的贵族驾车致师挑战,那已然是贵族勇武的最后辉煌。 那一战过去了许多年,打碎了贵族的骄傲,也打断了贵族的脊梁——当一个专业打仗的武士阶层不再拥有以一敌十的能力时,他们的存在就只是蠹虫,而蠹虫注定在天下没有一席之地。 便如齐国,如今的贵族们也不再是乘着战车在徒卒中开无双的战法,而是缩在了阵列之中维持纪律和阵型。 泗上的军制在编制人数上,接近齐制而非周制,齐国一个连二百人,而泗上一个连一百五十人。 但这一次相距八十步的对射,齐国损失的要多的多。 密集的长矛手被击中的最多,倒是那些需要间隔至少一人以上的火绳枪手死的相对少一些。 司马琼所在的连队在这次对射中伤亡六个,对面的齐军伤亡了二十七个,火枪的密度和阵型的密度决定了这一次对射的结果。 对射之后,齐军的长矛手已经有些混乱,前进的速度明显减缓。 但军中的贵族约束着他们重整了队伍,继续前进。 在相距五十步的时候,司马琼等人早已经装填完毕,但是军官没有下达开枪的命令。 对面的齐军也已经装填完毕。 一阵微风吹来,清扫了一下阵地前的硝烟,司马琼举着已经装填好的火枪,注视着对面也已经装填完毕的齐军火绳枪手,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但他等来的,是上短矛的命令。 五十步的距离,已经近到大约可以看到对面齐军脸上的胡须。 司马琼注视着对面一个已经将火绳压好的火枪手,心中没有多余的杂念,就在对面火绳枪的瞄准下,抽出了腰间的短矛,装在了火枪上。 像是那些因为犯了重罪即将被枪决的罪犯,四十步外的敌人已经举起了火枪,可这一边没有命令就什么都不能做。 每个人都知道,连长的命令意味着自己和伙伴,需要默默忍受对面的一次射击。 不能抱怨,不能恐慌,不能不听命令就还击。 要像一头被捆绑待宰的猪羊一样,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胜利属于连队,等待意味着胜利。 但生死属于个人,等待亦意味着个人可能看不到胜利。 司马琼看到对面的火枪手手臂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觉得头脑一片花白,胸口沉闷无比。 就像是每一个运气不好的人一样,一枚沉重的铅弹击中了他垫着犀甲的胸口,那些犀甲挡不住铅弹。 他向后面倒了下去,手想要捂住胸口,但却根本抬不起来。 后面的人也没有扶他,而是任由他倒下去后,向前一步补到了他的位置。 临死之前,司马琼觉得身边的伙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是错觉他们根本没有看。 导致司马琼死亡的那次射击,是对面齐军连队的最后一次射击。 这一次射击完毕后,火绳枪还要继续装填,矛手们则在这一枪之后继续前进。 当前进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两侧的火绳枪手距离装填完毕还有一段时间。 默默忍受了之前那一次待宰羔羊一般射击的墨家士兵们终于听到了连长和司马长让他们射击的命令。 很多人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些老兵知道,现在射击意味着他们在这场短暂的战斗中很可能会活下来。 于是很多人终于有心情去哀悼一下倒下的同袍伙伴,默默地悲戚,然后扣动了扳机。 长长的河边,千百人在几乎可以看到对面敌人胡子的距离站稳,对射。 眼看着同袍同乡的伙伴被铅弹打碎了脑袋的情况下谁能稳住手不抖、目睹着对面正在奋力装填却能抹去血低下头不去分心,听着对面的话音就在身旁谁能忍住不听命令扣动扳机的冲动,谁就能赢。 后世庄周言,后世庄子言,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闻同袍死而不悲、闻将军死而不惧,当世第一强军,必要呆若木鸡。齐军的优势是那些麻木到极致的封地隶农兵员,而泗上的优势是三年的脱产训练,其目的都是为了做到让士兵在阵前呆若木鸡,宛若木偶。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奇功(上) 并非所有泗上的军种都是呆若木鸡,譬如正从左翼悄悄渡河的三个轻骑兵连队。 泗上的轻骑以富裕农夫为主要兵员,一部分中层军官也都是从赵地和胡人作战前线回来的。 他们的马术很好,个人技巧也不错,但终究比不上呆滞一些的泗上武骑士,也就是那些纪律性更强些的冲阵重骑。 正面渡河开打的时候,三个连队的轻骑已经从别处绕过了河流。 马可以游泳,轻骑也不标配火枪,他们的任务是在侧翼威胁齐军,使得齐军难以展开更多的兵力。 三个连队的轻骑可以迫使至少七八百人的齐军防备侧翼而不能加强正面,齐国的骑兵不多,这就需要更多的步兵来加强侧翼的防守。 带队的副旅帅接到的命令和任务,只是牵制。 但他却注意到了一个完美的、很适合轻骑的战机。 齐军的四门大炮就侧翼的一座小丘上,在这里死守的齐军一共也没有几门炮,小丘上的炮兵指挥官应该是在泗上求学过的贵族,选择的位置很科班,正可以轰击到渡口浮桥处,又处在侧翼步兵的掩护下。 三个骑兵连从侧翼出现,给齐人带来的一定的恐慌,但此时还只是远远地对峙。 副旅帅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对面的情况,那四门闪亮的齐国铜炮就像是一个摆在鱼面前的饵,明知道可能会有鱼钩,却仍旧让这些赵地出身的骑兵军官们心痒难耐。 观察了一阵,确定如果贸然冲击,就算冲上去,怕是也会得不偿失。 小丘下的步兵严阵以待,大约有三个连队的齐军步兵,炮兵阵地附近还有大约半个连队的齐军。 这一次上面的决议是正面渡河,构筑阵地后正面突破,侧翼只是派出了战场机动性很好的轻骑兵策应。 配合轻骑兵作战的步兵还在后面,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渡河。 如果等一等,等到步兵跟上,倒的确有机会在损失很小的情况下搞掉齐军的那四门铜炮。 副旅帅又看了看正面浮桥处的战况,时间却有些不等人。 浮桥处,泗上的炮兵正在渡河,前面的步兵在齐射之后反冲击成功,驱赶了前来驱赶他们的齐军。 齐军的四门铜炮利用在小丘上的位置优势也在开始轰击浮桥外的泗上步兵。 副旅帅确信齐国已经没有骑兵了,若不然自己这三个连队的骑兵在左翼如此显摆,齐国肯定是要派出骑兵来驱赶他们的。 因为有这么一支轻骑在侧翼活动,齐军就只能摆圆阵固守了,难以做出有效的反击。 他没有贸然冲击,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战场的局面后,和那几个连长们商量了一下。 现在没有战机和漏洞可钻,但他觉得可以找机会制造一个战机或者漏洞。 现在他们这三个连的骑兵是死的,只是策应,在没有步兵配合的情况下很难突破坚守的齐军。 就像是平原决战上轻骑的突袭一样,在阵型对抗的转换移动中抓住战机忽然冲击侧翼;和敌军侧翼严阵以待的情况系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发起冲击,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人数上墨家这边有优势,而且优势很大,所以这三个连的任务如果只是牵制的话,其实就是立下了大功。 三个连的骑兵,牵制了至少八百人的齐军步兵,使得他们不能有效地参与反击。 牵制者和被牵制者都是死的数字,虽然有益于大局,可是却没有什么实在的战功。 副旅帅指着齐军阵地的更侧后的方向道:“如果我们在那里冲击一次,能够诱使小丘下的齐军步兵朝那边移动,便可以制造出一个破绽,利用我们的速度,在调离了步兵之后冲上小丘,搞掉那几门铜炮。” 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几个连长也是跃跃欲试。 大致看了一下,似乎这个想法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但风险也很大。 侧后方有一处齐军阵型的薄弱处,那里正有齐军一个连。 如果能够发动冲击击溃那个连队,作出要冲击阵中斩将夺旗的态势,炮兵小丘下的齐军很有可能会选择向侧后移动。 倒不是为了追上这支骑兵,而是要切断他们的退路,让他们被围在阵中,从而击溃他们。 一旦他们开始调动、转向、行进,那么己方便在合适的时间退回来,利用速度绕开这支动起来的步兵,一鼓作气冲上小丘,毁掉那四门铜炮。 风险就在于冲进去后,阵型还能不能保持、会不会有人擅自冲的太往里以至于真的被困住。那样的话,退不出来,很可能三个连队的骑兵就撤掉报销了,被步兵切断了退路,四面合围,又无法施展开速度,那就不是主观能动性的战功,而是擅自冲锋导致的大败,就算活下来也是要被审判的。 此外就是冲进去后,退早了不行,那样调动不起来;退晚了也不行,那样会被困在里面。 这不只是对指挥官的考验,更是对平时训练的纪律性的考验。 稳妥一点是等一等后面的步兵跟上,双方配合创造出战机,但后面的步兵跟上来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四门铜炮,非是小功。 不少人都觉得,这一仗打完,诸侯联军就根本跑不掉了,一旦解决了诸侯联军,杀死了天子、齐侯和韩侯,只怕之后天下也难有大战。 既如此,不如拼一下,以为战功。 他们既做侧翼策应,通信手段落后,本就有战前临机之权,尤其是上面给出的命令是圆融不清的策应的时候,更是如此。 开了个小会,内部表决了一下通过之后,三个连队便整队朝着齐军的更侧后的地方行军。 齐军侧后方的那个连队注意到了墨家骑兵的动向,火枪手们纷纷展开,提着沉重的火绳枪架在了木叉上。 这里正好一个连的齐军,八十名长矛手,一百一十多火枪手。 长矛手列成四列,火枪手在两翼,也是分为四列,循环在前面共用的木叉上射击,这是齐军标准的防守战术,基本上源于齐墨战争或者齐越泗上霸权之战的经验。 只是这种战术体系需要很好的骑兵配合,齐国养不出足够的骑兵,战车兵种又已经证明难以发挥,齐国战术体系的问题很大。 如今一个连队二百人面对着将近五百的骑兵,很多齐军兵卒极为慌张,因为他们的侧翼没有掩护,在这里他们是一支孤军。 侧面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连队在二百步外,齐军的兵力捉襟见肘,又要组织在正面的反击,又要防备这支侧翼机动过来的骑兵,之前为了防备这支骑兵调动之后出现了这么大的漏洞,而墨家的骑兵军官也发觉了这个漏洞。 相距大约四百步的时候,对面的三个骑兵连开始展开,形成了一条波浪一样的长线,已经开始催促马匹缓步跑以热身。 对面轻骑的主要武器是铁剑,但是冲击的时候会选择用长长的木矛。 说是矛,实则连个矛头都没有,只是一根长木棍,前面用刀剑削出一个尖。 这种冲击用的木矛基本上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扔,打扫战场的时候再捡回去。 大部分刺中人后都会被折断,没有折断的也会在冲入敌阵混战的时候换上铁剑。 墨家的轻骑训练的严苛程度远不如那些武骑士,不过依旧有章法。 前面的军官身边跟着几个号兵,一旦冲起来,只有角号才能够传递命令。号手和传令兵用的木矛上带着一面颜色鲜艳的小旗。 军官们下达了命令后,将木矛握在手中,木矛的后面有一截绳子,可以再行军的时候挂在马镫的侧面。 两个连队三百人在中间,剩余一个连队在侧面,突破之后如有需要,要在敌后大约五六十步的地方重新整队从背后冲。 “慢步跑!” 副旅帅下达着命令,身边的号手将命令吹为号音,前面的骑兵半蜷伏着身体,开始缓慢地加速。 不能一开始就跑的太快,那样马不能在冲击的时候将速度保持最大。 也不能一开始跑的太慢,那样靠近之后战马不能在规定的距离内提速。 仿佛一层海浪一样的冲击,在距离齐军还有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齐军已经选择了第一次开枪。 四个骑兵被击中落下了马,七八匹马被打伤。 齐军采取了轮流射击的方式,然而侧翼没有掩护,薄弱的长矛手不足以提供信心,这让火枪手的装填速度大为降低。 四队人射完之后,第一批开枪的火枪手还没有完成装填。 一个齐军火枪手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仿佛那些马蹄震动的大地也让他的手抖了起来。 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对面的骑兵距离自己还有多远,每一次抬头都意味着自己的装填速度会慢下来。 越来越近的骑兵到六十步左右的时候,号音忽变,前排的骑兵开始将马匹加速到最大,夹在腋下的、并不闪亮的、便宜的竹木或者柘木的木矛仿佛已经刺到了齐军士兵的身上。 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还没有完成装填的火枪手怪叫一声,扔下了火枪快速地跑到了长矛手的身边寻求庇护。 第二百五十七章 奇功(中) 几个在两翼远处的来不及跑,被马匹带起来的木矛刺中,骑兵松开了手里的木矛,既是怕自己被冲击力的反震带下马,也担心后面的战友刺到自己。 侧翼的火枪手完全被冲散了,骑兵没有追击砍杀,而是换上了铁剑,在连长的号令下在后面重新集结。 正面冲击长矛手的骑兵们被齐军的长矛刺中了十余个,但也将最前面一排的步兵冲开。 落下马的骑兵侥幸没有折断颈椎的,摸出了匕首或者自己配的短铳,混乱地厮杀着。 不知道是谁先扔下了长矛向后跑,一个人带动了几十人,齐军的阵型迅速乱掉,扔掉了木矛的骑兵用铁剑追杀砍杀着,但没有追击太远,就听到了号角声,纷纷折回重新整队。 这一队齐军的溃败,立刻引起了在营垒中齐军主将的注意。 自从军制战术改革之后,合格的将军其实并不多,能够指挥数千人作战并且能做到井然有序的,并不多。 留在这里死守拖延的齐将算是一个,而若是让他指挥数万人的联军主力,他就会不知所措,只能选择结乌龟阵死守。 放在这里,也算是人尽其用。 他虽有能力,可形势逼人,他也没有办法。 墨家前锋一万一千多人,他才不过六千。 墨家前锋有至少一千五百人的骑兵,他只有二三百人。 铜炮的数量更不必提。 要在这里死守,这不是靠他有必死之心就能做到的。 事实上他自觉已经做得很好,卡住了关键的位置,避开了墨家的火炮从而可以形成局部反击,如果将主力筑垒在河边,一旦被突破了河岸就要溃散。 可设想最终要化为现实,还是要看双反的厮杀。 正面骑兵引开缠住了墨家先渡河的轻骑,墨家的先头步兵过河之后他也立刻组织的反击,但是效果寥寥。 反击的数量不能太多,因为他需要坚守营垒防卫侧翼,墨家兵力多,可以从侧翼分兵策应,他最多只能拿出七八百人在正面反击。 如果全线反击,侧翼没有骑兵的掩护,那些让他烦躁的墨家侧翼的骑兵会抓住机会冲乱他们的。 事实上左翼的墨家轻骑渡河之后,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在左翼部署了七八百人的兵力,只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个缺口。 一个连队的步兵根本挡不住对面骑兵的冲击,现在他需要猜测或者说预判那些骑兵想干什么? 是趁着击溃那个连队后继续往营垒方向突击以为正面创造机会?还是另有所图? 三个连队的骑兵有可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若是正面渡河的墨家部队已经展开了炮兵准备进攻的时候,这一支在侧后的骑兵一旦冲向中阵,就会造就极大的混乱。 如果他手里有一支骑兵,自然会用手里的骑兵驱赶走侧翼的骑兵,可是他没有。 他也不知道墨家那支骑兵的真正目的,只能靠猜,猜的对不对这就是一个将军的天赋。 而对面那三个连的墨家骑兵的副旅帅选的破绽非常完美,尤其是一击冲散了那个齐军连队后,更是占据了主动。 击溃冲散了那个连队,意味着这支骑兵一旦抓住机会在侧翼突袭就会造成极大的威胁。 占据了主动的位置,选择很多。 可以在正面混战的时候趁机突袭主将、造成混乱;也可以在正面混战的时候迫使齐军难以调动侧翼的兵力支援。 然而其时骑兵副旅帅的目的只是那四门铜炮。 齐军主将需要为全局考虑,他是弱势一方,需要考虑怎么才能坚守到最后赢下最后的时间,在此之前不能出现大规模的溃败。 墨家骑兵副旅帅不需要从全局考虑,他们的主要任务只是策应,兵力优势之下,正面渡河一样可以获胜,他要考虑的只是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更多的战功。 双方考虑的层次不同,齐军主将终于为了大局,下达了命令,让侧面的几个连队的步兵接近那里,作出切断围困的态势,驱赶走这些可恶的轻骑。 命令刚刚下达,齐军主将的注意力就被正面的战况吸引。 正面很不顺利,墨家的步兵齐射之后反击成功,已经巩固了阵型。 那些铜炮正在通过浮桥,耗子一样的墨家工兵也已经挖好了简易的营垒阵地。 一旦要是那些铜炮渡河成功,在河这边展开,那么这场仗就要输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坚持到晚上了。 现在只能是竭尽全力,再反击一次。死守的话,没有炮兵和骑兵的优势,墨家会把他的营垒彻底轰开,四面围攻的。 如今只能是留下一部分人,同时侧面配合,驱赶走侧翼的骑兵,集结兵力从正面再反击一次。 若依靠墨家炮兵在这边还未展开、投入的步兵还不足够多的情势反击,那么一旦墨家的主力渡河展开兵力,就更没有机会了。 侧后方。 轻骑的副旅帅集结了建制完整的三个连队,就在砍杀了大量齐军的交战处不远,观察着齐军的动向。 他要假装继续深入威胁齐军的侧后,然后才能有效地调动齐军侧面的步兵,从而为他突袭齐军的炮兵创造一个缺口。 这需要一定的计算。 深入的距离、敌军的行进速度、己方撤走的速度、在敌军合围之前跳出去但又不能跳的太早以免敌军发觉。 这些既是平时训练的积累,也是科班教育的传授,再加上一些实战的经验。 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如果错估了距离和速度,都可能会出大事。 昔年隐阳一战,魏韩就是错估了楚国中军新军的展开速度,导致了侧翼突破的计划全部泡汤,这展开速度又是和训练息息相关。 这不需要太麻烦的运算,会有总结出的经验和口诀,这是一名副旅级的军官都掌握的东西。总归比起炮兵那些需要懂九数几何和会查函数表的军官们要轻松。 大约两刻钟后,轻骑兵的副旅帅终于等来的机会。 他想要调动的那两个连正朝这边赶来,意图堵住缺口切断后路,而时间刚刚好够他带领的骑兵可以跳出堵截。 三个连的骑兵迅速转向,就从那两个齐军步兵连队的衔接处切出,快速机动朝着齐国那四门炮所在的小山丘方向移动。 几乎完美的时间差之下,三个骑兵连一个冲锋就拿下了那座小山丘,齐军炮兵的指挥官被砍死。 就在骑兵们追击那些炮兵的时候,有个齐国的炮兵又一口很是浓郁宋地方言掺杂下的齐语喊道:“同义!平等!兼爱!非攻!尚贤……” 连喊了好几声,到后来已经闭上了眼睛,举着铁剑的骑兵犹豫了一下,没有劈砍。 骑着马围着这个人转了几圈后,那骑兵也笑了,走到跟前用叫踢了一下那个人的肩膀道:“说的很熟练啊,我差点以为这不是在战场上。” 那个肩膀都已经颤抖的齐人士兵也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我在干陵听过墨家讲学。君侯征召,不得不来,也就是混口饭吃。我是相信同义、平等和兼爱的。” “我虽齐人,却也是天下人。天下人兼相爱、交相利,墨家不杀俘虏,这个我知道。” 骑兵收起了铁剑,冲他点点头,远处的副旅帅喊道:“怎么回事?” 骑兵急忙跑过去道:“副旅帅同志,有个齐国的炮兵说兼爱平等非攻,听过咱们的讲学,干陵的。” 副旅帅一听,也凑过来,也不问别的,便问道:“会开炮吗?是炮手还是装填的?” 那个齐军士兵连忙道:“会会会。会开炮,也会装填。以前听你们讲学,后来也学过一些。” 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干陵是齐之大邑,墨家的确在那里讲学过,但要说炮兵的操作,肯定不是听讲学的时候听到的。 这时候不少被被俘的齐人都被驱赶了过来,副旅帅指着那些人问道:“里面有贵族吗?” 齐人摇摇头,指着远处一个头皮被砍下来的尸体道:“那个是贵族。剩下的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城邑人。” 几个骑兵从鞍袋里掏出锤子和钉子,准备把阵地上的几门炮的火门给堵死。 每个轻骑兵的小队都会配备锤子和钉子,靠着石头根本不足以破坏这些铜炮,而轻骑兵在战场上经常要趁机突袭炮兵阵地,时间不够敌人反击的话就需要将铜炮毁掉,用钉子楔在火门里是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副旅帅看了一下战场的局势,现在齐军剩余的兵力正在整队准备反击正面,阵型已经展开。 他看了一下四散在地上的铁球和火药桶,回头喊道:“先别楔钉子!” 骑兵们停下手,副旅帅走到那名之前高喊着平等同义兼爱的齐军炮兵身边道:“愿意为利天下尽一份力吗?” 那人倒也是个妙人,赶忙回道:“天下利弊,匹夫有责。利天下才能最终利自己,我是天下人,我与天下的利弊密不可分,是个统一的整体。既为利天下,自是愿意的。之前那是不得已,总有家人妻女……” 副旅帅笑道:“好啊,那给你个利天下的机会。告诉你们的伙伴,墨家不杀俘虏,兼爱世人。告诉他们,把铜炮转向,轰一下那边的步兵。” 那人连忙点头,和那些伙伴们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后,回头问道:“若是要轰主将所在的营地也是可以的。要不要轰他们一炮?” 副旅帅看了下齐军主将所在的位置,那里还有不少的兵卒,于是摇头道:“冢中枯骨,早晚被擒。他的命及不上我们正面冲击的同志。轰军阵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奇功(下) 最先带头表示愿意合作的齐人炮手却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副旅帅见他犹豫,问道:“有什么难处吗?” 那齐人炮手尴尬一笑道:“轰阵倒没什么难处。只是……只是我们若是这么一轰,要是他们冲上来……我们怕是要死。你们不杀俘,可是王公贵族大夫上士们却要杀的。” 他明白炮兵所在的这座小丘很重要,现在若是开炮轰击本阵,墨家都是骑兵,未必守得住。 到时候若是守不住,墨家的骑兵骑着马溜走,自己这些人可就要在这里等死了。 墨家不杀俘虏,可自己现在调转炮口轰击齐军大阵,那就是“齐奸”,一旦被齐军反击上来,必死无疑。 副旅帅见他担忧这个,心想这倒也正常,因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你不用怕,既是利天下的同志了,我们不会舍弃你。真要是反击上来守不住的时候,我们会毁了铜炮,一马两人,带也给你们带回去了。” “怎么,还需要盟誓吗?” 齐人炮手一听这个,立刻喜笑颜开道:“盟誓大可不必,墨家言出必行,重诺轻生,这我是知道的。” 得到了承诺后,他带头,将剩余的炮手组织起来,调转了炮口,从背后轰击正准备最后一次反击浮桥滩头的齐军正面。 滩头处的墨家指挥部内,参谋官敏锐地发现了齐军侧翼炮兵小丘上的情况。 忽然调转了炮口的铜炮给刚刚集结展开准备反击的齐军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和恐慌。 军队最怕的就是刚刚展开、下达了具体任务之后遭到突然袭击,刚展开的时候是最为危险的。 参谋官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墨家前锋的主将,主将观察了一下,笑骂道:“这家伙还真的敢干。”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战机的把握稍纵即逝,眼看着齐军展开的部队有些混乱,主将连忙下令道:“让预备队的步兵现在渡河,不要等对面的炮兵展开了!传令前面的六个连队,接敌反击!” “让剩下的骑兵急行军到左侧渡河,支援小丘那边。一旦正面开始反击,骑兵从那里突袭。” 原本的计划,是等到过河的炮兵展开、前面的步兵打退齐军的这一次反扑之后,主力渡河,沿河展开,在炮兵的掩护下反动进攻。 可那四门不起眼的齐军铜炮给齐军造成了巨大的混乱,最重要的是那三个连队的骑兵将齐军在某种意义上分割了。 如果齐军想要稳定军心,就必须要反击那座小丘。 一旦反击,在这个正面进攻已经展开的情况下,等同于正面和侧后分割成了不能互相支援的两部分。 正面一旦失败,齐军侧后的部队展开了对小丘的反击争夺,就不能有效地组织抵抗。 这时候若是墨家在正面反击,齐军主将就必须做出取舍:是让部队承受着侧后铜炮的轰击继续维持正面?还是正面打正面的,在侧后集结部分兵力夺下小丘? 反过来如果若是此时墨家这边的正面不配合,那么在小丘上的骑兵就是一支孤军。 齐军可以延缓正面的进攻,先集结兵力驱赶走小丘上的骑兵。 墨家主将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命令正面反击,甚至不等己方渡河的炮兵展开,直接调集没有展开而在待命的预备队渡河,依靠步兵直接攻入齐军的营垒。 上面给他的命令,是在明天中午之前解决这些齐军,他给自己的计划是今天天黑之前。 兵力优势之下,时间充足,他不想用险。 本想着骑兵没有步兵的配合,很难单独在侧翼打开局面,哪曾想对面的齐军步兵并不是那么坚强,那支做策应的骑兵居然没等到步兵抵达就先搞出了一番大事。 这就使得他可以让速度更快的骑兵都集结在左翼,依靠那座小丘,直接威胁到齐军的侧后,那座小丘不仅是四门铜炮,更是骑兵侧翼突袭的一个完美的发起点。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达下去,预备队是不展开的,而是始终保持着可以快速机动的阵型,用于一旦战场某个方向出现了问题从而快速机动。 在前面用于稳住浮桥滩头的六个步兵连队,也很快接到了命令。 各个连队整队之后,不再选择原地防守,而是要在齐军混乱的时候进攻。 先渡河的几门铜炮的炮手也在军官的催促下快速展开、装填火药,以支援正面的步兵。 齐国营寨内,齐军主将咬牙切齿,其余贵族也都痛斥道:“庶民不知义,不知忠,根本靠不住。那些炮手皆是城邑油滑之人……” 小丘上炮兵的忽然调转炮口,让齐军这边的局面很难看。 齐军知道自己的弱势,所以一直想要打成一个浮桥滩头的添油战,从而让墨家的优势兵力难以发挥出来。 第一次反击不成,便必须要组织第二次反击。 现在反击的阵型已经展开,却遭到了侧后炮兵的轰击,士气低落,行进速度明显减缓,军心混乱。 而在小丘上的那支墨家骑兵,现在齐军这边还真有些无可奈何。 之前调动了侧后的连队去驱赶堵截,那些骑兵跳了出来冲上了小丘,传令兵难以这么快传递命令,也不知道那边的军官能否知道集结起来反击。 可就算是那边的军官知道反击小丘,也需要时间。 之前的调动让侧翼的几个连队分开了,在那支墨家骑兵居于小丘的威胁下,需要侧翼的齐军贵族既要有勇略、又要有脑子。 这两个特性是很奢侈的要求,对贵族军官而言。 没有脑子,可能会让那些已经出现了空隙的连队直接冲击小丘,那就等于再给小丘上的骑兵送战功:单独的连队无法阻挡四百多骑兵居高临下的冲击。 没有勇略,可能会在这个局面下不知所措:是按照之前的命令坚守侧翼?还是反击小丘?还是支援正面?还是绕回本阵后方? 就算既有脑子,也有勇略,时间上也来不及。需要几个连队重新整合集结,结成大阵配合,才可能突上小丘,驱赶走骑兵,夺回铜炮。 现在看来,对面的墨家主将已经发现了这个战机,正面的墨家步兵在炮兵尚不能掩护的情况下正在前进,而不是用优势很大的防守策略。 可以看到更多的穿着黑军装的墨家步兵正匆忙渡河,渡河后以纵队转横队的方式快速朝着两翼展开。 齐军主将现在要提防正面,一旦正面挡不住,前面的部队溃散,后面若是没有结阵防御的部队,整个营垒可能都会被墨家的这一次反击攻下。 可小丘上的铜炮又不能不管,若是不管,一会墨家攻击营垒本阵的时候自己连大阵都没法结。 他思虑之后,终于决定,让贵族们带头冲锋,将贵族军官、从奴、侍从、死士们集结起来,一共有大约百五十骑,八十多名擅长格杀击剑的武士、枪手、技击士等,共约二百五十人。 这些人可以快速机动投入战斗,可以在阵型混乱的情况下凭借个人的勇武格杀。 最稳妥的做法,是组织正面防御,防止正面墨家的步兵反击之后,借助溃败的齐军从正面攻破营垒。 然后让贵族骑兵们靠近小丘,让传令兵告诉侧后的那几个连集结,用他们做诱饵吸引小丘上的墨家骑兵,贵族们趁机冲上小丘,夺回大炮。 但这需要的是时间,没有时间让他这么做,而且这样能成功的前提是墨家不会派出一兵一卒去侧翼,静等着他这么变阵,显然不可能。 