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魁》 楔子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一:入幽州 日出时分,天穹熔炉般的泛着赤色。 一艘楼船自天边驶来,猩红大旗猎猎翻卷,龙首撞角映着夺目晨辉,船底裸露的庞大齿轮与桨叶滚滚碾碎云层。 李不琢在船尾倚着桅杆,支起膝盖,把另一条腿在甲板上伸直,目光沿着淡金色云海被分开的轨迹,延伸至天边刚冒头的初日,不禁回想起在铁马城戍边时,每个破晓迎着风沙见到的大漠日出,也是这般景象。 他解下水囊灌了一口,那个荒唐放荡的铁马城守将难得的郑重叮嘱又浮现耳边。 …… “你想出人头地,一定要去幽州。” “沧州不是也有科举?” “不错,但浮黎十六州内,无论县学、府学、州学,幽州都独占鳌头,远超边州十倍!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在幽州只要能考上炼气士,在其他州就能稳坐榜首?” “这难道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那也得有影子可捉。记得,越繁华的地方越是凶险,万事小心。” …… 一晃已半月过去了。 李不琢收起水囊,拍拍手站起身。 半月前,他通过浮黎十六州内水陆空都最顶尖的交通行无距司,搭上这艘号称墨师机关术巅峰成就的百鬼驮龙船,从沧州出发,耗费半月光阴,已飞越四万九千里路程。 “今天就是船到的日子了……” 李不琢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五层黑漆船楼暗黄色的琉璃瓦,回到甲板底层自己狭窄的住处收拾行李。 行李很简单,只有两柄剑、几本书、两身换洗衣物。 三两下收拾完,李不琢背上书箧刚走出门,船头处就传来一长一短两声角鸣。 “呜——呜!” 有人在喊:“船快到了!” 轰隆! 甲板陡然一沉,八片主帆羽翼般张开,驱动着龙头撞角斜斜向下率先撞出云海。 轮毂与桨叶转动的巨大响声充斥耳中,视野一片模糊,李不琢连忙扶住快被风吹走的书箧雨盖,一眨眼的功夫,整艘船都冲破云层,视野又清晰起来。 低头向下一瞰:一座煌煌都城掀开薄云,高啄的檐牙近在眼前!极目远眺,只见玄黑色重檐绵延不绝,直至云天尽头! 重檐下,楼台鳞次栉比直上云霄,楼台间,云桥复道纵横相连,罗网般交织半空,黄棕马蛟麟马机关木马往来如龙。 这些楼肆太高,以至于城底采光不佳,错综的巷道中潮湿阴暗不见天日,白日里,竟也亮着一盏盏猩红如鬼瞳的灯笼。 这就是穷十万工匠与九千机关师之力,历时四年建成,如今仍在不断扩建的幽州新封城。 “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天宫脚下近圣之地。”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新封城北靠希夷山,南临湟水,扼水陆津要,世上繁华皆汇于此。 从浮黎南部偏远贫瘠的沧州北漂到这里,他花光了所有积蓄。 若科举失利,不出意外,他就要在阴暗的下城度过余生,后半生都得看人脸色。 背好书箧,走下船楼,甲板上,等候下船的人已熙熙攘攘,目光一扫,看见了人群中费劲挤出来的小丫头,李不琢喊道:“三斤!” “哎!”背包裹的小丫头急急跑过来,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 三斤是随李不琢长大的小丫鬟,长得平胸矮个、黑不溜秋,又穿着朴素的青布衣、黄麻鞋,跟“漂亮”二字实在沾不上边。 还好脑袋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双丫髻,一双大眼睛里还透着几分水灵劲儿,总算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这时候她就眼睛碌碌的看着李不琢,一脸心虚的模样,李不琢觑着她的口袋:“又偷买零嘴了?” “没呢!”三斤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李不琢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给她擦去嘴角的糖渍:“下回记得吃干净点,还剩多少钱?” 三斤打开腰上绣着招财猫的墨绿绸缎团花小荷包看了一眼,小声说:“还剩两个银锞子,十银铢,约莫四十多个铜子。” 李不琢一咂嘴,心里算了笔帐。 一个足色的银锞子重一两,可兑出一千个铸有“浮黎通宝”字样的铜子。一银铢就是银铸浮黎通宝,十枚能抵一足色银锞子。 十个铜子就能吃肉的沧州,刨去每月付给学塾的四银铢学费,这些钱够李不琢跟三斤生活两月,但在幽州新封府…… 行船途中李不琢打听到,连下城中,一碗不加荷包蛋的素面都卖六铜子往上。不等中秋童子试开考,他和三斤就要流落街头。 这时百鬼驮龙船已接近地面,降落至新封府城北门外的“飞台”上,轰一声,船侧降下云梯,人流井然有序走下甲板。 李不琢收拢心神,正要带三斤下船,突然听到船廊边传来一阵歌声。 转头一看,那有个伶人着一身素衣,唇脂极艳,拖起长调幽幽唱着送别的曲儿:“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边上三个穿戏服、戴桃花脸谱、三尺高的偃师人偶乖巧坐着,一个弹琵琶,一个吹笙,一个用很慢的拍子打着小鼓。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对三斤说:“拿十铜子去。” 三斤多拿了几枚,共十五枚铜子,小跑过去把钱给了伶人。 那伶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不琢点点头,带三斤下了船。 沧州那地方偏僻贫瘠,鸟不生蛋,他倒没什么乡愁。 只是母亲祁彩衣生他之前,就是水船上卖艺的伶人出身。 飞台下皂衣小吏检查通行文牒,一一放行。 重归大地,李不琢目光沿着蜇龙般匍匐至至地面尽头的城墙,最终落在城头的“新封府”三字上。 排队入城的人与车马排起了长龙,李不琢和三斤排在队尾,半个时辰后,才入了城。 一入摇光街,两边高楼鳞次栉比遮住视线,昏暗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道。 半空缆绳交错,巨型滑轮缓缓转动,嗤嗤冒出滚烫白汽。许多机关悬车垂吊在缆绳间,缓缓移动。 李不琢身边就是“北门台”的车亭。 亭边有张小桌后坐着个眼袋很重、穿黑衣的白发老者,桌上火油灯光芒摇曳不定,照亮了桌边布幡上“问路五文”的字样。 李不琢找三斤拿了五文钱,排在桌面上。 “到永安县折桂坊永宁巷,李府。” 二:蛛楼 永宁巷口有座牌楼。 夹柱石承托着四根牌柱,牌柱上雀替灰雕吉祥兽,花板鎏金百鸟图;再往上有琉璃瓦盖庑殿顶,挑檐斗拱大挺钩。 上额正匾阴刻“举子第”三个大楷字;下额则阴刻着“折桂坊浮黎十五年乙丑,为浮黎十四年举子李琨霜立”等小字。 浮黎有县、府、州三试,通过就能获得被七重天宫承认的“童子”、“举子”、“学士”三重身份。拥有这三重身份者,也称炼气士。 这正是李不琢堂弟李琨霜的举子牌楼。 “两年,才两年他就成为道家举子了啊。”李不琢啧一声感慨道。 两年前,李琨霜被号称两大玄门正宗之一的古微观收为弟子,举家离开沧州,搬到幽州新封府。 如今,李琨霜已成了身份尊崇的道家举子。要是再考中道家学士,这牌楼还要再加盖一层。 “真要去?他们多半还以为你攀亲戚来的的呢。” 三斤提着做贽礼的沧州土产风干雉鸡,犹豫着看向牌楼后方。 牌楼后方的永宁巷口有座大宅,宅阶边两尊红玉大狮子比人还高,宅门黑漆大钉,铜兽衔环,就连看门的门子都衣衫鲜亮高人一等。 宅门上的红松木匾额上铁画银钩的那两个字,就是“李府”。 李不琢顺着三斤的目光看向李府:“我户籍隶属沧州,要考幽州的炼气士,必须有幽州本地亲戚作保。说攀亲戚,其实也没差。”又自顾自冷笑一声,“但也没真指着他们帮忙,就是告诉他们一声,我来了。待会你在这待着,我进去就行。” 三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何夫人别太为难你就好。” ………… 李府后院,烟尘四起,砖石木料四处堆叠。 烟尘中有座楼阁,楼阁两侧,各有八条蜘蛛腿般狰狞的巨型机关足突兀支起。 李吾玉双手拢在滚金边墨青绸袍的大袖中,看着这座花费巨金请偃师宗匠制造的“蛛楼”。 蛛楼亦称“蛛走”,楼体底部设有藏炭地龙,楼内四季温暖如春,更难得的是,那十六架蛛足带动楼体奔行时,你在楼里喝茶,茶都不会洒出一滴。 新封府繁华鼎盛,豪商巨贾无数,全府内蛛楼也不过百座,要请动能制造蛛楼的宗匠级机关师出手,钱还在其次,已上升到面子问题。 那位新封府排行第二的宗匠偃师“公输八臂”,这时候就站在蛛楼边。 他的脸隐藏在狰狞的黑铁鬼面下,长发披散及肩,身穿黑袍,裸露在外的双臂是木骨、机簧、甲叶组成的义肢。据说公输八臂自断手臂,用机关义肢取而代之,是因为他觉得血肉构成的手臂无论力量还是灵巧都远逊于机关义肢。 父凭子贵的李吾玉当然知道公输八臂为李府建造蛛楼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儿子,李琨霜的面子。 能被玄门两大正宗之一收为弟子,李琨霜假以时日甚至有望进入七重天宫。虽然他如今只是个道家举子,但公输家不介意用举手之劳换未来的天宫大将一个人情。 “琨霜从小就喜欢机关兽,等他在府学回来看到这座蛛楼,一定喜欢坏了。”何凤南坐在李吾玉身边慵懒地吃着一盘剥好的香榧子,看傀儡机关兽制造蛛楼。 这位李府大夫人是前朝进士门第出身,今年三十有六,驻颜有术,比年轻女人还美艳。幽州民风开放,她穿着件宽松得过分的淡黄色道袍,领子开得极低,露出大半个白腻腻的丰腴胸脯。 这时,门子来到后院,递上一封拜帖,李吾玉看完拜帖,不动声色地问:“来的人什么样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得很旧,但模样挺周正的,和老爷您……和老爷您有点像。还带着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门子回答。 “真是他来了?”李吾玉不动声色。 何凤南捏起拜帖,见到投贴的人是李不琢,淡淡道:“哦,是李石头那个瞌睡精,他来做什么?” 李不琢小字石头,家人叫他李石头,他自小有个怪病,一天能睡十个时辰,随时随地能闭眼。出个恭都得要他娘盯着,以防栽茅坑里。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才说:“说他要考童子试,请我为他户籍作保。只不过……这两年我们两家都没有书信来往,怎么突然就上门拜访了,当年的事难道他没有怨气?” “考童子试?”何凤南摇头失笑,“这倒是新鲜了,在沧州那偏僻地方不敢考,非赶幽州这人才辈出的地方来凑热闹?无非是看中咱们家发达了,过来投奔的吧。当年我不过说了她母亲一句,他能有多大怨气?也罢,临台街那药铺正缺个帐房,开每月两个银锞子,让他过去得了。” 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李不琢伶人出身的母亲,何凤南向来有些鄙夷,连带着对李不琢也不大看得起。 “也好。” 李吾玉点点头,没一会,那位性情孤傲的偃师宗匠去休息时,李不琢便被门子接引到后院。 李不琢跟李吾玉寒暄了几句,终于,李吾玉问到李不琢母亲身体如何,李不琢说两年前过世了。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不动声色移开话题:“既然刚到幽州,就先在府里住下。明天我派人带你去临台街的千金堂,先当个帐房,三斤也去,给你们二人开每月四个银锞子。先做两年,做得好的话,千金堂就交给你管。” 李不琢道:“谋生我有办法,就不在贵府留宿了。” 李吾玉皱起眉毛,这时何凤南说:“夫君,余大人昨日和你有约,快到时候了吧?” 何凤南是要单独和李不琢说话,李吾玉心知肚明。 李吾玉一走,何凤南上下打量着李不琢:他穿着发旧的对襟黑色布衣、老布鞋,衣摆里绑腿颜色已泛黄了,脚边的书箧也饱经风吹日晒,颜色参差。 “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不算苦。” 何凤南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当年的事……彩衣她是怎么死的?” “婶婶一家搬走后,母亲受了场风寒,就一病不起了。” 李不琢紧紧盯着何凤南。 两年前,李琨霜被古微观方士看中,李吾玉一家即将搬去幽州,大开喜宴。 席上,有歌女在唱曲儿,李不琢的母亲祁彩衣情不自禁和了一句,被书香门第出身的何凤南当面斥责“操持贱业,有辱李家门风”。 当晚回家,祁彩衣哭哑嗓子,气吐了血,一月后病死在床上,临终时抓着李不琢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的,是“出人头地”四个字。 三:天宫大宪 “当年的事你怪我吗?” 何凤南被李不琢看得心虚了一下,移开目光,看着那座蛛楼。 没等李不琢回答,她又说:“算了,你怎么可能不怪我。当年的话是我说重了,但说到底,还是彩衣为了供你读书,操劳太多了。这样吧,这两年苦了你了,你去帐房支二十枚金铢。置身好点的衣裳,剩下的,就当你安家的钱,还能去投资些营生。至于读书的事就别再提了,在外面也不要说你是琨霜的堂兄,知道了吗?” 一金铢抵一万铜钱。二十枚金铢,二十万钱,是李不琢这个从沧州来的穷小子一辈子没摸过的数目,就算在幽州,懂得经营的话,也可以凭这笔钱站稳脚跟,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 这些钱足够把他镇住,抚平他的怨恨,甚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心怀感激,也不至于三天两头上李府攀亲戚讨好处。 而且传出去,也能成全李府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虑,是李琨霜声名鹊起,何凤南不想李不琢借着“李琨霜堂兄”的身份去牟利,小地方来的人不懂礼数,容易坏了李琨霜的名声。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看人下菜碟,何凤南考虑得很周到。 李不琢打量着何凤南,自始至终都没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半分愧疚,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扎进掌心,他拒绝道:“不必,我是来读书的。” 何凤南蹙起眉毛,颇为不快的扫了李不琢一眼:“你刚来幽州,怎么知道幽州竞争有多激烈,你可知道,单论法家的科举,沧州童子试只考一卷天宫大宪,而幽州要考的却是七卷?你年轻,做事凭一股意气和冲劲,但你再顽固下去,将来就会后悔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李不琢道。 何大夫人终于压不住了火,加重语气道:“你来新封府又有什么依仗?你连谋生的一技之长都没有!抛开你和李府的这层亲戚关系,你和那些下等平民有什么区别?你好好看看,你身边这座蛛楼,一扇门窗的花费,就比在下城买一座宅院还多,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跟李府攀上关系?我好心劝你,话说得直,何尝不是为你好,等你到考场撞个头破血流再后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你要李府去府学监为你户籍作保,到时你若考不上,我李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此事休要再提!” “既然婶婶不肯松口,那我就告辞了。“李不琢深吸一口气,背起书箧,径直走出后院。 “真是败兴。”何凤南脸上蒙了一层寒霜,盯着李不琢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 一个意气用事的少年,能有什么出息。 ………… 走出永安巷,李不琢回头看着李琨霜的祭酒牌楼。 李府果然富贵,何凤南随手一给,就是二十个金铢。 二十枚金铢,可以买一本炼气术入门的《四照图》,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还可以买一辆最便宜的机关马车…… “童子试,等我考过了童子试……” 李不琢攥紧拳头。 若能考过童子试,成为道童子,至少安身立命就不用担心了。成为道童子,一可免赋税,二可每月领钱粮,三名下可拥有二十亩免税田,四可免费住入县学塾。 安身立命只是第一步。 之后,再考过府试,州试,成为道家学士,名扬天下,那时,他母亲就会被道庭追封为七品贤德太孺人。 到了那时候,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太孺人的何凤南,必须到太孺人灵前磕头道歉。 ………… 坐“壹捌肆”号悬车,离开上城。 黄昏时分,以每天五十铜子的价格,二人住进了下城,拱辰街边,一间没名字的舍馆。 拱辰街宽两丈,街两侧被各种摊贩挤满,临街的楼肆上挂着一溜的大红灯笼。 水汽、油烟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嘈杂鼎沸的人声、火油的刺鼻味道,夹杂着卤鸡鸭、熏肉、面食的香气传出老远。 三斤看着窗外,悄悄咽着口水:街对面的食肆里,那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正在烤着食茱萸和盐巴腌好的猪肉串,滋滋冒油。 李不琢坐在月牙凳上,生锈的老旧风灯昏黄不定的灯光照亮了他面前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厚足有三寸的《天宫大宪》。 《天宫大宪》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炼气术或武学的内容,这是由狱天宫的那位法家韩圣主导,与其他六位天宫圣人共同制订的、浮黎统一执行的律法,按七重天宫司职,分为七卷。在沧州,这七卷《天宫大宪》就是县试的考试范围。 这本《天宫大宪》的书页翻卷发黄,许多地方还沾着李不琢的汗渍,他对这本书的内容已烂熟于心,若要考法家童子,他有绝对把握。就算眼下离童子试开考的中秋还早,凭着对律法的了解,李不琢这段时间其实可以去当状师,帮人打官司,收入不菲。 不过当状师容易得罪人,而且在炼气士的眼中,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灵官衙中据理力争的状师是种“不太体面”的职业。把目光放长远些,不到万不得已,李不琢不会选择去当状师。 其实,包括状师在内,正经的来钱手段都算不上快,仅仅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需要的四十个银锞子,没个两年攒不下来。 至于不正经的手段,除非李不琢不想考科举了,不然就算考上,他这种没背景的小卒子,这些把柄在某些时候是要命的。 李不琢合上《天宫大宪》,看着厚重的黑色书脊上整齐的蜡线。 这七卷枯燥无味的律法共十二万字,通篇无句读,李不琢却能倒背如流,只要一动念,甚至能知道第几页第几行写了什么。 这是他的天赋,近乎于神通,他只要一入睡,梦就长得吓人,甚至有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在梦里度过了几十年,直到垂垂老矣,醒来时,才发现只是黄粱一梦。 他以前嗜睡也与这有关。 起先的梦境醒来后就印象模糊了,到后来,就渐渐能记住梦里发生的事。 譬如这本《天宫大宪》,就是他在梦里反复读了几十年才一字不漏背下的。 这天赋神通就是李不琢来幽州的最大依仗,只要能参考童子试,就有绝对把握通过。 “希望冯将军真没耍我……” 李不琢把行李统统拿出书箧,最终抽出书箧底部的一封信函。 看着信函上的鹰喙纹火漆印,李不琢脑海里浮现出沧州铁马城里那位独臂外坛大将胡子拉碴的面容。 四:直狱神将 沧州西南部铁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座边城的守将冯鹰本是中土腹地的兵家举子,前途远大,却因为争一时意气,不光丢了一条左臂,还落魄辗转到边关,做了个麾下只有五百兵力的外坛大将。 两年前,想建功立业的李不琢投军冯鹰麾下,听这位视禁酒军令为无物的落魄将军大醉后骂街不知多少次,也终于了解了他的往事。 这个不修边幅的油腻男人当年竟是幽州兵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县试、府试都位列前三甲,就是为人过于狂傲,和当时人称“小真君”的道家天才子弟白益互相看不顺眼,某次喝花酒的时候更是因为一时口角大打出手。 当时冯鹰脑子一热,跟白益以州试魁首作赌,输了的人自断一条手臂,去镇守边关十年。 之后冯鹰落败,自斩左臂,成了镇守铁马城的外坛大将,带着麾下五百散兵游勇,跻身渚沙大漠与甘渊的夹缝之间,抵御犬封、靖人、玄股等一众异人国度,过着枕戈待旦、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李不琢在幽州一打听,当年号称小真君的白益,如今已是幽州新封府直狱大神将,官居五品,掌新封府刑狱之事。 天宫脚下五品官,还是实权的,比冯鹰那边城七品外坛大将,份量重不止十倍。 此刻,站在一座赤漆金钉大门前,李不琢仰头望着神兽狴犴纹的气派门楣上那座“直狱神将府”的匾额,觉得很耐人寻味。 经常喝得稀里糊涂躺在城垣上对着漫天黄沙问候白益全家女性的冯鹰,给李不琢写的举荐信,收信方却是白益? 李不琢觉得冯鹰很可能在耍自己。冯鹰虽然自夸胸怀大志,却常做些荒唐事,一大嗜好就是带着麾下将士和那些俘虏自犬封国的美艳动人的犬姬开无遮大会,眼看是自暴自弃了。 不过,李不琢却对这封举荐信还存有希望。 两个月前,李不琢领一旗五十六人,击退靖人国犁?(音“灵”)之尸三百,立下大功。那日庆功宴冯鹰带着众将士喝得酩酊大醉,李不琢滴酒不沾,回帐读书,半夜时,本来酩酊大醉的冯鹰却来到他帐中。 “身在军中不忘读书,你志向不小,是要考炼气士?可沧州边僻之地,就算你考上炼气士,也远不如中土出身的炼气士有前途,你不该被埋没在此。” 那夜冯鹰就给李不琢写了举荐信,让他去幽州考试,同时叮嘱,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李不琢本来还十分感动,那夜过后,却被冯鹰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由头打压排挤,革除军籍。 李不琢知道冯鹰另有用意,但实在猜不透。 现在他已托看门人把信送入直狱神将府中,眼下,只能等待白益的反应。 没多久,身着黑铁甲的看门家兵回来了,示意李不琢入府。 “神将大人有请。” ………… 直狱神将府书房。 身穿肩织白虎、袖纹火云的玄衣纁裳的白益一派儒将风度,两指轻轻捏住举荐信一角,悬在铜龟座烛台的烛火上,看着信纸渐渐燃烧殆尽。 “冯鹰甘愿冒风险也要举荐的人……” 他出着神,信纸的余烬像长了翅膀似的,乖巧钻入掐丝鎏金香炉窄小的炉栅间。 片刻后,李不琢被接引进书房。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李不琢来神将府,一身风尘仆仆的也不是个事,在舍馆洗浴过后,一大早就忍着肉痛花四枚银铢买了一套干净的黑边白底圆领襕衫、青布鞋,头发用一根黑绦束起,好歹看上去整齐利落了。 “坐。” 白益向书房边上的椅子偏了偏头,示意李不琢坐下,一边问:“你熟读《天宫大宪》,是要考法家的科举?” “我要考道家炼气士。”李不琢大大方方坐下。 “为什么?” “百家之中,道家炼气士最重自身修行,这是我志向所在。” “哦,那你为什么精研法家经典《天宫大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你还没炼气,贪大求全可不好。” “越繁华的地方越凶险,我没背景也没实力,必须约束自身不越雷池。” “冯鹰教你的?”白益眉毛一挑。 边城出来的少年,历经风沙与生死磨砺,比中土人沉稳内敛并不奇怪。但没来过中土,却像早有预知般熟读《天宫大宪》,对人心险恶防范于未然,这已经不是少年人该有的城府了。 “是冯将军的叮嘱。” 李不琢撒了个谎。 “他的确很看重你啊。”白益感慨道:“他请我推荐你进县学,这事不难,但你要考试,在幽州有亲戚能给你户籍作保吗?” 李不琢没隐瞒,把自己和李府的关系说了,最后说:“我和李府夫人有旧怨,准备去黑市找人作保。” “不行。” 白益直接否决。 考生证明出身清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找本地的亲戚担保,一种是找三位在本地定居且拥有房契的户主进行“联保”,黑市里找的保人,其实就是后者的中介。 “找中介作保虽然没被明令禁止,但被人知道也是污点。这事我派人去李府捎句话,李吾玉识相就该知道怎么做,你不必有后顾之忧。至于县学那边,我就写封手信为你引荐县学教授。来,帮我磨墨。” 李不琢道了声谢,心里一松。 或许是因为处于胜方,亦或是因为道家崇尚清静无为的不争之道,对于往年的恩怨,白益的表现比冯鹰大度淡然得多。 帮白益磨墨时,看见那方雕刻成双鱼形的听潮石砚台,李不琢不由多看了两眼。 听潮石能聚水汽,听潮石砚贮墨经年不涸,历寒不冰,是有钱难买的宝物。 白益手指一划,裁开一张信纸,蘸墨提笔悬停在信纸上方,说:“你是冯鹰举荐来的,我也想考考你。窗外这株杉树是我特地从师门移栽过来的,可惜如今已近立秋,不见碧色,我就出一个句子,你能接上,我不光在这封给县学教授的手信中帮你多添一句赞赏,另外还有奖励。” “请将军出句。”李不琢看向窗外那棵杉树,锋利的叶子已经枯黄了。 “你听好了,上句是‘簇玉枝头尽’,我给你一炷香时……” 白益还没说完,李不琢就答道:“锈剑风中埋!” “簇玉枝头尽,锈剑风中埋……”白益咀嚼了一遍,“不错!还以为你会强说愁绪,你能道出秋杀之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白益笔走龙蛇,写下几行字交给李不琢。然后从桌屉中拿出一张金票:“拿着,到大通钱庄去取十金铢。你进县学后,不要死读书,要多结交些同年,拓宽人脉。独处时候节俭些,在外人面前却要大方,吃穿用度不能奢侈,但也别让人看轻了。” 李不琢还没说话,白益一弹指,金票就飞进李不琢怀中,然后摆了摆手:“有借有还,日后再跟你算利息。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多谢将军,等我考上炼气士后,再来府上拜访。” 李不琢心中感动,鞠了一躬,转身出门。 白益忽然说:“出了这张门,便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冯鹰举荐的,也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干系。” 冯鹰和白益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李不琢怔了怔,刚回头,白益又问:“外人问起你怎么认识的我,你怎么回答?” 李不琢想了想,答道:“大暑过后,学生在沉戟街上偶遇神将大人,和了一句诗,有幸得到神将大人的赏识,推荐我进县学读书。怎么样?” 白益微微一笑:“甚善。” 五:永安县学 幽州有十三府,六十七县。 新封府下辖五县,其中河东县位于府城以南百里外的潢水东岸;暨台、宣北二县分别在府城东、北方百里外;至于永安、万载二县,则就在府城中。 永安、万载二县又分别被称为“上城”、“下城”。 永安县在新封府上城,是全府最繁华的地界,永安县学也是远近闻名的学府。 永安县学开设至今,县学中学生考上童子试的比例已超过六成。 永安偌大一县,足有九万户、近五十万人口,每年童子试只录不到一百人。 新封府贵族无不削尖脑袋往里挤,就连有家学的炼气士世家也把后人安排进来,让他们结识同辈精英。 但永安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雷打不动。 传闻永安县学教授沈默言为人正派,连当年阴阳家司马一脉有位嫡系要走后门入学都没答应。 到新封府后,李不琢拜访了李府、直狱神将府,唯有这回站在县学门前,他气定神闲。 三斤穿着小鹿皮靴,感到稍微有点儿不习惯,她背着书箧,也换了件雪底黑边的苎麻深衣,这一身花掉了六个银铢。在成衣店里,她本来想阻止李不琢浪费,但被李不琢以“伴读穿太差也丢了主家的面子”为由拒绝。 不过,虽然不习惯,但六个银铢的行头,比那身穿了两年的青布短褐果然舒服太多。 三斤跟着李不琢入县学,表面是伴读丫头的身份,实际上李不琢想她也能学点东西。 前朝覆灭,儒家礼教衰落已十六年,可民间重男轻女余风尚在,三斤作为李不琢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做的本该是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一类的本职工作。 但李不琢却与众不同,在军中,他让三斤跟着练拳脚兵器,昨夜从直狱神将府回来后,李不琢又要她入县学后机灵点儿,伺机旁听,说不准以后也能考个炼气士。 不过三斤其实很懒,认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比起读书来说要省心多了。 ………… “璞玉之质?” 县学教授沈默言看着信纸上白益龙飞凤舞的字迹,抿了口茶。 这事倒是新鲜,白益身为十年前州试魁首,不说眼高于顶,也不会轻易夸赞后辈,就连如今县学里那位五岁能作文章的何文运,也只得了白益一句“幼狼雏虎”的评语。 沈默言其实有点拿捏不准白益的目光是否真的独到,毕竟何文运有儒家渊源,温良谦恭,怎么看都与“虎狼”搭不上边。 本来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但年逾六十的沈老教授其实没传言中那么死板,县学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当年司马家那个被拒之门外的子弟,才十六岁就印堂发青,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随便考他几个简单的论题都支支吾吾,就算入学也是害群之马。 看了白益的手信,他现在很有兴趣见见那个所谓“璞玉之质”的李不琢。 ………… 色如霜纨的高头白马拉着辆清漆黑色马车,车轮辘辘碾碎落叶,驶进洗墨巷,停在永安县学边。 车辕悬着的小旗上,有鸟虫文书写的“万安折桂坊李家”字样。 紧接着,穿鸦青色长袍、细眉长眼、模样文弱的何文运率先走下马车,对车里的何凤南作揖道:“劳烦姑妈相送,那侄儿就先进去了。” 何家是书香门第,世代居于幽州,何文运的父亲是前朝进士,不过得罪了当时朝中权势滔天的柳党,被贬至沧州。 何父本来心灰意冷,谁知却正因被贬,反而躲过了十六年前的大乱,又生下了何文运这个五岁能作文章的神童。 两年前,何家姻亲李家突然发达,何家也得以重返幽州祖地河东县。 何文运则进了永安县县学,今年就要考童子试。 其实若非作为前朝旧臣的何父愚忠,压了何文运两年,凭何文运的才能,如今恐怕早已通过府试,成为举子了。 据说就连县学中的几个教习,私下都说今年童子试何文运必得榜首。 “有空多来姑妈那坐坐,但也不要耽搁了读书,两月后姑妈等你好消息,嗯,那是李石头?文运你先进去。” 何凤南本来笑吟吟和何文运说着话,一眼看到县学外候着的李不琢,面色一落。 待何文运走后,何凤南透过车窗打量着李不琢,自语道:“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想借着琨霜的名头混进县学?可县学教授为人刚正,他一定会出丑,这也罢了,给别人看见,丢的却是李府的面子。” 便对车夫吩咐道:“李安,看到那个少年了吗,把他带过来。” 她刚说完,就看见白发耄耋的县学教授沈默言来到门外喊道:“哪个是李不琢?” “学生是。”李不琢应了一声,没想到白益的手信分量这么重,竟让县学教授出门来迎。 “夫人,这……”车夫为难地回头。 “没你事了,在这候着。” 何凤南收回了吩咐,心道李不琢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把县学教授都惊动了?在县学门口一旦谁家出了丑,不知要传出多远。当年司马家那个嫡系子弟就是前车之鉴。 “教授大人!”何凤南轻喊一声,下马车,来到李不琢边上对沈默言欠身施礼,“教授大人,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这当长辈的在这替他赔个不是。李石头,你还不快走?”说到后面,她压低声音。 沈默言看见这一幕,疑惑道:“原来是李夫人,李琨霜在府学进修,想必学问更加精进了。原来李不琢也是折桂坊李家的人?不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说着沈默言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县学每年收只收五十学生,这不是死规矩,我信得过直狱神将白大人的眼光,你能得到他的称赞,应该不是滥竽充数之辈。但光凭白大人的举荐就让你入学,难免招惹闲话。两天后就是县学月考,你若连丙上都达不到,就离开县学,你有异议吗?” 何凤南听到一半,心中惊讶,新封府直狱神将白益是什么人? 当年幽州州试魁首;如今不到三十岁的、掌一府刑狱的五品大员;将来必定会进入七重天宫掌权的人物。 李不琢怎么和他攀上了关系? 李不琢瞥了何凤南一眼,就上前对沈默言施礼说:“多谢教授成全。”大步走进县学。 何凤南回到马车中,脸色阴晴不定,下令让车夫回府。 六:小鬼难缠 “他能结识直狱神将白益?当初我看走眼了。” 李府正厅,李吾玉坐在机关椅上,两手压住兽头扶手,有种万事都在掌握的威严。 “早知道他是个内秀的,当日他来府里,我也不至于冷落他。” 何凤南知道李不琢结识了白益,就开始后悔了。若那日善待李不琢,等李不琢考上童子试,就能成为李琨霜将来的亲信班底。 “不然我去给他道个歉?” 何凤南接着说:“我是长辈,他是后辈,我当众给他道歉,他要是不接受,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他目无尊长。然后我把洗墨巷附近那套宅子给他暂住,派几个漂亮的通房丫鬟过去,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怕不上钩。他即使有怨气,让那几个丫鬟给他吹吹枕边风,不用多久就能化解了。” 李吾玉却垂下眼帘:“不必。李不琢找别人做靠山还好,他的靠山是白益,你我反而要和他划清关系。” 何凤南疑惑不解。 李吾玉起身,背着手看向窗外:“你难道忘了,琨霜是被道家谶纬派的古微观收为弟子。谶纬派势力本来远不如其他派系,但谶纬学能贯通儒道二家学说,于是前朝覆灭后,当初的九姓十三望儒家门阀就借着谶纬学融入道家,这才让谶纬派一跃成为道家最大派系之。” “至于白益,是道家归真派的人。归真派认为如今的谶纬派出身不正,不是玄门正宗,互相之间政斗纷纷。李不琢既然找了白益做靠山,以后一定归真派的人。” “那李不琢……” “派人去找县学那几个教习打点一二,让李不琢知难而退。他不识相,再用别的手段。不能做太过,传出去琨霜会被人骂兄弟相残,不仁不义。让李不琢错过今年童子试就好,一步慢步步慢,他永远追不上琨霜的步伐,也难成大器。” ………… 县学大门朝南开,从大门进去,浮雕着众圣图的八字围影壁后就是泉心阁。 沈默言给李不琢介绍了县学布局,泉心阁后面是圣院,圣院后面是大校场。 至于县学西面,分布着南学舍,北学舍各三十间。再往北是库房所在。 县学东面,是教习与教授的住处,还有客室,机关作坊。 带李不琢到东面的县学内务处,沈默言就把李不琢交给了教习。 李不琢办好学籍,拿了永安县学生员的铜牌,领到两套换洗的衣帽冠带,住进了北学舍。 县学中有许多同年,兵家、医家、墨家、偃家、道家、纵横家……各炼气士世家的学生都会出现,不过没人帮着介绍,李不琢一个都不认得。 县学学舍条件优越,在上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每间都有单独的带正屋、静室、卧房、仆役房只是可惜不能生火做饭。 办学籍时,教习说等明天府学监的许可批下来,李不琢就能进县学书阁在各家典籍中任选一套。 只许选一套,是为防学生贪大求全。再想读别的书可以,去府书堂买,道家的一套小道藏四十银锞子,一套《乾坤凿度》三十五银锞子,偃家的一套《牵机图说》一金锞子…… 李不琢早想好了,就要小道藏和道家炼气入门的《四照图》。 军中练了两年武,在校场上练,杀敌时练,梦里也练,李不琢开十二石劲弩射中两百米外箭靶十次,只需二十息时间,在铁马城五百将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把身体练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差不多练到底了,大多数肉体凡胎,这就是极限,再进一步就要炼气。 刚练出气感,作用鸡肋,但内气壮大到可以温养五脏六腑的地步,就耳聪目明,耐力、反应力都远超常人。 甚至腾跃如鸟,奔跑如马,也能初通术法。 铁马城有炼气的法子,是下乘的吐纳法,李不琢不肯练。 这夜下了场小雨,雨停云收后,上城空气清新,十分爽朗,下城恐怕又要潮湿阴冷三分了。 日出,李不琢换上生员长衫,找到藏书教习,得到的却是坏消息。 “小道藏库存刚告罄?《四照图》也只剩残篇?” 藏书阁里,李不琢疑惑地看着藏书教习。 “藏书阁中一般诸家经典各藏十套,往年很少出现短缺。不过今年道家学生比往年多,你入学前,那十套小道藏刚好都被借走。《四照图》也是。” “何时补充库存?” “恐怕近期不会了,有消息我再知会你。” 藏书教习面带微笑。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离开藏书阁。 回到学舍,三斤跺着脚愤愤地说藏书教习肯定是故意刁难,李不琢倒不觉得奇怪,水至清则无鱼,县学教授太正派,属下的教习日子不好过,自然会想办法捞油水。 虽说只要上沈默言那告一状,取书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这是最下乘的办法。不光会把那藏书教习彻底得罪到死,其他教习也会觉得李不琢刚入学就锋芒毕露,桀骜难驯。李不琢不想多生事端。 午后,李不琢就领着三斤出了县学,来到下城的“地市”。 李不琢转了两趟悬车,靠近新封城南门,向下看去。 只见城墙附近,楼肆环绕中,有一座通往地底的石门。 石门状如陵阙,门前童子捧灯的青铜人俑列成两排,灯盘里,燃烧的火光兽油脂光芒摇曳,将大片阴影投在门侧两只石辟邪兽的躯干上。 李不琢交验名籍,从青铜人俑环伺中走进甬道。 甬道极深,阴冷潮湿,四壁青砖缝隙中不时有水渍渗出,向前看去,两侧长信宫灯幽幽的火光仿佛要延伸至无底深渊。 三斤拉着李不琢的衣角,悄悄打着冷颤。 不光三斤,十年前新封府地市落成时,就连当时的新封府主都不想不明白:天宫圣人为什么要下令大兴土木,建造这么阴森的一片地底市场? 但地市建成那年的浮黎鬼节,天宫圣人出手,施展“通幽”、“壶天”两大神通,连通地市与北阴酆都,接引四万三千鬼商至此,大开鬼市。 那日过后,新封府地市名传十六州,店铺租金暴涨十倍。 如今,地市每日流水万金,每年缴纳的商税占全府赋税七成。 李不琢走到甬道尽头,森然鬼气扑面而来。 面前是一座城门,城内被寒雾遮掩,只依稀能看见几处狰狞翘起的檐角,城门口两个红得触目惊心的大灯笼照亮了城楼上三个石刻的斑驳大字: 两界关! 七:六环地市 地市设计巧妙,入口有十三个,分布在新封城各处,每个入口都通向两界关前。 李不琢起先走过的那极长的甬道,被戏称为“人间道”,下城还流传着“没钱莫入人间道”的俗语。 李不琢见三斤缩头缩脑,把手放在她背上,让她好歹能有点安全感:“自己吵吵着要来,怎么又怕了?” 三斤摇头逞强,可哆哆嗦嗦的小腿肚子出卖了她,李不琢凑到她耳边说:“不到鬼节,地市与鬼市并不连通。所谓‘地市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其实是府主为了让人心怀敬畏刻意派人散播的流言。真说起来,《天宫大宪》里为地市交易制定的律法几乎每年都会修订,足见此地是一州税收命脉所在,治安比上城都好,不说路不拾遗,至少没人敢在这闹事。” 三斤好久才憋出一句:“反正怪,怪吓人的……” 李不琢拍了拍她肩膀:“可不是,那些卖家都盯着进关的人,有人缩头缩脑,一看就是头回进地市的新嫩肥羊,正好挨宰。跟上,该进去了。” 三斤啊一声,匆匆跟上李不琢的步伐,攥紧了钱袋,一下就没心思去想怕不怕了。 李不琢到地市门口的告示牌边。 地市经十四年扩建,十分庞大,俯瞰图呈树轮之相,由外而内,分:阳、幽、纣、绝、阴、冥六环。 阳环永不闭市,幽环每七日一度开市,纣环每月一度开市,绝环每季一度开市,到了浮黎鬼节,则加上阴环在内的五环俱开,至于冥环,至今还没有开市的先例。 阳环两侧店铺成群,幡旗林立,有百里周回,浑然一座城池。 李不琢仰头看向穹顶,半空中结群飘过的空明灯宛若一道光河。 张牙舞爪的枯枝间寒雾掩映的那一轮残月,是天宫圣人用地煞七十二神通中“取月”、“生光”二术捏造的。 今日幽环未开,阳环里其实也能淘到小道藏旧本,但李不琢没准备买书。虽说有白益赠予的十金铢在手,但他暂时没别的进账,钱用一点少一点。只需花小钱买点礼品给藏书教习送过去,他就没道理再无故刁难。 送钱更简单,但有行贿之嫌,不妥。 地市阳环中,人流熙攘,摩肩擦踵,李不琢撞进来就像没头苍蝇,这时街中一阵骚动,人群轰然分开。 八个野童鬼子抬着一辆游光火车,来势汹汹驶过街中,车上的人目光四下巡梭,像在找寻什么。 片刻,游光野童车扬长而去。 李不琢看着那火车远去,人炼气要到宗师境界才能阴神显形,鬼怪要幻化实体,也得百年道行。这车里坐的,一定是炼气士世家的人。 “公输家平时低调,今天怎么横冲直撞的?” “听说公输家有人失踪了。” 旁人议论说法不一,李不琢听了一会就离开了。 沿街走半盏茶功夫,看到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李不琢花三银铢买了松烟墨两块、狼毫小楷毛笔两支、裁好的麻纸五十尺、杂石砚一方,作为自用。 又花八银铢买了块绘有观松图的手卷药墨、一支石獾毛笔;再找到一家练染坊,花五银铢,买了五尺交织绫、三尺雪缎,用来送礼。 刚进幽州时李不琢有二银锞、十银铢,这几天的花费,加上眼下买的笔墨纸砚和礼品,已花掉了二银锞、九银铢,若非白益资助了十金铢,他现在就快要身无分文了。 三斤左顾右盼,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是头回进来的土包子,但时常还是没忍住小声轻呼。 李不琢已经买好礼品,索性和三斤放开了逛地市。 三斤在边关风沙里生活久了,黑不溜秋,脸蛋干燥泛红,不时看看那些胭脂水粉,又不好意思跟那些皮肤娇嫩水灵的中土女人站一块。 李不琢让她去刚路过的铺子买二两姜糖,三斤回来时,李不琢就把精致彩釉瓷盏装盛的马油雪花面脂递了过去。 三斤心中雀跃,嘴上埋怨李不琢刚有一点钱就大手大脚,却摆弄着那小瓷盏爱不释手。 又买了些日常杂物,李不琢发现三斤对机关造物极有兴趣。但凡有机关傀儡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阳环有专售机关傀儡的门市,李不琢本想给三斤买一个偃师人偶,可看了看最低四枚金铢的价格,就把这想法搁置,这钱都够买一套小道藏了。忽然想起百鬼驮龙船上那带着三个人偶的优伶,原来还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富人。 街边有摆摊卖各类小巧的机关傀儡的,有人形、异兽、车马、鱼鸟……都是徒具其形,无法活动的残次品,买来也只能当个摆设。 李不琢就和三斤蹲在摊位边看着,这些机关傀儡以木为主体,用榫卯、牵机技法构成骨架、加以兽胶、树脂、金石辅助填充“血肉”,至于让机关傀儡“活”起来的关键,就关系到“炁”,是机关术的不传之秘了。 李不琢的目光落在一个铜鸦傀儡上。 “这是?” 这铜鸦通体青铜打造,枪刃状羽翼泛着幽光,栩栩如生。据说金铁打造傀儡比木材更难十倍,这东西应该是个做工精致的摆件,也被摊主拿来混在这些机关傀儡的残次品中。 摊主眼皮一翻:“你要?银二百三,恕不讲价。” 地市多用银铢交易,一般用“银”简称银铢。银二百三就是两枚金铢加三个银锞子,李不琢眼皮一跳,转身就走。 刚走两步,三斤转过头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个鸟……好像是活的。” 李不琢狐疑瞥了三斤一眼,转头一看。 那只青铜鸦仿佛也听到了三斤的话,猛地张开绿豆小眼,目光惊恐,又连忙闭眼。 摊主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幕,本以为李不琢只是问问,见他回头,才觉得这笔生意有得做,挤出来一丝微笑:“哎,你真想要,银二百拿走。” 叮,叮! 两枚金铢落到摊主面前。 李不琢抓起铜鸦往木匣子里一塞,夹在腋下,拉着三斤几大步就走远了。 摊主怔了一下,捏起两枚金铢,是足色赤金,刚才他还等着李不琢讲价,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爽快。 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那铜鸦是昨天收来的,他捣鼓了小半个时辰,发现外表虽然精致,但根本就是个实心的死铜疙瘩,怎么有人舍得为它花两个金铢? 八:机关秘术 夹着木匣直接出了地市,李不琢没回县学,在上城找了间人少的客栈,付了一日房钱。 进门,打开木匣,铜鸦硬梆梆的,没半点反应。 “还装死?”李不琢啪一下合上盖子,“关紧门窗。” “哎。”三斤连忙闩上窗,拖来桌椅堵住屋门,小脸兴奋得通红。 铜鸦知道瞒不住了,就在木匣里扑腾。 木匣子笃笃笃一阵乱动,李不琢任它闹腾。 过了一会,木匣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怎样才肯放我出去?” 这声音像是金属刮擦,十分刺耳难听,但从语气就能听出,铜鸦心智不下于人。 李不琢四下看了看,抄起一个铜盆,缓缓推开匣盖。 咻! 铜鸦身化残影,撞向窗棂。 铛! 李不琢收起底部呈鸟头状凸起的铜盆,捡起栽倒在地的铜鸦。 “会不会打坏了?”三斤担忧地问。 “下回我轻点。”李不琢也拿捏不准了。 铜鸦听到还有下回,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气急败坏:“你敢打我?好,好,等我……等我……” “嗯?”李不琢等它继续说下去。 铜鸦却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说:“只要你放我走,你花了两枚金铢,我还你两个金锞子。” “不行。” “你别贪得无厌!”铜鸦跳脚大怒,突然心中大呼后悔。 刚才它轻易就能拿出两个金锞子的态度,李不琢肯放走它才怪。 瞥了一眼边上盆底毛羽毕现的鸦首凸印,铜鸦头晕目眩。 和李不琢目光一对视,嘶了一声,双翅护住鸟头,后缩两步:“你又没炼气,哪来这么大力气!” “你连我没炼气都知道?” 李不琢打量着铜鸦,把它拿到手中,拨弄着它的羽毛——要说这是个活物,偏偏通体青铜,要说是个傀儡,未免太有灵性了。 铜鸦羞愤欲死:“你敢这样对我!我,我可是……” 这铜鸦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来历遮遮掩掩,李不琢故意问:“你是什么?” 铜鸦猛地挣脱李不琢的手,跳到桌上,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昂首说:“我乃白泽后裔鸦三通,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还通人心。不知者不罪,刚才的无礼我不跟你计较,但你再来冒犯,我就让你在幽州找不到立锥之地。若放我走,那两个金锞子的承诺仍旧作数。” “你通人心,怎么会落到我手里。” 李不琢呵呵一笑,懒得戳破它的谎言,拿着鸦三通往木匣里塞,这家伙满嘴胡扯,就先关几天,关老实了再说。 鸦三通无力反抗,忽然瞥见李不琢腰上的永安县学号牌,叫道:“你在永安县学读书?以前没见过你这号人。” 李不琢动作停下,狐疑地打量着鸦三通。 鸦三通像是在考虑什么,绿豆小眼闪烁着各种情绪,懊悔、不甘、灰心、希冀…… 忽然它猛地一挣,绕着三斤飞了两圈,停在她肩上,点头说:“难得,难得,小丫头,你之前怎么看出我跟那些傀儡死物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是铜做的,那么显眼,我就多看了几眼,讲不出什么道理……” 三斤被它落在肩上有点不自在。 “没道理,没道理好,没道理就是有天赋。你想不想学机关术?” 三斤怔了怔,看向李不琢,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鸦三通,对三斤说:“自己拿主意。” 三斤试探着点了点头:“想。” 半个时辰后,李不琢带三斤走出客栈。 两枚金铢买下那只青铜鸦,本以为是捡漏买到一只完好无损的机关兽。谁知鸦三通竟自称不是傀儡,还会偃师机关术。 当李不琢提起在李府见过的蛛楼,鸦三通嗤之以鼻。 机关匠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机关术分墨师、偃师两派: 墨师致力让机关能做到人力所不能及之事,所造多为大型机关。像百鬼驮龙船,开凿地市的“遁垢”机关地龙,都是墨师的造物。 偃师专攻精巧,认为机关是人的辅助,所造多为小型机关,顶尖的偃师机关,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弹指杀人。 公输氏是偃师大族,公输八臂借用墨师理念建造蛛楼,无非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墨家机关更气派有面子,好做人情。 鸦三通不准李不琢偷看它教三斤偃师机关术,提出要带三斤独住,被李不琢拒绝,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说它教三斤时,李不琢不得打扰。 鸦三通自掏腰包,不知从哪拿出了几个银锞子,让三斤去买了两大块油性光亮的柚木和铲、凿、刨、尺、规、钻、斧、锯、锤等工具。 又买来二钱价格极贵的牵机线。回到学舍,把静室一占,门一关,就和三斤在里面不知捣鼓什么去了。 李不琢收起偷看的心思,拿着地市买来的绸缎笔墨,又找到藏书教习。 藏书教习却不收礼,反而面色一落:“快点拿走!我在县学管理藏书六年,从未收过贿赂,你想坏我清名?” 李不琢一皱眉,这教习非但不压低声音,还故意想让别人听到似的,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他这样刁难我,难道是别人指使的?” 李不琢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清名,你收别人的好处来打压我,还敢说清名!” 说到最后李不琢语气越来越重,更是站了起来,盯着藏书教习,拳头捏得咯咯响。 藏书教习被他突如其来这一下惊得心中一紧。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永安县学,你难道还想动手?” 说话时他眼睛不由自主向右躲闪,李不琢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声色俱厉:“我是永安县学学生,你不让我取书,是干扰科举不让百家举贤纳才!按律要革除民籍,流放八千里!走,跟我去灵官衙!” 李不琢抓住藏书教习手臂就往外走,藏书教习听李不琢要去灵官衙,如坠冰窟,连忙想要挣脱。 这藏书教习勉强算个炼气士,考了四年童子试都落榜,家境无力支持他再读书了,就在县学谋了个看管典籍的差事。这些年练出了气感,力气比普通人大得多,但手臂被李不琢一抓,像被铁箍死死箍住,脚步踉跄,大急失声:“慢着,慢着,我再看看,书库中好像还有一套小道藏的。” 李不琢乜他一眼,把他推开。 藏书教习跌坐在地。 李不琢道:“李府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敢做这样的蠢事?” “你,你知道?”藏书教习睁大眼睛,冷汗直冒。 “果然是他们。”李不琢嘿然冷笑。 “你在诈我?”藏书教习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手脚并用爬起身,心虚低下头去,“我也是迫不得已……” 李不琢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除你之外,李府还买通了其他人没有?” “这我真不知道!” 藏书教习使劲摇头,李不琢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才移开目光。 “把我要的书拿来,这事不要跟别人提起。” 关于更新时间 现在更新时间是每日零点更新一章,十二点更新一章。 但你们许多人十二点以后就投票,可能有人熬夜等更,零点更新是不是不太好? 那这样,投个票,征求下大家的意见。 更新时间原为0:00第一章,12:00第二章,在本句评论本章说。 更新时间改为8:30第一章,20:30第二章,在本句评论本章说。 等下下周试水推过后,再统计一下,哪句本章说评论多,我就改成那个更新时间。届时再删除本章。 —— 附言:上本书后期剧情掌控不住了,更新什么的状态都很差劲,但还是有很多老读者跟来了新书,感谢信任。 九:皓首穷经 李不琢出藏书阁时,拿到了《勘渊集》和《四照图》,还有一本《素冲剑谱》。 《勘渊集》就是小道藏,是五百年前道家祖师张云房在大夏龙庭任宫廷秘书监时,摘录的三千卷《玄门天宫宝藏》、也就是三千道藏的精要。 不过,“小道藏”纵使只摘录了“大道藏”的精要,仍有四十七万六千言。 《素冲剑谱》和铁马城的《十三路破敌剑》不同,《十三路破敌剑》是武人用的剑法,《素冲剑谱》是炼气士的剑法。 普通武人用的剑法,再多招式,都变化自刺撩劈挂等基础剑式,炼气士的剑法却另辟蹊径,必须开启人体密藏才能施展。 回到学舍,李不琢看完《素冲剑谱》就放到一边。 还没炼气,这本剑谱暂时还不能练。 接着又翻开了《四照图》。 《四照图》是玄门正宗炼气入门法,这本《四照图》是残篇,只有第一篇普照图。 剩下的反照、时照、内照三图,关系到更深层的炼气法,只有考上童子、举子、学士才有资格借阅。 片刻后,看完《四照图》,李不琢对炼气有了初步认识。 “炼气就是开启人体的密藏。人生下来就沾染浊气,渐渐万疾缠身,寿数长不过百载。” “但人身有密藏,开启就能使人超脱生死,见觉神通。” “所谓的精藏、炁藏、神藏三大密藏,分别对应后天,先天,宗师三大层次。” “精藏就是人的精气,并不神秘,人饮食行动,随时都在补充或消耗精气。补充多余消耗时精气增长,人于是变强壮,消耗多余补充,人就虚弱,衰老……” “打熬筋骨,就是开启精藏,让身体能容纳更多精气。之后,将精气转化为‘元炁’,开启炁藏,才基础坚实。” “开启精藏,是后天手段,开启炁藏,就是向先天迈进。” “先天有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这四重阶段,我现在就能将精气转化为元炁,练出气感。 “但普照图的实修内容过于晦涩,我只能看个半知不解,强练肯定会走火入魔。” “还是要先熟读小道藏,提升道学修养。” 李不琢想了想,放下四照图,翻开《勘渊集》。 小道藏收录的是自上古以来众道家圣人所著述的玄门经典,有服饵、炼养、符图、算律诸多玄门妙法,其中还有极长篇幅记载的是玄门先祖的传记。 李不琢起初读得艰涩,渐渐就入了神。 看到夜深,继续挑灯夜读,清晨醒来,草草吃过早饭,又投身卷帙中。 三日时间,读罢一卷,又四日,读完第二卷…… 两月后,终于将《勘渊集》四十万七千字一一细心读完,但苦于无人教导,只勉强理解了大义,能磕磕绊绊背诵一些句子罢了。 李不琢胸中冒起不服输的劲头。 一年过去,这次花的时间比第一次读完还久,终于将小道藏七十二卷又通读一遍。 这次通读,才发现章句之中似乎蕴含着更深的意义。 读完这一遍,反而觉得所有章句都是似是而非,脑子里一团浆糊。 李不琢着魔一般,废寝忘食,就连出恭时脑子里都琢磨着一句句经文。 如此数十年…… 仍旧是那个书桌,不知更换了多少回的兔毫笔已经秃了毛,铜灯锈蚀得不成样子,如豆的灯火映照下,《勘渊集》的书封被汗渍沾染出斑斑点点,蜡线与包角都已朽烂。 李不琢捧着书卷的双手干瘦枯皱,青色血管如濒死的蚯蚓,翻开书页时,他手腕微微颤抖。不经意间,瞥见桌上立着的黄铜镜。 镜中之人白发如雪,老态龙钟。 岁月忽已晚。 “我究竟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 黑絮飘飞,火光中,他的脸庞忽明忽暗,浑浊的目光却逐渐清明。 ………… 书桌边,伏案而眠的李不琢猛然惊醒! 他喘着粗气,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没有皱纹,淡青色血管隐隐可见。 他下意识喊了三斤一声,没人答应。 回头一看,静室的门关着,没有动静,也不知过去多久了。 打量四周,才发现夜色沉沉,东方的天际刚透出一丝曙光。这一读书就读到快天亮了。 桌上亮着油灯,肩上披着件外衣,这时段小丫头肯定睡了。 不对,静室里还有凿木头的声音。 李不琢收拢心神,借着灯光找到铜镜一照,松了口气。 没真变老。 每次陷入梦境,到最后都有种梦境才是现实的错觉,好在他现在已基本习惯,不会再纠结庄周和蝴蝶的问题。 其实清醒后一回忆,就能发现梦中的经历与现实差别很大,他在梦中读书几十年,吃喝拉撒都没走出这两丈见方的小房子。 梦里他读小道藏数十年,现在醒来,其实只过去几个时辰,不过梦里读书的记忆,倒是留存下了大半。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第五卷经教相承部讲的是黄玄文真人的传记……” 他把手边的《勘渊集》翻到第五卷,映入眼帘的内容与记忆中的内容正好对应。 又试着背诵开篇: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 “……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 通篇背下,虽称不上行云流水,但无一错漏。 回想起普照图的口诀,之前许多不懂的地方都豁然开朗。李不琢本来想再观想普照图炼气,但梦中读书太耗神,而且剩下的时间也不够读普照图了。 “明天……对了,刚入县学时沈教授明天就是月考,明天……明天……先睡会再说。” 李不琢念头刚起,潮水般的困意就涌了上来,便趴在桌上,想着稍微眯一会,结果眼皮一闭,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十:前代恩怨 李不琢醒来时,听到一阵脚步声接近,扭头一看,三斤打了一铜盆热水,搭着条靛蓝色的汗巾走进来。 天已经大亮了。 “快把脸洗了,我去膳房拿吃的。”三斤放下铜盆匆匆往外走。 李不琢还没缓过睡意,刚想问三斤机关术学得怎样,她就走远了,便揉着眼睛站起来,走到屋角。 屋角有个计时的莲花漏,两根“渴乌”细管将旁边上匮和下匮中的清水虹吸至莲花箭壶中,平稳均匀的水流此时下,浮箭正转至辰初的位置。 “辰初……睡了一个半时辰。”李不琢看着莲花漏,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梦中读书虽然收效大,也很耗神。 到梳洗架边洗了脸,李不琢去到静室一看,正中的矮桌边满地木屑,桌上放着凿刻了一半的直榫。 鸦三通蜷在桌边打瞌睡,鸟头一点一点的,说着梦话:“不错,不错,一夜就学会了工具用法,待你学完三十六种榫卯,我再教你牵机秘术,不出三月,你就能制造偃师机关……” 李不琢眉毛一挑,一般木匠会用的榫卯不过十余种,这只鸟居然会三十六种? “谁!” 鸦三通绿豆小眼猛地一睁,看见李不琢进屋,扑棱棱扇着翅膀朝李不琢脸上飞来:出去,出去!” 李不琢一把抓下鸦三通,退出静室,无奈道:“你消停点儿。” 鸦三通用力挣脱李不琢,飞到窗棂边哼了一声,这时三斤带着两油纸袋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还有一碗清水,沉着九颗赤小豆。 李不琢接过油纸袋,看见清水泡着的赤小豆的瓷碗,问道:“今天立秋?” “嗯,县学里多了许多人,据说今天是月考的日子,就都回来了。”三斤把瓷碗递给李不琢,说着碌碌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鸦三通,“鸦师父,你饿不饿?” 三斤就很怀疑鸦三通是否需要吃喝拉撒,它根本没腚眼儿。 “不饿!”鸦三通小眼睛狠狠瞪了三斤一下,飞回静室,“吃完赶快进回来,那么笨不努力点还想当偃师?” 三斤一缩脑袋,拿出一个包子两手交替捧着吹气,急急的吃了起来,李不琢让她慢点吃,也拿过一袋包子坐到桌边。 吃包子的时候,心里便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已经立秋,离童子试就不到两月。自己虽然把小道藏读熟了,但纯粹是闭门造车,其实许多经义并未理解。真想吃透的话,还得去藏书阁借阅前人注解,同时向县学里的道家教习请教。 还要腾出时间炼气,修行普照图。 除去以上两件事,还要考虑好日后赚钱的营生。一旦开始炼气,转化精藏为炁藏,对身体精气的消耗大得惊人,传言有的炼气士甚至能日啖一牛。真到了那时候,花钱如流水,十金铢很快就没了,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神将府要钱吧? 不过,等考上道家童子,财路自会宽广,从商也好,经营庄园也好,都有不菲收入,再见机决定该做哪一行的营生。 忽然外面有人喊李不琢的名字,李不琢出去一看,是县学的教习,后面还跟着个跟李不琢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你就是李不琢?”这教习瞥了李不琢的腰牌一眼。 李不琢应是后,请教习进屋,教习摇摇头:“我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前两天你入学正好赶上休沐,今日开学,就到了月考的日子,你是初次入学,所以我来跟你讲讲月考的规矩。 月考有射艺、经言两科,成绩分甲乙丙三等。你办的是道家学籍,考经言时,你考的是道家经典。至于射艺,是诸家学生同考的。可听明白了?” “学生明白。” “那好,午时在校场先考射艺,迟到一刻钟成绩列入丁等,到时候别耽搁了。” 教习说完离去,跟着来的少年却没走。 这少年穿的是县学统一发放的蓝边白底长衫,但细处打扮十分讲究,脚蹬雀头青靴,腰悬璎珞白玉坠,秋寒的天气,手里还打着把玉竹泥金扇,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出身。 少年也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你就是李不琢?” “你是?” “白游。”白游自报姓名,走进李不琢的学舍,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啪的打开折扇,动作潇洒,正要说话,一转头,见到塞了一嘴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三斤,滞了一下。 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白游终于憋出一句:“膳房的包子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走走走,小丫头,带你去洗墨街对面的金釜楼吃琥珀乳猪。” 三斤一怔,咽了口口水,这两天出入县学的时,对面那家装修奢华的金釜楼里飘出的香味儿馋了她好久。 可鸦师父还等着呐,三斤压下动摇的心思,费劲把嘴里的包子咽下,一溜烟钻静室里去了,末了又顿住脚,扒着门框露出半个头看着白游:“下回去吃好不好?” “好说。”白游一口应承。 “一言为定啊。”三斤咻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白游松了口气,重新打开扇子,清咳一声,扭头对李不琢说:“听说你是二叔举荐来的,那以后咱们就算是自己人了。不过我真觉得奇怪,我二叔那么挑剔的人,连何文运都不大瞧得上眼,你能得他青眼相加,究竟有什么厉害的?” 他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李不琢眉毛跳了跳,眼前这家伙已经自来熟到找抽的地步,就差没把“膏梁子弟”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白益是他二叔,李不琢忍了。 好在白游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问题等于把天聊死了,自顾自说道:“哎,我就是想月考时你能压一压冯开的气焰,这家伙射艺连拿了两月第一,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冯开?”李不琢不由想到了冯鹰。 “兵家冯氏的人。冯家这一辈嫡系有四人,属他最嚣张。我没找他麻烦,他倒整天找我的茬。”白游气闷道。 原来还是上一代的恩怨,这回换白家人吃亏了,李不琢心里门清,多半白游听到自己入学的消息,把自己当成了救星。 刚进县学,还没站稳脚跟,李不琢不想掺和别人的纠纷。 但一眼扫过白游的穿着,这家伙穿金戴银,有钱啊,这挂坠,啧啧,羊脂白玉…… 李不琢义不容辞微笑道:“怎么帮你?” 十一:射艺 虽然白游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冯开月考岁考常常入前三甲,是县学里数一数二的精英。 因前代恩怨,冯开放言要砍白游一只手,虽还没真刀真枪干起来,二人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白游吃过亏,但偏偏是个头铁的,前几天大庭广众之下给冯开一激,又拿五金铢要跟冯开赌这次月考的前三甲。 他有自知整天除了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哪曾静心读过道书?射艺勉强能拿个乙下,经言则常年丙等,能得一次乙就要回家烧高香了。他赌的不是自己,是冯开能否入前三甲,还是有胜算的。 要知道县学每次考核,第一被何文运独占,第二被公输家的公输百变垄断,再往下,竞争就大了。除冯开外,墨家的墨双成,医家的葛渊,道家的方兴,这几人都曾抢到过第三的位子。 冯开被挤下前三甲,就是白游的胜算所在,但他也没办法左右其他几人的发挥,只能听天由命。 李不琢一来,白游听说是白益推荐来的,感觉天都亮了。 “第一科射艺你多少把握?”白游想听李不琢交底。 “冯开的射艺什么程度?” 白游正色道:“上次月考他能百步白矢,听说后来他去游猎又有精进,甚至能射出井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箭透靶心而出,箭头发白,谓之“白矢”,“井仪”难度更高一层,是四箭齐发,一同中靶,呈“井”字并列,这两项都是极精湛的射艺技巧。 其实对于李不琢射艺能否胜过冯开,白游没抱太大期待,冯开虽然月考总评没得过甲等,射艺这科却已连冠半年,毕竟兵家子弟,自幼就练习骑射。 李不琢只沉吟了一下就点头说:“这个不难。” “当真?我就知道二叔没看错人!等李兄取胜后,我请你去浮月坊吃花酒!”白游大喜过望,输钱事小,丢面子事大,若李不琢得胜,那五枚金铢赌资,白游也会送给李不琢。 送走白游,李不琢就进院子里,把长衫换了,拿起石锁活动筋骨。 百斤重的石锁,李不琢举重若轻。 鸦三通不声不响飞出窗子,爪子抠着屋檐,打量李不琢。 看了一会,它张开铜喙说:“刚才还以为你只是口出狂言,现在看你倒有点真本事。” 李不琢活动开了筋骨,血热了,放下石锁喘了口气,:“没本事都在沙里埋着了,你怎么也认识白游?” “永安县学三大纨绔的头头,谁想认识他。”鸦三通怪笑一声,“你有把握进前三甲?” “说不准。”李不琢摇头,“我会的到底只是武人的功夫,碰上炼气士基本上没胜算。” “那你倒不必担心。十六岁以前根骨没有长成,精藏不固,贸然让精藏转为炁藏只会适得其反,轻则无法生长,重则导致残废。冯开炼气也才大半年,至多练到了内壮。 再说月考不是比武,你射艺若能拿到甲上,经言再拿到乙上,就有机会胜过冯开。不过,就算你能胜过冯开,白游的赌约多半也输定了。” “怎么说?” 鸦三通没回答,扑着翅膀飞进屋里。 午时,李不琢换上短打劲装,从书箧里翻出枚已生出淡黄包浆的鹿角扳指戴上。 出学舍,越过正北面的泉心堂,走五百步就到了校场。 校场二里见方,东面有一处观箭楼,南面就是射箭的十条箭道。 五十个县学学生考射艺,一次上十人,五轮即可考完。 白游伸着脖子张望,见到李不琢,远远就招呼起来。 “李兄终于来了,叫我好等啊。” 李不琢走过去,白游依次给他介绍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道家寇氏的寇铮之,法家孙氏的孙偲。 李不琢知道这便是鸦三通口中的三大纨绔没跑了。 “李不琢是拿着我二叔亲笔书写的举荐信进的县学,这次和冯开的赌约,我就指望着他了。”白游向李不琢介绍完,又向两个好友介绍李不琢。 寇、孙二人一听到直狱神将,便高看了李不琢三分。但套了李不琢几句话,知道他没家世背景后,也便兴致缺缺了。 穷文富武,但练武比起炼气的花费,又是小巫见大巫。寒门炼气士再刻苦,也比不上法财侣地都不缺的世家子弟。 寇铮之与孙偲跟白游关系好,也是因为三家家世相近。 “县学里的弓拉满有一百五十斤弓力,能拉满一百五十斤的弓就是‘虎力’,能得乙下。能用虎力开弓十息内连射七箭,不管中靶与否,就是‘剡注’,成绩再提一等……” 白游给李不琢介绍射艺的考校规则,李不琢道:“没更强的弓?” 话一出口,寇铮之和孙偲讶然看向李不琢。 白游一怔,取下背后的黄漆大弓:“此弓是百年柘木所造,有二百一十斤‘象力’,说来惭愧,我虽能勉强拉满,但射一箭就会力竭,更别提准头了,用时也就拉开一半。” 李不琢点点头,接过来左手握弓,右手呈凤眼式一拉,弓成满月,又一松手,嘣! 弦响浑厚有力,弓身余震不绝于耳。 “好弓!” 李不琢称赞不已,在铁马城除去冯鹰的铁胎弓外,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弓,有了它,射艺这科又要多三成把握。 寇铮之和孙偲这时看李不琢的眼神立刻与刚才不同,收起了轻视。 孙偲对白游笑道:“我说这弓就送给李兄吧,反正你用也是浪费。” “无功不受禄,我用这弓考完射艺就还给白兄。”李不琢直接替白游回绝。 说话间,县学学生陆续来齐。 永安县学的学生八成都是世家子弟,表面上彬彬有礼,内心自有傲气,都摩拳擦掌,开始试弓。 这时候,校场底部传出轰隆的机关声,地面轻轻震动,校场北面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升起三排箭靶,分别距箭道五十步、百步、两百步远。 五十步、百步外的都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十二:参连! “教授破格新收的学生就是他?” “听说还是直狱神将白大人举荐的。”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校场东南侧,十多个少女扎堆站着,穿劲装短打,大多都是美人胚子。 其中有几个五官稍显平凡,也英姿飒爽。 前朝覆灭,儒教不存,旧一套的女德早已被去芜存菁,如今女子也可以考百家科举。 甚至由于女炼气士稀少,七重天宫对女炼气士还有优待。 《天宫大宪》也明文鼓励炼气士通婚,两个炼气士的后代不用考科举就享受童子待遇,生下来就端着金饭碗。 不过男子身子骨天生比女子强悍,精藏更旺盛,县学里阳胜阴衰,女子只有十三人。 这十三人里,有一半都在议论李不琢——并非李不琢有多引人注目,只因如今二十有九的直狱神将白大人尚未娶妻,是新封府全体女性公认的理想夫君,没有之一。 话题起于李不琢,没一会就全部集中到白益身上了,浮黎民风开放,少女们泼辣大胆,什么都敢说。 但也有几个性子沉静的,没扎麻雀堆里叽叽喳喳。 与白游指腹为婚的医家淳于氏传人淳于厌远远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低头叹了口气。 边上,穿月白色短打,罩红罗短衫的燕赤雪凑过来说:“你猜他跟冯开的赌约谁能胜啊?” “我倒希望他能胜呢。”淳于厌收回目光,明显不看好白游。 “新来的那个李不琢呢?你用医家望气术看看,他能不能杀进前三甲?”燕赤雪眨着眼睛,肘部轻轻搡了淳于厌一下。 燕赤雪并非炼气士世家出身,同年少女买胭脂逛庙会时,她练武读书,靠着努力挤进县学。 她远远打量着这时正调试弓弦的李不琢,发现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和边上三大纨绔迥然不同。 “你当是道家六壬神课呀,能预知吉凶?哎,你老看他做什么?” “没。”燕赤雪不再看李不琢,把目光转向十步外的墨双成,“今天双成怎么闷闷不乐的?” 淳于厌也扭头一看,然后压低声音,轻叹道:“你还不知道吧,公输百变失踪了。” …………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偶有几艘缓缓飞过的浮空机关船遮挡日光,在校场上投下大片阴影。 箭道边,二十名武人搬来十个错金兽纹箭筒,各装三棱白羽箭一百五十支。又搬来一个浮雕着秋猎图的清漆榆木抽签箱。 十只偃师机关隼叼着十柄角弓,静候在一旁。 射艺教习一身戎装,随手取了把弓,拉弓射箭,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然后放下弓,说了声“可”。 众学生到抽签箱前,各自抽出一枚签筹。 李不琢不认识其他人,其他人见李不琢和三个纨绔混在一起,也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 李不琢抽了一枚签筹回来,白游不动声色拍了一下他肩膀。 李不琢顺着白游目光一看,那边刚抽完签的一个年轻人穿赭色比甲,身量极高,猿背蜂腰,五官棱角分明,相貌堂堂。 李不琢一晃神,还以为是冯鹰把胡须给刮了,回过神来,就知道这一定是冯开。 “冯开刚抽到第三签,你第几?” 李不琢露出手里的签筹:“第十三。” “拿我的,第八签,吉利!”白游不由分说和李不琢交换了签筹,“你比他后射,正好后发制人。” 这时候冯开看见了白游,远远的冷笑一声:“钱带够了?” “本公子什么时候缺过钱了,你要有本事,莫说五金铢,五十五百金铢我都拿得出来,怕你吃不下撑死!”白游冷笑,隔着十步距离用折扇遥遥指了冯开鼻子一下,扭头就走,不给冯开再羞辱自己的机会,转身离开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李不琢说:“看你的了。” 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冯开,冯开也看向李不琢,眉毛一跳。 冯开见过许多上过战场的兵家前辈,身上有种隐忍又暴烈的杀伐气质。 甚至有些身经百战的先天炼气士,达到了“神变”之境。神变高手,静如处子,一旦动手,神形陡变,杀气袭人,如疯似魔!气势便可让敌人不战而怯,胆小者甚至乍惊而骇死。 李不琢倒没这么夸张,只是眼神与动作都隐隐带着剽悍杀气,引而不发,如箭上弦。 县学什么时候来了这一号人? 冯开看着李不琢,又看了白游的背影一眼,皱起眉毛。 “得一至十签者先射!”校场东侧观箭台上的射艺教习朗声喊道。 冯开收回目光,走上第五条箭道。 李不琢也走上第八条箭道。 射艺教习一声令下,第一箭道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一根三棱白羽箭。 她右臂覆盖着机关外骨,脸上“觑虱”面具的黄铜外壳上齿轮与榫卯微不可查地转动调整着她眼前弧面水晶片的角度,百步外的靶心在她眼中缓缓放大。 十息后,她一松手,白羽箭倏然飞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毫不停顿,她又抽箭,射箭,行云流水,二十息就射出了九箭,箭箭中靶。 射完这十箭,她才微微喘了口气。 “乙中。”观箭楼上教习写下成绩。 紧接着,二到七箭道的县学学生也依次射箭。 有一人因紧张而有一箭脱靶,只得了丙中,其余五人最次乙下。 最优者是冯开,以虎力连射十箭,前六箭皆贯靶而出,后四箭齐发,列成井字,引发一阵哗然。 虎力、剡注、白矢、井仪,只用了十六息时间,射艺教习批下“甲中”。 单射艺一科,冯开就远超其他人数等,就连何文运也不能与之争锋。毕竟何文运连冠第一,凭的是经言。 待冯开放下弓,却远远看着李不琢,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于是李不琢开弓时,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 “多久没开弓射箭了……” 李不琢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搭箭,开弓,望着靶子突然出了神。 两年前他初入军中,本来还不会射箭,那夜靖人国一支十人队夜袭营帐,李不琢看着那头十二尺高、小山似的犁?之尸,吓软了脚。 接着他亲眼看见那位带了他一月的张旗正,开一百八十斤强弓,第一箭正中那怪物脑门,第二箭把第一箭箭头再钉进去一寸,第三箭却偏了两分距离,终究没能射穿那怪物比野猪还厚的硬皮,被它冲到身边,一口咬掉了半个身子。 临死前他惨叫着:“就差一箭!” 笃! 李不琢一晃神,挣脱回忆。 不知何时,他已射出一箭,牢牢钉在百步外的靶心,尾羽还在轻轻颤动。 “怎么不射了?”观箭台上教习皱眉问道。 不远处白游看着李不琢心不在焉的模样,手心冒汗,快速摇着折扇,这回倒不是为了潇洒,是真热了。 好在这一箭中了靶心,但……比起力透箭靶的“白矢”,却差一筹。 冯开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射箭时分神是大忌,要心静,无心无念,全神贯注在一箭之上,才能百步穿杨。 嘣!嘣!嘣! 弦响接连响起,快得惊人,冯开陡然睁大眼睛。 李不琢接连开弓,每次拉弓,并不拉满,速度却快得惊人。 离弦之箭,高高越过百步外的箭靶,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 接着一箭,又正中前一箭末尾。 笃!笃!笃!笃! 接连四箭,首尾相衔,生生把头一箭箭头钉出箭靶! “参连!”白游猛地扔开那把价值八银锞子的玉竹泥金扇,脸涨得通红。 全场鸦雀无声。 射艺教习眼神微微惊讶,又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提笔一挥。 甲上! 十三:夜归 李府偏房。 何凤南穿着墨绿色的丝绸袍子,斜躺在六柱红木雕花大床上,慵懒地逗弄着膝上紫貂。 边上两个穿青褂子的俏丽掌灯丫鬟伺候着。 左边的丫鬟说:“李不琢在射艺拿了甲上,就算经言是最次的丙下,也不会被县学开除了。” 另一丫鬟说:“夫人心胸太宽容了,李不琢这么无礼,夫人您没跟他计较,他恐怕还以为李府是好欺负的。要我说,夫人可不能再对他宽容了,也怕养虎为患呢。” “养虎为患?他成不了大气候。”何凤南眼神微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若是聪明人,来幽州就该知道投靠李府,而不是意气用事,还敢给我脸色看。若他听话,我怎会亏待他,到时候琨霜也可以提携他,他的路也好走很多。” 左边的丫鬟小声说:“夫人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据说李不琢只是在街边偶遇白大人,和了一句诗,白大人高兴了,李不琢抓住机会恳求,白大人才给了他进县学读书的机会。” 另一个丫鬟附和道:“李不琢还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殊不知白大人怎会把他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他虽然进了县学,但背后没家族支持,比一般的寒门子弟都不如。县学开设射艺,只是为了培养学生尚武之风,这科的成绩又证明不了什么,等真正考经言的时候,李不琢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左边的丫头点头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教训他。” 何凤南冷哼一声,两个丫鬟立刻噤声。 “就算他难成气候,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凤南眼睛斜斜扫过两个丫鬟身上,“我买通了县学藏书教习刁难李不琢,李不琢先是忍让,待送礼不成,直接用雷霆手段震慑藏书教习,能屈能伸,这不是一般人的心性。他要真成了气候,你们两个担责么?” 两个丫鬟齐齐一颤,脸色苍白道:“夫人误会了,此子忘恩负义,当然要在他成气候前把他捻死。” “嗯,也不用捻死,让李不琢受点小伤,两三个月下不了床,自然就错过了童子试。”何凤南点点头。 “奴婢这就去办。”左边的丫鬟弓着身子,倒退出门,刚走到门口,何凤南突然又说:“慢着,琨霜就要考州试了,若传出去什么风声,就要被人抓住把柄攻讦。手段干净点,就算被李不琢发觉是李府做的,至少明面上要能撇清干系,听明白了?若事情没办好,你们两个知道后果。” 何凤南手缓缓停在紫貂颈子上,说到最后,紫貂突然发出凄厉叫了一声,像是被弄痛了,两个丫鬟连忙称是,退出偏房。 ………… 射艺考核结束,李不琢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冯开以甲中的成绩居于第二,得甲下并列第三者有五人。 有一件事出乎白游意料——常居第二的公输百变没来考核,这次冯开射艺发挥更胜往昔,前三甲的位置几乎不可撼动了。 不过白游是个看得开的,说李不琢是自己人,李不琢射艺压了冯开的风头,也算胜了。 傍晚时分,白游为首的三大纨绔,纠结起其他几个世家子弟,在洗墨街上金釜楼为李不琢庆贺,同时也给初入县学的他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众人要去新封府最有名的销金窟,号称聚幽州佳丽、遍地脂粉的浮月坊一游。 白游放言,李不琢今晚就算要包下坊间身段最妙的那几个美人,花费他都全包。 李不琢借故身体不适,推脱之后,喊了一辆马车,和三斤回去县学。 待马车远离酒楼,喧嚣被抛至脑后,耳中只剩车轮的辘辘声,车厢中的李不琢松了口气。 三斤把装着乳猪腿的食盒紧紧抱在怀里,靠在李不琢肩上,睡得很沉。她呼吸悠长,小扇子似的睫毛一动一动的,嘴里不时满足地咂吧两下。 李不琢斜了下身子,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放松身子,想着今天的事情。 今后自然是不能经常跟白游那帮世家子弟厮混。 世家子弟有行歌纵酒,寻欢作乐的底气——炼气士世家有家学,世家子弟自小就有长辈引导,可以避免走弯路,成为炼气士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没家世背景的寒门子弟往往要撞得头破血流,受尽教训,才知道正确的路怎么走。 再过几年,这帮世家子弟就算再浪荡,家里自然能找到门路,让他们跻身官场。而李不琢一旦也放纵,错过读书修行的最佳时刻,就会庸碌一生。 但李不琢也不用和白游等人划清界限,白游品性不差,早上答应了三斤的琥珀乳猪,傍晚就兑现了。 李不琢又回想起宴席上的场景,白游那兴奋劲儿,就跟他自己得了甲上似的。 对这些县学学生来说,射出“参连”、获甲上评定、位列单科第一,是莫大荣誉。 但其实,对于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一箭失手就决定生死的人来说,一个甲上还不如五金铢实在。 李不琢也没有骄矜自得之心,射艺得了第一,并不能说明他比这些县学学生强。 县学之所以将射艺列入考核,只为培养学生的尚武之风。 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太平许久,文官当道,武官地位低下,才导致国力空虚,外有藩国异邦窥伺,内有百家炼气士起义,这才亡国。 七重天宫要培养的炼气士,退可提笔能安邦社稷,进能领军平敌寇,这才是国之栋梁。 中土的年轻一辈练射艺武术,为培养血性,更是为了打熬筋骨、稳固精藏,为开掘炁藏打基础,又不是立刻要上阵杀敌,其实对真正的射艺技巧并没有太过重视。 而且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已算得上精英,包括白游这个“纨绔”,其实手掌上都有练武练出来的茧子,拇指上那枚开弓的玉韘上有着弓弦磨出的淡痕。 这帮县学学生,射艺最次都拿到了乙下,放到边关去磨练两月,就能脱胎换骨。 普通的新兵,十人里面能活下两三个成为老兵,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射箭技巧。 出身不一样,命运也截然不同,朝代更迭,基本的规则不会变。 李不琢射艺得了甲上,但明日再考经言,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 母亲在床上重病不起; 何凤南用施恩的姿态地让他去帐房支二十金铢; 当年的边关同袍在怪物口下惨死; 如今的县学同年在流金淌银的肉店里寻欢作乐。 马车在县学门口停下,李不琢背着三斤回到学舍,替她盖好被子。 点燃青灯,李不琢在书桌边翻开普照图。 “既然我已通读小道藏,今晚就要一鼓作气,开始炼气,向先天境界迈进。” 十四:炼气入门 青灯如豆。 李不琢看着普照图。 纸上一人盘膝而坐,赤身裸体,左手于肩上托起烈日,内含三足金乌,右手于肩上托起明月,内含蟾宫玉兔。 图上有字: “天地灵根,元始祖炁,黑白相符,造化泉宁。” “不动道场,至善之地,先天地生,宇宙主宰。” “玄牝之门,呼吸之根,黄中道理,既济鼎器。” “不二法门,甚深法界,虚无之谷,长结之所……” “原来这幅普照图的炼气法是把自己观想成神明,身体也会随之从后天向先天转化,精藏转化为炁藏……” 李不琢陷入沉思。 炼气入门有两大难点: 一是精藏必须旺盛,身体精气不足,就算成功入门,也要大病一场。 二则是普照图上文字艰涩幽微,一遍读下来,虽然能理解,却也是似懂非懂。就算练错了也不知道。 “我在梦中读书,练剑,射箭……醒后都有收获,唯独没试过炼气,不知梦中炼气,是否也有效果。” 李不琢点燃一角檀香,调整呼吸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没去观想普照图,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眼前黑暗无边,黑暗中,自己也像普照图中人像那样坐着,手托日月,吐纳云气。 图上经文密密麻麻,如蝌蚪般游动,飞至眼前。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 他在灯前捧卷至深夜…… 他打坐时狂吐鲜血…… 他在月光下通体明净如琉璃…… 他目光炯若神明,如含烈日……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或清晰,或模糊,或是走火入魔,或是得道功成,或是身死道消…… 李不琢醒来时,香已燃尽了。 他坐在蒲团上脸色发白,许久才收拢心神。 推开木窗一看,月亮爬到了西面,还没落下,大概到了丑时。 “我睡了三个时辰……” 李不琢擦去额上冷汗,这时外面的风吹进来,后背冰凉,一摸湿透了。 刚才梦境着实凶险。 梦中,李不琢仗着是幻境,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甚至想另辟蹊径修行普照图,结果数度走火入魔,濒临死亡。 “我虽然能梦中修行积累经验,但独自闭门造车,成就有限。等月考过后,要多向教习请教,也要找些前人的修行注解来看,不可尽信,可以参考。” 心情平复后,李不琢借月光摸索着找到艾绒火镰,取火重新点燃檀香,坐回蒲团边。 普照图可以炼精化炁,梦中,李不琢练到了“内壮”这一步。 醒来时,梦中修为不在,修行的经验还在。 有了梦中炼气的经验,几个呼吸后,他就放空杂念,将自身观想成神明。 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圆融,这就是先天大成的路子。 李不琢观想普照图时,心跳渐渐变慢,血液流动也舒缓下来。 天色渐明,月兔西垂。 朝阳照破夜幕,射进窗棂间,照在李不琢脸上。 李不琢眼皮睁开,眸子映着第一线曙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股热气盘亘在小腹内,若有若无。 长身而起,腹中十分饥饿,李不琢脚步也有些发虚。 “精藏转为炁藏,我已经练出气感,我已经入门先天了。” 推窗看着逐渐亮起的天色,李不琢心情大为畅快。 接下来就是水磨工夫,待内炁增长直至能温养五脏六腑,就达到了内壮境。 内壮境就可以开始练那套《素冲剑谱》。 李不琢走到静室东角,抽出书箧里油布包裹着的两柄剑。 其中那柄宽三寸、长三尺的铜镶剑出自边关铁马城里最好的锻造师之手,剑脊苍黄,剑刃灰白,已卷刃并布满缺口。 这柄剑在边关陪了李不琢两年,虽然派不上了用场,但舍不得扔,也一并带来了。 另外一柄剑吞口錾刻着白狼图腾的环首白钢短剑长一尺二分、宽两指,是李不琢斩犬封国百夫长缴获的战利品。 铁马城的锻造技艺还停留在铸造铜锡合金的阶段,犬封国的匠人已能熔铸生铁,并用渗碳法锻造出削铁如泥的白钢剑。 白钢虽然坚硬锋利,但出了名的容易生锈。 借着灯光,李不琢用棉布小心擦拭,给白钢剑上了些油。 擦剑时李不琢想到,铁马城那个打了半辈子铜的锻造师说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锻造技艺都掌握在中土匠人手中。 上次逛地市,本想去卖兵器的商号看看,却被鸦三通的事打断,只能等月考后腾出空再去。 擦完剑,大睡一觉,终于等到膳房开伙。 李不琢拿了二十个包子一顿猛吃,一壶烫嘴的热茶直接灌下肚子,终于不再饿了。 “炼气消耗实在太大,县学的伙食虽然不差,但吃肉食更能补充精气,要拿些钱出来开小灶才好。” 李不琢拿包子的时候,就见到了大碗的肉食、药膳,却不是免费提供的,是学生自掏腰包,准备食材,让膳堂伙夫开小灶做的。 在膳堂坐了半晌,装上三个包子往回走,一个青丝束成利落马尾的少女走进膳堂。 昨天听白游那一帮人谈过县学里长得好看的女学生,李不琢知道她叫燕赤雪。 据说论相貌,与白游指腹为婚的淳于厌当属第一,论才华则墨家墨双成无出其右,燕赤雪是中游水平。 但以李不琢的眼光,那笔直修长的双腿配上匀称窈窕身材,在县学里绝无仅有。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昨天开弓射箭时,这气质更加明显,仿佛天生就是骑马射箭的。 射艺一科,燕赤雪拿到甲下,是女学生中最优的成绩。 在边关待过两年,看女人时,李不琢并不收敛。 燕赤雪被肆无忌惮打量着,察觉到李不琢在注意她。 燕家世代尚武,昨天李不琢射艺技惊全场,燕赤雪对李不琢倒有些好感,没作小女儿姿态,对李不琢点点头,却发现李不琢脚步有些发虚,没昨天那样稳当。 想到昨日李不琢就是和白游一干人等呼后拥出了县学,燕赤雪微微皱眉,跟着那帮酒色里打滚的纨绔出去一夜,回来脚步都发虚了,还能干嘛去了? 枉费她对李不琢另眼相看,原来和那些纨绔也是一丘之貉。听说他是边州来的,出身平凡,和那些纨绔厮混,一定没有好结果,要不要提醒他一句? 犹豫了一下,燕赤雪还是没多嘴,毕竟和李不琢算不上熟稔。 二人目光一个交错,错身而过。 李不琢不知道自己因为炼气损失精气就导致了燕赤雪产生误会,一路回到学舍。 三斤吃完饭,又照例跟着鸦三通去捣鼓木头,李不琢到小院里练了一会剑,又读了半个时辰小道藏,白游又找上门来,唤李不琢去考经言,李不琢收拾了笔墨,与白游一道去了。 十五、经言 巳正,泉心阁四角的青铜鼎器中升起袅袅檀烟。 三声钟鸣过后,李不琢打开题卷。 考经言科时诸家学生的试题各不相同,但题样都分为贴经、墨义、修持三项。 钟鸣后已可以看题,但李不琢不紧不慢磨好墨,等心静下后,才打开题卷。 题卷有半寸厚,贴经就有整整六页,所谓贴经就是摘取经书典籍中的原文,减去其中部分字句,让考生填补完整。 李不琢默念贴经第一段经文:“三奔之道,当按奔景之神经……这是小道藏卷二十三,日月星辰部的原文。” 李不琢对于这些经文是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就开始书写。 下笔时他不急不缓,用的是与小道藏原文相同的隶体。 隶体重浊轻清,斩钉截铁,观者还未阅读内容,乍见到字体,就有庄重之感。 整整一个半时辰,日头爬到天中,又向西移动,李不琢答完了贴经九十六题。 其中有的只填字词,有的是整段默写,几乎涵盖了整本小道藏。 搁笔休息了一会,李不琢将九十六题全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错漏,才开始答墨义。 墨义,是对经书原文进行注释,这对李不琢来说比贴经要难一筹。 梦中读书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套《勘渊集》又是没有注解的,虽然背下了全本,大致理解了经文的含义,但一人之力,怎么比得上数千年玄门前辈继往开来的成果。 靠着自身对小道藏的理解,李不琢半个时辰后,勉强答完了墨义的二十道题。 接下来开始答修持题。 修持就是炼气,修持这一项考的内容比贴经和墨义难上数筹。 李不琢一看修持考的只有一题,题名:“玄牝如何?” “这题……”李不琢一咂嘴,陷入沉思。 要答这一题,先要解释“玄牝”的意思。 “玄牝”一词,出自:“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是道德经第六章的内容。 光凭这玄之又玄的一句话,很难将玄牝的意义具体化,并与炼气术结合起来。 李不琢想了想,决定从“天地根”三字入手。 “道德经第一章中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使,有名:万物之母’,这万物之母,就是天地根,也就是玄牝。” “而万物之母,亦是可以名状之‘道’……” 李不琢挥笔写下“玄牝者,道也”。 如此一来,便找到了破题点。 接下来,就可以开始论述玄牝与炼气修行的关系了。 这时候,答题就有了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继续深入,论述“道”和炼气修行的关系。 要解释“道”,那是圣人的境界,李不琢当然不会不自量力,他选择点到为止,脚踏实地,转而化用了《悟真直指》中的一句话:“玄牝之门,号之曰玄关一窍。” 所谓“玄关一窍”,就是炁穴祖窍。 这祖窍,就在炼气是气感产生的位置——即脐下三寸,气海的位置。 李不琢又提笔蘸了些墨,毫不停顿地开始书写。 已经破题,确定了答题方向,接下来就是阐述实修过程中不能犯的忌讳,该如何实修,实修的一些心得体悟等等。 最后,再阐明炼气即是求道,升华主题,和开篇的“玄牝者,道也”首尾呼应。 李不琢提笔写下最后一字。 “铛铛铛!” 教习用手锤敲响鸣钟。 李不琢松了口气,看窗外的天色,原来已到黄昏了。 从巳时考到黄昏,整整三个时辰,李不琢都目不斜视,这时抬头,才见到其他同学的模样。 有人苦恼地咬着笔头,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气定神闲。 李不琢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多半没什么表情。 贴经九十六题,不出意外应该能拿满分,墨义就差强人意了,至于修持那一题,倒是答得能够自冾,没太大漏洞。 总的算起来,拿个乙等应该不成问题。 片刻后,教习将答卷收走,李不琢收拾了笔墨,往屋外走。 “李不琢!三个时辰没停笔,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昨夜你说身体不适不去浮月坊,今天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脱。”白游一考完就开始呼朋引伴,毫不在意教习不善的目光。 白游的话落入燕赤雪耳中,她怔了怔,心想李不琢原来昨夜没去跟这帮人厮混:“原来我错怪他了?” 李不琢顿足道:“浮月坊的姑娘太美,我消受不起,近日炼气刚摸到门路,不敢荒废了。日后有机会,我请白兄去喝酒。” 说完李不琢直接回了学舍。 燕赤雪看着李不琢离开的背影。 浮月坊“大名鼎鼎”,其中勾栏瓦肆多不胜数,有那格调高的青楼甚至建在机关飞船上,每日耗费的燃料都数十万钱。抛开地市不论,浮月坊就是十六州内第一销金窟,那儿的女人有一身让男人蚀骨销魂的本事,李不琢二度拒绝白游的邀请,真这么有定力? 燕赤雪开始好奇了。 李不琢回到学舍,也没心思想其他的,翻开小道藏,重新琢磨着今天答的墨义。 县学藏书阁里有小道藏的注本,今夜过后,就去找藏书教习借过来。 ………… 泉心阁内阁,几个教习头束高冠,在灯前批阅题卷。 有错漏的地方,就用朱笔一圈。 教习们阅卷速度一目十行,阅过的卷子,整理成摞,再交给首座上的教授。 教习们批阅的只是贴经、墨义,修持文章则要交给博览群书的教授去评定。 年逾古稀的沈默言须发皆白,但小周天圆融的先天大成炼气境界让他精力远胜普通人,他对百家学说都有涉猎。 “嗯?这学生贴经竟然全部正确,无一错漏?”有人惊讶地说。 “哪家的学生?” “是道家的。” 众教习纷纷停止阅卷,贴经满分的学生自从县学设立以来还没出过。 “这倒是好运气,这出题恰好都是他会的。”有人说。 “不错,他贴经全对,墨义就答得差强人意了。教授大人,您过目。” 阅卷的教习把卷子送到沈默言面前。 “这字倒不错,不急不缓,凝重端庄。少年人有燥性,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却是不多,哦,这就是李不琢的卷子?” 沈默言看着题卷,微微颔首,随即又看到修持文章,拍了下桌子赞道:“玄牝者,道也,这破题大气堂皇!”看下去,又微微皱眉,“不过下面写的,就有些眼界短浅,他写的这守心法,放在小道藏原文中解释没错,但太常祖师的注本上早已将此法改进简化,他难道连太常祖师的注本都没读过?” 瑕不掩瑜,沈默言略微沉吟,想给李不琢评一个“乙上”,又一转念,李不琢初入县学,就在射艺科拿了第一,太顺风顺水,恐怕会产生轻慢之心,笔锋一改,便给李不琢评了一个“乙下”。 搁下笔,沈默言看到李不琢那通篇无一道朱痕的贴经题卷,忽然想,李不琢会不会真的把小道藏全本背下来了? 又摇了摇头,小道藏有整整四十七万三千言,一般人强行背下几卷,再往后背诵,前面的又忘了。 真要全书背下,非得上十年的功夫不可,年轻人娜有这样的定力。 十六:读书炼气 次日,月考成绩公布,李不琢射艺甲上,经言乙下,以总评乙上的成绩,位列第五。 何文运射艺甲下,经言甲上,以总评甲中的成绩位居第一,冯开则以总评甲下位列第二。 不出所料,白游输给冯开五金铢,但他仍旧给李不琢送来五金铢,李不琢没推脱,收下了。 月考过后,县学正式开课,大清早,五十县学学生便在教授的带领下,到泉心阁后方的圣院中,祭拜七位天宫圣人。 当年纵横家谋圣合纵百家覆灭前朝,将希夷山上大夏龙庭付之一炬,立七重天宫取而代之,掌管天下刑狱律法、刀兵军械、营造工程、灵官任免、赋税屯田、斋醮礼法、传承修行之事。 圣院中供奉的,就是七位天宫圣人的泥像,祭拜过天宫圣人,李不琢开始与众学生一道上早课,早课诵经后,就去了一趟藏书阁,按规矩,借阅了道家的小道藏,也就可以借阅藏书阁中与小道藏相关的书。 藏书教习不敢为难,李不琢没费工夫,就借到了玄门祖师张太常的《勘渊疏证》。 张太常是张云房祖师的玄孙,张太常虽未成圣,但道学钻研极深,他注解的《勘渊疏证》,阐明幽微,又直白易懂,在玄门中流传极广。 ………… 十余日过去。 原本李不琢的生活起居都是三斤负责,眼下三斤被鸦三通带着学习机关术,连吃饭睡觉都紧巴巴的,李不琢虽然跟三斤仍在同个屋檐下,却跟自己单独生活似的,突然有些不习惯。 但也好专心读书。 这十多天里,梦中读书又是数年。 李不琢把《勘渊疏证》读完,回头对照原文,学问又有精进,对普照图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炼气时,一些似懂非懂的道理也豁然开朗。 于是又借来几套不同版本的注解。 藏书教习未收的那些丝绸、笔墨,李不琢送给了其他教习,逢上理解不透的经文,就不厌其烦地去问。 虽然礼轻,众教习见李不琢学得刻苦,又举一反三,都乐意解答。 除此之外,李不琢花几银铢小钱买些酒肉,与县学的两个门兵也混熟了关系,不时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些县学往事、市井传闻。 至于白游一干人等,李不琢不和他们去鬼混,也没断交往,拿出两个金铢,在金釜楼买了一桌酒席回请。花费虽大,为建立人脉,也是必要的支出。 开始其他学生因为李不琢与白游等人走得近,便有些疏远他,后来见李不琢其实是个沉稳的性子,又得了月考第五,也有人来结交,邀他参加法会,但李不琢读书正在状态,便暂时推却。 还花八银稞买下一头三百斤的角彘,给膳房伙夫两银锞,开了个小灶。吃肉精气充足,这些日子过去,李不琢下腹那团内炁也从龙眼般大小壮大如鸡卵。 ………… 自从那次误会李不琢,早课时,燕赤雪总会远远看着李不琢读书。 李不琢读起书来,一目十行,往往几眼看罢,就翻到下一页。燕赤雪起先以为他装模作样,但看他专注的神情又不像作假。 不过,他前日看的是太常祖师的《勘渊疏证》,今天又变成了青蕴真人的《勘渊正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真能读明白? 燕赤雪不知自己为何要关注李不琢,也许因为李不琢比白游他们沉稳,又没那些埋身卷帙里的同年的书呆子气。 若拿县学前三甲的人来比,冯鹰戾气太重,公输百变是个醉心机关术的疯子,何文运虽然被诸位教习都私下认为有儒家遗风,燕赤雪却总觉得他城府太深。 这日早课后,李不琢照例收书回学舍,燕赤雪终于忍不住跟在后面。 在大堂和北学舍的月洞门下,她拿着一篇经文,窜到李不琢身侧,问了李不琢几句晦涩难懂,颇有争议的经文,李不琢一一答上后,燕赤雪也不走,就这样跟着李不琢一边讨论,走向北学舍。 淳于厌看着燕赤雪的背影微微一愣,她印象中燕赤雪除了读书练武,连胭脂水粉都没兴趣碰,有过几个男学生接近,也不假辞色,怎么会主动去找李不琢? 回到学舍后,李不琢看着门边杵着的少女也很纳闷。 这几天李不琢早发现她偷看他,却不料到她会跟到学舍来。 薄樱唇,高鼻梁,双眸有神,看面相她是个很有主见的性子,对他一见钟情?不大可能。 可她站在门口,他不出声,她也不走。 李不琢只好请她进屋坐,生起火炉用生铁壶烧水。 燕赤雪也没辜负李不琢对她的判断,落落大方迈开长腿走进正屋。 “李不琢,李不琢,鸦师父说学舍不方便,叫咱们去外头租个院子……”三斤从静室里冒出头来,见到燕赤雪,一愣神,又缩了回去。 三斤关门的功夫,燕赤雪眼睛一瞥,见到屋里了的机关木件。 “有什么不方便么?” “没不方便,三斤刚到幽州,有点怕生罢了。这边坐。”李不琢朝着桌边一扬下巴。 燕赤雪笑了笑,坐到桌边,双手捧着茶碗摆弄,看起来暂时不准备走。 “三斤?这名儿有趣。” “小名,她生下来加襁褓才三斤,后来一直就叫惯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恍然哦了一声,移开话题,又和李不琢讨论起经文来,李不琢有条不紊跟她说着话,没一会水烧滚了,便煮了壶吓煞人香。 李不琢忙活的功夫,燕赤雪看见屋东面的兰锜上架着的两柄剑,忽然问:“听说你以前在边关从军,杀过人吗?” “杀过。” 李不琢倒了茶给燕赤雪,也坐到桌边轻轻吹着滚茶茶汤,燕赤雪道声谢,嘀咕道:“难怪那么像……” “像什么?”李不琢放下茶盏。 “我爹……还有叔叔们。那时候我刚学骑马,马对我尥蹶子,见了他们,就老老实实,动都不敢动,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说杀生多的人,身上有股杀气,马欺软怕硬,便不敢对他们尥蹶子。我看你也有杀气呢。” “令堂也是行伍出身?” “猜反了,干的是走马飞尘的活儿。”燕赤雪嫣然一笑。 李不琢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原来是绿林好汉。” “什么好汉,老燕家世代都是土匪,我爹年轻时便是河东一带最臭名昭著的响马头子。”燕赤雪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过我生下后就逢上了太平年头,当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讲的。”说着把目光移向兰锜上架着的白钢短剑,“这剑形制倒是别致,原来沧州也产白钢吗?” “这是犬封国的剑。”李不琢走过去把剑取下,“犬封国以白狼为图腾,剑格上錾刻的便是。” “听说犬封国男人犬首人身,女人却个个貌美。”燕赤雪跟过来打量着短剑,犬姬貌美温顺,又善歌舞,号称三大极品歌舞伶人之首,在世家贵族中十分流行,有的世家甚至以没有拿得出手待客的歌舞伶人为丢脸。 “的确。”李不琢想起冯鹰带着属下跟那些犬姬开无遮大会的场景,没再说下去。 二人又交谈了一阵,又转回讨论经文。 两刻钟后,燕赤雪看了看窗外,起身告辞,掏出个藕荷色布袋放在桌上:“今天多谢了,这个你不爱吃就给三斤吧。”也不等李不琢说什么,就走出屋子。 李不琢迟疑了一会,掂起布袋,发现还带着体温,一掂量,约莫五两重,打开一瞧,里面装着许多片铜钱大小的奶干。 十七、恶奴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李不琢提着三尺木棍来到小院中,站到木人傀儡对面。 “素是纯朴本真,冲乃冲淡平和,素冲剑法不以威力见长,长在剑势连绵,耐力悠长,但毕竟是炼气士的剑法,已迈入先天门槛,比我在军中所学的剑法不可同日而语。” 李不琢肩部松松垮垮,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调匀呼吸。 忽然间双肩一沉,举剑齐眉,弓步吐气开声,转胯送肩。 力道从足底节节涌至腰背肩腕,木剑递出时,手腕却轻轻一点,举重若轻,是素冲第三式:点水成冰 啪! 木棍正中铁皮木人膻中要穴,剑尖破碎四射飞溅,剩下的剑身前端也裂成了木絮。 “这一剑威力平平,不难防住,但此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能借内炁之助再接上一招平湖探月,就成了十足的杀人术。可惜我的内炁还没达到内壮境,使不出这一招,不然论单打独斗,已能完破军中学到的十三路破敌剑。” 李不琢随手扔开木棍,正要回屋,余光暼见一道黑影飞过,消失在南面的屋墙后。 只是惊鸿一瞥,但那黑影泛着金属光泽的羽毛,是鸦三通无疑。 自从住进县学,鸦三通时常外出,它对三斤颇为在意,李不琢不担心它逃走,只是也好奇它究竟在做什么。 便放轻脚步,跟了过去。 片刻,远远跟着鸦三通,李不琢在女子居住的南学舍院墙边停步。 抬头一看青墙瓦,犹豫一霎,李不琢悄无声息翻墙而入。 入院后,只见鸦三通落在数丈外的梧桐枝上,定定看着一处窗头,耷拉着羽毛。 窗棂被纸糊住,看不清里面住的是谁,忽然间吱呀一声,有间学舍门被推开,鸦三通扑棱一下飞走。 李不琢不及离开,若惶然逃走被人发现,恐怕要落下心怀不轨的坏名声,便若无其事向前走去。 “喂,李不琢!” 出门的女学生轻声喊道,李不琢一看,却是燕赤雪。 “你来找我?”燕赤雪狐疑打量着李不琢。 “昨天的奶干味道很好,这些蜜饯送你……”李不琢隔着一丛黄竹对她笑了笑,一摸腰囊,顿了一下,“居然忘带了,我回去拿,对了,那边住的是?” 燕赤雪顺着李不琢的目光看向东面的那间学舍:“似乎是双成的住处……” 李不琢神情一动,告辞离开。 回到北学舍后,打开静室,三斤埋在木头堆里琢磨,鸦三通斜斜躺在木屑中,蜷着爪子,绿豆小眼毫无神采。 李不琢抬起脚尖拨了拨鸦三通:“死鸟,好不端去女学舍偷看什么?” 鸦三通勉强抖擞精神,一抖羽毛飞到烛架上,移开话题道:“租住的地方找好了?” 这些时日李不琢知道鸦三通机关术非同凡响,三斤得它教学,机遇难得,为三斤学习机关术提供便利很有必要,便道:“今日就去找。” “记得找大些的院子,要安静。”鸦三通叮嘱说。 李不琢答应了,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县学去打听租房的事,也顺道去买些蜜饯干果。 刚出门,却见到街边有人牵着白马路过,颇为眼熟。 李不琢神情一动,问门兵道:“那是李府的马?” 县学门兵都是些老油子,把各家各户的人马都认得门清,一人说:“可不就是李府那匹霜纨马,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在附近晃悠,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李不琢眉头一皱,出县学后便避开那白马,往街另一边走去。 新封城寸土寸金,住房是个大问题,新封城近乎七成以上都是外来人口,并无房产,都是租住。 有官身者去官府的“店宅务”租住房产,而庶民就得去找“知见人”。 知见人又称“牙郎”、“牙人”,专门做买卖中介。 新封府最大的牙行在地市,但李不琢找门兵打听到,有些独立在牙行外的知见人手中房源充足,价钱也比牙行里头宰客的牙郎实在。 “鱼篓巷八一号朱家,先坐贰陆号悬车至西亭站,转乘肆玖号在杏榭站下车往北走两百步到鱼篓巷……” 李不琢走在街上,默记着门兵告知的知见人住处,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惊呼。 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大喝:“马匹受惊,不想死的让开!” 马蹄声迅速临近,李不琢刚转头,一匹高头白马急急撞来! 那骑士戴着瓜皮小帽,穿绫罗绸缎,神态倨傲,手中皮鞭扬起,仿佛下刻就要抽下来。 心中一凛,李不琢一猫腰,侧过身子。 那骑士视野中顿时失去了李不琢的身影,李不琢一扎马步,又猛地站直,肩膀悍然撞在马肋上! 砰! 白马凄厉嘶鸣,被狠狠撞开,蹄子踩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打了滑,一下摔倒。 那骑士身手十分敏捷,白马跌倒时,翻身下马,手里皮鞭不由分说对着李不琢脸颊啪的抽过来,声色俱厉:“好大的胆子,敢伤李府的马!” 李府…… 李不琢心里火气上涌,心道:“原来这人在县学外徘徊这么多天,就是李府派来找我麻烦的?我若身手差一点,刚才被那疾奔之马撞个正着,就算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还考什么童子试?” 豁然抓住长鞭,用手掌上缠一圈拉紧,李不琢狠笑道:“嗯,李府?李吾玉是我叔父,你这下人不认识我?” “什么东西也敢攀李府的亲戚?”李府侍卫阴狠一笑,放开皮鞭,探手抓李不琢肩膀。 李不琢侧身一躲,侍卫变抓成肘,带着凌厉的风声,大枪般凌厉戳向李不琢前胸。 “这架势是要装作不认得我,把我打到重伤。”李不琢扔开皮鞭,架起双臂挡住这一肘。 侍卫力量奇大,撞得李不琢双臂剧痛,李不琢面色不改,身形向左虚晃,又一矮身子,躲到侍卫右侧。 侍卫被晃得一个踉跄,反手去抓李不琢。 啪!李不琢打开侍卫的手,五指铁箍似的抓住他琵琶骨死死一抠! 侍卫痛叫一声,双目通红,弓背去撞李不琢,李不琢却抬起脚尖,一下戳中侍卫膝窝! 侍卫腿一软,膝窝子剧痛,险些跪倒,心中怒极!奋力挣脱李不琢的控制,跌跌撞撞抄起路边茶摊的桌子砸来! 李不琢后退两步,撑住桌子,余光一瞥,那侍卫右腿正向上踢来,便抬脚一踹! 咔吧! 侍卫惨叫一声跌倒,脸色煞白,握住右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他右小腿腿骨呈现出极为诡异的形状,已被李不琢一脚踹断。 十八、租房 围观者哗然。 “这人下手真狠。” “他怎么敢打李府的人?” 侍卫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冲破眉睫滚入眼眶,视线模糊。 一晃神,被人掐住脖子砰一声在地面上撞得七荤八素,耳边传来带着霜气的声音:“恶奴,是李吾玉派你来的?” 侍卫回过神来,眯眼模糊看见李不琢呲牙笑着目露凶光,心中一寒,喘着粗气艰难摇头。 “那就是何凤南派来的。”李不琢斜睨着骑士脖子,“回去告诉何凤南,下次再派人来找我麻烦,断的就不是腿了。” 放开李府侍卫,李不琢拍拍手,起身提高声音:“我叔父治家甚严,你这市井恶棍冒充李府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对我行凶,想要挑拨我叔侄关系,究竟有何居心?今天略施小惩,再让我见到你打着李府的名头行恶,就把你扭送官府!” 说完扬长而去。 ………… 李府正厅,李吾玉身穿墨色大氅,看着厅下负伤的家丁,面色阴晴不定。 何凤南朱色芙蓉裙裙裾曳地,眼神闪烁,也不坐,就站在一边。 良久,李吾玉坐在太师椅上:“是你派他去找李不琢的麻烦?” 何凤南眼神闪烁:“就是要他知道李府不能容他,他才会知难而退。只是没想到他从军两年竟练出了一身本事,杨豹是前朝逃兵,一身武艺放到幽州也算高手,却被李不琢一个照面就击败。李不琢也狡猾,走时故意说那番话维护李府,我们也不能去灵官衙追究他当街伤人之责。” 李吾玉沉吟良久,对旁边侍卫说:“带杨豹去领十鞭家法。” “怎么让杨豹领罚?”何凤南面色一变,李府家法用黄丝和牛筋拧成的鞭子,粗如龙眼,鞭梢涂蜡,重两三斤。 一鞭子下去,带下一层油皮,十鞭子下去,能打没了半条命。 李吾玉不由分说道:“领完家法,再带他去跟李不琢当众赔罪!” “这万万不可!” 李吾玉道:“李不琢终究是李家血脉,杨豹以下犯上,这惩戒已是留情了,休要再提!” 两个精壮侍卫把那负伤侍卫拖下去,待正厅内再无旁人,李吾玉才面色略缓,说道:“不是我帮着李不琢,只是你我都太小看他了。” 何凤南蹙眉道:“他打边关过来,无根无底,就算有武功在身,又能成什么气候?我找人打探到,他和白益没什么交情,只是偶然在路边和诗一句,得到赏识罢了,如今半月过去,白益已经把他忘了。” 李吾玉意味深长道:“今晨白益派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是送给李不琢的。” “白益真这么看重他?”何凤南一怔。 白益把礼物送到李府,肯定是知道了李府和李不琢的旧怨故意敲山震虎。 李吾玉点头。 何凤南不甘道:“难道就这样任他考童子试?以他在县学月考的表现,中榜不难。他狼子野心,还是庶民就敢打断李府家丁的腿,若真得势,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啊。” 李吾玉负着手踱了两步,沉吟半晌。 当年分家后,李吾玉与李不琢家已来往不多,李不琢父亲过世后,二家关系更是疏离。 李不琢若考上炼气士,便是道家归真派的人,与李琨霜正好对立,但这并非不可化解的冲突。 古来世家大族常让后辈各事诸派政党,所谓狡兔三窟,东边不亮西边亮,就算某一派政党失势,另一派子弟却能得势让整个家族门第得以延存。 李家世代寒门,李吾玉野心不小,李琨霜就算天赋异禀能进入天宫,也难以将李家提升为真正的高门。 当初阻挠李不琢考童子试,是不想多生麻烦,可李不琢能得到白益如此看重,在归真派中若能有建树,对整个李家门第却是好事。 何凤南妇人之见,李吾玉却不会狭隘。 ………… 湟水浩浩汤汤数千里,贯通幽州,流经新封城以南百里外,被人力与机关挖渠引至城南,围成一里宽的护城长河。 护城河中渔获颇丰,鱼篓巷就临着护城河,在下城城南。 李不琢在杏榭站走下悬车,往北行了两百步,就找到了鱼篓巷。 巷中写着的正是“折桂坊李府”五字。 马车后面,一辆牛车拖着个昏死的男人,是李不琢打伤的那李府侍卫。 李不琢刚一走近,李吾玉便从马车里面走下,微微一笑:“贤侄,在此等你多时了。” 十九、文房四宝 李吾玉打的什么算盘? 李不琢停步,目光移向牛车。 牛车上是之前打伤的那个侍卫,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已经昏死。 李吾玉一抖袖口,也不管牛车上昏死的侍卫,递过来一张赤封印金锁纹的册子:“今日终于腾出空来,我便去府学监为你的户籍办了保单。” 李不琢不动声色接过保单:“多谢叔父。” “还有此物。”李吾玉又递过来一件鱼形盛信匣,“直狱神将白大人有礼相送,我替你带来了,杜灿,把礼物给不琢送进去。” 李不琢心中一动,原来李吾玉是因为白益而来。 李不琢接过帖子,李吾玉边上的家丁就搬来一个长二尺、宽一尺半的红木匣子说:“公子请带路。” “不劳烦了。”李不琢从他手中拿过匣子,对李吾玉点点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慢些。”李吾玉向前迈出一步,喊住李不琢,“三日后是你婶婶寿辰,到时候来家里吃顿饭。” 李不琢诧异眉毛一扬,李吾玉是想化解恩怨? 脑中却又浮现起母亲在床榻上的病容,李不琢回绝道:“我读书尚嫌时间太少,抱歉了。” 李吾玉皱眉道:“到时琨霜也会回来,你可向他请教学问,比闭门苦读要少走许多弯路。” “不必。”李不琢摇头。 李吾玉脸色微沉,沉吟一会,拢袖叹道:“也罢,当年的事凤南的确做得太过,我不怪你。今晨这家仆冲撞你,我已严惩他了,你莫要记恨才好。” 李不琢瞥了一眼牛车,那昏死的侍卫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已没多久好活,心中微寒:“李吾玉好狠的手段,这家仆身手不差,定是李府得力干将,就这样活活打死,就不怕寒了李府其他下人的心,他怎么舍得?” 思忖间,余光见到县学里几个路过的学生和门兵正远远打量着这边。 这几人听到李吾玉的话,惊讶的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中还带着忌惮,李不琢眉头微皱。 三斤小小的身影这时也来到门口。 李不琢心中一动,说道:“没想到这恶棍竟真是李府的人?” 一转头,李不琢对三斤喊道:“三斤,拿副金疮药来!” 三斤一摸脑袋,怔了一会,小跑回学舍拿来一副常备的金疮药。 李不琢接过去,走到牛车边,放在昏死的侍卫身侧道:“我和他无仇无怨,在街上一时误会伤他腿脚已非我所愿,叔父却不必把他打死,毕竟也是李府的人。” 随李吾玉过来的另外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李吾玉面色一沉。 李不琢背身进了县学。 刚回到北学舍,三斤上下看了李不琢没受伤,松了口气:“听人说你出门时被人骑马撞了,怎么回事?” 李不琢把那李府侍卫的事情一说,三斤攥紧小拳头:“真是不安好心,让他去死算求,还拿药做什么呢!” 李不琢摇头道:“你以为李吾玉对那侍卫施家法真是帮我出气吗,要是那侍卫真被打死了,你觉得外人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嘛?”三斤凶巴巴扁着嘴。 李不琢道:“刚才他的确想跟我和解。” 三斤不高兴道:“不过是看在白大人的份上才这样罢了。” 李不琢点点头:“他看出我不会领情,知道没法和解了,就改了主意。若那侍卫真死了,他让人添油加醋谣传一番,别人就会以为我气量狭小,心狠手辣,因一时口角打伤李府侍卫不够,还要置他于死地。” 三斤睁大眼睛。 李不琢继续道:“流言杀人,甚于刀兵。他坏我名声,别人也会疏离我,我独木难支,便难成气候。比起何凤南派人暗算,这就是杀人于无形了。” “难怪你在大门口给他送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就算那侍卫后来没挺过去,你也不会落人口实了。但暗箭难防……”三斤睁大眼睛,被人惦记着总不是个事儿。 “不怕,白将军故意把礼物送到李府,就是敲山震虎,至少李府不会再敢找我麻烦。”李不琢看向桌上的礼匣。 “龙凤榫做好了?有闲心管这些蝇营狗苟!”鸦三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台上,冷不丁打断二人对话。 李不琢也没再跟三斤说与李府的龃龉,便把白益送的红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打开那封盛信匣,取出白益的手信。 上面写道:“赠文房四宝一套,作为和诗之礼。另有一事嘱咐:那日观你面相,有锋芒初露之兆,此兆吉凶参半,多招小人猜忌,行事前需再三斟酌。” 收好手信,李不琢打开桌上红木匣,里面放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这根生花笔是上等紫毫制作,这墨、纸、砚台、镇纸都是好东西。” 李不琢拿出锦盒中的毛笔。 笔身上刻着着“妙笔生花”四字,笔肚圆润,毫尖如锥,轻轻压在桌面上,笔毫一点都不分叉,拿起时,笔毫立刻聚拢复原,苍劲而有弹性。 锦盒中整齐码放的四根墨锭做工极其精致,四角刻有云纹,底座雕成莲瓣,墨锭中央鎏金小篆写着“文思泉涌”四字。 拿起墨块一闻,没半点墨臭,反而散发着淡淡的冰片、麝香味道,殊为醒神。 另有一百张宽二尺、长五尺的白玉笺,这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从头到尾匀薄如一,据说制作工序足有数十道,比一般的丝绸都贵。 砚台是一整块琢成双鱼形的听潮石,听潮石能聚水汽,用听潮石砚磨出的墨,放上半年都不会干涸。 当时在白益书房李不琢就看过一眼那块听潮石砚,没想白益让人送了一块过来。 三斤拿着那只瓷虎镇纸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白大人可真大方呀,这些东西少说得几金铢吧。” 鸦三通在她肩头哂笑:“嘿嘿,怕是少猜了十倍。” 三斤“呀”的一声,把瓷虎小心翼翼放回桌上,又说:“白大人可真大方呀。” 鸦三通绿豆小眼盯着三斤,吃味般说道:“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学成机关术,能拿到巧匠凭书,赚些金铢只需动动手指。李不琢,外面的住处找好了?” 这鸟有阵子没被收拾,颐气指使的味道就出来了,李不琢斜它一眼没好气道:“正在找。” 说着把文房四宝一嘟噜收拾了,夹着就走出屋门。 准备寻个当铺,把这些珍品典换成真金白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白将军就算知道,也会说我懂得变通……” 李不琢心里找着理由,顺道去了南学舍一趟。 南学舍,李不琢把买来的蜜饯送给了燕赤雪。 燕赤雪正在读书,收下李不琢的蜜饯,问道:“听说你在找住处?” 李不琢还没回答,燕赤雪就主动说:“我听守门的张铁说的。” 李不琢怔了怔,嘴角一勾:“你打听我?” 二十:梨溪巷一六号 燕赤雪笑了笑,也不否认。 “方才李府的人来找你,原来你和折桂坊李氏有关系么,李琨霜是你什么人?” “算是堂弟。” “我听说你与李府不和,李琨霜是县试魁首,府试解元,如今县学里不乏有想交好他的人,你搬出去住的确更好……”燕赤雪犹豫地看了李不琢一眼。 还好李不琢不是死要面子的,点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就打算搬出去专心备学。” “住处找好了?” “不曾……” “新封城房租很贵吧。” 燕赤雪嘴角一弯,抛起手里的青瓷冰裂纹的兔子把件接住,又抛起接住。 “我家在临安巷里有套二进的院子,就跟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住,后院半年没住人了,但定时都会打扫,你带三斤住后院,每月只收五银锞,怎样?” 燕赤雪语气轻松,可说到最后还是有些不自然,放下那把件,补充说:“就是空着也怪可惜的,这月我刚好在找租户,索性便宜你了。” 李不琢答应得干脆利落:“那求之不得,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找你来签租契。” “说定了啊。”燕赤雪眯起眼睛笑了,“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开始后悔价钱压太低了。” ………… 次日,李不琢雇了两个力士,把行李搬出县学。 出洗墨巷,过金明街,乘悬车。 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永安万载县交接处——位于上下城之间的梨溪巷。 据说新封城未改建时梨溪巷里种满梨树,一到春日,满地雪白梨花犹如长溪。 而今梨溪巷名号未改,梨树却尽被伐走,入目只有楼台拥挤。 楼台夹缝中,是穿行半空的栈桥,看似岌岌可危,踩着倒稳固坚实。 湿气聚成水滴,沿四处突出的檐角滴落,行人打着油布伞来来往往。 上城遗漏的天光穿透檐缝,与下城猩红的昏光在湿气中混淆,营造出一种脱离人世又不属冥界的幽然。 李不琢栈桥边向下一看,阴暗的下城如同深渊。 东侧云桥上,那尊楼房般高大的机关木偶被几个彩戏师用长竿和连绳牵引,做着滑稽动作,引来大群人围观。 三斤驻足原地看了许久,直到狸猫背包口袋里露着脑袋装成摆饰的鸦三通不耐斥责,说这些东西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给普通庶民看个新鲜赚钱的杂技,三斤才依依不舍离开。 燕赤雪带路,没一会到了梨溪巷深处“一六”号院子。 一丈宽的窄小院门三尺出檐下的台阶前有只看门机关犬匍匐,狗视眈眈看着李不琢等人,直到燕赤雪用钥匙开门后,机关犬又匍匐下去。 这类机关犬在地市售价在八金铢上下浮动,是巧匠造物,只认钥匙不认人,在没必要请门丁的小户人家中非常流行。 进院后李不琢发现燕赤雪说的那个老妈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竟然武功不弱。 见燕赤雪要租出后院,老妈子面有不善,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到了屋中,燕赤雪拟租契时,李不琢问。 “不会,张妈是随我从家里过来的,二十多年前她男人背叛寨里兄弟投靠官府,从那以后就特别排斥外人。租契拟好了,你在此处签字画押。”说着她拇指蘸朱泥。先在租契上按下一个手印。 李不琢接过租契,发现燕赤雪写自己名字挺有趣,写“赤”字时,第二横是向上回锋。 李不琢签字画押,燕赤雪收好租契,李不琢便与三斤拿行李去后院。 刚过后院院门,那老妈子走近道:“早先就说此处要做个院门,一直拖延到现在,明天老身就找木匠来装门。” 燕赤雪摆摆手:“李不琢是我县学同学,不必如此提防,张妈,这事你就别多管了。” 老妈子呵呵一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走出几步,又转身说:“家里又发信笺来催了,小姐准备何时回去?” “我自有分晓。” 燕赤雪面色不太好,径直离开,李不琢也不方便过问燕家家事。 后院有一间静室,一间书房,两间卧房,一间灶房,静室收拾给三斤学机关术,书房归李不琢,卧房各占一间。 整理完住处,已近黄昏。 李不琢三斤二人煮了些肉饭草草吃了,李不琢走到院中,视线越过院墙看着层层高楼间的昏光,一算日子,过两日就是七月十五——浮黎鬼节。 浮黎鬼节,人间与北阴酆都鬼界相通,地市五环俱开,传言鬼商手中收藏有人界古物,寒门状元陶祝便是从鬼商手中淘得了圣人亲笔注解的典籍。 鬼商手中也有人界不存的药物,对鬼物无用,却能助人炼气。 这时候鸦三通飞过来,停在廊庑边说:“这些天三斤做的那些榫卯你挑些去卖了,有五件活榫可以用在傀儡关节腰颈处,每件三个银锞,会有人收。” “要帮你带什么?”李不琢问。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说:“不必,你留下自用。” 这鸟几时这样好心了?李不琢纳闷道:“真不用?” 鸦三通冷笑一声:“你大方个什么,凭你那些家底也想在新封府混出个名堂?离县试只剩一月,幽州科举竞争残酷,入考场整日不能饮水进食,还有七圣法像和法家金印压制人心防止考生产生邪念。 内炁没达到内壮境界的考生,在考场坐不到两三个时辰,就会耗空体力,影响答题,你如今炼气刚刚入门,靠吃肉就想在一月内练成内壮,不啻痴心妄想。” 鸦三通没夸大其词,只是李不琢梦中修行,已经把普照图的路子摸透七八成,不提炉火纯青也是驾轻就熟,知道怎样修行最适合自身,不必再走弯路,一月后修成内壮并非难事。 “难道县学里其他人也都练到了内壮?”就算世家子弟,也十六岁根骨长成才修行,李不琢记得白游只练出气感。 “内壮只是炼气入门第二步,有钱就不难,你根骨凑合,要是用祝余草辟谷,每天有人参与百年朱果进补,焚玉芎香坐忘入定,修行二十一日就能壮大内炁直至温养五脏六腑,也就是内壮境界。只是……你有豪掷千金的资本?” “没有。” “那就去鬼市撞撞运气。” 鸦三通盯了李不琢一眼,振翅飞走。 二十一:惊蝉 李不琢在梨溪巷一六号住了两日。 去县学听教习说法时,白游瞧见燕赤雪常与李不琢说话,就没纠缠李不琢,远远的投来一个“兄弟好好把握”的眼神。 两日过去,鬼节一到,李不琢收拾行装带三斤去鬼市,鸦三通却说今日要教她学牵机。 三斤不情不愿,燕赤雪许诺三斤一只扒鸡,一斤龙须酥,三斤才乖乖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头。 ………… 地市入口人流如织,李不琢燕赤雪半天才进了人间道。 再一次站在两界关前,地市五环全开,寒雾尽散。 倒扣的穹窿下,上千辆散发着青光的马车虚影凌空呼啸而过,洒下片片苍白的纸钱,微风一卷,像下了场鹅毛大雪。 那些面容隐藏在黑兜下的鬼商走下马车,消失在城中。 李不琢目光穿透两界关门洞,越过熙攘人群,只见幽环城门已然洞开。 “当年佛家圣人身入鬼界传道证得菩萨果位,许多鬼商爱讲‘缘法’,看你顺眼的话,黄金卖成泥巴,要是看你不爽石头也卖万金,咱们兴许能碰碰运气。” 燕赤雪与李不琢走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向幽环入口,有些行人看似寻常,却没有影子,只不过在昏暗中很难注意到。 天宫大宪规定进阳环无需求,入幽环需出示十万钱以上的资产凭证。 不过鬼市大开之时,人流暴增,穿机关偃甲的门兵便没太严厉,只偶尔查验凭证,大多数只看衣着打扮便放行。 李不琢与燕赤雪租一辆马车,顺利进入幽环。 再要进纣环,就要有百万钱的资产凭证,检查也十分严厉,二人只能在幽环游览。 幽环比阳环略小,周回也有数十里,其中有阳环不设的店铺,有画室可购鬼怪图卷,驱使画中鬼;有黑浮屠,是鬼商居所。 李不琢没忘来意,先把五件活榫卖了。 寻常榫卯作固定用,无法活动,被普通木匠用来制造家具。机关匠人却会制作活榫,用在机关傀儡上。 五件活榫卖出一金铢加五银锞子,李不琢看那木机阁店主收购的爽快劲头,总觉这价格报太低了。 卖掉活榫,李不琢沿街见到几个鬼商,尝试接近,都十分冷漠,暂没见到合意的商品。 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店铺挂匾“昆吾号”,李不琢走了进去。 昆吾号是幽州有名的兵器铺,在各地都有分号。 与机关匠一般,金铁匠也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 李不琢用惯的那柄铜镶剑出自普通匠人之手,那柄缴获自犬封国的白钢剑比铜镶剑好,却也算不上巧匠兵器。 用渗碳、合金法锻造白钢虽是巧匠才会的技艺,但那柄白钢短剑质地纯钢,虽锋利,也性脆。 上好的巧匠兵器用到夹钢手法锻造——以更富韧性的生铁或软钢为剑心,剑刃处才用到坚硬却性脆的白钢,这样的兵器,用来大力劈砍都不会断裂。 昆吾号中有巧匠兵器,甚至偶尔会有师匠兵器出售。 李不琢的军中制式铜镶剑已卷刃不堪使用,那柄白钢剑太短,也用不习惯,于是准备买柄新剑。 一进昆吾号,扑鼻而来便是金铁气息。 入店是条长廊,廊边橱柜中悬着一柄柄刀剑,橱柜下有篆文写着介绍。 “镇宅铁剑,铸材生铁,长三尺一,重六斤六两……售九银铢。” “青萍刺剑,铸材精钢,长三尺三,重三斤二两……售六十银铢。” “辟铁刀,铸材白钢、软钢,‘切刃铁’手法锻造,长二尺八,重三斤四两……售九金铢。” “这辟铁刀就是正宗巧匠兵器,质量上乘,昆吾号从不折价,九金铢不算太贵。”燕赤雪站在橱柜边回头,“李不琢,你要买什么品相的剑?” 李不琢看这辟铁刀的价格,也知道自己暂时用不起巧匠兵器了,便看向那柄青萍刺剑:“买柄精钢剑就好。” 纯钢剑虽不如夹钢剑,但论劈砍其实不差太多,只是没那么耐用,但纯钢剑与夹钢剑价格却相差十倍以上——越好的剑其实性价比就越低。 素冲剑法重刺,轻劈砍,待练成后,这柄青萍刺剑正好合用,记下位置,李不琢又在店里寻找。 昆吾号里来客不少,店家闭目养神,并不招呼客人,李不琢又看中几柄纯钢剑。 正看到一柄长三尺四,名为“斩浊”的精钢剑,长二尺九,正适合自己的臂长。 忽然听见燕赤雪小声轻呼:“这边!” 李不琢转头,燕赤雪正晃着手。 李不琢走过去,见到燕赤雪身边橱柜里悬着的那柄剑,顿时移不开了眼睛。 这柄剑剑刃极薄,带着风痕般的刃纹。 剑下篆文写着介绍: 惊蝉 折龙子铸于浮黎三年 文犀饰首,青丝缠缑 刃纹如风过留痕,长二尺六,收腰,开血槽两道 重一斤四两,轻若无物 剑过如秋风,人不觉,唯惊初蝉 ………… “师匠兵器?” 李不琢下意识伸出手,豁然想起昆吾号的规矩:不得随意触摸兵器,否则便要买下。 这剑是花纹钢打造,铸造折叠花纹钢已是师匠技艺,这柄惊蝉赫然便是师匠兵器。 而且一般师匠恐怕没法把剑打得这样轻、薄。 李不琢硬生生压下手,忍不住一看价牌: 十二金锞 李不琢喉结一动:“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燕赤雪道:“我借钱给你?” 李不琢一怔,还真想点头说一个“好”。 只是这剑价值十二金锞,借了也不是三头两头就能还的。 李不琢还没回神,燕赤雪低低嗤笑道:“想得美,哪来这么多钱借你啊,走吧。” 李不琢遗憾回望一眼惊蝉剑,正要离开,边上忽然传来沙哑阴冷的声音:“折龙子本是宗匠,后来年老力衰,晚年他已只能锻造师匠兵器,他铸出惊蝉剑,别人以为这剑仅是美观,却不实用,所以在昆吾号挂了十一年也没卖出去。少年人,你又是看中这剑哪点了?” 李不琢转头一看,来者身形佝偻,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容泛着青色。 又目光下移,壁上灯光映照下,这人没有影子,原来是个鬼物。 二十二:公输 燕赤雪悄然走开一步。 这只鬼物认得铸剑的折龙子,能一口说出惊蝉剑的详细来历,也许跟昆吾号关系不浅。 李不琢却摇头说:“这剑太薄,的确不实用,跟别的师匠武器对砍,先断的一定是这柄惊蝉剑。” 燕赤雪想上前掐李不琢一把,忍住了。 李不琢接着说:“不过能把剑锻得这么轻薄,应该是宗匠才有的高明手法,用这剑和人对砍,不啻暴殄天物。这剑有三个优点,一是挥剑快,二则剑薄可刺入铠甲缝隙,三则韧性极佳……能攻敌不备。” 那鬼物道:“你要怎样攻敌不备?” 李不琢迟疑看向惊蝉剑。 “不妨拿剑一试。”那鬼物直接说。 李不琢微微一怔,下意识转眼一看,长廊尽头那昆吾号掌柜正定定看向这边,略一颔首。 李不琢心中一动,取下惊蝉剑,轻轻一掂。 “来了!” 轻喝一声,李不琢挺剑刺向鬼物喉间。 鬼物沙哑一笑,倒握一柄匕首横于胸前,寒光凛冽的匕刃上刃纹状如鱼鳞,吞口处錾刻“鱼符”二字。 兵器入手,这鬼物气质大变,本来只是气息阴冷,这时便杀机森然。 李不琢稍稍后退半步,剑却一抖,一招岭上开花点向鬼物左肩,剑尖忽左忽右颤动着,行踪飘忽。 鬼物挥匕格挡,眼见惊蝉剑将与鱼符匕相碰,李不琢一转腕,轻巧收回攻势。 差点两兵相撞,惊蝉受损,燕赤雪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 李不琢收剑时后撤半步,那鬼物抓住这空荡猛然前窜,身形没重量般,匕首如一点寒星直刺李不琢面门。 李不琢侧身与鬼物错身而过,劈剑斩鬼物腰窝,鬼物反握匕刃来挡,李不琢不闪不避,又再加了三分力。 昆吾号掌柜摇头,燕赤雪轻轻哎了一声,那柄鱼符也是师匠兵器,接下来必定是二兵相撞,两败俱伤的结果。 挥剑时,李不琢却手腕一翻,一甩! 胤! 随着一声剑吟,剑身陡然弯曲,倏然绕过鱼符匕,灵蛇探头般刺向黑衣鬼物左肩后方。 燕赤雪一怔,剑还能这样用? 刺啦! 把鬼物衣物挑破一道口子,剑身又倏然弹直,犹震颤不绝。 鬼物原地站定,喟叹一声,收起匕首:“你胜了。” 李不琢也收剑对他抱拳:“承让。” “此剑在你手中,也不算辜负了。”鬼物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不琢看着黑衣鬼物离去,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惊蝉剑,准备把它挂回去。 这时候昆吾号掌柜走过来,看着那鬼物消失在门外,感慨道:“师叔到死都惦记着自己铸造的这柄惊蝉剑,死后竟也放不下。” “那就是折龙子?”燕赤雪问。 昆吾号掌柜点点头,看向李不琢:“他的意思是想把惊蝉剑送你,但昆吾号的规矩不能破,惊蝉剑原本售价十二金锞,我作主为你折价八成,你付二金锞即可。”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笑了笑,依旧把剑挂了回去:“算了,以后再来买。” “以后就不一定还在了。”昆吾号掌柜意味深长看向旁边。 刚才李不琢使用惊蝉剑的手法旁人也见到了,作为一柄出自宗匠之手的师匠兵器,十二金锞已要价极低,何况此剑形制特别,装饰精美,也很有收藏意义。 李不琢仍旧摇了摇头,突然一双素手取下惊蝉剑:“你不要我可要了。” 燕赤雪取下惊蝉剑,倒提手中,给了李不琢一个得意的笑容,转头对掌柜说:“两金锞一口价,送剑鞘吗?” “原本就有配套的剑鞘,当然会送。”掌柜看了一眼李不琢,呵呵一笑。 不多时,买下斩浊剑地李不琢走出昆吾号,边上燕赤雪腰上挂着插入乌木剑鞘里的惊蝉剑。 “捡了你的便宜,没生气吧?”燕赤雪提着剑柄,心情十分愉悦。 李不琢眼角一抽:“这剑转手能卖十二金锞往上,到时候分我一半。” “卖?你舍得啊?”燕赤雪睁大眼睛。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到快入夜时,李不琢买到了一本历年县试魁首的修持文集,三钱蜃楼香,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之前卖活榫的木机阁,只见一辆游光野童火车停在阁边。 阁中几人穿着的黑色大氅背后绣有公输氏图腾——两只机关鸟衔牵机线,牵引着一尊举火种跪坐的傀儡人形。 李不琢一眼扫过,面色一变,这些公输家的人围着那店家,拿的是一件活榫。 “我卖出的那件活榫?”李不琢拉住燕赤雪手腕,隐至路边卖字画的摊位旁。 燕赤雪讶然看着李不琢,却见李不琢凝神侧耳倾听,面色紧张。 阁中人说道: “是个少年?” “不错,十六七岁,穿黑色便服,模样我真说不上来……” “是这样?” “咦,不太像,眉毛再浓一点,哎,嘴巴,薄一些,鼻子再高,再高,对了,眼睛没这么圆,是了!有点儿意思了。” “这样?” “您画得可真像……” 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他们是在找我?公输家的人找我做什么?” 