危机之际,只有期待这些个人勇武并且忠诚敢战的贵族们,会像当年两军交战致师的武士一样,在劣势兵力和纪律下,依靠个人的勇武善战,驱赶走小丘上的墨家骑兵。 然后会和在侧翼的步兵,若是墨家没有加强左翼,那就趁着墨家反击进攻的机会,从侧翼冲到浮桥处,毁掉浮桥、毁掉墨家的铜炮,将墨家分割在河两岸。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这已经是齐军主将唯一的机会了。 当战争看似必败的时候,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君子以自强不息,至少没有绝望地自杀,而是选择了为了虚无缥缈的奇迹拼搏一次。 贵族军官们集结起来,齐军主将壮志豪言,以激众人之气。 “重仁义、尚忠贞,使我身修;家以齐、国未治,不死何求?” “事以至此,义不两立,家国天下是延续传统,还是毁于墨家之手,就看此战。” “墨家有炮,诸君有血。愿诸君以血,润齐国以治。国不治,家何存?” 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原本天下纷争,家国分开,大夫可以为了自己的家,毁掉自己的国君,包括且不限于下毒、谋杀、勒死、刺杀等等。 可如今,墨家提出了天下的另一个概念,原本家国不两立的贵族们在这一刻变得明白国不治家何存了。墨家若是灭了齐国,那是要土地改革的,没有封地和特权了,还谈什么家? 听着齐军主将的激昂,贵族们热血沸腾,恨不能此时就夺回小丘、侧翼冲击墨家的滩头毁掉浮桥,立下不世奇功。 第二百五十九章 道统、法理、天子(一) 热血沸腾只在另一方不那么热血沸腾的时候,才会创造奇迹。 很显然,贵族们为了家和国的热血,远不及墨家那边要开天辟地颠倒乾坤创一个同义平等兼爱非攻的新天下更让血热。 一个是五里之家,一个是九万里天下。 狂热而松散的贵族没有纪律,只有勇武;没有阵型,只有狂热。 于是山丘上的墨家骑兵对冲了下去,七十多贵族被砍倒在地,剩余的人选择了逃走。 只有七名贵族还举着铁剑,擦了擦身上的血,面对着成列的墨家骑兵,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摇,而是准备死在冲锋的路上。 一名贵族的脸被划开,长长的伤口让里面白色的肉翻了出来,腿也被砍了一刀,疼的有些颤抖。 他看着对面几十倍于己方的敌人,知道这一次冲击必死,但他不怕。 他只是担心自己因为伤口剧痛而控制不住颤抖的腿,会被墨家以为是怯懦,于是他调整了一下马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挡住了自己疼的有些颤抖的腿。 墨家的骑兵已经重新列阵,贵族举着剑,面对着几十倍的敌人,高声道:“人贵忠义。你们的义与我们的义,不可共存。今日我等为义而死,虽死……” 砰……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几名墨家骑兵掏出了自己买的燧石短铳,砰砰几枪将准备继续谈大义的贵族打死,靠过去摸了摸那匹马的鬃毛,赞叹道:“真是一匹好马啊,刚才砍他的时候我就怕砍在马身上呢。” 骑兵知道战利品归公,这匹马不属于他。 但他很爱马,而且是做到了墨子所言的那种“非用之爱”的爱。 小时候村社里的马要耕地,耕出的土地给他们带来的粮食和财富,那时候村社便已经渐渐形成了爱马的传统,每年春季耕种之前,都会选择包一顿菜饺给牛或者马吃。 贵族叨叨的那些东西,骑兵们懒得听,也不在乎对面的死活,墨家也不需要从贵族的狂热中汲取力量。 骑兵在乎的,只是对面那匹毛色发亮的好马,不少富裕农夫出身的骑兵也都赞叹不已,跑过去摩挲了几下,将马牵到了远离尸体的地方。 几个骑兵看着地上的贵族尸体,笑道:“用他们的血,做肥田的料。这里将来会是一片肥地的,种啥都会长得好。” “是啊,明年耕种还不行,会臭。后年就好了。” “后年战争就结束了,天下就安定了。” 几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想到的却是家里耕种收割的事,心想如今家里的宿麦一定很高了吧。 他们赞叹感慨的时候,急行军到这边渡河的骑兵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还有之前配合他们一起策应的那两个连队的步兵。 骑兵知道,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 骑兵都知道的事,齐军主将也明白。 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没到头顶,本想着要坚守两日,却不想连半日都没有做到。 正面墨家的步兵在开始反击,侧后夺炮失败,墨家支援的骑兵赶来,距离全线溃败或许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 而他已经无能为力。 对着身边的下属和死士,齐军主将慨然道:“我之败,非战之罪。兵不多,炮不多,骑不多,纵太公在此,又能如何?” “今日必死矣。若降,则困与鞔人之手,受贱人之辱,还要劳动改造。生死之事小,荣辱之事大。” “我与墨家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待我死,可使我面下而葬。” 说罢,横剑自刎。 身边死士痛哭,用工具在旁边挖了个坑,将主人埋下后,两个死士也挖了两个坑。 就在坑边,冲着主将的简单墓穴跪拜之后,斩杀主将的马匹,以马头作为牺牲祭祀摆在墓穴前,随后两名死士站在自己挖好的坑前自刎。 中午时候,齐军全线溃败。 六千齐军被俘四千,伤亡两千,一百四十名低阶贵族多数战死,少数自杀,只有六人选择了投降。 墨家伤亡三百,七名中士以上的军官战死。 中午短暂休息打扫战场后,回到营地背上了背包,将伤员留在营地,留下了五百骑兵看守俘虏,剩余人振奋精神,快速行军,天黑之前行军二十里。 至此,距离诸侯联军主力之间的最后一点障碍也被扫清。 四日后。 墨家在陈、苦县的疑兵偏师五千,出阳夏东北,意图阻挡阳夏方向韩军北上会和。 主力前锋黏住了联军主力。 承匡方向的偏师出击,急行军插在泓水附近,挡住了联军主力南撤、西逃的路,墨家主力过商丘、宁陵,会于泓水附近,迫使诸侯联军不得不选择决战。 两日后,墨家的兵力开始集结,诸侯联军也挖好了营垒,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诸侯联军中军右翼加在一起一共十余万部队,经过墨家的分割、歼灭之后,集结在这里可以决战的联军主力人数却不多。 五千名骑兵,八百辆战车,三十五门五斤铁弹的铜炮,刨除逃亡的兵卒,还有大约四万名步兵。 骑炮步加在一起,约有四万九千余人。 墨家这边则是集结了泗上几乎全部的野战力量。 一万六千名骑兵,一百四十门五斤铁弹以上的铜炮,各个旅配属的小炮不算,五万名步兵,一千五百多战斗工兵,两千名先登营掷弹兵,总兵力将近七万五千。 骑兵的数量是联军的三倍,炮兵不算质量只看数量也是联军的四倍。 步兵这边,除了一个师的冷热兵器混编外,剩余的都是可以插入短矛的燧石枪。 联军则有半数火绳枪,半数长矛手。 大战在即,墨家军营中却迎来了一位说客。 联军军营中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士人,欲见墨家巨子,有言语要谈。 这种时刻,适本不欲见,觉得无非只是一番说客的屁话,多说无益,打就是了。 优势这么大,此战之后,韩、齐、魏、卫、周可战之兵皆亡,墨家之前二十余年蜷缩在泗上需要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已经无用。 但对方央求不止,说是为关乎天下。 适只当是周天子、齐侯韩侯等人以为必败,不准备打了,思索之后便同意见一面。 在场的人不少,明日的大战已经准备就绪,夜里的扎营警戒也都分派完毕,并不忙乱。 既是决定要见,也就不能不让许多人在场做个见证,不能够有些密室不传六耳之语。 天子之师那边的说客被搜身之后带入了军帐中,入帐之后,适便问道:“大战在即,先生却说关乎天下,非要想见。不知有何见教?若为说客,还请还矣。” 士人拜道:“此番来,正是来恭喜墨家巨子。” “周天子被困阵中,围困万千;墨家兵强马壮,人心振奋。此战,墨家必胜。” “此战之后,墨家巨子便可为天子矣,是以前来恭喜。” 这话说的倒怪,虽然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可是作为诸侯联军那边的人,居然用这个来做话题的引子,丝毫不谈什么义不两立之类的话。 适心中略微有些兴奋,知道但凡这么说的,必有后手,这些年都少见这样的敌人:在两义不同立的背景下,那些死硬支持旧规矩的士人基本上开口就是完全说不到一起的大义,根本没有办法进行行之有效的沟通。 他既这么说,适也不能不反驳,便道:“子之言大谬。我为墨家巨子,坚信的道义是选贤人为天子。” “大丈夫处世兮,当仁不让,我自忖为贤人,故而可以参选天子,然而并不是说墨家巨子就一定是天子。若此战定,则要立新规,制新法,天下万民制法以定选天子、诸侯、大夫的规矩,即便为墨家巨子,却也要遵守这个规矩。” “只能说,苟利天下,生死以之?若是大家认为选为我天子,对天下有利,那么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天下万民鞠躬,死自己之命而已。你不要说我就一定是天子了,我也是要尊从规矩的。规矩最大。” 那士人点头道:“是我失言了,是这样的。但墨家既然是为了天下大利,又说天下大利必要同义、兼爱、平等,那么有些话我就不能够不为天下而说了。” “正所谓,世之显学,儒、墨、杨也。” “杨朱之学,皆出于私己,不赞上古,不赞圣人,只谈当下自己的利益。正所谓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此非不能利天下,却不能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是欲人人都不为天下而为天下、人人都不利天下而利天下,无有组织、无有信念可以聚人,且先不谈。” “只说儒墨。孔子、墨子之学,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七百岁,虞、夏二千岁,熟能定儒、墨之真?” “孔、墨之学,都言取道尧舜禹。可天下人都知道,儒墨死敌。” “既如此,以墨家说知之术可知,两者相悖,要么双假,要么一真一假,必然没有两真的情况。我对墨家的说知之术知之不深,却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呢?” 适点点头,墨家的那一套逻辑学的确有说过这个问题。 儒墨都说自己是从尧舜禹等历史中总结出的经验和学问,而天下都知道儒墨死敌,所以假使儒墨真的都是从历史中得出的经验和学问,要么两个都是错的假的、要么就是一真一假,绝对没有两个相悖却都是真的情况。 适耳朵里听着这些,却知道这些都只是铺垫,这个人真正想说的内容在后面,这只是个破题的引子而已。 第二百六十章 道统、法理、天子(二) 对于旧制度旧规矩下的精英人物,适并不是很想和他们谈论这些东西。 鸡同鸭讲,双方的基础三观都不一样,根本不可能在一件具体的事上争论对错,最后只能轮到讲些最基础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又是互相难以说服的。 曾有传闻,武王伐纣之后问箕子天命之事,听完之后紧张的大病一场,第二年就死了。 这里面只怕就是谈到了神权、道统、法理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毕竟对商人来说,他们认可的上帝,都是殷商王族的祖先,是一家人,周要谈天命只能改掉上帝的含义,但又极难。 此时这士人谈的问题,其实某种意义上也差不多。 儒家立身的根基,是托古改制,他们认为自己是对的,源于上古时候尧舜禹时代有些东西就是永恒的,不变的,所以他们的道义是有合法性的。 现在那士人铺垫完毕后,又道:“仲尼大才,然仲尼逝后,有子张之儒,有颜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 “儒家数分,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言余者为异端、修正。” “仲尼不可复生,将谁使定谁为真儒?谁为异端?谁为修正?” “这根源,就是因为尧舜禹时代的事,不可以知晓,全都是猜测亦或是编造,如此一来,谁都可以说自己是真儒,然后斥责别家为异端和修正。” “儒家如此,墨家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危险吗?” “如今适子尚在,墨家尚可为一,团结同义,同志同心。墨家不讳生死,则若适子死,墨家难道就不会分出许多派别,各自以为自己是正统,互斥对方为异端、修正吗?” “愚以为,墨家其成也同义、其败也同义。” 适笑了笑,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问道:“何以谓之成也同义败也同义?” 那士人看了一眼适,亦笑道:“适子岂能不知?无非是想要听我说出,然后从我的话语中寻找纰漏以批驳我,避开主要的问题,从我话语中的小错来推翻我的一切。” “不过也无妨,此事我不是想要在言辞上战胜适子,只需要说出来,若是适子避重就轻,那么我即便因为言语中的小错而被适子驳倒,那我也是胜者,因为我的目的不是在言辞上驳倒适子而是确信适子知道且不能反驳,输与赢,要从我的目的上去看。” 这种还未争辩就先单方面宣告自己胜利的话,把在场的不少人都逗笑了。 士人却也不羞涩,淡然道:“成也同义,自不必说,我只说败也同义。” “墨家之巨子,必要掌握天志的解释权。那么这就会陷入儒家数分之后的局面:但凡巨子,必要让上下同义,认可自己对于‘真墨’的解释,从而斥责别人是异端修正,正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届时内部必然争斗不休,都以为自己才是真墨,都以为别人才是异端,墨家无限可分,最终天下必要大乱。” “如今乱世,墨翟既知天志又知战阵,适子亦然。是故适子既可以解释天志自然以为巨子,又可以手握兵权天下莫敢不从。若是将来,手握军权之人就一定可以知晓天志解释自然吗?届时这个问题又怎么解决呢?” 士人的话,正是此时刚刚开始流传并且发扬的法家学说的一个变种。 原本历史上确实出现了“儒墨无限可分”的情况,儒家八分不提,墨家也是三分,三分之后又三分,最后既有走到法家那边的,也有走到道家那边,还有走到复古武士精神那边的。 互相批判,彼此争斗,最终也不得不独尊一学,以为正统,这是一个文明的广义上的神权之争。 不得不说,这个士人说的问题的确存在,但事实上却并不危险。 当年商丘城下墨家改组之后,适没有选择走练兵掌握军权,然后等到以后清洗军事政变的路线。 而是从那时候起就是整个墨家最先守规矩的人,从墨子的书秘开始做起,掌握了内部党建和意识形态解释权,再抓经济和军事,而经济和军事只是辅助,最终他有“解释天志自然”的大义,由此而成为的巨子,而非是一场军事政变。 他没有办法解决士人所说的那个情况,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准备让墨家粉身碎骨将来分出诸多不同的流派的。 墨家现在代表的,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是要将墨家最开始的基本盘小农、小市民、小生产者们碾碎的。这其中当然会有反抗,会有不满,这种反抗和不满,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到成熟,直到有一天这些被碾碎的阶层一无所有只有出卖劳动的时候,天下的问题就简单多了。 就像是适一贯的做法一样:他解决不了当年曲阜人问墨子的那个问题,即我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适的解决办法是解决掉鲁人越人邹人,变成天下人。 同样,他也解决不了将来的种种斗争,那么就让问题简单化,让存在矛盾的对立方越来越少,化七彩为明暗。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墨家是否将来分裂,也所以他会保留了空想成分很浓的农家和他们修好,又保持着内部自苦以极派的派别。 此时士人问出这个问题,颇有一点当年武王问箕子的意味。 适略想了一下,问那士人道:“你说儒家数分互相攻讦异端的事,我是知道的。但你说儒墨一样,都是效仿尧舜禹,其实也不尽然。你后面说的那个问题若要解决,就必须先要弄清楚墨家效仿尧舜禹和儒家法尧舜禹是不是一回事。” 士人道:“法的不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禹。你可以说法与取舍不同,却不能说做法不一样。如墨家从尧舜禹那里法来的是尚贤同义,儒取来的是道德永恒,但都是法古,难道不是吗?” “你们所谓的平等、兼爱、同义,以及按照道法自然的原则,土地应该归属于天下人所有,这难道不是法古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不是法古,又怎么能够得出土地归属天下人所有是正确的呢?” “因为你们需要正确,所以就要认可古时是正确的。古时是正确的,可殷七百馀岁,虞、夏二千馀岁,尧、舜之道於三千岁之前,无人知晓当时到底怎么样,那便会导致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才是真儒、真墨。” 适大笑道:“我以为你此番来,定要高论,却不想又是一些妄加揣测之言。墨家的书上写的很清楚,认为土地归天下人所有的道理,源于自然,所谓道法自然,而非道法尧舜。” “只是尧舜时候,恰好是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而已。尧舜固为圣人,可即便圣人,又岂能与天志自然相比?” “墨家法统,法自自然,而非上古圣人。” “墨家以禹为圣,是赞许大禹栉风沐雨大利天下,而非是赞许大禹的一切。大禹时候,天下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去治水,难道墨家现在将天下的一切人力物力都拿去治水了吗?” “栉风沐雨疏通河道使人不为鱼鳖,是为利天下;研究天志发明机械掌握技巧分配土地,是为利天下。墨家所慕者,禹之魂也,非其政也。” “子墨子言: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尧是一个实行了善政的人,但那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政策。那时刀耕火种,尧于春日烧荒种植,可称善政;可如今已种宿麦,若是还要在春日烧荒,则为害政。” “以今在古,则尧善治;以古在今,则尧之政为害政。” “何谓善政?使天下利也。” “如何知道天下是否得利?子墨子有三表之言,所谓人口是否增多?天才财富总和是否增加?增加的财富是否使得大多数人得利?” “墨家以为,天志自然是永恒的,儒家以为,忠信礼义道德是永恒的。这就是本质上区别。” “子墨子昔年观凹面镜成像,以为凹面镜成像是以球心为称,但昔年商丘城下我以草帛做飞鸟说影不徙之事,子墨子言以验为先,是以验证之后,发现凹面镜成像是以焦点为称而非以球心为称。” “子墨子昔年观滑轮与斜面,给出了拉动斜面上的物体比直接将物体悬空拉动要省力,于是今日庠序之内有人提出了力的四边形法则。” “子墨子昔年以为,力,物之所以奋形也。但现在则经过验证,可知力是改变物体原本状态的而非是物体运动的根源。” “所以自然是永恒的,而人解释自然的道理是可以改变的,只有自然才是永恒不变并且可以评判对错的。” “所以墨家的人,可以犯错,并且可以被指出这是错的。” “而若道德永恒,忠信礼义为永恒,那么最有道德的,就是尧舜禹这些上古圣王,所以他们是最接近永恒道德的,所以也就不存在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的问题。尧之政必是善政,这才会导致你说的殷商七百虞夏两千上古圣王之政全靠编的情况。” “因为道德永恒,所以圣王正确,所以法古有理,所以才要编。墨家缘何要编?尧的政策当时是善政,现在是害政,我们法的是自然,法统源于道,那我们编上古之政干什么呢?” “不是因为尧舜尚贤,所以尚贤才是对的,而是因为尚贤是对的,所以尧舜这么做了才是圣王。尧时候只种一季粮食,不能因为尧只种一季就说尧的政一定是善政,而是要认为放到现在是害政,只是当时的情况之下是善政。” “墨家的法统是自然,巨子传承的是认识自然天下的方法,而非不可更改的结论。儒家的法统是道德,儒家传承的是认为永恒不变的道德,是不能更改的结论。这就是区别,所以你担心的事根本不是事。” “以方法推知出,将来可以做乙,而现在我做的却是甲,那么将来他们自然也可以说‘适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适不能治也’。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道统、法理、天子(三) 对面的士人不是很能听懂适嘴里的一些诸如光学八法、力物之所以奋形、标本杠杆滑轮之类的东西。 但还是大约明白了适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觉得适是在狡辩,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问题是政治,而非自然法统。 这两个问题若是合而唯一,那就有很大的问题。 士人便问道:“既墨家法自然,以自然法论,土地归属于天下人,那岂不是说这块地我说是我的我便可以要?” 适已经疲惫了,心说你们派人来做说客,能不能先看看这几年墨家的书?书都不看,竟是全靠臆测,便觉得推翻了一切? 墨家在泗上折腾了三十年,这个法权问题都没解决,敢去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吗? 借道法自然,只是为了毁掉封建法权体系,包括分封制、封地制、宗法制、封建权利,人身依附关系等等,利用法自然的理念毁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基础,但却不是要借法自然来治理。 打碎了旧的,要建起来新的,道家的别支有部分是要回道自然之世的,那就属于走偏了。 法自然,是为了打碎旧的,让封建体系瓦解,使得民众有法理夺取贵族的土地,若不然夺取土地就是犯罪成贼了——贵族的土地,你庶民凭什么要呢? 而打碎之后,便需要用私产之类的概念,使得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依靠对周边的技术优势和周边土地泄压,完成原始积累,提供廉价劳动力,在三百年周期之内完成蒸汽革命,现在看来绝无问题。 这时候就需要劳动创造财富这另一个道理,来解释土地私有、商品社会的合理。 三十年时间的启蒙,泗上这边已经形成了一个还算完整的体系,一个可以和封建体系叫板的半成品,这是一切的法理基础。 从最开始的劳动创造财富、蠹虫理论;再到墨道合流法自然,万物自化反礼法永恒;再到主观利己、客观利他来解释贫富分化;再到新道德下的符合新法理的手段致富是敬天重鬼……这一整套的理论跨越了三十年,已然成型,不是旧时代的精英们可以批判的。 最多他们也就是唱唱过去的田园挽歌,仿佛站在了失地农夫和雇工的角度上去唱衰一下新规矩下的罪恶和丑陋,但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失地农夫和雇工,只是想回到过去。 关于这个的争论,最终和适所预想的一样,两边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完全不同的三观基础,根本不可能进行有效的争辩,墨子昔年说起辩术的时候就讲过这个问题,两个人相辩的基础是有共同的认知基础,你说这是黑的我说这是白的,这就没法辩。 这个问题辩的半途而止,士人又问道:“适子既说选天子,却不知道适子可知何谓天子?” 适反问,士人道:“天地之爵,可分为二。”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 “天子者,修天爵之至诚也,天德之表率也。” “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 “许多人修仁义忠信,此为修天爵也。天爵永恒,这是报于上天,而人们为了求利,修天爵是为了人爵,这就是误入歧途了。” “所以如今天下有乱,是因为人们不去修天爵,而都是去修人爵的缘故。” “如果天下没有仁义忠信,天下必乱。纵然墨家反礼、以为道德不恒久,但墨家也谈仁义。墨家有墨家的仁义,有墨家的忠信,这也需要有人为天下作出表率。” “此表率,便是天子。” “墨家言选天子,是要选贤人,实则墨家选的是相,如周公、伊尹之辈也。次皆贤才,可以为相。” “再如管仲,奢靡背礼,但却有才,这样的人就不能成为天子,因为天子要修天爵,要做天下道德的表率,这才是天子的法理。” “贤人可以治世,但却未必是道德表率。” “况且民众短视愚昧,又怎么能够知道哪些是有利于天下哪些是有害于天下的呢?” “所以,如果让民众推选天子,一定会选出道德表率的天子,却未必是治世的贤才。” “既是这样,如今天子尚在,何不保留天子,而选贤相以治天下呢?天子只需要四时表率,垂拱而治,不论政事,也不需要推选,以免天下有作伪德之人欺骗天下民众。” “如昔年之宋,宋公为虚,大尹为实,如此一来,天子修天爵、贤相治人政,岂不美哉?” 话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 一开始先说墨家的同义道义可能会导致墨家分裂,然后说选天子可能会导致选出一些道德楷模,既然这样,还不如让天子世袭做虚君,推选贤相。 适冷笑,心想这番修天爵的想法,实在是神权味太浓了。 修天爵,看不见摸不着,倒是想要天下人都修天爵,也就是遵守这些神权引导的道德。 可墨家讲究的是义即利也,你修天德没有利,谁人会去修? 再说这样的神权又没解决终极关怀,修了天德有卵用?既没有天堂,也没有来世,会有多少人去修天德? 总不能为了这个天德天爵体系,再弄出一个有天堂或者来世的宗教吧? 修天德的至高是做天子,结果天子还是世袭,那普通人去修天德干什么? 最多也就是道德教化,说你修天爵才是至理,结果你修了天爵却是为了人爵,那么就悖离的本质,所以要教化人放弃人爵野心,而是为了修天爵而修天爵。至于为什么要修天爵,那是因为这是至理,就像是人要养父母一样,不需要道理的道理。 适冷笑之后,反问道:“如你所言,这天子就不用选了,直接让周天子世袭即可?” “周天子何德何能敢称天爵?他若是真修了天爵,或者说这天爵若真是永恒真理,那么何至于连一个师都凑不出?” 那士人道:“墨家既说,义利统一,那么我便从天下之利来谈这件事的好处。” “如今天下未定,纵韩、齐败,尚有赵、卫、中山、秦、燕诸国。” “昔者,齐桓尊王攘夷,而天下安。现如今天子虽不及当年,诸侯无礼,但天下终究还是有许多人信天子法理的。” “墨家若是逼天子劳改,或者驱逐天子,必要遭天下一些人反对,誓不与墨家两立。” “届时天下还要征战,又要死伤百姓,这难道不是有害于天下吗?所以还是要妥协,不要做得太激进,这样才是有利于天下的。” “如果墨家奉天子而为相,则墨家有天子之理,可因此而定赵、秦,使士人心服,不至反叛太过剧烈。” 适放言大笑道:“姬喜算个什么东西?他连一个师的部队都凑不出,却以为诸侯还真的尊他为天子?他说让秦赵束手,秦赵便束手?” 笑的狂放,言语间多与周天子多有不敬,直呼其名,那士人却也不是那种主辱臣死的刚正之士,而是要为天子真正考虑长远,于是道:“诸侯却是不认天子,已有百余年。可墨家却可以压服诸侯。” “有天子大义在手,有墨家兵力在手,何愁诸侯不服?而且,重要的是那些忠贞之士鉴于天子,也不会在墨家治下反抗。” 适摇了摇手指道:“首先,天下忠贞天子、听说天子受辱就要势不两立的士,没几个。当年泗上剧院用天子礼乐演奏以娱民,曾有士人高呼不两立,泗上又送枪又送钱,让他们先去干掉侮辱礼法的田氏、杀韩赵魏全家,奈何许久,不过才七八个人。” “其次,泗上有自己的教育、道德、教化、学识。那些拒不接受新事物的士人,治国无用,征战不行,要之何用?他们若是反抗,根据法令判处各样的徒刑或者枪决就是了。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能够看清楚大势的士人早就投身于泗上,最不济也是让庶子来泗上、嫡子承爵以投机。我何必在意那些挡在路上以为可以挡车的螳螂呢?” “若是此番所谓天子出征,以至于从秦到齐、从燕到处,数万士人云集响应,自备干粮,不惜死战,那或许可以说为了利天下以妥协。如今看来,所谓天子之师,兵不过三千,士不过二百,区区二百士之心,还不足以说什么利天下。” “不过号召二百士,也就一乡之豪。乡豪妄称天子,竟谈天下之利弊,岂不可笑?” 第二百六十二章 道统、法理、天子(四) 适鄙天子,斥为不如乡里豪强。 价值决定意义,周天子现在一没有号召力,二丧失了神权,实在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 如今天下诸侯,都在尝试创造属于自己能够解释和驾驭的神权,周天子今天被抬出来充门面不是因为诸侯仁义忠信,而是因为墨家的威胁。 只是诸侯自己的神权理论还不完善,而且草草初创,大多只能解释本国的事,甚至可能都出不了都城,难以解释天下。 齐国的五德体系还不完善,三晋的君法体系尚未大成,这时候反倒是最不起眼的周天子成为有点资本和墨家私下里接触谈判的人。 至少,周天子还是理论上的天下共主,还有一点神性。 那士人也正是借此,希望墨家给周天子一条活路,或者说一条继续保持一定特权当个神权偶像的路。 而韩、魏、齐等,则完全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 适自然是拒绝的,他不在乎周天子的神性,天下人也已经不在乎了。 士人见适再度侮辱天子,深吸一口气以保持自己在面上依旧心平气和,说道:“适子之言,未免短视。只谈暴力、利益,这不是可以长久的做法。” “殷商七百年,周得天命。墨家说非命,又说力能胜命,实际上那是根本不知道何谓天命。” “天命者,非是愚民所以为的天帝注定,而是另有含义。” “知天命,方可牧民。泗上这些年虽然大治而富庶,但毕竟不过一州之地。天下九州,一州合用,九州未必合用。” “如今天下纷争,诸侯并起,天下乃有齐人、楚人、魏人、韩人、赵人等等。墨家既说要同义,天下归一,天下只有天下人,那么怎么才能让天下人确定自己是天下人呢?” “譬如齐人之所以是齐人,因为齐人知道有齐侯。而想要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天下人,就需得找一个让天下人都认可的君王。” “若保留周天子,那么天下人都是周人。” “但若是不保留周天子,而是选贤人为天子,则今日甲为天子则天下为甲人、明日乙为天子天下为乙人,后日丙为天子则天下为丙人,这并不利于天下归一。” 适反问道:“难道天下就必须要有一个世袭的天子,才能让九州万民找到天下人的归属?” “你所谓的天子,是修天爵之人,是天下的道德表率;我们所谓的天子,却不是这样的。” 士人摇头道:“你们想的很好,但却不知天命。如周礼,衣冠。昔年仲尼曾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能够让仲尼感叹差点披发左衽的,难道不正是因为周礼衣冠吗?夷狄有胡服、纹身、披发种种,这就是因为他们不认可天子的缘故的。” “就像齐鲁,本来都是东夷,分封之后,齐鲁方知礼法衣冠,这难道不是天子的功劳吗?” “如今天下方圆万里,南北互通,邯郸的商人去往郢都不会如同去了夷狄、临淄的商人前往洛邑也不会语言不通,这正是天下真正可以合而为一的根本。” 适笑道:“分封建制,乃文武周公乃至于昔年诸侯之功,与姬喜何干?如果认为祖先的功劳后代余荫是合理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贵族本来占据土地也没有错?我们不是要成为新的世袭的王侯将相,因为我们认为世卿制度就不合理。天下世卿,哪一个祖上没有为天下征伐立过大功?天子若是可以因功余荫,贵族何以不行?再说下去,墨家内部这些人何以不行?那我们又和家天下的你们有什么不同呢?” 士人道:“私有制和家天下并无区别。财产可以私有,继承、传给后人。封地为什么不行?” 适很熟练地用资产阶级挂封建贵族路灯的那一套说辞道:“因为财产以劳动创造财富为基础下合理的劳动所得,所以可以传承给后人。而封地是因为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是所谓天子窃取了民众的土地归于自己,这就像是偷盗来的东西,是不可以继承的,是要还给原主的。” 士人不争辩这个,而是问道:“那天命呢?天命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但也是可以继承的。” “现在天命在周王室手中。这个天命,传承于尧舜,舜传给了禹、禹传给了启、启传至夏桀商汤取之、商汤取后武王伐纣又取之,如今传到了现天子的手中。” “商灭夏,有夏封地,这是天命交接的继承。商灭周,乃有三恪,殷人且立宋。” “现在墨家不准有封地,那么这难道不就像是强盗吗?” “这个强盗看到周王室手中的天命,将他们抢过来据为己有,然后还要让天命原来的主人去劳动改造,墨家这样做,难道会长久吗?” “墨家这样做,是夷狄的行径啊。” 在场诸多墨者哄然大笑,适也是笑道:“尧是舜的爹吗?舜是禹的爹吗?谁跟你说天命必须要血缘继承的?” “如果说,天命就是一家一姓对于天下的占有,那么这种天命不要也罢。” 士人讽笑道:“若墨家不信天命,非命,那么为什么还要有天子呢?既然还有天子,那么就要承认天命的存在,并且认可天命继承的规矩。” 适道:“此天子,非彼天子。” “如我兄长名麂,山野大泽之中也有兽名为麂,都叫麂,难道这就是一样的吗?” “如泗上之民意代表,多称之为侯、伯、子、男,难道这和分封建制下的侯伯子男一样吗?” “汝之天子,是为所谓有天命之人,我们不承认有天命,墨家非命,故而我们所说的天子,不是所谓有天命之人。” “吾之所谓天子,墨家有平等之义,人皆天之子、天之女,而推选的天子,不过是第一国民。” “毕竟天下没有手脚嘴巴脑袋,需要有一个人来做天下的代表,象征天下归一。” “如极西之地有国遣使而来,总要有人代表九州天下与之相见。使者要打交道的,是九州的所有人,但不可能所有人都出面与之相会,这就需要选出一人以承载众人的意志并且执行。” “九州之民,皆天之子女,人人平等。选出的天子,也不过是九州千万天子之中的代表。” “所以,我等要那一家一姓之私的天命何用?你们这天命,是做强盗抢来的,不合法理;我们这天子,是天下同义推选出来的代表,无非是借用名字而已。” “况且,用此名字,也正是为了向天下宣告:人人平等,贵无恒贵贱无恒贱。若将来天下归一,我被选为天子,即可宣告世人,我为鞋匠之子,亦可为天子,只要有贤能,谁人都能做天子。” “借此名字一用,与泗上成百上千的侯爵伯爵子爵一样,都是为了让天下人觉得那些曾经贵不可攀的一切,如今寻常可见罢了。” 墨家之前所谓的选天子,其实选的是政府首脑。 虽然政府首脑和国家元首之间在某种情况下是重合的,但侧重点不同。 墨家的选天子的侧重点是政府首脑,而旧天子概念下的天子侧重点是国家元首。 天子的概念也是不断改变。 殷商时候祭祀的上帝,都是商代的先王,所以商之天子是我把祖上作为上帝那么我就是天子。 而到了周时,则将上古世系联系起来,以上古世系为最接近天帝血缘的一支,周人也是正统的上古一支的血脉,故而可以称天子。 这时候的天子,是所谓“修天爵”的神权领袖。 然而秦灭周、汉代秦,季汉复兴失败后,神权一系的意味就差了许多,于是天子变为了“天之嫡长子”。 这时候的“天子”的合法性,源于封建法理的宗法血缘制度,嫡长子继承制下,作为天的嫡长子理所当然统治天下其余人。 如今墨家的三大义为同义、平等、兼爱,那么就绝对不可能认可宗法制,继承权制度也是均分继承制而非嫡长子继承制,所以也就不可能用“天之嫡长子”的概念来作为天子的含义。 墨家非命,所以也不能用天命。 墨家一大堆低贱之人出身,所以也不可能用上古世系。 所以墨家所谓的天子的含义,也就只能是“人皆天之子”,选出的天子其实就是做标志物的第一公民。 至于那个士人所担忧的一些东西,适觉得那是对方根本不能够理解后世的爱国概念。 士人觉得,必须要有个正统的天子,这样才能够保证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天下人。 但事实上,后世之人听到国歌会起立、看到升旗会立定、听闻千里之外本国的灾难会心疼…… 一国,并不一定需要一名虚君,作为整个国家的代表,而是完全可以用一个意识的共同体来替代。 既是这样想,适已经实在和对方没什么可谈的了。 对方给出的条件,没有任何能够打动适的地方,甚至于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周天子如今想当一个谁上都可以的表子,求着墨家上他以便混点钱花,奈何墨家自己弄出了一个可以自己解决的器具,以至于周天子连想当表子被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墨家用道和天志,篡取了某种意义上的神权法统;用法自然,赋予了夺权土改的法理;用天下人皆为天帝之子的平等和天子为第一公民的概念,扭曲了天子的含义。 四五万名步兵、一万六千名骑兵、一百多门铜炮,更使得道统法理和天子的概念,只能服从他们的意志。要么接受,要么被暴力所征服,这本就是世上最权威的事,一部分人用暴力迫使另一部分人接受他们的意志。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上中下三驷 即将到来的大战,诸侯联军这边并没有墨家那边那么轻松,悬殊的实力对比、之前庙算的失误、战略上的失策,这一切加在一起,使得诸侯上下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氛。 这三十年的军事变革的效果多少还是有用的,若没有这三十年被迫的军事变革,数万军队此时只能选择乌龟阵。 军事技术和战术体系的改进,使得诸侯联军这边也可以放弃原本的阵法,采取更长更宽的正面和互相协同的战术体系。 原本四五万人,只能维持一个一两里的战线,并且还需要用阵型以配合,因为不用阵的话,根本指挥不畅,也根本难以作战。 如今联军可以展开一个大约八里宽的正面,已然是极大的进步,若不然就只能结圆阵以固守,只有主将率领一些精锐投放在战场的关键处才能够作战。 秘密派人和墨家接触的周天子和齐侯韩侯等人都在一处名为三柳社的村社内,这个村社因为村口有三株极大的柳树,故有此名。 这个村社处在联军的左翼,是一处要路,若是想要撤走,这里是必须要守住的。 现在在阳夏的韩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抵达这里会和,那些别处大夫的兵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前来支援,面对墨家的强势压迫,诸侯联军的主将们都已绝望。 墨家之前黏住他们之后,便开始聚拢兵力形成合围。 本来这一次诸侯联军敢于深入泗上,就是因为他们以为墨家的主力在莱芜方向,诸侯是没有和墨家野战的胆魄的,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 结果墨家却秉持着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理念,对于临淄根本没有太大的欲望,而是一直提防着齐韩这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力。 右翼故意露出的空城破绽,导致了中军主力的冒进,最终又被围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墨家已经黏住了他们,想跑的话不是那么容易。 挡在三柳社西南方的,正是墨家当初解戴城、承匡之围的偏师,一万余人,并且已经和墨家主力连成一片。 若想突破,就得在侧后挡住墨家主力的进攻,然后突破开这万余人的阻截,很显然这不现实,很容易被打成前后夹击的态势,一旦阵型溃散,如此平原地形和墨家的骑兵优势之下那就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本来诸侯是想摆乌龟阵的,但是几个知兵的人物纷纷反对,认为摆乌龟阵圆阵就是自寻死路。 齐相田鞠便道:“如今墨家主力俱在四周,炮百余门,精骑万五,若摆圆阵,则我军必败。” “处处倍则处处寡,若行圆阵,墨家佯攻三侧,主攻一侧,则等于我军以四分之一的兵力挡住墨家的全部主力。” “其炮猛轰之下,圆阵不可坚守。” 其余人也都是这个意思,摆圆阵的前提,就要舍弃己方最后的野战能力。 圆阵的特点是可以让兵力密集,从而导致墨家一时间难以攻下。 可是缺点也极多。 尤其是在墨家有大量铜炮的情况下,舍弃战线而用圆阵防守,等同于给墨家的炮兵当靶子。 再者放弃了阵线,收缩成一团,兵力根本无法展开为进攻阵型。 五万人摆圆阵,只需要大约两里的范围就够。 可若是想要还有进攻反击撤退的能力,至少需要八里见方的战场正面,这样才能把部队的阵型展开,或战或退或守,都还有选择的余地。 若摆圆阵,两里地的方圆,兵卒就要挨靠在一起,根本不能展开进攻阵型,那样可真就是在等死了。 圆阵的唯一希望,就是阳夏方向的韩军、雍丘方向的齐魏军接应过来。 而墨家最擅长的又是野战机动,围点打援,各个击破,到时候圆阵不能战、援军被击破,就只能困在这里饿死了。 现在联军的粮食还够吃八天,若成圆阵,放弃主动撤走和主动接战的机会,粮食节省点用,最多也就是十二三天的时间,若是十二三天阳夏、雍丘方向的援军不能抵达,那就等同于自己饿死了自己。 到时候就算想要反击,也只能在有限的战场正面上集结大约五六千人的精锐,再没有侧翼配合的情况下决死反击,赢面太小。 几个知兵的老将都认可田鞠的说法,有人知道田鞠手中必有善谋之士为他谋划。 周天子不动声色,他秘密和墨家接触,以认同墨家为条件,只希望继续保持自己天子的身份就可以。 齐侯韩侯却无论可退,墨家这是明摆着要搞死他们,他们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 之前几天,韩、齐两国的人互相指责。 韩人认为,就是齐人的冒进,导致了现在被围。 齐人认为,就是韩军在阳夏方向的畏惧,导致了联军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若是段端没有畏墨家如虎不敢入空城,最多也就是段端被歼灭,何至于联军主力被困于此? 韩人则反骂齐侯不知恩义,这一次出兵是为了救临淄,结果事到如今齐人反咬一口竟责怪起来韩军。 齐人则冷笑认为临淄要是没了,韩国也不能独存,说什么大义救齐实际上就是救自己。 两边骂的久了,终于在墨家主力追上将他们黏住之后,开始了精诚团结,知道若是再争斗下去更无活路。 对于明天的决战,诸侯还算是尚有“武德”,还没有想着坐以待毙不做任何的挣扎,或者说他们知道墨家善于守城攻城破阵所以死守必死,不得不想办法扭转一下劣势。 齐相田鞠说了一下自己谋士给出的构想,他道:“齐之临淄,公子多好赛马。马有上驷、中驷、下驷之别。曾有人赛马,以下驷对上驷、以上驷对中驷、以中驷对下驷,则无往而不胜。” “天下有道,万物相合。明日之战,三军如驷,我军上驷不如墨家之上驷、中驷不如墨家之中驷、下驷不如墨家之下驷,乃必死之局。” “但以临淄赛马公子的手段,却也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很容易就理解了这赛马的意思,也明白了田鞠所谓的上中下三驷和战争相比的意思。 有人道:“昔年隐阳一战,楚、墨联军便是如此,以右翼之上驷对魏韩左翼之下驷;以左翼之下驷对魏韩之上驷。” “昔年墨越一战,也是如此。左攻右守或左守右攻,如今看来,其中竟大有深意。” 一些研究过当年战术的老将很容易理解了田鞠的意思。 田鞠道:“我之门客观墨家战阵之法,颇觉有理,认为兵力在一线平均展开是最为愚蠢的。而左翼拉长而薄弱,右翼加强而厚重,以多击少,破其一翼,比之兵力平均展开更为有效。” “所难者,就在于我们需要知道墨家的上驷于何处?下驷于何处?” “然而其时这也不难。” 他这么一启发,在场宿将便立刻想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三柳社,纷纷点头。 “三柳社!” 有人说出了村社的名字,田鞠道:“正是三柳社。” “三柳社为我军之左翼,又是连接阳夏的必经之路。墨家想要切断我们的退路,必要猛攻我军左翼,也就是三柳社。” “夺下三柳社,则我军必要扭转阵线,收缩防守,错开道路,从而被堵塞的更加严重,丝毫没有退走的可能。” “承匡之偏师,也在三柳社的侧后,墨家这两天就在三柳社的对面挖掘炮垒,必死准备猛攻三柳。” “此所谓墨家之上驷也。” “我军若在此死守,集结兵力,则枪不如人、炮不如人、训练士气皆不如人,则正中墨家之愿。” “既然我之上驷难敌敌之上驷,可以下驷在此守。” “我军则集结兵力于右翼,左翼主动后退,甚至放弃三柳社。” “右翼集结兵力,猛攻墨家的下驷,迅速击溃墨家之左翼,扭转战线,以作斜线。” “如此,则舍弃了左翼的偏师,却保留了右翼的主力。” “若是不能胜,还可以留存兵力固守;若能胜,则便有一线生机。” “若胜,墨家调整战术,又需三两日,我军便可固守,亦或是集结精兵从东北方向撤走。” “一则我军骑兵少,二则我军军阵更重移动更慢,唯有以重阵压其一翼。” 他的想法或者说他谋士给他出的想法,算是合理的。 上中下三驷的类比,其实也就是斜线阵,这是此时情况下联军唯一有可能以少胜多的战术办法。 即在三柳社一线部署长而薄的兵力,依靠后退来拖住墨家的主攻,弃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三柳社不要,将主力部署在右翼。 在总兵力少于墨家的情况下,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固然左翼墨家也是在以多打少,但是若是联军有算而墨家无算,故意放弃三柳社左翼布局,可以给联军的右翼争取更多的时间。 就算败了,主力还在,尚且还有固守的资本。若胜了,则有可能死地翻盘。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天子之战(一) 于此构想,诸侯军中也有人反对。 有人道:“隐阳一战,魏韩与墨楚交兵,魏韩用的战术却也是上驷对下驷。当时看到楚军的陈蔡之师孱弱,于是集结主力猛攻陈蔡之师一翼。” “重阵接敌,力求在一翼突破后旋转包抄,但最终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如今我军炮少、骑少,纵然集结兵力于右翼,又怎么可能会在墨家突破攻占三柳社之前先突破墨家的左翼呢?” “况且,此等战术,最难的是调动、行军、隐蔽、欺骗。不是说上来就如此布阵即可。” “直接如此布阵,鞔之适素善用兵,岂能不知?再者墨家军中配有热气球,可升空而观战场,我军若是提早部署,必被察觉。” “若不提早部署,就必须要先把兵力集中在三柳社,诱使墨家猛攻三柳社,然后再于战场上向右调动。诸公以为,有谁可以做到的吗?” 这种战术用起来确实很难,难点就在于懵逼敌人调动兵力。 要么就是对方智障,在对阵开始前完全不观察兵力部署;要么就是依靠优秀的己方的军事素质,在混乱中变阵行军,利用己方的机动优势在战场上完成左右调整。 可素质、训练、机动性、花队纯队、阵型薄度这些事项,诸侯联军都不如墨家,所以有些人觉得明日决战搞这种战术,怕是自寻死路。 尤其是经历过隐阳之战的韩将,更是心有余悸。 当时的情况已经算是很完美了,陈蔡之师的那一翼上,正是墨楚联军的弱点。 当时也是在另一翼拉长的阵线,主动后退以抗住,而面对陈蔡之师的那一翼则集中了魏韩的重步阵,排成了极为厚实的阵型,意图在那边突破后转向。 有点像是海战中的抢T字头。 但结果就是楚国的王师新军迅速调整了部署,在一刻钟之内完成了阵线重构,改变了战线的方向,挡住了魏韩重步阵的猛攻,最终失败。 现在诸侯联军面对的,是在训练和纪律以及敢战程度上远胜于当年楚国王师新军的泗上解悬军,用这种战术只怕不但不能奏效,还可能会被反咬一口。 田鞠道:“我固知之。然而结圆阵固守,必败;兵力均分,亦是必败。那么既然都是败,为什么不死中求活呢?” “现在墨家已经集结了大量兵力于左翼三柳社处……” 他没说完,刚才反驳他的人便道:“就算如此,那么想要施展,必须要今天晚上行军部署,在天亮之前墨家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将我军左翼之兵调往右翼。” “可夜里行军,谁人能制军?军中谁人能保证不乱?谁能保证军中不会出现混乱导致纷纷逃亡?又有哪些部队可以在夜里悄然行军?” “就算是行军,最多也就是三两千各家精锐,又有何用?” “此泗上所谓纸上谈兵之言!” 田鞠喝道:“你只会说我纸上谈兵,我且问你,你除了会说我这么做不能够成功之外,可有办法手段获胜?” 那人垂首道:“不能,但我知道这么做不行。” 眼看军中将军们又开始了争吵,眉头不展的齐侯韩侯纷纷出面劝阻。 最终的结果,也只能如田鞠所言,死马做活马医。 明日决战的指导思想就是如此,至于说能不能抓住机会诱骗、调动,那就要看明日决战指挥的水平了。 ………… 墨家这边早已经安排了自己的战术构想,墨家这边的构想,是中央突破、将联军分割。 一个是之前墨家用多了两翼包抄、或者是一翼守另一翼攻的战术,恐怕敌军会有所察觉。 再一个就是联军没有选择乌龟阵固守,而是还保留了野战进攻需要展开的战场控制范围,这就导致了他们的战线略微有些长。 这并不是说联军的选择不对,因为如果选择乌龟阵防守,那么就等同于失去了主动进攻的可能,地方狭小根本不能展开兵力、调动部队。 但凡事有利有弊,现在联军这么选,利是可以有进攻反击的可能;弊则是战线拉长导致了墨家完全可以利用诸侯联军对墨家两翼战术的固有印象,猛攻诸侯一翼,迫使诸侯联军调动兵力支援,而支援两翼最方便的就是中央方向,一旦调动出现了薄弱,就可能会被墨家从中央凿穿,将联军主力分割为两半。 三柳社方向就是墨家的佯攻方向,也就是联军的左翼。 那里位置很重要,要让诸侯联军误判,认为墨家要攻下三柳社,从而切断联军向后撤的最后可能。 实际上对于切断联军退路,适并不是很在意。 阳夏方向的韩军,不舍弃阳夏的话,根本攻不过来。 舍弃阳夏全军而来,至少也要四天时间,而且这还不包括他们要突破在半途阻击他们的时间。 决战战场,自己手里有巨大的骑兵优势,联军敢撤,立刻就会变成溃败。 他只是想让乱军误判。 一旦诸侯联军误判,墨家在三柳社那边猛攻之下,必要从中军调动兵力支援。 到时候中间方向就会薄弱,以步兵结成纵队密集突击,辅以骑兵,便有可能将其分割。 三柳社方向,是墨家的右翼,在那里部署了五十门铜炮,六千轻骑,以及一万两千名步兵。 中军则是墨家的主力所在,在靠近右翼的方向部署了四十门铜炮,既可以支援右翼又能在转为中央突破的时候攻联军中央。中军前方是二十门铜炮。 冲阵的武骑士师在中军后方,需要投入战场的时候再行选择。 一个师的兵力作为预备队,部署在第二线中军和右翼结合处。 左翼则采取了一个更有利于防守的部署。 每两个旅结合在一起,第一个旅在正面展开,第二个旅分成三份,两份在第一个旅左右侧后方稍微密集部署,剩余一份在后方做预备队。 每两个旅配属两个连的轻骑,用于接战后敌军退却后小范围追杀。 侧翼有三千轻骑以掩护。 明天天一亮,炮兵就会开始轰击,等待轰击的过程中,便需要调动部队,完成进攻准备,或者再针对联军的部署重新调整。 这场决战不再是以往对齐对越那样的战役,双方为了展开兵力都拉长的战线,以便能够将兵力部署开。 墨家作为主攻一方,将近六七公里宽的战场,已经不可能做到完全一致地行动,三军各有主将,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互相之间的支援策应既要看三军主将各自对战场的把握,也在于中军主力这边的这些预备队由适掌握进行一系列地战场调度。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睡眼惺忪的观察兵们就已经洗漱完毕。 他们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做好他们的准备工作,巨大的热气球需要提前用大皮橐充气。 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是最适合升气球的时候,气流平稳,而且天气还有些冷。 几个辅助的士兵脱掉了棉衣,只穿着一件单衣,三个人一组拉动着沉重的皮橐,这是墨家早些年守城战防备敌军挖地道的“制式装备”,主要用于往地道里面灌烟,后来开始烧硫磺,但是核心思路一成不变,只是挖洞进攻的人死的更惨而已。 沉重的皮橐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木外壳中,这样才能够产生足够的风压。 皮橐呼哧呼哧地喘着,就像是刚刚下完雨之后在淤泥地里耕种的牛。 棉布里面夹着一层油薄纸做的巨大的气球伴随着皮橐的喘息,逐渐开始膨大起来。 这时候没有什么高级的材料,最便宜的就是棉布夹薄油纸做外壳,可以飞个几百米高,但军中一般也不用飞那么高。 柳条编织的吊兰内,装着用各种油脂混合出的加热炉,极为昂贵的桐油和鲸油就这样被使用。 气球逐渐膨大后,便开始加热,旁边的辅助兵用绳索拉住,让气球直立起来。 两个负责观察和记录的观察兵踏上吊篮,绑在吊篮上的工具箱里,有各种基本的绘图工具、速写用的石墨笔、望远镜等。 一个负责观察口述,另一个将具体的内容速写在纸张,再扔掉地上由辅助兵们总结汇报。 墨越一战中,墨家利用小山丘掩护调动兵力,是以墨家对于战场观察极为重视。 好在这里一片大平原,只有一座几十米高的小丘,只要气球升起来,敌军有什么动向就很容易被发现,从而提早作出准备。 一座小丘若是被利用好了,有可能会扭转战场的局势,比如在左翼佯攻,主力却利用小丘对视线的遮掩机动到右翼忽然反击。 现在墨家兵强马壮,所以要尽可能避免处在弱势的一方这么搞,观察兵的作用也就极为重要。 绵长的战线上,一共升起来五个气球,两个在右翼也就是三柳社的方向,两个在中军,还有一个在左翼。 吊篮上的观察兵都做过参谋,都是科班出身,会画图和简单测绘是最基本的要求。 此外必要的时候,他们还需要在上面作出自己的判断,但一般情况不会如此,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负责描述,并不总结。 如今天气正冷,今天并没有雾,略微有风,现在视野良好,一会打起来的时候硝烟弥漫,只要有微风那么视野也不会很差。 三柳社对面的气球上,观察兵升空之后用望远镜观察着诸侯联军的阵型,寻找炮兵的位置。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两天子之战(二) 对面诸侯联军的营内,炊烟袅袅,联军正在做饭。 这时候尚没有埋锅做饭的说法,铁锅对于诸侯而言还是一种轻微的奢侈品,不可能配发到军中,还是采取小瓦罐做饭的方式。 之前两天,联军逃脱不得,于是挖掘泥土砍伐树枝,构筑了简单的营垒、拒马。 三柳社附近的齐军在前沿的数量不多,但在三柳社的侧后有大量的正在集结的诸侯联军。 现在各部还没有完全展开,观察兵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三柳社前方,联军部署了大约二十门铜炮,这已经是联军铜炮数量的大半。 联军的骑兵在三柳社的左侧扎营,掩护着联军的左翼。 诸侯联军的君侯将相们看着对面墨家营地升起的热气球,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沉重之色。 田鞠所谓上驷对下驷的战术,需要一个契机。 比如说,在两军对阵的中央有一座小山丘,那么就可以假装在左翼决战,实际上却将部队集结,利用小丘挡住墨家的视线,然后机动的右翼,在左翼崩溃之前右翼获胜即可。 亦或是比如,两军开战许久,硝烟弥漫战场,利用硝烟的掩护悄悄调兵,先把墨家吸引在左翼,然后将主力集结于右翼,打崩墨家的右翼后转向,化守为攻。 这种战术最难的,就是既不能夜间行军、也没有遮掩遮蔽,靠着主将的敏锐判断和士卒的高超素质,在战火中完成变阵,利用机动速度的优势在墨家调动之前机动到右翼。 这本身就极难,哪怕是双方之间的兵卒素质相差不多的情况下都极难,更何况是诸侯这边的将相贵族们很清楚,己方步卒的素质和对面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对面升起的侦察用的热气球,在这种豫东大平原地形上,配上望远镜,四十里内的情况都可以看得清楚,想要隐藏自己的意图根本做不到。 