低喝一声快走,李不琢拉着燕赤雪挤进人群,快步走向幽环出口。 “大半月前我进地市,就见到公输氏的人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因为那件活榫找我……” “那活榫是鸦三通教三斤做的,也是这它让我来卖的……” “他们在找鸦三通?是啊,这死鸟会偃家机关术,我早就怀疑这点,却没太放在心上……” 李不琢心绪纷乱,公输氏乃偃家第一大族,与墨家轮流执掌主管整个浮黎十六州营造工事的微天宫,在封地内采铜铸币,私兵部曲近万,甚至为浮黎战力最强的神机军供应机关偃甲…… 李不琢暗暗咬牙:“狗屁的白泽后裔,我竟对这死鸟掉以轻心。” “那活榫造法一定是公输氏秘技,所以店家才收得这么痛快。对了,以它的狡猾,怎么会不知道公输氏会找到这条线索,它故意的?” “它与公输氏关系不浅,到底什么来头?县学里那公输百变失踪,它又时常偷看墨家的墨双成……” 一路上,燕赤雪见李不琢面色变幻不定,张嘴想问,终究还是没问,任由他拉着。 直到出了两界关,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放开燕赤雪:“失态了,抱歉。” 燕赤雪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小事,你不必管。” 二十三:保重 随李不琢匆匆回到梨溪巷一六号门前,燕赤雪驻足犹豫了片刻说:“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不琢正焦头烂额,皱眉道:“怎么了?” 燕赤雪顿了顿,欲言又止,勉强笑道:“我累了,帮我开门。” 李不琢无心去想其他,接过钥匙打开门,直奔后院。 在静室前停步,李不琢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神色平静。 推门而入,静室里三斤在凿木头,小脸神情认真专注,门开了都恍若不觉。 直到李不琢把扒鸡和龙须酥放到面前,三斤才抬头道:“燕姐姐呢?” “在前院,你不去谢谢她?”李不琢拍了拍三斤的脑袋,“身上脏东西拍干净先。” “哎,走啦!”三斤拍着衣摆,在裤腿上擦着手,给一边眯眼瞌睡的鸦三通招呼一声,就小跑着出了门。 李不琢不动声色坐到桌边,若无其事打量着桌上三斤尚未完成的机关构件,半晌,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鸦三通半眯着眼。 “今日在鬼市中撞见墨双成,赤雪出言相邀,双成也同行了。”李不琢手指叩击桌面。 鸦三通一怔,目露寒光:“双成也是你叫的?” 李不琢呵呵一笑:“你这死鸟今天怎么了,莫非你跟双成认识?那正好,这女人模样不差,对我也有几分意思,临别时还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啧啧,说邀我三日后再聚,奇怪,纸条哪去了?” 李不琢一摸腰囊,装模作样,眼睛一瞥——鸦三通小眼圆睁:“此话当真?” 李不琢不搭理它,自顾自摸索了一阵,道:“怕是丢了。” 然后才对鸦三通道:“那时我正要卖掉那件活榫,双成见到,便要了过去,后来她约我三日后见面,说要打听一个公输氏子弟的消息。” 鸦三通明显一怔。 李不琢道:“对了,就是多日不曾回县学上早课的公输百变,双成说什么……说什么公输百变苦恋她许久?她心中有愧,只想对公输百变说句抱歉。” 鸦三通绿豆小眼中满是惊诧,浑身发抖:“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砰! 李不琢一拍桌子! 木屑乱飞,李不琢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对鸦三通冷笑道:“一派胡言?嗯?墨双成亲口对我说是你自作多情!她现在就在巷口等你,只等你一盏茶时间,想必现在已经要走了。” 鸦三通神色慌乱,振翅向窗外飞去,刚飞起两尺,就被李不琢劈手拿下。 “给我放手!”鸦三通厉声喊道,目露凶光。 李不琢冷冷看了鸦三通一眼,把它装在麻袋里,提着就大步出门。 “你干什么?!” “送你回公输氏。” “让我先见她一次!”鸦三通,或者说公输百变已经无暇思考李不琢是如何识破了他的身份。 “见个屁,我今天不曾见过墨双成,她也没在巷口。” “鸦三通愕然一怔,立时冷静下来:“你诈我?” “你瞒我在先。” 说话间已来到后院门口,李不琢看了看,三斤不在,大步走向正门,鸦三通在麻袋里出奇的老实。 快到正门口,鸦三通忽然说:“等等。” 李不琢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道:“嗯?” 鸦三通道:“你既然猜出端倪,肯定是那件活榫被发现了吧,眼下你已暴露,公输家的人多半已在来的路上了。” 李不琢道:“赶在那之前我便把你交出去。” 鸦三通叹息道:“你已经诈出我身份了,就应该知道我没有对你不利的心思,之前我若想走,早就走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吗?” 李不琢脸色阴晴不定,扭头看向正屋,悄无声息带鸦三通回到了后院。 刚进卧房就关上门,把鸦三通往桌上一扔:“你是公输氏子弟,怎么变成了傀儡。”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说过公输八臂?” “新封府第二宗匠。” “那正是家父。” “……” “他十四岁成为巧匠,十七岁成师匠,二十五岁便成宗匠,乃公输氏新封府一支五十年来最惊才绝艳地人物,我自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有乃父之风’……” “半月前,我想一举造出‘灵傀’,晋级宗匠之位,功败垂成,便使出‘寄灵’禁术,将胎光、爽灵、幽精三魂、伏矢一魄导入傀儡机枢之中,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清醒之后我心若死灰,离开家中,不小心昏厥过去,结果被人拾走,本想装死借机脱身,却被你用两枚金銖买下了。如今回想起来,以前我是入了魔障。”鸦三通叹息。 李不琢面色不善:“你要回去随时能走,为何故意设计我,暴露线索让公输氏主动找上来?” 鸦三通犹豫片刻,说道:“我要带走三斤。” 啪! 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吹开房门,气氛一寒,鸦三通心下微沉。 那柄名为斩浊地精钢剑被李不琢握在手中,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鸦三通道:“除非这柄剑是上好花纹钢打造,才能伤我,可惜不是。” “你可以试试。”李不琢按着剑鞘挺腰站起,“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被我砍成两半,或者收回你刚才的话。” 鸦三通苦笑道:“你何必固执,我要带走三斤也不是害她,机关术天赋优秀者不少,只是我分外喜欢这小丫头,她跟着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李不琢冷笑:“若你提早和我商量,我巴不得三斤能跟你去公输家学偃师机关,如今却是你使手段在先,她若不愿跟你走呢?” 鸦三通道:“她不傻就知道该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 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抱住李不琢的腰,望向鸦三通地眼神带着三分畏惧,眼泪吧嗒落了下来。 鸦三通铜喙一张,爪子动了动,有些无措。 李不琢冷冷看着鸦三通,半晌,鸦三通低低说了一声“保重”,振翅飞出屋子。 这回李不琢没阻拦。 二十四:练剑 鸦三通的离开对三斤打击很大。 小丫头心中对所谓的公输氏其实没多少概念,只知道师父走了,因为最后那番抉择,甚至把鸦三通离开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安抚了三斤,李不琢看着她沉沉入睡的脸颊上还带着泪痕,给她盖好薄衾盖熄油灯。 出卧房时,已经夜深。层层高楼投下的无数灯火宛若繁星,机关楼船华灯璀璨,驶过被檐角与楼体割离成块的夜空。 李不琢看向正院大门,两团灯笼微光幽寂而稳定,终于松了口气。 “它已离开两个时辰,公输家并未来人。” 以那只鸟地家世,要强夺三斤轻而易举,现在它没来,那就是不会再来了。 走入院中,一掂手里的斩浊剑,森然剑刃从鹿皮鞘内缓缓吐出。 使了一套破敌剑,豹头势、凤头式、敛翅式、偃旗式、破车式…… 浑身发热后,便开始练素冲剑谱的招式。 “李不琢!”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李不琢一转头,燕赤雪走过来嘘了一声,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前院。 李不琢明白燕赤雪躲着那老妈子,收剑没出声。 燕赤雪走过来,坐到廊庑边说:“跟三斤闹别扭了?” “没,一言难尽。”李不琢摇头,看了一眼正院,“那老妈子是来服侍你的,还是来监视你的?” 燕赤雪也摇头叹道:“一言难尽啊。” 李不琢哑然。 燕赤雪笑了笑移开话题:“有件事早想问你了,你名儿里‘不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不是不方便。”李不琢斟酌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贪睡,抓周时抓的也是个枕头,先父曾说我‘顽石不琢’,就这样给我取了名字。” 燕赤雪乐了:“你也有傻头傻脑的时候?” 李不琢眼皮一翻:“你没有?” 燕赤雪扬首道:“当然没有,桃坞堡三大寨子,到我这一辈有二十六个男儿,都是被我欺负大的。” 李不琢笑了笑,那响马寨里少年识相的当然会让着这个大千金。 “你以为是他们让着我的?”燕赤雪看懂李不琢的表情,也没有争辩,双手撑着廊庑栏杆,看向支离破碎的夜空,晃着腿,“十七年前时乱世未定,我爷爷便力排众议,拿寨里所有钱粮买下三千亩地。” 李不琢感慨道:“燕老太爷真是高明远识。” 战乱时期人命和土地最不值钱,那时买下三千亩地算是捡了大便宜,河东一带土地肥沃,一亩地一年能产粮食三百斤以上,值一个半银锞子,三千亩地,一年就是四千五百银锞,四百五十万钱,足以让一个响马帮不再劫掠,享受地主日子。况且十几年经营,也不至于光吃不做,难怪燕赤雪随身能带上两个金锞子,买下惊蝉剑。 “的确,原本桃坞堡三个寨子各行其是,从那以后就以燕家为首了,我爷爷说响马出身终究不能长久,便举全寨之力,让桃坞堡这一辈子弟读百家典籍,可惜,只有我一人考入了永安县学。” 燕赤雪侧头看着李不琢,半边脸映着远方灯火,李不琢忽然读懂了她的目光。他从边关死人堆里杀到幽州,她也以寒门出身挤入永安县学,谁都不是被“谦让”出来的。 “一月后等你中第,桃坞堡也有炼气士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咧起嘴角一笑:“接着!” 惊蝉剑连鞘被她扔来,李不琢一把接住。 燕赤雪道:“在昆吾号见你把这剑用得挺厉害,怎么我拿回去就不行了,你再试试?” “好。”李不琢放下斩浊,拔出惊蝉放开剑鞘。 此剑入手极轻,乍然使用会不习惯,但用惯了,剑速便能更快三分。 “来了!”燕赤雪突然轻喝一声,脚尖一挑斩浊剑,握在手中,连鞘当胸刺来。 李不琢后撤之时鹞子般跃起,惊蝉剑光电闪,当空平削。 燕赤雪双脚扎地,柳叶迎风似的向后仰倒,躲剑同时背身扫出左腿,四周衰草倒伏,手中剑鞘也随之斜削李不琢腰际。 李不琢转腕用剑身挡下这一剑的同时再撤一步,说道:“原来你擅长拳脚……” 燕赤雪嘴角一扬,借机挺剑而上,李不琢话被打断,只得再挡一剑,惊蝉剑虽不坚硬,只要不大力劈砍也无碍。 一眨眼,二人又拆四招。 李不琢虚晃一剑,卖了个破绽,燕赤雪挺剑刺李不琢右肩,李不琢旋身躲开一剑,手中惊蝉剑同时倒转反握,剑首刺中燕赤雪右肩。 “不打了!”燕赤雪恼然踢开一颗石子,“怎么不见你用今天那招?” “那是奇招……”李不琢收剑后退,苦笑道:“奇招用多了,敌方有了防备,就不是奇招了。” 燕赤雪不快道:“那你把剑还我。” 李不琢顿了顿,却道:“看仔细了。” 紧接着对廊柱挥剑,剑身刚要拍到柱身,手腕便陡然急停。胤的一声剑吟,剑身弯曲,剑尖仍借着惯性,刺中廊柱背面。 “这招可出其不意,但威力太弱,只能造成小伤,但用来点穴不错。”李不琢收剑,把惊蝉剑递还回去,“你既然不常用剑,怎么不把它转手卖了?” “你管得着么?”燕赤雪斜了李不琢一眼,突然面色微微一变。 “小姐,天色已晚,该回房就寝了。” 那老妈子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院门边,面容笼罩在阴影中。 燕赤雪对李不琢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说句“我走了”,便匆匆离去。 ………… 片刻后,李不琢看着燕赤雪和那老妈子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是桃坞堡最有望成为炼气士者,怎么会忌惮这老妈子,这老妈子怎么钳制得住她?” 桃坞堡有三寨,那帮刀口舔血的响马当然不可能上下一心,但燕赤雪考炼气士是提升整个桃坞堡门第的大事,寨里再有勾心斗角,也不至于这时候给燕赤雪使绊子。 但燕赤雪既然没说什么,李不琢也不好过问燕家家事。 二十五:圣院醮仪 秋风起,白露降,寒蝉鸣。 二十日过去,中秋临近,离县试就只剩十天。 县学泉心堂后方圣院之中,七位天宫圣人泥像环列圣堂内部,沈默言麻衣如雪,用杨柳枝蘸水洒在青石地上,正在进行“濯涤”,这是每年县试前祷祝的醮仪。 圣院里,县学五十学生各成阵营,李不琢站在近门处,趁沈老教授斋醮,圣堂里全体静默的功夫,打量着七天宫圣人泥像。 最左侧,是狱天宫圣人泥像,狱天宫主浮黎之中刑狱律法,供奉的是法家圣人。 再往右依次是主刀兵军械的赤天宫兵家圣人泥像; 主营造工程的微天宫墨家圣人泥像; 主赋税屯田的宝天宫道家圣人泥像; 主传承修行的洞天宫医家圣人泥像; 主斋醮礼法的鼎天宫佛家圣人泥像; 主灵官任免的司天宫纵横家圣人泥像。 七天宫势力盘根错节,天宫初立之时,百家为争七天宫香火圣位曾相互征伐,到如今世俗中权势最盛的是主灵官吏事的司天宫,司天宫圣人就是当年合纵百家覆灭大夏的纵横家谋圣。 李不琢所知不多,据说如今谋圣隐于幕后,纵横家转合纵为连横,挑拨削弱诸家,要再统天下——这也是从酒后的冯鹰口中听到的诛心之言,李不琢想想就罢,不会找人议论。 环视四周,县学五十学生都在,仍不见公输百变。鸦三通已离开近月,公输百变仍未回县学,李不琢也未曾打听到半点消息。好在这些日子过去,三斤也终于放下,只是每天仍自己钻研机关术。 “来请圣愿。” 清越的声音传来,沈默言完成醮仪,接下来,众学生对七天宫圣人像顶礼膜拜。 幽州在希夷山脚,七重天宫统治辐射的中心之处,庶民自生下来听着的便是医家圣人悬壶济世,佛家圣人以身饲鹰度化亡灵,道家圣人举霞白日飞升,纵横家圣人口若悬河一言止杀之事,包括燕赤雪在内,众学生对七圣人泥像顶礼膜拜,并无异心。 李不琢感受着那七座泥像高高在上从四周俯瞰而来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边荒蛮夷之地,教化不明,于是李不琢才来幽州搏个前途,也正因如此,心中并未建立起对圣人的信仰。 不过,当众人匍匐顶礼膜拜时,李不琢也随之一同匍匐下去,动作一丝不苟。 众人闭目祝祷,李不琢便琢磨着几天后的县试,二十天过去,对小道藏的理解基本已炉火纯青,便读了些《渊海子平》、《梅花易数》等命理术数杂学,暂还没功夫钻研星相。 杂学用处极大,但难入门,亦难精通,梦中读书太过耗神,眼下也只是粗通了梅花易数。 这二十天中最大收获便是读了那一套历年县试魁首文集,发现除去几篇实在惊才绝艳技压群雄的佳作,其余都是迎合了主考官的心思,于是被判为第一。 县试考试时,本县灵官与县丞监察考场,而批卷、定名次的主考官是七天宫来使,虽然另外还有一位主监,有权将主考官没看上眼的优秀题卷提录重审,但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基本上由主考官定夺考生生死。 譬如去年,永安县魁首余渭的那篇灵感普化论,与当时最有希望夺得魁首的曾秀的文章相差无几,甚至逊色一筹,但曾秀的文章里用了诸多儒学典故,而当时的判卷主考官与道家归真派渊源颇深,于是便被判了个第六名。 前天李不琢从沈老教授口中得知,今年来永安县的主考官是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便在县学藏书阁找到了姜太川的文集,已反复背诵许多遍。 历年科举,诸家考生考题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围绕炼气开展,主考官往往对诸家学问均有涉猎,先看考生文章对炼气术的阐述,便能看出考生潜力,依此大致定等,接着再通过文采等细致方面定夺前十。 诸家考题虽然不同,但历年科举少有争议,身为主考官者极重清名,虽然在定魁首时会更看重与理念相合的文章,但不会有太大偏颇。 离县学还有十日,这些日子,李不琢打算梦中把纵横家的《本经阴符》与《异国策》通读一遍,不需钻研太深,能在写文章时征引些典故便好,迎合了姜太川,争魁首的希望就更大一分。 “祝圣辞!” 沈默言一声清喝,众人起身。 李不琢随众人念罢祝圣辞,县试前的见圣礼便算完成。 出圣堂时李不琢见燕赤雪神情有些低落焦虑,过去问道:“怎么了?” 燕赤雪一抿嘴,笑了笑道:“还有十日县试,难免担心考不过,你怎么看起来半点都不担心,还整天看些杂学,兼顾得过来吗?” 李不琢点点头:“沈教授找我说过这事了,怕我贪多嚼不烂。” “你呢?” 李不琢呵呵笑道:“我说兼顾得过来你会信吗。” “李兄,今日有场盂兰法会,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一伙人远远走来招呼李不琢,都穿着县学的生员长衫,当先者身材清瘦,叫余千德,他身边的韦心水、高盘、师温瑜等六人,都是寒门子弟。 如今佛家执掌主斋醮礼事的鼎天宫,七月十五浮黎鬼节过后的一个月内,所有法会按律都要冠以“盂兰”二字,法会上要谈玄论道还是念经礼佛,各有自由。 纵使余千德几人不邀请,今日的盂兰法会李不琢也是要去的。 县试前的最后一场法会,永安县学里所有学生都会到场,这是结交人脉的最好时机。 这几人是寒门子弟,自知势薄,是县学里最团结的一伙人。 原本李不琢会与白游等人一道前去,眼下却是一口答应下来:“能与诸位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李不琢虽与白游熟稔,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那伙豪掷千金的公子哥相处,李不琢一毛不拔总会产生嫌隙,若与余千德等寒门子弟同行便和谐许多,也不会显得李不琢孤僻。 二十六:听贤台说法 新封城虽大,适合士子们聚会玩耍的场所也就几处,最具声名的当属浮月坊、听贤台。 自诩清高的卫道士们若听见浮月坊三字总要斥责一句“流金淌银的肉店”,议论起北门外护城河边的听贤台却一定会说“吾愿欣然往之”。 听贤台时有高人讲法,相传九年前有个四十岁未过县试的老童子在此听法,得高人青眼,唤去面授机宜一夜,几日后就高中魁首,此后,更是连中府试第三、一甲学士,正是如今鼎天宫中修撰史书的春秋阁大学士左成梁。 去集贤台的路上,余千德等人议论此事,有人说:“他人常说左大学士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却不知高人面授机宜只能锦上添花,他自中了魁首以后一路高歌,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众人点头称善。 梦中读书常不知年月的李不琢深以为然,读书是水磨工夫,悟性上佳者领悟更快,却不能无中生有。 众县学学生泾渭分明,午后,就先后到了听贤台。 听贤台建于水中,亭榭沉浮,栈桥两沿兽头栏柱喷出水流,雾气升腾。 错落的亭榭中已约有两百余人,来的不止永安县学学生。 李不琢与余千德等人寻了一处长桌坐下,桌上有瓜果珍馔,都是清淡饮食。 众人闲谈,没探讨学问,说着历代魁首的风流逸事。 过一会,话题一转,有人开始悄声议论本次主考官姜太川,有人则猜测来听贤台讲法之人会是谁。 片刻后,人群骚动,河上一艘轻舟漂来。 舟头之人面容清癯、黑发长须、长身而立,青衫迎风。 韦心水面露喜色:“是淳于学士。” 李不琢不认得来人,听其余人议论,才知道来人叫淳于钺。 淳于钺是十一年前中幽州学士一甲的医家前辈,炼气修为已达宗师境界。 这就是幽州的底蕴,若李不琢在沧州读书,竞争是小,却接触不到这些资源,纵使考上炼气士,也是只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前途有限,面临各州士子同处一殿的天宫大选时,便会远远落后于人。 河中有座七层醮台沉浮着,醮台上云雷雕文旋动,底层恶兽浮雕面目狰狞,上层瑞兽腾云朝瑞,是取炼气士讲法感化万物的寓意。 小舟飘至河中,淳于钺走上醮台,平视前方道:“幽州自古中枢,地灵人杰,诸位更是州中翘楚,遍阅前圣要言,本人才疏,不敢妄论经典,今日拾人牙慧,也结合些自身体会,同诸位讲一些炼气入门的修持经验。” “不骄不矜,这才是真正世家高门风骨。”志在立身扬名提升家族门第的韦心水远远看着淳于止钺,赞叹不已。 李不琢笑了笑,说到风骨,与高门寒门能有何干。若观前朝历史,大夏覆灭时众多儒家门阀见朝廷衰微,为保全家族,纷纷大开城门,引百家大军入驻。反倒市井屠狗辈、寒门读书人与国家休戚与共,其中不乏铁骨铮铮、舍身取义之人。 这事心中了然便罢,说出来免不了和韦心水闹红脸。 李不琢举杯示意:“韦兄所言极是,待韦兄今年高中,十年后便是你来听贤台上讲法。” 韦心水脸色大悦,嘴上谦虚,转而恭维李不琢道:“哪里的话,李兄初入县学就在射艺一科拔得头筹……” 一来二去,二人引为知己。 这时淳于钺开始讲法。 李不琢抛开多余的念头,细细听了起来。 炼气修持法门,百家典籍中多有阐述,但炼气是超脱之道,述诸文字,难免会玄奥晦涩,有宗师境界炼气士亲身讲法,是难得的机遇。 气感至内壮两步修持法普照图上有载,再进一步的修持法,要中童子才有资格阅读,李不琢只在小道藏里见到过不尽详实的描述。 淳于止钺站在醮台上,声音被醮台边缘内弧反射至醮台中央,震动高悬的镂空机关立柱中无数金属簧片,再传出时,便如同雷音,响彻方圆半里。 淳于钺先从气感讲起,阐明了精藏与炁藏的关联,语言直白易懂。 所讲内容李不琢在小道藏各注本上都大致读过,却只是支离破碎记在脑中,经淳于钺一讲,便融会贯通起来。 众人听讲,各有所悟,都有收获。 听讲法时,李不琢不由自主催动精藏转化炁藏,若说平时十分精藏只能转化三分炁藏,此时却能转化四分,可以料想,此时若是坐忘入定的状态,甚至能转化五分。 “我听宗师讲法一次,就收获甚大,真羡慕那些世家高门子弟长辈便是宗师……” 李不琢出神感慨,忽的又想起公输百变妄施禁术,变为傀儡,却也是受其父名声所累。有宗师长辈,要么青出于蓝,要么一生活在其阴影之下,心有高山,不敢攀登。 甚至听闻有位大学士当主考官时批阅儿子的题卷,为了避嫌保全自身清名,刻意把本应高中的卷子批为不录,以至于父子反目。 这时淳于钺已讲完气感、内壮两步炼气修持法,朗声道:“先天四步是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周天圆融,前两步诸位已学到了,后两步炼气法考中童子便能借阅,本人不便多说。但诸位是幽州英杰,本人就稍提几句。” 李不琢忙收起心绪,凝神细听。 淳于钺道:“炼气士滋养内炁,使自身充实,但后天之身,犹如天地未开,混沌蒙昧。” “待内炁充足,这时催逼内炁,燃起一点神识火种,方可照破混沌,荡开阴暝,观照自身。” “观照自身,才能引导内炁,贯通诸脉,成就周天圆融,返归先天之体。” “在场有佛家炼气士,这神识火种便是佛家日轮,医家又称金针,名称虽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至于如何点燃神识火种,诸家各有秘法,无法一以贯之。” 末了,淳于钺说此次讲法结束,乘舟破水而去。 李不琢远远看见那一叶扁舟中,原来竟无一人。 淳于钺站在舟头,扁舟却无浪自行,宗师手段真是神秘莫测。 二十七:对答如流 淳于钺一走,众人开始交流今日所得,相互映证修行。 李不琢入县学虽只有两月,但梦中已读小道藏无数遍,对杂学也开始有所涉猎。 杂学艰涩幽微,向来只有世家高门的后辈才有精力学习,寒门子弟除非有机缘拜得名师,否则能吃透小道藏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结交同年最好的方式不是拉拢示好是展示潜力,寒门子弟没有家世,便要使出浑身解数展露才学。 李不琢与众人探讨经文,映证修行,时不时语出惊人,却又阐明幽微,刚好说到点子上,让高盘、师温瑜等人大呼醍醐灌顶。 本就将李不琢引为知己的韦心水更对李不琢敬佩有加,问道:“李兄可有婚配?舍妹如今正至及笄,素通诗书,容貌也是上等,缺一良偶,李兄意下如何?” 能挤入永安县学的寒门子弟,自然有真才实学,韦心水见识了李不琢的学问,自愧不如,便想将关系再加深一步。 韦心水长相俊朗,姊妹容貌自然也差不了,韦家经商有度,家境颇为殷实,只是没出过炼气士,才算作寒门,韦心水以为李不琢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有人冷冰冰道:“他还不一定能中第,韦心水你何必如此。” 这话实在有些难听,虽然李不琢从未想过成家之事,本来就想推脱,也忍不住眉毛一扬。 说话的韩炼抱胸倚在亭柱边,皮肤略黑,棱角分明的五官总透着股冷意。 韦心水面色一落:“韩黑脸你抽什么风?” 韩炼耷拉着眼皮,懒得回答。 这位黑脸少年当属几人中最特立独行者,喜怒都摆在脸上。 韩炼看不惯白游,在县学里曾当众说众纨绔不思进取。 李不琢知道自己和白游走得近,被韩炼视为一丘之貉,也懒得跟他计较。 “韩兄这话有失偏颇,以李兄的才识,前三甲虽不作考虑,上榜却是不难的。”余千德不动声色找话题移开众人注意。 韩炼侧开脸,没再说话,韦心水面色终于缓和。 众人又交流心得,韦心水这时转念一想,县试未过,结果还说不准,也没再提起结亲的事。 说话间众人谈及历年魁首说到了李琨霜,李不琢与李府有旧怨之事,这几人并不知晓,李不琢也不动声色。 这时候有人过来,提起桌上锡壶斟了一杯清酒,举杯作敬道:“刚才我们远远听到诸位交谈,也想与诸位映证修行,不知可否赏脸?” 李不琢顺着这人来的方向看去,那边的水榭里坐着何文运等人。 何文运要考的是道家童子,却与李不琢不同,学的是谶纬学说,李不琢正好与其中一个华服锦袍的文雅少年对视,那少年对李不琢笑了笑,眼神有些不善。 李不琢心中一动,依稀认得这是方兴,上回月考第七,与何文运交好,也是谶纬派的学生。 李不琢思忖的时候,诸寒门子弟受邀纷纷大喜起身。 “还望不吝赐教!” “正有此意!” 李不琢紧接着就被韦心水热情搡了一把,在耳边低声说:“今天的来意别忘了,正是要多结交人脉,县试过后,同年之情不下于袍泽之谊。” 说着众人已走向那片水榭。 ………… 水榭中多是谶纬派的道家学生,如今谶纬派纯正玄门世家出身者极少,李不琢眼前的几人大多是儒家化道而来。 坐下没多久,有人呈上菜肴。 席间交谈倒是和谐,却有人针对李不琢,探讨经文时和李不琢暗打机锋。 李不琢应对自如,略微一想就知道了李琨霜是谶纬第一大宗古微观弟子,他们因为多半是因为这层关系来寻衅。 就算没这层关系,谶纬派与归真派相互排挤也是常见,方兴等人知道找白游占不到便宜,便来打压李不琢。 那梁家梁丘宝故意先用一段经文假意跟李不琢讨论,讨论到一半,雍家雍安突然插足,否定李不琢的言论。 这二人配合默契,李不琢笑了笑,也不揭穿,对答如流。 诸寒门子弟也看出了不对,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出声。 过了一阵,水榭里其他人安静下来,只有李不琢与雍安、梁丘宝辩论经文。 以一对二,李不琢不显慌乱,从容应对,倒是对方两人渐渐额头冒汗。 到后来二人已经不再掩饰刁难,开始问些晦涩琐碎的风物见闻。 李不琢冷笑一声:“说是谈玄论道,探讨经文,你们却有意刁难。我始终让步,你们二人还不知收敛吗?” 雍安以为终于难住李不琢,松了口气:“你可是答不上了?” 梁丘宝面露喜色,正要借机打压李不琢,李不琢起身拂袖而去,冷冷道:“蝇营狗苟之徒!” 方兴等人面色一沉。 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闻言面露愧色,方才李不琢被人刁难,他们顾忌对方家世,没有出言相帮,听李不琢这句话,仿佛也是对他们说的。 “我羞与尔等同处一檐之下!”倒是韩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梁丘宝、雍安脸色发红,喊道:“慢着,答不上了就想一走了之?” 李不琢顿足回头:“我答上了又如何?” 梁丘宝略一沉吟,还没说话,李不琢就大步走回桌边坐下:“二十息时间,问什么都可以,我尽数答上的话,这次县试你们就别考了。” 雍安一怔,没等他犹豫,李不琢一拍桌子:“问!” 雍安一咬牙,问道:“卷二十一天地部三界宝箓第三句是什么?” 李不琢张口就来:“帝主下降无象通生天,人各为一天,璇玑玉衡、三十六帝,五斗魁主……” 李不琢刚说完,梁丘宝又迅速发问。 …… …… 十八息过去,二人连问九问,李不琢对答如流。 梁丘宝脸色发白道:“二十四岩有何名字?” 李不琢淡淡道:“三山观水、仙仓仙室、药筐丹灶、机杼染具、马厩莺架、辘轳杵臼、酒瓮棋枰、仙船仙兽、茶炉泥料诸岩都是。” 真要输了?雍安双脚一晃,干着嗓子刚要发问。 “咄!” 眼见二人就要落败,方兴终于按捺不住,运内炁断喝一声,打断三人的问答。 “你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可敢跟我比斗?” 二十八:射覆 “方兴,他人赌斗轮得到你插嘴?” 嗤笑声传来,白游施施然走到水榭边站定,扇柄遥遥指向雍安、又指向梁丘宝:“二对一还完败,就算没有赌注,你俩也不必再考县试。” “与你何干?”梁丘宝冷哼时心里却惴惴不安,二十息已过,他们虽能翻脸不认账,但众目睽睽下这么做便要丢光脸面。 西侧不远处的女学生中,有人小声道:“赤雪,李不琢不是边关来的吗,怎么同时和梁雍两家的人论法都不落下风?” 燕赤雪也怔了怔,答不上来。 那边李不琢似笑非笑地看着雍安和梁丘宝,却没再追究,转头问方兴:“你要怎么比?” 雍安和梁丘宝纷纷松了口气,羞愧的同时感激看向李不琢,二人与李不琢无仇无怨,受了方兴蛊惑才寻衅,以为随便就能打压李不琢,没想踢到了铁板,好在李不琢没真追究到底。 方兴斜了白游一眼,然后看向李不琢:“就比射覆如何?” “你怎么不说比射艺?” 白游冷笑不止,在覆器下置一物让人去猜,就是所谓的射覆,射覆并无任何提示,只能靠杂学术数推算,谁不知道寒门子弟就算对杂学有涉猎,也不可能精学。 方兴摇头道:“此言差矣,李不琢射艺冠绝永安县学,若比射艺,我直接认输就好了。” “既然你已认输就好,李兄我们走。”白游说着便招呼李不琢。 方兴摇头:“他不能随便走,他还未给雍安与梁丘宝道歉。诸位也知道十日后就是县试,雍安和梁丘宝好心和李不琢映证修行,孰料他心高气傲,当众羞辱雍安和梁丘宝,若他们二人十日后真的落第,李不琢就是毁人前程,其心可诛。” 白游哈哈大笑:“以一敌二,李兄真是好手段!” 方兴眼角一抽,不再理会白游,对李不琢郑重道:“我就和你赌一场射覆,你若败了,我只要你给雍安与梁丘宝当众道歉,你若赢了,此物归你。”说着一指桌上的一封纸匣,“这是本次县试主考官姜大学士当年考县试时的手迹。” “姜大学士手迹?”边上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色微变,眼神炙热。 李不琢心中一动,方兴倒是大方,连姜太川的手迹都舍得拿出手。当年姜太川县试以二十三名中童子,却是吃了不愿迎合主考的亏,若有了这封手迹,不光可以揣摩姜太川的学问理念,还能学习他的笔法。 只是眼见方兴神色淡然,显然不怕会输,李不琢心道:“他只是让我给雍安和梁丘宝道歉,但我要真道歉了,他就颠倒黑白,把我心高气傲羞辱同学坏人前途说成事实。他笃定我不会杂学,有恃无恐,却不知道这一月我也兼读了梅花易数。” “比了。”李不琢一点头。 “不要莽撞。”白游连忙走近,低声道:“他们显然在设计你,你又不会杂学,真输了怎么办?” 方兴冷冷道:“白游,这是李不琢与他们的事,你真要掺合?” “掺合又怎么样?” 白游冷笑,砰一脚把桌子踢翻,汤水肆意横流,方兴等人狼狈躲开,好在没沾上污迹,但都面有怒色。 “你敢在听贤台放肆!” 有人攥着拳头已想动手,被边上的人拉住,低声道:“咱们不能跟白游那纨绔似的肆无忌惮。” “不服去报官抓我,看看谁先遭殃?”白游神态跋扈,“你们也知道这是听贤台下?听贤台下不分贵贱,你们联手打压寒门,置其他人于何地?” 话音一落,周遭许多寒门子弟不善地看向方兴一众。 寇铮之、孙偲等人也缓缓走过来,手按在兵器上,神色不善。 方兴等人面色发青,新封府直狱神将就是白益,这事虽不至于惊动到直狱神将,但下面的差役一来,见到白游,会偏向谁不言而喻。到时候他们被人扣入衙监,要家中派人保释,此事若被主考官得知,印象分就一落千丈。 “梁丘宝与雍安也是无心之失,不如两边各退一步,在下给李兄赔个不是。”何文运上前一步,拢袖对李不琢致歉。 李不琢早认得何凤南的这个外甥,来的时候本以为何文运就是主使,有所提防,但自始至终何文运都温文尔雅,置身事外,现在又站出来主动调解,李不琢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文运,这是梁丘宝和雍安的事,且让他们来定夺。”方兴给梁丘宝与雍安使了个眼色。 梁丘宝雍安二人本已不太想交恶李不琢,见方兴又把他们二人当枪使,不由面有怒色,这时李不琢上前一步对方兴道:“按你所说,就比射覆。”说着转头对想要再劝的白游低声道:“我自有打算。” “那好!”方兴怕李不琢反悔,连忙答应。 片刻后,李不琢被方兴引入岸边一间屏风围绕的水榭,众人也安静下来,不打扰二人赌斗。 李不琢对术数只是粗通,但射覆只猜物,又不窥测天机,也有个三分把握。就算输了,只要不当众道歉,找机会私了,便不算赖账,也不至于败坏名声;赢了,就能得到姜大学士手迹,方兴可能会赚,但李不琢永远不亏。 在屏风后静待片刻,里面的方兴说了声进来,李不琢便走进去。 只见蟠螭纹黑檀桌上,方兴左手扣住一个螺钿漆盒道:“就猜此物。” 方兴话音刚落,李不琢便心中一动,开始起卦。 起卦不拘形式,若圣人心念一动,天时、声音、方位、动静、地理、颜色一切征兆皆入卦象,而李不琢对易数初窥门径,与圣人相比若云泥之别,只能以小见大,管中窥豹。 只见方兴三根按住螺钿漆盒,三为坎,坎即是水,河中之物出自水中。 又:漆盒上螺钿画有喜鹊九只,三只上飞,六只下憩,由此以“三”“六”二数起卦。 上卦,三为离;下卦,六是坎,上离下坎,水火未济。 又以上下卦数相加,除六,余三,得动爻为三。 上坎下离,水火未济,三爻爻动,水火既济。 最终卦象是水火既济。 水火既济,料想就是烹饪,漆盒下藏的八成是食物。 易书曰:水火既济,盛极将衰——这食物烹调过后,应该已被吃干净,只剩残渣。 护城河中水产无非鱼鳖虾蟹,又有湟河鲤鱼鲜美名扬幽州。 那漆盒大小,刚好能盖住一条鲤鱼。 起卦、推断、猜测,已过去二十余息时间。 二十九:鱼骨 “猜不到趁早认输!” 方兴笃定李不琢不通杂学,可见李不琢表情沉稳,心里也没了底,故意提高声音搅乱李不琢心绪。杂学出了名的晦涩,其中术数更是玄奥万分,演算时,受到丁点儿干扰,就容易错过征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台阶下,白游听到屏风里方兴的喊声,压低声音骂道:“本以为老子已经够卑鄙,驴日的方兴比老子还卑鄙无耻。” “白兄你把方家都骂进去了啊。”寇铮之不动声色推了白游一下,低声说。 “骂又如何?儒家贼心不死,虽然化入道家,但谁知道他们想不想复辟?李不琢在边关为国杀敌,实乃国之义士,来中土考炼气士,要效力天宫,却被旧儒世家打压排挤,嘿嘿,反贼之心,昭然若揭。” 凉意从脊椎底部冲上后脑勺,寇铮之咋舌赞道:“白兄卑鄙,我不及也。” 孙偲拱手悄声道:“我亦不及,不及啊。” “少来!李不琢恐怕在逞强,呸,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会儿你们拖住方兴,我去把他带走。”白游摩拳擦掌,这位纨绔少爷耍无赖的事可没少干过。 孙偲摇头道:“我看他不大像个会溜的主儿。” 白游不耐道:“那是放屁,这小子看着硬气,可沙场上活下来的,尾巴准夹得比你还熟练。” 寇铮之摸着下巴,点头道:“这话是有道理……” 孙偲瞪眼,愤愤道:“哪次不是你们先跑,我来断后?” 白游摆摆手:“少废话,先照我说的,若有变故就见机行事。” 水榭东侧。 韦心水远远看着李不琢的背影,低声道:“早先听闻李不琢和李琨霜交恶,还以为是传言,原来是真的……” 想起方才要与李不琢结亲,韦心水心中庆幸李不琢没答应下来。 余千德道:“李不琢经言乙下,小道藏尚未读通,也一定不会杂学术数,为什么答应和方兴赌?” 韦心水道:“能伸不能屈,不是君子所为啊。” 余千德摇头微叹,同为寒门,见李不琢被人打压,微叹,兔死狐悲,但也没想为李不琢出头,又不是人人都像韩炼那愣头青的。 西面亭子里。 燕赤雪看着白游气势汹汹拾级而上,说道:“他又要惹乱子了。” 淳于厌无奈道:“随他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也能替李不琢解围不是?你又发呆想什么呢?” 燕赤雪回过神来,摇头说:“他不太会做没把握的事。” “他?”淳于厌一怔,随即眼角弯成月牙儿,笑意盈盈道:“哦,他——呀,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什么啊你?”燕赤雪捏起拳头作势要打。 淳于厌举起双手躲开,轻呼道:“女英雄恼羞成怒啦!” 燕赤雪没好气白她一眼,松下拳头:“再多嘴抓你去当压寨夫人。” 屏风内,桌边。 李不琢定定看着那漆盒,又把卦象默默推算一遍,心想:“推算没有出错,但我只是粗通术数,结果不一定对……” 方兴道:“莫非你要在这算到天黑?” 李不琢横方兴一眼,淡淡道:“方家人就这么没气量,尽耍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要不是在听贤台下,打烂你狗嘴。” “不必李兄动手,这事咱正好擅长!”白游大步走上来,看架势要当面扇方兴大嘴巴子。 “就知道逞口舌之快?”方兴冷笑着,却不动声色后撤一步。 与方兴相熟的人也靠拢来,如临大敌,被寇铮之孙偲两边一挡。 白游趁机拉着李不琢就走:“谁稀罕姜大学士手迹,李兄昨个不是答应了今日和咱们去吃酒么,还在这瞎耽搁个什么劲?” 李不琢摇了摇头,压根没要走的意思。 白游差点想踩他脚,气道:“你逞什么能啊?” “诸位要走我当然没理由阻拦,但今天的事传出去名声可就不好听了。”方兴朗声道,“李不琢,白游这等纨绔货色也就罢了,你也想当食言而肥的小人吗?” 白游面色不善,给寇铮之和孙偲甩了个眼色,便想动手打人。 李不琢一步走出,挡在白游与方兴中间:“别坏我好事,我猜好了。” 众人一怔。 “好!”方兴最先反应过来,按住漆盒,微笑道:“我也不欺你不通术数,且提醒一句,这漆盒下所覆之物……” 李不琢不等方兴说话误导,向那漆盒走去,边走便说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落入渔人手,埋骨碗箸中!” 李不琢每说一句,方兴眉头就拧紧一分,最后李不琢直接推开方兴的手,压住漆盒,和方兴对视着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是副鱼骨。” 方兴脸一僵,虽然瞬息恢复过来,众人一见他这反应,也都知道李不琢猜中了。 李不琢也不掀开漆盒,拿起装着姜太川手迹的纸匣就走。 白游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大笑不止,扬长而去。 待他人离开,方兴面色发青,掀开漆盒,看着盘中那副吃得十分干净的鱼骨,默然不语。 何文运走近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这句话他是隐隐自喻。” 后一句何文运没有点破,方兴也知道李不琢是在讥讽自己。 “真是好大的志向,看他神色,猜中这副鱼骨不可能是撞运气。”方兴顿了一会,“我在教习口中打听到,上回月考他贴经一题未错,这也不是运气能解释的,难道他通读了小道藏,竟然还有精力涉猎杂学?” “绝无可能。”边上有人否定。 方兴迟疑许久,终于叹息道:“文运,我后悔没听你的,不该与李不琢结怨。” 何文运道:“我原来也只是惜才,未曾想,我仍是低估了他。今日之事倒也不算仇恨,虽说你我与李不琢注定立场不同,但放眼七重天宫,道家内斗却不算什么。他出身寒门,却有大才,日后不是中途夭折,必然一飞冲天。既为县学同年,纵使立场不同,也可以互通有无,待县试过后,我愿为你们二人调解恩怨。” 方兴点头道:“也好。” 三十:大学士手迹 新封城下了场雨。 雨丝淅沥洗净黑色鱼鳞瓦,下城便起了雾,夹杂着悬车绳柱中弥漫出的白汽,视野一片迷蒙,李不琢在城墙下抬起油布伞,目光顺着伞沿向上:远处两艘机关船挤出雨幕降至城外飞台边,船侧下降的云梯运送下来一座座木仓,轰然落地,仿佛隔着十余里都能感到震动。 李不琢又想起了来幽州前初见百鬼驮龙船的时刻,面对着墨师机关的巅峰造物,总会有种自身微不足道的错觉,突然又想,也许这不是错觉。 “这就是新封城的命脉。”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远远看向飞台,远处装卸货物的傀儡细如蝼蚁,“各边州产出的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新封府下辖五县的各铸炼司每年出产的数十万斤生铁,都由此输送入城。” 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是大型墨师机关所需的能源,李不琢在边关厮杀之余也曾护送运输队,虽然不想承认,但很多时候十车黑油价值比十条人命更高。 “这条命脉断了会如何?” “你比我还敢说。”白游咂舌,“断,怎么可能断?无距司后台硬得很,若有变故,可事急从权调用兵力,权同赤天宫,退一万步不提,就算哪条船路断了……” 白游怔了一下,束拢扇骨啪的一拍掌心:“那就完了,浮月坊、蛛楼、行宫、地市、悬车……这些玩意一停,一日就是万金的损失,了不得。” 李不琢看着那远处吞吐着人流与车马的城门兽口,忽然觉得新封城虽然繁华,却不如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边关小城让人心安的莫名古怪念头。 “别看了,赶紧上车。”白游走上路边的马车掀开车帘对李不琢喊道。 车辕间三匹机关木马并排站着,若非体表无毛、黑漆泛光,关节衔接处又有齿轮与榫卯突出,几乎与活物无异。李不琢两步跨上马车,车厢里十分宽敞,车壁中空,夏日储冰,冬日藏炭。 车厢里有几个莺莺燕燕,白游、寇铮之、孙偲三个已经倚红偎翠,冲李不琢招呼。 李不琢刚坐过去,边上一个身材丰腴的少女依偎过来,用嘴给李不琢喂酒,李不琢偏头侧开,少女咽下酒,低头嘻嘻笑道:“白公子,您这朋友害羞得紧呐。” 白游对身边人哈哈大笑,看向李不琢:“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偲摇头嘲笑道:“李兄通读小道藏,难道没读过饮刀圭法,唾液可是金津玉液,能灌溉泥丸呐,特别是处子美人的金津玉液别有一番滋味。” 李不琢眉毛一抖,笑道:“若县试考到饮刀圭时你这样答我就信你,酒还是纯的好。” 那少女嗔李不琢一眼,提壶把精致的火漆酒盅斟满,托在掌中凑近。 李不琢顺势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也揽过少女。 众人也都放开,说这才像样。 马车行驶,众人一来二去无所不谈,说到听贤台下的事,白游道:“你虽和方兴闹了不痛快,也不用怕他,此人最没骨气,你要是输了他反倒瞧不起你,眼下是你赢,他不光不会再找麻烦,多半现在就想着跟你和好。” 马车开到上城酒楼边停下,县学临近,纵使纨绔也不至于去花天酒地了。吃完饭白游邀李不琢去白家夜宿,李不琢推到县试后,打道回府。 回到黎溪巷一六号院门外,一路上护住食盒,李不琢淋湿了半边身子,连忙跨进檐下抖干油布伞。 开门,便见到燕赤雪书房亮着灯,李不琢一路进到后院,回屋把食盒递给三斤。 三斤接过食盒,鼻子耸了耸,狐疑地看着李不琢说:“有胭脂味儿,你不是去听贤台了吗?” 李不琢在一怔,低头一看,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只带了点酒气,哪有什么胭脂味儿,拍了拍三斤的头:“你瞎说什么。” 三斤道:“燕姐姐都告诉我了,你跟白家那个去喝花酒。” 燕赤雪还跟三斤还通气了,这叫什么事,李不琢哑然,打开食盒道:“你倒管起我来了,老实吃你的饭。” 三斤偏过头去:“不吃了,吃过了。” “吃过什么?”李不琢脱下淋湿的外衣,递给三斤,“我干衣服呢?” “吃过饭了。”三斤斜眼看着李不琢的湿衣,“自己找去。” 李不琢皱眉道:“你怎么了?” 三斤哼了一声,闷闷不乐走出屋子,关门时还用上了劲,啪的一声。 “这屋子是租的!”李不琢喊道。 听着外面三斤走远了,李不琢看向桌上食盒,又拿起衣服嗅了嗅,心里莫名其妙。 三斤向来也就爱吃了点儿,从没生过闷气,现在又是怎么了? 自己换了身衣服,李不琢生火把食盒里的菜肴蒸上,敲三斤门说饿了自己去吃,便回到书房,打开今天赢的纸匣,拿出那篇姜太川的手迹。 读了一遍,李不琢心想这位大学士年轻时也不过尔尔,看来是大器晚成。 可再琢磨两遍,又觉得这文章朴实无华中又有别样的韵味。 这样反复读了小半个时辰,李不琢豁然明朗:“这文章简练直白,但文意不偏不倚,大气堂皇,怎么可能落到二十名后?恐怕当时的主考官也看走了眼。” “不愧是大学士,算来他考中童子时,也不到二十,与我年纪相差不大,我自认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李不琢怔了怔,心中难免失落,梦中读书不知多少岁月,却被别人比了下去。 顿时陷入自我怀疑,自从读通小道藏后便开始涉猎杂学,会不会有些急功近利? 一旦开始自我否定,此前在心中建立起的道学体系便有渐渐瓦解的征兆。 李不琢心里一个激灵,抖擞精神。 “说来我真正读书不过两月,梦中闭门造车,怎么比得过姜家后人从小对圣人言论耳濡目染。况且他的文脉是一以贯之,我存的却是涉猎百家的念头。再说这篇文章是纵横家的考题,若换了道家考题,他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 三十一:临摹 心结解开,李不琢再读姜太川的文章,便能置身事外。 接着把纸捧在手中,映着灯光细细观看姜太川的字。 “原来这位大学士工于八分书。” 八分书二分似隶,三分似篆,体势多波磔,李不琢会写,但不擅长。 风夹冷雨透过窗缝吹进来,秋日本应干爽,但无奈新封城就是这种气候。 关窗剪净灯花,李不琢拿听潮石砚正要研墨,又放下那块精致到能把玩的鎏金墨块,拿出松烟墨细细磨好,摊开麻纸,看着姜太川的字,临摹起来。 姜太川少年时的字可算上佳,但并无独树一帜的神韵,临摹不难。 一个时辰后,李不琢松下酸痛的手腕,面前数张麻纸上字迹密密麻麻,已和姜太川的字有了几分形似。 但写这样的字非但不能迎合姜太川,反而可能引起厌恶,所谓迎合考官与拍马屁内核一致,不着痕迹、轻重合宜才不落下乘。 李不琢决定考县试时便写八分书,力求得姜太川少年时字体韵味,又不可囿其窠臼。 已临摹一个时辰,李不琢搁笔,摆好蒲团。 想了想,又拉开柜屉,取出一角蜃楼香,磨成薄薄一层粉末,在香炉中点燃,然后盘膝打坐。 上回去地市买到的三钱蜃楼香,剩这最后一钱,离县试还剩十天,不是小气的时候了,近两月炼气,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晋入内壮。 ………… “我要是不愿意回去呢?” 燕赤雪坐在圆凳上,双手抚过膝上剑鞘,隔桌看向那个面目可憎的老妈子。 她其实不擅长使剑,只是明知自己身手不如对方的情况下,也只能期望这柄师匠宝剑能扭转战局。 张云心虽为妇人,一身马背桩却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等江湖内功虽然不能突破内壮晋入坐照境,可功夫练到巅峰,一身内炁也不输初窥门径的炼气士。 张云心身手老辣,燕赤雪没经历过生死搏杀,自知不是对手,但不想轻易束手。 “小姐莫再任性了,让你回去是大老爷的吩咐,如今已经耽搁两日,大老爷吩咐的期限都过去了一天,你要再倔着不回去,我没法交代。”张云心看着燕赤雪膝上的剑,板着老脸,“莫非小姐想跟我动手?” 燕赤雪呵呵一笑:“我爹的吩咐?放屁!还有几日就是县试,我考上炼气士是整个桃坞堡的出路,我爹怎么会让我回去?是不是周巴让你这么做的。” 张云心摇头唉一声,走近道:“今夜为你收拾细软,明日我们回寨。” “周巴狼子野心,以为不让我考炼气士,他那蠢儿子就能接管桃坞堡了吗,你再过来,我就动手。”燕赤雪起身住剑,紧紧盯着张云心。 “大老爷的信笺小姐也看过了,怎么还要倔强?这事关乎全寨数百人存亡,自小寨中大伙儿都娇惯着你,这回老身却不能由你任性!”张云心眉头紧拧,看向燕赤雪后颈。 燕赤雪颈后有人吹气似的一阵冰凉,手一紧,铮一声抽出惊蝉剑。 张云心叹道:“想当年带你去白龙寺看庙会,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骑在我脖子上撒尿了也不说,只顾着傻笑,一晃,长成大姑娘,也拿得动剑啦。” 燕赤雪微微一怔,张云心虽总摆着副臭脸,可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燕赤雪虽打过架比过武,却没杀过人,不禁自后退一步。 趁燕赤雪愣神的功夫,张云心蓦一蹬地,身形斜刺,眨眼欺入燕赤雪怀中! 燕赤雪猛然回神,挥剑削向张云心肋下! 张云心厉声道:“你真的下得去手!” “你先退下再说!”燕赤雪一咬牙,剑势却更凌厉三分! 张云心冷哼之时脚跟一转矮身避过,雌虎抖毛般身形一震,撞中燕赤雪肩窝,一手拿住燕赤雪肘部,一掌成刀切中燕赤雪手腕。 燕赤雪手腕一酸,惊蝉剑当啷落地,连忙运内炁至足尖,一脚踢张云心胯下,张云心提身躲避,燕赤雪奋力挣脱手腕,又一鞭腿佯攻,张云心再撤半步,燕赤雪便趁机回身一纵,撞破窗户就走。 冷雨夹风灌了进屋子,张云心面色焦急:“你往哪走!”连忙追上。 ………… 左手金乌吐焰,右手月兔藏珠,李不琢观想的黑暗逐渐被蒸腾的云气填满。 身体如被火炉烘烤,细细汗珠不住沁出,血液流动的窸窣声都仿佛变得十分明显。 比起两月前刚开始炼气,李不琢身形已瘦了一圈,隐隐凸显的腱子肉没了,却多了股铮铮的精神劲头。 夜风这时候急了三分,窗沿笃笃响动,李不琢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 香熄了,灯花也在啪啪炸响,起身一推窗,雨跟着风灌进来打灭油灯,黑暗中,李不琢却能依稀事物。 “这就是内壮境,耳聪目明,夜能视物,比起两月前我力气小了些,但耐力更强数倍,陆上撵马奔跑十里地也不成问题,但内炁的妙用却在于……” 李不琢摸索着点着油灯,忽然并指如剑,调整呼吸,按素冲剑谱中的内炁运用法子,把内炁运到各处要穴,只觉一股力道凭空涌现,顶着他的背、肩、肘、腕,节节冲上! 啪一下,李不琢不由自主戳出一指,隔一尺距离,带起的气流把灯吹灭。 “终于练成内壮,素冲剑谱的威力也可以发挥出来了。” 李不琢从兰锜上取下白钢剑上过油,看向斩浊剑,此时不便练剑,便想着小道藏记载的那些奇门法术。 内壮境能施展的奇门法术有附鬼、返精二术。附鬼是施咒引鬼物入体、激发潜力,妄施此术引来的便是孤魂野鬼,专修此术者可引搬运小鬼,亦能引北阴鬼将附身,但自身不可避免会被鬼气侵蚀,损耗精元。返精术便是自散炁藏,化为精藏,只在身受重伤时有用。 啪! 突然间,破木声自前院传来,李不琢隐隐听到一声惊呼,面色一凝,劈手拿起斩浊剑,推门而出。 三十二:雨、剑、符火! 水汽中万物都氤氲成模糊的影子,分不清远近,李不琢侧耳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燕赤雪发出的,拔腿朝正院走去,身后门又吱呀响了。 三斤把门打开条缝,露出半张脸。 李不琢过去把三斤脑袋按回屋内,竖指压在嘴唇上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喊。 “出事了?”三斤有点儿害怕地看向正院,突然肚子咕隆作响。 李不琢哑然:“灶房里热了饭菜,你没吃?” 三斤低下头,李不琢恼然道:“够狠的啊,也别吃了,给我回屋老实呆着。”说着就关门。 “等会儿。”三斤一抿嘴,小跑回屋拿出一个一寸厚,巴掌大的木匣子,塞给李不琢。 “什么东西?” “给你做的,嗯,大小没差。” 三斤不由分说拉过李不琢左臂,把木匣按在他手腕上方,啪嗒一声,木匣两侧各弹出三根金属簧片,牢牢箍住李不琢左手,紧接着三斤掰下木匣上的一枚牵线的铁环套入李不琢食指,尽量简短快速道:“这东西连接机枢,你动动手指就能激发匣里飞针,威力当然不比火器,但胜在隐秘,藏好,别给瞧见了。” 三斤收回手,李不琢怔了怔,把木匣盖入袖口,叮嘱道:“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三斤点头嗯一声,关门留下一句:“你小心。” 屋里灯一灭,李不琢眼睛一眯,走入雨雾,鞋底踩着润湿的青石地嗒嗒的响。 一前一后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李不琢站定按剑不动。 燕赤雪跑到后院,看了过来,急忙说:“帮我!” “小姐莫再胡闹!” 张云心去抓燕赤雪肩膀,二人即刻交手数招,李不琢一时摸不透二人起了什么争执,但眼看燕赤雪一下被张云心拿住了脉门,便上去帮忙,张云心见势不妙,鹞子般后跃拉开距离,看了一眼李不琢,又看向燕赤雪,冷笑道:“好,好,竟然叫外人来对付我?” 燕赤雪慢慢后退,微微喘息道:“你就此离去,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你去跟周巴说,他不再犯蠢,这事我也不会告诉家里,他要是再冥顽不灵,等我县试中第,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家革出桃坞堡!” “看来老身的话小姐是半句都没听出去,那就只能得罪了。”张云心面色阴沉,看向李不琢,“但丑话说在前头,老身不会对小姐下重手,对别人却不一定。” 一尺半长的短刀从袖中滑出,张云心手腕一翻,紧紧握住。 李不琢走到燕赤雪身边,低声道:“你先走,直接去灵官衙,若路上遇见巡夜的府兵就唤来。” 燕赤雪攥住李不琢手臂:“你怎么办?” 李不琢瞄向张云心:“她敢在新封府杀人?” 燕赤雪沉吟一会,朝院外跑去,留下一句:“找到巡夜府兵我就回来,你一定小心!” 张云心拔腿要追,一根剑鞘带着风声朝面门袭来,她身子一闪,弹腿如鞭,啪!把剑鞘踢碎在半空,木屑四溅。 “真要多管闲事?” “这剑鞘可不便宜。” 李不琢皮笑肉不笑,掷出剑鞘时已纵身上前,一招破车式毫无花巧直刺张云心膻中。 张云心一侧身,短刀反削李不琢右腕,用的却是虚招,中途一转手腕,刀尖朝着李不琢肋下点去,李不琢撤剑一挡,铛一声,斩浊剑上水迹被震成雨霰,荡散开来。 铛铛铛! 须臾间刀剑相撞三次,张云心手上短刀攻势不断、短促有力、刀刀直指李不琢要害,更是融入了拳掌擒拿功夫,李不琢眉毛一拧。 “你下死手?” “识相便让开,不然卸你手骨,看你如何考县试。” “那试试!”李不琢嘿嘿一笑,知道她擅长贴身短打,一剑虚劈引她躲避,拧腰回旋一脚,直踢她太阳穴。 张云心矮身避开,短刀刺向李不琢后背,一点寒芒却自李不琢肋下出现,以更快的速度刺过来! 北侧卧房借着被捅开的窗纸窥伺的三斤只见李不琢旋身时便藏剑腋下,遮挡张云心视线,待张云心发觉这一剑刺出,便已刺到面门! 敛翅式! 张云心心头狂跳,这少年哪来这么大杀性!只来得及勉力偏头,剑刃夹着雨珠贴着她左脸擦过,耳中只有胤的一声剑吟! 被雨浸湿成一绺的杂白鬓发吧嗒跌落,张云心脸上现出一道血痕,和李不琢错身而过,脚跟一拧,掀起一泼泥水直洒李不琢面门,李不琢抬手一挡,还是被泥水迷了眼睛,猛一甩头眯眼一看:张云心趁机跑到了院门口,朝燕赤雪离开方向追去了。 李不琢拔腿就追,一出门,雨又大了三分,出檐两侧的红灯笼打着摆子,地上到处映着昏暗粼光,四面是层层覆压的楼台,一转头,只见张云心背影消失在东侧巷尾转角处,曳剑便追。 过了转角,却是三条岔道,不见张云心的身影,中间那道索桥正微微晃动,便迈步上去,突然索桥底下有脚步声,李不琢猛然心里一紧,向后跃去! 嗵! 李不琢后跃的同时,刚才立足处一柄森然刀刃捅穿索桥,又迅速收回! 李不琢一顿足,攀住桥索向下跃去,四周楼体高耸,下面是一架被绳缆缓缓牵动的悬车,李不琢跃至悬车上,四下找张云心踪迹,耳后传来凌厉风声! 李不琢还未转头便反手一剑,听到一声闷哼时自己右臂也被割开道口子,一回头,张云心攀住绳索跃入东侧暗巷,不忘弹出石子打灭巷口灯笼。 “狗东西。”李不琢一呲牙,把落进嘴里的污水啐出,跃下悬车,攀住缆绳,落在地面,跟进暗巷。 没追几步,却见张云心停在了前头,李不琢一看,尽头是个死胡同。 张云心捂着腿,回头冷冷道:“你不知事情始末就插手,真以为是在帮她?” 李不琢右臂伤口火辣辣的疼,握紧剑柄,咧嘴一笑:“腾空我问她去。” 张云心面色阴沉,疾步挥刀,贴近李不琢身边,李不琢与她游斗保持距离,刀剑相击声在暗巷中不断响起,传至远处,又被斜风细雨埋没。 张云心一刀劈向李不琢手腕,李不琢避过,眼见张云心力已用尽,剑尖斜斜向上削她腰肋。 霎那间,张云心猛然转头一吐! 一角黄符自她口中吐出,冷雨一淋,竟如见火油!噗一声,变成一团赤焰直扑李不琢面门,热力把数尺方圆细雨都蒸发不见,张云心离赤焰近些,眉毛额发瞬息烧焦! 这老女人藏了符咒! 李不琢心头大诧,剑招用老,收之不及,电光火石间强运内炁,一股力道涌至腰背手臂关节,硬生生扭转身形,剑势一变,调转剑尖粘住赤焰,一牵,一带,猛力挥至远处! 兹!赤焰撞至砖墙,把湿苔烤焦,留下大片黑印! 李不琢打出了火气,张云心却见机便走,向后一跃,踩住巷边砖缝借力,再一跃翻过墙头。 李不琢紧追不舍,刚上墙头还没站稳,脚腕边一片刀光削来,忙跳回墙脚。 “你帮不了她。” 张云心的声音隔墙传来,伴随着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李不琢一皱眉,四下看去,估摸着燕赤雪已走远,也没再去追。 三十三:引鬼 雨渐渐停下,李不琢衣服却都湿透,头发也紧紧贴住了额头。 走出暗巷,只见远处有火光流动,是巡夜的府兵。新封城不设宵禁,但雨夜出门一身狼狈,还身负轻伤,也要费劲解释。 躲在巷中,有府兵发现被打灭的灯笼,停下查看,又被同僚拉走怪他多管闲事。待这伙府兵离开,李不琢松了口气,走出暗巷。 正要回去,李不琢捋起左袖,看向映着微光的木匣。 “倒把这个忘了……” 抬腕对准身边墙缝,李不琢手指一动,拉动铁环牵引机枢。 咔嗒、咔嗒,伴随着微不可查的机簧声,漆成黑色的细针倏然没入墙缝深处。 “真管用?”李不琢诧异打量着木匣,没想两月过去三斤已能造出十分实用的机关器,可惜这次没派上用场。 不大的木匣里设有机关,竟藏了十三根针,李不琢把针匣射空,才寻路返回,来时是从索桥跃下,借悬车过来,回去却不能沿原路了,在路旁找到道标转悠一会,竟然迷了路,许久才找到车亭边有个指路人。 兜兜转转回到梨溪巷,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走入巷口,李不琢远远见到一六号院门前有几人打着写有“巡”字的纸灯笼,刚要接近,暗处一只机关隼扑棱飞至一府兵臂上,朝李不琢哇哇大叫,那府兵望着李不琢,注意到他臂上伤口,挥开机关隼,握住朴刀。 “来者何人?” “此地租客,兄弟这么晚了还执行公务?” 李不琢走近时,露出腰间永安县学生员号牌给府兵看,府兵面色一缓。 院里燕赤雪正巧出来,看见李不琢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 燕赤雪向府兵解释了那老妈子袭击之事,报备名录画完画像,便忙到了天明。府兵离开,三斤找到机会拉住李不琢衣角,悄悄问道:“你咋打跑的她?” 李不琢心领神会,摇了摇左腕:“她擅长贴身短打,被我跑开射了几针,惊跑了她。” “真的?”三斤狐疑把李不琢手腕扒拉过来,取下木匣,放在耳边弹了一指,才欣喜道:“真射空了啊,我再给你把针装上。” 三斤颠颠地小跑离开,李不琢对她背影喊道:“先弄些吃的! 三斤答应一声,李不琢才看向桌边低着头的燕赤雪问道:“不先睡一觉?” 燕赤雪摇头,指节紧攥桌角而有些发白,低声道:“寨里三个当家虽然向来不和,但也不至于要阻我考县试,原来他们常挂嘴边的情义二字只是嘴上说说的。” 李不琢没接话,去了灶房。 三斤生火煮了一锅炖肉,撒进姜丝焖着,便开始和面,三斤和面的功夫,李不琢便剁了半斤碎彘肉。 片刻后,燕赤雪面前多了一盘烙得焦脆的锅盔、大瓷碗盛满的炖肉,李不琢和三斤吃饭速度极快,声音却很小,只在咬锅盔时不免有咔嚓声,待一碗姜丝炖肉吃下肚,李不琢惬意打了个嗝,看向燕赤雪:“再不吃就都凉了。” 燕赤雪摇头说没胃口,被三斤和李不琢齐齐看着,才端汤碗嘬上一口,身体暖和了些,便突然感觉饿了,就着锅盔喝完汤,浇淋大半夜的寒气尽被驱散,才舒口气擦了擦嘴。 “那张云心要掳你回桃坞堡不让你考县试,是寨里二当家的吩咐?”李不琢问道。 “嗯,周巴向来不喜我读书,嘴上说因为我是女人,为的却是他儿子。响马帮少有女人当寨主的先例,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周巴以为我考不中炼气士,他儿子便能坐大当家的位子了,可笑,纵使我落第,桃坞堡大当家也轮不到周铁头那铁憨儿来当。” “那老妈子对你动手就不怕秋后算账?” “你以为人人做事都会算计后果?死疯婆子也不知拿了周巴什么好处。”燕赤雪银牙紧咬。 “燕老太爷高明远识,怎么手下人却如此短视?”李不琢走到屋门口向外望去,“那老妈子虽然暂时走了,但不知是否还在新封府中,离县试不到十日,还是搬回县学更好。” 燕赤雪起身帮三斤收拾了碗碟,转头打量着这个住了许久的地方。 “也好,无论她是否还藏在暗处,县试过后便能尘埃落定。” 燕赤雪回屋收拾细软,灶房里三斤脆脆的喊声传来:“李不琢,水烧好了!” 李不琢捋开右臂衣服一看,昨夜的伤口已自行止血。 ………… 洗完澡,李不琢往右臂伤口上了些金疮药拿麻布一绑,就算包扎好了,这点小伤还算不上影响活动。 又把斩浊剑横放在桌上,看见剑刃上多了五个芝麻大小的缺口,嘶了一声,“老东西手底子硬,还有把好刀,真没白活。” 昨夜没料到她藏了符咒,险些被暗算到,还好我练成内壮,不然一定不及变招。她那火符威力不小,被打中半边脸都要熟了,最便宜的甲马符也得两金铢一张,点燃神识火种的坐照境炼气士才能画,桃坞堡一个老妈子都这么有钱?” 心疼地擦净斩浊剑,插回剑鞘,李不琢陷入沉思,来时以为中土不是边关,只注重读书炼气,剑法虽没落下,却没太在乎别的对敌手段。 炼气士能用武功符法杀人,请神附鬼加持自身,以魇镇降头咒人死亡,精通这些杀人术的,杀死比自身修为更高的炼气士也不难,若不是提前苦练素冲剑法,昨晚就着道了。 李不琢看向窗外,虽已是清晨,位于上下城夹缝间的梨溪巷始终昏暗,永不熄灭的红灯笼微光掩映在檐头,更天一丝阴冷,一只黑鸦落在巷边不死不活的槐树桠上,嘎嘎叫了两声。 据传每逢鬼市开放,总有孤魂野鬼逗留人间不去,鬼节后的一月内尤为殊甚。 李不琢一瞥屋头漏刻,眼下正是辰时。 深吸一口气,低声念诵:“甲己巳午癸未存,乙庚寅卯守黄昏……” 念罢咬破手指,将一滴指尖血点在眉心。 啪! 窗杆跌落,一股阴风平地而起,钻入李不琢眉心。 三十四:灵枢真解 寒意自眉心直贯而入,李不琢汗毛倒竖,炸起一身鸡皮疙瘩,霎那间,五感似乎敏锐了数倍,眼睛一扫,梁上背光阴暗处尘灰蛛网里一只绿豆大小的飞虫鳞羽毕现,檐角积雨坠地的嘀嗒声清晰可闻。 脚步声传来,李不琢瞥眼看见院里三斤走出灶房,动作比往日显得缓慢,有些怪异,转眼就明白是自己反应更快了。 若忽略那股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心神隐隐动摇的寒意,这附鬼术可称厉害之极,但李不琢刚想有动作,那寒意却陡然聚如尖锥戳向心脉! “滚!” 李不琢沉喝一声,身子一震,如潮血色泛上脸颊,又乍然消褪下去。 经受阳刚血气一冲,那股寒意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 “受我血气一冲就魂飞魄散的瘟鬼就让我五感敏锐,换了画室出售的鬼卒又如何?不过这术法不能随意施展,刚才那孱弱野鬼都耗去了我许多精元。” 李不琢握拳,感到有些发虚,估摸着靠吃肉得两天才能补回损耗的精元。 这术法损耗修行,终究左道,用惯了是自毁前途。炼气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讨不了巧,余下精力暂时最好专于一道,不可杂而不精。 歇过一会,李不琢把细软收拾好,打个包裹,拿剑鞘一挑扛在肩上出了门。 昨夜事后,县学早课是赶不上了,不过县学本就管束宽松,甚至如公输百变那般只挂名,随时可以不去,只是出身一般的学生舍不得错过请教教习的机会。 待三斤、燕赤雪收拾了行李,三人向县学走去,路上有人卖朝报,便买了一份,这玩意七日一刊,记载县中要事,铁马城那一嗓子能吼到头的地方没有,只在幽州这中枢繁华场地刊印,由报郎兜售,二十铜子一份。至于更高一级的刊登天宫谕旨法令的辕门抄,则会在灵官衙辕门下张贴。 李不琢等人乘悬车经过上城金明街时,便见到了宽十丈的青石板大街东侧那座灰墙黑瓦、旌旗高挂的灵官衙。 灵官衙阶侧铜狮子有两人高,一辆机关马车停靠阶边,车壁铜铁打造,铆钉加固,十分沉重,车厢四角三角旗随风摆动时隐约现出“洞天宫”三字,皂衣小吏来来往往,把马车中一个个贴封条的匣子搬进衙邸。 ………… 灵官衙内,皂衣小吏穿过深廊,过仪门,把贴有朱文黄符封的沉重火铜匣子搬入灵官衙东边的内库,内库门口,两名魁梧县兵身着黑铁甲,单手托住火龙炮底座,把拇指粗细的黝黑炮管架在肩头,由肩头覆盖至指节的铁木外骨与机簧是民间禁售的虎力机关臂。 身为世家云集的永安县的灵官,余景山本来把装瞎的功夫学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此时却也露出紧张表情,这些火铜匣百虫不生,一向用来存放重要文书,比等重的白银还贵,但比起匣中书籍,贵重如火铜匣也成了俗物。 “小周天生息法,五本;贲甲真罡,五本……金针贯脉,两本,怎么金针贯脉只有两本?” “大人,今年县试医家只录二人。”边上的掌书吏答道。 “医家近年录人一年少似一年啊。” “大人,数目对了。” “立刻封库。” 余景山看向灵官衙内库,把守的两名县兵推拢库门,这时有小吏来报:“禀大人,姜大学士与神将大人来了。” “快快有请。”余景山知道姜太川与白益是为这些炼气术书籍而来。 七天宫规定凡内壮境以上的炼气法门只由三种传承途径,一是在登册的宗观的内部法门传承,二是炼气士世家家学传承,三是科考登第,得洞天宫颁下传承书籍,除此三种途径,任何私传炼气法门者,三代贬为奴籍。 天宫已立十六年,诸在野炼气士也都纷纷登名造册。 之后又有上十万庶民甚至贵族被流放三万里后,如今几乎已没人再敢私传书籍。 说心里话余景山宁愿考场大乱,也不敢让这些书籍出半点毛病,姜太川身为此次县试主考官,白益又是主监,二人对保管书籍也有同责,这时前来,一定是检查库存来了。 余景山急忙走去寅宾堂,刚走出没几步,就见到见白益一身鹤氅,手托麈尾穿廊走来,与身边穿滚金边黑底大学士服、面色肃然的姜太川交谈着。 余景山对白益与姜太川见礼,重开内库,清点了一遍书籍,说道:“书籍数目无错,这几日下官饮食起居都在内库边吏舍中,一定不会出半点漏子。” 姜太川嗯了一声。 白益看向一个火铜匣子:“姜兄今年点魁首可有准备?” 姜太川微微颔首:“自然有的,中魁首的人,我便助他点燃神识火种,直入坐照自观境,可直接修行坐照境炼气术,引内炁贯通诸脉,省去数月甚至数年燃火之功。” 白益呵呵一笑,摇头不语。 “白兄何意?”姜太川微微皱眉。 白益道:“当年的姜半圣点化左成粱不光助其点燃神火,更是以秘法相赠,如今左成粱成就宗师,官居天宫大学士,此乃幽州佳话,怎么到姜兄这里却变得如此小气了。难道是姜兄见今年纵横家后人青黄不接,心存门户之见?” 说着手中麈尾一转,指向门外侍从捧着的玉匣道:“我倒是准备了一份礼物,只待赠与魁首。” 姜太川一挑眉:“哦,什么礼物?” “灵枢真解。” 白益说得平淡,边上的余景山却心头猛跳一下。 此刻内库中诸如“小周天生息法”等炼气术,都是坐照境炼气法门,可以贯通十二正经,成就小周天圆满。但人体除十二正经外还有八条奇经,分别为: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列缺、照海,各有无穷妙用。 这八条奇经隐于体内,坐照内视无法发现,而修行这八条奇经的法门,只掌握在浮黎最顶尖的宗观与世家中。 余景山心道:“听闻九年前白益未成神将,还是坐照境炼气士时,遭六名小周天圆满炼气士夜袭,以一敌六,斩了二人,自己只身负重伤,便是因为他打通了十二正经外的数条奇经。灵枢真解据说就是贯通临泣、公孙二脉的法门,他怎会这么轻易拿出来?” 三十五:玄微子·转丸篇 “每年县试,魁首要称点中自己的主考为恩师,今年魁首和姜太川有师徒名分,白益赠灵枢真解,是给他人做嫁衣。难道这回县试有白益看好的人?不该……听说白家那白游性劣才疏,就算没人去考县试了魁首也轮不到他。” 余景山心念急转,却是很识相的不动声色退出内库,白益的侍从也把玉匣捧进来,放在桌面上,低头告退。 “灵枢真解?”姜太川走到玉匣边,看向白益,白益一点头,姜太川便打开玉匣,拿起里面那厚不过五厘的小册子,草草扫过一眼,放下道:“没想你真如此舍得。不过,就算今年道家势大,能夺魁首的却是谶纬派那几人,白大人怎么如此大公无私了?” 白益微微一笑:“为天宫培养人才何来公私?姜兄素有秉笔直书的清名,想来胸中格局不会连一个别家的魁首都装不下吧。” 姜太川意味深长看向白游,半晌叹道:“你拿灵枢真解来激我,不就是看上了转丸篇?纵使你不说,若今年魁首品性不差,我也会传他。” 内库大门未关,门外静候的余景山听到转丸篇三字,喉结一动。 转丸篇乃纵横家典籍《玄微子》被删去的第十三篇,是纵横家自修秘术,能通十二正经,又是贯通任、督两条奇经的无双法门,道家虽然也有贯通任、督二脉的法门,却都不如玄微子·转丸篇。 姜太川身为主考,与今年魁首有师徒名分,若赠出转丸篇,算是师徒传承,传出去能成就一段佳话。白益赠灵枢真解虽不符天宫规定,但不会有人不识相敢来提这一茬——至少余景山不会。 白益与姜太川检查过库存无误,离开灵官衙,余景山送别二人,归来长叹道:“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边上掌书吏问道:“大人叹什么气?” 余景山捶胸顿足:“这两位大人为今年县试魁首竟舍得拿出灵枢真解和玄微子转丸篇,若我当年考县试时有此机会,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去争这魁首!有了这两篇秘诀,打通任、督、带、冲四条奇经,我当一州上将都绰绰有余,何必被挤兑到永安县当个缩头灵官呐!” 掌书吏看着这位县试四十九名童子中第,府试倒数第十,连年州试落榜,赶上司天宫“大挑”,才借着家世背景上任的举子灵官老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大人这话就说错了,永安县这种地方,往街上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着王孙贵戚,除了大人您这样的高士,换谁都吃不消啊。” 余景山面色略缓,知道是马屁,却也受用,摆摆手道:“也罢,命中无时莫强求,就是不知今年魁首会落在谁的头上。” 掌书吏微微躬身道:“卑职以为会是河东何文运。” “何文运?倒是个人才,但也说不准。” 余景山摇了摇头,突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不管魁首是谁,今年县试有不少人得倒霉,姜大人是今年主考的消息已传遍全县,定然已有考生开始模仿姜大人的文风,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秉笔直书姜大人为人刚正,对曲意逢迎极为厌恶,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只怕会自讨苦吃。” ………… 三日过去。 永安县北学舍,静室中,李不琢悬腕写字,片刻后,便把一张麻纸写得密密麻麻,搁笔松了口气。 “我学姜太川的字已有神韵。” 李不琢看着纸上字迹,满意点头,抄起一本《异国策》读了阵,便到了午时,三斤从膳房拿来四斤羊肋、青瓜、柿子,二人吃了午饭,午后,白游找李不琢吹水,又喊李不琢去喝花酒,正给白游端茶的三斤眼皮一耷,把茶盏重重顿在白游面前。 白游避开几滴滚水,莫名其妙看着离开的三斤,小声道:“李兄啊,三斤这丫头可得管管,等你日后成家,怕是正房老婆都没这么凶。” 李不琢摸着下巴,心想日后在外交际,家里还有个小闹腾,的确不是个事:“怎么个管法?” 白游霎时来了劲,说到白家在宣北县庄园中调教的歌姬闻名幽州,各个精通琴棋书画房中术,全姿势解锁,百依百顺,又说到哪家公子哥酷爱用美人盂,被李不琢打断,才一摆扇子道:“我可不是说把三斤变成这样儿啊,这丫头长大了,也没法管,李兄若想要女人,日后随我去挑一个,哪样的都有。” 接着白游大吐苦水,白家家规成家之前不可破童子身,只能过过眼瘾,说到一半李不琢幽幽道:“医家那位与你指腹为婚的淳于妹子美若天仙,你怎么尽盯着些勾栏瓦肆里的女人?” “妻妾不如偷不着这道理李兄都不懂?”白游讶然看着李不琢。 李不琢干咳一声,目光越过白游肩上看向门口,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回头,淳于厌站在门口嫣然一笑:“说的不错。”扭头就走。 “且慢!”白游连忙追上,“你去哪?” “去白家请休书,你也好正大光明狎妓,不必再偷偷摸摸。”淳于厌目不斜视。 “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白游大急。 二人迅速走远,李不琢哑然看向门口的燕赤雪:“你带她来的?” “我!”三斤得意举手。 李不琢屈指弹她一个脑瓜崩:“看把你能的。” 三斤捂着额头碎碎念:“李不琢你变了,当初在沧州冯鹰那老色胚都没能拉你下水,果然跟他们说的一样饱暖思**,刚到幽州两个月你就去青楼,李不琢你变了。” 燕赤雪啪一下打开李不琢的手,扬眉道:“怎么说,碍着你喝花酒了?” “没,真没。”李不琢眼疾手快躲开,矢口否认,“你们晚来一步我就拒绝了。” “那还真是抱歉。”燕赤雪呵呵笑道。 “你抱歉作甚?”李不琢面色古怪,今天燕赤雪很不对劲。 燕赤雪道:“坏了你好事,请你喝酒补过怎样?” 李不琢一怔:“真请?” 燕赤雪点头:“真请。” “你会喝酒?”李不琢迟疑了一下。 “连女人都怕吗。”燕赤雪嘴角一勾,“不肯赏脸?” 李不琢笑了笑:“那走。” “去金釜楼,你同白游他们去过几次,想必挺合你口味的。”燕赤雪呵呵一笑,看向三斤道:“三斤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三十六:西风紧 作为洗墨街上最好的酒家,金釜楼三尺深的出檐下五面青湛湛的酒旗子迎风招展,号称能让客人品尝到浮黎十六州中所有菜式。 李不琢虽早已瞧出所谓的各州菜系只是把幽州本地菜系稍作修改挂羊头卖狗肉,却顶不住燕赤雪那句豪气干云的“别给我省钱”,要了一盘烧鹿尾、一碟拌青瓜、一碟茴香豆,再叫来一壶煮金浆醪,便花去九个银铢,其中五银铢花在酒上。 燕赤雪给李不琢倒了半碗酒,看向楼上巧笑争妍、时妆祛服的歌姬道:“原来你们常来这儿不是酒菜好吃,是这些女人好看呐。” 说完自顾自闷了一杯,喘了口气说:“虽说旧儒礼教不存,可男人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女的,我有幸生在燕家,不必像她们一般整日对酒客曲意逢迎,自小我就知道这点个,别人玩乐时我就习武读书,但就算挤进了永安县学,寨中男儿又有几人是真心服我的?” 李不琢以为她就要说“恨不能生为男儿身啊”,燕赤雪却脸上泛着酒意说道:“但当个女人也好,出事了有你们男人顶着,那天晚上多亏你了,却害你受伤。” 李不琢端碗咂了口酒,心想这金浆醪这蔗酒名字好听,却也不烈啊,放下酒碗说是小伤。 燕赤雪道:“那晚我跑了半晌,突然想我傻啊,咱们俩人还怕打不过她一个?就回了院子,你们却不见了,我一慌神,又回头去找巡夜府兵,白白耽搁许久,后来三斤问我你去哪了,我没敢说。”她叹息一声,“我自幼习武,骑过马,射过狼,怎么真遇上事就慌了呢,你不倒酒?” “倒……这就倒。” “赶快的。” 燕赤雪与其说喝酒更像是灌,一壶金浆醪两下告罄,又喊来一壶,看架势喝下第一碗时就要醉倒,喝了三五碗却仍是一副微醺的模样。 李不琢压下她的酒碗问道:“今个是怎么了?” 燕赤雪想抢回酒碗,却没拧过李不琢,使了会劲,脸涨红了三分才作罢,垂首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我后来琢磨了两天,张妈兴许不是骗我,她连我爹的信笺都拿出来了,字迹语气丝毫没差,起先我以为是周巴请寨里玉臂先生仿的,可后来转念一想,玉臂先生和我爷爷交情最深呀,怎么会害我?李不琢,我真要走了。” 李不琢手一顿,然后捏起一颗茴香豆剥着:“别多想。” 燕赤雪勉强挤出个笑容。 “不是多想,昨天我爹的手信又到了,还寄来这根簪子。”燕赤雪伸手,葱白的修长指节摊开,掌心静静躺着根银钿双头凤簪,她看向掌心说:“我娘的遗物,若非寨里出了大变故,他不会这样催我回寨。” “再等几天?考完县试再回去,太平年头能有什么要紧事急得过考县试。” 燕赤雪收回簪子,摇头道:“桃坞堡大当家若分不清轻重,寨子早在十几年前就给人灭了。” 劝她留下?李不琢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不觉剥了七八个豆子才回神,哗啦放在白碟里往燕赤雪面前一推:“酒醒了再想想,这时候走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喝醉了?”燕赤雪撑腮苦笑道:“我不走,我当然不想走,我读书十几年为了什么,为桃坞堡,为给周巴他们那帮不上台面的响马找出路?放他娘的屁,是为我自己啊!可没桃坞堡就没有我,寨里有变故,我不回去又如何,我能去哪?” “……” “别落着张脸,你怎么比我还丧气呢。”燕赤雪斜斜看着李不琢,目光迷离,忽然笑了:“兴许寨里没事也说不准,我快马加鞭回河东县,五日足够来回一趟了,还能赶上县试。” “真要走?” “嗯,我早收拾了行李,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办完事赶紧回永安县,河东虽然也开县试,但眼下转录学籍已来不及了。” “你送不送我?” “当然。” “多谢……” “还跟我客气什么,你喝酒了能骑马?” “都说我没醉了。” 出金釜楼时燕赤雪坚持要请,李不琢以赠别酒为由结了酒钱。 ………… 枣红马嘚嘚溜达到城墙根子下,穿红罗衣,配乌鞘剑的少女忽然拉住缰绳。 “李不琢!你跟我走吧。” “去哪?”李不琢走在马边一愣。 “我说送我到这就行了。”燕赤雪低头一咬嘴唇。 “要没赶上县试该如何?”枣红马吭哧咬着嚼子,李不琢给它捋顺鬃毛,犹豫着问。 “赶不上不考了,再等一年。”燕赤雪没好气瞥他一眼。 “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还不一定考得上呢。”燕赤雪攥了攥拳,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索性你也别考了。” “嗯?”李不琢以为听岔了。 “你也别考什么县试了,跟我回桃坞堡,当我男人!老燕家匪名远扬,方圆百里内有谁不服就打趴下,何必在新封城里受方兴那帮人的窝囊气!” 李不琢一抬头,马背上的少女语气十分豪迈,却把缰绳攥得很紧,指节发白。 李不琢和她对视着,有东西冲到喉咙口却出不来。 半晌,燕赤雪笑了:“逗你的,我告诉你啊,你一定要拿下魁首,梨溪巷那院子也蓬荜生辉,日后我租给别人,就能挂个魁星居的牌子,一月三金铢怎样?十足的划算买卖。” “接着!走了!” 燕赤雪抛出惊蝉剑。 李不琢接住时,她一振缰绳,枣红马唏律律叫唤一声,向前奔去。 李不琢连忙举剑招呼。 “你剑不要了啊!” “我从不使剑的!” 燕赤雪头也不回。 哒哒的马蹄声迅速远去,李不琢看着燕赤雪束成利落马尾的青丝在风里扬起又落下,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放下了,连鞘的剑柄上青丝缠缑,还有余温。 真轻啊。 ………… “卖?你舍得啊?”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拇指摩过鞘口,摸到几道刻痕,李不琢低头一看,包铜鞘口上錾了个铜钱大小的“燕”字。 枣红马疾奔城外。 燕赤雪回头一望,新封府泛着青石冷光的城门下人流拥挤,形形色色都是陌生脸孔,风突然刮眼了,她抬腕擦了擦发红的眼眶,一吸鼻子,调转马头离开城门。 冷风迎面,少女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哑说了一句。 “不再见了。” 三十七:圣人徒孙 七日后。 黎明前,梨溪巷一六号后院灶房里亮起了黄蒙蒙的灯光。 李不琢打着呵欠对灶前忙活的三斤说:“考场前卖吃食的小贩多的是,何必自己早起来做?” “吃坏肚子怎么办,又废不了多大功夫。”三斤往灶里放柴火,头也不回,“保单、号牌、准试凭证、笔墨砚台都放考蓝里了,你看看,漏掉什么没。” 李不琢拿出考蓝一翻,皱眉道:“那套文房四宝呢?” “你别用那个呀。”三斤回头责怪道:“县试考完,还有府试州试呢。” 李不琢眼皮一翻,没理会三斤这小气劲儿,到书房拿了听潮石砚、生花笔、金箔药墨放进考篮,忽然·眉毛一跳,往花梨木考篮夹层里一摸,掏出把干果道:“谁叫你放这个的?携带考场明文规定之外的东西都算舞弊,我没跟你说过?” 李不琢把捡出小半斤,两掌夹住铁球般硬的核桃一搓,就把肉取出来吃了,县试时一日都不能饮食,得提前吃些管饱的,但也不能油腻,不然考到一半便口干舌燥,影响答题心境。 片刻后饭桌上摆了大碗羊奶酥酪,一斤麻饼,李不琢吃到八成饱,三斤斟了半盅泛着淡红色的粢醍酒:“喝了,讨个好彩头。” 粢醍酒别称仙人酿,醮仪上经常用到,价钱不便宜,一盅的量快卖到一银铢了。 李不琢一饮而尽。 换上月白色考生服,便提上考篮出门。 天色漆黑一片,瓦缝间积水滴答落下,走出巷口,栈道云桥间巡视的皂衣们佩刀带戈,提着灯笼,腰牌撞击刀鞘哗哗的响,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台间行人跟蚂蚁似的熙攘拥挤,喧闹声隐隐传来。 三斤跟在后面突然没了动静,李不琢回头,见她盯着东侧那道云桥发呆。 三斤收回目光,低声道:“那几个耍大木人的戏师好久都没来了,怎么都走了呢?” “总在老地方卖艺,任谁都看腻了,走吧。” 李不琢催了一句,转身离开,三斤低下头小声自语:“鸦师父也是,燕姐姐也是。” ………… 县试考场坐北朝南,南辕门下仪卫高举“考场重地,闲人免入”的木牌,辕门外,每隔十步便有县兵手托火器阻挡百姓靠近,只许考生进入。 但县试考生可不少,此刻在辕门外等候的人头黑压压一片,估摸着不下千人。 考生也有阶级,譬如世家子弟,或永安县学的学生,便有人接引着站到靠前的位置,开考场后能优先进去。 人群外,李不琢回头对三斤道:“就到这儿吧,回去等我消息。” “我在这等。”三斤四下看去,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额头都冒了细汗,几缕绒绒的鬓发搭在脸颊边。 “你看着怎么比我还担心?这也没个休息的去处,你回去等着,考完回来得黄昏后了,饿了一天,总不能连口热饭都没得吃。”李不琢道。 三斤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没漏东西吧?” “你都问十多遍。”李不琢拍拍三斤左肩,回身挤进人群。 来考县试的考生良莠不齐,大半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高矮胖瘦都有,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李不琢见到几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看模样一蹬腿差不多就要嗝屁,嘴里还念念有词背着经文。 县试考场有圣人泥像与法家金印压制,对考生精神体力考验极大,可李不琢一圈儿看下来,许多人脚步发虚,书呆子似的没半点精气神,显然没达到内壮境。 这些人过县试希望自然渺茫,据说每年县试都会有十几人死伤,可前仆后继来撞天门的人一年多似一年,这已不能简单地“碰运气”三字解释,或许就如飞蛾扑火般,活这辈子就为了个盼头。 李不琢视线越过人群,见到西面有人举着“永安县学”的牌子,挤过去,却见到原来永安县学里的一众学生众星捧月般围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相对而言不远处的何文运竟被冷落了。 少年面带微笑,言谈间竟有名士之风,李不琢远远听了一阵,心道:“引钩箝之辞,飞而箝之,这少年言谈间对飞箝术运用自如,原来是纵横家后人。” 所谓“飞箝”,是纵横家话术,言谈间随意就能牵着他人鼻子走,让他人心生敬佩。 李不琢眼睛一扫,看到白游,过去问道:“那是谁?” “李兄来了?”白游回头见到李不琢,感慨道:“这位是纵横家符膺,身份可了不得。” “嗯?”李不琢还是头回见到白游心服口服。 白游道:“其实以李兄的才识,虽然你嘴上不说,但你一定想争魁首,这话不假吧?你可别说没有。” 见李不琢不否认,白游又摇头道:“可兄弟我说实在话,你可知道为什么县学上下,包括沈教授都默认今年魁首必是何文运?此人是何家旁支子弟,前朝未灭时何家进士七十位,举人两百,二十年前家道中落,不曾想在河东县落马坡这一脉旁支出了何文运这个天才,十岁就通读儒家经典,倒背如流,再读谶纬化入道家,去岁前盂兰法会他和三位道家童子论道完胜,辩至一人吐血。” 李不琢一抖眉,通过县试的炼气士才可称童子,这么说来两年前何文运学识就已远超一般童子了。 白游说着嗤一声:“若非他爹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对前朝有些愚忠,压着何文运不让他考炼气士,不然凭他的才学,定然已中了举子。拿个县试魁首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 李不琢沉吟不语,何文运是何凤南的侄儿,少时在沧州读书,两年前借着李琨霜发迹,何家便随李家一道搬至幽州,回归祖地,没想一回幽州,何文运便锋芒毕露。 “可符膺一来,何文运却要倒霉了。”白游冷不丁道。 “怎么说?” “你可知道他的来历?”白游望向那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少年,感叹一声。 “他是圣人徒孙。” ………… 三十八:龙门点名 当守卫的府兵吹响三声短号,辕门外便渐渐安静下来,只待开辕门入考场。 方兴瞥向此时已不言语,却仍是众人目光中心的符膺,对旁人低声道:“听说姜大学士与神将大人各拿出玄微子转丸篇与灵枢真解要赠予这次县试魁首,孰料却引来了符膺。” “听说符灵均大学士近日已成大宗师,符膺便是大宗师亲传弟子,这次县试还有谁能与他相争。”有人附和说。 “大宗师弟子这名头怕是说小了,符灵均大学士是谋圣挂名弟子,符膺便是圣人徒孙,有机会亲近天宫圣人,若有幸得到圣人点拨几句,就胜过我们苦读数年。” “听说符膺本来还在潜修,日前神将大人与姜大学士各拿出一篇奇经秘传作为今年点魁首的彩头,符膺闻讯便提前出关,正为转丸篇与灵枢真解而来。” “转丸篇是贯通后溪、列缺二脉比符氏的实意法高明一筹,灵枢真解贯通公孙、临泣二脉又比符氏的散势法巧妙,符膺得到这两篇秘诀,根基又会再厚三分。” “可惜我等就算侥幸中第,也只能得到贯通十二正经的法门,至于奇经法门,完全不敢奢望。” “该可惜的是文运,灵枢真解与转丸篇本来是文运的囊中之物,却眼见要失之交臂了啊。” “真是生不逢时,若没有符膺插足,这次县试过后文运就能鱼跃成龙了。”有人低声叹道。 被众人惋惜看着的何文运却面色不改,符膺也听到众人议论,顺着目光便看到何文运,二人目光对视。 这时候辕门下守卫大喝一声:“辕门开,众考生入场!” ………… 李不琢随人流鱼贯而入,进入辕门后的大院,天色未明,大院四周围着糊纸灯牌,四角的石镇邪柱上蛟龙盘旋、鳞爪毕现,灯笼般大小的双目圆睁,威严凶恶,让心怀邪念者不寒而栗。 院子地面由三尺长宽的青石板铺就,北侧“龙门”下里书吏手拿名簿,一一喊名,被喊到的上前,经确认保单等文件无误后,进边上小屋搜身,再入龙门。 书吏喊到二十三人时,白游进去了,喊道第运之上,纵使今年有符膺插足,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你多想了,符膺是圣人徒孙,我不敢比。” 郭璞摇头:“此言差矣,纵横家最擅造势,这圣人徒孙的名号,多半也是他故意让人传出的,让其他考生还未考试就心生胆怯。此时考题未出,结果怎能定论,君不见幼儿亦可为圣人师,文章岂以身份判高下?” 李不琢一挑眉,不动声色问道:“那郭兄的来意是?” “实不相瞒,我只想找条出路。” “嗯?” 郭璞道:“我读书十四载,但今岁根骨长成后初识炼气,才发现我这副浊胎俗骨练了一年,竟连气感都不曾练出,纵使我侥天之幸能中县试,也是前途断绝,不可能再进一步,难道毕生所学便要付诸东流?我不甘如此。”说着语气一顿,下决心般看向李不琢:“待李兄高中魁首,我愿追随前后。” 何文运与符膺考县试前便得诸多同辈示好,这事不算罕见,可李不琢除那次射覆之外,行事颇为低调,郭璞倒是第一个有投奔意向的,呵呵一笑道:“你若真信我能中魁首,又拿什么追随我。” 郭璞正要说话,那边书吏朗声喊道:“李不琢!” 郭璞闭嘴对李不琢一拱手,李不琢点点头,离开。 书吏检查过一应文件,让李不琢进去边上屋子,屋里又有两个书吏,一人捧着只兔子模样的小兽,赤目雪毛,脸却长得像人。 捧兔子的书吏向李不琢问:“可有夹带?可有剿袭打算?” “都没有。”李不琢认出那兔子是讹兽,善说谎,也能辨谎言。 书吏看向讹兽,讹兽点点头,书吏也点点头。 另一人象征性的搜过李不琢怀中、袖口,然后放行。 李不琢出屋,提着考篮走过龙门,龙门建制与牌楼相仿,六柱蟠龙,三层庑殿顶,厚重威严。 过龙门后是条甬道,刚走入一步,便有无形威压降临周身,浩然刚正。 “法家金印?” 李不琢抬头一看,甬道中梁上,朱绶悬着一枚巴掌大、金晃晃的四方印玺,要过甬道,必先从此金印下经过。 有人走在前面,经过法家金印下方脚步一晃,才险险站直。 李不琢稳步前行,越临近法家金印,无形威压越重,虽然身上衣物都无异状,但走到金印正下方时,就仿佛背了两百斤重物。 所谓法家金印说是镇压邪祟,其实纯粹是考验炼气境界,但有考生心中有鬼,心中畏惧也会被放大,从而心境不稳。 甬道尽头是七圣人泥像环伺的圣堂,此处威压又更重三分,七尊铜鼎中青烟飘渺,如真似幻。 穿过堂中,耳边隐有讲道传法的圣音,浩然堂皇,李不琢忽然觉得眉心一热,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圣人跌坐树下开坛说法的景象,与此同时内炁不由自行运转,意动神驰,一时间眉心越来越热,好像要烧起来般。 “我这是要点燃神识火种?” 三十九:县试考场 十日前听贤台下听淳于钺讲法,李不琢只知道内壮境更进一步必须催逼内炁,点燃神火,却不知具体如何进行。 此时圣音入耳,却如一点火星,聚于六阳魁首,照破蒙昧,将成燎原之势。 李不琢凝神去听,隐约的圣人传道之音却消失了,转头环视一圈,七座圣人泥像高冠长衣,神态威严,在烟气中面目隐约,却没了乍见时的神韵。 这时候边上有人闷哼一声,直愣愣晕倒过去,便有两个皂衣迅速进来将他抬走。李不琢看向七座铜鼎,引动内炁运转的八成是这香,这香对内壮境炼气士修行有助益,内炁太弱的却虚不受补。 还未开始答题,法家金印和七圣像这两关便刷下了部分考生。 过圣堂,一条直道通向北侧高台,永安县灵官余景山穿云头乌皮靴,腰扣革带,黑色灵官服前摆绣有旋龟图案,正背着手,用目光巡睃考场。高台上座姜太川穿赤色禄存图大学士正服,腰挂玉笏,不时与旁边玄衣纁裳的白益说着话。 李不琢一出圣堂,白益眼睛略微扫过便移开,并没多余的表情。 考场极大,是露天建造,考试的地方,就是简陋考棚下的一张方桌,一把圆凳,考棚角落里还放着个马桶,若有考生实在内急,可以就地解决。 李不琢暗暗期望身边考试的兄弟没人吃坏肚子,不然一旦落座开考,就不得离开考棚半步,一熏就是一整天,所以说考县试除了看功底,也要运气,这倒不完全是落第考生的酸话。 李不琢在前一百位进来,运气不差,能提前占个好位置。考场西面阴潮,东面干燥暖和一些,这时进来的考生大多坐在东面靠后的考棚里。 至于为什么都靠后坐着——谁想坐前边被主考姜大学士和直狱神将白大人盯着答一整天的题啊? 去东侧考棚靠后处找个位置? 不好,县试考卷并不糊名,眼下前排位置没人,现在坐过去也许能给姜太川留个好印象。 李不琢于是大大方方走到主考台下最前排的考棚中坐下,闭目养神,等待发题。 高台上白益看着李不琢,忽然说:“此子如何?” “有几分胆色。”姜太川道:“这就是你看中的人?” “不错。”白益点头。 “哦?” 姜太川知道白益四年前便把道门相术《水镜观》修至大成,又机缘巧合得了佛门相术秘诀《少室六门》,看人相面自有一套,便转头细细打量李不琢,点头道:“气定神闲,看来他已胸有成竹,确实不错。对了,白兄可听说了昨日沧州传来的捷报?” 白益收回目光:“冯鹰率一千二百人马灭玄股国九千大军,昨日冯御史上表司天宫为他请功,圣人大悦,封冯鹰浱平候,连升八级,官拜左禁神咤司杀君,此事过不了两日就要传遍幽州了,我当然知道。” 姜太川道:“以冯鹰的才能,在边关委屈了十年,也该是回中土的时候了,当年白兄和冯鹰的因一时口角便如同寇仇,如今十年过去,想必他心中也没了怨恨,待冯鹰回幽州时,白兄可愿与我一同前去道贺?” 白益微微一笑,却是摇头:“他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才好,我何必上门去讨不痛快。” ………… 考场里众考生见到李不琢胆大包天坐在第一排,惹得主考官和主监投以青眼,登时有人有些嫉妒,心想考场这么多位子,偏要矫揉造作的去坐第一排哗众取宠。有人暗暗后悔不该胆怯,一开场便落后于人了。 白游见到李不琢却佩服得一拍桌子:“李兄不愧是我辈楷模啊。” “考场内不许喧哗!”巡场官兵冲着白游低喝。 最前排的李不琢闭目养神,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只在默念着清静经,让心情平静下来。 数日前白游与姜太川各拿出一篇奇经秘诀的事已传遍新封上下城,李不琢对这两篇秘诀志在必得。 寻常人纵使考过县试,成为炼气士,拥有了童子身份,也只能接触打通十二正经的法门,这样修成小周天圆满,根基就远不如打通了奇经的炼气士。 打通后溪、列缺二脉的炼气士,内炁浑厚远胜寻常炼气士数倍,而打通公孙、临泣二脉的炼气士,则身轻如燕,敏捷如风,能一苇渡江。 更重要的是小周天圆满炼气士冲击大周天时,内炁越浑厚,能成就的根基也越扎实,世家高门子弟至少都会练通一条奇经,而那几位崭露头角的寒门天才,也无不是年轻时有大机缘,得到了奇经法门。 李不琢若修炼小周天时能得到这两篇秘诀,根基就能雄厚数番,不然纵使县试中第,前途也远比不上天生有世家底蕴的炼气士。 “据说县望之族中,也不一定有奇经法门传承,白家是玄门大族,传承四百年之久,出过宗师七十二人,也只有两篇家传奇经法门,能打通四条奇经,这不一定是白家的全部底蕴,但对我来说,奇经法门可望而不可及,错过这次县试魁首,往后十年都难有接触到的机会。” 这时候千余名考生皆已入场,虽然都保持肃静,可偶尔的咳嗽声、桌椅拖地声也让考场渐渐嘈杂起来,巡场官兵走动也愈加频繁。 李不琢睁眼舒了口气,左右看去,考棚墙壁遮挡着,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心想:“不知何文运与符膺坐在何处?以这二人的心性和才学,应该不会坐在靠后的位子。” “我要当魁首,就要胜过这考场中其余千人,幽州虽然太平,纷争却比沧州更多。落马坡神童,圣人徒孙……若魁首落在他们二人头上,自然是一路坦途,若我能踩着这二人上位,他们的名声又会反加在我身上。” “何文运一年前就能单挑三位道童子,符膺是圣人徒孙,更胜何文运,但我有梦中读书的神通,通读小道藏,更涉猎杂学与纵横家典籍,何尝不能争胜!” 李不琢取出听潮石砚台滴入清水,静静磨墨,动作一丝不苟。 片刻后,台上姜太川目光巡梭考场一圈,朗声道:“巳时已至,发卷!” 每日更新时间修改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四十:如何祭炼道心 姜太川一声令下,八位考官带巡场官兵开始分发题卷,千份考卷一刻钟后分发完毕。 题卷足有一寸厚,大半都是贴经墨义,再有十张白纸是修持答卷。 李不琢拿到题卷,便翻开看了修持题。 “如何祭炼道心?” 登时李不琢脑中就浮现起小道藏中原文:“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破题最为费神,李不琢暂时先不去细想,把修持题压在最下,拿起贴经第一张,提起生花笔,蘸墨,开始答题。 “衣天斗,戴金巾,乘魁纲,入斗门,朝真人,拜华晨……” 每看到一题,早已烂熟于心的勘渊集原文就在脑中浮现,李不琢聚精会神,不疾不徐地书写着,确保不会错字。 写错了字可以用墨团涂去,但卷面是否整洁也是贴经评分标准之一,就算通篇贴经无错漏,墨团多于五个的,也不能评甲上。 上等药墨气息极其醒神,带着清淡的幽香,墨迹也凝而不散,十分美观。 贴经题卷渐渐被八分书填满,李不琢的字迹颇有姜太川年轻时那篇手迹的神韵,又多了股破阵冲杀的锋锐之气。 县试所考贴经与县学月考相近,区别只是题量更多五倍,李不琢答到后面,发现不仅只考原文,还有了新的变化。 譬如一题问到:“建武十六年希夷门八世祖所收之徒是谁,在何处?” 希夷门是归真派祖庭,希夷门八世祖姓寇,讳良,便是玄门古圣之一,门徒众多。 这题勘渊集中没有明文记载,却可以从一些经文中推断出来。 李不琢略一沉思,脑海里浮现出两篇经文。 经教相承部雷平山真人许君传中提到,建武十六年许真人与友人交谈,二人谈到寇祖,许君便说:“吾师去往驳泽山云游未归”。 雷平山真人许君正是寇祖门徒,由此可知,建武十六年希夷门八世祖在驳泽山。 经教相承部中另一篇经文,又记载了寇祖另一位门徒,简庐山真人陆君的传记,其中提到陆君在建武六年诞生于驳泽山脚大泽乡,十岁被收入寇祖门下,这正好与雷平山真人许君传中寇祖去驳泽山云游的时间对上。 李不琢于是提笔写下:“建武十六年寇祖在驳泽山脚大泽乡收简庐山真人陆君为徒。” 再把所引经典一并答上:“经教相承部雷平山真人许君传曰……经教相承部简庐山真人陆君传曰……” 此题就算圆满了。 县试贴经有十六页,三百六十五题,可供答题的空处不大,于是考生答贴经必须写蝇头小字,这考的不光是记忆,还有精力。 考试过去一个时辰后,就有人开始挠腮咬笔头,有人内炁不足,过法家金印与圣像两关后已损耗精力,一时间心神恍惚,捡起落地题卷时失手打翻砚台,之前所答尽数作废,不由席地而坐,痛哭失声,被巡场官兵手刀一砍后颈,直接打晕带走,若运气好就是被扔出考场,运气不好,还要落个“搅乱考场秩序”的可大可小的罪名,在号子里蹲上几天。 有人被一题难住,苦心冥想不出,便暂且略过,结果越到后面的贴经题越难,不等放榜,也知道自己必然没有希望,便失魂落魄发呆了。 高台上,下方景象一览无余,姜太川见惯了寒窗十年功亏一篑的心酸,虽然同情,却并不惋惜,优胜劣汰自古如此,便把目光放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表现得胸有成竹的人身上。 方兴运笔极快,行云流水,有被难住的题只沉吟不超过五息时间,就果断放弃,继续往后答题,姜太川点头轻声道:“能取舍,知进退,不错。” 姜太川目光又扫过符膺,只见这位圣人徒孙看任何题都只扫一眼便不假思索作答,赞道:“符灵均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想我当年考县试贴经也错了九题,哪有他这么轻松。白兄,你当年县试错了几题?” “一题,一时不查,因笔误写错一字。” 姜太川眉毛一抖,县试贴经三百六十五题,越往后越刁钻,就算能过目不忘、背下全本小道藏的天才,答到后面也要费神推演才能作答,当年他考县试被贴经题难住时,也是当舍则舍,把精力留给墨义与修持。 “可惜,若白兄不错那一笔,便是天宫立科举以来贴经全对的第一人。” ………… “贴经总算答完了……” 李不琢搁下生花笔,揉动酸痛的手腕,轻舒一口气,等墨迹晾干了,就开始检查答卷。 检查一遍,只见答卷上蝇头八分书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十分赏心悦目,而且没有错字和涂改。 贴经全对,接下来便是墨义,墨义要注解经文,李不琢读了几位玄门祖师对小道藏的注本,比两月前永安县学月考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墨义却不是死记硬背就能答好的,同样的注解在不同的批卷考官眼中评价不一也是常有的事。 墨义没有所谓的“对错”,无法苛求完美。 李不琢仔细回答墨义时,心里便开始进行修持的破题了。 县试修持题由鼎天宫中诸家大学士拟定,说不上纯粹公平,也有一定制衡,李不琢眼前修持卷上“如何祭炼道心”这一问,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道心祭炼向来是炼气士法会上的热门议题,幽州考生对这四字耳熟能详,不会无法下笔,但越是这样的考题,越难脱颖而出写出新意,道理都被别人讲过了,还有什么新东西好讲的? 李不琢答完墨义九十题后,已经腹中空空,考场中天色已稍稍黯淡下来,巡场官兵走过一个个考棚,渐次点亮纸糊灯牌。 答墨义时,李不琢对如何答“如何祭炼道心”一题也有了思路。 答这种题,当先要避免“大而化之”,通篇讲大道理,看似都是玄门大道,却都是泛泛之谈,言之无物。 再就是要汲取前人经验,却不能照本宣科,答得太过老套,这样答题虽不会出漏子,无虞落第,却拿不到好名次,更休提魁首了。 要言之凿凿,脚踏实地,又要推陈出新,且要迎合纵横家学说理念,能做到这四点,才算向魁首靠近一步。 四十一:有想无想 李不琢思忖着,在草纸上写下数行字。 “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道心,向道之心也。” 接着又写下《玄微子》中的经文:“圣人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其道一也。” 如此便把道心祭炼与纵横家阴阳捭阖学说关联起来,李不琢又在草纸上写下:“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隐而入;阳远终阴,阴极反阳……” 思绪整理得差不多了,李不琢就提笔开始写文章,先在草纸上打草稿,待写完草稿,再修改润色一遍,就可以正式誊抄到题卷上。 从解释道心祭炼着手破题,而后转论阴阳捭阖学说,化阴阳捭阖学说为道心祭炼之法,在转至讨论如何把学问用至实修,以及阐述清晰学问用入实修后需要提防注意的要点。 修持文章一气呵成。 “呼……再润色修改炼字,就可以誊抄到题卷上了。”李不琢松了口气,把草稿默念一遍,略一点头。 按历年县试文集中的文章水准来看,这篇结合玄门道心祭炼与纵横家阴阳捭阖学说的文章并无惊人之语,但胜在文脉清晰,简练朴实,水准可称中上,再加上迎合了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又能再升一等。 提笔正要修改润色,李不琢忽然手一顿。 这样的文章必然可以中第,甚至因为贴经全对,得前三甲也有把握,可是要跟何文运以及那圣人徒孙符膺去争魁首,就显得太过平庸。 难道要推翻重写?此时天色将暗,已过了酉初,再过一个时辰,到戌正时分,县试就要结束了,此时已经有考生交卷离开。 推翻重写,又该怎么写?“如何祭炼道心”这题,本来就问得很大,不容易答,再要把文章与纵横家学说关联,能写成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想稳坐魁首,必定要语出惊人,言前人之不敢言,写前人之不敢,又要能自圆其说,有实修意义。可是道心祭炼已经是前人讨论无数年的问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谈何容易。 主考台上白益目光巡睃下方考生,见到李不琢面色变换不定,微微皱眉。 “这魁首我恐怕争不过了,难道就这样与两篇奇经法门失之交臂……”李不琢深吸一口气,下决心般攥紧左拳,“这时候不争何时去争,纵使文章写得不好,又没能迎合姜太川,大不了再考一年,但错过这次县试,要再想获得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只怕再等十年都有没机会。” 李不琢闭目凝神半晌,睁眼时,把原稿攥成一团,干脆利落地抛开。 做完这一切,忽觉胸中滞涩豁然明朗,念头通达,忽然间福至心灵,提笔在草纸上写下几行字。 “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有想,时常拂拭道心,扫除杂念。无想,道心落于虚无,不沾杂念。此为祭炼道心。” 完成破题。 破题这句话一写下,李不琢顿悟一般,那些以前没有融会贯通的经义也突然想明白了,手中生花笔不停写下字句,行云流水,片刻就写下洋洋洒洒上千言。 写完后,李不琢一检查,发现文脉清晰,词句简练直白,朴实自然,已没必要再润色。 这时已到了黄昏,李不琢急忙铺开答卷,把文章誊抄上去。 用的仍是八分书,虽然所剩时间不多,写起来仍是不疾不徐,力求美观无错。 誊完文章,休息了半刻钟,主考台上余景山就敲响鸣钟,八位副考官与巡场官兵纷纷下场,收走答卷。 众考生纷纷离场,人头熙熙攘攘,有几人还在交流县试考题,李不琢又困又饿,闷头挤出考场,径直坐悬车回黎溪巷。 到了巷口,就见到扎双丫髻的女孩打着灯笼在桥头左顾右盼的,不时捏捏着膝盖,看样子站得腿酸了。 “在这傻等能近多少?”李不琢走近道,“做饭没?” “锅里热着呢,怎么样?”三斤抓着李不琢的手往回走,又是期冀又是担心的,问的当然是县试。 “凑合吧,中第应该没大问题。”考试时突然改变主意,没迎合纵横家学说,李不琢心里也拿捏不准结果,没把话说太满。 ………… 夜深,贡院内堂灯火通明,八位副考官伏案批卷,先批贴经墨义,达不到乙等的卷子,直接丢到一旁,修持部的文章已没有必要再看了。 堂上安坐的白益身为主监,有提录弃卷进行重审之权,却也不会到这些贴经墨义都不过关的弃卷堆里去寻遗珠。 八位副考官批完贴经墨义都合格的卷子,才会看修持文章,按文理,文采,书法等方面评定,有甲等的卷子,再交给坐在内堂中央案几边的姜太川定夺。 永安县每年县试童子名额有八十七人,按往年情况,一次县试千份考卷,甲等试卷数量不会超过五十,所以甲等试卷必然能中童子,待排完甲等试卷的名次,主考官就会到乙等卷子中抽取试卷,大致满意就批为中第,直到凑够名额为止。 这时姜太川已看过九份甲等考卷,突然右首批卷的副考官轻呼一声“真是绝妙”,随后就把题卷递给姜太川,请主考过目。 姜太川拿过题卷一看,点头道:“好!魁首之才!” 也不看糊名,接着说:“一定是符膺的卷子,符灵均当真收了个好学生,咦,贴经只错两题,墨义答的也都是堂堂正正的前圣之言,若无意外,这次魁首非他莫属。” 之后才翻开名字一看,果然就写着符膺的名字,忍不住看向白益。 边上的掌灯侍卫察言观色,心中暗道:“神将大人拿灵枢真解激姜大学士也拿出转丸篇,本以为这魁首会落在道家子弟头上,可眼下看来符公子必然是魁首了,神将大人这回可真是做了笔亏本买卖。” “姜兄不妨等考卷都批完再下定论。”白益坐在左首案几边,双目似开似阖,虽是本次县试主监,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姜太川摇头呵呵一笑,继续批卷,过了一阵,突然轻咦一声。 “这文章……当称佳作!” 四十二:判卷 谁的文章? 众副考官都停下批卷,等姜太川说话,姜太川看完那篇文章,沉吟许久放下:“这文章说的是道心祭炼,写的是自我实修,实际谈的却是时局大势,这份心胸格局实在万中无一,是魁首之才。” 说着翻开名字一看:“原来是何文运写的。” “若与符膺的文章相比?”白益问道。 “两份卷子贴经墨义相差无几,论文章的话……”姜太川犹豫许久,“论文章也难分上下,但天宫开科举已十六年,却是弊端初现,炼气天赋绝佳者层出不穷,最缺的却是治世良才……可惜。” 白益知道姜太川“可惜”的是什么。 果然,说完姜太川就看向符膺的卷子。 “符膺这少年尽得符灵均真传,本经阴符七术中我看他已精通五龙盛神,灵龟养志二术,在任何一县都能稳坐魁首,他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而来,一定势在必得,可惜今年却出了个何文运,这二人任谁屈居第二,都是埋没人才。不过符膺没受过挫折,多磨一磨也好,只望他切莫我是为避嫌才故意不点他为魁首而记恨我。” 言下之意就是要点何文运为魁首了。 众副考心中了然,继续批卷。 大半夜过去,千份考卷尽数批完,共计甲等考卷四十九份,暂定何文运第一,符膺第二,第三名宗泽昌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考生,第四名葛渊是永安县学医家学生…… 批完甲等考卷,定完前十,也没有李不琢的名字。 姜太川起身去找凑数的乙等卷子,身为主监的白益终于问道:“可有遗漏的卷子?” 众副考官不敢怠慢,各自拿出之前批过,却有些拿捏不准的卷子。 白益起身一一看过,看到一篇题卷时,回头看向姜太川:“姜兄,这份卷子可以再看看。” 姜太川神情一动,拿过卷子一看,是李不琢的卷子,咦了一声:“竟然贴经全对,怎么判了乙等?” 批卷的副考官答道:“这卷子贴经全对,的确是下官平生仅见,这考生墨义也答得极好,只是那篇文章……下官拿捏不准,才等大人您来判。” 姜太川这才开始看文章,看到破题时喃喃道:“道心落于虚无,不沾杂念?” 继续看下去,姜太川忽然一拍桌子:“妙!绝妙!何文运写的是扫除杂念,保持道心通明的办法,李不琢却能写到无想无为,道心本是虚无,自然不生杂念这一层,真是绝妙!” 见那副考官模样忐忑,县试曾因考官识人不明而险被埋没的姜太川眉毛一拧,又缓声道:“不怪你看漏了,李不琢没走老生常谈的路子,换了别人,也不敢随意评判,怕被人扣一顶不敬前圣之言的帽子。” “此次魁首?”白益问道。 “自然是他。”姜太川提笔把李不琢名字一圈,感慨道:“本来何文运压过符膺已出乎我意料之外,没想” ………… 清早,上城的永安县贡院门楼被朝阳度上一层金辉,门外早已挤满密密匝匝的人头和马车,有的考生拿块布垫着席地而坐,有的找小贩买来馄饨、油饼、臊子面,站在街边边吃边等放榜。 黎溪巷却里依旧阴沉沉的。 天光还没渗透层叠的楼台,一六号院子里,李不琢躺在床上瞪着屋上横梁,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冯鹰带着一众兄弟顶着风沙深入异人国腹地,烧粮食,抢女人。 放荡快活够了,却总要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母亲那句“出人头地”也开始回荡耳边,李不琢实在睡不着了,掀开被子,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冷得吸了一口凉气,在昏暗中摸索到棉袍,披上,走出卧房。 北面传来吱呀一声,三斤正好也把小羊皮袄子裹在身上出了屋。 “也没睡?”李不琢看她眼圈乌漆嘛黑的。 “睡不着。”三斤抬头一看,“天快亮了吧,咱们快去看放榜啊。” “没那必要,中第自然有人报喜,没中就不去丢那人了。”李不琢摆摆手,湿冷的空气钻进衣服缝里,耸了耸脖子,去了灶房。 擀两大碗面皮,煮熟,放半勺巷口买来的秋油,放辣油、葱花、麻椒一拌。 吃过后浑身冒了热汗,也不冷了,三斤收拾着碗筷,问道:“等你考上童子就有钱了吧?” “有钱算不上,不过比现在好多了。”李不琢环视四周,这落脚的地方还是燕赤雪家的房子,“要再能中个前三甲,还有牛羊绸缎金银的赏赐,主要是灵官衙会拨给咱们至少二十亩的田庄,那才是细水长流的根本。” “那就好,这两月钱用一点少一点,就剩下六金铢不到。”三斤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要是不中,这钱可撑不到明年了。” “一大早上,不能说点吉利的?”李不琢瞪她一眼,心里突然有点后悔。 刚到幽州时,还没夺魁的雄心壮志,只想着考过童子试,安身立命,日后再为母亲正名,可昨日在考场上被那两篇奇经法门把计划打乱了,便写下那篇十分冒险的文章。 不说夺魁,要落第了怎么办?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没再胡思乱想,回房开始清点财物。 两月前刚到幽州,财物一个书箧就能装下,如今两月过去,省吃俭用,也没置办什么额外的物品。 兵器有舍不得扔的铜镶剑、用不惯的白钢短剑、缺了刃的精钢斩浊剑、还有燕赤雪所赠的惊蝉剑。 书籍有《天宫大宪》、《历年县试文集》、《永安县志》。 学了炼气入门普照图、素冲剑谱、术数命理杂学,可惜都是县学藏书阁中的书籍,只能借阅,不能归为己有。 再就是香炉、烛台、秋衣、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等杂物,看着不起眼,算起来却花了四五个银锞子。 李不琢其实就是没事找事做,不然等放榜等得心里发慌,三斤拉了拉他袖子说:“没考中也问题不大,我学的机关,估摸也能赚些外快的,再考一年。” 李不琢还没回答,院外忽然传来高亢嘹亮的呼喊。 “中了,中了!” 四十三:夺魁! 门外的人喊着“中了”,梆梆扣着门环。 李不琢和三斤面面相觑。 “中了?”三斤睁大眼睛。 “报喜的来了,就是中了。” 李不琢松了口气,却有点失落,刚才看过时辰,应该才放榜不久,报喜是倒数着报的,报喜人来这么早,名次一定高不了,也别想着什么魁首了。 总之中了就好。 从腰囊里摸出三个银铢,准备给报榜人当喜钱,又觉得小气了点,一咬牙,拿了两个银锞子。 一开门,阶上的小厮提着灯笼,边上那俊俏白衣贵公子打扮得十分精致,戴个青纱小冠,穿月白云锦大袖衫,蹬鸩头履,手里执着把标志性的玉竹扇,今日换了个洒金扇面的。据说前朝大武年间有一阵特别流行折扇,白游力求再兴这股折扇流行风潮,不过暂时还没人学他。 一见李不琢,白游就喜气洋洋道:“中了中了,本公子刚知道中第的消息就来找你,连我爹都没空搭理,够意思不?啧,这地方也太暗了些。”说着往屋里走,“你中第的消息一定来得晚,喜钱准备好没,先帮你垫着?” 李不琢手里还捏着那颗银锞子准备给报榜人喜钱呢,得,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了,侧开一步让白游进屋,无奈道:“还没穷到那地步。” 白游进屋一坐下就使唤着小厮帮三斤煮茶去。 “白兄中了第几?”李不琢问。 “第五十二名,昨天考卷一发,我见到修持题就知道……”白游喘了口气,一拍大腿:“妥了!” 说着压低声音,嘿嘿一笑:“县试前我请家中门客提前猜了考题,写下十二篇文章,咬牙背了下来,你猜怎么着?” “压中了?” 这厮好运气啊,李不琢不用问也知道结果。 “哈哈!”白游大笑不止,李不琢看他模样估摸着这家伙凭实力考中恐怕都没这么高兴。 白游在屋里没待一会就开始埋怨:“这也太阴潮了,一股子霉味,等你考中炼气士赶紧换换地方,不过你买宅子还早,先租个敞亮院子,倒花不了几个钱,你一中童子就不是庶民了,就算不拘小节,也要注意身份,别学那谁谁的故作清高,啧,一股子穷酸气。” “又不是给你住的,你嫌弃个什么劲儿呢?”三斤没好气道。 “这丫头忘恩负义啊,我都请你吃多少好东西了?”白游莫名其妙。 三斤一下有点脸红,嘴硬道:“一码归一码的。” 李不琢任他们拌嘴,看向窗外,黎溪巷的天色也逐渐转亮了,怎么报榜人还没来,难道真落第了? ………… 府学监南,贡院门口,金榜榜头竖粘黄纸四张,毡笔淡墨写着府学贡院四字。 余千德、韦心水、高盘、师温瑜、韩炼等永安县学里的寒门子弟早早过来等待放榜,榜边书吏唱到一人的名字,另一书吏就在榜上贴名。 师温瑜名字最先唱到,众人连声恭喜,然后又是高盘、韩炼、韦心水。 越晚被念到的,心中又是期待又提心吊胆,期待名次更高,但也怕直接落第就玩完了。 终于,第二十一名念到余千德时,余千德松了口气,对众人拱手微笑,待放榜结束,就会一道去往灵官衙,领取童子正服、常服、炼气术法门、名牌等物。 幽州百姓常说一个童子半个官,考中童子后,虽然不能即刻入仕,但身份也比庶民高一等了,庶民见到炼气士,要叫“大人”。 书吏每唱一个名字,青石场地上众考生就面色一变,心情大起大落,甚至有体弱直接晕倒街边的。 等到书吏唱前十名后,等放榜的考生反倒安心下来,大多数人也知道自己斤两,不会做无谓幻想了。 书吏唱到前五,余千德忽然说:“以李不琢的才学,中榜理所应当,怎么还没唱他的名字?难道这回县试他竟考进了前五?” 说话间书吏又唱了第五、第四的名字,机灵些的报榜人抢着去报喜,县试排名靠前的考生,就算没钱,这时候也不会吝啬。 “何文运第三!”报榜书吏高喊一声。 余千德一愣:“怎么何文运第三?” 韦心水拢着袖子,猜测道:“永安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哪家子弟才学过人,不出两年就会传遍全县,咱们不会没听说过,想来多半是又有老生员厚积薄发,像当年的左学士那般出人意料,把何文运都比下去了。不过这么一看,李不琢恐怕是落榜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余千德恍然点头:“不错,当天盂兰法会李不琢谈玄论道虽然精妙,但比何文运却差些火候,不至于排到何文运前面去,这魁首一定落在符膺头上没跑,我倒想看看第二是谁。” “符膺第二!”报榜书吏再喊一声。 贡院前陡然安静,瞬间之后,人群哗然。 “符膺都落到第二,魁首是谁?” 余千德表情一僵,讷讷道:“不可能,不可能,第二怎么会是符膺?符膺可是大宗师亲传弟子,日日有宗师耳提面命,甚至有可能得过圣人点拨,他不得魁首,魁首能落到谁头上?” 韦心水喉结一动:“果然如此,只有厚积薄发,底蕴才能跟圣人徒孙相比,这夺魁之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后劲充足,天宫又要多一位大学士。” “真是出人意料,何文宇与符膺放到哪里都是魁首之才,这回县试却被人压了一头。” “不错,你我若能列入前三,是侥天之幸的大喜事,但他们二人不得魁首就是失败了。” “时也命也,谁说的准,你看李不琢那日射覆飞扬跋扈,却在县试落第,真是……”余千德摇头一笑,那日李不琢被方兴算计时,他并未帮腔,本还觉得有些羞愧,可事后一想,却是李不琢自己惹是生非,怪不得他人。 话尾巴还没说完,报榜书吏清越的声音乍然响起,霹雳般钻入余千德耳中。 “李不琢,魁首!” 四十四:立身扬名(一) 黎溪巷很安静,昏沉的天光逐渐弥漫开来,青砖缝间积水映着微光,几只灰毛粗硬的硕鼠堂而皇之从匍匐的机关犬嘴边游窜而过。 县试放榜的热闹与此地隔绝,浮黎开科举十六年来,黎溪巷也没出过一个炼气士。 已过中秋了,巷口酱油坊屋头下还挂着“头道秋油一斤四十铜”的幌子,陈记油坊里则常年飘出油渣子的香气,身为油坊主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远远瞧向巷里一六号院子,心里遗憾想着那个漂亮姑娘许久没来花生饼子喂那匹枣红马,莫不是搬走了? 这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喧嚣声,油坊主扭头看去,东侧那一座云桥上一大伙人熙熙攘攘的挤着,一看便是报榜人加上看热闹的闲汉。 只看了一眼陈坊主便没了兴趣,县试的热闹,跟咱们这升斗小民哪有半铜子关系,过了一会,却怔了一怔,这群人怎么像是奔着黎溪巷来的? 黎溪巷一六号屋内,油灯已烧到灯花闪烁。 白游唠了半天,终于把话匣子给盖上了,和三斤小眼瞪大眼。 李不琢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拿出块棉纱沾些油,开始擦拭惊蝉剑,用三分力,擦到轻薄明亮的剑身微微发热,再把剑收起来,接着又次第擦了斩浊与白钢短剑。 黎溪巷十分阴潮,剑器存放在这,容易生锈,时不时就要上油,不过李不琢这时候擦剑,转移注意的用意更大于保养。 气氛冷了半晌,白游忍不住说道:“这么久还没人来报榜,李兄莫非中了魁首?” 那小厮在边上暗暗腹诽,这么久没人来报榜,八成是…… “只怕是落第了。” 李不琢擦完剑,脑子有些空白,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白游道:“我都中第了,李兄你能落榜?” “考试时犯浑了,写得有些跳脱,我又没你那运气提前压中考题。”李不琢没察觉自己语气也有些发酸了。 白游被一句话憋得半天没能吱声,许久才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必然中第?” “嗯?” “我看好你,并非因为你刚入县学就得了射艺第一,跟那回射覆你打了方兴的脸也没关系,你可知道,你入县学时我二叔为你写的举荐信上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的。” “璞玉之质啊!”白游吐沫星子都险些出来了,干咳一声,打开折扇保持风度,“我这二叔少时就精通水镜观,那年跟佛家的觉明秃子赌斗赢了,大摇大摆进伽蓝寺那号称是外面的灰尘都飘不进半颗的藏经阁学到一套少室六门,看人的功夫可不一般。” “当年我穿开裆裤时他就说我乃紫府朝垣之格,这辈子游手好闲,难成大器,好在有自知之明,兴许还能有些运气,小富小贵不成问题,这不全说中了吗?” “你就脑筋再转一转,我二叔他是这回县试主监,县试又不糊名,你的卷子就算答得没那么好,那几个副考能没眼色,连个乙等都没得?” “是这么个道理。”李不琢点点头,自己也是担心过头,按说贴经全对,墨义也没出大篓子,不大可能落第。 要是梦中读通了小道藏三套注本,倒背如流,这样都过不得县试,天宫科举恐怕也不用再开了。 “那不就结了!”白游毫不心疼地拿那柄看着不便宜的折扇猛敲桌面。 正在这时,铜锣被敲响的声音乍然击破宁静,一阵吆喝伴随着马蹄声:“快请李大人出来,恭喜高中魁首了!” 李不琢跟白游面面相觑,又看向三斤,白游一搡李不琢肩膀:“还不快出去,这鬼地方除了你哪还有姓李的能中第?” 外头人又在喊:“捷报,贵府李大人讳不琢高中县试魁首,朝报连登黄甲!” 李不琢张了张嘴巴,一瞬间回过神来。 从腰囊里摸出两个银锞子当喜钱,又一想,真中魁首了,两银锞怕是显得小气。 白游笑骂道:“瞧你这穷酸样儿,魁首给的喜钱,是讨个吉利罢了,没听过谁还嫌多寡的。”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走出门去,三斤一副不可置信又惊喜的模样,紧紧跟在后头。 一出院门,三个穿青衣的报榜人翻身下马,向李不琢道贺,李不琢给三人一人一枚银锞子,三人喜气洋洋拿着,一番恭喜奉承的话没说完,后面又有人骑马来报。 黎溪巷里人家齐齐出门望着这边,先是嘴巴长得老大,接着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表情都是与有荣焉。 出了个魁首,黎溪巷在永安县志里也能多添一笔好话,更重要的是,魁首虽然不比解元、状元,但也会有商贩看中这片地界,蹭一蹭今年魁首的名头,开酒肆茶楼客栈民宿。这么一来,黎溪巷的地价就能往上提一两成。 李不琢好不容易应付了三波报榜人,就这么花了八个银锞子,往巷口一瞧,又有一波熟人,是永安县学那伙同年。 刚能喘口气的功夫就有人拉李不琢衣角,李不琢转头一看,三斤憋着嘴,腮帮子鼓着,大眼睛蓄着泪珠,眨了一下,就吧嗒落下来了,怕丢脸似的咧起嘴角笑了一下。 在幽州两个月,没了风沙袭人,黎溪巷里日头也见到少,皮肤倒是白了许多,就是身子单薄了些,不然跟“好看”二字也能沾沾边了。 这眼泪显然是高兴的,李不琢抱了抱三斤,拍着她脑袋道:“行了,中第了,还是魁首,过阵子有了钱就买新衣裳,换新屋子,代步马车也该有了……还有你的偃师人偶,先进屋,等我回来。” 三斤一吸鼻子,退后两步打量着李不琢那身样式老气的棉袍,低声道:“怎么也没穿身好点的衣裳?” “我给你变出来?”李不琢低头一看自己装束,黄棉袍,熟皮腰带,白底黑靴,倒也还过得去,待到灵官衙走一遭,出来就要换成体面的道家童子常服了。 白游让随从小厮留着帮三斤看院子,那伙永安县学同年都靠近了。 余千德也不顾风度,步子迈得又快又急,隔着二十多步距离,就面带笑意与韦心水大声交谈:“我早说过李兄必得前三,原来还是我鼠目寸光了,李兄才识过人,竟然中了魁首!” 四十五:立身扬名(二) “恭喜李兄高中魁首!” “李魁首可愿赏脸,和我等一道去灵官衙?” 永安县学的一众寒门子弟凑拢过来,高盘、师温瑜两人还有些放不开,没忘记那天听贤台下的事,余千德跟韦心水倒是一副与李不琢八拜交情的模样,过来套近乎。 “诸位都中第了?”李不琢走下台阶迎接众人。 “中了中了……”一片附和之声。 李不琢听到师温瑜中了第六十六,高盘第五十八,韦心水与余千德名次靠前些,都过了童子试。 总的来说这几个出身寒门的学子已考过童子试,虽然还没去灵官衙领名牌,改录户籍,也已经算举子预备役,半个官身,妥妥的贵族,就算考不上举子,凭炼气士的身份也能轻易在各个行当有所建树,日后说不准有用得着的时候,只不过这几人见风使舵,不能深交就是了。倒是韩炼有些个性,只不过现在没见着人。 众人一道前往灵官衙,一路辗转到金明街灵官衙前,何文运便与方兴等人迎上来。 “恭喜李兄高中魁首。”穿鸦青色长袍的何文运冲李不琢拱手微笑,丝毫没有不服的神色,仿佛魁首是李不琢理所应当。 方兴也在这时候上来恭贺:“那日听贤台下之事是我做得不周,当日回去后,家父便训斥我排挤寒门,还望李兄不要记恨,三日后来寒舍用顿便饭?” 说着塞来一张红边青封的请柬,请柬边缘恰到好处露出柳黄色纸票一角,绘有繁复花叶、青雀、水浪、云纹,是大通钱庄金票的防伪图案。 李不琢收下请柬。 “不提我差点忘了,姜大学士那篇手迹我已借阅许久,等腾出空来就还给方兄。” 方兴出身暨台方氏,并非顶尖门阀,但论起底蕴,也不是一个没根没底的魁首能比的,方兴主动示弱,李不琢也乐得化解恩怨。 李不琢在县衙大门左侧的铜狮子脚下杵了这么一小会,道贺的人就络绎不绝,有大半都是不认识的。 虽说心智不止是个舞象少年,李不琢也没应付过这阵仗,一时间有点儿应接不暇。 这时候灵官衙门大开,一对披甲戴盔的县兵簇拥着的余景山出现在县衙大门里,目光先落在李不琢身上,对众人道:“新科童子进来,主考与主监大人已经在内久等!” 众人这才舍得放开李不琢,李不琢松一口气,抬脚刚想着拾级而上,边上白游突然低声道:“留神……” 话没说完,李不琢回头便见符膺远远走来,目光锁在自己身上。 这位圣人徒孙不光没中魁首,甚至连第二也被何文运得去,只落得个第三名,一定心有不甘,这点李不琢是知道的。 这时候白游把话说完:“恐怕来者不善。” 看起来圣人徒孙的称号效果奇佳,符膺比衙门下那位素有闭眼灵官之称的余大人还有震慑力,他向着李不琢走来时,一众新科童子没往灵官衙里走,也没再出声。 符膺就在众人目光中施施然走过来,对李不琢拱手示意,呵呵一笑:“我来考县试前,家师就说幽州藏龙卧虎,叫我切不可生出轻慢之心,本来我志在魁首,不以为意,却果然受了教训。” 这话内容狂傲,可符膺语气神态都很平静。 众人也觉得理所应当,表情却都有些微妙,任谁都知道符膺半途出关插足永安县试,是为那两篇奇经法门而来,如今得了第三,恐怕不会甘心。 “误打误撞,一时侥幸。”李不琢回礼,一路被吹捧到灵官衙前,虽不至于飘飘然,也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嘴上谦虚着,笑容却当仁不让。 “考县试每年都有侥幸撞运气的人,魁首却不是撞运气能得的,你能高中魁首一定有过人之处,何必自谦。”符膺说话间用上“飞箝”术抬高李不琢,此术越是身份地位高的人使用效果越佳,他虽只是刚中第的童子身份,却有宗师座师与圣人名声加持,一般人被这样抬举一句,就要诚惶诚恐,被牵着鼻子走了。 “过人之处?”李不琢咧嘴一笑,“当然有。” 也不想跟符膺打什么机锋,朝灵官衙大门做了个手势:“你先请?余大人已等着急了。” 总算找到存在感的余景山心中一阵感动,对李不琢好感大增。 这时符膺却说:“先不急。” “嗯?”李不琢回头看向符膺。 符膺微笑道:“这话说来有些唐突,李兄先不要着恼,其实我本来在闭关潜修,准备明年才考科举,今年提前出关便是为了灵枢真解与玄微子转丸篇,可惜被李兄夺去了魁首,不知稍后面见主考官时,李兄可否向姜大学士请求,把灵枢真解与转丸篇让给我?” 旁人哗然,没想符膺这么直接。 李不琢知道符膺舍不得那两篇奇经秘诀,却没想他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这话,明目张胆要夺人根基,面色一冷:“不如我跟姜大学士说声,魁首也让给你当?” “李兄误会了我的意思,只要你肯让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宣北符氏定会保你十年坦途。”符膺被冷眼相待,也不着恼,循循善诱道:“我观你虽晋入了内壮境,却有精元亏空之象,应当是炼炁时精元补充不足。” 李不琢眉毛一挑,这话倒是事实,否认不得。 符膺继续说着:“待你再往上修行坐照境炼炁法门时,精元亏损又更严重,我可为李兄提供钱财、丹药、饮食、符图、香丸一应所需,试想你炼精化炁一步就如此艰难,再到贯通十二正经,每通一条正经要耗损的精元都是修炼到内壮境的十倍以上,若无充足外物补充,更是举步维艰。” “坐照境十二正经就要如此磋磨,奇经贯通难度又更胜正经十倍,你就算拿到奇经法门,恐怕也修炼不得,不如与我交换,皆大欢喜。只需贯通十二正经就可修大周天,奇经又不是非练不可,李兄若实在放不下,日后若李兄有机会获得其他奇经法门时,我符氏定会鼎力相助,李兄意下如何?” . 四十六:点魁首 “免谈。” 李不琢扔下两个字,径直走向灵官衙。 如今已中魁首,轻易就能走出拮据困境,符膺说得虽多,都是瞎扯。 围观者都没料到这位新晋寒门魁首半分面子都不给符膺,暗暗为李不琢捏了把汗。 符膺对着李不琢背影轻声道:“李兄何必顽固,人心险恶,就算你拿到两篇奇经法门,怎么保管也成问题。” 李不琢眉毛一扬,转身看向符膺:“说得好!等哪天我横死某处,那一定就是你符膺所为,诸位都听到了,正好做个见证!” 话语掷地有声! “李兄,这话说不得!”韦心水轻呼提醒。 符膺面色变了变,皱眉道:“这你误会了,我虽然想要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却是堂堂正正要与你交换,刚才的话也是好意提醒,不然这两篇奇经法门被你遗失,落到歹人手中,你反倒要背上滥传秘籍的重罪。” “最好是误会。”白底黑靴踩上石阶,李不琢转身又走向灵官衙正门。 余景山对年轻一辈的争斗视若不见,呵呵一笑,朗声邀众新科童子进入衙邸。 仪门前甬道中梁柱漆黑森然,寇铮之低声道:“你拒绝符膺便是,何必当众让他难堪?宣北符氏乃纵横家一等门阀,虽说不至于对你使什么下作手段,你却没必要得罪他们啊。” “那厮比我还嚣张,指望他让步?”白游嘿笑一声,“李兄若不如此,符膺一定得寸进尺。” 李不琢道:“已经被惦记,索性把话敞开了说。” 寇铮之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 众人随即被余景山带入仪门,去了东面库房,每人取了中间嵌着整块青玉的炼气士名牌,李不琢是道家童子,名牌上琢的就是个“道”字。 此时还没面见主考,中第的男女炼气士便分成两拨,进入库房北边的更衣房里,次第更换童子正服。 童子炼气士正服是一套乌底赤边深衣,下摆饰有藻汶,取洁净之意,束火纹腰带,取光明之意。 再有蚕丝袜,鹄头笏靴,都是寻常练染作造不出的上等织物。 李不琢换上这一身炼气士正服,束紧火纹腰带,束起的乌发用黄杨木偃月冠固定住,走出更衣房。 一出门,就见众人目光头放在那边刚换了炼气士正服的少女们身上。 此回县试中第的女炼气士有不到二十人,也是这时候众人的焦点,纵不提天宫律法对炼气士通婚优待极高,这些女炼气士也是男人的绝佳对象。 只不过这些少女有不少正暗暗打量着李不琢,在她们眼中,李不琢也是良偶。 能考上炼气士的少女,大多也出身不凡,内心也不甘嫁去其他世家作为通婚联姻的筹码,李不琢才识过人,高中魁首,又出身寒门…… 上哪找着这么完美的赘婿去? 况且穿上这一身做工上佳的炼气士正服,再加上魁首的名头,样貌再普通的男人也称得上一句英武不凡,何况李不琢长相颇佳,真是雄姿英发,器宇不凡啊。 淳于厌远远望着白游,又看了李不琢一眼,心中忍不住想,赤雪可真是好眼光呐。 “李兄真是惹眼,。”边上有人忍不住酸溜溜地说着,李不琢就当没听见。 众人换了正服,便一齐前往灵官衙内堂。 众人一到内堂,姜太川与白益都起身迎接,让大学士起身相迎,还添了个神将大人,这已是在场九成以上的新科童子的人生巅峰了,众人连忙齐齐见礼。 白益笑道:“诸位是姜大学士亲手从上千人中甄选出的人才,不必太过拘谨,不过这地方椅子少,就要劳烦诸位站一会了。” 众人连声说不敢。 姜太川板着脸道:“尔等虽过了县试,但切不可骄矜自得,且沉下心来准备春闱府试,等考过府试,才有机会为天宫效力,知道了吗。” 众人齐齐说是,接着姜太川不紧不慢讲了许多前人轶事,警醒众人。 片刻后,姜太川道:“你们都曾寒窗苦读,大道理也不用我多说了。李不琢,你且过来。” 说着从紫檀桌上取来铜钱大小的琉璃盅,盅里盛着金泥状的物事, 李不琢应声上前,姜太川并指一蘸,琉璃盅内金泥就都沾上指尖,盅里没留半点。 接着姜太川就并指向李不琢眉心处点去,李不琢不闪不避,被姜太川指蘸金泥,在眉心处一顿、一拖。 收手后,姜太川指尖也没留半点金泥,李不琢额上则多了一枚火形金印。 这就是“点魁首”。 画完金泥火印,姜太川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损耗不小,道:“这金泥是我两年前斩了一只祸斗,取其心髓化去燥气,炼化所得。今日你回去后趁早闭关,借这金泥神意可点燃神火,直入坐照境。” “祸斗”乃厌火国之兽,能吞火吐火,曾有祸斗出现在中土之地,一兽烧死二十骑精兵,也只有大宗师手段才能轻言斩杀。 李不琢只觉眉心一团炙热要烧起来般,阵阵热流不住往脑子里钻。 霎那间眼前一片焦灼,连忙调运内炁,把那热流压住,这才恢复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多谢恩师。” 姜太川点点头:“我听说你初入永安县学时,月考经言只得了乙下,但仅仅两月,县试时你的文章却文采义理俱佳,可见你颖悟超卓,这是天赋之才,不要浪费了。” 众人艳羡看着这一幕,内壮晋入坐照,有人只需数月,有人则要数年,姜太川以大宗师境界,不惜损耗自身修为点化李不琢,这是魁首才能拥有的机缘,能直接领先他人一步。 有人暗生嫉妒,低声道:“这样恐怕有些揠苗助长,根基不稳,不如脚踏实地的修行稳固。” 当即有人反驳:“修行哪有揠苗助长之说,一步快步步快,李不琢得了魁首,直入坐照境,来年春闱府试,又要领先我等数筹,试想县试时我们与他起点相同都争不过他,到时又要怎么跟他争?” “所谓根基扎实,厚积薄发者毕竟在少数,若不是无奈,谁不想少年时候就春风得意,非要大器晚成?” “待此间事了,他还能获得两篇奇经法门,这机缘连圣人徒孙都心有嫉妒。” 那说李不琢有“揠苗助长”之嫌的人哑口无言,看着李不琢的背影,终于长叹一声。 “永安县地灵人杰,历年魁首至今尚无中途夭折的先例,不是边僻之地可比的,若无意外,数十年后幽州又要出一位宗师。” 四十七:寅宾厅宴 点完魁首,姜太川打量着李不琢,眼前穿童子正服的少年五官棱角分明,这时正处于焦点位置,却神态平静,不卑不亢,显然是受过挫折磨练的,暗暗点头,这不是闭门读书的死板书生,难怪能一鸣惊人,以寒门出身,夺得魁首。 略一沉吟,姜太川转头看向符膺:“此回县试判你第三,你可有怨言?” 符膺垂首道:“学生没有怨言。”却抬头与姜太川对视,这是失礼的表现。 白益微微一笑,这少年生自豪门,虽说家教甚严,却着实没受太多挫折,心性有些傲也正常,他在同辈面前能掩饰傲气,面对宗师炼气士时就压制不住了。 “口是心非!”姜太川坐下哼了一声,“有不服就说出来。” 符膺怔了一怔,复垂首道:“学生失礼。” 姜太川一叹,摇头道:“其实若论文章中对实修的理解,你是本次县试最佳。”又看向何文运,“但何文运的文章,不拘泥于个人实修,从道心祭炼谈到大势,这份格局殊为难得,所以我判何文运为第二。” 何文运拢袖微微垂首。 “至于李不琢。”姜太川看向李不琢,“你的文章能破陈出新,把道心祭炼深推一层,若换了脑子冥顽不化的主考,兴许会把你贬为不录,但这这偏偏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只不过,你破题虽深,其他方面,其实比符膺和何文运稍弱一些。” 白益补充道:“你们三人的文章,任谁都难以拿捏。” 姜太川点点头,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回县试李不琢贴经一题无错,也无涂改,符膺于何文运二人贴经则都有错漏,凭这一点,我便判李不琢为魁首。” “贴经无错?”符膺轻呼出声,何文运面色也变了变。 县学月考贴经无错也就罢了,毕竟只有数十题,考的也只是单纯的典籍原文。 其余新科童子望着李不琢背影,更是顿觉高山仰止。 若之前还以为李不琢中魁首是时来运转、因缘际会,此刻所有不服都烟消云散。 诸家典籍都有数十万言,就算能勉强背下,都不敢说贴经能保证全对,毕竟,贴经题答到后面,需要极大精力推算,到时留给墨义与修持的时间就捉襟见肘。 除非将其中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才能有些把握,而要达到这种境界,所需苦功,悬梁刺股也不足以形容。 诸家典籍里大部分内容,其实纯粹只为传播教化,对自身修行几无裨益,众人嘴巴里不敢说,读书时为了效率,却会将其略过。 “学生明白了。此次出关本已仓促,我又心存傲气,终尝苦果,终究是积累不够。”符膺突然看向李不琢,“这次受挫,我却有所领悟,即将突破坐照,这便回去精研修行。”又对姜太川与白游分别鞠了一躬,“恕学生再次失礼。” 说完走向堂外,临走时,分别看了李不琢与何文运一眼,留下一句:“待府试再与诸君争雄。” 竟是连前三甲的金银赏赐与炼气术法门都不要了,径直去了衙邸外。 “看来县试受挫对他来说也不失为好事。”白益望向符膺背影消失处。 “不错。”姜太川点点头,呵呵一笑。 何文运忽然道:“宣北符氏底蕴深厚,他能放下心结,学问修行一定会更精进一层,诸位同年,我等亦不可懈怠。” 李不琢暗暗点头,何文运是第一个说出了姜太川呵呵一笑用意所在的。 众人县试中第,难免意气风发,心弦乍然松弛下来,就此颓唐也不是稀罕事,符膺这一走,却给在场众新科童子敲了警钟,宗师亲传弟子都这么刻苦,他们底蕴资源都比不上,更加不能懈怠。 只不过一时间气氛就凝重下来,众童子刚中第,苦读十年的紧迫感才放松小半天啊,又被符膺这厮搅混了。 只剩几个有自知之明的家伙看得开,心中嘀咕着争什么魁首解元是那些变态的事,跟咱没半个铜子关系,仍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诸位应该饿了,寅宾厅中已经设下宴席,既然此间事了,就去吃顿饭吧。” 堂中一直没怎么出声的余景山恰到好处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李不琢吓了一跳,暗想这人莫不是修了什么“自晦”之术,不然怎么这么没存在感。 