田鞠只能鼓舞众人道:“如今虽不能秘密调动,但墨家显然是准备主攻三柳社,这个做不得假。” “到时候,只要墨家猛攻,我们便调动,只要在左翼崩溃之前机动到右翼即可。” “到时候,墨家眼看就要拿下三柳社,即便发觉了我们的调动,也只能是传令其左翼固守,意图在我们于右翼展开前攻占三柳社……” 他滔滔不绝,昨日说他纸上谈兵那贵族冷声一声道:“却不知田君哪里来的自信,以为可以在墨家攻下三柳社之前将主力调动到右翼?” “我只怕我军即便调动了,也是无用,墨家主力猛攻之下,我军左翼如何能守住?” 田鞠邪乜了对方一眼,猛然抽剑,将对方砍杀于众人面前,高声道:“大战在即,有乱军心者,当斩!” “战术已定,成与不成,只要定下便不可更改!”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称是。 田鞠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心想我岂能不知?只是联军素质远不如墨家,必须要将战术构想提前传达,否则的话在乱战之中调动极难,反倒是可能会出现调动出现漏洞的情况。 他研究过对面墨家主帅鞔之适的战法,很显然对面很擅长诱骗,然后用你打你打我打我的办法,诱使敌人按照他既定的方略部署,玩弄战场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展开。 在他看来,连对方都很难做到乱战阵中用急智指挥,自己这边的兵卒素质就更不用提,只能提前部署下去方略。 现在联军的机动预备队都在三柳社附近靠近中军的方向,田鞠设想,只要墨家开始供三柳社,并且持续投入了兵力,己方这边便可以移动。 但在这之前,必须要承受墨家至少两个时辰的炮击才行。 因为这是泗上的内线,墨家后勤补给方便,以墨家能用火药绝不用人命的性子,一定会轰击到铜炮不得不冷却的时候才会让步兵攻击。 而且这边不只是要承受对面优势的炮击,还要承受至少一个时辰左右的步卒对射和肉搏。 墨家如今的军阵配置是有纵深梯次的,前面的部队展开,后面的部队保持着行军纵队做预备队以便随时支援。 换而言之,炮击之后立刻调动部队,墨家定然会察觉,那些在二线部署的预备队就可以迅速支援其左翼。 必须要撑到墨家这边猛攻不下,后续的二线部队向前展开成横队战斗阵型后,自己这边才有机会动起来。 也就是说,如今想要实现翻盘,险中求胜,其实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墨家炮击之下,若是三柳社方向的步卒崩溃,那么就是十死无生。 炮击之下,三柳社步卒没有崩溃,但是骑兵被墨家侧翼的骑兵彻底击溃,那么也是十死无生。 炮击之下,步兵没崩,骑兵没崩,但是墨家前线部队损失不大,不需要后面预备队展开进攻,还是十死无生。 田鞠所设想的九死一生的反击,必须是炮击之下坚守住、骑兵和墨家侧翼的骑兵僵持不败,三柳社附近的阵线打退墨家至少四五次进攻逼得墨家展开预备队,而己方的预备队这时候还没投投入战场,然后墨家的预备队展开之后进攻受挫被黏在了三柳社,己方的主力行军到右翼再展开至少三刻钟时间内左翼不要崩盘且最好能够发动反击让墨家无法收拢兵力集结调动…… 所有这些条件都达成,才有可能在右翼有一战的机会。 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将功亏一篑。 可这也是战略失误和妙算失误之后唯一在战场上反败为胜的机会,剩余的不管是圆阵固守还是营垒等待援军,都是死路一条。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胜负早已经在战场之外决定了大部分,自己这边只能选择这种九死一生的反击手段。 期待着墨家犯错,期待着己方士气迸发,期待着适摔下马摔死,期待着深秋忽然天降大雨……唯有此,方能胜五成。 如果没有炮兵,墨家面对圆阵营垒,可能要啃二三十日才能啃下来,到时候联军诸侯大夫的援军或许能够到达,墨家最多也就是断绝粮道、袭击援军,意图困死他们。 但现在有炮兵,而且对面百余门铜炮,圆阵营垒固守,墨家最是喜欢这种密集阵型下的固守,炮击一日,可能就彻底溃败了。 齐侯无能,韩侯无兵,天子一共三千甲,这一场战役的指挥权也就落到了看过兵书但却没有指挥过大规模会战的田鞠身上。 ………… 营垒对面,墨家的营地内也开始活动起来。 起床之后的步卒将背包放在营地内收拢起来,解体了昨晚上境界的部队,各个连队开始清点人数、集结队伍。 进攻发起点距离联军大约有三里距离,工兵早已经在前面挖掘好了筑垒,炮兵要在随后展开部署。 工兵需要给炮兵挖掘特殊的阵地,因为铜炮的后坐力如果没有工兵部署的营地会导致铜炮错位。 炮兵也不能提前一天就展开,因为要担心晚上敌军偷袭炮兵阵地毁掉铜炮。 只有在进攻发起前,步兵集结完毕并且在前沿展开之后,炮兵才能够展开,然后开始轰击。 传令兵命令各部炮击的发起时间是食时,也就是早晨七点钟左右,这个时候是以前天下每天两顿饭时候吃早饭的时间,故而称之为食时。 炮兵们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作战,这些年泗上冶炼和铸造技术的发展,铜炮炸膛的事已经很少了,对炮兵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夏日作战时候的黏土稀泥。 泗上平原区是冲击平原,上古时候纵横的河流造就了这里肥沃的土壤,却也导致这里一旦下雨就会拔不出腿。 如今深秋,天干物燥,炮兵们欢喜无限。 骑兵在侧翼展开掩护、一部分步兵在前沿展开之后,炮兵们开始将铜炮驱赶到预先部署的阵地上。 军官们大声呼喊着口号,炮手们按照操练的动作,迅速调整炮口,用量角器和垂坠调整铜炮的角度,打开用桐油纸包着的火药包或者火药桶。 壮汉们将沉重的铁丸子从马车上搬运下来,堆积在一起,与火药堆放的位置间隔开。 操炮手按照军官的指令做最后的角度调整。 右翼的五十门铜炮的任务,是对轰掉对面联军的二十门铜炮,占据优势之后再转去轰击步兵。 构筑好的炮兵阵地前有步兵掩护,还有几门装满了铁砂的小铜炮防备对面的骑兵反击。 骑兵在他们的右侧展开,也不着急先攻,在前期只要保证对面的骑兵不能对己方的步兵和炮兵造成威胁就好。 炮手们忙碌的时候,辅助的炮兵取来了木炭,在下风向点出火盆,将铁钎子插入到火盆当中,一会战斗激烈需要速射的时候,需要用烧红的铁钎子插火门,这样可以省去塞火绳的时间。 进了醋水的毛刷子和很漂亮的木桶都已经准备就绪,军官们等待着中军那边开火的硝烟。 大约刚刚到食时,中军那边的火炮开始轰击,推迟的命令没有下达,右翼的炮兵们便开始点火。 火药爆燃的轰鸣扰乱了清晨的安静,沉重的铁弹越过前面的步兵,落在了严阵以待的联军军阵当中。 射击之后,炮手们按照军官的命令开始调整角度、校正方向、减填火药。 对面的联军火炮没有选择对射,因为他们知道不论是准度还是数量,都不如这边,所以联军那边的策略,是在被彻底压制之前,猛轰墨家的步兵和骑兵。 大半个时辰之后,适掏了掏被震的有些嗡鸣的耳朵,观察着右翼三柳社方向的情况。 一个多小时的炮击效果非常好,明显可以看到右翼三柳社那边的联军铜炮已经选择了后退,没有选择硬顶在正面,而是退后到墨家的炮兵很难够到的地方,彻底放弃了己方的前沿。 对面一些齐军的连队已经被轰开了缺口,一个多小时的炮击,可以看到至少六个连队的齐军被炮击毁掉,难以维持,开始后退。 他将目光转向左翼,左翼对面的联军只有四门炮。 适挥挥手,叫来传令兵道:“告诉左翼,提前进攻。” 本来他的计划是在右翼猛攻,吸引联军的中军支援,然后猛冲中军将联军切开分割。 可现在看来,联军的右翼兵力薄弱,看上去好像是要舍弃右翼不管了一样。 现在联军的预备队还没有动,仍旧集中在中军靠近左翼三柳社的方向,适想让己方的左翼提前进攻,试探下联军的意图。 虽然左翼不是墨家的主力,但兵力依旧有优势,如果能够在左翼打开局面,那么可能自己的部署就需要改变一下。 若是联军右翼撑不住,中军开始支援右翼,那么中军就可以出击切割。 如果联军右翼选择后退或者收缩,那么就延缓三柳社那边的进攻时间,迫使联军缩小战线,慢慢合围,利用炮兵轰击密集的、难以展开的联军。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两天子之战(三) 传令兵抵达左翼后,传达的是一份在战略上很详尽的命令。 “攻敌侧翼,若敌接招则需要将战线拉长兵力薄弱;若其不接招则会选择朝中心退却。” 至于具体怎么部署,那是左翼主将们的事,适不可能下达让某个连往前推进几十步这样的命令。 左翼主将很容易就理解的适的意思。 适的意思是将进攻的重点放在敌军右翼的侧后,一旦侧后受到威胁,联军右翼要么选择防守侧后增加兵力;要么选择放弃右翼向中军方向撤退。 若是增加兵力防守侧后,意味着原本是一条直线的阵线变得更长,兵力也就更加薄弱。若是朝中心退却,那么意味着整个联军主力的战线都缩短了,墨家可以更加从容地包抄,压缩联军的施展空间。 所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话,骑兵唱主角;后者的话,炮兵唱主角。 本来墨家的左翼并没有完全展开为进攻阵型,两个旅一起,第一旅在前,第二旅分为两部在侧后,后面还有预备队和成连队的骑兵,这是做了一个防守反击的阵型展开。 现在命令他们提前进攻,左翼主将便命令在前面的那些旅不动,在后面保持纵深阵型的旅从两侧出击,在前面整队。 本来在第一线侧后的那些旅纷纷从横队展开的前面的旅的两侧向前行进,很快完成了整队。 这一切,都在对面联军右翼主将的眼中,透过望远镜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对面阵地上,墨家原本在后面的步兵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完成了阵前整队,联军右军主将的脸上汗水涔涔。 泗上的解悬军现在到底多能打,已经很多年没人知道了。 虽然打到现在,齐军在分散的战场上已经丢了万余人,可大部分齐将以为墨家所依仗的就是铜炮数量和兵力优势。 这一场阵前变阵整队,彻底击垮了联军右军主将心中的那一丝自我安慰。 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完成后变前的队形重整,齐军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么快,而且恐怕要花至少三倍的时间。 阵型齐整,丝毫不乱,能够做到在阵前变阵整队且速度极快的步兵,意味着战斗力,这一点齐国经过军事改革之后齐将有所了解。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联军右军主将心想,只怕要完。 田鞠的构想,是认为墨家会把所有的主力都集中在左翼三柳社那边,认为右翼最起码能够保持一个僵局。 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将兵力在右翼展开反击。 现在看来,墨家的总兵力比联军多出了五成,使得即便右翼面对的不是墨家的主力,依旧有极大的压力。 眼看着对面的骑兵已经动了起来,联军右军主将急忙让传令兵奔到中军,询问关键。 右军只有八百骑兵,侧翼的安全根本不能保障。 现在右军的选择不多,墨家一旦开始进攻,指望着八百骑兵击溃反击墨家左翼的三千骑兵根本不现实。 炮兵的数量更是和对面差了数倍。 那么,要么将原本就已经薄弱的步兵继续摊开加强侧翼;要么就得收缩防线,在兵力保持足够厚度的情况下缩短战线。 他必须要问清楚,田鞠到底准备怎么应对墨家左翼的进攻? 按说,照着田鞠所想,调动墨家,趁着三柳社混战的时候调动兵力去右翼反击,那么就必须要继续保持阵线的宽度。 不然的话,若是右军收缩,阵型越发狭小,那么田鞠的设想就是空想了:狭窄的正面,再怎么调动,也不可能调出足够的时间差。 可若是保持原本的阵线宽度,骑兵不足,这就又需要把兵力摊薄。 加强侧翼,等同于延长了阵线,一旦墨家还有余力,在右军的正面突破了怎么办? 那么薄的阵线,一旦突破,那就是右军的全面溃败,到时候还谈什么调动兵力集结于右翼反击? 炮声轰鸣中,墨家左翼的骑兵已经开始朝着联军右翼的侧后移动。 阵前重新整队的步兵,也开始向前推进。 墨家这样做,也一样等同于将自己的阵线拉长。 然而一则墨家有兵力优势;二则墨家的纯队步兵的横队更宽,本来同样数量的兵力在一线展开墨家军制下的正面就更宽。 若不是墨家预留了大量的预备队成梯队配置,阵线还可以更宽。 现在墨家主动拉长的阵线,对于墨家而言还有足够的兵力维持阵线的完整,可联军若是被动接招,就会让兵力不足的窘境更加明显。 此时墨家左翼的军阵内,左翼主将盯着侧面的一座几十米高的小土丘,正在部署进攻计划。 参谋部的人早早制定了各种预定的方案,侧面的那座在联军阵前的小土丘,是联军右翼的支撑点。 联军右军的主将也算是知兵之人,因为墨家的炮兵优势,所以他将集结起来的部队集中在了小土丘的后面。 这样一来,墨家优势的铜炮就没有办法有效地轰击联军右军的主力兵卒。 但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这座小土丘挡住了墨家的铜炮,但一旦这座小土丘被攻占,联军右军的支撑点被夺,把炮兵拉上去,步兵守住联军的反击,整个联军的右翼就会崩溃。 很显然,对面联军主将的意图,是通过小丘来做支撑点,掩护其主力不被墨家的铜炮袭击,然后以小丘做诱饵,试图打成添油的争夺战,以弥补兵力上的劣势和对射的劣势。 如果墨家左翼攻此小丘,那么在小丘反斜面的联军步兵就可以发动反冲击,利用混战长矛手的优势,驱赶墨家的步兵离开小丘。 以此小丘为依托,联军向小丘右侧就是整个联军的最侧翼了。 墨家左翼主将的进攻计划,是以前面的推测推断为基础的,所以他不可能遂了对面主将的意图。 在他看来,自己这边的优势是炮兵和骑兵,对面联军只有八百骑兵,己方的骑兵可以轻易地将他们驱赶走。 小丘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以小丘为主要进攻目标,很可能就会打的极为漫长,至少要反复争夺到正午才有可能拿下。 拿下的话,可以说敌军的右翼就彻底崩了,但漫长的争夺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数。 本来左翼不是主力,可左翼的主将和各个旅的旅帅、师长们,却希望能够在这场很可能是与中原诸侯的决战中立下大功,再之后战功只怕是越来越少了。 上面的命令是试探进攻,看看联军的应对,不管是联军选择增兵加固右翼、还是右翼崩溃联军退缩,这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既是这样,左翼的众人自然是希望达成一场漂亮的侧翼击溃战,而不是不断进攻迫使联军分兵支援。 所以,墨家左翼这边的进攻计划是佯攻小丘、以侧面的骑兵配合快速机动的炮兵和步兵,在侧翼发动决定性的进攻,而不是依靠小丘的地势取胜。 以此计划为基础,墨家左翼的部署也就清晰明了。 以三个旅的兵力,在小丘附近集结,佯攻小丘,假装要争夺小丘,如果能拿下最好,如果拿不下那么就在这里吸引联军右翼的注意力,威胁小丘的靠近中军的一侧。 三千骑兵、所有的骑炮、部分旅属的快速机动的小炮,三个旅的步兵,则在小丘争夺战的时候机动到小丘靠近战场边缘的一侧。 炮兵迅速展开后,骑兵冲击,步兵跟上撕开缺口,直接从侧翼击溃联军右翼主力。 小丘就在那里,不会长腿跑了,所以只要人没了,小丘自然也就夺下了。 一旦夺下小丘,炮兵立刻部署在小丘上,轰击联军中军,左翼兵力在侧面展开,将佯攻防守方向打成主攻,成为此战功勋之首。 如此一来,整个左翼的兵力都几乎掏空了,只剩下少数的预备队。但一来热气球可以观察战场的局势,敌军调动可以提前知晓;二来一旦敌军大规模调动,中军和右翼兵力优势更大,到时候也算是完成了调动敌军的任务。 至少是个完成任务、打的顺了则可能是做主力的右翼和中军要变成配合他们作战的大功。 他们虽然不是主力,可面对侧面的联军,依旧有兵力优势。 两刻钟后,小丘方向的战斗已经开始。 小丘上此时还没有联军的步兵,但是小丘下准备第一波进攻的四个连队都知道,联军的步兵就藏在小丘的后面,一旦他们接近小丘顶部的时候,他们就会发动反击。 在热气球的观察之下,联军战场的部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两个旅配属的小炮都已经在小丘下展开,侧面已经开始了交战,后面配属于整个左翼的铜炮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轰击小丘。 小丘上现在之所以没有人,那是因为最开始上面驻守的两个齐军连队在半个时辰的炮击内已经被铜炮彻底毁掉,现在联军不敢把兵力提前拉上小丘,那样会成为靶子。 只有等待墨家步兵开始冲击小丘的时候,从反斜面结阵保持完整的阵型在小丘上混战,让墨家的炮兵无法发挥。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两天子之战(四) 四个步兵连在小丘下展开,没有一枚铁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这让六百名步兵颇不适应。 前排的墨者或者是不时墨者而是单纯为了拿双倍超额服役补贴的老兵小声打趣道:“还没有打过没有炮兵掩护的仗呢。” 他们的确有些不适应,军官们刚刚告诉他们,联军的步兵就在小丘的后面,一旦他们登上小丘,联军的步兵必要反击。 所以他们都将短矛提早地插在了枪口下,联军冷热兵器混合,还有很大一部分数量的长矛手。 这种反斜面布阵的恶心之处,就在于扬长避短,使得联军免于墨家优势火炮的袭击,又能够在步兵登上小丘之后以密集队形反击。 战斗工兵会在步兵巩固了小丘上的防御之后再上去构筑营垒,从而方便炮兵在上面展开,轰击联军。 这四个连队面对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恶战,一场没有铜炮掩护、没有骑兵突击的恶战。 虽然这些步兵们不是不会打这样的仗,但至今为止能够逼得墨家以步兵对冲肉搏的将军也算是一时翘楚了。 小丘不是很大,不足以展开太多的兵力,但又至关重要,使得双方不得不以添油战术互相绞杀。 侧面靠近中军一线的进攻部队已经开始交火,双方距离大约八十步的距离对射,联军很不占优势,但大约是因为远距离对射的缘故,阵型还算完整,还能够保持不散。 鼓声咚咚,第一波进攻的四个连队整理完毕,伴随着鼓声开始了进攻。 他们的前面没有敌人,至少看不到敌人,但他们知道一旦登上小丘就要面临敌军的反扑。 肉搏战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他们可能是第一波面临没有被炮兵打散阵型就肉搏的墨家步兵。 带着野鸡毛高冠的军官步伐稳定,旁边的士兵则慢腾腾地向前挪动,小丘虽然不大,可是登上去依旧不容易,没有办法迈开大步,只能选择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旁边也没有什么可以供抓一把的草木,行进的速度很慢,若是小丘上有几门联军的铜炮,可能这一次进攻此时就可以宣布失败了。 但若是小丘上有几门联军的铜炮,此时也必然早早被打成废墟。 小丘的背面。 严阵以待的齐军连队正在等待着命令,长矛手已经列阵完毕。 火绳枪手距离小丘的顶部只有四十步的距离,一旦要是小丘上面墨家露出头,他们就会选择一次齐射,然后让长矛手攻上去,自己在后面掩护。 齐军士卒的情绪很稳定,他们不知道大局如何,但却知道从清晨墨家阵地上的铜炮开始轰鸣的时候,他们就没有遭到铁弹的袭击。 这是一个好兆头,也是一个稳定军心的手段。 士卒们很难理解,如果放弃这座小丘而被墨家攻下展开炮兵的后果。 于他们而言,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被铁弹击中、身边的同袍伙伴没有被学血淋淋地被击杀就好。 他们看不到整个战场,更因为他们在小丘的后面,更是不可能知道战场的局面。 他们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身边、四周、前后。 若是身边前后三十步之内死的人太多,他们就会以为自己已经败了,便会选择向后疾走以逃亡。 齐军主将的布阵完美地避开了这种炮击带来的恐慌和混乱,但也让己方陷入了危险当中,这座小丘就丝毫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将会带来整个右翼的崩溃。 支着支架的火绳枪手汗水涔涔,他们看不到小丘另一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对面越来越近的墨家的军鼓声和踏步声。 他们需要在墨家露头的瞬间开枪,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第一波火力的压制。 依靠他们的射击将墨家密集的阵型打开缺口,这样长矛手才可以实施反斜面的反冲击,将墨家的第一波攻小丘的部队驱赶。 沉重的火绳枪压在木质的支架上,齐军的火枪手忍着砰砰慌乱的心跳,等待着最后的机会。 军鼓声越来越近,齐军的贵族军官们也都高喊着号令,火绳燃烧弥漫的味道有些刺眼睛,但齐军的火枪手们依旧眯着眼睛不敢眨眼片刻。 小丘的正面,墨家的四个连队距离小丘的顶部只有二十步距离的时候,军鼓声忽然变动。 连长们高声喊道:“停步!” 还有二十步就要冲向山顶的士兵们停下了脚步,后面还有军鼓声传来。 有人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又有四个连队的步兵跟在了他们的后面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 看样子这一次对这座小丘,主将是下了血本,一次性展开了八个连队将近一个旅的步兵,形成波次。 最前面的四个连队短暂的停步之后,军官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到后面的四个连队靠近到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前面指挥的军官忽然下令道:“慢步走!” 最前面的四个连队的士兵顾不得去想现在慢步走的意义,现在小丘顶部没有敌人,军官们判断敌人就在小丘的后面,所以与其等着爬上小丘露头被袭击,不如现在就慢步靠近,登上小丘高点之后立刻齐射。 齐射之后可能便要选择冲锋,直接冲击墨家是有优势的,这几个旅都是标准的纯队旅,没有冷热兵器混合,没有火绳枪和长矛手的组合,而是单纯的可以装备短矛的燧石枪。 二十步的距离其实很近,但在最前排展开的四个连队的士兵看来,这二十步的距离极为压抑。 如果是山丘上直接有肉眼可见的敌人,他们并不会害怕。 相反,这二十步的距离很平静,甚至没有炮弹和枪声,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脚下只有之前在这里固守的两个连队的齐军的不少尸体,这座小丘成为之前半个时辰炮击的重点对象,两个连队的齐军步兵还未接战就已经被墨家密集的炮击毁掉。 一百多具尸体在地上,许多人的死状极为凄惨,因为这些铁弹都是实心的,不是爆炸的,反倒是死的更惨。 一旦被砸中,要么断腿要么断胳膊,要么就是整个胸口都被砸扁,即便侥幸当时不死,很快也会流干鲜血。 行进的排头兵耳中,周围是安静的。 没有惨叫,之前被炮击的人即便当时不死,又流了大约半个时辰的血,如今也定然活不了的。 脚下时不时会有松软的尸体,才死了不到一个时辰,尸体还是软的,尚未硬。 一些老兵仅凭着脚下尸体的感觉,就能知道这个人大约死了多久,他们不少人在南海镇压过当地的反抗力量,一个个手上都可谓是沾满了鲜血。 即便是真正见过血的老兵,这时候也是紧张的。 他们可能面对过列阵的敌军,甚至亲眼见过距离自己二三十步的敌军点燃火绳的火枪对准了自己。 但此时毕竟不同,眼前没有敌人,可谁都知道一旦踏上小丘定然会遭到一阵密集的枪击。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压抑,很让人承受不住。 一个士兵脚下踩到了一摊血,被死尸的手臂一绊,踉跄了一下,旁边紧张兮兮的一个伙伴差点就勾动了扳机。 可能连军官的侧脸上都有汗水。 寂静、未知,这原本互相对射的战场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二十步缩短为十步,十步缩短为五步。 前排的老兵深吸一口气,各自暗暗祈祷着对方的第一轮射击不会击中自己。 当他们踏出最后一步,终于看到了小丘背后的齐军时,齐军的贵族军官高喊着射击的命令。 小丘的侧后,六个齐军连队的步兵严阵以待,他们阵型极为完整,之前完全没有遭到炮击。 将近五百名火绳枪枪手分为了三列,第一列射击之后迅速退后装填,第二列的人立刻上前将自己的火绳枪架在木叉上。 砰砰砰…… 这么近距离的齐射,在前排攻上小丘的四个连队的步兵当即有将近一百而是人倒在了地上。 齐军的火绳枪口径更大一些,装填速度虽慢,但是威力很大。 墨家先攻的四个连队瞬间被杀伤了四分之一,四个带着高高野鸡毛冠的连墨者代表被击中了三个,只有一个没有受伤。 率先登上去的四个连队中的一个,连长和连墨者代表全部阵亡,一个连损失过半,几乎是瞬间,这个连就崩溃了。 原本就是压抑的行军,小丘上的那一条棱线,就像是泗上枪决罪犯时候的那条线一样,自己需要亲自走过去承受死亡。 这一个连瞬间被击溃,朝着来的方向退去,剩余的三个连则站稳了脚跟。 在齐军三轮轮射的间隙,登上小丘的墨家军官高声喝令,命令剩余的三个还未溃散的连队整队举枪。 来不及看看身边倒下的伙伴是死是活的步兵们,剩下的三个连的前排兵立刻举起了火枪,后面的则向前一步补上前面露出的空隙。 各个连队的墨者、司马长、连长等或是有志于天下芬的义士或是军官们填补了空缺。 对面齐军的长矛手已经发动了冲击,这一次反斜面射杀的效果很好,诸侯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一次对射直接让墨家一个连队彻底崩溃逃走的仗了。 战场上最重要的,是眼前几十步之内的局面,这些齐军的长矛手看到了墨家那个连队的崩溃,也看到了先登上小丘的墨家士兵成排地倒下,于是信心满满。 鼓声激荡,大约五百名长矛手开始了冲击。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两天子之战(五) 山坡上幸存的墨家军官心中暗惊,心想幸好齐军装备的都是老旧的火绳枪,威力虽大,但是因为火绳是明火的缘故不能够排成更为密集的队形。 若是对方全部换装了燧石枪,只怕这一次反斜面的齐射冲击,自己这边的四个连队瞬间就要被打崩。 此时溃逃了一个连,剩下的三个连也伤亡几十,好在因为对方的火绳枪不够密集,剩余的建制还算完整,迅速整队之后还有一战之力。 他们身后三四十步外,还有四个连队的第二波次的进攻者,只要能够稳住,就有一战之力。 排着密集阵型的齐军长矛手越发靠近,在小丘顶部存活下来的墨家步兵也完成了整队和举枪,在相距二十步的时候,存活的军官下令齐射。 硝烟四起,密集的齐射之后,军官抽出配剑,高呼冲锋的口号,带头借助自上而下的威力猛冲了下去。 就像是小丘上的墨家连队被一次轮射瞬间溃散了一个连一样,墨家的士兵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齐军的士兵也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更为密集的燧石枪阵型的齐射远飞松散的火绳枪的齐射能够比得上的。 硝烟中,二百多名齐军矛手被击中,原本密集的阵型瞬间出现了几处巨大的缺口。 小丘顶部的墨家步兵跟随者军官冲进了齐军已经漏洞百出缺口四布的阵型之中,矛手后面的火绳枪手还未完成装填。 几乎是接敌的瞬间,两个被彻底打散了的长矛手连队就溃散了下去,他们的溃散直接导致了与他们配合的火绳枪手难以抵挡,纷纷后退。 剩下三个还没有逃走的矛手连队也已经散乱,齐军军官没有想到小丘上的墨家连队会在承受了一次射击之后还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整队并且反冲击。 即便尽可能做到了威力和重量的平衡,插上了短矛的燧石枪依旧有些沉重,但幸于在山顶齐射了一次,佯攻的长矛手的阵型被打散,墨家还是占据优势的。 前面拼杀的时候,第二波次的四个连队也已经爬上了小丘的顶部棱线上,展开之后开始避开前面搏杀的同袍朝着两侧那些还在试图装填的齐军火绳枪手射击。 齐军阵后,右军主将明白这座小丘的重要新,也明白自己为了躲避墨家的铜炮选择在小丘后面列阵有利有弊,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能让第二波次的六个连队填上以反击。 他的侧面,墨家的轻骑已经将他手里的八百骑兵驱赶走了,他不得不将本就不多的兵力又在侧面部署以防备墨家的骑兵。 而在小丘靠近中军的一侧,墨家的步兵也在猛攻,那里还有火炮的支援,在那里的大约两千人已经承受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炮击,阵型已经是摇摇欲坠。 现在他手里的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本以为墨家将大量的兵力部署在联军的左翼,哪曾想自己这边墨家的兵力依旧占据很大的优势,只是第一波猛攻就已经导致他有些难以支撑。 此时联军右军主将心中对于田鞠已经是骂到了爷爷辈,但还没有骂祖宗十八代,不是不想骂,而是到祖爷爷那一辈的时候都是一家人,没法骂,大约这也是所谓贵族精神彬彬有礼的一个原因,往上数都是亲戚,分封下去的都是一家人,也实在不好像是泗上贱民那么粗俗开口就骂祖宗十八代。 他心想,泗上所传的纸上谈兵这四个字,简直太适合田鞠了。 要在右翼集结反击,可右翼的兵力这么少,现在还不赶紧支援,自己能不能撑到三柳社那边的墨家主力展开都未必。 如果在之前能够瞒着墨家,将主力悄悄调动到右翼,其实也确实会有机会。 比如现在,右翼面对的墨家这就算是已经展开了进攻阵型,自己手里若是有一支六千人的骑兵、两万步兵,在墨家选择进攻展开之后反击,倒是真有可能直接将右翼的墨家打崩。 因为阵型展开为进攻,而且展开的兵力过多,一旦要是反击成功就会立刻溃败,而没有机会稳固坚守。 然而墨家阵地上升起的热气球,和联军主力不能够晚上悄无声息行军的素质,都使得这种构想成为了空想。 田鞠选的是一条最难的路,或者说是被逼出的一条不得不这么做的路。 他需要右翼前期顶住维持阵线宽度、后期三柳社要顶住墨家的头两次攻击后逼得墨家将主力展开、将中军的预备队调往三柳社方向,然后才可以将三柳社附近的联军的预备队调动到右翼。 任何环节,缺一不可。 但现在看来,且不说三柳社那边能不能靠不动预备队的兵力就逼得墨家把主力全部展开,就说此时的右翼在墨家的第一波攻击下就快要撑不住了。 若是自己手里还有四千骑兵,只要能驱赶走墨家的骑兵,他就能再往小丘方向调集更多的兵力,形成添油战的反复争夺拖延时间。 可问题是整个联军只有六千骑兵,自己这边的八百骑已经崩溃,主力那边还要盯着墨家的骑兵主力,根本就是连一个兵骑兵都调不过来的。 田鞠让他顶住,现在他却急着派传令兵请求田鞠至少再调过来两个旅,否则他就要撑不住了。 小丘上的争夺还在继续,墨家第一波三个连队的反冲击为后续波次的连队争取了时间,也争取了空间。 如果在两刻钟之内还没有夺回小丘,那么以墨家那些以低贱矿工出身为多的战斗工兵的挖坑速度,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上面就会修好筑垒,铜炮也会被拉上去,到时候自己这边就要彻底崩盘了。 现在第二波反击的步兵已经展开,他也急躁地命令第三波反复争夺的步兵展开,靠近小丘,火绳枪手在小丘下支援。 幸好自己选择的反斜面战场,以至于墨家的铜炮没法轰击,自己这边的主力建制还完整,对射的话兵卒还能够挺住,同时还可以避免铜炮带来的士气低落。 小丘的另一面。 墨家的第三波次支援小丘的步兵连队也在展开,战斗工兵们紧随其后。 而在小丘下集结的部队之后,还有两个旅的步兵以密集纵队的阵型等待着。 墨家左翼的主将的意图,是以小丘方向吸引齐军的注意力,而实际上要依靠骑兵的优势,以骑兵配合步兵炮兵直接在侧面发动总攻,直接击溃掉齐军的右军主力。 小丘虽然重要,齐军也肯定知道,定然会反复争夺,没有一两个时辰难以稳固。 而且齐军靠着恶心的反斜面棱线,使得墨家的炮兵优势根本没法发挥,只能选择对射和对冲,这就使得齐军和解悬军之间的差距缩小了,伤亡比很不好看。 既是如此,左翼的主将自然是想以长攻短。 现在小丘的棱线处在己方这边,这座小丘遮挡了墨家炮兵的视线,也遮挡了齐军的视线。 侧面骑兵已经驱赶走了那八百骑兵,传令兵回报说齐军在侧面选择了极为密集的阵型以防备骑兵突袭——这个消息翻译成另一种意思,就是齐军选择了密集阵型以迎接炮兵和横队步兵的齐射。 在小丘棱线的遮掩下,后面的两个旅外加一个做预备队的旅,十四门旅属小炮、六门骑兵炮,两个连的精锐先登营掷弹兵,开始迅速地朝着侧面机动。 小丘上会流很多的血,但相对于整个战场,这些血总归是必要的代价,不然就得流更多。 当左翼主将抬头观察小丘的时候,第一波次成建制的三个连已经退回了棱线处,第二波次的四个连正在射击,看样子又准备肉搏反冲击。 督检部的内卫骑兵正在收拢第一波溃散下来的那个连队的士兵,连长和连墨者代表都阵亡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惩罚的,只需要收拢完毕暂时不能用于战场罢了。 “让第四波的四个连展开,做好登丘准备。” 为了这座小丘,他已经展开了十六个连队,将近两个旅的兵力,甚至只留下了少量的预备队。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佯攻。 呈密集纵队的两个旅的步兵已经开始朝着侧翼机动,没有步兵和炮兵的配合,单凭骑兵无法打开缺口。 但有利于防守骑兵冲击的阵型,必然不利于防备炮击和步兵,这是武器装备导致的必然。 齐军的冷热兵器混合编队、缓慢装填过于沉重不能够插入短矛的火绳枪,都使得齐军在没有骑兵掩护的情况下想要对抗骑兵,只能以密集的阵型防守。而这都是炮兵和横队部队最喜欢的靶子。 在密集纵队行军的状态下,部队行进的速度大约是每刻钟七百步左右,换言之,小丘这里的反复争夺至少还需要坚持两刻钟的时间,才能够使得侧面的进攻得以展开。 铜炮只能支援靠近中军的那一侧,对小丘后面无能为力,而若是调整部署齐军也一样会选择调整部署,只有依靠人命佯攻来创造机会。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两天子之战(六) 小丘上,第二波次的四个连队也已经开始了反冲击。 很短的时间内,小丘棱线附近已经倒下了双方的六百多人。 齐军的反扑非常凶悍,贵族们袒着右臂,头上绑着赤帻,甚至不穿皮甲,带头冲锋。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没有办法完成第二次装填,因为齐军选择的位置十分巧妙:炮兵打不到,而墨家步兵不越过棱线根本无法攻击,一旦越过棱线就会遭到齐军火绳枪的袭击,然后长矛手会立刻冲击。 第二波次的四个连队只有两次射击机会,第一次帮着第一波的连队打退了第一波反击,第二次则是齐射后续的齐军。 军官的选择是正确的,这样的距离根本不足以完成第三次装填,不如趁着山形的优势向下猛冲。 击溃之后第一波退回去的三个连大约也就完成了装填,这样延续不断地反击与反冲击,对双方士兵的韧性都是极大的考验。 小丘不大,正面只能展开四五个连队的兵力,再多的话就会显得拥挤。 所谓控制小丘,是要控制棱线之下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为棱线上炮兵展开部署争取时间和空间,现在还处在棱线附近的反复争夺状态,根本算不得攻下了小丘。 齐军的部署本就是逼着墨家在小丘上反复争夺,以小丘作为诱饵,毕竟一旦攻下小丘整个右翼的支撑点的就没了,这个诱饵足够诱惑。 小丘靠近战场边缘的一侧,追击之前溃逃的齐军骑兵的骑兵已经归建,一次冲击,齐军的八百骑兵死伤半数,剩下的便都溃逃。 骑兵副贰师长的命令是追击后退回,负责追击的骑兵也遵守了命令,没有赶紧杀局,而是追击到足够的距离后就退回。 现在这三千骑兵正在朝着侧后机动,为后续赶来的步兵和炮兵腾出展开的空间。 这些轻骑创建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冲阵,更多的是为了侧翼突袭,这是墨家一开始为整个先楚后中原的战略思路所准备的。 楚国的骑兵很差,一个是楚国没有适合马耕的自然环境,再一个就是淮北在墨家手里,这是中原以南最适合养马的地方,所以若是欺负一下楚国或者越国的骑兵,这些轻骑足以。 齐国的骑兵也不强,那是齐国反动改革之后的经济制度决定了,最正规的武骑士重骑太昂贵,泗上富甲天下从九州吸血也不过养了一个师七千五百人的重骑武骑士,齐国勒紧裤腰带弄出了六万常备军已经是极限了,这还是靠那些反动变革农奴化之下的封地农夫不成人形积攒出来的。 轻骑的话也没有足够的马耕自耕农为基础。 整个中原之前的战争是以战车为主的,按照封地和村社井田,提供战车和马匹。 适到了泗上之后,将农业技术提升到汉代的水平,解决了休耕的问题,使得原本籍田制下一家三百亩二百亩休耕十年村社重分的制度逐渐瓦解,各国要么开始走齐国那种反动变革加重农奴化和政策;要么就是深化改革开阡陌破井田。 这三十年间,高产作物、牛耕马耕、铁器使用,加上墨家之前十余年做搅屎棍搞的恐怖平衡,使得各国的人口开始激增。 泗上以北,其实都是适合马耕的,但马太贵,人多地少的话养不起。所以泗上这边保留着特殊的村社制度,使得各个村社的土地数量足够,共耕社之类的组织使得马耕成为泗上的主要耕种方式。 以此为基础,和村社小集体经济制度之下,泗上可以保证足够的轻骑数量,形成对周边诸侯骑兵数量的碾压,以及大量的马车以至于让诸侯觉得不可思议的内线后勤能力。 齐国那边凑不出这么多的骑兵,这就使得齐军现在的局势很被动,没有骑兵掩护侧翼意味着更多的兵力不能动,而墨家有骑兵优势,可以减少侧翼的兵力选择投入到战场的关键点上。 这不是此时才决定的,而是在齐国选择了反动变革之后就已经注定了的,骑兵的素质很差,远远及不上墨家这边这些轻骑。 三千骑兵展开之后的数量已经很多,密密麻麻排开之后,更会给那些坚守的步卒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 齐军现在侧翼的步卒一点都不敢动,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一动,就会给逡巡于他们的周围的墨家骑兵创造机会。 为了防备墨家骑兵的突袭,齐军步卒们选择了更为密集的阵型,三个连队一组,长矛手结为大阵,火枪手在侧翼展开。 整体阵型是品字形错落的,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维持战线宽度的同时,保证对骑兵的防御。 三千名齐军在这边如此布阵。 而墨家选择在侧翼的主攻,也正是针对这种阵型的。 用骑兵逼着齐军结重阵,然后以炮击破重阵,骑兵突击,步兵以密集纵队快速行进冲击,扩大骑兵打开的缺口,撕开齐军的侧翼防御。 现在骑兵已经为和他们配合作战的步兵和炮兵拉开了展开所需的空间,最多再有一刻钟的时间,决定侧翼局势的总攻就要开始。 ………… 战线另一侧,延续了一个时辰的炮击终于结束,三柳社附近的一线齐军已经伤亡惨重。 在三柳社靠近墨家方向上,有一处水力磨坊,这原本是三柳社的磨坊所在地,如今已经成为齐军坚固的前线支撑点。 附近用土垒修筑了简单的墙御,两个连的齐军驻扎在这里,这座小磨坊紧挨着一条小河,攻下这里墨家才算是可以正式对三柳社发起攻击。 一个时辰的炮击,这里成为了墨家铜炮重点关注的地方,沉重的发射十八斤铁弹的重炮将这座磨坊彻底毁掉了。 两个连队的齐军根本没有等到发挥作用的时候,多半阵亡,一部分人在磨坊的下面,结果磨坊被轰塌之后砸死砸伤了不少。 试探进攻的步兵几乎兵不血刃地攻占了这座磨坊,以这座磨坊为突出部,旅属的小炮在磨坊前展开。 在侧翼的六千轻骑始终在盯着齐军的骑兵主力。 而联军的骑兵主力,是田鞠右翼斜线攻击构想的重要一环,是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拉到右翼驱赶掉右翼墨家的三千骑兵的。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就需要在三柳社这边,以联军的八百辆战车、五千名骑兵,先行击溃掉墨家这边的六千轻骑。 田鞠死中求活的战术构想中,这是重要一环。 唯有以五千骑兵、八百战车外加一些贵族为了天子的大义,完全击溃掉墨家的六千骑兵,然后损失最好不要太大,然后机动到右翼驱赶走墨家在右翼的三千轻骑,然后墨家将三柳社方向的步兵全部展开猛攻不下,然后才能调动。 本来死中求活就极难,别人也没有办法,之前也无法调动,提前部署又会被墨家的热气球观察到,也只能如此。 但现在的情况很不如意,持续一个时辰的炮击,已然让三柳社方向的守军阵线摇摇欲坠,墨家连第一波进攻的步兵都才刚刚展开,更别说调动中军的预备队展开了。 斜线战术也是一种变种的锤砧战术,田鞠的构想也就是依靠三柳社这边做铁砧,使得墨家久攻不下,然后迫不得已将预备队和二线部队全部展开为进攻阵型,然后他才能调动剩余的兵力去右翼,并且要保证这个铁砧在右翼获胜之前不会被砸碎。 然而就现在来看,这个铁砧连同他以为可以反击的铁锤,都要被墨家这边砸碎了。 右翼传来消息,说是墨家在右翼发动了猛攻,希望田鞠现在就把骑兵调过去,不然的话怕是要撑不住,而且最好还能支援至少五六千的步兵。 他在这里可以看到右翼的情况,但却看不到小丘和硝烟遮挡之下墨家的步兵纵队正朝侧翼机动的情况。 右翼要是连现在都快要撑不住了,那自己的整个构想就不用再提了。 仗才刚刚开始,墨家的炮击才刚刚结束,其实此时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一仗完了。 对面的墨家太自信了,自信到看到了右翼薄弱之后,连中军的支援都没有,就让其左翼提前发动了进攻。 田鞠哪里上过战场,哪里能够想象到将近四五倍于己方的炮击是多么的可怖,哪里能够想象到墨家这边的士卒素质可以在兵力稍微优势的情况下就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打的右翼摇摇欲坠。 那些支持他构想的宿将们,认为他必有奇计,能够在左翼逼得墨家全部展开黏住墨家的同时还有余力调动到右翼反动反击,哪曾想他的一切构想都是建立在墨家从一开始就不会攻右翼、然后左翼猛攻会受挫的基础上。 就在这时,三柳社对面的墨家步兵开始行动了,这些步兵没有选择直接正面进攻,而是朝着三柳社的侧后移动。 三柳社的侧后,是联军的骑兵所在之处,也是墨家侧翼六千轻骑的所在之处。 田鞠以为,墨家要猛攻三柳社,必要从正面推进,兵力展开,四处猛攻,哪曾想猛烈的炮击短暂结束后,墨家大约四千人的步兵竟然朝着侧后移动,很明显这是准备配合骑兵先驱赶走联军的骑兵。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完全不是他预想的,面对忽然的变故,他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按他之前的设想,墨家不会派步兵去侧后,而是会选择骑兵对骑兵才是。 ………… 中军。 适正在听传令兵复述左翼主将的意图,以望远镜观察了一阵后,适摇头笑道:“这仗打的……我以为对面是跟牛骨,准备了坚实锋利的斧子,哪曾想对面莫说牛骨,就是摊鼻涕。” 至今为止,适绞尽脑汁居然都没看明白对方的意图。 将兵力和预备队集中在三柳社,然后右翼明显撑不住了,这些兵力像是屁股上长了铅块一样一动不动。 若是觉得右翼无关紧要,那就彻底放弃右翼收缩防线,可又没有。 炮击的时候,联军的骑兵可以尝试一下骑兵对冲,冲赢了或许还能威胁一下炮兵阵地,可是没有,而是在炮击的时候这些骑兵在后面一动不动。 要不是斥候密布,战场局势墨家这边了如指掌,适甚至要怀疑己方的左翼之外是不是有一支联军的奇兵了。 这态势明显就是按照墨家左翼战场外有一支联军援军、距离不远、且能在墨家左翼展开进攻的时候忽然赶到的态势来部署了。 他要是知道田鞠的构想,只怕是要猛拍一下脑袋暗叹一句自己想象力大为不如。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绞尽脑汁想不通。 好半天,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左翼,想到索卢参带回翻译的那些机械降神风格的希腊戏剧,适与传令兵道:“你去告诉左翼的观察兵,盯着点战场外侧。再多派点斥候去侦察下……要是什么都没有……” 他想了半天,笑道:“联军主帅不能是秘密墨者吧?” 第二百七十章 两天子之战(七)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有军官道:“巨子想多了。只是形势逼人,以至于对面无可奈何罢了。庙算既败、政治不足、变革不深、兵器不足、人心不安、深入泗上……其实从齐军当初选择围商丘以救临淄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若不围商丘而救临淄,齐侯还能多活两年,只是他们自己寻死,那又能怎么办呢?” 适摇头苦笑,指着左翼道:“关键是仗就没有这么打的!我让左翼提前试探着进攻一下,为了让他调动兵力,以便我中央突破将其分割;或者逼迫他放弃右翼收缩防线。” “对面倒好,按兵不动。那你按兵不动,何不当初就直接放弃右翼缩短战线固守?或者说联军以为,右翼能够撑得住?为将者,要对双方的战斗力有所了解,最起码要做到料敌从宽。” “这态势,我真是看不懂了。所以我真是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机械降神之类的事,在左翼是不是真有一支隐蔽的联军?趁着我军左翼进攻展开,忽然出现击溃我军左翼从而扭转战局?” 一个年轻一点的参谋官小声嘀咕道:“我看三柳社那边的联军预备队始终没有展开,是不是……他们想找机会机动到右翼,趁着我军在其右翼展开的态势反动反击?” 几个年长一些的军官和高级干部,包括适在内都笑了,战场的局面出乎意料地顺利,让他们的心情很好。 适开着玩笑到:“年轻人要有想象力,可战场却不是空想的地方。这种战术,的确是以少胜多常用有效的办法,但有两个前提。” “其一,在对阵开始前,通过秘密行军,机动到我军不是主攻的一侧。” “其二,若第一点不能做到,则需要我军非主攻的一侧拥有足够的骑兵保证其将来要集结反击的反向可以支撑侧翼阵线的宽度。” “其三,若一二都做不到,便需要有极强的纪律性和快速行军的能力,我军主攻侧他收缩兵力,人为地减少他们阵线的宽度、增加我们阵线的宽度、为其调动做准备。” “现在一二他都没做到,如果是三的话,最起码要先在骑兵那里做点动作,炮击的时候就该发动骑兵的反击然后诈败后退,炮击中步兵梯次逐渐后退,诱使我军在其诱敌方向的侧翼不断展开,使得我军兵力分散、战线拉长,逐渐扭转战线的方向。” “可你看现在?” 他伸出手指着清晰可见的战场态势,说道:“炮击到现在,三柳社方向的敌军仍然没有梯次后退收缩防守、整个阵线还是一开始一样的方向,他们的行军速度就算和我们一样快,也不可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比我们更快地移动到左侧。” “而且,他不在三柳社方向收缩防守,战线还拉的这么长,这么薄,就算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主攻部队都机动到了右翼,他靠什么撑到我军攻下三柳社在他机动成功展开反击之后?” 年轻的参谋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出来这语气不是批评,只是心情愉悦之下兴奋之情的迸发,参谋官心想,巨子今天的心情倒是真好。 再一想也是,这一战若是大获全胜,韩、魏、齐、卫等同于不设防的诸侯国。临淄顷刻可下、洛邑转瞬问鼎。 数万墨者所思所想的利天下大业,马上就要成为现实,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年轻的参谋官也看得懂战场的局势,更知道就现在的情况,齐军右翼的崩溃很可能就在半个时辰之内。 因为墨家左翼的进攻进行的很顺利,小丘的反复争夺现在虽然还没有结果,但是已经逼得联军右翼的兵力一点都不敢乱动了。 就算现在发觉了墨家左翼骑兵和步兵的动向,联军右翼已经是无兵可调。 侧翼崩了,要完;小丘丢了,也要完。 除非现在联军就派兵支援,但三柳社这边的战斗也已经打响,只要这边攻的足够狠,联军已经错过了在三柳社这边收缩防守的机会,一旦将预备队调走,三柳社这边也会崩盘。 优势兵力、优势兵器、再加上一个代差的火枪,联军的阵线处处都是漏洞。 结阵收缩固守,要被炮轰死;拉长战线,要被骑兵和步兵突死。看来联军是宁可被骑兵步兵突死,也不愿意被炮击轰死。 现在三柳社那边的墨家部队已经在配合左翼了,原本左翼是佯攻,结果因为比别处提早半个时辰进攻的优势,硬生生打成了主攻,并且很可能要彻底改变战局。 右翼和中军的军官们心中颇为不忿,都觉得优势如此之大,无论那边先攻哪边便能获得最大的战功,左翼那些部队也就是运气好提前进攻而已。 正在朝着三柳社侧后机动的四千步兵,正是为了配合左翼的攻势而做的调整。 最开始墨家参谋们制定的调动两翼、中央突破分割;或者逼迫联军主动收缩龟缩包围炮击的战术,看来是用不上了。 主要是实在没想到联军这边搞出来这么一出不知所谓的战术选择,不去侧翼支援,也不直接放弃侧翼做好收缩的准备,好像是整个联军只能指挥万余人并且提前部署好各部的任务,而这种瞬息万变的战场变阵之类的手段他们根本不会。 迂回机动到三柳社侧后的四千步兵是去配合骑兵作战的,如果联军的骑兵冲击,步兵会选择结阵,以为己方骑兵从侧翼突袭包围联军骑兵创造机会。 如果联军骑兵不攻步兵,反倒是攻击骑兵,那么步兵可以凭借火炮和火枪给联军骑兵造成杀伤。 如果联军将预备队的步兵调过去,那么联军就连最后变阵的可能都没有了,各部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猛攻了。 最关键的,便是一旦联军的右翼崩溃,只怕肯定会收缩在三柳社这边,而这四千步兵就是要配合骑兵截断联军的退路,一旦右翼崩溃就要将联军彻底包围,逐渐压缩包围圈,最后集中炮兵轰上两天,断水断粮。 现在就看对面联军怎么应对了,从炮击到现在,墨家一直掌握着战役的主动权,联军没有任何的调动以迫使墨家改变策略以应对,而是一直都是墨家主动联军被动接受。 ………… 战场侧面,联军右翼的右侧,被小丘遮掩而得以机动到侧面的墨家步兵和骑炮忽然出现在联军右翼的侧后时,联军右军主将慌了神。 现在小丘上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三次冲击三次反冲击,墨家已经有站稳脚跟的趋势。 齐军的进攻间隔逐渐延长,棱线上的墨家步兵有更多的装填时间。 而小丘棱线上,正在挥舞着铲子铁锹的战斗工兵更是给了联军右军主将极大的压力。 若不能够立刻再组织两次反击,一旦墨家将铜炮拉上去,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哪曾想墨家根本不是准备非要抢占小丘,而是准备以骑兵和步兵配合,在侧面直接将他的主力击溃。 他现在无兵可用。 一共一万多的兵力,靠近中军的方向部署了两千,那里没有小丘的掩护,之前的炮击之下损失惨重,好在中军可以支援,互为犄角总算顶住了墨家那边的攻势。 八百骑兵被三千骑兵毫无悬念地击溃驱赶,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来。 三千步兵以密集阵型防守侧翼,剩余的四五千人则集中在小丘后面,躲开了一开始的炮击,不断地投入到小丘的争夺战之中。 这边战斗一开始,他就派人请求田鞠支援两个旅,不然自己就要撑不住了。或者是把骑兵调过来,驱赶走墨家的三千骑兵,不然他侧翼的三千兵就是死的,既不能进攻也不敢机动。 可是打到现在,田鞠那边一兵一卒都没动,只说尚未到时候,让他再坚持一阵。 反观墨家这边,本来兵力就占优势,靠近中军方向的两千齐军只有不到一个旅的墨家步兵与之对抗,而且因为炮击的缘故,大占上风。 小丘这边,墨家以波次进攻的方式,每次投入四个连,源源不断地进攻反击,迫使齐军不得不用更多的部队反复争夺。 最关键的就是侧翼的骑兵,齐将觉得,若是自己有骑兵的优势,在侧翼的三千步卒就可以调动起来。 现在倒好,墨家的骑兵和两个旅的步兵已经要发动进攻了,自己小丘这边还在争夺。 还在争夺其实就算是对联军有利,因为联军不敢要小丘的正面,在正面布阵会被墨家的铜炮打的很惨,正是因为害怕这一点才在背后布阵。 可一旦墨家没有全力争夺小丘,而是选择侧翼突袭,那他就要无计可施。 墨家左翼一次性投入这么多兵力展开,几乎把预备队都用了,联军一旦反击成功,墨家左翼就会全线崩溃。 可他拿什么来反击?田鞠说,一旦他这边的墨家兵力展开,就是反击的最佳机会,可现在兵呢?一个援兵都没有,自己守都守不住了。 弃了小丘是死,侧翼被破也是死。 左右为难之下,他终于决定,以大局为重。 自己手里的这点机动兵力预备队,让侧翼撑住,剩余的全部反击小丘。只要控制了小丘,墨家的炮兵就没法拉上来,自己这边即便要承受大量的伤亡,可是墨家也暂时无法直接趁势威胁中军。 至少,自己还能为田鞠的右翼斜线反击战术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或者为联军收缩防线部署中军侧翼防守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也就半个时辰。在光秃秃的小丘上,最多半个时辰,密集的阵型就会被墨家的铜炮彻底把士气打没,但至少中军应该会有机会收缩。 不然的话侧翼一旦崩溃,墨家把炮拉上小丘轰击中军、骑兵步兵跟着乱军溃军直冲中军,全线就要崩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两天子之战(八) 联军右翼方向的变动,并不可能实时地将消息传到双方指挥中枢这边。 适在中军预备的大量二线和预备队,或者说就是单纯同战线宽度下的兵力优势,让他处在一种绝对的主动之中。 联军不管是放任右翼崩溃不管也好、还是此时匆忙调拨兵力支援右翼也罢,在绝对的兵力劣势之下,处处都是漏洞。 墨家左翼进攻展开的太过彻底,如果要是敌军反击成功,的确会很危险,但奈何联军凑不出足够的骑兵,紧靠联军右翼的那些步兵是不可能发动全线反击的。 适还在等待,等待战局发生变化。 联军右翼小丘侧翼。 密集集结的两个旅的步兵已经展开为密集纵队,快速跟上的旅属小炮和骑炮就在联军阵前三四百步的地方展开,骑兵在侧后方集结等待。 墨家左翼主将倒是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预备队已经不多,但也知道适手里还有大量的预备队尚未展开、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况且今天天气状况很好,升高的热气球可以纵观战场的局势,敌军调动的话中军肯定会作出反应。 毕竟本身左翼先攻的目的就是双可能的,不管是分兵还是不管,中军的优势都可以将对方的应对看做破绽。 以兵法而论,其实墨家左翼主将的做法是不合乎旧兵法的,两军展开,需要先试探对方的虚实,确定无误之后才能够将兵力全部展开,因为全部的进攻阵型面临对方可能的反击时,很容易引起崩溃而至无兵组织防御。 但于此时具体情况来看,左翼违背兵法地将兵力几乎全部展开的办法,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那些轻便的小炮最怕的就是敌军的骑兵,尤其是侧面突袭过来的骑兵,然而现在联军右翼的骑兵早已经被驱赶出了战场,这些炮手便抖擞精神。 快速调整之后,铁弹不住地落入到联军的阵中。 短暂的准备之后,密集阵型的两个墨家的步兵旅便展开了第一波次的进攻。 可以分散作战的精锐的先登营掷弹兵五三成群地靠近联军步兵军阵,用分散的阵型消耗对方的火枪,引起对方的恐慌和混乱。 列阵进攻的步兵就在后面跟着,这些骚扰的先登营掷弹兵作为散兵,给了联军步兵极大的压力。 已经装填好准备好的联军火绳枪手紧张地看着三五成群分散靠近的墨家的先登营掷弹兵,不知道是不是该开枪。 联军的军官也在犹豫。 如果现在开枪,还击那些在前面三五成群的先登营的精锐,跟在后面的步兵方阵靠近之后己方的火枪可能就还在装填;可若是不射击反击,这些精锐的先登营步兵定会依靠自身的手段对军阵造成杀伤。 齐国军制改革之后,有利有弊。 若是以往,这种情况,贵族大可以派遣自己的精锐从奴、从士,不靠阵型从阵中出击,以散兵对散兵,压制对面的先登营。 可现在低阶贵族身边并没有可以私自调动的从奴与隶子弟,虽然整个齐国的战斗力因为军制改革之后增强了,可却因为缺乏更多的兵种配合,打打魏韩还行,打墨家这边更为先进的战术体系,便有些力不从心。 墨家这边的两个旅,并不是一线展开的。 前面是分散的先登营精锐,用以引诱对方开火,或者接近后以铁雷对齐军的密集长矛手造成极大的杀伤。 