此刻已过了未时,从放榜到现在,众人午饭都没吃上,纯靠中第的一股兴奋劲头撑着,内里其实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眼巴巴看向姜太川与白益。 姜太川起身摆了摆手,笑道:“都走吧,去吃个饱饭,免得日后你们有人功成名就了参我一本虐待新科童子。宴席我就不参与了,诸位吃得安心。” 众新科童子如获大赦,随余景山去了寅宾厅。 灵官衙寅宾厅轩敞开阔,八十七名童子鱼贯而入,丝毫不显拥挤,寅宾厅东侧舞台上,伶人娉婷婀娜抱琴而立,边上脸谱木人吹笙鼓瑟,又有狐面舞女水袖轻扬,已开始奏乐舞蹈了。 诸多长案上摆放着饮食鼎器,这时候已上了茶食刀切等点心,余景山吩咐仆役道:“大伙都饿了,赶快上管饱的来!” 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灵官大人在众新科童子心中地位一瞬间拔高了几个档次,被众人殷勤邀请当先入座。 没一会,一队婢人渐次奉上奶汁鱼片、生烤狍肉、鲜蘑菜心、白扒鱼唇、片皮乳猪等菜肴,好在众新科童子一人一条桌案,不存在争抢问题,虽然饥肠辘辘,仍保持着吃相,不时觥筹交错,相互道贺,约定下次聚会。 和众人应酬一番,李不琢受到不少邀约,都暂时推却,离春闱府试不到半年,若日日赴宴玩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优势就要被消磨殆尽。 台上舞乐悦目动听,菜肴也美味至极,李不琢大快朵颐一阵,吃了个半饱,打量着还剩下许多的时鲜珍馔,琢磨着有些浪费,可也拉不下脸打包带走。 这时候天空中“轰隆”声沉闷滚过,李不琢以为又是机关飞船经过,不以为意,厅围边伫着的铜鹤灯光芒却更昏黄了三分。 这时候厅里却有人轻声埋怨:“这雨真不会挑时候。” 李不琢看向屋外,果然天色阴暗下来,有数丝细雨淅沥落下,没一会就声势变大,哗啦击打着屋瓦地砖。 四十八:圣道 寅宾厅中饕餮不止,灵官衙内堂已再复平静。 姜太川背手看向雨幕上黑云密布的天穹,感慨道:“改变天时气象,这手段真是斡旋造化,我练就神魂法相,成了所谓的宗师,却日益觉得圣人遥不可及了。” 白益道:“往年新封府一带秋日本来少雨,十四年前圣人开地市联通鬼界,每年鬼节过后,残留阴气凝聚不去,引动气象不稳,雷雨常常倏忽而至。这数月间天象变幻,甚至比仲夏更加莫测,姜兄带伞了吗?” 姜太川回头,呵呵笑道:“这雨还打不破我的护体真罡,你说的伞,恐怕意有所指啊。” 白益也笑道:“不要胡乱猜测。” “故弄玄虚!”姜太川故意哼了一声,走回太师椅边坐下,拇指摩挲着扶手,看向白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难道你就笃定了李不琢能得魁首?”说着顿了顿,“那日判卷后,我查过他的来历。” “哦?”白益在窗边回首道:“查出了什么?” 姜太川道:“他出身边关,说起来倒恰巧是冯鹰驻守的那座边城,只不过他是在军中开罪了冯鹰,被革除军籍,才跋涉数万里跑到幽州来搏前程。自他入幽州后,初露头角,也算得上个人才,但这履历比起符膺与何文运,却差了不止一筹。” 说着一转头,似乎想在白益脸上看出什么来:“据传他在街边偶然与你和诗一句,你就对他赞赏有加,推荐他去县学读书?要说这里边没猫腻?我是万万不信的。” 白益哈哈一笑,摇头道:“要是我亲自去县试,自然知道魁首必会被我所得,可这回县试定魁首时,连你这个判卷的主考都斟酌了许久,我哪能提前预知是谁?” 姜太川又重重哼一声:“莫不是你看他与冯鹰有怨,才大力扶植他?你和冯鹰的恩怨我不便多提,不过,你既然没算出魁首,又怎么舍得拿出灵枢真解?我不信你舍得拿奇经法门培植异己,倒想听听你要怎么解释。” 白益道:“就算灵枢真解被纵横家符膺得去又什么可惜的,不过薄薄几页纸罢了,天宫定律不许私传法诀,我却想借着你点魁首的由头,帮这些后辈一把。” “嗯?”姜太川疑惑皱眉。 白益笑了笑,手中麈尾一动,画了个圈:“前朝世家尾大不掉,垄断知识,这才日益腐朽,被我等诸家联军覆灭,如今诸家敝帚自珍,内斗不休,不也是重蹈覆辙?迟早变成死水一潭。” 说着麈尾一转,指向寅宾厅:“我观这回县试考生人才辈出,至少有六人,日后有望入仕天宫,便想给这些后辈一个机会。若两篇奇经法门有幸被寒门子弟得去,就不至于让世家独大,也好为这潭死水再注入些许生气。” “真是好大的心胸啊。”姜太川笑了一声,也不知真夸还是暗讽。 白益正色道:“这并非我一意孤行,而是大势如此,县试每年录童子近百人,每人可分二十亩免税田,中举子、学士者拥有土地更多,更不提封侯拜爵者,食邑百户到十万户不等,炼气士又不事生产,只关心自身修行,长此以往,天宫赋税从何而来?若向庶民增税,民生必然凋敝,大乱再起。” “你说的这些,圣人当然知晓,只是这格局谁都撼动不得,也不敢撼动。”姜太川微叹一声。 白益微笑道:“不必撼动诸家格局,只要传承法门的规矩变一变,允许民间开印诸家典籍,届时书籍价格一降,再过数十上百年,人人都有读书炼气的机会。” 姜太川眉头紧拧:“这你恐怕是想当然了,且不提在野炼气士如何管束,你我能成就大宗师,每年所耗资源,需耗费数万户庶民的生产,照你所说,若真到了人人炼气的时候,资源怎么供应得过来?世道必定大乱,你争我抢,如疯似魔!” 白益摇头道:“你先听我说完,到了那时,炼气士不再稀少,必定也会从事生产,偃师、墨师机关也不再是珍奇之物,如此一来,生产力将远超当今,供应天下炼气士修行又有何难?届时天宫势力鼎盛,八方征伐,再扩疆域,又何愁土地不够?” 闷雷滚滚,天色昏暗,屋外雨声愈发大了起来,白益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姜太川面色微变:“原来你是想……” 啪! 闪雷击破长空,屋里一亮,又暗了下去。 只听白游说道:“愿天下人人如龙。” ………… 姜太川倒吸一口凉气。 “若你能成功,百十年后人人修行炼气,皆以你为开道先师,你是要……踏足圣道。” 说到后面,字字重若千钧。 “姜兄,慎言。” 白益走到桌边,递给姜太川一封粘着雕羽的秘信,说到:“不扯太远了,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异己,可知如今内敌未去,不是内斗的时候,我赠出灵枢真解,扶持后辈,哪有什么异己?” 姜太川回过神来,拿过信一看,眉头紧皱。 “龙雀残部又出现了?难怪。竟敢在幽州作乱,这些人真是贼心不死。” 白益点头道:“不错,上头派你来当主考,再加上今年万载县主考官杨破军,也是要你们二人协助我坐镇新封城。” 姜太川捻着胡须道:“府主坐镇地市不出,一般的动静,我们倒是能兜得住,就怕那些前朝余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却不好收场。” 白益道:“这却不必担心,我们只需坐镇新封城,具体的事,上头有高人出手处理。” “哪位高人?”姜太川怔了怔。 白游不答,手指在桌上虚划,写了个“支”字。 “原来是那位人仙。”姜太川恍然,面色微变。 白游点头道:“不错,人仙高手内外圆融,灵肉合一,已到了至人境界,只是未传播道统教化,无信众念诵加持,无香火愿力供养,不登圣位,但比圣人也只差一步。有这位高人出手,你我坐镇新封府自然万事无忧,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四十九:宣赏 宴席进行到尾声,李不琢瞧见舞台上歌女声线中已隐约透出股喑哑疲惫的意味,可雨还没停歇,反而更大三分。 案上佳肴也热气散尽,香气寡淡,众人酒足饭饱,向余景山告辞离开。 出灵官衙时,白益和姜太川站在一堂前,众人隔着雨幕,一一对主考与主监见礼,才出了灵官衙。 繁华落幕最能让人平静下来,此时丝竹声歇,只有嘈嘈雨声入耳,再加上之前姜太川的警醒与符膺的离去,众人高扬的意气也便平复下来。 灵官衙前不知何时停了数十架车舆,是各家派来接自家新晋炼气士的。 一出灵官衙,众人知道李不琢出身不佳,只带了个小丫头,当即便有十数人邀李不琢同坐避雨。 李不琢与人应酬一天,这时只想静一会,都一一婉拒。 车马散去,雨洗的金明街上空旷寂静,李不琢撑起青罗伞,抬头看向黑云密布的天空,然后走出檐下。 他身后跟着一名长衫书吏,还有两名披甲县兵牵着辆马车。 车上雨布盖着的,就是魁首的赏赐。 中第有赏,三十名开外的童子拥有二十亩田产免税资格,还会赏赐一套文房四宝,两千钱;三十名以内的由天宫拨给田产,在基础上更添耕牛一头,绫罗一匹;至于前三,赏赐又级级拔高。 这辆一驾一舆的促榆木马车车辕接合处铁皮裹覆,做工不算十分精致,车壁上的童子骑鹿踏波图,却是魁首独属的荣誉,拉车的那匹黄棕瘦马毛色品相不佳,但只要是马,价钱就便宜不了,少说十金铢往上,新封府马车虽然常见,但放在不那么繁华的地方,有车的就是富人。 车上装着的便是魁首的赏赐,那书吏跟李不琢回去,把车送到新科魁首宅门前“报赏”,是鼎天宫制定的礼法中明文规定的,正是要大肆宣传魁首之荣,也能带动新生学子的动力,就算当事人想锦衣夜行,天宫也不让。 本来报赏有一名书吏,一名县兵就够,多出那名县兵,是因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太过贵重,被余景山破例派来护送马车的。 以李不琢混迹行伍两年的眼光,这两个县兵走路姿态随意,眼神散漫,可走在马车左边的那人没了半拉左耳,右边那人则断了一根小指,加上说话间不经意透露出的狠辣意味,便证明这是两个曾经历生死的老手。 半空中闷雷滚滚,夹着雨丝的冷风迎面,额上那枚祸斗心髓绘就的火印却渐渐热了起来。 这时候虽有雷雨,不少人仍盯着灵官衙,李不琢举伞前行时,不少人便在二楼看着,有人把月季、海棠抛过来,落了一地,被雨冲进街边水沟,“啪嗒”一声,这是一根窗杆落在身边,李不琢抬头一看,二楼窗畔的女人掩嘴轻呼,娇羞低下头去,不由眉头跳了跳,加快步子。 一路回到黎溪巷,巷里本来就不是为通马车而铺的砖地坑坑洼洼,李不琢看着新车颠簸了一阵,颇为肉痛,这时候巷中居民本来在躲雨,有人看见李不琢回来,吆喝一声。 “魁首回来啦!” 数十道身影齐刷刷出现在屋头窗口打量着李不琢,指指点点,虽然表情尽是羡慕与赞赏,却有种在看什么奇怪生物的意味,李不琢路过酱油铺子,便听见那对夫妇在对话。 “咱们这地方晚上连个星子都见不着,这回可好,总算能见着了。” “怎么说?” “这位李大人是天上的星子下凡啊,不然怎么能中魁首,前些天他还在咱们这买过酱油嘞,呵呵呵……” “哎,糟了糟了,那天他拿四十钱买头抽秋油,我给他的去年开缸没卖完的那些,我想想,闻着倒是尚未发霉……” ………… 李不琢刚走远没几步,后面就嗒嗒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那酱油铺子的男主人抱着一人头大小的坛子冒雨就过来了,马车边两个县兵脚步一顿,紧紧盯着他,待他跑过马车,又移开目光。 男人跑到李不琢跟前把小心护住没沾雨水的坛子往李不琢怀里塞,殷勤道:“李大人,这是今年霜降开缸后最好的头抽秋油,本来留着自个吃的,没舍得,您快拿着。” 李不琢右手还打着伞,想到刚才这男人和老婆的对话,笑了笑道:“多谢了。” 孰料酱油铺男主人一起头,呼啦一下,巷里各家各户便冲出许多人来,拿着各类土产朝李不琢身边簇拥过来,若从上方往下开,红伞青伞黄伞黑伞,仿佛在雨中开了一片花似的。 一篮子鸡蛋、小半根火腿、米糕、菜油…… 把东西往李不琢怀里塞的同时,有请李不琢写字的,有请李不琢给孩子取名的…… 还有让李不琢给自家门口题对联的,遭到众人齐声斥责:“魁首字儿多值钱,你心里没数?” 报赏的书吏笑呵呵看着这一幕,直到李不琢投来无奈的求助目光,才指向黎溪巷一六号笑道:“诸位别急,魁首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接得下这么多东西,送去那边就好。” 众人齐刷刷转头,赛跑似的冲向那边的院门,恰好闻声出来的三斤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缩回门后,透过门缝看到李不琢,才咧嘴笑开了,蹦达着朝他扬手。 李不琢笑着走过去,到檐下收伞抖干,好歹把酱油坛子和鸡蛋篮放下了。 书吏也来到檐下,清咳一声,从袖里摸出个青色绢轴展开。 “天宫诏曰!” 四字出口,清越的声音扩散开来,巷中居民霎时安静下来,知道这是要宣赏了。 “浮黎十六年丁卯,李不琢高中永安县试魁首,特赐霜绢五匹、织金两匹、里貂皮三斤!” “赐文房四宝一套!” “赐一车一舆,黄棕马一匹!“ “赐耕牛两只、田庄一处!” “赐一万八千钱!” “赐甘露五坛、桑落五坛!” “赐宝剑一柄,弓箭一副!” …… …… 书吏每宣赏一句,旁人就低声啧啧称赞,三斤眼睛便更亮三分,李不琢则在琢磨着价值。 书吏宣赏完毕,收起绢轴,指着那马车对李不琢微笑道:“李大人,那田庄和耕牛您得空了自个去田土务选,至于其他的,都在这里面装着了,咱们这就帮你搬进去?” 五十:规划 夜半时分雨已停了,劣质松脂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铜灯盏中弥漫出的一团火光在潮气中显得十分昏暗。 “该换盏灯了。” “换瓷的吧,瓷的省油,那天看到卖夹瓷盏的,听说往盏窍里注满水,能省一半油呢。” “省什么油?火铜的最好,防潮,又亮,要带琉璃罩的。” “火铜太贵啦,天宫也忒小家子气,赐下那篇炼气法门,装书的火铜匣子还能收回去啊?” 桌边的二人正清算着白天的赏赐,三斤小声说着,又看向桌上那柄雷纹吞口的连鞘佩剑:“这剑也漂亮,是真漂亮,可居然是生铁打的,压根不值几个钱。” “不算小气了。”李不琢也没跟三斤纠结“想卖了魁首赐剑去换钱才小家子气”的问题,在桌上铺开一张麻纸,“帮我磨墨,算笔账先。” 三斤弄些清水磨了墨,李不琢便提笔在纸上把获得的赏赐一一写下,开始琢磨着该如何分配。 赏赐的佩剑象征意义大过于实用,弓倒是上好的虎力栝木弓,可以使用。 文房四宝是三支兼毫笔、砣矶石砚、上等竹纸、五笏只能用来把玩的袖珍墨锭,这套文房四宝比白益所赠品相差不少,可以存为备用。 那辆一舆的马车,加上一匹黄棕马,能值二十金铢,这也是要留下自用的,这是炼气士必须的仪仗之一。 想着,李不琢将这些赏赐都涂去,笔端一指:“三斤里貂皮加些棉麻,一人做一件冬衣,这五匹霜绢和织金太花哨,能卖多少?” “估摸着六个银锞……酒呢?” “留下,待客自己喝都行。” “一万八千钱,加六银锞,只有两金铢出头……”三斤掰着手指嘀咕,“加之前余下的六金铢,也就八金铢,连神将大人的钱都还不起。” “这还有。”李不琢拿出白天方兴给的请帖,抽出那片二金铢的大通钱庄金票,压在桌上,“能动用的钱算来一共也就不到十一金铢,的确不多,不过这些赏赐只是听个响,等去田土务挑了田庄,才是大头,到时攒些钱做些实业,招人开食肆、酒楼、茶馆什么的,从小本生意做起,等你机关术学好懂行了,咱们再开个木机阁。” 说这话时李不琢脑子里突然冒出奴隶、走私几个字眼,如今是太平年代,论赚钱最快、最多的行当,非这二者莫属。 瞬间,李不琢就排除了后者。 走私行当卖的是天宫禁售或限售的货物,其中机关臂、火器、盔甲等军械是谁碰谁死的玩意,稍微管束松懈点的,就是走私钢铁、燃料等货物,这方面倒可以捞些油水。 但是,以李不琢的身份,若想不落人把柄,就只能派亲信运营,不方便亲自出面去做,也暂不能考虑了。 至于奴隶买卖,大体有两种捞钱方式,一是学诸大世家那样,物色资质容貌上佳的幼童,在庄园中培养完成后再贩卖,利润惊人,不过却是长线投资。 一般赚快钱的,就是搭关系找货源,买下看上眼的奴隶再卖出去,赚笔转卖费用,虽然利润不如前者种苗收瓜的形式,也比普通行当高出许多。 但这行当隐患也在于不方便亲自出面,而且对于奴隶贩卖,李不琢内心始终十分反感。 暂从小本生意做起,虽然来钱不快,但胜在稳当、细水长流。 李不琢有梦里春秋天赋傍身,日后终归能考过学士、举子,身份每拔高一层,接触到的人脉与利益层面也会层层拔高,没必要为了一时蝇头小利犯险。 “好啊!”三斤听到木机阁三个字,眼神便一下亮起来,又看向方兴的请帖,“到时候你去不去赴宴?” “不去了。”李不琢摇头,“我今日刚中魁首,之后几天又会有不少拜帖过来,到时候我不出面,你就帮我说我要潜心钻研修行,都推到春闱府试以后。” 李不琢交代三斤的倒不完全是推脱之语,县试考贴经、墨义、修持都是笔试,到了府试,实修、术法便也会列入考试范围,若这小半年里不能精进,错过来年春闱府试,就要再磋磨一年了。 不过,大部分邀约可以推掉,有些却是必须取得,譬如县试一过,李不琢必须先去拜谒主考官,这是感激恩师点魁首之情,再者,自李不琢入幽州以来一直扶植他的白益,也要拜访。 又叮嘱了三斤怎么接待来客,李不琢回到卧房中,点了一角檀香,盘膝坐下,脑袋放空了半晌,心里盘算起日后的打算。 “我虽考的是道家童子,但观历代大学士,越是成就高的,越不是固步自封之人。我走道家实修的路子,要坚定道心不移,也要懂得变通,涉猎诸家学说,这才能发挥我梦中读书的优势。” “中了县试,之后去府学潜修精进,准备府试,这是一般的做法,可这样一来,就如符膺所说的,我就腾不出手经营赚钱的营生,资源供应也跟不上来,再者我在县学读书时,短短两月借阅了小道藏注疏数本,还涉猎了杂学,这些东西已被人知晓,到府学中再借阅大量书籍,落到有心人眼里,指不定会有所猜测。我没家世底蕴,太过锋芒毕露,也怕惹祸上身。” “如今我已有童子身份,算个半个官身,还不能入仕,但若想当个吏员,却绰绰有余。内壮境以上炼气法门由鼎天宫统一管理,但诸县设有藏书局,存有百家典籍,由各县掌书吏负责保管,掌书吏……说起来这差事倒是最适合我的。” “我若去县里当任掌书吏,借着职务之便,读再多书也没人知晓,更不会怀疑,而且掌书吏除去保管书籍,也有些职权,可以便宜行事,方便我经营田庄。” 李不琢想着,目光忽然一转,只见卧房东侧,灯光隐隐约约,兰锜上,乌木鞘中的惊蝉剑静静躺着。 不由的,脑子里便浮现出“河东县”三个字。 五十一、坐照自观 收回目光,李不琢中指轻触额头,祸斗心髓散发的阵阵灼热传至指尖。 仍旧用内炁压制着火印,李不琢从怀中小心掏出青皮薄册,借着青灯微光盯着书封上篆字书写的“小周天生息法”六字,翻开第一页。 片刻后,只是草草读了一遍小周天生息法,便大致知晓了十二正经所在。 眼下不需急着琢磨具体的实修法子,还未入坐照境,点燃神火是第一要务。 把小周天生息法放在麦麸填充的黄布蒲团边,调匀呼吸,李不琢将杂念一一扫除,渐渐坐忘入定,心神沉沦进入观想而出的意识界。 此方世界一片混沌,浓郁到化不开的灰雾充斥八方,见之顿感身陷泥沼,寸步难行。 内壮境是修行一大瓶颈,寻常武人靠着江湖内功磋磨十年,练成内壮,就是江湖一流高手,几乎再无可能突破。炼气士能在短短百日内练成内壮,再要突破到坐照自观,却也是举步维艰。 诸家炼气士要点燃神火突破坐照自观的法子,单是道家,就有诸如外物法、内药法、服饵法、符图法、引神法等法子,无外乎以外物相助,或借秘法突破。 南海萧丘寒焰、厌火国祸斗心髓、青水木精毕方血……都是能助人点燃神火的珍物,中魁首前,李不琢原想着攒钱买套六丁火符,再用小周天生息法中就载有的引神法,催逼内炁,点燃神火,眼下有了祸斗心髓,这份苦功就可以省去了。 李不琢心神一动,放松内炁压制,倏忽间,眉心处腾起一股焦灼气息,直接钻入脑海,意识界中,一团浓稠如金液的烈焰乍放光明,黑暗如受惊的耗子似的疯狂逃散。 一瞬间,蒙昧混沌就被照破。 金焰乍然遭逢灰雾,如见了火油一般,嗤一下猛涨数十倍,李不琢只觉体内烘的一下燥热起来,血液都要被逼烤出来。 被化去燥性的祸斗心髓,火意仍旧霸道非常,李不琢连忙心中默念。 “天地灵根,元始祖炁!” 普照图中神灵被瞬间观想出来,左手托举金乌烈日、右手托举蟾蜍明月,通体明净如琉璃,自有一股不可明说的玄妙威严。 神灵乍现,金焰被镇压缩小,只一瞬间,就变为一枚火形金印,这金印形状古拙质朴,模样和一般火焰无二,却让人一见就不由得联想到太古蒙昧之时,燧人氏钻木取火,在石壁上以图为字,画下为人族开启灵智的第一枚火种。 “不愧是天宫大学士,这简单一指勾勒出的火形里就含有大学问,能引人顿悟,若换了别人,即使拥有祸斗心髓,也难以将火之神意展露得如此淋漓尽致。” 李不琢略一分神,金印又訇然震动,大片火焰涌起,险些把镇压其上的神灵吞噬。 李不琢稳固心神,又将金印镇压下去,不急不缓释放出祸斗心髓中的火意。 金印缓缓散发光明,将黑暗驱散,四周弥漫的灰雾逐渐没入金印之中,金印愈发明亮,变为赤金色。 “呼!” 仿佛冷寂已久的熔炉被风箱吹醒,金印陡然一震,倏然变成一团金焰。 李不琢感官中,这金焰不再桀骜难驯,似乎已成为自身的一部分,便心神一动。 神灵消散,金焰脱出镇压,乍放光明! 霎那间,观想的意识界陡然一变,只见一朵金色神火悬于半空,四周灰雾漩涡般旋转,神火光芒照射至远处,隐约能见到数道庞大脉络。 “神火已燃。” 李不琢心道,有祸斗心髓相助,点燃神火几乎没费太大功夫。 “这时我所见到的,便不是观想而出的意识界,而是真实的坐照内视,是我体内的状况。” 李不琢借着神火光芒,四下看去,一片血红。 远处有几道可以通行的脉络,李不琢心念催动神火移动过去,待进入脉络中,却见其中有许多瘴气沼泥般的东西堵塞着,神火在其中跋涉不久,李不琢就感觉有些疲惫。 “按位置,这就是十二正经之一,这里面堵塞的是后天积累的杂质,也就是所谓的‘障’,十二正经里有这些障碍,神火虽然能勉强游走,但内炁却难以运转其中。” “坐照境实修,就是拔障,疏通十二正经。” 李步骤勉力支撑着神火运转,观察体内状况,这过程中便见到了五脏六腑。 内视中,心脏是一团搏动的赤气,肝脏为青气、肺脏是金气、胃脏是土气、肾脏是水气,李不琢又想看看六腑是否也是这般模样时,只觉心神疲惫,这时神火一抖,也黯淡了三分,便心念一动,从坐照内视中脱离出来。 神火乍然散去。 “呼……” 李不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只见蒲团边青灯光芒微弱而稳定,这番点燃神火,时间也没耗费多久。 闭目感知了一下自身状态,只觉内炁空空如也。 点燃神火晋入坐照境,其实并无实质上的炼气修为进展,只是为之后修行打开了道路。 估摸着点燃神火消耗的内炁,除非舍得吃丹药补充,光靠吃肉,又得接近七日才恢复得过来。 李不琢也没再试着去拔障疏通十二正经了,起身推窗向外看去,并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便关窗回到屋里,移开蒲团,翻开地砖,掏出一个木匣。 匣中存放的,正是灵枢真解与玄微子转丸篇。 今夜点燃神火,虽然耗神甚巨,李不琢却不打算休息,要借着梦里春秋,把这两篇奇经法门背下。 “私传秘籍是重罪,奇经法门尤甚,我无根无底,凭一个魁首身份,镇不住这两篇秘诀,若是被人抢去盗去,就算我上报天宫,自己也要落一个保管不力的罪名。” 坐到桌边,李不琢对着灯光翻开灵枢真解,读了半个时辰,困顿不已,眼皮一阖,伏案而眠。 一夜过去。 再睁眼时,李不琢神态恍惚,看向四周时,有种恍然隔世的陌生感,待回过神来,才抬手按揉着两侧额角,松了口气。 “每次梦中历尽春秋,醒来总是差点心神失守,长此以往,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嘀咕了一句,李不琢神色有些疲惫,待目光瞥向桌面的灵枢真解,神色便转为收获后的满足与自信。 “难怪据说打通公孙、临泣二脉者,敏捷轻盈远胜普通坐照境炼气士,原来这两条奇经位置特殊,穿截于十二正经之间,只要打通了这两条奇经,我从十二正经中调运内炁,就不必循着普通的路子,借着公孙、临泣二脉,等于是抄了近路,调运内炁能比常人快出一倍,真正与人斗法厮杀时,还不需快出一倍,只需快出一线,就是生死之差。” 五十二:姜太川 休息一阵,吃过早饭,里衣外套着雪青色童子常服,腰带一扎,穿上鹄嘴笏靴,李不琢便出了门。 虽然有了车,但没车夫,这新车也就闲置了,那匹黄棕马便拴在后院那株没受多少光照的矮槐树下,用草料掺掰碎的花生饼子先喂着。 新住处也暂时没空去物色,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李不琢出门后,却没先去田土务,而是在街边找猎户买了只野雁。 提着野雁,辗转几趟悬车,不多时便到了苦水巷内,姜太川的住处。 那门房一见李不琢,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笑着说魁首来了,接过野雁,说大学士早吩咐过,不必通禀,把李不琢迎了进去。 这院子只是姜太川暂住之处,没带家眷,仆役也只有寥寥几人,十分安静。 李不琢被门房带到屋门前,姜太川正在用膳,饮食倒是清淡。 据说炼气修为越高,食量越大,甚至有炼气士日啖一牛的传闻,而一旦到了宗师境界,就不需再大量摄入精气,像姜太川这时饭桌上只摆了几样粥、汤、鲜笋、木耳等菜肴。 见到李不琢,姜太川便说声来了,便邀李不琢入席,李不琢说学生吃过了,站在门边等候,姜太川点点头,用完早饭,吩咐仆人收拾了,便对李不琢道:“随我来。” 李不琢走在姜太川侧后方,片刻后进了书房,书房向来是接待亲信之人的地方,李不琢与姜太川已算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姜太川在此处见李不琢也十分合理。 一进书房后,李不琢入座,姜太川打量李不琢两眼,只见昨日刚中魁首的寒门少年,今日气色有几分疲惫,眸子里却焕发出了一股不一样的精气神,暗道心性不错,说:“点燃神火可还顺利?” “多谢恩师栽培。”李不琢起身施礼。 “不必这么拘谨。”姜太川摆手让李不琢坐下,“永安偌大一县,人口数万户,每年只出一个魁首,这点奖励是你应得的,对了,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请问。” 姜太川呵呵笑道:“你答卷时写的八分书有几分火候,想必下了不小苦功吧?” 李不琢心知姜太川一定看出了自己模仿字迹,故意这么问,就是在看反应考验心性了,这时可以说“学生少时就仰慕恩师事迹”来拍个马匹,却还是实话说道:“学生要夺魁,自然不能放过丝毫机会,便模仿了恩师的字体。” 李不琢这么回答,是不想让姜太川对自己的印象变成“世故油滑”,姜太川却冷不丁道:“你不老实。” 李不琢对上姜太川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暗暗叫苦,能当上大学士的果然没简单人物,自己这点小心思一眼就被看破了,尴尬啊,索性干咳一声:“恩师真是神目如炬。” “行了,你不老实也好。”姜太川摆摆手,“你若是老实人,恐怕连同宗的打压都防不住。” 自己跟李府的恩怨不是什么秘密,被姜太川知道,李不琢也不奇怪,只是心中长叹,自己在这位大学士面前看来是藏不住了,索性不要脸道:“恩师过誉。” 这回答倒是把姜太川气笑了:“倒才看出来,你是个给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也罢,离府试还剩五月不到,近来你可有了打算?” 李不琢道:“自然是精研修行,准备府试。” 姜太川点点头:“我原本担心你年轻气盛,一朝夺魁,容易被名利蒙了心智,这时看来担心却是多余了,你接下来去府学进修,若有修行上的疑难,可以过来问我,这数月我都在这居住,你可愿做我的记名弟子?” 李不琢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怔,魁首与主考官虽是名义上的师徒身份,但也只是名义上的,可姜太川若肯收他为记名弟子,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了。 纵横家大学士收道家童子为弟子,至多只能记名,算不得亲传,但即使不是亲传,有了这层关系,李不琢也算有了一个明面上的强硬靠山,再论起身份地位来,李不琢便与打着“圣人徒孙”名号实则为宗师亲传弟子的符膺相差无几了,不说横行无忌,至少如今底蕴尚弱时,可以不用再费心提防心怀不轨者的算计。 而且每一个宗师都是巨富之人,若拜姜太川为师,坐照境的精元补充是丝毫不必担心了。 只不过,对天宫诸家派系之争略有耳闻的李不琢转念一想,若真做了姜太川的记名弟子,因为这层关系纽带,他就算是纵横家的人了,自入幽州以来,他受白益扶植颇多,若考上魁首便转投纵横家,恐怕在道家派系中名声会受到极大非议,甚至可能被排挤出局。 而且道家炼气士出身的他也不见得会被纵横家完全接纳信任,到时候,多半会落个两边不讨好的处境。 李不琢便没正面回答,道:“学生不打算去府学进修,愿去诸县中当一掌书吏,历练一番。” 姜太川何尝听不出李不琢推脱逃避的意思,眉头一皱,冷哼道:“你想好了?” 李不琢抬头一看,姜太川刀子似的目光射过来,顿感一股莫名压力涌上心头,比战场厮杀时更觉沉重,这就是宗师之威。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道:“且容学生回去再考虑一阵。” 其实无论是道家,还是纵横家,李不琢都想再观望一阵,若诸家内斗太过凶险,在炼气大成到有自保之力前,两边都不想站队,只求明哲保身,不被卷入漩涡。 姜太川沉吟半晌,摇头失笑。 李不琢暗道这位大学士变脸比翻书还快时,就听他说:“你心机不浅,谨小慎微,这份心性日后倒是能帮你不少,只是也更有可能害了你。” 李不琢也不管合不合适了,问道:“此话怎讲?” 姜太川道:“你是道家出身,白益对你颇为看好,你又是我点的魁首,若你手段足够,在哪边都能如鱼得水,我送你一番话。” 李不琢心中一紧,正题要来了。 姜太川道:“诸家纷争已有多年,内斗之凶险不下沙场,以你的性子,必然不想卷入其中,可宗师尚且不得脱身,何况乎你?谨记,往往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死得最快,我不逼你站队,你若想好了,再来找我。” 五十三:楼中宴 出苦水巷时,李不琢回头看向那座宅邸黑漆锡环的大门,天穹上中盘亘不去的黑云似乎随时要降下风雨。 临近午时,回到黎溪巷口,院门前停着辆机关马车,车辕边那眉清目秀的小厮是白游的跟班。 李不琢一进院,果然白游就在屋里,迎过来说:“你可算回来了,今天我二叔宴请友人,叫我给你捎句话,喊你也去赴宴。” “今天?” 按说不必白游来捎话,于情于理李不琢都是要去神将府主动拜访的,可眼下刚进屋还没歇下脚,总觉得有些仓促,问道:“现在还是晚上?” “就现在,等你半天了都,走走走。”白游说着就往门外走去,回头见李不琢没动弹,瞪眼道:“愣着干什么,来上车啊!” 李不琢说声等会,回屋找到三斤:“钱呢?拿十金铢来。” 三斤表情割肉似的,叹了口气,终于把几张金票凑够十金铢,递给李不琢。 李不琢接过金票揣在怀里就走,到门口顿足回头道:“·一个人别犯懒,实在不想开伙就到外边去吃,不必太省了,我没太多事,忙完这几天就好。” “早点回来啊。”三斤冲李不琢一笑。 李不琢出门跨上白游的马车,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白游不动声色拨开厚重的貂皮车帘往外瞥一眼,才低声说:“这宴会每隔一阵都会有,时间不定,这次恰好叫你撞上了。” “宴会为何而开?” “我哪知道。”白游收回目光,放下车帘看向李不琢,“不过来赴宴的人各行都有,你若能多认识些人,也好开阔门路,二叔想必是这个意思。” 路上也没多生波折,机关马车出了新封城南门,向东行去,片刻后就抵达新封城东郊,曲鸢池边。 马车停在篱笆外,略显暗沉的天色下,火一样的枫树夹着条细细的卵石小道。 沿卵石小道进去,没一会出了林子。 一片颜色深沉的大湖出现在眼前,数艘庞大舫船划开水面,船身两侧数十支桨叶拨动水面,船沿复道环绕着的三层船楼琉璃瓦下灯光朦胧,隐约透出丝竹之音。 曲鸢池阴天的景色憋闷压抑,就愈发显示出那船中灯光的勾人。 池边有戴笠披蓑的摆渡人撑着乌篷船,李不琢与白游上船,给一个银铢,白游指向近处一艘舫船,叫摆渡人划船过去,舫船尾部有一圈阶梯环绕而上,小船停下后,李不琢和白游就沿梯而上。 船上平稳如同平地,接引人穿着十分喜庆的织金袍子,戴猫脸面具,怪诞有趣,把二人带到船楼三层。 楼门边匍匐两尊黄泥兽俑,楼里十六根立柱上盘旋着蛇形火铜灯,楼阁中央,四尊青铜鼎围绕着的木台上,敞开衣襟道人一手倒提锡壶,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放声唱着吐字不清却气势莫名的曲子。 旁边数条桌案后坐着的人形色各异。 楼阁东侧,一身便服的白益侧耳倾听,拿银筷轻轻敲击盛食鼎器,不紧不慢和着拍子,忽然转头见到李不琢和白游入楼,微微一笑,指向不远处空着的两条桌案,轻声道:“入座。” 其他人倒是对二人的到来不以为意,李不琢入座后,细细听台上道人吟唱,才听出几句似是而非的经文,一曲唱罢,边上忽然有人笑着说:“虎阳子,方才你可是唱错了一句。” 台上道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眉毛一扬:“唱错了什么?” 那质疑的人当即就和中年道人辩论起来,起先讨论诸子百家,旁征博引,微言大义,李不琢聚精会神听着,能听懂个七八分,知道这机会难得,便大胆把自己还没理解透彻的一些经义说出来,也加入讨论。 那虎阳子似笑非笑看向李不琢:“不愧是新科魁首,贫道这年纪时可没这见地啊。” 说着,就把李不琢所说的经义点评一番,说完立刻牵出话头,跟起先那人辩论去了,李不琢恍然大悟,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故技重施,瞥见白益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又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有旁人加入,话题延展到机关妖魔、星相术法,有时上一句还在说什么鬼神显圣,下一句又变成了凭虚御气…… 这下李不琢就蒙了。 刚中魁首,拳打何家神童,脚踩圣人徒孙,要说心里没几分自得那是假话,可眼下这群人说话,李不琢竟发现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当然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不是一个境界的,心中感慨不已。 沉寂的楼阁内热闹起来,白游借机来到李不琢身边,指了指那个吟唱的中年道人,介绍说:“这位虎阳子道长是个云游散修,修为高深莫测,当年他去天宫登名时上头直接许诺一府督查使的肥差拉拢他,他没答应。” “至于挤兑他的那位……” 白游把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都介绍给李不琢,这楼中的人,并非只有道家炼气士,其余诸家的也有,还有数位豪商大富,隐士高人…… 李不琢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些人从事各行各业,大多数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莫名聚在一起肯定有原因,总归不会是没事来喝酒唱歌的。 又联想到冯鹰与白益的猫腻,李不琢只觉迷雾重重,只见这时候白益刚和旁人说完话,便斟了杯酒过去,作敬道:“入幽州以来受将军诸多扶持,我先干为敬。” 敬酒后,白益也如姜太川一般,问李不琢之后的打算,李不琢把当掌书吏的想法说了,白益点头道:“不错,这样既能读书,又能有些磨练,你是新科魁首,连举荐都不需要,任何一县的灵官若知道你要当掌书吏,巴不得主动来抢,你可想好去哪了?” “河东县。”一句毫不犹豫的回答。 “好。”白益点点头,笑了笑,“既然是宴席,且去行歌纵酒,这楼中的人你眼熟后,多接触接触不坏。” 求推荐票助攻!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五十四:投效 曲鸢池上舫船中宴会进行到尾声。 宴上的人身份各异,除去交流修行以外,还谈到物资调配交易。 宴会还未结束,就有人陆陆续续出去,李不琢看天色,约莫快到黄昏,也向白益告辞离开。 下舫船,乘乌篷船回到岸边,李不琢回头看向昏沉天色下灯光深邃的舫船,宴上的人显然同属某个组织。 李不琢知道,白益邀他赴宴,是给他接触这组织的资格,可眼下的他,还没有让这些人正视的能力,也并未接触到组织核心,只是打个照面。 这群人随口交谈,甚至涉及到燃油、矿产等方面,动辄万金,而李不琢出船楼时,把带来的十金铢交给白益亲随后,手里又紧紧巴巴了。 快入夜时,李不琢回到黎溪巷中,路上盘算着,只要能从今日宴上那几名商贾豪富手中得到丁点门路,不说立刻发迹,炼气修行所需的钱就不用再发愁。 回家后,三斤见到李不琢便说:“今天来了十六封请柬,都是邀你去赴宴的,照你说的,我推掉了十五封。” “剩下那封呢?”李不琢把雪青色童子常服换下,问道。 “喏。” 三斤把表面画有鲤纹的请柬递过来,李不琢一看,是李吾玉派人送来的,便随手放在桌上。 “不必理会。” 三斤把请柬一收,试探问道:“还有些别的请柬,你不看看再考虑?” “什么?”李不琢莫名其妙。 三斤转身到抽屉里挑拣出几封请柬递给李不琢。 “这些。” 李不琢看了看,有几封请柬是县学里他认得却不相熟的女学生发来的,其他请帖是什么长乐坊柳家、华墀坊严家等等,虽没听过,但看三斤的表情,多半也是与女人有关的了。 “这是做什么。” “你差不多也该成家了啊,这请柬有几封还是人家小姐亲自带人送来的呢。” “你觉得呢?”李不琢好笑道。 三斤捡出那几封县学女学生的请柬,对李不琢道:“这些你都见过吧?”说着指向其中一封,“这位姚姐姐长相差点,但人不错,以前在县学里住的时候,她还常找我说话呢。” 又捡出一封请柬:“这位严蓠小姐你没见过,但是这些姐姐里面,长相最好的一个,今天乘车,带着随从亲自来送贴的,我就在她掀车帘的时候见着了一面,脸蛋比鸡蛋还白嫩,右眼下面有颗滴泪痣,好看死了。” “瞎操心。”李不琢把请柬一收,回了卧房。 点亮油灯,掀开蒲团取出两篇奇经法门,李不琢心想左右昨夜已经背下,留着这两篇东西,不如它们送还给姜太川或白益,省得遭人惦记。 这时正院处传来门环被叩响的声音。 “谁啊。”三斤卧房里传来一声埋怨,白天小丫头应付了许多人累得够呛。 李不琢收好奇经法门。 开了正院大门后,阶前站着的青年正是曾对李不琢表露过投效之意的郭璞。 “这时候过来,府上应该没别人了吧。”郭璞朝李不琢拱手道。 “原来是郭兄。”李不琢想起几日前龙门点名时的对话,把郭璞迎进屋里。 坐下后,郭璞笑道:“我早已料到,李兄果然必中魁首!” 李不琢心里嘀咕,考完县试自己还没个底,这人又怎么敢笃定的,问道:“郭兄高中第几了?” 郭璞笑容微收,落寞叹道:“我过法家金印与圣堂时,便耗去大半精力,之后只答了一半贴经,就神思紊乱。” 这潜台词就是落第了,李不琢道:“来年还有机会。” 郭璞摇头:“我没炼气资质,再怎么考,都是这个结果,不必安慰我,李兄可记得龙门点名时,我说的话?” “记得。” 两天的忙碌过后,李不琢差点郭璞给忘了,这时候想起来,正是自己缺人的时候,郭璞虽然落第,但既然能考进永安县学,能力应该不差。 郭璞收起落寞,微笑道:“李兄考虑得如何,你来幽州只带着三斤一人,此后你要一心精进修行,便不可把太多心思分散到其他事物上,若李兄看得上我,我愿为你效力。” 李不琢意动,若要经营商行、田庄等营生,总免不得要接触些见不得光的方面,自己最好不要亲自出面,也确如郭璞所说,没额外精力投入其中。 但郭璞的信任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李不琢也对他了解不深,道:“不妨说说?” 郭璞道:“今日你去的曲鸢池舫中宴会,就有数位豪商出席,只要能搭上其中一位的门路,你近来缺钱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你跟踪我?”李不琢眉头一皱,郭璞不光知道自己缺钱,还知晓今日自己的行踪。 “不要误会。”郭璞摇摇头,“那日我说过要为你效力,今日午时前后来府上拜访,就见你与白游出去了,才跟到了曲鸢池,后来我在曲鸢池外等候许久,便认出那舫船上出入的几位名人。” “你有心了。” 郭璞接着说:“自从我知道自己没炼气资质,也不再读死书了,便把精力花费在别的出路上,今日我在曲鸢池外等候,见到了那位河东商会的沈会长,恰好是我重点打听的几人之一。” 李不琢略一回想:“宴上他倒是和人交易了些货物,却是船只买卖,我一分本钱都没有,怎么搭上这条门路?” 郭璞微笑道:“你是行伍出身,自然不了解这些行当,沈会长谈的买卖大,他的商行却不是只做简单几个行当的。你今夜与沈会长曾同赴一宴,就算你与他只是打个照面,商行里其他人却不一定知道你们的关系。” “你要和沈会长搭上门路还早,可以先从其他人入手,如今沈会长的元亨商行由他的长子沈盧掌管,商行中的根基漕运买卖也交由沈盧,沈盧此人颇具天分,把生意越做越大,与他合作的话,至多只能锦上添花,捞不到太多油水。” “沈会长续弦的次子沈渚那边,却是大可以运作一番,具体我不便多讲,李兄意下如何?” 郭璞话说到一半,显然对李不琢有所防备。 李不琢听郭璞分析了沈氏商行,知道这人能力不差,可心中对于郭璞也有提防,问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你为何笃定我能夺魁?” 郭璞顿了顿,道:“你肯接纳我,我才好回答。” 李不琢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说。” “龙门点名时的那番话,县试前我不止对你一人说了。” 郭璞冲李不琢一笑,李不琢一怔,回过神来,失笑道:“撒得一手好网,若你有自信,大可以用我的名头去接触沈渚。” 五十五:田土务 郭璞见李不琢没发怒,也微微松了口气,道:“大人放心,此事我一定会办妥。” 为了表明了效忠,郭璞对李不琢的称呼都改了。 李不琢道:“现在你可以说了,沈渚的门路怎么打开?” 郭璞点点头:“大人对河东商会了解如何?” 李不琢摇头。 郭璞了然,斟酌了一会思绪,不急不缓说道:“新封城繁华鼎盛,各行各业都利润不小,大多数赚钱的生意,都由商会把持着,河东商会就是最大的商会之一,由出身河东一带的商人组建的,会长沈一春有个外号叫沈半城,号称家产能买下半个新封城,这虽是夸大,但沈一春地位着实不小,他手里最大的生意是漕运,你在新封城随便去家上档次的酒肆吃顿饭,便多半会吃到沈一春的元亨商行运来的酒食。” 各家商人联合组建的是商会,而商行,则是某家商人独立经营的,商人旗下所有生意,名义上都归属于自己的商行。 “的确是大生意。” 郭璞道:“沈一春如今年过半百,他的长子沈盧把元亨商行经营得如日中天,让沈家在河东商会的龙头地位又再稳固了三分,沈一春也便当起了甩手掌柜,这两年间,把元亨商行近乎七成的权力都交给了沈盧,他的次子沈渚,就只得到了南通街上挨着的一间盐行与一间茶行。” “盐、茶都是巨利行当,这位沈二公子知足的话,靠着这两个铺子也足够逍遥快活了。” “这位沈二公子其实处境不妙。”郭璞顿了顿,“其实沈一春早就打算,让长子管商业,供次子读书,多年以前,沈盧十来岁时,沈一春做买卖时,都一定会带着沈盧,而沈渚从四岁时,沈一春就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耐人寻味的是,这位沈二公子十六岁开始炼气那年,沈一春才发现他也是个没根骨,没炼气资质的。” 说罢郭璞低头看了看自己,苦笑一声,心情复杂。 沈渚处境不妙,他才有搭上这位元亨商行二少爷的门路捞油水的机会,可不禁自想到自己和他同病相怜,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息好。 “后来呢?”李不琢视线越过油灯,看向郭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郭璞平复心绪,抬起头来:“自然是没再试着读书炼气,也回去从商了,只不过这位二少爷只会读书,不像沈盧那样,自小就被沈一春带着四处奔波,把沈一春的人脉都接管到自己手里,于是他从商后,只从沈一春那里拿到两家茶行盐行,而且,他只是每年拿红利,管事的还不是他自己。” 说到这里郭璞停了一下。 “据说当时沈渚知道自己从未经商,也没怨言,只想好好经营着再说,可他刚要接管这两处行当时,沈一春手下有个叫于香卉的亲信,说沈渚没经验,自荐去当了这两处行当的管事人,说是帮忙盯着沈渚,不让生意出了大岔子。” 李不琢道:“这倒无可厚非。” 郭璞却笑了笑,表情耐人寻味:“且听我说完,这于香卉的身份却有些意思,她是沈盧的姨妈,沈盧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沈一春的妻妹。” 李不琢怔了怔,了然道:“沈一春亡妻的亲妹,怎么在沈一春手底下做事,难道至今未嫁?” 郭璞点头:“不错,我听说这两年,南通街上那两家盐茶行当生意每况愈下,按说沈渚不会做生意,有那于香卉盯着,也不至于这坐着都能赚钱的生意经营赔本了。” 郭璞话没说完,意思却已明了,沈一春那妻妹没安好心啊。 李不琢道:“他自己可发现了端倪?”问的是沈二少爷。 郭璞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纵使发现了,恐怕他也束手无策,他少时一直读书,在外游学,回家从商后,身边连可用之人都找不到,况且沈一春和他妻妹的关系似乎也不一般……” 李不琢道:“那沈渚当真是处境不妙。” 郭璞笑道:“正是如此,沈家有家规,从商可以失败,但连续三年亏损严重,便证明没有经商能力,沈渚若再亏损一年,就连南通街上那茶行、盐行都保不住,要回家赋闲了。依我看,于香卉不是看中这茶行和盐行,是怕沈渚威胁到沈盧的地位。” 李不琢道:“这么说来,若能帮沈渚站稳脚跟,的确可以从中获利,你想好要怎么运作了?” “想好了,我也是曾听说沈渚在招揽精明能干的人手,才打听了这么多,但凭我的本事,还不足以帮他翻身,但如今我是为你办事,身份就不同了。”郭璞说着站起来朝李不琢施了一礼,“明日起我先想办法与沈渚接触,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再请你出面。” 半夜时分,郭璞告辞离开,李不琢点燃神火的消耗尚未补充回来,便也没有炼气,和衣而卧。 清晨。 李不琢醒来后,收拾行装出门,只见郭璞已在门外候着。 “等多久了?” “刚来。”郭璞笑了笑,肩上却有雾气泅湿的痕迹,李不琢瞧在眼里,没说什么,往巷口走去。 “先去田土务办事,之后再按昨晚商定的,去找沈渚。” 新封府田土务在上城事务总署中,是掌管一府田土分配的机构,虽然只占了一间不起眼的、四壁堆满档案卷帙的屋子,但这屋中仅有的三个职位都是肥差,甚至不入品级的文书吏员也比下县的九品功曹实权更高。 很能直观表现出这地方的优越性的,便是李不琢刚进门,说自己是新科炼气士时,那文书压根不拿正眼看人,直到李不琢拿出号牌,表明魁首身份,要选田庄时,文书才面露钦佩,问李不琢可否想好要选哪块地界的产业。 李不琢说明是河东县,文书便到卷帙堆里翻找出一摞地契,热情给李不琢介绍。 这些可供挑选的田庄大致分为两种,九成九战后找不到归属,便归属于天宫的,这类田庄大多比较贫瘠荒芜,纵使有所产出,却也不多。 再有一类,就是当初覆灭前朝时,站队不坚定的氏族,战后把所属产业割让给天宫的,这类田庄利润最多,而且尚未分配出去的田庄,仍由原属经营打理,如今十几年过去,所得利润都存在库房中,也就是说李不琢只要挑中这样一处田庄,就能直接拿走十几年的利润。 五十六:沈渚 李不琢挑拣半晌,指向一份地契。 “这个呢?” 文书笑道:“魁首果然好眼光,这庄子是河东姚氏的产业,这地契上虽只写着二十亩地,实际上庄子附近开垦的谷地不下五十亩,而且这是个酒庄,利润颇高,不过你若要接管这庄子,却可能要费些周章了。” “怎讲?”李不琢翻阅着地契,地契上写有来历,是十五年前河东姚氏割让给河东县灵官衙的,归属于天宫,档案卷帙就由新封府田土务统一管理。 文书道:“当年战后各氏族割让出许多土地产业,没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如今这酒庄被姚氏经营了许久,你去接管,他们多半会有所阻挠,这事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曾听说过一些。就拿这酒庄来说,若河东姚氏想为难你,待你接管酒庄前,就把庄子里酿酒的熟手调走,你没酿酒配方的话,这酒庄就废了一半,再要运转起来,又要费不小功夫。” 幽州酿酒技术闻名遐迩,李不琢在边关喝的浊酒,怎么过滤都有渣滓,来幽州后,却发现这儿的人喝的都是蒸馏出来的清透好酒,若酒庄里没个技艺高超的酿酒师傅,一定卖不进市场,酒庄就要亏本。 “就选这个。” 李不琢没犹豫,让文书拟定地契。 若姚氏真使绊子,大不了不酿酒,直接卖粮食,这几十亩地产出的粮食,每年能有八金铢左右,收入也算可观·,而且这酒庄十几年经营存下的利润,才是李不琢的主要目标。 眼下最缺的就是一笔数额足够的快钱,能够支撑半年的炼气消耗。 如今耗空一次内炁,只靠吃角彘肉补充精气,再转化精藏为炁藏,差不多要七日才能再度补满内炁,兴许之后对经文理解更深之后,会像那日听淳于钺讲法一般,精藏转化炁藏的效率再拔高一两成,但速度仍旧太慢。 而李不琢读小道藏时,粗略接触到岐黄之术,知道了数种补充精气的法子。 一种是用枳实、八百力为主药,配成的药方,服用之后,可大大加快消化,进食量暴增数倍,算起来,也把补充精气的速度同样提高了数倍。 只是这方子缺点不小,一是药性过于霸道,若修为不到内壮境,没有内炁温养五脏六腑,这药方就不是助益消化,而是让人一泻千里。二是食物消耗的钱财也会暴增,这还在其次。三则是吃得多,体内积累的杂质也越多,容易带来瓶颈。 另一种方子就简单省事许多,用芝参等药物熬制成药丸吞服,也就是俗称的“小精元丹”,小精元丹配方不一,药效也可能天差地别,但只要是岐黄铺子里出售的正品,就算品相差些的,一颗的药力就能让内壮境炼气士在数个时辰内恢复精气。 只是小精元丹价值不菲,在岐黄店里,按品相分为“上品”、“珍品”、“极品”三种,最次的“上品”小精元丹价格约莫在三银锞上下浮动。 那些家底深厚的炼气士,坐照拔障时,把上品小精元丹当饭吃,每天一颗,一个月就要花费十金铢左右。 修行四大资源,财侣法地,坐照境法门李不琢已经拥有,当先挡在跟前的就是一个财字,田庄的事,去河东后在处理,眼下,沈渚这条线也要好生运营。 挑完庄子,李不琢出了田土务,在街对面的茶摊上点了壶甘露茶,静静等待。 等了大半个时辰,郭璞出现在街边,走到李不琢对面坐下,嘴唇有些发干,看得出是口干舌燥了,没跟李不琢打招呼就提起茶壶牛饮一气,之后才喘了口气道:“成了,沈渚说要跟你见个面。” …………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沈渚就算遛鸟骑马一辈子也没后顾之忧。 只不过自幼读书,被视为家族出路的他炼气之路断绝后,在族中地位一落千丈,从小养起来的心气却是低不下去了,看着父亲把商行的根基漕运生意全权交给沈盧,而自己只象征性的分到两间盐茶行当后,他心里便暗暗打算要干出点名堂,把丢了的面子拿回来。 只是于香卉那婆娘一来,就把行当里各项生意都摁得很死,说是帮他掌眼,遇事也问他拿主意,却引着他往一个个坑里跳,头一年新封府金尖茶形势大好时,于香卉劝他观望,待于香卉松口后,他拿三成资金购入一批,流行势头却过了,这批茶叶在库房里滞销了半年。 过了半年还是这批金尖茶,沈渚买了几个托,去新封城各大茶肆炒作成功,成功让金尖茶价格回暖,有人大肆收购,于香卉说不急着卖,还会升值,沈渚心中冷笑,学了个乖,没跟于香卉商量,把这批茶都卖了,结果两月后,金尖茶价格翻了一番。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沈渚心想自己恐怕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派人一查,就发现这些涨跌背后有黑手操纵。 一琢磨,联想到于香卉,沈渚也就明白了,再一琢磨,这事恐怕也不可能完全瞒过他爹,也就是说,沈一春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商行之间的争斗,比于香卉这些手段更加凶险,沈渚若过不了这一关,回家赋闲也快活,身为商行首领,沈一春不可能做事只凭亲疏。 沈渚醒悟得太晚,眼看生意已亏损了两年,就算接下来提防着于香卉,还剩一年,弥补之前的亏损都够呛,他又没接管父亲的人脉,想再寻门路也没个头绪。 近来沈渚嘴角就起了一圈水泡,一大早醒来时,舌根也是疼的,索性认命了,也不去店里视察,到常去的缺荷苑点了一壶银豪雪针,边听戏边下火。 听到一半,有个叫郭璞的年轻人找上来套近乎。 台上唱的是一出金城折戟,说的是千年前楚国有个被父皇外放当藩王的皇子心有野望,给爱妃许诺天下,却功败垂成的桥段,凄美又讽刺,郭璞借着话头,让沈渚觉着自个和那藩王同病相怜,眼眶一红,长叹一声,跟郭璞说了自身境况。 交谈片刻,郭璞到最后,才不经意地提了句。 “沈兄才识志向兼备,只是被小人打压,才陷入困境,只要有人帮扶一把,度过难关,前途不可限量。” 沈渚苦笑道:“我身边连可用的亲信都没几个,家父的人脉,都在我那大哥手里,又有谁能帮我?”说着,却见郭璞沉吟不语,似乎在犹豫,小心问道:“郭兄有路子?” 郭璞犹豫了半晌,才说:“本来我家大人为人低调,不喜掺和纠纷,但今日我与沈兄一见如故……就帮你引荐他也罢,至于大人肯不肯帮你,却要看沈兄的表现了。” 沈渚见郭璞谈吐不凡,对自己元亨商行二少爷的身份也毫不在意,本以为这是哪里来的世家子弟,听郭璞口里冒出“大人”二字,当即一怔,回过神来,心脏便砰砰加快跳动着,抱拳道:“拜托郭兄了!” 五十七:饮茶 郭璞离去时,与沈渚约在南通街上井辰茶楼见面。 郭璞口称大人的,至少是位炼气士,可惜他走时也不曾透露那人的身份,让沈渚颇为好奇,约好的时间还差许久,带上一个亲信,就提前去了井辰茶楼。 沈渚是这茶楼的熟客,也不担心郭璞会给自己下套,一进茶楼,店里茶博士就热情迎接,把沈渚带到二楼雅座,便见到了郭璞坐在右首的位置,主座上坐着的年轻人,看长相约莫十七八岁,神色却很沉稳。 见到沈渚,李不琢点点头,说了声“坐”,看向郭璞:“这位就是你说的沈少爷了。” “正是。”郭璞应了一声,起身对沈渚笑道:“沈兄,这就是李大人,今岁县试魁首。” “哦?原来是李魁首?”沈渚惊讶看向李不琢,虽说早已放弃读书,对于永安县朝报上登载的魁首,沈渚却是知道的。 只是这一瞬间,心下却有些失望,本来一直猜测郭璞的后台会有如何强硬,眼下见到李不琢,却只是新科童子,就算是今岁的魁首,童子不能入仕,又能有多大能量? “沈少爷仪表堂堂,与令尊长得真是十分相像,刚才你一进来,我还以为又见到了沈会长。” 李不琢微微一笑,端起冰裂纹青瓷茶盏。 沈渚刚坐到一半,愣了愣:“你见过我爹?” 李不琢没急着回答,拿盏盖拨了拨茶汤,才说道:“昨夜去曲鸢池赴宴,和沈会长谈过几句,听说元亨商行又要买两艘能载重三百万斤的铁甲船,生意如日中天,看来过不了多久,贵商行就要购置机关飞船,做日进斗金的空运营生了啊。” 沈渚愈发惊讶,控制着表情,心里琢磨着李不琢的来头。 自从把元亨商行交给沈盧,沈一春就极少再去与人应酬,只有特别重要的宴会才回亲自前往,这样的宴会,数月也只有一两回。 昨日沈一春去曲鸢池,沈渚自然是知道的,听说与会的人,要么是直狱神将白大人那等位高权重的人物,要么就是父亲那般家财无数,掌握生意命脉的巨商,要么就是隐士高人,绝无一般人物。 就算有,也是那些大人物带去的随从后辈,但沈渚对他爹沈一春的性子十分了解,虽然喜好结交好友,却也只会对有能力的人古道热肠。 沈一春和李不琢能谈到元亨商行的生意,李不琢背景也一定不一般。 沈渚想着,却未想到,李不琢在舫船宴席上虽见过沈一春,其实没和沈一春说话,元亨商行要新购两条铁甲货船的事,是难得一见的大生意,动静不小,提前打听一番,不难知道。 沈渚不知内情,已收起了心底那丝失望,笑道:“魁首大人说笑了,机关飞船可不是元亨商行能接触的。” 沈渚这一声“大人”喊得也不算别扭,先不提他与郭璞以平辈相称,而郭璞喊李不琢大人这层关系,就凭李不琢已考过县试,拥有天宫承认的炼气士身份,就完全当得起这一句大人,毕竟沈氏的元亨商行生意做得再大,他这个二少爷再有钱,也仍是庶民身份。 李不琢也没接话,郭璞在一旁说:“这壶苦菊能下火,沈兄快喝些。” 沈渚便坐下,示意亲随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今晨听戏时似乎没说过我上火,竟被看了出来,郭兄真是有心。” “在下学过一些岐黄术,何况沈兄嘴角都起泡了,谁看不出来?”郭璞笑了笑,随即转头看向茶楼跑腿的,说:“上些茶点来。” 没一会茶点上来后,李不琢与郭璞和沈渚闲聊着,沈渚起先还耐得住性子,后面就有些着急了。 早上听戏时郭璞说了,李不琢能帮他度过眼前难关,可当下,郭璞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难道他不愿帮我?沈渚看向李不琢,犹豫了一瞬,终于忍不住转头问郭璞:“郭兄,今日的事……” 李不琢与郭璞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同时移开目光。 这就算咬钩了,李不琢心里也松了口气,从沈渚进茶楼开始,他和郭璞对正事闭口不谈,就是要等沈渚先说出口。 一旦沈渚开始出言请求,此事的主动权就会完全掌握在李不琢手中,会顺利数倍。 “这却要看大人的意思……”郭璞给了沈渚一个“机灵些”的眼色,然后对李不琢低声道:“此前我跟大人说过,沈二少爷也是胸有大志之人,却被人打压,眼下他经营的茶行与盐行,都亏损不小。” 李不琢不动声色,轻轻啜了一嘴滚茶,长舒一口气,淡淡道:“一年内帮你把亏损补上,这事不难,不过我是外人,却不便插手贵商行的生意。” 说完垂下眼帘,轻轻转着冰裂纹青瓷盏盖。 沈渚看出李不琢在推脱,心下大急,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郭璞,郭璞使了个眼色,没出声,沈渚恍然,忍不住想拍自己一巴掌,方才太过心急,却连礼数都忘了,想了想,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玩意儿,便咬牙去摸悬在蝠纹腰带上的那块羊脂佩玉。 这时候郭璞轻叹一声。 “大人半月前买的那盒小精元丹算来要用完了,我再去买一些来。” 李不琢正想着如何圆润地接下这句话,沈渚连忙说道:“郭兄何必麻烦,小精元丹我那就有,都是珍品的,黄三,快回去拿了送来!” 那亲随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珍品……”郭璞眉头一皱。 眼看着这位入戏太深,就要嫌弃珍品小精元丹了,李不琢清咳一声,打断道:“我虽是外人身份,不便插手贵行的生意,可郭璞告诉我,沈会长那妻妹怕你威胁到沈会长长子,便故意打压排挤你,此事也殊为过分,难免闹得家族不合,我帮你寻条别的门路也无妨。至于那些小精元丹,你留下自用就好,不必派人去拿了。” “若真能助我摆脱困境,在下感激不尽!”沈渚大喜,见亲随听到李不琢的话,停在门口,便一瞪眼。 “愣着作甚,还不快把我的珍品小精元丹给魁首大人拿来!” 五十八:主动权 亲随一走,沈渚便请李不琢指点门路。 李不琢知道,就算已经唬住沈渚九分,但最后一步才是关键,若接下来的一番话不能打动沈渚,这大半天的忙活就白费了,斟酌了一下语句,道: “元亨商行的根基是漕运生意,我听郭璞说,沈会长旗下已有八艘铁甲船,铁甲船是墨家机关术所造,载重动辄数十上百万金,视风浪如无物,不过,要消耗大量燃料。” 偃师机关小而精细,普通的多以牵机弦劲为动力,再高明的,就涉及到术法,而墨师大型机关,皆以火油、黑油、沉气、浮晶为燃料驱动。 沈渚怔了怔,道:“你的意思是赚燃料行当的钱?” 李不琢点点头:“不错,浮黎十六州各处开采的燃料,由无距司的运油线输往新封府机关总司,不许民间插手,所有燃料也在内部流通。” “不过机关总司旗下也设有分司,对民间限量出售燃料,比内部流通的售价提高数倍。元亨商行与其他商行要买燃料,都是到微天宫下新封府机关总司申请凭票,然后到机关总司旗下各个分库中拿货,以贵商行的规模,每月消耗的燃料,都抵得上南通街上两家茶店盐店。” 沈渚皱眉道:“这我也知道,可燃料行当由微天宫掌管,民间敢插手,论罪要流放八千里,魁首大人该不会是想让我做走私吧?”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沈渚分得清轻重,就算被人打压,却不会为了区区两间茶店盐店,去冒把整个元亨商行都坑进去的风险。 “不是走私。”李不琢摇头呵呵一笑,示意郭璞跟沈渚讲,自己拿起一块茶糕咬了一口。 郭璞对沈渚笑道:“沈兄不必担心,这些分寸,大人自然会拿捏。申请凭票再去卖油价格高昂,为什么诸大商行都这么做?无非没看到能省钱的路子罢了,天宫刚立十六年,天宫大宪每年都在修订,赚钱的门路都在那里面藏着。” 沈渚神情一动,道:“请讲。” 郭璞沉吟了一会,用请示的目光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却闭口不言。 沈渚也心里门清,知道李不琢和郭璞不会无缘无故帮他,当然是也能从中得利,又有能用到自己的地方,当即应承道:“只要不涉及走私,我定会全力以赴,人力财力都不会吝惜。” 李不琢这才点点头。 郭璞于是对沈渚道:“这门道就藏在机关总司旗下的储存燃料的分库中,这些分库的管事,奉机关总司之命负责向无距司和地市、悬车拨给燃料,同时也向拿凭票的民间商行售出燃料,按说权力不小,可管事一职却不入流品。为什么不入流品?因为微天宫中墨师与偃师理念不合,微天宫旗下各大机构也职权混乱,这分库管事,举子不愿当,庶民没资格坐这位子,都是些童子在做。” 沈渚听郭璞分析鞭辟入里,恍然道:“新封城每日消耗燃料数目庞大,若能与分库管事打通门路,从中截留一丝,我用原价收购,就能赚到数倍利润,上交机关总司的账目也对得上。” “沈兄一点就通啊。”郭璞对李不琢笑道:“我就说以沈兄的悟性,若不是被打压了,一定就能成为元亨商行的中流砥柱,甚至青出于蓝,比沈会长的生意做得更大,怎会亏损两年。” 沈渚读书不成回家经商的两年间,甚至连手下都对他的能力有些不再信任,虽然郭璞这是在李不琢面前帮他说话,言辞夸大,也不由感动至深,一时间,连郭璞话里的一些细小漏洞都忽略了。 “不过沈兄有一点却是猜错了。”郭璞话锋一转,“此事虽然没太大风险,但也必须交由亲信去做,不能透漏风声,分库管事终究是外人,不可尽信,不如就出钱包下一处分库,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渚大为意动,分库管事不入流品,职位任免便不需经过司天宫,而是由机关总司自行决定,花钱就能打通门路。 一转念,又疑惑道:“可这分库管事如此肥差,会有人舍得让出来?” “不必担心。”李不琢终于说话。 不紧不慢道:“新封城设有二十六处分库,这二十六位管事,至少有二十位手底下不干净,可也有几个短视的,看不到其中利益,只拿着微薄俸禄,便从这几处分库入手。难道你以为,截下原价燃油真那么容易?对上钱财账目只是第一步,无距司等机构收到的燃料数目,都是有黑纸白字记录在册,真要开始运作,还要与无距司里管燃料的官员勾结,把燃料数目也对上账,这些东西,便不劳沈兄费心。” 言下之意,沈渚出钱就可以。 “全仰仗大人的手段了。”沈渚叹服,“不知要打通这些门路,多少钱财足够?” “少说这个数,事情办成,半年就能回本。”郭璞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金锞?”沈渚微微挑眉,却也没太惊讶,二百万钱虽多,却着实是必要的投资,可问题就在,他虽不缺钱,可原本存下的资金,这两年中却大部分投入了南通街上两家茶店盐店,已所剩无多。 “沈兄可是有难处?”郭璞问道。 “今日过后,我就把钱送过来。”沈渚没再犹豫,知道这是自己翻身的机会,“还在此处见面? 郭璞看向李不琢,李不琢点点头:“就在此处吧。” 郭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冲沈渚微笑道:“等你好消息。” 茶已凉了,郭璞便叫茶博士换了壶新茶。 没一会,沈渚的亲随归来,带来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木质油光剔透,如同红玉,郭璞也不推脱,帮李不琢收下。 沈渚笑道:“我已无法炼气,这些丹丸放在家中无用,望魁首大人不要嫌弃。” 李不琢也微微一笑:“也省了再去购买的功夫,你有心了。” 片刻后,众人离开茶楼,沈渚回去的脚步稍显急促,李不琢便知道,这事基本成了。 其实这事双方得力,自己这边出主意,沈渚出钱,并无主从关系,但自入茶楼以来,李不琢与郭璞一应一和之下,装腔作势之下,主动权便尽数掌握到了自己这边。 五十九:小精元丹 入夜后,沈渚回到沈府。 沈一春颇为意外,自己的这个次子每月月初、月中才会从南通街回来,今日却不是时候。 在书房见了沈渚,寒暄几句,沈一春就问:“今日怎么回来了?” 沈渚没犹豫,直接把自己要钱的来意说了出来,沈一春先是皱眉,听沈渚把如何运作的手段一说,面色略缓,点头道:“不错,是个赚钱的行当,谁给你出的主意?” 沈渚道:“是孩儿自己想的。” 沈一春呵呵笑道:“你要是说实话,便几十个金锞子去运作这门生意,要不说实话,钱就没有了。1” 虽说生意繁忙,对家中关心不多,但对自己儿子的斤两,这位河东商会会长倒是拿捏得准。 沈渚这才无奈道:“的确是他人出的主意,说起来,父亲还认得这人。” “哦?” “是他?”沈一春想起昨日曲鸢池上宴会,曾见到过今年得魁首的少年,“难怪。” 沈渚看到父亲的反应,原来沈一春与李不琢果然是认识,心下大定,道:“就是他。” 沈一春神情一动,点头道:“去帐房支三十金锞,打点关系时留神些,南通街上你经营的那两个店面如何了?” 沈渚面色一僵,叹道:“仍在亏损。” 沈一春沉吟片刻。 “香卉想磨练你,是出于好意,也许没拿捏好分寸,你不要怪她。” ………… 黎溪巷一六号后院卧房,李不琢在灯下打开红木匣,只见巴掌大的匣子里,七枚龙眼大小的紫黑色丹丸映着灯光,圆润饱满。 拿出一枚放入口中,压在舌下,李不琢开始盘膝打坐。 坐忘入定时,药丸便在口中缓缓化开,钻入腹中,腾的一下,就化成澎湃的精气。 之前点燃神火的消耗,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完全恢复。 小精元丹药力极强,也就是炼气士可以吞服,曾有普通人贸然服用,结果鼻血狂流,数日不能入眠,精神亢奋,随即猝死。 而李不琢这时,便运转练气法门,把这些精气转化为内炁。 待内炁满溢,心念一动,神火倏忽燃起。 口中小精元丹药力还未完全化开,有充足后劲支撑,李不琢内视之时,便驱动内炁拔障。 一丝丝内炁如雨丝,如牛毫,在李不琢的催动下,剥离十二正经中后天积累的杂质,这些杂质一旦被剥离,就会随着排泄离开人体。 一个时辰过去,小精元丹已完全化开,李不琢用一颗小精元丹的药力,已将一条正经中,约莫一成半的杂质拔出。 这种水磨工夫,要的是步步为营,稳中求胜,不必太过勇猛精进。 没再消耗内炁,李不琢从坐照自观中脱出。 “一颗小精元丹,就助我一条正经的拔障完成了一成半,如此算来,只需六到七颗,七天的功夫,我就能贯通一条正经。” “恐怕没这么乐观,那日我驱动神火时,见到每条正经中都有杂质极其顽固的部分,也就是瓶颈,等我遇上瓶颈,拔障就不会这么轻松了,不过,就算有瓶颈,我吞服小精元丹,修行进境也是快得惊人。” “若没有小精元丹,我一次拔障的消耗,就要七日以上,才能补充回来,就算不考虑瓶颈,有小精元丹吃,七天就能贯通一条正经,而没有,则少说要五十天。若要十二正经全通,就算一直顺风水水,不出意外,不遇瓶颈,也要一年半的苦功。” “而且那样炼气精气消耗过甚,容易搞垮身子,这丹药我非吃不可。” “这些珍品小精元丹,恐怕要五银锞一枚,这十颗,就是五金铢,这是意外之财,难有下回,吃完这十天,我的修行又要缓慢下来,要赶紧把赚钱的营生运作好。” ………… 次日午后,李不琢带着郭璞在南通街井辰茶楼与沈渚会面。 今日沈渚仍带着昨日那个亲随,交谈几句,就把二十五金锞的金票先给了郭璞,道:“多出这五金锞,郭兄去打点关系时出手阔绰些。” 又拿五金锞的金票送给李不琢,道:“这是谢礼。” 昨夜知道沈一春真和李不琢认识,沈渚也不怕李不琢与郭璞拿钱跑路。 也就是这层关系,沈渚才舍得把三十金锞都拿出来,没做什么留一手的事。 昨夜拿了小精元丹,李不琢对沈渚已有些好感,没收金票,道:“这个事成之后再说不迟。” “无论事成与否,大人都废了神,就当个辛苦钱。” 李不琢也没再推脱,收下了金票。 沈渚这边的生意,若能办成,利润不小,可在执掌分库,通过燃料弄到第一笔资金之前,李不琢手里依旧十分紧巴。 郭璞收了金票,道:“到时候分库管事,可以挂魁首大人的名头,沈兄你便派亲随去管理就可以,至于其他关系打点,由我来处理。” 沈渚出钱痛快,郭璞却留了一手,把关系打点的门路留在自己手中,并未尽数交给沈渚。 管理分库这肥差,利润极大,眼下沈渚身处困境,对郭璞言听计从,若他脱出困境,便发现这门生意自己出人出力,而李不琢与郭璞起先出了个主意,就要每年分红,时间一久,难免会有不甘,郭璞只要掌握着最重要的关系打点,存个一年账务,就永远不怕沈渚会起异心。 郭璞继续说道:“我已和第十六库的管事谈过,这位管事年过半百,下面有不少人盯着这位子,咱们给这位管事五金锞,让他举荐魁首大人为下任管事,再有十金锞。是去机关总司打点的,余下十五金锞,若有剩余,我在归还给沈兄。” “剩下的,就是给郭兄的谢礼。”沈渚不以为然,虽说近来手底下没多少钱,自小养出的眼界,并不把几十金锞放在眼里。 这时候,茶博士脚步急促,走近雅座,对沈渚到:“沈公子,您那位姨娘来了。” 沈渚面色微微一变。 “哦,他就在这与人谈生意?” “就在此处。” 话语传来,穿紫青蝴蝶袄的中年妇人走进雅座,看向沈渚,道:“好姨崽,昨日听说你找沈会长要了三十金锞,要做什么大生意,莫不是被人给诳了?” 六十:滴水不漏 沈渚眉头微皱,中年妇人赫然就是于香卉。 于香卉笑了笑,坐到桌边,左腿搭上右腿,瞄了一眼茶博士,茶博士连忙给她沏了壶新茶。 于香卉身侧同来的那个年轻人叫于长风,是于香卉的侄子,也在元亨商行做事,坐到于香卉旁边。 于香卉一坐下,便看向李不琢与郭璞,道:“我刚知道两位要跟我这姨崽做生意,担心他入行不久,容易吃亏,所以刚才话说得重了,两位不要见怪。”说着看向沈渚,“你想把生意做大,这心思是好的,可过去两年经营的亏损摆在那里,姨妈劝你不要莽撞,哪个行当是一拍脑袋就能做好的?” 沈渚道:“多谢姨妈关心,不过此事我已经和父亲说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今岁魁首,与父亲也相识的。” 于香卉讶异看了一眼李不琢,皱眉道:“但会长让我帮扶你经营生意,你要做什么,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听说你要插手燃料行当,这却不是小事,若出了什么篓子,整个商行都会被牵连进去。” “阁下就是沈兄如今经营的茶盐行的于掌柜吧。”李不琢淡淡道:“沈公子有心壮大商行,应当值得鼓励才是,我不会让沈公子吃亏。” 于香卉笑道:“我自然是信得过阁下,只不过我这姨崽做生意没什么天分,恐怕反倒让阁下亏钱了,这样,沈渚你把这事如何运作,都给我一一说来,若真有前途,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一时冲动,我不会同意。” 沈渚经营茶盐行被于香卉打压,已心有积怒,却没想,自己另谋出路,于香卉也要来插一脚阻挠,忍不住想当场发作。 可他心知,于香卉在沈一春手下做事多年,手里人脉也很广,若撕破了脸,自己恐怕斗不过,便压下怒火,道:“我跟这位魁首大人合作做燃料生意,如今已万事俱备,不劳姨妈费心。” 至于细节,沈渚却不会说出来,这份油水藏在天宫大宪中,只是发现的人尚且不多,运作起来却是不难,被于香卉知道了去,凭她的人脉和财力,轻易就能把这机会掌握到自己手里。 等自己这边抢占先机,把机关总司与无距司还有地市中上下关系打点好,别人再想插一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香卉眉毛一挑,沈渚这话倒是有些底气,又暗暗打量李不琢,见他神色沉稳,心知此事恐怕真有些利润,不动声色道:“怎么能说费心,会长让我在你做生意时多多帮扶,这些关心,却是应当的。” 说着对李不琢笑了笑。 “这位……”于香卉终究是庶民身份,虽说称呼眼前的少年为大人,底气上便弱了三分,还是说道:“这位魁首大人,我这姨崽经验不足,此桩生意就由你我二人洽谈。”说着给于长风使了个眼色。 于长风拿出一张金票,也是三十金锞,递给沈渚,于香卉压根不问沈渚的意思,不由分说道:“为表诚意,我与魁首大人合作,前两年投入资金都由我这边出,且不取一分红利,到两年后利润如何分成,再行商议。” 李不琢眉毛一挑,于香卉这就是明目张胆要抢沈渚的生意了,这位沈会长的妻妹如此强势,难怪把沈渚压得死死的。 对于香卉的要求,李不琢没急着回答,反而想看看沈渚的反应,若沈渚还是逆来顺受,就算燃料行当能运作起来,终究也要被于香卉使手段夺走。 啪! 沈渚猛然一拍桌子,震得碗盏茶壶一阵响动,起身指着于长风鼻子,大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于长风皱了皱眉,压低声音:“你冷静些,你做生意没天分,这是帮你。” “滚!”沈渚抄起桌上紫砂壶砸过去,于长风躲避不及,被紫砂壶砸在胸口,热水浇淋半身,一跃而起,嘴里大骂一句,紫砂壶坠地碎裂的同时,对沈渚怒目而视:“你疯了?” 沈渚骂道:“沈家的商行何时轮到姓于的插手了,再不滚出这张门,老子让你横着出去!黄三!” 那亲随闻声,不动声色抄起茶室壁柜上的白瓷瓶,虎视眈眈看着于长风。 李不琢心里暗赞一声,沈渚这样也算表明了态度。 于香卉既然做得这么明显,沈渚撕不撕破脸皮都无所谓了,索性划清界限,也不至于总处于被动,而且事情一旦闹开,传进沈一春耳朵里,也会让于香卉投鼠忌器。 看来这位元亨商行二少爷也不是傻子。 被滚水淋了半身的年轻人形容狼狈,双拳紧攥,眼珠喷火,一咬牙,却没敢动手,这时于香卉皱眉道:“沈渚!你过分了!今日的事,我会原封不动告诉会长,怎么读书许多年,这么缺乏管教!” 说着,也站起来拦到于长风身前,对李不琢道:“刚才我说的,魁首大人考虑得如何?” “掌柜的恐怕是误会了。” 郭璞这时笑了笑,帮李不琢回应道:“昨日我跟沈兄一见如故,听他有些困难,才斗胆请魁首大人帮他寻个出路。魁首大人帮沈兄这个忙,却不是为了营利的,不然我这营生大人自己派人去做便罢,何必加外人进来。” 李不琢始终坐在朝南的茶座上,沈渚扔茶壶时,也没动一下眼皮,点头淡淡道:“不错。” 按于香卉所说,前两年不要红利,看似条件很好,其实前两年正是打点关系,经营人脉的时候,利润极小,待两年后,再商议利润,就不好说了。 看于香卉对待沈渚的态度,此人心性自私强硬,到时候,她摸清了门路,多半又会使些手段,把关系门路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时她便完全可以把这生意独揽手中,独享利益。 而和沈渚合作,是雪中送炭,性质便不一样,沈渚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潜力也比于香卉强。 于情,和沈渚已达成协议,便不能轻易背信;于理,于香卉不值得信任。 郭璞这番话,代李不琢做出决定,却也正合了李不琢的心意,滴水不漏。 六十一:护城河边 于香卉沉着脸离开,沈渚深吸一口气,唤人打扫了桌子,对李不琢与郭璞说了声见笑。 李不琢道声无妨,一语带过,沈渚如何处理于香卉,是元亨商行内部的事。 之后的事,李不琢只需在郭璞打点完关系后,在那处分库挂个名,由郭璞管理便好。 天宫对火油的把控并不严格,这方面利润不大,但涉及到黑油,利润就大了起来。 元亨商行如今有载重百万至千万斤的铁甲舰近十艘,一艘船航行一日,消耗黑油成千上万斤,十艘船就数万斤。 一千斤黑油,凭票据购买要两万钱,数万斤黑油,就是近百万钱。 而天宫内部,黑油的成本只有四千钱一千斤,也就是一天便能省下近八十万钱。 一月,就能省出两千万钱差价。 元亨商行的铁甲舰不是每日航行不休,算上停港的时间,一月约莫航行十五日,但算上这些,也能省下千万钱的差价。 当然,凭一处分库,每月弄出百万斤黑油的差额是作死,具体能做出多少利润,还要等运营一阵再说。 眼下拿了沈渚五金锞,李不琢也小小富裕起来,等这些钱花完,估摸着也到了郭璞那边营利的时候,不至于因为钱的缘故而断了修行。 离开井辰茶楼,李不琢便直接去了金明街上,灵官衙对面的永安县书局。 书局便是天宫对民间出售书籍之处,三开的大门中,往来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书局占地一亩,书架林立,分门别类,书籍内容无所不包。下有稻桑农事全书,上有星相天文典籍。 除去一些蒙学书籍没有书封,售价仅几十钱以外,大多书都被书封封着,书封分青、赤、黄三色,最便宜的黄封书籍也动辄几十银铢起价。 李不琢要买的《牵机图说》,就是青封书籍,价值四十金铢。 与机关术相关的知识,价格比其他诸家典籍贵出近十倍,但份量也扎实十倍。 这套牵机图说有五十余卷,图文并茂,论重量就有三十余斤。 李不琢付了四金锞,买下牵机图说,在路边雇了个脚夫,拖着这些书回黎溪巷,路上脚夫心中酸溜溜想着机关术只有大富之家的子弟才敢去碰,想必这又是哪位富家公子钱多乱造,等东西搬到后,要多收几十钱辛苦费。 待车到了黎溪巷,脚夫看着一六号门楣上那张巷中百姓合资制造,热情送给李不琢的“魁星居”的匾额,登时暗骂自己有眼无珠,看向李不琢的目光十分钦佩,那点坑钱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原来这位就是朝报上连登了几日的那位新科魁首啊。 李不琢给了一银铢脚力钱,抱着三十斤书籍,侧着头才能看着路,进了院子,三斤见到全套牵机图说,疑惑道:“你哪来的钱呀?” “挣的。”李不琢把书搬进屋里,“不过你的偃师人偶得等一阵子了。” “以后自己做就成!”三斤捧起第一册牵机图说翻开,清香的油墨味儿扑面而来,看着那些精致的图画和小字又是高兴又心疼钱。 不过跟鸦三通相处过几个月,眼界也有了些,倒没多嘀咕钱的事,心里暗下决心,得再加把劲把机关术学好。 李不琢点点头,三斤也就贪嘴时会偷摸着花几个铜子零钱,对其他的东西倒不任性,道:“这两天买些精料,把那匹黄棕马喂好,到时候要赶路。” “去哪?” “河东县,今日我到田土务挑了一处酒庄,日后我们在幽州也有立身之地了。” ………… 两日后,黎溪巷一六号的院门吱呀一声闭上,三斤给那只看门的机关犬上足了弦劲,拍了拍手,叹道:“这地方不住人,以后估计要落灰啦。” 李不琢背着书箧,在阶下抬头望向那块“魁星居”的匾额,笑道:“不会,等她回来,自然会再租出去。” “走咯!” 黄棕马被瘦小的小丫头牵着,踱出黎溪巷,马车厢壁被油布盖住,没露出那魁首专属的童子骑鹿图。 此番出城去河东县,李不琢行事低调,除了亲近的几人,谁都没告诉,相送的只有白游、郭璞、沈渚三人。 一行人出了新封府城,天色暗沉,护城河水面细浪迤逦,数艘庞然大物帆缆高耸,横在河面,巍然不动。 见惯了黎溪巷里不见天日的光景,李不琢心里的那一丝闷气被涤荡干净,回首对众人笑道:“就送到此处吧。” “那来年开春,府试再见。”白游打着扇子,微笑道:“李兄可不能懈怠了,若你能再中解元,我看谁还敢说我尽交些狐朋狗友。” “定不负所望!”李不琢哈哈大笑,难得说了句豪言壮语。 郭璞走近低声道:“分库里的燃料生意,属下自会全力打理,每七日的书信,大人不要忘了查阅,若有大事发生,我都会在书信中汇报。” “一路顺风。”这话是沈渚说的,护城河连接湟水,李不琢去河东县,从水路走最快,也最安全。 李不琢和众人道别,带着三斤,牵马车就往岸边走,走到半路。 三斤回头望了白游一眼,过去她时常挤兑白游,可现在要走了,却想到白游请她吃了不少好吃的,顿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他挥挥手,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游顿时受宠若惊,又感觉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心里暗骂自己,见过不知道多少女人了,怎么被一个干巴小丫头弄得尴尬了,真没出息。 岸边停靠的铁甲船垂下吊桥,李不琢牵着马车,正要走上去,后面有人喊道:“李不琢!” 这语气十分熟悉,可声线却完全陌生,李不琢回头一看,走近的年轻人穿黑色大氅,把一个长一尺的木匣子送过来,不由分说道:“拿着。” 李不琢微微一怔,年轻人看向三斤,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转身时,微风掀起黑色大氅的后摆,黑色大氅背后的图腾,是两只机关鸟衔着牵机线,牵引着一尊跪坐的傀儡人形。 六十二:水船 “是他?” 手中木匣沉甸甸的,李不琢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出神,三斤拉了拉李不琢衣角,问道:“谁啊?” “上船再说。” 李不琢把木匣放入车中,牵着黄棕马,沿吊桥上船。 ………… 船底马厩中,火把光芒十分炽烈,角落里却黑咕隆咚。 木板潮湿,草料散落,到处弥漫着腐烂的霉味儿。 黄棕马被牵进马厩,马车则放入单独的舱室,哐当落上五斤重的铜锁。 船夫把李不琢和三斤送进船上住房,刚出来,边上穿一个穿麻布褂子的男人凑近,朝李不琢住的那边一扬下巴:“他在哪下船?带丫头的那个。” “打听这个作甚?”船夫一脸疑惑,心生警惕。 “我这人就好打听。”麻布褂子咧嘴一笑,摸出根龙眼粗细、粗褐色的旱烟递过去,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个火折子,一晃就点着了。 船夫眼睛一亮,接过旱烟美滋滋吸一口,辛辣味灌满肺部,把冷湿的潮气从全身孔窍中逼了出来,通体舒泰,道:“那位客人,是咱们元亨商行二少爷交代过,要好生安排的贵客,到河东县就要下船了,你若想攀关系,那之前趁早。” “哎,多谢了。”麻布褂子拍了拍船夫肩膀,转身就走。 甲板下方,通道内火光昏暗,两侧拥挤的木板门后床板震动声、吱呀声,夹杂着男女喘息声不时响起,麻布褂子走了片刻,推开一扇木板门。 吱呀一声,汗味、脚臭、水腥气扑鼻而来,能把人熏闭过气去,麻布褂子面不改色,走近逼仄的空间,在中央那张亮着盏孤零零的青铜火油灯的小桌边坐下。 “他在河东县下船。” 麻布褂子似乎是对空气在说话。 “那也就几天的功夫。” 桌边冷不丁有声音传来,冬笋似的脆嫩,原来那儿还坐着个孩子,只是身子太矮,又伏在桌上,让人几乎没注意到。 “快了,元亨商行的船上怕惹麻烦,下船再说。” 麻布褂子说着往灯盏里添了些火油,嗤的一声,屋里明亮起来。 东角床上一个女人斜斜靠着,长相一般,一身土气的羊皮袄子却也遮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段,边上穿黑衣的老头身形佝偻,给她捏着肩膀。 “那孩子长得不错,就是不知道那里行不行。”女人脸庞映着昏暗的火光,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麻布褂子,妩媚一笑,“还没尝过炼气士的滋味儿呢,鹤潜你捏轻点儿,嗯~” 最后那一声轻哼透着股来自骨子里的骚劲儿,麻布褂子嘿然一笑,起身两步走到床边,就把手伸进女人羊皮袄子里,女人捂胸低笑。 老头不动声色退开一步:“省着点力气,到真要干活时别萎了。” 麻布褂子回头咧嘴一笑:“老东西,你年老力衰,被掏空了身子,我却不是,怎么干了几十年这行当,连毛头小子也怕,他是炼气士又如何,身边一个护卫都没。” 老头垂下眼帘:“我老早不干这行了,是第六次你把我拉上贼船。” “这话说的!”麻布褂子嗤笑一声,“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手真能洗干净了?鹤潜,听说你年轻时连炼气士都杀过几个,如今怎么成了这熊样?听说你家妹子近来就要嫁人,我看不如把许给我,我带她吃香喝辣!” 说着伸在女人怀里的手用力一捏,女人也不喊疼,反而很配合地带着笑哼了两声,麻布褂子哈哈大笑,老头本来就半开半阖的眼睛一眯,蓦地探出左手。 麻布褂子冷哼的同时,一掌切在老头肘窝,老头手臂却没骨头般一缠,又绷紧,把麻布褂子手臂荡开,又收回左手。 麻布褂子摸向自己喉头,刚才老头收手时,不知何时在这戳了一指,力道虽比蚊子咬没重几分,他却完全没看清是怎么出手的。 “最后一次了,以后别再来找我。” 老头背着手,坐回桌边。 麻布褂子面沉如水,一双白花花的腿蛇似的缠在他腰间。 “来呀~”女人娇笑一声,把男人的麻布褂子扯下扔开,同时直勾勾看向桌边的老头,“鹤潜,你功夫也没落下呢,也过来玩儿?” 火气混杂着欲望一冲,男人低吼一声,骂骂咧咧把女人按在床板上。 床板吱呀摇晃起来,喘息声不绝于耳。 老头移开目光。 那孩子就在桌边直愣愣看着床上的男女,喉结咕咚一下,重新低下头去,袖中滑出几片金属簧与铁管,对着灯光不住摆弄着,耳朵却微微侧向后方。 老头拍拍他脸颊,摇头叹了一声。 ………… 啪! 李不琢把木匣放在桌上,对三斤道:“你来打开。” “哎~”三斤乖巧应了一声。 木匣通体黑漆,结合处严丝合缝,若不仔细看,倒像是整块死木琢成,若非搬动时,内部有哗哗的金铁之音,简直像是实心的。 李不琢看了半晌,也没察觉打开这玩意的线索,三斤一上手,在木匣四角和结合处摆弄一会,就有咔哒咔哒的木块滑动声。 约莫一刻钟过去,啪嗒一声,匣盖紧接着悄无声息的自主滑开,三斤瞅着里头那玩意,跟那双绿豆小眼对视半晌,惊喜又不可置信道:“鸦师父!” 一身鳞羽毕现的青铜片光泽依旧,鸦三通扑棱棱飞出匣子,爪子抓在椅背上道:“怎么用了一刻钟才打开,这些日子没好好琢磨机关了?” “才没呢!”三斤连忙摇头,“我还有好多东西琢磨透的,你一走,也不知道问谁去了!”说着看着鸦三通傻笑,“你回来就好,你这阵子去哪了?” 鸦三通冷哼道:“你跟着他就好,管我作甚。”说着看向李不琢,眼睛又瞥见屋子里摞着的牵机图说,啧了一声:“新科魁首,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料不到的事多了,不然当初怎么落到了我手里。”李不琢皮笑肉不笑,仍对当初的事心有芥蒂,若非想到它走后那阵三斤伤心许久,眼下就要跟这鸟算账。 六十三:林道 水浪哗啦击打船身,潮湿的舱室里,青铜鸦和少年对视着,眼神里迸射着火星子。 说心里话李不琢被鸦三通算计过一回,对这家伙便不太看得过眼。 只是再想这家伙来自偃师高门,它肯回来,对三斤好处颇大,道:“你来这,公输氏那边怎么办?” “这具傀儡中,寄有我三成魂魄。”鸦三通不咸不淡说了一句,看向三斤:“每月我只清醒十日,若这傀儡没了动静,便保管好,过二十日自会醒来。” “三成魂魄……”三斤怔了怔,“人的魂儿,怎么还能分出一些来?” 鸦三通解释道:“宗匠傀儡本就要注入魂魄,才能诞生灵性,我用寄灵法把自身魂魄注入这具傀儡中,能有七成回到本体已不容易,我本体清醒时,这傀儡便会沉睡,反之亦然。” 说着飞到三斤肩上:“我恰好刚刚醒来,船上这几日,便要检验你过去数月的成果了。”又看向李不琢,“三斤如今几岁?” “约莫十六了。” 鸦三通点点头,打量着三斤时,绿豆小眼里透着股为难之色,道:“只是她底子虚弱,虽说岁数够了,身子却未长成,你身边可有补益精气的东西?” 李不琢道:“小精元丹如何?” “也可,每日磨下一指甲盖的量,和水吞服,倒也不至于虚不受补。” ………… 李不琢乘的这艘船,是元亨商行旗下的客船。 作为元亨商行二少爷亲自交代的贵客,李不琢住的住处有两间卧房,画霸下图的大屏风后,还有个大木桶子,每日有人送来香汤沐浴。 鸦三通在里间教三斤学机关术,老规矩,仍不许李不琢偷看。 铁甲船吃水极深,船上平稳如同地面,李不琢也没读书,夜里在梦中积累修行经验,白天便吃小精元丹,炼气拔障。 四日过去,除去留下一颗珍品小精元丹给三斤补身子外,沈渚送的小精元丹已尽数耗空。 而李不琢内视之时,已有一条正经豁然开朗。 一条正经贯通,李不琢的内炁便浑厚了几近一番。 小精元丹一耗空,修行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李不琢再行拔障时,一时不适,便觉得实在是浪费光阴。 虽然是进取的性子,却也难免偷了阵闲,还剩一日船要到河东县,便到船里酒肆,听了大半日的曲儿。 几日间,李不琢总感觉被人窥视,隐生警惕。 在新封府中,也算树敌颇多,李府、符膺、于香卉……虽都不是死仇,可也要小心提防。 好在,直到次日清晨,铁甲船在河东县外港口停靠时,也不曾有意外发生。 论起繁华,河东县虽远逊新封府城,但那一围十丈高的城墙巨兽般匍匐着盘踞平原之上,也称得上高大雄伟,而且湟水岸边的吞风港吞吐量极大,比起新封港也不逞多让。 县里格局,虽不如那座机关雄城磅礴瑰丽,但也别致,东南西北各两道城门,拉扯出四条长街,交错纵横,把县城格局分为九块。 城中没什么遮挡日光的建筑,只有县东南角,几座六边密檐塔错落高耸,沿山而上。 山顶白龙寺中,四座护法夜叉巨像忿怒、怪笑,护卫着一尊漆金机关大佛,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也庞大得触目惊心。 “去逛一圈?”李不琢牵马车从船沿吊桥下到河岸,回头问三斤。 “正月庙会再去吧。”三斤有时候怕生,有时候又爱热闹。 “也好。” 李不琢牵马到县外食肆里吃了顿饭,打听到,姚氏那座酒庄所在的句芒山脚,在县城南郊,沿南官道走出七十里地便到。 吃完饭,牵马就走上了南官道。 到河东县的来意,是为借掌书吏职务之便钻研诸家学说,但李不琢打算安置下来,再去拜访河东县灵官。 出发的时间约莫在午时以前,马车上装了行李,走得慢些,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见到那座不高的句芒山。 又到黄昏时分,才快要接近句芒山脚了。 离县城越远,人迹就越稀少。 黄棕马拉着马车,少年和丫头一左一右,走在车边。 道旁树木参天,本就昏红的夕照透过叶缝,射出几束朦胧暮光。 树叶窸窣响着,偶尔几声虫唳,更显静谧。 “脚好酸啊。”三斤脚底打满了泡,忍不住瞥向马车,可见车辕前那匹黄棕马吭哧吭哧也累得够呛,又移开目光。 “再忍一盏茶的功夫。” 不说茶还好,一说茶,三斤便口干舌燥起来,叹息道:“第五次了,又是这句话。” “忍忍,再忍忍,这回真只剩一盏茶功夫……”李不琢忽的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张旗正带队练兵时也总这么诳人,没想自己把这招也学了过来。 踏踏踏!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不琢猛地回头! 一黑衣男孩沿着林道,带着得逞的笑容,撒欢儿向前跑着,眼看就快接近了。 后边,一个穿麻布褂子的男人、一个穿羊皮袄子的女人、一个穿短褐的山羊胡老者追在后面。 女人撑着腰喘了口气,泼辣骂道:“黄奴儿,你再敢乱跑,老娘回来打断你狗腿!” 男孩回头吐了吐舌头,转身朝这边跑着。 李不琢松了口气,原来是一家子赶路的。 转身,牵马,对三斤道:“接着走。” 只是心里却觉着哪里不对劲。 这几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李不琢回头瞥了一眼,心头微微一紧。 杀气。 那麻布褂子面带杀气。 杀气不是什么玄乎玩意,生死厮杀经历多了,便知道人一旦起了杀心,脸上总会掩饰不住。 若他瞳孔缩着……眼睛眯着……牙关咬着……脸颊绷着…… 李不琢忽然一个激灵,这男人,自己似乎在船上见过! 那男孩笑容灿烂,李不琢心中猛地生出一阵寒意。 这方向是从北面过来的。句芒山脚以北,三十里地都找不着歇脚的店家,三斤打了一脚板水泡,这男孩,怎么还跑得跟小马驹似的! 李不琢微微后退一步,手摸向腰后。 那男孩跑过马车。 “哎,哥哥!” 男孩忽的停步,回头向李不琢笑着招手。 霎那间,扬起的袖口中,便露出黑幽幽的铁管圆孔。 李不琢炸起一身鸡皮疙瘩,身子骤然紧绷,前冲! 铮! 惊蝉剑光雪亮,霎然出鞘! 六十四:袭杀 铁管内已有机簧声响起。 唰! 剑光如龙,斩至男孩手腕,切豆腐般,把皮肉筋骨连同着那根铁管从中切断! 扑通!当啷!手掌与铁管落地,男孩面色煞白,刚张开嘴,李不琢旋身一脚当胸把他踢飞。 咻! 身后一阵凌厉风声,李不琢扭头,横剑一挡。 叮!剑刃格开飞刀,麻布褂子手臂肌肉坟起,青筋怒胀,手里大刀当头斩下,声势狂莽! 噗一声,李不琢扭头时,女人把一蓬石灰打向李不琢面门。 二人配合精妙,显然没少干这杀人越货的生意,李不琢心念一动,内炁上运,猛吸一口气。 “杀!” 大喝一声,气浪席卷石灰粉,逆袭回去,李不琢矮身一滚,野耗子似的,姿势狼狈,却完全避过刀锋,化解了攻势。 起身之时,后脚猛力蹬地,踩出一个土坑,尘土激扬,剑尖前刺! 好快的剑术!麻布褂子瞳孔一缩。 寻常炼气士,都是读书出身,就算习武,也没经历过生死厮杀,怎能磨练出这样的争杀反应! 剑尖轻颤,剑路奇诡,麻布褂子捉摸不透路数,后撤半步避其锋芒,只等女人和老头上来合围。 李不琢眼睛一扫,女人拔出鸳鸯蝴蝶刀,就在五步开外,半个呼吸的功夫就能接近。 那老头稍远些,落在麻布褂子身后六七步距离,手里拿着柄青伞,李不琢下意识觉得,此人威胁最大。 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若等他们合围上来,便要陷入险境,眼下麻布褂子后退,刀法架势被破,可李不琢一剑刺到尽头,已是强弩之末。 但霎时间,李不琢前腿一踏,身体以极怪异的姿势扭动,一股莫名力道,从腰背涌至肩臂,剑尖倏然向前一冲! 麻布褂子大诧之下提刀格挡,剑却更快,噗哧刺进他右胸! 李不琢手腕一转,惊蝉剑如大鼍翻身,把麻布褂子右胸搅出一个大血窟窿,麻布褂子惨叫一声,女人终于赶上,一片刀光对着李不琢罩过来。 李不琢抽剑后退。 脚步交错间,尘土飞叶扬起落下。 铛铛铛! 暮阴下金铁交击声乍然响起,走兽飞鸟受惊远离,林中寂静被霎然击破! 李不琢与女人交手时,麻布褂子拄刀半跪,胸口拉风箱似的剧烈起伏,忽然咯出一大口血,呲起一口染得猩红的白牙,看见老头这时才不紧不慢过去支援女人,狰狞骂道:“这小子手段过硬,你还留后招,便跟老子一起死在这!” 老头冷哼一声,跃入战团,青伞使的是剑招,却也不主攻。 李不琢打散女人的架势,引出破绽时,老头便抽冷子递出伞尖,戳李不琢下盘,肋下。 麻布褂子眼睛一扫,瞥向马车,便与马肚子底下脸色发白的小丫头圆碌碌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狞笑一声,便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大步走过去。 三斤看了李不琢一眼,一咬牙,转身就往树林里跑,把腕上刚装好的针匣上连着细线的铁环往手指上套。 李不琢瞥见了那边的状况,却无暇抽身,只见麻布褂子几步就撵上三斤,提溜着她后领子一扯,三斤惊叫一声,麻布褂子便夺下她的针匣,往地上一扔,抬起脚。 啪! 木屑四溅。 “都停手吧。”麻布褂子单手提刀,制住三斤,朝李不琢喊一声。 那老头当即后撤,女人也与李不琢拉开距离。 李不琢收剑而立,瞥向麻布褂子,冷冷道:“谁派你们来的?” 麻布褂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魁首大人是误会了,咱们的来意不是求财,也不是接了谁的生意,只求魁首大人答应一件事。” “说。” “只要你肯交出坐照境炼气术,和那两篇奇经法门,我们立刻就走,也绝不会跟任何人说跟你见过。” 原来是为法门来的。李不琢心念急转,自己打通了一条奇经,已是坐照境炼气士,这三人能跟自己周旋不败,是江湖里的一流好手。 这些人,若无炼气法门,武功也不能再进一步了。 李不琢淡淡道:“私传秘籍,举族连坐,这要求太过分。” 麻布褂子喘着气,嘿然道:“这有何妨?不过几张纸罢了,若非上面写着字,跟擦茅坑的玩意有什么两样。此事只要咱们不讲,你也不说,别人如何知晓。” 李不琢眼神闪烁。 麻布褂子制住三斤,看距离,自己若有妄动,三斤的安危便不能保证,若真如他们所说,交出秘籍,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当初这么想的人,已身死无数了。 “放开她,我便给你。”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麻布褂子怔了怔,没想事情这么顺利,旋即又冷笑道:“这却不行。” 李不琢提剑遥遥指着他:“你已受重伤。”又看向那老头和女人,“这二人虽能与我缠斗,但我已入坐照境,便全力争杀两个时辰也不会力竭,你们又能坚持多久?” “你若不放手,她死,你们四个都死。”李不琢又一扭头,不远处树根子下,断腕的男孩面色煞白,痛昏死过去了。 麻布褂子沉吟不语,来刺杀李不琢,是因为坊间散出消息,这新科魁首得了两篇奇经法门,他才铤而走险,但炼气士档案卷帙是天宫机密,他却没打听到李不琢的来历,也不知他的手段,这时才惊觉,原来李不琢擅长争杀。 终于点点头,放开三斤,给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尖声道:“不可,他伤了黄奴儿!” 李不琢握剑的手骤然一紧,麻布褂子斥责道:“干这行营生的,谁能全身而退,住嘴!” 李不琢面色稍霁,朝马车扬了扬下巴:“法门就在车里,书箧最底下夹层中。” 麻布褂子放开三斤,那女人和老头却走近三斤身边,封住她的去路,麻布褂子走近马车,李不琢也提剑走近。 女人靠近三斤身边时,忽然牙关一咬,狠声道:“黄奴儿断腕,她也要断一条手!” “敢!”李不琢怒斥一声,执剑暴起,只是距离过远,去之不及,那麻布褂子悍然一刀便劈了过来。 女人却已抓住三斤肩膀。 咔吧! 清晰的骨节错位声! 李不琢双目喷火,却见女人眼睛圆睁。 那老头放开女人被扭转了一圈的脖颈,女人身子便软倒下去。 六十五:酒庄 什么情况? 李不琢看着三斤毫发无损,那女人尸体软倒在地。 “还不动手?” 老头低喝一声,放开女人尸体,提伞向着麻布褂子扑去。 “老狗!” 麻布褂子怒极大吼,霎那间分了神。 剑光一闪,唰一声,麻布褂子五根手指藕节般,被齐根斩落,射出五道血线, 麻布褂子痛极惨叫,大刀当啷落地。 老头在这时提伞直刺麻布褂子面门,麻布褂子忍痛劈手夺伞,伞面却啪一下张开,遮蔽了他视线,见不到老头的踪影。 一只穿布鞋的脚却在这时候从伞下踢上来,正中麻布褂子胯间! 呱唧一下,让人不禁联想起狮子头被踩碎的声音,麻布褂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整个身子虾米般弯曲下去。 伞面一转,刀光闪逝。 唰! 麻布褂子保持着双目圆睁的表情,身首分离,头颅噗通落地! 老头握着刚才还是伞柄的刀柄一抖,血珠沿雪亮的细长刀刃甩落,不沾半滴,旋即被收回伞鞘。 麻布褂子的骨碌碌头颅滚至三斤脚边,三斤面色一白,跑到李不琢身后,心有余悸望向老头。 李不琢尚未摸清楚状况,这老头手段狠辣果决,而且比他更快三分,最少是坐照境炼气士的手段。 可他原本和那两个杀人越货的贼人分明是一伙,虽不知因何内讧了,但他不是炼气士,也是贼。 还是杀过炼气士的贼。 诸家学子都非得苦读十年,理解经义,才能读懂炼气法门中的各类隐喻指代,常人强练炼气法门,十有八九精元亏损,内炁逆冲,动辄伤残身死,成功者百中无一。 这老头却是那百中无一的大贼人。 李不琢虽然上过战场,学的却多是弓枪剑戟等大开大阖的群战路数,若论杀人手段的阴险毒辣,自知远不如这些人。 隔着十来步距离,中间横着那麻布褂子的尸体,马车边,李不琢挡在三斤身前,谨慎看着老头,道:“怎么回事?” “这二人死了,世上就没人再认识我。”老头对李不琢笑了笑,“请魁首大人别计较冒犯,小老儿只是个过路的。” 说完,转身便走。 李不琢一皱眉,任他离开,老头走了两步,又停住。 李不琢微微握紧剑柄:“怎么?” 老头瞥向那边昏死的男孩,叹道:“帮把手。”说着过去扶起男孩。 李不琢没靠近,老头回头道:“这孩子被父母带着干这营生,也怪可怜的,若放着不管,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流血太多,必死无疑,请魁首大人看在我出手相帮的份上,救他一命。” “他父母是?”李不琢看向那对男女的尸体。 老头点点头。 李不琢皱了皱眉。 老头把伞扔给李不琢,李不琢一把接住。 老头笑道:“做我们这行的,哪还管什么恩仇,这孩子父母都是我杀的,这孩子报仇,也找不到你头上。” 李不琢把伞递给三斤,过去帮老头把男孩抬到马车上,道:“车里有伤药,先给他敷上,到前边句芒山脚下,就是我的酒庄,到时候再给他包扎。” ………… 老头自称鹤潜,那对男女的尸身,就被藏在林间山坑里。 马车载着男孩,向句芒山脚驶去。 三斤在车上给他擦着冷汗,心想也是无父无母,可想到方才那对杀人越货的男女,左右一想,这孩子还不如没父母呢。 马车边,李不琢忽然说:“此事过后,帮我做件事。” “嗯?”鹤潜脚步放慢。 “就说炼气术与奇经法门,都被那对男女夺去了。” 鹤潜眉头一挑,深深看了李不琢一眼,才转回头去,说了声好。 杀手有圈子,这消息一传出,他人自然知道从那对男女手中去夺法门,比在李不琢手中夺取,危险更低,更易成功。 鹤潜在前边牵马走着,李不琢把他那柄伞拿在手里,走在侧后方。 鹤潜把后背露给李不琢,缓缓道:“我和胡狼此人有过几次合作,我隐退后,他遇上难办的硬茬子,便找我出山,我与他交情不深,帮他两次后,不愿再做,他便暗暗威胁我,我仇家众多,若隐居的地方暴露,全家便不得安生了。” “我不杀他,他这么贪心的人,终究会死的很惨,我们这种人死不足惜,可到时候这孩子却可惜了。”鹤潜瞥向车上的男孩,“他幼时被他们派去当个跑灯花的偷儿,这还是头回被带出来见血。” 李不琢慢慢走着,仍没放松提防,鹤潜摇头叹道:“我年轻时强学炼气术,后来侥幸通了六道正经,却也因此内炁紊乱,险些走火入魔而死,平时出手,也只能动用四分实力,至于再要修行,已不敢奢望。对你的炼气法门我没半分兴趣,不必如此提防。” “你家住何处?”李不琢问。 “老朽也是河东县人。”鹤潜并未隐瞒,这位是少年魁首不是圈子里的人,也没必要隐瞒,回头呵呵一笑,“家室就在白龙寺脚下,大竹乡中。” 李不琢略微相信了几分,这老头皮肤干瘦,眼窝深陷,须发也枯白如草,是精元亏损之相,而且眼珠浑浊,显然是炼气没走上正途。 天色渐暗时,不远处便飘来淡淡的酒糟味道。 转过山坳,前方山麓下的谷地中,一片连绵的屋寨在暝色下亮着数点小眼睛似的灯火。 一行人驱车走进,一条土路旁民居错落。 土路延伸向地势稍高处,是个青瓦灰墙的大院,院门高翘打的出檐有五尺深,两边各悬着一挂写着“姚”字的灯笼。 酒香就是从此处飘出。 李不琢暗暗皱眉,一路走来,道旁民居中竟一片死寂,像是无人居住,门外晾衣晒被的木架上,也空无一物。 除山间呜呜的风声,几乎万籁俱寂。 连鸡犬都不见一只。 唯有这酒庄大院,是亮着灯的。 马车停到酒庄门口,李不琢拿起铜环。 叩、叩、叩! 门环与黑漆大门撞击声传至远方,竟有回音,听着很渗人。 好在门里传出的喊声带来了些许人气。 “谁啊?” 六十六:书房 脚步声传来,没一会,门上巴掌大的小窗开了,露出一双映着青黄灯光的眼睛。 “阁下是?” 谨慎的声音透过厚重大门,瓮声瓮气的。 李不琢拿出地契,给门窗里边的人看了一眼。 本来按惯例,李不琢要接收这处酒庄,田土务会发信笺先与姚氏联系,那边回信后,准备好交接事务,李不琢再过去。 可经那田土务的文书一番话,李不琢便没让他联系姚氏,拿着地契就过来了,也是防备姚氏若真要使什么绊子,会提前准备。 门里的人眼睛一扫,虽不识得多少字,却认出了“河东县”、“句芒山脚”、“酒瓮子坡”、“地二十亩”等字眼,还有地契左下角,那田土务的猩红朱泥印。 “我是新科魁首,来接管这处田庄。”李不琢道。 门里的人犹豫了一下,说声稍待,消失在小窗里边。 脚步声远去。 没一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近。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边出来了八个人。 当先的中年人穿一身墨绿色绸缎,身材高大,八字胡须,肤色透着股养尊处优的白净光泽。 “在下姚仲豫,乃酒庄管事,敢问阁下名讳?”中年人暗暗打量着李不琢。 “这位是新科魁首,李不琢,李大人。”鹤潜道。 “原来是李大人,真是有失远迎,方才我听说魁首大人是要接管此处酒庄,不知那田土务的文书地契……” “都在此处。” 李不琢拿出银嵌青玉的道家童子名牌,与庄园地契。 管事接过一扫,就知道此事八成是真的了,连忙把李不琢请进去。 其余七人也对李不琢低头行礼喊大人,一窝蜂似的,引李不琢进屋,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搬行李。 庄子正院进去,是一间正屋,边上是西管事房,东偏房。 正屋是主家的住处,平日里,姚氏族人来酒庄视察,就住在正房中。 西边的院子,是杂役帮工住的地方。 东边的小院里,是三间客房。 北面就是酿酒坊所在,风一起,带着热气的酒糟味便愈发浓烈。 车上那受伤的男孩被抬进偏房,迷糊睁开眼,见到床边的人,受惊的耗子般猛然起身,断掉的右腕却撑了个空,险些跌倒,被鹤潜一把扶住。 男孩往手腕出一瞥,仿佛才觉出痛苦,嘶嘶倒吸凉气,额上冷汗直冒,瞥见屋里的李不琢,不由惊惧想起那一道如电的剑光。 “胡狼和狐媚儿都被我杀了,日后你就跟着我,不再去做偷儿。” 听了鹤潜的声音,男孩脸上霎那间露出的竟是解脱的表情,转瞬,又低下头去。 李不琢招招手,把三斤带出屋子,道:“这孩子在庄里养伤,还得过几日,才方便离开,你别和他走近。” “也怪可怜的呢。”三斤叹息一声。 虽说一想起此前男孩的偷袭手段,她便觉着一股寒意背后冒起来,可听鹤潜说了他的身世,这时那屋又传来里小兽般的呜咽声,便忍不住心软了。 “所以我才帮他治伤。”李不琢转身离开,“来帮忙收拾。” 酒庄里那管事叫姚仲豫,不是姚氏血脉,本是姚氏赐姓的家仆,资历老了,也被派到这里当个管事的。 其余七人,三女一男的帮工仆役,还有一个酿酒师傅,带两个学徒。 都姓江。 这酒庄所在的村子东西北三面都有山围子围着,就叫酒瓮子村,村里人几乎没外姓的。 李不琢拾掇了一些行李,便提灯走进书房。 这正屋里间的书房,布置典雅,壁上书架底层,是数个大小不一、雕花精致的木箱,落了锁。 往上是一些山水杂记,鬼狐志异的书籍,上层有许多经书、方术、岐黄药典,却分类杂乱,是些不成体系的散乱知识。 临窗的椅子被固定在地上,李不琢瞥见扶手上有个不起眼的机关,便拨动一下。 啪! 桌上绘彩少女人偶手中捧着的灯盘中亮起火光。 李不琢放下提灯。 人偶灯盏光芒明亮稳定,照得桌上金猊香炉泛起淡淡的赤色。 李不琢当即坐下,身下传来弹性,是填了棉绒的坐垫。 左手处,是人偶灯与金猊香炉,旁侧还有一面银镜,镜面方正,紫檀木镜座透雕鹊踏枝的样式。 中间放着看书的架子,青瓷镇纸。 右手处,是黑石砚台、浮雕童子献瑞图的笔筒,几副卷轴,摞着的一叠草纸。 书桌右边,就是一个长颈红柚大瓷瓶,放置在木架瓶座上。 李不琢双手搭着扶手,环视四周,西面裱着桑皮纸的墙上挂着的飞燕衔泥图,便让墙面显得不那么寡淡无趣。 东面搁板上,摆着一个神龛,墙上竹筒里仍有未用完的线香。 “原来住这地方的人倒有些品味。” 李不琢呼出一口气,满足感油然而生,自己终于也有了一套住宅。 虽说不是什么繁华地界的房子,可终于有了一处稳当落脚的地方。 接着铺纸磨墨,写下两封信,一封给姜太川,一封给白益。 过两日,就抽空再去县城一次,找官驿把这两封信送出,奇经法门也夹带其中。 白益与姜太川若会意,肯帮忙的话,自然会派人把消息传出去。 接着,李不琢才唤来酒庄管事,问起酒庄经营情况。 管事躬身道:“除去有两年闹大水,不仅粮食颗粒无收,还有亏损,其他的年份,都有利润,大人过目。” 说着递来账目。 来之前,李不琢便根据田土务的档案卷帙,知道这处酒庄酿的酒种是秋露白。 秋露白并非这处酒庄独产,是颇为流行的酒种,出酒率约有两成,也就是说,一百斤粮食能酿出二十斤酒。 一路走来,李不琢见到的谷地,远超五十亩,说二百亩都不止。 就按五十亩算,年产粮食便在一万斤到一万五千斤之间,刨去给帮工发放的工钱等消耗,约莫能有六千到八千斤粮食能拿出来酿酒。 这样一算,每年酒庄可产出一千多斤酒。 秋露白李不琢在酒肆中见过,一斤卖到七个银铢,那么酒楼收酒的成本,也就是酒庄直接售出的利润,可能在五银铢一斤左右。 这样算来,这酒庄子一年的利润约在五金锞上下。 心里有数,李不琢看账目也是一扫而过,只注意关键之处是否与自己料想的偏差过大。 一眼扫过,却见账目调理分明,每年记录的粮食收入,却都是按二十亩地算。 六十七:谷地 “只有二十亩地?” 李不琢把账目扔上书桌,看向姚仲豫。 姚仲豫躬身道:“庄边土地虽多,九成却都是农户自己开垦的土地,并不归酒庄所有,魁首大人的地契上也写得很清楚。” 李不琢道:“庄里十几年经营的利润如何?” 姚仲豫道:“账上都有记录,都在河东县姚氏主家存着,明日我便派人去县城走一趟,主家那边,会派人过来与大人正式交接酒庄。” 李不琢点点头,也没追问,让姚仲豫离去。 姚仲豫一走,李不琢拿起账目翻阅,略微一算,从十四年前算起,酒庄经营的利润抛去零头有二十金锞。 但按田土务的档案卷帙的明文条例,李不琢所得的,该是酒庄经营的一切利润,不只包括地契中二十亩地,也就是说,酒庄从外购入粮食酿酒的利润,也属于李不琢所有。 若按二百亩地算,算入十四年购粮成本四十金锞,十四年的净利润能有一百五十金锞上下。 ………… 黄奴儿咬紧面巾,闷哼一声,面色煞白,豆大汗珠从额上滴落,鹤潜扎紧布条,道:“倒是止血了,左手拿筷子倒不难学,只是你只剩一只手,许多活便干不了了。” 左手取下嘴中面巾,黄奴儿嘶了几声,牙关紧咬。 被那对男女逼着当偷儿的时候,就见过不少同行失手落网后,被人砍手指,甚至活活打死。 断一只手,脱离了那行当,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埋在哪了?”他问道。 “山沟子里。”鹤潜知道黄奴儿想什么,道:“待你回些精气,再去给他们立个灵位,你可怪我?” 黄奴儿喃喃道:“不怪你,有时候我也想杀了他们……” 鹤潜笑了笑:“你怪我也无妨,只是,却不要怪李不琢。” “我不怪他。”黄奴儿顿了顿,“养好伤我就走。” “走?不走。” “不走?” “我想杀他们二人不假,可为什么选在此次动手?”鹤潜淡淡道:“李不琢是新科魁首,若不出意外,将来是能入仕天宫的,能追随他,对你我都有好处。” 黄奴儿怔了怔:“你不是早就想退隐了?” 鹤潜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纠葛,谈什么隐居,不过是想避开以前惹下的那些麻烦。这位李大人对那陪伴的丫鬟视同己出,我看他举止,也不是颐气指使之人。” 黄奴儿低下头,面容在灯光映照下阴晴不定:“可我曾刺杀他,他怎会信我……” “你是受人逼迫,而我若想害他,便没理由帮他脱险,更何况,如今他身边连个跑腿办事的人都没有,到这酒瓮子村里,完全是个外人,想接管这姚氏酒庄,谈何容易?” ………… 次日清早,李不琢来到庄子背面的酿酒坊。 三层高的木楼中,四角锅炉炉膛散发逼人热气,锅炉旁的四个巨大料桶边沿被铆钉严密加固,仍冒出丝丝酒香浓烈的蒸汽,料桶顶部铜盖上伸出各伸出一根两人合抱粗的黄铜排槽。 排槽延伸至二楼高处,又向下汇合,混铸出一个巨型黄铜冷却槽,悬吊屋中。 冷却槽底有旋钮开关,拧开时,清澈酒液便从中流出。 酿酒师傅叫江大河,学徒一个名字别致些,叫江边柳,另一个是个半大女娃,就叫江酒儿。 三人跟李不琢见礼,李不琢让他们继续酿酒,背着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 那料桶一个约莫能装上千斤粮食,若只二十亩地的粮食产量,酒坊没必要做这么大。 便唤来江大河询问平时酿造的事项,江大河知无不言,可问到产量和消耗时,就支支吾吾。 知道这些人都被叮嘱过了,李不琢也不多问,唤来酒庄管事姚仲豫,让他陪自己一道去村里逛逛。 沿酒庄外土路走下山路,道旁凋敝萧索,错落的民居中,只有几户人家中依稀有炊烟升起。 眼看道旁谷地中粮食已到丰收时节,却没人收割,若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烂在地里。 沿路见到这一幕,李不琢暗暗皱眉。 昨夜来酒庄时就有疑惑,这时,终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人竟不知道此事。”姚仲豫拢袖,“近来河东县听说在闹妖患,有数个村寨里的人都凭空消失了,怪就怪在,只是人没了,其他东西都在,二十里外小坪村被发现村里人都没了时,有几户人家锅里饭菜都还热着,却方圆十几里内都找不到村人的踪迹。” 李不琢一挑眉,回身问:“有这种事?” 姚仲豫看向不远处坡上的酒庄,叹道:“近来庄子里也闹了些古怪,所以,村里的人能搬走的,便都搬走了……”说着,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姚仲豫沉吟了一会,叹道:“魁首大人选这酒庄,着实不是明智之举,眼下村里农户走了大半,日后只怕要亏损了。” “闹了什么古怪?”李不琢也看向酒庄。 姚仲豫低头,盯着脚尖道:“三人成虎的谣传罢了,听在村民耳朵里,就成了真的。” 姚仲豫避重就轻,李不琢也不究根问底,今日喊姚仲豫出来,是有别的事。 接着沿路视察着山麓下的谷地,李不琢边走边问道:“你为姚氏做事多久?” “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只当上个郊野酒庄管事……”李不琢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昨夜我把账目细细读过。” “大人可还满意?”姚仲豫并不心虚。 “满意,当然满意。”李不琢忽然顿住脚步,“可酒瓮子村交税时,也是按二十亩地?” 姚仲豫微微一怔:“魁首大人的意思是……” 在庄园额外开垦荒地,已是各家族的潜规则,县府诸令也对此心知肚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不琢呵呵一笑道:“不要慌张,我只是看着谷地,似乎大了一些,便想去河东县请人来看看,究竟是如今亩制改了,还是我眼看花了。” 姚仲豫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李不琢身为魁首,还是永安县出来的,和一般童子的待遇大不相同。 若他真把这事捅到灵官衙,姚氏不会遭殃,可总有人要受罚,受罚的只能是他这个赐姓的姚姓家仆。 ———— 明天过年,休息一下,只更一章,提前祝大家吃好喝好。 六十八:酒狐一 看见李不琢表情,姚仲豫也明白了其中用意,叹道:“这田庄十几年虽然都是我在经营,可我只是个管事的,大人何苦为难我?若大人把这事捅到灵官衙去,主家只需补上税款,大人您非但不会得利,反而会得罪人。” “哦?如今账目上利润只按二十亩地的收成算,若按两百亩算,我怎么不会得利?” 姚仲豫低头道:“大人真要和姚氏作对,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比起姚氏来说,大人还算不上抢龙啊。” 这话已经直白过分,换了别人识趣的,便要知难而退了。李不琢却眉头一挑,摇头笑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没看清形势,怎么还帮姚氏来算计我?” 姚仲豫一怔。 李不琢的声音接着传入耳中:“你为姚氏效力这么多年,才混成个酒庄管事,而这酒庄子如今已是我的,你回姚氏后,又能做些什么?” 姚仲豫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李不琢背手走回酒庄,头也不回道:“你不是卖身的契奴,不必死忠姚氏,这酒瓮子村,你熟悉了十余年才能管理得当,若离开此处,你回到姚氏主家,难道从新当个帮工杂役?若我是你,就会好生结交酒庄子的新主人,以求留下,却不会帮着外人去算计他。” 说完,李不琢也不停留,直接回到庄子里。 虽没指望三言两语就推翻姚仲豫对姚氏的中心,但只要让他彻底明白与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所在,他就能知道处理酒庄交接之事时,该偏向哪方。 回庄后,李不琢心中琢磨着姚仲豫所说的妖患。 若真按他所说,光天化日之下,让个整个的村庄里人影消失无踪,也只能用“妖”字形容。 午后,一架机关木鸢飞至庄中,是两封信笺。 李不琢打开信笺一看,一封是郭璞的信笺,写着李不琢离开这八日间,做成了第一笔买卖,赚到四金铢,大半都换成小精元丹送来了。 木鸢带着的匣子中,就有五枚小精元丹,都是上品成色,还余了一金铢的钱·。 另一封是沈渚的信,也是账目,与郭璞记载的稍有出入,有一金铢上下,自然就是郭璞为自己留下的那份利益了。 水至清则无鱼,郭璞能力上佳,这些分润是应有的,只不过,李不琢要平衡好他的能力和野心。 如今郭璞做这桩生意,依靠李不琢的,便是与沈一春同赴宴席的名声,新科魁首的身份,若郭璞日后不需要再这些了,完全可以不再依附李不琢。 值得一提的是,郭璞的信笺中还附了一句,待过一阵子要送来一个可用之人。 这事倒是戳在人心坎上了,眼下李不琢连个车夫或跑腿小厮都没有,正是缺人之际。 把信笺放在书桌上,李不琢把江大河唤入书房,问道:“听说近来庄子里闹了些古怪,具体是什么事?” 虽然酒庄易主,但第一次进入主家书房的酿酒师傅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特别是李不琢还给了座。 只不过,听了李不琢的问题,就面色发白:“的确有这事,说起来也渗人得很。原本背面的酿酒坊中,每过申时都会熄火,可半年前要赶一批酒,我便豁出去干了一整晚,结果快天明时,迷迷糊糊醒过来,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听到身边有细微的脚步声。 “就这?”李不琢暗暗皱眉,原本以为姚仲豫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故意把酒庄编排得十分不堪,可看江大河说话的反应,不像撒谎。 “再后来……倒也没有了。”江大河低下头,心虚说道,“可我被魇着后,那脚步声,我的确是听见了。” 李不琢沉吟一会,让江大河离开。 若那所谓的妖患是真,任何古怪现象都不能放过。 到申时过后,天色暗淡,酒坊中火焰停歇下来。 李不琢带着惊蝉剑,便住进了酒坊旁的杂间。 杂间就是平时江大河和两个学徒酿酒休息饮食的地方,也铺了三架床褥,李不琢在其中一处床褥上缓缓躺下。 屋顶横梁上垂下一只绿豆大小的透明蜘蛛,横梁背后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什么兽物。 屋外窸窸窣窣,是树叶被风扰动,李不琢也目不斜视,躺上床褥。 熟谙梦中修炼,只在心中默念几段经文,就心神放空。 按江大河所说,就是在这睡了一觉,半夜便见到了些怪事,然后就被魇着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怪事,却总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 片刻后,李不琢沉沉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听到了些许声音,缓缓睁眼,悄然起身。 透过窗缝,见到酒坊里,一团萤火似的东西组在料桶中钻来钻去,绕着青铜排槽扭动一阵,忽然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只白嫩的手将这片萤光捡起,披在肩上,忽的朝李不琢这边看过来。 手的主人是个女人,眼睛里像含着粼粼水光,皮肤象牙般温润细腻,两鬓轻发像乌云似的朦胧,头顶云髻岌岌可危,身上披着的那道萤光,变成了一件披肩,把身子裹住一半,像半褪的衣衫,隐隐露出大片白腻的皮肤。 女人忽的瞥头看过来,冲李不琢露齿一笑,赤脚走过来,大腿根部若隐若现。 几十步,女人就走入杂间,与李不琢只隔两步距离。 她是谁?从始至终李不琢意识有些模糊,只觉像在梦中,对这突兀出现的女人,竟不感到丝毫怪异,也竟生不出防备之心。 女人笑吟吟看着李不琢,慢慢走近。 李不琢喉结一动,已能嗅到那迎面带着温热的幽香,不由后退,却绊到床根,一下跌倒,女人轻呼一声,也顺势扑倒过来,压在李不琢身上,李不琢伸手一扯,便把那披肩般的衣裳扯开,只是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我在这做什么,我怎么在这?”脑中念头纷纭,李不琢忽的想起,自己来酒坊的来意,猛然清醒过来。 心神陡然一晃,眼前场景一变,李不琢猛地睁眼,自己仍躺在床上。 而鼻子前方三寸距离,是一张白惨惨的怪脸。 拜年了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六十九:酒狐二 李不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白惨惨的怪脸倏忽一下缩回屋顶横梁后方。 连忙想撑起身子,却丝毫不能动弹,眼睛也只能勉强半睁着,透过一线缝隙看着屋顶。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接近。 李不琢张嘴,喊不出丝毫声音,那脚步声停在身边,驻足不去。 勉力转动眼珠看向身侧,黑暗中隐约有道身影。 “呼……呼……” 湿冷的呼吸声犹在耳畔。 “这什么东西?”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使出全身力气,猛力一撑。 一撑。 又一撑! 先只能勉强动弹一丝,李不琢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嘶吼,身子渐渐恢复控制。 “滚!” 一声大喝终于冲出嗓子眼,李不琢眼睛陡然睁开,脸色潮红。 霎时间撑起身子,因为用力过度,上半身前倾着,嘴里发出剧烈喘息声。 “嗬……嗬……” 只见杂间里,一盏风灯静悄悄散发着微光,照亮着散落的金属、木器。 虽然亮着灯,屋子角落却显得更加阴暗,仿佛藏着些什么。 之前的女人、怪脸仿佛都是虚无的梦魇。 窸窸窣窣—— 微风吹动屋外干枯的落叶,淡淡的酒香气飘入柳叶窗格,弥漫屋中。 李不琢看着双手,出了会神,随后拂开衣摆,从床上起身,拿起惊蝉剑。 “以我的道心修为,若要放空心神休息,一般不会做梦,也休提噩梦,方才……”李不琢心有余悸打量四周,“居然被魇住了,这地方的确有古怪。” 成精的妖物,或执念不散的鬼物,都会魇人,李不琢若没把持住,和梦里那女人做了什么,就会泻去许多精气。 值得庆幸的是,一般来说只会魇人的妖鬼,都不是什么厉害货色,有的妖怪只能用幻术迷惑人,再吸取精气,甚至连意志坚强的普通人都影响不了。 而若真是成了气候的妖鬼,直接就能杀人。 “看来那东西只是想魇住我,不过我有修为在身,它奈何我不得。”李不琢想起梦中那张白惨惨怪脸,不由心里发毛。 抬头一看,横梁后方似乎有道白影隐隐若现。 轻轻跃起,剑鞘一挑,白影轻飘飘落下,是块破布絮,也不知道谁放在此处的。 看来刚才梦魇时,停在身边的影子,也是幻觉。 李不琢忽然眼神一动,走到床边,蹲身一看,地上有滩水迹,手指一沾,黏糊糊的,闻起来有股带着腥气的酒香味。 嘎吱—— 木门忽然被夜风吹动,张开一条缝隙,幽幽的月光射进来,李不琢心中一紧。 进来时分明闩了门,真有东西来过! 提剑三大步迈出屋子,李不琢左右一看,四处空无一人,但借着黯淡月光,地上有一线湿漉漉的脚印,延伸至酒坊深处。 李不琢神情微动,没追进去,离开酿酒作坊。 回到正屋书房中,李不琢坐下,拨动椅子扶手机关。 啪一声,彩绘灯俑光芒亮起,照亮李不琢沉思的表情。 “看来酒坊里住进了成精的妖怪,不知是何时的事……不过,据江大河所说,那东西以前只会魇人,而且酒庄里也没出人命,看起来并无大恙。” “不过刚才看来,这东西不光连我都能魇住,魇住我时,自身还能行动,来到我身边,看来已经快成气候了,如今它未成气候,只会吸取精气,不会犯下大恶,但若我再晚来几月,一旦它开口吃人,知道了人肉的味道,便一发不可收拾。” 李不琢起身走到书柜边。 这书柜里放了许多鬼狐志异、山海杂记等书籍,李不琢取下一本《幽州志异录》,翻阅一会,没一会就看到:“有酒生之妖,名曰神荼,家必有暴死者,急去勿留,居仓里。食之可补益精气。”又有“有酒生之妖,人面虫身,有八足,食之暴亡。” 与就有关的妖怪,记载多不胜数,模样也各不相同,描述无不是“可以补益精气”、“食之七窍流血而死”之类。 酒是粮食之精,酒中成精的妖怪便是粮**之精,能大量补充精气,书中“食之暴死”的描述,是因为食用者虚不受补。 酒中成精的妖怪,弱点相同,都怕火。 “这东西成精不久,不会离开此处,这几日要想办法把它收了,这几日,也不必继续蒸酒,就让他们歇几日,把酒坊关了,待我派人去河东县一趟,买些对付酒妖的物事。” “到时候让人把消息传出,最好那些离开的村民能回来,亲眼见我除妖,等消息传开,酒瓮子村的村民也就能回归了。” “不过……光凭这种妖怪,最多能害几条人命,就会被人发现,县里自然有炼气士处理,怎会几个村子里的人都凭空消失?” 没再深思,李不琢目光投向门外。 “今日跟姚仲豫说完那番话,过几日,姚氏的消息也要到了,且看他会怎么抉择。我接管酒庄,姚氏从中使绊子,无非舍不得钱,而我为难他,也是为钱,他再如何模棱两可,最终只要看钱落到谁手中,就知道他如何站边了。” 姚仲豫经营这处酒庄许久,也和酒瓮子村村民熟稔,若换人来经营,又要有数年磨合期,若能留下姚仲豫,是最好的结果。 收起思绪,李不琢起身,走出书房。 到卧房吞服小精元丹,修行一夜过去,李不琢并未修炼十二正经,开始拔障公孙、临泣二脉。 次日清晨,洗漱罢,便唤来酿酒的江大河和江边柳、江酒儿,吩咐他们把几日后就要除妖的消息传出去。 正想着谁能去河东县帮着跑腿时,鹤潜找到李不琢,说黄奴儿在此养伤,他左右无事,可以帮忙走一趟。 对于鹤潜,李不琢虽然心中提防,却也没怀着敌意。 这老头并无恶意,不然那日与胡狼和狐媚儿刺杀,鹤潜若不留手,李不琢定然要吃大亏。 给出一金铢,李不琢嘱咐完鹤潜要购买的物品,余钱让他给家人带些礼物,剩的再拿回来。 · 七十:酒狐三 河东县的深秋,气候总在“差点就能穿袄子了”和“有些冻人”间徘徊不定。 受新封府鬼节过后凝聚不去的阴气影响,到了河东县,便不至于倏忽暴雨,但总会逢上阴天。 天气阴沉沉的,一辆乌黑的马车驶入林道,枯黄的榆叶被秋气一割,漫天落下,堆积在马车顶部。马车门窗被厚重的帘子裹得严严实实,车里坐着的青年男子身穿黑色长袍,正在翻阅手上厚厚的账目。 姚堪是姚家庶出子弟,留在河东县,句芒山脚下的酒庄就是他管理的产业之一。 虽说产业地契归属在新封府田土务,姚堪只是代管酒庄,但自从前日接到了酒庄里传来的消息,说新科魁首已前来接管时,姚堪仍忍不住心里有些不舒服。 还好酒庄近来闹了些古怪,又因为河东县的妖患,酒瓮子村里居民都搬走了许多,再经营下去,也是个亏损的结果,就把这酒庄送出去,也没太大可惜的。 车轮在碎石上磕出的咯咯声接近句芒山脚,马车还没到酒庄门口,姚堪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声少爷,挑开车帘一看,是姚仲豫,道:“怎么在此处等我?” “有些话要提前告诉少爷。”姚仲豫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坡上的庄子。 姚堪皱眉,一扬下巴:“上来吧。” “哎。”姚仲豫应一声,走上马车便低声道:“属下疏忽,让那位大人看到了真的账目……” “真账目?”姚堪愣了半晌,才说:“真账目让他看见了?” 从十几年前起姚堪就未雨绸缪,酒庄的账目分两本记录,一本是每年酒庄经营的真是利润,一本是按每年用二十亩地粮食酿酒的收成算账,向县里纳税也按这账目来,另一本是私账,记录的是实实在在的利润。 哪家产业经营都有本私账,却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姚仲豫为姚氏效力二十多年,从杂役一步步做到管事,姚堪看他兢兢业业,稳重老实,对他十分信任,却没想过,他连私账都藏不住,不由面色一沉。 “怎么这么不小心?” 姚仲豫见姚堪没立刻发怒,好歹暗暗松了口气,说:“那夜他过来酒庄时,就来得突兀,我把私账藏在房中,却不小心被他找了出来。” 二十余年的老实本分让姚堪下意识忽略了姚仲豫眼中掠过的一丝心虚,皱眉道:“是他翻出来的?” “是。” “看来他是来者不善啊。”姚堪冷笑一声。 主动去姚仲豫房里翻找到私账,那压根就是为了此前十几年酒庄经营的利润来的。 这次前来,他本来带足了按二十亩地算的利润,与李不琢交接酒庄,也没打算太过为难,可李不琢若贪得无厌,便说不好了。 “去,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 姚堪指使着车夫驾车靠近酒庄子。 一进酒庄,却发现庄子里有不少村民,当即一怔,这些人不都因为酒庄里闹鬼的事搬走了?怎么今日却回来了。 人最密集处是北面院门处,众人嘈杂议论着。 “听说新来那位大人要出手降妖了。” “难怪原来酒庄子里有古怪,原来是住进了妖怪。” “若这次能把妖怪捉了,我们也能安心回家了。” “是啊,若非实在害怕,谁想搬到别处,我到如今,都没个好落脚的地方呢。” 众村民议论着,见到姚堪走近,都认得这位姚氏的少爷,连忙低头见礼,姚仲豫点点头,随意看着一人,随后看向院里,道:“怎么回事?” “那位新来的大人听说要出手降妖了。”一人喜滋滋道。 姚仲豫看着酒庄子里有些拥挤,皱眉不止:“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 “原来是姚公子,真是有失远迎。 李不琢恰这时从里头出来,见姚堪,先是顿了顿,然后看向诸看热闹的村民,笑道:“是我邀他回来的,不知哪里碍着姚公子的事了。” 姚堪被这句话堵得得心里十分不痛快,这处酒庄从今开始便算李不琢的产业了,他又躲多什么嘴,不由得面色一僵,说道:“这却没有。” “那就好,待我忙完手下的事,就来和你交接酒庄。”李不琢点点头,转身去了酒坊。 姚堪见李不琢先只字不提利润的事,也跟了进去。 酒坊边聚着二十余人。 酒瓮子村不小,人口有六十二户,虽然与姚氏没契约关系,但多数都是姚家的佃户。 前几天才散播的消息,如今有这么些人回来,已是在李不琢预期期望以上。 这些人都是听说,李不琢要出手降妖才回来的,只要今日顺利,之后消息传出去,想必过不了多久,酒瓮子村又能恢复往年的人气了。 姚堪听着众人议论,心中微微诧异,本来酒瓮子村在他心中已无太大价值,李不琢却发现了酒庄里古怪的源头,眼看这酒庄又有重新经营的希望了。 而且若真是出了妖物,这酒中成精的东西,是难得的宝贝。 姚堪心中一阵意动,颇想插足,却找不到好理由。 七十一:酒狐四 “东西都备好了。” 书房里,鹤潜在一旁说着。 李不琢推开横木雕花的符匣,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龟甲。 道家符咒与庙堂符节异曲同工,乃是玄门中人与十方鬼神证盟后,用来请鬼神之力的凭证。 符的写法有数种,诸派各不相同,最常见的,便是用朱泥写在黄宣之上。 而浮黎南部修符篆者,擅长鸟篆、虫书,擅长将鬼神之力加持于雕刻的器物之上。 又有三元水书、龟图之法,用途各有差别。 此刻,李不琢手中的,就是用水浸泡四十九日后,再用生蛋清清洗了泥垢,已经进行过“祓龟”的龟甲,是鹤潜从河东县购得。 书桌上摆着的小绿釉瓷盏里盛满上等朱泥,李不琢手托龟甲,右手执笔,静心定神,运内炁加诸笔端,缓缓画出三个圆圈,呈掎角之势,往下,念六甲之名,画六甲符胆。 此过程中,内心精诚,凝气聚形,由散至聚。 最终,落笔画下符脚。 画完符咒,李不琢内炁耗空了一半,这就是小半颗小精元丹没了。 这龟背上写的,是南明第四神咒,常用来驱斩蜚尸、鬼魅、邪精,是小道藏中就记载的普通符咒之一。 符咒按品级,有请野鬼游神之力的功曹符,请天宫上师之力的都功符,请天宫大学士之力的盟威符,请圣人之力的圣符。 李不琢身为童子,若精通符咒,可以勉强画出都功符,这回却是初次尝试,便画的是功曹符,对付未成气候的妖怪也足够了。 放下龟甲,在铜盆里点燃纸钱,李不琢默念咒诀,也不等龟甲上咒文晾干,就把龟甲丢入火中。 紧接着,来到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小桌铺着黄布,上面摆着两斤煮熟的腊肉,一碗生米,李不琢掏出一把米,撒向四周。 呼! 平地似乎起了一阵风,李不琢把桌上肉和米拿桌布一蒙,转身进了书房,看着龟甲在火盆里灼烧。 噼啪——噼啪—— 甲背被灼烤开裂,裂开的纹路,与李不琢行符的朱泥纹路几乎完全吻合。 李不琢暗暗点头,这一步是“食墨”,龟甲烧出的裂纹与符文越吻合,成符品质也越高。 静静等火烧完,龟甲还烫手,李不琢便拿了起来,只见朱泥已烧没了,被烤灼的裂纹取代,此时的龟甲黄黑,带着股逼人的焦灼之气。 收好龟甲,出门揭开桌布,那块本来颜色鲜亮的腊肉已经凉透,光泽尽失,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息,那碗生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翳。 “请野鬼游神之力入符,也要用祭品回请,我头回画符就成了,今日运势还不错。” 画符看修为功力,也看运气,若请来的野鬼游神对祭品不满,不光符咒难成,甚至可能受到反噬。 李不琢把龟甲放入腰囊,提起惊蝉剑,就去往酒坊。 刚到酒坊,人群让开,李不琢四下看了看,今日四角的锅炉都熄了,四根黄铜排槽冰冷地交织向中央,那小房子似的冷却槽,表面沾了些清晨的露水,大陀螺似的被架在半人高处的半空。 那东西没处藏身,多半就住在这冷却槽里,这套酿酒设施铸造时,便用熔铸拼接得浑然一体,很难拆卸。 不过李不琢已经想好法子把那东西逼出来。 对江大河等人点点头,众人便在冷却槽底塞满柴火。 那些个围观的村民见到这一幕,也都知道那妖物是在这里头成精了,有人啧啧道:“岂不是往日酿出的酒,都混了那东西的粪尿?” 众人害怕的害怕,干呕的干呕,姚堪却神情一动,站了出来。 “且慢。” 姚氏多年积威之故,姚堪话一出口,江大河等人便停了下来。 李不琢一挑眉,看向姚堪。 只见姚堪笑了笑说:“我姚氏往日代管酒庄,酒庄中出现妖物,是我姚氏的过失,理应由我来解决。” 看着众人忙活这阵,姚堪也知道了那妖物的所在,没成气候的精怪,都只能趁人没防备时,魇住人吸取精气,若被人找到藏身之处,有的便连普通猛兽都不如。 李不琢看着面前这位身无兵器的姚氏族人,心念一转,这不就是想抢机缘么,也笑了笑道:“你有办法?” “阁下可是小瞧我?”姚堪平静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自负,两年前他就考上童子,如今已是坐照境炼气士。 李不琢也没接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堪便让众人开始点火。 柴火一点燃,黄铜冷却槽渐渐热了起来,起先还没动静,过了一会,里头酒液便咕隆沸腾起来,众村民本来好奇围观,可紧接着,里头发出“吱吱”的叫声,尖锐刺耳,锥子般直戳耳膜,十分诡异。 铛铛! 庞大的冷却槽甚至被装得摇晃两下,众村民连忙后退。 “莫慌。”姚堪上前一步,取下腰间不常动用的佩剑。 众人于是心下稍安,这位少爷乃是堂堂炼气士,有他在这,出不了什么乱子。 嗵! 东南角的料桶中突然一阵晃动,姚堪心中一紧,派人过去守着,自己抽剑严阵以待。 突然间,一道白影从料桶中冲出,皮毛沾满酒曲麦粒,带着腾腾热气,一瞬间看不清模样。 眼看这东西就要逃遁,姚堪两步追上,提剑把那东西尾巴直接砍下一截,那东西吃痛狂叫一声,见了自己的血,竟凶性大发,转身朝着姚堪扑来,一口就撕下姚堪衣角,爪子在他腰窝子挠出道爪痕,钻到姚堪背后。 这时候便能看清白影的模样,长着个狐狸脑袋,身子却像猴儿一般,四只脚也各有五指。 姚堪啊的大叫一声,不由有些慌乱,回头去找那妖怪,那东西却也跟着打转,抽冷子又咬中姚堪脚腕,姚堪心慌不已,终于大喊:“救我!” 一旁抱胸看着的李不琢笑了笑,把龟甲凑到嘴边一吹! 噗! 一道火线倏然射出,那东西嘶鸣一声,身上轰的燃起烈火,李不琢扔开龟甲,惊蝉随之出鞘,殷的一声,剑身飞掷,把烈焰直接钉在地上! 姚堪惶然躲开,只见那被钉死的妖物剧烈挣扎惨叫,声音传出老远,叫人心惊,几十步外围观的村民都不敢靠近,然而只是挣扎了片刻,那东西便越缩越小,终于被火烧化,只留下一颗青湛湛的珠子,滴溜溜滚至剑刃边。 七十二:酒珠 酒坊外一片死寂,片刻后才喧闹起来。 李不琢上前几步,拔出惊蝉剑,插回鞘中。 拾起那珠子一闻,醉人酒香冲入鼻腔,扩散至全身毛孔,烘一下,浑身冒出细汗。 一时间,像是吃了一顿饱饭,精气神一下抖擞起来。 姚堪捂着腰部伤处,直留冷汗,倒也不喊痛,只是咬牙嘶嘶倒吸凉气。 周围村民齐齐崇拜般望着李不琢,方才这位大人施展术法,只一照面,就把那妖物杀死,比姚家少爷还厉害数倍,毕竟姚堪方才可是险些着了道了。 姚堪缓过劲来,也不由有些羞愤,知道方才是自不量力,还被李不琢给救了。 “带姚公子去治伤。”李不琢朝人群外喊了一声。 “哎。”三斤连忙走到姚堪边上,对他揶揄笑了笑,“这位公子,这边请。” 对于想贪墨酒庄利润的姚氏,小丫头没多少好感,见姚堪出了丑,颇有些幸灾乐祸,不过也没太表露出来。 “不必。”姚堪面色铁青,转身就走,带到酒庄来的亲随也连忙跟上。 走出两步,姚堪又停步回身,僵硬道:“方才多谢了。” 李不琢点点头,心道若真要谢,还是得看算账的时候,姚氏肯让出多少利润,不然都是口头上的。 起身朝正院走去,人群自发让开,喝彩赞扬声不绝于耳。 那边姚仲豫跟在姚堪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微动,这位酒庄的新主子,比起骨子里总有些倨傲的姚堪来说,倒是得民心许多。 或许换个主子,也不是件坏事。 那日听了李不琢的一番话,姚仲豫也深思熟虑过,知道李不琢所言非虚。 他已经五十多岁,留在这酒庄子里,才能继续发挥人生价值。 而且经营此处酒庄十余年,不论别的,已经有了感情,若要离开,心里是一万个舍不得。 不过,效力姚氏二十余年,故意让李不琢看到私账,姚仲豫已做到极限了,毕竟姚氏待他也不薄。 那边江大河已对着左近村民吹开了,说自己夜宿酒坊遇着过这妖怪,只是一瞪眼,便将之吓退,又谦虚道:“妖鬼这些东西嘛,其实你越怕它,它便厉害,你若胆气壮些,还算个屁!” 李不琢也由他们去说,待之后消息传开,酒瓮子村的居民,应该就会陆续回来。 这酒妖虽然和那传闻中的妖患并无关系,但久住山中的村民,要想搬出去又谈何容易,要不是此前人心惶惶,怕性命受到牵连,谁肯离家远去,那些在外的人,只怕多半都是寄宿熟人家中,甚至没落脚之地的。 姚堪带着亲随到东院客房去处理伤口了,李不琢不紧不慢,回到卧房,取下平时常用的羊皮水囊,灌了半囊烧滚过的凉水。 把那青湛湛的珠子丛囊嘴塞进去,提起水囊晃了晃,咕咚作响。 随后便拔开囊塞,还没凑近鼻子,一股浓烈酒香就猛地冲了出来,甚至带着肉眼可见的淡淡水汽。 “好烈。” 李不琢还没尝,只闻过一鼻子,脸颊就泛起两团酡红。 一琢磨,之后还有正事,便想放下酒囊,却忍不住提起水囊,尝了一嘴。 酒液入喉,一股热气猛冲天灵盖,又顺着食道,倒灌下去,冲入腹部,轰然炸开! 只一口,李不琢眼神就一花,脑子发昏,整个人飘飘欲仙,连忙把囊嘴塞住。 踉跄寻到桌子坐了半晌,这酒劲儿来得快,去的也快。 酒劲一过去,李不琢眼神清明,浑身精神抖擞。 “画符耗去的精气,这一口酒竟然就完全补充了,这玩意比小精元丹还好用,可遇不可求啊。” 把水囊挂在腰上,李不琢走到书房,在书柜里翻出一本两指厚的账册,随意翻了几页。 这本私账,是姚仲豫送来的,看来是个识时务的性子。 是时候跟姚氏算钱了。 李不琢转身就走出书房,去东院客房里寻姚堪。 …………………… 客房中,姚堪任亲随给腰上伤口敷药。 伤口不深,只是那妖怪爪子像是不干净,一股麻痒蔓延入体,十分挠心。 只好调运内炁压制着,待离开这偏僻村庄,回到河东县再处理。 这时候,门被推开。 “可好些了?”李不琢走近,腰上水囊晃晃荡荡的。 姚仲豫自看了李不琢一眼,自觉退出屋子。 姚堪使了个眼色,亲随也离去,屋子里就剩李不琢和姚堪二人。 “妖物身上爪牙都不干净,你收了它一爪子,想必不太好受,喝一口这个,或许能解。”李不琢递上水囊。 姚堪狐疑打量水囊一眼,拔开囊塞,惊呼道:“好酒!” 拿过边上茶碗,倒了半杯,姚堪抿了一口,几滴酒液入口,就轰然炸开,入喉酒线极长,圆润而无刺感,味道醇厚。 过了一阵,酒气直冲丹田,又缓缓回勾,整个腹部如同变成了一座小火炉。 “好,好,好,大气、绵长、圆润、醇厚、余味无穷!”姚堪一咂嘴,忍不住好奇道:“哪来的这酒?” “水兑的。”李不琢笑了笑。 “怎么没半点水味?一壶酒中,只要掺入小半盅水,我都喝得出来,怎么可能是水掺的?”姚堪狐疑道,接着便想起那妖怪死后留下的那珠子,恍然道:“原来是酒妖内丹泡的,这就难怪,我在书上看见过,酒中成精的妖怪,内丹拿清水一泡,就是有法都酿不出的极品好酒。” 不由自主就想到腰上伤口,姚堪发现,那麻痒完全消失,连痛感都弱了许多。 沉吟了半晌,姚堪终于叹道:“多谢了。” 这声谢,真是万分不情愿,不为别的,就因为打算要跟李不琢洽谈酒庄交接之事时,姚堪就没打算跟李不琢能融洽相处,那样,坑了李不琢也心安理得。 眼下却是先欠了李不琢人情,加上刚才在酒坊中杀妖时,他还算被李不琢救了一次。 那私账被李不琢瞧见了,利润还没算清呢,就欠下两个人情,这账还怎么谈? 七十三:交接 “谢就不必了。” 姚堪归还酒囊,李不琢接过,挂回腰间,往椅子上大马金刀一坐。 “来谈正事。” 虽然梦中埋身书海许久,战场上走过来的李不琢却没书生气。 姚堪看着架势,也知道酒庄利润这事上,李不琢多半没做过让步的打算,也一点头:“酒庄利润在此,在这份契约上画押吧。” 说着拿出交接的契约,同时取出织金绸缎袋子,放在桌上,二十金锞子,足有两斤的分量,听在耳朵里叫人心颤。 李不琢却摇头笑了笑:“姚氏就这点气量,一个酒庄的利润,都要贪墨我的?” 姚堪没料到李不琢这么直接,但也是兵来将挡,冷笑道:“这话说得叫人心寒,我姚氏代管这处酒庄十四年,所得利润账目上记得清楚,辛苦钱都没收半分,怎么落到你耳中,却成了过错?” 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姚堪仍不认账,李不琢面无表情道:“私账我已看过了,还要睁眼说瞎话?” 姚堪面色不太好:“阁下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 李不琢也不跟他装腔作势了,道:“十几年来酒庄管理得当,我自有谢意,刨去成本,这利润少说有一百五十金锞,我给你三十金锞,不与其他人提起。” 李不琢知道姚堪是庶出的出身,在姚家地位算不上太高,手中管理经营的产业,利润也不是独得的。 姚堪神情一动,三十金锞对他来说也是一笔横财。 可惜的是,这事却没有回旋余地。 本来酒庄经营,明账之外的利润,都归入了姚氏主帐房,这些年来,要么被拿出去经营别的产业,要么消耗掉了,若真要给李不琢直接拿出一百五十金锞,就要动用别处的资金,就算他姚堪同意,其他人也万万不肯。 犹豫了一下,姚堪说道:“我做主,可以拨给你五十金锞,其中二十五金锞归我。” 李不琢眉毛一挑:“不行。” 姚堪压低声音道:“左右多了五金锞,你有什么舍不得,想要那一百五十金锞,怎么可能?我把话挑明了吧,这事就算捅到县里灵官衙去,也不会有结果。” 李不琢眉头一皱,姚堪虚张声势也罢,真有底气也罢,自己若答应,都是十足的亏本买卖,一摆手:“此事免谈!我话说到这,姚氏若不与我为难,这人情我记在心底,若要昧了这些钱财……” 说到最后,嘴角一勾,言尽于此。 姚堪心中不快,姚氏在河东县这一亩三分地,也是数的上数的家族,若非李不琢是新科魁首,换了别的炼气士,敢选这处酒庄,早就灰溜溜离去了,就算是新科魁首,也不敢如此不识时务。 修行炼气又不是什么逍遥快活的事,若不懂得结交人脉,迟早被绊住脚。 “阁下坚持如此,看来没得谈了。”姚堪收回那二十金锞,起身道:“待我下回带够钱财,再与你交接吧。” 说完,唤来门外亲随,又看向姚仲豫:“你何时回主家?” 姚仲豫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前两年主家老太爷说我为姚氏效力二十余年,随时可以歇息,我在此地居住二十余年,家眷也都住在酒瓮子村,便不回去了。” 姚堪一怔,从没想过这沉稳老实的酒庄管事会说出这番话,上下打量他一阵,见姚仲豫有些心虚,又瞥向李不琢,冷冷一笑:“原来如此!来,给我铺纸磨墨!” 说着唤来亲随磨墨铺纸,姚堪当即写下一张欠条,向李不琢道:“既然你要一百五十金锞,自然可以,只是我姚氏族中资金周转不顺,暂且拿不出这么多钱,便拿着这个吧!” 说完留下欠条,那二十金锞,也随身带走。 片刻后,马车车轮在土路上碾出一道浅辙,扬长而去。 目送那马车远去,李不琢捏着欠条,微微皱眉,这东西若不能兑现,就是废纸一张。 忽然边上三斤轻呼一声,只见那断了手的黄奴儿不知从哪冒出来,提溜着一个织金绸缎袋子,晃了晃,里面金锞子相互撞击,哗啦作响。 李不琢眉毛一挑,这小子倒是好手段:“什么时候从他身上摸的?” “出门的时候。”黄奴儿低下头去,模样十分腼腆,纯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李不琢接过钱袋子,哑然失笑。 没过一会,南边林道中,那辆马车又火急火燎冲了回来。 李不琢正在书房捧着本山海杂记读着,姚堪不请自入,劈头盖脸道:“钱哪去了?” “钱?只有欠条一张。”李不琢故作不知,冲着书桌上欠条一扬下巴,那欠条上,多了一行“已偿金锞二十个”的字样。 姚堪面色一僵,沉着脸再次离开。 ………… 入夜后,彩绘灯明亮灯光下,宣纸铺在桌面上。 三斤在一旁磨墨,李不琢提笔,缓缓写下自荐信。 掌书吏是个闲差,没多大油水,任职的,多半是有些门路关系的闲人,没什么争抢。 以他新科魁首的身份,自荐任职,想必灵官衙那边很好调配。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敲门声,李不琢喊了一声进来,见来者是鹤潜,问道:“有什么事?”。 鹤潜走进书房,行了一礼,道:“黄奴儿伤已养好,老朽是来告辞的。” 李不琢沉吟一会,点点头道:“去找姚仲豫支五个银锞当盘缠,路上小心。” 刚接管这庄子,鹤潜倒是帮衬了些事情,这时候要走,李不琢心中一时有些舍不得,心想这老头身手比一般炼气士都高,又不显山露水,若能收来当个手下,实在是极佳选择。 其实那日托鹤潜去河东县购买符咒用品时,留了些钱让鹤潜赠予家人,李不琢便存了拉拢的心思。 干杀人越货这行当的,最是冷血无情,可对家人却不一样,若能让鹤潜搬来酒瓮子村,也不用他明言效忠,酒庄就有人坐镇。 若能把他收归麾下,这种手下能干得了脏活,手段又多,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七十四:手下 “多谢大人。” 鹤潜接应一声,退出书房,走到门口,李不琢便喊了一声:“可愿到我手下做事?” 鹤潜脚步一顿,回身道:“信得过我?” 李不琢道:“用人不疑。” 鹤潜呵呵一笑:“那好。” 三日后,灵官衙回信一到,鹤潜驾车,便与李不琢、三斤离开句芒山脚,去往河东县。 这次去县城,李不琢是要出任掌书吏,而鹤潜却是要去白龙寺脚下大竹乡中接回家眷。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郭璞发来书信,送给李不琢的手下也到了。 ………… 巨大桨叶不停翻搅水流,哗啦声充斥耳际,应十一坐在船头,翻开手中信笺,吃力辨认着信上字眼。 他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劲装,牛皮护腕紧紧扣着,腰上斜挂一口直刃长刀。 认字对于应十一来说已十分不容易,虽然郭璞不厌其烦教过,他却没上心学。如今后悔,就有些学不进去了。 作为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应十一对郭璞未能考上炼气士十分可惜,事实上,可惜的不止他一人,当年,他们这群战乱过后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孤儿中,唯有郭璞有出人头地的希望。 从幼时起郭璞就心智早熟,带着一干兄弟跟丐帮抢地盘,做苦力活,众人都当他是主心骨,十多岁时,包括应十一在内的十几个兄弟,在码头帮工、做纤夫、脚夫、行窃、打渔,赚来的钱凑起来给郭璞买书。 其实郭璞原本叫郭六,他们还是孩子时,连自己的姓都不知道,还是对着新封府护城河外虹外桥下捐建者名单,各自选了几个字眼作为姓氏,可取名就没招了,只好以谁各自长得高为准。 应十一年纪最小,也是最矮的,便成了十一,即便后来长得第二高了,也还是十一,这排行不能代表什么,只是个叫习惯了的名号,就像郭璞原本排第六,却一直是当老大的。 老大没能飞黄腾达,众兄弟也都心灰意冷,不过近来郭璞却有了起色,把几个兄弟派到新封府贮存燃料的内库中当看守,皂衣佩刀,让一众曾因摆摊被官差驱赶而对其心有怨恨的兄弟竟也过上了一把差人瘾。 而应十一作为众人中练武练得最好的一个,被郭璞派来,去为那位新科魁首李不琢效力。 哗啦、哗啦,水浪翻滚,应十一抬头远眺,那边的河岸已经近了。 他对郭璞打心眼里佩服,不由心中好奇,李不琢究竟什么模样。 片刻后客船靠岸,应十一走至吊桥尽头,轻巧跃下,环视四周。 按约定李不琢会派人过来接引。 目光巡睃一会,就看到东面不远处举着面牌子,上面白纸写着“十一”二字。 “是这趟吧?” 岸边,纤夫来来往往,三斤拄着木牌,目光越过人群,远远打量着靠近的客船。 李不琢一眼便看到那个黑衣佩刀走来的年轻人,和他对上目光。 这人身上跟郭璞有种相似的气质,初见之时,他看你的目光中总带着些许审度的意味,像是在考虑你是值不值得效力。 “是他。”李不琢道。 三斤便踮起脚扬了扬手喊道:“这儿!” 应十一神情一动,走近谨慎看向李不琢。 “应十一?”李不琢问。 “是我。”应十一向李不琢抱拳,“怎劳魁首大人亲自迎接?” 这架势倒不像是见礼,而像是江湖中人问候,李不琢对这性子颇为合意,点点头道:“船上奔波累了,先进城给你接风洗尘。” 鹤潜早去大竹乡接家眷去了,李不琢与三斤还有应十一一行三人进城中酒楼要了一席酒菜。 原本李不琢缺个车夫,鹤潜自告奋勇当了,对于应十一,李不琢暂时没有要安排的差事,准备当作私兵培养。 举子炼气士,可养私兵部曲,如今李不琢还没考上举子,却要未雨绸缪,养些可用的人手。 幽州并不太平,无头公案发生了不知多少桩,那日被人刺杀已是大意。 以李不琢自己的身手,自然不需要护卫,便让应十一跟在三斤身边保护。 外人看来三斤是李不琢的丫鬟,其实对于一同长大的小丫头,李不琢只当亲妹子看待。 七十五:掌书吏 清晨,李不琢用青盐漱了口,穿上童子正服,蚕丝袜,把脚套进鹄头笏靴。 一身乌底赤边深衣,手指抚过酱色革带,啪一下扣紧兽首铜扣,对镜扶正衣冠。 走到客栈楼下,鹤潜已备好马车等待。 片刻,马车驶上长街。 河东县青梁街上人头攒动,沿街一溜儿茶楼酒肆旌旗飘动,路边摊贩张开大伞吆喝。 李不琢在灵官衙门口下车,递交拜帖,片刻后,县兵将李不琢引入衙邸。 河东县灵官曹延须发皆白,两眉间川字纹深如沟壑,显然是思虑过甚,这时候正批阅案卷,见到李不琢,眉头一展,道:“掌书吏这闲职让你来当太过屈才了,如今县里不太平,本官正缺助力,你可愿当本县功曹,帮我管理一县政务?” 此前,李不琢寄送了书信与礼金,就与曹延说过想出任掌书吏的意愿,掌书吏是个闲职,每县只常置两名,名额却不受限制,曹延自然欣然答应,却不想李不琢一来,却是要被拉壮丁了。 读书尚且没时间,哪来的功夫跟他管理政务,李不琢心中腹诽,所谓政务,其实多是些邻里亲戚为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告状,谦虚拒绝道:“在下恐怕能力不足,不能担此重任。” 曹延眉毛一抖,也瞧出了李不琢的意思,摇头失笑:“你倒是精明,也罢,你要为府试筹备,我也不好耽误你前程。”说着拿来一张纸,写下手信,给李不琢道:“拿着去书局,明日起,每日卯初上值,记得不要迟到。” 李不琢谢过,接了手信,便出了灵官衙。 书局在灵官衙对面,对外开放处,是临街的店面,店面后方,是一方院子,院北面就是藏书大库。 现任掌书吏张元浱年逾半百,对李不琢颇为客气,把李不琢引入库房中,为他介绍书目分门别类的存放方式。 李不琢记忆力颇佳,可这藏书大库足有三层楼高,书架上百个,其中书籍卷帙看得眼花,这过程中便只记下了自己需要的。 今日不算正式入职,李不琢只被张元浱带着熟悉情况。 掌书吏说是闲职,也的确清闲,书局对外购书的店面,有下属的帐房管理,而库存整理也有专门的下属,张元浱往日只需偶尔检查库存,没出大篓子,额外注意防火就行。 李不琢此后的工作也是如此,开始时张元浱语重心长劝导,话说的委婉,但大概就是:我年老力衰,这清闲职务倒是个养老的好差事,可你是新科魁首,不去府学进修也罢,怎么来这一潭死水里混日子? 劝导两句,见李不琢似乎没听进去,张元浱也没再多说。 李不琢在藏书大库中逛了一圈,出藏书大库,院子东边就是吏舍,西边是读书品茶的静室,静室青砖墙砌得极厚,外头的车水马龙丝毫不能传入耳中。 ………… 回客栈时,李不琢把众人唤到房中。 “今后我在书局吏舍居住,鹤潜随我留下,应十一,带三斤回酒庄里居住。” 手臂搭着扶手,李不琢缓缓说道。 “不回去了?”三斤十分不舍地问道。 “每逢月假会回来,你学机关术的材料工具,我正好在河东县买了托人送回去。” 李不琢接着看向身边佩刀的黑衣年轻人,让应十一把三斤带回酒庄。 对于应十一,李不琢每月给一金铢月例,这月例其实已经极高,是看在应十一是郭璞生死兄弟的面上给的。 趁着时候还早,三斤与应十一便启程回了酒庄,应十一一走,李不琢便与鹤潜议定每月月钱,鹤潜却笑了笑道:“大人恐怕忘了我以前是干嘛的了。” 李不琢这才一愣,杀人放火金腰带,这老有金腰带怕是缠了不知多少根了,只怕比自己有钱得多,跟在自己麾下,也不是图财的。 把行李拾掇了,当晚李不琢便住进吏舍。 …………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次日清晨,李不琢穿好炼气士正服,去书局对面灵官衙点了卯,回到书局中,便见张元浱捧了一卷不知什么书,坐在茶室总便随意翻阅着。 李不琢有学有样,见茶室里有茶具,唤来书局里的下属,泡了一壶滚茶。 拖了把椅子,直接往藏书大库里靠墙一坐,眼睛一眯,把紫砂壶托在手里,闭目养神。 张元浱瞧见这一幕苦笑不已,心道这家伙架势比自己还熟练。 李不琢眯着眯着,便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从椅上起身。 四周,高有数丈的巨大书架覆压眼前,灰絮般的迷雾弥漫在卷帙间。 手中茶已凉了,李不琢神情一动,抛开紫砂壶。 紫砂壶离手,轻飘飘落到远处,浑没有重量一般。 “看来是入梦了。” 李不琢恍然想着,意识有些模糊。 每每入梦,梦中世界便与世界有所差别,油灯里燃着的是水,亦或砚中墨越用越多,总有诸如此类的征兆,彰显着梦境现实的不同, “嘶……”李不琢揉动太阳穴,茫然看向四周,眼神逐渐清明。 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确切了是梦中世界,抬步走向四周的排排书架。 按白天记下的几处位置,李不琢找到东面第三排,挂着“甲四六”的书架。 书架三层处的书堆里,挤着《龙蛇六合枪》、《贯虱心传》等武术。 又到另一处书架,找到本《良星科典》,是星相杂学。 随意翻阅着,李不琢眼神一动,只见一本武学书上落满尘灰,拾起掸了掸。 呼! 轻轻一吹,书封上写着“细雨剑”三字。 翻开书页,首句便写着:“剑势若细雨连绵不绝,敌人发觉之时,血已浸透衣衫” 又接着往下翻,顿时心中恍然。 “难怪被放在这吃灰,原来是要与公孙、临泣二脉配合才能相得益彰的武学。” 七十六:盲匠 “怎么在这睡了?” 睡梦中,耳边传来呼声。 李不琢忽然惊觉。 张元浱在身边道:“过了午时,可要一同去吃饭?” 李不琢茫然看向四周,最终目光才停留在张元浱身上,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由回想起梦中习精习弓枪剑术的经历,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犹如兵刃出鞘,带着股逼人锐气。 张元浱不由后退一步,面露惊讶,一瞬间过后,这锐气消失,李不琢又变为那个普通年轻人。 “附近有哪家味道好的食肆,我请元浱老哥吃顿便饭。”李不琢笑了笑。 张元浱欣然答应。 午后,再回藏书大库读书时,李不琢便没入梦,只是找出现世中的武学书籍翻阅。 梦中只能假练,真要练到心体合一,还是要实打实的打熬,该去买把好枪了。 李不琢在书局上值七日。 这日,应十一带三斤来河东县探望李不琢,李不琢便带着三斤上街购买兵器。 ………… 嗤嗤—— 通红的铁条浸入从山顶引来的冰冷泉水,冒出大片白气,白气之中,汉子赤裸的上身泛着汗渍和油光,将锻造成型的铁条端至鼻尖嗅了嗅,然后将它放到一旁。 不大的铁匠铺中堆满了铁器,锄头铁锅还有犁把,十分脏乱,与之相对的,墙上挂着的兵器也卖相十分之差,无论枪头、长剑、朴刀,都蒙着一层薄灰甚至锈迹,晦暗无光。 白气散尽,可以看见一块灰布条裹在汉子双目上,竟是蒙着眼打铁,这时他放下铁锤擦了把汗,解下蒙着双眼的布条,双眼依旧紧闭,眼眶四周肌肉萎缩,凸起的青紫色血管扭曲如一条条蚯蚓,原来是个盲人,也难怪店里生意惨淡门可罗雀。 李不琢走进铁匠铺时,这铁匠侧了侧耳朵,先开口道:“要什么东西,自己挑吧。地上的半银锞子一斤,墙上的两银锞一斤。” 李不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卖东西的,价钱也不算便宜。他打量四周,目光落到杂乱堆放的黑铁农具上,这番前来是想挑两件趁手的兵器,为练弓枪做准备,眼下看来多半要失望而归。 “就这些了?”他问道。 铁匠往炉子扔了柄铁条,一边拉风匣一边道:“就这些,河东县你找不出第二家比我打得好的。” 李不琢笑了笑没说话,开始端详墙上的兵器,跟在他身后的三斤歪着脑袋认真道:“你这铁匠好大口气!算起来一柄锄头就要几两银子,莫不欺负我们是外地人?” 那汉子淡淡笑道:“小姑娘,做生意也讲一个两厢情愿,我又不逼你买,你若瞧不上眼走便是了。” 这时铁匠铺角落里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学徒少年喊道:“我师父打的锄头用上十年都不会坏,真要计较可划算得很呢!” 小丫头扁了扁嘴,揶揄道:“那怎么不见有人来买。” 那汉子对他沉声道:“今天的铁打完了?” “没。”少年嘟囔一句,不情不愿低下头去,三斤得意扬起下巴。 李不琢看墙上悬挂的兵器都是普通黑铁所造,平凡无奇,但形状都十分精巧,刃身弧度圆润自然,竟看不出什么瑕疵,当下便看出这铁匠原来是个有手艺的,便静下心来,一件件兵器观察过去。 待看到后面,忽的轻咦一声,李不琢打量那汉子两眼,又再度看了看墙上的一柄短刀。 刀长两尺三寸,宽一寸三分,刀首、刀柄、刀镡均为黄铜打造,刀镡做工最精,是一龙一雀环绕,龙鳞雀羽间虽积满尘灰,仍可依稀窥其精致。刀鞘通体裹着兽皮,鞘口一道铁箍缠匝。 这般精巧的技艺出现在一个小县城中已令人十分惊奇,吸引李不琢注意的是那刀镡。 若没记错,在藏书大库中阅读杂书,便见过前朝大夏精锐龙雀军的记述,龙雀军中将士们皆佩刀三柄,刀镡正是龙雀之形。 眼前这半长不短的刀,便和祖父口中龙雀军用来攻城的云梯刀相似,龙雀军的兵器铠甲是不传之秘,只由当时的宫廷匠师全权制作。 就看眼前这口龙雀云梯刀,用材差些,细节处却毫无瑕疵,锻造者至少是宗匠。 瞥了一眼那盲眼匠人,李不琢心道:“这人恐怕是前朝内务府的匠人无疑。”试探道:“先生技艺精湛,锻造的兵器乃前朝形制,没想到河东县里还藏有你这样的匠人。” 学徒少年一怔,而后看向那汉子。 只见汉子摇头道:“你怕是认错人了。”说着自顾自地打铁,也不解释什么。 李不琢心下了然,也不点破,从墙上取下一把铁胎弓试了试手,放下弓,又看准一枚枪头,问道:“此处可有枪杆出售?” 那铁匠对徒弟扬了扬下巴,徒弟会意,进屋里拿出一根丈长的大枪杆子,足有鸭蛋粗细,说道:“这可是十年的白蜡木杆子,不算在铁兵的钱里头,要另加五银锞。” 李不琢接过枪杆一拎一抖,软硬适中,弹性十足,赞了一声好枪,这时学徒把铁胎弓与枪头称了,说道:“枪头和弓共十一斤重,零头就不算您的了,加上那白蜡木杆子,承惠二十七银锞。” 李不琢便掏出五十两银锞递给了学徒。 学徒正要找零,却见李不琢安好枪头,背上铁胎弓便向外走去。 “公子,还余二十三两银子呢!” 学徒抬头喊道,却见李不琢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不必,值这个价。”径直走出了铁匠铺。 学徒怔了好一会,心想有钱人出手就是阔气,喜笑颜开:“师父,这位公子多给的都够咱们两月的利钱了。” 却见汉子不知何时放下了锤子,侧耳向着李不琢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 学徒疑惑唤了他一声,汉子回过神来,说道:“多出来的银锞子给他送回去。” 学徒争辩道:“为什么,又不是咱们要的,是那位公子自己要给的呀!” “送回去,平日怎么教你的,外财不该拿的不要拿,拿了麻烦多。” 汉子语气虽平淡,学徒张了张嘴,却提不起勇气反驳,不舍地看了一眼银票,长叹不止。 七十六:桃坞堡 李不琢手提大枪,背上铁胎弓。 走出铁匠铺没多远,三斤小声嘟囔道:“有了些钱也不能这么花啊,该值什么价就得是什么价,怎么还带多给的。” “那位匠人技艺高超,这钱花的是值得。” 李不琢说着,便听到后边喊道:“那位公子!” 回头一看,那铁匠学徒追上来,拿着一袋银锞子。 “这是余出的钱,师父说让我送回来。”学徒少年把钱袋子硬塞到李不琢手中,模样颇为不舍。 李不琢笑道:“你师父不要,你自己拿着吧。” 学徒少年连忙摇头,嗫嚅道:“这却是不能收的。” 三斤看他模样,终于发现有个比自己还内向的了,不由笑道:“有钱不拿真是傻子,你叫什么名字?” 学徒少年一怔,正想反驳回去,和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一对上眼神,脸却红了,丢下“我叫吴寒,天寒地冻的寒”四个字,就小跑着远去。 这时三斤便转头对李不琢道:“你愿意多给钱,人家还不愿意收呢。” 李不琢心中暗想那铁匠防人之心也太过于强了,也没再纠结,翻篇过去。 紧接着,便带三斤在街上逛着。 买了些日常用度的东西,逛到一半,钻进卖胭脂水粉的店铺里逛了一圈,挑挑拣拣时问道:“你说送这些东西会不会不合适?” “送谁的?”三斤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道:“合适啊。” 李不琢摇摇头,出了胭脂铺子,路过街边时,大青伞下一处商贩摆着写木、石、角梳兜售,脑子里又想起马背上扬起落下的那束乌黑的青丝马尾。 选了一把银梳,梳背雕成一双蝶翼,做工精致漂亮,银匠的手艺却把握得很好,不至于华丽过分而流俗。 把弓枪放回吏舍,李不琢带三斤出了县城。 桃坞堡在河东县东面三十余里外,四近山围子上本来种满桃花,每到春日绯如烈火,与一响马帮子气质十分不符合,不过如今的季节,放眼望去倒是一山青色。 李不琢骑黄棕马走在山坳子上,老远看见山麓下那一片寨子,寨门前箭楼高耸,削尖的木墙爪牙狰狞。 顺山路往下,沿途有些异样的静谧,马蹄嘚嘚的走到寨门前,李不琢眉头紧锁。 箭楼上空无一人,固定在墙上的机弩紧紧上着弦,这样极损耗弩身,放哨的守卫却不见踪影。 寨里头也死寂无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寨里没人,连个看守的都没有?”李不琢试着推了推寨门。 咻! 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箭楼上十余支箭矢飞射过来! 李不琢拔剑一卷,仿佛泼出一片水银,席卷周身,叮叮叮一片连响,把几支射到周身的箭矢斩开,其余的箭矢则笃笃插入脚边。 “寨里有人在?”李不琢扬声喊道,并无回应,故意踹了一脚寨门,方才的机关已被触发过,没了反应。 唰! 剑光一闪,在寨门上砍出道落脚的缺口,李不琢纵身一跃,踏在上面一借力,翻过寨墙。 待落在地面,转头看向四周: 寨里布置和普通村子一般无二,晾衣架上被褥还没干透,水井滚轮下木桶还在微微摇晃着,似乎打水的人还没走多远,也或许是秋风吹的。 东面溪流上水车辘辘转动,溪边树桩子上一棵柴火劈到一半,斧头都没拿走。 李不琢心生不妙,寨里的人似乎刚离开不久? 但怎么一路走来,没见到半个人影?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随便走进一间屋子,桌上茶水盛了一半,茶汤已变成暗褐色,李不琢心里微微一松,看来寨里的人已离开两天以上了。 只不过,寨里青壮出去也就罢了,怎么老弱妇孺都不见一个。 李不琢心中不妙愈发严重,快步走出屋门,喊了一声燕赤雪。 声音在空旷的寨里回荡,落叶一卷,凋敝死寂。 李不琢面色一沉,握紧剑柄,开始查探山寨中的屋子。 来到寨子地势稍高处,那座造型别致的小院,李不琢眼睛一瞥,到边上马厩食槽中一摸。 草料里掺了黑豆,是燕赤雪那匹枣红马常吃的精料。 蹲身细细查看,想寻找马蹄印,却心中一紧,马厩地上痕迹竟都被扫去了。 “怎么回事,莫非与那妖患有关……”李不琢手越握越紧,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走进院中。 吱呀一下推开房门,李不琢浑身紧绷,垂手握剑,剑尖随着步伐轻颤,仿佛有灵性一般。 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棂,在被激起的轻尘中凸显出轨迹,投在东边的妆镜奁上,那尊鹊踏枝檀木架铜镜跟李不琢书房里的是一个款式。 李不琢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皂角味道,走到西侧打开衣柜,里头叠着红罗衣、月白色短打、青色劲装、还有云锦芙蓉裙。 李不琢拿起一件,还没凑近鼻端,动作一僵,又放了回去,转头看见床头的红木箱子,上头落着锁。 他心里一阵莫名烦躁,捏住锁头,调运内气,啪一下把锁拧断,用力过猛,又闷哼一声。 箱子里装的竟是些拨浪鼓、虎头布偶、虎头鞋等物,都是老物件了,鼓面甚至有了一层散发淡淡琥珀光泽的包浆。 这一瞬间李不琢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她的闺房?这不是她的闺房,自己兴许是找错了地方,或许自己又入梦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全寨人都没了踪影的诡异状况? 可翻开拨浪鼓,见到下面压着的一纸房契,李不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的同时,面色便白了三分。 抽出房契,上面“黎溪巷一六号”的字眼,下方有燕赤雪的名字,还有李不琢的签字画押。 李不琢张了张嘴,心里堵得发慌,却没能从嗓子眼里憋出半个字来。 怔怔看着房契上那个名字,摩挲过好几遍,坐到桌边,把房契放到身前,又把惊蝉剑连鞘压在上面,沉默了许久,才起身,从腰囊里掏出银梳,放进箱里,离开院子。 片刻后,黄棕马绝尘而去。 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七十七:枪术 黄棕马疾奔至河东县城时,李不琢纷杂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桃坞堡作为响马帮,也不是寻常村寨能比的,就拿当初和他交过手的张云心那老妈子来说,手段就老辣非常,若真是寨里遭了什么灾难,寨里也一定会留下线索痕迹,而刚才看来,连马厩里的马蹄印子都被扫除了,这事恐怕另有隐情。 琢磨间,黄棕马撒着蹄子飞奔到灵官衙前,好在青梁街不窄,虽然路边摊贩个挨个,路上容车马通行的路面倒是宽敞,李不琢并没受到阻碍。 按规矩七品以下的官员到灵官衙五十步外就要下马步行,李不琢却无暇顾及。 守门的县兵远远呵斥着举起长戈,待见到来者是那位含金量极高的永安县新科魁首,也知道一定是有要事发生,早早就进灵官衙里禀报。 李不琢翻身下马,跟着进去灵官衙,在书房见到曹延,深吸一口气,脑子里略微斟酌字句,便把今日去桃坞堡发现寨里已空无一人之事说了出来。 曹延略微一怔,问道:“可是寨中一应财物都没被动过,像是寨里人刚离开不久的模样?” 李不琢点头:“不错。” 曹延眉毛一拧,那道川字纹沟壑又更深几分,喃喃道:“不应该啊,几十户的村庄百姓失踪还说得过去,那寨子却不是好惹的,怎么也会遭了妖患?” “敢问现下妖患调查进展如何?”李不琢问道。 曹延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李不琢心里微微一紧,一县灵官是县里权柄最高之人,连他都没有头绪,这情况就太严峻了,当机立断道:“我愿助一臂之力!” 曹延一抖眉毛:“此前你任职掌书吏时,我想让你帮忙,便是因为如今县里政事繁忙我脱身不得,如今你主动开口,当然再好不过。如今调查妖患的是县中巡查笃事张金岳,你且先回书局等待,我会让他来找你。” 李不琢接应后,便出了灵官衙。 一回书局,便唤来三斤:“近来河东县不太平,我到县里租个住处,你不用回酒庄了,就到县里来住。” 本来上午看到李不琢骑马出去还有些意气风发,这时回来却面色阴沉,三斤怔道:“出什么事了?” “桃坞堡里的人也没了,我怕酒庄那边也出事。”李不琢看向旁边的应十一道:“你回酒庄,把鹤潜和黄奴儿带过来。” “那边不用守着?”应十一问道。 李不琢一咬牙,寻思着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心里冒出一丝不管酒瓮子村居民的念头。 转念又把这念头压下去,一攥拳头,咬牙切齿抛下一句“算了”,长长呼出一口气,寻出今晨买的枪头,提上白蜡木杆子,单独去了书局后院的练武场。 到练武场里安上枪头,李不琢提枪一抖,腰马合一,朝天一扎,枪头颤动时“唿唿”的响,如大蟒探头。 这一枪出去,精气神一瞬间被调动为一点,身子乍然热起来。 李不琢松弛身子,放枪把上衣一脱,便开始练起枪术。 在军中练的枪术讲求战阵配合,昨日在藏书大库中学的龙蛇六合枪便是单独使用的枪法。 李不琢使起大枪,手里像握了一条大活蟒,身上腱子肉经过这些时日小精元的补充,又长了起来,随着动作,时而拧成一股、时而分散、时而坟起、时而松弛。 拔草寻蛇、揽抱琵琶、盖步三扎、霸王解甲! 李不琢心里憋着的一股气,这时候尽数挥洒出来,煞气腾腾。 张元浱和书局里那些打杂的差役心里嘀咕不已,这位新来的掌书吏在哪受了气,怎么一股要暴起杀人的架势,躲得老远。 李不琢全力施为,没一会,便觉内炁开始消耗。 略微一停,解下腰间酒囊猛灌一口。 肚子里腾的像烧起一团火,精气神猛地又窜高一截! 脚尖一挑,白蜡木杆子再度被挑在手中,搬、拦、扎! 地上落叶随李不琢的脚步被激得乍然飘起,一片枯叶被枪尖一点,啪一下,炸裂般粉身碎骨。 小半个时辰后,黄昏临近。 李不琢这才收枪深深呼吸。 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发红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原色。 这一瞬间,细汗便从周身毛孔沁出,映着淡淡的暮光,呈现出古铜色泽。 披上衣裳,李不琢离开练武场。 ………… 夜间,张金岳找上门来。 一番客套后,这位三十岁出头,脸上有一道极长刀疤,险些没了一只左眼的的河东县巡查笃事对李不琢道:“河东县临近幽州,各州人士往来不绝,治安本来就不好,啧,近来的妖患闹得更是不得安生,槽大人说你要参与妖患调查,这事是真的?” 李不琢直接问道:“如今有什么头绪了?” 张金岳说着咧嘴一笑:“哪能有什么头绪?每天带着那伙兵油子四处巡查瞎晃悠罢了。桃坞堡里出事的消息是你先带回来的,明日去那巡查,你也一道过来吧。” 李不琢皱了皱眉,这位管县里治安的巡查笃事虽然不入流品,职责却不小,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怕被问罪玩忽职守?不动声色试探道:“我去桃坞堡时发现了些线索。” “哦?”张金岳一挑眉毛,脸上刀疤抖了抖。 “此事是人为造成的。”李不琢道。 张金岳颇为意外地看了李不琢一眼,又耸了耸肩:“知道这个你还来掺和?我是躲都躲不及。” “怎么说?” “你且试想。”张金岳冷笑一声,“桃坞堡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早年未受招安时,县里派兵过去都没轻易攻下来,若有谁能把这寨子屠了也还好,可谁能让寨里人悄无声息的消失?我是想不出来,想出来了,也不敢说。” 李不琢看着张金岳那意味不明的表情,知道追问无用,一时间沉默不语。 张金岳摇头微叹一声。 离开时,张金岳道:“你是新科魁首,前途远大,有些事上头自有手段,不是你能管的,你能想通的话,明日去桃坞堡巡查,也不必过来了。” 七十八:调查 卯正,星夜下匍匐的城池外郭已亮起星点灯火。 河东县县城外郭高有三丈,由黄土外加上好青砖垒成,城脚下,一道宽两丈的车道沿护城河岸绕城一周。 护城河长宽皆有三丈、其中河水引自湟水龙尾、连祁二渠,在深秋的季节仍有着两丈深的水位,这时候天还没亮,城头巡视的县兵手中灯笼橘色光芒投映在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 鬼节过后阴气弥散不去,零星数百盏莲花灯浮在水面上,满载着县里百姓对亡故亲人的思念。 吊桥嘎吱一声缓缓放下,一线灯笼的光芒出现在城门内。 一队骑士手执缰绳,座下战马身上铁甲甲片分明,哗啦作响,缓缓踱出城门,马背上架着的灯笼灯光明亮,照亮身周三丈距离。 张金岳一身牛皮甲,胸口安着护心镜,身子随着马背一起一伏。手中布条蘸油,缓缓把左臂上托着的火器黄铜枪管擦得锃光瓦亮,錾刻出鳞片纹路的黄杨木枪柄也被摩出了一层包浆。 一只机关隼停在他肩头,他把布条往马鞍缝隙里一塞,呼哨一声,机关隼振翅飞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出现在身后,雾气中,一道骑马的身影迅速接近。 嚓一声,落在后头的几个县兵直刀出鞘,有人甚至架起火器,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来人。 来者未穿盔带甲,背着柄铁胎弓,脚边马腹上挂着个大箭筒,簇簇雪白色箭矢尾羽微微颤动,手里提着一杆大枪,腰挂一柄连鞘长剑。 张金岳抬手虚压,摇头示意众县兵放下兵器,看着来人骑马疾奔到近前,道:“你还是来了。” “来了。”来者点头说。 来者便是李不琢。 昨夜劝过李不琢后,张金岳以为李不琢今晨不会跟来巡查,见到李不琢,略一摇头,也不多管。 转头一振缰绳,战马唏律一声,迈动蹄子又向城外走去,众县兵一齐跟上,哗啦的甲片响声中,张金岳道:“今日去桃坞堡巡查,桃坞堡出事的消息是你带回来的,有什么线索吗。” 李不琢摇头:“没有。” 张金岳也没追问,闷头骑马。 李不琢一振缰绳追上几步,问道:“张笃事,你可是知道些内情?” 张金岳笑了笑,道:“你在开玩笑,连曹大人都发愁的事,我哪知道什么内情。”骑马走了几丈,沉吟一会,又说:“其实去巡查也只是走个过场,凭咱们这三瓜两枣,连桃坞堡都拼不过,若真调查出内幕,也是去送死的。” 李不琢听他这丧气话有些烦躁,但也不好明面上直接得罪这位巡查笃事,一拍马屁股,走在队伍前头。 天际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队伍抵达桃坞堡,一行县兵拔刀的拔刀、端火器的端火器,散入寨中,四处搜寻。 李不琢昨日来桃坞堡,心绪不平,没能沉下心去寻找线索,这回便稳住心神,四处观察,在寨子四周寻找足迹,许久没有发现,又进了燕赤雪的闺房。 一进屋里,鼻尖一耸,李不琢眉头一皱,来到东边的茶桌旁,望向桌上铁质香盘,这时的香盘里一角沉香烧成了灰烬。 李不琢指尖一触,那香灰就坍塌下来,散成一摊。 “昨天香盘好像是空的?” 李不琢喃喃自语,走到妆镜奁边,忽的眼睛一扫,只见地上空空如也,昨日弄坏的那把铜锁分明扔到了地上的,这时却不见了。 心中一紧,把桌边红木箱子一掀开,里头拨浪鼓不见了,虎头鞋不见了,那份房契,那柄银梳……也不见了。 “她回来过?” 李不琢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翻开衣柜一看,衣物没被动过,急急走出屋子四处张望,却被张金岳走过来沉着脸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李不琢当即便要把发现的事情说出口,念头一转,却鬼使神差摇了摇头。 张金岳一皱眉,走进屋里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又出了屋子,留下一句:“若有发现立即跟我说。” 张金岳一走,李不琢心头略微一松。 “她回来过?若真是她回来过,那她这样隐藏行踪定有目的……”李不琢沉思着,“这事多半是人为的,看来与桃坞堡自身也脱不了干系,诸多村寨加上桃坞堡自行离开,伪装成失踪,是为了什么?” ………… 午后,巡查无果,李不琢又回到河东县书局。 近来的人口失踪事件诡异非常,他准备用个笨办法来寻找线索。 找到曹延,李不琢把想法一说,曹延惊道:“你要查河东县所有人口的名册还有各行当的账目?河东县人口数十万,凭你一人,又能查出什么来?” 李不琢道:“听说县周关隘都没查到那些失踪人口的踪迹,我想他们若非身死,就仍留在河东县里,一旦人口和名册记载的对不上,就能找出问题。” 曹延在对面这位沉稳坚定的年轻人眼神里看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哑然失笑,登记往来人口的名册就在藏书大库二楼,按规矩只有灵官和县里文书可以查阅,但也不算什么机密文件,李不琢想查,让他查就是了。 只是这些名册繁杂冗余,积累了十几年,其中疏漏本来就不少,把全县处理案牍的好手聚集起来,逐一排查问题,没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也难搞定,凭李不琢一人又能查出个什么。 出于不想打击年轻人锐气的心态,曹延虽然心中不认可,还是点了点头道:“那我给你查阅这些案卷的权力,左右你就在藏书大库任职,跟张掌书吏知会一声就行。” 李不琢看出曹延眼里的不信任,接应一声,就退出灵官衙。 拿了锁匙到藏书大库,李不琢走上二楼。 各行当的账目和人口名册封存在藏书大库中,是上了锁的,共存了七个大书架子。 李不琢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吱呀一声,带着些许霉气的纸味儿扑面而来,几只蛾子萎缩的尸体挂在蛛网上,他皱眉挥开这些脏污,取出一本名册一翻,虽然有些受损了,还好不影响阅读。 当即搬来一把凳子往书架边一坐,李不琢双眼一闭,放空思绪,睡意袭来。 七十九:两种线索 冬至还未到来,河东县迎来第一场小雪。 三斤戴上兜帽,把冻得通红的小脸簇拥在羊毛间,双手拢在袖中,目光透过盐粒似的细雪,看见了街角那间吴记打铁铺子。 在河东县已住了一月,每日都服用一指甲盖的小精元丹丹衣,她瘦小的身体也健康了些,原本有些暗黄的肤色也开始透出股水灵劲儿。 据鸦三通所说,若她底子再补好一些,不消两月,就可以尝试着开始炼气了。 攥了攥小拳头,三斤走进铁匠铺。 铁匠铺角落里,那学徒少年大冷天穿着短褐,拉起风箱,把一块铁条烧红,而后放在砧板上敲打,边上扔了许多不知要做成什么工具的半成品。 打铁时他嘴唇紧抿,聚精会神,可每每铁锤砸出火星时,他便露出畏惧的神色,不由自主向后一缩。 三斤记得这少年名字似乎叫吴寒,看得好笑,脆声说:“你怕火还学什么打铁呢。” 吴寒才发现店里进了人,回头一看,放下铁锤,不好意思地把双手在衣服下摆擦了擦。 “师父是吃这口饭的,我跟着他,也没别的好学了。”吴寒打量着三斤,先是觉得眼熟,而后便认出了这个一个多月前曾光顾铁匠铺的小丫头。那时同她一道来的那位年轻人一出手就是五十银锞子,这是难得的阔绰手笔,吴寒记得很清楚。 说道:“”“原来是你,上回你家公子买去的兵器可还合用?” 三斤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这一月李不琢几乎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每三日随张金岳出去巡查一次,剩下的时间,要么在练武、炼气,要么在藏书大库中看书,回家后也连夜在灯下记录着什么。 那杆大银枪,三斤见他使起来越来越熟练,应该是趁手的。 吴寒松了口气,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师父打的兵器自然没问题,你这回过来,是要打制什么东西?” “嗯。”三斤从怀里小心掏出一摞纸张,走到桌边摊开说:“这些东西能打么?” 吴寒过去一看,纸上画着些零部件,有簧片、拉栓、滑轨、圆盘……还有许多不知有何用处的玩意,都标明了尺寸、分别用铜、铁还是软钢、硬钢制造。 一眼扫过,吴寒就怔了一下,回过神道:“你,你是偃师?” “还算不上呢,鸦师父说我得能独自造出巧匠傀儡,才让我去新封府匠盟考核凭证。”三斤摇头,指着那些图纸:“这些东西能打吗?” 这话潜台词就是她算不上巧匠,但多半已是入了门的匠人,至少比学徒强了,吴寒暗暗咋舌,心道这小丫头看着不起眼,原来这么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一瞬间心里便生出些许挫败感,连忙抖擞精神道:“能打,当然能打!” 三斤怀疑地看着对面这位学徒少年。 半晌,吴寒心虚移开目光,道:“不是我打,我师父能打。” “那好。”三斤这才满意,把一枚金铢认真按在桌上,“这是定金,多退少补,要是尺寸不对,我可是要退钱的。” 听了这话吴寒有些着恼,作为一个学艺不太成功的学徒,对于别人对自己的质疑他坦然受之,但质疑到他的师父,那个盲眼匠人身上,这位被师父从小拉扯着长大的少年就不乐意了,赌气般道:“尺寸不对不光不收钱,还照价赔给你。” “这可是你说的,两日后我来拿货。”三斤呲牙一笑,“走了。” ………… 这场雪太小,以至于雪停时,在青瓦上都没能留下痕迹,只余逼人霜气。 屋内。 呼—— 李不琢肺部一鼓,然后鼻孔里吐出长长两道白气,射出三尺距离,才散至半空中。 “一月炼气,如今十二道正经我已通了六道,奇经也打通了临泣一条,至于弓枪剑术,都更上一层楼了。” 李不琢长身站起,推窗一看,然后穿上炼气士正服,出了院子。 今日是书局月假,身为掌书吏,李不琢本来能偷闲一日,可走了片刻,李不琢又进了书局。 藏书大库东面的印刷房里传出机关活动的摩擦与咔嗒声,李不琢进去一看,屋里的活版印刷机关表层乌木雕琢成的字块渐次交替着,把一张张白纸印满。 边上只有一个差役在看着,见到李不琢连忙问好,李不琢点点头,又进了藏书大库二楼。 来到书架前,李不琢又翻出一本账册阅读着。 一月间,借着梦中读书,他已把这些案卷资料翻阅了个大概,当真发现了许多猫腻。 其一,某些在案卷中已录为死人的户籍,在县周关隘竟有通行记录,其二,若按浮黎元年河东县登记的人口数减去每年死亡人数得到的数值,跟去年调查出的人口数差异有数千人之多,也就是说,河东县凭空多出了数千人。 而且,对比各行当账目和人口名册时,李不琢发现有些贫农出身,或是干着脚夫纤夫营生的人,甚至年纪六十往上,竟还时常出入青楼酒肆,在县里活动频繁。 还有一件怪事,指向河东县东南角那座大名鼎鼎的白龙寺。 百年前白龙寺原本是河东县居民为祭祀湟水水神所造,中途被一伙游方道士入住,后来这群游方道士又和几个行脚僧赌斗,剃了度,归入佛门,从此白龙寺被佛家鸠占鹊巢,百年后发展成河东县内佛家第一大寺,香火鼎盛。 河东县周围村寨没那么多讲究,可县城里的居民,家中有亲人亡故,都会把尸身送到白龙寺中火化。 可李不琢一对照近半年年死亡人数,减去周边村寨入土下葬的报备名单,再对照近半年送入白龙寺的尸体,就发现数目不对了。 白龙寺收纳的尸体,远多于县城里登记在册的正常死亡人数。 也就是说,有许多来路不明的尸体,被送入白龙寺中。 眼下,李不琢总算有了两个方向,一是去调查那些显然是冒用他人户籍的异常人口,二就是去调查白龙寺究竟有什么猫腻。 八十:张金岳 衙署中,几人分坐案边,正讨论着应对近来人口失踪之事。 首座上坐着的是河东县灵官曹延,其余人等还有河东县诸世家大族的代表,张金岳作为主管一县治安的巡查笃事,也参与着议事。 “此事主要还是因为县周布防不严,当先要务自然是调兵布防,而今那些村寨人口消失并无规律,只能守株待兔。” 曹延当即否定:“而今县城内部好歹安然无恙,要是把人都派出去,县里出了乱子又该如何?诸位家中都有私兵部曲,不如各派出一部分人马,加强县外守备。”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各找理由搪塞过去。 曹延心中无奈,县里安危与这些世家利益其实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真要哪家拿出自家苦心培养的私兵部曲,来为河东县的布防出力,那就是万万不能的。 正这时有人报李不琢求见。 曹延心中一动,近一月间李不琢跟随张金岳在县周巡查,也时常出谋划策,便点头,让传话人传李不琢到衙署中。 李不琢一进衙署,便见到这里头坐着县里一干大佬,眼睛一扫,东面那个是姚氏族长姚真常,自己和姚家那些龃龉,似乎不被这位姚氏族长放在心中,对上李不琢的目光,反而微微一笑。 这时候曹延问道:“听传话的人说,你发现了线索?” 李不琢点头道:“我近来查阅县里案卷,的确发现了县里人口变动有些许异常。”说着递上手里这一月间收录的异常线索,“请过目。” 曹延接过略微一看,沉吟一会。 “你有心了,本官之后会仔细查阅这些案卷。”说话间曹延并没有太过上心,河东县每三年都会逐户进行人口调查,但这事本来就疏漏颇多,底下税官包庇之下,有些人家为了避税,都没被纳入名册。 说完放下案卷,这时张金岳凑上前来,问道:“曹大人,可否让卑职看看这些东西?” 曹延应允,张金岳拿过案卷一看,神色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 “哦,这些线索有用?”曹延面露诧异。 张金岳摸着下巴沉吟一会,摇头道:“不好说。”说着收起案卷,“我回去琢磨琢磨。” 曹延点点头,张金岳对李不琢使了个眼色,就走出衙署。 李不琢微微皱眉,看出曹延对自己整理的卷宗不是很上心,但眼下也不好说什么,跟张金岳走了出去。 一出门,张金岳压低声音道:“这些东西你哪得来的?” “在藏书大库中查阅对照所得。”李不琢道。 张金岳神色微变,没说什么,丢下句跟我来,径直出了灵官衙。 沿青梁街走出老远,张金岳进了一家狗肉铺子,店家煮着一锅红黄滚沸的肉汤,香气四溢,给二人各舀了一大碗,撒上食茱萸等香料。 这种铺子里没什么歌妓美人,纯粹以味道取胜,尤其是大冬天里,半碗滚汤下肚,浑身燥热起来冒出一层细汗,恨不得当下就把上衣脱了,爽快无比,李不琢寻思着这不是谈事的地方,张金岳却一坐下就说:“你查到这些东西,可有对第二人说起过?” 李不琢挑出汤面上浮着的几片辣椒:“不曾。” 张金岳松了一口气,吹去汤面浮油,稀溜一口汤汁,又夹起一块狗肉嚼着,含糊不清道:“那就好。” 李不琢心中冒起一丝怀疑,张金岳噗一下吐出块碎骨头,低声道:“这地方人多耳杂,盯梢的人反而少,原本我不想你掺和这事,但既然你已掺和进来了,那就明说了吧,若你真想查出妖患内幕,你发现的线索,一定不要宣扬出去。” “怎么说?” 李不琢说着也吃喝起来,眼睛余光扫视周围,提防着有人偷听。 “整个整个的村寨里人口失踪,你以为真查不出根底来吗?”张金岳嘿了一声,白牙上沾了半片黑绿色不知名菜叶子,冷笑道:“不敢去查罢了。”说着伸筷子夹肉。 面对张金岳的卖关子,李不琢忍不住追问:“怎么不敢。” 张金岳筷子一顿,意味深长看了李不琢一眼,说道:“好在刚才没让衙邸里那些大人物瞧见你发现的这些线索,不然我敢说你在河东县活不过七天。” 紧接着压低声音又加重语气道:“在河东县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姚氏、何氏、崔氏三大氏族的天下,其中何氏更是县望,可以说在百姓心中,连灵官衙都没这些世家大族有份量,你以为此事他们真的不知道内幕?不愿揭露罢了,说不定,这事便是他们幕后主导,如我这般带着三瓜两枣的县兵四处巡查做做样子,自然没人会搭理,若真触到了不该碰的东西,没人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说这话时张金岳语速极快,如连珠炮一般,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入耳,李不琢听得分明,心头一沉,张金岳一说完话,又哈哈一笑,没事人般冲狗肉店主吼了一嗓子:“早叫了温一斤黄酒,怎么还没来?” 店主高声答应时,李不琢不动声色道:“你是想劝我收手?” 张金岳转头,微微皱眉:“你真想掺和进去?” 李不琢点点头。 张金岳盯了他半晌,这时酒送来了,一揭盖子冒着热气,酒香四溢。 店主给二人各倒了一大碗,李不琢喝惯了那酒珠泡出来的酒,闻这味儿不大有食欲,张金岳倒喝得痛快,额头汗珠直淌,没几下就呼哧把狗肉吃完,最终才对李不琢说:“我劝不动你,你若想博取功名,何必冒风险来趟这浑水?” 李不琢寸步不让道:“我自有目的。” 张金岳咂了咂嘴,没再多说,低声道:“那今夜子时,你来阳茱巷和我会面。”说完起身提高声音道:“吃饱喝足,走吧!” 李不琢心中一动,也起身离开。 出狗肉店,回头一看,张金岳正掏出一个银珠子付账,李不琢目光一动,只见张金岳收手时,像是对那店主做了个什么手势,再要细看时,张金岳已付完账,大步走过来。 八十一:夜袭 出书局时,沉沉夜色已经降临。 巳正时分,青梁街上摊贩都已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张灯结彩的酒食摊贩。 李不琢走上街道,脚边跟着个半人高的走灯,这玩意是三斤几天前做出来的,两排木轮驮着个木头架子,上面安着个防风灯笼,只要把机枢揣在怀里,就会随人行走,在夜间十分方便,省了提灯笼的功夫,但也只能在县里这地势平坦的地方使用。 李不琢向青梁街东南方向走去,没一会,前面就快到阳茱巷了。 这巷子原本叫养猪巷,还是几年前才改了个雅名儿,据说是要拆掉造新楼了。 天上星子被阴云遮蔽,眼下巷中已无住户。 连起来的一排住户门窗里没透出星点灯光,死寂无声。 只有破瓦参差的屋墙上偶尔路过的野猫能带来几许有些渗人的生气。 视线向东南方,越过勾连翘起的屋檐,就能看到极远处白龙寺那六座密檐高塔灯火辉煌的塔尖。 “张笃事?”李不琢轻呼一声。 前边没人回应,后头却传来一阵嘈杂,嬉笑的嘻笑、唱歌的唱歌、听声音就透出股醉醺醺的味道,李不琢回头一看,三个醉汉勾肩搭背,从一下转进巷口,跌跌撞撞走过来。 李不琢一皱眉,让开一步,让三人过去。 有一人绊在走灯木架上,一个趔趄,迷迷糊糊看向李不琢,蛮横道:“没看爷几个要过路?” 李不琢眼睛一扫,三人中两个穿着硬羊皮袄子,一个穿的是精棉衣,虽然袒胸露着健硕的身躯,但也不会是什么难料理的角色,没想和他们纠缠,道:“本县掌书吏在此,你们喝酒就喝酒,别来惹我。” 掌书吏虽然不入流品,但比一般官差权力高上一级,寻常百姓见到了不说顶礼膜拜,些许尊敬是有的,这三人中,那先行挑衅的人眉毛一挑:“掌书吏怎么了,好狗还不挡道,掌书吏就能拦人去路?” 说话间其余二人靠近,一人更是越过李不琢身边,呈包围之势。 李不琢横眉,冷笑一声,边上一人却先行一脚蓦地踹翻走灯! 灯火一晃的同时,另一人寒声道:“长眼睛不会看路,不如给你挖了!” 纸糊灯笼落地,灯油一灭,最后的余光照亮了那人手中突兀出现的短刃,看他眼中凶光毕现,哪有半点醉意! 这些人冲我来的,谁派来的?李不琢心中一紧,手上动作不含糊,一拍剑鞘,剑身与剑鞘分离,稳稳拿住剑柄的同时,向前欺身一靠,整个人像残影般,躲过那人的匕首,肩膀猛然撞上他的胸口。 一声闷响! 那人身子被撞开一丈,李不琢没趁胜追击,向前疾奔数步,同时转身横剑审视着其余二人。 李不琢撞开那人时,其余二人就齐齐一怔,被李不琢诡异的速度惊到,不过也只是犹豫一瞬,就一齐扑上来,手里不知何时都握上了两三尺的长刀。 李不琢哪还不知道他们早有预谋,心中杀意顿生,出剑时,却留了三分力,想先牵制住一人,留下活口,那当先倒地的人这时却缓过劲,从地上爬起,也凑近过来,去拦李不琢退路。 李不琢目光一冷,手腕一抖,惊蝉剑泼出一片剑光,与他正面对敌的二人眼前一花,几乎捕捉不到剑路,终于有人惊呼出声:“好快的剑,他打通了奇经!” 话音刚落地,陡然刺来的剑尖刺在他肩膀,一挑,剜下碗口大一坨肉来,吧嗒落在地上。 这人闷哼一声,虽硬气没叫出声来,也一下没能握住刀,跌撞后退一步,另一人急忙挥刀攻李不琢下三路,李不琢缩腰一避,旋身一脚逼退此人,扭头便看见身后刺来的匕首。 不远处传来喊声:“谁在那边?” 是张金岳的声音!李不琢心中一缓,一剑挑落匕首,叮一声,那人急急后退,口中低呼:“先撤!” 想走?李不琢嘴角一呲,惊蝉剑剑刃一颤,去挑那人膝窝,要断他逃跑的念想,忽然耳后咻的一声,李不琢一低头,那柄长刀飞过,插在二十步外的砖墙上。 这一停顿的功夫,那拿匕首的转身就跑,跑到一半没忘拔走墙上长刀。 李不琢拔腿就追。 “我来助你!” 声音靠近,李不琢扭头一看,张金岳赶到巷口,和另外两人缠斗起来。 这位巡查笃事能管理一县治安,也不是省油的灯,李不琢放下心来,去追那逃走的人,追到一半,远远听到前方传来喧闹声,原来快到大街上了,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张金岳的惨呼声。 李不琢心中一凛,一顿足,咬咬牙,骂了声狗东西,往回赶去,六道正经被临泣奇经连通起来,内炁急剧运转,身形如风,只是片刻,又回到原处。 只见墙边,张金岳脸朝下栽倒在地,整个人没了动静。 “死了?”李不琢心脏骤然一缩,呼吸急促起来,急急走到张金岳身边。 把他一下翻过来,又松了口气。 张金岳虽面如金纸,却还有气息,只是昏死过去。 李不琢一掐他胡子拉碴的人中,张金岳猛的睁眼,啊的大叫一声,鱼跃而起,手向腰间一摸,佩刀却落在脚边五步外,一个懒驴打滚拾起佩刀,指向李不琢。 待看清李不琢的模样,张金岳愣了愣,才面色阴沉,道:“那个先跑的跟丢了?” “听你在叫,便回来救你了。”李不琢道。 张金岳张了张嘴,叹息一声:“是我大意了,这二人配合老道,我一时不防,被击中后脑,让他们跑了。”说着摸向后脑,这时才觉出痛一般,嘶的倒吸凉气,脚步晃了晃。 “他们什么来历。” “我跟你说过的。”张金岳放下手,呲牙叹息道:“看来还是走漏了风声。” 李不琢眉头微微一皱,没多说什么,打量着张金岳道:“你先去疗伤,此地不宜久留。” “小伤而已。”张金岳咬了咬牙,下决心般道:“本来不打算让你完全掺和进来,但既然那些人觉出了端倪,咱们也要把弦上紧了,你跟我来!” 八十二:夜探白龙寺(一) 张金岳快步走出阳茱巷,李不琢紧跟其后,片刻间,来到毗卢大街上。 大街尽头,就是一座极高极宽阔的五层牌楼,威严庄重,牌楼上写的便是“白龙寺”三字,牌楼后方就是上山的六千级石阶,入夜了,还有香客从山上下来。 李不琢走在后头看着张金岳十分宽阔的双肩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目光闪烁。 自己在藏书大库中整理的信息,除去张金岳外,没告诉过第二人,今夜刚和张金岳约见,就被人偷袭,若说其中没有猫腻,也太巧了。 只是若真是张金岳使了什么手段,他演技未免太好。 路边香火铺子里青烟裹挟着淡淡檀香味儿弥漫出来,牌楼须弥座下有不少席地坐着讨钱的花子,二人走近时,一个花子把破碗凑到张金岳脚边蹭着,张金岳侧头一皱眉,李不琢以为他要呵斥时,碗里却传出叮咚一声,那花子看着碗里多出的几个铜子磕头拜谢,李不琢诧异间,张金岳已向前走出几步。 李不琢跟上后,低声问道:“来白龙寺做什么?” “你不是发现了吗?”张金岳微微侧头,“那些被送进白龙寺的尸体来历异常,你就不想知道被用来做了什么?” “你知道?” “不知道。”张金岳摇头,见李不琢神色一僵,才笑了笑,“所以才要查。” 李不琢面色稍霁。 调查清楚案情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的确应该隐藏行迹,只不过白龙寺是佛家的地盘,背后势力勾连也不小,若贸然闯入禁地被发现了,免不了要被问罪,道:“计划做好了?” “早做好了。”张金岳微微点头,“先入寺再说。” 二人走上石阶。 沿山而上的六座密檐高塔灯火辉煌,活像夜空下六根金柱子,沿山而上每三百级石阶,就有一处平台,平台上放着石香炉,袅袅青烟不绝如缕。 山上就是白龙寺,可半山腰上,城隍土地庙也频繁出现,李不琢和张金岳就在半山腰的香火铺子里买了香烛,装成普通香客,一路往山上走去。 到了白龙寺山门前,一知客僧迎上来热情道:“原来是张笃事,有些时日没来上香了。” 张金岳和知客僧打过招呼,知客僧看向李不琢:“这位是?” “县里新任掌书吏李不琢。”张金岳呵呵一笑,“也是永安县今岁新科魁首。” 知客僧表情一变,钦佩道:“原来是新科魁首。”说着看向张金岳,“张笃事平素都是白天来的,怎么今天入夜了过来?” 张金岳道:“近来那件案子侦查许久也没半点进展,饭都吃不下,来寺里上根香,求个心安。” “张笃事为县里治安不辞辛劳,这是县中百姓有目共睹的。”知客僧说着请张金岳和李不琢进去,又迎接后面来的客人了,此人似乎记忆力奇佳,来上香的人,看一眼就能叫出姓名。 二人一进白龙寺,眼前是一座白石铺开的广场,香炉林立,弥漫的檀烟中梵唱隐隐约约,广场尽头石阶上方天王殿烛火十分明亮。 大殿后头,四座高十丈的护法夜叉像肌肉虬结,面貌狰狞,在夜色中宛如活物,让人禁不住心生畏惧,远处山巅上那座漆金机关大佛身后熊熊火焰身光上又浮雕诸多手臂,结作无畏、禅定、降魔、与愿、智拳诸印,威严壮阔。 张金岳拉着李不琢走到一边,交代道:“县中百姓把亡故亲人的尸身送入白龙寺,每七日统一超度火化,没火化时就存放在山寺后方塔林中,这天王殿后面是七圣大殿,再往后就有人把守,只能暗中潜入,到时候你帮我引开看守,我潜伏进去。” 这佛寺看守不知身手如何,李不琢要干的活无疑难度不小,但张金岳孤身潜入禁地,风险更大,李不琢点头答应,问道:“之后在哪碰头?” “就在寺外。”张金岳说着取下腰间竹筒。 竹筒中似乎有虫子被惊醒,嗡嗡飞动撞击竹筒壁,张金岳道:“这种蜂子品种特殊,叫瞿兰蜂,只以瞿兰花蜜为食,瞿兰花存世极少,这蜂子也很稀有,我养了几只,也费了不小功夫。瞿兰花粉无色无味,我用花粉和这蜂子,就能追踪那些尸体的动向。” 李不琢意动道:“这东西倒是好用。” 张金岳顿了顿,呵呵一笑道:“你若想要,明天送你一只。” “那我却之不恭。”李不琢没推脱,心里想到一月前放进桃坞堡燕赤雪闺房红木箱子里的那把银梳,若当时手里有瞿兰蜂,也许就能追踪到那银梳的去向,能找到燕赤雪……也说不定。 张金岳点点头,道:“亥时就会闭寺,别再耽搁,现在就走。”说着向前走去,消失在浓雾般的檀烟中。 ………… 二人走过天王殿,便到了七圣大殿。 七圣大殿中供奉的就是七位天宫圣人的塑像,虽是佛寺,其实这大殿中香火最为鼎盛,李不琢装模作样上了一炷香,余光暼到张金岳打量着自己,一挑眉毛道:“怎么了?” 被发现的张金岳表情古怪,犹豫了一阵才低声说:“看你上香,却是不大虔诚。” 李不琢暗暗皱眉,他对七位天宫圣人心有敬意,但的确没上升到信仰,这时候张金岳又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是新科魁首,前程远大,但没人撑腰,走不了太远,可想过搏一搏更大的前程?” 李不琢一惊,没控制住表情,露出诧然的神色。 张金岳神情一动,接着说道:“妖患事关重大,若你我二人能找出线索,就是大功,届时对你的仕途也有很大帮助。” 李不琢心神稍缓,还是有些讶异,笑了笑道:“还以为张笃事你是个闲散的人,怎么也想博取功名。”这一月巡查间的接触,李不琢对张金岳也有所了解,这位河东县巡查笃事管理起县里治安来,大事甩给灵官,小事交给属下,纯粹是摸鱼的态度。 八十三:夜探白龙寺(二) “功名。”张金岳自顾自嗤笑一声,“如今是太平年头,我这种武夫出身,若有幸能当个游骑将军,就算顶了天了。” 说完,也取了一柱香在火盆里点着,在圣像面前上香。 李不琢目光扫过七座圣像,随后望向头上藻井状穹顶,这穹顶分为七层,浮雕着神佛像与水火雕文,用靛漆刷底,金银漆勾勒出繁复纹路。 李不琢看着,心神不由自主沦陷进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边上,张金岳不知何时上好了香,说道:“这穹顶上的法阵与希夷山上七重天宫相连,可接引圣人法相须臾而至,若有大灾发生,也可以无忧。” 张金岳说的李不琢其实早已知道,七圣大殿上阵图若被触动,圣人便会感应,前来禳灾解难,天宫建立十余年,就有数次险些毁灭城池的大水、大火、地震被圣人法相平息。 上完香,二人走出七圣大殿。 寺里僧人正在做晚课,集体唱经,到这时候了,香客也零零散散,没有几个了。 李不琢给张金岳使了个眼色,故意走在张金岳前头,为他遮挡身形。 张金岳扫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边,迅速走向七圣大殿旁侧,李不琢也趁机跟上。 七圣大殿东边是一片僧房,僧房院墙与大殿中间,是一处宽只能让两人并肩通行的夹道,张金岳从大殿两人高的基座跃下,来到夹道中,李不琢也紧跟着跃下来,只发出蒲团从桌上跌落般的轻微声音。 张金岳点点头,二人都没说话,朝北走去,到了夹道尽头,一面近两丈高的朱墙挡在前面,墙上是明晃晃的琉璃瓦,映着远处的灯光。 左手边的走道门下挂着一个红通通的灯笼,走道里头传来淡淡的粪尿味道,是个茅房。 张金岳仰头看向墙端,从怀里掏出一件鹿皮手套,扔给李不琢,李不琢接过,发现两只手套黏在一起,一下扯开来,发现手套手掌处,是两块黑黝黝的兽胶。 顿时会意,戴上手套,双掌往墙上一拍,便牢牢黏住。 张金岳指了指墙头。 李不琢微微点头,猫腰,一跃而起。 两掌扒住朱墙,借着黏力,双手使劲向上,叭叭两下,就爬上两丈高的朱墙。 墙后头一处广场,广场里零星立着石塔、石炉、石栏围起的盆栽与松树,正中央是三层高的藏经阁,阁边两个僧兵手执水火纹黄铜包头的丈长武棍,目光四处巡梭。 李不琢尽量矮着身子,蹲在墙头,脱下手套。 张金岳在底下抛上来一根麻绳,李不琢一把接住。 张金岳握紧麻绳,跃起,蹬墙,借着拉力,也上了墙。 李不琢伸指压住嘴唇,指了指藏经阁那边,又戴上手套,慢慢爬下高墙,落地后,把手套抛回给张金岳,张金岳也用同样的法子下来。 紧接着二人借着松树和盆栽遮挡,沿墙向藏经阁后摸去。 藏经阁后的院门就通向塔林,塔林后方,便是那四座夜叉像和大佛,二人进了塔林,到处修竹高挺,竹林间石道上新落着没被清扫的枯黄竹叶。 张金岳藏身在一座石浮屠后,露出半个头,看向东北方。 那座大屋窗内渗出白惨惨的灯光,大屋边上,一间矮舍里也亮着灯。 张金岳指着那座矮舍:“你弄点动静出来,那屋里只有一个看守,我只要他离开小半刻钟就好。你引他出来后,不要和他缠斗,直接往西北面后山跑,别回头,他不会久追。” “你也小心。” 李不琢点点头,按住剑柄,深吸一口气。 无声走在石道上,枯竹叶偶尔在脚下嘎吱作响,李不琢穿过石塔错落的竹林,向那座矮舍走去。 没接近几步,矮舍里就有动静,有人疑惑喊道:“谁过来了?” 李不琢心中一动,粗着嗓子远远对窗里说:“师兄,主持唤你过去,说有事交代。” 屋里的人迟疑了一会才说:“主持喊我,有什么事?”说着忽然顿了顿,“咦,你声音耳生得很,故意变了声音说话?是哪位师弟来作弄我。” 李不琢不答,转身向西北面竹林中遁去,脚步故意作出慌张急促的模样。 屋门被吱呀一下推开,一个穿戒衣的僧人走出来,看见远处李不琢的背影,不由又惊又怒:“哪来的毛贼!” 说着便大步追上前去。 李不琢被那僧人追着,朝张金岳藏身处瞥了一眼,只见张金岳已猫着腰朝那藏尸大屋摸过去了,心中一定。 只不过,没跑多远,后面那僧人便追近了,李不琢心中惊讶,自己打通了临泣奇经,内炁运转比一般坐照境炼气士快许多,飞奔起来,脚力也远胜他人,怎么还不如这看守的僧人。 出神间,短促有力的咒音从后面传来。 “嗡、缚日罗、驮都、鍐!” 轰! 李不琢脑子像被铁锤砰的狠狠锤了一下,眼前仿佛出现一轮烈日,大放光明! 霎时间,整个视野白茫茫一片,眼睛刺痛无比,不能再视物! 这一瞬,李不琢就知道对方修为比自己深厚许多,若按道家炼气士等阶,这僧人至少有是十二道正经都贯通的炼气术修为!按佛家的说法,便是点燃了十二道拙火。 李不琢默诵清心咒,眼睛刺痛稍稍缓解,勉强辨认出道路,将脚力提升到极致,边上修竹和石浮屠咻咻掠过,也不顾闹出什么动静了,脚步踏踏作响。 好在那僧人只是闷头追着,没出声呼喊。 片刻间,前面就遇到了塔林的矮墙,李不琢一跃蹬墙借力,手一攀,翻越过去。 那僧人紧接着追过来,健步如飞,尤有说话的余力道:“白龙寺塔林虽是禁地,却也没藏宝物,是供奉寺中列位祖师舍利之地,阁下夜探塔林,难道是与我寺有仇,想辱我寺祖师?” 李不琢右手虚按腰间剑柄,只待随时拔出,脚步不停,闷头狂奔,压根不搭理他。 那僧人起先极快的身法似乎消耗颇大,这时却慢了下来,距离渐渐被李不琢拉远,似乎有退去的意思,李不琢便故意放慢脚步,等那僧人追近,放着风筝。 追出塔林小半刻钟,入了后山深处,僧人眉头紧皱,这位不速之客显然有能力脱身,却不时放慢脚步,难道是故意调虎离山? 犹豫了一下,终于停步,没有再追,冷哼一声,就向来路返回。 李不琢松了口气,远远看着月色下僧人在山林中远去的背影,引走他这么一会功夫,张金岳应该也完事了。 八十四:夜探白龙寺(三) 李不琢从后山摸索着,又回到半山腰处入寺的石阶上。 路边民居和香火铺子门窗已经紧闭,李不琢找了个土墩子坐着,喝了口酒驱寒,等着张金岳出来,心想:“寺里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张金岳行事应该还算顺利。” 调息着内炁时,打量上下山的各色人等。 这时候已经几乎没上山的人了,只有几个晚归的香客从山上下来,石鼎状香炉里几根大香红光微微的余烬高低不平,薄雾般的檀烟弥散着。 这时候有个女人从山下拾级而上,穿一身有些单薄的柳黄色袍子,在这寒冷的时候,却姿态自如洒脱。 李不琢不由多看了一眼,这女人长相普通,皮肤却极好,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气质非凡。她走动时,步伐不紧不慢,一眨眼,却到了近前。 这时候天上阴云散去,借着月光和石阶边微微灯光,李不琢清楚地看见,这女人没有影子。 这东西是人是鬼?李不琢心里悚然一惊,佛家法门最能克制鬼魅,这女人出现在佛寺脚下,恐怕不是普通鬼物,连忙偏开目光,不想惹祸上身。 那女人却突然停住脚步,看向李不琢,讶异道:“咦,居然是身具宿慧之人?你这肉身只有不到十八的年纪,神魂却像是轮回了数劫,你修的是道家法门,是哪位兵解转生的朋友?” 李不琢愣了一下,收起酒囊,低头快步离开。 那女人在他身后笑了笑:“少年郎胆子怎么小成这样,这又不是荒郊野外,你怕个什么?” 李不琢心里暗暗叫苦,这女人语出惊人,竟一眼差点看破他梦里春秋的天赋,若她不放行,自己恐怕也走不了了,攥了攥掌心,镇定心神,回头道:“你是鬼还是妖?” 女人一怔,失笑道:“怎么这样问?” 李不琢看向她脚下。 女人也低头一看,恍然道:“原来是这个。”却也不解释,话锋一转道:“看来你还未解开胎中之迷,也罢,我不是妖也不是鬼,来白龙寺有要事处理,你帮我个忙如何?” 李不琢听女人声音十分悦耳,容貌虽然普通,但散发着一股子离世绝俗的气质,的确不像是妖鬼,无意间和女人眼神一触,忽然心神一荡,连忙深吸一口气道:“你若是吸食阳气的女鬼就找错人了,我帮不了你!” 女人笑道:“呵,真是有趣,刚才说你胆子小,你这话却胆子大得没边,也罢!” 说完最后两个字,女人也没纠缠,转身就走。 李不琢这时候看见她的背影,才发现她背着柄样式简单的木剑,走路时身子起伏,像是与天地的呼吸韵律相合。 看似走得不快,但当她拾级而上时,似乎石香鼎里袅袅檀烟都静止了。 一出神的功夫,女人背影就越来越小,隐没在黑暗中。 李不琢远远看着女人的背影,又坐回土墩子上,喝了一口闷酒,等张金岳下山。 心里不断琢磨着,方才和那女人打过照面,她无论行事和言语,都不像妖鬼。 可刚才,她在月光下分明没有影子。 忽然,一个惊雷般的念头闪过脑海,李不琢猛然回头看向女人消失的方向,站起身来! “正立无影,正立无影……” 李不琢喃喃自语。 “自身气息全部收留体内,没有丝毫外泄,站立在太阳底下都不会有影子,这是无漏人仙,比宗师还高的修为境界,若她不是妖也不是鬼,难道是一位人仙?” “人仙,怎么会有人仙来白龙寺,听她的意思,是因为我在梦里历经无数春秋,让她误以为我是历劫转生多次的玄门高人,才请我出手帮她做事。” 李不琢忽然有些后悔,若刚才答应了,兴许能得到一位人仙的人情,这机缘可就大了。 但这事也说不准,连人仙都要人帮忙,那事恐怕凶险莫测,一不小心也许能把命送进去。 “她来白龙寺,是否与近来县周人口失踪的案件有关?” 这念头不可抑止地浮现在脑海中,李不琢原本被扑朔迷离的局势搅弄得没个底的心情忽然安定了下来,若有人仙出手,这案情幕后有再大的黑手,刚才那位都不需拔出木剑,只消找到幕后之人警告几句,就能轻巧解决了。 可下一刻,莫名不安又潮水般翻涌上来,连人仙都惊动了,这事内幕究竟有多深,自己和张金岳两人就来夜探白龙寺,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不由有些担心地看向上山道,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张金岳还没回来,莫不是也像那些失踪人口一般,人间蒸发了? “成了。” 低沉的声音出现在背后,紧随着拍在李不琢右肩的一只手。 李不琢下意识身子向前一滑,就去摸剑,霎那间又辨认出那是张金岳的声音,顿足回头一看,这厮大咧咧站着,没事人一般,只是额角鬓间都泛着水泽,也不知是被夜露还是汗水泅湿了。 “留神!”张金岳压低声音,“你这草木皆兵的模样,是个人都能看出咱们来意不纯啊。” 李不琢摸了摸鼻尖,低声道:“没出篓子吧?” “没。”张金岳抬手擦了擦额角,长舒一口气,“你猜我见着什么了?” “尸体?”李不琢有些奇怪,那储藏遗体的屋子里除了尸体,还能见着什么。 “尸体。”张金岳重重一点头,咋舌道:“那里头塞满了尸体,太多了!我给其中一些尸体上洒了花粉,七日后再来一趟,就能知道他们被送到哪去,做了什么。” “今日我引那看守出来,恐怕他们会加强防备。”李不琢皱眉道。 “那也得查!”张金岳一攥拳头,又察觉自己有些失态,舔了舔裂皮的嘴唇,口干舌燥道:“之后白天也可以过来,装成香客就是了。” “这七日也别干等,那些冒名顶替他人户籍的异常人口,我去逮几个看看,喝点解渴!” 李不琢看出张金岳渴得够呛,解下酒囊扔过去。 张金岳也没客气,扒开塞子就灌,不放嘴,几个呼吸间就喝了半囊,李不琢一把夺过来,骂道:“没完了还。” “瘾被勾出来,你却给我小气起来了,走,下山去喝个够的。” 张金岳哈哈大笑,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八十五:狎妓 浮黎十六年,十月廿三,午初。 河东县,西市。 天候难得放晴,家家户户借着机会把床单晾了出来,沿街走过,许多人家檐头下方红色剪纸扫晴娘在微风中摇摇晃晃。 李不琢身穿便服,大步走在街上,身后跟着应十一、鹤潜,边上还有个长脸年轻人,这人叫何西华,灵官衙里差役。 昨夜潜入白龙寺,今晨,河东县东南三十余里外又出了事,张金岳带领一队县兵前往巡查,便派了何西华来协助李不琢调查。 何西华算个关系户,是县中望族何氏的人。 何文运就出身于何氏在落马坡那一支,何凤南也是,说起来,李不琢跟何西华还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不过李不琢并没提起这茬,沿街四处张望着,终于在西市抱鸽坊前停下来。 何西华终于忍不住问道:“李掌书,您来这儿到底是做什么?” 李不琢虽参与巡查一月了,但身为掌书吏,县里治安之事不在职权之内,若要在县里抓人,得有个正经差役陪着,这才带上何西华,只不过,李不琢要调查什么,还没透露给何西华半分。 抱鸽坊是河东县最有名的妓馆云集之处,这里头关系不浅,何西华怕李不琢乱来,这时神情有些犹豫,不大想进去。 “找人。” 李不琢看了何西华一眼,没细说内情。 “放心,找到人后,只消盯着他出来去哪便好。” 何西华这才松了口气。 李不琢顿了顿,让鹤潜和应十一在坊外等候,与何西华走入坊中。 抱鸽坊里建筑拥挤,四处弥漫着脂粉味道,东面,大多是敞着门面的普通去处,中间一条短街,是上些档次的青楼,里头丝竹声、戏曲声、有人唱着哀婉“一梳梳尽青丝,再梳梳断流年”,又夹杂着莺莺燕燕的调笑声。 再往里头走去,便渐渐幽静下来,是连成片的回廊深院,深墙夹着的长径中竹篱错落,墙边有许多扇造型别致的小门,这是县里的顶级娼馆,那些小门,一般只给熟人开放,在墙边走着,能看到墙里头荡着秋千。 若攀上墙头,也许能见到大腹便便的豪商在园林里跟赤身裸体的少女玩藏猫儿,那些少女装模作样跑着,豪商累到气喘吁吁,少女便故意让其抓住…… 这里头还养着许多特殊的女人,供口味变态的客人使用,有被唤作为傀姬的女子,便是物色美人胚子从小斩去四肢,安上机关义肢,学习房中之术。 这地方消费也令人咋舌,动辄数十万钱。 李不琢要来找的人叫王野,此人户籍是河东县南屏村人,世代贫农,种田为生,三年前中风而死,发丧记录便登载在藏书大库二楼的案卷中,但李不琢在今年抱鸽坊账目里,却发现王野此人,常常来找坊间一位艺名“徐菡儿”的妓女欢好。 查阅了多份卷宗,李不琢确定这王野使用的户籍便是河东县南屏村王野的户籍,而非重名。 一个三年前已死的贫农,频繁出入这等销金窟。 此人便是李不琢查到的诸多冒名顶替户籍的异常人口之一。 “我要找一个叫徐涵儿的女子,该去哪找?”李不琢冷不丁问何西华道。 何西华一怔,心道这位掌书吏在河东县一月,没见他接触过什么女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道终于也憋不住了,今天要来这里快活一遭?可为什么要自己陪着过来,是人生地不熟,要找个关系熟络的,可自己也不是拉皮条的啊。 想着些有的没的,何西华小心翼翼道:“没听说过,但这地方门牌上写着的字,和里头住的姑娘名字有些关系,你若想问仔细了,我帮你联系此地中介人……” 李不琢摇摇头,若找人痕迹太明显,恐怕会被发现端倪。 在夹道中行走,一一打量门牌,李不琢终于在一门牌前停下。 只见门牌边上有“菡萏生泥玩亦难”的句子。 正思量着,门里传来脚步声。 李不琢不动声色侧开一步,门吱呀一下开了,里头出来个锦衣华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神色满足,边走边回头,对里头打了个招呼,才恋恋不舍离开。 走时,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了李不琢这个在门口等候的人一眼。 小门里,送那人走的女子身材丰腴,却有着杨柳细腰,穿一身水红色宫装,举手投足都带着股媚态。 那人一走,何西华打量着李不琢,脸上浮现起大家都懂的笑容,看向小门里的女子道:“李掌书,你看?” 李不琢也没解释,径直朝那女子走去。 何西华心领神会,琢磨着李不琢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了,朝坊外走去,寻思找个地方吃顿饭再说。 “徐菡儿?” 李不琢走向女子同时问道。 徐菡儿不认得李不琢,笑容却十分热情,上来就挽住李不琢胳膊,把小门关上了,声音甜腻得叫人发慌:“公子来了,我去给你沏茶。” 李不琢也没推脱,自然而然走进里屋。 屋里铺着两指厚的异国毛毯,屋角摆着镶珍珠宝石的大木箱子,梁上琉璃烛台悬吊下来,桌上犀角杯雕工精致,还放着火炉、茶具。 那徐菡儿煮茶的动作干净利落,边问李不琢道:“这位公子面生,敢问名姓是什么?” 李不琢道:“鄙姓张,叫我金岳吧。” 徐菡儿微微一怔:“公子跟县里那位张笃事可是重名呢。” 李不琢心里有些尴尬,随意报个假名,忘了张金岳在河东县本地当是有些名头的,面不改色,用带着不屑的语气道:“哦?那个差人,我也听说过。” 徐菡儿掩嘴巧笑一阵,给李不琢斟茶,问道:“公子是谁介绍来我这的?” “我那兄弟叫王野,是你这的常客。”李不琢手指随意敲着桌面,“平日都喊他诨名,这真名叫起来倒是有些僵硬了。” “是他?”徐菡儿斟茶的动作一僵,狐疑看向李不琢,“他不是刚走,在门口你俩还打了个照面吗?” 八十六:追踪 刚走?李不琢脑海里冒出门口见到的那个男子的面容。 按户籍信息,三代贫农出身的王野是个糟老头子,刚才那男人不过二十七八,李不琢本以为冒名顶替他人的户籍,起码也得收敛些,才没把这男子跟“王野”联系起来。 “有事失陪。” 那位打扮妖娆的风尘女子刚斟完一杯香茶,李不琢听了她的话,却是果断起身,撇下三个银锞子,转身就走。 徐菡儿还没反应过来,李不琢就出了屋子,这让视姿容如性命的她怔在原地,摸了摸脸颊,心想自己是做了什么事,让这位新来的恩客突然就没了兴趣? 李不琢一出院子就快步疾奔,也不顾惊扰了抱鸽坊里游玩的人,坊间压场子的打手见了他的身法,也不敢贸然阻拦。 好在李不琢在那院子里没待多久,一会儿光景,就见到前面何西华的背影,放缓脚步,一拍他肩膀:“刚才那人呢?” “这么快?”何西华一回头,暗暗腹诽,又疑惑道:“什么人?” “我进那院子时,刚出来的那人。” “我哪记得?”何西华一脸莫名其妙,回过神来,“你说来找人,找的就是刚才那个?但问我可就问错了,来这种地方,有谁会盯着男人看的?” 李不琢也知道问何西华没用了,甩下一句“帮我找”,大步走出抱鸽坊。 路边茶摊上,应十一和鹤潜点了壶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看茶博士黑沉沉的脸色,这俩人应该没少续水,见到李不琢过来,鹤潜扭头笑道:“人找着了吗?” 李不琢摇摇头,坐在茶摊边,盯着出口,按何西华走路的速度,那人要是没急着赶路,这时候应该也还没出来,这时候,被甩在后面的何西华急匆匆跑来,微微喘气,却没说话,用眼神示意,瞄了一下街角。 李不琢一看,果然是那个“王野”,在路边买了只挂炉烧鸡,装进纸袋,大摇大摆拐进街边巷子里。 李不琢使了个眼色:“是他。” “干活喽。”没等李不琢发话,鹤潜就起身,提着青面油纸伞,招呼应十一跟自己走向街角。 李不琢则直接向着那巷子走去,没一会,隔着二十多步距离,跟在那人后头。 何西华忍不住问道:“李掌书,你还没说找这人要做什么。” “跟着,看他去哪,到时候我喊的时候,你只管把差役腰牌亮出来,抓人不用你动手。” 身为关系户,一向不大被人重视的何西华才知道自己过来的意义只是当个亮腰牌的角色,不由有些着恼,暗暗想道,到时候一定要展露一下拳脚。 ………… 闻人谕提着油纸袋,挂炉烧鸡的热气带着香味不住冒上来,他忍不住提起来嗅了嗅,又闻见了袖口残留的脂粉气,忍不住舒服地长叹一声。 作为一个三年前因偷学炼气术而被流放的罪人,此刻他本应在边关当炮灰和苦力,如今的日子对他来说无异于新生,到如今他还清楚记得三年前那支押送罪犯的兵人被屠杀的画面,那时候,并不嗜杀的他对于那些残肢断臂间猩红的血液,感到的却是十足的快意。 被解救后,他就被安排到河东县,顶替了一个贫农户籍,有了个叫“王野”的新名字,在这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间,作为他“上线”的那位大人只偶尔派给他一些不痛不痒的杂事,几天前,却送信过来,让他把应敌的术法武功都重新操练起来,他便知道,要用到自己的时候到了。 回到住处,闻人谕只见自家门口停着辆马车,那个穿黑红相间衣服、在门口把守的马夫他认得,面露讶色道:“明大人来了?” 连忙进了屋子,放下挂炉烧鸡,闻人谕便看到那个看着窗外的人穿红袍的背影。 红袍人没回头,闻人谕便单膝下跪,右手大拇指抵触眉心,随后握拳,锤击左胸三下,沉声道:“纵赴死吾心不改,纵身亡吾志不灭!” 那红袍人这才回头,他模样正值壮年,浓眉深目,看起来极其威严,微笑道:“起来吧,我这番来是带话,明日有事要用到你们了,只是,这事可能有些凶险,你若有什么遗憾没完成的,趁早说出来。我听说你对抱鸽坊里面那个徐菡儿有些意思,待明日事毕,就替你为她赎身。” 闻人谕受宠若惊,抱鸽坊背后关系极深,要想给那些被视作摇钱树的女人赎身,也只有眼前这位大人能做到了,心情激荡之下,他站直身子,却摇头目光坚定道:“大人莫非以为我念的誓词只是照本宣科?” 红袍人点头欣慰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一指桌上,“这些东西你会使用吗?” 闻人谕扭头看见桌上油布覆盖着的一个匣子,掀开一看,里头装着火器、机关臂、符咒等物,都是私售要问斩的违禁品,顿了顿,说道:“火器早年练过,可能生疏了……应该没问题。” “好。”红袍人正要接着说话,忽然一皱眉,“你带人过来了?” 闻人谕一怔,连忙摇头:“谨遵大人您的叮嘱,我在河东县除去购买饮食起居必需用物以外,几乎不与人来往。” 红袍人闻言面色一沉。 “那就是被人咬到尾巴了。” ………… “果然来历不简单。” 李不琢路过“王野”住处,瞥见那守门的车夫体格健壮,不知站了多久,脚步却丝毫不动,可见下盘稳当扎实,是个手段不差的武夫。 想了想,李不琢走向门口。 “干什么的?” 车夫警惕低喝一声。 李不琢停步,朝何西华使了个眼色,何西华亮出差役的腰牌。 车夫神色微变,浑身微微紧绷,手悄悄摸向腰间。 李不琢轻松道:“昨天接到巷中居民报案,说这一带三天前遭了窃贼,便来打听打听,贵家主人那天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等。” 语气轻松,动作却强硬,说着,也不管车夫有何反应,就推门向里头走去,这时候却听到里头传来阴冷的声音。 “遭了什么窃贼,我怎么没听过半点风声。” 那车夫急急来扯李不琢肩膀,门却已被推开,李不琢一看,“王野”端着火器,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他眉心,紧接着扣动机枢。 嗵! 闷雷声乍然响起,紧随着的,是李不琢短促有力的骂声。 “干!” 八十七:飞剑 战局一触即发! 落在李不琢背后三个身位的何西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李不琢影子似的闪到一边。 紧接着,火器击发声震得何西华耳膜嗡鸣,一股劲风贴脸扫过,啪一声,后面几片墙瓦被打成齑粉! 空气里犹自弥漫着铁丸灼热的锈气,何西华心里悚然大惊,在县城中敢用火器,这是何等凶神恶煞之徒啊!来不及多想,一个懒驴打滚,掏出腰牌大喝:“官差办事,里面的人赶快束手就擒!” 话没说完,又是嗵一声闷响,一股大力猛然把何西华手中腰牌打飞,何西华惊怒交加,抬头看见门里那人又在装填火器,连忙手足并用跑到一边,以防自身暴露在火器之下。 这地方也是偏僻,七弯八绕的巷道把这两道火器声吸收大半,没传出多远,有几个住的近的,本来探了头出来,想要围观,结果被何西华那声“官差办事”惊退了一半,另一半人,看见那高高飞起的腰牌,也心头一颤,绝了看热闹的心思。 而李不琢躲开开门的第一下,便和那车夫交手几招,抽冷子一剑鞘抽在车夫喉头,把他打昏过去,就听见小院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抓人!”李不琢大喊一声,追进院里,对面,鹤潜和应十一翻墙而入,把正要进屋的那个“王野”堵住。 这人咬咬牙,冒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表情,竟不逃走,而是与二人缠斗起来。 李不琢暗暗皱眉,这架势未免太过彪悍,像是要死命牵制住追兵,给人断后一样,便没插手战局,往屋里跑去。 那王野瞥见李不琢,果然神色慌张,李不琢更确定了想法,快步奔入屋里,却见屋内无人,北面卧房的帘子微微晃动,好像刚有人经过。 掀开帘子一看,卧房床上静静躺着一件红袍,窗户洞开着。 李不琢从窗口跃出,咻一下,边上冷不丁飞来一支短矢,噗的插入李不琢肩头。 李不琢来不及感觉疼,就见窗边躲着一人,原来并未远去,抬起手弩对准李不琢又是一箭。 李不琢侧头一躲,挺剑就刺,使的是初学的那套细雨剑,剑势一出,蒙蒙银光如雨丝风片,竟有三分悄然温润的意思。 只是一瞬间,那人的手弩便被搅成一团碎木,与此同时衣袖也被割开,手腕处被削出数道淡淡的血痕。 伤到了对方,李不琢却是心中惊讶,按说这几剑,能把普通人手腕砍断,对方是练了什么护身的法门。 不由他分神,那人也铮的抽出一柄长剑,和李不琢交手。 此人剑势连绵不绝,攻势不算迅猛,守御却极强,更是每一剑都把李不琢往他的节奏上带,像是下棋布局一般。 肩头箭伤不算影响行动,却有股麻痒的感觉扩散开来,箭里有毒!李不琢第一时间察觉到,勉力加快攻势。对炼气士来说,能淬在金铁上的毒药,其实造不成太大影响,只是李不琢却怕对手借机逃走。 果然,那人看出李不琢剑势迅疾一阵后,便开始有些疲软下来,抓住机会,忽然后退一步,口中断喝道:“疾!” 同时瞬间把手中长剑对着李不琢面门抛掷过来! 李不琢以为他要弃兵逃走,躲开长剑,正欲再追,对方却面色凝重,并指如剑,像是拨弄琴弦般一挑,一回勾。 李不琢心生警兆,耳边传来嗡嗡的剑吟声! 那柄长剑飞至尽头,剑锷却乍然断裂,剑身里头,又飞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剑出来,半空中倏然转了个弯,化作一道残影,飞刺回来,让李不琢肉眼都难以捕捉踪迹。 驭器! 李不琢心头大诧,没想对方是宗师境界炼气士! 电光火石间,只凭着感觉,挥剑一斩! 叮一声,惊蝉与飞剑交击,李不琢虎口开裂的同时,飞剑也像受惊的鸟虫一般,极有灵性的一下弹缩回去。 李不琢见那驭剑之人使出一剑,像是有些吃力,心道:“宗师不会如此不堪,他不是宗师,一定是拥有什么秘法,才能提前驭器,但至少也是周天圆融的炼气士了。” 这时,小剑咻咻飞过,屋外一株老槐树轻轻一晃,紧接着,树身上半段悄无声息横移,轰然砸落下来,断面平滑如镜。 那柄小剑又藏身于遮天蔽日笼罩下来的枯叶中,蜇人的毒蜂般,倏然刺来! 李不琢只来得及护住要害,被剑刃掠过身周,只觉臂上,胸前一凉,紧接着,灼热与剧痛传来,想都不用想,是被割出了两道伤口。 一抖腕,剑光泼水般,把拦路的树枝卷碎,枯叶满天激扬,李不琢死死盯着十余步外那驭器的人,刚想欺身接近,嗡嗡声又追命阎君般临近身后,不得不被动抵挡。 这十步距离,竟一步都无法接近,李不琢完全陷入被动,不由心念急转,已不再去想怎么留下此人,而是思索脱身之策,不让自己这条命交代在这。 顷刻,李不琢身上又多出数道伤口,那人面色白了三分,显然消耗极大,但李不琢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挡得住下一剑。 啪! 边上窗户被猛然撞开,提着青面油纸伞的老头跃进小院,看见李不琢身周游梭的飞剑,咂舌瞠目道:“驭器宗师?”登时向后退了一步,第一想法就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那驭剑的壮年男人心中焦急,却是面色镇定,勉强挤出几分余力,淡淡道:“还不快滚,不然连你性命一道取了?” 鹤潜一看他脸色,看出他消耗不小,忽的冷笑一声,嘿然道:“差点被吓住了,若真是宗师,怎么收拾个坐照境还要费这么大功夫,况且你若真是宗师,我刚杀了你手下,你怎肯放我离去。” 说话间,箭步来到壮年男人身边。 壮年男人面色大诧,大喊一声:“临!”并指一晃! 小剑急速飞回,却被李不琢铛一下斩中,迟滞了一瞬! 鹤潜提伞去刺,壮年男人劈手夺伞,伞面却猛地张开,伞后,他视线不及之处,雪亮刀刃悄然出鞘,落入鹤潜手中,向前一刺,连着伞面,把壮年男人胸口捅了个对穿。 八十八:前朝余孽 飞剑向下跌落! 壮年男人心脏中刀,露出决绝的神色,咯出一口鲜血的同时,双手连连结印。 嗡嗡颤动的小剑陡然一震,发出殷的一声清越剑吟,速度暴增! “留神!”李不琢心生警兆,只来得及高喊一声。 鹤潜背后飙出一缕血线,闷哼一声,被壮年男人一脚踢开,连伞刀都不及拔出,那伞刀就直直插在壮年男人胸口,只露着个刀柄,透背而出。 壮年男人紧接着对李不琢森然一笑,李不琢心中一凛,下意识躲开,紧接着身边咔嚓一声,屋墙被斩成两段。 “他是殊死一搏,快走!” 那边鹤潜捂着后背低吼一声,扭头就跑,头也不回甩手扔出柄匕首,刚飞出丈余,就被飞剑砍成两截。 紧接着,鹤潜不断从腰带、绑腿、怀袖中掏出短匕,朝壮年男人抛掷过去,壮年男人原地站定不动,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瘦衰老下去,飞剑速度也越来越快,最终消失在李不琢视野内! 李不琢攥紧剑柄,咬咬牙尝试着向靠近一步,壮年男人一横眉,剑指一转,飞剑又掉头飞来! 倏忽间,李不琢眉心刺痛,目光捕捉到残影临近,一剑上挑,虎口再度开裂,殷红血液浸湿惊蝉剑青丝缠缑的剑柄,惊蝉剑薄薄剑身上崩出一道绿豆大小的口子。 却成功格开飞剑,让其掠过身边时只在肩头带出一道血痕。 这一剑擦身而过,李不琢又接近三步,壮年男人眼底冒出不甘之色,后退半步,低喝道:“燕返!” 飞剑应声而回,李不琢旋身一躲,这时壮年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只见一柄环首短匕不偏不倚,正正钉入他后脑勺中,没入两寸。 李不琢和不远处的鹤潜目光一交错,趁这机会,闪至壮年男人身前,松开惊蝉剑,双手握住插入他胸前的伞刀刀柄! 壮年男人低吼一声,又后退半步,李不琢手腕一转,用刀刃抵住他胸膛一搅,随即狠狠拔出! 壮年男人“唔”了一声,嘴中鲜血与带着气泡的淡粉色肺液混杂着涌出。 原本就衰败的面孔一下黯淡下来,脚步一晃,轰然倒地,乌黑的鬓发忽的染上了一抹霜色。 当啷一声,那飞剑坠落在他脚边青砖地上。 “好厉害的手段,要不是二打一,只凭我一个人,恐怕连他衣角都摸不到。”李不琢这才松了口气,过去拾起壮年男人脚边的小剑。 小剑长约九寸,没剑锷,剑身呈暗青色,薄如蝉翼,眼下已布满缺口,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不堪使用了。 再看壮年男人,已气息全无,连血都没流出多少。 “这人至少是周天圆融的炼气士。”鹤潜走过来,揉着额角叹道:“你追查的这些人究竟什么来头?” “还不确定。”李不琢摇摇头,伸手在壮年男人尸身上摸索着,在他怀中翻出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册,又在他腰囊里翻出一些钱财,药丸,还有一张巴掌大的黄宣信纸。 纸上写着: “廿四日子初河东县南郊铸炼司镔铁两千斤出运” 廿四日?李不琢心中一动,这时间就是明天。 这时候何西华也翻窗过来,见到地上尸体,一脸心有余悸的神色,擦了擦额上冷汗,问道:“死了?” 李不琢扭头问:“外面那人呢?”问的是那个冒名顶替王野的。 “也死了。”何西华用畏惧的神色看了鹤潜一眼。 鹤潜朝李不琢讪讪一笑:“那厮纯粹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留不得手的。” 李不琢点点头,看向肩头短矢插入的伤口,那麻痒感依旧存在,不过影响不大,看起来不是什么烈毒,试着动了动矢尾,剧痛传来,不由嘶了一声,那矢头勾连着筋肉,轻易是拔不出来了,索性暂时不管,起身双手穿过壮年男人腋窝道:“帮把手。” 鹤潜帮着李不琢把壮年男人尸体抬进屋里,小院里,正守着“王野”和那个车夫尸身的应十一也跟着进了屋,何西华本来还心存疑惑,可见到这些人开门就用火器轰人,也知道李不琢没抓错人,一时间也不敢多问。 李不琢把三人尸体都搜索一遍,除去一些钱财和起先发现的纸条,并无其他发现。 在屋里搜寻着,应十一突然发现书架后面有一处暗门。 推开一看,后面是个小屋,屋里开着一扇天窗,天光聚成一束,投射下来,照在暗室东北角神龛上的一尊泥像之上。 泥像做工不算精致,穿甲胄,披披风,剑眉入鬓,脸膛方正。五官雕刻并不传神,却有莫大威严扑面而来。 鹤潜一见泥像,张了张嘴,大惊失声道:“圣祖?” 圣祖二字落入耳中,李不琢如闻霹雳,喃喃道:“原来是前朝余孽?” 眼前这尊泥像便是前朝圣祖武无敌的圣像,八百年前他征伐天下一统十六国,万战不败,以无敌之道入圣,十六年前百家炼气士杀入希夷山上大夏龙庭,武无敌独战八位圣人,占得一时上风,大战持续七日七夜后才身殒。 那冒名顶替户籍的人在暗室中供奉武无敌的圣像! 困扰李不琢一月有余的案情终于揭开一角,原来在河东县作乱的人就是前朝余孽?但这事还有太多谜团,桃坞堡中人为何失踪,白龙寺和那些本地豪门和这事又有和关联,都还没揭露头绪。 暗室中死寂无声,良久,何西华咕咚咽了口吐沫,口干舌燥道:“现,现在该如何?” 李不琢垂下眼帘,思虑半晌,道:“刚才打斗的动静附近听到的人多不多?” “应该不多。”何西华勉力镇定下来,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激动,“这青口巷地方偏僻,住户不多,这前朝余孽恐怕也是看中这点,才在这定居。不过边上有没有同党居住就说不准。” “只能期望没有了。”李不琢道:“何西华在这守着,鹤潜跟应十一出去望风,看有没有其他可疑人等,我先去灵官衙走一趟。” 八十九:计策商讨 “你说县城里有人兴野祠,供奉武无敌的圣像?你是怎么查到这人有问题的?” 灵官衙里,曹延听到李不琢的消息,不禁在书桌后方站起身来,面色凝重。 “从一月前开始我去藏书大库二楼查阅卷宗,对比历年户籍、名册,找到了许多异常人口,有冒名顶替户籍的嫌疑,今日追查的那人叫王野,就是其中最可疑的人之一。” 曹延心里微微一惊,一月前李不琢要求查阅卷宗时,他其实并没放在心上,那些陈年案卷堆积了十余年,本来就做的不是十分严谨,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从里面查出异常,谁知李不琢竟真顺藤摸瓜查到了可疑之人。 曹延心中虽然惊诧,也知道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问道:“那人现在如何?” “死了。”李不琢面色遗憾,看曹延眉间川字又拧深了,解释道:“我从他常出没处追踪到他住的地方,本想打个出其不意,不料此人狠辣异常,发现不对,就断然动用火器,和我生死厮杀,我自身尚且难保,没能留下活口。” “死了?” 曹延沉吟半晌,唤来亲随,亲自前去青口巷方才激斗的地方处理后事。 到申末之时,那三人尸体被麻布裹着塞进严密封锁的马车车厢里带回灵官衙。 那冒名顶替王野之人的来历也被查清,此人叫闻人谕,原本是泷州人士,三年前因私传书籍之罪被流放,流放途中,那一队押解囚犯的官差被袭杀,囚犯们也不见了踪影,如今闻人谕被发现,证明那些囚犯没死,而是被前朝余孽收纳麾下。 闻人谕在河东县的住处被翻了个底朝天,李不琢与曹延回灵官衙时,张金岳也从县外巡查归来,待得知了这事,皱眉道:“县城中有人私用火器,这事传出去恐怕对曹大人名声不利。” “哪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曹延苦笑,“若真是前朝余孽在河东县搅浑水,我巴不得有人参我一本,就算把我贬至沧州,也比在这是非之地担责任来得好。” 李不琢暗暗皱眉。 曹延如今已近耳顺之年,据说今岁冬末就要乞骸骨,回乡安养天年,这节骨眼上,忽然发生的人口失踪之案已让他焦头烂额,若再有前朝余孽作乱,把河东县民生局势搅成一团浆糊,到那时能否安然回乡都是两说,若河东县在他手底下出了大乱,不光晚节不保,甚至可能被载入县志,背负骂名。 出于这层考虑,这位手握一县权柄的灵官,面对前朝余孽的线索,第一反应就是想逃避责任,不想追查过深,若能他捱过这两个月,请辞还乡,到时候烂摊子自然有后来的人收拾。 张金岳这河东县巡查笃事的摸鱼态度尚且不谈,曹延作为一县灵官,若也心存逃避,凭李不琢一人,就算拼了这条命,想把桃坞堡的事追查出个头绪来也是白扯。 李不琢心里着急,倒没表现出来,劝道:“前朝余孽若真能成气候,当初就不会被百家剿灭,如今他们在暗,只能使些诡谲手段,只要查清了这些人的来路就没什么好怕的,曹大人告老还乡之前,若能破获这一件大案,传出去该是一段佳话啊。” 曹延却想都不想就摇头,苦笑道:“你涉世不深,自然不知道其中利害,他们虽然比起天宫不值一提,但对付区区一县灵官却易如反掌,凭我手底下那些人马,如何斗得过他们。” 说着拿出今日在那位红袍炼气士身上搜出的纸条,递给曹延:“曹大人若真放任不管,恐怕即日就会出大乱子了。” 曹延接过纸条,就看见上面:“廿四日河东县南郊铸炼司镔铁二千斤出运”的字眼,微微失声道:“这些人想动铸炼司?” 河东县渔业、漕运行业最为发达,而最受天宫重视的,还是县中铸炼司,铸炼司每年都要向天宫输送数十万斤生铁、钢材,是铸造兵器盔甲、机关火器的源头。 镔铁便是最最上等的花纹钢,就算只用巧匠手法锻造兵器,都能削铁如泥。 河东县铸炼司每年只产出两千斤,若被人截走,他曹延当先就脱不了干系。 面对着曹延的目光,李不琢也不添油加醋,实话实说道:“这纸条是在前朝余孽小头目身上发现的,至于他们会有什么行动,我也不知道。” 曹延面色焦急,喃喃道:“坏事了,坏事了……” 李不琢不由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忍住语气道:“河东县各世家不是还有私兵部曲吗,县中民生安定与他们才是休戚与共,凭这些县中望族的民望,要调查案情,恐怕比灵官衙内差役效率更高数倍,曹大人不妨请他们帮忙……” “不行!”张金岳冷不丁打断李不琢的话,“此事不可声张,何氏姚氏都是旧儒世家,此事他们恐怕早就知道了。” 李不琢微微一怔。 曹延叹道:“前朝刚覆灭十六年,凭一个兴野祠祭祀前朝圣祖、冒名顶替的人,就想让他们出手?我不如这就买块豆腐撞死还利落些。” 张金岳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却话锋一转道:“但明日前朝余孽若真有行动,咱们得制定些方针策略。” “愿闻其详。”李不琢暗道这厮到关键时刻,总算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首先要派兵伏击,若明日前朝余孽真要对铸炼司动手,咱们埋伏一队精兵在铸炼司外,正好守株待兔。” “其二此事一定不可声张,前朝余孽在县里隐藏得如此之深,成员之间联系不会太紧密,今天青口巷里你杀了那三人,其他成员兴许还未发觉。” “再三,这事还要瞒着县中各大望族,如此一来就不能调兵太多,只宜派精兵二三十人即可,既可掩人耳目,又不会打草惊蛇。” 张金岳直接便说出计策,毫不拖泥带水,像是早在心中斟酌好了一般,曹延点头道:“可以,一定要杀杀前朝余孽的气焰。” “我今夜就连夜赶往铸炼司安排明日运输日程。”张金岳点头,“至于明日埋伏在铸炼司外的精兵……” “我愿前往。” 李不琢斩钉截铁道。 九十:六部剑 从衙邸出来时已是夜中,李不琢肩上箭伤已包扎好,沿街灯火黯淡,回到租住的院子里,只见三斤在门口等着,小声责怪道:“听他们说你今天受伤了,河东县的案子连那个张笃事都不甚上心,你干嘛这样拼命,是哪里伤着了?” 李不琢说声不妨事,便进屋拔出酒囊塞子灌了一口酒,觉出酒味寡淡似水,一口气喝光,囊口朝下倒了倒,又在耳边晃了一晃,这才发现那颗酒珠已经完全化掉。 在床头屉里翻出木匣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的小精元丹还剩十枚。 新封府那边的营生由郭璞管着,每七日都会寄来分红,一次比一次多,上一次是三金铢,酒庄村民回来后,收割了新一波粮食,也渐渐开始有了营利,加上之前姚堪留下的二十金锞,近期李不琢是不缺钱用了。 服下一枚小精元丹,李不琢取了一角蜃楼香在蒲团前的香炉里点着,打坐调息,内视中神火游梭于经脉之间,内炁逐渐充实,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白日那场激斗的消耗就已恢复过来。 之后,李不琢开始审视自身修为。 内视之中,已又六道正经贯通,临泣与公孙两条奇经也基本贯通,只要再过两月,小精元丹供应不断的话,就能将剩下六道正经与列缺、后溪两条奇经贯通,达到坐照境圆满。 “可惜没有其余四道奇经的修习法门,不过我有贯通四条奇经的基础,已经不输高门后辈,今日若非我打通了奇经,在那人的飞剑下也活不下来。” 心中一动,李不琢睁开眼,拿出今天从那人尸体上摸出的书册。 书册封皮无字,一翻开,淡淡血腥气扑面而来! 只见黄色书页泛着淡淡的油脂光泽,字迹扭曲如同虫爬,偶尔还沾着已变成黑色的血迹! “剑谱?” 李不琢看见书页上的内容,是一幅幅图画和文字。 一幅图画是一人把剑供奉在神龛中,跪地叩拜,画旁是那人口中念诵的咒诀。 随后抽出剑时,眼放精光,割开手指,将鲜血涂抹于剑刃上,随后盘膝坐地,将剑横置在两膝上,观想剑中神灵的存在。 炼剑完毕,恭敬将剑归入鞘中,对剑鞠躬,并念归剑咒。 此为剑谱的第一部分,剑谱的第二部分文字多了起来,是提升剑之灵性的方法,其中写道:“此剑必须开刃沾血,以杀生之剑为佳,杀生愈多之剑,灵性越足,也越难掌控。” 接下来,就是用剑杀虫鸟,杀牲畜的图画,配有摄取生灵血魄的咒诀,到最后,就是杀人,并摄取三魂七魄的咒诀。 炼剑期间忌与女人同房,甚至不可与其有任何身体接触,书册中写到剑成之时,心念一动,剑体便能自行离鞘杀人。 书册的最后部分,才提及这部剑谱的名为六部剑,分:“蛟腾、燕返、惊鸿、残心、丧魂、剑冢”六式。 “这剑谱真是邪性,按这样的练法,人反倒像是剑的奴隶。”李不琢喃喃自语,响起今日那男人催动飞剑时,自身精血消耗极大,这剑谱中对催动飞剑时的精血消耗却只字未提,不知是撰述人有意为之还是怎么。 “虽然邪性,这剑谱却真是厉害,按典籍记载,各家炼气士修至宗师境界开始凝练神魂才能驭器,那男人显然不是宗师,却能驭器,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当即起身,拿出那柄薄如蝉翼的小剑,小剑暗青色的剑身已布满缺口,且透着一股奇妙的枯萎气息,好像这是一片本来有生命的叶子衰败了似的。 又拿出惊蝉剑,剑身中部多出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不禁一阵心疼,修复兵器比打造还难,何况这柄剑工艺特殊,恐怕铸剑的折龙子复生,也难以修复,除非找到技艺更高超的宗匠。 想到这里,李不琢心中一动,河东县那个隐居的盲匠,应该是出身于前朝内务府,才会打造龙雀刀镡,他有此出身,不知道能不能修复惊蝉剑? 李不琢棉布蘸油将惊蝉剑擦拭一番才搁下,把那柄小剑放在掌中翻来覆去打量着。 河东县藏书大库中最精妙的剑谱就是那一套细雨剑,此剑能发挥出公孙临泣二脉的威力,堪称坐照境中上乘剑术,但今日用来对敌,比起这能提前驭器六部剑来说还是差远了。 目光瞥向被搁在身边的书册,李不琢心想:“按书里所说练剑第第一步是存神观想,这小剑中应该有那男人观想炼出的剑灵,若能为我所用……” 略一沉吟,李不琢取来黄纸,火盆,线香。 把小剑横放在桌上,在火盆里烧黄纸点燃线香,鞠了一躬,插在小剑前的香栅中。 按书中图画,这一步要在剑前叩拜,李不琢却心知这是为了在练剑者心中植入奴性,在练剑之前,就确立人与剑的尊卑,这样炼成的六部剑,人为剑奴,最终会反受剑灵钳制。 按说这剑谱重在培养剑灵,而剑灵诞生于炼剑者的精神意志,不说练剑者比剑灵更高一等,起码也得是个“平辈论交”。 这剑谱培养剑灵,让炼气士能提前驭器的法门十分精妙,撰述人至少有宗师境界,但李不琢揣测,贯穿整本剑谱的“剑高于人”的理念,纯粹出于撰述者的恶意,其中真正有用的,就是以咒诀符箓为主的培养剑灵之法。 所以李不琢省去叩拜那一道功夫,是向小剑里可能存在的剑灵展露态度。为什么上香鞠躬,也是向那剑灵表示诚意。 接着,李不琢低诵咒诀,其中多有些“戮骨焚心”之类的词句,在这静室中回荡着,若有人听到,恐怕会毛骨悚然。 而这字眼发音连贯起来,却形成一种奇妙的震动,让内炁不由自主运转起来,李不琢的精神也仿佛凝聚成一道桥梁,从眉心探出,连接着小剑剑身。 李不琢念诵半晌,便取小剑与右手,划开左手食指,低喝一声:“请剑灵现身!” 九十一:伏击 只是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殷红鲜血却立即从伤口中流出,浸润小剑暗青色剑身,填满裂纹缺口,整柄剑仿佛又完好无损了,泛着诡异光泽。 仿佛因为那咒诀之故,李不琢意识一阵恍惚。 桌上烛火蛇似的升腾起来,铜猊香炉映着烛光,软成一滩,桌椅、书橱都融化似的扭曲变形。 一道模糊的虚影钻出小剑,有四肢,类似人形,看不清五官,身上像是披着件袍子。 “你见我何不叩拜?” 渺渺的声音从它胸腔中传出来,语气威严,仿佛天生就高人一等,而非狂妄自大。 李不琢意识恍惚,隐隐觉察出是被咒诀拉入精神世界,才能和剑灵交流,也不刻意挣脱这种状态,说道:“要我叩拜,你担当得起吗?” 虚影对李不琢的态度颇为不快:“若我能让你习得今日险些让你丧命的飞剑之术,你还不诚心侍奉我吗?” 李不琢笑了笑,没回答,起身拿拔出惊蝉剑,对着小剑剑身一剑砍下! 虚影惊呼一声,阻止道:“住手,你敢毁我寄灵之所!” 李不琢手一顿,惊蝉剑剑刃停留在小剑剑身上方两寸处。 “你再弄不清楚形势,我索性让你神魂俱灭,再养个听话的。” 那虚影一时沉默不语,李不琢提剑一砍,铛一声,小剑薄如蝉翼的剑身上又多出一道裂纹,虚影终于慌张道:“我依你还不行么!” 李不琢这才收剑,点点头:“回去吧。” 虚影如获大赦,钻回小剑之中。 一时间,李不琢眼前一花,周围的诡异景象瞬间复原,桌上烛火静静燃烧着,火光明亮而稳定。 “这剑灵虽口头上归顺我,心里怎么的却不知道,不过有它在,我就省去了许多祭炼的功夫,只要稍稍祭炼一番,这柄剑就能直接派上用场。” 这六部剑与其说是剑术,其实对炼剑者自身没有丝毫提升,纯粹是祭剑的法门。 李不琢便把小剑放在掌心,默诵咒诀,自身精神与内炁都渐渐消耗,似乎被灌注于小剑中。 一个时辰过去,李不琢收功时,小剑裂纹里血迹干涸,却不见一丝痕迹,似乎都被剑身吸收了。 “这剑与我似乎有了心神相连之感。”李不琢心中一动,也不急着尝试,默诵了一遍归剑咒。 在剑谱里这一步要对剑鞠躬,但抛去这层仪式,真正有用的只是那归剑咒,可以助剑灵安定精神,稳固灵形。 念完咒,李不琢心念一动,轻声道:“起!” 小剑嗡嗡一震,倏然飞起,悬停在李不琢身前。 李不琢却忽觉眉心刺痛,那小剑蛇信似的一探过来! “真要找死?”李不琢一睁眼,把精气神提升到巅峰,不闪不避,反而身子向前微倾,目中仿佛有神光乍射,逼视剑身。 小剑一滞,畏惧般向后一缩。 李不琢缓声道:“你若听话,我也不会亏待你,每七日用猪羊各一头的精血饲喂你如何?你前任祭剑之人以死,我纵使不毁了你寄灵的剑胚,你无法与他人沟通,也终究会灵性消散而亡。” 小剑嗡嗡一震,李不琢察觉到其中传来一股意念,不成文字,他却心领神会,知道这剑灵对“饲喂”一词颇为不满,但对七日猪羊各一头的筹码勉强接受。 “你接受便好。”李不琢点点头,忽的手掐剑诀,低喝道:“蛟腾!” 小剑忽的平地拔高一丈,乍然消失。 李不琢眼里没了剑影,只见窗纸破开了一道细细的豁口,感知中,那小剑已在窗外。 心念一动,李不琢收回小剑,轻舒一口气。 刚才这一剑,便耗空了他一成内炁,以他的如今的修为,全力施为,能连用八次飞剑,就要油尽灯枯。 六部剑中,杀敌之术便是蛟腾、燕返、惊鸿三式,至于残心、丧魂、剑冢则是式如其名,分别是献祭自身心血、魂魄、性命,强行提升飞剑威力的秘法。 那红袍死时神色衰败,伤口里都没能流出多少血,多半就是动用了后三式秘法。 ………… 次日,李不琢怀里揣着小剑,腰佩惊蝉剑,一身便服出了门,临走时交代三斤今夜要晚归了。 这回去铸炼司外伏击前朝余孽,李不琢未带鹤潜跟应十一,县里精兵配合默契,人带多了,助力反而不大,还容易暴露。 卯正,天色未亮,一行人马出了河东县。 往日巡查县周的人马分为有两队,一队三十人,轮流出阵,分别由巡查笃事张金岳和县里功曹王端领班,今日,出城的人马零零散散,但这时候天半黑着,根本没人注意到,出城的人马由三十人增多到了五十人。 到南郊时,人马便分成两拨,一拨向铸炼司开进,张金岳仍领着原来的三十人马,按往日计划巡查去了。 李不琢骑着那匹黄棕马,就跟在开往铸炼司的二十人马中。 这二十人是县里精兵,与李不琢一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众人皆不带火器和机关臂,只带着不太引人注目的冷兵器。 在离铸炼司十里开外官道旁的驿站里,众人都下了马,脱兵服换上便装,接着三两搭伙,或是只身独行,向铸炼司走去。 铸炼司建在牛毛山铁矿里。 牛毛山大半山体被挖空,三丈高的巨型墨师机关兽在裸露的矿床上寻索挖掘矿石,构造复杂的精钢栈桥沿陡峭山壁盘旋而上,数个小山般大小的熔炉房里不断传来嗤啦冷却声,水汽混杂着浓烟滚滚冒出。 山下有零星的铁甲兵身背火器巡逻,但态度闲散,毕竟这地方从来没有不长眼的敢来闹事。 山脚南面半里设有店铺对外出售生铁,有河东县的匠人拿匠人凭证,拉着牛车过来运走一车车生铁,往东半里外,是一处飞台,可供机关飞船降落。 有几个县兵就装成买铁的匠人进了铸炼司,而李不琢和其余人等就隐藏在飞台旁的山坳边,铸炼司向府城输送铁材钢材,都是凭借墨师机关船,前朝余孽要动手,也只能选在飞台。 九十二:偃师人形 入夜后,临近飞台的小山坳处,李不琢屏息凝神,一块石头似的匍匐着。 远处,五架铁轮车从铸炼司中开出,沿着黑铁车轨运向飞台。 每架车上都载有两箱铁锭,每箱长宽四尺,高三尺,有一万四千斤重。 这车上大多数都是生铁与精钢,那两千斤镔铁只占了小小一处地方,藏在其中一辆车上。 铸炼司到牛毛山脚下飞台距离只有短短一里,护卫也只有六人,不紧不慢在车边走着。 “张金岳昨夜过来报了消息,这几个护卫应该心里有所提防,但没刻意装成懒散模样引蛇出洞,也没如临大敌。”李不琢心里揣摩,右手不离剑柄。 向右一瞥,两丈外埋伏着的另一个县兵表情有些微妙。 从县城到铸炼司一路上的交谈,李不琢大抵理解他们的心思,上过战场的人在这太平年头没几个是想拿命争功的,与李不琢想发掘线索的心态相反,他们压根就不想有事发生,好安稳回家。 虽说那纸条上写着今夜镔铁出运的时间,但谁都不知道那纸条是否就证明前朝余孽会对运铁队动手,又或者,昨日青口巷里的战斗消息传出去了,他们就此收手也说不准。 轰隆—— 仿佛有闷雷滚过天空,李不琢转头一看,南面夜幕中一道庞大的黑影覆压过来,隐约露出怒张的帆影。 “留神,船到了!”有人低呼一声。 李不琢收紧心思,忽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若真有人来抢镔铁,又该怎么把那两千斤镔铁从河东县地界上运走? 咔嗒!咔嗒!咔嗒! 一片机括响声远远传来,骤然打断李不琢的思绪! 数十根箭矢蝗虫般射向运铁的六个护卫,那六个护卫反应极快,瞬息间躲入车底,箭矢射在车壁上,发出金铁相击声,被远远弹开。 黑沉沉的地面像是一摊死水,这摊死水里,数十道身影悄然浮现,没有喊杀声,迅速包围运铁队,当他们靠近运铁车的一霎,车厢四壁却猛地弹开,露出车内景象,赫然是数面比人还高的,称之为“秉甲”的青铜大盾! 盾面铸成狰狞兽脸,兽脸外侧开缺,八杆森然长戈如獠牙般从中刺出! 突突突突! 李不琢在高处看得清楚,车里装的不是生铁,而是八个盾兵,浑身重甲关节处轮轴运转,使得这八人跃下运铁车时动作轻盈矫健,落地却沉重如山,伴随着砰砰连响声,踩出两寸深的脚印! 下一刻,八人如八头黑犀,迈着沉重脚步,举盾架枪奔散开来,包围车厢的伏兵有避之不及的,被长戈贯穿胸腹,挑在半空! 一时间,骨碎声连连响起,八名盾兵奔出三十丈才砰的一下顿足,在地上踩出一个土坑,浑铁重甲关节处轮轴滚动,仿佛烧红的烙铁乍然冷却,发出嗤的一声,升腾起淡淡白烟,而他们缓缓调转戈头,最少的,长戈上都挑挂着两具残破的尸体。 “留活口!” 与此同时,山坳上埋伏的县兵便向山下摸去,李不琢剑刚拔出一半,却停住动作,喊住身边两个县兵。 “慢!贼方指挥人一定隐藏在暗处未出,二位先和我留下静观其变,为其他兄弟把风,待发现隐藏在暗处的贼人再动手不迟!” 那两名县兵面面相觑,迟疑一瞬,顿住脚步。 “有理,那些贼人被反埋伏了这一手,阵脚大乱,正是咱们这边占得上风,我们就在此处伺机而动。”其中一人附和道。 李不琢点头,目光在四近巡梭一圈,停留在东南面的一处山坡上。 除了他脚下的这处地方,那边的山坡就是附近视野最开阔处,敌人的指挥者极有可能在那处藏身。 突然间,李不琢余光瞥见那边夜幕中有一道黑影疾速接近! 起先黑影还很远,眨眼间,就到了近前! 此物高逾一丈,从天边飞来,快成一道残影,挤压夜空中的薄雾,在身周凝成一团锥形灰云。 李不琢眼睁睁看着这东西飞向地面,悄无声息,之后,才有一道短促而剧烈的炸响在耳边乍然响起! 啪! 李不琢只觉耳膜被人用锥子戳了一下似的,紧接着嗡嗡的响,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那东西落在地面上,激起几丈高的烟尘! 夜风仿佛也被惊到了似的,唿的一刮,催开烟尘,露出地面上站立的,一丈半高的那尊偃师人形。 与一般傀儡不同的是,它那身兜铠在月光下泛着近乎金属色的琥珀光泽,雕饰繁复的腰扎与臂覆绑的很紧,给人一种苗条优雅的美感,若忽略那高大的身形上四只各执一柄弯刀的手臂还有那颗有三张表情各异的狰狞脸孔的戴胄头颅,它简直像一名窈窕女子。 李不琢张了张嘴,看向身边的两名县兵,那两名县兵也一脸惊诧望过来。 “这是县里援兵?”李不琢艰难咽了口唾沫。 “灵官衙内库中存有一具宗匠偃师机关甲……”左边留着八字胡的县兵露出吃了死鱼般的表情,喃喃道:“但不是这模样啊……” 死一般的寂静。 下方道路旁,无论伏击的前朝余孽,还是铸炼司埋伏的盾兵和县里精兵,都不由停下厮杀,望向那尊突如其来的偃师人形。 它左边的脸孔愤怒滔天,右边的脸孔哀伤欲绝,正中间的脸孔笑靥如花,众目睽睽之下,它左边第靠下的手臂一动。 六尺长的弯刀在它手中显得小巧,被抛掷出手时,巨大的刀光就如月轮一般,瞬息掠过人群! 倏然,又飞回来,被它稳稳拿住。 弯刀一去一回,两个县兵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头颅突然高高飞起,血从颈口喷出半尺高,泉突一般。 霎那间,纵使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众县兵也不由自主齐齐后退一步。 偃师人形三张脸孔转了转,右足后撤一步,左足微弓,四臂执刀于身前交错。 “来者……” 有人鼓起勇气,扯开嗓子刚要说话。 偃师人形脚步一动,化作一道残影,眨眼间,出现在那人身后时,弓步身子微微前倾,执刀的四臂如开花般张开,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连惨呼声都没发出,身子被斩成数段! 九十三:屠杀 六块残尸噗通跌落在地,众县兵终于开始慌乱逃窜。 这种屠杀之下,反抗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太平年头,又不是说敌军一旦攻陷城池妻儿就要遭到凌辱,没几个人想用性命来成全自己的男儿血性。 只是逃窜也没用了。 三面四臂的偃师人形又动了起来。 铁轮车停靠的大路边于是变成了修罗场。 四只手臂挥舞着弯刀,倏忽出现在战场的任何角落。 每一次刀光闪逝,就有一人被砍成两半。 然而它的动作却不似行为那般乖张残忍,竟不带丝毫杀伐戾气,如舞姿般每每只在姿势最优雅时恰到好处停顿一下,让人能捕捉到它的踪迹。 山坳上埋伏的李不琢看呆了。 只不过这杀人舞太过短暂,顷刻间,十八名河东县精兵、加上那六个运铁护卫残破的尸身静静在夜色中流淌鲜血。 这具偃师人形才原地站定,四臂轻一挥,鲜血顺着刀刃,从刃尖洒落,不沾分毫。 场中,李不琢这一方的人,就只剩那八个穿浑铁机关甲的盾兵。 他身边另外两个县兵脸色煞白,对视一眼。 “快走。”一人低声说着,自顾自矮身离开。 “他们手中有宗匠级偃师机关甲,这消息必须即刻传回县里,我们在此逗留也是送命。”另一人声音颤抖,搡了搡李不琢手臂,“李魁首,咱们分头走。” 李不琢惊觉过来,发现自己手正探向胸口去摸那柄小剑。 手一僵,他点头低声道:“快走!” 忽然那具偃师人形头颅一转,那张哀伤欲绝的脸谱上空洞的双眼直直对着这边。 李不琢心里发毛,不知道“它”是不是看见自己了。 还没来得及思考,偃师人形手臂一动。 一柄弯刀从它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月轮般的刀光,出现在李不琢身前! 唰唰两声,快刀切肉。 随着惊惧至极的惨叫,李不琢身后那两个刚撤离不到十步的县兵尸首分离,一人头颅冲天而起,重重砸地,滚落至李不琢眼前,双眼兀自圆睁,嘴唇还动了动,只是发不出了声音。 李不琢呼吸一下急促下来,并指如剑,最终短促快速念出咒诀,胸中小剑嗡嗡一震,冲天而起,直刺向那正旋转返回的刀光! 叮一声,李不琢仿佛听见小剑里的剑灵发出一声濒死的哀鸣,紧接着被击飞至远处。 那弯刀势头不减,却从李不琢头顶飞过。 啪一下,被山坳下的偃师人形又稳稳拿在掌中。 “它没看见我?”李不琢劫后余生,摸了摸脖子,不可置信,矮身露出半个头,看向山坳下方。 偃师人形取回弯刀,便背朝这边,打量不远处已背靠背聚成一团,把青铜秉甲重重砸在地面,只探出长戈的那八名盾兵。 “它真没看见我?可我都用出了飞剑,它没理由觉察不到,是不屑与我交手吗,可它分明在灭口……” 李不琢心头沉重,放轻脚步,慢慢向后退去。 待退到看不见战场的地方,便只能听得那里有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声嘎吱嘎吱的传来,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虽看不见,李不琢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八具浑铁重甲被弯刀切割,连着里面的血肉筋骨一同切断的画面。 这时候有人说:“那边,去看一下。” 紧接着脚步声迅速接近。 李不琢藏到挂着夜露的灌木间,只见来人提了山坳上两名县兵的头颅就走, 待这人一走,李不琢手心冒汗,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有人说:“怎么伏兵只有二十人,消息过来不是说有二十一个吗?” 李不琢像是一下落到冰窟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怎么知道伏击的县兵是二十一人? “这些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兴许有谁的脑袋滚在哪儿,找不见了。”有人又说。 “走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像是把头蒙在罐子里,是那操纵偃师人形者。 李不琢扭头看向远处的牛毛山脚,铸炼司中灯火通明,一架庞大的饕餮形墨师机关兽带着举火的巡逻兵过来,应该是来接应的运铁队伍和县兵的。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无论是铸炼司运铁队还是河东县兵,在短短半刻钟内,都已成为刀下残尸。 西索的脚步声迅速散开,李不琢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三面四臂的偃师人形脚一踏地,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手里抱着装镔铁的箱子。 等待片刻,李不琢从暗处走出来。 “内奸……一定有内奸,不然他们怎么知道县兵有二十一人,还派出一具宗匠偃师机关甲?” “可今夜动手的消息根本没传出灵官衙,多半是铸炼司里有内奸。” 李不琢一攥拳,走到运铁车边,查看四下的尸体,己方的人尸身都零散得不成样子,地方也死了十余人,大多死于那八名盾兵之手。 “救……” 角落中传出嘶哑的喊声,李不琢扭头一看,东面山石上,一个被枭首的盾兵跌坐在地,身前盾戈上还挂着一具尸体,那微弱的求救声正是从这“尸体”口中传出的。 还有活口? 李不琢走过去,只见此人双目紧闭,被长戈贯穿的右胸仍在微微起伏。 只是那长戈的倒刺正好死不死卡在他胸腔内。 那边铸炼司接应的人马渐渐接近,已能听到机关兽踏地的轰隆声。 李不琢眼神闪烁,也不拔出长戈,就把此人扛在肩头,往远离铸炼司的方向遁去。 ………… 偃师人形掠过夜空,飞往河东县方向。 最终,在城外一间院落中停下。 院里,一名身穿朱袍的白发老者坐在临湖而设的高台边,面前桌案上摆着茶果点心和香炉,看着偃师人形落在地面,微微一笑:“这具‘辟支’是八年前我托一位神匠所造,用起来感觉如何?” 他话音刚落,偃师人形从胸前兜甲未中心开始片片解离。 燕赤雪从中脱身,偃师人形机关甲片划动,顷刻变成一句高六尺的甲具,立在身后。 她额上汗迹未干,打湿了头发贴在两颊,脚步有些发虚,表情和语气却都很镇定。 “感觉很好。” 九十四:龙雀 燕赤雪看向台上的朱袍老人。 此人名为秦荆,是她祖父的旧识,幼时燕赤雪就见过秦荆几回,唤他作“秦公”,那时她只知道这个老人平易近人的眼神里总藏着一股非凡的气度,如今她终于知道那气度是哪儿来的了。 这位老人是而今“龙雀”的执火者。 前朝虽灭,薪火不绝,而今的龙雀已非彼时的大夏精锐军队,聚集着浮黎十六州中仍心存复国之志的人。 她不知道祖父身为一个刀口舔血的响马,有怎样的过往才能和这样的人物结识。 回想起今夜的战斗,她视野的猩红色仿佛仍未褪去,这是第一次,活生生的人体支离破碎,是因她之故。 她压抑着快要翻腾的起来的胃液,表情却很平静。 因为今夜的厮杀是她与桃坞堡的投名状,她知道,以而今的现状,无论如何,桃坞堡和她都已经身不由己,不如杀得干脆利落些,那位老人更能信任桃坞堡,这样对各方都有好处。 原本她没打算留活口的。 “我看你不是嗜杀之人,竟然会感觉很好?”朱袍老者看着燕赤雪,目光如犀烛般能洞彻人心。 “秦公误解了。”燕赤雪顿了顿,“我说‘辟支’用起来感觉很好。” “是吗。”朱袍老人顿了顿,呵呵一笑,“当年我第一次杀人,可是扶着墙吐了半个时辰。别逞强了,去歇着吧,以你坐照中境的修为,让你驾驭宗匠级机关甲还是太勉强。” “好。” 燕赤雪作势告退。 朱袍老人啜了口茶,忽然说:“对了,河东县的伏兵,你一个不漏都杀了?” 燕赤雪心头一紧,垂下眼帘:“一个不留。” 朱袍老人呵呵笑道:“紧张什么,这是你第一次做事,能做成这样已经让老夫十分惊讶了,就算有几条漏网之鱼又如何,今夜的事,本就是给他们敲个警钟。” 说着朱袍老人面色微沉:“我经营十余年,在幽州只培养出一百二十红袍,他们敢杀,自然要受些教训。” 燕赤雪知道秦公说的就是死在青口巷里的那名红袍。 红袍的价值并不在其本身实力,燕赤雪听闻实力最弱的红袍,甚至连炼气士都不是。 但每一名红袍手中都掌握了下几十人到数百人不等的下线,这些下线多是见不得光的炼气士,藏身于市井中,除红袍本人外,甚至连秦公也不知晓。 这样即使龙雀高层有人出了问题,也不会牵连到整体。 但如此也导致每损失一名红袍,龙雀便会直接损失几十上百名炼气士。 正因如此,每一位红袍都行事谨慎万分。 “也不知他们怎么查出了那位红袍的所在。” 燕赤雪低头说道。 ………… 坐照境炼气士内息悠长,奔腾如马,纵使扛着百多斤重的一个人夜奔数十里也不在话下。 只是那个活口气息奄奄,李不琢怕把他颠簸死了,结果花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之前放马的驿站。 驿站黑漆漆的没亮灯。 之前二十一人存放在这的马匹,有二十匹已经无主,这消息暂且还只有李不琢一人知道。 李不琢进去叫醒驿丞,驿丞还以为有贼人入侵,被李不琢捂住嘴。 李不琢压低声音道:“我是河东县掌书李不琢,有大事要回禀灵官衙,不要出声!” “河东县掌书?”驿丞松了口气,掰开李不琢的手,皱着眉头慢条斯理问道:“可有勘合或火牌?” 勘合是分成两半的符契文书,是官部向驿站借马时所需的凭证,火牌则是兵部的借马凭证,李不琢虽说自己是掌书吏,但驿丞尽职尽责,得走一道必要程序。 “不是来找你借马的。”李不琢把他被子一掀:“我要借人!” “借人?”驿丞一个哆嗦,看李不琢煞有介事的模样,也不敢怠慢,连忙穿好衣物。 随李不琢一出屋子,就看见门边靠着的那个胸口被长戈贯穿的人,险些惊呼出声。 “我去叫陈巡检。”驿丞匆忙要走。 “谁我都信不过!”李不琢一把拉住此人手臂,逼视着他,“给我拿两捆麻绳来,你和我到河东县灵官衙走一趟!” 片刻后,李不琢骑马在后,那驿丞骑马在前,星夜赶往河东县。 之所以要驿丞同来,李不琢是怕他待在驿站走漏风声。 那个活口夹在中间,被绳子绑在马背上,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立马就要翘辫子。 李不琢却管不得那么多。 河东县有医家炼气士,医家焚心锁脉之术,能让人强行续命三日,代价是三日后受术者三日后必死,圣人都救不回来。 不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开口说话。 到城门口时天还没亮,城上巡逻的城卫举着明晃晃的火把。 李不琢身上没有印信,这些城卫不知今夜的伏击,恐怕喊不开城门,索性当城卫引弓搭箭喝问来者何人时高喊自己掌书吏的身份,策马要强冲到城门下击鼓,那驿丞却有些机变,出驿站时带上了印信,抛给城卫。 城门顷刻洞开。 一进城便安全无虞,既然龙雀都已出动偃师机关甲,敢在铸炼司门口杀人,李不琢也没了遮掩动静的必要,直奔灵官衙。 曹延夙夜不寐,见到李不琢独自回来,以为是先行一步来传捷报的,可看到李不琢沉重的脸色和马背上绑着的那个被长戈贯穿胸口的前朝余孽,脸色瞬息白了下来。 “怎么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 ………… 那活口被送入后堂,由专人照看,闲人不得探视。 内堂里灯火通明,灵官、巡查笃事、左右功曹与游骑将,河东县一众大佬齐聚。 “那具偃师人形至少是宗匠造物,我本来和另外两人埋伏在暗处,寻找贼方指挥人,却正因如此躲过一劫。” 李不琢把铸炼司外发生的袭杀过程尽数说出。 几乎无所隐瞒,除了那具偃师人形似乎看到了他,却没下杀手,还有对方清楚知道河东县的伏兵是确切的二十一人这两处疑点。 九十五:走水 “那具偃师机关甲是什么模样?”曹延问。 “高一丈半,三面四臂,用的四柄弯刀,那三张脸孔一张怒,一张笑,一张哭。” 李不琢回想着,把偃师机关甲的模样仔细描述出来。 右功曹伏案用纸笔记载着,说道:“十六州中宗匠偃师不过百数,既然知道那机关甲的模样,便能查出来历。” 他虽这么说,内堂里凝重气氛没有丝毫缓解。 宗匠受匠盟庇护,作为联合了天下机关匠人的盟会,匠盟地位超然,连天宫修订律法时都要考虑匠盟的利益,哪是说查就查的。 “纵使能查到来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龙雀残部行事向来低调,突然暴戾至此,恐怕是有人惹怒了他们……” 说话的是左功曹姚顺之,说话时他眼睛瞥向李不琢。 言下之意,李不琢在青口巷中杀了龙雀一位红袍,才导致矛盾激化起来。 李不琢和姚氏早有嫌隙,自从他出任掌书吏后,也与几个姚氏的同僚有所来往,双方都默契没有提起酒庄的事。 这时李不琢死里逃生,却早憋着一股恶气,横眉逼视回去。 “你姚顺之是说要给龙雀残部让道,让他们在河东县安稳发展?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河东姚氏的意思。” 姚顺之脸色一黑。 “饭可以乱吃,若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说着意味深长停顿一下。 “还有,你说你和其他两人埋伏在高处,为什么他们二人死了,你却连半点伤都没有……” 曹延突然打断姚顺之的话:“住嘴,这水深火热之际你们还有闲心内斗吗!” 姚顺之一怔,低下头去。 虽说姚氏作为当地望族,民望比灵官衙还高,但他又不是姚氏族长,面对一县灵官也不至于在人前就表现出不敬。 李不琢讶异看向曹延,这位临近致仕的河东县灵官对龙雀残部的事本来抱着逃避的态度,说出这番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能在中土繁华之地治理一县十余年,无论民生还是政事都没出过什么乱子,曹延也非目光短浅之辈,知道龙雀既然在河东县有动作,就是有所图谋,就算没有李不琢激化矛盾,该来的还是会来。 呵斥了一声,见姚顺之没再多嘴,曹延才继续说:“之前的妖患,也一定是他们所做,当先要务是先查清楚他们的目的。”说着看向李不琢,“你连夜赶路,且先去休息。” 离开内堂,李不琢就在衙中吏舍休息,作为昨夜铸炼司外袭杀的唯二幸存者,他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 灵官衙吏舍是衙中官员工作繁忙不便回家时才住的地方,布置简单,但打扫干净。 渐亮的天色透过窗棂照在床榻的靛蓝褥子上,李不琢头一低,取下腰间竹筒。 惊醒的瞿兰蜂嗡嗡撞击着竹筒壁,啪啪的响。 往床上盘膝一坐,李不琢心神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无法进入坐照自观的状态。 只是吞服了一颗小精元丹补充消耗,静静闭目养神。 到了巳末日上三竿的时候,李不琢一直琢磨着内奸的身份。 灵官衙这边,除去二十一名埋伏的县兵,昨夜在铸炼司外设伏的消息,没告知任何人,内奸多半出在铸炼司里,再结合铸炼司运送镔铁的消息泄露这一点来看,这推断应当没错。 但李不琢脑子里总不断浮现起一个名字。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震耳的锣声,有人大声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李不琢立马从床上起身,冲出门外,灵官衙北面浓烟滚滚。 提水桶的差役奔过李不琢身边,神色奇怪,灵官衙重要建筑防火措施十分严密,特别北面证物间,连鱼龙吻的脊头都是符咒加持过,当气候干燥时可聚湿气防走火的,怎么今天竟突然就起了这么大火。 李不琢眼神闪烁,快步走向北边后堂的证物间,路上便撞见正在训斥属下,面色焦灼又阴沉的曹延。 看见曹延这神色,李不琢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曹大人,怎么突然就走水了?” 曹延看见李不琢,脸色僵了一下,才闷声说:“那人死了,被拧了脖子。” 现在灵官衙里,除了那名李不琢昨夜带回来的活口以外,任何人的死都不能让曹延露出这样的神态。 出乎曹延意料的是李不琢只是面色微变,就点点头,去了后堂。 到后堂边,没进那刚灭火的屋子,李不琢看见了那具躺在裹尸布上的尸体。 这回真的是尸体了。 他胸腔里长戈尚在,但头发烧没了大***露手臂、脖颈、脸颊都烧得发黑。 这不是他的死因。 他的头颅已经被人拧转朝向背后。 “是本官无能,这人一死,本就几无头绪的线索就断了,那二十精兵也死得毫无意义。”走过来的曹延口中叹息,“贼人同时在内库和后堂放火,本官先去了内库,待想到可能他的目标是这龙雀的活口时,已经晚了。” “人抓到了吗?” 李不琢低头打量那具尸体,拧脖子的手法干净利落,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有这手法的人往街上扔块石头都有可能砸到一个。 曹延摇头。 这回答在李不琢意料之中,要抓着了人曹延也不至于叹气。 说了声告退,李不琢就朝灵官衙后门走去,曹延为李不琢的安危考虑本想让他待在灵官衙里,但眼下内库跟后堂证物间都被人放火,足见灵官衙里也不安全,劝了一句,便没挽留。 出灵官衙后,李不琢走到青梁街尽头的狗肉铺子,前几日看到的那店家不在,问起去向,说受伤跌了手,在家休养。李不琢要了碗多加辣子的狗肉,连汤带肉喝尽,擦去额角毛汗,浑身热烘烘的像是要冒火,朝县东走去。 走了一阵,拐进一条巷子,便拔开腰间竹筒的塞子。 瞿兰蜂刚飞出来时还晕头转向,停在巷地上歇了会,突然振翅朝巷子深处飞去。 李不琢脸色一沉,手放在剑柄上,走入深巷。 九十六:张金岳 灵官衙突如其来的火灾刚熄,张金岳面色平静回到了家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别人眼中,他在巳初就离开了灵官衙。 但其实巳时二刻他便从灵官衙后门回去,凭着对衙邸结构的了若指掌,迅速在内库与后堂放了把火。 知道他回了灵官衙的,只有灵官衙后门今日当值的看守。 但张金岳了解此人的性格,知道他不敢怀疑到身为巡查笃事的他身上来。 回到家中喂完马后,喝过丫鬟煮的赤豆糯米汤,张金岳坐在屋中闭目养神,抬手用大拇指缓缓摩挲着脸上刀疤。 紧接着,用大拇指抵触眉心,然后握拳轻击前胸。 作为一名龙雀,他无疑有比铁还坚硬的意志,才能在十多年不露出破绽,还一步步当上了县里的治安官。 如今终于到了他发挥作用的时刻。 他向组织提前通告了县兵在铸炼司外伏击的消息。 只不过他没料到,龙雀出动了一具宗匠偃师机关甲,居然都漏了一个活口。 张金岳心中生出一丝忌惮。 身为龙雀,他避任何人都清楚组织行事的隐秘程度,就连他也不曾确切得知任何一位红袍的所在,李不琢却偏偏做到了。 而且…… “他怎么活下来的?” 张金岳喃喃自语,只能把这归结于运气。 好在他刚才亲手扭断了李不琢带回的那名龙雀的脖子。 对“同袍”下手,张金岳没有丝毫手软,因为他也早已有了看开生死的觉悟,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成家。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又出现一抹倦容。 人总是矛盾的。 他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却是高估了自己。 河东县生活了十余年,巷口刘阿婆的豆腐从一斤两文涨到两文半,码头打渔的张大山每次都会把最新鲜的渔获留给他两条,西市卖虎豹丸骗钱的陆阿甲耍得一手好戏法,抱鸽坊最近新来的苏青是个嫩雏,只舍得用劣质铅粉唇脂…… 身为一名龙雀,他本来只需做到份内之事,不需知道太多。 但他僭越了,竟冒险进入白龙寺,想知道组织究在河东县究竟有何图谋。 嗡嗡—— 熟悉的声音传来,张金岳耳朵一动,下意识去摸腰间竹筒。 却见一只瞿兰蜂从窗外飞来,停在他手上。 张金岳轻咦一声。 瞿兰蜂十分稀少,而且会用的人不多,就他所知,河东县把这虫子用作追踪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忽然他面色微微一变。 门被轻轻推开。 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就站在门口,手按剑柄,望着张金岳手上的瞿兰蜂。 “张笃事做完事,忘了洗手?” 张金岳心中大惊,脸上却保持着镇定,露出平素惯用的神态语气:“李掌书?怎么有闲心到我家里来。” 李不琢沉默,复杂的眼神中冷光乍现。 张金岳张了张嘴,终于说:“你在他脖子上抹了瞿兰花粉?” 李不琢没说话,算是默认。 张金岳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叹息一声。 “可惜。” “可惜我没死?” “不光是。” 张金岳心中震惊瞬息平复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当身份败露时,他竟能平静得这么快,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一刻的到来早已作好心理准备了。 这一刻心头仿佛大石落地,他竟然呵呵笑了一声,不是平素装出的粗犷豁达,笑得很真实。 笑完过后,他才问道:“你怎么怀疑到我的?” “那日阳茱巷外的偷袭,我思来想去,发生得太巧。那时我只跟你说过我发现线索的事,便有人偷袭我,况且我追出去时,以你的身手缠住那二人不难,不至于几个回合就被打昏。” “这的确是一点破绽。”张金岳没掩饰懊悔的语气。 “还有,白龙寺那夜,你在圣堂里对我说的话,似乎另有所指……”李不琢顿了顿,“我其实也没想到是你,在那人脖子上撒瞿兰花粉只是以防万一,而且你运气不太好,若你用利器杀人而不是徒手,或许我就找不出你了。” “用利器破绽太大,血迹,伤口都不好处理。”张金岳神色复杂,突然说:“其实当初你从卷宗里查出线索时,我就想杀你,而且后来我有不少机会可以杀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一命吗?” 李不琢听着这话,不像寻常年轻人般冷笑反讽,也没着恼,淡淡道:“你若真想留我一命,昨夜就不会让我去铸炼司外埋伏。” 张金岳摇头道:“我是真的想留你一命,那也白龙寺圣堂里,我就在试探你,我是惜你之才。” 说着他站起身来:“凭你的才智,若肯为龙雀效力,一定会得到秦公赏识,你又与百家无甚瓜葛”,何必当天宫的鹰犬?” 被张金岳殷切和期待的目光看着,李不琢冷笑:“我在天宫也能混得很好,何苦与你们为伍,你藏头露尾到如今又得到了什么,连婆娘都没讨到一个。” “那你是不答应了?” 张金岳脸色阴沉。 李不琢身子微微紧绷,张金岳身子忽然动了,李不琢电光火石间拔剑,张金岳却从桌底摸出一封信笺塞进嘴里,嚼了两口猛力咽下。 砰的一声,像是水底炸响了鞭炮,张金岳闷哼一声,脸色潮红,紧接着就咯出一口混着黑红色碎块的血,是用内炁自行震碎了脏腑。 李不琢垂下剑尖,眉头紧皱,张金岳脸上挂着解脱般的表情:“若冥界相遇,你我再把酒言欢,既然跟龙雀作对,很快,就会来陪我。”。 “跟龙雀作对?”李不琢苦笑一声,“我没说过这话。” 张金岳表情一僵。 李不琢走近道:“有件事你误会了,我不愿给前朝余孽效力,却也不想参与你们跟天宫的争斗,昨夜险些丧命的时候我就想过,这案子我不会再深究了,我独自过来找你,便是暂时没想揭发你。” 张金岳愕然,过了一阵,脸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晚了,现在说这话却是晚了,你杀了一名红袍,且不论秦公不会放过你,且说你自己,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你以为,以为自己……在河东县这边,又,又洗的干净吗……”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弱,缓缓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没了气息。 九十七:剖腹 死了? 李不琢放慢步子走近,怕张金岳是诈死偷袭。 提剑走近张金岳身边,张金岳却仍没丝毫动作,而这距离已足以让李不琢暴起杀人。 看来是真死了。 人死如灯灭,李不琢心底里被出卖的怒气平息下来。 “便宜你了。” 李不琢神情复杂,心里却觉得有些可惜,他还有些东西没问明白,譬如张金岳分明是龙雀的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去夜探白龙寺? 张金岳自杀倒不出人意料,既然他身份败露便难逃一死,他自杀得果断还免去了被关押用酷刑拷问之苦。 “现在抽身而退,晚了吗?” 张金岳死前的话仍在耳边弥留不去,李不琢心中微寒,忽然又想起当初姜太川的叮嘱——往往摇摆不定的人死得最快。 李不琢望向张金岳腹部。 “死之前也要吞掉那封信,信上写了什么?你既然要探查白龙寺,想必是因为你虽是龙雀,但也不知道组织的具体计划是什么,那么这信上写的,就是你在白龙寺查出的东西吗?”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一剑剖开张金岳肚皮。 两年的沙场生活,加上坐照内视的炼气经历,李不琢对人体构造十分了解,一探手,便伸进张金岳胃部。 做这事时李不琢屏住呼吸,移开目光看着屋墙上悬着的字画。 张金岳胃里仍是热的,李不琢摸索出那团没嚼烂的信纸,这才回头打量着,上面还沾着些红白的米粥。 就在这时李不琢一侧耳,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张金岳家里那粗使丫鬟看着屋内场景,脸色煞白,懵了一阵,连忙低下头去转身就走,身子筛糠似的抖着。 “停下。” 李不琢喊道。 粗使丫鬟腿一软,回身跪倒下来,颤声道:“别,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个做杂活的……” 李不琢皱眉瞥了一眼沾血的惊蝉剑,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没解释,只是说:“我就在这等候,你去灵官衙禀告曹大人,就说内奸在张笃事家中,张笃事不幸身殒了,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丫鬟口中不断重复着,压根就没听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在她心中张金岳就是死在这男人剑下,于是当李不琢挥挥手让她离开时,丫鬟手脚并用向后匆忙爬了两步,站起身来,为了不惹怒这个男人,她放慢脚步。 直到从李不琢视线中离开,丫鬟才脚一软,险些倒地,连忙撑起身子跑出家中,心里存的打算就是立刻离开河东县,哪敢去报什么官!不过她这慌张模样,路人见到纷纷避让,没一会就被一对巡逻的县兵拦下来喝问。 两刻钟后,三十人披甲执锐,包围屋子,两个县兵左右夹着那名丫鬟。 曹延跟左右功曹在门口对视一眼,走进屋里,见到张金岳尸体坐在椅子上,腹部血肉模糊。 李不琢站在五步开外,正在桌上拼凑着什么,回头让开身子对曹延说:“曹大人请看。” 