后面则是以一个旅展开为横队,每个连四排列阵前进,十个连依次排开。 第二个旅则在中央方向组成旅一级的纵队,两个连为一组,五个连形成波次。 这种进攻阵型,并不是很适用于所有的战场,但却很适用于没有炮兵、骑兵被驱赶的此时。 若是联军有炮,中央方向的密集纵队只怕还没有走到联军阵前就会损失惨重。 若是联军还有骑兵,两翼这么薄弱的阵线,虽然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火力,但恐怕只需要五百骑兵就可能从侧翼突破。 然而联军右翼此时什么都没有。 齐军阵中,火绳枪手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先登营精锐就在他们前面七八十步左右的距离活动,可是军官却还没有下达射击的命令。 阵中不断落下轻便的铁弹,虽然没有那些军团配属重炮的威力只能一次砸死三两个人,可是士气依旧很低落。 尤其是墨家的炮手没有对着松散的火绳枪手轰击,而是不断地轰击密集列阵的长矛手,每一次轰击铁弹都会将密集的长矛手阵型打出一个空隙。 中央方向,最靠近齐军的五名先登营掷弹兵距离齐军只有六十步的距离,他们身后一百二十步左右就是墨家左翼的中央纵队,正在不断接近,但尚未交火。 这五名先登营的士兵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怕六十步外齐军的火绳枪手,因为他们的位置处在齐军的长矛手整前。 之前为了防备墨家的骑兵突击,齐军将几个连队的长矛手整合在一起列阵,火绳枪手在矛手的两翼展开。 六十步的距离,若是没有长久的训练,并不是那么容易击中的,尤其是面对人数很少的先登营散兵,稍微活动就会导致射击失败。 而且齐军一旦射击,装填时间接近一分钟的火绳枪很可能就会导致墨家主力横队纵队接近的时候他们正在装填,那将是致命的。 齐军军官明白,依靠这点成散兵的先登营精锐不足以将他们的防线冲开,所以只能忍耐不准火枪手射击。 先登营的士兵则在靠近的六十步左右的时候,举起了火枪,用多年训练出的枪法和精锐的快速装填,不断地袭扰着齐军的前沿。 这些先登营掷弹兵出胎于墨家的备城门士,和水师那些跳帮肉搏战的水手算是师出同门。 在陆战上,他们既是登城先登之部、也是列阵对射时候以铁雷投掷开对方阵线的杀手。 原本火绳枪刚准备的时候,这些人在列阵对阵的时候,用的并不是装填速度很慢的火绳枪,而是用重弓、大弩、短剑和铁雷。 原本他们需要携硬弓,靠近敌军战阵后,以重箭在二三十步的距离怒射,或者投掷爆炸的铁雷,从而撕开敌军的前线,然后趁势冲入到敌阵之中以短剑搏杀,为后续主力阵型攻击打开缺口做准备。 现在他们则装备了燧石枪、铁雷和短剑,以燧石枪在六七十步的距离,依靠个人的技术骚扰。 几次随意射击之后,一名先登营的士兵将自己的火枪交给同袍装填,自己从身上取出两枚以铜丝和璆琳粉摩擦生火的铁雷,拉发之后快速向前猛跑几步,在接近到距离对方大约四五十步的时候,快速将铁雷掷出。 已经经受了一段时间炮击的齐军矛手眼看着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终于落入了阵中。 轰…… 装满了火药和碎铁屑的“万人敌”在阵中炸开,如此密集的阵型,瞬间便有四个人被炸伤,一个人被炸死。 可也是幸于阵型过于密集,倒是被这五个人挡住了爆炸力,剩余的人除了被吓的半死外,倒是没有受伤。 两个连队的先登营的精锐就用这种办法,不断地在阵前进行着骚扰。 几次投掷之后,不知道是哪个连队的火绳枪手终于忍不住,选择了开枪还击。 这一声枪响,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噼噼啪啪的枪声不断响起,几名过于接近的先登营掷弹兵被击中,可对于如此松散的阵型,火绳枪射击的效果并不好。 阵中的齐军贵族军官大声喝骂。 “谁开的枪?谁不得命令就开枪?快装填!快!” 硝烟中,即便知道是谁先开的枪,这时候也已经无法追究,只能弥补。 可枪声过后,又出了另一个意外。 三个连队的饱受炮击和先登营掷弹兵骚扰的长矛手终于承受不住,在枪声响起的时候,不听命令地发动了冲击。 有人高喊着“宁可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愿在这里当靶子了!” 这番话引发了连队同袍的共鸣,三个密集列阵、如今被炮击和掷弹杀伤不少的长矛手连队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冲了出来,朝着正面的三十几个先登营散兵冲去。 主持侧翼这几千齐军的齐将骂道:“如此兵卒,如何可战?我军败矣!” 中央方向的三个连队的长矛手不顾命令发起了冲锋,整个阵线立刻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缺口,齐将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可以调动。 眼看着中央方向的长矛手已经冲出了二十多步,他却无可奈何。 那些骚扰的先登营精锐人数分散,可以独立作战,纷纷向后退走,不时还击。 后面纵队突击的连队则依旧听着鼓点,和两翼的连队保持平齐,缓慢前进。 整个侧翼的战斗,是在中央方向先打响的。 当不听命令冲击出阵的齐军长矛手接近到墨家呈纵队展开的中央方向的那个旅不足六十步的时候,遭受了一次燧石枪的齐射,几乎是瞬间,三个连队的长矛手便崩溃了,弃甲曳兵,四散奔逃。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两天子之战(九) 中央方向的纵队齐射之后,选择了冲锋,依靠着厚重的波次和溃逃的长矛手,以及已经被先登营袭扰的射击过后还未装填完的火绳枪手,很快冲开了中央方向。 侧面的骑兵在横队火枪手接敌齐射之后,也迅速对着以被打开了缺口的齐军军阵展开了突击。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齐军右翼的侧翼防线全面崩溃。 墨家这边用了一鼓作气的方式,没有预留预备队,而是全面展开、冒着可能被反击全面溃败的风险,一举突破了联军右翼的侧翼。 突破之后的骑兵没有停留,而是在骑兵军官的命令下,直冲小丘后面的齐军。 小丘后面,联军右军主将知道侧翼顶不住,可却没想到侧翼这么快就会全线崩溃,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根本不能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整部署。 他本想着,让侧翼顶一下,自己集结剩余的全部兵力,不惜冒着被墨家铜炮炮击的风险,攻占小丘,在小丘顶部驻守,以收缩兵力的方式拖延右翼崩溃的时间。 他的计划是很好的。 整个联军这边,他是唯一一个想到以反斜面躲避墨家炮击的贵族,也是唯一意义算是化被动为主动诱使墨家和他在小丘添油争夺以化解己方不利的贵族。 在他发觉墨家通过小丘的视线掩护,以佯攻小丘实则侧翼一鼓作气攻击的时候,他也立刻想到了占据小丘保存右翼的战术。 他既然之前布阵的时候想到了小丘反斜面躲炮击的战术,自然明白在小丘上布阵意味着什么。 可他以大局为重,不得不这么做。 小丘很关键,而且关键是即便侧翼崩溃,这座小丘的存在,使得墨家的炮兵、主力和侧翼的骑兵步兵被分割为了两部分。 这就使得绕过小丘从侧翼突击的骑兵和步兵,并不能够在没有友军配合的情况下直接攻击联军的中军。 墨家想要通过右翼席卷的战术决胜,就必须要先攻下小丘,然后才能够将小丘作为制高点和支撑点,将小丘前后的部队整合在一起,从而可以有足够的力量突击联军的中军。 故而若是他能够集中兵力反击小丘成功,纵然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被炮击毁掉剩余的兵力,但也为中军和左翼调整部署至少争取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胜是不可能获胜了,但是最起码可以收拢兵力,撑到天黑,明日选择突围也好、固守待援也罢,总还有一战之力。 可他没想到侧翼不到一刻钟就崩了,这让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眼看着墨家从侧翼突击绕过来的骑兵已经开始接近小丘的后方,小丘棱线处的争斗还在继续,墨家已经稳住了棱线,利用燧石枪的装填优势站稳了脚跟。 齐将咬牙,抽剑而出,大声道:“古云,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士者,多有恒产,必有恒心。而无恒产却有恒心者,必士而已。” “今日我等所为所战者,非国君之制,乃天下之制,士当死于制,必不朽也!” 制者,可大可小。 小的来说,就是君王的命令。 大的来说,就是天下的规矩。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自不必谈。 此时齐将所谓的“士死制”的制,则是广义的制,是和礼一样的广义的分封建制贵贱有别的制度。 在这种广义的“制”下,士的精神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自由的。 譬如魏击小时候被田子方教训的那番话:富贵者不可以骄人、贫贱者可以骄人。 在制度不变的情况下,广义的“制”下,士人是属于天下的、效忠的也是天下的制度。 所以国君控制的土地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故而士人可以很骄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只要天下的制度规矩不变,你魏国不留我傲慢于我,我带着学识和能力去韩赵秦齐,那也是符合“制”的。 所以国君如果不礼贤下士,士人可以用脚投票。 故而此时齐将所言的“士死制”,不是说要忠君、死于国君的命令的肤浅意思,而是说士人要为天下的规矩而战,而士人的利益和自由而战。 他升华了一下这场战争的意义,告诉可以鼓动的士人们,这不是为了国君而战,而是为了真正的大义和制度而战,也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战。 齐将又道:“昔者,晋楚相战,晋人归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何谓不朽?” “智武子告诉了我们,何谓不朽,也告诉了我们天下到底是如何长久不变的,更告诉了墨家什么才是天下生生不息、武王以寸土得有天下、夷狄侵袭而诸夏坚挺的根源。” “吾等,当为不朽之人,纵死何妨?” 不朽二字,算是当时贵族们的最高的精神追求,关于何谓不朽的争论,层出不穷。 墨家以为的不朽,是使天下大利、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使得天下财富总和增加、民众人口增多、民众富庶,以达成非攻兼爱。 而贵族以为的不朽,又是另一个意思。 本意上的贵族理念中的不朽,还是范宣子的那番话,那才是贵族主流三观中的不朽,即:我的祖上是某某,在虞代的时候就是贵族,到了夏代还是贵族,夏代商之后换了商王我家还是贵族,武王伐纣之后殷商完了我家依旧是贵族,现在我家还是贵族,历经三千年不倒,这便是不朽。 而此时齐将鼓动士人的这番话中的不朽,又有另外的含义。 智武子被楚国俘虏,交换俘虏的时候,楚王问他我给你放了你怎么回报我? 智武子说你又不是主动放的我,是交换俘虏。我回去之后,君王要是杀了我,那么我因为败军,死得其所,所以我死而不朽,因为我的死是为规矩而死的,是君王依据规矩杀的我,我的死本身是维护了规矩制度的。 要是君王不杀我,但是我爹请求君王把握赐死,然后我爹亲自在我家的宗庙中弄死我,那么我也是不朽的。因为我的死本身,依旧是维护了规矩的。 要是君王不杀我,我爹也不杀我,而是让我继续当贵族、继承家族的地位,那么我在任上,对楚王你最大的报达,就是你带兵攻晋的时候,我会全力以赴去打您。这也是做一个臣子的榜样、维护了君臣之间的规矩,这也是对您释放我最大的报达。 无论怎么样,规矩最大,为规矩而死、或者不死为规矩而战,那就是不朽。 某种意义上讲,墨家的不朽也是如此的,似乎区别就在于所为的“规矩”不同,所以墨家是避开这种“不朽”的含义的。 也就是墨家一直以来奉行的“政治挂帅”原则的原因之一。 不然的话,就会出现一种奇葩的史观,到后世民族概念出现后,这就类似于侵略者是英雄、战犯是英雄、屠杀者是英雄种种,无非就是各为其主而已。 这种史观是墨家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墨家意义上的不朽,必须是为天下人之利作出贡献、为天下人兼相爱交相利而死不旋踵的人,才算是不朽。 这也就是墨家这一番作为是“颠倒乾坤、重立规矩”的原因,要将过去存在的一些东西打碎,重塑天下的三观,以至于重塑英雄、不朽等等这些细节的定义。 墨家三观下的英雄,可能是贵族三观下的贼寇,而谁掌握了现在才可以掌握过去,所以这是一场天下剧变,而非改朝换代那么简单。 不朽,是好的。 但怎么才算是不朽,不再是贵族的那一套,而是有新的定义和标准。 此时齐将的鼓动是有效的。 士死制,死的是对他们有利的制,因为这些齐人贵族不是无恒产的游士,而是有封地的制士。 一旦墨家得了天下,有利于这些士人的制度会全部摧毁,所以士人有义务也有责任为广义的制而死。 这是物质层面。 精神层面,如果为了天下的制度而死,那么在精神上,为此而死的人是不朽的,而不朽正是贵族们的最高精神追求之一。 无论是名留青史、建功立业、家族延续,其实都是所谓贵族精神中对不朽的各种解读之下追求不朽的手段。 如今的死,也是一种追求不朽的方法。 齐军中的贵族们热血澎湃,闻言抽剑,一个个脱掉上衣露出右臂,各取齐国真正五德的紫色头巾扎在头顶,振奋道:“死则死矣,当为不朽!” 袒右,是受刑的标志,也是一种反抗的标志。 在此时袒右,有着更深层次的引申含义。 袒右,为受刑。 死,为最大的刑。 袒右而死,便是一种以死来追求不朽的态度:我甘愿承受最大的惩罚即死亡,来换取我精神的不朽。 巧合的是,这倒是与之后才会出现的袒右的另一种含义融合,形成两千年后文化积淀之下袒右的真正含义。 汉代周勃平吕氏之乱的时候,曾说支持吕氏的袒右臂、支持刘氏的袒左臂。 和后世欧罗巴大革命时代左右两派的划分是某种意义上的不谋而合:支持旧势力的是右、支持新势力的是左。 此时此刻,袒右也正是穿越数百千年达成了一种仿佛冥冥注定的天意,右者,保守反动支持旧势力。 这一次齐国贵族的冲锋,右,自此成为天下三观的一种划分,引申出左为激进进步、右为保守反动的含义,此为改变了历史之下的积淀,后话且不提。 此时二百多名齐国贵族各持短剑,组织起来一波真正的悍不畏死的冲锋。 贵族在阵前列队,带头冲锋,他们的后面是一列列集结于小丘侧后的齐军步兵,紧随其后,希望能够一次攻下小丘,从而借助小丘固守。 小丘棱线上,列阵装填完毕的墨家步兵静静地举着火枪,静静地看着小丘下密密麻麻地、袒露着右臂、头上扎着紫色头巾、手持短剑、高呼口号的贵族。 小丘上的军官心想,这是屠杀。 然后他从容地命令士兵。 “举枪!”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两天子之战(十) 决死冲击的齐国贵族们悍勇无比,他们中的多数人和墨家也算是有了血海深仇。 之前不断有消息传来,墨家开进胶东地区后便在胶东地区实行了土改,他们的封地被剥夺,父母妻女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加上当年齐墨战争后墨家在齐西南地区的所作所为,对于这些低阶贵族而言着实是暴政。 以及泗上一直在进行文化建设,导致了大量的识字人口出现使之完全可以取代旧士人对基层的掌控,墨家对于这些低阶贵族也确实不怀好意。 因为价值和需求,导致毫无妥协和统战的必要,动起手来也就凶狠的多。 有些东西不能明说,但是政策的执行是有偏向性的。留下这些人既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又是旧文化诸侯国文化文字的继承者,想要大一统肯定是要将他们想办法都弄死的。 楚国贵族的殷鉴不远,要么被抓去煤矿铁矿挖矿劳改,要么被流放到海外自生自灭。甄别、审查、强制迁徙、强制劳作……短短一年时间使得楚国已经完全没有了复国的可能。 齐国的这些低阶贵族本身又是齐国反动变革政策下的受益者,鼓动之下的斗志还是很高的。 带着如此死掉会不朽的精神追求,扎着紫色头巾的贵族武士们,高呼着为了齐国的口号,不避枪弹,奋勇向前。 相距棱线五十步左右的时候,他们遭到了一波齐射。 小丘顶部,墨家步兵连队中的连长或者连代表亦在齐射之后高呼着“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口号,用另一种概念上的精神不朽鼓舞着众人的士气,发动了反冲击。 小小的山丘顶部,一方为了齐国为了君王也为了自己和不朽,另一方为了天下为了万民也为了自己和不朽,用着短矛、短剑、铅弹、铁雷厮杀在了一起。 ………… 联军左翼,三柳社。 右翼即将崩溃的消息刺激着天子诸侯的神经。 田鞠知道己方已无胜算,他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并不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导致了这一次失败。 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本想解释几句,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一战本来赢的希望就很渺茫,阵线对抗之下逼着墨家将兵力全部展开、再调动主力到右翼发动反击,是唯一获胜的可能。 死守是败、支援是败,本来就是死中求活的一战,任谁来指挥也不可能做的更好,胜是天幸,败是必然,天不助己,为之奈何? 一瞬间,田鞠觉得,或许这天下真有天命一说,只是这天命如今在墨家手中。 若不然,为何现在不忽然落下一道闪电击中在中军指挥的鞔之适? 田鞠默然,诸侯众将却急躁不安,纷纷道:“右军即溃,难道还不调兵稳住右翼吗?” 田鞠思索一阵,终于道:“事已不可为。我德薄能弱,罪责在我。” “如今墨家左军已破我右军,其中军预备队未动,精锐的武骑士尚未投入,若分兵去右,则中军突击如何应对?” “为今之计,只有击破三柳社侧后的骑兵和步兵……天子诸侯退入本国亦或是北入燕赵、西狩于秦,以待将来。” 韩侯闻言怒道:“两军交战,战阵之上要始终如一。若逃,何不早逃?” 田鞠并不愧疚,他自觉已经尽力,回道:“如何早逃?早逃的话,大军必亡。大军亡,则韩齐皆沦。” “本来便是必死之局,败是必然,胜由天幸。战前我亦多问,谁有破敌之计?然而却都没有,非是我刚愎自用,而是无可奈何。” “如今既已无胜算,只能逃亡。” 韩侯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了一下心情,他也明白田鞠的话确实如此,战前确实无人提出更好的破敌办法,唯有田鞠以上下驷之说想要扭转战局。 再往深了一想,以今日战场来看,就算是当初和阳夏的三万韩军会合,以解悬军今日表现出的战斗力,纵然会合也无非就是多坚持一日,早晚要败。 这一败从当初韩国答应齐国出兵泗上、但实际上墨家主力却没有在莱芜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韩侯本来也没有和墨家在平原一对一野战的胆魄,只是明白齐国若灭韩必不能存的唇亡齿寒,所以这才拼死一搏。 右军崩溃,意味着全军崩溃近在咫尺。 可这时候要逃,一旦引发了溃军,那么谁也逃不走。 韩侯道:“既如此,只能先稳住占据,收缩中军固守。侧后的墨家骑兵和步兵,需要击破。唯有如此,才能摆脱墨家的追击,尚可逃亡。” “只是鞔之适极善用兵,他见我们猛攻三柳社侧后的墨家骑步,定要知晓我军欲退,必要猛攻……” 田鞠道:“也只有收缩兵力,在前面固守。万不可告诉军中欲逃亡之事,不然士气定要崩坏。” “侧后之骑步,非大举猛攻难以突破。大举猛攻,鞔之适必要知晓我军欲逃亡,这是瞒不住的。只有我们的盾在墨家的矛刺破之前,我们的矛刺破墨家的盾了。” 天子诸侯们商量完,终于确定了大势已去准备逃亡的想法,这个消息暂时还在封锁之中,只有少数一些亲信贵族知晓。 天子心想,田鞠所施展的军阵,也算是因祸得福。要是早早支援右军,这边就算是想逃都怕是难以撑到前线被突破。 好在现在还有一支没有动用的预备队,还有五千骑兵,八百战车,以及一些精锐的武士,正可以组织起来,击溃侧后拦截的墨家骑步。 墨家阵中,适正在与众人庆贺左翼的胜利,一个个都松了口气,纷纷道大势已定。 在左翼进攻极为顺利的之前,适已经让右翼的三个旅的步兵配合骑兵切入三柳社侧后拦截了。 既然左翼那边打出了出乎意料的胜利,这么快就让联军的侧翼崩盘,那么整个战术也就从原本的诱敌分两翼而击胸口,变为了自左而卷右了。 小丘的争夺战还在继续,只要小丘被拿下,联军的中军要么被炮击崩溃,要么收缩兵力溃退到三柳社附近。 一旦兵力收缩的过于厉害以至于无法展开,联军也就只能是被动挨打了。 阵中的热气球上,观察兵透过战场上的硝烟,瞪大眼睛观察着联军阵地上的情况。 联军那些尚未展开的连队的异动,引起了观察兵的警觉,他拍了一下身边负责记录的那个伙伴,递过去望远镜,指着远处道:“你看,他们动了。” 身旁的伙伴看了几眼,连忙道:“你继续观察。” 他将情况迅速地在纸上写了出来,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红色旗帜,然后将缀着铅块的纸张扔下去,下面的辅助兵立刻将纸张收起送到了指挥部里。 递上去后,适扫了一眼,观察兵现在只能说敌军的预备队动了,却好不能判断敌军具体的动向,只是提前预警做个准备。 适拿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现在也是难以决断。 联军的选择至少有两个,要么是让预备队前出防守,让中军撤退收缩防线;要么就是准备要逃。 至于说现在去支援右翼,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适手中还有足够的预备队尚未展开进攻阵型,可以随时支援投入战斗。 他倒是不怕敌军逃走,因为一旦要逃就是一场溃败,己方足够的骑兵会让溃败变为一场歼灭战,而非是击溃战。 韩侯齐侯乃至于周天子,逃亡与否意义不大,周天子没有那么高的号召力,齐韩这一战之后野战部队尽失,齐韩之地顷刻可入。 不多时,观察兵又递送来了第二份情报,适点点头,作出了判断。 联军的预备队一部分向前展开,看样子是要防御,而另一部分则直接朝着侧后方向机动,这很明显是准备在前面顶住为后面打开通路逃走。 此时侧面小丘的争夺还未结束,但是联军的右翼已经基本崩溃,中军还在死顶,后面的援军并未行进太远,而是以联军左翼为轴组织第二道防线。 战前的打算是左翼猛攻迫使联军分兵,依靠武骑士和步兵纵队从中央突破将联军分割,哪曾想双方战斗力的差距太大,做佯攻的左翼进展太快,竟然又打成了两翼包抄的态势。 现在联军右翼已崩,还有战斗力的预备队也就不过万余人,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来有效的反击。 适便命令一直没有动的武骑士和一个师的预备队朝着三柳社侧面行进,以堵截包抄联军。 二线配置的靠近左侧小丘方向的四个旅的预备队全力支援小丘方向,配合左翼快速拿下小丘,整合兵力自左翼包抄。 中军则开始适当地收缩兵力,试探进攻,以炮击为主,将一线展开的一些部队撤回组织防御防止出现意外的中军反扑。 虽然现在来看,联军已经不太可能组织起来一波反击了,但适还是小心谨慎地做了一些准备。 三柳社侧后方。 机动到此的三个旅四千多人的步兵已经靠近了一直在侧面的骑兵,他们的任务是配合骑兵作战,并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进攻。 当左翼攻势顺利的时候,这三个旅已经开始行动,现在已经在三柳社侧后方向,距离己方的骑兵约有两里,距离本军侧翼约有一里半,某种意义上算是一支孤军。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两天子之战(十一) 当联军这边做出了逃亡的想法后,这支孤军就成为了联军主将眼中的刺,必须要拔掉他们,这样才能够为撤走部分兵力打开通道。 联军集结了剩余的全部五千骑兵和八百战车,准备孤注一掷,先冲开这支包抄过来的步兵,再集结兵力挡住墨家在侧翼的骑兵。 联军骑兵的集结,很快就被正在行军的步兵发现。 己方的骑兵也发现了联军骑兵的动静,之前联军的骑兵龟缩在步兵的后面,使得本想着冲击驱赶走他们的墨家骑兵一直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四个旅一共六千轻骑一直没有参加战斗,这时候看到联军的骑兵准备出击,军官们都松了口气。 可是很快联军骑兵和战车的行动就让这支骑兵的军官们看不懂了。 “他们想干什么?没有步兵的配合,我们就在侧面,他们居然敢直接冲步兵?” 几乎所有的旅级军官看着联军骑兵和战车的准备,都有些奇怪,觉得这样的军官主将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没有炮兵,步兵还在后面集结,最关键的是六千骑兵就在侧翼,他们居然敢做出冲击步兵的决定,这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只是他们觉得不合常理的原因,是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中用无数失败和鲜血积累出的经验被他们学到了,而联军那边从战车走向马镫骑兵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根本还没有弄清楚骑兵到底该怎么用。 疑惑的骑兵军官商量了一下,作出了决定,不去拦截联军的骑兵,而是等到联军骑兵和战车冲击己方步兵受挫之后,再从侧翼支援,让己方的步兵黏住对方的骑兵,从而一举将联军的最后一支骑兵歼灭。 “找几个马快的,去把消息传递过去。” 很快,几个马术极好马也相当快的斥候被找出来,迅速朝着己方步兵所在的位置飞驰。 行进的步兵已经选择停下,附近没有什么可以抢占的小丘,也没有什么凹凸不平的地面可供占据防守。 对面的联军骑兵和战车已经开始集结展开,带队的步兵副师长下达了结阵的命令。 三个连为一组,就近组合结成方阵,跟随前进的旅属小炮也在方阵之间的空隙中展开。 连长们高声呼喊着军令,鼓手们敲击着变阵的军鼓,士兵们匆匆地按照平日训练的动作,人挨人地站在了一起。 “上短矛!” 连长的号令掩盖过了混乱的脚步声,已经集结成阵的步兵迅速抽出腰间的短矛,套插在了燧石枪上。 三个旅集结出了十个方阵,彼此间错开了大约八十步的空间,正好是原本三个连之间的间隙。 各个旅配属的小炮就在方阵的空隙间展开,炮手匆匆地装填着碎石铁屑。 整个部队从行进停止到展开为方阵,一共才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第一排蹲下!” 在方阵中心的副旅帅或者旅帅旅代表们下达着命令,低级军官大声重复着命令,士兵们虽然训练有素,但实则心中还是慌张的。 一直都只有他们的骑兵冲别人的份,几乎没有敌方的骑兵冲击自己的时候,虽然平时训练过如何应对骑兵,可是数千人的骑兵展开之后只看气势还是足够吓人的。 战术是巨子定的,可是到底能不能挡住骑兵,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实战过。 士兵们对于巨子的战术体系是有信心的,这是一直以来慢慢形成的一种印象,然而当真正看到密密麻麻的骑兵在远处展开之后,士兵心中还是慌张的。 联军这边,几名大夫级别的贵族们登上了战车,他们不骑马因为他们觉得骑马有损贵族的规矩,所以他们还是选择战车。 第一波冲击的一百辆战车,是天子之师,这是周天子从洛邑带来的精锐。 战车的后面跟随着天子征召的步卒,和久经战阵与泗上争斗过学习过的齐魏韩不同,天子的部队还保留着正统的编制,但编制也已经大为缩水。 每辆战车的后面,跟随着三十名徒卒,以松散的阵型跟随着战车冲锋,依靠战车打开缺口然后肉搏。 这些正统的贵族还保留着贵族的作战方式,战车上没有火枪手,而是配以精锐的贵族弓手,作战的方式也不是直接冲阵,而是会在侧面射箭,待射出空隙后再旋转战车贴近肉搏。 一名洛邑的贵族登车远眺,看着短时间内就从行军转为方阵的墨家步兵,与身边车右道:“临危不乱,顷刻换阵,恐不能胜。” 