曹延虽年迈,但炼气士的目力还在,远远看见桌上是一些碎纸,纸片湿润,墨迹被泅散成大团,几乎不能辨认出什么字形,心中一动,却没靠近。 “张笃事怎么死的?” 问话的是右功曹。 李不琢沉吟了一下。 “张金岳是内奸,我寻到他时他因身份败露畏罪自杀了,死前他吞了一封信。”说着指向身前的桌面,“就是这封。” 右功曹转头用请示的目光看向曹延,曹延点点头,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信,让右功曹收起来。 左功曹姚顺之冷不丁问道:“你说张笃事是内奸,证据何在?” 李不琢眉毛一挑,瞥向桌上的信笺:“你聋了还是瞎了?” 姚顺之冷哼一声,曹延却摇摇头说:“李掌书,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回衙邸再议此事,昨夜县里损失二十精兵,今日灵官衙失火,张笃事又身殒,若贼人有所准备,恐怕会趁虚而入。” 李不琢没再出声,却暗暗皱眉,觉得曹延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带着三分提防。 ………… 到灵官衙正堂,李不琢把当初张金岳如何叫人设伏偷袭自己,自己又如何用瞿兰蜂找到了张金岳灭口的证据,这一应经过都交代出来。 那封从张金岳胃中发现的信也拼凑出来,还能辨认的字迹里,可以看到“黑油”“浮晶”等字样,黑油是比火油更珍贵的燃料,而浮晶又比黑油珍贵,外表如同冰晶,核桃大小的一颗却能抵十斤黑油之效,采于甘渊极寒之地。 若说黑油是限售的资源,浮晶便是与机关臂和火器同等的绝对禁售物,地位十分敏感,若龙雀的动作跟浮晶有关系,只要查出近来幽州的浮晶有何异常动向,就能把龙雀的尾巴再揪出来一分。 李不琢已知道其中凶险,虽想到了这点,但没主动说,只等着他人发声。 曹延沉吟一会,却放下信笺说:“这信笺真假还未定,若贸然去查,恐怕又中了龙雀的圈套。” 曹延说话时,众人都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向李不琢。 李不琢没多想,以为自己从伏击中存活,又找出张金岳这个内奸,众人是在征求自己的意思,便说:“张金岳不会想到我能找到他,所以这信一定不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他宁死也要毁了这信,可见其中内容牵连不小,当有一查的价值。” “你说张笃事是内奸,他就是内奸吗?” 正堂里突然有人道。 李不琢还以为说话的人是姚顺之,扭头一看,却是新封府神咤军驻河东县七十二营游骑将霍先。 神咤军直属左右禁神咤司管辖,不属于河东县体系,所以一直以来,霍先所辖的七十二营五百精兵对河东县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患不甚关心。 但自从那日河东县青口巷着实出现了龙雀的踪影,甚至这帮反贼还嚣张至极地屠戮天宫差役,霍先也终于无法置身事外。 此时,他便冷冰冰看着李不琢,毫不掩饰怀疑的神色。 九十八:人间巡察使 到灵官衙正堂,李不琢把当初张金岳如何叫人设伏偷袭自己,自己又如何用瞿兰蜂找到了张金岳灭口的证据,这一应经过都交代出来。 那封从张金岳胃中发现的信也拼凑出来,还能辨认的字迹里,可以看到“黑油”“浮晶”等字样,黑油是比火油更珍贵的燃料,而浮晶又比黑油珍贵,外表如同冰晶,核桃大小的一颗却能抵十斤黑油之效,采于甘渊极寒之地。 若说黑油是限售的资源,浮晶便是与机关臂和火器同等的绝对禁售物,地位十分敏感,若龙雀的动作跟浮晶有关系,只要查出近来幽州的浮晶有何异常动向,就能把龙雀的尾巴再揪出来一分。 李不琢已知道其中凶险,虽想到了这点,但没主动说,只等着他人发声。 曹延沉吟一会,却放下信笺说:“这信笺真假还未定,若贸然去查,恐怕又中了龙雀的圈套。” 曹延说话时,众人都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向李不琢。 李不琢没多想,以为自己从伏击中存活,又找出张金岳这个内奸,众人是在征求自己的意思,便说:“张金岳不会想到我能找到他,所以这信一定不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他宁死也要毁了这信,可见其中内容牵连不小,当有一查的价值。” “你说张笃事是内奸,他就是内奸吗?” 正堂里突然有人道。 李不琢还以为说话的人是姚顺之,扭头一看,却是新封府神咤军驻河东县七十二营游骑将霍先。 神咤军直属左右禁神咤司管辖,不属于河东县体系,所以一直以来,霍先所辖的七十二营五百精兵对河东县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患不甚关心。 但自从那日河东县青口巷着实出现了龙雀的踪影,甚至这帮反贼还嚣张至极地屠戮天宫差役,霍先也终于无法置身事外。 此时,他便冷冰冰看着李不琢,毫不掩饰怀疑的神色。 ………… 接触龙雀的案子后,李不琢先是在阳茱巷外夜约张金岳时被算计一次,好不容易查出龙雀埋在河东县的一处暗桩,却没能留下活口,只得到一张语焉不详的纸条,按这纸条去伏击,却被龙雀反杀己方二十人,他也是险险生还。 险死还生一回,得到的仍只是一丝端倪,却被这吃饱撑着没出过半分力的游骑将当众怀疑,李不琢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霍将军从军几年,杀敌几何?”李不琢问。 霍先一愣,不知李不琢为何突然转移话题,边上的亲随道:“霍将军四年前官拜游骑将,可惜天下大统,连剿匪伐盗都没去处,不然以霍将军的兵术,杀敌何在话下!”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我在沧州从军二年斩异人首级二百三十具,此事赤天宫中可查,与霍将军做的事一样都是捍卫黎民安定,怎会事敌从贼,请将军不要在妄出诛心之言。” 霍先见李不琢面色凛然,不由怔了怔,怀疑的神色稍淡了些,没继续说下去。 这时候却有别人说话了。 “霍将军说的不错,张笃事出身清白,在河东县任职笃事十三年,怎么可能是反贼,照你所说当初他早知道你发现了龙雀的线索,若他真是反贼,怎么可能不将你灭口?切不要跟我说,凭你坐照境的实力,龙雀竟会拿你没办法,况且在宗匠偃师机关甲下,你怎能活下来?” 右功曹王端目光炯炯看向李不琢,这番话是他斟酌犹豫了许久才说出来的。 不出他所料,李不琢面对这问题却没能答上来。 这问题李不琢确实答不上来,先说那偃师机关甲为何没杀他,这事他自己都不解,而张金岳为什么只算计他一回就收了手……难道跟这些人说“反贼张金岳说惜我之才,所以不杀我,反倒在我找到他时自尽了”? 这说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忽然间想起张金岳临终前的话,李不琢环视一圈。 包括曹延在内,众人眼中都满是提防忌惮。 他感到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县中二十天余精兵,加上铸炼司八名秉甲戈士,护卫六人,按你那纸条上的消息反埋伏前朝余孽,结果如何?”王端直直看着李不琢,“结果其他人都死了,唯独你幸存。” “有话直说。”李不琢道。 “那写着‘廿二十四日铸炼司外镔铁两千斤出运’的纸条并非你的字迹,但你要重新交代,到底是从何处得来,是何人所写。”王端看向曹延放下的信笺,“不然我们可能会以为,这封所谓的秘信也是一个圈套。” 李不琢忽然笑了:“照你的意思我为了引那二十战死的兄弟入圈套,不惜杀了龙雀一名红袍,然后伪造了一张纸条,还险些把自己搭进去、然后连夜奔波五十里,带回一个活口,又在吏舍中休息时分身出去点了两把火,把我带回来的那个活口脖子拧了?” 王端一下被问住,怔住了。 姚顺之阴沉道:“这便是你取信于人的法子,谁知那死去的是不是一名龙雀红袍,他终究只是一具尸体罢了!总之因你之故,有二十精兵身死,你初到河东县时,我便觉得你胆子不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竟敢白日杀死一县笃事并剖腹辱尸,还想将他侮为反贼,你真当河东县无人,能任你搅弄风浪吗!” 说着他站起身来,言辞表情愈发激烈,似乎恨不得把李不琢立斩当场。 这话说完后,一直没出声观望的曹延面色渐渐不对,姚顺之攻歼李不琢的话他姑且当作强掰,但今日李不琢说张金岳是内奸,曹延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相处十余年,他自然十分了解张金岳的为人。 但李不琢又是新科魁首,怎么可能舍本逐末,去为藏头露尾的前朝余孽效力……怎么想都不对啊。 “况且你要是说你来历清白也不对,但若你真的出身贫寒,背后无人相帮,”怎可能县试之时能力压圣人徒孙夺得魁首?就连出身寒门的陶大学士,当年也是厚积薄发才中了魁首,难道你能胜过陶公不成?” 姚顺之的话让曹延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心里一直觉得蹊跷的地方在哪了,姚顺之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况且李不琢找到闻人谕线索的方式也匪夷所思,藏书大库二楼那么多卷宗,就算他这个灵官加上县中所有文书与左右功曹,也要至少一年才能处理完,李不琢怎么可能一月就找出了线索。 出于一个老人的谨慎,曹延没把话说死,对姚顺之说:“不要胡乱揣测。”然后看向李不琢,“李不琢,那名红袍因你而死,恐怕还会有人暗害你,此后案情你不必再参与,仍住在书局中吧,我会派两人护卫你,开春之前,你不要随意走动了。” 李不琢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明白曹延的意思就是不信任加上软禁。 本就只是想确定燕赤雪的安危,无意间才查出了龙雀的踪迹,李不琢也只能期望桃坞堡中人是被龙雀收入麾下,而不是变成了白龙寺中用途不明的尸体。 禁足也罢,只希望曹延派来的护卫不是滥竽充数的,让他能安心读书,开春参加府试后,便不回来这是非之地了。 这时候堂外有人说:“妄加诽谤,按天宫大宪六卷第七十二条,要割舌黥面,尔等不要自误!” 说着,身穿玄衣,玄衣前方有三枚小鼎衬着狻猊图的男人步入正堂,看向姚顺之说:“你说李不琢无人相帮就说错了,某乃鼎天宫七品人间巡察使步东华,与他却是有些渊源。” 曹延见了此人神色一变,连忙鞠躬道:“下官恭候步大人!” 日前龙雀踪迹初现,曹延就传信新封府,不想上头派来的人并非来自新封府,而是天宫的七品人间巡察使。曹延身为河东县灵官,也官居七品,但天宫官职比人间天生高一级,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曹延却不知这位步东华大人为何一出面就维护李不琢。 曹延一施礼,正堂中诸官员,包括地位比灵官更高半级的霍先也齐齐向步东华施礼。 姚顺之背后冒着凉汗,迟了半拍也立刻躬身前倾。 “下官该死!” 九十九:步东华 申时,步东华谢绝曹延的挽留,出了灵官衙到河东驿站去住。 李不琢跟在步东华身边。 之前的一个多时辰,他见识到了这位天宫来使的厉害。 步东华一来,便让前一刻还在攻讦李不琢的众人齐齐转变态度,之后,步东华揭过此事,便开始安排正事。 本来各行其事的官、兵两大体系在步东华调度下合为一体,一道道命令发出后,灵官衙里气氛显著缓和了下去。 其实据李不琢观察,步东华的命令无甚出奇之处,但胜在有条不紊,目的明确,先限制港口官道人口出入,再加强布防,使各坊巡逻兵士随时可以互相支援。 一些简单的命令,经由他波澜不惊的语气发出,就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此刻,步东华出了灵官衙,但衙中各部都已按他的意思开始运转,昨日起接连几件大事带来的混乱已消弭无踪。 不过,看着步东华的背影,李不琢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天宫巡察使为何一出面就维护他,还说和他有渊源。 李不琢确信自己不认识此人。 步东华却是不紧不慢,片刻就到了青梁街上的官驿,对李不琢笑道:“进去一叙?你一定有事想问我吧。” 李不琢自然不会拒绝。 进驿馆后,丫鬟为二人煮茶。 李不琢直截了当道:“我似乎从未见过步大人?” 步东华不紧不慢微笑道:“看来你还是个急性子,我说与你有渊源,自然就是有渊源,两月前你曾去曲鸢池赴宴,可还记得?” 李不琢豁然开朗,但回想起来,宴上虽人多,但他大多都记下了,纵使遗忘,也不至于对步东华没半点印象。 步东华见李不琢努力回想着,笑着摆摆手:“别瞎想了,那回我没在宴上。只是你既然那日赴宴了,便有了入我徐学门中的资格,我顺手捞你一把。” 李不琢神情微微一动,步东华是阴阳家传人,而那日曲鸢池的宴会上,诸家炼气士都有出现。 他脑子里闪过十余位徐姓先贤的名字,却想不出有哪位的学说是能将诸家学说一以贯之的。 步东华接着说:“本来我也不认得你,昨日我奉命来河东县巡查,听闻有个新来的掌书吏查出了龙雀一名红袍,便好奇打听了你的来历,才发现是你,传言白神将的相术登峰造极,果然如此。” 李不琢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罢了。要不是步大人来得巧,我纵使不被问罪,也难洗清干系。” “那帮尸位素餐之徒!”步东华冷笑,“他们庸碌无为才被龙雀在眼皮子底下搅弄风雨,你不必理会,你的功劳圣人自然知晓,本来该有封赏,但念你还未中举子,不曾真正出仕,才暂时压下来,待你中了举子再补上。” 李不琢怔了怔:“圣人知道这事?” 步东华正色道:“圣人心念一动能推演过去未来,虽说一入圣境,便不会过多干涉凡世,但十六州中大小诸事,都是逃不过法眼的,更何况河东县龙雀动作频繁,还关乎到一件大机缘。”说到这里步东华话锋一转,“你在河东县,可还发现了其他与龙雀有关的线索吗?” 李不琢挺想知道步东华说的大机缘是什么,但步东华显然不愿多提,想了想便,把自己记录了一些冒名顶替户籍之人的事告诉步东华。 步东华大喜,连说甚好,道:“我会上报天宫,若按此线索抓到龙雀中人,也是你的功劳。还有别的吗?” 李不琢摇头。 步东华眼中似乎有失望之色一闪而逝,道:“你能做到这样已是出乎我的意料,想当年我当童子时,不过在家中闭门读书罢了,你整理的线索于我有大用,此后可还愿意继续助我查案?” 李不琢顿了顿,说道:“有步大人主持大局,此事我还是暂不掺和了,既然他们想让我待在书局,我就在书局潜心读书,也好让大人避嫌。” 步东华有些遗憾:“这样也好,凭你的天赋读书才是正道,不必急着争名逐利。那这段时日,你学问上若有不懂的,尽管可以来问我,我就住在这官驿中。” ………… 李不琢回到在河东县租住的小院,三斤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朝这边招手道:“李不琢快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去铸炼司外伏击的事李不琢没透露给三斤,只是说住在书局,不在家里过夜。 天宫大宪规定官与吏每五日才有一日旬休,住在吏舍不归家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灵官衙为防止民心骚乱,关于龙雀的事一概没有外传,所以小丫头现在对李不琢的经历浑然不知情。 “又有什么新鲜玩意?” 李不琢看见三斤就心情轻松了不少,走过去问道。 一进门就见到一个半尺高的偃师傀儡站在地上,拿个笤帚打扫着屋子角落的泥尘,关节活动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它戴着的脸谱上没有描眉画眼,只用墨笔写了“除尘”二字。 “你做的?”李不琢一挑眉,没想三斤机关术进展这么快,能独立制造巧匠傀儡,便可以去匠盟考核凭证了,“前阵子不是听你说巧匠傀儡用到几个的金属部件师匠才能打造,得新封府才有吗?” “原来你听见了啊?”三斤嘟囔一声,前阵子李不琢埋身藏书大库,废寝忘食,她还以为李不琢物我两忘了,“就是之前你买枪的那家铁匠铺里打的。” 李不琢一回想,便记起那个隐居的前朝内务府出身的盲匠,恍然道:“是他出手?那就没错了。” “是啊,那匠人手艺也太好了。”三斤颇为遗憾叹了口气,“还指望着他没做对尺寸给我照价赔偿呢。” 李不琢不知三斤这小家子气是习惯了顺口说的还是当真如此,想像平常那样用脑瓜崩教育教育她,屈指时,却又收回了手。 这丫头近来身子养得好,渐渐长开了,也到了找人家的年纪,不能总像小时候那样对她。 “何时去考偃师凭证?”李不琢问。 “三日后,到了鸦师父醒来的日子就去。” 李不琢点头,回到屋里。 把惊蝉放上兰锜时,心想不知那盲匠技艺究竟如何,是否能修复惊蝉剑,明日便抽空去走一趟。 一百:修行瓶颈 “好剑。” 铁匠铺中,吴心端着惊蝉剑在耳边轻轻一弹,凝神细听了一阵,对李不琢说:“此剑虽然极薄,但用了两种钢材。用以锻造剑身的花纹钢质地柔韧,剑刃处,却是夹了另一种硬钢,这才让整剑十分柔韧,却还能削铁如泥。” 吴心便是那位盲匠。 今晨李不琢带惊蝉剑来到铁匠铺中,询问吴心是否能够修复剑身缺口,吴心只屈指一弹剑身,便从金铁震动声音中,听出了剑身的缺口所在,并准确说出了惊蝉剑的用材和锻造工艺。 本没抱十分期望的李不琢闻言不由又高看了吴心三分,问道:“先生能修复它吗?” 剑身一旦有缺,斩击之时,便会受力不均,易造成断裂,到那时候这柄剑就算毁了。 吴心却摇头:“锻造此剑的人在宗匠中也算技艺高超的,况且要想修复到完美无缺是不可能的,有那功夫,你不如找原来那匠人再铸一柄。” 李不琢不甘道:“铸剑的那位宗师早已身故,这柄剑对我颇有意义,希望先生不要藏拙。” “恕我无能为力。” 吴心摇头。 李不琢只得离开。 吴寒望着李不琢的背影,心怀羡慕,他听说过这位李掌书也不过是舞象之年,怎么年纪相差不大,李不琢已是炼气士,而他连本职打铁都打不好。 “看什么看,今日的铁不打好,便不用吃饭了。” 吴心冷不丁道,双眼虽被布条蒙着,吴寒的动作却总瞒不过他。 吴寒沉默不语,吴心一皱眉:“嗯?” 吴寒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说:“前日韩先生的教塾里放出消息,冬至又要收学生了,我想过去试试。” 吴心从鼻子里淡淡哼出一声,没回答。 “我自小怕火,这毛病是改不了了,还是趁早寻别的出路为好……对不住了。”吴寒起先说得理直气壮,又放低声音,他被吴心抚养到这般年龄,现在说不学打铁,要去读书,被街坊邻居知道了,嘴碎些的是要在背后说声大逆不道的。 出乎吴寒意料的,吴心并没发怒,反而点点头:“不错,知道为自己谋出路了,教塾收钱似乎是一月二银铢?钱在屋里,自己去拿。” 吴寒一怔。 吴心接着淡淡道:“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何尝阻止过你,只是你一直没说过罢了……” 吴心话还没说完,吴寒便脸一红,心中羞愧,他向来不喜欢打铁,只是把此事埋在心底,不曾向吴心表露,却不知吴心比他想象中豁达大度得多。 “不过……”吴心忽然一顿,犹豫了一下。 吴寒心中暗叹,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连忙道:“近来店里生意也不算繁忙,每日学塾放课我便回店里帮忙。” “我不是要说这个。”吴心道,“郭雪峰已到了倚杖之年,不过是个内壮境炼气士,你不如再留在此处打一年铁,我教你的那套练力挥锤的法子,叫‘我身如铁法’,拉风箱的法子,叫‘气御周身法’,若坚持下去,便可初见成效,不比你去跟郭雪峰学入门的炼气术差。” 吴寒诧异地看向吴心:“我身如铁,气御周身?” 吴心道:“你力气比其他人大,而且冬夏不惧寒暑,便是因为打铁时练习这两种法门。” 吴寒回过神来,眼神渐亮,心跳加快,作为在河东县长大的学徒少年,与同龄人玩耍时看过不少小说话本,心道自己这位师父难不成真是隐士高人。 只听吴心又说:“你也别多想,我这法子,是祖传的铸器之法,练到纯熟时便能入门炼气,但也只能算是粗浅法门,你若真有心读书炼气,我在瞻州有位故交,你可以去向他求学。” 吴寒一时间头脑有些混乱,本来他以为吴心只是个手艺高明,却处境落魄的匠人,现在却发觉相伴十余年的师父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陌生了,喃喃道:“瞻州?那可在南边一万多里外。” 吴心道:“我那位故交是位宗师,你向他求学,万里跋涉倒是值得。” 吴寒听到“宗师”二字,心中既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急忙问道:“那何时走?” “今日收拾行装,三日后走吧。”吴心道。 “三日后就走?”吴寒愣住,“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吴心站在火炉前,脸庞映着红通通的火光,“现在的河东县,不太平了。” ………… 入夜,李不琢在青灯前端详着手中小剑。 “可惜。” 那夜这柄小剑与弯刀相撞后,其中的剑灵便消散了,若这小剑剑灵还在,凭此李不琢甚至可以与周天圆融的炼气士有一战之力。 眼下,只能暂且以惊蝉剑来炼六部剑养剑灵了,惊蝉剑沾过人血,重量又轻,倒也适合用来炼六部剑。 盘膝而坐,调理了一会内炁,接着李不琢以六部剑中咒诀,加上自己修改过的步骤,将惊蝉剑祭炼了一番。 此后便要抽出空来,买些牲畜用此剑斩杀,或是去古战场、乱葬岗等地炼剑,催生其中剑灵,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功夫。 眼下,李不琢的剑术还是以近身缠斗为主,此前,军中用来杀敌的十三路破敌剑被他舍去,将杀伐的形意融入素冲剑法中,如今,素冲剑法也被舍去,其冲淡平和的形意,也融入了如今的细雨剑中。 同样的剑法,在不同的人手里使出来差别极大,这套细雨剑胜在绵绵不绝、悄无声息,势如初春细雨,但在李不琢手里,融合了他之前所学的剑术,却多了三分凌厉,用暴雨剑来形容或许更合适。 待日后再习得其他剑术,再与之相融,他的剑术又会向其他方向发展,剑道便是如此,不拘泥于死板的形式。 祭炼完惊蝉剑,李不琢在灯前铺开一本《乾坤凿度》。 府试与县试不同,要加考实修、心性二关,而且到了府试,考生便不似县试那般良莠不齐,至少都是坐照境炼气士了,有了自己的修行理念。 这时候,凭一位主考,便难以定夺诸家学子的名次,所以十二年前,天宫便将府试定为过关筛选的形式,每一关中,诸家重要学说均会被考到。 最后综合实修、心性、学问三项,来定夺名次。 所以府试前,李不琢需要涉猎诸家学说,才能保证学问不落后于人。 只不过,这时候看着《乾坤凿度》,李不琢有些静不下心,一时无法入梦读书。 近日的纷争导致他心绪不定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的学问和炼气修行都遇到了阻碍。 长久的梦中读书,让他能迅速摄取知识,但诸家学说虽有共通之处,更多的却是分歧,这些分歧在他脑子里冲撞,反倒让原本以《勘渊集》加上《小周天生息法》建立的炼气框架体系动摇了。 况且梦中读书极其枯燥,李不琢未超凡入圣,终于生出怠惰之心。 这也让他近来炼气拔障之时,感到体内经脉有些滞涩,神识火种像是蒙尘的琉璃灯一般,似乎暗淡了三分。 本来按之前的进度,均算下来,每日吞服小精元丹的话,每六日就能拔除一条正经中的行障,今夜坐照修行过后,却几乎毫无进展。 “看来是进入瓶颈了。” 李不琢合上书封,望着摇曳的灯焰。 按诸多前贤的经历,遇上瓶颈最好是出去游历,体悟天地自然,但河东县中龙雀作乱,他难保自身安危,若他练成坐照圆满,又贯通了四道奇经,倒是可以外出游历,只要不是遇上宗师炼气士要杀他,都没有性命之忧。 可现在却不行。 “看来你前世也是玄门翘楚,而今蒙受胎中之迷,竟然还能过目不忘,十八年前身殒的玄门高手,我只知道陈蜇龙有此神魂修行,但他是被武无敌一剑斩到形神俱灭,连兵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的转世?” 女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李不琢扭头一看。 是那夜在白龙寺外见到的,那个没影子的女人。 一百零一:点拨 又是她? 李不琢心中诧异。 这时候再端详女人,李不琢更确定了当时的猜测,她不光正立无影,且她站在原地,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天地的一部分,按书中所言,这是人仙气象。 “她误以为我是玄门高人兵解转世,我是否要解释清楚,若不解释清楚,她会不会以为我蒙骗她?”李不琢心念一动,随即决定还是装傻充愣为好。 李不琢起身道:“尊下说的话我听不懂。” “无妨,不论你是何人转世,只要凝练出神魂法相,胎中之迷自解,便可重拾前世修行。” 女人走近,看向桌上那本巴掌大小的、血迹斑斑的剑谱。 “哦,你还练了六部剑?此剑是当年一名域外天魔所创,其中咒诀都是难得的法门,但其中那些仪式却是糟粕,若炼到圆满,浑身精血魂魄俱被炼入剑中,不论在何处,都会飞遁至那天魔身边,被他驱使。” 说着她眼睛扫过李不琢身周道:“不过你真灵不灭,就算没忆起前世,自然会福至心灵,不会被这法门蒙骗,我看你念头清明,是已将那剑谱中赘余的仪式自行删去了吧。” 李不琢听了这话点就信了自己真是谁的转世,道:“我确实已将拜剑仪式删去。” 女人道:“不错,这样一来,你只要祭炼出剑灵,宗师以下便难寻敌手,数月之内,只要勘破坐照,练就周天圆融,或许数月后的机缘你也可以一争。” 又是机缘,李不琢心中一动,女人跟步东华都说了这个。 “什么机缘?” 女人问道:“怎么,我见你与徐学门人颇有渊源,难道你来河东县不是为了争那一桩机缘?” 李不琢这时候心里隐有猜测,而今河东县势力波诡云谲是否都有同一个目的? 不过他根底太浅,此事应当不是他能掺和的。 女人见李不琢的神色,了然道:“人各有志,也好。”说着瞥向桌上的《乾坤凿度》,道:“不过你不争机缘,也要尽快提升修行。” 李不琢抓住机会请教道:“眼下我正在瓶颈,又不方便出门游历,请前辈指点该如何破关。” 女人随口便道:“离府试仅一月有余,读书自然不能落下,但你的修行有些墨守成规了,先天境界就是炼精化炁,你乃兵解转世之人,连轮回都不能磨灭真灵,只管摄取精气就是,不必顾虑什么。” 往日在听贤台前听宗师讲法数个时辰,李不琢便受益良多,此刻得到一位人仙单独点拨,虽只是寥寥数语,也让他若有所悟。 女人继续说着,道:“你蒙昧之时受我点拨,为偿此人情,到时我要你帮忙,你便不能像当夜在白龙寺外那样推脱了。” 李不琢才知道女人是在这等着他。 “这女人虽然修为高深,但来历不明,还不知道她是想让我做什么?若她和龙雀有关联,我轻易答应了,就是让自己深陷泥潭。”心中怀疑一闪而逝,李不琢镇定道:“我自知修为低微,恐怕帮不了你,点拨之恩我记在心中,有机会定会报答。” 女人见李不琢推脱,呵呵一笑,却带着不容解释的威严:“你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总之我点拨过你,要报答便不能只说在嘴上,这些日子你且专心修行,待我要你帮忙时,却不会管你如何推脱,毕竟河东县也找不出第二个真灵受轮回磋磨而不灭的人了。” 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转眼就消失,连风都没带起一缕。 “她要我帮忙,是因为我是转世之人,真灵不灭?”李不琢看着空无一物的门口,心中自语,“不知她让我帮什么忙,可惜,没问到她的名姓,人仙比宗师要少十倍,其中女子更是罕见,若知道她的名姓就可以查到她是什么人了。” “按他所说,我修行只管摄取精气,不必顾虑什么……” 李不琢抛开其余,望着摇曳的灯焰思索。 片刻后,取来两颗小精元丹放在掌心,李不琢盘膝打坐,定下心神,开始坐照内视。 兴许是刚得那女人点拨之故,李不琢这时候心神很快镇定下来。 神火游梭,内视中已贯通的六道正经分布于手足躯干上,公孙、临泣两道奇经交错期间,让整个经脉体系如同罗网,李不琢心念一动,神火倏忽便来到玄关之下的鹊桥处,这便是后溪、列缺二奇经的起始点。 此时李不琢已贯通的两道奇经中,公孙一脉又称血海,可涵蓄十二经气血,使十二经连贯交织如同罗网,故能使得调运内炁的速度增快数倍,而临泣一脉,则约束联系着纵行躯干的诸条足经、手经,于是能让人的身体行动迅捷数倍。 李不琢心中背诵下的灵枢真解与转丸篇中,尚有后溪、列缺二脉还未开始修习。 若论重要性,此二脉还要高于公孙、临泣二脉。 后溪奇经总领十二正经中六条阳经,在修行典籍中又称“阳脉之海”,而列缺奇经与之相对,总领十二正经中六条阴经,在修行典籍中称为“阴脉之海”。 打通这二道奇经,有两大神效,一是以这两道奇经为轴,十二正经中内炁便能自主运转,纵使炼气士没有坐照入定时,都能增进修为。二是有这两道奇经在,便可调和阴阳,若同时能贯通“内关、外关、照海、申脉”其余四条与人体阴阳联系紧密的奇经,李不琢经络中内炁浑厚程度甚至能数倍于普通坐照境炼气士。 李不琢未获得剩下四条奇经的法门,但只要打通已有的四条奇经,也是前途远大。 此刻内视,神火悬停在一处如渊如海的孔道前,这便是列缺,阴脉之海,李不琢心念一动,刚驱使着神火前进一分,便有滞涩感传来,神火随之一黯。 “看来到了下猛药的时候。” 李不琢直接将两颗小精元丹吞入腹中。 小精元丹是上百种药物浓缩精炼而成,普通人拿指甲盖刮些丹衣和水吞服就能补益气血,贸然吞服就要暴毙,炼气士虽能服用,一般也仅限一颗。 李不琢此刻,却是被那女人的话点醒,他的意志受梦里春秋磨砺,比普通人坚定许多,只要守住本心清明,就能控制药性。 一百零二:剑灵初成 两日后,河东县落马坡。 当年百家联军攻上希夷山前,与幽州的大夏驻军爆发过的争杀不计其数。 河东县以北三十里外的落马坡边就是一片战场遗迹,二十年前有十万大军在此交战,按史书所书,的是百家联军大胜,实际上当时双方死伤都接近一成,此战并未分出胜负。 那阵亡的近万将士的尸首,被割去左耳示功后,小部分被同袍草草埋在路边浅坑里,做些隐秘标记,算是给他们远乡的家眷留个念想。 而绝大部分尸首都被聚集在一起,埋入万人坑中。 此时,落马坡边的万人坑前,一座建于十六年前,用以外慑不臣、内安人心的黑石死人碑高逾十尺。 碑下,黑衣青年盘膝而坐,雪亮长剑横在他膝上。 万人坑四周,几具埋得不深的白骨被经年风雨刷去表面那层单薄浮土和朽烂草席,那已化为黄褐色的头盖骨眼眶里填满湿泥,不时钻出几只鼠妇和地龙子。 这种地方最易诞生妖魔鬼怪,连炼气士也不会轻易过来,怕沾惹了什么脏东西,损害修行。 一片凋敝死寂的景象中,李不琢口中低诵,诡谲怪异的咒诀随回荡在万人坑边。 他在死人碑前站起身来,对着惊蝉剑微微一拱手,就像与友人打招呼一般。 随即执剑在手。 剑动,先是带出咻咻的锐利声音,似乎搅动了此地的死寂,带起的微风吹过四面八方的山坳岩穴,犹如鬼哭。 “杀……” 似乎有金戈铁马之声传入耳际,李不琢置若罔闻,剑势愈发凌厉,若有旁人在场看见这景象或许会感到触目惊心,因为这位剑客似乎在与虚无中的莫名存在正在交战,每一剑虽是斩在空处,却会让人产生这一剑斩下了某块肢体的错觉。 此刻,李不琢眼中真的出现了一些阵亡将士身穿朽烂盔甲的残破身影,但他并不慌张,这幻影并非真实存在的鬼怪,而是此地煞气入侵心神产生的幻象。 一个时辰过去,李不琢一剑剑斩灭这些幻象,淡淡煞气凝入剑中。 惊蝉剑在他手中越来越冷,刺骨的冰寒甚至透过剑柄的缑丝,将他掌心冒出的细汗结成冰渣。 李不琢忽然唰的一剑,斩向脚边。 他脚边,那座死人碑下,铁笼中锁着的一只雄赳赳的彩尾大斗鸡被一剑斩下头颅,热血沾在冰冷的剑身上,竟发出淬火般的“嗤嗤”声。 斗鸡断头,鲜血从颈子里射出,身子犹活蹦乱跳。 李不琢避开一步,收剑一甩,沾在惊蝉剑上的血珠却迅速沁入风痕般的钢纹中,没有洒落一滴,只有剑身上仍在升腾的淡淡热气证明着它们存在过。 “起!” 李不琢左手结印,低喝一声! 惊蝉在手中嗡嗡一震,虽未能脱手飞行,却已如有了灵性的活物。 “剑灵初成。”李不琢满意地略一点头,低声自语:“只要再如此祭炼下去,不需一月,剑灵就能凝聚灵形。” “果然后溪列缺二脉一通,修行便不再滞涩,照这个势头,腊八之前我就能达到坐照圆满。” 前夜,李不琢借强冲列缺阴脉之海,期间小精元丹药力过甚,以至于内炁运转险些紊乱,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此脉一通,后溪的贯通也顺理成章。 眼下他已贯通四道奇经,瓶颈尽去,就算不再冒风险,余下六道正经的贯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归剑于鞘,李不琢把铁笼里已将生命力挥发殆尽的斗鸡尸体扔开当作野兽食粮,披上毛朝外的狍皮大氅,把兜帽拉下,隐藏面容。 午后,李不琢到达河东县,松了口气。 今晨天未亮,他出城去战场炼六部剑时,留心提防也没发现有人跟踪。 他杀了一名红袍的事不算什么机密,但几日过去龙雀还是没有报复的迹象。 “是无暇顾及……还是说那群一心复国的家伙胸有大志,眼中没我这区区掌书吏?” 李不琢心里琢磨着,黄棕马已回到家门前。 把马栓进马厩,李不琢进屋后,三斤在院子里拿竹簸箕晒着些杏干梅肉,边上还有她腌渍晾晒反复几次的话梅干。 自从三斤开始调理底子后,吃货的本性愈发觉醒,李不琢花二银铢雇了个干洗马桶扫地洗衣等活儿的粗使丫鬟,让三斤习练机关术之余,让三斤也能腾出空在家中捣鼓自制零嘴儿,除了手头上晒着的果干,屋里还有些她做好的山楂糕。 走近拿了一片梅脯扔进嘴里,李不琢呲牙咧嘴。 “啧,真酸。” “酸了?不酸啊,刚刚好。””三斤跟着尝了一片梅脯,她就爱酸和甜的,“你不吃我可都带走了。” “我已写信给郭璞了,到时候他在新封府接应你。” “知道啦。”三斤拍拍衣角,朝屋里走去,“算算日子,到新封府的时候鸦师父也该醒了。” 李不琢心中一动,想起鸦三通的另一层身份。 若有公输氏照料,三斤到新封府后,后台可是硬得很了。 这时候街上有人敲锣过去,喊道:“周知,周知!河东港向外通船改为两日一度!” 李不琢出去一问。 原来近几日河东县不让百姓随意出入,往新封府每两日一开的铁甲舰也改为七日一开。 ………… 次日,河东县港岸边行人摩肩擦踵,李不琢望着吃水极深的铁甲舰破浪而去。 船沿小丫头背着包袱朝这边不断挥着手,随破浪而去的铁甲舰一同远去,紧接着又伏在船沿,把脑袋埋在双臂间,肩头耸动着,她边上的鹤潜拍了拍三斤的肩膀,远远对李不琢笑了笑,示意他放心。 “暂且远离这是非之地,也好。”李不琢心中想道,收回目光。 三斤这回去新封府匠盟,要先考匠人凭证,再考巧匠凭证,这其中经历的时间跨度不短,算来要去一个多月,这还是李不琢和她头回分开这么久。 待铁甲舰离岸远了,李不琢便往回走去。这时候岸边百姓极多,不少人都在怨声载道。 近来河东县限制百姓迁移,管制严厉,不光通船次数减少,出行也要在县中签署通关文牒了,岸上抱怨的自然是文牒没能获批的。 一百零三:吴心 数日过去,李不琢每日天未亮时,便出城去古战场炼六部剑。 白日里,在书局读书,读罢《乾坤凿度》等道家谶纬学典籍,便开始涉猎阴阳家学说。 阴阳家与道家同出一源,当今道家与阴阳家也纠葛极深,难分彼此,但李不琢能接触到的典籍中,阴阳家典籍在阴阳五行与数术钻研比道家典籍更深一层,以阴阳五行阐述人体、天地乃至于万物。 李不琢除自己思量与苦读以外,二度拜访步东华,向他探讨《阴阳别论》中的学问义理。 这日黄昏,驿馆中,步东华一边饮茶一边赞道:“此时钻研阴阳对你来说是上上之选,百家学说体系庞杂,但阴阳五行乃是传播最广的体系,你若能精通,无论是日后修习道家炼气术,还是岐黄之术,都大有裨益。” 李不琢谢道:“这几日多亏了前辈赐教。” 步东华道:“哎,这话却是说得我惭愧了,我教你的不过是些入门法子,为你指路而已,至于师门秘传我可是半点不曾透露。” “虽说这些学问义理不是秘传,但若要领悟通透,少不得走几次弯路。”李不琢转头一看天色已近黄昏,起身到:“时候不早,便不耽误前辈公务了。” 李不琢告退后,步东华晃了晃茶杯,轻叹一声。 “这些小种红茶是曹大人派人送过来的,是不是太淡了?”边上的侍女问道。 “茶倒是好茶。”步东华把盏中茶汤喝尽,用捏起茶叶,扔进嘴里嚼着,“就是曹延手下那些文书太不堪用了,十余人合力,花了几日,也没能把李不琢整理过的那些卷宗摸清头绪。” “李公子可真是厉害。”侍女听不大明白个中因果,但从步东华的语气,也能听出他对李不琢的赞赏,收拾着茶具。 李不琢打驿馆里出来,只见暝色昏沉,街上行人寥寥。 几日前,灵官衙不光发布告限制人口流动,还开了宵禁,是以眼下还未入夜,街边商贩就早早归家了。 沿街走了一阵,李不琢却没回吏舍,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到了吴记铁匠铺前。 这几日用禽畜祭炼,加上古战场杀伐煞气凝练之下,惊蝉剑剑灵逐渐壮大,按理来说,再过几日便能御空而行,让李不琢能使出六部剑里的飞剑杀招了。 但前日祭炼过后,次日再祭炼时,李不琢却发现一日过去,剑灵总会衰弱一分。 细查之下,便发现是剑身上那道缺口,犹如水瓶上漏水的罅隙,泄漏着剑灵的灵性。 虽说罅隙不宽,泄露的灵性也只是涓涓细流,但长此以往积累下去,便要白费许多功夫。 “那匠人凭一双耳朵,一弹指便能把惊蝉剑的铸法甚至材质都说出来,也许真是因为不愿暴露身份,才藏拙不肯帮我修剑,不妨再去试试……” 带着铁味的灼热气息弥漫在铁匠铺中。 盲匠吴心正把铁水倒进铸模,那边的学徒吴寒咬牙避过火星,一下一下挥着锤头,嘴里不忿道:“我出身清白,他们凭什么不给批度牒,往日两银锞就能办的事,如今要收五银锞,这不是明目张胆抢抢钱吗?师父你怎么还多给了两个银锞子。拿了钱,也没见他们办事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河东县不安稳了,不贿赂官差,再过十天半月都休想拿到度牒……”吴心说着,忽然向门口一侧耳朵,“有客来了。” 吴寒一看进来的人,连忙放下铁锤来迎。 “李掌书又来了,有什么要委托小店打造的吗?” 李不琢摇摇头,向那边的吴心拱手说:“还是来请先生为我修剑,只要先生肯答应,无论什么价钱,或是需要何种铸材,在下都会尽力寻来。” 顿了顿,李不琢又补充道:“先生要办的度牒,我明日点卯后便到灵官衙里托人问一声,最迟后天度牒就送到先生手里。” 吴心听了这话,仍专注做着手头的活儿。 吴寒却眼前一亮,看吴心仍没动静,也不敢乱答应什么。 “修不了。” 半晌吴心才闷闷说了句。 吴寒投给李不琢一个“抱歉”的眼神,心里担忧着这位李掌书被师父如此对待,会不会恼羞成怒,给度牒的事使绊子,那他出幽州投身宗师炼气士门下的念想可就成为泡影了。 好在李不琢没着恼,沉吟一会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我还会再来的。” “师父,你真修不了那剑?” 李不琢一走,吴寒就问吴心。 却见吴心眉头紧皱,表情严肃。 “怎么了?” “疏忽了,一个初来河东县的掌书吏竟然就隐隐看出我的来历,难怪,难怪,他们看出我的来历也不奇怪。”吴心沉声道。 “他们?” “我带你居住在幽州,想以灯下黑之计隐姓埋名,但如今看来,还是不宜在一处地方居住太久。” 吴寒正发愣师父在说什么的时候,吴心瞥过头来道:“今日从港口回来时,至少有两个人跟着我。” “师父……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么……”吴寒咽了口吐沫,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店门外接近。 吴心顿时没再说下去,侧耳对着门口。 进门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相貌儒雅,穿一身直裰,施施然走到吴心身边笑道:“我也来修剑。” “修剑比铸剑难,不如再铸把新的。”吴心不动声色回应道。 “剑都没看过,怎能如此断言!”男人把手里宽两指的长剑往吴心面前一放。 吴心伸手一拂,像是没沾到剑,却已经将剑首到剑尖都摸了个遍。 “不认识。”吴心道。 “何必如此!”男人又一笑,“吴先生不认得这剑,我可是认得你,当年您在内务府中督造神兵时,我远远见过您一面,虽然如今容貌变化甚大,可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来。”说着啧啧称奇,“没想您居然没离开幽州,就隐居在市井当中,而且只打制些寻常兵器,难怪这么些年都没人认出您来。” 一百零四:吴心论剑 “这位爷……您会不会认错人了?”吴寒听到男人说什么督造神兵,又对吴心一口一个敬称,一时间心里又惊又奇,可看到吴心面色不太好,便代吴心问了一句。 “错不了。”男人一挥手。 “这……”吴寒张了张嘴,看向吴心,欲言又止。 “有话进去说。”吴心起身便走向铁匠铺后院,背身头也不回道吴寒,打烊收工,先别过来。” 吴寒闻言关上店门,男人笑了笑,随吴心走向铁匠铺后院。 铁匠铺后院空间不大,一个天井边上包括灶房在内只有三间小屋,吴心把男人带到逼仄的客室里,回身就问:“你是何人?” 他虽然双眼被布条蒙住,男人却有种被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视的感觉。 也不管吴心看不看得到,男人先施了一礼。 “鄙人东方景,二十年前在大夏龙庭中担任小军机时见过吴先生,吴先生既然隐姓埋名,一定也知道咱们这些大夏龙庭出来的人处境不妙,唉,我我也是偶然发现吴先生的所在,才情难自抑上来相认,若有失礼之处,往先生不要见怪。” 虽说前朝体制中,士农工商里工匠排在第三,地位低下,但面对吴心时,东方景态度十分恭敬,这是因为有些匠人的技艺已能让他一定程度上超脱于体制之外,吴心便是这么一位匠人。 吴心缓缓坐下,稳稳按着扶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若暴露,便会处境堪忧,那你又何必来找我,隐姓埋名岂不更好?” “吴先生且听我说完。”东方景不紧不慢道,“而今百家炼气士虽占据了大夏龙庭,但我大夏八百年基业,岂是朝夕就能葬送的,实不相瞒,如今我之所以还在幽州,而未远走他乡避世隐居,乃是因为秦公已重聚龙雀残部。” “秦公?”吴心神情微动,“哪个秦公?” “是大司马秦荆。”东方景说出秦荆名讳时停顿了一下,可见对其十分尊敬,又接着说道:“鄙人如今正是乃是秦公手下一百二十传火使其中之一。” “传火使?”吴心低声自语,大夏以火德立,以传火使称呼的,多半是龙雀的高层。 “正是。”东方景点头,“鄙人今日前来,是想请吴先生出山,十日前秦公得获一批镔铁,欲为旗下精锐铸造利器,惜哉群贼立天宫后,而今技艺高超的匠人,多挂职匠盟之中,所以龙雀虽有上等镔铁,却缺乏能人巧匠……” “上等镔铁?那要恭喜秦公了,可我如今不过是个瞎子,帮不上什么忙。” 东方景正说到一半,吴心就摇头打断了他。 “这……”东方景微微皱眉,“其实我本来早就该认出吴先生的,只是……先生当年一双眼睛识金断玉,圣皇都亲口褒赞过,日前我见先生双眼已眇,便迟迟不敢确认……恕在下失礼,先生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吴心沉吟了一会:“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了。” “当年危急存亡之秋,圣上下达无数密令,欲挽国之将倾……我是内务府禁军兵甲督造,也收到密令,不惜一切代价铸造神兵,助大夏精锐破敌,不过当年连国相都说过,国之将亡乃百十年积累之故,岂是区区……” 吴心本想说岂是区区金铁兵器能阻止的,想到东方景的身份,语气一顿,移开话题道:“上命不可违,那之后我动用禁法,以生人活祭之法铸剑,此法有伤天和,铸剑时,我双目果然染上怪病,没过多久就瞎了。” “生人活祭么……”东方景表情有些微妙,“此法的确有伤天和,况且,人之浊躯,在炼炉中焚烧恐怕会留下许多杂质,于铸剑何益?而且还会烧出毒气,先生双目所生的怪病,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你来这是与我讨论铸剑术的么?”吴心淡淡道。 “这却不敢,只是听到生人活祭,我便多想了一些。”东方景放低语气。 “不怪你,当初用这禁法铸剑,我也是三日未眠,才咬牙下了决心。”吴心顿了顿,“尔等不识铸剑术,所知矿物不过金、银、铜、铁、锡、铅、汞这寥寥几类,却不知世上矿物对应着天罡地煞之数,共有一百零八种。” “真是造物玄奇。”东方景怔了一下,感慨道,“在下孤陋寡闻了。” 吴心点点头:“不必妄自菲薄,你只需知道越是稀有的矿物,便越难以炼得。譬如昆吾赤铜、寒魄精金等神物,除非圣人以入微神念加以真火淬炼才能得到,但我以禁法,却也能获取一些。” “怎么获取?”东方离不禁听入了神。 “人体的血肉骨骼之中含有诸多矿藏,将人体投入炼炉,即可将其体内矿物铸入兵器中,便能使兵器神异非常。越是修为高深的炼气士,身体淬炼得越好,体内神矿就越多,这便是禁法存在的缘由。” 东方景略一沉思,道:“我曾听闻凡兵铸造得再精巧,也不过坚硬锋锐,能削铁如泥罢了,而有的神兵置于室中,便能使三伏之日冷如深冬。本以为这只是传言,但我以为只有此等神兵,才能配得上吴先生以双目为代价去铸造。” 吴心却摇头:“你说那柄玄冥断水是五百年前吾家先祖所造,此刀在内炁加持之下能能触水为冰,断水截流,在浮黎十六州内亦能排入前十,我学艺不精,技艺差先祖远矣,当年我铸剑至最后关头,更逢上百家攻入大夏龙庭,却是功亏一篑了。” “双目眇去,竟铸剑未成……”东方景默然良久,叹道:“可惜啊可惜,不然此剑铸成,先生的神匠之名甚至可以载入史册。” 又话锋一转:“不过如今还为时未晚,先生且与我去见秦公,秦公爱才如命,先生乃是神匠,秦公定会寻天下灵丹妙药,请医家大宗师出手,助先生眼疾痊愈。” 一百零五:棺中剑 “我废人一个,就不去劳烦秦公了。”吴心一挥手,“当年我一心追求铸剑巅峰,如今双眼一瞎,手艺十不存一,倒是认清了自己。现在我这瞎子在县中铁匠铺每日打打铁,没人认得我,我也活的自在。” 面对着目盲的吴心,东方景眉头一拧:“何至于这么消极,堂堂神匠竟甘愿缩在一小小铁匠铺中?难道您一生所学,是为了给那些庶民打制农具的吗!” “打造农具比起铸造兵器来说,倒的确轻松许多。”吴心淡淡道。 东方景面露不甘之色:“先生再三推脱,难道是瞧不起我?也罢,是我位卑言轻,我这便回去禀告秦公,秦公定会亲自请先生出山。” “且慢。”吴心抬手示意东方景留步,“你认出我的事,可曾告诉其他人?” “不曾。”东方景道。 吴心沉吟了一会,点头自语道:“听来你倒不像撒谎,也对,你若能请我出山,便是立了大功,怎会轻易把此事告诉他人。” 东方景闻言皱眉。 吴心又说:“同你打个商量,你今日当作没见过我,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隐居在此,如何?” “这……传火使之职责乃是收集情报,我若隐瞒此事,恐怕会受到责罚。”东方景摇头。 这回答早在吴心意料之中,他撑着扶手站起身来,说道:“你若答应,我便以重宝相赠。” “哦?”东方景神情一动。 “刚才有件事我骗了你。”吴心走向屋角的矮床边,一边说着,“当年我奉皇命动用禁法铸造的那柄神兵虽未完成,其实剑胚却被我带出来了。” 东方景站在原地,觉得嘴唇有些发干,不由舔了舔嘴唇,下意识看了窗外一眼,压低声音道:“此话当真,若先生此前那些话没夸大其词的话,这剑胚便是重宝,难道先生你……” “你若承诺为我保守秘密,不向任何人提起我隐居在此,我便将那剑胚赠予你。”吴心说着抻开被子,按说已入冬了,天气寒冷,床上却十分干燥,热烘烘的,而床下没炕,这屋子布置简陋,也绝不会是有藏炭地龙的。 东方景不说话,吴心动作也不紧不慢,在床边坐下了。 东方景紧紧盯着吴心,试图从他表情中分辨真假,可吴心始终面无表情,倒是东方景自己神色变幻十分精彩。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东方景终于说了一个“好”字。 东方景话音刚落,吴心松了口气道:“你果是孤身前来,不然绝不敢答应此事。” “哦?”东方景面色微沉,不动声色后退半步。 “毕竟剑胚只有一件,若你带了其他人来,以我如今的境况,万万没法再拿出第二件宝物来封口了。”吴心毫不设防背对着东方景,半跪着掀起床板,头也不回。 东方景面色一缓,吴心一打开床板,一股热浪袭来,东方景讶异到:“这是……” 床板地下放着一具四尺长的青铜小棺,青铜棺表面简单雕饰着龙纹,热浪便是此物散发出来的,吴心摸索着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棺盖滑开,露出一柄架在棺底半尺高处的剑。 剑首透雕龙头,须鳞毕现,剑柄上赤线缠缑,连接着兽面云雷纹的剑格,那剑鞘似乎也是金属所制,末端的剑珌亦雕刻着云雷纹。 纵使剑未出鞘,单看繁复华丽中透着威严的装饰,东方景也知道这定是一柄宝剑。 况且,此剑一现身,室内便陡然暖和起来。 “神兵,真有此等神兵……”东方景口干舌燥,心生贪念,只想立刻夺入手中,又谨慎道:“吴先生为了隐居避世,甚至连这种神兵也愿意赠予他人吗?” “你得了此剑后,大可以献给秦公,那之前,你只需帮我保守秘密七日,七日后,我便已离开河东县。”吴心小心捧起棺中宝剑,“到那时候,秦公得了宝剑,也没必要去追查一个瞎子,让他不得安度余生了。” “先生放心,我定当遵守承诺。”东方景看着吴心捧起宝剑,语气不由变得有些急躁起来。 “不要焦急,此剑凶戾,出鞘之时若不留神便容易受伤。”吴心右手稳稳握住剑柄,右手握着剑鞘中部,将与剑鞘严丝合缝的剑身缓缓拔出。 剑出之时,东方景纵使早有准备,仍忍不住轻呼一声,只见剑身通体赤红,竟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按说钢铁烧红时最易受损,但此剑锋芒初露,便给人以锋锐无双之感。 待全剑出鞘,只见八面剑身布满蛇瞳状刃纹。 吴心把剑鞘轻轻放在一边,砰的一声,剑鞘落桌时,把桌底灰尘尽数震落。 吴心横剑胸前,语气难得柔和了一些,说道:“此剑三尺三寸,宽二寸八分。” 说着反手握剑,把剑柄递给东方景,“小心一些,虽未开锋,但若不小心触到剑身,也是会烫伤的。” 那剑一逼近,东方景只觉眉毛都要被烤焦了,做梦一般。 伸手去接剑,握住剑柄,问道:“此剑的名号是……嗯?” 东方景只觉手中一沉,原来是吴心松开了手,而东方景压根没料到这剑竟有数十斤重!一时不查,剑便脱手坠下! 东方景下意识探手去拿,吴心的手却出现在下方,再度稳稳拿住剑柄,东方景刚松了口气,吴心却握剑陡然向上一撩! 东方景心头大诧,硬生生一扭腰,身子没骨头似的一折,避开要害。 那一剑却砍到他右臂,切在筋骨上,如切烧红的刀刃切猪油一般,毫无阻碍,眨眼就砍掉了他的右臂。 “狗贼!” 东方景怒斥一声,不及去想吴心为什么突然出手,提起剩下的左掌就要反攻,眼睛一瞥窗户,却是纵身就逃,只是吴心一剑又提前拦在他去路上,东方景只好躲避,失去右臂后,几招便被吴心逼到墙角。 东方景无路可退,吴心提剑指着他,叹道:“若传火使都如你这般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就有半步宗师的修为,秦荆倒真有可能成气候。我一开始便用言语让你放下戒心,最后更是以重宝示之,想以贪欲蒙蔽你的灵觉,可惜,那绝杀一剑,你竟然避开了,只被我砍了一臂。” 一百零六:黄雀在后 东方景捂着右臂,面色狰狞道:“原来你目盲也是装的,不然怎么可能始终都能看破我的动作。” 说话时,东方景寻找着吴心的破绽,想要突围,但东方景一有动作,吴心便调整剑尖,始终拦在他前方。 “只是在此处居住多年,所以对一切摆设都了然于心罢了,若出了这间院子,我便没把握杀你。”吴心漠然道。 东方景深吸一口气:“难怪……你试探我是否是独自前来,看来是早就做好打算想杀我灭口,但我不明白,仅仅是为了不暴露自己隐居的消息,你就要杀我?” 吴心握剑的手紧了紧:“只是迫不得已。” “就如你用活人铸剑那般迫不得已吗。”东方景呵呵冷笑起来。 “任你如何讥讽,我都不会放你离开。”吴心顿了顿,“秦荆若真想匡扶大夏,早在亡国前就该整肃军容,再说以他的名头执掌龙雀焉能服众?他必定是借复国的旗号,为自己谋夺天下罢了,你为此人效力迟早都是一死,死在这里也是一样。” 东方景并未听进去半句,说道:“你我无冤无仇,既然你执意隐居,我不说便是,你何必与我刀剑相向,这样,我与你约定,只要你肯放我离开,我一定守口如瓶,绝口不提你的事,有违此誓,便令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如何?” “我收回之前的话。”吴心冷漠道,“若传火使都如你这般天真,如今的龙雀也不用谋事了。” 说着一剑刺出。 “且慢!你真以为我是独自过来的吗!若我的随从久久不见我出去,你杀了我的事不出两日就会传遍河东县!” 东方景急促喊出这番话后,剑尖蓦地停在他眉心前两寸距离。 东方景冷汗涔涔,不敢有丝毫动作,刚要说话。 噗哧! 剑尖没入东方景眉心。 “等你手下进来查探时,再一道杀了。”吴心收剑归鞘,侧耳朝向窗外,道:“进来吧。” 吴寒推门而入,看向东方景瘫倒的尸体,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吴心问。 吴寒表情十分不平静。 虽说听到了东方景乃是前朝余孽,但自小到大没出过远门的少年,见到相依为命的师父突然动手杀人,一时还是不能接受,沉默了一会,讷讷道:“为什么要杀人,就没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是说放他走,然后把你我二人的性命寄望于他是否信守承诺吗。”吴心道。 吴寒哑口无言,顿了一下,忍不住反驳道:“他又不是要我们的性命,只是……” “不必多说!”吴心一挥手,“先想法子把尸体藏了。” 吴寒方才敢多看东方景,闻言又看了东方景的尸体一眼,只见这人双眼圆睁,脑门子上一个伤口黑洞洞的,像是被炙烤焦灼了一般,没流出血来,却似乎可以透过这伤口,看到他脑后的墙壁。 吴寒不由得心中一颤,看向吴心的眼神中多了三分畏惧,声音发颤:“这么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去,一定会被人查出来,杀人,杀人……城门上如今还挂着几个杀人罪犯的头颅呢……” “果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当真与你父亲一般怯懦窝囊。” 吴心说着,便放下长剑,走到墙角,双手伸入东方景腋下,把他尸体托起来。 “我爹,师父怎么认得我爹?你不是说是当年一伙逃亡南边的流民扔下了我,你便把我捡来抚养的吗?”吴心不可置信的道。 吴心手一顿,斟酌了一会说道:“此事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不过你父亲的确是流民,当年的战乱饥荒已经严重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你父亲那个孬种,知道养不活你,竟然也动了拿你去和别人交换粮食吃的念头,恰巧被我撞见,我便将你救下了。” 虽说吴心在吴寒心目中亦师亦父,虽说在吴心口中,吴寒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要拿幼时的他去换粮食,可听见吴心对他那未曾见过面的“父亲”口气中多有不屑,吴寒心中却莫名恼怒起来,重重说道:“你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此事日后再提。”吴心拖动尸体,说道:“你乍见我杀人,一时惶恐倒也无怪。”顿了顿又说:“我是为你才杀了此人。” “为我?”吴寒脑子一热,不假思索道:“若真是处处为我着想,你为何对我藏拙?” “藏拙?”吴心眉头一皱。 “真当我没听到吗?方才那人称呼你为神匠!”吴寒攥紧拳头,“师父既然是神匠,怎么到如今也只教我打制农具,连巧匠兵器都不曾教我铸造!眼下,竟连杀人的借口,都要塞到我头上吗!” “嗯?” 吴心面色不虞,吴寒却摔门而出。 吴心却点了点头,低声自语:“倒是有些主见了,不错。” “谁?” 突然,他向窗外一侧耳,听到两声极细微的脚步声,夹杂着瓦片被踩动嘎吱声。 铁匠铺建在街边,左右挨着民居,中间只隔着仅能由一人勉强通行的逼仄巷道。 长年的目盲让吴心听声辩位极准,瞬间便知道是刚才有人在房上偷听,不由心中一凛。 是东方景的手下! 吴心推窗一跃而出,那脚步声没入巷中,他正要追击,左脚却踢到靠墙放的瓦罐,吴心耳中顿时只剩清脆的炸裂声,顿时暗道不好。 顿足一听,那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方才那一瞬,吴心已经透过脚步轻重,步伐频率,以及鞋底踩在瓦上的声音判断出那人的身材、步长、身法、甚至鞋底的材料,若此人再度出现,他便能第一时间认出,可这对现状却毫无帮助,若不能立刻抓住那人,他杀了龙雀一名传火使的消息一旦走漏,秦荆或许会因他的价值而不做追究,可他另有的底细,却是不能露出丝毫端倪…… 正在这时,深巷里远远传来一道闷哼声。 “嗯?”吴心一攥拳,又听到那边有人走来,似乎拖着什么东西,在巷里黄泥地上摩擦万沙沙声。 “吴先生?”那人试探着问了句。 “李掌书?”吴心心头诧异,暗道李不琢居然是东方景的手下? “吴先生是在找他吧。”李不琢拖着一个被打昏的人,从逼仄的巷子深处,走近说道:“方才出去时,我见这蟊贼形迹可疑,我便埋伏在暗处,看他要捣什么鬼,果真便见他潜入院中,我便在他必经之路等候,将他抓住了。” 一百零七:帮手 李不琢松开手中的后衣领,那个穿普通黑色布衣的男人躺倒在积着几洼污水的地面,不醒人事。 他后颈上那处淤青便是李不琢下的手。 吴心面对着李不琢,却一时没有说话。 李不琢暗暗打量着吴心,这个站在阴暗窄巷里的瞎眼男人,正侧耳对着他,似乎要通过他的语气判断是否要信任他。 “这些蟊贼总是油滑得很,吴先生最好现在就把他绑起来。” 李不琢笑了笑,转身离开。 “还请李掌书帮我一把。”吴心突然喊住李不琢,“店里虽有绑农具的麻绳,但我这眼睛却是不大方便。” “哦,吴先生真要我进去?” 李不琢顿足回头。 吴心眉头一皱。 李不琢转身,看着铁匠铺的窗口:“寻常人遭了蟊贼,第一反应定是大声唤来街坊邻居,将他押送灵官衙,但你一副不敢声张的模样,还果真顺着我的话要将他控制住,说句实话,这忙我不想帮,况且……” “况且之前屋里的动静,你听到了。” 吴心平静道。 “不错,我的确听到有人惨叫,之后便没了动静,但我麻烦已经够多,当我路过便好。”李不琢点头,又看向脚边的男人,“我下手不重,若他再醒来就麻烦了。” 李不琢早知吴心是前朝宫廷匠人,心中对吴心的来历也颇为好奇,但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也无意探知。 之所以出手帮忙,是为了与这位匠人交好,毕竟对于一名炼气士来说,炼气修行才是本职,而需要使用的器物,就需要从这些技艺高超的匠人手中获得,而越是厉害的匠人,就越不会轻易为人打造器物。 若李不琢探知吴心的秘密,这回出手帮忙反而还会引起吴心的忌惮反感。 吴心却摇头说:“他没机会醒来了,和屋里那个一样。” 李不琢微微皱眉,倒没料到吴心是这般反应。 吴心又说:“既然李掌书已帮了我,何不帮到底。”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凭我一人,却是没办法处理两具尸体。” “嗯?”李不琢扶住剑柄。 眼下的境况,二人都已心知肚明,但李不琢明面上没完全说破,便是暗示吴心这事他不会声张。而吴心突然就毫无隐瞒,要么是完全信任了李不琢,要么就是有信心让李不琢不会泄露秘密。 “这二人都是龙雀的人。”吴心说着向地上的男人走来,把手伸向男人的脖子。 李不琢一挑眉:“且慢动手。” 吴心却咔一下把男人脖子拧了个转,一把把他扛在肩上:“若你想留他一命的原因是要从他口中拷问情报,我劝你别费这番功夫,屋里那个是龙雀传火使,或许还能知道些东西,但他已经死了。而这人只是传火使的下线。龙雀为行事隐蔽,传火使让下线做事,并不会告知任何原因内幕,留此人一命,唯一用处便是留着多生变故的可能。” “走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吴心说着,扛着尸体便翻进铁匠铺窗内。 李不琢观察了四周情况,也随之进入屋内,关上木窗。 吴心把那东方景手下的尸体与东方景放在一块,奇道:“此前你如此谨慎,我还以为你不会进来帮我。” “我只是有把握,你不敢让我成为第三具尸体。” 李不琢打量四周,发现东方景额头洞穿的伤口应是剑伤,而屋内却未见利器,又发觉屋内温度出奇的高,床上被褥凌乱,隐约露出一角床板,由此便知道,这床下应是藏着一柄剑。 “哦?我敢杀两人,如何不敢杀第三人?”吴心不动声色摸索着整理好床褥。 “此前我查阅卷宗,发现龙雀的人,都是‘活死人’。也就是说,他们用的户籍,多半是冒名顶替的,况且他们的行踪本就不为他人所知,就算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人发现。”李不琢看着吴心的背影。 “但我却不一样,我乃河东县掌书吏,虽只是个不入流品的吏员,但加上我新科魁首的身份,却算是有些分量,况且让我与人间巡察使步大人相识,我若失踪了,不出三日,你就会被查出来。在我已暗示不管此事的情况下,你若为保守秘密而对我动手,反而是得不偿失了。” 吴心顿了顿,道:“以前我在大夏龙庭做事,莫说一县魁首,纵使一州状元也见过不少,但你只是几句话便将我心思猜了个通透,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就算没有这句夸奖,我既然进来了,便是已决定帮忙。怎么处置他们?” 李不琢看向墙角,直接问道,对吴心杀人的始末决口不问。 “剁碎沉湖,或是埋了。”吴心沉吟,“只是……遗留血肉的话,若有宗师施展招魂术,难保不会寻到他们尸身所在。” “那就烧了。”李不琢朝屋外看了一眼,前面的炼铁炉倒是个处理尸首不留痕迹的好东西。 吴心闻言却没说话,脸上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 李不琢看他这模样,心知他是有难言之隐,只是也忍不住疑惑:“他怎会想不到将尸首焚毁的办法?是故意不说,让我提出来的吗?但焚尸他自己便可以完成,为何要借我之手?” “请李掌书帮我这个忙,那柄惊蝉剑虽无法修复如初,但我有办法可以阻止灵性泄露。”吴心道,“此前我拿剑时,见此剑隐隐有了灵性,想必你是在祭炼剑灵吧。” “好。”李不琢一口答应。 “那就有劳了。” 吴心谢过后,二人把尸首拖到炼铁炉边。 吴寒看见李不琢,虽知道李不琢是帮手时,心中惊惧仍未缓过来,也不敢看他处理尸身。 对李不琢来说,焚尸虽是一件挺变态的事,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当初在铁马城,他就见识过冯鹰拷问敌军时,把一人肚子割开,却不割破,只露出皮肉下的脂肪,然后塞入驼脂,用一点火星慢慢引燃,就这么让其余的敌军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烧成焦尸。 何况这炼铁炉够大,把人塞进去,也不必亲眼看见。 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第一百零八章:剑道种子 李不琢从吴记铁匠铺出来时那两人的尸身已成了骨灰。 出于谨慎,吴心连骨灰也不留在家中,准备藏在县城里其他地方,至于是桥洞下还是废井里,就是他考虑的事了。 惊蝉也被放在铁匠铺,吴心称七日后即可修复。 回到屋内时,天已黑透,李不琢坐到桌前,点燃一角沉香,随即翻开《阴阳别论》。 青灯之前,李不琢捧卷阅读一会,便有意识地定神沉入梦中。 再睁眼时,乌黑的房间内,眼前那盏青灯的火焰有些扭曲迷离,李不琢起身推窗一看,窗外月色皎洁,高翘的檐角拱卫下,那轮霜色的月盘庞大非常,占据了半边夜空。 由此异兆,便知道是进入梦中了,若是在现世,这突兀变大的月亮会引起洪水地震等大灾,但在梦里,这景象倒是十分瑰丽。 李不琢回身来到桌前,拾起阴阳别论。 虽说步东华已对李不琢读书的进展速度十分惊讶,但李不琢在步东华面前,其实还是藏拙了。 这几日,随着梦里读书几度春秋,加上向步东华这个现成的老师请教,李不琢心中已有了完整的阴阳五行体系框架。 “钻研阴阳学说果然裨益良多,此前我涉猎术数时,有很多学问都只能勉强看懂皮毛,此时一回想,却是念头通透了。” “我仗着梦里春秋的天赋,虽然涉猎颇广,但学得也有些杂,借此体系,就可以将我之所学一以贯之,慢慢拧成一股。” 放下阴阳别论,李不琢扭头一看,青灯昏暗火光照耀下,墙上挂着那柄他夺魁时获赐的长剑。 李不琢心中一动。 “破敌剑、素冲剑、细雨剑、六部剑、阴阳五行术数……” 站在原地沉吟良久,李不琢回忆着往日练剑读书的过程。 “今夜,就要将这些剑术与杂学糅合起来,凝聚我的剑道。” 取下长剑,走出门外,李不琢四下一看,清冷月色下的河东县空无一人。 “往日我入梦时,行事总是按照入睡前的念头,意识昏沉,几乎从来不曾走出屋门,此回却特别清醒。难道是我修为精进,神识凝聚的原因?” 来到街中轩敞之处,李不琢便拔剑出鞘。 《十三路破敌剑》乃军中剑法路数,是兵家基础剑法,有挂、划、裹、拨、圈、劈、砍、挑、撩、捅、扎、刺、剪十三路基础剑式,便是兵书上所谓的“五顾八击”。 由此,再衍生出破车、敛翅、竖豹尾、折旗等战阵杀敌的剑招套路。 李不琢而今的剑术,放到江湖之中,可算一流水准。 但此刻他不急不躁,像初学者一般,从最基础的剑式开始演练。 此刻他要做的,是将脑海中对剑道已形成的固有观念抛开,再从头开始推演,如此方能将不同的剑术糅合为一体。 演练完十三路破敌剑,接着便演练素冲剑法,素冲剑法与破敌剑最大的不同,是对内炁的运用。寻常招式再如何变化,都逃不出人体固有的窠臼,而有内炁之助,炼气士便能做出违背常理的动作,使招式再凭空多出百般变化。 殷! 李不琢一剑刺出,带出剑吟之声。 招式用老之后,内炁自经络中节节冲上,手腕一点,整柄剑又无端向前递出了一尺,乃素冲剑法中,平湖探月接点水成冰。 李不琢脚步一错,长剑在手中咻咻划出三个圆,似乎将眼前那看不见的敌人手中兵器缴下。 此招用到现在理应后退收剑,李不琢收剑到半途,却沉喝一声,身子一震时长剑随之斜挥向下,强大的气劲震起一阵烟尘,烟尘逸散。 李不做双脚不丁不八,站得笔直,剑尖指地。 这一招就是素冲剑法中的玉腕托瓶接指地成刚。 ………… ………… 演练完素冲剑法,已是霜月西垂。 “这两套剑法的共通之处在于‘变化’。” 李不琢心中了然,这两套剑法并无冲突之处,只要将变化练到烂熟于心,把招式练到骨子里,对敌时就不用思考,身体便能自然而然反应,做出最佳应对。 李不琢看了一眼天色,没急着练细雨剑,而是重复演练起这两套剑法。 李不琢似乎又进入了意识不受控制的入梦状态,累了便回房休息,醒来便练剑,梦中不需饮食,他便不思茶饭。 寒来暑往。 李不琢练剑的地方,就在院子门口的大街上。 李不琢精熟剑路变化,练到后来,从第一式剑法开始,每刺出一剑都不偏不倚,步伐也如墨线量度般精准,不会有丝毫偏差。 春去秋来。 这日夜中,李不琢收剑之时,借着霜白的明亮月色看向地面,恍然惊觉。 只见街上的青石板上,多出了一千零二十四个清晰的脚印。 “论剑术‘变化’,我已大成。” 此刻他脑子里已忘掉十三路破敌剑,也再没有了素冲剑法。 在他眼中,这些步伐里涵盖的剑式便是所有剑招的基础,一切剑招套路的无穷变化,都基于这一千零二十四步剑。 淅淅沥沥—— 微风忽起,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雨丝落下。 伸手用掌心感受着雨丝,李不琢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圆月之下阴云氤氲。 “可以开始练细雨剑了。” 李不琢站在雨中,略一琢磨,细雨剑的招式套路,其实也涵盖在一千零二十四步剑中。 细雨剑法的殊异之处,在于对公孙、临泣这两条奇经的运用。 李不琢沉吟一会,提剑开始演练剑法,施展完一千零二十四步剑,用去了百息时间。 深吸一口气,他又重新演练,这回运用上细雨剑中奇经技巧,时间缩短为七十二息。 “还能更快!” 一月过去。 李不琢施展一套剑术,时间已缩短到六十息。 “这便是我如今的剑术瓶颈……” “这瓶颈不难勘破,我这回入梦,便是要融阴阳术数玄理于其中,如此便能让我的剑术由‘术’之层面,超脱为‘道’,凝聚我的剑道种子。” 李不琢收剑盘算着,这时候听到天上传来轰隆声。 抬头一看,只见天上已是乌云翻滚,那轮庞大的圆月扭曲着,不时有片片银屑剥落,化作流星坠落,击破乌云。 这方梦境已开始不稳定,是李不琢要清醒过来的征兆。 “这次入梦意识格外清醒,让我获益良多,若清醒过来,不知下次还能否如此……要抓紧时间了。” 第一百零九章:不易剑道(第二更,求月票,求订阅!) 梦境已呈现灭世之兆,院中却十分寂静。 李不琢站在椿树下,抬头望着满树发黄的叶片,心中推演着自身所学的术数。 “何为易?” “易乃万象万物的定数与变数。” “变易,是说天地万物时刻处于变化之中。” “不易,谓之世间万物变换虽错综复杂,天地定数却不变,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冬寒夏热,月盈则亏,日午则偏,物极必反,此乃定数……” “我的剑道,便是要窥见万物的变化,将变化了然于心,便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李不琢双眼落在黄叶上,却仿佛没有聚焦,而是留心注意着身周。 渐渐的,所有的动静、气味、征兆、温度、天候等信息被纳入心中。 乾三连,坤六段;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以先天八卦,阴阳五行为构架,李不琢心中推演着。 忽然间,他向后轻轻退了一步。 他刚有动作的同时,微风吹下一片落叶,擦着他鼻尖,飘落在地。 李不琢仰首望向枝头,自语道:“对我来说,这落叶就是变数,我觉察到空中湿气,便知有风要来,听到声音,就知道风的大小,便料知这片将死之叶的凋落。” “一片落叶可以被我料得,那,再多一些呢?” 李不琢闭上双眼,忽然伸掌一拍树干。 啪! 簌簌! 十片黄叶飘落,李不琢闲庭信步,虽闭着眼,却将落叶尽数避开。 只是睁眼时他神色十分疲惫。 “我拍打树身的力道,与树叶的颜色,便能让我料知哪些树叶会落下,会落在何处。不过,我的心易只是入门,推演十片落叶就是极限。” “待我心易修炼纯熟,方可融入剑术,但……” 李不琢仰头一看,那轮月盘已经崩溃小半了。 “但不知,这梦境还能坚持多久?” 正在这时,李不琢神情一动,忽然拔剑向后劈斩! 咻一声,剑刃森寒,一片落叶却擦着剑刃荡开。 “果然,用来融入剑术还为时尚早。” 李不琢收剑,一掌拍击树干,继续推演落叶。 ………… 不知多久过去,院中椿树秃了。 ………… 圆月崩塌成半月时,整条街上的树都秃了。 ………… 这日,李不琢来到河东县城门口。 县中所有的树都被他拍秃了。 “秃了,但还没变强啊。”李不琢走向城门。 变数越多,推演的难度便呈几何倍数增加,梦中不知岁月,李不琢不知自己修行了多久,自知道他此时以掌击树,闭眼挥剑,能一次应对三十八片落叶。 这就是他的极限。 落叶是死物,若放在与一名坐照下境炼气士对敌的情况,李不琢至多能提前算到对方半招。 这样看来,李不琢妄图追求的剑道似乎十分鸡肋。 但一城的树不行,就且出城拍遍一山落叶。 李不琢刚走出城门,却陡然神智恍惚,只觉精神急剧消耗。 霎时间,半空中狂风咆哮,浓云翻滚,那仅剩的一角弦月崩散为银霰! “原来这梦境是以我的精神支撑,以我的精神,不足以让我出城支撑更大的梦境世界。” 李不琢立时明白过来。 “看来这回梦中修行要结束了,可惜,我的剑道却还未成就,嗯,居然还有一株树?” 李不琢回头,远处的街边,一面院墙之后伸出的枝桠上挂着一簇黄叶。 待走近一看,院门前一千零二十四个脚印清晰无比。 “原来又回到了来处。”李不琢一怔,不由感慨。 走入院中,他看向眼前的椿树。 现世中,李不琢租下这处院落时,这院子的原主人本因招惹蚊虫之故要把这树锯掉,但被李不琢保了下来。如今看来这树倒是派上了用场,不光在梦中陪他入门心易,在他将要脱离梦境时,还能发挥余热。 “若按现世来算,你又长了一岁,不过这梦中的岁月到底是长了还是没长,谁说的准呢。”李不做用跟老朋友叙旧的语气说着。 “下回入梦再见到你,不知还是不是你,到那时,恐怕树兄你又要被我拍秃了,不过你放心,在这回梦中,你却是最后一次看见我。” 这回的梦境殊为清晰,李不琢自我意识很强,也导致了梦中长久岁月修行的孤独,让本来话不算多的李不琢竟和一棵树说起话来。 轰隆! 远方有巨响传来,抬头一看,只见狂风呼啸,从灰沉沉的天空种席卷而下。 李不琢视线越过院墙,只见县城东南角那边地势最高的白龙寺已经被掀飞了,琉璃庑殿顶、香炉、佛像、经幢在狂风中乱飘。 时间不多了。 李不琢运炁于掌,一掌拍向树干。 四十片落叶纷纷扬扬,李不琢闭着双眼,手中剑光如电,一个呼吸间,便将三十八片落叶斩成两半。 却有两片完整的落叶轻飘飘落在他肩头。 狂风卷到县城中部,犁地似的裹挟着大量屋瓦墙砖。 “只能待下回再推演了。”李不琢有些遗憾仰头看去。 大风倏忽而至,落叶纷纷扬扬跌落下来。 “我没拍你,你也要秃了啊。”李不琢对椿树说道。 突然,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我终要醒来,这片梦中天地也终要毁灭,所以落叶并非变数,而是定数。” 这时候,第一片黄叶已飘到离地三寸处。 突然,却被一道雪亮剑光席卷而过! 李不琢睁着双眼,却没看落叶,眼神空茫,黑色瞳孔倒映着灭世之景,灰沉沉的天空中砖瓦、桌椅、衣物飘飞,点点流行似的银霰飞掠闪逝。 一转眼,李不琢收剑而立,黄叶如被斩碎的蝴蝶般在他身周乱舞、落地,每一片落地之前都被斩为两半。 共有六百三十片。 站在落叶中央,李不琢神色恍然。 “对于这椿树来说,风是变数,但对天地来说,这风却是定数。我眼中观树,心中推演的却是天地,所以对我说来,这本是变数的落叶,却也成了定数。” “我起初想窥见万物的变化,却是走了弯路。” “风是定数,落叶是定数,这些黄叶被我的剑斩落也是定数。” “这就是我的剑道。” 轰隆声接连响起,李不琢终无遗憾之色。 黑暗吞没了视野。 地上,经李不琢剑斩的黄叶落地后,排列成“不易”二字。 第一百一十张:坐照圆满 李不琢睁眼时已经天亮,桌上青灯枯竭,这灯油添满至少能烧一日一夜,看样子不仅只是过去了睡一觉的时间。 “这回入梦,终于将我之前所学一以贯之,成就了我的剑道。嗯?肚子饿了。” 李不琢一摸肚子,感觉此刻能啖尽一牛。 虽说小精元丹也能果腹,但为满足口腹之欲,李不琢便喊人去酒楼叫了一桌席面。 至于把旬休那日睡了过去,点卯如何应付,就暂时抛之脑后了。 午后,吴寒上门拜访,将惊蝉交还。 “区区一日便将此剑修好了吗,吴先生此前藏拙藏得真深啊。” 李不琢接过惊蝉,拔剑出鞘,剑身上的缺口已经消失,除去刃纹有些不连贯外,已看不出缺损。 “请掌书大人见谅,师父他不光对你藏拙,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吴寒语气带着不甘,昨日那二人的尸身化为骨灰后,他心中惊惧平复了大半,对吴心隐瞒便更加不能接受了。 李不琢一眼就看穿了吴寒的心思,不动声色道:“自古师父教徒弟都会留一手,不过对你师父来说却不适用,他既已隐居了,就不再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说法,他没教你铸造秘诀,想必另有隐情。至少在我看来,他为你打了个不错的底子,毕竟你尚未炼气,就不惧寒暑,这是开启炁藏的征兆。你若开始炼气,一定事半功倍。” “此话当真?”吴寒眼睛一亮。 “骗你有什么好处吗。”李不琢笑了笑。 吴寒终于面露喜色:“待度牒准下来后,我便要远走他州求学了,定会以掌书大人你为榜样。” 吴寒走后,李不琢尝试着感应惊蝉剑中尚未凝聚灵形的剑灵,灵性果然不再泄露。 ………… 十日后。 河东县某处别院,身穿朱袍的秦荆与对面的面容精瘦的老叟手谈,开局仅十余手,黑白双方的战意便枰上。 厮杀两刻钟后,两方大龙对杀,难分难解,这时候有人来到门外,站立静候,不敢出声打扰二人的对局。 厮杀越激烈,二人落子越快,忽然秦荆手执黑子,动作停顿,沉思不语,只见棋盘上黑子已然势颓,黑角兴许还能劫活,但大龙无疑已成净死,终于叹道:“又输了,你的棋力比起当年有增无减啊。” 老叟呵呵笑道:“这次尊下输的不算难看。” “是吗?”秦荆顿了顿,“以你的性格,怎会与我下出大龙对杀的乱战之局。既然放水,何不索性让我赢了。” “那就太明显了。”老叟幽幽的说。 秦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才看向门外静候的人,唤他进来问道:“半月前我派出去寻找能工巧匠的那批人,可有消息了?” “禀秦公,那八位传火使有七人都传回了消息,有一位却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是谁?”秦荆一皱眉。 “是东方景。” “哦,可有派人去寻他?”秦荆问。 “如今的消息只知道东方景消失在河东县县城中。” “嗯……”秦荆沉吟,传火使按例每三日便要派人传递情报,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又问:“此前青口巷中,对祝由和动手的人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杀祝由和的是当今河东县掌书李不琢,也是永安县今岁县试魁首,此人与徐学门人有些渊源,和步东华走得较近,为防步东华以此为饵设下陷阱,所以秦公未下令前,属下们也不敢妄施手段,对他动手。” “竟让他活到了现在?”秦荆微微皱眉。 “不错,那夜铸炼司外伏击,李不琢也参与其中,但不知为何,那夜他竟脱逃出来,且带回一个活口,为灭此活口,我们安插在河东县灵官衙里已当上笃事的暗桩也折损了。” “哦?倒是个人物。”秦荆一挥手,“这等人物留不得,莫让他成长起来,天宫又多一名臂助。” “属下领命。” 那人刚要退下,秦荆对面的老叟忽然说:“且慢,这等人才杀之可惜,为何不考虑将他招揽过来。我倒是对李不琢的底细知晓一二,他前身乃边关军卒,并非出身中土,尚未受香火之毒,也不至于死忠天宫。况且李不琢与他叔父婶母结有怨,只需从中挑拨一二,使仇怨结深,让他与谶纬派古微宗的李琨霜势不两立,如此一来,他在天宫无存身之地,到时我们再雪中送炭……” “嗯?”秦荆抬袖,意味深长看着老叟,“看来燕凉你对这少年是早有了解啊,我倒想起来了,那日铸炼司外剿灭那群反贼,恰好是赤雪穿着辟支去的。” “我便明说又何妨。”燕凉施施然笑道,“我那孙女在永安县学读书时,与这少年暗生情愫,近些时日我倒是观察过他,这等良婿确实难寻。” “我还真以为你动了惜才之意,原来却是打着寻婿的念头。”秦荆呵呵一笑,“但他杀我一红袍,若就此算了,岂不是寒了其他义士的心? 略一沉吟,秦荆又道:“就这么放过他绝不可能,此事休要再提!不过,你之前的话,却有些打动我。” ………… 静室内,李不琢盘膝而坐。 内视中,那团神识火种的模样已有所改变。 原本是一团照破蒙昧的光明火焰,此刻却隐隐凝聚成剑形。 那剑火周围,焰云忽聚忽散,先天八卦图、鸟虫文字变幻莫测。 那日梦境中领悟剑道,又炼气十日,巩固修行,李不琢终于凝成剑道种子。 这剑道种子,就是神识火种的一种形态。 准确来说,神识火种本无形无状,之所以多以火焰之状出现,是因为远古蛮荒时,火是开启人之灵智的先师,而火形天生光明,易于让炼气士观想,用来照破体内蒙昧,是指引炼气士修行方向的一种法门。 而李不琢领悟了不易剑道,寻到了自己的法门,自然再无需借助大而化之的神识火种。 内视中,他体内以后溪列缺二脉为轴,十二正经在公孙临泣的交织下,有条不紊运转着,代表他已臻至坐照圆满之境。 第一百一十一章:江湖布告 睁眼从坐照入定中脱离,李不琢心念一动,手掐剑诀。 锵! 寒芒乍现,一道银光匹练自李不琢背后剑鞘飞出。 李不琢五指掐动,手中剑诀变换,银练时而飞掠,时而穿刺,时而腾跃。 惊鸿、燕返、腾蛟三式不断组合变化。 随着惊蝉凭虚飞掠,李不琢内炁也急剧消耗。 好在惊蝉重仅一斤四两,比当时那龙雀红袍驭使的子母剑中那柄小剑也重不了太多。 当然,换了其他坐照圆满的炼气士,没有阴脉之海与阳脉之海支撑,就算用六部剑祭炼出剑灵,恐怕也无法用于实战。 李不琢一招手,银练倏然飞回,锵一声,归入鞘中。 “惊蝉剑灵也已凝聚灵形,如此一来,我的修行便已暂时圆满,若要再进一步,除去剩下四道未获法门的奇经无法开辟,就要向周天圆融迈进了。” “凭我此时实力,府试的实修考验有望夺得前列,听说当年白神将州试,是以打通六道奇经的修为获得解元。我打通四道奇经,虽已不输世家子弟,但以此就要拿第一就是骄狂自大了,还是要多读书,在学问方面寻求突破。” 李不琢走到书桌边,忽然眼神一动,只见临桌的纸窗上,被人戳破了一个小洞。 推窗一看,院中无人,李不琢向下一瞥,只见一张叠好的信纸被小刀钉在窗边。 “谁来过了?” 李不琢拔下小刀,取信纸于手中,对着油灯展开一看。 速离河东县,一定不要再回来。 纸上写着这行字。 “速离河东县?的确,冬至已过,离府试只剩一月,也到了该走的时候,若说是为了读书,我在藏书大库苦读这几月,也大略已经涉猎了诸家重要典籍。不过,是谁给我传话还要暗中过来,怎么不当面说?” 李不琢仔细观察着纸上字迹,只见字形铿锵有力,笔画却转折有些生硬。 “咦,这字……” 李不琢看见,纸上那个“一”字,收笔时,是很少见的向上回锋。 他忽然想起那张租契上的签名。 李不琢神色一变,放下信纸推门而出,站在院中,四下扫视一圈,说:“是你的话,为什么不来见我?” 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猫叫声,四处毫无动静。 李不琢面色有些不好:“看来你处境并无危险,我倒是惹了一身麻烦,到头来你还藏着?” 又过了一会,四周仍无动静,李不琢摩挲着腰间剑鞘吞口处錾刻的“燕”字,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语气带着冷意。 “也好,那赠剑之情,就算抵清了。” 半晌,李不琢料想的动静还未出现。 “还不出来?”李不琢叹了一声,表情冰释,“看来是真的走了啊。” ………… 次日,李不琢到吴记铁匠铺取了他委托打造的剑鞘。 这剑鞘看起来是镶铆钉的鲨皮腰带,但能藏软剑。 李不琢归纳的千二四剑术变化中,便有一式“玉带腰缠藏剑八方式”,须配此剑鞘使用。 取剑鞘回院时,本在驻守句芒山下酒庄的应十一来到县城,原来冬至过后,酒庄又卖出一批新酒,故过来县城与李不琢禀报。 屋中,应十一向李不琢禀报了冬至这批酒售出的盈利是一个半金锞子,又说:“今年酒庄出酒少了些,原本五斤粮食能出一斤酒,今年酿酒,却要六斤粮食才能出一斤。” 李不琢道:“你是说有人揩了油水?” “这却不一定。”应十一顿了顿,“兴许跟那酒妖死了有些关系,这批酒酿出来,味道也差了一些。但也没准是酿酒师傅懈怠了。” “你以为该如何。”李不琢这阵子没去过酒庄,便先听应十一的看法。 “我以为主公你该回去露个脸,毕竟酿酒的江家此前一直为姚氏做事,拿的是每月定下的月例,以往有姚氏积威多年,他们不敢怠慢,但咱们却不一样。而且酒庄出过妖怪,村民还是有些人心惶惶,都希望再见到你。” “也好,回新封府前,我去酒庄走一趟。” ………… 午后,李不琢与应十一骑马出了河东县南门。 南门外立着一面布告墙,墙上张贴着诸多通缉令。 许多通缉令没有画像,只有名字,按这通缉令去抓人只能是竹篮打水。 李不琢一看,却发现这其中许多名字,正对应着是他之前从河东县诸多卷宗中整理出来的异常人口户籍。 “抓到一人赐十万钱,五亩良田,钱也就罢了,竟然赏赐田地,若能多抓到几个,可保儿孙衣食无忧啊。” “但只有名字,这可怎么找人?” 布告墙下众人议论纷纷。 李不琢知道,如今县中兵力都被安排着紧密布防,用来调查龙雀下线暗桩的人手已经不够了。 而且灵官衙对河东县渗透再深,一定程度上来说,情报网比不过混迹此地的江湖人那样全面。 “十一,我们走。” 李不琢看过一眼,便要离开,这时候边上却有一个剑客跟一个刀客拳脚相加打了起来,从旁人议论中得知,这二人是为抢一份通缉令。 “幽州的江湖规矩是这样,城门口的通缉令,若被一人揭下,便是表明这桩生意他接了,七日内其他人便不得插手此事,不然便是挑衅。”应十一在一旁解释道。 “哦,还有这规矩?” 李不琢看着那二人打斗,此时那剑手已经拔剑了,另一人也拔了刀。 二人虽都是一副面对杀父仇人的模样,出手倒都有分寸,只以剑背刀背挥拍。 李不琢饶有兴致看着,并不是被这两个显然武学和内劲都是下乘的武人打斗吸引,此时他正尝试推演这场打斗。 心念一动,场地、声势、武力、兵器、体格、臂长等诸多信息纳入心中。 李不琢未坐照入定,却觉察到不易剑道之种轻轻一转。 “十六招后落于下风,二十七招后以虚招攻极泉、天庭,不得手,被‘亦颇风式’反制,落败……” 李不琢低声自语。 这时候身边有人谑笑一声:“好大口气,你道是两个武旦给你唱戏吗,竟开口就断言看破数十招?” 第一百一十二章:厉无咎 说话的人叫姓黄,有个“青蛇”的江湖称号,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身量颇高。 黄青蛇自恃江湖资历老,又小有名头,于是此前一直不屑和布告下那些咋咋呼呼的后辈挤在一块,这才偶然间听到了李不琢的话,见李不琢年轻,便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猜测罢了,算不上断言,也许猜错了呢。”李不琢朝正要说话的应十一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跟此人计较,赶路途中他不想多生事端。 “你这后生倒是谦虚。”黄青蛇看李不琢这态度,略一颔首,“你的确猜错了,因为这二人走不到二十七招。” 说着他飞身上前,插入那二人的战局,拖住一人手腕一带,扯下他外袍一把蒙在另一人头上。 那打斗的二人当即一个跌倒,一个慌忙扯下头上外袍,脸涨得通红,却敢怒不敢言。 黄青蛇站在二人中间道:“诸位兄弟在此接私活赚些外快,井水不犯河水,二位不妨给我黄青蛇一个面子,就此收手,若因一时意气之争受了伤就不好了。” 那打斗的二人面面相觑,他们又不是刚出来混的,自然知道分寸,要黄青蛇出来插什么手?反而弄得他们狼狈收场,丢了面子。 眼神一对,刚才还刀剑相向的二人,倒是一瞬间有了同仇敌忾的默契。 而围观的其他人则齐齐叫好,有人疑惑问起此人是谁时,旁边有知道的立马便说:“不愧是青蛇前辈,如此轻描淡写就化解战局。” “听说青蛇前辈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黄青蛇左右拱手,口中称着不敢当,心里却是对自己这番出手的结果十分满意,毕竟闯江湖要的就是名利,他自报其名,也是为宣扬自己。那交手的二人也心知自己成了黄青蛇的垫脚石,却是敢怒不敢言,黯然离场。 黄青蛇笑吟吟地看向李不琢,正待欣赏这位后辈年轻人惭愧又敬佩的表情,却见李不琢面色遗憾,牵着马就要离开。 黄青蛇眉头一皱,只道这后辈不知机,再懒得看他一眼。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说了一句。 “可惜了,本想看着二人打完,却被无聊之人插手打断。” 声音不大,语气也十分平静,却带着带着摄心夺魄的诡异力量,让众人一下噤声。 以声音影响心神,李不琢在白龙寺那夜就见那武僧使用过,但此时的声音,却仿佛是并未加持术法的,不由扭头一看。 说话的人身材欣长,眸子狭长,双臂也极长,一头黑发尚未过耳,虽乌黑如墨却有些凌乱,似乎是嫌麻烦而用刀剑随手割去的。 “这二人不过二流身手,打得再激烈又有什么看头,阁下若是技痒,不如我和你过两手?” 黄青蛇脸色不悦,只是说话时,自恃江湖资历老的他却不自觉把这人当作平辈来称呼。 “不必了。”那人摇摇头,瞥向李不琢一眼,“你看出他十六招时落入下风,便不是胡诌,这不难看出来。但你说他二十七招后以虚招攻极泉、天庭不得手而落败,是认真的?” “不错。”李不琢点头。 众人哗然,黄青蛇更是冷笑一声,刚才李不琢说是猜测,这时却又开始哗众取宠。 那人说了一句好,便没再追问,走向那布告栏,一挥手,气劲拂过,将所有通缉令卷入手中,转头对众人说:“这些通缉,我厉无咎接了,谁有异议?” 众人轰然喧哗起来。 厉无咎大名鼎鼎,乃道家两大宗门之一的古微宗弃徒,据说被逐出师门时,修为在同辈炼气士中亦是翘楚,和一般的江湖武者不在同一层面,他被逐出师门后,性情更加放纵,寻天下剑道高手立下生死状逐一挑战,杀死后,便夺其佩剑珍藏。 江湖传言中厉无咎最新的战绩,是今岁春深独挑幽州州试的新晋法家学士谈子昂。 黄青蛇面色一变,若眼前这位称“妖剑子”的古微宗弃徒不是冒名顶替,那方才他该庆幸自己眼力不错,逃过一劫,只是他心中疑惑挥之不去,厉无咎怎么会对这些通缉令感兴趣? “没异议,我便收走了。” 厉无咎将通缉令放入腰囊,忽然遥遥指着李不琢:“直到此刻,我心中推演了一百二十息时间,果真那二人的交手会在二十七招前后结束,相差不会超过两招,但我却不能得知,你到底怎么推算得那么具体?” 黄青蛇闻言怔怔看向李不琢,从厉无咎口中听到这番话,意义就大不一样了,难道这年轻人也是深藏不露?但他心中隐约有些不信,若真如此,以李不琢的年纪有这种手段,早该会在河东县声名鹊起,没道理他不认得。 “并非我推算得具体,而是事实应当如此。”李不琢笑了笑,剑道之秘岂可诉诸于人。 “好,那依你的眼光,我杀你需要多少招,又是用什么招数杀的?” 厉无咎说着便向李不琢走来。 李不琢眉头一皱,厉无咎虽未拔剑,步伐却暗合剑术变化,这几步走出,厉无咎的剑路雏形纳入李不琢心中。 而厉无咎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的尽是纯粹剑意,对这样的人来说,越是精诚于剑,剑之威力就越强,一剑可推演万法,术法变化已是鸡肋。 忽略术法变化,李不琢已开始推演,剑道种子变化莫测,隐隐化作厉无咎的模样。 厉无咎走的越近,剑道种子的推演也越来越清晰。 推演之中,厉无咎剑路奇诡多变,李不琢以千二四步剑应对,战平,至于动用六部剑结果如何,却无法推算,毕竟厉无咎并未真正出手,李不琢所获信息有限,剑道推演也只有雏形。 这时厉无咎已走近,他步伐暗含剑术,每一步走出,气势便盛一分,到他来到李不琢身前三丈外,气势已凝聚到巅峰,使得南门布告栏下雅雀无声,而他眼神动作皆散发着强烈战意。 李不琢摸向腰间,剑道初成而未曾试剑的他,不由对此战也有些期待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剑意 “我每走一步,你亦暗动步伐来应对,必是看穿了我的剑路,的确有与我一战的资格。” 厉无咎突然停步,望向李不琢腰间,目光如鹰隼一般:“百炼钢成绕指柔,此剑若入我的收藏之中,也算良品。” 李不琢道:“你与人切磋,都要如此费劲解释一番吗。” 厉无咎摇头:“当然不,能让我认真出剑的人很少,解释的机会也很少,你要知道,好对手很难找,若差我太远则不堪一战,而修为高过我者,要么不精于剑道,要么能轻易杀我,这些人,都都无法与我映证剑道。” “你恰好是一个好对手。”厉无咎指向李不琢,“不过,现在我却不舍得对你出剑。” “嗯?” “方才那二人的战斗,我花去一百二十息时间推算出的结果,却不如你一眼所得。我自认单论剑道,同辈之中无出其右,不可能被你比下,这已绝非用‘眼力’可以解释,想必你的剑已触摸到了真正的‘道’,可惜的是,方才你将要拔剑之时,我并未从你身上看见剑之意志。” “如果你与我有生死之仇,我自然有必定斩你于剑下的意志。”李不琢有些不解。 “不对。”厉无咎摇头,“你的剑道无意志支撑,我若对你出剑,你必定会死在我剑下。昔日谈子昂和我交手,在我剑下存活,是因他已养出三百六十五尊身神,跨入周天大圆融之境,而你比他年轻,修为也差他不少。” 厉无咎语气平淡,并无夸大的意思,李不琢笑道:“动剑就要杀人?方才听旁人说你是古微宗弃徒,想必便是因你戾气太重了。” 黄青蛇这时已知道刚才被他视为后辈的李不琢原来与他已身处两个层面,听了这话仍暗自心惊,被逐出师门是奇耻大辱,李不琢当厉无咎的面提出来,不啻于挑衅,想必今日妖剑子的剑又要见血,除非李不琢不签生死状与他对决,才能偷活一条性命。 厉无咎表情却毫不在意,一揽袖作包圆四方状:“我并非嗜杀之人,只是你与这些庸手不同,和你比试,我定会全力以赴,如此一来,你必定会死在我剑下。” “我也想与你切磋,可惜……”李不琢摇摇头,“我倒是惜命得很,不像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待你何时凝聚了剑意,我再与你一决高下,想想便是幸事。我记住你了。” 厉无咎深深忘了李不琢一眼,携着一囊通缉令,扬长而去。 “竟碰上个剑痴。” 李不琢目送厉无咎背影远去,翻身上马,一振缰绳。 ………… 回到句芒山脚时已是黄昏,姚仲豫远远就将李不琢迎入酒庄。 一路上酒瓮子村村民齐齐出来,用看庙里泥塑菩萨神像似的眼神看着李不琢,看来他虽在酒瓮子村没待多久,但斩妖的事迹倒是在此地百姓心中建立了不小声望。 回酒庄后,进入书房,书房里布置仍如往常,李不琢坐上木椅,拨动扶手上的开关,桌上人偶捧着的灯盏幽幽亮起。 庄里酿酒师傅江大河的次女江酒儿因为当初与三斤关系不错,被姚仲豫派来为李不琢当掌灯丫鬟,揭开金猊香炉燃起冰心脑神香。 今年入冬后天气似乎格外冷,李不琢脚边也燃起了一盆火炭,虽说他已入坐照上境,纵使赤身跃入冰湖也能坚持许久,区区寒暑不在话下,但 与河东县临时租住的院子一对比,李不琢又更喜欢这间书房一些了,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问道:“我听说今年出酒少了,是出了什么问题?” 江酒儿动作一顿,低头小声说:“大人明察,咱们每年酿酒都是全心全意,不敢有丝毫怠慢的,至于为什么出酒少了,这,这……” 江酒儿有些焦急,却说不出原因。 说是那酒妖消失之故?祖传的方子上,秋露白酿成的出酒率一直是两成。若说是他们消极怠工的问题,但他爹江大河虽然说话爱夸大其词,为人做事却耿直实诚,为了在李不琢这个新主顾心目中留下好印象,今年酿酒比往年还用心一些,哪知酿出来的酒不光出酒少了,味道也没往日醇厚。 江酒儿着急之际,李不琢也没再追问,只是说:“喊姚仲豫过来。” 江酒儿咬了咬嘴唇,表情不安,告退喊姚仲豫去了。 片刻后姚仲豫过来按例汇报着酒庄的生产经营等一应事务。李不琢直接便道:“这些十一都跟我说过了,我这回回来,要改一些规矩。” “大人的酒庄自然是大人了算,往年姚氏定下的规矩,的确有些是不合时宜了。”如今姚仲豫已将一家老小接到酒瓮子村,没有后顾之忧,既然投靠了李不琢,便已一心一意为李不琢做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酿酒的事。”李不琢看向江酒儿,“酒儿在这,我正好说了。这些年你们一家为酒庄酿酒,待遇如何?” 江酒儿心一下沉了下去,局促道:“每月月例有两个银锞子。” “哦,一人两个银锞子,倒是不少了。”李不琢若有所思。 “不是的,是只有我爹拿两个银锞子。”江酒儿急忙解释,以为李不琢要削减工钱了,不由心中暗叹。 原本看这位新主顾平易近人,待三斤也好,没想到比姚氏还苛刻。 “从今日起,每月月例就不用拿了。”李不琢思量了一会说。 “这……” 江酒儿如坠冰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以至于李不琢之后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听见李不琢说完后,姚仲豫犹豫道:“大人,这似乎不大妥当。” “不妥当?”李不琢微微皱眉。 “对对对。”江酒儿忍住委屈,连忙点头附和。 姚仲豫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江酒儿一眼,移开目光,继续解释道:“江大河受雇在酒庄酿酒,所签契约还剩十年,大人您说要把酿酒盈利的半成干股给江大河,这却是没有必要……” 再见了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一百一十四:酒坊改良 从书房出来,江酒儿晕晕乎乎的,回到家中。 “酒儿,可是他做了什么?”江大河一看她魂不守舍,却眉梢带喜的模样,不由面露担忧之色。自己这女儿模样虽算不上绝色,可在酒瓮子村里是一等一的周正,原来姚氏那位姚堪姚公子本欲收她做通房丫头,因那时江酒儿年幼且酒坊缺人手而躲过一劫,现在终于被新来的李大人下手了吗? 想到这里江大河心情复杂,作为雇工,他自然想江家与李不琢亲密一些,可身为人父,却还是想自幼丧母的女儿能许个人家。以江家的根底,江酒儿给那位李魁首当妾都不可能,顶多做一辈子丫鬟。 “大人说,往日咱家的月例都扣除,改从售酒的利润中分红。”江酒儿深吸一口气说。 江大河一愣,心中大喜的同时,又向下落了一落。无功不受禄,李不琢如此优待他家,定是真的看上了江酒儿。 江酒儿只见她爹又喜又忧,忽然站起来一把拉住她手腕,正色道:“你说实话,今日在书房,他对你做了什么?” 江酒儿一怔,见江大河眼睛朝她身上看去,像是在打量她衣衫是否凌乱,登时脸色涨得通红,恼怒甩开手道:“你想什么,大人交代事情时,姚管事可是一直都在的!” “这……”江大河知道错怪了女儿,连忙松手,面色尴尬。 这时,抑制不住的欣喜便从心底涌上来,虽说多年以来酒坊的生产基本是他江家三人一手包办,可身为雇工,拿的钱不会多出一分,就算他做事踏实,也提不起多大劲头,只是照着家传的酿酒方子造酒,碰上拿捏不准的时就靠直觉经验,从不曾琢磨改良过。 知道酒庄每年售酒利润有数百万钱,江大河酒醉时埋怨眼红,清醒时却绝不敢奢望,怎料今夜江酒儿竟带来消息说新主家要将利润分红给他。 江酒儿揉着手腕,委屈道:“大人还说了,以后你每半年都要去新封府走一趟了解酒市行情,若逢上好酒,想办法把配方买下。” “那钱呢?”作为普通百姓,江大河眼里紧着的自然是收入。 这意思是让咱们把酒酿好,便不会亏待咱们。”江大河的长子江边柳说道。 “你看,弟弟都比你看得清楚呢。”江酒儿道,“明日清早大人便要来查看酒坊了,今岁出酒少,阿爹你还是想想,该怎么跟大人解释吧。” ………… 次日清早。 酒坊里景象如初,四个大灶建在四角,铜管连通着中央的巨大冷却槽,不过今日未开灶蒸谷,粮食都储存在地上那两百个大陶瓮里发酵。 江大河迎李不琢一进酒坊,便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冬天造酒要时刻关紧大门,这是江家祖传的酿酒规矩。 江大河这时对江家祖传的酿酒秘方也不藏着掖着了,事无巨细,都向李不琢禀报,秋露白酿制前粮食先泡再蒸,火候时间都要拿捏好,然后发酵,夏日发酵三天,冬日发酵七天…… 李不琢时不时点头,虽不懂酿酒,但目光掠过,却把屋内光照、温度、酒曲发酵的气味皆纳入心中,一边听江大河的话,一边在心里推演琢磨起来。 不易剑道不局限于剑,乃是“推演万象万物背后的定数”。 听到一半,李不琢走到西南角靠近锅炉的一个陶瓮边,轻轻用手一拍瓮壁,道:“这瓮粮食发酵好了。” 江大河微微一怔,心中不以为然,连他观察粮食发酵程度,都要靠近瓮口闻了,再附耳在瓮壁上听粮食发酵的气泡声才知道,李不琢如何能判断?再说这批粮食才发酵五日,按说再过两三日才能发酵完成。 江大河正思虑着改如何自然地奉承过去,又能给李不琢台阶下,便听到陶瓮里咕咚咕咚,传出气泡冒起的声音。 “竟真发酵好了,大人是怎么知道的?”江大河神色诧异。 李不琢瞥了一眼身后。 “你可知冬日酿酒为何关门?” “这是祖传的规矩。”江大河道。 “规矩背后自然有原因,你若稍加思量,其实不难知道这是因为冬日太冷,所以要关门挡住屋外寒风。这也是为什么夏日发酵只需三日,而冬天要至少七日。”李不琢指向身前的陶瓮,“这瓮粮食离锅炉最近,前几日又刚酿出一批酒,炉中是生过火的,所以这瓮粮食比其他的酵成更早。” 江大河一拍脑袋:“这,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不琢顿了顿,说:“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想必这也是出酒少的原因。” 江大河豁然开朗,心中却不由羞愧,昨夜李不琢才提高江家的待遇,今早他便在李不琢面前展现出无能无知的一面,叹道:“小人惭愧,说到底,还是我的缘故,我若能将祖传造酒之法钻研透彻,也不至于连这些都想不通。” 李不琢道:“你有这心,就证明我没看错人。” 江大河心中感动,暗下决心日后定要精研造酒,让酒庄经营更上一层楼。 “屋上这几处窗户,挂上厚重些的羊皮帘子封死。”这时李不琢指向头顶,又至地虚划了几道,吩咐说:“今日你便去找些帮工,在这几处地方用砖砌出横三竖五八条地炕,连通四座锅炉,冬日发酵粮食时,便在四座锅炉中烧炭,温度一够,出酒便不成问题。这几日地炕未建成,就把藏粮食的陶瓮移到生火的锅炉边。别离太近,到此处就够。” 说着李不琢站到锅炉边三尺外,这是他考虑句芒山上常被村民用来当柴烧的油桐木在炉中燃烧时,这距离则不至于温度过高。 江大河此时看向李不琢的目光已由对主家的畏惧变为带着一丝敬佩,李不琢入坊一看,指天画地,就轻松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奉承一番后,江大河连忙去村中寻找帮工。 李不琢又叫上姚仲豫,一道视察村周情况,作为他的唯一实业,虽然酒庄规模还不大,却是钱财来源的根基,修行之余也要用心发展。 第一百一十五:出酒 句芒山山腰处,李不琢眺望着北麓下的村庄,已是深冬,村周田地被薄薄一层白雪覆着。 一路上山,李不琢只见村周没有水源,整个村庄的饮水都靠两口井,田地灌溉却纯看天候,按往年酒庄经营状况来看,最好的时候一亩地收成有将近三百斤,碰上老天爷不赏脸的那几年,一亩地只种出百余斤粮食。 但在这山腰向南看去,便能看到十余里外,句芒山南麓下的大湖。 据姚仲豫所说,起初酒瓮子村本来是在句芒山南麓,但那地方一入夏便常年犯捞,所以整个村庄才迁移到北麓,躲避涝灾,只是世事向难两全,这样一来,田地灌溉就不如在南麓方便了。 句芒山虽不高,山顶却常年有积雪,李不琢只在山腰处查看了地势,便回到村中。 回村时,一只木鸢自远方飞来,带着三斤的信,李不琢展开看时,轻轻一嗅,一伸手,便接住信里掉出来的一片萎了的腊梅。 这丫头,想必读了些典故就迫不及待用上了,李不琢不由莞尔,一看信,字迹歪歪扭扭,宛如狗爬。但对于识字不久的三斤来说是莫大进步。 信中内容只是报个平安,说她已抵达新封府,安顿下来。 李不琢坐在书桌前看完信,算日子,三斤是十余日前走的,抛去船上七日行程,看来是一下船就发信回家了。 想了想,李不琢提笔写了封报平安的回信,写信时念及村庄田地灌溉之事,心中一动,便在信笺末尾添了一笔。 做完这一切,李不琢又给郭璞传书一封,心中写到,让他运些黑油到酒瓮子村来。 ………… 三日后。 庄里演武场上,九支突出的木臂随三截木人转动,发出凌厉风声,木人周围,数个凭空吊着的沙袋来回晃动,黄奴儿身入其中,左躲右闪,身形灵动如猫儿一般,险险避过沙袋,踩在抽动的木人臂上,一跃而起,取下木人头顶的青瓷小瓶,对边上的应十一咧嘴一笑。 “是你的了。”应十一无奈摇头,这瓶中装的一粒小精元丹是李不琢放在木人头顶让二人争夺的,应十一先试,却被沙袋撞击,败下阵来。 从三日前开始,李不琢便让应十一操练弓、矛。在火器、机弩皆为禁品的情况下,弓能百步外伤人,是庄子防备的最佳选择,次者为矛,若不论场地狭窄而施展不开,枪乃百兵之王,但枪难以速成,矛却易用。应十一在新封府摸爬滚打,靠着偷学和一些江湖把式,却也混出了一些模样,天赋不差,待他学成,便可代李不琢训练村中青壮,如此便能有些防备力量。 操练到半途,住在鹤潜家中的断腕的从良小贼黄奴儿无所事事,也参与进来,李不琢见他天生身法灵巧,便把藏书大库中读到却未曾习练的一本《坎离游身步》教给了他。 李不琢教二人操练时,亦在锻炼不易剑道的推演,剑道种子虽已成型,要茁壮起来,除却顿悟,靠的又是水磨工夫。 这时候江酒儿来到演武场中。 “大人,今日是出酒的日子了,我爹把第一抽酒留着,正等大人去品尝呢。” 李不琢点头离开演武场,发现庄子门口许多村中百姓簇拥着,姚仲豫正带着几人阻拦,但村里就这么些人,互相熟稔,看个热闹罢了,却没几个怕姚管事的。 姚仲豫琢磨着李不琢大概和其他炼气士一般,是个喜静的性子,沉下脸正准备呵斥,李不琢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今日李不琢正要让村人去做件事,改良造酒的事能树立一些威望,正好让他们旁观。毕竟他虽是酒庄拥有者,但既非河东县灵官,也非功曹,掌书吏的职位只是管理书籍的文职,他并无权力命令村民。 李不琢吩咐后,一众村民簇拥进来,酒瓮子村村长江石也在其中。 李不琢进入酒坊,只见四角锅炉蒸汽腾腾,中央的冷却槽下放着一个大桶。 地上那横三竖五地炕已打好,一入其中,竟比初夏还暖和一些,江大河此时便敞着衣襟,脸上泛着汗水光泽,见李不琢便大喜道:“果不出大人所料,烧了地龙后,粮食发酵比任何一年冬天都好。” 说话时他打开冷却槽底部酒管,琥珀色的酒液喷涌而出,略显浓稠,倾泻桶中。 “在屋里挖几条地炕,真能有用?”酒瓮子村村长江石面色狐疑,江大河世代酿酒,这位酒庄的新主家,怎么也比不过他吧?这江大河拍起马屁,戏倒是做得足。 这时酒香轰然散开,酒瓮子村村如其名,举村上下连女人都大多是好酒之人,不由交口称赞,江石眼前一亮道:“真香!” 李不琢看众人反应,就知道为酒坊升温的方法有效。 江大河的酿酒传承中,虽有夏日酿酒发酵三日的说法,但除了应急,六至九月乃酿酒忌月,素来都是小雪时制曲,大雪时发酵粮食,在未升温的情况下,往年发酵都不如今年好。 这时江大河用白瓷碗小心盛了半碗,递给李不琢。 李不琢轻轻一晃瓷碗,只见酽白甘香的酒液浓稠如糖浆,流过碗壁时,挂了均匀的一层酒浆在粗瓷碗壁上。 待售出到各地酒楼,再转卖给酒客时,往往都会勾兑些清水,所以此时酿出的原浆最是香醇。 李不琢品匝一口,说了声好酒,便回身对众村民说:“诸位乡亲都来尝尝。” “大人真是大方!” “多谢大人!” 众人齐齐欢呼,上前取酒,姚仲豫也端不住架子,尝了一口,惊讶道:“这酒售出的话,价格能比往日再高二成。” “二成么,江大河,现在是多少粮食出一斤酒了?”李不琢问。 “四斤粮食就能出一斤了!”江大河大喜道。 “此前六斤粮食出一斤酒,如今只需四斤,这样算来成本便少了三成,加上更高二成的价格,粗略算来,酒庄每年利润能多出五成。”姚仲豫咋舌不已,只是在酒坊挖出几道地炕,竟然就有如此成效。 第一百一十六:掌控 酒坊中,一众村民喝的酒加起来不过数斤,比起此回出的千余斤酒来说九牛一毛。 李不琢心中一算,往年卖酒的净利润是五银铢一斤,人力与粮食花费的成本为三银铢,算来如今的利润的确提高了五成左右。 姚仲豫算完利润,又说:“按往日惯例,这批原浆庄里会卖出去一半,剩下一半留到立春时煮沸,再封坛贮藏。不过,贮藏越久的酒价格越高,我看这次的酒比往年好,不如多贮藏一些,只卖出四成,贮藏六成,大人以为如何?” “这些经营之事你既然熟稔,就全权交由你做。”李不琢说完,便出了酒坊。 午后,李不琢终于等到三斤回信,见到信上内容,便心下大定。 将姚仲豫唤到书房,李不琢将三斤回信中附带的机关图纸推到姚仲豫面前,问道:“这些东西找人赶制,需要多久?” 姚仲豫接过机关图纸一看,图上之物似乎是一架龙骨水车,此物常被用来从河中提水,灌溉田地,需要人力踏动。 一看尺寸,却是比一般龙骨水车庞大太多,寻常龙骨水车有一丈高就了不得,这图上的“龙骨水车”却有十丈高,木链间距宽也有一丈,原本刮水上行的板叶,也改为了斗状水槽。 “这个……虽然大些,但看图上的部件,倒是一般木匠就能制作。”姚仲豫压抑着心头疑惑,这样的龙骨水车,别说是人了,十头牛都够呛让它运转。 “全力赶制,多久?” 李不琢双手搭着扶手,手指在人偶灯盏开关上摩挲着,笃定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姚仲豫疑虑顿消,回答道:“半月内可以打造完成,花费的话,约莫三……两个金铢即可。” “五个金铢,七日内完成。”李不琢道。 “这……”姚仲豫犹豫了一下,想起李不琢轻易让酒坊利润提高五成的事实,点头道:“我去找来别处的匠人帮忙,定不负所托。” ………… 李不琢来到村南边村长的住处,提了一坛新酒找到江石。 “江老,我有一事欲请诸位乡亲出力。” “大人但说无妨,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乡亲们自然会全力支持的。”江石今晨出酒时没忍住喝得多了一些,回来又喝家中藏酒,喝得老脸酡红却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了,见到李不琢手中的酒双眼放光,却推脱到:“使不得,小老儿怎能要大人的酒。”。 李不琢不由分说放下酒坛,走到窗边,遥遥指向不远处的句芒山。 “这几日我上山看过几次。山上有条枯竭的水道,想必是古时山洪冲出来的,只需将其中的乱石朽木搬走,疏通几处堵塞的地方,若有二十人,只需四五日即可完工。” 江石一怔:“大人是要做什么?” “挖条引水渠。”李不琢收回目光,扭头说。 江石酒醒了大半,南麓下的那片湖离北麓有十多里远,就算是没有句芒山,平地用水车引水,耗费的人力兽力也太大了。 更何况,中间可横着个句芒山呢。 不由面色犹豫:“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大人是要从何处饮水,难道是句芒山南麓?这小老儿却是……” “不错,就是句芒山南麓。”李不琢点头。 “大人是在说笑?”江石只觉不可理喻。 李不琢呵呵一笑:“自然不会亏待诸位出力的乡亲的工钱。” ………… 酒瓮子村人口五十六户,占地不大,村口一声狗叫,村尾都能隐约听见。于是新酒一出,李不琢改良造酒的事不到几个时辰就传遍村中,斩妖的威望又更高一成。 但过了一日,李不琢要挖水渠引句芒山南麓湖中之水的消息一传开,连见多识广的村长都觉得这位酒庄新主人思维太跳脱,其他村民也开始有了闲言碎语。 毕竟就算话本里的神仙,从纸面上走下来,看久了也会觉得腻烦。李不琢这永安县魁首,众村民初见惊奇,眼下也习以为常了,毕竟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炼气士本事大一些不假,但也不至于坐在这边一张嘴,就能把十里外的湖水吸过来吧。 但到冬天过去大半,粮食收过了,除了入山砍些木柴以外,就只能躲在家里过冬,李不琢出钱雇人的消息一传出,村里青壮便去了大半,足有近三十人。 虽然去帮工,众人心底里都认为这活是白干,但李不琢威望虽比不上当年积威多年的姚氏,却也足够让众村民不偷懒。 ………… 三日过去,那条枯竭水道中的乱石被清空了大半,几处灌木藤蔓浮土堵塞的地方也被疏通。 半山腰上,积着两寸的薄雪,李不琢站在山崖上,望向下方,见水道被渐渐疏通,村民也精神焕发。 应十一已去河东县港口等待,姚仲豫赶工的大龙骨水车已快要收尾,酒庄周围诸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李不琢隐有诸事尽在掌控的感觉,若有所悟。这并非夜郎自大。他的剑道乃是推演万象万物之定数,但如今剑道只是初成,此道关键在于“知”与“能”,这一村格局,没什么大事瞒得过身为酒庄之主的李不琢,而以他之能,也不难影响村民。 这种情况下,若无变数,自然诸事尽在掌控。 这段时日休养生息,发展酒庄,恰恰能让剑道初成的他温养道心。 “厉无咎说我的剑道缺乏意志。”李不琢摊开手掌,从这角度看去,恰好覆住山脚下那片村庄。 “若站在山巅,覆住的就是整片山麓,若站在云端呢?”李不琢仰头一看,高天无云。 收敛心神,李不琢望向南面。 句芒山南麓的湖泊虽与村庄距离十里,但句芒山南面一片山崖下,有座深潭和湖泊间有暗河相连,深潭紧挨的山崖上方十丈之后,是一片不大的死谷,死谷北面地势最低处,就是李不琢让村民疏通的那条枯竭水道的源头。 虽说在北麓的村民看来半山腰有数百丈高,但实则南麓地势本就高于北麓数百丈。 所以在村民看来,将湖水引至半山腰的无稽之谈,其实在所有信息已在掌控的情况下,难度比他们预料的要轻松百倍。 一百一十七:龙骨水车 四日一晃而过。 姚仲豫在酒庄门口翘首望去,两辆牛车驶入句芒山脚,车辙碾过夯实的土地,仍压出两道沉重车辙,连忙带人过去迎接。 “东西已经到了,大人可在庄中?”靠坐在车辕上的应十一吐掉口中嚼着的白茅草根,跃下地,入村后他见到村里气氛冷清,连人影都见不着几个。 “大人不在,今日一早。村里所有人都去了南麓那边,咱们也要赶紧,切莫耽误大事了。”姚仲豫急忙命人抬下车上油布严实覆盖着的两个半丈高的木箱,却发现这俩箱子重逾千斤,只好调转牛车,绕山而行,只期望近两个时辰的路程,不要耽误了大事。 ………… ………… 句芒山南。 枯水道挖到尽头,那座巨型龙骨水车也被拖来,安装在句芒山南的山崖上。 李不琢站在崖上,目光顺着轮辐牵引、支架支撑的木链往下,三十六个斗状刮水板排列井然,每个水斗可装水六百斤。 待这尊龙骨水车运转时,木链上层运转的十八个水斗中装满水,便是一万零八百斤水。 再加上整个水车的重量,要使它动起来,需要至少一万二千斤力量。 酒瓮村中耕牛不过十余头,最壮的那头,也只能拉动八九百斤,就算把全村的牛拉到这边,恐怕也带不动这龙骨水车。 一干村民等李不琢施展神通。 李不琢却不紧不慢,打量着周围地势,对江石说:“此处草木旺盛有违常理,定有精魅存在。” 说着指向安放龙骨水车顶部的崖口。 “还要请诸位乡亲出工,在此处修建神祠,安排一人长居于此,除去维护水车以外,还要定时供奉山神,这样便不会有野兽骚扰破坏,蛇虫鼠蚁也不会靠近。” “难道大人是想请山神出力?” “自打娘胎里出来,这种事俺想都不敢想。” 众村民犹疑又期待,对李不琢要建神祠的事,倒是没有推诿,反倒主动要求出工,不要工钱。毕竟这与疏通水道不同,和精灵鬼怪沾上些边的,靠山吃山的村民们内心总会带着敬畏。 李不琢紧接着向江石交代神祠建制。 浮黎百姓除供奉七天宫圣人,不同地方,还供奉不同的本土神灵,譬如养蚕者祭祀蚕神,渔民祭祀江河之神,山民祭祀山神。 天宫大宪中,便详尽规定了诸方神灵的祠祀规章,有江神祠祀制、蚕神祠祀制、火神祠祀制、山神祠祀制……不得僭越。 根据句芒山的大小,按山神祠祀制,句芒山山神只需每年春秋二季致祭,由守土长,也就是酒瓮子村村长主祭,祭品用“少牢”,即用三牲中的羊﹑彘来祭祀。届时,上香、读祝、三献。迎神、送神之礼,都需守制。 李不琢口头交代完江石,回去后,也会写在纸上,届时放入神祠中。 江石记下大半,见李不琢又观察崖口地势去了,终于忍不住问:“大人究竟要如何让那水车动起来,若说把村里耕牛都拉过来,一是得不偿失,二是这水车上,似乎没有方便兽力拉动的轮辐啊。” “不急。”李不琢说着,一侧耳,听到远处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传来,扭头一看,笑道:“这不是来了吗。” 只见应十一和姚仲豫,领着几个村人,带着两辆牛车出现在山崖下。 李不琢带了八个青壮下山,把牛车拉来的两个大木箱子、八个木桶搬上山崖。 众村民围观之下,李不琢解开大箱四周的嵌板,箱子四壁落下,露出其中一件径长五尺的巨大轮轴,轮轴中心通体漆黑,齿轮紧密咬合,纯以金铁打造,难怪重逾千斤。 打开另一个箱子,是安装在轮轴上的机枢、底座。 李不琢对三斤信中所说的内容牢记于心,没让村民动手,走到轮轴边,一沉肩,内炁勃发,在众人看神仙般的目光下,搬起八百余斤重的轮轴,嵌入龙骨水车山崖上方的轮辐中心。 片刻后,又装上机枢、底座。 此底座乃巨龟驮碑,雕刻栩栩如生,仿佛镇压在这山口,便让江河不敢泄流。 正是龙子霸下。 此时装在龙骨水车轮辐中心的轮轴,是李不琢让三斤在新封府六金锞购下的墨师机关,亦名为“霸下”,取其奋力向前,永不停歇之意。 实际上,新封府中的悬车,正是由无数巨型霸下组建而成。 众村民屏息凝神,虽然当今之世机关术大兴,但对于消息闭塞的山民,这却是十足十的新奇玩意。当李不琢打量着整个龙骨水车,满意点点头,让众人将黑油灌入机枢时,众人一哄而上。 倒入的黑油触碰机枢内机关,轰隆一声,将村民齐齐惊退,随后,轮轴上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嘎吱—— 随着新制的木链毛刺摩擦轮轴的第一道声音,那巨大的龙骨水车便在众人眼中轰然运转起来。 哗啦——哗啦—— 水斗席卷起万斤潭水,不多时,山崖后窄小的死谷便被填满浅浅一层潭水。 “真是神仙法器啊。”众村民心里纷纷感慨。 “事不宜迟。”李不琢扬声道,“开始祭祀山神吧。” 来南麓前,李不琢便已让人备好羊、彘头各一,五年陈酒一坛、米糕、面点各类祭品具备。 村民在崖口把桌台一铺,铺上黄绢,摆上祭品,李不琢高诵祝词。 “神灵并况,惟予有慕,爰熙黄坛,思求厥路。恭承禋祀,阴阳为纷,祭请少牢,承神之尊……” 随着李不琢念诵祝词,崖口的村民只觉疲累似乎消去了一些。 李不琢念完祝词,带领众村民礼敬神台。 世上精魅妖鬼虽不常见,却真实存在,就算此处没有山神,若有初开灵智的野兽,也能感受到祝词中的善意,自觉享用祭品,然后维护此地平安。 正在这时,山林突然传来振翅声,又有一个空灵的人声说道:“因灵形之劫真灵受损,沉湎百年,今日蒙阁下唤醒,句芒不胜感激,请随我过来。” 一百一十八:木帝句芒 “山神显灵了!” 众村民喧哗不止,江石最先朝那片山林拜下去:“山神有灵,佑我村中风调雨顺,酒瓮子村定当世代供奉尊神。” 李不琢目光越过死谷,望向南边那片葱郁翠绿的山林,心中惊讶,出声的山精自称句芒,与远古司春之天神句芒同名。 远古乃是诸神的时代,三千年前诸神传说仍层出不穷,之后才是人族大兴,诸圣传播教化。 若它只是因山名而自取的称呼也罢,若不是,那来头就大了。 李不琢绕过死谷,朝那片山林走去。 他不怕山精作祟,虽然鬼狐志异中山精野怪时常害人,但导致这种认知偏差的,是因为大多数不害人的山精野怪不会随意让人见到。 其实它们大多本体弱小,擅长的是迷惑人心的术法,这句芒主动现身,就已是表露善意。 若是远古天神句芒本尊,则更无须以小人之心揣摩了。 众村民心怀敬畏,本不敢乱动,见李不琢动身,才壮起胆子跟过去看热闹。 来到山林中,众人四处张望,那振翅声又从高处的山腰上传来。 “过来此处。”那空灵声音说。 众人又继续上山,到半山腰,那声音又从更高处传来。 如此反复几回,有村民不愿再上山,便返回龙骨水车处。 李不琢一路接近山顶,山中积雪变厚,村民只剩稀稀拉拉几个,这时候拐过一道山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数块奇石兀立簇拥着一口半冻的清冽寒泉。 “此泉生在地脉汇聚处,阁下可自行取用。” 句芒的声音这时从四周响起,回荡在山壁间。 李不琢上前蹲身捧起一掬泉水,冰寒刺骨,但异常清冽,倒映冬日,在掌中泛着粼粼波光。 一尝,十分清甜,咽下后神清气爽,齿颊仍有余甘,便回头看向江大河:“江大河,你来试试。” 江大河闻言,也尝了尝泉水,大喜道:“太好了,这口寒泉日后就是酒坊的命脉!” “哦?” “有一事忘了告诉大人,庄里酿的酒虽取了秋露白这雅名,却跟那采秋露而酿的酒沾不上干系。水就是酒的血,往年用的水,却都是从井里打的,无甚殊异之处,而这口寒泉的水质,我江大河是平生仅见,有这等好水,酿出的酒若就算放到新封府最贵的酒楼,都是要一抢而空的。” 江大河兴奋难抑。 “大人修建水渠造福乡里,不忘祭祀山中神灵,大人真是福报深厚,惠及数百村民呐。”姚仲豫适时奉承着。 李不琢心中一动,看向山上,朗声说:“多谢尊神所赠。” “来此处。”句芒的声音又从高处的山巅传来,这回多带上了一句,“你独自过来。” “修建神祠和引水之事,我回来再详细安排。”李不琢吩咐了姚仲豫和江石,便向山巅迈去。 山巅无路,李不琢接近时,跃过两丈宽岌岌可危的岩缝,又攀上笔直如削、挂着手臂粗明晃晃冰棱子的峭壁,才看见一个岩洞。 岩洞边上,几株枯树黝黑的枝桠张扬向天,冻得比石头还硬,树干下盘着两条白森森的大蟒骨架,细看却不是大蟒,头上有角。 岩洞上隐约残留着彩漆剥落的壁画痕迹,从外面看着整洞不大,但入口黑幽幽的,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尊神赠我寒泉,是知道山下村庄正在酿酒?”李不琢站在洞口问道。 “我虽沉湎混沌,但仍是一方神灵,此山方圆十五里之事都能知晓。”声音从洞中传出。 李不琢一步跨入洞中,视野先是一黑,瞬息适应后,便见到阴暗之中,一具丈许高的枯黄骨架,屹立在岩洞深处,有着人的头颅,胸前龙骨突却后接两张大翼,双爪如铁一般,扣在一颗巨石上。 木帝句芒! 见此形象,李不琢便无需再分辨,只不过他没料到句芒如今只剩一具骨架。 “尊神为何沉湎混沌之中?” “灵形之劫……”句芒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岩洞中,“数千年前,多久来着?我已忘了。有天人降世,我于大战中陨落。只不过我乃神灵,只需被众生念头记住就不会消失,纵使肉身消亡,也保存下了真灵。只是数千年岁月未受香火供奉,世人开始淡忘我等神灵,我便灵形不稳,堕入混沌,险些消亡。” 随着声音渐渐从空灵变得清晰,那具丈高的人面鸟身骨架下,一团青蒙蒙的光氤氲成人形,乃是一星眸少年模样,长发柔顺流淌披洒在背后双翼间,身着黼绣,盘膝而坐,双手托着一具高冠。 “今日多亏阁下香火供奉,才让我从混沌中拔身,重聚灵形,只是灵形尚不稳定……” 说着青光一散,句芒的声音又幽幽回荡在岩洞中。 “待客若不现身,未免太过失礼,只是我还无法支撑太久。” “如何助你稳固灵形?”李不琢问。 “春秋二季祭祀,每日香火不断即可。”句芒道。 “纵使我不在此处,也会安排村民定时祭祀,你大可以放心。”李不琢道。 “多谢了,作为回报,我会护佑山下谷物生长,不过,我换你上山,并非只为香火一事。” “尊神请说?” “唤我句芒便好。”洞中句芒空灵的声音呵呵一笑,“偶尔山中有几个成精的兽类,灵智却都不高,也都没活多久,数千年岁月,我大部分时间都很孤独无聊,还好有过几个寻道的炼气士在此修行,让我能有些乐趣,但最迟的那个,也是百年前的事了。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你,你可否与他们一般……” “这段时日我在山脚居住,闲暇便来陪你打发无聊,只是我经历的趣事颇少。”李不琢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木帝句芒不似神话中那般威严,却是有颗赤子之心。 “无妨,无妨,你能过来跟我说说当今之世便好。”句芒叹息一声,“可惜今日我灵形初聚,只说这么一会话,就又有溃散之兆,下次你过来时,别忘为我带些祭品。” 一百一十九:前圣石刻 李不琢从山顶归来,众村民仍在龙骨水车处等待,请李不琢给这处水源取名题字。 李不琢拔剑一挥,于山壁上镌下“龙骨飞泉”四字。 次日,李不琢带着祭品走上句芒山,看着短短半月便焕然一新的酒瓮子村没。 一渠活水自十里外句芒山南麓遥遥而至,银练般流经酒瓮子村,冲刷带动李不琢令农户建造的第二个水车,只待开春,便可灌溉两百亩良田。 冬日,水车运转之力,亦能带动渠边坊中石磨,还可带动劈柴机关。 “如此一来,日后便可年年丰收,而今河东县人心惶然,但天宫不会放任龙雀胡来,此事终解,到那时此地又能吸引许多人来此定居。” “此地非水陆津要,我探查多日,也不见珍贵矿藏,要形成城镇,有两条路,一是等酒坊发展壮大,二是为句芒神祠传播香火,凝聚信徒,但后者恐怕会触及天宫律法。” “但日后如何发展,我不需多管,收入能供上修行消耗便已足够。” 心中盘算着,李不琢来到山巅。 提着羊头、五年秋露白进入岩洞。 这回李不琢带了酥油灯,摆在洞中,见到洞壁上有个突出的耳状凹坑,上面插着朽烂的线香细棍。 李不琢把羊头在骨架前,斟上一盅五年秋露白,才走到洞壁凹坑边,插上一根线香点燃。 一点红芒初现,青烟袅袅升起之际,句芒青光氤氲的身影出现在骨架下,灵形已稳固下来。 他看向洞壁的香坑:“那是以前寻道的炼气士留下的,可惜当时句芒山四野都是大泽,无人居住,他离开时,也没找到别人为我供奉香火。曾承诺每三年会过来一趟,也没了音讯,多半是死了。” 兴许因为百年没与人说话,这位木帝显然变得有些话痨,逮住机会,就要解释一番。 “大神怎么没教他些防身的术法?” 李不琢将羊头摆在句芒面前,看他微眯起双眼长长吸气,问道。 “神法怎是谁都可以学会,又岂是谁都能动用的?待过几日我灵形再恢复三分,演化给你看看,你便知道了。不过五百年前倒是有个叫赵长青的,竟真学去了我一招半式,但他信誓旦旦答应为我建立神祠,广纳百万信徒,却也再未过来。”句芒看着羊头长叹。 “长青真人?” 李不琢一挑眉,这位可是载入了小道藏中的大能,当年深秋在姑射山上和大儒论道,对方说着我不见花时此花与我心一同归寂,这位真人坐在半山腰的六角亭中,直接往外洒了半杯茶水,催开一山梨花。这桩花开顷刻的公案,被各类志异至少书写过数十个版本。 “原来止于真人吗。”句芒摇头,“此人多半是有入圣之心,怕我和他抢夺香火才毁约的。可天下众生何止亿万,他怎的如此小气,你说是不是?” 按小道藏所载,赵长青虽未入圣境,却已是大宗师中绝顶者,有半圣之称,行事逍遥洒脱,怎会是毁诺之人? 李不琢心念一动,剑道种子便开始推演原因,却心神一震,神识火种陡然溃散熄灭,过了几息时间,才凝聚起来。 “怎么沉默了,难道你是赵长青的弟子,不敢说他坏话?”句芒问道。 “有理,赵长青的确小气。”李不琢回过神来,顺着句芒的话便回答。心中暗道,一位半圣和远古大神的事,他尝试推演,果不自量。 “你可是如他那等小气的人?”句芒又问。 “这是村里最好的羊头。”李不琢指着句芒身前。 句芒哈哈一笑。 “不错,你的确不是他那样小气的人,至少你已开始为我建立神祠了。”说着扶正头上高冠,看向地上的羊头,“我已用完了,请拿走吧。” 李不琢一看,熟羊头已表皮灰白,边上那坛酒也仿佛变成了水,不再有半点酒香。 过去移开放羊头的盘子时,李不琢瞥见地上有些凹痕,定睛一看,是些字迹: 长青子曰:“余闻上古圣人,论理人形,端络经脉,会通六合,各从其经……四时阴阳,尽有经纪;外内之应,皆有表里,其信然乎?” 木帝对曰:“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故曰: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 长青子曰:“法阴阳奈何?” 木帝对曰:“……” 李不琢刚凝神细看,句芒便道:“赵长青常向我提问,怕自己忘了,便用手指写在洞中。”说着环指一圈,放下手,“这些都是。” 李不琢扭头一看,借着酥油灯昏暗灯光,才发现洞壁上尽是文字。 除去“长青子”“木帝”一问一答的体裁,还有赵长青自己的感悟。 李不琢心中一震,陶祝获一篇圣人手迹成寒门状元,此刻摆在他面前的,确实一个半圣的无数修行感悟,再加上木帝的释疑! “果然,你被这些东西吸引,看来暂无心陪我聊天了,也罢,待你看完再说吧。”句芒微叹一声,身形缓缓消散。不过既然指出这些赵长青的手迹所在,他也已预料到结果。 对他来说,这只是些无用石刻,但对李不琢来说,却是前人已走出的一条堂皇大道。 李不琢如饥似渴读着洞壁、地上的文字,发现赵长青此时,也正是在钻研阴阳。 这洞壁上的文字,已总结为三部,分别为:《太阴阳明论》《阴阳离合论》《六节经象论》 前两篇石壁论书中,长青子向目的询问太阴、阳明表里两经在阴阳异位、虚实逆从等方面的不同变化,进而推至十二正经运转规律。又推演出阴脉、阳脉之海的分布、特征。 六节经象论则是推演人体经脉之象,与天地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的联系。 李不琢还未刻意推敲琢磨,剑道种子便隐有预感,这似乎能助他推演出内关、外关、申脉、照海这四条奇经的所在。 一百二十:阴阳应象 剑道之种忽凝忽散。 岩洞里,李不琢观摩着壁上文字,目光时而失焦,时而清醒。 青光氤氲的句芒灵形拂拭清扫着自己的骨架。 赵长青留下的壁上书有数万字,李不琢已观摩两天,不时向句芒请教,至此已明悟其中道理。 句芒从骨架前倏忽飞到李不琢身边,看向他腰上鲨皮腰鞘,屈指一弹,一道青光没入其中。 惊蝉剑嗡嗡一震,句芒哈哈一笑,李不琢来时他就发现剑中藏着一尊初成的弱小剑灵,逗弄起来倒是颇有趣味。 这时山壁边的李不琢却拔剑出鞘,唰唰两剑,也在壁上刻出几个字。 “这是做什么,莫非你也和赵长青一般,要在我这寄灵之所上刻字?”句芒停下动作问。 “不错,我观摩长青子前辈的感悟,获益良多,不过前人的道不是我的道,我还有另外的感悟,也想效仿长青子,留在这岩洞中,不知木帝是否准许?” 李不琢停剑问道,刚才观摩长青子所留时刻时,他心中甚至出现了这位半圣在岩洞中孜孜不倦求道的画面,灵机一至,就忍不住拔剑在石壁上刻出二字,却是忽略了这是句芒居住的地方。 “无妨,当然无妨。”句芒挥挥手,“我倒是巴不得你这样的人再多些,寻道之人留下的感悟文字,比起壁画、金银装饰更加上等,也易于加持灵性。待日后你离开了这里,这些石刻还能吸引更多人来供奉我。” “那好。” 李不琢点点头,就挥剑在石壁上镌刻起来。 当时赵长青在此求道时,以指在岩石上写字,至少是宗师境界,李不琢修行不够,以剑代字,字迹未若长青子那般圆润,却更多出一股凛冽的味道。 当先四字,即:阴阳应象! 这是李不琢读赵长青所留石刻后,又以不易剑道推演而出的自身感悟。 此前李不琢在河东县藏书大库中阅读的阴阳学说典籍,是民间准许流通的,并没什么秘传,比起那些阴阳家高门的后人接触到的学说,要粗略许多。 这二日读过半圣亲手留下的石刻,获益良多,将心中原来的学说框架又加深一层,“阴阳应象”四字,意为世间万象对应的阴阳构成。 簌簌簌簌! 石屑飞溅,随着壁上字迹渐多,李不琢心中对自身的感悟也愈发深刻,不由自主,竟在用剑时身体未处于静止的情况下,骤然进入坐照入定的状态! 以阴脉之海、阳阳脉之海为轴,公孙、临泣二脉交织的十二正经运转不休,构造比催动龙骨水车运转的霸下轴心更加复杂万倍,但此刻李不琢眼中,却只剩阴阳二性,有哪出阴阳不协的,便一目了然。 心念一动,不易剑道之种毫光大作,在体内流转,李不琢隐约推演出,若能再有四条经脉支撑,他体内的内炁运转体系便可浑然如一,臻至完美,与寒暑交替,日月轮转等天地之象般,合道圆融。 ………… 酒庄门口黄旌摇动。 姚仲豫看向远处,只见数道雪尘接近。酒瓮子村地处偏僻,除了每年定期约来看酒的客商,几乎不会有外人出现,这般动静却是稀奇。 待看清那几个黑点,姚仲豫发现那十余个骑马的人身背大弓,拿刀带剑,模样彪悍,不由心中微微一惊,连忙唤出庄中杂役。 往年这酒庄归姚氏所有,姚氏在河东县乃地头蛇之一,没几个不长眼的会随便招惹,加上是太平年头,这酒庄又无姚氏族人长住,没养护院家丁,眼下,只有一个应十一会武功,其余的人,便连兵器都几乎没摸过。 “来的是什么人?” 应十一在地势偏高的酒庄门口远远望去,不由转头去问姚仲豫,这伙人佩刀带剑,模样凶悍,一看就不是善类,定是响马土匪之流,姚仲豫在此居住多年,附近若有什么强人,一定知道。 姚仲豫摇摇头,带着众人来到村口。 这阵动静,便把大部分村民都吸引过来, 片刻,那十余匹马接近酒瓮子村,当先的那个悍勇男人扬鞭当空一抽,啪一声脆响,马队就停下,毛色不一的马匹打着响鼻,不耐地踩动蹄子。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牛二当家吹过来了?” 姚仲豫终于认出这领头男人的身份,是西边三十里外,百兽庄的二当家,但也隐约记得此人姓牛。 百兽庄以打猎为生,但实则定期劫掠商队和村庄,收些保护费,但因为行事有分寸,从不杀人,也不抢女人,被劫掠的村庄知道告入河东县,灵官衙愿不愿意管还不一定,就算肯管,也顶多定几个当家的罪,剩下的那些庄民,就都会得罪死了,所以百兽庄虽是披着猎户皮的响马,也没被出兵清剿。 “什么风?”牛二当家拍了拍大腿,也不下马,朝身后的弟兄大声一笑,“问的好!弟兄们说呢?” “这西北风把骨子都冻透了,怎么,不请兄弟们进去喝些酒暖身子吗?”有人骑马上前,对着姚仲豫说。 姚仲豫要是还看不出来者不善,这半辈子也就白活了,只是他却想不通,这群人怎么敢来劫掠酒瓮子村,难道是知道了酒庄已不属于姚氏,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酒,有酒!”姚仲豫上前两步,大声吩咐身边的人说:“还不进去提二十坛好酒送给诸位壮士?” “二十坛酒就想打发我这些兄弟?”百兽庄二当家一抽鞭子,冷笑道。 “诸位再拿上一万钱,去买些肉吃。”应十一上前一步说道。 眼下庄里战力只他一人,若让这帮人找到茬子,动起手来,村民难免受到损伤。 “一万钱?”那群人面面相觑,有人大声笑道:“去喝个花酒都不够。” “是一人一万钱,江边柳,你去我房中拿一百个银锞子过来。” 姚仲豫面色焦急,连忙补充说, 李不琢两日未归,眼下,他只能先稳住这些人,待李不琢回来之后再解释,至于如何追究百兽庄,也要等李不琢回来再说。 一百二十一:上山求援 “不必了。” 百兽庄二当家重重哼了一声:“你可知为什么这些年此处都没人劫掠吗,是我百兽庄每月在方圆几十里内巡视,才换来的平安。听说你这酒庄每年都能赚数十个金锞,我也不要太多,五十金锞便罢,也算偿还欠了我百兽庄多年的情。” “这……二当家要钱,我自然不敢不答应,只是这些钱,二当家恐怕得去河东县,姚氏家库里拿。” 姚仲豫低声下气的说着,语气却带着三分警醒的意味。 孰料那二当家听到姚氏二字,却置若罔闻,忽然张弓搭箭。 咻! 箭矢射出,瞬息到达姚仲豫身边一村民脑门前,只是这时刀光一闪,铛一下,箭枝被斩落。 众村民惶然后退。 应十一收刀道:“阁下要钱,庄里给就是了,何必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少跟我来这套。”二当家冷笑,“百息时间,百息后我要看到钱,若不然,每过一息,就杀一人。” 话音刚落,十余响马就策马驱赶着几个逃开的村民回来,成包围之势。 有四人,都虎视眈眈张弓搭箭盯着应十一这个唯一拿着兵器的,应十一背靠村口的篱墙,横刀于胸,神色警惕。 姚仲豫冷汗涔涔,沉声说:“这数目实在太大,我这就回庄中筹钱。” 说着连忙唤来几人回庄,也拉上应十一。 那二当家带人围着村民,也不担心姚仲豫等人会逃走。 一离开村口,应十一就低声说:“这群人对庄中售酒的利润都知晓的一清二楚,是有备而来。” “我想狐假虎威,借姚氏之名,也没能吓退他们,定是已经知道酒庄易主。”姚仲豫点头。 应十一向后看了一眼:“这十余人坐下马匹都是膘肥体壮,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看样子百兽庄平素劫掠了不少钱财。” “怎么偏偏逢上这时候,怎么偏偏逢上这时候……”姚仲豫口干舌燥,“两日前大人上山面见大神,就一直不曾归来,村里有十多个青壮,也都在南麓那边修建神祠,这时万一出了差池……” “不要慌张,若他们是为了求财,不至于那么快就伤人性命,毕竟他们也知道,一旦杀人激起我们鱼死网破,事情也没法收场。我要留在此处守卫,得派人去给主公报信。江边柳,那日你也去过寒泉,你去庄里,带黄奴儿过去给他指路,为主公报信。” 应十一语气沉重,攥着刀柄的指节发白,庄里存银不多,且不说不可能全部交给村口那十多个土匪,就算交出去,也不可能让他们满意,一旦激怒了他们,作为此处唯一战力,那帮土匪若要杀人,他首当其冲。 ………… “二当家,庄里所有存银都在此处,若二当家不满意,尽可去里面搜。” 村口,姚仲豫把怀中木匣打开,里面躺着数十个银锞,三个金锞。 牛二当家一扬下巴,便有一人从姚仲豫怀里夺过匣子,交给他,他一看里面的钱,嘿然道:“要骗我进去搜查,且不说没时间耽搁,弟兄们若进庄子,中了机关该怎么办?” 说着冷冰冰一挥手:“百息已过,杀!” ………… “快,你再快点啊。” 江边柳气喘吁吁,出声催促着,一想到妹妹和他爹都在马匪刀下,生死不知,语气不由带上了埋怨。 一路上山,跑到半山腰,他就腿肚子打颤,快要累昏过去了,之后便被黄奴儿一路背着过来,但黄奴儿背到一半,似乎也没了劲,腿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下来。 忽然江边柳屁股往下一落,被黄奴儿放开了,跌在地上,吃痛痛呼一声。 “前面就是寒泉,之后该怎么走?”黄奴儿指着前边的山坳。 江边柳这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地方,心中松了口气,听了黄奴儿的问题却又心头一凉,喃喃道:“句芒山山顶地势陡峭,我小时候贪玩,也没敢试着爬过。” 黄奴儿低头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声,拔腿便往山坳那边跑去。 绕过寒泉往上已没了路,只能在低矮灌木和结着滑溜霜雪的乱石上攀爬。 两刻钟后,仰头能看见山巅,黄奴儿却被眼前一段两丈宽的岩缝拦住了。 岩缝下是数十丈深的深渊,渊中冷风呜呜如同鬼哭。 黄奴儿面色一白。 其实对于见惯了父母杀人、见过当偷儿的同伴被活活打死的他来说,庄中村民遭受匪难,他本不会放在心上,但在酒瓮子村的这些时日,他却终于开始像普通人一般生活,也认得了许多乡亲,况且,山脚下除了酒瓮子村的村民,却还有鹤潜的家眷在。 “鹤老,鹤姐……”黄奴儿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鹤潜去新封府前,便曾交代过他照顾他的女儿鹤明玉,若真因他报信不及而出了事,他该如何向鹤潜交代。 黄奴儿走到岩缝边一看,只见下方一丈深处,有块石头突出来,蒲团般大小,可容落脚,另一边的岩壁有些坡度,也有几处凸出的岩石上老藤虬结。 一咬牙,黄奴儿便跃下岩缝,落到一丈深处的石头上,身子一晃,险险站定,出了一身冷汗。蹲下拨去石上积雪,他运用初学的坎离游身步,纵身一跃,身形跨越丈余远,身子撞在对面下方六尺处的岩石上,一阵剧痛,却猛然抓住了岩壁上的老藤。 脚下山风冰冷,吹得黄奴儿身体晃悠,他咕咚咽了口吐沫,忍住不往下看,断腕的胳膊夹住,另一只手攀着虬结的老藤,爬上石顶,松了口气,一擦冷汗,又继续往上爬。 半刻钟后,已接近顶端,黄奴儿却听见嘎的一声,登时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仰头一看,手中那段藤蔓从中断开了半截,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力向上爬去,却因动作过大,彻底把藤蔓扯断,啊啊大叫着,身子向下坠去! “你怎么来了?” 原本让黄奴儿有些畏惧的声音,此刻传入耳中,却让他有种泪崩的冲动。 啪! 一只手稳稳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下跌的趋势。 黄奴儿仰头看去,拉住他手的李不琢眉头微皱,而李不琢身后,一个青光凝结成的星眸少年双翼阖动,在半空中沉浮。 一百二十二:激斗 一刻钟前。 李不琢体内剑道种子毫光大作,将体内所有角落、缝隙,都照射得一览无余,那剑体之上文字旋绕变换,犹如无数道溪流,指引着剑种来到阴脉之海,阳脉之海起源的玄关之处。 推演至此,李不琢已心中明悟,坐照境炼气士贯通十二正经和八大奇经,是为了在体内模拟出一片小天地运转的雏形,欲开辟申脉、内关、外关、照海余下四道奇经,便要效仿外界天地,弥补体内所缺。 此时,李不琢已推演出内关、外关二道奇经的作用。 这两道奇经起到的作用,分别是维络诸阴,维络诸阳,就如两道关卡,使自身可以抵御外病侵袭,寻常术法,不得沾身。可以说,坐照境中,一切护身法门,都比不上开辟这两道奇经。 李不琢心念一动,体内悬浮的剑道种子从上自下一劈,便在虚空中辟开一道通路,通路中尽是行障,正是内关一脉的入口。 此时,剑道种子陡然一黯,闪烁不定,如风中残烛一般。 李不琢知道这是内炁消耗将尽,便催动剑道种子回归原处,脱离坐照入定。 虽大致推演出内关奇经的开辟之法,但其中过程还要斟酌一番,毕竟自行开辟奇经,出不得岔子。李不琢只待今夜便入梦推演,在梦中先亲身经历一回,待确定没有错漏,再回到现世修行。 刚睁眼,便听身边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 李不琢扭头一看,句芒坐在那具骨架下,说道:“此前你在修行的关键时刻,我不便打扰你,但方才我神域探知之下,山脚的村子里,却是遭了些麻烦。” “什么麻烦?” “报信的人已到外头了。”句芒一指洞外。 “多谢木帝警醒。” 李不琢连忙走出岩洞,句芒也不紧不慢飞在后头。 待李不琢跃下岩洞外的峭壁,句芒一指前方,道:“这少年倒是胆子大,险些摔死,方才若非我以神力加持,压下了一阵山风,他在那涧中跳跃时,就要被刮下去了。” 句芒说着的同时,李不琢也听到崖下有人爬动,紧接着藤蔓不堪重负而断裂的声音紧随着一阵惊呼,李不琢纵步上前,一把抓住险些掉崖的黄奴儿。 “山下出什么事了?” 李不琢沉声问道,心中第一反应就是那河东县外已经闹了许久的人口失踪之事,难道今日终于轮到了酒瓮子村?只见黄奴儿面色惊惶,便一把把他拉上来。 黄奴儿被李不琢拉上崖边,双脚一软跌坐在地,心中仍忍不住后怕,但也知晓轻重,连忙道:“有十余个马匪,据说是百兽庄的强人,方才忽然来到村中,说要五十金锞子,不给就杀人。” “百兽庄,是西边三十里外黄风山里的那个,来的是什么人?”李不琢遍阅河东县卷宗,就算是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庄子,他也能记得庄中重要人物的名字。 “那领头的人姓牛,本已出手杀人,但被应大哥挡了下来。”这些信息黄奴儿一路上已在心中重复过无数遍。 “百兽庄二当家?”李不琢冷笑一声,一伸手,托住黄奴儿腋窝。 黄奴儿只觉腋下凭空生出一道大力,被李不琢带着一跃而起,耳边生风,眼前一花,就到了方才那条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岩缝对面,紧接着听见李不琢说:“我先下山,你自行过来。” 转瞬之间,李不琢的背影就消失在前方。 ………… “杀!” 二当家话音落地,马上便有人射出一箭,这回应十一阻挡不及,箭发,倏忽钉入村中江王氏右胸,余力不绝,把她钉在村口的屋墙上。 “大姨!唔……”江酒儿惊呼,却被江大河一把捂住嘴,重重摇头。 那江王氏的丈夫先是一懵,脑子一片空白,紧接着双目通红,大骂一句畜生,抄起身边的锄头便向着那二当家冲去。 众村民中年轻力壮有血性的,见乡亲在眼前被杀,血气一冲,也都拿起棍棒,就要上去厮杀。 老一辈的大声劝阻被淹没在大声的喝骂中。 百兽庄二当家面不改色,连执着缰绳的手都不动一分。 边上的一个马匪翻身下马,对着江王氏丈夫走去。 那个挥锄头悍勇冲上的男人走去,男人干了一辈子农活,脸膛黑红,孔武有力,那寒光锃亮的锄刃一挖下去,定能挖开半个人头! 那马匪轻轻一侧身子,手里长刀一挥。 众村民还没看清动作,只见血光一闪,江王氏的丈夫身子冲出几步就重重倒地。 马匪丝毫不顾溅了一脸血,把男人的头颅提在身前,大声道:“谁还敢过来!” 一拥而上的村中青壮看见往日熟悉的相亲身首异处,头颅还保持着愤怒又无奈的表情,不由得心中齐齐一寒! 当先的人脚步一顿,后面的人也都停下来,血性一褪,只觉手中棍棒忽然变得重若千钧,拿不起来了一般。 瞬间众人便沉寂下来,心中对自己的怯懦愤恨无比,却又提不起直面生死的勇气,一时间都不敢说话,场上只剩那提着人头的马匪刺耳的笑声。 “酒庄里没钱,村里其他人家呢?还是那句话,若凑不齐钱,就拿人命来抵!”百兽庄二当家不耐地一挥手,“男人去筹钱,女人、老人、小孩,都留在此处,谁敢乱动一步,就杀了!” 村里一干男人紧紧捏着拳头,既屈辱又愤怒,到底心里还留着尊严,一时间没人迈动脚步。 “还不快去?”有马匪对众人一瞪眼。 终于有人长叹一声,退出人群,走向家中。 几个马匪下马跟着,拿兵器在后方驱赶,赶鸭子似的。 片刻后,村民都陆续捧着家中钱财来到村口。 二当家一点钱财,不屑骂了两声,啐道:“一群贱骨头。” “二当家的,若拖到那人回来,我们恐怕不是对手。”有人凑过来对他低声说。 “不必担心,咱们座下都是一等一的好马,任何时候走都来得及。”另一个马匪说。 “走吧,差不多了。”二当家一使眼色,几个手下翻身下马,绑了两个年轻女人,扛在马背上。 “借这几个女人,明日钱到了百兽庄,便把她们送回来。五十金锞,一分不能少。” 二当家提鞭指着江石与姚仲豫,说完之后,便招呼一众马匪离开。 “就这么让他们走?”有人低声压抑着愤怒说, “能少死一个人是一个,且等李大人回来……”江石面色痛苦,长叹不不止。 突然一道声音乍然响起。 “应叔叔,杀呀,你把他们都杀了,我求求你了,你把他们都杀了吧!”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忽的抱住应十一的脚,嚎啕大哭,正是江王氏刚失去双亲的孩子。 刚调转马头离开的一众强人闻声猛然回头,紧紧盯着应十一。 应十一攥紧刀柄,面色阴沉,却顿足不前。 光看方才那马匪的一箭,用的至少是虎力弓,武艺不凡。他能拼死杀了其中一人都够呛,更遑论以一敌十了。 他若妄动,激起这些马匪的杀性,恐怕会死更多人。 “你倒是识时务。”说着二当家看向那孩子,嘿然道:“小娃娃,你有几分胆量,不如来我百兽庄谋个差事。” “废物,你们都是废物,废物,草包!”那孩子狂喊一声,向着二当家冲去,却被应十一一把按住,不由涕泗横流,对应十一拳打脚踢,大喊:“放开我,放开我!”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放开他吧。” 应十一一怔,手不觉松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袭来,只见人群后方,白雪混着泥尘仿佛被巨兽犁起! 李不琢手中长枪曳地,瞬息间,便来到近前,身形一顿,按住那孩子肩膀,温声道:“好好睁眼看着。” 说着,扭头看向十余丈外的百兽庄当家,语气如冰刀子般寒冷:“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那百兽庄二当家起先只见李不琢声势惊人,便已打出手势撤退,此刻,却见李不琢神情陡然一变,杀气袭人,如疯似魔,竟被骇住片刻,没能动弹。 不由心头大诧:“神变!他是神变高手,风紧!” 话音刚落,众马匪张弓齐射,旋即四散奔逃。 十余支箭矢疾速射向人群,李不琢手中大枪唿唿一搅,将箭矢尽数拦下! 深吸一口气,胸膛猛地鼓起,一踏地面,身形暴射而出,瞬息间,就追上末尾一名马匪,那马匪悍然拔刀,当头斩下,李不琢手中长枪如电,却先一步贯穿他胸膛,腰身一拧,将此人尸体挑飞甩出,撞得旁边另两人人仰马翻! 一百二十三:一个不留 一眨眼,十余马匪便有一人被杀,两人落马。 百兽庄二当家虽对村民残忍,对手下却不冷血,当即欲调转马头。 但霎时间,只见李不琢身形一纵,就来到那落马的两个马匪身边,先是一枪,一扎一收,便在其中一人喉咙中间捅出一个血洞。 抽回枪,沉喝一声,弹力十足的白蜡木杆子陡然弯曲,啪!鞭子似的抽在其中一人脑门上,登时脑袋开花,红白相间,瞬间暴毙。 这一刻,百兽庄二当家又连忙抛开与李不琢交手的念头,一振缰绳,寒声道:“散开走!” 众马匪四散奔逃。 “庄里的钱都在我这,怎么不留下来拿?” 李不琢说着,曳枪就追,比奔马还快。 片刻,就已缀在百兽庄二当家所骑的嘛尾巴后。 百兽庄二当家大声道:“你就算跑得比马还快,追上我又如何,却追不上别人!你若杀我,便是与百兽庄不死不休,纵使你你能保住自身,那村里的人呢?” 李不琢并不理会,双腿猛地一刹,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 站定之时,双脚成弓,举枪过肩,腰臂发力向前一掷! 咻一声,大枪被掷向百兽庄二当家后心。 百兽庄二当家寒毛炸起,身子向侧方一倒,整个人一下挂在马肚子上,躲过一枪,回头一看,却见李不琢手掐剑诀,向腰间一拍! 嗡嗡! 一道银光如匹练一般,自李不琢腰间电闪而出! 一眨眼,便飞出二十丈远,在逃的最远的一名马匪脖子周围一转! 唰!一颗头颅带着猩红鲜血冲天而起! “飞剑!你竟能驭使飞剑!”百兽庄二当家浑身大震, 其余几个马匪见李不琢所向披靡,登时肝胆俱裂,恨不得背后生出一双翅膀,好逃离此处。 百兽庄二当家却是一瞬间反应过来,厉声道:“都给我下马!他有飞剑在手,我们若逃,只会被他全部杀了,驭使飞剑必须全神贯注,却不能护住周身,近身便能杀他!” 说着双脚一蹬,身下马匹哀鸣一声,跌倒在地,他却飞身扑向李不琢。 二当家率先稳定军心,一干亡命之徒也齐齐杀向李不琢,一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寒光森然的兵刃! 李不琢体内剑道种子一转,只觉眼前诸人速度都仿佛变慢了下来,在刀罗剑网交织之中,窥见了多处破绽。 李不琢向着最近的一人冲去,两步便欺近此人身边,搭住他手腕一拉的同时,惊蝉飞回,将此人心脏刺穿,被李不琢握进手中,又顺势割开另一马匪的脖子。 一冲出包围,李不琢将惊蝉向上一抛,一伸手,拔出地上大枪,也不回身,向前奔出数步。 众马匪知道切不可让他拉开距离,紧跟气候,李不琢托枪于身前,使了一式龙蛇六合枪中的抱琵琶!藏住攻势。 电光火石间,突然错步转身! 同时倒转枪头从肩窝刺出!快若疾电! 嗵的一下,便戳穿一人胸口! 又一抽枪,一松枪,腰随枪动,沉连=声沉喝,那枪杆前端抖出大大的枪花,唿唿作响,将身前的三个马匪逼退! 这时百兽庄二当家从左侧一跃而出,大刀削向枪杆,李不琢便抖动枪头画圆,发出“空空空空”的声音,势头刁钻多变,无从捉摸。百兽庄二当家只得后退,李不琢却大枪向下连扎连扫,若拔草寻蛇! 百兽庄二当家方寸大失,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尖锐风声,当即背后一凉,此时,李不琢下盘一沉,抡枪八方一扫,将身边敌人齐齐迫开。 片刻空隙间,李不琢腾手掐出剑诀。 百兽庄二当家大急之下,看都不看,便就地一滚,惊蝉从天而降,却正落在他躲避的地方,将他脑袋钉在地上! 只闷哼一声,便瞪着双眼,生机全无。 “二当家的!” 头领一死,余下的四名马匪顿时心头惊慌,却见李不琢深吸一口气,面露疲惫之色。 “他必已筋疲力尽,趁他飞剑不在,动手!” 四名马匪扑向李不琢,李不琢冷笑一声,大枪一甩,啪的抽爆一人头颅,又抡动他身体撞偏另外两人,瞬息间劈扎挑枪,将另一个自右方突袭而来的马匪右胸扎透! “饶命,我愿降,我愿降!” 剩下两名马匪中终于有一人崩溃大呼,匍匐便拜。 李不琢收枪而立,他的确准备留下一个活口问话。 唰! 刀光一闪,另一名马匪却一刀砍下那马匪的头颅,大笑道:“终归一死,何必如此不堪,二当家的,我来见你了!” 李不琢一挺枪便刺向他拿刀的右手。 此人猛然避开,却是自己抹了脖子,倒地时睁眼冲着李不琢嗬嗬几声,便咽了气。 李不琢眉头一皱,走到百兽庄二当家尸体前,拔出惊蝉剑。 四下一看,确定已没了活口,他本想留人问话的算盘落空了。 一路追逃厮杀,已经离村数百步远,这时候村中众人才赶上,连忙为马背上被百兽庄的人绑住的两名女人松绑,对李不琢千恩万谢。 姚仲豫见几个马匪都在李不琢手下殒命,无一人逃走,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多亏大人出手及时,这些匪类死有余辜,往年他们忌惮姚氏,从不敢来此地寻衅,这回却是奇怪,竟一开口就是五十金锞,寻常村庄,哪里可能拿得出五十金锞,明摆着就是要人命啊!” “他们也许是听到风声,以为县里腾不开手去管匪事,才如此跋扈。”李不琢甩去剑上血迹,收回腰鞘中。 “真是无妄之灾。”姚仲豫感慨,又眉头紧皱,“但这么一来,咱们和百兽庄可是结下大梁子了,不光死了十个好手,连牛二当家……都折损在了这里,消息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大人自然是不怕他们报复,可开春大人你便要府试,却不能始终坐镇此处啊。” 李不琢略一沉吟,道:“他们没料到我能驭剑,无人走脱,近两日百兽庄那边应该不会知晓。也罢,在他们知道消息之前,我便将此事了解,姚管事,为我备马。” 一百二十四:掷笔为剑 “步大人不在?” 河东县官驿,李不琢站在门口,他身前是步东华的侍女檀琴,此前数度拜访步东华,李不琢认得檀琴,从她的语气神态也可以看出,她并没撒谎。 “人间巡察使每月要返回天宫回禀,您来得不巧,大人是两天前走的。李掌书若有急事,我可以代为传书给我家大人。”檀琴说道。 “不必了。” 李不琢告别檀琴,离开官驿。 杀了百兽庄十名马匪后,让村人处理掩埋尸体,李不琢马不停蹄便来到河东县。此前查阅卷宗,他对百兽庄有所了解,知道庄里人口虽只有一百二十余,却七成以上都是练武学射的壮年男子,自己一人,虽是坐照上境炼气士,却也惧怕弓弩。 眼下来河东县,正是敢在百兽庄没得到消息前,要借一队县兵去庄上突袭,到时只要擒下庄主等几位首恶,百兽庄人心一散,酒瓮子村自然危机立解。 既然步东华不在,就只能找曹延要人了,李不琢离开驿站,便来到灵官衙。 灵官衙里,李不琢见到曹延,将有马匪到村中劫掠杀人的事一说。 曹延微微惊讶道:“原来是李掌书?多日未来点卯,本官还以为你在闭关潜修,怎么一来,却是来要人去剿匪?” “曹大人只需借我十名精兵,一日后,我尽数归还,届时那庄中财物与剿匪之功,我丝毫不取。”李不琢道。 “这未免有些莽撞。”曹延揉着额角,叹息不已,“你说他们杀了两个村民,都死在你手下,依我看,此事便暂且搁置,只要村民不到处乱传,消息不走漏,便暂时没有危机。” “曹大人是在说笑?”李不琢呵了一声,“那百兽庄二当家来劫掠前,把酒庄底细已打探得一清二楚,连每年利润都知道,定是事先做了周全计划,若再过两日,他们没回到百兽庄,除非百兽庄大当家脑子进了水,不然一定会怀疑到酒瓮子村。” “这……”曹延犹豫了一下,“此事还有待商榷,这样吧,我派周仵作先随你回村,待查看过那几人尸体,确认过后,你在与我商议剿匪的事。不琢,此事并非我信不过你,是步大人临走时交代过,他走后,县中任意动静,都要再三斟酌,确定无误后才能决定。我虽是本县灵官,但才能怎及天宫来使的万一,这必要的过程,还是要走的,不然一旦又出了漏子,上面怪罪起来,本官可是再担不下责任了,你更担不下。” “曹大人若是信我,何必派仵作去查验尸体,等再来回几趟,百兽庄便已杀到门口了。” 李不琢鼻子里哼出一声,在河东县待这么久,他早看穿了曹延的品性,这位河东县灵官的人生信条便是能推则推,当避则避,最向往的便是能不沾责任安然退休,比泥鳅还滑溜。 曹延看李不琢面色不好,不由摇头叹道:“我确不是有意推诿。你可知道,这阵时日为什么那些前朝余孽突然消停了?那是因为步大人走之前,将县中兵力布防都安排完善了,莫说要十人,就算只要五人,布防都会出漏子,届时就是龙雀作乱的时机。这当口你来要人,属实是在为难我啊。” “十人不行,那就五人。”李不琢伸出五个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但这五人,必须是能披重甲的精锐,不然挡不住弓弩,有五人跟随,为我掠阵,明日我便攻下百兽庄!曹大人还不答应,难道是想包庇匪类?” “哎,我这……” 曹延支支吾吾,被李不琢这下属毫不客气说这种重话,倒也没发什么官威,但就是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老油子最难办。 这时门外有人道:“李掌书,难道你还听不出大人的意思吗?当初铸炼司外伏击的二十精兵便是因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而全军覆没,此事还没洗干净,你竟然又来要人?” 曹延眼神一动,喊道:“是顺之吗,快快进来。” 外面的人一进来,正是左功曹姚顺之。 “我不干净?”李不琢笑了笑,看向曹延,“曹大人的意思呢?” “不琢啊,你不要误会,我是早就约了顺之议事,却不是针对你的,毕竟我也不知道今日你会突然过来。顺之的话的确说得太过,你们二人有旧怨,此事我不便多管,不过,就抛开这层来谈,你要人的事,的确还有待商榷,派人住你剿匪当然可以,但还是那句话,要等确认之后。”曹延语重心长道。 与姚顺之不同,曹延与李不琢既无仇怨,也看得出李不琢的潜力,并未怀疑李不琢有异心。 只不过,而今龙雀安分了许久,显然是天宫与龙雀之间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眼看再过半月,就临近他致仕回乡的日子了,更是在步东华离去的节骨眼上,他不敢做出任何打破平衡的动作, “这就是曹大人的意思。”姚顺之进门看向李不琢:“若真派兵给你,多半明日过后,又只有你一人生还,而县里不光又要折损精兵,人间巡察使大人留下的布局也要被打乱,这就是你的居心!” “我的居心?”李不琢拾起桌上一只狼毫笔在手中把玩,淡淡道:“我居心叵测,为何县外通缉,还要用我查出来的名单?” 一时无言。 李不琢忽然一挥手,手中狼毫笔化作一道灰影,直射姚顺之面门! 身为一县功曹,姚顺之也是坐照境炼气士,只觉杀机顿至,待反应过来要躲避时,狼毫笔已擦着脸颊飞过,笃一下射中门外的廊柱,没柄而入。 回过神来,姚顺之惊出一身冷汗,心底发寒,刚才那简单一手,他便看出李不琢出手速度比他快上数番,若动起手来,他一定不是对手。 “我若有居心,你活不到现在。” 李不琢望了姚顺之一眼,便走出门外。 曹延怕担责任,又有姚顺之横插一脚,指望县里派兵是他想多了。 曹延与姚顺之面面相觑,姚顺之又惊又怒,曹延看着那廊柱,啧啧叹道:“这李掌书真有脾气,我看,你还是别与他针锋相对了。” 一百二十五:夜袭百兽庄 奔马疾驰,马鼻子里粗重的呼吸在星夜下喷成浓重的霜气。 这匹赤鬣驹本是那百兽庄二当家的坐骑,比李不琢那匹黄棕马无论耐力还是速度都快很多,此时先是从句芒山脚赶到河东县,又从河东县疾奔出七十里地,马身上虽已出了一层湿漉漉的重汗,但仍是精神十足,不见疲惫。 不多时,便进入一片旷野,四野薄雪覆盖下衰草连天,几声夜枭呼号摄人心魄。 李不琢背挂铁胎大弓,手提白蜡木长枪,腰藏利剑,风刀一刮,天上飘下盐粒似的细雪,打在脸上十分割人,李不琢眼都不眨,一抬头,目光锁住三里地外。 鸠山山腰那片连横成片的寨子在雪夜中如匍匐的恶兽,亮着一片片狼眼似的灯火。 李不琢一勒缰绳,唏律律一声,赤鬣驹陡然刹住,激起大片雪花,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绿林有绿林的规矩,杀村民,抢女人,都是犯忌。如今又不是乱世,好一个百兽庄,竟胆大如此,难道真能预料到县里不会派兵,才敢这么嚣张?他们既然知道酒庄已非姚氏所有,难道就打听不到,酒庄是我所有吗。” “是不怕我报复,还是冲我来的?不论如何,他们没料到我有飞剑,此刻消息没传回庄中,与其等他们反扑,不如此刻斩下贼首!” 挂枪于马腹,李不琢取弓在手,双腿一夹,赤鬣驹嘶鸣疾奔! 片刻,便接近百兽庄两里地。 李不琢目若犀烛,利剑般刺透雪夜下的山林,远远望见庄子门口哨楼上昏昏欲睡的看守。 一摸马腹,从箭囊中拿出一枚白羽箭,李不琢举弓一拉,铁胎弓弓成满月,倏忽间,白羽箭当空射出,势如落星逐月! 二里外,那哨楼上的看守昏沉中只听头顶传来尖锐风声,连忙醒神,刚一抬头,白羽箭从天而降,连根没入顶门! 这看守身子一晃,便轰然倒地,另一边哨楼上的看守听到动静,刚要出声呼喊,又是一箭!将他的呼喊钉死在喉咙里。 二里外,李不琢放下铁胎弓,跃身下马,只身撞入山林。 鸠山上,百兽庄大当家石横站在屋外,远远眺望山脚,冷风呼啸,雪林之中突兀飞出一群惊鸟。 他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讶然扬眉:“飞鸟出林?神机制敌经所言,此乃凶兆!” ………… “百兽庄往年行事应该不算跋扈,不然树立太多死敌,庄中防守怎会如此疏漏。” 李不琢在庄子门口顿足,抬头一看,那削尖的木桩围出的高墙中央大门两侧的两座哨楼上,两个被射杀的看守一个匍匐在栏杆上,一个被钉在楼柱上,死得不能再死。 哨楼中金锣静静悬挂着,不会再有人敲响。 这两人死去,庄里也没其他动静。 李不琢进入寨中,寨周民居错落,和一般村庄没两样,有的民居中现在仍亮着油灯。 “阿娘,燕子什么时候来啊,我想听你唱小燕子了。”男童撒娇道。 “好好,阿娘给你唱,根儿听着啊。”女人轻声唱着童谣,“不吃你谷子,不吃你糜子,在你房檐下~抱一窝儿子~根儿,来年开春燕子又要回来了,你可要乖乖的。” “娘,我才不乖乖的,我要骑马射箭,开春后、秋收后,跟着二叔三叔他们出去干活,那才威风呢,二叔说了,男儿就是要别人怕你!没杀过人的,算什么男子汉啊。”男童奶声奶气中透着股戾气。 “别听你二叔瞎说……” 屋里传出娘俩对话声,李不琢心道任何孩子在这地方长大,都会变成土匪胚子啊。 隐匿身形,李不琢向寨子深处走去,片刻后,见到两个穿兽皮衣的男人带着兵刃,向寨门方向走去。 左边的男人说:“看时辰都亥中了,怎么那两个还没找咱们换哨,真有这么好心让咱们歇着不成?” 右边的男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多半是在哨楼睡着了,也亏得他们厉害,这大冷天,就不怕冻死呢。” 左边男人点头:“得亏二当家不在,大当家练武,愈发不过问寨中事务了,这两日庄里来了贵客,大当家更是整日陪着那位贵客,他们才敢这样。” 右边男人感慨道:“二当家也真是为咱们庄里费尽了心思,这回大冬天的还带人出去,不知还要几天才回来。哎嘿?你这金坠子哪来的,以前怎没见过。” 左边男人呵呵一笑,摘下手腕上缠着的金坠子:“上月才打的,本来是个耳珰,抢来时在那女人耳朵上挂的太紧,我割了她耳朵才弄下来,沾了不少血,所以去求了些金刚砂埋了两月,去了晦气才拿出来,准备寻个吉日给我那婆娘。” “嘿嘿,这倒像你的手笔,你说二当家……” 右边的男人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银电般的剑光一闪,只见他身边那拿着金坠子的男人没吭出一声,脑袋就滚落下去。 他寒毛倒竖,刚要大喊,却脖子一凉,被剑刃横在颈边,才知道身后站了个人。 登时收声,压着嗓子颤抖道:“好汉饶命,饶命,有话好说,咱们也就是个放哨望风的啊。” 他冷汗涔涔,半晌却没听见身后的人说话。 此刻,李不琢却是把注意放在了惊蝉剑上。 在村口杀了十余土匪,惊蝉沾过人血后,便有些躁动,此刻又杀一人,其中灵形初成的剑灵,透过剑柄传来一股兴奋躁动的杀意,影响着李不琢的心神。 “我问,你答。” 李不琢压下剑中杀念,一把把男人拉到隐蔽处。 “好,好,好……”男人连声说好,双手举起,尽量远离自己腰间佩刀,李不琢悄无声息便能杀死一人,这等手段,他为保命,绝无反抗之心。 “门口放哨的二人我已问过话了,你若有半句虚言,下场也和他们一样。我问你,你们大当家石横住处在哪,方才你们所说的,庄中贵客又是什么人?”李不琢问道。 “他们死了?” 那男人闻言,却面色一变,霎时间左肘向李不琢顶去,右手摸向刀柄,猛地吐气开声。 “来……” 只是呼喊还刚出口一半,便被李不琢一剑抹了脖子,一脚踢中后心,向前跌倒。 “疏忽了。” 李不琢摇头微叹,刚才他说放哨的人被问过话,已死在他剑下,这男人便猜到自己绝无生机,这才殊死一搏。还好他剑快,没让他闹出太大动静。 一百二十六:灵智开! “那边什么人?” 正在李不琢以为没惊动庄中其他人,不远处传来数声呼喊,一溜火光接近。 李不琢身形一动,便藏于暗处,就见一队人马提着灯笼走近,有人手里甚至拿着火器。 “这帮匪类,竟然火器都敢私藏,此罪等同以谋反论处。可惜我没早知道这消息,不然来之前与曹延一说,姚顺之若还敢阻我,便是包庇反贼。” “不过,寨门口防卫疏松,这群人出现的却奇怪,怎么像是早有准备?” 李不琢藏身在屋子背后,心中盘算着,这地方没处藏人,自己迟早会被找到,在出来之前,便寻机先杀死那几个拿着火器的。 这队人一共八个,若无高手,倒不是太难对付。 铛铛铛! 这群巡逻的人一发现地上尸体,就有人敲锣示警,一时间整个百兽庄都嘈杂起来,此前黑着灯的民居内,也都亮起了灯,李不琢听见边上的屋子里也有人起床,取出兵刃,咔嚓一下拔出。 那八人哗然说着: “果真有人入侵,竟杀了两个兄弟。” “快禀报大当家,其他人分开搜索,血还是热的,他定没走远。” 李不琢在暗处看到一人离开人群,朝庄子北面跑去,当即知道这人是去报信的, 一掐剑诀,惊蝉出鞘,倏忽便刺透人群中那两个手执火器之人的胸口。 众马匪没料到来袭之人非但不没藏身,反而出手抢占先机,更没料到那人能驭使飞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阵脚大乱,李不琢欺身上前,一枪直接挑飞最近的马匪! “他在这!” “外敌入侵,外敌入侵!” 呼喊声响彻百丈方圆! 一时间,庄中灯火连绵亮起,本来寂静的雪夜乍然沸腾! 远近人影晃动,庄里马匪都从梦中惊醒,连衣服都不穿好,就拿着兵器冲出屋子。 李不琢眼神一空,心中剑道种子急剧转动,只见他身后入寨的地方,只有七八人从屋里冲出,包围过来,此时若要突围撤退并不困难。 而北面,四面八方人头攒动,若潮水般呼拥过来,看似是绝路,但瞬息间李不琢便估算出,来援的庄人至少二十息后,才能封死这条路。 “来的好!” 李不琢血乍然一热,转身又是一枪,浑厚内炁加持之下,抽飞一人,惊蝉随之归入腰间隐鞘,剑灵传来一阵躁动的杀念,似乎不欲就此藏锋!但当前尚不知道百兽庄中头领实力如何,六部剑急需消耗内炁,对付喽啰不宜过多使用。 数声惨叫接连响起,李不琢一枪接一枪,时而抽裂一人头骨,时而点爆一人眉心,面不改色,整个人散发出的杀意,却让围攻过来的一众马匪心肝发颤。 部分的炼气士,在修行精深之时能进入神变之境,此非修为境界,而是不动手时如同常人,一旦与人厮杀,浑身杀意透体而出,便能实质影响对手心神。此等境界十分少见,多出现于名将杀神之身。 李不琢在边关沙场磨练,本就是久经杀伐之人,更是在祭炼惊蝉剑剑灵时,在古战场中凝聚万人坑里战死将士的煞气,如此,便水到渠成,晋入神变之境。 一人一枪,冲入敌阵,犹如割草一般杀开一条去路,众马匪有张弓搭箭的,却因入夜视野不佳,李不琢又是在人群中,于是不敢放箭。 五息,冲出五丈!李不琢大喝一声,白蜡木大枪若巨蟒一般,翻搅冲撞,势不可挡,五息打杀四人。 又五息,冲出十丈,李不琢枪挑一名马匪,枪杆被多把刀剑齐齐劈中,从中断裂! “他没了长枪,快近身杀他!” 众马匪虽然被这尊杀神骇得肝胆俱裂,见李不琢大枪一断,却是顿时鼓起了勇气,瞬息就把李不琢包围起来。 李不琢随手扔开枪杆,面对刀罗剑网,身子一缩,一旋,展开之时,惊蝉在手,铛铛铛铛铛,便削断一片兵刃和手臂! 玉带腰缠藏剑八方! “大当家的!” 那报信之人来到百兽庄北面,只见石横走出屋门,连忙高声道:“大当家的,有敌人夜袭,现在已经杀到近前了,此人手段狠辣,数十个弟兄都奈何不了他!” “不要慌张,你是说他孤身对上几十个弟兄都不落下风?”石横面色沉稳,却没问来的是什么人,反而话锋一转,“看来牛二凶多吉少了啊。” “二当家?”报信者一怔。 石横边上,百兽庄军师向连珠面色吩咐道:“放他过来,叫弟兄们先退,少些死伤。” 报信者连忙告退后,向连珠犹豫了一下又说:“纵使当世大将也难有这般悍勇的,我们这回,恐怕是引火烧身了啊。” “炼气士本就是超凡脱俗,他又是沙场出身,比寻常炼气士更懂战阵之道。但也无需惧怕,数年前我得了主尊赐下的法门,而今已坐照圆满,更是开辟周身要穴,晋入周天圆融之境,可调用身神,他能做到的,我犹有过之。”石横说着一握拳,向前虚空一击,啪一声,五步外的一尊打熬力气的石鼓,被隔空打出一个数寸深的拳印。 向连珠面色大定。 铛铛铛! 撤退的锣声响起,是那报信者尊令敲出的。 但鼓声响起的前一霎,战阵中,惊蝉剑倒影火光,越来越快,李不琢衣袍浴血,战意更酣,大喊一声:“杀!” 与此同时,惊蝉剑殷然长吟,所发之声,竟隐隐也是一个杀字! 众围攻者齐齐后退,却不是因为此时恰逢其会响起的锣声,而是被李不琢所骇。 李不琢眼前再无人阻拦去路,却是在入寨之后,第一次停了下来,拇指拭去惊蝉剑上血液,面色讶然中带着三分欣喜,眼神仿佛父亲见到孩子出生一般。 早先,他以古战场煞气淬炼,兽禽之血祭养,为惊蝉剑凝聚灵形,但惊蝉剑灵形虽成,却一不能显化,而不能开启灵智。 今夜,此剑杀生不知其数,被人的心头血、眉间血,许多血液浇灌一番,却是机缘巧合之下,开启了灵智。 一百二十七:身神 军队死伤超过二成都会撤军,百兽庄这帮马匪,更大多是惜命之人,被李不琢冲杀一阵,早都失去了战意,鼓声一响,连忙借机逃散开来,留李不琢一人走向庄子北面大当家的住处,无人再敢撄其锋。 李不琢此时蓦地停下,却是眼前一花,视野变得白茫茫的,脑子轰然一胀,这是体力消耗过度的症状,但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内炁流转至四肢百骸,又化为精力,霎时便恢复过来。 身为坐照圆满炼气士,更是打通了四道奇经,李不琢可以连战一日一夜而不力竭,普通人若想靠冷兵器围杀他,只能拿人命来堆,抓住他内炁转化精力的空当。 但此刻李不琢缓过一口气,之前的数十百兽庄马匪都是白死。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掌声传来,李不琢扭头一看,庄子北面,一人不紧不慢走来,宽松的长袍黑红相间,遮掩不住他的魁梧身形,虽然面无表情,但行步间鹰视狼顾,一出现,众马匪便安静下来,显然就是百兽庄大当家石横。 “杀了我数十个弟兄,自身仍毫发无伤,而且据我看来,你没废多大力气,若是乱世之中,得你一人,当真胜过千军,不知我百兽庄做了什么惹到了阁下?” 石横毫不吝惜赞扬,说着又面色一冷:“你一言不发,便杀我这么多弟兄,无论你是为何而来,我都不可能留你性命。” “百兽庄既已把我的酒庄打听得一清二楚,你还在这装什么!”李不琢抬剑遥遥指着石横,“你那二当家连着另外十人都被我杀了,今夜,我就是来杀你!”说着环视四周:“今夜过后,百兽庄就此散去,你们往日所作之恶,我就不再追究。” “牛二死了吗?也难怪,方才你使出飞剑,这是我们没料到的。不过你凭这个要杀我?”石横朗声长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哦?”李不琢打量着石横,看出他脸上不容置疑的自信不是装的,“原来你私学了炼气术,可惜了,火器、炼气术,若我能留那牛二一个活口,逼问出这些,县里必定会派兵增援我,也省得我废这么大力气。” “私学?哈哈哈,炼气大道又不是天宫所有,何来私学。”石横忽然一沉肩,朝李不琢远远打出一拳,“更何况,今夜你已入死局,此事又有谁能知晓?” 石横一拳击出,嗵的打出一道真空,拳风压缩爆发,倏忽打到李不琢面门前。 李不琢只见三十步外石横的身影仿佛突然变得高大起来,皮肤映着火光,犹如寺院中五色忿怒金刚,恍惚间,有百名无量五色小体金刚拥护周身,随着他一拳打出,众金刚手持五铅金刚棒杀上前来。 李不琢心中一震,这是佛家凝练身神的法门,想不到一个马匪山寨的大当家,竟然是坐照境更上一层的周天圆融境炼气士! 这等炼气士,已有资格做上县灵官,怎会屈居去做马匪?如此藏头露尾的,只有龙雀的人。 来不及惊讶,百金刚杀至眼前,李不琢心念一动,催动剑道种子运至双目,霎时间,双眼内似乎有凝成文字图像的毫光流转,一眼看破这些金刚佛兵遮掩之后的刚猛拳风。 李不琢拔剑一斩,劈开石横的拳风,被那百尊身神一撞,只觉意识一空,澎湃的战意竟陡然冷却下去,心里凭空生出想要弃战求和的念头。 “这些身神虽无实际杀伤力,却能慑人心神,让我失去战意。”李不琢心里盘算着,看向石横。 “你不过是坐照境炼气士,我有身神加持,你无论如何都会死在我的拳下。”石横收拳,语气斩钉截铁,有种将一切敌人踩在脚下的信念。 “你倒是对我打听得清楚,看来那百兽庄二当家,也只是要引我过来,却不慎丢了性命。”李不琢略微一顿,“不过,龙雀只派一个你来杀我,倒是让我感觉十分意外。” “哦?”石横一挑眉,“死之前,你能做个明白鬼也好。” “你的确不是石横的对手。” 这时候,北面的屋里又走出一人,衣料华贵,头发却披散着十分凌乱。 “厉无咎?”李不琢眼神一动,“难怪当时你揭下了所有通缉,原来你也是龙雀的人。” “你误会我了。”厉无咎摇摇头,“我一生追求剑道,游历四方与剑道高手对决,怎能受到羁绊?但的确,我是受人之托要来杀你的。” “受人之托?”李不琢问。 厉无咎摇头惋惜道:“若非受人之托,我本来不想杀你,我有预感,若再过两年,你必然会是最令我满意的对手之一,可惜如今,你的剑道还没达到令我满意的地步。我生平两大嗜好,一是收集好剑,二是与剑道高手争杀,初成的剑道,就如未熟的果子,未锻打完美的剑胚,就此摘取了,简直暴殄天物。” “这比喻有意思。”李不琢笑了笑,“我还是头回当面被人比成果子。既然你不想杀我,不如暂且放我一马,咱们就此别过吧。” “你求饶要是更认真些,我或许会考虑,但眼下,你得先过了他这关。”厉无咎看向石横,“石横的观身拥护轮,已修出一百二十六尊身神,恐怕你撑不到我出剑。” “若是你要杀我,那还像样。”李不琢抬剑指向厉无咎,又指向石横,“你却不行。” “大言不惭!”石横冷哼一声,踏地而裂,身形射向李不琢! 众围观的马匪看来,只觉得石横威猛无俦,但在李不琢眼中,石横身化金刚,身周佛兵簇拥,有踏破山阙之势! 李不琢却将心神沉入剑道种子中,一时间,那些佛兵身神消失不见,眼中只有阴阳二象的变化。 李不琢面不改色,向后退去,石横攻至眼前,一拳打破一面石墙,土石四溅,又锁住烟尘中李不琢的身形,大喝一声,一式菩提月液,抓向李不琢顶门,若抓实了,便能一举掀开天灵盖。 一百二十八:丹青剑典 李不琢一缩身子,整个人消失在石横视野中,在外人看来,姿势略显狼狈,但倒是实打实躲过了杀招。 石横重重一哼,迫近李不琢身边,虽是徒手,但膝、肘、拳、脚每一个关节都是兵器,轻易就能打碎骨头脏腑。 李不琢被身神所慑,仿佛完全失去了战意,连手都不还,只一味躲避。 虽与石横相差一个修行境界,但四道奇经加持,李不琢身法、内炁浑厚程度并不输于石横,虽然姿势狼狈一些,却接连二十招都没被石横击中。 “大当家果真英武不凡!” “大当家一出手,连这尊杀神都被打得没了脾气。” “众兄弟们大仇可以得报了,不能让他死便宜了。” “先打断双腿,关到水牢里两个月,让他只能站着,一闭眼想休息就会淹死!” 一干马匪见李不琢接连后退,连还手余地都没有,齐齐叫好,已提前给李不琢安排酷刑了。 但李不琢眼中,石横出手越多,他的拳法路数可供推演的信息便越多。 眼神、动作、路数、快慢,剑道种子忽凝忽散,李不琢目光愈发空茫,渐渐的,躲避开始变得犹有余力。 一旁看着的厉无咎轻咦一声。 “你能躲到几时?” 石横鼻子里重重一哼,李不琢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出乎他的意料,按说比他低一境界的炼气士,在百二十六金刚身神的震慑下,此刻早已放弃抵抗,生死任由他人了。 但也无妨,此时,他已将李不琢迫入死角,避无可避。 “硿妲藜晲!” 石横沉喝出声,口诵咒诀,一拳打出之时,身神毫光大作,缠于右臂,化作非蛇非龙之相,裹挟着焚金熔铁般的热浪,直捣李不琢前胸。 李不琢空茫的眼神,却在此刻骤然凝聚,亮得如同霜夜中的大星。 如醉酒般向后一倒,避过此拳,扫腿旋身,手中寒光如电,刺中石横左肋! 千二四步剑,提袍卧身,银盘献象! 李不琢乍然还击,石横心头一震,应对不及,沉喝一声:“遍行法!” 臂上身神陡然散入周身诸窍,李不琢一剑,只觉刺在硬铁上,只透肉三寸。 李不琢收剑便走,石横为防御而散去身神,一时还未调息,停步并未追击,声势顿时弱了下来,李不琢却预料到他的行动,只是佯退,回刺石横咽喉,被石横躲开,挥剑下削,把他大腿划开一道寸深的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回首望月,指地成刚! 一招得手,李不琢后跃两丈,惊蝉剑嗡鸣一声,飞入瓦砾间,隐迹无踪。 “我的剑道,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李不琢看着两丈外脸色上闪过一抹惊诧与忌惮的石横,“你对我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经败了,如果你现在就逃,兴许还有变数,若不走,你的命还剩二十七招。” “好,太好了!”突然间,不远处旁观的厉无咎长笑不止,“小看你了,我小看你了,这不败之志,正是我想要从你的剑道中看到的,杀你之后,我的剑心便会更圆融三分!石横,你先退下。” 石横看了厉无咎一眼,却不理会,对李不琢寒声道:“二十七招?二十七招内,我送你往生极乐!” 说着,一拍下腹根持穴,又大喝一声 “硿妲藜晲!” 身神再聚,臂蟠非蛇非龙之相,石横身形一闪,便倏忽到达李不琢身前,一式燃木照心,抠向李不琢右胸! 李不琢面不改色,不闪不避,剑指一抬,瓦砾下银练乍射,刺向石横身下,石横知道他掏出李不琢心脏前,便会被一剑从下至上,扎个对穿,一咬后槽牙,只得收手,脚步一错,便避至左边。 石横躲避的同时,惊蝉却早有预知般,同时向左一刺! 石横目眦欲裂,只得调运内炁冲贯关节,强行扭转身形,又躲一剑,已离李不琢四步远。 这一剑虽躲开,石横却失去了再攻之力。 六部剑剑式虽只有燕返、蛟腾、惊鸿三式,但剑灵灵智一开,李不琢心念感应之下,又能使之变化更多。 每每石横进退之时,惊蝉剑总同时攻向他避无可避之处,迫得他连连强运内炁躲避。 李不琢仍站在原处未动,指结剑诀,仿佛不是在催动飞剑,而是捏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末端的石横,则是傀儡。 明明一拳打中要害,便能让李不琢殒命,他一身实力却发挥不出来三成,左支右绌,被剑势逼得离李不琢一步步远去。随着剑势布局愈深,他的破绽也被越引越大,起先还能躲开剑式,片刻后,却已遍体鳞伤。 众马匪震惊过后,反应过来,此刻火光照耀下,李不琢与石横厮杀之处地方空旷,便有人举起火器,向李不琢齐射! 嗵嗵嗵嗵! 闷雷般的声音乍然击破夜空! 李不琢眉头一皱,身形闪动。 本就是夜里,他身法极快,有准备之下自然不会被火器击中,只是这一分神,石横却瞬息摆脱了剑势,偷得了一丝喘息机会。 “唰!” 一道剑气泼墨一般,斩在石横后颈上,石横不曾料到身后遭敌,便被这一剑枭首。 头颅落地之时,炼气士强大的生命力让他一时间未曾失去意识,眦目望向身后十丈外,施施然合起画轴的厉无咎,石横张嘴无声嘶吼,围绕周身的身神陡然消散,面色顷刻灰败。 “你和他有仇?”李不琢一招手,惊蝉飞回手中,握紧剑柄。 “早在你出剑时,他的死已成定局,我出手也只是让定局提前。”厉无咎手持一卷银柄画轴,睨向四周,“免得被苍蝇扫了我的兴致。” 众马匪见石横死时,已肝胆俱裂,被厉无咎目光扫过,齐齐噤声,四散而逃。 “不怕没法交代?”李不琢面色古怪,厉无咎的思维模式太过奇特,他是平生仅见。 “我出手只是让你多留几分力,好让我杀你时更痛快,杀了你,就是最好的交代。”厉无咎顿了顿,“这回依你来看,我杀你用多少招?” “看不出来。”李不琢摇头,早在见到厉无咎时,就已在心中推演二人交手的后果,但越是高手,变数越多,如今的剑道种子,并不能推演完全,“可能你死,可能我死,你真要和我不死不休?” “死生不过形骸!“厉无咎朗声大笑,指向李不琢,“以你形骸之死,融入我剑道中,这未尝不是更好的生存,日后我定带你一窥剑道极巅!”说着,收指展开画轴,目光在其上巡睃。 “剑不过护道之器,你这样痴狂,是走了偏门啊。”李不琢摇头微叹,看向厉无咎手中的画轴。“那是什么?” “此物乃丹青剑典,是我藏剑之所。” 只见画轴上,水墨丹青勾勒着数十柄形制不一的剑器,厉无咎打量着诸多剑器,喃喃道:“对待好对手再慎重都不为过,我在想,该用哪柄剑杀你。” 一百二十九:残心 “这柄剑叫重玄,此剑的主人原本也和你一般,触到了剑道真谛。我用这柄剑和你交手,再适合不过。” 厉无咎伸手探入丹青剑典,从中抽出一柄长剑,剑身漆黑如墨,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画能藏剑,这卷丹青剑典,与掌上佛国、壶中日月等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调息过来:“里面有多少柄剑?。” “四十七柄。”厉无咎道。 “剑主人都死了?” “不一定。”厉无咎呵呵一笑,“我绝非嗜杀之人,只是和真正的剑道高手对决,往往以生死才能定胜负。不过你运气不好,今夜我既是要与你较量剑道,也是要杀你的,但说起来,你运气却也是极好。” “何以见得。” “托我杀你的人,是龙雀的八大神将之一黄天狼,你本来必死无疑,但听说,却有人在执火者面前为你求情,执火者便给了你一线生机,若我有你这样的运气,当初也不会被逐出师门了。”厉无咎随即收起卷轴,挂在腰上。 “哦,龙雀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李不琢心中一动。 “轻易放过你?不见得。”厉无咎摇,:“虽然一月不见,你的剑道竟有了意志,可惜要和我交手还是不够,这也是为什么黄天狼给你留一线生机,又不怕寒了他人的心,因为这一线生机只是虚妄,你仍是入了必死之局。” “为我求情的人是谁?” 李不琢脑海里隐约闪过几个猜测,是燕赤雪,还是那位神秘莫测、目的不明的人仙? “我不知道,我劝你最好多关心如何在我剑下活下来,再去考虑其他。”厉无咎眉头一皱,“而且你也切莫想着逃走,且不论我不会让你走脱,纵使你侥幸逃出生天,若引得龙雀持火神将之一出手,你连一线虚妄的生机都不会再有。” 李不琢沉吟,厉无咎说龙雀高层有人为他求情,一定是与张金岳存了一样的心思。若他今夜死在厉无咎剑下便罢,若反杀了厉无咎,更证明了他的价值,龙雀定会将他拉入阵营。 当初大夏龙庭付之一时,皇族已尽被诛杀,而今的天下大势,龙雀无人能号召天下大夏残部,恐怕掀不起太大波浪,只能隐藏在暗处搅风弄雨,李不琢绝无理由加入龙雀参与谋反。 “龙雀要将我拉入阵营,必使我迫不得已,制造我的把柄。”李不琢心中盘算着。 “面对我你竟分神,难道料定了自己的败局,便心无战意了?”厉无咎见李不琢分神,冷哼一声,在他看来李不琢理应全神贯注,将心思放在接下来他期待已久的一战上,却总是分心于旁骛,这让他心中不快。 李不琢收神,道:“你是我当今所遇最强之敌,我虽能胜你,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嗯?”厉无咎一扬眉,忽的朗声大笑,“好!我听得出你并非大放厥词,而是真的自以为必胜,就是这种剑道意志,我已经两年没尝过了。我剑下从无全尸,但对你,却开一次例外!” 说到最后,厉无咎声音愈发浑厚,一挥剑,剑气激射,泼墨一般,席卷起一片瓦砾土石,瞬息间斩至李不琢身前,虽说要全尸,出手却是比凌迟还狠辣的招数。 李不琢虽有阴脉之海与阳脉之海支撑,但这一照面,便知厉无咎恐怕已是周天圆融巅峰,打开三百六十五诸窍,内炁浑厚远胜于他,更是能以神识火种影响天地元气,形成剑气杀敌。 炼气至周天圆融境,便有内外之分,如石横那般凝练身神,封闭诸窍,想要成就百术莫侵的金刚身,便是内练,而外练则是打开诸窍,在自身小天地与大天地间架起桥梁,于是可以影响天地元气,施展诸多术法。 厉无咎走的,显然是内练法门,剑气之势比飞剑亦不逞多让。 剑气在身前两丈外时,李不琢剑诀一指,惊蝉所化银练拖着长长残影,击溃两道剑气,李不琢巍然不动,其余剑气从身周掠过。 若寻常坐照圆满炼气士,被这数道剑气攻击,动辄就会伤残,但李不琢贯通四道奇经,接下了这一招。 发出剑气时,厉无咎已闪身至李不琢身边,重玄剑一剑化三,刺向李不琢紫府、膻中、气海三处要穴。 李不琢了然,这并非真实的一剑化三,而是虚招转换太快,以至于看起来成了三剑,只不过,其中虽有两招是虚非实,却有着实在的杀气,仿佛已透过皮肉,直刺入髓。 这三剑虽快,并未超出李不琢归纳的千二四变化,剑影虽化为三,步伐却暴露了此剑是刺向眉心。 李不琢一侧头,燕返回剑入手之际,一剑准确粘上重玄剑真实所在的剑尖,一引一带,脚步与厉无咎错身而过,二人同时各出一掌拍向对方肋下,刚好相撞。 砰! 李不琢后跃一丈,厉无咎虽只后退两步,却一甩发麻的手腕。 李不琢落地站定,两脚一左一右,向前连进,剑锋右左至右一划。 厉无咎撤步一避,李不琢顺势转身抱剑,身子如弹簧般一缩,瞬息间又猛然挺剑而出。 千二四步剑,仙人连枝、探渊拔蟒! 这一剑,迅猛出其不意,厉无咎却身子诡异一折,没骨头一般。 李不琢一转腕,剑尖逆画成圆,剑势向右下一劈,厉无咎旋身躲避的同时,拍地而起,重玄剑幽芒一掠,横抹李不琢咽喉,左手却一指戳中李不琢握剑的脉门。 李不琢右手一酸,惊蝉脱手落下,矮身一腿后旋,猛烈气劲将数尺外的瓦砾砖石尽皆扫空。 厉无咎身形稍纵,便轻易躲过这一腿,心知李不琢已经失剑,这一招过后败局已定,心中不由生出一抹遗憾和失望,这时候,一抹剑光忽现,霎时间,厉无咎肋下便多出一道血口。 只见李不琢旋身之际,左手稳稳接住跌落半空的惊蝉,顺着转身之势,将腰腹臂力尽数融入一剑之中。 藏锋敛翅,举火燎天! 李不琢更是牙缝中涌出一丝鲜血,惊蝉剑猛然震颤,爆发出悍然煞气! 一剑削中厉无咎之前,他已决然动用六部剑,残心! 一百三十:魇镇 唰! 厉无咎周身气劲迸射,如银瓶乍破,土石飞溅,将李不琢迫开,这一内炁运用法门是将内炁从诸窍散出,消耗极大,厉无咎不由停步调息,望向肋下伤口,讶然道:“我年长你十余岁,浸淫剑道已二十年,想不到论剑术,我竟然会输你一着?当真不可思议!” 李不琢被气劲震开,只觉脏腑震荡,但震荡的脏腑,却被一股血气护佑,并未受到损伤。 此刻,李不琢的心脉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搏动着,是六部剑中,损伤自身而暂时提升战力的法门。本来坐照圆满,贯通四道奇经的李不琢,论修行已不输一般的周天圆融炼气士,动用残心之后,和厉无咎交手数招,已站占得上风。 但剑道种子推演之际,李不琢知晓,他只有一百五十息时间。 若非动用残心,李不琢可以等推演看穿厉无咎的剑招路数,再像刚才对付石横那样,以巧破力,生生让他实力发挥不出,但面对厉无咎,李不琢不可留手。 胜负在一百五十息内,若还未斩厉无咎于剑下,不须厉无咎出手,他自然会精血耗空而死。 平息脏腑震动,李不琢不等厉无咎调息,一扬手,惊蝉以更快于之前数番的速度攻向厉无咎,剑尖颤动,银蛇一般,化作一大团剑花,笼罩厉无咎胸膛至下巴诸多要害。 “嗯?”厉无咎托剑掌中,一道剑气若墨锁寒江,横拦惊蝉剑势。 下一刻,剑气被乍然击破,惊蝉剑剑势却也被阻,被厉无咎一剑荡开。 “你修为不如我,就算打通了奇经,剑招也断不可能有此等威力!看来你是用了以自损而提升实力的秘法。” 说话时,厉无咎闪身至李不琢身边,一剑刺出,却被李不琢燕返回剑化解攻势,二人交错而过。 “你若苟且躲过这一阵,自然可以不战而胜。” 李不琢动用残心,自知瞒不住厉无咎,便出言相激。心道以厉无咎的表现出来的品性,受这一激,便会正面以剑道决生死。 却不料厉无咎朗声大笑:“你的剑道让我欣赏,你的愚昧却是可笑,若你想用激将法,让我好正面与你交手,劝你放弃这心思吧。” 说话时,他顿足原地,重玄剑指地,不主动进攻,仍是防守:“若不会趋利避害,早在十年前我便会死无全尸!” 殷的一声,惊蝉倏然出现在厉无咎身后,又被厉无咎一剑荡开。 言语相激未果,李不琢心中并无波澜,剑诀接连掐动,匹练般的剑光笼罩厉无咎周身,说道:“枉我以为你一心追求剑道,原来是个假剑痴。” 厉无咎不为所动,仍持守势。 但相比于以手使剑,飞剑不必拘泥于肉身桎梏,更灵活多变,五息时间内,厉无咎挡下三十余剑,被李不琢一剑割下半片衣袖,终于反守为攻。 重玄与惊蝉相击,厉无咎手腕一旋,将惊蝉剑向右一带,又向左一引。 借浑身气劲,将惊蝉远远击飞至夜色中,旋身的同时,将地面踏出数寸深的坑洞,自身高跃至半空,如行草一般,劈出数十道剑气,看似毫无章法,但将李不琢的退路和应对都封锁其中。 李不琢目光一凝。 交手至此,不易剑种的推演已愈发清晰,霎时间看出原地不动便只需应对两成剑气,若后退,则正好落入其余八成剑气的攻击,剑诀一招,瓦砾被拱起一道土龙,惊蝉瞬息击破化解临体的剑气。 头顶却传来凌厉风声,李不琢一看,明月当空,厉无咎若飞坠的流星一般,拄剑向他头顶钉来! 李不琢退步欲躲,却忽觉双足仿佛被重若千钧的铁链铐住,使劲全力只挪动半步,一时不查,甚至险些跌倒! 大诧之下,余光一瞥,却见身周不知何时落下了四枚手臂粗的铜钉,借着不远处地上燃烧着的桐油火把,能见到其上写着他的生辰八字。 魇镇术! 李不琢心中冰冷,未料想厉无咎布局又深一层,原来那八成剑气看似是封死退路,实则是为了布下这四枚术法加持的铜钉。 魇镇之术,以受术者生辰八字,头发、血液、指甲为术媒,施以诅咒,乃邪异术法。 “厉无咎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我进入县学或参加童子试核对的户籍,应当不会暴露出去。” 李不琢心念急转,魇镇并非不可破解,但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办到的,此时此刻,除非他有寄杖神通,能将自身所受的诅咒移花接木于他物之上,不然绝无法接下这一剑。 不易剑种推演中,他也已几乎落入死局。 霎时间,剑尖已到达李不琢头顶三尺处,厉无咎居高临下俯视着李不琢,此战开始之前,他便托龙雀打探到李不琢的生辰八字,又去他往日居住过的河东县吏舍,暗中搜集到他掉落的头发,炼入四枚镇龙钉中。 就算李不琢是剑道宗师,他也相信这一剑李不琢绝无挡下的可能,但下一刻,厉无咎心神一震,只见李不琢双眸一黯,仿佛有黑雾氤氲其中,竟突然挣脱魇镇,一剑上撩。 这一剑,无论剑势、威力,又比之前更胜一筹,更是带着一股岁月演替的沧桑意味,让厉无咎恍然觉得,这一剑并不快,而是自己的剑变慢了。 “难道你的剑道又有突破?”“可恨,可恨,我追求剑道二十余年,到头竟比不过一少年!” 脑海中念头一闪,厉无咎眼生嫉恨之色。 以魇镇术配合的绝杀之剑,厉无咎已放弃浑身防御,只求一剑钉穿李不琢天灵,也导致此刻,面对李不琢这一剑,他再无变招的余地。 噗哧一声,若流行飞坠的一剑,被李不琢恰好后退一步避开的同时,他手中的惊蝉刺透厉无咎右胸,毫不费力,仿佛是厉无咎从天而降,用胸膛接下了这一剑般。 不等厉无咎还招,李不琢手腕一转,惊蝉将厉无咎心脏搅碎,厉无咎喉咙里咕咚一声,身子一软,被李不琢推开。 一百三十一:库房 没了铮然的剑刃相击,黑夜陡然平静下来,只有山林下传来的夜风沙沙声和暗处未逃散的百兽庄庄民的低声惊呼。 厉无咎噗通一下仰倒在地,只见雪夜上星辰寥寥,感受着生命从胸口那处剑伤中迅速流逝,他双眼睁得极大,视野却逐渐模糊。 不甘嘶声道:“难道,难道你提前以寄命之术……和灵物灵**换了生辰八字,所以你根本就没有中术,不然……你怎能瞬息就挣脱魇镇……” 李不琢目光从惊蝉剑剑刃,移至厉无咎身上。 只见他胸口的血已淌了一地,连带着腰间画轴也被血液浸泡着。 “你想知道?” 李不琢走过去拾起那卷丹青剑典,只见这画轴的材质并不沾血,却重有数百斤,不由心生疑惑。如果丹青剑典里真装了四十多柄剑,重数百斤倒不奇怪,但如何能挂在腰间?看来使用此物需要法门。 便向下打量着胸口急剧起伏的厉无咎。 “告诉我,这丹青剑典怎么用?” 厉无咎一怔,恍惚间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他游历四方,迫使他人与自己比剑取胜后,也是这样取下他人随身剑器据为己有的,此刻也终于轮到他了。 “嗯?”李不琢发觉厉无咎对自己的话并无反应,蹲下把手放他眼前晃了晃。 “丹青……剑典?”厉无咎回过神来,喘息着,“此物是我家传宝物,你纵使得去,也是废纸一张。” 李不琢暗道一声可惜,这种宝物,若说不心痒那是假的。 画轴入手的一瞬,李不琢便觉察出其中有数十道微弱灵性。 厉无咎独身一人,不可能祭炼出如此多的剑灵,想必这卷画轴,还兼有温养剑灵之效。 “我虽败于你手,并非我剑道不如你,只是你挣脱魇镇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此前我战胜的谈子昂、陈藏、韩升邪……”厉无咎喃喃自语,语气越来越低,“这些人都是剑中天才,我便是天才中的……天才,我的剑道,才是……正道,你究竟是如何挣脱了……魇镇。” “当初我户籍登名时,生辰八字误报了一天,不知你在何处打听到我生辰八字的,但可惜你得到的是假消息。”李不琢顿了顿。蹲在厉无咎身边,“况且刀枪剑戟,都是护道之器,成王败寇,并无对错正邪之分,你的剑道自然也是正道。” 厉无咎听李不琢的前半段话,气息一滞,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败在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上,听到后半段话,看向李不琢,喘息道:“想不到你当真如此想?好,好,我说过,形骸生死不过虚妄,我的性命……”他看向丹青剑典,“都在剑中,你既胜我,你一定要携我一窥,一窥剑道极巅。虽死,我不悔矣。” “你执念太深了。”李不琢摇摇头,话还没说话,便见厉无咎双眼一闭。 “剑典的使用之法,就在画轴轴心中。”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死了? 李不琢两指探了探厉无咎颈上动脉,然后站起身来。 刚才他所说的户籍登名时误报生辰八字,只是随口一说,实际上,之所以突然解了魇镇,是因为被魇镇压制时,他避无可避,只得动用了六部剑中丧魂之法。 六部剑前三式都是剑诀,后三式,却都是戾气逼人的秘法,残心损耗精血,丧魂损耗的便是魂魄,精血损伤尚可休养,但魂魄受损,却难以弥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用。 丧魂一出,效果也出乎李不琢意料,当他魂魄损耗,化为剑气时,那魇镇之术便自行崩溃了。 “难道是因为魇镇需要用到生辰八字,而我的魂魄,历经梦中春秋,所以才破去了此术?” 就连李不琢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为何丧魂一出便破去了魇镇,自然也无从向厉无咎解释。 原本按他的打算,以丧魂加持飞剑,若还不能挡下厉无咎那一剑,便破釜沉舟,使出最后一式“剑冢”,强行挡下那一剑,再反杀厉无咎,只不过那样一来,剑灵剑体俱毁,这数月祭炼剑灵之功,都要白费。 还好眼下厉无咎已死,还意外获得了一件丹青剑典。 李不琢按捺住观察画轴轴心的念头,四下一看,便捉来一个藏在暗处的百兽庄庄民。 本来一干马匪因石横之死已经战意顿失,只指望厉无咎能杀了李不琢,厉无咎一死,便躲的躲,逃的逃,只剩几人未走。 李不琢抓来的人,是个中年文士模样,此前石横刚露面时,他便跟随在石横身后,看起来是在百兽庄说得上话的人,多半是参谋军师之职。 中年文士被李不琢捉着肩膀提到庄子北面石横的屋子前,也不反抗,面若死灰。 “既然都死了,不如你把我也杀了吧。” “哦?你想死,我成全你。”李不琢眼都不眨,一剑砍向中年文士脖子。 中年文士面色煞白,一下软倒下去。 “饶命,饶命。” “石横珍藏宝物的地方在哪,你可知道?” 李不琢收剑。 “知道,知道……” 中年文士领李不琢进了石横屋中,推开书架,打开暗门,只见墙后有个暗库。 入库一看,只见里面挂着一副副弓箭,甚至还有甲胄,十余柄火器也在其列。 “石横为龙雀效力之事,庄中很少有人知道?” 一入库,李不琢就问道。 “的确,的确此事只有二当家的和我知道,大人怎么知道?”中年文士声音发颤,虽讨得性命,心中仍十分惶然,此事既然暴露,他逃到哪都必死无疑,但要他立刻去死,却又不敢。 “龙雀已将百兽庄当成弃子。”李不琢打量着库房四周,“纵使今夜我死在这里,河东县也必然会彻查百兽庄,倒时你们一样跑不了。若百兽庄上下都忠于龙雀,龙雀断然不会这样,寒了其他人的心。” “弃子?”中年文士面色煞白,当初他见石横从内壮境江湖武者,短短几年成为周天圆融炼气士,便以为百兽庄大当家已是宗师之下无敌,于是对石横的宏图伟略也毫不怀疑,眼下才知道自己井底之蛙了。 一百三十二:清点收获 “大人明鉴,虽说大当家的说要效忠……效忠前朝余孽,可其他庄民却都是无辜的,况且,举庄上下也并未行谋反之事啊。” 中年文士冷汗涔涔。 “无辜?”李不琢笑了笑,背对着中年文士,向库房东角走去,“就凭这些甲胄、火器,凭你百兽庄劫掠百姓,举庄流放都是轻的,若不是见庄中还有老幼妇孺,呵。” 中年文士本来心若死灰,闻言顿时心生希冀,这时李不琢看见了暗库东角供奉着武无敌神像的神龛,道:“果真又有这个。” 中年文士突然跪下以头抢地,哀求道:“我不为自己,只求大人给百兽庄一条活路啊。” “按天宫大宪,谋反罪当举庄处死,但念在庄民多数不知情,倒是可以落得一个流放,但这些火器甲胄,之前围攻我时已有人使用了,断不可能用不知情来搪塞,你又如何解释?”李不琢回头瞥他一眼。 “这……”中年文士哑口无言,心中却逐渐冷静下来。 李不琢若不给活路,完全没必要解释这么多,不由试探道:“这些东西……大人您尽可拿去。” 李不琢沉吟一会,点了点头:“我是天宫承认的炼气士,可以拥有火器和甲胄,这些东西,倒是可以说成我的。” 中年文士心中一动,今夜过后,百兽庄必然散去,庄里这些财物,被清剿后,也要归入河东县内库,李不琢虽是首功,但要论功行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连忙说道:“大人放心,二当家已死,除我之外,其他人没有知道这暗库存在的。而且火器的事,下面的人不会找死,都一定不会透露。” “火器和甲胄,连夜派人送到句芒山脚,会有人接应。”李不琢点头,“带我看其他的东西,你叫什么。” 一旦今夜过去,曹延和姚顺之领人过来,这些东西便都是河东县内库的了,若不趁着此时截胡,他最终能得到的,便只有一些不知数目的赏赐。 身为已考过县试的炼气士,按天宫大宪中的律法,李不琢使用火器与甲胄,只要数目不超过五具,便不触雷池。眼下百兽庄中火器有十三柄,甲胄十五具,虽已超出禁令,但不到一月后,李不琢一旦通过府试,这也不成问题。 有火器、甲胄、弓箭,酒庄再遇外敌,也不至于等着李不琢救援才能自保了。 “小的是王志,大人随我来。” 片刻,中年文士将暗库中的财物,尽数清点给了李不琢。 只见暗库中有一箱黄金,换算重量,约莫有一百三十金锞。 除此之外,还有石横所学的佛家炼气术法门《观身拥护轮》。 此法门可在三百六十五周天穴窍中修炼身神,与之配套的,是一副五色忿怒金刚图。 在暗库中清点收获,李不琢把丹青剑典放在桌上摊开。 只见一卷画轴之上,以水墨勾勒着四十六柄形制不一的剑,加上厉无咎拿出的重玄剑,共有四十七柄。 今夜最大的收获,不在火器、甲胄,也不在于钱财。 石横所学的炼气术法门,虽然珍贵,但其实只是佛家三脉七轮修持法其中之一,并不完整,李不琢考过府试后,自然可以获得道家炼气法门,所以并无需求。 这丹青剑典,才是最大的收获。 且不论剑典本身,光说其中藏有的四十七柄剑,厉无咎所用的重玄剑,与惊蝉不相上下,最次也是宗匠兵器,价值动辄数十金锞。 若丹青剑典中四十七柄剑,都有如此品质,那么价值恐怕有数千金锞。 “使用丹青剑典的法门藏在画轴轴心中?” 李不琢仔细打量着画轴,此轴通体暗银色,錾刻着云纹、水纹,两端为千叶莲花状,浑若一体,并没有暗藏机关的地方。 李不琢摸索一阵,并未找到打开画轴轴心的办法,只得放弃。 “要是三斤在此就好了。” 收起画轴,李不琢走出暗库,让王志唤来所有庄民。 面对着刚杀了百兽庄数十条人命的李不琢,众庄民后槽牙紧咬,听王志说过话后,却知道李不琢能救他们性命,一时间,对李不琢又恨又敬畏。 李不琢交代一番,派人把暗库中诸多财物、甲胄、火器都拉去句芒山脚,留下五十余金锞,和三十副弓箭。 ………… 鸠山山腰,燕凉踩在积雪三寸的山崖上,望向下方连绵的庄寨,说道:“想不到他竟真胜过了厉无咎,就连秦公都以为,他多半会死在厉无咎剑下,这才答应说李不琢要是真打胜了,就不再追究他往日犯下的过错,将他拉拢过来。也好,也好,也省得我出手救他。” “当初您在秦公面前为他求情,就已经惹得周巴他们几个不满了,若再插手今夜的事,且不论秦公那如何交代,就是我那几个哥哥,都要反对您顾着外人,害了咱们燕家了。” 边上燕赤雪站在枯树下说。 “不妨事!一个小子的性命,秦公不至于没这点胸襟,况且有才之人,总有活下来的理由。”燕凉呵呵一笑,“更何况,他是为找我孙女才惹上杀身之祸的,我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吗。你的性子阿爷如何不清楚,现在你见他大展威风,心里一定欢喜得很,怎么连笑都不笑?” “我是想,他在天宫也是一片坦途,断不可能和咱们做一丘之貉的。”燕赤雪叹了一声,既是为李不琢也为自己,若非迫不得已,她也不会放弃县试,回到河东县,连故乡都放弃了,整日藏头露尾。 燕凉正色:“燕家这一辈,虽多是男儿,但偏偏你这个女儿最聪颖,也最有潜力,更是受秦公赏识,燕家这一辈有我和你爹撑着,但一旦我去了,你爹再出意外,燕家的担子,就要交由你来扛。阿爷知道你本来志不在此,以为咱们桃坞堡投身反贼之伍是荒唐之举,但世事向来身不由己,而且我的打算,你日后便会知晓。在外却定要慎言,一丘之貉这话,在我面前都不要说,知道了吗。” “孩儿懂了。”燕赤雪点头,眼睛仍望着下方的百兽庄。 一百三十三:事后处置 清晨,铁甲舰停靠河东县港口,步东华一下船,岸边等候的侍女檀琴和他的亲卫长便迎了过来。 步东华问亲卫长道:“我不在的这几日,河东线情况如何?” 亲卫长道:“这几日一切都在大人走时的安排下进行,属下带人暗中查了大人所说的抱鸽坊、瘦雪苑、元衡商会几处地方,果真查到了一些可疑人等,按大人的吩咐,属下暂未动手。” 步东华嗯了一声,便乘上车舆,进入县城,檀琴入车陪伴,说道:“大人走的这几天县里虽未出乱子,但昨日,李不琢来县里找了大人你,又去灵官衙求援,说有匪徒作乱,要求援剿灭匪庄。” “哦?这个李不琢。”步东华笑了笑,“说起来,我回鼎天宫时,还顺便找监礼司帮他催了催,他抓出一名红袍传火使的赏赐。” “能赏些什么呀?”檀琴好奇地问。 步东华感慨道:“赏些什么?自然是钱粮丝帛地契了,据闻龙雀在幽州隐藏的传火使只有百余人,此功决不算小,给他封一个虚职绰绰有余了,他本就有战功加身,如今还未考府试,又立此功,届时只要他府试不落第,想必府试过后的司天宫大挑,必定有他一席,前途远大啊。你说他向曹延求援,以曹延的性子,定不会给他派兵,后来如何了?” “这却不知。” 檀琴说着,听到外头有喧闹声,估摸着该是到了青梁街边,掀帘一看,灵官衙门口喧闹非常。 ………… “你说百兽庄大当家暗中供武无敌圣位,投靠前朝余孽欲图谋反,置庄中百户庄民性命于不顾,此事是真的?” 灵官衙正堂,曹延眉头紧拧,看着堂下跪地不起的男人。 此人自称百兽庄庄民王志,今日一早,便来到灵官衙中,说出百兽庄两位当家谋逆的事。 “小人怎敢有半句虚言。” 王志心脏砰砰直跳。 百兽庄私藏火器、甲胄,大当家不光私学炼气术,还投身反贼,欲围杀天宫炼气士、道家童子李不琢,这些罪名一出来,百兽庄所有人包括他王志和老幼妇孺,不论之情与否,论罪都要处死。在天宫脚下的幽州,无处可躲。 昨夜李不琢运走百兽庄财物后,给王志的唯一活路,就是先一步来灵官衙自首,把两位当家卖了,兴许能免死,为庄中老幼妇孺求个流放万里的处置。 他继续说:“昨夜两位当家,更是想谋杀河东县的李掌书,多亏李掌书剑术通神,才将大当家和他的亲信……那帮反贼剿灭,救百兽庄上下百户居民于水火之中啊!” 自诩读书人的王志,在百兽庄里谋了个参谋军师的职位,颇受庄民尊敬,心底里对刀口舔血的马匪却向来不大瞧得起,所以对于独身杀死众多百兽庄马匪的李不琢,并无恨意,反而对李不琢肯给他一条活路十分感激。 “李不琢?” 曹延一下从座上站起,又捻须坐下,脸上惊讶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心中却大为懊悔。 他绝没意料到,李不琢求援不成,竟会独挑百兽庄,更荒唐的是,此事竟真给他做成了。 想必过不了两日,李不琢求援不成的事,也要传遍河东县上下,他这灵官的昏庸之名也要被人耻笑了。早知如此,他随便派几个县兵与李不琢同去,不光不会落得这个境地,相反这功劳大半都会是他的。 自从铸炼司外二十县中精锐被反伏击后,灵官衙与龙雀的交锋从未占得过一丝上风,曹延虽只求稳当致仕还乡,但谁不想告老还乡前成全自身英名…… 堂下亦哗然震惊,姚顺之更是脸色发青。 “这李不琢真不消停,我前脚回天宫刚帮他催赏,他却又立大功,却让我白费了功夫,这功劳再加上去,已可受封侯了。” 这时候,步东华走入灵官衙正堂。 曹延起身恭迎,心头一松,有步东华主持此事,他也免去了尴尬。 步东华点点头,简单回应了灵官衙众人的见礼,看向跪地的王志。 “你说李不琢剿灭了反贼,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李掌书昨夜受了伤,已回去休养。”王志答道。 “哦?”步东华顿了顿,“既然他想歇着,就先让他歇着,来人,随我去百兽庄走一遭。” 半日后,步东华率众县兵到了百兽庄。 一众庄民被王志领着,都聚在庄门口,众县兵入庄搜查,王志则领步东华曹延来到了百兽庄库房。 清点一番,步东华见库房中还剩三十副弓箭,五十余金锞。 “此子当真狡猾,先把库房中的钱财运走,又借口养伤,连面都不露,真当别人如此小气,会贪图他的功劳?”步东华感慨一声,看向曹延,“曹大人,你说是不是。” “这个……步大人这么想李掌书是不是不太好,这庄子不过百户,存银五十金锞,也不算少了。”曹延口是心非道。 王志在一旁听得后背一凉,又冒出了冷汗。 这两位大人进库房看一眼,就把李不琢的所作所为猜出来了,那百兽庄私藏火器甲胄、他王志又对石横谋反之事知情的事还瞒得住吗? 好在步东华与曹延只是一提,便没再说别的,倒让王志松了口气。 这时步东华一扭头,看向王志:“尔等既然对匪首谋反之事不知情,又上灵官衙自首,倒是可以从轻发落,如此,庄中老幼妇孺罚徭役三年,男人徭役五年,此事你可周知其余人,可有不服。” “没有,没有。”王志连连摇头。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报信,步东华出去后,便见到了厉无咎的尸体,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逝。 “哦,竟然是他?” “步大人认得此人?” “古微观弃徒,厉无咎,当然认得。”步东华打量着厉无咎的尸身,“当年他与观中师兄比剑,失手杀人,这才被座师逐出古微观。此后他便四方寻人比剑,虽是弃徒,但古微观中他那位座师的身份摆在那里,却是安然活到了现在。没想,却死在李不琢剑下?” 一百三十四:初现黄芽 “是他?” 曹延也对厉无咎略有耳闻,登时惊讶万分。 厉无咎一身修为至少达到了周天圆融,更是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战绩斐然,曾与数位幽州府试前十的天才斗剑,最终取胜。 李不琢虽是县试魁首,无论名声实力,比起厉无咎来却还差了一档,竟将厉无咎杀了? 起先得知李不琢平了百兽庄的反贼,曹延心中多有懊悔,眼下更多的却是惊叹,暗道后生可畏。 话锋一转,曹延道:“听说厉无咎的座师是古微观陈常真人,乃道家谶纬派大宗师,李不琢杀了厉无咎,陈常真人那边却……” “无妨。”步东华摇摇头,“厉无咎如此行事,迟早走入死路,此事陈常真人定了然于心,不会自降身份来寻李不琢的麻烦。听说厉无咎有一卷丹青剑典,可以养剑,嘿嘿,想必如今也落入了李不琢手里,我都有些眼红了。” ………… 百兽庄的事尚未平息,句芒山脚酒庄中,李不琢一回来,便连服两颗小精元丹,勉强弥补了动用残心的精血消耗。 随后,便开始分配财物。 百兽庄中所获的八十金锞,连带着十三柄火器、十五具甲胄,还有二十副弓箭,都存入庄中库房。 这些装备也不是来个人拿上就能用的,得经受训练。李不琢派给应十一三十金锞,让他在庄里择根骨好的青壮,或是去新封府的奴隶市场中买人,训成私兵。 眼下要训练私兵,还得遮掩一番,一旦通过府试,李不琢可以合法拥有私兵,就可以光明正大行事。 那父母死于百兽庄二当家之手的孩子,本被江石安排在姨母家中寄养,李不琢思量一番,让应十一先把他带到庄中,和黄奴儿一道,训练成第一批私兵。 村中居民听闻了李不琢只身荡平了百兽庄的事,以江石为首,一众村民险些要给李不琢立香火功德位。李不琢知道此事容易被人攻讦,让姚仲豫把江石劝住了。 经此一役,李不琢在酒瓮子村声望无两,姚氏多年的积威消弭无踪。 安排了庄中诸事,李不琢又入句芒山顶,一进岩洞,句芒骨架下青光氤氲的灵形便倏忽闪至李不琢身边,看向他手中的丹青剑典。 “哦,这就是你此行的收获?以孟极之骨为轴,不咸山琴虫之皮作纸,又施以小壶天术,既可以藏纳剑器,又能祭养剑灵。这对你来说,的确算个好物件。” 李不琢上山,除继续修行外,也是想让这位虽然修为大减却眼界扔在的远古天神帮忙掌眼,果然,句芒一眼过去,连材质都说得一清二楚。 句芒说着,就往画轴顶端一拍,不见触到了什么机关,画轴便突出一段,上面刻满蝇头小字。 “炼画之法、藏剑诀、引剑诀……” 李不琢端详片刻,按照蝇头小字所述,将内炁贯入画轴中,便察觉到轴内“法脉”就如人体血管一般,以内炁贯通数道法脉,画轴便陡然一轻,再不是重若千钧了。 心念一动,丹青剑典顺心遂意,悬在李不琢身前,唰一声展开。 李不琢默念引剑诀,伸手探入画中,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柄剑身錾刻着“同光”的剑器上,只觉掌中一沉。 向外一抽,画中剑器便落入手中。 “有趣。” 李不琢端详着同光剑,只看材质的花纹钢,便知也是一柄宗匠兵器。 再默念藏剑诀,将剑刺入画卷,同光剑又没入画中,化作水墨勾勒的剑形。 李不琢看着画卷,若把放在山下的重玄剑算上,便还有四十七柄剑。 心中大为满意,抽出其中十三柄端详,发现有九柄宗匠兵器,四柄巧匠兵器。 又把惊蝉放入画卷中,李不琢感应到惊蝉剑灵传递出喜悦之情,隐隐说了一个“谢”字。 “咦,你这次出山,倒是让这剑灵开了灵智,有这画卷祭养,看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灵形显化。你这回出山做了些什么,快讲给我听。龙骨飞泉上我的神祠还在建造,我仍不能离开此山方圆十五里,真是无聊得很。” 句芒一扇双翅,看向画卷中的惊蝉剑。 李不琢回忆起昨夜和石横以及厉无咎的战斗,对句芒细细讲述出来。 此刻站在局外,又能发现当时自己的应对绝非完美,还存在许多处失误,虽不致命,但若被高手窥破,堆积起来,也足以决定成败。 一通讲完,李不琢心中弥补了更好的应对,只觉剑道种子又圆融了一分,竟有膨胀破裂的趋势。 这种破裂,并非崩溃,而是新生,能让李不琢的剑道更进一步。 李不琢心中暗暗惊讶:“按小道藏所述,先天境界练的是内炁,宗师境界才修神魂,若我的剑道种子破裂生芽,岂不就是宗师神魂的‘黄芽’之境?” 此时他的剑道种子,融合了诸多杂学、阴阳、剑术,可以推演敌方出手,但只是初成。 面对石横,尚要防守许久,面对厉无咎,更是险象环生。 若能再进一步,入“黄芽”境,就能在厉无咎发出剑气时,洞察更深一层,发现剑气背后隐藏的四枚镇龙钉,逃脱魇镇杀招,不必落入险境。 “厉无咎遍寻天下剑道高手与之对决,便是因为生死厮杀最能提升自我,当初我在军中,也是两年便从手无缚鸡之力到百人斩。” 李不琢盘算着,已不自觉进入坐照自观的状态。 句芒听李不琢说完山外的事,见李不做这模样,心下了然,也不再打扰。 李不琢此前的积累和领悟,在一战之后,已到了消化的时候。 此刻,李不琢内视中,剑道种子微微膨胀,已生出一隙裂痕。 待李不琢的剑道提升,这隙裂痕才会打开,眼下强求不得。 李不琢首先感应自身魂魄,昨夜动用丧魂只是一瞬,魂魄有所消耗,但还算不上损伤,休养一阵时日就可以弥补。 李不琢心念一动,催动剑种来到推演所得的内关奇经处。 一战得胜,李不琢对不易剑道更加坚定,也就是所谓的念头通达,此时,剑道种子更圆融的他,对奇经的推演也愈发清晰,此刻,便要再借对前圣石刻的领悟和自身总结,打通余下的四道奇经。 一百三十五:显化神迹 这几天,李不琢除去下山饮食休息,多余的时间,都在山上岩洞中炼气修行。 期间河东县另一位掌书张元褚过来了一趟,看望李不琢的伤势,帮曹延带话,让李不琢好生养伤,不必再去点卯。 关于百兽庄的缴获,只字未提,只知会了李不琢百兽庄庄民的处置。 除张元褚之外,步东华木鸢传书,说李不琢先后两次功劳,不日就要封赏,让李不琢若无事的话,就安心待在酒庄中养伤,莫错过了封赏使者。 神魂和精血都需要休养,李不琢自然不会去其他地方,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继续揣摩长青子留下的石刻,还沉入梦境,尝试贯通推演出的奇经位置。 修行大事不容有半点疏忽,奇经法门之所以珍贵,就因为是用无数前人走火入魔为代价尝试出来的,各家的奇经法门在细节上都有不同。 李不琢在梦中推演,走了数十回岔路,若是在现世中已沦为废人,但梦中皆为虚妄,只有学识、理念、感悟能带回现世。 “奇怪,炼气士一旦点燃神识火种,坐照自观比睡觉更能休息好,除你之外,我还是头回见到有炼气士要睡觉的。” 句芒对李不琢睡觉的事颇为好奇,这日,躺在鹿皮毯子上的李不琢从梦中醒来,便飞至李不琢身边问道。 “照这样说,炼气修行到周天圆融之境,就能辟谷,这么一来,饮食睡觉都成了没必要的事,未免太没人味。东君你是寿命万载的大神,不也一样要找人说话解闷吗。” 几日过去,李不琢已改称句芒为更亲近的称呼——东君。 “食色性也,的确不假,赵长青这隐修时,按炼气士的修行境界,是半步宗师,却也好酒,你们倒是有共通之处。要说你们最像的一点,却是说着放不下享乐的话,修行起来,却如木石一般,丝毫不为外物所动。依我看,求道你能比赵长青走得更远,他当初只贯通了四道奇经,时常引为遗憾,而你观他所留文字,推演而得的感悟,比他的论述又更深一层,还以此推演出剩下四道奇经的法门。” 句芒打量着李不琢说。 “长青子写下这三篇经文,是开了先河,我以此为基础再推演,当然要占许多便宜。对了,再过一阵,待我修行大成,也要告别东君,去新封府考府试了。” 李不琢起身,走向洞口,洞外飞雪漫天,已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过了这几日,天气就会转暖,一到春天,府试就要如期举行。 在河东县任职掌书的时日,李不琢对十家重要典籍、杂学均有涉猎,又以阴阳五行建立了自身的框架,成就剑道种子。 这数月过去,其他县试童子也都会有长足进步,但对即将到来的府试,李不琢心中已有笃定的信心。 回到岩洞,李不琢在红泥火炉中生起小火煮酒。 为了方便修行,岩洞里已布置了蒲团、书桌、纸笔等物。 这架红泥火炉,就放在鹿皮毯子旁边。片刻,壶中琥珀色酒浆咕咚沸腾起来,酒香弥漫。 这是句芒赠予寒泉后,江大河使进浑身解数,以祖传秘方酿造的“扶头酒”,不同于有名无实的秋露白,此酒醇厚甘香,后劲极大,酒瓮子村里酒量最好的酒鬼,喝过三两,也要扶着脑袋飘飘然。 由于扶头酒出酒率只有一成,酿造方法繁复,无法批量酿造,所以只能留下自用。 酒方煮好,李不琢自斟一杯。句芒一挥手,酒液从壶口飞泻而出,经他一嗅,变成清水一般,渗入地面。 “唉,只能嗅,不能喝。算来自我肉身陨落后,为稳固灵形,已有数千年未身入红尘了。待神祠落成,我便不必在羁于此地。”句芒神情一动,忽的闭目,又睁眼,“酒瓮村中江徐氏怀胎九月,五日后,那幼儿便要出生。” 李不琢微微一怔:“东君是要投生人身?” “不错。”句芒笑了笑,“不过先天之胎只有脱离母腹接触天地,才会形成魂魄,你倒不用担心我是害了那胎儿。” ………… 五日过去。 半月前亲眼目睹了山神显灵,村民们不遗余力之下,龙骨飞泉畔,一座青砖垒砌的神祠逐渐落成。 只见神祠有一丈半宽,能容三人走入,祠中供奉着句芒神位。 神祠边上,霸下轴心带动水车轰然旋转不休,将大斗清水哗啦泻入水道。 此时正下着大雪,众人把衣着厚实,恨不得只露出一双眼睛。 江石把一片绑着红绸的新瓦交给李不琢,神祠落成,按礼数,最后一片瓦本应由酒瓮子村辈分最高的人来盖,但以李不琢的声望,这最后的步骤,便交由李不琢来做。 在酒庄下属,一众村民敬畏的目光下,李不琢接过新瓦,诵过祷词,便将新瓦盖在屋上。 忽然间,一只玄鸟自东飞来,停在神祠檐角,张喙清啼了一声。 “雪还下着,怎么竟有燕子回来?” “雪竟然停了!” 就在神祠落成的一瞬间,龙骨飞泉边众人齐声惊呼,只觉一股东风拂面吹来,竟把西风赶走,天上的大雪也消失不见,暖意融融。 片刻后,神祠周围的衰草枯木,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芽。 “是大神显灵了!” “村中有大神庇佑,定当大兴啊!” 以江石为首,众村民齐齐向着神祠叩拜,其中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犹豫踌躇了一会。 江徐氏本来不便走动,但日前听说李不琢祭祀山神时,山神显灵的事,于是今天神祠落成,便拖着怀胎十月的身子,来到了龙骨飞泉边,想让肚子里的孩子沾沾福气。 令她惊喜的是,竟日竟真有神迹显化,下意识便想与众村民一道跪拜,才反应过来,自己动作不便,孤零零地站着十分显眼,虽然连忙以施礼代之,但这样会不会让神灵以为不恭敬? “无妨,你不用跪拜。” 江徐氏心中惶恐之际,听到李不琢的声音,转头一看,李不琢向神祠施了一礼,转头过来,对她微微一笑,顿时,她便莫名心安下来。 但下一刻,腹中却猛然一阵绞痛! 一百三十六:吾名东君! 江徐氏要生了! 神迹显化的当口,江徐氏被东风一吹,竟是立刻破了羊水。 江徐氏的丈夫公婆顿时慌张起来,这地方离村有十里地,本来生孩子就危险,这下要出了什么篓子,就是一尸两命的大事。 神迹就在眼前,但江徐氏的状况一出,便成了丈夫公婆心中的头等大事。 “不必慌张,她不会有事。” 李不琢出面安定众人,让江徐氏的婆婆留下祈福,公公和丈夫,村中接生婆,加上邻里两户人家回去村中。 安排完这些事,李不琢忽然听到神祠中传音入耳。 “上山来。” ………… 李不琢回到句芒山山顶岩洞中。 洞中,此时的句芒灵形凝实远胜往日,青光氤氲的双翼毛羽毕见,一双眸子如翡翠一般湛然。 “神祠已成,我也恢复了一些神力。” 李不琢一进洞,句芒便道:“往日你说欲观神术,我身入人间后,道体未成,不可轻易动用神术,就此时让你观摩。” “多谢东君。” “不必谢我,山下村众既然奉我香火,也理应受我福祉。” 句芒长身而起,一振翅,便来到洞外。 双翼阖动,悬在崖边,句芒道:“我灵形尚弱,神术施演有些困难,你且为我护法,若有恶气从北方来,急击勿失。” 紧接着,眸中青光湛然。 李不琢来到句芒身侧,崖前北风凛冽,便盘膝坐下,将丹青剑典展开在身前。 金乌西垂,月兔东升,这一坐,便坐到了夜深。 轰隆隆—— 忽然间,天际隐有响声滚过。 “句芒山并非机关飞船航路所经之地,怎么这时有飞船过去?” 李不琢心头一动,睁眼却刚好见到了天际雷电的余光。 真是一道闷雷! “万物出于震,震东方也。” 句芒终于张口,一伸手,对着夜空轻轻一拨。 李不琢凝神观摩。 正是深冬,天际开阳、摇光、玉衡三星斗柄指北,此时,却似乎向东偏了一分。 一眨眼,星相又回归原位,似乎是错觉,但霎时间,乌云陡然凝聚,啪! 一道惊雷炸响,山村亮若白昼,紧接着,雨丝淅淅沥沥落下。 这雨驱散了积雪,轻寒中带着生机勃勃的暖意,崖边蒙受细雨,秃噜一下,钻出几株笔挺精神的青草。 李不琢心中惊叹,忽然若有所悟,运起阴阳应象法。 只见天地间的风、雨、雪、晦、明,都化作阴阳二象,而句芒一挥手,正是在引动阴阳二象流转往复。 李不琢看得入神,忽然间,只觉北面一股恶寒乍然冲来! “我乃神灵,恶鬼若能吞我灵形,便可蜕尽阴浊,超脱轮回,为我护法!” 句芒头也不回道。 李不琢扭头朝北面看去,只见一团乌浊恶气飞来,扭曲翻腾,隐约有人头、胃肠等可怖形象在其中变换,鬼气腾腾。 李不琢一念引剑诀,并指一挥,丹青剑典在风中哗啦一抖,惊蝉殷一声飞入李不琢手中。 数日休养,李不琢精血神魂损伤尽复,惊蝉剑灵开启灵智后,得丹青剑典祭养,灵性又强了一些。 寻常刀剑伤不到鬼物,但剑灵加持,却能斩之。 李不琢握剑于手,忽然将剑刃抹过手指,染血其上。 壮年男子的血气已能震慑病鬼,李不琢身为炼气士,热血中更是蕴含剑道种子一丝金铁之气! 惊蝉见血,嗡嗡大震,向着那团鬼气飞去! 一瞬间,剑光没入其中。 嗤啦! 如烧红的剑刃刺入冷水,鬼气顿时沸腾翻滚起来。 “吾乃北阴……提魂太子座下九丑魔……”痛苦的咆哮声从中传来。 “原来不是野鬼,竟有来头?” 李不琢心中一动,鬼界不与人世连通,只有圣人以神通打开鬼市,才会相连一月,所以人间出现的鬼物九成九都是野鬼。这团鬼气能通人言,又自报家门,多半是鬼市打开时,留在人世的。 “有来头,就更留你不得。” 李不琢剑诀一变。 惊鸿! 蛟腾! 惊蝉剑速度又陡增三分,瞬息间,接连十三剑,将鬼气斩成虚无,再无声息。 李不琢一招手,惊蝉又没入丹青剑典。 正在这时,雨停云歇,月朗星稀。 “此术便是‘惊蛰’,你看。” 句芒飘然落在地面,指向山下。 万籁俱寂,山村沉浸在如水的夜色中。 李不琢虽看不清细节,但多日的积雪都已不见。 而脚下的山崖边,虬结枯死的藤蔓,都已焕发生机,石缝里的冬眠的蛇虫,被那一声惊雷都惊了起来。 “拨弄星相,引导天地元气改变天象,不愧是神术。” 李不琢赞叹道。 “可看明白些什么?” “此术的关键,在于斡旋阴阳。”李不琢顿了顿说。 “善。”句芒欣然笑道。 李不琢心中感慨,果然神灵与人不同,这般神术,却丝毫不忌讳他人观摩。 “良辰已至,我去也。” 忽然,句芒扭头看向山下,身形一闪,便化作一道青光,流星一般,飞入山下的一间民居中。 ………… 次日清早。 酒瓮子村南边民居外,男人眼窝发黑,布满血丝,痛苦又无奈。 从昨日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个时辰,都不知往里面送了多少盆热水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唯一能让他自我安慰的,是妻子的喊声似乎还有些中气。 “大强你莫太担心,你家孩子出生可是挑了个大好时候。昨晚不光下了场雨,雪都化了,你看田里的秧子,竟然一夜之间都长出来了,这是山神的庇佑,可不等闲!” “在理,在理,大强叔家的孩子也是山神庇佑的,何时我家孩子出生时也有这般福气啊。”邻家十一岁的孩童说道。 “你这鸟毛还没长齐的,想那么远做什么?”边上有人笑骂。 江大强被逗得乐了一声,又连连叹气,苦笑不止。 “生了,生了!”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惊喜的呼声。 男人一怔,旋即大喜。 忽然,里面又有惊呼声传出来。 “怎么生下来就会走路!” 这一夜,积雪化尽,蛰虫俱惊,百草忽生。 酒瓮子村中,婴儿脱出母腹,脸颊尚沾着羊水与血水,却不哭不啼。 一睁眼,竟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朝东方,奶声奶气,双眸却湛湛生光。 “吾名,东君!” 一百三十七:无父母缘 刚生下的娃儿张嘴就会说话,折腾难产了整整一天的江徐氏不喜反惊,大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村里唯一会医术,又兼任接生婆的老太太哪遇上过这种情况,当场就懵了,混乱中,只知道让江徐氏他丈夫把妻子扶到床上去。众村民都还未从昨夜忽如其来的一场春雨中回过神来,听到这事,纷纷来看热闹。 据说江徐氏的孩子,生下来便给自己取了名,叫东君。这名字了不得,君者,尊也,哪个福分浅薄的,名字里安上这字,长不到成年就要夭折。 众人议论纷纷,有说这是星宿转世,有说是精魅投胎的,乱成了一锅粥。 那江东君说完一句话后,倒是眼睛一闭,就沉沉睡去,江徐氏的丈夫好不容易安顿好受惊的妻子,小心翼翼把江东君包在襁褓中,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总觉得有些畏惧。 好在这时,从句芒山上归来的李不琢,派人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到了酒庄中,暂且让乱象平息下来。 “江东君?这名字果真配你,只不过刚出生就闹出异象,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书房里,李不琢看向怀中,襁褓内的婴儿已经醒来。 “我投生成人,要是让父母管束十几年,未免太荒废光阴了。这几日你帮我多找一些吃的过来,你既然不愿我闹出太大动静,那接下来的事,便不能让别人再看到了,不然未免有些惊世骇俗。我的父母那边,你也帮我搪塞过去。” 江东君打着哈欠,婴儿声带未发育完全,但对他来说,却不可以常理度之。 “好。”李不琢点头,又笑了笑问:“此前我见东君你的灵形像是男儿身,却未曾料到,你投生的却是女婴。” “这又何妨,玄门中修为精深的炼气士兵解转世,也是不拘泥于男女,女子只要斩却赤龙,在炼气修行上,并不输于男子的元阳之身。”江东君顿了顿,“况且方圆五十里内怀胎日久的只有江徐氏一人,我没其他选择。” 李不琢哈哈一笑:“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我只在书上见过所谓的神女,想不到日后竟真能有幸见到了。” “这赋词写得真好。”江东君赞道,扒拉着襁褓边沿,“你看佛家说着四大皆空,庙中木雕泥塑却也都宝相庄严,我要吸引信众,皮相的确不容疏忽。” 李不琢在书房里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互相交谈,这景象被人看见能惊掉下巴,这时,书房外传来姚仲豫的声音。 “大人,有人求见。” ………… 江徐氏被难产折腾了一日,今日又被吓昏过去,一醒来,心里念叨的,却仍是刚出生的孩子。 一听说孩子被李不琢带到酒庄中去了,江徐氏看着丈夫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江家已有长子,生出来的又是个女娃,但毕竟骨肉连心,便勉力拖着身子,和丈夫一起来到酒庄中找李不琢。 一见到李不琢,江徐氏便哭求道:“大人,这孩子是我怀胎九个多月生下来的,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村里乱传的那些风言风语,都是他们胡乱拌嘴,若,若您真如他们所说那般,要把她烧死,那我也活不下去了啊。” 说着,江徐氏的丈夫也低声请求着李不琢。 李不琢微微一怔,没想带走江东君才小半天功夫,此事在村里就已发酵出江徐氏生下妖魔,他带走新出生的婴儿,要烧死来净化邪气的传言了。 “虽说我带走江东君时你正在昏迷,但此事我没提前跟你们解释清楚,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带这婴儿走,当然不是要害她,而是她与句芒山上山神颇有渊源,二位放心,她非但没事,而且还好得很。” “山神?” 江徐氏哭声顿止,噎了一下,她丈夫倒是反应快,面露喜色,对她说。 “这孩子生的时候好,一定是被山神看中,要收为弟子了。” “这,是真的?”江徐氏怔怔地说。 “不错。”李不琢也不点破,顺着他们的话便说:“东君的事,你们对外人不要声张,而且,此事是那孩子的福源,但对你们来说,却也有不好的地方。” “怎么了?”江徐氏又一下紧张起来。 李不琢道:“有失必有得,东君生辰八字极佳,乃英星入庙格,有神缘,却无父母缘。之所以她一出生我便将她带走,也是因为她命格太重,会克及父母兄弟。” 江徐氏一听又惴惴不安起来,刚出生的孩子还没吃过奶,又没父母在身边陪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又说:“就算被克死,我也不能扔着孩子不管。” “这是好事,你也别固执了。”江徐氏的丈夫在一旁皱眉沉思许久,终于劝说江徐氏放下,李不琢短短数月内积累的声望已值得信任。 送二人离开,李不琢让人拿了一个金铢,抓了十副补药,鸡鸭送给了江徐氏一家。 “让刚得子的父母割舍至亲,你倒是安逸了,却让我来做这恶人。” 回到书房,李不琢接着和江东君说话。出门见江氏夫妇二人前,就是江东君请李不琢帮忙应付这一世的父母。 “长痛不如短痛,我非凡人,若与他们瓜葛太深,反而容易害了他们,况且接下来的事也断不可让他们看到。”江东君说着,一摸肚子,砸吧嘴道:“你不是说好帮我弄些吃的来,怎么到现在还没个动静?我现在太弱,无法用神术无中生有,要多吃才能长得快。” “伙房已经在做了。不过刚出生的婴儿,真能吃米面吃肉?”李不琢面色狐疑。 “只管拿来!”江东君一挥手,豪气干云。 这一日,庄里后厨忙得一刻不停,豕肉闷笋、山药炖鸡等肉食,还有冬日难得的蔬果,做好后,被尽数送到膳房,为防他人看到,这些食物都是李不琢自己端进屋里,也只有他一人,看见江东君风卷残云饕餮不休,与此同时,一尺来长的身子,竟是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长大起来。 一百三十八:寻道之人 时间一晃而过,历经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后,句芒山上下积雪尽去,草木繁盛。 南麓下,一条流经田野的溪流清澈见底,溪水经水车分流,灌溉田野,整个村子生机勃勃。 这五日,酒庄内部流传起李不琢金屋藏娇的传言,原因在于李不琢让人送去了几套女人穿的衣裳和鞋袜。 而这日,李不琢站在句芒山顶,看着崖边江东君已长大成为少女的背影,绝世独立,仿佛走出悬崖一步,便会乘风而去。 几日中,江东君一人就吃空了够全庄十三人吃一季的大半存粮,更是把李不琢储存的小精元丹直接当糖豆子嚼。短短五日,就从襁褓中的女婴,长成二八了少女。 若不是之前正好从百兽庄截胡了一批财物,李不琢的家底恐怕都要被江东君吃空。 “四时演替本是天常,若无秋杀冬藏,天地得不到休养,春生之时,万物复苏也后继无力。不过我施展神术惊蛰让山下提前开春,却不是揠苗助长,我虽灵形孱弱,不剩多少神力,但庇佑区区句芒山方圆十几里地也是寻常。等来年,山下一定会丰收,就算我偿还他们的香火之情。” 江东君站在崖边,望着山脚,说着,回头看向李不琢:“说起来,你观摩我的神术之后,领悟得如何了?当初赵长青半月后便能让死树开花,他还擅自取了个名字,叫花开顷刻。哼,若非你说他已身故,出山之后,我本来是要去寻他麻烦的。” “我虽有感悟,却没能像长青子前辈那样也自创出神术。” 李不琢心中感慨,光看洞中石刻,他已感受到当初赵长青的惊才绝艳。 尝试推演神术后,心里对赵长青的钦佩又深了一层。 “这倒不奇怪,毕竟当初他已是半步宗师,修行的感悟上已比你走得更远。不过他的天资,依我看来能入圣境,你却说他已身故,真是奇怪。” 江东君感慨着,忽的,轻咦一声,走向洞内。 李不琢知道,江东君多半是在句芒山脚这片神域内发现了身边,跟在其后。 洞里石壁上点着的线香还未焚尽,江东君抬手一摄,便将一缕袅袅青烟引至指尖,在胸前虚划成圆。 下一刻,青烟之中,出现了山下的场景。 咔嚓! 一双已行遍千山万水的破旧步履扬起山外的雪与尘,踏在新长出绿芽的句芒山脚。 步履的主人是个少年,绑腿扎紧,深冬之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长发也只简单束起,这有些简陋的装扮,却愈发衬托出他目光的坚定。 这目光,正是望向句芒山顶。 李不琢看见少年,又看见与他同行的二人,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逝。 “是他?” ………… “家祖著述的游记中,对浮黎十六州所经之处,都写得殊为详细,唯独幽州河东一带的游记语焉不详,而他在河东一带停留却停留最久,竟有整整三年。当年家祖已是半步宗师,颇具声名,但无论从河东县志,还是家祖在此地的友人口中,都打探不出这三年,他究竟在这做了什么。” 句芒山脚,赵承阳抬头遥遥望向山顶,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将风雪抛于身后。 长青子虽未留子嗣,却有父母长兄,身为当今的赵家嫡系,赵承阳府试在即出门游历,根据长青子所留游记,游遍名山大川,一路上再历赵长青寻道之途,终是找到了句芒山。 “家祖曾受神人指点,此事小道藏上有载,据我赵家珍藏的游记中所说,家祖他受神人指点时,还曾在隐修之地留下修行感悟。这半月间,你我已游遍河东名山大川,琨霜、文运,依我看来,这唯一剩下的句芒山,多半就是家祖当年的隐修之地了。” 说着,赵承阳转头看向同行的二人。 身为古微观第六代弟子,赵承阳本应喊李琨霜一声师兄,但二人关系亲近,便省去了客套称呼。 这回赵承阳游历河东,恰逢上鬼市关闭,原本在鬼市任职八品镇魂将的李琨霜随母亲回河东县省亲,正好与赵承阳还有何文运,三个同一派的天宫炼气士一道出来游历寻道,互相映证修行。 “此地果然奇异。”何文运看向句芒山,此时正值冬末,积雪未去,句芒山上却已百草繁茂,俨然入春之相,不由感慨,“我虽家住河东,却从来不知有这等宝地,真是惭愧。” “现在看到了,正好是惊喜。”李琨霜对何文运道,“这便上山去吧。” “好。” “且随我来。” 何文运、赵承阳一同说道。 三人一道上山时,便谈论着幽州时事。 “近来河东县鱼龙混杂,波诡云谲,徐学门人、纵横家符氏、兵家冯氏、龙雀残部,都云集此地。文运你在河东县,一定要明哲保身。” “这八方势力各有目的,多半都与大夏圣祖武无敌有关,我听闻武无敌陨落之际,留下了一本皇极经世书,其中有蕴含有浮黎千年的劫运之气的走向,若得此书,不光可以趋利避害,若能摄取浮黎的劫运之气,更是可以提纯神魂,荡涤真形。” “所谓的皇极经世书已出世数十本,孰真孰假还不能论定,各方势力的目的绝不可能是为了这个,若说成复国宝藏,我还能信三分。我倒曾听说了只言片语的消息,纵横家符氏与兵家冯氏因二十年前的内斗本来交恶,近日两家似乎有所约定,要缔结盟约了。” “还是游历山水自在,嗯,什么声音?” 赵承阳说着,忽然停步,只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和哗啦水声传来。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 “过去看看。” 三人循声走去,只见一处湛青的山崖之上,镌刻着“龙骨飞泉”四字。 而山崖下,一座庞大的龙骨水车极其醒目,水车下栩栩如生的霸下底座,更是让人惊讶。 “霸下轴心?这东西出现在深山老林里,恐怕是有炼气士隐居在此。”赵承阳道。 何文运闻言,心中一动。近日河东县传言李不琢连立两次大功的事,他自然有所耳闻,而李不琢拥有的那处酒庄,似乎就是在句芒山脚。 一百三十九:麒麟吐火 “虽说机关术大行于世,但在这深山里见到还真稀罕。用霸下轴心改造水车,是把将水运到哪里?” 李琨霜走到龙骨水车边,顺着水道向南望去。 “此处还建造了一处神祠。” 赵承阳走到龙骨水车旁的句芒神祠外,打量着祠中神位。 “哦,竟然祭祀的不是七圣之位,而是木帝句芒?自神道陨落,人道大兴,这等神祠倒是少见了。”何文运走到神祠旁,看向神祠里写在红绢上的神名,面色有些惊讶,“这神祠规模不大,没超出天宫大宪所限,我看其中祭祀用物,也都合乎礼制,主持修建的人,一定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夫。” “上山之前,不如先拜会居住在这的那位隐者。”李琨霜回头说,“若这里真是当年长青真人隐修之地,兴许还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 ““原来是长青子前辈的后人寻来,还带来了李琨霜和何文运。。” 句芒山顶,李不琢看着江东君施展的圆光神术中的景象。 幼时因为嗜睡的怪病,李不琢和李琨霜交集不多,自两年前李琨霜举家搬来幽州,李不琢也已经两年没见到这位堂弟了。 父母一辈的恩怨,李不琢并不怪罪到李琨霜身上,只不过,李不琢县试之前,何凤南与李吾玉的所作所为,李琨霜也定有耳闻,不知他又是什么态度。 李不琢正思索间,江东君一收手,挥散青烟。 “麻烦事来了,不琢,你可愿意下山帮我拦住他们?” 李不琢看向江东君,目光又移向洞中那具高大的句芒遗骸,了然道:“让他们发现这个,的确麻烦。” “当初是因你为我修建神祠,唤醒我的真灵,我才让你上山,事实也证明你的确没有对我的遗骸生出贪念。”江东君走到句芒遗骸下,抬头望去,“若不然,早在百年前赵长青一去不返,我便下定决心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人。” 说着指向句芒遗骸的头骨顶端:“当年我之所以灵形紊乱,沦入混沌,就是因为当初被赵长青取走了顶珠。” 李不琢顺着江东君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遗骸黄玉般温润的头骨上,有一个圆润的凹坑,似乎原本生长着什么东西,眼下却空空荡荡。 李不琢一皱眉,这事却是江东君首次提起,按之前石壁上赵长青所留石刻,可以看出句芒对赵长青指点不少,有传道之恩,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当初赵长青在这居住三年,我自恃能洞彻人心,看出他并无恶念,就放心把我顶上灵珠交给他,托他去东极为我取来扶桑神木,他却一去不回,就连为我修建神祠之诺,也被他食言而肥。” 江东君淡淡道。 李不琢见江东君神色平静,心中暗道这位神女真是好涵养,若换了气量小些的,只怕恨不得把赵长青挫骨扬灰了。 ………… “山外雪还未尽,想不到山中竟已是入春之相。” 李琨霜站在高处遥遥看向酒瓮村,一路走来,他见句芒山龙势是以西向东走脉,以高低起跌、上窜下跳之势行龙,中间有几度大起跌束咽,到最后几节,龙身突然转弯,并向前拱成横木生火之形,正是“麒麟吐火”的格局。 也难怪这里能提前入春,原来是一块风水宝地。 “若在此开门立观,宗观便可得灵脉福荫,用来种田酿酒,就有点可惜了。 站在此处,已能看到村里的数百亩良田,还有地势最高处那座酒坊,李琨霜语气感慨,心中隐隐意动,若这块宝地没有归属,出师之后,他倒是想来此处立观,自受香火。 可惜的是,李琨霜已看出此地已经有主。 那一条水脉入村后向前化出两重小月芽,下田结穴,正是这宝地格局的关键所在。 这水脉是龙骨水车汲来的,显然是此地的主人故意为之。 “真是巧了,琨霜,你猜这酒庄是谁的?” 何文运忽然笑了一声,他心中本已有猜测,一路走来,见到龙骨水车后的水道连向的句芒山脚处,正是李不琢从姚氏手中接管过来的那处酒庄。 “是谁?” “就是李不琢。”何文运道。 “哦,就是县试时夺了魁首,名次比你还高的那个李不琢?”赵承阳问道。 何文运点头:“不错,开春后新封府府试他也要参加,承阳,到时他可是一大劲敌。” “原来是他。”赵承阳神情一动,看向李琨霜。 李琨霜却沉吟不语。 对于自己的这位堂兄,李琨霜虽交集不多,但在沧州时,也知道他那不成器的嗜睡毛病,原本,李琨霜便有过打算,日后回到故里,要接济一番自己这个生父早亡的堂兄。数月前,却听到李不琢夺魁的消息。当时李琨霜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自己不也是被座师点化收为弟子,两年便考中一府解元的么。 回家时,李琨霜却又从父母口中听说李不琢虽然陡然开了心窍,却也心性大变,活脱脱成了个白眼狼。 虽然心底里觉得父母的一面之词还有待考证,但再加上李不琢所学学派,与他所学的谶纬派如今势同水火,李琨霜并不愿在这时候和李不琢有什么瓜葛。 “琨霜可是不想去?”何文运看懂了李琨霜的沉吟,说道:“我们一路游历寻找的长青子前辈隐修之地,依我所看多半就在这山中。”说着指向村中水道,“来的路上,我见这水道边上有不少朽木和新土,那龙骨水车又木料崭新,想必那水道已枯竭许久,是近来才有水的。依我推断,近年这水道枯竭,所以这宝地才被忽略,而百年前,这水道极有可能并未枯竭,长青子前辈在此地隐修,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原来如此,文运的推断九成是真的。”赵承阳目光一动,“不然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我赵家寻找此地多年,却都没有结果。这么说来,家祖所留的书信中,曾提到他在隐修之地留下了修行感悟,纵使李不琢是归真派的人,我也非去不可。 说着对李琨霜正色道:“琨霜你已祭炼出三百六十五具身神,只差临门一脚就要触到半步宗师的境界,怎可在此驻足不前。” “也罢。”李琨霜点头,“就去走上一遭。” 一百四十:断你足筋 “东君拜托我阻止他们三人上山,用什么理由好?且不论他们会不会听我的,我拦的太过,反而可能闹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话。” 下山后回到酒庄,李不琢坐在书房里思量了一会,一时犯了难,想了想,便唤来了江酒儿。 江酒儿为李不琢煮茶,李不琢道:“酒儿,待会儿可能让你受些委屈,但都是演戏,你装个样子配合我,但别当真。” “演戏?两年前我去县里赶庙会,才看过布袋戏呢,自己却没试过。”江酒儿好奇地说。 “不难。”李不琢摆摆手,“会哭吗?” “哭……”江酒儿迟疑了一下,“有哪个是不会哭的,但现在却没感觉。” “这个……”李不琢琢磨了一会,小道藏里倒是记载了慑心法门,催人悲心,令人断肠的,但也不能对江酒儿用。 于是让江酒儿试着回忆伤心事儿,倒腾了半晌,却也没半滴眼泪下来,这时,应十一进来书房通禀。 “主公,外面来了三个人,说是认得你,可要放他们进来?” “有感觉了吗?”李不琢示意应十一等等,问江酒儿。 江酒儿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让他们进来吧。”李不琢摆摆手,也只能赶鸭子硬上了,左右凭这办法也不可能真拦住赵承阳三人,只是造个名头出来,好有的放矢而已。 应十一应声后,便去庄外放人,庄子不大,只一会儿,就有脚步声接近。 待脚步声接近到客室外,李不琢看向江酒儿,忽然面色一落。 “谁让你上山的?” “我,我没过上山啊。” 江酒儿一怔,这剧本却是李不琢没提前预演的。 “没上山!” 李不琢语气冷厉,一甩手。 啪!茶盏坠地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汤险些溅到江酒儿鞋上。 正在这时,何文运、李琨霜、赵承阳三人来到屋外,见李不琢正在训斥侍女,便都顿足看着,不便干涉。 “我,我……” 江酒儿看着自己煮出的茶被李不琢摔在地上,连带那盏冰裂绿釉茶碗也碎成了渣,没来由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说。” 李不琢坐了回去,语气漠然平静下来,面色冰冷。 江酒儿张了张嘴,哇一声哭了出来,跑出书房。 这时李不琢才向屋外等候的三人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三位见笑了。” 李不琢起身迎接。 “何兄,县学一别,已数月未见,还有琨霜,自从两年前你离开幽州,我便只听过你的事迹,没想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这位是……” 李不琢看向赵承阳。 “在下赵承阳,家住新封府,今日来句芒山是……” 赵承阳还没说完,李不琢便打断道:“有话进去说。” 将三人引进客室,李不琢让庄中杂役收拾了地面,煮茶倒酒,奉上茶点,便引开话题,和何文运说起县学里的往昔。 李琨霜和李不琢保持着不约而同的默契,二人寒暄几句过后,就几乎没了交流,互相都不享有太多瓜葛。 赵承阳谈及三人是游历山水来到此地,李不琢道:“这深冬之时出来游历?三位的寻道之心真是令人钦佩,不过这句芒山地方偏僻,又从无逸事传说,不过三位要是尝了我酒庄里酿的新酒,也算不虚此行了。” 何文运道:“李兄看来是初到此地不久吧,我倒是听说了一些逸事传说,当年我玄门高道,长青子真人,似乎也曾来到这山中游历。”、 “哦,长青子前辈?”李不琢眉头一挑,笑道:“这倒是让我好奇了,何兄快跟我说说。” 何文运、赵晨阳面面相觑,对视一眼,李不琢这反应,既像是真不知道此事的,又像是故意隐瞒,令人捉摸不透。 “长青子正是家祖,在下游历到此地来,也是追寻家祖寻道之途。今日叨扰李兄一番,我们也该上山去了。” 赵承阳当即告辞,既然李不琢不知道长青子的消息,便没了打探消息的价值,若这山里真有长青子所留的修行感悟,却不方便让李不琢跟着去看到。 “上山?”李不琢面露为难之色。 “李兄有什么不方便的?”何文运神情一动。 “三位刚才也看到了。”李不琢犹豫了一下,“这山上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一口寒泉,是我这酒庄的命脉。此前我耗费四十九日心血,在那寒泉左近布下阵法,调理阴阳,滋养那口寒泉,实不相瞒,往后三百六十五日内,不得有人贸然进山,不然就会触动阵法。而方才我那酒庄里的丫头,瞒着我上了山,还好她尚未破身,阴气纯正,只搅乱了些许阴阳气,我再上山调理阵法,还能挽救回来,但三位要上去,却会让我的心血功亏一篑。” “当初在县学中李兄就能精通术数杂学,想不到数月不见,又通晓了奇门遁甲,真是让人惊叹。”何文运赞了一句。 “但实不相瞒,承阳他其实是长青真人的后辈,长青真人曾留游记传给赵家,按游记所述,这句芒山中有长青镇人隐修之地。”说着顿了顿,“我与琨霜倒是无碍,但对承阳来说,却是非去不可。” 虽然猜测句芒山是长青子隐修之所,但此事其实并未笃定,但何文运的话让赵承阳心领神会,接过话茬便说:“我也粗通一些奇门遁甲,不会破坏李兄的阵法,若万一触动了,赵家定会拿出让李兄满意的赔偿。” “原来是要找长青真人的隐修之所,你们怎么不早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不过,我对那寒泉颇为珍视,赵兄大可以一年后再过来,到时我当然不会再阻拦你了。” 李不琢笑了笑,心中却对何文运忌惮起来,暗道:“若真有什么游记记载了长青子隐修之所,那洞中石刻与句芒遗骸,早在百年前就被找到了,何必等到现在。何文运这样试探我,难道在我的反应中看出了端倪?” 李不琢这太极一打,赵承阳再看不出来猫腻,也就不用再去考府试了。 “李不琢。”赵承阳鼻子里闷哼一声,直呼其名,不在客套,“你再三阻拦,难道是在山中发现了什么,因派系之争而不愿让我们看到?今日我赵承阳必要上句芒山,你拿什么拦我!” 说着,便大步向外走去。 李琨霜始终不动声色。 自从进了酒庄,他便发现自己这位堂兄已和几年前判若两人,此刻他倒想看看,赵承阳乃世家大族嫡系,一身修为已坐照圆满,更是贯通了三道奇经,放到府试中,都是前十之才。 赵承阳虽理直气壮,却是在李不琢的地盘上出言不逊,他会如何应对? “慢!” 李不琢喊住赵承阳,丹青剑典一展。 “若是赵长青亲自前来,我鞍前马后送他上山,但你若上山一步,我不取你性命,却要断你一条足筋。” 一百四十一:圣谕封赏 赵承阳等人推测长青子隐修之地在句芒山,才进酒庄打听,却没想到酒庄的主人李不琢非但没透露半分有用的消息,不但阻人上山,更是出言威胁。 赵承阳本可以不必理会,扬长而去,却听到李不琢直呼“赵长青”三字,顿时停步回头看向李不琢。 “长青祖师的也是你可以直呼其名的?莫说你只是个童子,就算你考过府试有官职加身,我都不会轻饶你。” “三位入我酒庄以来我一直以礼相待,但阁下出言不逊,又要坏我阵法,不就是想逼我出剑?” 李不琢说着余光瞥向旁边的何文运与李琨霜。 这时,何文运站出来一步道:“承阳为找到祖师遗踪已耗费数月精力,要上山去情有可原,却不巧撞在李兄你不方便的时候,此本来就是个误会,何必闹得剑拔弩张?” 李不琢闻言倒是对何文运此人看透了三分,若非何文运,赵承阳说不定就能被劝动,此事可以说大半都是何文运挑起,但这时他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当起和事老来了。 不论何文运是何居心,他这样,李不琢也不必担心他会出手帮赵承阳。 这时李琨霜却也突然出声劝阻。 “承阳,句芒山上是否有长青真人的遗踪在还不能定论,不如这样。”李琨霜看向李不琢,“若承阳上山有人引导,便不用担心扰乱了阵法,此事也算各退一步。” 说话时,李琨霜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李不琢手中的丹青剑典,眼角微不可查的跳了跳。 “这卷画轴……难道是丹青剑典?听说这东西本来在那厉无咎的手上,而厉无咎游历十六州,不知所踪,怎么今天却落到了李不琢手里?” 古微观作为谶纬派龙头宗观,门人分祭酒、灵真、幽居、神隐四级,身为幽居道士,李琨霜对当年被逐出观中的厉无咎略有耳闻:厉无咎此人乃陈常真人座下记名弟子,资质心性都不出色,唯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家传的那件异宝丹青剑典。 一日,厉无咎与宗中被认为有三鼎甲之才的最出色的大弟子比剑,却失手将其杀死,此事震惊全观,之后,厉无咎也因此被逐出古微观。 “据说厉无咎被逐出观中后,四处寻人比剑,将剑器收集到丹青剑典里,对此物视若性命。如今落到李不琢手里,难道厉无咎竟被李不琢杀了?若真如此,赵承阳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李琨霜心里盘算着。 出于这等考量,李琨霜出声劝阻的同时,对赵承阳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赵承阳只道李琨霜是顾及与李不琢的那层血缘关系,深吸一口气,忍耐下来,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却想都不想便摇头。 “我已说过阵法的关键在于调理阴阳,今日经女子阴气一冲,就已有紊乱之象,不可再进去两个元阳之身。” 话音一落,李琨霜不禁眉头一皱。 就算不论那层血脉关系,身为天宫举子,李琨霜的身份本就比李不琢高一档,他没自恃身份强压李不琢,已经算是让步,却没想自己这位堂兄这么不给面子。看来母亲的那些说辞,多半是所言非虚。 一面是同宗,一面是血缘疏离的堂兄,李琨霜已决定先帮赵承阳一把。且不论别的,若山上真有长青子所留修行感悟,便是他突破瓶颈的契机。 忽然间,天际传来振翼声,只是片刻功夫,一架銮舆从东方飞来。 銮舆上有青伞罗盖,背銮舆的机关鸟仅有一足,是毕方之形。 銮舆一停,李琨霜看见其上走下来的青衣老者,脸上惊讶之色闪过,立刻便与何文运、赵承阳两人同时深深施了一礼。 “恭迎陈常师祖!” “恭迎陈常师祖!” 这乘舆而来的人,正是古微观三大神隐之一。 与道家其余宗观所持避世之念不同,谶纬派融合儒学,亦有修身治国平天下之志,但古微观中三大神隐不同于经常行走天下增长历练的祭酒、灵真弟子,已地位超脱,不被俗务缠身,纵使平日在古微观立观之处希夷山上也鲜能见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量间,李琨霜余光瞥向李不琢身前还未收起的丹青剑典。 听闻厉无咎当年能拜入古微宗,是因家中长辈与陈常真人有旧,所以当年他失手剑斩同门,也只是落得个被驱逐的处置,而未受刑罚。 陈常真人此回过来,是要寻李不琢的麻烦? 一转念,李琨霜就想到了这层。 “李不琢?”果然,一下座驾陈常真人便看向李不琢,又看见了李不琢身边的丹青剑典,脸色看不出喜怒,“我那劣徒无咎就是你杀的?” 李不琢心里咯噔一下。 听见李琨霜对这青衣老者的称呼,就知道这老者必定是一位大宗师,孰料这位大宗师一开口,竟是厉无咎的座师? 一位大宗师为弃徒拉下身份去找后辈寻仇,这事实在出乎李不琢的意料,虽说有天宫大宪在,但这大宗师若不顾身份出收杀了李不琢,还真能按律领死不成? “是我。”李不琢硬着头皮答道,浑身紧绷着,强烈的危机感甚至让他起了鸡皮疙瘩,身子不离丹青剑典,只待随时出剑,纵使面对一位不知深浅的宗师,他也不会束手待毙。 陈常真人道:“好,果然后生可畏,你不过坐照圆满,虽有四道奇经加持,内关外关也已通了一半,但凭此要力敌周天圆融的炼气士还是不够,看来你剑道境界已远超你的炼气修为,无咎败在你手中,也不算冤枉,他死前说了什么?” 李不琢道:“他说虽死不悔。” 陈常真人古井无波的眸子打量着李不琢,片刻后,点点头:“你没说谎,既然你会使用丹青剑典,也应当是无咎把这法子教你的。不必紧张,今日我来此地虽然是为了看看我那劣徒死在谁手上,却不是来寻你麻烦。” 说着一伸手腕,便展开一道暗青色卷轴。 “李不琢,领圣谕!” 领圣谕? 李不琢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陈常真人就是封赏使者? 李不琢连忙施礼,中童子后,面对圣像和圣谕,倒是不用行跪拜之礼。 陈常真人语气平静,却声若雷音,十里可闻。 “圣人曰:河东县掌书吏李不琢,灭前朝余孽,独身剿除贼巢!特封荡剑侯,视六品下。赐锦缎八百匹、钱三百万、机关力士两具、圣言一字!” 一百四十二:圣言一字 “圣言一字!” 四字甫一出口,圣谕上“荡剑候”三字中的剑字,倏然离纸而出。 李不琢一晃神,只见这墨字印在瞳孔上,转瞬消失不见。 下一刻,只觉体内有异,虽未坐照自观,却隐约察觉,这一个剑字似乎是印在了剑道种子上。 这时陈常真人收起圣谕,那庞大的毕方木鸟落入院中,銮舆两旁走下两个与壮年男子一般高大的偃师傀儡,脸谱上写有一个“力”字。 两尊偃师傀儡,左边的背着一箱银钱,右边的背着一箱锦缎,来来回回,把赏赐都搬入庄中。 “名号候,他竟封了名号侯?” 本以为观中神隐大宗师是来寻李不琢的麻烦,赵承阳还以为李不琢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上山再没绊脚石,却眼睁睁看着陈常真人拿出一封圣谕,竟是来给李不琢封赏的。 名号候虽只是最低层次的侯爵,并无封地食租,但有这“荡剑候”的名号在,李不琢虽无实权,身份却等同于天宫六品官职,在河东县这地方,甚至灵官见了他都要称一句大人。 而且这名号候并非完全是有名无实的虚职,而是堂堂正正的封侯,凭荡剑候的名号,李不琢训养私兵,买卖火器、机关臂等禁品,都不再是触犯雷池的事。 最令赵承阳如鲠在喉的,李不琢一旦封侯,他刚才与李不琢针锋相对,就算是以下犯上,虽说此事不足以论罪,但此刻他再要上山,就算李琨霜肯拿镇魂将的名头来压也压不过李不琢。 “只是县试童子,却立功封侯,真的是我那往日不成器的堂兄?” 李琨霜心中惊讶,愈发觉得李不琢陌生。 观中三大神隐不常露面,李琨霜并不熟知陈常真人的性子,只在传闻中听说这位师祖爱憎分明,颇为护短。方才,见陈常真人是因厉无咎的事寻来,李琨霜本以为是真人纵使不取李不琢的性命,也要废掉他的修行,还想着为李不琢求句情。毕竟同出一源,李琨霜对于家中那些恩怨,更愿意借此机会化解。 却不料,陈常真人竟是来为李不琢封赏的。 战时王侯遍地,太平时封侯却难得,数月前鬼市开启,李琨霜趁机博了了个镇魂将的职位,鬼市通道位于人鬼两界之间,流亡恶鬼无数,凶险异常,李琨霜斩杀恶鬼上百,功勋却也不到封侯的地步。 李琨霜深知,自己能短短两年一路高歌,夺魁之后斩获解元,与座师提拔断不开关系,若是一般人,两年能读通一套小道藏已算是佼佼者,李不琢又是怎么做到夺魁之后以区区童子之身封侯的? 句芒山脚下村民都被圣谕吸引过来,庄人齐齐围在院中,看那两具机关力士搬运赏赐,惊呼声此起彼伏。 而陈常真人收起圣谕,交给李不琢。 这卷圣谕不过半尺宽一尺长,以白犀角为轴。虽然圣谕上最有价值的那一字圣言已化入李不琢神识火种,但剩下的这张圣谕留下来,可作传家宝,也意义非常。 李不琢谢过圣人和作为封赏使者的陈常真人,接着便让姚仲豫安排庄人搬运财帛,期间李琨霜与何文运倒是上来恭贺了一句,终于与赵承阳离开,李不琢目送三人离去,心知自己的封赏来的正是时候,挡住了三人一遭,但凭此却没法阻止三人暗中上山。 一边思量着,便一边请陈常真人入室稍憩。 这时候江酒儿见赵承阳等人离去,才冒出来找李不琢请功。 “刚才哭得像不像?” “像!险些把我都骗过了。”李不琢笑了笑,“待会去拿三匹锦缎,给家里做几件好衣裳。” 江酒儿欢喜离开,李不琢转头看陈常真人进入客室,也走了进去。 “我虽有功劳,但天宫不至于让一位大宗师来为我封赏,这位陈常真人的来意,难道真只是为了看一眼我这个杀了他弃徒的人?” 心中疑惑着,李不琢走入客室,室外的喧嚣被一门隔开,顿时安静下来。只见陈常真人入室后并未坐下,而是看向窗外。 “这地方倒是块宝地。”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李不琢腰间的丹青剑典,“此物可否借我一观?” 李不琢解下丹青剑典,交给陈常,陈常一展画卷,扫过一眼,喟叹道:“厉家早年本是大族,却短短百年就血脉不存,只剩下这一卷传家宝物了。”说着顿了顿,“以无咎的行事,有这么一天倒不难料得,不过以他的天赋心性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与他生父乃至交好友,他父母亡故后,托我收他入古微观,本来以他的资质心性都只算中等,我念及勤能补拙,便破了观中规矩,收他为记名弟子,不想,却让他走了邪路。” 厉无咎的剑道的确是已入邪路了,李不琢心中一动:“我听说他是因为失手杀了同门,才被逐出观中的。” “并非失手,是他故意的。”陈常顿了顿,“我破例收他入观,他资质心性较其他观中弟子都不如,素来被人轻视,我以此磨练他,却疏忽了他父母双亡不久,又在观中受辱,本来淳朴的心性却是在几年间大变,变得沉默寡言。我见他忍辱负重,只道他心性成熟了,孰料当时观中大弟子觊觎他家传的丹青剑典,设计骗取,无咎却一改忍辱负重的性子,将他杀死。” “杀得好!”李不琢忍不住要拍着剑鞘大赞一声,一时间对厉无咎大为改观,“杀鸡儆猴,这样才能清净修行。” “哦?”陈常眉毛一动,不置可否,“他杀观中大弟子,本引起观主震怒,倒的确让人刮目相看了。我废了不小功夫,才保下他性命,罚他面壁十年,他却自请逐出宗门,扬言归来之时,再无一人可以轻视他。” 李不琢心中恍然,暗道一声难怪,厉无咎偏执乖戾的心性原来是这么形成的。 “无咎出观时,我为他算了一卦,他若能侥幸不死,确能凭这一股戾气,杀出一条宗师之道来,但有八成可能,会败于强于他的人手中。”陈常喟叹一声,将丹青剑典交还给李不琢,“此物寄托于你,也不算屈就了。” 一百四十三:圣道之剑 半个时辰后,毕方銮舆离开酒庄。 陈常真人一走,众庄人纷纷前来恭贺。 姚仲豫十分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效忠李不琢而非姚氏,李不琢一封侯,酒庄门路开阔起来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如此年纪就能封侯,这样的潜力,以后撑起一个县望之族也不难。 应十一则深感郭璞眼光犀利,他本来只是个市井游侠,跟随李不琢短短数月,竟连火器甲胄都能掌有,而且还得以修习上乘武学,已迈入内壮境门槛。 李不琢安排着庄人开宴,犒劳村民。 回到屋内安静下来,便打开那卷白犀牛角为轴,青绢为底的圣谕,细细端详了一阵。 “荡剑候,这名号得我心意。” 李不琢收起圣谕,喃喃自语:“这之后要宴请四方,看来有一阵不得清净了。” 当初步东华虽派人送信让李不琢准备接受封赏,李不琢却没料到此功竟能受封侯。一封侯,开宴席宴请四方是免不了的,譬如灵官、县中望族、神咤司将领、还有人间巡察使步东华,这各方势力,不管来不来人,请帖却要送去。 李不琢当初整理河东县卷宗时,对各方势力有所了解,能理清那些请帖该送哪些不该送。 “我即日就要回新封府考府试,这事倒是可以选个吉日,往后拖一拖。眼下开宴,接待宾客等事务,人手用起来也不够,待府试后便将郭璞带过来,他处理这些事应该是得心应手。” 将圣谕收好,放入书房顶层书柜上,李不琢看向窗外。 “我只能阻赵承阳他们一时,不知东君此时在做什么,不过,她虽转世成人后无法发挥全部神力,想来我拖住这么久,应该也做好了应对。” 焚香,摆好蒲团,李不琢盘膝坐下,开始坐照自观。 只见那一枚“剑”字圣言,此刻正悬在意识界中,铁画银钩,巍然不动。 李不琢乍见此字,恍若见到了一柄堂皇古剑,演四时轮转,定人道昌盛。 “好一柄圣道之剑,这才是堂皇大道,才是圣境的剑道……” 李不琢一晃神,仿佛迷途之人乍见正路,有恍然大悟之感。 咔嚓! 正在这时,不易剑种竟如琉璃一般,碎出一道裂纹。 “不好,快稳住心神。” 李不琢心神一震,连忙不再去看那圣言剑字。 自观之下,只见不易剑种已黯淡了半分。 这次的剑种开裂,与此前剑种欲要突破黄芽境的开裂不同,是李不琢观圣道之剑,对自己的剑道产生怀疑,而导致的剑道溃散。 “不易乃宇宙不变之心,万物演化之理,天地运行、四季轮换、春生夏长、秋杀冬藏,是不可动摇的定数。” 李不琢心神一定,同时又回忆起观摩句芒施展惊蛰神术的感悟,顿时稳固住剑道种子。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剑道种子出现的那道碎裂,瞬息修复。 “真是凶险,要不是我梦中修行数十年岁月,将剑道种子淬炼坚定,又观摩赵长青所留时刻与惊蛰神术,感悟更深一层,刚才那一眼,恐怕就会剑道崩溃。” 李不琢心有余悸,睁开双眼。 “天宫赐下圣言,定然不是害我,但那一字圣言,实在太过霸道。” 剑道种子推演中,若非他剑心坚定,方才那一眼过后,剑道种子必然崩溃。 剑道种子崩溃后,那一枚圣言剑字,便会化作新的剑道。 “原来,这圣言一字竟然是要赐我圣道剑种吗?这对他人来说也许的确是莫大赏赐,但这不是我的剑道。”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再度进入坐照自观,心念一动,运转阴阳应象法。 意识界内,不易剑种形态倏然一化为二。 一剑为极青之阳,一剑为极玄之阴。 阳剑在上,阴剑在下,将那圣言剑字镇压当中。 轰隆—— 二剑缓缓旋转起来,如大磨一般,磨碾着圣言剑字。 “这圣言剑字对我来说还太过霸道,若要取其精髓,又不损害自身剑道,最好慢慢消磨,切忌操之过急。” 李不琢催动阴阳二剑一转,圣言剑字便被磨下一层墨屑,融入二剑之中。 霎时间,阴阳二剑毫光大作,意识界被照得通明,李不琢脑中闪过诸多画面,刀耕火种、人道教化、內炼外炼、神魂观想…… 这些画面虽模糊不清,却让李不琢的不易剑种推演能力陡然精进了半分,变得通透起来。 李不琢催动阴阳二剑又一转。 脑中闪过的画面清晰起来,阴阳二剑大放光明,有堂皇之意。 这时候,剑道种子便有了紊乱之象。 李不琢意念一收,不易剑种所化的阴阳二剑仍镇压这圣言剑字,却不再贸然转动。 “这样使用圣言剑字,才对我大有好处。” 李不琢退出坐照自观,吐出一口浊气,长身而起,双目炯然生光。 那圣言剑字中所蕴含的剑道虽不是他自身的剑道,但抵挡了圣意的影响,却能让李不琢有莫大精进。 “好字,好字……”李不琢回忆着意识界中的剑字,“什么荡剑候的虚名,都没有那一枚剑字来得实在!消化了这一枚剑字,我的剑道种子就可以破碎桎梏,晋入‘黄芽’宗师之境。” 身为坐照圆满炼气士,李不琢肉身尚未晋入周天圆融境界,神魂却已将触及宗师层次,这将是府试中他的最大底牌。 “惊蝉剑灵已开灵智,再被丹青剑典祭养一段时日,不知多久才能灵形显化……” 李不琢平复心神,取出丹青剑典,感应其中剑灵气机,忽然轻咦一声。 原本丹青剑典中有四十七柄剑,灵性有强有弱,加上惊蝉,便是四十八。 然而此刻,剑典中只剩二十余道气机,还在相互纠缠冲撞,就如蛊瓮之中的蛊虫正在生死厮杀,相互吞噬。 李不琢心念一动,找到属于惊蝉的那股气机。 感应中,惊蝉剑灵正是此刻剑典中气机最盛的剑灵。 毕竟六部剑是邪异法门,剑走偏锋,而且不传于世,被厉无咎夺剑的先天炼气士,鲜有使用六部剑这等法门祭炼剑灵的,惊蝉剑在百兽庄一战中开启灵智,本就是剑典中灵性最盛之剑。 此时,似乎是因为吞噬了其他剑器的灵性,灵性愈发强盛,竟向李不琢传来求助的感应。 一百四十四:掠夺灵性 “惊蝉向我求助,但丹青剑典是怎么收纳剑器的我都还没摸透,该怎么帮?” 李不琢心中一动,展开丹青剑典,寻到惊蝉剑的图画,伸手探入其中。 剑典中仿佛是一片虚无,空空落落,只有惊蝉剑剑柄的触感十分踏实。 这时候,剑灵传来感应,仿佛要入驻李不琢的意识,李不琢心中讶异,往日都是他用剑诀调遣剑灵驭剑,此刻却反了过来。 一瞬间的讶异过后,李不琢索性放开心神,左手不由自主反掐剑诀。 一时间,剑中蓦地传来一股吸力,将李不琢心神扯入其中,李不琢只觉眼前一黑。 冰冷、下坠。 再度睁眼时,只见四周灰蒙蒙的一片,仿佛罩着浓到化不开的雾气,李不琢脚步一晃,站稳身子。 “这是画中?”李不琢打量四周,低声自语。 “丹青,是……是丹青剑境……” 空灵的声音传入耳中,咬字吃力而生硬,李不琢手中沉甸甸的,低头一看,正是惊蝉剑,只不过此时的惊蝉剑形态非实非虚,像是墨气氤氲凝成的。 “你能说话了?”李不琢问。 “说,说话,能……” 声音再度传来,这会儿李不琢发现剑灵的声音就像是直接在耳边响起的,李不琢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也是模糊不清。 “想必这就是你的剑灵之身了,这模样,已快要显化灵形了。你引我进来,是要我助你吞噬其他剑器的灵性?” “帮,帮我……” 剑灵含糊不清地说。 “怎么帮。”李不琢打量四周,突然心生警觉。 唰! 剑尖刺破浓雾,紧接着执剑的人影从浓雾中凸显身形,是一名束发高冠的剑客,面容如雾气般扭曲不定。 “是银渊?” 李不琢认出剑客手中的剑器就是丹青剑典中的银渊剑,这剑客难道就是银渊剑的原主? 不及多想,提剑一挂,一搅,铛的一声,剑客手中剑器被惊蝉荡开。 李不琢错步进身,把剑客的心窝捅了个通透。 剑客先是身子消散,长袍高冠没了支撑,挂在惊蝉剑身上,化成墨气沿着流入其中,顷刻间,剑灵之身便又凝实清晰了三分。 李不琢心下了然,在这剑灵所处的丹青剑境,只要杀死其他剑灵,就可以掠夺其灵性增强自身。 “不愧是六部剑祭炼出来的剑灵,戾气真重。”李不琢横剑身前,屈指一弹剑身,“多亏这法门没落到厉无咎手里,不然谁死谁活还未可知呢。” “戾气,戾气,是,什么?” 掠取一分灵性后,惊蝉剑灵吐字难得通顺了一些。 “如果有人骂你辱你,你会如何?”李不琢问。 “没,没有……”剑灵语气茫然。 “辱我骂我的呢?” “杀了。”剑灵笃定地说。 “果然戾气深重。”李不琢曳剑于地,“还好用剑在于人,不然你可要给我闯下不少祸事麻烦了。” “我,我不,不麻烦……”剑灵怯怯地回答。 “哈哈哈。”李不琢肆意大笑了一阵,“不必担心,我这就助你凝聚灵形。” 话音刚落,笑声便吸引来了敌人,一片寒刃悄无声息出现在李不琢身后。 李不琢头也不回,回手一剑。 转头时,只见到一片空荡荡的衣袍飘落,消失不见。 李不琢尝试着掐动剑诀,却没法催动六部剑,在现世他催动飞剑是靠剑灵之助,在丹青剑境中,却没了这个助力。 收剑四下看去,听得浓雾之中,不时有金铁交击声传来,隐约可以见到正持剑交手的人影。 接近观察一阵,虽都面容模糊,但从身形来看,男女老少都有,剑术路数各有不同。 不远处一个戴腕铃的劲装女子正和一蓑衣男子交战正酣,观其身形,都是灵性不强的剑灵,李不琢甫一接近,忽然间,这激战的二人齐齐停手,扑向李不琢,李不琢心中一凛。 “惊蝉剑灵气机最盛,所以他们才果断联手对付我?想不到这些剑灵也知道合纵连横,难道还存有剑器原主人的遗志吗。” 若被击伤会损伤剑灵之体,李不琢暂退一步。 那铃铛女子剑术颇为奇特,点划开阖,如挥毫写字一般,但虽美观优雅,也容易看穿。李不琢步法不乱,连躲她三剑,同时一剑点在蓑衣男子剑尖下方力道最弱之处,将剑势反带到女子身边。 女子躲避之时,被李不琢一剑抹了脖子。 又一旋身,李不琢欺身至所以男子怀里剑刃莫及之处,将惊蝉倒插进他心窝。 拔剑之时,两个剑灵的灵性,又被李不琢心神入驻的剑灵之身吸收。 “二十一,一十八……”剑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说还剩十八道剑器的灵性?”李不琢问。 “一十七,一十六……还有别的,也在杀……”剑灵急切地说。 李不琢不再询问,循着雾中的声音四处搜寻,忽然见到一道身影从不远处掠过,论灵性气机之强盛,仅在惊蝉之下,此人身穿华服,长发凌乱,一口长剑握在手中,杀气腾腾。 “厉无咎?” 此人虽面容被一团扭曲翻滚的雾气取代,李不琢仍认出他手中所握的正是厉无咎死前使用的重玄剑。 厉无咎见到李不琢心神入驻的剑灵之身,却二话不说便遁走。 在丹青剑境里待了一阵,李不琢知道这些人形只是剑器的灵性显化,形态与剑器原主人相似。这下看来剑灵的本能与原主人也有些相近之处,也知道趋利避害。 李不琢轻喝一声,几步赶上。 本就在剑道境界上胜过厉无咎,此刻丹青剑境中,他心神控制的剑灵之身也是此中最强。 一剑刺向这剑灵后心时,看穿他回防的一剑,李不琢剑势一收,与厉无咎错身而过的同时,一脚正踢中他膝窝。 趁厉无咎身形一晃,李不琢一剑挂开重玄剑,将此剑灵枭首。 重玄剑剑器灵性此时仅次于惊蝉,灵性被掠取时,李不琢低头一看,剑灵之身陡然凝实,如同活人一般。 “十五,一十五,杀,再杀……” 剑灵的声音欢呼着。 “此时的灵性已足以让你显化灵形了。”李不琢却收起剑,“剑器诞生灵性不易,就此收手吧。” 一百四十五:剑灵十五 李不琢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仍是书房里捧灯的少女瓷偶。 他撑起身子,只见天已经黑了。 “正用剑诀可以调动剑灵驭剑,原来逆用剑诀就能和剑灵心意合一?” 李不琢走到书桌边坐下,展开丹青剑典,惊蝉滴溜一下,自行从画中钻出,绕李不琢飞了两圈,像眷恋父母的孩童。 李不琢一伸手,剑柄落入手中,他端剑一看。 “原来这就是你的灵形。” 剑锷上正端坐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人形幻影,在灯光映照下,像一团雾气,依稀辨认出四肢和身体,盘膝坐着,面容模糊不清。 “是我,是我……” 剑灵声音微弱,这声音直接与李不琢心神共振,若这里有外人在,不光听不到半分,也看不到剑灵的灵形。 李不琢察觉到剑灵的喜悦,微微一笑。 “日后记得不要再欺负别的剑,它们灵性弱小,你再掠夺它们的灵性,对自身也没太多益处。对了,我刚得到丹青剑典时,里面四十六柄剑或多或少都有了灵性,并没有互相掠夺厮杀,看来你就是搅乱平衡的那个不安分的,你这家伙……惊蝉这剑名太轻了,真不配你。我给你新取个名儿,你说叫什么好?” “什,什么,都好,十五,一十五个……” 剑灵懵懵懂懂,它因剑而生,本能中尽是如何驭使剑器,之所以初步通晓言,都是日夜与李不琢相伴学会的只言片语,取名这高难度的行为可难住它了。此时它心里还在想着那十五柄逃过一劫的剑。 “得请两篇佛经来给你洗洗杀性了,这样下去,不知道你要变成什么样。也罢,这名儿还是我给你取……””李不琢揉了揉额角,给剑取名容易,给剑灵取个唤起来上口的名字却是头一回 “佛经?什么,佛经?一十五个,都不能吃了吗?”剑灵不甘心地问。 “若之后你再掠取其他剑的灵性,就把你封在剑典中再不准出来了。”李不琢恫吓道。 有圣言剑字的前车之鉴在,他知道剑灵为显化灵形,掠取其他剑器的灵性暂时无碍,但若过了头,反而会让自身灵性驳杂,不再纯粹。 “算了,你就叫十五吧。”李不琢想了一阵无果,索性给它安了这个心心念念的数字当名号。 剑灵怔了怔,指了指自己:“我,是十五?那,那就不能再吃十五了。” 李不琢哑然失笑,剑灵灵智尚低,不管怎么样,能让它不再损坏其他剑器的灵性便罢。一挥手:“行了,回去待着吧。” 惊蝉剑微微一震,便脱手而出,飞入丹青剑典中。 这就是剑灵初成的好处,剑灵诞生了自我意识,又能通晓人言,李不琢不必时刻都以剑诀催动,就可以让剑器按自己的心意,做出各种行动。 甚至日后剑灵大成,便能独当一面,不需李不琢操纵,就能应对强敌。 ………… 夜色沉沉,皓月当空,在句芒山顶洒了一层银辉,赵承阳拐过山坳,四周陡然寒冷下来,没走多远,他便在寒泉边停下。 “寒泉?难道李不琢不是故意阻拦,还真在这山上布了奇门遁甲?” 赵承阳面色微微诧异,从酒庄离开后,他自然心有不甘,趁着入夜,便独身上了句芒山,却没想这山上真有一口寒泉,在此事上李不琢没扯谎。 “可惜琨霜为了避嫌,没有上山,文运也被我留在山下,我不通奇门遁甲,也看不出个究竟。” 赵承阳低头看去,寒泉映着一轮皓月和疏朗的星辰,仿佛把夜空倒扣其中,他蹲下掬了一捧泉水,寒彻骨髓,那皓月当即被涟漪搅乱。 “不论如何,既然上来了,终归去山顶上看看。” 起身看向山顶,赵承阳忽然余光一瞥,见到寒泉对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影! 赵承阳惊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寒毛炸起,待定神一看,那边站的少女一身普普通通的棉衣,却美得不像话,比夜还黑的长发披在肩上,那张脸像是国手神匠一凿一刻耗费毕生心血才能雕琢出来的,一双眸子比她身前那方寒泉还澄净澈然。 少女反而先赵承阳发问了。 赵承阳一晃神,细细打量一番,若抛去那张脸,少女倒像是个普通人,而不是山鬼精魅之流,但她深夜出现在山上又是为什么? “在下赵承阳,姑娘你呢?怎么深夜出现在这里?” “我叫江东君,是山脚下村子里的人。”江东君道,“你上山来做什么?” 原来是山脚酒瓮子村里的人?不愧是风水宝地,居然能养出这样的绝代佳人。赵承阳心中感慨。 虽对江东君深夜现身于此仍有疑惑,但面对她的问题,赵承阳不知怎么,心里提不起半点隐瞒的意思,把自己追寻祖师遗踪,如何寻到句芒山,甚至连李不琢如何阻拦等细节,都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话语间,赵承阳对自己世家高门的身份略微加重描述了一番。其实以他的地位,普通女子纵使美貌,也只不过会略微心动,不至于孔雀开屏般博取佳人青眼,只是江东君的容貌气质显然突破了普通层次,让赵承阳无意识间把自己摆在了更低的层面。 “原来你们猜测这山顶上就是那长青真人隐修之地?”听赵承阳说完后,江东君摇头,“可惜你要白费功夫了,那山顶上我去过几次,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都是石头,哪有什么隐修的地方。” “原来如此,看来白日我真错怪李不琢了。”赵承阳微叹一声,也打消了上山顶的心思,心中仅存的一点怀疑,在江东君澄澈如泉的目光化作了一丝羞愧,“不过姑娘你怎么也上了山,今日我刚见到有丫鬟私自入山,却被训斥了。” “他骂的是我妹妹,我偏不让他好过。”江东君哼了一声,“此事与你无关,你刚才说的那些倒挺有趣的,你说的那位长青真人玄法通神,怎么会英年早逝?他又葬在何处了?” 一百四十六:真人收徒 “原来你们猜测这山顶上就是那长青真人隐修之地?”听赵承阳说完后,江东君摇头,“可惜你要白费功夫了,那山顶上我去过几次,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都是石头,哪有什么隐修的地方。” “原来如此,看来白日我真错怪李不琢了。”赵承阳微叹一声,也打消了上山顶的心思,心中仅存的一点怀疑,在江东君澄澈如泉的目光化作了一丝羞愧,“不过姑娘你怎么也上了山,今日我刚见到有丫鬟私自入山,却被训斥了。” “他骂的是我妹妹,我偏不让他好过。”江东君哼了一声,“此事与你无关,你刚才说的那些倒挺有趣的,你说的那位长青真人玄法通神,怎么会英年早逝?他又葬在何处了?” 赵承阳点头道:“长青祖师的确玄法通神,已入宗师之境,按能有三百年寿元。” 又话锋一转:“但百年前他却突然没了音信,命灯也灭了。如今宝天宫玉晨尊者,当年是长青祖师的挚交好友,还是他带话给赵家,说出了长青祖师的死讯,至于祖师尸身所在,玉晨尊者并未说起。” 说完这番话,赵承阳心中微微一惊,这件事虽然算不上秘辛,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对一个乡野女子就能说的,今夜他是怎么了,难道是被这少女的容貌惑了心智? 就在赵承阳心生警惕之时,江东君见赵承阳没了套话的价值,也不再装了,索性直截了当问道:“这么说来,就连你们赵家也不知道那位长青真人葬在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兵解转世了?” “江姑娘这样打探长青祖师,到底有什么目的?”赵承阳面色阴晴不定,看向江东君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怀疑。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山呢,时常听老人讲些神仙故事,今天遇上你这个外来人,才多问了几句。时候不早了,我也要下山去了。” ”江东君淡淡一笑,转身就走,又回头指了指山顶上:“你若实在无聊得紧,上去看看也无妨,那儿虽然没什么隐修之地,风倒是吹得凉快。” 赵承阳见她幽深的眸子里好像带着股促狭的意味,一时哑然,顿了顿,苦笑摇了摇头,打消了最后一丝上山的念头。 “姑娘慢走。” 赵承阳出言相送,江东君却脚步一停,转过身来:“你带人来了?” 赵承阳微微一怔,心中第一反应是难道何文运与李琨霜也上山来了?转头看去的同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紧接着赵承阳便见到一身青衣的陈常真人从山下走近,手托麈尾,脚不沾地,步伐虽慢,一转眼就到了寒泉边。 陈常真人白天封赏后没离去,今夜也来句芒山做什么?赵承阳心存疑惑,嘴上却不敢多问,施礼恭迎。不同于白日作为封赏使者时的冷漠,此时陈常对赵承阳这名观中晚辈和蔼笑了笑,道:“不必多利,当年长青与你一般大的时候,也是四处寻访前人修行感悟之地,这一眨眼,就已百年过去了。” 赵承阳得到这位神隐宗师的肯定,大为鼓舞,问道:“真人今夜来句芒山,难道这里真的是长青祖师当年隐修的地方吗?” 赵承阳越想越肯定,以陈常真人的身份,与天宫中位居一二品的各位尊者也不相上下,怎会屈居来给一个六品的名号侯当封赏使者?想必陈常真人除了厉无咎的原因外,还另有目的,这目的一定关乎他今夜的来意。 陈常却略一摇头,不置可否,微笑道:“日前我闭关时心绪难定,一起卦,知道是我那徒儿无咎出了事,但我依卦象,又算出无咎身死之地,我又有一段师徒缘。” 赵承阳一怔,心脏砰砰跳了起来,暗道:“陈常真人欲收我为徒?” 一念至此,赵承阳心中灼热。陈常真人是什么人?谶纬派龙头宗观古微观三大神隐之一,玄法造诣,与杯水泼开一山梨花的长青真人在伯仲之间。 十八年前重撰小道藏的一众玄门高道里,陈常真人乃是首席,供坐照境、周天圆融境道家炼气士修行的《小周天生息法》、《大周天藏神法》,陈常真人也负责修撰了其中数道篇章。不光如此,他自创出宗师境《七宝炼神法》、《浊火观》、《百岳真形图》三门宗师境炼神观想法门。 纵使当年古微观中资质最次的厉无咎,被陈常真人收为记名弟子,未得真传,当初也曾一鸣惊人,之后更以自身剑道击败众多高手,其中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但拿脚趾头想,都知道陈常真人亲自出山要收的徒弟,一定不是区区记名,多半就是要传其衣钵的关门弟子。 赵承阳此时心绪被喜悦冲得有些不稳,深吸一口气,就要直接行师徒礼,好显示自身诚意。 陈常真人说着,却转头看向寒泉对面的江东君。 “灵胎生就,道骨天成,这句芒山山水钟灵,原来都聚在了一人身上,真是难得,我这段师徒缘,定然就落在你身上,你想不想学道?” ………… “拔草寻蛇、提壶问路!” 院里,李不琢手中剑器通体亮银色,如握着一道三尺长的月光,正是剑典藏剑银渊。手握银渊,李不琢步伐疾掠,口中不紧不慢地念着剑招口诀。 与他对剑的,是当空飞掠的惊蝉剑。 李不琢刚使完一式提壶问路,又接了一式雀引天罗,剑势若罗网般将惊蝉罩下,惊蝉倏然躲开,轻吟两声。 “你啊,怎么和我比剑就戾气全没了?”李不琢摇摇头,收起银渊,“今夜就到这吧,十五,回去歇着。” 惊蝉剑忙不迭飞回丹青剑典。 李不琢一掐藏剑诀,也把银渊收入其中,这时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巨大的振翅声。 抬头一看,皓月下,那架毕方銮舆,正从句芒山中振翼而起,消失在夜空中。 更新错误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一百四十八:众人相送 李不琢目送着毕方銮舆远去,收回目光。 “东君只让我下山拦一拦赵承阳等人,之后不必上山,但我能拦得下赵承阳他们一时,却挡不住他们暗中上山,这下陈常真人都出现在山上,不知山中出现了什么状况。” “若只是赵承阳等人,在东君的神域之内掀不起什么风波,但陈常真人修为却深不可测,东君神力大减,恐怕会被他看出根底。” 李不琢拿起丹青剑典,回到书房,对着壁上神龛中句芒神位思量了一会,准备还是上山看看,这时便听到神龛中有声音传出,心下一松。 “不琢,上山来吧。” ………… 回到句芒山顶,已是月落西天,到了丑时前后,李不琢提着青皮灯笼进入岩洞,一眼看见句芒遗骸下的江东君,江东君转头便道:“那陈常真人收我为徒,在河东县等我三日。” 李不琢怔了怔,这事倒是蹊跷了,身为句芒转世,江东君既不缺传承,也不需要他人点化,为什么要拜个师父?况且她的辈分陈常真人也比不了,纵使她身为神灵,不拘泥于这点辈分,一旦她离开神域,神力又会减弱到极致,比周天圆融炼气士都不如,无论发展信众,还是自身安危都有麻烦。 而且…… “难道陈常真人没瞧出你的根底?”李不琢顿了顿,“这山中提早入春,他定然能看出些端倪,不然怎会进山查看,况且你不到一月就从婴儿长到十六岁根骨初成,只要到村中一问,也藏不住。” 江东君道:“恰恰因为他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才想让我拜他为师。我乃远古神灵,陈常若能将我度入玄门,是大功德一件,待我神力恢复全盛,他借这功德,也有机会踏足圣境。” “原来如此。”李不琢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通了,以陈常真人的地位,纵使因为我杀了他的记名弟子要见我一面,直接命人传唤我便是,何必亲自来为我封赏?原来,他是为你而来。” “不错,他就是为我而来。”江东君呵呵一笑,“今夜我趁那赵长青的后辈上山,想问出赵长青的下落,那小子却一问三不知。而陈常一过来,却告诉我他知道赵长青就死在东极之地。” “原来东君你拜师是假,出山是为了找赵长青。” 李不琢这才知道江东君拜师陈常的缘由。 “我出山当然是为了找赵长青,寻回我顶上灵珠,但拜师也是真的。但东极之地,穷天之极,以我如今的神力,还太过凶险。况且赵长青因何而死,又具体死在何处,这些我都不知道。” 江东君顿了顿。 “陈常要我这份功德,我也要他帮我这个忙,为我去东极之地铺路。他在河东县等我三日,这几日间,我会为神祠加持神术,日后此山仍可得我神力庇佑,山下自会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这夜,江东君表明离意,李不琢也到了该回新封府考府试的时候。 ………… 三日过去。 