持戈车右亦是贵族,心中只道这么快的变阵速度意味着难以战胜,此时却也只能道:“天下已乱,唯死而已。” 两人默契相知,各自点头以勉励。 鼓声催动,天子下辖的这一百辆战车在侧面率先发动了冲击。 御手们操控着驷马,沉重的战车呼啸吱呀,在平整的土地上可以跑的很快,距离大约三百步的时候战车就开始加速,后面的徒卒也开始跟随战车奔跑起来。 他们的正面,已经结阵等待的墨家步兵感觉大地都在跟随着战车晃动,疾驰而来的战车在视觉上是震撼的。 不少士卒心中惶惶,心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样,蹲在前面的老兵将燧石枪顶在地上,半蹲着的他们心中其实也很慌乱。 耳边除了战车的呼啸外,便是军官的大喊。 “稳住!稳住!” 稳住的意思,既是稳住阵型,也是不听命令不准开枪的意思。 第一波齐射必须要在敌军靠近之后,不然的话不能够将对面打出缺口,就很容易被冲开。 军官们尽可能保持着镇定,一些骨干墨者则被集中在阵中,一旦方阵周边被冲开,他们需要第一时间顶上去。 那些小炮只有一次开火的机会,也只有等到敌军靠近之后才能发射,然后就要迅速地躲到本阵之中。 数百步的距离对于冲击起来完全不要阵型的战车而言是很快的,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上,一名正统的六艺俱全的贵族手持弓箭,沉稳精神,箭囊悬在腰间,白色的尾羽被捏在手中。 精致的玉扳指的凹槽卡在弓弦上,战车上用的弓比游牧骑射的弓威力要大,因为战车上更方便施展。 这贵族对于自己的箭术很自信,一手参连快箭洛邑闻名。 这名贵族很正统,家人不准从事商业,自己从不骑有马镫的马,自己的私兵私属也不配买火枪,包括泗上的诸如玻璃、瓷器之类的奢侈品他也从不使用。 在洛邑他也算是特立独行,但也有不少人颇为赞赏他与之交往,并认为他才是真正的贵族,而他也认为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天下的脊梁。 他也不是没见过火枪,但是看着火枪半天才能装填的速度,他便颇为不屑。 自己这一手参连快箭可以在极端的时间内射出四箭,而且在四十步内都可以中靶心,一个火枪手拼了命装填最多也就两射他却能够做到在火枪两射之间达到二十射。 他也曾和人辩论过,认为如今天下大乱的根源,就在于人心不守礼法。 就像是简单的火枪一样,各国都在开始使用火枪,为什么呢? 因为选拔不出足够的射手。 为什么选拔不出足够的射手? 因为乡射制度被破坏。 为什么乡射制度被破坏? 因为很多人不守规矩,开辟私田,私田买卖,使得原本村社的籍田藉田制度被破坏,不少村社的人因为圈地占地或者土地买卖趋于贫困,使得根本无暇乡射,吃尚且不饱又怎么会去练习乡射呢? 乡射制度的基础,是村社籍田制,农夫的土地十年或者二十年一换,不得买卖不得转让,每年只种植一季粮食,耕种公田之余,便有时间练习射艺。 换言之,是土地贵族所有制,村社土地不归私人而归贵族,不准买卖,保证每家的土地百亩,这样便可以保持乡射制度,从而可以完全不用火枪。 所以,他认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天下的制度崩坏,使得人心思乱,才导致了天下出现了各种他所不能接受的情况。 故而他禁止封地内的农夫使用铁器;看着别人圈地发财他也不心热而是继续保持自己封地内一年种一季、冬日演武的规矩;严禁自己封地内的农夫私自开垦土地;除了必须的公田劳作外他施以仁政体恤民力。 并且他认为如果每个贵族士人大夫都像是自己一样,天下一定会重归安定。 这样的正统贵族二十年前在泗上已经灭绝了。 但在洛邑,尚有不少。 今日整个天下最正统的一些真正贵族君子们,都集结在了这里,面对着墨家的步兵方阵发动了一次最为壮烈的冲锋。 战车疾驰到距离方阵四十步的时候开始转向,这名箭术高超的贵族夹住一支羽箭射出,心想今日就要让天下人知道,弓箭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只是因为你们不会用才都适用火枪。 密集结阵的墨家步兵无甲,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靶子,他一箭射出,有人应声而倒。 手腕一抖,又是三支羽箭夹在手指间,食指灵活地一动,再度以大拇指和虎口勾住弓弦夹住羽箭,快速拉开。 砰…… 就在这时,方阵中的墨家步兵终于等来了军官下令射击的命令,正面的百余支火枪同时射出,已经装填等待许久的小炮也发出了怒吼。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两天子之战(十二) 自小进行着脱产的御射训练的御手技术很好,但战车的体积毕竟太大,而且那些举枪射击的人根本也做不到有效瞄准,所靠的只是齐射的弹幕。 驷马驾车,两马同亡。 善射的贵族从车上摔下,左臂上部被一枚铅弹击中,骨头都被打碎了。 原本可以有力地握住弓身从不颤抖的左手,如今无力地垂在身侧,弯弓在摔出的时候脱手飞到了远处。 挣扎着从干燥的土地上爬起,善射贵族眼中所见,尽是硝烟。 最靠前的一个方阵已经被冲开了缺口,耳边回荡着泗上军中特有的融合了宋、齐方言的口号和喊叫声。 “墨者和军官上前,堵住缺口!” 弥漫的硝烟中,可以看到端着套插着短矛的人影从后面挤到了前排,在马匹或者战车冲入的缺口处奋力站稳。 一匹身上满是伤口的马冲到了阵内,但是马上的骑手却被捅了下来,三人宽的缺口处倒着好几个被撞到在地的士兵,后面的人踩在倒地之人的身体上和意图冲入阵中的对手厮杀着。 善射贵族的耳边嗡嗡作响,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成排的枪声。 他晃了晃脑袋,忍者左臂传来的剧痛,看了一下四周。 距离自己三十步外便是墨家的另一个方阵,一门已经没人看管的小炮就在方阵的侧面,阵中有几个举着短铳射击的,看帽子的样式应该就是这门小炮的炮手。 这门小炮把握的时机很好,两辆战车被毁掉。 善射贵族看到了自己战车上被铁屑打的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死去的御手,也看到了手持长戈努力站起来仿佛不弯折的轻松一般的、腿被打断了的车右。 三十步外的墨家方阵没有将有限的射击次数放在他们这些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人身上,而是朝着侧面的骑兵射击。 善射贵族没有去寻自己的弓,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呢?这么近距离的铅弹直接撞断了他的骨头,没有手去持握,就算是养由基复生又能如何? 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剑,一柄正统的、样式合乎规定的铜剑,就像是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一般,蹒跚着朝着正在混乱接战的方阵走去。 靠近之后,方阵中的墨家士兵也发现了他。 一个年轻的,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尚未到冠礼年纪的新兵,正手忙脚乱地装填着火枪。 这个年轻新兵不时地抬起头,略微惊恐地看着越发靠近的那些松散残余的贵族,握持着通条的手臂抖个不停,套插在枪口处的短矛严重地影响了他的装填,颤抖的手好几次都让通条脱出。 善射的贵族分明看到了那个年轻新兵眼中的恐惧,他心想,若是弓,何至于此?枪,终究不可能如弓。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却是如此豪壮的正统与异端之别。 当靠近方阵最后几步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新兵还是没有装填完,善射的贵族奋力迈出几步,想要冲入方阵。 可是才刚靠近那名被他盯上了新兵,旁边一支短矛刺来,扎在了他的腹部。 剧痛还未袭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靠着腰腹支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力量。 旁边的空地上,躺倒着好几个人。有被马匹撞到或者被砍伤的墨家士兵,也有和他一样的、和将来的天下格格不入、恪守着传统信条的、最后的贵族。 持握着短剑的右臂已经无力搏杀,善射的贵族努力想要垂下的手伸平,却怎么也做不到。 就在第二支刺他的短矛即将穿过他的身体时,善射贵族临危不惧,死前高呼。 “有心杀贼,奈何无力!” “杀贼!杀贼!杀贼!” 连呼三声杀贼,意图鼓舞那些尚且还在战斗的贵族和从奴的士气,终于身体被三支短矛同时贯穿。 在最后无力倒下之前,他看到了远处另一个方阵处,又是一次齐射。 那些跟随战车冲击的徒卒四散奔逃,明明那个方阵的一侧已经被战车和骑兵冲出了一个缺口,只要那些低贱的徒卒如同像他一样的贵族不畏生死再猛冲一下,明明那方阵就可以被冲开的。 即便冲不开,也足以造成混乱,为下一波骑兵的冲击打好基础。 可是没有。 善射贵族眼中低贱的徒卒们跑了,再遭受了一次齐射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些征召来的商人、工匠、农夫、封地农奴们并没有为了贵贱有别的大义而不顾生死。 善射贵族最后的一丝清明,看着那些逃跑的徒卒,嘴角漾出了一抹嘲笑,定格在了他已经僵硬的脸上。 他想,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天下至理。就像是那些低贱的徒卒一样,他们逃跑、拒战、没有勇气,活该低贱。 那些徒卒逃亡的位置,是整个战阵上十个方阵中的第三个,也是第一波攻击之下摇摇欲坠的三个方阵之一。 联军骑兵的冲击,分为了三个波次,想要用持续不断地冲击冲开墨家堵在侧后的这三个旅的方阵。 效果不能说不好,两波冲击之后,三个方阵被彻底冲散。 溃退的墨家步兵向后奔逃,但怎么可能跑得过战马。 第四个方阵前,几个举枪的士兵大声呼喊着正朝这边奔逃、被后面的联军骑兵追杀的同袍。 “快点啊!” 乱哄哄的战场上,这样的喊声无济于事,谁都知道根本听不到,作为同袍却也只能用这样的叫喊来抒发心中的关切。 一个年轻的墨家步兵被后面追上的骑兵砍倒在地,随后被后面的战马踏上了一脚,彻底站不起来了。 那些向后奔逃的士兵还有距离方阵还有四十步的时候,方阵中传来了在此指挥的旅帅心坚如铁的命令。 “举枪!” 几名身边的墨者立刻喊道:“等等!他们马上就要跑过来了!” 旅帅面无表情,推开那几个阻拦他的人喊道:“举枪!射击!不然都要守不住!” 那几个奔逃的步兵后面,紧跟着第二波次冲击的联军骑兵。 旅帅咬着牙,高呼命令之后,自己掏出了短铳,对准了那些奔驰的、越发靠近的骑兵。 刚才还在呼喊同袍快一点的士兵,绝望地看着已经靠的很近的袍泽,努力将颤抖的双手稳住,避开那些距离希望不过三四十步的同袍战友抑或同志,对准了后面的骑兵。 每个人都知道,射击之后肯定会有奔逃的同袍被击中,即便没有瞄准他们,密集的弹幕也很有可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耳边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后,这些士兵几乎是闭着眼睛勾动的扳机,弥漫的硝烟中,他们仿佛听到了那些距离希望只剩三四十步但却最终绝望的同袍的呐喊。 旅帅射击之后,将短铳插回腰间,抽出了铁剑。 后排的士兵还在抓紧装填,几名骑兵冲出了一个缺口,后续被弹幕削弱的骑兵试图从这个缺口冲进去。 旅帅持着铁剑,喊道:“墨者向前,堵住缺口!后排继续装填!” 他一马当先,就像是要为刚才自己的命令赎罪一样,第一个冲到了缺口处,将一名坠下战马的联军骑兵刺死。 ………… 乱战之处的侧面,墨家在这边的轻骑也已经集结展开了阵型。 联军骑兵和战车的侧翼已经暴露,冲击步兵并没有完全冲开步兵的方阵,这就导致联军的骑兵被黏住了。 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的墨家骑兵就是要趁着联军骑兵冲击步兵的时候,冲击联军骑兵的侧翼。 师长相信,那些步兵同袍足以支撑住。 副师长庶俘芈在这一次侧翼冲击的第一波,他们这一部分骑兵当初是作为偏师疾袭戴城和承匡的,分进合击之下加入战场之后就被安排在了三柳社这边的侧翼。 和以往庶俘芈经历过的战斗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数千骑兵的会战。 身边的旗手将插着小旗的长矛夹在腋下,耳边回荡着集结出击的军号声。 前排的轻骑像往常一样夹着木矛,庶俘芈举着铁剑,跟随在他身边的号手按照他的口令更换着号音。 第一波冲击队伍的后面,紧跟着第二波和第三波。 虽然这些是泗上的轻骑非是擅长冲阵和纪律性最好的武骑士师,但和联军骑兵相比,仍旧有很大的不同之处。 以庶俘芈身边的那个连队为例,泗上骑兵的战术是以阵型为牢笼、以基层军官和充斥其中的墨者和下士司马长等为锁、以军旗为再集结点。 连代表会在整个骑兵连队中央的前方,连长在整个骑兵连队中央的后方。 连队的两侧,一般是三名墨者或者下士,相隔十余人同时又有一名下士或者司马长。 连队旗帜在阵中央,一般由士兵委员会的人兼任旗手,身边是一名号手和一名下士。 这些军官、下士、以及超额服役的老志愿兵们,组成了骑兵的基层,两翼的下士司马长或者墨者,会控制阵型,保证几次冲杀之后仍旧可以根据军旗重整队伍。 连代表和连长的双长制度,可以保证主官有一人阵亡后另外一人依旧可以通过号手和军旗收拢队伍。 两翼的基层军官为锁,可以保证阵型不散,同时他们也担负着诸如整队转弯之类的高难度命令的执行任务。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两天子之战(十三) 低阶军官、下士中士、司马长、志愿兵等等,是整个泗上战术体系的基石。 就像是庶俘芈此时作为第一波冲击联军的骑兵的战术,以一个旅零四个连为第一波进攻,战术也是很科班的中军直冲、侧翼旋转四十五度包抄的教科书战术。 这个战术需要以八个连保持平齐,六个连队作为侧翼,要在整队的情况下作出阵型转向。 每一个士兵不可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可能说师长副师长下个命令说是呈四五十度士兵们就能作出相应的动作。 联军骑兵不能做到整队转向,因为这是一个技术活。 需要大量而且严密的基层组织、阵型训练、知道一定数学基础的士官、能够听得懂分解命令的士兵。 需要转向侧翼四十五度包抄的时候,侧翼的六个连队会按照连长们的分解命令,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需要按照命令将每一个步骤完成即可。 靠近中军的第一连,会在转向的时候,保持横队冲锋的阵型,六个司马小队会在保持横队的情况下,第一小队减速、第六小队加速,从而错落出一个标准的斜线。 第二连要在转向的时候,由连队侧面的士官或者墨者们带队,将小队从横队变为纵队,六个小队变为六个纵队后,由前排的军旗手和连代表做排头,以和第一连行进方向大约三十度的夹角,向前移动操典上的距离后,再由纵队转为横队。 这样一来,第二连以横队转纵队,就为第三连直接以横队变向提供了空间,否则第三连就要出现没有回旋空间而导致阵型混乱的情况。 第三连要先转纵队,然后纵队集合,靠近第二连的方向,再由纵队转横队,六个小队以小队横队的阵型,沿着第二连给空出的空间前进一定的距离后,再由横队转向为纵队,由队伍两翼现在是队伍排头的老兵和下士或者司马长们带队向前分开,再以排头为轴转为横队。 同样,第三连因为先靠近了第二连,所以第四连的空间更大,可以不需要转为纵队,只需要以横队直接变向。 第四连的横队并排,六个小队纵着排列,快速行进到规定的距离后,各个小队直接在第三连让出的巨大空间内转向,以横队的方式直接展开。 而第五、第六连队要考虑的就不是空间,而是速度和距离以及角度,所以第五、第六连队要彼此作为参照物。 第五连要为第四连横队变向展开提供空间,同时也要作为第六连的参照物,第五连会以小队横队的纵深阵型向第六连靠近、第六连也同样会以小队横队的纵深队形向第五连靠近。 然后再以两条互相参照的弧线方式,迅速快跑到前方展开,既不影响其余连队的空间,也不会导致阵型错乱。 这些复杂的变阵,不是联军骑兵可以做到的。 就拿侧翼的第六连转向为例子,连长需要下达大约十六个分解命令。 先是要吹军号,各个司马小队右翼的下士停下脚步,左翼的司马长带领队伍,以不动右翼下士为固定轴,绕一个弧线,将小队的横队变为纵队。 然后,命令再度转换,号手吹号,小队右翼的下士变为排头,左翼的司马长站立不动,整个小队的纵队以左翼的司马长为轴,再度转向,原本的右翼变为左翼、左翼变为右翼。 纵队转横队、横队转纵队,都需要那些侧面的下士或者墨者老兵为轴,唯有如此才能够保持阵型不乱,必须要有一个轴。 当再度转为横队后,旁边的第五连也已经完成了变阵,双方互为参照,开始向前快跑。 抵达固定位置后,第一小队停下,在军官的锁的控制下,再度将横队转为纵队,然后按照固定的批次抵达制定的位置后,再以司马长为轴转为横队。 这样一来,六个连队就可以完成整队转向,同时各个连队司马长的位置依旧是在连队的中部以维持阵型,侧面依旧是下士和墨家老兵。 而作为士兵,则根本不需要知道什么大战术上的四十五度转向包抄,只需要听得懂停步、跟随、左转、右转、转弯之类的分解命令。 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分解命令,由士官作为核心执行,从而达成阵型不乱整队变阵的效果。 这种变阵的效果,就是战斗力的体现,也是为什么庶俘芈这样的从赵地回来的骑兵军官一定要进入军校重新学习的缘故,更是这些骑术都很不错的骑兵为什么总不如那些纪律性更强的武骑士宝贝的根本原因。 论骑术,这些轻骑不比那些武骑士差;论拼杀,一对一谁也占不到便宜。 所差的,就是变阵的速度、行进的纪律、军官的比例、以及对命令执行反馈的时间。 虽然比不上纪律性更强的武骑士,但是吊打联军骑兵并不成问题。 联军骑兵没有办法做出整队转向的动作,也就意味着他们一旦转向就会出现空隙和混乱,而单独的骑手无法对抗整队冲击的骑兵的。 阵型和军官的配置,又使得泗上的骑兵可以始终维持着阵型,除非两翼的下士墨者都死光了,才有可能出现阵型散乱难以再度集结的情况。 前后配置的连长和连代表,也能够在混乱中快速整队,以自己为中心、下士司马长墨者为核心,迅速重整阵型。 在战场上,庶俘芈这样的师或者旅级军官,要做的只是下达操典上可以做到的命令,然后选择中央突破口而已。 维系这些骑兵战斗力的,是训练和基层军官。 这一次庶俘芈的第一波冲击,就是一个标准的侧翼四十五度整队变向包抄的战术。 泗上的武骑士师可以在六百步左右的时候就发动冲锋,还能够维持相对可靠的阵型。 而这些轻骑,只能在二百步左右的时候才能够快速冲锋,再远一点阵型就会乱。 两千余骑兵的第一波冲击,远比联军骑兵的冲击要震撼,因为纪律性保证的阵型,使得两千骑兵的气势远胜四五千骑兵。 第一波骑兵慢步跑到大约五百步的时候,庶俘芈下令侧翼转向,号手鼓动号角,传递消息,侧翼的旅帅居中指挥,各个连队的连长下达着各自连队的分解命令,在距离敌军大约三百步的时候,侧翼已经在完全整队的情况下调整了方向。 二百步左右的时候,庶俘芈挥舞着铁剑,身边的号手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前排的骑兵夹着木矛,跟随着两翼的下士,开始加速。 二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庶俘芈冲到位置的时候,中央的连队已经打开了缺口冲了进去。 旁边有折断的木矛和落马的尸体,松散的联军骑兵意图反击,但毫无作用。 每个连队至少能够做到小队完整,每一个联军骑兵都觉得需要同时面对四五柄对面的铁剑,被冲开阵型之后,联军也不会在混乱中整队变纵队撤走,加上那些还在坚持尚未被冲散的步兵方阵,几乎是半刻钟的时间,联军的最后一支精锐力量骑兵和战车就已经全面崩溃。 庶俘芈没有选择再度集结,而是让号手吹号,各个连队擎起军旗,追击那些逃走的联军骑兵,不准让他们有机会再度集结,将他们彻底驱赶出战场。 判断一支骑兵是否符合火药时代的标志之一,不是所谓的密集冲锋,而是是否能够在混战中迅速地再度集结。能做到后者的一定可以做到前者,即便做不到数百步外密集冲锋,也足以做到二百步内慢跑转加速。 双方骑兵只看马术的话,其实区别并不大。 但一个整队转向可以分出十几个分解的条令从而在转向中继续保持阵型的完整;另一个即便转向也是凭借士兵的战术本能,即便一时间能够保持阵型,最终也会在冲杀中散开。 这种差距平时很难看出来,但在战场上这种差距是致命的。 联军最后一支可能扭转局部占据的力量被这一次步兵引诱、骑兵侧翼冲锋的战术击溃之后,实际上联军已经彻底丧失了建制撤退的机会。 ………… 战场的另一侧,决定联军右翼和中军存亡的小丘之战,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做预备队的两个旅迅速补充了小丘争夺战的力量,两个最为精锐的先登营掷弹兵连队也被作为压箱底的手段送到了小丘上。 齐国贵族的决死冲锋并没有太大的效果,反倒是大量的贵族被枪杀之后,齐军剩余连队已经彻底丧失了敢战的心气。 先登营掷弹兵登上小丘之后,以密集的铁雷投掷和反冲击作为墨家攻占了小丘的信号。 黑色的旗帜插到小丘顶部后,几门小炮迅速地从小丘下面被推到了小丘的顶部。 墨家左翼的大量铜炮也开始集结,小丘争夺战虽然还未结束,但最开始的几门小炮登上小丘稳固展开之后,实际上争夺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被侧后的骑兵和两个旅的步兵、小丘上的先登营掷弹兵和步兵以及炮击夹击的联军右翼,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开始纷乱地朝着后面逃亡。 小丘被攻占,意味着墨家的左翼在突破之后,可以不被小丘分割,从而形成一股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此时,墨家左翼占据了小丘、最多一刻钟就会彻底打崩联军的右翼;墨家左翼侧后的骑兵,彻底驱赶了联军最后的精锐骑兵和车兵,步兵重新变阵和骑兵配合,从侧后压缩联军的防线;作为总预备支援的武骑士和一些步兵也已经沿着三柳社侧面,机动到了刚才爆发了骑兵之战的附近,完成了对联军的包围。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尾声(一) 二十年后,那一战的硝烟早已散去。 孤零零的小丘上耸立着一座石制的纪念碑,上面刻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为利天下而牺牲者,不朽。 几辆正在行驶的马车在这里稍微停留了一下,马车内的人穿着一身二十年前贵族们常穿的宽袖华服。 马车上有人指着纪念碑耸立处的那座小丘道:“当年,墨家就是把炮拉到了那座小丘上,导致了联军中军崩溃。周天子逃跑时被不知其身份的骑兵砍死,齐侯投降,韩侯自杀。” “最终被围在三柳社的贵族君子六百余人,面对劝降,横眉冷对。墨家将铜炮拉过去,近距离猛轰,六百余人全部殉制。真英雄也。” 说话的这个人一口很浓重的秦地方言的味道,厚重的就像是曾经秦国关中的沃土。 车辆旁边一行护送的墨家士兵听着这些话,脸上露出颇为不满的神色,心想若那些贵族是英雄,自己的父辈参与了此战并且砍死了天子、最后以炮击灭杀了六百贵族又算什么呢? 屠戮英雄的刽子手? 但这些内卫部队的士兵都有着良好的教育,并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只当听不懂。 车内那个穿戴着宽大华服的中年人听着这番话,望向了更远处耸立的一根写着“周天子殒命处”的石柱,那里就是逃亡的周天子被不知道其身份的墨家骑兵砍死的地方。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车内的中年人看着这一切,回想着一路来的见闻,感叹道:“十二年未履中土,终究还是中原风华物茂人杰地灵,非西域可及。” 说起十二年未履中土,与他同车的许多中年人都不禁潸然。 当年那一战之后,齐国降、韩国灭,墨家集结大军问鼎洛邑,之后更国号为星汉之汉。 秦君知不能挡,遂承吴起遗计,全力西征,举族迁徙。 正是:秦因汉破失家乡,西走番戎万里邦。十载经营无定止,终于域外务农桑。 当初远走他乡的人,还有不少别国的客卿士人,或者不认同墨家制度的别国旧贵。 今日再回中原,心中另有一番滋味。 这些人下了车,登上了小丘,并不凭吊,只是感叹。 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朝着刚才在车中感叹的中年人行礼后问道:“疏勒君,我听闻我曾祖当年也是墨者,年轻时为了建功立业而在齐地为人家臣,后被墨家逐出。却不知齐地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个被称作疏勒君的中年人向东眺望着,叹了口气道:“此地便是天下之中了。听闻汉要迁都于大梁,也正是因为此地为天下中。此地向东北数百里,便是昔年你曾祖成名之地;若是直接往东,便是昔年吴起君与你曾祖对战的鲁地了。” 说到这,被称作疏勒君的中年人望向东北方向,叹息道:“再往东北,就是卫地了,我的家乡。那时候我叫卫鞅,现在受虚封于疏勒城,按照那时候的规矩,现在该叫我疏勒鞅。” 规矩改了,许多当年泗上的规矩也影响着已经西迁十二年的秦国,曾经的卫鞅如今还是卫鞅,却不是因为受虚封于疏勒就叫疏勒鞅。 曾经吴起身边的中庶子,如今已经成为了秦国西迁之后的大良造,十二年前正是他带着八千步兵、一万二骑兵西进,凭借火器的优势,三战而定西域。 向西占据了肥沃的河流谷地地区后,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和工匠技术也很快在那里扎根,那里适合种植棉花和小麦,凭借着良好的织造水平和运输成本,中原的棉纺织品再也无力进入到西域。 秦人在西域因地制宜地使用了变种的国野之别的政治手段,农耕区采取直辖管理、游牧区采取游牧管辖,凭借着先进的文化和已经成型的文字,这些年移风易俗,竟有了些当年齐鲁初分封时候的气象。 然而西边还有一个此时尚且庞大的帝国,卫鞅此番来,就是要解决一下外交问题。 汉建国之后,统治重心是东部,于边疆地区的控制,也只是控制一些农耕区,武器代差的存在和后黑火药时代的来临,都使得边疆区并无太大的边患。 对江南的开发、在南海的海外贸易,海运的发展使得对沿海一直到辽东地区的控制都得到了加强。 西部茫茫的荒漠,使得进攻一方永远处在极大的劣势。 秦君西迁也算是墨家默许的结果,双方之间的贸易往来和技术交流也从未终止,如今只是希望能够谈出一个结果。 双方的国力差距实在太大,卫鞅知道,从护送他们的内卫部队的士兵身上就可见一斑。 这些护送的内卫部队已经换装了发火率更高的雷汞枪,虽然装填还是前装的、虽然还是需要板簧蓄力,但是却让发货率提高了许多。 秦国却还在使用二十年前的那种重燧石枪。 这还只是内卫部队这样的一瞥,实际上过了秦关中旧地到了中原宋地之后,那种明眼可见的差距已经彻底摧毁了卫鞅等人的谈判底线。 冒着浓烟、使用煤和蒸汽的大纺织厂;使用煤和蒸汽作为鼓风设备的冶铁作坊……种种这些自十年前就开始在泗上出现的新机器,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 过去的岁月,仿佛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都是循环的轮回。 而现在的岁月,一日千里,肉眼可见的一切,宣告了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成为肉眼可见的一种希望。 也给一切旧势力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绝望。 这一次中原给出的条件,以双方的实力而言,算不得很苛刻。 当年中原平定之后,汉立国,称天子后,秦便放弃了原本的爵号因为那是周天子分封的,而改称王。 如今中原要求秦去王号,改称安西都护,承认自己是九州天下概念的一部分。 改旗易帜,改变旗号,中原会象征性地在秦都城驻扎少量的部队宣示主权。 剩余的一概不管,因为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中原的新兴阶层需要的是市场和倾销地,而海运的发展使得比之陆路有更低的成本,其重心也是向南而非向西北。 