三日间,酒庄不计成本,开了三日免费宴席,没什么山珍海味,却都是好饭好菜,犒劳了一众村民。 李不琢安排人手在神祠边又搭建草庐,安排每季换人轮值,又把定时的水道疏浚、农田灌溉、酒庄生产等一应事务提前交代好。 三日后,李不琢出村时,与江东君同行,为避免惊动江东君的出现惊动村民,李不琢特地选了天还没亮的时刻,只交代姚仲豫提前备好车马。 一大早,李不琢引江东君下山,坐入马车中,自酒庄门口出发,向着村外赶去。 相送者,只有姚仲豫、应十一、黄奴儿、江大河一家三口。 赤鬣马马蹄踏在湿泥上,车轮辘辘,只发出轻微的动静,一到村口,李不琢却见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赤鬣马受惊唏律律一声,引起大片犬吠鸡啼,李不琢一提灯笼,便看见村头老椿树下领头的江石。 李不琢无奈地看了姚仲豫一眼,姚仲豫连连摆手:“不是我走漏的风声。” “大人要走,乡亲们没什么好送的。”江石走上来,把一个香包送给李不琢,里面包的是紫江篱,“大伙也没几个识字,写不出祝词来,就都对着这个香包,呵呵,念了二十遍大人高中。” “何以至此。”李不琢心中感动,他向来几乎独来独往,只有三斤陪伴,在铁马城中从军时的几个袍泽,在他与冯鹰闹了不快后,也被禁止与他来往,连他乘船来幽州时,也都没有相送,“这我怎么担当得起,还打扰了各位乡亲的休息。” “怎么担当不起。”江石反驳道。 “就凭这三天好饭好菜,咱们也该来送啊。” “放屁,我来可不是因为大人的侯名。” “大人先是斩了妖怪,让咱们敢住回村里了,又疏浚水道,修建神祠,让此处得山神庇佑,还为乡亲报仇,荡平了百兽庄,这些事里单提出一件,我都要对大人感恩戴德,若连送都不送,还是人吗?” “要换了以前那个姚家公子,给钱咱们都不稀得来呢。” 众村民议论纷纷。 李不琢把香包贴身收好,环视一圈,对众人一拱手笑了笑,道了声谢。 众村民为李不琢让开一条道路,还有人把路上石子踢开了。 “他们虽奉我香火,但却对你更崇敬得多呢。” 马车里,江东君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又盖上了。 “你若露面,凭东君你的容貌,村中不管男女老少,都要五体投地来拜你了。” “呵,你这话说得我生气了,我乃神灵,信徒奉我是因我灵验,怎会是因为色相。” 马车辘辘远去,几个眼尖的村民在车帘掀开的一瞬窥见了车里的江东君,虽不见全貌,却也震惊不已。 “大人车里的是谁?” “真是美若天仙呐。” “大强……我觉着车里那女孩,怎么长得和我有点像呢?”江徐氏对丈夫说。 “根花,你是不是这几天补过头,脑子补昏了?”边上有人谑笑,“就凭那掀开车帘的一根手指,咱们这乡下地方,拿命都养不出这么水灵的啊。” 江徐氏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去,又忍不住朝那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摸着脸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语气说。 “是真像啊……” 一百四十九:神兵 句芒山脚离河东县不过七八十里地,大半天功夫,马车入了河东县。 ?车中,江东君看见车马如龙的路边旌旗飘动、歌楼、典当行、茶楼、酒肆鳞次栉比,路旁华服少年,锦衣女子大胆调笑。 不由感慨道:“原来人间已变成这副模样,听你说新封府繁华更甚,真想现在就去看看。不过你说自己在外头惹了一身麻烦,日后得着紧提防一些,别像姓赵的那样,直接就没了音信。” “东君去东极之地,要比我小心啊。”李不琢一扬马鞭说道。 这几日翻阅酒庄里姚堪的典藏的山海杂记,才知道东极之地在浮黎十六州外,神秘凶险,不可揣测。 江东君点头嗯了一声,又道:“有件事我本想以后再问,但没料到我会这么早就离开句芒山,这时候若还不说的话,恐怕就晚了。你可愿当我的人间使者?若你愿意,我将一身神术尽数相传。” 李不琢微微一怔,既意动又犹豫,江东君身为木帝转生,她的传承,只怕不输于人道圣人。但神使的首要目的就是传播神道教化,且不说天宫能否容他,这之前,李不琢连圣言剑字中的圣人剑道都排斥,他怎会放弃自身的剑道。 “我早知道你不愿意了。”江东君见李不琢沉吟,微微一笑,“你不必为难,我问这话,不过是为了试试你的道心。就送到此处吧。” 今日你我分别,真期待日后再见时你会变成什么模样。可不要像姓赵的那样没了音信这时马车已行驶到河东县港口附近,李不做停下马车。 江东君容貌惊人,却不知使了什么法门,路边行人并未向她投去多余的目光,就这么走入人群中。 ………… 灵官衙内,曹延吩咐差役为李不琢辞下吏职,连同印信衣装、书局里的住所,都留待交接给下一任掌书吏。 请李不琢入座后,曹延与感慨良多,短短数月过去,他眼见着李不琢从县中小吏走到封侯,心中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但曹延在任十余年没让河东县出过什么大乱子,靠的却是自知之明,知道是李不琢搏出来的侯名,羡慕不来。 曹延是十六年前百废待兴时的府试举子,在司天宫“大挑”中被选中,才当上的灵官,该时天宫制度疏漏颇多,科举制度也不完善,考生水平良莠不齐,曹延属于其中水平中游者,炼气术到如今也没能突破周天圆融境,他这个举子,含金量本就比不上李不琢的魁首,李不琢眼下又要考府试,前途远大,和他已不是同一层面的人了。 还好曹延为人谨慎,当初纵使对李不琢有些不信任,也没怎么表露在外,这时与李不琢同处一室,倒也不尴尬,恭贺了李不琢封侯以后,忽然拿出一封金票,交给李不琢。 “嗯?”李不琢接过金票一看,有五张,都是二十金锞的面额。 曹延笑道:“昨天和顺之商谈公事时,倒是说起了荡剑候你的事。顺之说你接管姚家的那处酒庄时,姚家还欠你些钱,托我代交给你。” “姚顺之怎么没来?”李不琢掸掸金票。 “顺之与你有些不和,自己不便过来。”曹延呵呵笑着,“你们二人这些梁子,依我看就揭过去得了,姚氏乃河东县望之族,姚老太爷在前朝可是四品军器监,姚家能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了。” 李不琢打量着金票,如今他已没那么缺钱,姚氏现在倒是把酒庄的利润给回来了,这举动无疑是在示好,不过姚家托曹延来办这事,自家却没派人来,看来他这个新封的荡剑侯,在他们眼中分量还不太够。 把三张金票收入怀中,两张还给曹延,李不琢道:“劳烦曹大人帮我带话给姚顺之,这些钱,就谢过往年姚氏代我管理酒庄了。” ………… 吴记铁匠铺中,铁锤在烧红的铁条上反复锤击,铛铛的声响不绝于耳,却不显嘈杂,反而极有韵律。 吴寒放下正在打制的铁器,稍歇了一会,看向墙角。 那边堆积的几块铁材黝黑的表面,似乎隐隐分布着血纹,吴寒心头一颤,不再去看。 “记得之前你说过,要远走万里之外拜师,怎么,灵官衙那边的度牒还没下来?” 声音从门口传来。 吴寒扭头一看,见到李不琢,又惊又喜。 这段日子,吴寒可是听到了李不琢受天宫封赏,赐下侯名的消息,知道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已是一方侯爷了。 一念至此,吴寒也也心安下来,当初杀人焚尸的事李不琢也有参与,眼下李不琢都封侯了,吴寒更确信他能压下此事。 “发度牒的文书大人压根就见不着人啊。”吴寒喟叹道。 “管束已经这么严厉了?”李不琢心中一动,本来准备说找文书打个招呼,转念又想以吴心的能力,一张度牒岂能难住,便止了插手的心思,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这几日都在里头,出了吃饭几乎不出门,连我都不让进去,只听见他像是在给什么兵器开刃。”吴寒朝后门看了一眼,“您过来的正好,我去告诉师父一声。” “不必。“李不琢一抬手,没让吴寒过去,“今日我要离开河东,所以才过来看看你和你师父,既然吴先生有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和吴寒告别,李不琢离开铁匠铺百步远,便摸向怀中的丹青剑典,向从接近吴记铁匠铺开始就显得颇为躁动的十五传去一道心念。 “十五,怎么了?” “有好剑,里面有好剑……” “比惊蝉如何?” “十五没,靠近过那么好的剑……” 十五用贫乏苍白的语言形容着。 李不琢闻言心中一动,转头望向铁匠铺内,遥遥看见吴寒正抄起铁锤,店里出售的仍大多是些普通农具。 “惊蝉在宗匠兵器中也不算差的,比这更好的……吴心果真是神匠,想不到这小小的铁匠铺里,竟藏有神兵?” 一百五十:罗浮天阙 李不琢收回望向吴记铁匠铺的目光。 怀中剑典里十五不住躁动,对铁匠铺里所藏的剑器渴求不已。 李不琢脚步一顿,也颇为意动。 虽此刻还没见到那柄剑,但十五的反应却让李不琢更想看看那柄剑是什么模样了,甚至产生了倾尽财产回去找吴心求购的冲动。 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真是神兵,就不是普通财物能买下的了、 察觉到李不琢的犹豫,十五急躁不已,一时差点从剑典中飞出来,传念道:“抢,抢,把剑抢来!” “抢?” 李不琢哑然失笑,摇头道:“你道能打造出神兵的人会是软柿子吗?” 当初吴心杀了一名龙雀红袍传火使,甚至连动静没闹出多少,李不琢至今还没看出他的深浅。 说着又回头望了一眼,摈却心中遗憾,李不琢迈步离开。 不多时,就到了青梁街尽头的官驿中,在侍女檀琴的引见下找到了步东华。 一见李不琢,步东华便拍着手笑道:“你这家伙,立下功勋后就闭关不出,这时总算露面了,少年封侯,少年封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况且为你封赏的,竟是古微观三大神隐之一,真是羡煞旁人!” “这得多谢大人在监礼司帮我说话了。” 李不琢自谦着。 二人交谈几句,谈起了李不琢剿灭百兽庄的细节,说到一半,李不琢将从曹延手里拿到的姚氏送来的金票,拿出一张送给步东华,说道:“说起来那百兽庄里缴获的金银,却是被我留下了一部分,这份是留给步大人你的。” 步东华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你大可放心,和百兽庄本就是你独身打下来的,不必把钱拿一部分来让我帮你封口?况且凭你六品的侯名,这县城里又有谁不长眼会拿这事来寻你麻烦,不过你既然拿出来了,我却没有不收之理!” 说着步东华便毫不客气接过金票放入怀中。 不愧是天宫来使,反应倒是真快。李不琢心中感慨,他在百兽庄缴获的这批钱财倒不算什么,但火器和甲胄被人看出端倪,也免不了有些麻烦,甚至被有心人揣测成包庇反贼。这二十金锞的确是为了让步东华帮忙的。 步东华又道:“不过这钱我也不白拿你的,檀琴,把我的书拿来。” 片刻,侍女檀琴拿来一本足够三寸厚,两斤重的大书,李不琢见书封上不着一字,问道:“这是?” “你好生收着,待身边无人时再看,不要被别人瞧见了。”步东华面色忽然郑重起来。 紧接着李不琢便见他嘴唇开阖,却没发出声音,用唇语说道:“这是禁书。” 李不琢心中一动,把书一裹。 步东华脸色又轻松下来,像是刚才送书的事并未发生,说道:“半月后便是府试,想必你今天来,是要与我道别的吧。” 李不琢道:“印信我已交付给灵官衙,明日清早船开就走。” “那我就提前祝不琢你高中了。”步东华笑道。 ………… 新封府上空,一座宫阙停留在半空,层叠的玄黑色檐楼仿佛是嵌在湛清色苍穹中。 宫阙底部并无地基,只有庞大的轮轴交错咬合滚动。 宫阙四面八道城门处,各有云梯降下,连接着下方的新封府,除此之外再无支撑。 这座空中楼阁,便是“罗浮天阙”,亦称之为“匠盟”。 匠盟并无定所,每三年一度降至幽州新封府,供天下匠人考核凭证。 至今日,罗浮天阙已在新封府上空停留两日。 此时,天阙内部,重楼围绕中,庞大的金属须弥座上,三万六千颗或大或小的青铜球体在肉眼不可见的牵机线牵引下,错杂而有秩序地滚动挪移着,如同诸天星辰。 这诸天星辰交替移动,从任意角度看过去,都隐隐组成字体变幻莫测,时而威严肃穆、时而飘逸灵动的“天工”二字。 出檐三丈深、蹲伏着七只栩栩如生的神兽的屋檐下,三斤把目光从天工二字上收回来。 即使这两月间,已无数次观察罗浮天阙中每一处她能去的地方,但这座几乎每一处细节都至少出自于宗匠之手,用粗暴而纯粹的方式彰显着机关匠人登峰造极的技艺的宫阙,每时每刻都能给她带来新的惊叹感慨。 是以,今日刚通过的巧匠考核的喜悦也仿佛不算什么了。 三斤捏起腰间还核桃大小、透雕白鸟旋龟图案的小球,小球如莲瓣般层层打开,露出其中的钥匙。 这就是名为“千心匙”的巧匠凭证,每一颗千心匙的开法只有拥有者知道,每一位在罗浮天阙中拿到凭证的巧匠,都在罗浮天阙拥有独立的案卷存放处,便是用这球心中的银匙打开。 千心匙几乎无法仿造。 三斤收起巧匠凭证,又偷偷傻笑了一声。 不知李不琢回来见到这个会是什么表情,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呢,他若见到罗浮天阙,会不会比她刚来的时候还丢脸? 可惜三日后罗浮天阙就要离开,为天宫府试让道,李不琢怎么还不回来? 三斤收好千心匙,出了罗浮天阙。 待走下那数千级云梯,只见街巷中,行人对这座遮天蔽日,及其影响新封府城上城采光的宫阙仍未褪去新奇,仍有不少丹青画手在写生作画,书生高望吟诗。 “鹤老,走啦。”一眼望见云梯下等候的鹤潜,三斤扬起手打招呼,却见鹤潜正望向长街尽头。 顺着鹤潜目光看去,只见数人骑马而来,穿的是大赤色杂青蟒纹的锦袍,腰挂雷纹铜锷刀。 路人见到这神咤司的装束,纵使没做亏心事的,也不由心虚三分,有人看到当头的那人,便认出是新任的左禁神咤司杀君。 只见当头那人浓眉如剑,鹰视狼顾,左臂衣袖里空荡荡的,是个独臂男人。他座下那金睛朱鬣,龙行骏跱的坐骑,是犬封国万中挑一的“吉良”神马。 三斤见状不由一怔,万没想到,怎么在新封府竟然还能见到铁马城那位落魄酗酒的冯将军? 一百五十一:府试有变 “我意即天意,我心即天心。” 客船船舱十分平稳,连茶碗里的茶汤也不见波动,李不琢面前的书桌上翻开的,正是数日前离开河东县时,步东华所赠的“禁书”。 只看开篇第一句,这书理念似乎与儒门心学相通,但接下来又说我意即天意,我心即天心。又有我即众生,众生即我,原来讲的是天下为公的理念,人无高低贵贱,都可以炼气修行,炼气士不再不事生产。 “原来这‘归元论’就是徐学的理念,写这本书的徐守拙只是个坐照境炼气士。” 归元论的序言中提到了徐守拙此人,乃百余年前的一个炼气士。 徐守拙早年经商,游历四海八方,晚年才修行炼气,以至于止步于坐照境不得寸进,更是败尽家财,落魄而死。 他所著的归元论,却在他死后流传开来,在龙气衰败的大夏末期,这篇归元论引起诸多义士揭竿而起,最终由纵横家为首合纵八方势力,覆灭大夏龙庭。 一人一笔,不出寒庐,只留纸上诸言。 却使天下无数生民舍命而从,虽只是坐照炼气士,徐守拙无疑已入圣境。 不过大夏龙庭覆灭后百家内斗,先要触动各大炼气士世家利益的归元论便被卸磨杀驴,列为禁书,入希夷山上的大夏龙庭一样,都被付之一炬。 但徐学门人虽就此隐匿下来,却仍在浮黎十六州内开枝散叶,势力极广。 “原来白将军,步东华都是徐学门人,难怪上回曲鸢池宴会上我见到的人来自四面八方。” 李不琢心中了然。 “白将军当时邀我赴宴,原来是有意让我接触徐门,步大人眼下送我一本归元论,多半我到新封府后,徐门便会与我正式接触了。” 想到这里,李不琢也顿时明白了,当初县试夺魁过后去谢恩师时,姜太川那番话的用意。 当年合纵百家的纵横家圣人玄微子早已神隐,而今的纵横家以姜、符二家为首,改合纵为连横,要制衡削弱其余炼气士世家,使之效力于纵横家,这理念与徐门完全背道而驰,所以姜太川才告诉李不琢,对他有提拔之恩的白益与对他有点魁首之恩的姜太川,他只能亲近一方。 李不琢合上书页打了个哈欠,走出船舱,来到甲板边沿,看向江面。 两边都是江风,他还没做过选择,便已上了徐门这艘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天尽头湟水映着初日,像是烧红的铁水,簇拥着已渐渐接近的雄城。 片刻后,客船靠近帆桅林立的坞头。 李不琢走下甲板,港岸白石砌城,搬运货物的铁皮车在人群中来来往往,十分嘈杂,李不琢一眼扫过人群,正好和三斤的目光对上,嘴角勾起,走了过去。 “李不琢!”三斤抢在鹤潜、郭璞、沈渚三人前面小跑过来。左看右看,见李不琢没东西要拿的,就冲李不琢直乐。 “怎么胖了这么多?”李不琢面色惊讶,伸手去捏三斤的脸颊,“才两月不见,脸就圆得跟包子似的。 “以前还成天说我瘦不拉几的呢。”三斤嘟囔道。 “巧匠考核怎样了?”李不琢一眼就看见三斤腰间多出来的那个白鸟旋龟纹银球挂饰,回新封府前,郭璞的书信中提到过三斤的巧匠考核只剩最后一步了。 “你看这是什么。”三斤神神秘秘取下千心匙,银球外壳如莲瓣般层层褪下,露出中心的钥匙。 “原来千心匙里面是这样的,以前倒只在书上见过。”李不琢拍了拍三斤的头,“半年就学成巧匠,真厉害。” 三斤眼睛眯成月牙儿,嘿嘿笑道:“那是鸦师父教得好,可惜他现在还睡着呢。” 李不琢点点头,便看向三斤身后,“沈公子也来了。” 这时鹤潜正去船边接过行李,与郭璞一道并未打扰李不琢与三斤相会的沈渚笑道:“今日早早就过来,终于等到了李兄你,我已经在明月楼叫好了宴席,不如现在就先过去,好过在这地方站着。” “明月楼的酿鸭子是天下第一的好吃!”三斤举起手,又讪讪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显然这两月没少去明月楼蹭饭。 铁甲舰上稳如平地,李不琢住的上等船舱船费要大半个金铢,还带有香汤沐浴,这一路乘船,并不劳顿。 入城后,便进了明月楼。 宴席中,李不琢得知这半年间,沈渚因为旗下产业扭亏为盈,使沈一春对他大为改观,不仅撤走了于香卉,还为他的生意大开门路,让他能放开手脚,短短半年内,又开张了两间酒楼,这其中郭璞参与,李不琢也有干股。 有郭璞投效,真是得一臂助。李不琢敬郭璞道:“我还以为每月寄送来的钱货越来越多,是在内库截留的黑油多了,原来是有另有门路。” “终究是来路不正的钱,只是为了打开局面,才出此下策。”郭璞笑道,“如今府试在即,我前日已没在黑油上动手脚了。:对了,近日我听到消息,据说今年府试似乎有变,却没打听出准信来。” “府试有变?” 李不琢神情一动,从天宫再开新科举以来,几乎每年的科举法令都有调整改变,有大有小,县试因考试范围不大,还好准备,府试中心性、学问、实修都要考到,有几次制度大变,都是在开考前夕才放出,导致了许多意料之外的落第。 “府试再怎么变都是选拔人才的,以李兄之才,我看解元也不在话下。”沈渚举觥敬向李不琢,“前日家父听我说起李兄你时,要我邀李兄你去家中做客,不知李兄愿不愿意赏这个脸?” “沈会长有请,焉有不去之理。” 李不琢一口答应,虽说商人地位不如炼气士,但河东商会会长这等豪商巨贾,寻常官员小吏都难得见到,那日曲鸢池上宴会,沈一春与白益这五品直狱神将,也是平起平坐,可算李不琢的长辈。 而且,沈一春似乎也是徐门的人,府试之前要和他接触,多半有些门道在其中。 一百五十二:临终托付 接风宴上,李不琢和沈渚约定了去沈家拜访的日子就定在四日后。 四日后,就是元日过去的头一天。 所谓元日,就是立春的第一日,元日是团圆的日子,按幽州的习俗,元日之后便是为数三次,跨度整整两个月的灯会。 与李不琢约定后,沈渚离开的脚步有些匆忙,元日前后不管是家中亲属还是生意同伙都需要打点,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来接李不琢,他是特地腾出空来的。 相比之下李不琢倒是清闲,他既非本地人氏出身,也没太多事情需要打点的,喝酒吃菜时不紧不慢的模样,就让沈渚羡慕得紧。 李不琢早让郭璞安排好了住处,出明月楼,便向上城行去。 新封府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层叠覆压着视线,不过明月楼所在的上城采光倒还不错,李不琢乘坐悬车时,只见错杂的街巷里行人较往日少了很多,这就是一岁中最热闹的时节前夕,也是新封府最冷清的时候,想必是过了元日之前采买节货最火热的那段日子,以至于商贩也都纷纷回家了。 除去零星一些仍在卖力挣个辛苦钱的艺人,街边酒楼中在这时分还能闲适饮酒、品尝风土人情的,就是如李不琢一般,从幽州新封府各地赶来应试的府试考生。 春闱府试就定在元月之后,元月下辛日时,众考生就要开始报备名籍、去圣院祭礼,所以外地的考生,一般会暂时放弃和家人团圆庆祝,提前赶到新封府。 不过这也只是原因之一。 实际上除府试考生之外,府中其他的炼气士也通常会在新封府中度过元日,只因那一日,希夷山上的圣人,会率七天宫诸位尊者,在社稷坛上显圣,播撒五色土,为幽州百姓“祈谷”。 这是几乎所有人终其一生能见到圣人显圣的唯一机会,不同于圣院里没有生机的泥塑,而是真切的圣人法相。 ………… 路上上城马蹄巷中,是李不琢提早安安排郭璞租下的院落。 二进二出,后院的抄手游廊围绕中,有个袖珍型带假山的小亭子,假山边舀水浇花的金人机关还是出自三斤之手。 这半年间,那一处内库的收入有数十金锞,再加上酒庄那边的进账,租下这处院子绰绰有余。 这两月,三斤加上鹤潜就住在这院子里,除此之外还有个做饭的老妈子。 安顿下来后,李不琢寻思郭璞是孤儿出身,但鹤潜家人还在句芒山下酒庄,便让这老头回家过节了,虽封了侯,李不琢也没出门必须得有车马代步的执念。 这日午后,李不琢在屋中翻开一分卷帙,上面记载的是以往十六年府试的变化。 起初天宫刚立,科举制度并不完善,加上一切百废俱兴,用人的地方极多,以至于考试并不难,据说初年的府试,与如今的县试考核内容是一样的。但此后州府内每年科举的名额逐年减少,竞争也愈发激烈,难度便高了起来。 之后的府试,学问、心性、实修三项都要面面俱到才有望中第,考核形式也愈发多变起来。 新封府乃中土重镇之一,科举制度的改变,向来先在此处尝试,就拿去年府试来说,先是用学问一关刷下了九成考生,到最后一步,七名主考以海外异宝蜃楼珠联手施展神通,让众考生入梦,醒来时,便定下了最终的名次,至于梦中具体的考核内容,却没传出来。 虽说如此考试,考生难以有所准备,以至于让许多人才意外落榜,但事实证明,这种需要考验到考生机变的的考试方法为幽州历年选拔出来的炼气士,远胜他州炼气士,其中最杰出的陶祝、苇一心、唐百流等状元,都已位居天宫大学士或一州封疆大吏。 有不易剑种在,府试实修部分的变化,李不琢心中有笃定的信心,学问与心性却要谨慎。 ………… “咱们可算是有钱啦,只是……” 黄昏时,后院小亭子里摆了一桌饭食,三斤坐在桌前,环视四周一圈,忽然对李不琢说道:“家里人丁不旺啊。“ 李不琢正端起从酒庄里带来的,句芒神力庇佑的那口寒泉所酿的琥珀色扶头酒品咂着,闻言眼皮一抬,莫名其妙地看着三斤。 三斤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初夫人临终前交代过我一件事。” 李不琢垂下眼帘,夹了一箸青鱼放进嘴里,头也不抬。 “说我年纪到了以后,要你帮我紧着点成家的事?” “你怎么知道?”三斤掩嘴轻呼。 “她还能担心我什么。” 李不琢心头微叹,当初的他睡疾缠身,母亲虽然咽气时拉着他手说的是“出人头地”四个字,又哪会真抱着这个希望,能记挂的,也只有娶老婆的事了。 其实李家并不富裕,却养了三斤这个丫头,当初在铁马城,邻里就笑话李不琢,说三斤是李不琢的童养媳,李不琢却心知母亲死前不会动这念头。 依李不琢对祁彩衣的了解,虽然在别人眼中她儿子是个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废物,但对她来说,却想着李不琢能娶个身体好又能生养,最好脸蛋还能漂亮的姑娘。三斤却身体底子差,又黑又瘦,她是瞧不上的。 “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三斤被李不琢提前把话说了,一时间结巴了一下,她本以为哪家猫儿不吃鱼,李不琢得了魁首后,一大把接触女人的机会,自然会相中人家了,不曾想李不琢却好像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只好硬着头皮问:“要不要请冰人相一户人家?上回那些帖子还放在家里呢。” “瞎操什么心。”李不琢哑然失笑,蘸一筷子酒伸到三斤嘴边,“尝尝,这酒不辣的。” 三斤下意识尝了尝,酒液凉丝丝甜津津的,香味醇厚,还真不辣,只是一进肚子里,就变成一股热气腾起来,把她脸色冲得酡红,脑袋晕晕乎乎的,话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百五十三:元日祈谷 作为新封府最庞大的云桥,赤桥宽足有二十丈,自下城天门大街尽头起始,跨越九百丈至上城朱台大街的入口,界定了上下二城。 两条可容数十辆马车同行的大街两边,重檐绵延至桥头,拱起四座望楼。 四座望楼顶端铜铸的四尊四方神兽,则遥遥拱卫着赤桥中心那座庞大的的五色社稷坛。 作为浮黎仅有的三十二座社稷坛之一,赤桥上的社稷坛,在元日会有圣人显圣祈谷,此刻,桥周十步便设有一尊的双耳三足大石鼎,也都被摩肩擦踵的百姓争抢着往里头上香,眼看竟是不够用了。 桥头东南面的望楼下,彩戏耍着两座小房子般高的傀儡,三斤如今却对这个没了兴致,隔了一条街去张望那边在高台上舞狮的艺人。 就在十余步外,还有三五成群拿竹筒、竹马表演杵歌的,首饰珠翠明丽,衣装锦绮奢靡。 元日一到,新封府里终于热闹起来,刚给三斤买了一支锦鸡糖画的李不琢也终于感觉到一点儿过节的气氛了。 这大清早的萧鼓声,到入夜都不会止歇,甚至还会更甚,因为到那时候,元日的重头戏才会出来, 此时,街边已有人提早摆好了花灯,有龙船凤辇、下垂流苏的珠子灯,有五色妆染的羊皮灯,还有号称“万眼罗”的罗皂灯,还未入夜就已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眼下,城中百姓庆祝的还是接下来的祈谷。 站在桥头朝赤桥中央遥遥望去,可以隐约见到三层的社稷坛上,七座高有三丈的圣像被庑殿顶遮挡着。 “走了。” 李不琢向赤桥走去,三斤把粘手的糖画舔干净了,留恋地看了一眼路边的花灯,据说入夜后,有的机关灯自行旋转时,其中的影戏便会自行动起来,又据说去岁府主还命人打造了一座琉璃灯山,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让李不琢带她去看了。 李不琢带三斤在桥边找了个好位置,已能看清社稷坛边举行祭礼的府中大员,李不琢观察过后,却没发现白益。这位神将大人在新封府已算是位高权重的了,怎么祈谷时却没过来? 祈谷时圣人显化法相可不单纯是为了安定民心,对炼气士也大有裨益,就拿圣人法相诵祝词时的雷音,便能涤荡炼气士心中杂念,在这雷音加持下,过后近一月修行时都难以产生杂念。 晃神间,只听人群哗然沸腾,原来是社稷坛边的府主大人已俯首施礼,声音传彻十里。 “恭迎圣驾!” 话音一落,社稷坛上七座圣像中的赤天宫圣人像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过后,圣像却仍留在原地,原来迈步出来的是圣人法相。 这赤桥上的圣人法相与此时希夷山上的圣人真身一般无二,捏起一把五色土,洒在坛上,便口诵祝词。 李不琢只觉耳中雷音滚滚,奇异的是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心神一震,杂念尽去。 豁然间,李不琢竟被这雷音带入坐照自观的状态。 只见剑种分化的阴阳二剑,正消磨着的那枚圣言剑字,仿佛从雷音中吸收了养分,又浑厚坚硬了许多。 “糟了。本打算在府试前把这枚圣言消化了,让我的剑道有望突破桎梏,进入宗师黄芽境,但这下这祈谷雷音让这剑字又变强了几分,恐怕府试前,我的剑道就难有变化了。” 这雷音是又为剑字补充了养分,虽让李不琢消磨掉剑字后,得益更多,但在眼下立刻就要府试,急需提升修为的情况下,这福祸却说不清了。 李不琢这一晃神,那边的圣人法相却就此隐去了。 在希夷山上的圣人本尊,率天宫七天宫尊者与十四部三十六司的文武百官祈谷,眼下也正到了文武百官祭祀天地的过程,浮黎中的三十二座社稷坛上,也不会有圣人显化了。 不过此事人群的沸腾达到顶峰,李不琢却又想着。 “同时在十六州展露化身,圣人与凡人的差别这么大?不知真是圣人法相真有这么厉害,还是社稷坛的缘故。” 之后的流程就是文武百官歌功颂德的无趣事情,李不琢便带着三斤往回赶。 以他的学问,科举再怎么改,府试中第也不难,只是现在有圣人雷音加持,正好回去修行,这元日大节还挂念着修行的恐怕也只有与他相若的其余州试考生了。 李不琢心里盘算着,便和三斤到了沉戟街边, 李不琢虽然知道,拜访他人的时间要选在元日之后才算有礼数,但念及白益竟没来祈谷观礼,不由觉得有些奇怪,便走近神将府看了一眼。 一看,却发现神将府门前站着好几个穿青蟒纹赤袍,腰配银鲨皮鞘直刀,眼神犀利的人。 神咤司! 李不琢心中一凛。 神咤司的存在,在浮黎中是个异数。神咤司独立于七天宫外,不属于任一天宫,却可以监察天宫百官,拥有刑狱、抓捕之权,本是为钳制天宫百官所设,其中破邪大将虽只是官居三品,却可以直接面见圣人,权势极大。 神咤司的行事风格也是果断狠辣,神咤军威名远扬,可止小儿夜啼,在百姓眼中,这些穿青蟒纹大红衣服的炼气士是一群煞星。 这几个神咤军面色不善,在元日这全府欢庆的日子,来神将府做什么? 一见这几人,三斤却忽然拉住李不琢衣角,小声摇头。 “别过去。” “怎么?”李不琢问。 “你猜前阵子我见着谁了?冯鹰!冯将军啊,这几天我都忘跟你说了。我听说冯将军是新任的左禁神咤司杀君,若你被他撞见,他又给你穿小鞋咋办。” “冯将军是新任左禁神咤司杀君?” 李不琢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逝,神咤司下设左右二禁,十六司所,二禁的掌权者左右两名杀君,官职只在最高的破邪大将之下!冯鹰落魄许久,怎么突然一朝飞黄腾达,竟来到了幽州掌此大权! 这些时日他闭关潜修,心中只有府试,却没关注到这些消息,眼下看来,神咤军元日来直狱神将府找麻烦,难道是冯鹰指使手下前来报复? 一百五十四:神将府 “神咤司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元日来寻神将府的麻烦,这也太过分了。” 三斤愤愤不平,说着又怔了怔,也想起了白益与冯鹰的恩怨,“难道他们是受冯鹰指使过来的?” 李不琢沉吟一会,却摇了摇头。 “说不准。神咤司虽然地位特殊,但新封府直狱神将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绝不敢无端来找麻烦。” 况且从当初他送举荐信去神将府,白益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二人之间的猫腻还说不清楚。 李不琢连忙交代三斤回去待着,自己则去白府找白游。 元日喜庆日子,白游竟也没出去和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而是在家待着,恹恹坐在桌边。李不琢刚被门子领着进去,一到门口,白游一怔,连忙起身。 “李兄怎么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几时回来的,怎么也没知会我一声。” “前几天回来的。”李不琢无暇寒暄,压低声音直接说:“我刚路过神将府,你二叔那边好像出了点状况。” “什么状况?”白游皱眉。 “神咤司的人守着神将府,我远远看了一眼,但没过去。”李不琢道。 “神咤司!” 白游闻言他沉重道:“前些天太爷把二叔大骂了一顿,将他扫地出门,所以这些天他都在神将府,甚至元日都没回来吃饭。” “为什么?”李不琢心里浮现起白益那副平静淡定,永远智珠在握的模样,想不出来他会是怎么忤逆了白老太爷,以至于扫地出门。 白游头痛地揉着额角:“二叔他写了一封‘七罪疏’,要上谏天宫,细数司天宫长目上尊杨炼的七条罪证,要请玄微圣人罢黜杨炼的尊者之位。太爷说二叔忤逆圣人,不准他上谏,亲自都抄鞭子要执行家法了,我却是头回见到二叔那么倔,被扫地出门时头也没回。” “七罪疏?”李不琢惊得张了张嘴,七天宫中任何一位上尊都是位居一品,自身也至少是顶尖宗师,甚至还有两位半圣。那位长目上尊,正是纵横家领袖人物之一,把持司天宫任免浮黎十六州绝大多数官吏的权柄,可谓只手遮天。 “这一上书无异于直接踹长目上尊的脸啊,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白游摇头叹气,“先把消息带给我爹去。” ………… 白府,白游之父白瑜听罢李不琢与白游传来的消息,端着茶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睁眼时,他脸色沉重:“来的真快啊。” 接着沉吟了半晌,也不说话,李不琢道:“白将军不像是莽撞的人,怎么会这样做?” 虽然心知纵横家和徐门不对路,但按李不琢所想,白游三十有余便成直狱神将,完全没必要如此莽撞,就算要扳倒杨炼,也理应徐徐图之。 白瑜摇摇头,良久才说:“他有自己的打算。” “眼下最紧要的事还是给二叔他结围,这事太爷还不知道,爹你得拿拿主意啊。”白游急切道。 “白兄别急。”李不琢轻按白游左肩,“白将军毕竟是直狱神将,又是状元出身,名声在外,神咤司再势大,也没法给他安下莫须有的罪名直接抓走。还是先静下来再想办法。” “想办法?这事还真想不出办法。”白瑜垂首叹了口气,摆摆手,对白游道:“李不琢说得不错,神咤司没罪证也没法抓人,想必已经走了。这时候我不便过去,你代我去看看。” ………… 直狱神将府本是沉戟街上一等一的建筑,无论阶前两只二人高的红玉大狮子,还是赤漆大门上的狴犴神兽门额,都淋漓尽致展现着威严气派,但此时,神将府进门处浮刻着雷纹狱字的照壁下一片狼藉,散落着书籍、衣物、香炉,花瓶、纸笔等一干杂物。 在圣人祈谷的元日,十二名身着青蟒红袍腰佩长刀的神咤军以有人密告直狱神将白益私藏禁品的由头在府中肆虐一番,把四处的盆栽书柜都翻了个底朝天,旋即扬长而去,丝毫没把仍在府中的直狱神将放在眼里。 沉戟街上见到的人都惊讶不已,有眼力的人便看出神咤司根本是随便寻了个由头来找茬的,完全就是在羞辱白益。 有人不由唏嘘感慨:“神将大人当年以幽州状元的名头入仕天宫,可谓如日中天呐,前几年做了直狱神将后却就此沉寂下来,听说这么些年过去,连修为也不进反退,这些神咤军是吃准了这点,才敢这么放肆。” 而这时,身为当事人的白益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宽松大氅,正在书房里铺纸提笔,慢慢写下一个“静”字。 李不琢见这字行笔沉静,笔锋丝毫不乱,看来白益并非为了求静而写静字,而是心中真的对神咤军上门羞辱的事波澜不惊,不由暗赞一声好气度。 而从白府寻来,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的白游见状却不由憋闷道:“别人都把你府上翻了个底朝天了,还有闲心写字呢!” 白益收笔道:“不然提剑过去,把那几个来我府上捣乱的神咤军都砍了?” “这法子倒是解气!”白游立马称赞,但心里也不至于把这话当真,只是见到白益淡定的模样,也心安了不少。 白益摇头笑了笑,看向李不琢:“不琢也来了?县试过后,可有小半年没见你了,我观你气脉通畅,已不止是坐照圆满,还通了至少六道奇经,看来你又有奇遇啊,这次府试你有几分把握?” 李不琢摇头称不知道,白益点头道:“无怪,府试连年有变,不知道才是正常。” 白游见白益还有闲心关心其他的,急切问道:“那几个神咤军走是走了,可之后的事怎么办?” “什么事?”白益眼皮一抬。 白游喉结一动,虽说在他白益面前没什么礼数,可比起他那面冷心软的亲爹,他打心眼里还是有些怕自己这位掌一府刑狱的二叔的。 好在李不琢站出来帮白游问道:“杨炼手握权柄,只手遮天,白将军为何要以一封七罪疏,和纵横家直面为敌?” 一百五十五:天宫无人 “为何要与纵横家直面为敌?问得好。” 白益深深望了李不琢一眼,正色道:“当年玄微子合纵百家立天宫,定浮黎社稷,安天下民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道昌盛。而如今以杨炼为首的一干纵横家眼中只有一己私利,为求一家独大,打压不从者,当年天宫大宪制定时,就是他们令天下庶民不得私自炼气,定下法不可轻传的规矩,而私下,却纵容私兵修行炼气术。杨家有‘火吾卫’,姜家有‘勾常卫’,符家有‘鬼刑卫’。尔等学子苦读十年通过县试,得到鼎天宫赐下的炼法门,甚至还不如这些世家私兵所修的法门,听闻此事,你作何感想?” 说着白益语气沉郁起来:“为暗中打压诸家,杨炼手段尽出,去岁东极离州统兵大将李同光素来和杨炼不对付,被杨炼抓到他酒后口误,发出一纸调令,把他从离州唤至希夷山上问罪。离州遂军心不稳,被关外尸胡国异人潜入离州腹地烧杀抢掠,百姓死伤两万三千人。” 李不琢沉默不语,杨炼如此行事,的确需要有人站出来,但他自问处在白益这位子却做不到。 白游虽是纨绔,听了白益一席话却气得脸色发青,攥拳道:“就没人能治得了他?” “如今纵横家把持司天宫,权柄无双,非要找出能与之比肩的,就是我道家谶纬派这一支。当年的九姓十三望儒家门阀融入谶纬派,又入主宝天宫,掌天下赋税,不输于纵横家。只是,龙雀未灭,谶纬派中怀有异心者至少有三成,指望他们是指望不成了。” 白益语气平静,李不琢听了过后却感觉凉飕飕的,此刻神将府外,庶民庆祝元日的欢呼还遥遥传来,这些庶民却不知道,原来天宫局势如此混乱堪忧。 不过,七位天宫圣人深不可测,就如当初的武无敌一般镇压着国运,只要圣人不死,再大的乱子也兜得住。 只是…… 李不琢沉吟道:“杨炼的所作所为,难道能欺瞒圣人?”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白益看向李不琢,又看向白游,接着却没回答,而是指了指天上,又伸指在胸前虚划两道,摇摇头。 白游一头雾水。 李不琢嘴中有些发干。 白益手指天上,若是意喻“天宫”,那接着写的“二”字,便是“天宫无人”。 希夷山上七重天宫乃浮黎中枢,天下诸事都要经由天宫决策,若没人处理,不出一月浮黎就要大乱。天宫自然不可能无人,白益所指的“人”,只能是七位圣人。 圣人不在天宫? 李不琢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寒毛倒竖,若圣人不在天宫,那今日祈谷之时,社稷坛上的是何人的法相,他识海里被剑种镇压的,那枚险些霸道夺他剑道取而代之的圣言剑字,又是谁写下的? 圣人不在天宫,又在何处? “那今日社稷坛上的法相是……” 李不琢试探着问。 白益捂耳看向屋外,摇了摇头。 隔墙有耳。 李不琢喉咙咕咚一下,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白益的反应,也映证了他的猜测是真的,至少圣人不在天宫是真的。 白游一脑门子都是疑问,不知白益和李不琢在弄什么玄虚。 白益清咳一声,对白游道:“白游,接下来我交代的话你要听好。” 白游见白益郑重其事,不敢怠慢,收起惫懒刁顽的性子,俯首说了声好。 白益道:“当年白家曾遭逢大变,你太爷重病不起,我受大哥照顾良多,是大哥担起家中诸事,才能让我潜心修行。如今我无子嗣,有意传承于你,往日多番教导,你却是个骂不醒也打不开窍的顽劣性子,眼下府试在即,你的底细我一眼就能看穿,若能中第,除非是主考瞎眼。接下来几日,你每日三更时分来神将府寻我,我最后为你授课一次,能听进去多少,就是你自己的造化了。” 白游怔了怔,他的性子自己知道,虽然几度下过决心要苦心修行,却总看不下几行书,打不得几刻钟坐,就毅力顿失,偷摸溜出门去骑马遛鸟喝花酒了,就算白益亲自传授他,他想必也是学不到什么的。 白益又道;“前日我与你太爷争吵,已被白家扫地出门,不论我做出什么都不会牵连到白家,你不必担心受此影响。只是,神咤司虽暂时离去,留给我的时间却已经不多了。” 白游闻言大为动容,这才知道这几日白益住在神将府,连元日都不曾回家,原来是为了不牵连家人。而白益身处险境,最终记挂的却仍是他这个侄子,不由鼻头一酸,一吸溜鼻子,喊了声:“二叔!” “没出息。”白益笑骂一声,挥手道:“你先走吧,不琢暂且留下。” 白游低头不争气地抹了抹眼角,知道白益有话跟李不琢单独说,离开了书房,暗下决心,老子日后豁出命得活出个人样来。 白游一走,白益回到书桌前坐下,对李不琢道:“当初因他的举荐,我顺手帮了你一把,却不想你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少年封侯,少年封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你有机会成为第二个陶祝,眼下看来你天分甚至比陶祝更高。你前途一片坦荡,不能因我之故而受到阻碍,今天你出了神将府,就去正式拜姜太川为师,他一定欣然收下你,到时你与我再无瓜葛。也不用怕此事牵连到你。” “白将军这是在侮辱我。”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心里却是苦笑,虽知道白益这明摆着是激将法,但也不得不吃下他这一套。 去岁有个边关来的小卒子要考县试,被势利的亲人打压,又被直狱神将慧眼识金,雪中送炭,这事在市井中流传,就差被人写成话本了。在白益遭难的时候,他若弃之而去,指不定要被人戳脊梁骨,骂成李不仁、李不义、李不是个东西了。 一百五十六:华灯宝炬 “我果然没看错你。” 白益的笑容有些得逞的意味,又正色道:“不错,我就是要把你拉到徐门这边来,虽说纵横家中亦多豪杰,并非尽与杨炼是一丘之貉,但如今四极边防不固,中土内乱未平,我不能容许有一丝机会,让纵横家再多出一名杨炼那般的大贼!” “白将军言重了。”李不琢顿了顿,“我自问不会与奸人同流合污。” “好。”白益面色一缓,“你在河东县的事,其实我也略有耳闻,你可曾读过归元论了?” “读了。” “守拙公是世间真圣啊。”白益感慨不已,“当年我入宗师境,修的是大圆满明月光王身,此法相一旦炼成,如琉璃月光般通明剔透,可照见本心,邪法外术通通不得沾身,只是修持之时道心必须毫无杂念。当年我年轻气盛,想学守拙公闹中求静,便舍去隐修的打算,谋了这个直狱神将的官职,之后数年修为却不进反退,这才知道我不如守拙公多矣。” 李不琢心中惊讶:“我曾听说神将大人修为停滞的传言,还以为是他人胡乱捏造的,原来是真的?” 白益呵呵一笑,表情却不苦闷,道:“越真的传言越假,越假的传言越真,古来如此。” “难怪那些神咤军如此跋扈,白将军之后又作何打算……”李不琢心中对白益的担忧不禁重了三分,白益正在失势之时,却做出与司天宫上尊直面为敌的举动,此举未免太愣头青了。 “放心吧,杨炼要不了我的命。”白益语气淡定,却没再透露别的,看向李不琢:“倒是你,别因为我的事耽搁了府试,你在河东县当掌书吏,纵使读尽了诸子百家,关于府试的技巧,你却万万不可能自学成才。今夜三更你就和白游一道过来吧,要交代的东西,这几日内我一并传予你们。” ………… “白益敢于直面司天宫上尊,是因为有徐门做靠山?这样看来,徐门并非一盘散沙,势力至少能与司天宫分庭抗礼。” “这却没道理,若有这种势力存在,怎么可能藏得住,就算不是家喻户晓,也不至于没听说过半点风声。” 打神将府回去后,李不琢心里盘算着白益的后台,支撑徐门存在的靠山到底是什么,却没什么思绪。 回家时已快要入夜,三斤在巷口打灯笼等着,见到李不琢平平安安回来,也松了口气,问道:“白将军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李不琢心中摇头,却没说出来,对三斤笑了笑:“等急了吧,吃饭没?” “没呢。”三斤摸了摸肚子,苦着脸说。 “咱们看花灯去,路上有的是好吃的。” 李不琢接过三斤手上青皮灯笼就走,三斤脸上登时乐开了花,小尾巴似的跟上了。 ………… 新封府上城夜色初降,无数街巷云桥之上已是华灯宝炬,月色花光,半空成群飞过浮灯犹如一道星河,仰头望去,重檐楼塔映着辉光,刺入夜空,色如赤金。 左右看去,楼市前都亮着明晃晃的灯箱,灯箱上的茶楼酒肆名字十分抢眼,这边有朱骷髅酒馆,那边是一窟鬼茶肆,门前龙灯鱼灯鸟灯虫灯灯笼挂了一长串,解了灯谜就免费赠送饮食,街边小贩也如此,倒不必担心亏本,每半个时辰就能见到府差拖着一大车钱穿街走巷,给沿途商贩发钱补贴。 灯谜不乏古怪刁钻的,对李不琢而言却不难,一路解谜,赢了好些鱼干、酥饼给三斤,又买了碗伏苓凉膏给她下火。 小丫头吃不动了,李不琢记起以前答应过三斤的傀儡,便买了只脚蹬的机关竹马。 三斤乐颠颠坐上去,没踩几步,竹马脚便断了,李不琢肆意大笑,捏着三斤越来越圆的脸道:“光长肉,不长高,再吃下去胖成球了。” 三斤脸一红,低下头去,发出蚊子哼哼的声音,李不琢微微一怔,寻思着这丫头在自己面前怎么还会不好意思了,改口道:“怪这竹马做工太差,我找他换去。” “别。”三斤珍而重之把竹马包在怀里,“我回去修修就成了,比他做的结实多了呢。” 好在竹马不重,三斤和李不琢沿街看灯,渐渐的行人越来越拥挤,花灯也越来越华丽,不多时,两艘机关船浮空轰然掠过,拖着一长溜光焰般的灯尾,中间悬着一座小山般的灯楼,楼壁旋转间镂空的剪纸交错,透出各式各样的会动的人影儿,还有飞禽走兽。 李不琢顺着众人惊呼声抬头观看时,鼻端幽香袭来,一个温软身子就这么撞在他怀里,紧接着那妙龄少女掩嘴轻呼,看了李不琢一眼,小跑离开。 元日看灯,更多的其实是看人,浮黎民风开放,且不说男人,今夜街巷里的女子一个个都是争戴玉梅、巧制新妆,期望着能逢上良人。此时喧闹的大街边稍显幽静的巷子里,正有挂珠帘的楼坊,专供男女幽会所用。 这撞了李不琢的少女泼辣大胆,没走几步,却又回头望了过来。 等了一会,见李不琢没跟上来,才嘲笑李不琢胆小般笑了笑,消失在人群中。 “没坏你好事吧?”三斤扯了扯李不琢衣角,促狭地说。 李不琢好笑地看了三斤一眼,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喧闹声,鼻子里重重哼一下,倏忽绕到三斤背后,双手穿过她胳肢窝,把她举到头顶。 三斤惊叫一声,险些把竹马都丢了,以为李不琢要吓唬她,陡然变高的视线越过人群,却看见远处有一伙变戏法的往一个等人高的花灯里一钻,又从三丈外另一个花灯里走了出来,不由看入了迷。 不觉间夜阑忽至。 归家时,三斤迷迷瞪瞪,哈欠连天,一沾床就一摊面团似的趴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千灯照夜——成何事,一点疏防——万屋危!” 打更的锣响遥遥传来,李不琢心中一动。 “白将军定下的三更将至,是时候去神将府了。” 一百五十七:夜授机宜 夜阑时分,观灯的百姓和歌舞队纷纷归家,新封府百姓们的热情终于也随着灯火稍稍安歇下来。 路上偶尔可以见到专门拾遗的人,其中熟练的,已捡了不少他人掉落的钱财首饰,由此也可以从侧面窥见灯会之盛。 幽坊里私会的男女听得玉漏频催,兴致仍未减少,李不琢却已收住心,来到直狱神将府中。 白游今日却没去看灯会,比李不琢来得更早一步。 书房里灯罩光芒明亮,比外头晃花人眼的万种华灯朴素许多,却胜在清净稳定,这时候,白益走入书房,李不琢和白游相视一眼,像当初同在县学里读书的同学一般,请安说了句先生好。 白益点点头,与二人对坐,然后说:“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这短短时间内,其实教不了你们太多东西,但也不至于让你们在府试规则出来前一头雾水,找不着方向。白游,我先说说你的情况,对你来说,临时抱佛脚已经太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自此以后你不能有半分懈怠,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府试规矩与县试大不相同,想作弊也没门路,白游本来是怀着撞大运的心态,想着能不能混个举子当当,现在听白益意思,他白游竟然有机会通过府试?不由怔了怔,难得地露出下决心的表情,应承下来。 “至于李不琢,我先要考考你,经曰夫兵之兴也,有形有神。这句话该如何解释?”白益目光越过桌上青灯,看向李不琢。 李不琢一听,就知道这问题出自兼容了兵法与道法的神机制敌太白阴经,意思是军队出征,有形有神。在河东县藏书大库中李不琢就读过这书,虽称不上倒背如流,但略一回想就有印象,琢磨片刻,便答道:“旗帜金革,依於形;智谋计事,依於神。战胜攻取,形之事,而用在神;虚实变化,神之功,而用在形。形粗而神。” 这话的意思是旗帜、兵器、甲胄属于“形”,而智谋、计策属于神。征战之事属于形,但是由神主导的。而所谓的虚实变化,也是将神运用于形的体现。 白益微微点头,这解释中规中矩,没错漏的地方,也没特别深入探究。但李不琢是从玄门开始学道,对这些书籍有所涉猎,已经十分难得了,他提这问题,也只是为了测试李不琢这半年的学问进境。 紧接着,白益又从阴符经、天工集等书籍中随便抽出问题考李不琢。 李不琢起初答得轻易,白益见状也渐渐提高难度,有时一个问题需要糅合数种理念才能答上,李不琢才开始感觉艰难。 白益心中暗暗惊讶,李不琢的表现已超出他料想太多,但表面上也没展露出来,只是李不琢答不上的地方,便一一详细解释出来,连一些基础的细节注意也没有遗漏,照顾边上插不上嘴的白游。 一问一答,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白益才点点头:“我对你已有所了解,你对诸子百家的涉猎远在我预料之上,真是难得,不过你切不可骄矜自得,府试与县试大有不同,稍有疏忽,甚至第一关都过不去。去岁陈氏那个年仅二十就达到半步宗师的后人,本来连主考都默认他能得第一,却在府试最后一关被刷下,名落孙山,你切不可重蹈覆辙。” “你虽然涉猎颇广,但在河东县闭门读书,比在府学里进修的学生却输在了消息不通,天宫选拔人才自有门道,科举的重点也有斟酌,这些东西却是你接触不到的,这几日,我重在为你弥补这一点。今夜已快要过去,白天神咤司八成还会来人,你们二人先回去,明晚三更再来。” 神将府的灯显然品质极佳,燃烧了许久,灯焰也不见丝毫闪烁,还有幽香弥漫出来,但此刻室内却有些昏暗起来,李不琢偏头一看,才发现不是灯光暗了,而是天际已露出一丝鱼肚白。 从神将府离开,白游不禁感慨:“不琢啊不琢,你可真是天赋之才,当初同入县学时,你虽然在射艺上胜了冯开一等,经言却都不出彩,只半年过去,我却连我二叔问你那些问题的解释都有些难理解了,虽然这段日子我没用心读书,可这差别也太大了。今日回去,我就跟我爹放了狠话,这回府试要是落第了,就把我最爱的那匹黑龙马和那只朱头凤都送人,每月月例也不要了,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唉。” 本来暗下决心要让人刮目相看的白游,在神将府的第一夜就被李不琢打击到了,不由有些灰心丧气。 李不琢给白游鼓劲道:“别妄自菲薄,白将军都说你有希望了,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吗?” “咦,是这么回事。”白游面色稍安,攥了攥拳头,又李不琢正色道:“这回府试你一定要考个新封府解元出来,不然也太打击我了,若连你都不是解元,那我得差成啥样?还考个屁的府试啊。” 李不琢和白游走出沉戟街,街上灯熄人尽,四处弥漫着烛油、火油与未尽的香粉气,环视一圈,定神道:“我尽力而为。” ………… 回屋后,李不琢把自己关在静室中,便开始回忆着夜间与白益的问答,只觉获益良多,其中有些义理与炼气术相通,更是让李不琢调息内炁时略微通畅了一丝。 本想在家中闭关一日,入夜后夜再去神将府,又想起今日是与沈渚约定,却沈家拜访的日子,没等他过去,沈家却是派马车来接了。 李不琢与沈渚进沈府,在宴席上,沈府却是看见了那位打压沈渚的于香卉,李不琢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与沈渚关系极差,这时却见沈渚和于香卉颇为融洽,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冰释前嫌了,打量于香卉两眼,李不琢微微一怔,看出她额上鱼小腹处有一阳生的气象,这是怀胎了,还是个男孩。 沈渚见李不琢神色有异,筷子一顿,与李不琢对饮一杯,偏过头时压低声音苦笑道:“现在她是家父续弦的第三房,我得叫她三娘了。” 一百五十八:第二夜 作为沈一春亡妻的妻妹,于香卉本来顾着沈一春的长子,阻挠沈渚的生意,在沈渚顶着压力,与郭璞合作盈利,获得沈一春信任后,于香卉却成了沈一春的三房。 怀上孩子后,于香卉倒是收敛了。 其实于香卉此前的所作所为哪里瞒得过沈一春,只是把这当做对沈渚的考验罢了。而沈渚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关系其实不错,于香卉终究眼界浅了些,以为兄弟二人一起便要争权,但以沈家的家底,足够让兄弟二人放开手脚,眼下沈一春长子管着漕运,沈渚这边联络燃料司,二人之间的合作也愈发默契起来。 作为持有干股的合作方,李不琢自然乐意见到沈家兴旺。 宴席过后,于香卉扶着肚子进屋,那位腆着肚子,胖得很紧的沈会长贴心将三房夫人送走,而后与李不琢单独走到后花园。 沈家乃豪商巨富,从外边看沈府并不出奇,入府后,也并非如暴发户般处处彰显着富贵,但不经意间总能让人发现惊艳之处,譬如此刻李不琢站立的亭子边上,那一片看似普普通通的,在初春仍青翠欲滴的天心兰,在识花之人的眼中,每一株都要数万钱往上。 “我原以为沈渚那儿子不是从商的料,却没想真让他做出了一些事。” 亭边,身着墨绿色大缎华服的沈一春看向李不琢,笑道:“当初他来找我要钱时,说你和我是旧识,所以他才这么相信你。这倒是有意思了。” 李不琢和沈一春对视一眼,厚着脸皮笑道:“至少现在沈会长认识我了。” “堂堂荡剑侯光临寒舍,我怎敢不认识!”沈一春呵呵一笑,虽然以他的财力,能掌握的权势已不下一方大员,但多年广交人脉培养起来的气度却让他毫无架子。 说着,沈一春又收拾起笑意,问李不琢道:“白益近日遭难,此事你应该知道了。” 李不琢点点头:“知道。” 沈一春啧啧称奇:“想不到杨炼这般心狠手辣的人,竟会因为一纸七罪疏,在禹殿中大怒,一掌打碎了大殿下的赤铜鼎。真是大快人心呐!白益此举可谓开了先河,让杨炼威名大减,真义士也!” “正因如此,杨炼若不报复,有白将军开路,其他人也不会太畏惧他了。”李不琢顿了顿,“白将军处境堪忧啊。” “未必。”沈一春却摇摇头,双眼微眯,“白益他越是在风口浪尖,就越安全,而且,徐门又岂是吃素的。” ………… 打沈府离开,李不琢坐照自观,继续修行。 识海中那枚圣言剑字仍在缓慢消磨,但李不琢原本的打算却要落空了,这枚圣言剑字越被消磨,却越发稳固,就像包着铁心的陨石,眼看已快要磨不动了。 甚至剑种所化的阴阳二剑,有些反被磨损同化的征兆。 李不琢连忙停下阴阳二剑,只镇压着圣言剑字,不再轮转。 “是我剑道境界不足,这圣道之剑比我的剑道更完整,好在它对我没有敌意,才能被我安分镇压下来。” 从修行中醒来,又是夜深,李不琢推窗看了看天色,披上大衣推门而出。 元日灯会只举行一日,下一场持续两日的花灯就是一月后了,新封府上城安静悄然,只有悬车缓缓滚动,街边零星酒馆门口悬着盖竹箬的红灯笼,门里隐约可见的歌姬衣着暴露,十分敬业。 李不琢穿过黑暗中的街巷,再入神将府,惊讶见到白游这厮竟又早到一步,也没进去,反而在马车边等着他。 “昨日回去后,我可是请教了族学先生,除了吃饭都在钻研学问,今夜你就等着对我刮目相看吧。”白游一见李不琢就肆意大笑。 二人同入神将府。 白益枯坐灯前,闭目养神,见李不琢和白游来了,便示意二人坐下,道:“昨日我讲的那些,你们可有温习?” 李不琢刚要说话,白游抢道:“温习过了。” 白益诧异地看了白游一眼:“那好,我考考你,太古轩辕氏灭九黎时所创八阵之形后世演化出了几种,又分别有何改变?” 白游张了张嘴,又失落起来,李不琢听出这问题比昨夜最后问的那些还难,他尚且还会鼓励白游几句,而白益这个做二叔的,打击起白游来还真是不留情啊。 “你的事等会再说吧。”白益微微一笑,“李不琢,你来答。” 李不琢不假思索便将八阵源流说出,紧接着白益又从细节深入发问,引申至术法、实修等层面。 不过这一夜的问答只持续了半个时辰,白益便示意李不琢停下,道:“人力有时穷,诸家典籍浩如烟海,你能读到这个地步,应付府试已绰绰有余了。” 说着从书桌边拿出一卷写有蝇头小字的白玉笺给李不琢:“这上面提到的各家典籍的卷数,我未标注的,你只需多读几遍,记牢了就好,至于朱笔标注了的,都要吃透,也要针对着找一些前贤注疏或文章来看。” 又指向桌边的一摞书卷,对沈渚道:“这是我连夜从诸子百家典籍中抄录下来,都做了注解和引申的,你要在这一月内读下来,难度对你来说刚好,若只求中第,也应该足够了,但这一月间,你的炼气修行也不能放下了。” 白游看见书就发昏,不由暗暗叫苦,一咬牙,又重重一点头。 针对李不琢和白游,白益要求不同,处理也不同,李不琢心中感动,白益帮白游是出于血脉,帮他却也能做到这份上,不由起身施礼道谢。 “不必如此,我也有私心。”白益示意李不琢坐下,“接下来,我便与你们说说府试的消息,有些消息至关重要,甚至抵得上寒窗苦读十年。” 白游一听有便宜占就来了劲,双眼放光。 白益道:“府试不同于县试,纵使中了举子,洞天宫也不会发下炼气术法门。换句话说,举子得到炼气法门的机会,就包含在府试过程中。我修的这一门大圆满明月光王身,便是当年府试所得,乃斗姆浊世观上乘法门,甚至洞天宫,乃至玄门归真谶纬二派的宗观中也没有收录。” 李不琢和白游皆深知法门的重要性,齐声问道:“如何在府试中获得法门?” 白益摇摇头:“府试举子皆须以道心立誓,不得说出府试细节,以防舞弊,我至多能提点你们的,便是这一月间,你们要多读书,越古,越看不懂的最好。” 一百五十九:神咤军入府 一连三日,李不琢每晚都去神将府中,三日间,白益没教李不琢作文章,多是在炼气实修的经验方面点拨李不琢。 而白游则被白益督促着临阵磨枪,背诵白益整理出来的书籍。 虽然这几日李不琢白天没去神将府,但从神将府中下人人心惶惶,以及白游的一些口信得知白益的处境愈发不妙了,若说此前神咤军上门侮辱只是前戏,接下来杨炼的报复便会真正让白益伤筋动骨,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游也同样感知到了这一点,在神将府接受白游点拨时格外认真。虽说书房里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灯光弥漫间却越来越带着紧迫感。 这一夜白益教授的时间格外的长,到天亮以后,也没像前几日那般,让白游与李不琢离开。 待天光从窗棂边蔓延到室中,炉中安神香也燃尽,白益才点点头,道:“我已没什么好教你们的了。” 白游一愣,这几天他静下心来读书修行,倒真的琢磨出了几分味道,只是他刚起了劲头,白益这边怎么却不教了?忙道:“”我差得远呢,怎么就没什么好教的了?” “日后有不懂的,你请教族学先生便是,他虽没考过府试,积累却在,帮你释疑不成问题。”白益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纸,又看向李不琢,“至于李不琢,我之所以说没什么好教你的,是因为你正处在剑道成形的关键时刻,若被我影响太多反而不好。” 紧接着白游便让白游拿镇纸,李不琢磨墨,一边说道:“府试要考学问、实修、心性三项,每一项都至关重要,无轻重之分,前几日我对你们提起过去岁那落榜的陈氏后人,他就是最后输在了心性上。学问与实修,我能帮你们的有限,而关乎于心性,我也只能送你们一句话了。” 这时候晨光通透,照在桌前,李不琢躬身道:“先生请说,学生谨记。” 白益点点头,提笔挥毫,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青莲。 顿了顿,他感慨道:“当年我也是年轻气盛,府试中,我得到这一门大圆满明月光王身,本是上乘法门,有人劝我,让我隐修莫近世俗,我却以大隐隐于世讥之” ,结果一路高歌,坐到这直狱神将的位子,在名利中滚上几番,修为就陷入桎梏。她果真没说错半分。” 说话间,白益在青莲下挥洒出一片乌黑的泥潭,又在泥潭尽头笔锋一撩,勾勒出高耸入云的山峰,他用笔指向山峰,又指向泥潭,道:“这是通天大道,这是万丈泥潭。若要通天,先入泥潭,至于是越陷越深,还是能拔身而出,就全在己心了。” 李不琢心中一动,听懂白益是在感慨自身处境,这时候,屋外传来喧闹声,紧接着神将府下人连禀报都顾不得,慌忙跑进书房,对白益惶恐道:“神咤军来了,属下们拦不住啊。” 白益神情一动,倒没斥责这下人,从上谏七罪疏开始,他便已将亲随遣散,这些连武都没练过,更休提炼气的府中下人能挡住神咤司倒奇怪了,只是低声道:“来这么快?” 啪! 那下人刚要说话,书房半掩着的门便被踹开,数名青蟒赤袍的神咤军鱼贯而入,盛气凌人,李不琢一眼扫过,共有六人。 而这六人分开一条道,紧接着,冯鹰一步步走近书房,看向白益,冷笑一声。 “真是好久不见。” 白益垂下眼帘,对那几个曾来府中肆虐的神咤军视而不见,明知故问道:“原来是神咤司左禁杀君冯大人,不知冯大人一大清早过来,有何贵干?” “长目上尊雷霆震怒,我看你却清闲得很。嗯,你竟然还有闲心作画?” 冯鹰走到书桌前把砚台一掀,那画顿时被墨污了,又被冯鹰扔在地上。 白游眉头微微一皱,闭上双眼,并不答话。 这清高孤傲的模样让冯鹰狞笑起来, “好,好,又是这幅模样!”他冷哼一声,“你诽谤构陷天宫上尊,有人密报说你是与反贼勾结,想要动摇天宫!” 说着,也不让白益答话,便一挥手:“抓人!” 两个神咤军丝毫不顾及白益的身份,不由分说便伸手去拿白益的肩膀。 一旁的白游看得目眦欲裂,李不琢却把他拦了下来。 待眼睁睁看着白益被押出神将府,白游恨得牙痒痒,跳脚大骂,还指着李不琢,怪李不琢不该拦住他,纵使他做不了什么,上去踹两脚也好。 李不琢心知白游是一口闷气没处放,便也由着他撒气。 片刻后白游气歇了,又向李不琢道歉,叹道:“刚才多亏你拦住我,不然我一上头,说不得还要连累二叔,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李不琢拍拍白游肩膀,心中却想着方才白益和冯鹰的对话,心想这二人若是演戏,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 “白益此人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当初颇有些早慧,侥幸得了个状元,却没自知之明,一路走来,得罪的人不知其数,眼下竟敢上书诽谤长目上尊,真是胆大包天。” 神将府外,白益被神咤军当街押走,几乎引来半条街的人围观,除庶民外,也不乏炼气士,这说话的人就是符金阙,乃司天宫通明阁学士,当年与白益同年州试中第,名次远不如白益,如今地位却比白益更高,见到白益遭逢大难,又是惹了纵横家,不由幸灾乐祸。 “我从未看出来,他竟是如此不顾后果的人,他这样破釜沉舟,又有什么意义。”姜太川叹息一声。 “求道之人不进则退,他修为停滞这么多年,甚至比当年都不如,再遭此劫,就算能苟活一条性命,又剩下多少年给他蹉跎?此人算是完了,枉我还当年还把他当个人物。”符金阙继续说着。 他身边的姜太川沉吟良久,最终只摇头长叹一声。 “可惜了。” 一百六十:宗师四境 “猖狂至极,猖狂至极啊!” 白府中,白瑜听得白益被神咤军以构陷天宫上尊,勾结反贼的罪名抓走时,暴怒摔碎手边他珍藏了三年的手把玉瓶,咆哮大骂许久,最终,又坐回椅上,长叹一声。 神咤司等了这么几日才动手,便是在安排布局,既然他们敢拿这罪名抓人,不管白益清白与否,他们都已准备好构陷白益的证据。 几日前还大怒将白益扫地出门的白老太爷坐在首座上,看着白瑜发怒,却面不改色,淡淡道:“摔完了?摔完了把地上收拾干净,别吩咐给下人,自己动手。” 白老太爷虽然做甩手掌柜,不管家事已久,威望却仍在,白瑜心疼地捡起玉瓶碎片,道:“二弟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中土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也罢,也罢,前年他就已有离意,想弃官隐修,是我为了白家,不让他走,害得他修行止步不前,是我的过错。” “有多大能耐管多大事,别什么都往自个身上揽。”白老太爷眼皮一抬,“至于你二弟那边……由他去吧。” …………………… 元日还未过去,白益被神咤司当街抓走问罪的事如一滴落入油锅的冷水,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位并未婚嫁、又相貌儒雅英俊的神将大人在新封府拥有的仰慕者极多,于是几日间,借着灯会的余波,几个歌舞队甚至请人临时排了新话本,为白益鸣不平时讥讽那断臂的“得志小人”冯鹰,甚至暗暗讽刺天宫的长目上尊。 此举正迎合了民心,顿时让那几个歌舞队大火了一把,于是其余人等纷纷效仿。 一时间,白益被抓的事虽未登朝报,却愈演愈烈,若有外地人在街巷中随便走一圈,八成都会听到议论此事的。 ………… 静室中,一灯如豆,桌前摞着极厚的书籍。 “这本归元论真是越读越深奥,原来书中的大同世界竟真有可能实现。” 李不琢回到家中后,让郭璞找人去搜罗古卷,同时拿着白益批划的笔记,精读诸子百家,又重读了几遍归元论。 再读归元论,李不琢若有所悟,同时也对徐门的背景隐隐有了猜测。 “要真的人人都能炼气,不知人道发展会有多昌盛,恐怕会再现像上:古神道大兴时众神同在那般,诸圣同在的盛世。” 放下归元论,李不琢铺好黄布蒲团,焚起冰脑香,就地开始打坐。 这几日在神将府中得白益授课,白不光为他传授了府试的技巧,也对宗师炼气士的境界有所提及。 宗师修的是神魂,神魂分黄芽、附体。法相、真形四境。 “以上乘妙法与至诚诚意,将有有质无形之内炁与无形有质的魂魄相融合,凝出先天一炁,其色嫩黄,似万物萌发之象,名为黄芽,这就是初入宗师境的征兆。” 李不琢内视中,剑道种子隐有开裂生芽之象,仿佛离突破黄芽之隔了一层窗纸,法子对了一捅就破,法子错了,这层窗纸就如太阳般,永远看得见摸不着。 坐照上境就凝聚剑道种子,将神魂淬炼到如此地步,李不琢的修为进境能如此迅速,除去仰仗梦里春秋的神通,也与他的剑道天分脱不开干系。 “待凝出黄芽,神魂进一步壮大,便可离体而出,只是此时神魂还很脆弱,若贸然暴露,被人血气一冲,都容易受到损伤,只能附身在灵媒之上。白将军所说的灵媒,可以是活物,也可以是炼气士日夜祭炼之物,届时便可以驭器,我炼剑灵附入惊蝉剑中,道理与这相同。” “神魂练到可以附体的地步,便可观想古时圣贤、天神、魔王、大妖的化身形象,将自身神魂凝成法相,淬炼神魂的同时,亦可得其威能。” “至于真形……原来白将军就卡在这一步,这一步跨出,据说便是天差地别,所谓真形,若说成是摆脱神魔法相的影响,回归自我,但自我便是‘真’吗,这一境界,白将军不曾达到,无法用言语描述,我也不能理解。” 宗师四境便是如此,再往后,有人仙,有半圣,有圣人,这些更不是李不琢可以理解的。 李不琢梳理着炼气术的进境,又定下心神,修行起来。他眼下只是坐照上境,不必好高骛远。 其实他从百兽庄得到的那本佛家炼气术《观身拥护轮》,便可以修炼身神,晋入周天圆融境,但这法门不算上乘,李不琢索性巩固积累,只待府试。 …………………… 如此,三日过去。 三日中,被神咤军抓走的白益身陷囹圄,也等来了狱天宫的一纸谪书。 直狱神将白益目无天宫,构陷上尊,居要职而枉法,自此削籍为民,流放棠州! 此谪书一出,民间哗然不止,白益任直狱神将第一年,肃清冤狱二十一起,缉拿恶人百数,此后新封府便几年间只出过不超过三起命案,还都是冲动杀人,这等好官百姓看在眼里。 却无人能作出改变,只能在白益被押解出城时举家来送。 李不琢得知消息,这日亦步行到新封府南门。 “棠州那地方,听说比沧州还苦呢。”三斤愤愤不平,“神将大人又被削籍为民,那杨炼,还有冯鹰,真是坏透了。” 好在让她略感宽慰的是从南门城根,一直到北边不远处的神咤司,都有夹道来送白益的百姓,熙熙攘攘。 这其中有白益为官正直的缘故,也是因为那封七罪疏,更因为前几日那些歌舞队的表演与众口相传的故事,让近来新封府氛围大变,似乎不骂一句杨炼和冯鹰就不是政治正确。 这时候神咤司侧门一开,冯鹰面色微沉,与三名神咤军走在前头,紧接着,白益施施然走出来,虽衣着头发有些凌乱,却没受酷刑的模样。 若换了一般人,神咤司寻个由头抓进去,在狱中便能废去气海,毁去一身修行。 见白益没事,李不琢心中的猜测也愈发落实了。 一百六十一:寸金之地 南门城楼上,新封府数得上品级的官员都立在城楼边,看着白益被从神咤司押解出来,都不由物伤其类,却没人表露在脸上。 因为一个身穿青鸟图云锦长袍,腰挂黄玉玦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城楼边。 他不说话,众人也都保持着安静,只因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就是司天宫金紫太中大夫程墨。 金紫本是诸侯三公的专有印绶,但从大夏倒数不知第几代国君开始,印绶便混乱起来,被皇帝拿来赏着玩儿,到七天宫建立后,势力派系更加紊乱,金紫的印绶便安到了三品大夫头上。说起来程墨这一职衔,也是没有实际职权的虚职,平日只在司天宫中应上尊与圣人的诏命行事。 但这却是最亲近上尊的职位。 程墨此人少年时以辞赋闻名,也因此得到杨炼赏识,得到信任后,程墨又展现出他清除异己的狡猾狠辣,更是让杨炼视之为左膀右臂。 程墨此番来新封府,便是杨炼派来处理白益的事,足见杨炼对白益的痛恨与重视。 但这时,程墨正看着城下。虽然他不动声色,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他隐而不露的怒意。 也难怪,就在前日,程墨亲自捏造了证据,要亲自拷问白益,实则要在狱中废他修行的关头,微天宫中却有一道谕旨传到神咤司,生生把白益保了下来。 甚至他连夜拟定的,传入法天宫的证据和罪状也没了半点动静,原本在他眼中已是个死人的白益,此时打神咤司出来,毫发无伤。 白益乃徐门中坚的领军人物之一,为了捏造证据,置白益于死地,程墨甚至奉杨炼之命,动用了纵横家埋在神咤司与徐门的几个暗子,这结果他完全无法满意。 好在白益终究是削籍为民,在天宫的前途便断了,而且此事徐门一定付出了极大代价,才能拨动法天宫与微天宫保下白益。 那日殿上大怒,杨炼也借机看清了司天宫中几个向来模棱两可,立场不明的人物。 重中之重者,白益虽与杨炼地位悬殊,但这封七罪疏正是直接挑起徐门与纵横家的正式冲突,打破了平衡,引起众多摇摆不定者观望。 白益却终究被削籍为民,流放贫地,终生不得再入天宫,徐门虽保下白益的性命,却只是在止损,而不能撼动杨炼丝毫,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自然知道日后该怎么选。这一着显然是徐门输了。 程墨心中盘算着,视线越过女墙,看着白益一副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的模样,终于冷冷道:“削籍为民,真是便宜他了。历年来各州状元我不知见过多少个,唯独他最狂妄放肆,若非长目上尊有容人之量,废他修为都是轻的。” ………… 李不琢拉三斤挤出人群,来到城门旁的南门亭下。 来送白益出城,李不琢倒是在人群中看到了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李不琢早早凝聚剑道种子,神魂比同级坐照境炼气士凝练许多,记得这几人原来是曲鸢池上见过一面的徐学门人,原来也是来送白益的。 远远的,李不琢见到沈一春就在城门外。 城门外,白益的老仆人驾着马车,正等白益出城。马车边,站着一伙白益的友人,都是来相送的。 只不过相比于直狱神将的地位,这零星的七八个人却显得有些零星了。 白家那几位做戏做全套,倒真没过来。 李不琢想了想,也走了过去。 这一过去,自然就落入了城楼上程墨的眼中。在此刻来为白益送行的,八成都是徐门的人。 这时候暴露在纵横家视野下,李不琢自有考虑,一则他受白益三番提拔,此事当然瞒不过有心人。二则是出于这几日神将府授课后,李不琢对白益的钦佩,他也要来相送。 沈一春见李不琢过来,点头道:“来得好,这时候你肯过来,就证明我们都没看错你。白益提拔过的年轻后辈少说有数十人,却只有你一人过来,看来这世上明事理的人的确在少数。” 李不琢道:“我是见沈会长你在这,知道你不做亏本的买卖,才跟过来的。” “来了就来了,有什么不可承认的。”沈一春也呵呵一笑,又冷不丁的问:“你可知道新封府地价最贵的地界在哪?” 沈一春问得莫名其妙,李不琢却略一沉吟,便笑了笑,指向脚下,向四周虚划一圈。 , “这方圆十丈之地。” “咦。”沈一春显然没料到李不琢能答出来,原本他以为李不琢要说浮月坊,要说赤桥社稷坛,谁知却直接说中了,这却有点意思,不由想听李不琢解释:“何以见得?” “因为今日过后,会有很多人后悔没站在这里,送白将军离开。”李不琢顿了顿,“往日我一直在猜测,徐门的背景是什么,前日再读几遍归元论,再加上杨炼也没能奈何得了白将军性命这件事,终于有了头绪。” 说话时,李不琢略微放低了声音,看向沈一春,沈一春微微一怔,只见李不琢背对着层叠向天际的新封府,眼中神色笃定,继续说着:“归元论距今已百余年,其中自然已有不适合如今的糟粕,但有一点却正是当今大势。要人人炼气,天下大同,便要大力发展机关术,代炼气士从事生产,若不能做到这点,所谓徐门,便是一群只会空谈空想之人。” 李不琢最后说得毫不客气,沈一春却面色奇异:“说的不错,徐门的确有大背景,只是不在中土罢了,而且往日徐门势弱,便韬光养晦,始终未曾暴露,而今大势已成,已能与天宫分庭抗礼,这才能在杨炼手中保下白益。”沈一春说话时一指地面,“所以我说这方圆十丈内,寸寸黄金,只要今日在此送人的,都能得到徐门的好感。但说了这么多,你猜的徐门背景又是什么?” “这背景说出来倒真能让人有恃无恐。” 李不琢笃定地笑了笑,没发出声音,只用嘴型说了两个字: “匠盟。” 一百六十二:真形 李不琢刚说出匠盟二字,沈一春面色微变,不由惊讶于李不琢的眼光。 如今罗浮天阙上的九位神匠,有七位都站在徐门这边,但此事往日一直是隐秘,在徐门的高层中也不轻易流传,只待如今时机成熟,借着白益上七罪疏挑起纵横家与徐门冲突开端的这一时刻,才揭露出来。 没想李不琢凭着一本归元论就把这隐秘猜了出来,沈一春经商多年,自认眼光毒辣,也不得不暗道一声后浪推前浪。 沈一春顿了顿,点头道:“不错,徐门背后站着的,就是匠盟。” 李不琢闻言心中一定 匠盟虽管理松散,但天下机关匠师有九成都得从匠盟考核凭证,那座罗浮天阙,更是天下匠人心中的圣地,其影响力比起七重天宫中任何一座天宫都不逞多让。 更何况匠盟与七重天宫中管理天下营造工事的微天宫渊源极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休戚与共,匠盟的地位也更加无可撼动。如今的新封城与其下六环地市,虽说是微天宫下令营造,匠盟在其中也出了大力。 原本来送白益,他还忖度着府试时纵横家给他使绊子的可能性,但有匠盟这棵大树在,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出南门的用直街上,白益走得极慢,似乎要最后一眼把新封府全貌都记在眼底。 民众没人敢辱骂神咤司,都喧闹送着白益,声势浩大,白益走道街边,顿足回头看去,他早年虽曾游历各州,但这回离开故地,却在那一纸谪文压制下,不能再回来了。 “不走莫非要我请你不成。” 冯鹰冷冰冰地挎刀回头,目光如要把白益吃了一般。 “走吧。白益点点头,转身就走。 来到城门下,有两名神咤军捧着直狱神将的印信、玄衣纁裳的将袍过来。 这是按规矩要让白益当众交还印信,确认庶民的身份。把这种事放到众目睽睽之下来做,显然便是对白益的侮辱。 城楼上,符金阙远远看着这一幕,暗暗摇头,在他看来,白益虽面不改色,但这种倨傲清高的性子,一受挫折,往往最是会引起心境大变。他乃状元出身,官拜直狱神将,却一朝削籍为民,这等打击足以毁掉他。 看着当年号称小真君的绝世天才,此刻黯然离场,符金阙心中感慨,他虽然当年差白益远矣,却是笑到最后的人。多少早慧之人早年声名鹊起,到后来籍籍无名,足以见得修行非朝夕之功,一时聪明无用。 城下,白益看着那玄衣纁裳与青紫绶直狱金印,接过袍服与印信,交还回去时,却轻轻松了口气,又回头看向新封府,叹道:“我果然不到大隐隐于世的境界。” 交付完袍服和印信,白益便顺着南城门出去,冯鹰带人押送其后。 这时远处的百姓才敢暗暗指冯鹰的后背,大骂冯鹰:“冯世大将军怎么就生出这种儿子。” 众人又看着白益的背影,见步伐不紧不慢,像是闲散的游人一般,丝毫没了直狱神将的官威,不由鸣不平,道这位前任直狱神将可真是一朝落魄呐。 ………… 城门外的马车只有一辕,载着些简单的行李,这就是白益的行装,驱车的人也只是一个为白益驾车多年的老车夫。 这就是白益被白家扫地出门,神将府又被神咤司搜刮一通的结果,观者不由唏嘘,从荣华富贵到落魄寒酸,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白益走近,向沈一春、李不琢一众人等拱手,谢过众人相送。 “怎么不走空路和水路,偏要走陆路,幽州到棠州,光赶路都要半年了,平白耽搁许多时间。”沈一春问道,“要不就坐机关船走?” “许多年没沿途看过风景,而且也该活动活动腿脚了。”白益婉拒。 白益走上马车,又在车辕边停下,对李不琢道:“府试一定要拿个好名次,我看好你。” “承蒙神将大人青眼,一定。”李不琢应诺,又自觉失言。 白益摇摇头,笑了一声,上了马车。 马车上,老马夫回头望了一眼城门,神色复杂,他在白家养马多年,看着白益一路走来,大起大落,只在心里暗叹一声,扬鞭驱车。 城头上,金紫太中大夫程墨看着马车离去,转身离开。 ………… 马车驶出百步,白益眼睛一瞥,从边上抽出一张画纸。 “怎么把这个收拾过来了。” 只见纸上,一朵青莲生在泥潭里,又被墨迹污了大半,是当日被冯鹰踩过的那一张画。 打量着这幅画,白益拇指轻轻摩挲过墨迹,旋即把画放在膝上,掀开车帘一角,回头看去,视野里新封府南门逐渐变小。 当年府试得了头甲,同一众举子乘蛛楼游春过后,白益便是打这个门进去,万人欢庆。 今日,又是打这出来,削籍为民。 那边护城河上浪潮滔滔,白益目光移过去,忽的笑了起来,没了总让人感到其中蕴含深意的遮掩,洒脱通透,长笑道:“忽的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湟水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似乎有琉璃碎裂的声音响起,一尊月光般的琉璃法相突兀出现在白益体外,六臂各执兵器,却有些模糊,似乎蒙着尘垢,下一刻,法相碎裂消失。 白益一抬手,画纸落地。 画上的青莲却被他拿了下来,沾着数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青翠欲滴。 ………… 南门外,李不琢远远看着马车,忽觉四周天地元气陡然一空。 紧接着,又有天地元气自远处猛灌回来,呼啦一声,大风骤起!湟水波涛轰然翻涌! ………… 城头上,金紫太中大夫程墨与通明阁学士符金阙脚步一顿,猛然回头。 只是一回头的功夫,便风息浪静,天地平复,只有江上还在打晃的客船彰显着刚才的动静。 程墨却死死盯着那马车,面色震惊,符金阙惊呼失声:“怎么可能!” ………… 马车驶过护城河,老马夫疑惑看了一眼江上,心道哪来的妖风。 见这时已离城远了,他回头向车内说:“大人,老爷他们在六十里外等你呢。” “不是说不来送么。”车内,白益掸了掸手中青莲,道:“快过去吧。” ………… 马车渐行渐远,城楼上,新封府府主喃喃感慨:“早看出他有离意,却没想他悟得这么快,而今新封府少了他这个直狱神将……” “却又出一位真形境的宗师了。” 一百六十三: 上城马蹄巷三六号,李不琢放下碗筷,心中仍是昨日白益离开时的景象。 李不琢对面的郭璞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边看边说道:“据可靠消息称,那是破碎法相,凝聚真形,抽空天地元气而产生的异象,若消息没错,他已破法相境,入真形境。” “原来他是故意做好离开的打算了。”李不琢起身来到窗边,“一纸七罪疏,把想骂的都骂了出来,骂完拂袖便离开幽州,真是痛快。” “徐门下得一手好牌啊。”郭璞把记录重要消息的册子收入怀中,“白益身陷囹圄之时,为了置他于死地,程墨一番运作,动用神咤司与法天宫中数个暗子,被徐门把格局又摸清了数成。最有意思的是,程墨奉杨炼之命,为天宫逼走一位真形境炼气士,还在特地在削籍为民的谪书中加了一句不得再回幽州,待七天宫大会时,看他们怎么交代。” 三斤嚼得腮帮子鼓鼓的,把饭咽下去,抢道:“昨天冯鹰那个脸色,比菜场里卖的猪肝还黑呢。” 李不琢笑了笑,也不点破什么,这时候郭璞道:“听说司天宫已下谕旨,撤除谪文了。” “那神将大人会不会回来啊?”三斤期待地问。 “他破境就是因为离开,怎么会回来。”李不琢摇摇头,看向郭璞,“你昨日去过地市,古书收集得如何了。” “古书倒是不少,只古字太多,有鸟虫文、鼎文、还有上古四夷九方的文字、乃至而今浮黎四极犬封、玄股、尸胡、桑图诸多异国,都是承袭了上古文字,不知你要的是哪种。”郭璞奇怪李不琢为什么好不端要读古书,离府试还剩不足一月,不应该温习诸子百家吗? 李不琢坐回桌边,道:“都要。” 离府试还剩不足一月,既然白益提醒多看古书,他不能放过这仅有的信息。 ………… 元日的一场花灯过后,残灯虽被收拾干净,新封府各处墙壁上多出了不少题诗题词。 初春的细雨也应时而至。几场细如发丝的春雨下完,把黑瓦洗的透亮,也催生了墙缝里的驳杂花草,下城阴暗处潮气顿生,褥子里都能长起蘑菇。 冬天一过,加上府试临近,新封府愈发热闹起来,四处高大错落的楼架上霸下轴心轰然滚动,悬车已显著拥挤起来。 白益临走前的突然顿悟破境,让坊市间流传的话本结尾又得到了一次高潮,也更受欢迎起来,以至于此事已过去数日,府中有意平息,也没能阻止民间的讨论愈演愈烈。 而天宫的处置也没有拖沓,先是金紫太中大夫程墨被撤职,司天宫法天宫中共计十二人因为涉嫌知情不报陷害的罪名,官降三级。 而冯鹰这个大反派,因为神咤司地位的特殊性,除了整天在百姓的茶余饭后充当挨骂的受气包外,倒没受到实质影响。 至于杨炼,则因为程墨担下了所有罪名,也安然无恙。而程墨被撤职后,据不住的消息说,已到杨家当了家臣。 马蹄巷里李不琢仍是日复一日,读书、炼气、炼剑。 郭璞从地市搜罗来的古书,有绝大多数有字形,却无释义,李不琢只能半猜半蒙,一开始读得极为艰难,后来也发现了古字间的象形规律,进度也愈发快来,加上梦中温习背诵,已能起做到见文知字六成以上。 炼剑自然是祭炼剑灵十五,李不琢与十五的默契愈发灵应,三丈之内,十五已不需李不琢用剑诀操控,只需心念一动就可杀敌。 至于那枚圣言剑字的消磨,已完全停滞,只待府试过后李不琢晋入周天圆融才能尝试。 白游似乎真转了性子,除了来请教李不琢一次,其余时间已不出白府,埋头背诵白益留下的书卷。 ………… ………… 府试的具体流程,按例要府试当日才会放出,这段时日郭璞无论如何打听,都没半分消息。 完全不给考生准备时间,看起来如同儿戏,但无论历年意外落地者如何抱怨,甚至几度有公侯之子落地,天宫也从未在此事上有过妥协。 李不琢足不出户,每日倒也过得充实,不知不觉,离府试就只剩七日,到了众考生去圣院祭酒的日子。 这日清晨,李不琢穿上吃灰已久的乌底赤边、衣角处下饰有藻纹的炼气士正服,用火纹腰带一束,再戴上乌木偃月冠。 考前的圣院祭酒马虎不得,早年就有衣衫不整,又在祭酒过程中无礼者,被主持祭酒的官员逐出圣院,连带着府试也没了资格。 出门后,李不琢坐上那辆魁首专属的童子逐鹿图马车向建在赤桥社稷坛不远处的新封府中部圣院驶去。 街边深檐下滴着积雨,车轮碾过清亮的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咯咯声,待临近圣院时,李不琢下车步行,发现临街的许多府试考生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府试临近,他这驾魁首专属的马车还是有些吸引目光,李不琢没在意旁人,顺着圣院石阶拾级而上,整个圣院台阶九十九级,云纹白石栏杆围绕,阶上庑殿顶的门楼前后出檐各两丈深,已有不少考生在此等待,白游就望着门楼后的七圣殿。 李不琢走近拍了拍白游肩膀:“背的怎么样了?” 白游回头看见是李不琢,道:“都背下了。但读的越多,越没底气啊。” “都背下了?”李不琢有些讶异,白益给白游定下的书目不少,短短二十天就全部背下,这是一流的记性啊。 白游道:“每日点蜃楼香,想不背下都难!再说本少爷又不是脑子不好使,只是没用功啊。嗨我瞎担心个社呢,今年不行明年本少爷再来。” 李不琢和白游说话间,考生陆续来齐,几乎都是生面孔,府试纠集全府考生,永安县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但李不琢眼睛扫过,也见到了几个熟面孔,譬如当初县试第三的那位符家子弟、何文运、还有赵承阳。 一百六十四:府试之争 随着一辆辆马车汇聚在圣院四近,府试考生陆续来齐,这群经过县试磨砺的童子炼气士已是新封府的精英,此时却蚂蚁一般聚集在门楼前,有三千之数。 作为希夷山脚下的近圣之地,新封府每年府试录举子的名额在各州府中已经是最多的,但眼下圣院前的三千人中,最后也至多能有三十五人通过府试,百里挑一。 此时圣院内,即将主持祭酒典礼的祭礼长在阁楼上望着圣院前静候的考生,百家掌权的大时代,炼气虽仍是精英的特权,但府试考生很明显一年多似一年。 三年前新封府府试的考生还只不过二千有余,如今却已有三千之数。 考生越来越多,十六州的职缺却是定下的数目,每年的举子名额也从未增多,竞争于是愈发激烈。 此刻即将考府试的举子中,有八成都是历年通过县试却没过府试的一年年积压下来的童子炼气士,祭礼长知道这次府试将崭露头角中举子的三十五人,有九成都会出现在那二成的新科童子中。 “我在圣院主持祭酒十四年了,犹记得十四年前府试考生中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贯通了十二道气脉的坐照上境,那时奇经皆是不为世人所知的秘传,而如今却是百花齐放。” 祭礼长感慨着,说话时,把身子微微侧向窗边一个面容苍老,双眼狭长,头发与胡须却都乌黑的老者,这老者便是司天宫长目上尊杨炼。 看来白益突破真形的事对这位天宫上尊的影响不小,不然他也没必要亲自来新封府处理后患,于是祭礼长说话时语气小心,不敢触了杨炼的霉头。 杨炼这时的表情似乎浑没把白益的事放在心上,站在窗边打量着诸多考生,点头道:“而今人才辈出,是我天宫之福啊,待府试过后司天宫大挑,又能为七天宫再择出一批精英。”他说着看向身边鹤发长须、面容清癯的老者,“今年的考生中,孙大人看好哪一人能得头甲?” 杨炼问话的便是本次府试的主考,在鼎天宫烟海阁保管十六州传承典籍的孙青臣。 作为七重天宫之一,鼎天宫执掌天下炼气士传承修行之事,但这职权看似顶了天的大,其实七天宫中,鼎天宫地位最是尴尬,只因烟海阁里存放的所谓十六州炼气术典籍九成都是前朝所遗,各炼气士世家的顶级法门,都还在自家手里掌握着。 好在鼎天宫的那位岐黄医家圣人地位超然,对于各天宫的明争暗斗,鼎天宫向来万事不沾,置身事外,也未曾被削弱过底蕴。 这位烟海阁上君孙青臣显然也是正宗的鼎天宫中人,虽然此刻打量着圣院前那群考生的目光多有考量,在其中几人身上更是停留了许久,面对杨炼的问题,却装糊涂感慨道:“上尊这问题难倒我了,我虽名义上主持府试,真正主持府试的,却是那位壶君。这三千人中人才济济,我一眼看过去,有头甲之才的不在少数,真是英才出少年呐。”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杨炼也不追问,隔窗一一指出考生,问祭礼长与孙青臣对他们的评价。 孙青臣地位超然,祭礼长面对杨炼却不敢装糊涂。 “南陵刘氏的刘合敬据说已突破坐照上境,修行家传炼气法门,修行大周天……” “博沂韩氏的韩弃得了宣北县魁首,不入府学,只身入西荒之地从军杀敌,半年间斩了涂火罗国兵马近四百,还独身入敌营擒来了一员嗜巴大将。” “符灵均的徒弟符膺县试受挫,但此事对他来说却是警醒,让他放下了骄矜自得之心。据说县试过后,他闭关不出,修成了螣蛇实意法,加上他已修成的五龙盛神,灵龟养志二法,纵横家七大法门他已精通其三,若放在三年前,府试头甲非他莫属,但今年却不好说。” “古微观不轻易收徒,当年的李琨霜一举夺魁,又得了府试头甲,足以证明古微观的眼光。今年府试的古微观的赵承阳又是长青子的后人,据说已得了长青子三分真传,也有头甲的希望。” “那河东何氏的何文运在永安县县试压过了符膺一头,我曾听姜太川点评过何文运,说他的文章理、辞、气皆是上上等,单论学问,是同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府试与县试考核大有不同,他在府试中发挥如何,倒不好推断。” 祭礼长一一点评着考生中出色者,目光越过门楼的重檐,看见人群中的李不琢。 鉴于李不琢与白益的关系,祭礼长本不想在杨炼面前提起。 杨炼却远远看着李不琢:“此子如何?” 祭礼长斟酌了一番,有褒有贬道:“至于永安县县试魁首李不琢,倒是值得说道一番。他出身寒门底蕴不足,县试只考学问,不考实修,他县试得了魁首,到府试再想得解元本来不大可能。只不过,他县试过后不去府学,出任河东县掌书吏,杀龙雀传火使一名,又剿灭反贼,与古微观弃徒厉无咎战而胜之,被封了名号侯。据说那封赏的圣谕中,有一道‘剑’字圣言,这机缘,虽比不上陶祝当年在地市得到全篇圣人手书,但也极为难得。李不琢若能参透这剑字圣言……就算他出身寒门,底蕴不足,也足以争一争解元。” 杨炼不动声色,见李不琢与身边的白游说话,眼皮一垂,道:“在圣院嘻笑,何其不敬。”说着看向祭礼长,“此人应该逐出圣院,取消府试资格。” 祭礼长一怔,旋即明白李不琢区区一童子炼气士,虽不值得杨炼放在眼里,但杨炼在白益之事上威望大损,是要拿白益身边的人立威了。 祭礼长不由脸涨的通红,岂有此理!他身为祭礼长,主持圣院祭酒大礼,从不逾矩,杨炼的举动在他心中是莫大的侮辱! 但司天宫权势无双,长目上尊亦是只手遮天。白益能顿悟入真形,他一个圣院祭礼长又拿什么来反抗杨炼? 祭礼长正觉屈辱无奈,那边一直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的孙青臣忽然一拍桌子。 啪! 镇纸笔山都震落在地。 “你虽官居一品,但这里本官才是府试主考。”孙青臣话语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你敢打压我的考生,我现在就去圣像前奏请圣谕!” 一百六十五:藏蛟谱 一直提着一口气的祭礼长吓了一跳,嘴角猛抽,完全没料到这位烟海阁上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这时候竟敢跟司天宫上尊、权势极盛的杨炼拍桌子! 但想一想也能明白过来,历年府试都由鼎天宫安排,孙青臣身为烟海阁上君,官居三品,虽然地位比不过杨炼,但他代表了鼎天宫的门面。杨炼直接无视孙青臣,干扰府试,置鼎天宫于何地? 也难怪孙青臣会突然翻脸。 本来鼎天宫就在七天宫中地位较低,但若真在人前再三让步,再过百十年,恐怕各大司职都会被架空了。 杨炼一横眉,看向孙青臣,道:“此子少年封侯,已是不妥,我见在圣院前嘻笑无礼,显然是心气飘了,天赋远高于他的人不在少数,但越有才能的便越知道藏拙,哪个像他这样飞扬跋扈,我并非要害他,压一压、磨一磨,对他来说是好事。我当年为天宫征战,剿灭大夏,被王圣亲封司天宫上尊,此后兢兢业业,为天宫提拔的人才不计其数,你孙青臣何德何能,敢说我打压考生?不用你奏请圣谕,你自己等着锒铛入狱。” 说着,杨炼向左右侍从淡淡吩咐道:“带他下去。” 杨炼身边那两名气息悠长、炼气境界极高的守卫便是他亲传炼气术的私兵,闻言不顾孙青臣的身份,毫不犹豫就左右去抓孙青臣,要把他带离此地。 祭礼长看得手心冒汗,孙青臣却摸出主考的玉印啪的拍在桌上,须发皆张,斥责道:“好一个为他着想!李不琢在圣院祭酒之时被当众驱逐,颜面扫地,不羞愤自尽就不错了。你杨炼贵为上尊,却算计一个区区童子炼气士,这等小人行径传出去要被天下人所不齿!钦天玉印在此,你敢动我,我此刻就去奏请圣谕,告你杨炼趁王圣离开天宫,把持权柄,打压异己!” 左右已接近孙青臣的两个侍卫被孙青臣气势一迫,脚步一滞,顿时接近不得。 祭礼长打一开始就心惊肉跳,各府县的七圣殿有阵法能沟通圣人,但除非有天大的事发生,不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人会打扰圣人,若杨炼要打压李不琢,本只是随手为之的小事,但一旦孙青臣到圣院奏请圣谕,这小事就成了大丑闻。没想孙青臣会把话说这么绝! 杨炼打量着孙青臣:“你突破了真形境,竟仍甘心在烟海阁守着那一堆废卷?很好。你身为主考,今日为区区小事咆哮失态,动不动就要惊动圣人,成何体统。圣人为人道昌盛,身负重担,本尊不愿打扰,但今日你构陷我,等着问罪!” 说罢,杨炼带着侍卫拂袖而去。 孙青臣看着杨炼背影,长呼出一口气,坐回桌边,气势一收,又是一副普通老头子模样,对祭礼长道:“总算送走了此人,快到祭酒大典的时辰了吧。” 祭礼长捡起地上的镇纸笔墨,暗暗心惊,难怪这位烟海阁上君上能接连三年担任主考,原来也是一位真形境宗师,尊敬道:“有上君这样的主考,是众考生之福啊。” ………… 对于圣院阁楼里发生的一切,李不琢并不知晓,在圣院门楼下静候到巳正时分,圣院的祭礼长便从圣院中走出,率众府试考生举行祭酒大典。 众考生衣冠、参拜圣像,再加上诵礼、祭酒等一番流程,到大殿结束已是巳中。 祭酒大典结束,李不琢走出七圣殿,圣院洒扫得十分干净的宽广台阶与黑石地面在日头下幽幽发亮。 考前的祭酒大典已结束,眼下众考生已可以离开,但大多数人都在圣院中盘亘不去。 这处圣院是新封府中最讲究的建筑,其讲究并不体现在飞檐斗拱的精美繁饰,而体现在底蕴之上——你在此间逛,随意看到的一座盆景,就能追溯出一段曾有某位大学士甚至半圣在此论道的佳话,而复道中朴素悬挂的某张歌女图,据说就是前朝某位诸侯王最珍爱的藏品。 与其他供奉七圣像的场所不同,举行祭酒大典的圣院是新封府重地,平日并不开放,众考生难得有机会进来,自然也不舍得离去。 除了在圣院中观瞻,这也是府试前众考生交流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虽心知眼前都是即将同场竞争的,能对对手有所了解,也更能胸有成竹。 作为在府试颇有希望的竞争者之一,李不琢也受到了几名面生的考生的试探,所幸的是试探他的人并不算多。虽夺了永安县魁首,又封了名号侯,但刚来幽州半年的他,在全府之内,名声尚比不上那些年少时就才名远扬的同年。 众考生都是府中精英,到了府试还剩几天的关头,该做的学问也都做得差不多了,该提升的修行,也基本到了瓶颈,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打听府试有关的消息上。 府试的规则历年从不外流,那些个去岁落第的考生,对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当时被神通蒙蔽了知觉。 关于这方面的信息打听不到,许多考生的大部分心思便放在了打听其他考生的信息上。 李不琢在圣院中游览,瞻仰着圣院中前人留下的痕迹,偶尔在坛砖墙角发现两行偈语短诗,被其中放达淡然的心境触动,心道这对于缓解考前紧张实有奇效,这时白游过来摸出本册子,神秘兮兮唤李不琢一起看。 “这是什么?”李不琢翻开册子,第一页写的就是“陈阆真”的名字。 白游道:“藏蛟谱,就是有好事的人把今年府试考生中佼佼者的名单都列了出来,还细致罗列了擅长于短缺之处,排出一份名单来。哎,你先翻过去看看。” 李不琢依言连翻几页,白游喊道:“停,见着没,你排在第十二位。” 李不琢打量着册子上自己的名字下方的籍贯、出身等信息,发觉还挺详细,连他坐照上境诸脉贯通都罗列了出来,那两篇灵枢真解与转丸篇也被归入考量,不过他自行推演的两道奇经,排名的人并不知道,所以也没纳入其中。 一百六十六:烂缑帖 “第十二位……” 李不琢直接合上册子还给白游,问道:“这东西往年排得准吗?” “按往年的府试放榜结果来看,倒还有几分准头,据说藏蛟谱上前十很少会有落第的,不然我也不至于花这闲钱买它啊。”白游接过藏蛟谱,“怎么不看了?” “终归都要全力以赴,看得越多顾虑越多。”李不琢道。 白游摸了摸下巴,感慨道:“这话在理,我看得越多,想起这三千人里,府试只取三十五人,已经越来越没信心了,这玩意还是扔了的好。” 李不琢摇摇笑道:“别,这写书的人把我都打听得这么清楚,有些地方细致到连我自己都不曾想过,这背后要动用的人脉势力倒不小,想必买来也不便宜吧。” “不便宜,八个银锞子呢,抵得上去浮月坊吃顿花酒了。”白游砸吧嘴回味着,感觉这一月自己简直就是个修太上忘情的道士,都不知多久没去宠幸那些小娘子,想必这些日子又得来几个新嫩的雏儿了,虽说他已有婚约,家里也严禁破身,但别的不能做,亲亲嘴,揉一揉那对慵慵的白鸽也是好的。 他娘的,又跑马了,白游拍了一下太阳穴,暗骂一声,收起心绪。 “那就别扔了,道理怎么都是通的,反着来说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终究还是以放榜的结果定论,这玩意你还是留着吧。” 李不琢拿过藏蛟谱,塞进白游怀里,这一份排名又没防盗手段,也不受天宫大宪保护,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开,价格大跌,贵就贵在是第一手资源,用场不一定派得上,扔就可惜。 ………… 白游拿了藏蛟谱去跟寇谦之孙偲两个好友交流,李不琢便独自在圣院里闲逛,圣院极大,那座九十九级台阶上庞大气派的七圣殿四近,是成片的重檐楼塔。 数千人涌进来,对圣院整个来说只是汗牛充栋,李不琢在廊庑间行走一阵,身边人却越来越少。 圣院中的隐修者对于府试考生显得十分包容,一位在假山池作画的一位女冠见到李不琢,还停笔给李不琢指引了圣院的建筑格局。 巳时的光线在层叠的黑色檐瓦间折射弥漫,院中四处嫩芽新发,百花初绽,李不琢来到圣院听雪亭时,四周已十分幽静,几无人影。 朝着十步外临楼而建的李不琢观景亭看去,见到墙上有两行字,便走了过去。 只见白墙上散漫不羁的字迹写着: 圣人不拜,神佛不求。 三尺冷铁,几条烂缑。 “圣人不拜,神佛不求。三尺冷铁,几条烂缑。好字,好剑,好气魄。”李不琢登时便一拍腰间并未带来的剑鞘,赞了一声好。 这字神聚而形散,内容狂妄又洒脱,意思是不求圣人,不求神佛,只以手中三尺剑器求于己身。 最后烂缑二字才是其中精髓,剑柄上的丝线缠缑被汗水浸泡朽烂,这是要何等精诚于剑才能如此。 李不琢不由走近观看,这两行字铁画银钩,势意高昂,仿佛立刻就有剑气从中透出。 “不知这字出自何人之手,这墙上无名也无题,找不到出处。” 李不琢琢磨着,忽然边上有人声传来。 “这就是烂缑帖。”有人说道。 李不琢循着声音,转头看去,只见今日举行祭酒大典的祭礼长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几步外,也直勾勾看着墙上的字,道:“这是剑宗莫与流所留,字中有惊人剑气。” 李不琢闻言心中一动,莫与流这名字他并未听过,但只观这烂缑帖,就知道他于剑道之上,一定非同凡响。 “见过祭礼长大人。”李不琢向祭礼长行礼,发觉祭礼长看过来的目光带着考量的意味。 祭礼长走到听雪亭下,对李不琢道:“今日长目上尊驾临此地,观祭酒大典时见到你,本要取消你的府试资格,青臣上君当场便与长目上尊翻脸,把你保了下来。” 李不琢微微一怔,心中诧异。 以杨炼的身份,徐门那边还没对付干净,不可能亲自来对付他这个童子炼气士,多半只是偶然见到他,便要拍打打压下来。 虽是随手为之,李不琢的地位比起杨炼,却如蚊虻与人。杨炼随手一掌,足以把李不琢拍得失去翻身的机会。以杨炼的地位,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李不琢失去府试资格、 没想风平浪静的祭酒大典,暗中却发生了这等无妄之灾,李不琢心中后怕,又感到庆幸,对那位尚未露面的主考心生感激。本次府试的主考乃烟海阁上君,官居三品,在众考生心目中,那是顶了府试半边天的存在,但对杨炼来说,三品官员却不够看。 孙青臣为李不琢这个素未谋面的考生,竟不惜直接与杨炼翻脸,这等浩然正气,让人不由李不琢心生敬佩。 府试开始前,主考为避嫌不会与考生见面,李不琢对祭礼长深深施了一礼,道:“请祭礼长大人待我谢过上君,此恩学生定会铭记心中。 祭礼长打量李不琢半晌,终于点头道:“府试机会难得,好生珍惜吧。这烂缑帖你若看得着迷,可以拓印一份回去观摩。” ……………… 出圣院时,李不琢用笔墨把听雪亭上的烂缑帖拓印了一份带回家中,离府试还剩几日,那枚圣言剑字的消磨已经停滞,没法消化,申脉与照海两道奇经,倒是以剑道种子推演出了雏形,但要真正打通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眼下,李不琢能着眼提升的方面已经不多。 “若能琢磨透这烂缑帖中的意境,我的剑道便能更上一层楼。” 马车接近马蹄巷,李不琢端详着手中的拓印书帖,心里盘算着,掀开车帘一角向后望去,只见马车后方,一个灰衣人跟在十余丈外,如影随形。 “这人从出圣院时就跟着我,若是对我不利的,不会跟得这么明显,若是寻我有事,何不直接找上来?”李不琢微微皱眉。 一百六十七:蛊雕 马车驶进马蹄巷时,一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一身白灰相杂的布衣,背后背着柄布条缠起来的剑,五官英挺,浓眉高鼻,是个模样周正英俊的少年。 只是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若非正在走路,看起来不像人而像个雕塑。 四近的百姓见了他暗道元月还没过去,大白天就撞着张死人脸,避之不及,少年左右一看,挑了路边摆摊走不开的老者,问道:“老丈,刚才进去的那辆马车里坐的人是谁?” 卖面食的老者暗道一声晦气,但见少年虽然说话时面无表情看着有些渗人,但好歹语气有礼,何况听口音是外地来的,也不好意思对他甩脸色,回答道:“那里头坐的人是李魁首啊。” “哪个魁首?”灰衣少年追问。 “当然是去岁的永安县魁首。”老者突然来了谈兴,语气中透露着一丝新封府百姓独有的自豪,道:“这位魁首大人不到二十岁,就得圣谕赏赐,封了‘荡剑候’!今日也是刚从府试前的圣院祭酒大典中回来呢。” “荡剑侯?”灰衣少年把目光移至不远处的院门,自言自语道,“看来没找错人了。” …………………… 马蹄巷三六号院子。 书房中堆着大堆的卷帙,其中一些纸面裸露在外的,多是些奇形怪状的文字图画,是郭璞从地市中搜集而来的古书,包括残卷。 李不琢回来便把烂缑帖展开放在桌面上,忽然一只青铜乌鸦打屋里飞出来,道:“是莫剑宗的烂缑帖?圣院中最有气势的题词,当属这一篇。” 李不琢扭头一看,奇道:“难怪祭酒大典也不见你,原来这时候是你傀儡中的魂魄醒着,那府试你怎么参加?” 公输百变却显得对府试毫不在意,淡淡道:“于我而言,科举并非唯一出路。” 李不琢哑然,以公输氏的家底,这话的确是底气十足。 这时候门环被叩响的声音远远传来,李不琢神情一动,拿镇纸压好烂缑帖,走出书房。 待打开门,见到门外的灰衣少年,便认出是之前跟在马车后头的。 灰衣少年见到李不琢便拿之前想好的开场白自报家门,有些生硬地说:“在下方泰柯,今日来拜访荡剑侯,是来借剑一观。” 李不琢打量着方泰柯,方泰柯拱手的姿势不伦不类,意思倒很明显,虽然说的是借,看他势在必得的模样,就跟“要”差不多,但偏偏又不让人觉得他可恶,只觉得他单纯直接,想这是那个深山里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少年?一点委婉都不知道。 但他要借剑,借什么剑?李不琢心念一转,便道:“你是因厉无咎找到我这来的?” “正是。”一直没表情的方泰柯也微微松了口气,自幼他几乎未与外人接触过,来找李不琢借剑之前,还担心有些唐突,心中措辞许久,李不琢直接看出他的来意,也让他省了解释的功夫。 李不琢见方泰柯承认,心中便也有了猜测。 厉无咎常年寻人斗剑,无论生死,只要胜了就夺他人的佩剑作为自己的收藏,这些剑器的原主人亦或亲友要么找不到,要么碍于誓约不去找厉无咎,眼下厉无咎一死,剑器落入他手中,有人找上门来便也不奇怪了。 这些剑李不琢留太多也无用,倒不介意物归原主,但得视情况而定。便道:“你要的是那柄?” “这剑叫蛊雕,剑首是雕喙状。”方泰柯想了想,补充道:“剑身很细,约莫一寸半宽。” 李不琢一回想,便知道方泰柯所说的蛊雕剑就在丹青剑典中,此剑形制颇为特殊,但剑上没有铭文,他也是这时听方泰柯说了才知道名字,问道:“这剑的原主人,是你的什么人?” 方泰柯顿了顿,斟酌了一会道:“此剑原本属于崀台府的陈覃,八年前他败给了厉无咎,这剑就被厉无咎抢了去。至于我……乃沂幽山人,并非陈覃的好友,亦非亲人,只是要借此剑一观,看完就归还,这是借剑的礼物。” 说着方泰柯掏出一个金线锦带放在桌上,一打开,里面是药味辛辣冲鼻,带着股浓重的铅汞气味,一闻,却隐隐能鼓荡内炁,显然是用极其简单粗暴的手法炼制,却用材极为奢侈的上好道家外丹。 这袋丹药,比小精元丹显然好上不止一个层次,李不琢有些奇怪,问道:“那柄蛊雕剑,若没记错并非宗匠兵器,价值和这丹药相比恐怕都要差一些。你借剑是为什么?” “我不方便说。”方泰柯没犹豫,便摇头说道。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拿极品外丹出来了。 “拿这些丹药,别说只是借剑一观,就算和我换蛊雕剑我都愿意。只是不巧,此剑我并未带到幽州,还存放在河东县。” ………… 方泰柯不说为什么借蛊雕剑,李不琢便随口捏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方泰柯一走,李不琢便回到书房。 “沂幽山在幽州最西边,没听说有什么方姓大族……”鸦三通听到了李不琢和方泰柯的对话,在书堆里琢磨着、 李不琢打开丹青剑典,取出蛊雕剑细细查看,除了细一些,却怎么看都是一柄平平无奇的巧匠兵器。 这时鸦三通忽然道:“沂幽山,沂幽山,原来是那个方家的人?” 李不琢收起蛊雕剑,问道:“哪个方家?” 鸦三通道:“十八年前,玄门半圣陈蜇龙兵解而去,兵解之地便是在沂幽山。陈蜇龙无子嗣亲人,也没徒弟,兵解留下的‘升邪’神剑,剑冢就在沂幽山中,有方姓数人曾受陈蜇龙之恩,看守剑冢,那方泰柯说他来自沂幽山,可能就是守剑冢的剑侍。这就奇怪了,升邪剑冢的剑侍据说寸步不离剑冢,怎么会有守剑人出世。” 李不琢闻言神情一动,道:“这蛊雕剑的原主人也姓陈,难道这方泰柯是出世来寻找陈蜇龙兵解转世之身的?” 一百六十八:府试 “极有可能。” 鸦三通鸟头一点,若有所思。 “那升邪剑据说是先天金精诞生灵智,先有灵形,再化身剑器,非人力所造,无炉火煅烧,是天生地成的神兵,陈蜇龙以此剑兵解,留毕生感悟于其上,方氏看守剑冢,便是等陈蜇龙的转世之身解开胎中之迷后,再取回此剑,重拾前世修为,立誓陈蜇龙归来之前,方氏世代为剑侍,毕生不出升邪剑冢。” “剑中留有半圣毕生修行感悟……”李不琢喃喃念道,也禁不住心头意动,他在句芒山石洞里观摩长青子还未入宗师境时所留石刻,就获益良多,若有人得了这柄升邪剑又如何,笃定道:“一定有人觊觎。” “当然,本来半圣埋骨之地,鲜有人会冒大不韪去生事,再说陈蜇龙只是兵解,而非魂飞魄散,终有归来之日。但多年过去,升邪剑始终无人取走,便传言陈蜇龙真的死了,毕竟他之所以兵解,也是因为当年被大夏圣祖武无敌一拳打散了大半神魂,无法复原,才不得已为之。” “十多年前第一个入剑冢的人是个神游境宗师,说心向蜇龙真君的道法,要求剑一观。却被方氏一名年仅二十有余的剑侍杀死,血溅冢前石麟,我素来在家中钻研机关,当时此事轰动幽州,我才记得这么清楚。也是那之后,万里皆知,升邪剑冢剑侍皆是剑道天才。“ 鸦三通说着,瞥了一眼丹青剑典:“厉无咎四处寻剑道天才单挑,升邪剑冢却是给他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去的。” 李不琢瞳孔微微一缩,连普通的沙场兵卒都知道打不过就跑,宗师炼气士更是保命手段极多,若谨慎些相似都难。覆灭前朝的大战中,虽然死伤无数,宗师境界的高手死伤却极少。 一名神游境宗师被剑侍所杀,可见那出手的守剑人实力堪称惊人。 定下神来,李不琢道:“想必是剑侍得到什么消息,方泰柯才出世寻人,他借这蛊雕剑,应该是想确认陈覃是否是陈蜇龙转世。” ………… 方泰柯说出自己沂幽山出身,本就是出山前听剑冢中的前辈教导说,若外出时有了难办的事,可以自报家门震慑对方。 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凭沂幽山三个字,李不琢却把却把他的来意和目的都摸得猜清楚了。 被李不琢请出去时,方泰柯本以为李不琢真的没把蛊雕剑带在身边。 待回到住处,终于想通了李不琢是搪塞他,黄昏时,便又赶到马蹄巷。 方泰柯不善交流,只想李不琢不愿交换蛊雕剑,那就再加大些筹码,只是他出山带的财物都耗空了大半,却有些不好办了。 但方泰柯刚到马蹄巷里,李不琢便把他迎了进去,取来蛊雕交给方泰柯。 蛊雕对李不琢无用,李不琢也不必阻碍方泰柯,道:“今日你过来后,我加急派人取来了此剑,你且看看。” 方泰柯打量着蛊雕剑,表情先是有些期冀,但细细端详许久,后来又露出不出所料的失望神色。李不琢趁着时候问道:“怎么了?” “不是这柄。” 方泰柯摇头。 李不琢试探道:“果然不出所料,若是蜇龙真君转世,怎么都没理由败给厉无咎。 方泰柯面色不好,道:“你怎么知道?”说着不动声色握住背后的剑柄,若李不琢表现出对于蜇龙真君有半分觊觎之意,他就准备在此处拔剑。 与剑冢方家的前辈不同,方泰柯自小在剑冢长大,对其视若性命,决不允许有丝毫差池。 而李不琢原本只是推断测,见这位一点都回拐弯抹角的剑侍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 方泰柯带着失望和警惕离开,李不琢将此事抛至脑后,便在家中观摩烂缑帖。 府试还剩几日,他也不再读书,每日只早晚阅读抄玄蕴咒、清静经,兼以练字,让自己的心境变得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三斤给李不琢做了个精巧的食盒,外面看去是个刻着福星高照四字的六角黑檀木盒子,打开来,盒盖便分成数瓣,食盒分三层,各层都分成蜂窝状小格子,装满了肉脯、梅子干、芸香金枣、糖渍核桃仁、馒头、茶糕、蜂蜜膏、米糕等各色吃食。 李不琢这才知道之前三斤一直倒腾的果干零嘴怎么没见她吃呢,原来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 ………………… 正是初春,昼短夜长。 这日,更夫的梆子声响起时,天还是黑的。 马车驶出马蹄巷,车上挂着写有“新封府试”的黄皮灯笼,为了府试,今日府试开始前,全城车马管控,没挂这灯笼的车马,一概不许上街。 府试贡院设在上城东面,这时启明星出现,与贡院处在同一方向。大路小路上,都为考生点亮了一溜大红灯笼,李不琢坐在马车上,向外望去,黑暗中,马车先过了一座牌楼,借着微光可以看清牌楼上书腾蛟起凤,这第一座牌楼过后,又是接连六座牌楼,有写举贤納才的,有写独占鳌头的。 过了七座牌楼,便是一片围绕在楼墙中的广阔空地,已有数百驾车马停在此处,这广场后,就是府试的考试场所。厚重威严的黑檐下,左中右三张红漆大门朝南洞开,已有重兵在门口把守,而大门外二十步远,还有一道大辕门,上书天宫重地,闲人勿进。 众考生便在这辕门前面汇合,黑压压的一片,后面都跟着小书童,三斤拎着食盒,跟在李不琢后面,这时府试贡院前,忽然有人口诵咒语,三斤只觉贡院里面猛地刮出来一阵阴风,不由打了个哆嗦,攥住李不琢衣角。 李不琢却见到,那贡院前的官员诵咒之时,体内现出一尊金甲神人法相,将贡院中一切游魂野鬼与阴气荡涤一空。 这也是府试前的最后一道仪式。 阴风消散之时,那边的府兵便高喊:“卯时已到,搜检开始!” 一百六十九:照心钟 诸多府试考生已在辕门前等待许久,再好的心性修养,到了这时候也难免会产生波澜,作为府试开始的信号,那一句卯时已到在众人耳中如同春雷,让静立良久的考生开始动作起来。 不同于县试时的忐忑担忧,这回三斤对李不琢挥挥手,笃定道:“等你好消息啊。” 李不琢点点头,手持圣院祭酒前夕府学监发下的考试凭证,进入考场,他是六百三十一位。 过大门,便受府兵搜检,县试曾见过的讹兽,这时候又再度出现,盘问考生,搜检过后,李不琢便进入了府试考场,打量着四周,见到其中布置除去威严浩大更胜于县试考场,却没什么显见的不同。 不由心中揣摩着,府试中实修、心性、学问三项都要考到,又对具体考核过程秘而不宣,想必是考试的法子一旦被考生知道后,有所准备,就起不到考核的效果。 此时有府兵在一旁接引,李不琢随人流往考场后方走去,前方又是一座宽有十丈,三开门的庞大门楼,门楼上一溜灯笼十分辉煌,中央两根蟠龙柱上龙头伸出,于半空相衔,各咬着一枚径长三尺的大铜环,悬起一口色泽斑驳的古钟,钟身上錾刻“照心”二字。 这时候,便有两名力士在门楼下,拉动绳索,带起撞子。 咚——咚—— 钟鸣声响起,传彻数里。 振聋发聩! 那钟声仿佛正好踩着心跳的拍子,震得李不琢心神一晃,只觉钟声虽在耳畔,但又仿佛突然变得很遥远。 “怎么还不走?” 后面人的催促让李不琢一下回过神来,再度向前走去。 只是他心中若有所失,仿佛忘记了什么。 走入考场,只见数千考座排列在一片广场中,写有编号的灯牌、巡兵都井然有序,那广场东面高台上,本次主考孙青臣身着玄鸟官服,一脸和气用目光迎接一众考生入场。 与县试考生自主选择座位不同,府试坐席是对号入座,李不琢的六百三十一号考座在考场居中的位置,其中布置简单,唯一桌一椅,还有官家发配的笔墨纸砚。这号座有屋顶,有窗帘,条件比县试好了不止半分,但没有拉撒的马桶,毕竟在场来参加府试,最差的都几乎是坐照境的炼气士了,凭着一口内炁,坚持两三日不吃不喝完全没问题。 李不琢在号座中静待发卷,那钟声却仿佛仍在耳畔,让他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磨墨连写了两个静字也无济于事,拍了拍脸颊,纳闷自语:“奇怪,难道所谓的心性考验,就是靠一口钟来扰人心智?” 深吸一口气,李不琢默诵了几句经文,闭目养神一阵,渐渐那钟声便消失在耳边。 “我的神魂凝练成剑道种子,这等考验还影响不了我的心神。“ 再睁开眼时,李不琢目中露出胸有成竹的神色,便听得发卷的考官的脚步声接近。 待卷子发下,李不琢整理桌面,打开题卷,一眼扫过。 前半部分考的是修持题,有“三尸夜遁,窃精气神三藏,如何消灭”之类的问题,颇为繁杂,有二百三十三道。 再往后,便罗列着四道题,分别为:圣学传心、去奢崇俭、练兵讲武、弼教明刑。 卷上写着,可从这四道题中选出一道论述,也可以同时论述两道题,三道题,甚至同时论述四道题。 这四道题涵盖甚广,不同学派的人都可以从中选择擅长的题来作文章,但学问涉猎越广的,可供发挥的空间自然更大。 “原来考实修,并非真的要展露之身修为,还是以答题来考?这也不错,单纯以修为境界论断,要考虑到天赋根骨等诸多因素,也难以分出高下来。若以斗法分胜负,对那些沉心修行而从未与人交手的人也太不公平。” 李不琢想了想,提笔就开始答修持题,以他对小周天生息法的修持经验,加上推演奇经时,梦中经历的诸多走火入魔的经验,回答起大部分题都是得心应手。 碰上稍有拿捏不准的,索性调运内炁尝试,在剑道种子辅助推演之下,也迎刃而解。 答出一百二十题时,李不琢愈发自信,虽然表情不骄不躁,却存心要将二百三十三道题尽数答对! 这时,耳边却又隐约响起钟声。 咚——咚—— 李不琢气息一滞,胸口十分憋闷,手臂不经意一动,便碰落了砚台。 好在眼疾手快,没污了卷面,不然虽能找巡视的考官再拿一份新卷,却平白浪费许多时间。 只是,擦去手上墨迹,盯着被染黑的袖口,李不琢皱眉的同时,转头向进考场的方向望去,心中又止不住有些烦躁,气血翻腾。 “这钟声……” 李不琢压下翻腾的气血,深吸一口气,自语道:“看来这就是考验心性,也兼考验实修的钟声了,其他人想必也会受到影响。” 略微定神,李不琢继续答题,但悬笔之时,手却一僵,发现接下来的题问的是“顶气不贯,阳虚阴实,如何解决”,这问题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就能答出,但此刻,脑子却一片混沌,半分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李不琢用拇指重重压住额角,眉头紧拧,这情况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那钟声的影响,除了让他心烦意乱,气血翻腾,难道还会让他记不起怎么答题? 何其荒唐,这样一来,府试哪是举贤納才,分明是故意刁难考生。 但时间由不得李不琢多想,便直接略过此题,答下一题,紧接着,却又眉头微皱,脑子仍是一片混沌,只能搜刮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 下一题,再下一题……看到最后一题,李不琢发现这些修持考题,他一题都答不出来了。 “切不可慌张,我受到影响,其他人也一定不能幸免,府试取前三十五人,我不需要全部答对,只要能胜过其他人就好。” 李不琢提笔蘸墨,直接把目光投向最后那四道题,从一开始他便已在脑海里梳理思绪,为作文章做准备,脑中已大致理清文脉,只待填充枝叶,引经据典。 一百七十:向道之心(一) 圣学传心、去奢崇俭、练兵讲武、弼教明刑十六字罗列卷面。 李不琢提笔起兴,开始作文。 不出意料,作文时也有些心神不宁,思路时断时续。 心境一旦不稳,写出来的字也有些变形,仿佛捉笔的手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李不琢几度想放弃重写,但心里明白以它现在的状态若重写恐怕会更差,便强顶着压力,硬写出五千字的文章。 收笔后,李不琢如释重负,将文中不通顺之处细细修改了一遍,修改到一半,忽然考场中传来三声锣响。 还剩两刻钟就要收卷。 李不琢没想时间过得这么快,当即将草纸上的文章填入题卷,即使在这种压迫之下,李不琢填出的答卷也无一字涂改。 填完卷子,便有人收卷,值得一提的是,这场府试并没有人提前离场。 李不琢交卷起身,觉得有些疲累,也不与人交流,便出了考场。 李不琢回家后,三斤看着李不琢难得露出的疲惫神色,有些心疼,给李不琢烧水沐浴,心中猜测李不琢是不是府试发挥不好,却没问出口。 “钟声?你说那口照心钟?据说是当年玄妙观镇观之宝,挂在府试考场,有助人安定心神的效果。” 次日,李不琢找到白游时,白游脸色有些兴奋,说道:“还真别说,入考场前我本来还担心害怕着,听了这钟声,真是杂念顿消,之前背下的那些东西记得特别清楚。那些修持题中难一些的,大多都在我背过的书里头,就是那篇文章……我写得有些拼凑,不琢你……” 白游刚想问李不琢有没有得解元的把握,却见李不琢神色不好。在新封府厮混十几年,见的人多了,也有些眼力见,当即改口笑道:“放榜前还谈这些作甚,终于能放松下来,浮月坊的姑娘们可是等我多时了。” 当即要去叫上断了往许久的一帮朋友邀李不琢去饮酒。 李不琢听白游说府试时没受影响,却无心作乐。 在家中等待了三日,李不琢闭门不出,放榜的日子临近一日,他心中悬着的石头就沉重一分。 三日一过,府试贡院前红绸一掀,府试放榜,李不琢心里石头终于一落。 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与无法接受,他落榜了。 而夺得府试解元的符膺,远远扫了李不琢一眼,那无视的态度很明确,以前我把你当对手,现在你却不够资格让我直视。 十分刺眼。 ………… “今年不行,明年再考嘛,你才多大啊,这人家二十来岁考上举子,也都是天大的喜事呢。” 桌边,三斤朝着对面的李不琢劝慰道:“咱们又不是刚到幽州那会儿,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也不急着用钱了,供你读书是绰绰有余的。连白公子都中了,你落第一定是出了意外,来年加把劲儿,别失手就好。” 边上,被三斤用一句“连白公子都中了”暗中鄙视的白游,却没半点不服的神色,他自认侥天之大幸,竟然中了个府试第三十五的举子,在外头鼻子都恨不得翘上天了,但李不琢意外落榜,他再喜气洋洋,就太不够兄弟意思了,大为认同道:“在理啊,你的才华我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出了岔子,怎么可能落榜,是不是阅卷的那边,糊名糊错了?” “错不了,是我自己失手,我自己知道。”李不琢看了一眼竭力隐藏着担忧的三斤,又看向一反常态小心翼翼的白游,知道自己突然的寡言少语让亲近的人担心了,便笑了笑,“没事,再考一年又何妨。” ………… 落榜之后,李不琢倒是心思沉了下来。 与半年前不同,当时县试结束,离府试只剩半年,修行难免有些急躁,这回终于有了时间沉淀。 还能抽出时间,经营酒庄,同时与沈渚的营生也开始做大起来。 白游中了府试第三十五,从纨绔公子,摇身变成官员。在府试过后的司天宫大挑中,借着白家的关系,谋了个圣院司祭的职位,虽然清闲,也没什么实权,却有大把机会接触历年考生与圣院内隐修的高人,是一等一的美差。 一年过去,李不琢博览群书,道心、修行都沉淀下来,更稳重扎实了许多。 再入府试考场,只见那口照心钟据说被送入了天宫,已不在门楼下。 未受到钟声影响,李不琢将自身所学全部发挥出来,终于有了笃定的信心。 却再次名落孙山。 此后,一连四年,不第。 当初的永安县魁首,荡剑侯李不琢声名鹊起,却又泯然众人,此事已沦为新封府百姓无聊时偶尔会想起的谈资。 “明年,明年再考一定能中……”三斤给书房里埋身卷帙的李不琢送饭,犹豫了好久,又说:“要不暂时,咱们先停两年不考了?前两天我帮匠盟的路前辈打下手,他听说了你,说你这样连年考试,最伤道心的。” 李不琢摇头。 这夜,穿公输氏族服的公输百变亲自来到马蹄巷三六号,与李不琢夜谈。 “罗浮天阙常驻东极,三斤被匠盟的前辈看中,要收为记名弟子,带她去东极。你放心,我公输氏主家也在棠州,没人动得了她。你若有心,可与三斤同去。” 这并非问李不琢的意见,只是告知。 ………… 浮月坊,华灯千幢,丝竹嘈切。 美人在灯台上衣着艳丽,露出大片大片白如凝脂的皮肤,幽香传出老远。 楼台上,白游朝喝闷酒的李不琢骂道:“三斤都哭成那样,你还硬把她送走,这一走不知道多少年能回得来,没看出来你这么狠心啊!” “让她留在新封府干嘛,耽误了她。况且……”李不琢倒着酒,“她若不想去,我就不会等到公输百变亲自上门,才知道那匠盟前辈动了收徒的念头。” 白游语气一滞,改口道:“那丫头这几年越来越会吃,远看都成球了,走了也好!你难得来这儿喝花酒,今日浮月坊正好来了几个新雏,今夜都唤来给你陪酒!” 一百七十一:向道之心(二) 片刻后,李不琢身边尽是莺歌燕舞。 不禁回想起当年,他从军杀敌,一心只为踏上修行之路,冯鹰开无遮大会时他亦心中有冲动,却控制住自己。此后,对女色虽并未故意抗拒,却从不主动接近,便是怕耽搁修行。 但一连几年落第却让他对自己开始怀疑起来。 果然食色性也,这样封闭自己,反而是偏执了吗? 一放开心绪,花酒果然比闷酒好喝,难怪要一夜千金。 夜中,酩酊大醉,李不琢肆意大骂主考不识人,借醉酒发泄一番,李不琢靠着貂皮铺垫的厚软座椅,一闭眼就睡过去。 白游看着终于松了口气。 李不琢醒转时,头脑昏沉发涨,耳边听见一阵琴声,像山间幽泉般沁凉,把他的醉意驱散了大半,一时间忘了自己还身处这烟花脂粉之地,趴在桌上侧耳聆听许久。 等琴声一停,李不琢拿起身边一碗冷茶喝下,入口却又是酒味,随手把上着精致彩釉的酒碗扔开,来到栏杆边朝楼下一看,琴台上只有一个背影远去。 “那是谁?”李不琢问边上的女子。 “那个啊。”女子目光移开,收起眼底有些嫉妒的神色,“那是新来的顾惜姑娘。” ………… 三斤一走,李不琢身边清净了太多,但闲下来时也甚是无聊,郭璞管理的营生,李不琢插手愈发的少,连带着与沈家的交际也淡了下来。 一闲下来总要找些事做,偶尔作丹青,时而写词赋。 不知是因为年纪渐长,还是其他的缘故,每每入睡后,便从未进入那一梦就是几度春秋的梦境了。 这年秋天,李不琢回到句芒山,独自攀上山顶,临崖对着苍茫天际的落日描摹起来,这时候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江东君的影子被落日拉得极长,眉目映着落日辉光,散发着绝美的神性。 “东君?”李不琢放下笔,“多年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江东君看向李不琢:“我自东极归来,正好路过新封府时,听说你连年不第,以你的才能,比之赵长青亦不差,必定是被小人排挤,正好,你来做我的神使罢。那天宫举子,呵,有什么好当的。如今我已寻回本命灵珠,待我神国立成,你与我同尊。” “恭喜东君,沉沦无数岁月,你终于神通再复。”李不琢感慨,看向远方,“但你的道是神道,我的道是人道,纵受磨砺,吾心不易。” 江东君点点头:“那好,你有你的道,我若强求,反而是害你。但今日过后,我便要与你告别了,我将去东极建立神国,这句芒山下的风调雨顺,也无法再庇护。” “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李不琢看向岩洞,那里面还藏着句芒遗骸。 “百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江东君点点头,微微一笑,“你若不再执着,可到东极来寻我。” 来年春。 李不琢再入府试考场,不第。 ………… 人生不得意,唯饮酒能消除一二,此后数年间,李不琢逛遍烟花柳巷,本来随便打发闲暇的词赋,倒为他博得了一些名声。 不受天宫赏识,却被一些个青楼女子,送了个“青楼状元”的称号。 往日曾与李不琢同年考试之人,听之无不唏嘘,嗤笑。 李不琢偶尔听来,倒还有些意思。 但偶尔放浪形骸,李不琢归家为父母牌位上香之后,入静室捧起道经,便杂念顿消。 只是这年春天在此落地,郭璞突然来到门前,对李不琢拜了三拜。 郭璞语气沉重,“九年,九年光阴!我殚精竭虑,你却流连烟花柳巷,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主公,主公,实非郭璞势利,我生来不能炼气,一身抱负不得施展,只求效力明主!” 李不琢淡淡看着郭璞。 九年相伴,他与郭璞名为主仆,实为知交。 他心里明白,郭璞并非真的要走,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劝解他抖擞精神,让他振奋起来,给他承诺。 但他李不琢未曾懈怠,又如何奋起? 连年不第,莫非……天意? 若坚持是无谓的话,倒不如隐居山中去。 “走吧。” 李不琢背手走入屋内,头也不回。 “以你的能力,不必屈居于我之下。” ………… 郭璞离去,留下与沈渚合作的一间酒肆、一家茶行的四成干股。 其他的大部分财产都被他带走。 李不琢心知,这些生意自己根本未曾插手,只是最初时候在那早已弃置的内库挂了个名头,除此之外便没出力。 分别的酒席上,郭璞的态度依然恭敬,但偶尔望来的眼神却很复杂,愧疚、失望、怒其不争。 想到这儿,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 已是宿醉醒来,看窗外的残月,约莫三更天了,机关船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帘幕遮掩间遥远的琴瑟声隐约传来。 此前屋中的歌舞,只留下酒尽肴空,杯盘狼藉。 让李不琢诧异的是,边上的女子仍在陪伴,李不琢便让女子为他倒酒。 女子名为“顾惜”,浮月坊三十二楼中,李不琢最中意她的琴声。 一个惜字,道出了这个女人的一切,容貌美丽,琴技上佳,都称不上完美,那点儿缺陷却恰到好处,我见犹怜。 浮月坊的规矩,弹琴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顾惜只给李不琢倒酒,倒没其他的亲近举动。 不过,再清的清倌人,终归是青楼出身,对青楼背后的获益人来说,她们的才华与矜持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层薄纱,只要勾起了买主的兴趣,便敬请揭去吧。 但李不琢知道,他在青楼写下的十九首长短词令,都被顾惜自个儿细心谱了曲。所以打心底里,他希望顾惜的“清”,能清得更长久一点。 顾惜倒酒时,却道:“昨天府主家的那位二公子来找我,说要替我赎身呢。” 李不琢笑了笑:“你呢。” 顾惜摇头:“我可不答应。” “怎么?” “你上回不是答应了,等你中第就为我赎身的吗?”顾惜睁大眼睛,“你还赖账不成?” 一百七十二:向道之心(三) “我说过这话?”李不琢摸了摸鼻子,上回在这喝醉过一次,说过什么,倒真记不清了,但他控制力极佳,就算酒醉,应该是不会乱说话的。 真为她赎身? 然后呢,娶她?不娶? 她一个青楼女子,李不琢为她赎身,知道她身子干净,但别人又作何想? 顾惜道:“当然说过,你赖账的话,我可要谱成曲子唱出来,让大伙儿都知道你负心薄性。” 李不琢看她神色不似作假,无奈道:“就算我说过,等我中第,你怕是人老珠黄啦。” “咱们的状元郎今天怎么这么泄气呢。”顾惜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信你。” 李不琢却沉默下来,看向窗外,淡淡道:“为我弹琴。” 顾惜垂下眼帘,心中微叹一声,坐到琴边。 她拨捻调试琴弦,李不琢看向窗外,残月如勾,清冷干净,他清朗的声音中带着惆怅。 顾惜知道这位青楼状元又要作词。 “历山河好处到头来,独怜月儿弯。” 李不琢刚开口第一句,她便心领神会,知道词牌,也弹出一曲配词的长调。 罗帐昏沉,琴声空灵,李不琢唱着,抽出长剑弹击。 “留龙泉铁冷,长笛玉碎,意气空谈…… 犹念当时素手,梨落映新簪。 却道仙途永,了断痴缠。” 顾惜听着心疼,又有些吃味。 李不琢却闭上双眼,往昔,今朝,历历在目。 “唤取人间颜色,看梅妆乱唱,琴瑟声烦。 竞迷离颠倒,狂恣醒时残。 常言道,楼台倚罢,愿来年,骑鹿入青山……” 顿了顿,他睁开眼。 “却呼酒,夜阑灯尽,又唱春寒。” ………… 来年春,李不琢依旧不第。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在浮月坊写下的一曲长调,却在坊间传唱开来,尤其受落魄不第的士子们受欢迎。 ………… 白游与淳于厌结发多年,生下一男一女。 李不琢为两个孩子当塾师,身边倒也热闹了许多。 男孩常问:“先生,我爹常说你得个解元都不在话下,怎么到现在只是个童子呢?” 童言无忌。 那女孩儿倒是懂事得早,偷偷捏他弟弟一把:“娘说了官场里有清流,有浊流,先生一定是不愿意和那些浊流同流合污。” 李不琢微微一笑,连年不第,入考场时,常被人指着脊背,听见别人说“他又来了”,受尽冷眼,哪会被童言刺痛,摸了摸男孩的头道:“别听你爹,先生就是小时候没好好背书,到这个年纪,再想学,实在是有力未逮啊。” ………… 人有旦夕祸福。 浮黎三十年夏,河东瘟疫爆发。 酒瓮子村未能幸免,猪牛死绝,十人中有九人卧床等死, 神祠被野兽入住,也无人看管。 村长江石拖着病体,在酒庄外跪了半天,请李不琢出手相救。 江东君这一世的父母,亦跪在江石身边。 李不琢将神祠中的野兽驱赶走,在龙骨水车边听着水声,独坐了一夜。 回到新封府,变卖财产,请来宗师医家炼气士出手,解决了村中瘟疫。 这日,新封府外,李不琢牵着瘦马,回望身后的雄城。 “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瘟疫解决,他却已没有余钱。 府试前后花费甚大,酒瓮子村村民虽自发要凑钱给他,但看着历尽劫难,面黄肌瘦的村民,他决定休养两年。 这时却有人从城内奔出来,未施铅粉,清丽非常,是顾惜。 “你不能走,若是没钱考试,我这儿有。”顾惜气喘吁吁,掏出钱袋,露出里面的一沓金票。 “何必为我做到这地步……”李不琢摇头。 “你答应过我的事还没应诺呢。”顾惜捧住李不琢的脸颊,定定道:“我信你,你若食言,我就恨你一辈子。” 说着,她又拿起钱袋笑道:“再说你也功不可没,要不是你的词卖座,我哪来这么多钱啊。” ………… 李不琢勉强接受,继续考试,此时龙溪已过了青春最好的时候是仍无怨无悔。结果白游找上门,跟李不琢说, “你也知道,顾姑娘的身子肯定是干净的。” 人到中年,在圣院里摸爬滚打,白游蓄起了长须,人也稳重了许多,端起茶碗,对李不琢正色道:“你若嫌她出身不好,不说正妻,纳她为妾却没人能说什么。你总得给她个名分,别让她傻等……”说到这儿白游斟酌了半晌,考虑到李不琢一时的自尊心,和顾惜的青春年华,还是后者重要一些,微叹道:“若是出不起赎身的钱……我先帮你垫着。” “我这样的人,拿什么去嫌弃她。”李不琢苦笑,“我娘便是伶人出身。” “那你还等什么?”白游忍不住急了起来,“青春苦短,女人家最好的时光又有几年好等?” 见李不琢沉默,白游气闷道:“兄弟一场,我岂会在乎其他些个女人,只是,你身边总得有个人陪着。这些年为你说媒,你都不假辞色,唯独和她走得近。” 李不琢却摇摇头,看向窗外,目光坚定。 “终有一日,金榜上有我李不琢的名字,我会给她风光的明媒正娶。” 然而这年冬天,噩耗传来。 顾惜朝因猝死在琴边,指甲断裂,血染琴弦。 “顾姑娘早有心病,近几月,却日日劳累……” “她也老大不小了,这年纪,还有几个看得上她的呀,你看皱纹都出来了,不日夜弹琴,连妈妈那边的钱都补不上。” 坊间与顾惜相熟的青楼女子议论纷纷。 李不琢却抚摸着那具古琴,只见琴上刻着一行小字。 “人言岁月轻难付,宁负韶华不负君。” 从此浮月坊中再无青楼状元李不琢。 马蹄巷里,多了一个终日抱琴而眠的男人。 ………… 岁月忽已晚,可怜白发生。 天宫已立八十年,后人英才辈出。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已容颜苍老。 有个白发老者,每年参加府试,放榜之时,远远看向金榜,宛如一尊石像。 很少有人记得他的过去,有好奇者,打听一番后,都感慨叹息。 李不琢遥遥看向府试考场。 只见此时金榜一掀,此后便是三十五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何其风光得意。 而他已一无所有。 “你可后悔?” 李不琢听见有人发问,是他自己的心在问。 后悔吗? 三斤离去,他若同去东极…… 若他放弃府试,与郭璞一同从商…… 若他答应江东君,建立神国…… 若他没有执着,为她赎身,生儿育女…… 李不琢低声自语。 “尘心不死,道心不生。尘心不活,道心不成。” “我不悔。” 向前眺望,府试考场内高有五丈的照心楼下空空如也。 铛——铛—— 李不琢却听到了一阵遥远、厚重钟声。 一百七十三:壶天(一) 春寒之时日光朦胧,檐瓦石地泛着清润的色泽,耳边的钟声从极遥远处倏忽靠近,李不琢耳边又充塞满了拥挤的脚步声、衣袂摇摆声。 抬头一看,门楼上锈迹斑驳的照心钟缓缓摇动,碰到撞子,便发出厚重悠扬的清吟。 李不琢抬起手掌,掌心饱满,正是年轻人充满活力的皮肤。 “照心钟,照心钟,此即谓照见本心。” 李不琢恍然回神。 他还是初入府试考场的少年人,在那钟声之下,一梦黄粱,终于醒转。 一回首就是青丝白发,这感受他已不知经历多少次了。 这次却不同,梦中景象仍历历在目。 “顾惜?世上是否真有此人?” 李不琢回忆着顾惜的模样,却发现记忆已完全模糊。 “顾,顾……她叫什么,不对,好像不是姓顾……” 李不琢越想记住梦中的经历,记忆却像指尖流沙,抓得越紧便消褪得越迅速,一晃神,李不琢已记不清梦中那为他弹琴的女子的名字。 李不琢抬头看了照心钟一眼,向前走去。 这一瞬间,钟声隐去。 从开始到停歇,照心钟一共响了九回,过去五十息时间。 然而钟停之后,照心楼下近四千考生,只有两百余人恍然睁开双眼,继续向前,走过照心楼。 剩下那三千余人,仍闭眼痴痴立着,还在梦中,有人哭,有人笑,神态各异,都没能再迈出一步,走出照心楼。 考生只剩二百人,原本稍显拥挤的府试考场,被照心楼分割出一片空旷的场地。 府试主考孙青臣带领一众副考官,府卫,正站在石栏夹道的道路中,对众人道:“尔等已过第一关,且随我来。” 这便是府试第一关“照心”,四千人取二百,百不存一。 ……………… 府试重地不得喧哗,众考生跟在孙青臣身后,走入照心楼后府试正院, 李不琢目光扫视人群,不出所料,如符膺、何文运等县试表现极佳的考生,照心一关并没挡下他们。令他有些意外的倒是白游,白游也通过了第一关,到底是家世底蕴丰厚,就算有顽劣之名,认真起来,一月功夫,就甩下了那照心楼外三千余人多年苦读。 白游这时候感慨万分,从钟声下醒来后,梦中记忆便迅速消褪,到现在已只能隐约记得一些片段,若府试过后要说起当时的经历,也只能以“做了个梦就醒了”这种含糊不清的方式来形容,完全记不起梦中的细节,虽然凭“照心钟”的“照心”二字,能推断出考验的是心性,但若问如何考的,却无法得知。 这时,众人进入府试正院,孙青臣停下,向众人说道:“能过第一关,站在此处的,都是心性坚定之人。此前府试过程不对外宣示,就是因为这一关心性考验,眼下你们通过了第一关,至于第二关,才是府试的重中之重。你们二百人中,最后至多能有三十五人中举,但纵使中举,鼎天宫不会为你们发下先天圆满,乃至于宗师境的炼气法门,你们的炼气法门,便是在府试第二关中获得。” 眼下还站在这里的考生,大多家世背景不差,对孙青臣所说的信息,早已了解一二,都知道府试第二关中所得,关乎到自身日后的前途。 孙青臣见众人面色郑重,并无放松,点点头,走到正院侧方,命两个府卫打开一张平平无奇的木门,露出其后青铜铸造,铸成巨蟒之形、盘旋而上的阶梯,让众人入楼。 众人鱼贯而入,从里面看,那大门却是整个的青铜铸造,十分沉重。 待最后一个考上进来,大门轰隆隆关上,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清晰回荡在这逼仄室内的蟒梯边。 向上望去,只见四面黑索索的墙壁高约二十丈,比从外面看的府试正院高很多,只见旋梯绵延到顶部,延伸至外界的天光中。 当众人走上阶梯,脚步声回荡开来,便如同行走在蟒腹中,又见那蟒头蟒尾原来在半空中首尾相衔,不由让人对这道不算太长的阶梯生出绵延无尽之感。 向上看,那梯子是通向外界。 自然,以高度判断,这绝不会是通向考场的屋顶,李不琢心道:“恐怕与地市一般,虽存在于现世中,实则却是另一个世界。莫非这府试考核之所,也是圣人动用壶天术捏造出来的?” 心中盘算着,众人便走到了顶端。 出阶一看,四野空旷,让被新封府拥挤建筑充塞惯了的视野十分不适应,只见茫茫薄雾飘散间,隐约露出数座山峰。 从府试考场内的楼梯上来,却来到了这样一方世界。 “难道这是壶天术所捏造的小世界?” 考生中有人说道:“难怪打听不到府试的信息,原来第二关是在圣人神通所造的壶天境中考核,此界是圣人一念生成,若其不允,我们在这壶天境中获得任何都是徒劳,甚至破境而出后,便连撞见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正说着,边上有人走近,那两名带领众人来此的府卫行礼相迎,那从薄雾中出现的老者打量着众人,旋即点点头道:“两百二十八人,今年府试送到壶天境界来的,果然又比去年多不少。你们若有什么要问的,大可问我,此后在壶天境中,我便是你们的引导。先跟我过来。” 说着,老者便往薄雾中走去,众人离开那进来的阶坑,没走多远便见到不远处一片屋宇。 同时也在那领路的“胡老”口中得知,这壶天境并非是圣人专为考核府试考生而动用神通捏造出来的一方世界,而是早已存在,藏有诸多炼气法门,与地市一般,每年只开放一度。开放时,不光府试这边会放考生进来,一些不必参与府试的世家,与匠盟等势力也会放后人进来争夺传承。 一路上,胡老只简略讲述了此处的规则,将众人带至屋宇边,各自分配住所。李不琢心中揣摩,看来这府试第二关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的了。 一百七十四:壶天(二) 连绵的屋宇伫立在薄雾中,四处有石栏围绕,大鼎中青烟袅袅,如方外之地。 众人被胡老带来此地,只见连绵屋宇围绕的正中,便是一座威严堂皇的圣院。 圣院四周,有不少清修之士,有的在亭中论道、下棋,有的坐在高处,吐纳间,鼻孔中射出丈长的白气,修为精深。 这些炼气士的出现,也映证了胡老所说,此地并非是专为府试所设。 胡老介绍了此地的规矩便离开,以这片屋宇俨然一座小镇的规模,众考生的住处自然不是问题,李不琢寻了一间小屋进去,床褥桌椅都没落灰,显然是常有人打扫的。 “府试竟给考生发派住所,看来这壶天境中的考验没个十天半月不会结束。” 李不琢把床褥整理了,将屋子重新清扫一遍,只见往床上一坐,先回忆起了那口照心钟。 “此钟能将我带入梦境,看来我梦里春秋的天赋算不上独一无二,至少炼就此钟的人,可以让他人瞬息间历尽一生,而我的梦境并不能施加在他人身上。” 李不琢心中揣摩着,目光一瞥,在桌边见到一本手记。 “壶天手记?” 李不琢把手记拿到手中,翻开一看,原来是这屋子不知第一任住客的的手书,记录的是在这壶天境中的经历。 只见上面又写了:“感前人提醒,余亦留些许经历补充其后,望后来者引以为鉴。” 这手记已十分老旧,原来除第一任住客记录外,还有后来住客的补充。 “不知其他屋子里有没有类似这篇手记的东西存在,若没有,我倒是占了个便宜。” 