双方人可以自由往来,通用货币。 作为回报,可以支援安西都护一部分新式的火枪以应对西边那个帝国的威胁,允许出口一些新式的蒸汽机械。 对于中原如今真正的统治阶层而言,苦寒的西北方圆万里,可能还不如茫茫大海之中一座可以种植香料、甘蔗的岛屿。 况且路途遥远,贸易困难,除了丝绸、军火和一些瓷玻璃之类的奢侈品,这条商路并不能支撑太多货物。 反倒是因为南海贸易商路的发展,使得西域地区作为贸易通道的重要性大为降低,中原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南方。 不只是南海之外,单单是江南,便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尚未被征服的原始族群。 西域地偏僻,富庶处距离中原太远,从秦旧都到如今的秦新都,其实距离和从极西之地到秦新都差不多远。 这种偏僻导致了只要中原体量足够大,技术足够先进,西边的军事威胁等同于并不存在。 燕地以北的毛皮商人,宁可组织人去探索北方巨大的冻土荒原,因为北方的冻土荒原至少夏季还有纵横的河流。 靠着简单轻便的桦树皮船、火枪,可能百余人的冒险小队就能够顺着夏日里北方广袤冻原上的河流向西走到极远的地方,收购那里的毛皮做着暴利的生意。 无利不起早,没有人愿意为了暂时看来既没有威胁和没有利益的地方流血。 种种这些中原的因素,促成了这一次的谈判。 而对如今远赴西域立国的秦国而言,一方面统治还不稳固,急需中原的支持,至于说法理国号这些东西,于此时并不重要。 同时西域地是四战之地,秦国既要面临西边那个老大帝国的威胁,也在考虑是不是南下去那些更为富庶的印度地,去做那里的统治者,毕竟那里才是真正富庶人口众多的地方。 中原固然是好的,富庶而又同文,但若是根本没有反攻中原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一点卫鞅很清楚,十二年前他统兵西征的时候,八千步兵一万两千骑兵,就已经耗尽了秦国的后勤能力,这还是吴起之前一直向西经营了十余年的结果。 就以此时的远征后勤能力,可能双方能够集结三万部队越过荒凉区就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 三万部队,不管是从中原去了西域;还是从西域来到中原,什么都算不上,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这是秦国西迁之后可以信任中原并且希望和中原谈判的原因。 困难重重,千头万绪,卫鞅等人时隔十二年再度来到中原,就是为此。 卫鞅此时矗立在此,并不是为了凭吊过去的一切,因为本身他也不是真正的大贵族出身,旧时代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美好。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当初砍杀周天子的,不是他所尽心辅佐的秦国? 在他看来,周天子无德无能,早就该滚下去了,大争之世列国纷争,若有一日九州太平,必然归一。 他不是在凭吊周天子亦或是那一战死去的许多贵族,甚至他不反对砍死周天子,只是反对砍死周天子的是墨家而非秦国。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尾声(二) 此时这座小丘上并没有太多的人,但是寒食节刚过,这里还有许多被祭扫过的痕迹。 延续着上古时候的一些传统,诸夏有改火的习俗,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 春日之初,草木尚干,遂禁火以防备燃起火灾。 这个日子与当年诸侯国在春日淫奔的时间几乎重合,原本并没有祭扫先人的习惯。 墨家问鼎天下之后,改了很多的习俗,或者说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导致了许多不同的节日和习俗。 譬如为了纪念当年墨越长江口之战,每年的五月五,泗上就会用竹叶或者柘树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到江河之中,说是为了防止为利天下而死的英雄的身体不要被鱼虾吃掉。 而祭祀的食物本来就是要活人取用分食的,故而从那之后,五月五便开始了吃粽子。 又像是昔年这座小丘上,齐国贵族们袒露右臂的决死冲锋,以示自己愿意承受最大的惩罚也就是死亡,从而导致了诸夏从那之后的官方语境中左是激进进步右是保守反动。 到如今,春日改火的习俗也已经更改,到这一天只是禁火一日,变为了一场祭祀英雄抑或先人的习俗。 如今春日刚过,这里的纪念碑左右布满了白色的纸花。 卫鞅知道这是墨家的习俗。 墨家节葬。 墨家平等。 视死如生的大习俗之下,使得死亡对于穷富或者平民贵族极为不平等。 贵族死亡,有丰厚的殉葬品,所用的金银瓷器乐器青铜璆琳都是真的。 贫民死亡,葬不起也不合规矩,往往不能够有足够的陪葬品以视生死。 这种事,伴随着泗上逐渐富庶,便出现了许多偏差。 原本的一些平民有了财富之后,也开始学习一些旧贵族的习惯,开始厚葬。 于是墨家移风易俗,既然说这种攀比心和诸夏传统的鬼神意识难以改变,那么不妨换种方式。 于是纸钱、纸花、纸马等等,取代了原本的实物。 曾经的服丧三月,变为了如今的服丧三日。 曾经的真金马骨,变为了如今的纸钱纸马。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因为想要彻底革除丧葬陪葬品的习惯太难,与其革除,不如像是墨家当年在泗上弄出的数百个侯爵上千个伯爵子爵男爵一样,将其平民化,反正纸终究是不贵的,大部分的平民都还是买得起的。 如果说泗上之外是二十年风雨变幻,泗上宋地则已经经历了五十年的除旧迎新,早已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一些卫鞅熟悉的传统。 这座纪念碑前,只有一些纸扎的白色花朵,却没有纸钱纸马之类,便多了几分肃穆。 纪念碑的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木柜子,柜子的上面有一层玻璃,里面陈列着许多印刷的报。 看到卫鞅好奇地看着木柜子里面的报纸,一名常年在中原负责联络的秦人小声道:“大良造有所不知。汉天子言,为利天下而牺牲者,所为者,天下大利。是以最好的祭品,便是祭告他们天下已利,所谓‘捷报飞来当纸钱’。” “是以中原各地的纪念碑,不撒纸钱,只献纸花,旁边多有陈列柜,里面放着这些年战争的胜利、民众的进步、天下的富庶等等这些内容的报。” 卫鞅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轻声道:“墨家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昔年墨翟以为如此,举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例子;举了勾践好勇于是勇士跳水的故事;也说了晋文喜好简朴,于是士人多穿弊衣。” “当年墨翟是想着上行下效,只要上好非攻尚贤,则下必好此。汉天子作为其弟子,改动许多。” “适子之上,非墨子之上;适子之尚同,非墨子之尚同。” “只是我想,适子的那句捷报飞来当纸钱也未必就是本意,结果下面的人却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二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鞔之适这个称呼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尤其是这一次秦人再来有求于中原,这称呼也就很自然地发生了改变。 这些年卫鞅一直有读报纸的习惯,秦国对于中原的报纸是管控的,因为上面很多反君主制、反权力世袭的言论。 但是上层不在此列。 虽然拿到的报纸都是一些一年前的,可至少那也是个了解中原的窗口。 然而报纸上的内容,不会说太多的细节,像是这种节日或者纪念的风格,报上就不会说的那么详尽。 卫鞅大略地扫了扫柜子中陈列的报的内容,应该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陈列的,每年会有人专门整理,或者有了什么重大的有利于天下的消息时会在这里专门宣读。 齐国投降、韩都被破、兵临洛邑、燕国投降、赵国投降、秦人西迁、蜀国投降、巴国投降的消息,一件件都在里面陈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内容。 譬如那几张很著名的喜报。 第一台蒸汽机。 第一座公营的蒸汽动力做鼓风机的冶铁炉。 第一支用板簧燧石枪改装的敲击雷汞的新火枪。 第一次诸夏九州万民制法大会的胜利召开。 等等等等,这些内容的最后一张报纸,卫鞅看了看,是三年前的,上面的内容是庆祝第一列蒸汽动力的、可以一个时辰走二十四里日夜不停的试验性质的火车。 这张报纸他看过,但却不知道火车为何物,可是却能够从报纸上判断这是一个改变天下的利器。 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原理,更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甚至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虽然他看过用火棉和乙醚溶剂代替了鸡蛋清做固定感光粉的原始照相术排出的照片,但终究只是模糊的黑影。 可他却能够想象,有了这个东西,意味着乡村、城邑、齐鲁、秦楚将会在将来的某一日,连为一体,再难分割。 一个时辰二十四里,未必有马跑得快,但却可以日夜不停,更可以装载数百人、上万斤的货物,这便大大胜过了马匹。 况且,他自小经历了射程准度都不如弓箭的火门枪一步步淘汰了弓箭的乱世,很清楚这些东西有些无限的潜力。 看着最后一张报纸,卫鞅感叹道:“昔年,墨子被人质问如何解决兼爱。墨子用道理来回答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现在,诸夏之人用这些器械,而不是用道理,解决了这个问题。” “自此之后,齐到鲁不过几日,鲁到月不过三天,哪里还有什么鲁人越人齐人?自然也就没有了鲁人爱鲁人胜过爱越人的问题。” “早些年我来泗上求学的时候,先生尸子尚在,很多年前了。我看到过泗上煤矿所用的那种烧煤的提水机,却不想几十年后,这种当时只能提水的器械,如今已经可以用在方方面面。” “这天下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不敢去想,我想谁也不敢想。” “昔年适子做《乐土》,谶纬之言,《七月》之韵,其时以为那样的乐土便已经不可触摸。五十年后,那样的乐土却已经不值一提。” “是故我说,中原风物,非西域可比。” 一路走来,他见了太多,虽然这所谓的火车还只是试验性质,在从西边走来的路上并未见到,可他却见到了许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东西。 那些一个人可以生产原本几十人劳作的蒸汽的纺纱机、那种取代了原本家庭作坊的冒着浓烟的缫丝作坊……这些东西一点点击溃了这些前来谈判之人最后的一点信心。 短短十二年,不要说天下之中,便是这些人再抵达秦人故地关中的时候,关中父老却已经开始对他们毫无亲热。 看上去,到处都有传统的残余,可看过去一切都又截然不同。 长在中原的那个秦人外交人员见卫鞅感慨这么多,便指着远处一群正在那里修筑什么的人道:“大良造所感慨的火车,泗上已有。当年试车的时候,万人去看,虽然只走了二十里便出了问题,而且跑起来的时候怕是跑的快一点的人都可以赶得上。如今却已不同。” “那些正在修筑的人,就是要做一条铁轨路。” 众人闻声望去,影影绰绰,却是有许多人在远处忙碌。 胜绰的曾孙拿出望远镜,看了一下,啧啧一声道:“中原却也于秦无甚不同。我只看到许多髡刑之人。以刑徒修路,倒与秦政无异。” “我曾闻言,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 “多有传闻,墨翟受过墨刑,所以对于守城、守门之事极为精通。如今墨者竟治天下,却让同受五刑之髡刑之人修路,倒也有趣。” 那个知晓中原情势的秦人笑道:“那些髡头之人,倒不是受刑了,而是主动剃的。” 胜绰的曾孙大惊道:“这岂非夷狄之俗?中原风物,我自小仰慕,难不成如今竟是遍地夷狄之风?” 那秦人摇头道:“这倒不是。主要是如今泗上多有作坊,蒸汽为驱,闷热潮湿。束发多有不便,且容易生虱子,而且闷热之下着实难受,故而有人便主动剃发。” “再一个,一些大的冶铁作坊多用机械,以至于束发一旦散开,多有被夹在机械之中的事故。那些器械动辄九牛二虎之力,头发若被夹住,则多半没命,故而一些在作坊做工之人皆剃短发。” “此事又涉及到一些贫富平等之事,凡做工者多髡发,而作坊主或者地主则多束发,故而一眼便知穷富。所以墨家以昔年墨翟秃顶无发为由,鼓动墨者也都髡发,以移风俗,虽不禁止束发,但也尽可能表示墨家依旧希望建立一个真正平等的天下。” “其实不过是墨家所谓的道义正确而已,不敢去深究这些不平等的起源,倒是在诸如纸钱替代名器、鼓励髡发以免出现肉眼可见的差距这样的小事上做平等的文章。农家这些年颇为不满,仍旧坚称自己才是真正平等派。” 第二百七十九章 终章(完) 秦人于小丘顶部感叹着天下的变化,并没有人打扰。 不多时,春日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片云,随后落下了冰凉的雨。 随从们取出了油纸伞撑开,询问着卫鞅要不要回马车里。 正在这时,小丘远处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充满活力的呐喊声。 青春活力的声音透过了湿漉漉的雨,仿佛让着被雨浸成一团的天地都被这些活力的声音给震开了。 最前面奔跑的几个人,露着上半身,赤膊。 春日的雨,还有些凉,可这些人却仿佛很享受这种在雨中奔跑的感觉。 这一行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大的也就三十岁不到,年轻一点的也就二十一二岁。 除了那几个赤膊奔跑的,里面还有几个人的打扮很特别,打着草鞋,穿着短褐,剃着作坊工人的髡发,但很显然这些年轻人并不是作坊的工人,若是做工的哪有时间来这种地方呢。 这幅模样打扮的人,要么是墨家内部激进的自苦以极派的,要么就是农家分出来的另一个派别真正平等派的。 这些人奔跑到了小丘顶部后,只是略微看了卫鞅几眼,却也没有多看。 一个赤膊在雨中奔跑的高大的年轻人道:“孔仲尼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谓文质彬彬,我看就是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唯此才可算作君子。” “雨中赤膊、冬日寒泳、登高山而游大河、读史书而学道理,方可谓文质彬彬。” “我曾闻,索卢参昔日西游,见极西之地有山名为奥林匹斯,每隔四年便在那里举行较艺大会比试体魄,其国亦有通晓诗书者,竟与中土君子相似。可见,极西之地,亦有君子,与中原并无不同。” “文明精神,可知何以利天下。野蛮体魄,可能持枪握剑以利天下。文质彬彬,便是一手刀剑一手义理。” 孔仲尼是墨翟一生之敌,既仰慕又和反对,加上墨家在泗上崛起的时候,其实孔子的嫡孙尚在,而且卫鞅知道他小时候求学时,卫国大将苟变还是孔子嫡孙推荐给卫君的。 时间并没有过去太远,卫鞅当然也听过文质彬彬这句话,可他没想到才几十年,这句话已经被这些年轻人赋予了另一种新的、文明做文野蛮做质的含义。 于是他便好奇地看了那一行年轻人一眼,那些年轻人又聊了几句,赤膊的人便都先穿好了衣衫,一起肃穆地朝着纪念碑行礼默哀。 片刻后默哀完,这几个年轻人便于旁边的一处木椅旁坐下,却没有谈年轻人最喜欢的风花雪月,倒是开口便是天下。 一个穿着草鞋短褐的年轻人道:“天下已定十二载,依我看,距离乐土还很遥远。我觉得,想要抵达真正的乐土,需要不断地变革。旧的矛盾被解决,新的矛盾又产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都说天下已定,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你们只道去年在桑林社的丝绸织工集会的事吧,对那些丝绸织工而言,他们纺织出了天下最好的丝绸,销于西域、南海,可他们自己却根本穿不起这样的丝绸。” “这合理吗?” “对这些织工而言,他们将贵族们送到了地下,可却又落入了那些作坊主的盘剥之中。” “十二年前的利天下,并没有利所有人,最得利的是那些商人和作坊主。对民众而言,则是流血流汗而生产出来的成果流入一小撮可恨的钱袋的库房里。” “那些人当年做了什么?周天子借贷不成,强逼他们缴税,可当年商丘一战大局已定,他们都还不敢发动起义攻占几乎空了的周王宫,废物不堪,毫无武德。如今却坐享其成。” 桑林社的事,在一旁偷听的卫鞅有所耳闻,要求提高最低工资,结果是被那些村社农夫出身的骑兵给弹压了,数百人被“依法”流放到南海。 墨家内部是有派别的,一直存在,只是因为巨子威望的问题,能够压服而已。 农家自从当年被批判空想之后,也开始探究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内部也如同当年儒家六分一样,分出了不同的派别。 当年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出台之后,诸夏看似归一却又分出了新的阶级,导致了各种不同的思潮开始流传。 原本由周天子分封的疆土所割裂的天下,如今被阶层所割裂。 土地私有、允许买卖,在新技术的支持下,资本获利的利润增加,兼并的速度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土地,进入城邑做工谋生,而蒸汽煤铁之下的苦难,比之当年做自耕农时候的光景总归不如。 那个穿着短褐打着草鞋的青年说完这些后,有人便提出了反对,说道:“依我看,这倒不是问题。” “适子说,乐土不是一日可以建成的,这些苦难我看都是不可避免的过程。” “所以,依我说,我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多做些实事,少谈些道义。只要将来机械发展了,天志知晓了,一亩地可以产五百斤粮食、一个人一天可以生产一百个人穿的布匹时,那么到时候才可以说乐土。” “现在嘛,这些都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这些苦难的人,只是要达到乐土所必须的肥料。” “况且,现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二十年间天下财富总和增加了多少?是过去数百年都赶不上的。” “墨子说,天下利弊有三表可依,这天下财富总和不正是三表之一吗?” “我们这些人如果真的有志于利天下,就该不问政治,不谈道义,而是门头苦做,各尽所能。” “适子说,主观利己,客观利他。就像是前几年那个改良了纺纱机的人,他未必就是有利天下之心,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赚钱,可终究天下的棉布更加便宜了,也有更多的人穿上了棉布不是吗?” 他这番少谈道义多做实事的话,也有许多拥趸,几个人附和道:“是这样的。既然是不可能越过的,我看我们这一辈人就不要管道义,而是多做实事,探究天志,改良机械,这才是为利天下大志的正途。” 那人又道:“如今是最好的时代。只要你聪明努力,便可以成就名声、获得财富。人与人至少没有贵贱之分,是平等的。” “可若是真正的平等,那又怎么可能?人和人本来就是有差距的,有的人天生就笨,有的人天生就聪明,所以自然会有穷富差距,这也是符合道理的。” “适子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人也一样。那些做工的,不是因为懒就是因为笨,而那些有钱的,必然是勤快又聪明的。这是天下的道理,是不可更改的,人如果悖道而行,非要真正的平等,那必然是行不通的。” 他话音刚落,旁边有人冷笑道:“你爷爷当年只是个篾匠。那时候贵贱有别,君子六艺精通,你爷爷却连个字都不认得。” “按你这么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当初你爷爷就活该做一辈子篾匠,凭什么要起来造贵族的反?” 那人涨红了脸,骂道:“不要牵扯家人祖先!” 骂他那人起身道:“我不但骂你,还要打你!你不配谈利天下!” 拥趸不谈道义多做实事的一些人纷纷起身道:“你算什么东西,由你来说配不配?” 双方一言不合,倒也真的是文质彬彬,野蛮体魄,眼看就要殴斗在一起。 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卫鞅看到这些人一言不合就殴斗,心想这倒是真有点自己年轻时候天下的样子。那时市井间一言不合就殴斗杀人逃亡,倒也寻常见。 然而这些人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那个篾匠的孙子或许是气势上败了下来,或许是见到人多不敢动手,终于讷讷道:“那你说,这天下难以平等的根源是什么?” 穿短褐草鞋那年轻人沉默一阵,终于道:“私有制。私有制是天下人不平等的起源。” “你们也知道,当年索卢参病逝前写给适子的那封信,适子后来将其公开,说是真理越辩越明。那么,既然贵族的权力不能世袭,为什么财富积累的机器、土地却可以世袭呢?” “你说人与人之间生来有聪颖和体能的差距,这我相信,可是……一个拥有数千织工的大作坊主在聪颖和体能上的差距,难道比不过人和那些富贵之家养的狗的差距吗?” “犬彘食人食而不知俭,难道你会认为人与人的差距,会大到人与狗的差距吗?” 他的话于此时过于激进,一时间有将近半数的伙伴纷纷道:“你太左了!你这是要消灭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财产,要消灭构成个人的一切自由、活动和独立的基础的财产。” “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财富源于劳作,所有人的财富也不是天上大风刮来的,而是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 “主观利己,客观利他。我努力得来财富,即便没有利天下之心,可我们的父亲开着作坊,养活了成百上千的雇工,制造了成千上万的衣衫棉布铁器,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那穿着草鞋短褐的人冷笑道:“好一个劳动得来的、自己挣得的、自己赚来的财产!” “你们说的是大作坊主、大商人出现以前的那种个体工匠、自耕小农的财产吗?那种财产用不着我们去消灭,时代的发展已经把它消灭了,而且每天都在消灭它。” “要不你以为那些前去作坊做工的人,是哪里来的?那些土地兼并动辄数万亩的大土地主,又是怎么得到那么多土地的?” “难道不是因为机器和煤铁蒸汽的使用,使得那些小工匠无法争得过机器作坊而至破产无业吗?难道不是因为个人的小片土地无法抵御自然与市场的灾害吗?” “怎么能说是我们要消灭他们?明明是他们正在被自己所拥趸的私有制所消灭,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我们去消灭,总有一天,天下多数人将一无所有。没有土地,没有机器,没有资产。” 两方的人,还在争辩,眼看就要打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背上的骑手手持铜铃,一边奔跑一边摇晃,骑手的头上飘着白色的丧布,浑身缟素。 这样的铜铃声在泗上已经二十年没有响起,上一次响起的时候,还是最后一战前总动员的时候,而且那一次传令的骑手穿着玄黑色的衣衫,绝不会穿着肃白的丧服。 正在争辩的两方年轻人都站了起来,望向远处。 远远的,传来了骑手沙哑的喊声。 “适子昨日病逝于彭城!” “适子昨日病逝于彭城!” 一直在听那些年轻人争辩的卫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面向东南方向,喃喃道:“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他和适不是同辈的人,适成名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不久。 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和适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他们的时代,卫鞅觉得,那是大争之世、天下归于谁的时代。风起云涌,各显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天下归一结束这乱世。 有胜者,便有败者。 胜者称天子,败者走西域,似乎,就是这样的。 他看了看远处那些刚才还在争辩、此时已经悲恸无言的年轻人,想着他们刚才争辩的话题,喃喃地重复道:“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大争之世,诸侯争雄的时代过去了。 天下已经归一。 可就如刚才那些年轻人所说的,旧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产生了,五十年的变革和后二十年稍显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诸夏已经没有贵族复国的可能。 天下归一,已是定局,再无反复的可能。 可天下归一,就是历史的终结吗? 天地恒变,星辰变幻,一生一世,无非尘埃。 听闻适的死讯,卫鞅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胜绰的曾孙略微疑惑,心想最凶恶的敌人死了,这不该是高兴的事吗? 于是他问道:“大良造,却不知是谁的时代结束了?” 卫鞅道:“群雄逐鹿,竞逐天下,问鼎中原,重允执中的时代,结束了。” “那……那之后呢?” 卫鞅长叹道:“昔年墨家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大约,是争论怎么才能达到大同乐土的时代吧。” 胜绰的曾孙不解,问道:“天下如此之大。秦之西,尚有拜火之国;拜火之国往西,尚有拜诸神之小邦;秦之南,尚有九邦十国雄踞一方。您说的天下归一,是大九州还是小九州呢?” 卫鞅遥指着远处那些被刚才的消息震惊而停工的、之前正在修筑铁轨路的人,以及很遥远处那片似乎布满了煤烟和天空,想要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半晌,他只是叹了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的语气道:“雨还在下。好一场春雨。走吧,去彭城。” 随从撑起伞,伴着这句消沉的话语,回到了马车旁。 胜绰的曾孙似乎忍了许久,却还没有忍住,问道:“您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那……那现在,是我们的时代吗?” 卫鞅笑了笑,看了一眼这个在宫廷贵族的圈子中长大、张口忠君、闭口社稷的年轻人,缓声道:“不……你和我们是一个时代的。忠君还是无君,社稷还是天下,那是同一个时代的争论。” 胜绰的曾孙心想,你说我和你们是一个时代的,却又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那……那我才刚刚长大,就已经没有拥有我的时代了吗? 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和倔强,最后问道:“那这是谁的时代?” 卫鞅指了指远处小丘上刚才那些还在争论的人,许久才言。 “是那些张口私产闭口公产、俯首民意仰首自由、挥斥公平探究人性的人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