李不琢收拢心绪,此前胡老已介绍过这壶天境中的规矩,但说得十分简略,有这篇手记补充当然最好,便在桌前摊开,开始细细阅读。 ………… “当年太古圣贤在梨山修行,点化山中妖灵,这些妖灵修行有成,感圣人点化之恩,成道后,纷纷在梨山之上留下修行感悟,又有各族生灵观摩这些修行感悟,修行有成,亦留感悟于山中,自此,梨山便成圣地,无数年来,无数生灵在此成道,山中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有成道契机。” 圣院边某间屋子,胡老与孙青臣对坐。 孙青臣点点头道:“而今人道大兴,诸圣以神通将此山搬入壶天之中,供人族感悟,是的人族造化。” 胡老面露疑惑之色:“想当年,这壶天境还是用在州试中考验天下举子,只因无论是山下七十二碑林上的法门,还是梨山的第一道石壁,都非寻常炼气士可以参悟,怎么今年竟被用来考验府试举子?” “这是圣人的决定。孙青臣顿了顿,“再说如今人族后辈也越来越令人惊艳,这二百人能过照心钟,更是其中出类拔萃之辈,虽未必能有人能过九道石壁,登上梨山之顶,但从七十二碑林中参悟到上乘法门不难。” 胡老沉吟一会,也点点头:“我接引他们时也有所观察,这群考生中,至少有四十人人颖悟超卓,可过第一道山门,若放在数年前,几乎个个都能中举。只不过在这壶天境中,任凭如何惊才绝艳之辈,关键还是在一个争字。”说着,他又想起带众考生安排住处时,众人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都对举子名额势在必得的模样,呵呵一笑,“这地方清净了一年,等今日过去,他们明悟了这壶天境里考的是什么,便又要热闹起来了。” ………… “原来这壶天境里有一座梨山,九道山门,七十二碑林。” 在屋中读完一本壶天手记,李不琢总算对壶天境有所了解。 “那七十二石碑,记载的皆是法门、术法,可炼身神,可通周身气穴,凝练神魂,其中最下乘的法门,也能凝练出神魂黄芽,而最的上等法门,可将神魂凝练到神游之境。” “那九道山门上,更是玄奥无穷,这壶天手记的历任主人,最多只过了第一道山门,而且只是勉强通过,没把第一道山门石壁上的玄机完全参破。” “原来无论七十二碑林,还是九道山门上的感悟与法门,都是从太到如今的各族修行者留下的,其上的文字多是古文,各不相同,若不识这些古字,要想参悟其上法门,第一步就要从字形中推演出文字的含义,要平白花去许多时间。” 李不琢放下壶天手记,神情微动。 “难怪,白将军让我阅读古书,原来就是为了这一步,一月时间,我虽未通晓上古各族所有古字,却已初步能见形知义,不知其他人有没有提前获知这消息,我又能凭此取得多少优势?” 想着,李不琢便走出屋门。 透过薄雾,可以见到北面的丘陵上,有七十二座亭台高低错落分布着,李不琢收回目光,只见四周的各处屋舍中,也有考生陆续出来,朝着北面走去。 “壶天手记上说那七十二道石碑上除了炼气法门,还有对炼气助益极大的存在,看来除我之外,其他人屋中多半也有如壶天手记一类的记录,恐怕我得到那篇手记不是偶然。” 李不琢不落于人后。 来到北边丘陵下第一座六角亭前,只见亭中石碑下有一具灵形盘坐,通体洁白,莹润生光,这就是壶天手记上便提到的蜉蝣之灵。 这时,石碑前已观碑半个时辰的赵承阳缓缓说道:“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 “乘流光,策飞景,贯涵溶……” 缓缓读出碑上法门,赵承阳道:“此乃混丹入真法,可养身神,纳真灵,凝练先天一炁,我来为你解释。” 赵承阳将碑上古字读出来时,那蜉蝣之灵便若有所思,此时点头让赵承阳过去。 赵承阳入亭,便与那洁白灵形对坐相谈,片刻,蜉蝣之灵面露恍然之色,向赵承阳鞠了一躬,便幻化成一道流光,投入赵承阳眉心。 这便是七十二道石碑旁守碑的七十二蜉蝣之灵,蜉蝣之族,朝闻道,夕死可矣。 赵承阳心中一动,运起刚从石碑上习得的混丹入真法,将那蜉蝣真灵引入周身气穴,瞬息间,便成就了一尊身神。 一百七十五:壶天(三) 入壶天半日,赵承阳便参透七十二石碑中的第一道,收取碑下蜉蝣之灵,成就一尊身神。 “诸位,我先走一步。” 起身朝六角亭外仍在参悟石碑的众人一拱手,赵承阳施施然起身向六角亭后山道走去。 “没想他竟第一个参悟了石碑。” 亭边考生轻声议论。 赵承阳是长青真人的后辈,在藏蛟谱上排在第九,却一马当先参悟了第一座石碑上的法门,而那具蜉蝣之灵被赵承阳纳入气穴后,碑下便只剩一张半透明的遗蜕。 “这守碑的蜉蝣之灵朝生夕死为求存活,便将真灵寄于炼气士气穴中。周天圆融境每开辟一处气穴,消耗精炁此极多,我若能得到这一点真灵,成就一尊身神,就等于省去了数月苦功。” 自觉落后于人的考生不由扼腕,暗道可惜,这七十二道石碑上的法门珍贵,碑下的蜉蝣更是能助益修行,可惜只有先人一步参悟了碑上法门,才能获得。 ………… “蜉蝣之族,朝生夕死。” 李不琢看着碑下遗蜕,若有所思。 “虽然此时蜉蝣之灵被赵承阳夺走,但待明日清晨第一缕太阳光一照,这遗蜕中又会有新的蜉蝣之灵诞生。不过,一日后参透石碑的人一定不止一个,到那时为了蜉蝣之灵,便会有许多考生争抢。参悟得越慢,争抢的人便越多。” 走到第一座石碑下,李不琢看向碑文。 黝黑发红的石碑不知是何质地,色同沥血,碑上的文字古拙原始,与今人所用之字大为迥异。 不过这第一道石碑是人族前贤所留,那碑上图形倒是易懂。 李不琢识海中剑道种子开始运转,推演揣摩其中意义。 纵使此前已研究古字,能大略上见形知义,但坐照境以上的修行法门,已涉及到人身与天地元气的交流,玄奥艰涩之处极多,有一处理解错误,结果便谬以千里。 李不琢索性放松心神,驱逐杂念,遁入梦中。 半日内,府试的两百余名考生都来石碑前走了一遭。 壶天之中亦有昼夜,此时,圣人以大神通摄取天地间太阳之气所化的日轮已向西坠落,那一轮太阴之气所化的月轮也已浮现天边。 李不琢睁开眼,望向石碑。 “这石碑上记载的法门乃混丹入真篇,修持此法,可贯通十二正脉与周天三百六十五气穴,在气穴中祭养三百六十五枚真丹,再聚三百六十五真丹为先天一炁,可炼就黄芽。” 这壶天之中的第一道石碑,就记载了能修炼至宗师境的炼气法门。而且此法比李不琢获得的那篇只能修至先天圆满的观身拥护轮更加精妙。 “我在梦中揣摩这法门,也用了两日时间,赵承阳只观碑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就勘破了碑上法门。” 环视四周,只见与他一同参悟石碑的考生还有百数,有抓耳挠腮者,有闭目沉思者,有人则将碑上文字临摹下来,回去参悟。 还有数十人,与考生所穿服装不同,李不琢入壶天境后也从未见过,想必就是胡老所说的,那些各大顶尖世家与宗观的传人。 目光一动,李不琢在其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泰柯?他竟然也到壶天境中来了。” ………… 观罢第一座石碑,李不琢心知这壶天境实为修行圣地,其中法门传承,比之顶尖世家的底蕴更深。 然而他已在幽州生活大半年,也未曾听过半分关于壶天境的传闻,更没见过有关七十二道石碑与九道山门上传承法门的拓本,只因有关于壶天的消息在天宫治下是绝密之事,而作为府试的四千考生中,通过了第一道道心考验的二百人之一,李不琢也终于有资格接触隐秘。 天色已暗,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梨山之下,有许多炼气士陆续归来。 这些炼气士并非考生,而是历年入壶天境,参悟梨山石壁失败者。虽然壶天境没有易进难出的规矩,反而出去之后再想进来更难,但这些炼气士却是被自己的执念囚禁在此,不勘破梨山石壁上的成道契机,便舍不得离开壶天境这修行圣地。 李不琢屋子里的那本壶天手记,又将这些日夜参悟梨山石壁不肯离去的炼气士称为“破壁人”。 李不琢回到住处,还未进门,隔壁的白游捧着第一道石碑的临摹本,苦着脸道:“这东西也太难参悟了,我在碑下看得头昏眼花,也只读懂不到三成。不琢你悟透了没?” 李不琢道:“大致懂了,但有几处地方还有待推敲,尚未具体修行,我还不知道是否理解有误。” “那太好了。”白游大喜,指着临摹本上第四行字,“快给我讲讲这里是什么意思?” 李不琢道:“这七十二道石碑是府试考验之一,难道考生可以随意交流?” “嗨,没事!胡老说的规矩里又从未禁止考生交流。”白游说着,冷笑一声,“你可知那赵承阳为什么不到半个时辰就破了第一碑?他那大伯赵伯扬,九年前参加幽州州试,入壶天境参悟梨山石壁失败,如就今是壶天之中破壁人,我虽没亲眼见到,却听说赵承阳一入壶天境,就去找了赵伯扬,想必那时,赵伯扬就为赵承阳点拨了第一道石碑上的混丹入真篇。” “破壁人在壶天居住许久,他既然敢这么做,看来向他人解释碑文的确在规则之内。”李不琢点点头。 “即便如此,除非至亲或知交,有哪个愿意把自己苦心参悟的碑文传授给他人?” 李不琢与白游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边上有刚归来的府试考生走过来,道:“参悟石碑的人越多,争抢蜉蝣之灵的人也越多,若轻易将碑文传授出去,只是平白为自己增加对手。” 说罢,他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李不琢自然不怕白游会和自己争抢,相反的,府试的规矩也并未规定考生不准联手。 回屋后,便将混丹入真篇向白游细细解释了一番。白游离去后,李不琢盘坐床褥上,回忆着混丹入真篇的运转之法。 既然七十二道石碑下的蜉蝣之灵能助炼气士开辟气穴,开始参悟石碑前,当然最好是突破坐照上境,开始修行周身气穴。 但一旦开始开辟气穴,第一步便是要将气脉尽数封闭,使气息不能外泄,然而封闭气脉之法不可逆,如此一来,李不琢剩下的两道奇经,就再无机会打通。 一百七十六:壶天(四) 夜中时薄雾散去,壶天的夜没有灯火亦没有星辰,只有纯粹如浓墨的黑暗。 李不琢从入定中醒来,面色稍显苍白。 梦中推演奇经时,走火入魔无数次,虽不会切实影响到现世,但心神仍会因此受损。 但心神受损自然是值得的,眼下他对申脉、照海两道奇经的推演已具雏形。 剩下的,就是驾驭剑道种子在封闭的气脉中进行拔障,将其贯通,这依旧是无法讨巧的水磨工夫。 不过已打通公孙、临泣、列缺、后溪、内关、外关六道奇经的他,内炁浑厚精深远超同辈炼气士,神魂更是有凝成黄芽,入宗师境界之相,拔障对他来说已不再困难。 天还未亮,李不琢路过圣院,去往北丘的道路十分平整,两侧竹林中偶尔传来的鸟叫声更平添几分幽静,若忽略府试的紧迫感,这倒不失为一个隐修的好去处。 府试自然不允许考生携带兵器,李不琢来到竹林中,寻了一支长短粗细适宜的竹棍,便习练了半个时辰剑术。与学识道行相若,剑道也是用进废退,就算在府试途中亦不可丢下。 练完剑,李不琢把青竹枝挂在腰间,才去往北丘下的第一道石碑,这时天才刚亮,那一轮似实似虚的大火球莹莹生光,从壶天东面升起,又被那座高耸入云的梨山遮挡,投下大片阴影。 圣院左近,包括北面连绵的丘陵间薄雾渐起,将七十二道观碑亭笼罩在飘渺的烟气中。 来到第一道观碑亭时,只见亭边已有至少四十人经过了一天一夜,仍在参悟石碑。 而石碑下,昨日已成空壳的那具蜉蝣遗蜕,这时却再度披在一具洁白莹润的灵形身上。 昨日入壶天见到第一道石碑时已是申末时分,那具蜉蝣灵形已是近衰年纪的男人,此刻的蜉蝣之灵却是十二三岁的女童模样,正仰头茫然打量着石碑。 “还真是神奇的族类。” 李不琢看向蜉蝣之灵,对人来说一世有几十上百年,对蜉蝣来说,朝夕间就要经历一生。 这蜉蝣之灵茫然观摩着碑刻时,亭边已有近十个通过各种途径参悟了混丹入真篇的府试考生,正互相对峙,争抢为这新生的蜉蝣之灵讲道的机会。 虽已参破混丹入真篇,李不琢并未参与争夺,他尚未破境,还不到开辟气穴的时候。 越过第一道石碑,李不琢向之后的观碑亭走去。 第二道石碑前人已少了许多,这时,一位府试考生参悟石碑有误,正被蜉蝣之灵赶出亭中,面露羞惭之色,随即,又有第二人紧随其后。 李不琢来到观碑亭边坐下。 黝黑发亮的石碑上字迹如刀砍斧凿,粗砺不工,线条转折与今时通行浮黎十六州的字体相较更为生硬,李不琢认出此乃西荒远古蛮族土方所用的字体。 上古时期天下分裂,诸多部族各据一方,当玄鸟之国出现,统一诸族后,这些部族便被称之为“方”。 李不琢坐在亭边,大略观摩数遍石碑后,便入梦推演。 起先知晓字义并不困难,但这篇碑刻所记载的法门与当今盛行于世的炼气术大为迥异,透过那刀砍斧凿,透着悍然煞气的字体,李不琢仿佛看见黄沙中,浑身肌肉虬结的蛮人将大妖头颅撕下,蘸着妖血在胸膛上绘成秘文,妖血沾染皮肤,如落在烙铁上,嗤的冒出一阵青烟,紧接着,蛮人皮肤金属光泽又更浓郁一分,举手投足间有大妖之力。 一个时辰后,李不琢从亭边起身。 亭中,为争夺蜉蝣之灵的府试考生仍锲而不舍,李不琢已走向第三道石碑。 眼下能参悟第一道石碑,来到第二道石碑的人已不多见,李不琢这时越过第二道石碑,引起了一些考生注意。 “这第二道石碑碑刻比第一道石碑更难理解,他只花一个时辰就能参透?” 亭边,符膺看着李不琢离去的背影,又摇了摇头。 “他若参透了第二道石碑,怎会不争抢蜉蝣之灵,多半是被这第二道石碑难住,想另寻突破。只不过,这七十二道石碑中,前九道石碑最简单,此后以九为级,越往后越难,他在第二道石碑就被难住,后面的石碑又怎能轻易参透。” ………… 黄昏时,李不琢踏着北丘的山道归来,脑子里琢磨着今日看过的九道石碑。 第二道石碑是上古土方蛮人所留,花费他时间最久,仅次于第五道妖族纯狐涂山氏所留的一道记载了幻术的碑刻。 其余六道石碑都是人族前贤所留,第七道石碑记载的遍体星宿法比第一道石碑记载的混丹入真篇更加精妙,先天境界在三百六十五周天气穴中祭炼星宿之神,此后又可借星宿感应,淬炼神魂,修炼至精深之时,神魂可在星夜中神游千里。 “今日有三十一人去梨山参悟第一道石壁,竟然无一人成功。” “当然如此,且不说只过去一天时间,梨山上记载的动辄便是法相境炼气术,我等府试考生都是先天境,要跨越三四个境界去参悟梨山石壁,未免太好高骛远了。” “也难怪壶天里的破壁人中不乏先天圆满的前辈,却至今被困在此地,连第一道山门都没有勘破。” “这壶天中之所以设有七十二道石碑,又有七十二蜉蝣之灵守碑,就是天宫给我等府试考生的机会。若能破尽七十二石碑,便能直接开辟七十二气穴,等于省去了数年苦功。上梨山前,这七十二道石碑上记载的法门正是让我们参悟积累,步步为营,好为参悟梨山石壁做准备。” “虽这么说,但能参悟梨山石壁,获取法相境法门的又有几人?我看虽然府试举子名额有三十五个,最终能上梨山者不会超过十人,最后要定名次,多半要看参悟了多少道石碑。” “难啊,今日我在第二道石碑前枯坐了一天,脑子里还没半点头绪。” 若抛去昨日那半天,今天是入壶天的第一日,从北丘归来的考生议论纷纷。 而有部分考生,更是夜间直接留在观碑亭中,不吃不喝。 ………… 一百七十七:壶天(五) 考生住舍中有炉灶,柴米油盐一应俱全,只不过食物除去米面主食,就只有些风干腊肉。 李不琢把米混腊肉简单粗暴蒸了一锅,白游这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闻着味儿便过来蹭饭,李不琢看着这个不学无术时只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家伙狼吞虎咽,有些惊讶,平日对着酒楼里的珍馔佳肴这家伙都没吃得这么香。 白游吃罢放下碗筷一抹嘴,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琢磨那些石碑实在太耗神,把我看饿了,这地方又没人给做饭。说起来还真佩服那些能在碑下枯坐一夜的,对了,今天你参悟了几道石碑?” 李不琢道:“我看了九道石碑,但还未得到守碑蜉蝣的认可。至于有几道真的参悟了,还真不好说。” “那可得抓紧了。”白游在桌边坐直身子,“据说最快的人已经参悟了五道碑,得到四个蜉蝣之灵。” 李不琢问道:“你呢,参悟了几道石碑?” 白游笑了笑,比了个二字,压低声音说:“昨夜你给我讲解了第一道碑文,总觉得有些熟悉,回去一琢磨,原来之前二叔让我背诵的文章里,就有一篇混洞真经,就是由混丹入真篇进一步推演的法门。实不相瞒,后面几道石碑,也有几道碑刻记载的法门真义,包含在他让我背诵的经文里。” 说着,白游又微叹道:“可惜我纵使占了这便宜,也没能获得哪怕一个蜉蝣之灵,看来这七十二道石碑的考核,关键还是看自己啊。” 李不琢点点头:“即使有人指点,同样的碑刻,各人领悟各有不同,参悟石碑关键还在自身,不然赵承阳有破壁人指点,也不会被符膺后来居上。” “可不能让他们抢了先。”白游皱了皱眉,“今夜你来我屋中,我把这一月背诵下来的经文要点都抄录给你,我悟性不够,你来一定能比符膺更快。” 李不琢却摇摇头,道:“固然蜉蝣之灵珍贵,但若连七十二道石碑也要借助外力,到参悟梨山石壁的时候,就没外力可借了。” 白游微微一怔,旋即感慨道:“昨夜我发现此事后,还有些沾沾自喜,今日打北丘走一遭,才知道这些手段只能占一时便宜,比我强的人还是太多。本来我还想,二叔他如此看重你,怎么把碑刻的含义隐藏在书中让我背诵,却没给你。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他这样恰恰知道我只有取巧才能有一丝中举的机会,对你却是期望甚高,要让你自行参悟。” …………………… 初入壶天境的两百府试考生,历经照心钟磨练,知道世上并无所谓的公平,只有成败与否。 在赵承阳借着与破壁人的关系占得先机后,府试考生中只有极少数几个埋怨考试不公,甚至去寻圣院旁居住的胡老告状,却被撵了出来。 而绝大多数人,则把参悟石碑的心思分出了一部分,放在与破壁人的交流上。 数日间,关于壶天境七十二道石碑与梨山石壁的消息就被打探出来许多。 原来纵使壶天境中破壁人,最多也只参悟到第二十七道石碑就止步不前。 三日后,许多考生还再前三道石碑处徘徊,而有些人已开始崭露头角。 起初占得先机的赵承阳,在第十三道石碑处止步不前,而超过赵承阳的符膺,已开始参悟第十六道石碑。 县试位居第二的何文运,停留在第十一道石碑处,有兵家韩氏的韩弃在何文运之前,参悟了第十二道石碑。 这些先人一步的天才们的动向,受到了府试考生的广泛关注,各人参悟石碑的名次,皆以是否得到蜉蝣之灵认可为准。 这也让一直在北丘游荡,而从未得到哪怕一位守碑蜉蝣认可的永安县魁首李不琢,被人认为在县试已耗尽积累,江郎才尽了。 这日,李不琢腰间挂着青竹枝,从第二十七道石碑的观碑亭前打道回府,半路上,却被人拦住。 永安县试大受打击,闭关潜修半年,将李不琢当作首要对手的符膺身着低调而华贵的黑缎长袍,站在第十七道观碑亭边,定定看向李不琢:“别人传言说你已耗尽积累,所以在壶天之中,连一具蜉蝣之灵都没抢到?” 李不琢眼睛一瞄,只见观碑亭中的守碑蜉蝣已只剩遗蜕,而符膺双目神光隐现,显然是参破了第十七道石碑,又成就一尊身神,导致神魂有些动荡。 不等李不琢回答,符膺又道:“但这些传言,我却不信,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李不琢微微挑眉:“你是真不信传言,还是在试探我?” 符膺打量着李不琢,沉吟一会才说:“都有。” 李不琢笑道:“我若说我已参悟了二十七道石碑,你信吗?” 符膺眉头微皱,壶天七十二道石碑古已有之,当年参悟石碑最快的赵长青,三日破尽七十二碑,然而那时他已是宗师,以宗师境道行参悟石碑。至于先天境炼气士中,参悟石碑最快者当属十年前的七日破五十二碑的州试状元白益。 李不琢虽然内炁浑厚,但周身气穴闭塞不通,显然入传言中一般,没有获得过哪怕一尊蜉蝣之灵,却说自己已参悟二十七道石碑,显然是随口搪塞。 但当初县试败在李不琢手下,符膺并不认为李不琢会真如传言中那样不堪,便道:“虽不知道你在酝酿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蜉蝣之灵不光可以助益修行,更是过第一道梨山石壁不可或缺之物,你观望这么久,再不出手,就真的要落后于人了。” 顿了顿,他对李不琢笑了笑,道:“我说这么多,并非是想帮你,只是认定的对手就此销声匿迹,让我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受,好自为之。” 说罢,符膺转身离去,李不琢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三日,十七道碑,他收起了县试时的傲气,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一百七十八:壶天(六) 李不琢从第十七座观碑亭前离开,沿着山道向南步行,泥土间的石板路已被踩动滑溜泛光,昏暗的天光在竹从间交叠掩映成淡淡的金色,不时有隐约的鸟鸣声远远传来,壶天境并非现世,若走到壶天边缘,或站在梨山顶上,就能发现这方大小不过方圆千里的天地四周是茫茫无际的灰色浓雾,当你进入浓雾,下一刻便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转过身子走了回来。 这方天地的飞禽走兽自然找不到足够的食物,能活在这里的都是吞食天地元气的妖类,两只雌雄蛮蛮鸟比翼飞出林间,一青一赤,十分可爱,在壶天中吃了三日腊肉白米的李不琢食指大动,顿时想打个鸟吃,一掂青竹枝,那两只蛮蛮鸟非但不跑,反而停在枝头,歪头看向李不琢。 左边的青色蛮蛮鸟口吐人言:“他好像要吃你。” 右边的赤色蛮蛮鸟道:“不对,他是要吃你。” 两只鸟齐齐歪着脑袋看向李不琢:“还是问问他吧。” 李不琢没料到这两只妖类已有灵智,一时哑然,青蛮蛮鸟又道:“不好,咱们两个他都想下手。” 二鸟面面相觑,怪叫一声,比翼飞走。 “浮黎十六州中妖类鲜少,壶天中的妖类,除天宫从四极蛮荒之地捕捉的以外,都是自古居住在梨山左近,与人族相安无事,在这儿居住的人,都不会伤害它们。” 道旁有声音传来,李不琢扭头一看,是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布衣、头发黑白夹杂的中年男人,面色颇为不善,眼神严厉。 这种穿着,这般年纪,又在北丘观碑,显然就是破壁人了,这时,中年男人身边有人道:“伯扬,不知者不罪,何必怪他。”说着看向李不琢,微笑道:“壶天中的妖类多数都通灵智,刚才那对蛮蛮鸟也是在捉弄你,下次记得不要再动恶念了。” “原来这样,是我唐突了。”李不琢认错道,听到旁人喊中年男子伯扬,心中一动,细细打量,只见中年男子五官和赵承阳有些相似,想必就是赵承阳那位身为破壁人的大伯,赵伯扬了。 与李不琢目光一对,赵伯扬指着李不琢过来的方向:“但身为府试考生,思考如何破碑才是该做的事,你不去观碑,从那边过来是在做什么?难道你来北丘就是为了捉鸟打牙祭吗?” 李不琢有些莫名其妙,心想北丘并没有限制考生行动的规矩,道:“前辈误会了,我的确是在观碑。” 赵伯扬打量着李不琢,却眉头紧拧。 “你说你在观碑,但这里是第十四座观碑亭所在,你从北面过来,难道已参悟到十五座石碑往后了?” 李不琢见赵伯扬这架势,知道自己若答一个“是”,赵承阳非但不会信,多半又有话说,若答个不是,就是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便道:“这不劳前辈关心。” 说着,就走过赵伯扬身边,目不斜视。 破壁人只是在壶天中修行的炼气士,而非管理者,李不琢再好的涵养,也不至于无聊到站在原地让人说教。 赵伯扬目光跟着李不琢,眼有怒色闪过。 “我从承阳口中听说过你,你是县试魁首,又少年封侯,这是你心气高的底子,但这些对你参悟石碑没半点助益,你可曾反省半分,为何你三日没有获得一位守碑蜉蝣认可?若你能脚踏实地,从第一道石碑开始参悟,就算比不上那几个佼佼者,你能得县试魁首,至少参悟到第五道石碑不成问题,但现在如何?好自为之吧!” 李不琢把赵伯扬的话都听在耳中,头也不回。 李不琢离开后,旁人有些诧异,赵伯扬为人向来好说教,但鲜有像今天这样动怒的时候,不由问道:“伯扬,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赵伯扬深吸一口气,才有些气闷道:“你我在壶天之中苦心参悟七十二碑刻与梨山石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有丝毫不敬。这少年却在北丘闲游,明明一座石碑都没参悟,神态却全然不将碑刻放在眼里,我一时没忍住,这才心境起了波澜。是我失态了,诸位道友见谅。” ………… 破壁人被困壶天多年,修为困顿不前,乃至心情容易烦躁,这倒可以理解。 或者那赵伯扬根本是因为知道了句芒山下李不琢与赵承阳的冲突,借机寻衅,又或者他是出于世人所共有的、“坐看他楼塌了”的幸灾乐祸心态,来羞辱在七十二道石碑前泯然众人的永安县县试魁首。 不论在观碑亭前偶遇时赵伯扬的斥责是出于哪一种心态与动机,都于李不琢的心境无丝毫影响。 白游听说此事,却有些愤愤不平。 “什么破壁人,说得好听,还不就是连第一道梨山石壁都没能参悟,才心有不甘停留在壶天里的,那赵伯扬什么破玩意儿,还真以前辈自居了!话说回来……” 屋门口,白游看着书桌前正誊写手记的李不琢,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该不会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吧,不然为什么连蜉蝣之灵也不争了?虽然蜉蝣朝生夕死,每日都有新的守碑蜉蝣诞生,但越拖到后面,参悟石碑的人越多,碑灵也越难抢到。亲哥啊,就算你再厉害,这府试四千人里面剩下的两百人也不是吃素的,你就这么托大?” “我能出什么事。”李不琢摇摇头,又眼神一动,“对了,听说壶天中的府试,只有七日时间?” 白游道:“这却不知,胡老也不肯透露。但从破壁人口中传出的消息,往年参悟石碑的记录,都是以七日来算。嘿,纵使知道又如何,哪个不是日日在北丘参悟,连吃喝拉撒都舍不得花时间的,你道都像你这样故意憋着劲儿不放吗?” “倒不是故意的。”李不琢顿了顿,“圣人将梨山拘入壶天,使蜉蝣一族守碑,但那蜉蝣之灵虽可以助益修行,却只是表象,我们参悟的本质,却还是观碑。若因为争抢碑灵,乱了心境,反而得不偿失,不急。” 得,人家自己都不急,他瞎着急个什么?白游暗骂一声,回房便去挑灯钻研临摹的碑刻。 白游一走,李不琢收拾好壶天手记,看向窗外渐暗的夜色。 “若以七日算,还剩四日时间,我已打通照海,剩下一道申脉……足够了。” “十二正经圆满,八道奇经俱通,两日后,我就能筑成坐照境圆满道基。” 一百七十九:壶天(七) 入壶天越久,府试考生间的差距就越显而易见,到了第六日,八成以上的考生还在前九道碑刻间踯躅,而最领先的一批,已参悟到了三十道石碑往后。 原本符膺一马当先的状况,在第四日被何文运逆转,而起先占得先机的赵承阳,已落到了第五。 藏蛟谱上的排名到此时已经得到验证,谱上位居前列的,参悟石碑也几乎不落于人后,如此对比之下,始终没有得到一尊蜉蝣之灵的李不琢本来即将成为众人休息时感慨的对象,然而还有一人却比李不琢处境更加尴尬。 琅嬛陈氏,陈阆真,先天圆满,只差没凝练出先天一炁,已是半步宗师。去年府试他意外落第,今年再考府试,本来被定为藏蛟谱第一的他,入壶天后,却也没能得到一尊蜉蝣之灵。 已是第五日,清晨。 北丘第一道观碑亭前晨光昏暗,却已有六十人围聚在此,静待新的守碑蜉蝣诞生。 对于参悟得一知半解的石碑,众府试考生还能礼让三分,遵循先来后到的潜在规矩,让其他人先行尝试。但府试已开始五日,就算再愚钝的人,也至少参悟了第一道碑刻上人族前贤留下的混丹入真篇,所以此刻对于第一尊守碑蜉蝣,没人会想着礼让。 不过,眼下的场景倒也不算混乱,六日间,除去参悟石碑领先的那几个佼佼者,余下的考生大多挤在前九座石碑间,便也爆发了不少小摩擦,从而,对于向蜉蝣之灵讲道的先后问题,在考生已形成不成文的规矩,到了这时候,心平气和的办法已经不可能解决问题,这规矩十分直接,就是斗法。 文斗,武斗皆可。 文斗,便是双方各出三题,互相辩论。但文无第一,在没有权威评判的情况下,互相不服的双方,往往还是通过武斗才能最终解决问题。 随着天色渐亮,新的守碑蜉蝣在碑刻钱茫然睁眼,众考生僵持许久,虽都蠢蠢欲动,却没人愿意率先成为众矢之的,毕竟最先站出来的,成八会在接下来面临车轮战。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终于有人站出来道:“诸位都对这第一位守碑蜉蝣势在必得,我也就不说客气话了,在下刘合敬,对守碑蜉蝣亦当仁不让,诸位若是认为我不够格的,尽管来吧。” 说着,他向前迈出五步,往碑亭入口一站,面对着六十位考生,神态自若。 刘合敬已年近三十,在府试卡了八年未中举,不过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入壶天前,他便已破坐照境,祭炼出一百一十二尊身神,虽说今年府试规则突变,对于陌生的壶天七十二石碑,悟性不算上佳的他,参悟碑刻的进度有些落后,但他观望三日后,终于等到那几位观碑进度超前的已遥遥领先,无暇来争第一道石碑,他凭着一身修为,已有自信在这群修为大多在坐照境的考生中脱颖而出,夺得第一个蜉蝣之灵。 若单论增长修为,一尊蜉蝣之灵对已有百余尊身神的刘合敬只是锦上添花,但几日间,已有不少人从破壁人口中打听到消息,蜉蝣之灵是通过第一道梨山石壁不可或缺之物。 “原来是刘合敬,他修为远超我等,恐怕在场没人能争的过他。” 有人认出刘合敬,转身就往第二座石碑走去,指望能抢个时间差,打第二位守碑蜉蝣的主意去了。但终有不甘者,看刘合敬已准备向亭内走去,终于站出来喊住他。 不远处,方泰柯坐在山岩上,看着刘合敬连败六人,无人上前,又低头端详了一眼手中的木剑。 说是木剑,不如说是初具剑形的木片,这木片的柄被他左手握持,尖端抵在岩缝里,剑身则被他右手握着的薄木片削出刃口。脆弱的薄木片在他手中,竟锋锐犹如刻刀,可惜此时周围的人注意全在观碑亭前,不然就能认出这种运使内炁的技巧,与指地成刚的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轻轻削了两下,木片虽无剑锷,至少已有了双刃,方泰柯一抖木屑,提剑就往观碑亭走去,入壶天不虚携带兵器,但对他来说,木剑亦如铁兵。 “嗯?阁下并非府试考生,也要和我抢吗?” 待方泰柯走出人群,提剑看过来,刘合敬看着这个着装与府试考生不同的面瘫少年,眉头一皱。 对于这些通过其他途径进入壶天的人,刘合敬始终心存忌惮。 “嗯。”方泰柯一点头,加上没什么表情的面容,看起来目中无人,但其实他在剑冢隐修,几乎不与外人交流,只是单纯的直来直去罢了。 不过见道刘合敬的表情,方泰柯也察觉到似乎不妥,解释道:“入壶天者都是为了参悟梨山石壁,得上乘法门,若阻碍了你考试,只能说抱歉了。” 刘合敬虽然连败六人,但壶天内众人斗法都是点到即止,并没消耗太多内炁,深吸一口气,让方泰柯先出手。 本以为方泰柯会象征性礼让,话音刚落,方泰柯却直直一剑戳了过来,看似不快,瞬息已刺到刘合敬肋下,刘合敬仓促间来不及使用术法,一剑便被迫出身神,鼓荡的气劲震飞了脚边碎石,亦将本就老旧的观碑亭下黑瓦震落数片。 刘合敬仓促逼出身神,心神震荡,不及多想,劈手夺剑,有内炁庇佑的右手却被看似脆弱的木质剑刃割裂,心知不妙,紧接着放开手的同时,那剑尖倏然停在他眉心前,方泰柯道:“你输了。” 刘合敬掌间滴血,面色微白。 “这剑术……” 人群中传来疑惑的声音,紧接着,陈阆真走到观碑亭前,看向方泰柯:“向我出剑。” 刘合敬本还心有不甘,想再和方泰柯斗一场,认出陈阆真,却心里暗叹一声。 可惜,若方泰柯不横插一脚,他抢得先机,恐怕此时就已得到蜉蝣之灵。但眼下陈阆真既然来了,这算盘便已完全落空。虽然私下里,刘合敬也对陈阆真、李不琢等人口头轻视,心中却不会相信,以陈阆真的底蕴,连简单的一道混丹入真篇都没能参悟。 一百八十:与人争不若与己争 同为考生,虽是竞争者,但看到方泰柯击败刘合敬,众人心里却不太乐意,毕竟府试名额已经只有三十五个,不能中第的考生,只指望着在在七十二道碑刻下能得些好处,而这些考生之外的人又来掺一脚,便引发了众人心中隐隐的敌意。 但方泰柯如何击败的刘合敬,在场者至少有一大半连看都没看清,谈何出手,好在陈阆真来的正是时候。 方泰柯看向陈阆真,隐隐察觉到这少年身上气息强盛已远超同辈,说一声“来了”,便挺剑而向,木剑无锷,形制粗糙,却散发着比金铁更甚的锐气,刘合敬尚未走远,襟带与一缕头发便被剑风割裂,心中一沉,才知道刚才交手,方泰柯还未尽全力。 而陈阆真目光一动,侧身两指搭住剑尖一引,破去第一剑,躲避时已远离观碑亭十余步道:“此处便无虞破坏了观碑亭,你大可放开。” 方泰柯一出剑,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声音置若罔闻,木剑挥洒的气劲,把地面犁出道道浅沟,裹挟着泥屑与断裂的草根。 陈阆真手无兵器,接连化解二十三剑,然后一掌切在剑身上。 方泰柯剑势一滞,陈阆真手掌顺着剑身向下一抹,扣住方泰柯手腕。 木剑落地。 方泰柯默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刚才,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空手化解了他二十四剑,挡住,跟化解,虽然都是御敌之法,代表的意义却天差地别,在升邪剑冢,自幼习剑已二十一年,日夜不息,他所学的剑法,一定是世间一流的剑法,但他的天赋,是否足以在老一辈的剑侍离世后,继续守住升邪剑冢不被奸人所侵? “龙图未合,惟五十五数,龙图之变,歧分万途,大矣哉……” 陈阆真放开方泰柯后,却感慨一声,便转身进入观碑亭。 方泰柯一怔,看着陈阆真的背影,心脏猛然跳动起来。 他所学的剑术,便是方氏自根据蜇龙真君留下的《指玄篇》与《易·龙图》中的后者所创。 而陈阆真方才所说的,便是《易·龙图》总纲。 ……………… “出大事了!” 黄昏时,李不琢自北丘归来,只听路上考生议论纷纷。 入壶天的第五日,琅嬛陈氏陈阆真一日参悟碑刻四十五,位居第一。 壶天中,包括破壁人在内,还没从惊讶中回神,陈阆真在日落时分出了第四十五道观碑亭,走过嶙峋山道,向西面高耸入云的梨山走去。 他要破第一道梨山石壁。 六日间,已有诸多考生去梨山石壁尝试参悟,都失败而归,更有部分考生为此不眠不休,状若痴狂,不出所料府试结束,他们也将会自禁于此地,成为新的破壁人。 从老一辈破壁人透露的信息来看,梨山的任何一道石壁,都比七十二道碑中最难的石碑更难数番。府试考生间甚至生出传言,这回府试虽是在壶天中开展,但对考生的考核仅限于七十二道石碑。 至于梨山石壁,还不是先天境炼气士该接触的东西。 但亲眼见证陈阆真一日破四十五碑的人,皆深信若给陈阆真时间,他破七十二道石碑也不在话下,对他来说,第一道梨山石壁似乎并非天堑。 于是李不琢从北丘回到南边围绕在圣院边的庐舍时,见到无论是北丘各观碑亭中,还是圣院四近的考生都明显稀少了许多,就连剩下的那些,都纷纷去向东面的梨山。 纵使不能亲身勘破梨山石壁,若能亲眼见到他人勘破石壁的过程,也许对自身观碑能有所领悟,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一日,四十五道石碑,这说法有些夸张了。” 李不琢朝东面巍然的高山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已入壶天六日,陈阆真没动作的前五天,自然不会是对着碑刻干瞪眼,所谓的一日四十五碑,其实是六日四十五碑。 不过,纵使是六日四十五碑,在府试考生中,也是位居第一的显赫战绩。 ………… 第七日,晨光照破薄雾,越过梨山,将圣院檐顶镀上火烧般的颜色,又射入西边的庐舍。 透过柳叶窗格,李不琢正对着晨光,睁开双眼。 一呼,一线浊气带着淡淡灰色,这一缕浊气,直接排出了周身气脉中的所有病灶。 又一吸,带着隐约紫气的一缕晨光,似乎被微微拨动,钻入李不琢胸腔。 人的肉身乃庇护神魂之所,也因此隔绝了天地元气,在修行中,这便是身障。 而气脉俱通者,便脱去了七窍晦杂之凡身,破除身障,论肉身收纳天地元气的资质,已与天生无垢的灵形不相上下,一呼一吸,气脉运转暗合天地阴阳之数,是以李不琢破关之时的一吸气,直接引动了一缕太阳之气。 ………… 紫气一动的同时,圣院旁边,正与檐头两只蛮蛮鸟因为门前晾衣杆上新鲜鸟粪缔造者的身份而对骂的胡老微微一惊。 “怪事了,胡老头也有没话说的时候。”青蛮蛮鸟歪着脑袋说。 “说不定那堆鸟粪是他拉的。”红鸟怪叫道。 “还真没准儿。”青鸟说着悄悄踩了不小心把“鸟”粪说漏嘴的红鸟一脚。 胡老眼脸上惊讶之色转瞬即逝,眼睛一蹬,没好气挥手驱走二鸟。 来到西面考生居住的庐舍,一眼就看到刚出门的李不琢。 这个游遍七十二碑,却始终没接触一位守碑蜉蝣的考生,方才更是察觉他引动了壶天中一缕太阳之气。 李不琢见到胡老,站定行了一礼,正欲离去,未曾想,这位素来不大搭理人的壶天接引人背手看着他,好奇问道:“大道在前人必争,怎么他人争蜉蝣之灵,你却不争?” 李不琢顿了顿,道:“与人争,不若与己争。” 片刻后,看着李不琢离去的背影,胡老捻着稀拉的胡须,若有所思:“与人争,不如与己争?这般心气,在这批考生之中,当属第一人呐。” 入壶天已是第六日。 “可还有上前的?” 第一道观碑亭前,刘合敬击败第七名考生,环视四周。 剩下的十余人无人出声。 “那就是没有了。” 刘合敬终于松了口气。 昨日被陈阆真那怪物横插一脚,今日总算能获得第一道蜉蝣之灵了,为了这个机会,他连陈阆真在梨山勘破第一道石碑的旁观机会都放弃了。 转身正要进观碑亭,后面却远远传来一道声音。 “且慢。” 刘合敬心头一跳,只见山道上,腰挂青竹枝的李不琢正大步走来。 “抢碑灵的规矩可是斗法?” 停在刘合敬身前两丈处,李不琢直截了当。 “不错。”刘合敬眉头微皱。 “出手吧。”李不琢取下青竹枝,他赶时间。 刘合敬心头暗怒,陈阆真憋了五天,昨天才一举破尽四十五碑,难道李不琢也想效仿?但陈阆真修为摆在那,李不琢却只是坐照境,他刘合敬苦心祭炼的一百二十七尊身神可不是吃素的! 当即抬手抓向李不琢右肩,昨日被方泰柯击败后,刘合敬不想再有半句废话。 ………… 片刻后,李不琢掂着青竹枝,走向第二座观碑亭。 他身后,碑下蜉蝣已成空蜕,亭边刘合敬欲哭无泪。 一百八十一:青竹枝挑尽七十二碑 第二道观碑亭前。 众考生正要分个先后,却被东面的动静惊动,齐齐转过头去。 随着壶天的日轮爬高,被梨山遮挡的晨光,蔓过第一道观碑亭。 而被刘合敬等第一道观碑亭前的考生跟随其后的李不琢,踩着梨山的逐渐生长的阴影,走到第二道观碑亭前,看着亭中守碑蜉蝣正睁开双眼,初次打量着陌生的天地。 “朝生夕死,可怜它们到死都不曾见过真正的天地。” 李不琢心中一动,忽又想到,浮黎十六州上的他又怎能知道,自己是否也是天地一蜉蝣呢。 倒提青竹枝,他走向观碑亭。 ……………… 八脉俱通,剑道成种,李不琢败尽亭前考生,没遇到丝毫意外。阴脉、阳脉之海加持之下,车轮战消耗的内炁也以极快的速度补充,青竹枝使出的只是朴实无华,简练无余的剑招,却鲜有人能捕捉到他出剑的速度,以至于从始至终,内关外关两道内炁壁垒并未发挥作用。 第一道石碑,第二道石碑,第三道,第四道…… 每一位守碑蜉蝣自散真灵,寄入李不琢气穴中,剑道种子便分出一缕剑气,与之相融。 每过一道观碑亭,李不琢身上的气息便强盛一分,仿佛一柄利剑,正在一步一步出鞘。 出剑、入亭、观碑,离去,李不琢心无旁骛,晨光蔓延到第九座观碑亭前,他就来到了第九座观碑亭。 他仿佛忘了自己入壶天的缘由是因为府试,此时此刻,他参悟石碑,只是为了映证自己的道途。 但跟在他身后的远远观望的人已越来越多。 若说从第一道观碑亭前离开时,众人只是不甘李不琢夺去了蜉蝣之灵,怀着惊讶好奇,继续看他碰壁的恶意兼有之的心态跟在后面,但从他一连破去九道石碑毫无滞涩之后,这些复杂的心绪开始渐渐转化为惊叹。 又想到,李不琢虽然以极快的速度破了前九道石碑,但七十二石碑的参悟难度是以九为级数递增的,前九道石碑纵使有异族所留的碑刻,其法门玄理还算不上精深,也皆止于先天境,在场的众人,虽说许多还并未抢到几个蜉蝣之灵,但入壶天已是第七日,领悟了前九道石碑的却不算鲜见。 李不琢破了九道石碑,出奇之处也只不过是速度快一些罢了。 举子名额仅有三十五人,在场中人不希望再出现一个陈阆真。 然而李不琢从第九道石碑,来到第十八道石碑,脚步也没有滞涩下来。 接着又是第十九道…… 杀身化血大法、虎贲拳经、刺节真邪…… 种种法门萦绕于心。 不易剑种分出十八缕剑气,与蜉蝣真灵相融,成就十八尊身神。 第十八座观碑亭后,本是人迹稀少,随着李不琢的到来,便带来了一众旁观者。 李不琢神色不改,手中普普通通的青竹枝,在众人眼中却无疑已是最锋锐的利剑。 在李不琢过到二十七座观碑亭时,众人对李不琢揣测怀疑,已由他是否能中举子,改为谈论七十二道石碑不见干戈的战争中,李不琢能得第几。 “原来他一直在隐忍,直到第七日才出手。” “难道他也要学陈阆真,一日勘破四十五道石碑?” “不可能,陈阆真已是先天圆满,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破境成为宗师,李不琢就算能反转,归根结底也只是初破坐照境罢了……” “陈阆真无疑是解元之资,若李不琢能一鼓作气,一路高歌猛进到三十五碑,倒真有可能得个亚元。” 所有的议论,在日过天中,李不琢过第三十六座观碑亭后渐渐消失。 在他入第四十五座观碑亭时,彻底止歇。 “元气不泄,尽纳于己身,待髓如霜质,骨坚如玉,便是灵胎玉骨的境界。” 对于身后的议论,李不琢置若罔闻,对碑下的守碑蜉蝣四十五解释碑刻上的法门后,起身离开,去往下一座石碑。 这一刻,嫉妒也好、质疑也好,都化作了叹服。 本还算平静的壶天境,自陈阆真一日破碑四十五后,顿起波澜。 第七日,又被一根随手折自北丘翠林间的青竹枝,挑了个人仰马翻。 ………… 壶天七十二道碑刻古已有之,各碑的溯源已几不可考,随手人道昌盛以来,炼气法门日益完善较古时日益完善,但往往最质朴元始的思考,越容易接近天地至理,七十二道石碑中,越往后的碑刻也愈发返璞归真。 入壶天的前六日,李不琢有梦中春秋相助,也不过勘破了七十道石碑。 其实七十道石碑之前的碑刻,都能观其形而推其义,难点只在远古文字图形的含义,以及今人思维的转换。但第七十一道石碑上的碑刻,便无法再用寻常方法理解。 此时李不琢视线越过落了厚厚一层灰的亭栏,望向石碑,碑上纹路像是孩童信手涂抹的痕迹,形状、轻重、深浅,都毫无章法。 李不琢一路破碑,此时此刻,无论气势,心境,精神,都已凝聚到了巅峰,正是为了这第七十一座石碑。 再一次站在碑前,李不琢静立良久,强盛到顶点的气息终于逐渐隐藏了下去,众人也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既遗憾,又理所当然。 若真让他勘破了七十二道石碑,这打击未免也太大了,众人大多还在九道石碑前徘徊,今天跟着这一位,却不知不觉来到了北丘最深处。 已是黄昏,林间绿竹在地面投射出极长的阴影,婆娑摇动,李不琢一偏头,目光顺着竹影,回头,视线越过竹梢,望向天边落日,深吸一口气,走入观碑亭。 “这石碑上记载的不是炼气法门。” 李不琢来到守碑蜉蝣跟前。 之前一直试图理解碑刻含义未果,原来他一直都入了歧途,因为这碑刻本来就没有含义。 说着,李不琢抬指指向碑刻错杂线条中的某处,道:“这是北丘,这是雾,这是昼夜,这是梨山……” “这是观碑亭前的碎瓦,这是竹林……” “这碑刻就是壶天。” 李不琢说完,看向守碑蜉蝣。 碑刻上的线条错综复杂,若以人的眼光来看,完全不成图形,但在碑前推演良久,李不琢终于看出那错杂线条背后包含的规律,正是完整运转一个昼夜的壶天,也就是蜉蝣的一生。 “蜉蝣”。 一百八十二:朝生夕死莫不如是 “我们蜉蝣眼中的天地,与人族眼中的天地并不相同,你是第六个破解了第七十一道石碑的人族。” 从李不琢入亭时开始,便静静看着李不琢的第七十一位守碑蜉蝣语气感慨。这座观碑亭已存在不知多少岁月,寒来暑往,不知有多少蜉蝣生来死去,它能亲眼见到一位破解石碑的人,这一生就比其他蜉蝣精彩得多了。 李不琢看着守碑蜉蝣,从第一座石碑走到这里,碑下蜉蝣灵智也越来越高。这第七十一位守碑蜉蝣更是有些奇怪,既然蜉蝣一族朝生夕死,它怎么知道他是第六人。 似乎是看出李不琢的疑惑,蜉蝣背后蝉翼般的薄羽轻轻扇动,道:“前代消亡后,羽蜕中会留存些许记忆,吾族生来能通人言,也是因为这缘故。” “这石碑上的画,也是你的前代留下的?”李不琢问道。 蜉蝣摇摇头,道:“我从未出过这座亭子,如何能画下整个壶天?走吧,七十二正在等你,那座亭子里,也许多年无人踏足了。” 说着,它身上薄羽忽然萎缩下去,灵形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李不琢眉心。 李不琢心中一动,识海中剑道种子微微一转,便有一道剑气分离。 观遍七十二碑,对三百六十五周天气穴了然于心,霎然间,便将剑气与蜉蝣真灵引入天柱穴,两相融合。 一尊身神诞生。 此前李不琢过七十道石碑凝聚的身神,皆是蒙昧不成形状,仍需祭炼,而这第七十一位守碑蜉蝣的真灵显然更加强大,凝成的身神已初具人形,怀中隐约抱有一柄长剑。 亭外的围观者,除去府试考生外还有数名破壁人。赵伯扬面色羞愧中带着一丝茫然失落,他在壶天潜修多年,只走到了第四十九道石碑,六日,仅仅六日,李不琢却从第七十一道观碑亭里出来了。 身为破壁人,他当然记得很清楚,自百年前至今,有据可考过了第七十一道观碑亭的,也不过 五人而已。 当然,今天又多了一位。 但他怎么可能参悟这道石碑? 赵伯扬层与友人去观摩这道石碑,若非之前勘破碑刻含义的五人皆是大贤之人,他简直都要以为那碑刻只是胡闹,一直以来,赵伯扬都想向参悟了第七十一道碑的人请教,但之前的五人,分别是当年开辟壶天的那位道家圣人、已身故的长青祖师、五十年前就云游不知所踪的云鹤真君,神咤司中那位不知名姓的人仙,都不是他可以接触到的。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勘破七十一道石碑的,好嘛,却在几天前被他得罪了。 李不琢目不斜视的模样,更让赵伯扬想起当时的场景,羞愤难当,拂袖而去。 天色已昏暗下来。 李不琢走到第七十二道观碑亭前,只见亭中竖着一道无字碑。 守碑蜉蝣面容苍老,遥遥望着天边,日薄西山,他眼中的沧桑另人动容。 “想当时,朝露未晞……”他忽然看向李不琢,用“我年轻时”的语气说,“从那时起我就想在碑上写些什么,想了一辈子,却连我想写什么,都想不明白。” 说罢,长长叹息一声。 包括蜉蝣七十一在内,李不琢极少见到蜉蝣表现出喜怒哀乐,眼前的蜉蝣七十二,却满面愁容。 “我与它们不同。” 蜉蝣仿佛看懂了李不琢的疑惑,自顾自道:“我族朝生夕死,它们却不知悲哀为何物。你呢,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归墟中有一条大鲸名为甘离,以东海盈满为朝,以东海枯竭为夕,以此观之,你们人族也是朝生夕死而已。” 李不琢不在乎地笑了笑:“我知道池中老鳖能活千岁,那又与我何干。” 蜉蝣紧紧盯着李不琢,沉默不语。 良久,它才说:“不错,不错,其实刚才见到落日,我终于想明白我要在碑上写下什么。我要写的是超脱生死的法门,但生死如何超脱?兴许天道眼中,甘离亦不过朝生夕死的一条鱼罢了。” 说罢,梨山的阴影蔓延至最后一道观碑亭,它身上羽蜕萎缩下去。 与其他蜉蝣不同,它的灵形散为点点荧光,落进光滑的无字碑碑面,没入砖石瓦缝,飘散在夜色下的竹林中。 羽蜕飘落在旁,李不琢捡起,轻轻放在石碑下,离开观碑亭。 至此,七十二碑尽破。 ……………… 圣院居高临下,胡老坐在窗前,手捧茶壶,远远望向北丘,感慨道:“这一年的考生真是了不得啊,昨日陈阆真过四十五碑,我以为他就是解元,今早却发觉有人引动一缕紫气,原来是有人在壶天里打通了周身气脉。这壶天又不是现世,太阴太阳二气哪是随便能动的,真不让人省心。” 他转头看向孙青臣:“我听说祭酒大典里,你为保下李不琢,还跟杨炼拍了桌子?这桌子拍得,价值千金呐。” “杨炼偶然看到李不琢,打压他只是顺手为之,并没把区区一个童子炼气士放在眼里。若非如此,那天他岂会善罢甘休?”孙青臣呵呵一笑,“不过我也没想到,李不琢竟然能过七十二碑,如此天分悟性,日后可作人族中坚啊。” 胡老点头道:“若不出意外,想必他就是今年府试的解元了。不过你说他能上几重山门?那守门的几个大妖,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我倒想看看,他是怎么吃亏的。” ………… 梨山。 铁青色石壁光滑如削,犹如城墙般极具压迫感,横亘众人眼前。 这石壁高数十丈,半空中栈桥纵横,人站在壁下,仰头只见微茫云雾掩映间,是茫茫无尽的奇异文字,不下千万。 梨山的第一道石壁,便如此庞大,也难怪有数百破壁人自禁于梨山,终老亦无法勘破。 在这庞然石壁正中,是一道宽仅两丈的、藤蔓虬结老旧山门,山门后,便是一条通向山上的、长满苔痕的石阶山道。 然而,对于这条在炼气士眼中近乎于通天道途的山道,此刻正参悟石壁的府试考生与破壁人却都敬而远之。 一百八十二:守壁大妖 “那就是‘奢吴’,听破壁人说,梨山被搬入壶天前,它就守在石壁下。” 梨山山脚,观碑排名第九的韩弃远远望着山门。 只见右侧门柱,漆色脱落的雷纹底座上,缠匝着密密麻麻的、径长数尺的乌青色锁链,而锁链的另一头便连接着山门旁边,匍匐在石壁下的一头“妖类”。 说是妖类,其实根据停留在壶天多年的破壁人于第一道梨山石壁上曾寻找到的碑文记载,奢吴数百年前本是悬空山佛门圣尊殿前掌灯童子,因窥伺密乘果位,被贪魔入侵心智,窃走圣尊法宝照世青灯,此后便被镇压在梨山脚下,看守梨山石壁。 但如今它的模样,实在无法让人把它跟“人”联系起来,才只能给它安上一个“妖”字。 只见匍匐在石壁下的奢吴身型庞大,后背高高隆起近丈高的鼓包不知是多年积攒的泥土青苔还是妖化的肉瘤,光它泽黯淡的青灰色体表暴突的脉络,也让人分不清是血管亦或藤蔓。 它狰狞的头颅如同鼠类,长着七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其中六只眼睛,都痴迷看着它身后屹立的庞然石壁的不同地方,剩下的那只黝黑泛着暗红的眼睛,则充塞着冰冷而疯狂的意味,审视着接近山门的人。 还好它粗如梁柱般的四足被乌青色锁链紧紧勒着,连腕足处都被勒出显见的布满角质的沟壑,使它只能在方圆十步的距离中活动。 不过纵使如此,无论破壁人还是府试考生,都无人敢怠慢这外型狰狞可怖的妖类。 数日间,已有不下十名考生不顾破壁人的警醒,没勘破第一道石壁,便接近山门,随即被奢吴一声冷哼,直接震出数十步远。 其中数人已伤及脏腑,眼看已没法再参加府试,正在圣院内卧床养伤。 “它一眼就能看出他人是否勘破了石壁上的法门,要过山门,就要过奢吴这一关。” 韩弃身边,冯开收回看向奢吴的目光,虽说在述异志与万物纲目上见过更离奇惊人的描述,但现世中真正直面如此异类时,仍止不住一阵心悸。 “石壁上的文字以千万计,每一篇石刻都比之前在北丘参悟的石碑精深数倍,我参悟了两天,也没丝毫头绪。”韩弃仰头看着横亘南北的巨大石壁,不由想起佛门那一桩愚人饮水的公案。 愚人口中干渴,却因无法一口饮尽长河之水,便心生畏惧踟蹰不前。但眼下身为求道之人,他却深切能体会到愚人的心境。这石壁上的法门就是三千弱水,他该怎么下瓢? 深切体会到勘破石壁的难度,韩弃看眼神便愈发感慨,若非是生而知之者,谁又能在先天境界勘破这道石壁? 就连陈阆真,昨夜就在石壁前静坐,到此时天色已暗,也没有动静。 此刻在梨山石壁下,如韩弃般打量着陈阆真的人不在少数。 本来众人提前离开北丘七十二石碑,来到梨山,就是为了从陈阆真破壁的过程中获得开悟,眼下,就连陈阆真也停步不前了,不过,就连不乏有黄芽境炼气士存在的一众破壁人,也被这道石壁困住多年,虽有府试压迫,众人也没心浮气躁到仅仅一天时间就指望陈阆真先行开道破壁。 眼看天色已暗,众人陆续准备回到圣院边的屋舍,这时,却有人从北丘带来了令人震撼的消息。 ………… “听说百年内参破七十二道石碑的只有六人,而以先天境做到此事的,唯独李不琢一个。” “他除非他并非是真的参悟了所有石碑,而是掌握了蜉蝣一族不为人知的弱点,这才收取了七十二个蜉蝣之灵。不然他短短六日就破尽七十二石碑,完全说不通。” 有人心中怀着酸意。 又被旁人笑道:“那正好,我这就去找李不琢请教破碑的窍门,你千万别来和我争。” 也虽然同为府试竞争者,但当李不琢破尽七十二碑,已很少有人把他放在竞争者的地位。 于是李不琢离开北丘,回到住处的路上,被众人层层围堵。若能从李不琢口中得到一些关于石碑的消息,多参悟一道石碑,就能多领悟一种法门,比劳什子脸皮实在多了。 李不琢倒也来者不拒,若只是被某一句晦涩经文一时难住的,便随口解答了,若问得太大,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 这样一来也走得极慢,日落时李不琢还没能回到圣院,有人笑道:“既然大家都想请教你,不如回去后不琢你开坛传道,也让我们能多参悟几道石碑。” 被一圈抬高过后,李不琢并未飘飘然,听闻此言,看了那人一眼。虽然天宫大宪礼法卷中,对开坛传道者的要求并无明文规定,但按惯例,若非至少神游境的宗师开坛,往往会贻笑大方。他纵使过了七十二道石碑,参悟的法门再多,本身只不过先天炼气士,若真被捧得一时脑热,答应开坛传道,便是真中了捧杀了。 此时围绕身边的,真心请教者有之,心存恶意者有之,李不琢无暇一一分辨,好在半道上有人赶来。 白游挤开人群,引来众人不满,也成功把李不琢拉走。 “李不琢啊李不琢,你瞒得我好苦啊。”白游用不认识的眼光打量着李不琢,“本来你一直没动静,我都怀疑你出了什么事,七十二碑!你竟然一天破了七十二道石碑!还好今日大部分人都在梨山,不然你可没那么好脱身了。” “梨山石壁如何了,可有人勘破?” 七十二道石碑既已过去,李不琢便将之抛在身后。 “还没人能过石碑。”白游摇头,“那山门下有一只大妖,无人可以靠近,而壁上那些法门,也太过艰涩幽微、我看,就连陈阆真也难以勘破,就等你过去了。” “明日我过去一观。”已经入夜,李不琢看了看天色,已不是去梨山的时候。 而且从七十二道石碑前归来,他的所得的法门也要消化一二,才能纳为己有。 白游一走,李不琢便在桌前铺纸磨墨。 七十二石碑上的法门,关于周身气穴的,有一十六篇。李不琢今日虽收取七十一个蜉蝣之灵,但只是暂时让蜉蝣之灵所化的身神寄居在气穴中,尚未选好他最适合他的法门。 前人所留法门既然能记载在壶天的石碑上,自然都是上等法门,但修行炼气,最适合自己的,才是自己的道,这时,他就要总结十六篇法门,从中寻出自己的周天圆融之道。 一百八十三:周天剑宿法 木桌上灯焰摇晃,李不琢在略显粗糙的草纸上渐次写下“混丹入真篇”、“刺节真邪”、“大周天藏神法”、“灵明神持”、“杀身化血大法”、“九邪炼窍”等十六种法门。 接着,便在其下写出各法门的总纲。 若以旁人眼光来看,这十六般法门有正道、魔道、妖道、邪道,但李不琢看来,法无正邪,用在于人,都本质是开辟气穴的法门。 搁笔后,李不琢扫视着十六法门的总纲,意识界内剑道种子不断推演,映着摇曳灯火的草纸上密麻字迹倒影在他的瞳孔中不断变换。 与此同时,李不琢又内视观察周身气**的七十一尊身神。 内视中,十二正经与八大奇经交织如天罗地网,而分布在脉络四周的周天穴窍则像是星辰,或明或暗。 其中七十尊身神都是一团蒙昧的微光,只有第七十一尊寄身颈后天柱穴的身神隐有人形。 所谓的身神,并非真实身具意识的神灵。 是炼气士寄于气穴中与天地元气相融的念头。 这些念头日夜不息,时时抵御外魔邪障,为炼气士扫除外界杂质。 施展术法时,这些身神便会自主调动天地元气,使术法威能更盛。也就是说,身神与炼气士自身相性相近,才能发挥出最大效用。若一名修持纯阳法门的炼气士,强行祭炼阴性身神,或许有极其微小的可能练得阴阳圆融,但多半会练得身神与本身相性相斥,一身修为只能发挥数成。 “或引外邪入窍,或凝血气精华,或以内炁慢慢温养,或以针法刺激……成就身神的法子各不相同,但这些法门本质都是为了开辟气穴。” 李不琢心中推演着十六种法门,尝试将它们归纳为一。 周天圆融境的法门,珍贵之处在于法门记载的三百六十五气穴位置,人族三百六十五周天要穴契合天数,每一处气穴所在,都是前人历经无数岁月推演所得,若有丝毫偏差,与天地的契合度就大打折扣。 众生各不相同,各人气穴所在也都稍有偏差,越是精妙的法门,越能让人找准气穴确切所在。 不入流的法门,气穴记载不全,身神孱弱,无法回补神魂,难以凝聚先天一炁。 下乘法门,勉强能开辟三百六十五气穴,祭炼出来的身神能隐约显化外象,以一成内炁可调动三成天地元气。再稍好一些的法门,祭炼出来的身神更为凝实,一成内炁能调动五成天地元气。 再上等的法门,一成内炁能调动八九成天地元气,比之修行下乘法门者威能强盛不止三倍,举手投足,能与天地契合,周天身神更是诞生灵觉,十分敏锐,以至于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甚至他人的敌意也能感知。 至于再往上,周天气穴完全契合天数的境界,便不是先天境炼气士所能触摸的。传闻圣人入此境界,坐在室内不动,从自身穴窍子午流注的变化,便能逆知天数。而无漏人仙入此境界,封闭诸窍,则可正立无影,与天地相融。 李不琢从七十二石碑得到的十六般法门中,“周天种玉法练至大成,一成内炁可调动七成天地元气,是中上等法门,再有“杀身化血大法”、“灵明神持法”等四种法门,可调动五成以上天地元气,是中等法门。 至于其他,皆是下乘法门。 但并非下乘法门便没有价值,譬如“九邪炼窍法”,虽然练至圆满也只能调动不到三成天地元气,但此法能强行引邪煞阴灵入体,开辟气穴,祭炼身神极快,耗费的光阴,少于其他法门数倍。 虽说引邪煞阴灵入体可能损益气血,同时使内炁驳杂,但若与上等清心拔魔之法配合,却可以相得益彰。 种种法门,都有借鉴之义。 “我既然专注剑道,所祭炼的身神,应当与剑相合才是。” 入定中,李不琢若有所悟。 经络运转拥护的意识界中,剑道种子毫光大作,缓缓旋转,无数文字在其中变换。 半个时辰后,心念一动,略微调整了七十一尊身神的所在。 “根据这十六般法门,再于梦中推演周天三百六十五穴窍所在,我终有一日可以找到与我最契合的气穴,这可以慢慢来。眼下,首要便是重塑身神。” 破七十二碑时,李不琢得到蜉蝣之灵入体,此时归纳法门,便觉察出直接用念头与蜉蝣之灵相合直接炼就身神的法子太过粗糙,与自身不甚契合。 没有迟疑,李不琢念头一动,剑道种子毫光一收,变成一柄毫无花巧的剑器,沿着周身经络,将一处处气穴中的身神撞散。 身神一散,又再度凝聚,化作模糊的剑状,其中四十六柄剑的形制,与丹青剑典中的藏剑相若。 剑典藏剑,灵性仍存,李不琢取的是这些剑器原主人留存下来的剑道意志。 坐照自观中十二正经与八道奇经浑然如同小天地,随着七十一道剑器毫光微绽,逐渐成型,如诸天星宿般契入其中,这方小天地的运转便愈发玄奥圆满,恍惚间,阴脉阳脉之海竟似乎显化出日月之象,而内关,外关化作山海壁障,公孙、临泣变幻风雨、申脉、照海一化作通天巨木,一则化作滔天烈火。 李不琢不禁心神一震,炼气士虽然以自身效法天地,他遍观群书,却没听说自身小天地能有此异象!如荒漠苦旅之人乍见绿洲,不由心头狂喜! 恍然间,连刚凝成的身神一尊接着一尊无声消散,李不琢都没有察觉。 小半刻钟后,李不琢忽然想到自己正身处壶天中,顿时警醒:“壶中日月,掌上佛国,圣人信手就能开辟天地,我凭何自得?” 一时间,杂念顿消,只见体内异象立时消失。 “原来是心魔,幻象而已……”李不琢心中了然,这才发觉七十一尊契入小天地的剑形星宿,此刻已只剩六十七数。 “炼气境界越精深,也愈发凶险。” 李不琢心绪平静,他及时警醒,能保存六十七尊身神,已是大幸。若不能明得失,为此患得患失,反而更会被心魔所扰。 下一刻,他心神一定。 “周天剑器如诸天星宿,我的法门,便是周天剑宿法。” 轰! 本已异象消失的小天地,与他凝聚的神念相应而动,六十七道剑宿毫光一闪,随之运转起来。 第一百八十四:宗师气象 第七日的晨光照破壶天夜色时,李不琢自入定中醒来。 睁眼一看,屋内已一片狼藉,除去他屁股下面的一个麦麸填充的黄布蒲团完好无损,屋中床褥尽碎,桌椅断腿,裱桑皮纸的墙面满是剑痕。 入定时毫无所觉,此时醒来,李不琢不用想就知道,这就是昨夜的五尊剑宿身神逸出气穴的后果。 “这倒是麻烦了,炼气难免出岔子,这样动辄就把家毁了,万贯家财都不够……难怪前辈高人都喜好在山中开辟洞府修行。” 李不琢揉着额角,有些头痛。 “壶天手记竟也未能幸免,这样一来,就亏待后来的人了。” 寻思着离开壶天前再寻着空当写本手记留给后来者,李不琢离开住舍,来到圣院旁,把昨夜修行弄坏了屋子的事告诉胡老。 大清早捧着茶壶在圣院边上闲逛的胡老对李不琢笑道:“壶天里的屋舍都是过去在这修行的破壁人建造的,你若心中过意不去,把你参悟七十二石碑的所得传授一些出来,再砸十间屋子他们都愿意。” 对于这个一日破尽七十二碑的年轻人,胡老颇为好奇,说这话也是在试探李不琢的心胸。北丘七十二道碑上的法门虽然比不上梨山石壁,但绝非“敝帚”,值得自珍。 “我已有此意。” 李不琢对胡老的要求并不排斥,创立法门的各族前贤不吝把法门留在石碑上,他参悟石碑的心得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本来就打算重写一本壶天手记留给后人。 “甚好,甚好。”胡老呵呵一笑,赞赏不已。 李不琢若不肯把参悟石碑的心得透露出来,倒也无可厚非,但自古至今身具宗师气象者,心中所求并不只是自身超脱,这也是梨山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既然是胡老先开了口,李不琢也没再写壶天手记,离开圣院时,就在屋前的墙壁上,将几处适合人族前贤留下的碑刻疑难晦涩处点明,这才去往梨山。 一路上,心中琢磨的仍是昨夜初创的周天剑宿法。 自创法门,的确最契合自身,但李不琢只是初入周天圆融境的炼气士,受境界所限,虽有剑道种子推演,加以梦中春秋辅助,这门周天剑宿法离完美所差甚远。 以他炼就的六十七尊身神来推算,将周天剑宿法练至圆满,还只能调动四成天地元气,尚且算不上中等法门,需要进一步推演完善。 “六十七剑宿,皆可容纳剑道意志,丹青剑典中的四十六种剑道意志不算卓越,我若能得到更精纯的剑道意志,炼成身神,剑宿便能更加圆融。” “可惜我识海内那道圣道之剑对我来说仍太过强大,若强行炼成身神,恐怕会反客为主。不然单凭这一道剑道意志,恐怕就能让我的周天剑宿法调动的天地元气再高一两成。” 心中盘算着,走过山道,那片横亘南北的巨大石壁渐渐从薄雾中凸显出来。 壁上密麻的字迹浩如烟海,数以千万计,纵使一目十行,不眠不休,也要数月才能读完。更何况壁上文字也涵盖各族,记载的更不单是人族法门,甚至有上古神道修持之法,就连一篇短短几千字的石刻,懂了立时开悟,不懂的话,数年都一头雾水。 所幸,要通过山门间的那道石壁,似乎不必把石壁上的法门尽数看个通透,只要山门旁的大妖奢吴认可就会放行。 只是奢吴并没有半分与人交流的意思,包括破壁人在内,都不知道过山门的法子除了参悟石壁上的法相妙门之外,是否还要依赖于这只妖物的自身好恶。 “佛门圣尊殿前掌灯童子,居然会变成这样。” 李不琢遥遥看向奢吴,心道这佛门圣尊修的是三乘法,求无上菩提,要度一切众生,怎么跟那些个民间小说话本里似的,手底下的人犯了错,就把他贬为妖身? “我果然没猜错,你久久不破碑,果真是在酝酿惊人之举。” 李不琢刚来到石壁下,符膺远远走来,在李不琢身前停下。 又苦笑道:“但还真料不到你能做到这地步,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 作为纵横家符氏后人,家中祖上出过宗师数十,在县试落马符膺已经很难接受。痛定思痛,收起傲气后,他本来铆足力气要在府试一雪前耻,未曾想,败得更加彻底。 但以符氏的底蕴,他修行有疑问,随时可向法相境大宗师请教,就算天赋悟性不如李不琢,又怎么会差这么远? 李不琢一时哑然,这话让他怎么接下去,所幸符膺又说:“想来当时你说过了二十七道石碑,我还以为你是信口胡言,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不过,纵使你破尽北丘七十二道石碑,这次府试结果却尚未定论。” 李不琢心中一动,道:“看来这道梨山石壁,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府试既然让考生进入壶天,考核范围除去那七十二道石碑,自然也包括这梨山石壁。北丘石碑所载法门,至多能将神魂凝练到可以神游的地步,而这梨山石壁上的法门,则可观想圣贤、天神、大妖、魔尊法相,法相一成,肉体凡胎无从抵御,比北丘石碑上的法门自然难得许多。 符膺若非有把握过第一道梨山石壁,也不至于李不琢尚未开始破壁就提前放话。 “的确如此。”符膺看向李不琢,“我可以明言告诉你……” 符膺话没说完,李不琢道:”你入壶天前,就知道了这第一道山门如何通过?” “不错。”符膺点头。 “果真如此。”李不琢自语道。 当时符膺说过梨山石壁,蜉蝣之灵不可或缺,这消息他并未从其他人口中听见,可见是破壁人也不甚了解的东西。再者府试动用壶天,如此动作,天宫中自然瞒不住,符氏乃纵横家大族,若没提前知道消息才奇怪了。 符膺接着说道:“但我也想明白了,若我因此胜过你,却于我向道之心有失。我现在就告诉你,第一道石壁的破壁之法。” 第一百八十五:破壁(三更) 李不琢眉头稍稍一跳。 再怎么说府试考生都是竞争者,符膺如此示好,难道有诈? 由不得他不以小人之心揣摩符膺,毕竟当初永安县试点魁首时,符膺可是直接想巧取豪夺他的奇经法门,半年未见,却是判若两人。 “且随我来。” 符膺转身就走,唤李不琢同行。 李不琢也不多话,大步跟上。 若真有诈,识破后将计就计或直接反制,在外面李不琢还要对他的家世忌惮三分,但在壶天中寒门与世家几无区别。 符膺见李不琢没有迟疑,暗自点头。 做出这般决定,符膺自然也是做出了诸多考虑,原因有三,一者,的确如他所说的那般,是为了向道之心无损;二者,则是因为李不琢破了七十二碑,潜力惊人,他半年前与李不琢在灵官衙前的会面虽算不上结仇,但也是闹得不合,如此一来也能化解恩怨。 走在栈桥上,符膺便向李不琢指出了六处石壁。 “第一道梨山石壁中最为精妙的法相妙门,就在这六处地方。” 李不琢尚未能看清,问道:“若是要观想法相,为什么没有图画?” 符膺解释道:“这就是第一道梨山石壁的第一大难处,这六道法相中有妖魔、圣贤、天神甚至五行之相,但其法相威能皆隐含在文字中,并未付诸于图形,极难领悟。” 李不琢双手握住铁索,站在微微摇晃的栈桥上,仰头打量着石壁道:“这么说来,还有其他几大难处? “还有两大难处,都在它身上。”符膺不动声色把目光遥遥投向下方山门边匍匐的奢吴。 “六大法相妙门中,最精妙的,亦是唯一一篇人族圣贤留下的法门,就被那家伙霸占着,其余五般法门,都是上古神灵与大妖所留,你我要领悟的难度,又加一层。” 李不琢顺着符膺目光望去,只见奢吴身后石壁上,一篇石刻果然被它挡住了大半:“这对你已不算难处了。” “不错,我已领悟了猿魔崩山相,虽然此时神魂尚弱,还无法观想出法相,但结出‘识印’却不难。” 说着,符膺转头与李不琢目光相对。 吼! 李不琢隐约听到一声怒吼,这声音并非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印在他意识中。 只见符膺目光炯炯,幽黑的瞳孔中,仿佛有一只滔天魔猿一拳崩来,撼天动地。 李不琢心神一震,被这拳意镇压得呼吸一滞,霎时间,气血运行都有些不通畅,脸色发白。 好在内炁被压制一瞬,小天地急剧运转,将拳意震散。 符膺瞳孔中的猿魔虚影一闪而逝,深吸一口气。 以先天境界强行祭出法相识印,纵使他底蕴深厚,也消耗甚大。 接连输给李不琢,再好的心境也难免有些浮躁了,符膺虽出身世家高门,终究秒不了少年争胜的意气,天赋悟性比不过,总要有一样是胜过他的。 但见到识印奏效,让李不琢受制,符膺心里大呼值得。 下一刻,却见李不琢只是脸色一白,便恢复过来,并未如他所想那般骇然后退三步。 符膺暗道一声可惜,脸上微微一笑,恰到好处掩饰了祭出识印而导致的疲惫,道:“奢吴认出识印,自然会放行。” 李不琢却点头感慨,语气十分认真:“不愧是法相,纵使一道虚影,就瞬间让我心神震荡。若真能修成,那可了不得了。” 符膺面色僵了僵,喉结咕咚一动,暗暗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怎么了?”李不琢奇怪道。 “第三个难处已不必多说,我过山门时,你自会知晓。”符膺轻叹一声,径直沿着栈桥向下走去。 他要过山门了。 ………… 自从上一名抱着侥幸之心的考生被奢吴一声冷哼抽飞二十步,至今仍躺在圣院中养伤后,已整整一天没人接近山门。 众考生虽然不知道奢吴放行的要求,但对自己是否领悟了梨山石壁上的精深法门都心里门清,有了十多个前车之鉴在,谁也不想再自讨没趣。 这时接近山门的人,除了找死的,多半就是胸有成竹的。 显然很少不会把符膺这位观碑排在第四的世家天才当作前者。 于是符膺接近山门时,包括石壁下枯坐的陈阆真也转头打量着他。 符膺目不斜视,拂开衣摆便大步向前,与其他人的小心翼翼不同,他对不远处形状狰狞的奢吴毫无所惧。 众人暗暗捏了一把汗,果真,奢吴六队眼珠子齐刷刷一转,全部盯向符膺,浑浊眼珠里猩红的瞳孔散透着阵阵煞气! 那目光犹犹如万斤重担,让符膺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原地喘息一阵,他才再度抬腿,整个人仿佛在黏稠污泥中跋涉,步伐极其缓慢吃力,牙关紧咬,额上瞬间就冒出冷汗。 内壮境的炼气士就极少出汗,何况周年圆融境? 但符膺一步迈出,原来立足住处便留下一个寸深的光滑脚印。 一步,一步。 众人哗然,此前靠近山门的考生都是被奢吴直接轰走,符膺还是第一个靠近山门十丈内,而且看他那模样,显然是在接受考验。 没人见到,符膺瞳孔中一尊猿魔虚影也随之一步步迈出。 轰!轰! 符膺接连两脚踏出,石屑飞溅! 又是两脚,便来到山门近前。 短短十几步路,他却耗尽浑身力气一般,背后更是已经湿透,撑住山门大口喘息。 “猿魔崩山相,不差。”奢吴冷冰冰打量着符膺,“蜉蝣呢?” “在这。” 符膺缓过呼吸,一挥手,体内二十一道蜉蝣之灵尽数飞出。 奢吴一张口,发出尖锐的“嗬嗬”声,大风顿起,随着蜉蝣之灵,连地上石屑也被它吸入嘴里,一口吞下。 “这就是第三大难处?原来过第一道山门,还要用蜉蝣之灵供奉守壁大妖才能过山门?” 李不琢眉角一抽。 修行意外损失五尊身神,他不为此患得患失。 但要亲手交出剩下的身神作为妖类食粮,却无法接受。 第一百八十六:东君乘龙 各处栈桥、石台、古树边,参悟石壁的府试考生与破壁人神色不一,看着符膺背影消失在薄雾弥漫的狭窄上山道中。 这位北丘观碑一度一马当先的符氏后人,先是被何文运反超,又被陈阆真压制,最终更是被李不琢挤出前三。以至于被藏蛟谱定为第二的他,看起来已夺得头甲无望,此时,却第一个勘破石壁,只在石地上留下五道脚印。 奢吴吞吃了蜉蝣之灵,十二目齐齐闭上。 李不琢远远打量着奢吴。 他刚开始开辟气穴,剑宿初成,法门还不稳固,若像符膺那样把这些蜉蝣之灵供奉给奢吴,不光北丘观碑的功夫几乎白费,多半还会动摇基础。 “仅以目光就让符膺使出全身解数才能动弹,它至少已练出了法相,恐怕府试两百考生联手都打不过它。” “但圣人把整个梨山搬入壶天,又收蜉蝣一族守碑,定然不是让人族获得碑灵去饲妖的。” 李不琢收回目光,沿着栈桥缓缓走过石壁。 “梨山石壁上的法门虽然精妙,参悟出任何一篇,在现世都是上等秘籍。但我境界不到,若像对待先天境法门那样取诸般法门精华自创法门,反而会杂而不精。符膺所说的六般法门中,我只需择其一来参悟,结出识印即可。” 虽说县试时就能写下“有想无想”的道论,但李不琢尚还未狂妄到以先天炼气士的境界自创宗师法相境法门的地步,毕竟写出来的是纸上功夫,说出来的是嘴上功夫,实际修持的才是亲身体悟。 “这便是猿魔崩山相。” 在山脚东侧的石壁停下,李不琢目光一动。 这栈桥所在之处离地约有六丈,而他身前目光所及之处,潮湿的石壁上内凹的石坑中那数万妖文,就是符膺参悟的法门。 妖魔族类冗杂,妖族文字也百样千般,极难理解。 李不琢勉强能见形知义,能大致推断出这些文字含义,但毕竟法相境法门,纵使以当今通行浮黎十六州的文字记载,都极难领悟。再转换一重,难免错失原意,如此一来,参悟难度又更高。 “这法门原来是朱厌所创。” 法门前两句简单的序言,写明了创立法门的大妖身份,乃白毛赤足、身高数丈的上古猿魔朱厌,若单论肉身力量,纵使圣人也不能与之相比。 “如疯似魔,凶意滔天,这猿魔崩山相是一等一的争杀法相,但对人族而言,却不利于修行领悟。” 李不琢摇摇头,负手离开此处。 妖、神、圣贤、魔、五行、阴阳。 “大威天龙相……” “六欲天魔身……” “化鳞相……” 李不琢看过诸般法门,都错身而过。 忽然,在一处石壁前停下,面色讶然。 “东君乘龙相?” 只见身前,离地三尺的石壁上,一篇石刻被藤蔓遮掩,隐约露出的五字便是“东君乘龙相”。 李不琢上前拨开藤蔓,又见到这石刻只有一半,法门残缺不全。 “难怪生了藤蔓,破壁人也没清理,原来是这法门不全。” 李不琢放开藤蔓,转身向山门方向走去。 “小心,奢吴凶悍得很,之前有几人都被它击伤了,若尚未勘破第一道石壁,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刚靠近山门,便有一个中年破壁人挡在李不琢身前,善意道。 “多谢提醒,我自有打算。”李不琢笑了笑,继续走近山门。 中年破壁人暗暗皱眉。 昨日他亲眼见证了李不琢破七十二碑,是以今日在梨山石壁下,对李不琢多有关注,知道他入梨山后还没开始参悟石壁法门,这才出来提醒。 但李不琢怎么置若罔闻?莫说参破七十二石碑,就算参破七百二十石碑,凭他先天境的炼气修为,也挡不住奢吴随手一下。 正要再劝,李不琢已走远,边上的赵伯扬摇头道:“能勘破七十二道石壁,有些傲气倒也正常,唐兄何必多管?你我虽以前辈自居,在他看来,你我多半只是被困在此处多年的破壁人,未必被他放在眼里。” 中年男人面色微微一僵,苦笑道:“但他贸然靠近奢吴,若被击伤,恐怕府试会失利,那样就太可惜了,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参破七十二碑。何况他神态语气绝非倨傲,难道我要计较这些,放任他被妖类击伤吗?” 赵伯扬道:“你也说了。他连七十二碑都能参破,当不是莽撞之辈。” 中年男人神情微微一动,便也打消了再劝的打算。 这时李不琢靠近到山门外十丈处,便停下脚步。 奢吴六对眼睛中,有两对冷冰冰盯过来。 李不琢又试探着又向前走出几步,奢吴另外两对眼睛也盯了过来,李不琢脊背一凉,仿佛被四把森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 原来接近九丈,奢吴便会出手。李不琢心中一动。 “我不过山门。” 李不琢看向奢吴。 “只想看看你身后的法门。” 奢吴眸光不屑,而李不琢则向奢吴身边走去。 果真奢吴没有动手。 “果然不错,奢吴既是守壁大妖,自然不能随意对考生动手,我不靠近山门,只要看它身后法门,他也没法对我动手。其他人慑于奢吴的凶性,不敢接近,便错失了这一篇法门。” 李不琢来到奢吴右侧稍高的石台上一坐。 “奢吴竟真没动手?”赵伯扬一皱眉。 他倒是乐见李不琢被奢吴击伤,如此一来,李不琢破七十二碑的声势立马全无,他也不必再一见到李不琢就退避三舍。更深一层的原因,李不琢若卧床养伤,指不定成为下一任破壁人。壶天中人族并无利益冲突,破壁人向来相处不差,只要李不琢成为破壁人,赵伯扬自然能与他释然之前的误会,向他请教七十二石碑的破法。 “伯扬难道是见李不琢没被奢吴攻击而不快?” 中年男人见到赵伯扬一闪而逝的表情,想到之前赵伯扬的劝阻,忽的恍然大悟,斥责道:“原来你不让我劝李不琢,是想看他遭难?相处多年,同为破壁人,我本来以为你为人不差,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心魔,赵伯扬,你若不摆脱心魔,这石壁能困你多年,也能困你一辈子!” 第一百三十七:悬空山上掌灯人 山门下,奢吴冷冷瞥了李不琢一眼,便没再在意他,继续端详着壁上法门。 当年圣尊身入鬼界,自毁金身,与众恶鬼共受业火燔身,创此法门,乃“业火燔身,三十三相”。 在梨山下参悟已有三百年,它如今只不过修成第八相而已。 “三百年,第八相……” 奢吴六对眼珠打量着自己。 为参悟这篇法门,消除罪业,它苦修而得的人身已毁,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却愈发觉得陷入了死局。 业火燔身第一相,它一日修成,第二相用了一月,第三相用去一年。 之后便是五年、十年、数十年、百年…… 它的罪业,千万年亦无法消除。 奢吴识海内业火又灼灼燃起。 当年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白獾,有幸生在悬空山下,住在山泉边,每日听挑水的僧人念经,渐开灵智。 吞吐日月精华五百年,化形时被炼气士抢去内丹,重伤濒死。 有上山的人见到它即将消散的真灵,停步说了一句可惜,将它真灵拾起,投入悬空山下江上村中,托胎为人。 他托生的人家姓佘,又取女人的姓,为它取名作吴。悬空山所在的瞻州佛门教化兴盛,人人礼佛,佘吴所在的江上村更是如此。 七岁时,他去悬空山脚佛寺中当了小沙弥。 那时,他已不记得身为妖的岁月,只凭着直觉,要学佛法。 悬空山四近有佛寺一百二十七座,皆辉煌威严,江上村村民种田供养寺中僧人,对殿里佛像顶礼膜拜。 妖托生为人的他则与他人不同。 入寺的第一日,他看着佛殿金瓦朱墙,青砖铺地,供奉的三身大佛泥塑漆金,就问寺中监院:“为什么几尊泥塑铜铸的死物,住的屋子比山下村民大那么多?” 好在监院是个讲道理的老僧人,对于童言无忌的态度不只会死板地驳斥回去,耐心回答说,这样世人才能体会佛的庄严。 他却问:“我要是浑身涂了金漆,住这屋子里,岂不是也能这么庄严?” 监院听得眉毛直跳,拿敲木鱼的犍稚打了他脑袋:“你有普度众生的功德,住这里也无妨!” 他摸着脑袋,另一只手不甘心地指着三身大佛:“他要是普度了众生,我怎么没被度呢?” 接着就被监院罚面壁三日。 监院气头过了,也知道佘吴聪颖非常,将佛法倾囊相授。 他佛法学得越多却越迷惘。 十岁时他又在供奉三身大佛的金殿里问监院大师:“佛也有七情六欲吗?” 监院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胡说”。 他追问道:“那为什么爱女子窈窕娇娜是欲,爱宝相庄严、爱花雨香云、爱金莲遍地就不是欲了?以人欲而引人敬畏,这是度人吗?” 监院沉吟良久,终于叹了一声:“我教不了你。” 之后,他便被举荐到悬空山上修行。 与山脚下的佛寺不同,悬空山是真正的佛门圣地。 悬空山山如其名,悬空百丈,一入此山,断绝尘心。 他入山当了扫地沙弥,当了知客僧,三年后才得入山门,修持佛法。 二十岁出山,三年游历瞻州,各地举行的盂兰法会中,他一旦参加,便所向披靡。 与他辩论佛法者,有人被破去禅心,有人当场吐血。 名传瞻州时,他便启程回去悬空山。 作为这一辈最杰出的弟子,他将受圣尊传灯。 心有菩提,明灯一盏,悬空山所谓“传灯”,即是传授能明心见性,即身成佛之法。 在悬空山修行已有十年,他还未见过圣尊一面。 回山途中,他在悬空山脚树林中遇到一人正把地上枯叶拢作一堆焚烧,拦住他,指着刚烧尽的枯叶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名传瞻州,他见过太多为求名而出各种古怪刁钻的问题与他辩论的僧人,信口便道:“火去,寒灰死。” 那人摇头道:“落叶化灰,却成树肥,你知死却不知生。” 又走过来,指尖一戳他胸口:“你心有佛根,也有魔种。” 佛法辩论不只是口头功夫,佘吴游历瞻州,有辩论不过的人,拿金刚杵要给他当头棒喝的也不少见,他从未被人近身,此时,却眼睁睁看着这一指戳来,动弹不得。 那人戳中佘吴胸口,转身离去。 霎时间,他却想起了自己身为白獾的前世。 他真灵消散之际,也是这人助他托生人身。 此人便是圣尊。 回山后,众人皆知佘吴受圣尊传灯,是悬空山当代大弟子。 在藏经阁读经二十年,同辈之中,他的佛法已无出其右。 悬空山圣尊殿前,有一盏照世青灯,此灯是悬空山支柱之一,可照见本心。 前任掌灯人隐退,他便成了新任掌灯人。 二十年间,他寻到悬空山脚的那处水泉,前世居住的洞穴仍在,又住了一窝子白獾,每日晨昏他都下山来到洞边为一众白獾讲经,成为掌灯人后,寸步不离青灯,也冷落了山下的一窝子白獾。 悬空山上典籍已经读遍,他掌灯之际,日夜思考,修行多年,仍如当年那般,迷惘越深,数十年,修行没有寸进。 “前世五百年道行,今生百年修持,难道就在这守一辈子灯?” 他时常自问。 “此灯能照见本心?若真能让我明心见性,得大解脱,放在这里空烧着,也太可惜。” 脑子里的念头一冒出来就止不住,一日他想:“若我能得大解脱,便普度众生。杀千人万人,能救众生,岂不是大善。” 他拿起青灯,未得见本心,却发现自己已一心成魔。 紧接着悬空山坠,山下百姓死伤上万,那窝白獾也无一幸存。 它的罪业,千万年亦无法消除。 梨山石壁下。 奢吴六对眼睛扫视着自身,当年被称为“身具佛骨”的悬空山掌灯人的肉身已狰狞如斯。 “业火燔身第一相,状如恶鬼,至三十三相,业火尽去,荡涤罪业,成业火忿怒尊……” “三百年,第八相……何时能再入悬空山,得见圣尊……” 一百八十八:业火燔身恶鬼相 “业火燔身三十三相……” 石壁下,李不琢观摩着法门。 这门法相有三十三重,按壁上所说,第一重法相如捺洛迦中恶鬼,所谓捺洛迦,便是鬼界在佛门的称呼。此后,继续观想业火,自燔法相,将罪业炼成金刚杵、锡杖、念珠、法螺、天盖、花鬘、金鼓、梵钟、**等诸般佛器。 到第三十三重,法相执佛器三十三种,业火化作红莲,成就业火明王忿怒尊。 “法相亦有上下之分,这业火燔身法相有三十三重,比猿魔崩山相更难修成,威能也更胜。这样一来,也更难结成识印。” “不过这奢吴似乎也在参悟这门法相,我也参悟这门法相,不知能否找到契机,破壁之时可以保存身神。” 李不琢心中盘算着,他虽已将身神重塑成剑宿,但蜉蝣真灵气息不散,若破壁时被奢吴夺走,便是大伤元气。 一念起,李不琢遁入梦中。 于梦中睁眼时,梨山石壁下已只剩他一人。 “我对佛门典籍钻研不深,这法门是佛门圣尊所创,却有大包容之意,不似其他佛门典籍那般难以理解,阐明幽微,直白易懂。其中难处,在于能否明悟大悲心。” 李不琢将法门记下,盘膝坐地,默诵咒文。 “诸佛龙象,圣尊地藏……揭谛摩诃……” 一动念头,意识界中便开始观想。 梨山石壁上的法门只有文字,而无图形,但咒文所发之声在诸窍间震动时,李不琢意识界自发变化。 剑道种子被剥离出一丝剑气,自他眉心透体而出,飞向北方,即是北阴鬼户山,鬼界所在。 李不琢只是按法门所述,打出一丝神魂,便不知去向。 没过多久,却听闻耳边梵唱不绝,又有鬼哭阵阵。 脑后阴风袭来,如坠冰窟,股下又似乎有烈火灼烧。 那一缕神魂,似乎真的到了鬼界。 “梦中如何会有鬼界?只是法门幻化的表象。” 李不琢心中波澜不惊,这其实就是法门修行中时常会有的考验,若心性不坚者,甚至会产生自身已入鬼界的幻觉,从而破功。 李不琢守住一点清明,却不抗拒,任由意识界发生变化。 渐渐的,身边化为鬼域,种种恶鬼互相厮杀,吞食,怪笑,舞动。 李不琢一睁眼,浑身黑袍,站在群魔之中,手持丹青剑典。 一见丹青剑典,李不琢自然知道这是观想出的鬼界,没等他迟疑,身边忽有青面恶鬼扑来。 “嗯?” 李不琢下意识唰的展开丹青剑典,抽出一柄长剑,将鬼物一剖为二,又接二连三又恶鬼扑上来。 生死危机直接让他忘了这是幻象,剑势展开,独挑群魔。 鬼物却越来越多,片刻后,李不琢终于被鬼淹没。 “呼……” 睁眼时,李不琢脸色发白,背后已经湿透。 身边传来轰隆隆的呼吸声,李不琢一看,是不远处的奢吴。 “竟从梦中惊醒了。” 李不琢心中自语。 以先天境接触法相境法门,实在凶险非常。刚才他入鬼界,被群魔撕碎,若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世观想修行的话,神魂就会真切受损。 先天境肉身尚且不足,还无法修炼神魂,一旦神魂受损,就算有宗师相助也恢复极慢。出一次岔子,就要平白耽搁数月功夫。 李不琢借梦中修行,却可以避开这风险。 深吸一口气,李不琢闭眼,又遁入梦中。 ………… 李不琢在鬼界荡尽群魔,又被群魔分食已数百次,若是在现世,恐怕神魂早已碎得不成样子,变成白痴。 好在是梦中观想,并没影响现世。 “这法门对我来说还太难,虽然知道那是观想出来的幻境,但我能守住心中一时清明,被恶鬼一扑,生死危机一激,就不由自主沦入其中。” “大悲心,大悲心,这等境界,知易行难啊。” ………… 两日过去,众人才知道府试并无七日之期。 入壶天已是第九日,在符膺勘破第一道梨山石壁后,又有陈阆真破壁。 符膺交出二十一道蜉蝣之灵,于本身还有些损耗,这位在北丘一日破四十五道碑的同辈修为最强者,本来就是半步宗师,已祭炼出三百六十五身神,过石壁时将四十五道蜉蝣之灵尽数供奉给了奢吴,并无丝毫迟疑,气息也半分不减。 对于第一道梨山石壁之后的情况,连破壁人也丝毫不知,众人暗自揣测,既然府试要考到实修,之后的石壁多半要考验到修行。 其实在众人心中,陈阆真虽后于符膺破壁,却是最有望得头甲的人,毕竟法门千万,都不及实修一半。至于李不琢,还尚未开始破壁,众人心中并未定论,但他的七十一身神都是得字北丘,一旦被奢吴吞去,之后多半便没法与陈阆真相争。 这日,李不琢枯坐石壁前,双目紧闭。 意识界中,他扔开丹青剑典。 剑典所藏四十六柄剑,都布满缺口,已成脚边废铁。 唯独他手中惊蝉还勉强完好。 所幸四下已鬼尸遍野,只剩零星几个恶鬼散布在角落中,畏缩不敢上前。 “荡尽群魔……如何荡得尽鬼界群魔?” “度人先度己,度鬼,先入鬼道,这便是大悲心吗?” 李不琢打量着四周,握剑的手依然坚定,心中一点清明再复。 他若有所思,打量着四周零星的恶鬼,顿了顿,扔开惊蝉剑,盘膝坐下。 诸鬼见状,狞笑扑来,李不琢不为所动,任恶鬼从身上咬下一片片血肉,剧痛钻心! 李不琢呼吸猛然一促,心中却默念咒文。 “诸佛龙象,世尊地藏……” “揭谛摩诃……” 恶鬼嚼食血肉的声音与梵唱不断回荡。 李不琢声音渐渐虚弱,脏腑都被掏空,双眼神光却不散。 待血肉被吞噬殆尽,脸庞腐烂,眸生幽光,他身化恶鬼,终于吐出最后一句咒诀。 “波夜摩那娑婆诃。” 轰! 意识界陡然消散。 李不琢自观想中苏醒,回归现世,身体再复原状。 瞳孔中,却有恶鬼相一闪而逝。 识印已成! 一百八十九:剑冢之邀 梨山石壁下。 李不琢对法门关键所在的大悲心有所领悟,离实修观想法相还远,但能结出识印,已有了通过第一道石壁的资格。 只不过那横在山门前的奢吴仍是一道难题。 “佛门圣尊具大悲心,就算把奢吴镇压在梨山石壁下,也不至于将它贬为妖身。” 李不琢打量着不远处的奢吴,发现它也是在参悟业火三十三相。此法门最能荡涤罪业,这多半就是奢吴苦心参悟的原因。 又见捆住奢吴四足的锁链紧勒入肉,想必被锁链捆住时,奢吴的身躯还没如今这般庞大,李不琢若有所悟。 对于奢吴的存在,他有了些许猜想,正准备走向山门,破壁的同时验证所想,背后却有人叫住了他。 李不琢转身一看,来人是方泰柯。 “方兄有事?” 方泰柯背着一柄木剑,走近道:“二月二,升邪剑冢将开,你可愿前来观礼?” “升邪剑冢将开?” 李不琢心头微微一惊,方氏世代誓死守护剑冢,只为等陈蜇龙兵解转世之身归来,怎会贸然打开? 再想到他推断出方泰柯出山是为寻找陈蜇龙转世,难道方泰柯真找到了? 又考虑到方泰柯求蛊雕和入壶天的时间,想必方泰柯就是在壶天之中找到了陈蜇龙的转世之身。 若细数壶天府试里惊才绝艳者,李不琢抛开自己,结果已呼之欲出。 “陈阆真便是蜇龙真君?”李不琢看向方泰柯,试探问道。 方泰柯心中有些讶异,他只邀李不琢去观礼,李不琢一转眼就想到这层,不愧是北丘观碑甚至压过了陈阆真一头的人,也不隐瞒,点头道:“不错。” 那日陈阆真一语道破《易·龙图》总纲,又直接看破他的剑术,方泰柯已有九成确定,陈阆真便是蜇龙真君转世。 “可喜可贺,待真君重拾前世修为,天宫又要多一名半圣。”李不琢的猜测映证,不禁心中微微一沉,今年府试竟来了个玄门真君的兵解转世之身,得解元的难度又要再高一筹。 心道:“陈阆真竟然是蜇龙真君转世?难怪如此年纪,已有半步宗师修为。不过,他在北丘只参破四十五碑,不知是自觉已参悟足够于是不再往后看,还是因为兵解转世受胎中之迷所扰,还未寻回前世感悟,所只破了四十五道碑……” 虽说北丘观碑时,他破尽七十二碑,遥遥领先,但在梨山石壁下,他借梦中春秋参悟了两日,才结出业火燔身恶鬼相的识印,而符膺与陈阆真,并无这等神通相助,却走在了他前面。 其实有这层担忧,却是李不琢妄自菲薄了。 法相亦有上下之分,人族法门比起异族法门,又更加幽微,他参悟的业火燔身三十三相结出识印的关键在于“大悲心”,感悟大悲心的难度,比起梨山石壁上其他五种上等法门结成识印的难度加起来都高,这也是为什么连奢吴都苦心参悟这法门,三百年也只修成第八相。 “观礼之时,你可会来?”方泰柯问道。 李不琢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 且不说升邪剑上蕴含半圣毕生修行感悟,他若能一观,兴许可以感悟部分剑道意志,再度凝练剑宿,使周天剑宿法更加圆融。再者,听闻升邪剑冢所传剑道精妙至极,他也想观摩一二。 至于方泰柯为什么请自己观礼,李不琢没有多问,但也能猜到这与他在北丘观碑遥遥领先有关。 之所以蜇龙真君回归要请人观礼,原因可想而知,其中之一不是要让升邪剑物归原主的消息传遍天下,死守剑冢的方氏剑侍也能得以解脱。 “届时恭候大驾。” 方泰柯对李不琢点点头,转身离开。 剑冢开启在即,值得他邀请的人并不多,这壶天之中,破尽七十二碑的李不琢当属一位。 这时,忽然有人说道:“剑冢开启后,不知观礼可否有我一席?” 来人是兵家韩弃。 李不琢枯坐的两日,陈阆真是蜇龙真君转世之身的传言已隐隐隐传开,韩弃听到风声,静观方泰柯动向,趁方泰柯邀请李不琢之际,才出言询问。 要知道升邪剑有半圣毕生修行感悟,这剑冢观礼,对炼气士来说是莫大机缘,韩弃看中的还不止这一点。 若陈阆真真的重拾前世修为,化身蜇龙真君,他念及前世兵解之鉴,当不会再如前世那样独来独往,纵使性情闲散,懒得开宗立观,再不济也要收几个徒弟,而剑冢观礼时,就是接近蜇龙真君的良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能得一位真君为师,道途说是明月当空也不夸张。 如此考虑,纵使知道方泰柯没主动邀请,韩弃也果断不去顾及脸皮,主动开口。 方泰柯顿了顿,也不拒绝,直接指向李不琢,对韩弃道:“你若能在府试中胜过他,当然可以。” 作为升邪剑冢当代剑侍。方泰柯可邀请他人观礼,却不是人人都瞧得上眼,邀请李不琢,一为之前蛊雕剑所结善缘,二则因为李不琢破七十二碑时所展现出的剑术还隐隐在他之上。但韩弃虽然观碑排名一度达到第四,却还不入他的眼。 “好!” 韩弃干脆利落一点头,机缘在前,纵使知道破尽七十二碑的李不琢不凡,也并无丝毫扭捏犹豫。 只扫了李不琢一眼,直接就朝山门走去。 大步跨出,接近山门。 奢吴冰冷的目光看过来,他浑身一沉,脚步迟涩,原地嘶吼一声,瞳孔里猿魔虚影闪逝。 猿魔崩山相,是六般法相中最易结出识印的法相,韩弃出身兵家,运使这识印比符膺更加契合,口中连连低吼,一连十步,势大力沉,直接踏过山门。 被奢吴吞吃了十九道蜉蝣真灵,韩弃气劲一收,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李不琢,虽然浑身被汗打湿,神色疲惫,目光却如刀子般逼人。 他自幼便是天才之流,在同辈之中,向来一马当先,在聚集全府精英的两百府试考生中,仍名列前茅。前日在观壁心生迷惘,却仍凭着一股勇猛精进之意,勘破了猿魔崩山相,岂会因为李不琢破尽七十二碑就心生畏惧? 何况李不琢枯坐数日,此时能否破壁还是两说。 一百九十:点化大妖 “前有符膺、陈阆真,今日又韩弃,如此算来,破壁者已有三人。” 看着韩弃已站在山门内,众人议论纷纷,众破壁人尤其感慨,先天境无论是通脉还是开辟气穴,都是温养内炁的水磨工夫,但到了宗师就要悟性,若悟到了法相的真谛,即刻就能结出识印,若悟不到,就如他们一般多年也徒劳无功。 “韩弃破壁比符膺更轻松,显然是早已结成参悟法相,却没急着破壁,若非方泰柯突然邀李不琢去升邪剑冢观礼,韩弃恐怕还不会动手。” “不错,韩弃素来低调,但机缘在前没有退让之说。可惜我本事不济,不然也要去争一争。” “李不琢到此时还未破壁,也不知他是否参悟了法相,结出识印。若没有,只怕他就要输给韩弃一筹了。虽说他北丘观碑第一,但毕竟梨山石壁分量更重,眼下他却是落到了第四。” “咦,李不琢也动了。” 石壁下众人纷纷投来目光,相比于之前符膺和陈阆真的破壁,李不琢和韩弃此时针锋相对,自然有看头得多。 只见李不琢看了一眼奢吴,便走向山门。 韩弃神色微微一凝,他从未轻视李不琢,甚至心想毕竟梨山石壁虽然记载了诸多妙法,但极少有先天境炼气士可以修行的,交出七十一尊身神破壁,之后未必能有收益,而他若见好就收,留下七十一尊身神,就等于省去了多年苦功。 但李不琢此时毫不犹豫便走向奢吴,韩弃心道李不琢这是要放弃身神了。 奢吴妖异的瞳子一瞥李不琢,透出微微血光。它对这些府试考生的纷争并不关心,只需辨认过来的考生是否结出识印。若有,它便又能吞吃几道蜉蝣之灵。 李不琢刚走出三步,被奢吴偏头一望,不自觉脊背发凉。忽然间,只觉浑身一沉,肩头似压下了数千斤重担。 与此同时,他的神魂似乎也被无形锁链拉扯住,无法动弹。 抵抗肉身禁制只需调运内炁,协力身神,但神魂被禁却别无他法。 李不琢心念一动,识海中剑道种子摇身一晃,陡然化作业火燔身恶鬼相,青面黑额,赤目黄牙,浑身被业火焚烧得一片焦灼,恶形恶相,唯独眼神中透着平静悲悯。 李不琢驱动识印,只见恶鬼相一顿足,业火顿起,将自身烧毁的同时,也将禁锢神魂的无形锁链毁灭。 浑身一轻,李不琢再度向前走去。 “业火三十三相?” 奢吴打量蝼蚁般的目光微微一变,此人几日就能参悟业火三十三相的识印?若他已将神魂练到可以神游的地步,只怕此时就可以凝聚法相了。 前几人参悟的猿魔崩山相,奢吴丝毫不会在意,但业火三十三相乃圣尊所创,放眼整个壶天,乃至于现世,也是一等一的法门,亦是它已参悟多年的法门。 若要参悟此法,必先在观想时体悟大悲心,但要体悟大悲心,便要承受神魂被观想出的恶鬼杀伤的风险。 它苦修佛法多年,当年参悟恶鬼相时,仍被群魔杀伤了七次神魂,才凝成法相,而眼前这个即将破壁的年轻人,竟然枯坐两日就结成了识印? 而且,连丝毫神魂受伤的模样都没有。 “除非圣尊再临,不然初修业火相,谁能在面对群魔时顿生大悲心?” 思量间,李不琢已来到山门近前。 与前几个破壁者不同,李不琢走得不急不缓,也并未在石地上留下不堪重负的脚印。若非他额头冒出细汗,脖子上血管突突跳动,真如闲庭散步一般。 韩弃面色一变,随即便苦笑道:“是你胜我一筹。” 刚破壁的他,比在场出了李不琢外谁都清楚奢吴能为接近山门之人施加何等压力,那施加于肉身的压力不算麻烦,那禁锢神魂的无形锁链却极难解,只能借助识印抵挡。他对猿魔崩山相体悟更深,于是破壁比符膺快,而李不琢破壁的轻松让他始料未及,显然所结的识印远远胜过他。 干脆利落认输,韩弃轻叹一声,转身拾级而上,又猛然停住脚步。 “蜉蝣之灵在何处?”奢吴淡淡道。 ““你要吞吃我的身神补益修行?免谈。”李不琢打量着奢吴,手中却把青竹枝暗暗握紧,万一惹得它发怒,恐怕圣院里躺着养伤的人又要多一位。 “历来上梨山者都是如此。”奢吴目光冰冷,打量着李不琢。 石壁外众人为李不琢暗暗捏了把汗,奢吴这尊大妖实力深不可测,比一般法相境宗师亦不遑多让,若把它惹恼了,把李不琢轰走都未可知。 “李不琢这却有些贪心了……” “为了保存身神,却要让直接的准备全都功亏一篑,的确不妥。” “如此莽撞,一旦被奢吴击伤,不光府试无法继续,升邪剑冢的邀请,自然也会落到韩弃身上,实属不智啊。” 众人纷纷摇头,李不琢想要鱼与熊掌兼得,未免太不把府试规则放在眼里。 “为看守山门击伤他人尚可,却不能为强夺蜉蝣之灵伤我。”李不琢却与奢吴对视,“你明面上是守壁妖,其实也是被困在此参悟法门的破壁妖,因罪业缠身被镇压于此,安敢私自伤人?” 哗啦!奢吴缠身的锁链哗啦作响,连带着山门摇动,一尊幽黑法相隐约透出体表,鬼貌狰狞,手持金刚杵、宝瓶、罗伞、莲花灯等八般佛器,黑色业火熊熊燃起。 此火乍见便让人心生不适,仿佛凝聚天下极恶之念而成。奢吴獠牙外露,目中杀机毕现,竟是被李不琢点破身份,动了杀念。 众皆哗然! 这大妖少说有法相境修为,一动杀念,在场无人能制得住它,李不琢三言两语把它激怒,岂非寻死?它有上万条性命的业力缠身,圣人都没让它神形俱灭,只是镇压在此,纵使再多一条人命又如何? “滚。” 奢吴十二目中杀意阵阵,却生生克制着,对李不琢低吼一声。 李不琢仰头与奢吴对视,平静道:“能克制杀念不动手,想必是你时时都想着消除罪业回复人身,才护住了心中一点灵明吧。” “待我修成业火三十三相,化尽罪业,自会恢复人身。”奢吴声若闷雷,身上黑火更胜,“你既看出我克制杀意,还不快滚?” 李不琢却摇摇头:“圣尊创业火三十三相,身入鬼道,是为度鬼,而你修成如今这般模样,却是沦入鬼道,身化妖魔不可自拔,从一开始你就练错了,越练下去,只会沉沦更深。” 奢吴闻言眼神中血光愈浓,瞥向四肢,却身躯微微一颤。 当年初成恶鬼相,他怕自己伤人,以锁链自缚。按说每成一相,便会炼去部分罪业,他修行日久,妖魔化却越深,躯体日渐庞大,锁链已勒入肉中。 “地狱恶鬼亦能度,圣尊心怀大悲,让你来梨山,岂是为了让你化作妖魔?” 李不琢继续说着,越过奢吴,越过山门,头也不回道:“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奢吴忽然又想起当年他犯下罪业后,圣尊道:“魔种已现,方可祛除,明心见性,你可得解脱。” 它庞大的身子微微一晃,身上黑色业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下去,恶鬼法相手中佛器一件件崩散,紧接着是法相本体。 待法相俱散,小山般的妖躯轰然匍匐倒下。 它的皮毛开始干枯,灰败,化作岩石,又如树皮般一寸一寸皲裂,跌落。 咔嚓声不绝于耳。 从头到脚,整个妖躯化作尘灰,被无形之风吹散,露出盘膝闭目,坐在原地的一个僧人,那紧勒入肉,束缚四肢的乌青色锁链,此时已自行脱落。 一百九十一:点化之恩 梨山石壁下,鸦雀无声。 当奢吴祭出法相时,在场之人都感受到了冲天的杀意和怒气,本以为下一刻便是李不琢横尸当场的结局,未曾想,会是这般结果。 野史中,不乏有上古圣贤修行未成时就能感化妖蛮、一言止杀的诸多轶事。有幸而今他们竟亲眼见到一个先天境炼气士三言两语点化了一尊大妖,助其恢复人形。 “守壁妖亦是破壁妖,难怪,难怪。”韩弃站在山道上看着李不琢,暗道一声佩服。其实回想起奢吴的种种行为,他也能猜测到这点,但面对一尊法相境大妖,包括符膺,陈阆真在内,都无法以平常心去看待,而是将之摆到府试考验者的高度。 而且他自问纵使推断出奢吴的身份,也未必能如李不琢一般,面对祭出法相,杀意滔天的大妖而面不改色。 回想起李不琢面对奢吴发怒时的平静,韩弃心中愈发感慨,作为别人眼中天才的他,此时却对李不琢心服口服。 梨山石壁下的未破壁的府试考生与破壁人更是诧然。 别人费进浑身解数连破壁都难,哪有余地去想其他的?而李不琢不光轻易破壁,更是在奢吴口下保下身神,还寥寥数语将其点化,从北丘观碑开始,他就一直走在众人前面,让人难以望其项背。 众人心头兀自惊讶,脱离妖躯的佘吴睁开双眼。 他身上的僧袍已破败不堪,满是污垢,皮肤却洁净无暇。 起身轻轻一抖,震去尘灰,他看着地上的乌青色锁链。 原来这锁链锁住的不是他,而是他心中的妖魔,心中妖魔一去,锁链自解。 “善哉。” 佘吴轻轻吐出两个字,嗓音澄澈清明,与此同时,他蹲下身子,在妖躯所化的尘灰中拾起一盏蒙尘的青灯。 轻轻拂拭,青灯表面尘土尽去,一点灵光悄然燃起。 “李不琢。”这时他才看向李不琢,一挥手,青灯之中灵光分出一缕,倏然没入李不琢眉心,“一缕觉照灵光,偿你为我点化之恩,后会有期。” 李不琢眉心中微微一热,来不及细细查看,佘吴一声梵唱,转身迈出一步,壶天界便为他打开一道门户,一步迈出,身形消失不见。 那妖躯残灰渐渐被风吹散,只留下四条庞大、冰冷的乌青色锁链缠绕着山门门柱。 李不琢看着佘吴背影消失,又四下环视一遭,像是再寻找什么。寻找未果,才重新踏入上山道。 ………… 第一道梨山石壁极高处的栈桥上,胡老遥遥看着李不琢,恍然道:“这小子真是心思缜密,竟然猜到有人暗中保护,难怪敢直面奢吴。要不是他看这么一眼,我还真以为这是个不怕死的。” 他身边是府试主考孙青臣,还有九位副考。 此番府试,由岐黄医家的孙青臣担任主考,而墨家、兵家、法家、道家、佛家都有人出任副考。那位佛家僧人静静站在人群最后方。佛门中人极少参与天宫政事,收徒重缘法,向来不参与科举,人群后方法号龙珏的僧人是为佘吴而来。 胡老话音刚落,身后却有一位副考道:“府试又不是上战场,那几个不顾规矩接近山门的考生受些伤还尚可,死伤却不至于,任何一个脑子灵光点的考生,都能猜得出来。” 说话的人是副考朱由,乃是谶纬派神游境宗师。眼下李不琢的所作所为,众人看在眼里,也只有对立学派的人才会在这时候泼冷水,这种事每年科举都屡见不鲜。 当即有人反驳道:“纵使猜出这点,敢和奢吴的妖魔身叫板,也是非同寻常。若换了你,你敢吗?” 当先帮李不琢说话的自然是归真派副考李敬渊。 “怎么不敢,奢吴原是悬空山掌灯人,佛法何其高深,心中一点灵明不散,看似暴怒乖戾,真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不会伤人。”朱由毫不犹豫顶了回去。 府试过程中一众考生的表现,都由在场的十位考官共同评判,谶纬派今年府试最出色的何文运与赵承阳破壁落在了后头,若现在就让李不琢占尽风头,之后对何、赵二人殊为不利。 李敬渊自然知道朱由的心思,也不跟他客气,冷笑道:“好,纵使你这么说了,李不琢寥寥数言点化悬空山掌灯人,此举在先天境中找不出第二人,你难道还要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由面不改色道:“有什么说不得?掌灯人三世修行,在梨山下修行三百年,论佛法积累,当世有几人比得过他?只不过当局者迷,没能摆脱执念,才被困梨山之下。李不琢几句话,不过一个引子,让掌灯人数百年积累得以宣泄,他恢复人身,本就是水到渠成,李不琢的话起到的作用有限,不过一个先天境炼气士,府试结果还未出来,你想把他捧多高?” “照你这么说,连李不琢府试表现都是平平无奇,那你看好的那几人,又是什么臭鱼烂虾?”李敬渊呵呵一笑,话语粗鄙。 旁人却都习以为常,炼气士又不是前朝的清高士大夫,行事不拘小节,争吵起来斗法大打出手都常见,李敬渊这话说起来还是轻的。 朱由冷冷道:“我实话实说罢了。” 众人看着二人争吵,皆做看戏状,只有时人群后方的僧人龙珏忽然上前两步,正色道:“善哉,李不琢生死攸关之际能面不改色,此乃大坚定、大勇气、大智慧,师兄能遇到他,也是缘法,如若不然,不知还要自困多少岁月。” 李敬渊哈哈大笑:“如何,连龙珏大师都看不下去你睁眼说瞎话!我看你还是消停些吧,堂堂神游境宗师,在背后说年轻一辈的不是,我看你这副考当得实在窝囊。” 朱由冷哼一声,道:“历年科举都是瞬息万变,结果尚未出来,不过探讨考生的表现,你李敬渊又来胡搅蛮缠什么?还未得志便先猖狂起来!” 说罢,转过头去。李不琢的表现摆在那里,和李敬渊争论,朱由先天便是劣势,自己挑起话题,只需要在其他人心中埋下伏笔,已经不需要再继续。 一百九十二:望壁女妖 李敬渊岂会让朱由煽风点火后,又全身而退,不依不饶便对朱由说: “既然你说李不琢表现平凡,意思就是笃定他没法夺得头甲了。那好,我跟你赌一场,就以李不琢是否能得头甲来赌!” 朱由问道:“赌注是什么?” “若我赢了,明年谶纬派的副考名额归我归真派所有,若你赢了,我归真派的明年的副考,也在你谶纬派的人里选。” 李敬渊盯着朱由。 孙青臣虽是主考,却不大管事。众副考与考生的录取和排名关联极大,而每年府试,道家有两个副考名额,向来一个从归真派里出,而另一个就从谶纬派里出。 虽然府试结束后,副考真正判决考生成绩时不会做得太过,但暗中压一手对立派系的新人,并不会被瞧出来,毕竟副考也是人,也无法完全以局外人的态度来审视诸考生的成绩,如此一来,判卷有些主观也在情理之中,可以解释。 若归真派能多一个副考名额,就意味着明年府试三十五举子中,兴许能多几个归真派的学子,而谶纬派则会少几人,此消彼长。 “哦?”朱由神情一动。 李不琢的表现,他自然看在眼里,心中此子绝非寻常,只有天才中的天才才能与之相比,若李敬渊要赌的是前三,那他想都不想,直接就会以“此事我没法做主”来拒绝。 但以头甲作赌,这风险却值得冒。 要说起头甲,那传闻是蜇龙真君转世的陈阆真破壁还在李不琢之前,修为更是半步宗师;那纵横家符膺已经精通纵横家七术中的无术,首个破壁…… 而且何文运、赵承阳还尚未发力。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李不琢得头甲的可能,至多不过两成而已。 输面两成,赢面八成,朱由没多犹豫,点头道:“赌了。” “好。”李敬渊直接点头,对其余考官道:“诸位就先在此做个见证,朱由,你我这就回圣院拟定契约。” “好!”朱由也不露怯,转身就走。 二人前后离开,有几名副考也一同离去。 栈桥清净下来,孙青臣对胡老道:“朱由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起初才说那些。” “无妨,我懒得计较这些。”胡老笑了笑,“你以为李不琢如何?” “他破七十二碑时,我本已高看他一眼,却当真没料到,他能在短短几日内结成业火燔身恶鬼相的识印,而且点化了奢吴,就如龙珏说的那样,有大勇气、大决心。”孙青臣牛头看着胡老,笑道,“你想看他吃亏,却没料到他竟能用这种方法保下身神吧。” 胡老神情一滞,尴尬不已:“只是信口调侃的话,你怎么还当真了。”连忙转移话题,“梨山石壁虽有九道,但先天境炼气士,到第二道石壁已是极限,眼下府试即将结束,又到我要忙的时分了。” 孙青臣问道:“今年府试最后一题由你来出,不知你准备了什么?记得十躲年前出题时你只画了一个圆,白益答的是心如明月,方运真答的是象帝之先,冯开答的是画地为牢,他们这些年的处境,真与当初答的题一般。” …………………… 对暗中发生的争端不知悉的李不琢,破了第一道石壁后,便沿羊肠小道上山。 眉心仍有些温热,李不琢抬手轻触,那佘吴所赠的觉照灵光正悬停在识海当中,仿佛一条灵光编织的细线,毫光弥散,让人不自觉心神安定。 “佘吴赠我的这一线觉照灵光,看起来无法温养内炁,也无法化作身神,看起来多半与神魂有关。” “不过,纵使我肉身气穴还没尽数开辟,神魂却已有凝聚先天一炁、入黄芽境的征兆,若这次府试的收益能让我神魂破境,这线灵光就能派上用场。” “悬空山照世青灯里蕴藏的灵光,不知能否让我黄芽境的神魂直接壮大到可以神游的地步。” 心中盘算着,上山道已接近尽头,前方两边奇石兀立,已是植被零星,只偶尔在岩石上看得见一些地衣。 李不琢大步上前,迈出前面仅容一人通行的山坳口,便又见到了一方石壁。 “第一道石壁要结成识印方可破壁,第二道石壁又该如何?不知我上山前,符膺和陈阆真是否已经破壁了。” 李不琢眼睛一扫,所幸在石壁下见到了符膺与陈阆真,还有走在前面不远的韩弃。 当目光移至山门,寻找守壁妖时,李不琢不由目光一凝,只见山门下坐着一个正仰望石壁的女子,穿着华裳水袖,身段瘦削婉约,只看背影,却让他感到莫名熟悉。 梨山九道石壁,守壁的皆是妖魔,除去和人族相貌有些相似的蜉蝣族外,李不琢头回见到能化作人形的妖。 “这是……” 李不琢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自己认得的女人有谁和她相似的。 不由走近前去,远远看清了女子的侧脸,只见她五官姣好,却有些瘦弱,眼角一颗乌黑的滴泪痣,破坏了整张脸庞的完美,却又别有韵致,简单利落的八字眉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之意。 李不琢呼吸一促,喃喃道:“是她……” 这女子的模样,与梦中的顾惜十分相似。 一时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青楼里伴酒的琴声,脑海里浮现起那一具刻着“人言岁月轻难付,宁负韶华不负君”的古琴。 竟真有顾惜此人? 梦中生离死别,数十年后再见,李不琢有恍若隔世之感。 但他也分得清梦与现世,梦中的顾惜是青楼艺伎,不会来到梨山石壁下,眼前的顾惜是身化人形的大妖。 一百九十三:五品法相 “我在照心钟下入梦时见到的顾惜,和这石壁前的女妖相若,难道我梦中的形象,就是她的神念所化?“不知其他人经历的梦境考验是否和我的一样,也有她的存在。” 李不琢在石壁前沉思,忽然心中一惊。 “当时照心钟下被考验的人有将近四千,若每个人梦中都有她,便是分出了四千神念。分出四千神念,入人梦中,这等神通,恐怕已近乎圣境。她究竟什么来历,如此深的道行,又怎么可能被困在梨山石壁下?” 李不琢心存疑惑,却没贸然接近那守壁妖,而是移开目光,走远了一些,端详壁上石刻。 与第一道石壁的石刻不同,这第二道石壁上,有诸多妖魔、神灵、圣贤的画像。 李不琢花了约莫两个时辰,绕着石壁转了一圈,在术篇前人留下的石刻上,知道了法相的等级之分。 有真灵位业图,将七百神灵法相分为七等;有北阴十二宫图,将九百二十一鬼界法相分为纣绝阴天宫、照罪炁天宫等上下各六宫,共十二等;有佛门胎藏曼荼罗结界,将四百四十尊法相分为三部十二院;有山海万妖图,将三百三十三大妖法相分为九等…… 诸多体系,法相各不相同,十分驳杂。 但有无名氏在壁上留下石刻,将诸族法相统共分为五品。 “一品法相乃不可知不可见的大道化身……二品法相乃诸天神魔之尊,而各族圣贤与诸方大帝的法相,尚在第三品……这一二品法相,不知是真的存在,还是为体悟天道而具现观想的形象……” “要将各族法相统共起来,区分品级,这无名氏的博学简直非人。” 李不琢自己结成识印的业火燔身恶鬼相放进来一算,那第一相的恶鬼相,只能排到第五品。 不过这法门与猿魔崩山相那等第五品法相不同,业火三十三相若修到第三十三重,恶鬼化作业火明王忿怒尊,就能跻身于三到四品之间,跨越两个品级。 按无名氏留下的石刻记载,法相相差一品,差别就已有些悬殊,相差两品,低品法相甚至会被镇压得无法显化。 李不琢看完这一篇石刻,继续沿着石壁,细细端详过去。 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石壁下,见到一尊大风从龙相。 李不琢只看图画,就觉得玄奥非常。 不觉间,一个时辰一晃而过,李不琢琢磨推敲着法门,既觉得有所得,又觉得似懂非懂,不自觉沦陷进去。 “不好。” 李不琢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法门显然对他来说太难,若真的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只怕要变得和山下那些至今未破第一壁的破壁人一般。 “看来你也发现了。” 就在李不琢脸色微微一白,强行移开目光时,符膺走过来道:“这石壁上记载的法门比第一道石壁更精妙一等,你我神魂未聚,尚未凝成先天一炁,入黄芽境,此时贸然观壁,可能也会变为破壁人。” 若是一般人,或许乐得在壶天之中,静静参悟法相。但无论符膺和李不琢,都是名列前茅之人,在梨山上蹉跎太久却不划算。 李不琢道:“多谢提醒。这么看来,要破第二道石壁,难道还要破关入宗师境?” “多半如此。”符膺点点头,“不过我也不能笃定。”又正色道:“但有一成风险,我都不会再尝试观壁,毕竟而今对我来说,法相境尚远,就算参悟了壁上法门也无法使用,要是沉沦其中,就要平白蹉跎许多年。” 李不琢回想起参悟法门的过程,心知符膺所言非虚。 不由看向远处的“顾惜”,道:“若不能参悟石壁,眼下破壁的契机,就只在那边了。” 符膺点头,顺着李不琢的目光看过去,眼神有些复杂:“不错,只是两日前我刚上石壁,就试着接近她,却都徒劳无功。也不知这第二道石壁考验的是什么。对了,你在第一道石壁下参悟了两日,参悟的是哪一般法相?” “业火燔身三十三相。”李不琢也不隐瞒。 符膺讶然道:“是奢吴身后的那一篇法门?怎么可能,那篇法门虽然初相只是五品,修成却接近三品,比起其他五种法门更难数倍……” 符膺说着,只见李不琢瞳孔中恶鬼相识印一闪而逝,不由戛然而止,苦笑道:“你能参悟这篇法门,第二道石壁也可以尝试一番,最好是成为破壁人,自困梨山,也不用跟我们争这一个头甲之位了。” 说完离去。 李不琢继续沿着石壁,观看石刻。 不多时,忽然见到壁上有“斗姆浊世观”五字,又见壁上诸多法相里,有一尊身如明月的琉璃法相。 ,又见法相旁的修持之法,竟只有寥寥数百字。 但是字字珠玑,他只看得似懂非懂。 本不欲细看,却又不自觉沉沦进去。 好在看了两遍,也醒过神来,不由低声自语:“这就是白将军所修的大圆满明月光王身?这法门接近第三品,果然厉害。” “哦,你认得白益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李不琢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那守壁妖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若非胡老早已放出消息,梨山守壁的都是大妖,他完全看不出眼前与“顾惜”容貌相似的女子是妖。 “顾……认得。”近处看见顾惜的容貌,李不琢不由心中一动,差点叫出她名字。 女子摇头道:“我不姓顾,我叫洛还君。” “洛还君?”李不琢这才知道她的真名,又看了一眼壁上法相。 暗道看来她守壁的日子里,极少有人参悟了这篇法门,不然不至于他说了一句白将军,她就知道是白益。” 洛还君也看向石壁,道:“当初他领悟了这门法相,我劝他放弃功名,隐居修行,才能身如明月,将这门法相修至大成,也不知他听了没有。” “日前他已成就真形了。” 李不琢回答,依稀记起白益授课时,说过自己未听他人劝解,踩才在新封府蹉跎了许多年而法相未成,原来劝他的人就是洛还君。 第一百九十四:蜉蝣之女洛还君 “那还尚可。”从李不琢口中得知白益已入真形,洛还君略一点头。 李不琢闻言心中苦笑,一朝顿悟真形,名动幽州的白益只得了尚可二字的评价,她眼光还真是高。 却不知梨山是修行圣地,洛还君守着第二道石壁,见过的天才不计其数,眼界何其宽广,白益与数朝英杰相比,能得此评价,在当代已是人中之龙。 洛还君又说:“记得当年壶天还只在天宫州试中开启时,白益勘破第一道石壁,又在第二道石壁下参悟三品法相大圆满明月光王身,一举得中状元,那时候他已有黄芽境修为。你来到第二道石壁,却只是周天圆融未满的炼气境界,以这等境界要参悟石壁上的法门还早,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沉沦其中。” 白益当初没听洛还君的劝,结果在尘世羁縻许久,修为差点不进反退,有这前车之鉴在,李不琢当然不会把洛还君的话置若罔闻,毕竟修行讲求顿悟,也要步步为营,好高骛远反而会根基不稳,他就算得了法相,一时也不能观想显化,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为周天剑宿法打好基础。 只是,眼下李不琢不知道破壁之法,不参悟石刻又能从哪入手? 他当然不会放过洛还君主动上门的机会,直截了当问道:“不参悟石刻,怎样才能破壁?” 洛还君听到“破壁”二字,将目光从石壁上移开,看向李不琢。 虽然李不琢只是个先天境炼气士,洛还君从他身上,却看到了一些自己往日没看到的东西。 三百年前她看着山下的奢吴从人身变成形状可怖的妖魔,本觉得他可笑又可怜,但此时奢吴已恢复人形离开壶天,而她仍在这石壁下,多少年了?想从梨山的石刻中找出她要索求的法门而求之不得。是否她也如奢吴一般,你一心想着破壁时,只觉得那壁不可逾越,捉摸不透,到头来却发现,所谓的壁都是心中自造。 洛还君思绪一闪即收,道:“为什么要破壁?天宫府试的考生,包括那个修为最高的陈阆真,都不曾凝练神魂,这第二道石壁,无人能破,你可以放心了。” 第二道石壁无人能破?李不琢心中一动。 洛还君这时候突然又说:“说起来你在北丘说的一句话,我听着挺有意思,什么叫池中老鳖能活千岁,与你何干?想来我在这石壁下不知待了多少年,过得比池中老鳖还要无聊,抬头低头,都是这满山的石头。” “那话可没什么隐喻。”李不琢连忙解释,洛还君连发生在第七十二道观碑亭的对话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岂不是对壶天里发生的事都了若指掌。 “我知道。”洛还君笑了笑,“是我自己在这待得腻烦了,我想在梨山上参悟超脱生死的法门,但转念一想,就算太古时第一个在梨山成圣的人,如今也没能超脱生死呢。你是第六个看懂了我的画的人,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李不琢心中一动,洛还君说要参悟超脱生死的法门,这和第七十二道观碑亭里那名蜉蝣的目的一样,他第一时间就想起第七十一道石碑上,那一幅壶天图。 洛还君还未回答,李不琢心中也隐约猜测到,原来她也是一只蜉蝣?只是不知她怎么摆脱了朝生夕死的定数。 “把这个带出壶天。”洛还君忽然把身上披着的外裳取下,递给李不琢。 李不琢下意识接过。 这件外裳穿在洛还君身上是淡淡的胭脂色,离开身子,却变成了半透明的灰色,像是羽毛织成,薄如蝉翼,拿在手中轻若无物。 “带出去交给谁?” 李不琢问,虽不知洛还君的目的,但只是把一件羽织带出壶天这种小忙,自然是信手可为。 就算洛还君要他帮的忙更难一些,他也会答应,梦中他负了那个名为顾惜的女子一世,而洛还君站在他面前,让他有种顾惜真生活在人间的错觉。 “你带出去就知道。”洛还君说罢,见李不琢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异样,知道是因为照心钟下的梦境,主动解释道:“府试开始时,的确是有人让我帮忙催动照心钟,我分出神念三千七百六十一道,造出梦境,但我并未窥探你们梦见了什么。” “原来如此。” 当梦中垂垂老矣,悟出尘心道心之变时,李不琢还未脱离梦境就已经释然,不至于久久遗憾。 洛还君点点头,指了指李不琢手中捧着的蜉蝣羽织,道:“收好它,我上山去了。” 上山?李不琢还没说话,洛还君已转身朝山门走去。 来到山门前,洛还君一挥手,山门所在的平面如被撕裂,露出一道门户,她走入其中。 联想到洛还君之前的话,李不琢心中一动,难道她也要出壶天了? 李不琢扭头看向山门,只见那片门户后方云气迷蒙,一条衰草夹道的小径通向深处,小径四周,依稀可以看见乌黑的枯树与错落有致的亭台,亭台内部,有众多石像坐在棋盘、茶桌边,有的高谈阔论,有的低眉不语,有人挥手作施展神通状,有的则捧卷作论道状。 “这是?” 李不琢端详着门后的光景,心中一动。 “勘渊集中就有记载,当年百家曾在梨山山顶论道,这门户后方,有百家论道的石像,难道这门户直接通往梨山山顶?” 李不琢毫不犹豫,就朝那门户走去。 远处观望的符膺、陈阆真、韩弃三人面色微变。 洛还君主动找上李不琢时,符膺就暗叹第二道石壁下李不琢恐怕要抢先一步了,此刻情况突然生变,是李不琢的机会,却也是他的机会。 “这门户像是直接通向梨山山顶?断不可再让他抢先了。” 心中一动,符膺直接施展身法,就朝山门掠去,此时洛还君已消失在山门内,第二道石壁前已无守壁妖阻挡,陈阆真与韩弃亦不落于后。 第一百九十五:陶壶轮转日月 李不琢刚走入门户一步,视野豁然开朗,向远处眺望,能遥遥见到壶天彼端的茫茫云雾,便知道自己真已到了梨山山顶。 四下望去,那些亭台中,枯萎梨树下的石像已十分清晰,他身边的梨树下,有一名老道和一名僧人对坐,老道手托麈尾,僧人手持禅杖,在地上写写画画,争论的是一段道祖化胡的典故,讲的是道祖西去后,又变化成佛祖,创立佛门。百家之中,佛道两家最重传承,为争夺香火,根据这段典故开了多场法会,结果多为佛门禅宗胜出。但李不琢眼前这两尊石像,老道嘴角微微勾起,面色得意,而老僧眉毛微皱,像是落了下风。 只一分神的功夫,李不琢视野里就不见了洛还君的影子。 这时候,符膺后脚就跟了进来,走到李不琢身边,低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怎么突然施展神通上山来了?” 李不琢见到符膺,摇摇头道:“我说不清楚。” 符膺看向李不琢收在怀里的蜉蝣羽织,道:“看在我之前为你透露那么多石壁消息的份上,你总该告诉我,她为什么会主动来找你吧。” 说实在话,李不琢观碑、破壁、点化大妖,这些事符膺自认做不出来,只能服气。 但对于自己想方设法想接近,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洛还君主动接近李不琢,甚至将身上那件显然是宝物的外裳交给他,符膺就无法接受了。 虽然出身豪门,但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处在这分毫毕争的府试期间,哪管什么风度修养!都是府试考生,他符膺还是第一个破壁的,凭什么李不琢一来就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 “兴许是因为第一道石壁下的奢吴破壁的缘故。”李不琢见到符膺看向蜉蝣羽织的目光,大抵也猜得出他的心思,“别误会了,我只是帮她把这东西带出壶天。” 符膺听李不琢后半句,感到有些受辱,道:“你怕怀璧其罪,所以不跟我说实话?你又说她见奢吴破壁,自己也想离开壶天,又说她托你将此物带出壶天,岂非多此一举?哼,我符膺若对他人的东西动了念头,也是堂堂正正去取,当初县试过后,想要那两篇奇经法门,也要是当众与你交换,何曾在背后使什么蝇营狗苟的手段?” “她与我素不相识,怎会一见面就赠我宝物。”李不琢无奈摇头,“你真误会了。” “真的?”符膺见李不琢神色不似作伪,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 这时陈阆真与韩弃也来到了山顶。 “竟是梨山山顶……” “当年百家在此论道,许多地方还有当年诸子施展神通留下的痕迹,留心观摩,甚至可以从中得到真传秘法。” 韩弃站在小径边,环视四周,很快便将目光停留在一处亭台中,只见亭台里两名身穿长袍的兵家前贤正在推演沙盘。 能指挥数千人在一府之地作战的兵家中人已是良将,而亭中二人推演的沙盘,格局竟跨越数州,此时一人正拿起沙盘上一支兵马,以破釜沉舟之势攻向敌方中军,若这一手在其他人手里涌出来,韩弃第一反应觉得这是送死,但留心端详,却见到左右翼已各分出十支兵马,布局切断敌军后勤,不由感慨一声深谋远虑。 以一人之力,调动二十支兵马,期间佯攻、做局、诱敌、虚实变化层出不穷,已超出韩弃层面太多,但他知道,若能在山顶将这沙盘残局推演完毕,他的兵法便能提升数个层次。 诸如此类的地方,在梨山山顶还有许多处。 不论洛还君为何打开了山门,韩弃心知自己就算在李不琢、陈阆真、符膺的压制下与头甲无缘,却已胜过还未破第一道石壁的考生太多。 而陈阆真则目不斜视,直接向着小径深处走去。 李不琢正沿小径走着,不多时就见到了洛还君停在前面。 她面前的亭子里,今日身着黄衣的胡老小心地捧着手中紫陶茶壶壶,正擦去壶上溅出的几滴水迹,心疼骂道:“你上山就上山,这点山路,走上来就是,何必非要用这种手段,险些坏了我的宝贝。” 洛还君淡淡道:“装模作样,你知道我的来意,就痛快点打开让我离开。” 胡老沉默了一会,摇头说:“不行。” 洛还君被胡老毫不犹豫拒绝,静静看着他道:“奢吴能走,我怎么不行?” 胡老苦笑道:“你可知道,你之所以能活这么久,是圣人将你的性灵与化入梨山,所以你与梨山同在。不然就算你突破了朝生夕死的界线,也不至于活了如此之久。一旦你离开梨山,神魂皆殒,我不答应。” 洛还君淡淡道:“当初我被他骗来,举族为人族守护七十二碑与梨山,才得了个参悟梨山石刻的机会,不过到现在我才发现,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超脱生死的法门,我在这待了这么多年,腻烦了,为人族做的也够了,你确定不放我走?” 胡老摇头:“奢吴顿悟,是他的缘法,他是悬空山掌灯人,本来就不属于梨山,之所以在第一道石壁化妖,是为祛除魔种。而你离开,便会神魂皆殒,何必如此?” 洛还君却直接哼了一声,一挥手,地上枯叶扬起,隔空就去抓胡老手中茶壶。 胡老眼皮一搭,叹了一声,手中茶壶一转。 唰! 原本烈日当空的壶天,瞬息一边,夜色沉沉,皓月当空! 此时此刻,不论梨山山顶,还是山脚下府试考生与破壁人苦心参悟石壁的第一道石壁,亦或北丘、圣院四近,都被浓稠如墨的夜色笼罩。 “壶中日月!”李不琢心中一惊,看见陡然转变的天色,才知道府试的壶天接引人胡老,原来就是掌控壶天的壶君! 而整个壶天日月轮转的威压,化作一道皓皓月光,罩在洛还君身上,直接将洛还君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下一刻,洛还君却微微一笑,丝毫不做抵抗。 “糟。”壶老低喝一声,连忙收起茶壶,收去神通,却为时已晚, 那日月轮转的神通一碾,洛还君直接消失在原地,连齑粉都不剩。 第一百九十六:最后一题 “这又是何苦来哉,这又是何苦来哉?” 壶老看着洛还君消失的那块地方,只见一束皎洁月光之下,空空如也,哪还有洛还君的半点痕迹?不禁自跳脚叹息。 身为壶天掌控者,胡老比任何人都清楚洛还君有多深的道行,刚才他若怠慢半分,就会被洛还君夺去陶壶,才毫不犹豫使出了壶中日月的神通,只想将洛还君制住。 孰料洛还君毫不抵抗,直接被神通灭杀! “这片天地果然留不住你。” 壶老摇头叹息过后,指着李不琢,埋怨道:“你!都要怪你!若不是你破了七十二碑,在观碑亭里说了那些话,她又怎么会胡思乱想?若不是你放走了奢吴,她又怎么会生出离意?这下可好!我错手把她灭杀,你倒是脱身事外了,我该怎么交代?” 人在亭边站,锅从天上来的李不琢一时却还没反应过来,看着洛还君消失之处那束清清冷冷的月色,喃喃道:“她……就这么没了?” 对于洛还君的死,李不琢心中有一丝失落,却不至于感到悲伤,毕竟与梦中顾惜劳累猝死不同,洛还君是自己选择了这个结果。 “没了,当然没了,灰都不剩!”壶老作势把陶壶重重一顿,却是轻轻落下,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李不琢存放蜉蝣羽织的胸口,没好气道:“若天宫那边问起来,你至少要担一半的责任……” 李不琢捕捉到壶老的目光,下意识轻触怀中,那一件蜉蝣羽织轻若无物,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壶老说到一半,又叹道:“罢了罢了,你不过先天境炼气士,又能担负得起什么,她自己寻死,连我也拦不住,倒怪不到你身上。本来几日后,我便会将所有破了第一道石壁的人接引到这山顶上,进行最后一道考核。但眼下你们因她而来到了山顶,我也不必把你们送回去。” 说着,他手中陶壶轻轻转动,本来突兀出现的夜色也随之逐渐褪去,玉兔西沉,金乌东升,整个壶天又又恢复了白昼。 与此同时,第一道石壁中央的前,一道门户悄然出现,透过门户,可以见到梨山山顶笼罩在薄雾中的百家论道石像。 石壁下的府试对于壶天突然间的昼夜转换一头雾水,但天地异象往往征兆着大机缘,一见到那扇门户,也都不再参悟石壁,争先通过门户。 领先在众人之前上山的李不琢、符膺、陈阆真、韩弃四人,便见到了一众府试考生渐次出现在梨山山顶的各处地方。 与这些考生一道,府试的诸位考官也在离壶老不远处的亭台中现身。 对胡老的身份,众考官也颇为惊讶,只因壶君向来身份神秘,形象千变万化。往年壶天被用作州试考核时,他并未露出真容,此刻他们才知道壶君就是那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壶天接引人。 这是入壶天以来,诸位考官的首度现身,梨山山顶的府试考生见到考官服,心中齐齐一凛,知道府试已到了尾声,有人心头一松,有人却心中大呼可惜。梨山石壁上记载的法门,若拿到现世中,多是一等一的上乘法门,就算一篇五品的猿魔崩山相,也足够撑起一个县望之族百年的门祚,眼看府试即将结束,他们却没机会参悟了。 众考官观察着诸位府试考生的举动,互相讨论着。 “没想李不琢一来,不光点化了第一道石壁下的奢吴,连洛还君也因他而死。”一位副考官感慨不已,“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不是先天境炼气士,修为比我还高了。” “对你我来说,破第二道石壁不难,但无论奢吴还是洛还君,道行皆在你我之上,要引得他们顿悟?我做不到。”又有一位副考官说。 “不过这时候要说他能夺得头甲,还为时尚早,毕竟他虽然观碑七十二道,破壁却落后于人,虽在破壁时点化了奢吴,算是扳回一着,但也如朱由兄所说,奢吴顿悟主要是自身积累,李不琢起到的作用有限。依我看,陈阆真、符膺都有与之相争的资格,还有一些考生,说不定在第一道石壁前有所积累,只是还没来得及展露出来,若在最后一道考核中表现上佳,也有反超他们的机会。”说话的法家副考不动声色递给朱由一个眼神,这回府试,法家考生表现不佳,他若不拉拢他人,到评判考生时,恐怕前十里面都难有法家学生一席之地。 朱由心领神会,点头道:“不错,眼下因为洛还君的变故,壶君直接将府试提前数日,许多人的底蕴还没来得及展露,有人直接断言李不琢能得头甲,实在太过武断,有影响诸位考官评判考生之嫌。传闻那陈阆真是蜇龙真君转世,虽然似是受胎中之迷所扰,但他在壶天的表现也不亚于李不琢,再者赵承阳与何文运在第一道石壁下还未出手,说不定就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被朱由明言影射的李敬渊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我影响其他考官,自己干的却是什么事?我不与你废话,接下来的考验就是府试的最后一题,这题过后,府试的名次也会由此分出,到时候孰优孰劣,自然明了。” 有人笑道:“不错,敬渊、朱由你们二人既然已立赌约,还有什么好争的?静待这最后一题中他们的表现就是了。不知这回壶君会怎样出题,他出的题目向来简单,但越简单的题,往往越容易看出答题之人的本质。” “嘘,收声,壶君要出题了。”有副考说道。 只见这时府试考生已聚拢到壶君所在的亭台边,壶君解释了府试提前的缘由后,便抬手一指亭边一座将杯中茶水泼向亭外的石像,朗声道:“百年前玄门长青子与儒门寒子论道,当时梨山上梨树花期未至,寒子言道我不见花时此花与我同归于寂,长青子便杯水泼得满山梨花开,这一桩公案,想必诸位已在书上看过。” 众考生齐声说是。 壶老又叹道:“可惜长青子泼得一山花开后,本君苦心栽种满山梨树就此枯萎,着实可恨。今日尔等考生是一府精英,我便出这府试中的最后一题。” 清咳一声,壶老道:“听好了,谁能让满山梨树其中一株活过来,就是本题的优胜者。” 第一百九十七:注命之术 壶老话音一落,众考生陷入沉思。 众考官议论纷纷。 “妙,这题出得绝妙。” 壶君一出题,朱由当先拊掌称赞。 “天宫不同于儒门独大的前朝,科举应试的是百家后人,出题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容易有失偏颇。壶君这题出得却是妙极,只要学问修行到了,都有机会答出来。” 朱由说话时,李敬渊还尚未体悟到这题的妙处,略一琢磨,也明白了过来,不禁暗道朱由虽一力维护自身派系,着实可恶,根基却着实稳固,不然也没资格来天宫脚下重镇当府试考官了。 众考官纷纷点头。 “乍见这题,似乎是农家考生最占优势,但其他考生似乎也能做到。” “不错,就拿兵家来说,若虚实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虽不能真让梨树活过来,也不至于无法答题。” “法家法、术、势若体悟够深,也可以答题。” “算来百家学子都有机会答题,不愧是壶君,这题果真出得好,既能让诸家学子各显神通,也能考校实修,用来压轴再适合不过。” 那边壶君出完题后,捧着紫陶壶慢悠悠回到亭中坐下,府试考生有的原地沉思,有的行动派已找了一株梨树细细琢磨。 “杯水泼开一山梨花,赵长青,这就是你得自东君的花开顷刻之法。” 李不琢望着亭边赵长青泼茶的石像,只见他道袍飘然,鼻若悬胆,眉骨挺括,看起来极具威严气度。 对于这位玄门前贤,李不琢印象颇为复杂,既感其句芒山顶遗刻传道之恩,又对其谋夺骗取了句芒本命灵珠之事颇为不齿。 收回目光,李不琢离开亭子,寻了一株梨树,细细端详。 当初以阴阳应象法观摩句芒灵形施展惊蛰神术,知悉了此术斡旋阴阳的关键,却还未能以此自创神术,当下再运阴阳应象法。 唰!他眼中梨树树皮开裂,枝桠危垂,枯死依旧,却已能见得阴阳二气的流转。 半日过去。 “原来赵长青施展花开顷刻之术,是调动树中阳气催开梨花,但此术有违天常,虽让梨树开花,也损伤了梨树根基。” 李不琢若有所悟,这时,身边传来脚步身,只见白游踏着枯枝靠近。 “我想好了。” 一过来,劈头盖脸就是四个字。 “想好了什么?” “怎么答题,我想好了。”白游深吸一口气,盘坐在李不琢身边,定定盯着眼前枯树朽烂的树皮,比看女人白嫩的胸脯还认真。 李不琢微微一怔,虽不至于看轻白游,但眼下还没人在壶老那儿过关,这公子哥真能一马当先,破解难题? 白游压低声音,对李不琢正色道:“我白家有一门秘传‘注命’之术,是祖上从寄杖神通残篇中推演所得,无法像寄杖神通那般以他物替死,相反,可将自身寿数转与他物。” 李不琢心中悚然一惊。 他虽然在河东县藏书大库阅书甚多,但天下奇门秘法层出不穷,并未听过有“注命”这等秘法。 若白游所言为真,这注命法就是白家的大秘密,不可轻易泄露他人。人生苦短,为长生痴狂若疯魔者如过江之鲫,若有奸人得知白家身怀这般法门,谋夺法门还在其次,甚至会将白家人当成人参果。 “这么信得过我?”李不琢知晓其中利害,四下一看,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游笑了笑:“这事我连寇铮之和孙偲都没说,够意思吧,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 “把这个,从这里、这里、这里插进去。” 白游摸出一根针,看针头是玉质,与针头一体的针身却细弱发丝,也不知是怎么雕琢成的,捏着针头,白游指向自己身上几处要穴,补充说道:“百汇、玉枕、魄户、神堂、玄关……这些地方,不能有半分偏差。” 李不琢当即明白过来:“你要用注命法复生梨树?” 白游咬咬牙,发狠道:“没错,我想好了,若今年不中,我再回家中也没法静心修行,多半又要流连声色犬马,必须要一鼓作气。”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要多少寿数?” “两年。”白游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注命法不至于起死回生,但我看这些梨树还没死透,仍有一些生机,约莫两年寿数,能让它开一朵花,我就收手。来,这玉针是特制的,若手法不当,没刺入穴位就会断裂,我教你运针手法。” 李不琢摇头:“你自己插。” 白游脸色一僵,狠色尽去,指着头顶苦笑道:“这玩意儿得插到脑子里去,我哪下得去这狠手啊。” 李不琢受白益之恩,白游又是真心结交,当下便生出将神术传授部分给白游的心思。但光阴阳应象法他自己就参悟了近月,对惊蛰神术也尚未彻底领悟,白游要答上壶老这一道题,恐怕别无他法。 “真想好了?” “别问!”白游一咬牙,“把我当朋友,就别给我犹豫的机会。” “好。”李不琢接过玉针,说了一个好字。 白游嘴角抽了抽,见到李不琢手里幽光莹莹的五寸细针,道:“你真答应了啊……” “少废话。” “行……这手法第一步是‘沉勾’……” ……………… 小半刻钟后。 白游盘坐原地,被李不琢悬针百汇穴上,一刺到底,浑身一震,筛糠般抖了起来,面色蜡黄,豆大汗珠从额头漫过眉睫汇至下巴,啪嗒落地,咬牙道:“继续。” 李不琢又将两根玉针刺入白游神堂、魄户,白游抖得愈发剧烈,虾米般弓起身子,口中嗬嗬直喘气,李不琢有些不忍,却问道:“继续?” 白游摆摆手,剧烈喘息着,又艰难点点头。 紧接着便是第四根、第五根…… 第十根玉针刺入体内,白游连喘息都没了声音,瘫坐原地,眼神好一会才凝聚起来,李不琢去扶,白游摆摆手,撑起身子,气若游丝,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嘿……嘿……这回我可比你先了。” 他跌跌撞撞向壶君亭走去。 第一百九十八:解题之法 作为前幽州状元的后辈,白游纨绔之名远扬,能在近四千考生中脱颖而出进入壶天已出人意料,眼下又是第一个接近壶君亭的人,理所应当受到了颇多关注。 众目睽睽之下,白游脸色发白,玉针贯穴之处剧痛无比,勉力挺着身子,不让脚步过于踉跄,对亭中的壶君行礼,朗声道:“学生愿第一个答题。” 众府试考生见白游这模样,当即议论道:“怎么他还没答题,就成了这幅模样,难道是在梨山山脚破壁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 有明眼人猜测道:“兴许是他答题的法子要损耗精元,才把自己弄成这模样。” 冯开远远看着白游,神情有些复杂。当年白益害冯鹰断臂镇守边关,冯开对白家人可谓痛恨至极,却没料想,冯鹰回幽州后,竟与杨炼那大奸之辈车上了关系,这却让冯开一时犯了难。于情于理他都是冯家人,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自然不肯冯鹰与杨炼同流合污。 如此一来,冯开对白游的敌意也不似在县学中那么强烈了,眼下半年不见,只见当初县学里玩世不恭的白游,不由觉得有些陌生,心想竟也会露出这种破釜沉中的表情?真是奇怪,不知为何,他竟只觉白游真能让通过壶君的考验。 扫了白游一眼,壶君点点头道:“可。” 白游深吸一口气,走向亭边他观察许久、留存生机最多的一株梨树,紧接着又摸出十根玉针,这十根玉针,皆有肉眼难见的细线连接着插入他各处要穴的另十根玉针。 来到梨树前,白游细细端详着梨树,掐动手诀,紧接着便将十根玉针渐次插入树身。 待第十根玉针插入树身,白游浑身一震,浑身精气都顺着那十处要穴泄出,被玉针导引,注入梨树,只瞬息的功夫,他面色便苍白如纸,神色憔悴,原本风度偏偏的俊朗少年,眼下像是老了两岁。 众人的目光却不在白游身上,而是齐齐看先梢头。 只见微垂的枝桠微微挺立起来,一颗不起眼的花苞如逢甘露,膨胀生长,缓缓绽开。 白游见状毫不犹豫收手,撑着树干喘息了片刻。只是片刻的施术,他就已疲累不堪,仿佛产好几日未曾合眼,胸腔里更是一阵发虚,不顾旁人目光,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糖豆似的往嘴里倒了两粒吞下,闭目歇息了好一会,才抬手指了指树梢头那一朵盛开一瞬,又枯萎落地的梨花,看向壶君,虚弱道:“这样可算过关了?” 壶君看着白游,叹道:“你这么拼命,若不让你过关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这梨树虽只活了数息时间,但我出的题也只是让梨树成活,没限定时间,也罢,算你过关。” “多谢壶君。”白游神色疲惫,眼圈黑咕隆咚,心中却是大喜,他不求名列前茅,只求能在三十五举子中有一席之地,眼下抢到了首位答题的机会,他能留在这三十五人中的机会又高一成。 紧接着白游向壶老告退,众府试考生再度议论起来。 “花开一度,梨树濒危当真成活,竟判他过关了。” “就算只是花开一度,这术法也绝不容小觑,你看白游施术过后的模样,恐怕损耗不小。” 其实在白游之前,早已有众多考生跃跃欲试,只是都不想当第一个试水的,若非白游,恐怕都仍在观望,眼下白游破了第一针阵,方才观望的考生不由有些后悔,若早知在让梨树开一朵花就算通过考验,他们岂会让白游抢到这第一阵的机会? 白游一走,一些观望的考生也不再观望,纷纷接近壶君亭。 只是,白游过后,接连四个接受考验的府试考生都未能成功。 直到第七位出手的墨家考生在壶君亭前,接着便引壶老去看他耗费大半日,在一株梨树梢头雕凿出的,与真花一般无二的一树梨花,风来之时,花瓣亦会轻颤。 对此,壶老给出评价是:“这一树梨花虽死,但足以以假乱真,可以过关。” 上梨山山顶的考生数有两百,这一日有四十余人在山顶尝试让梨树复生,成功者仅二人。 …………………… 李不琢盘坐在梨树下,若有所悟,望着眼前梨树。 这一日,他仔细回味惊蛰神术,已有所得。 神术的关键在于斡旋阴阳,梨树自身所拥有的的阴阳二气与人体的阴阳二气一般,皆有平衡,差了丝毫都要出问题,以神术的根本进行推演,李不琢终于知道该如何复生 “这些梨树当年被赵长青以花开顷刻透支生机,此后便亏损阳气,日渐衰败,我只需从中调和,便有机会能使一株梨树复生,只不过,我对惊蛰的参悟,还远远达不到无中生有的地步,兴许可以夺来其他梨树留存的生机……” 李不琢起身来到梨树跟前,手抚树皮,良久轻轻一抓,梨树阴阳被扰动,所剩不多的一缕阳生之气被李不琢抓走。 第一百九十九:必得第一 次日清晨,李不琢在梨山山顶每经过一株梨树,就摄取其中阳生之气,纳入左掌掌心。 已经通过府试最后一题的白游,早已卸下重负,在山顶诸子石像间晃悠着,美其名曰感悟前贤遗迹,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味,让未能过关的众考生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一日间,陆续又有考生通过考验。 农家陆仝以移花接木法,取山下竹叶,接在梨树之上,虽未能让梨树成活,却也入胡老之前评判白游一般,已让梨树有复生之相,算是通过。 又有医家蒋达以金针贯脉之术,贯通树脉,虽未能立地开花,也被胡老定为通过。 这一日过去,加上前一日的,已有十五人通过了壶君最后一题,李不琢并未心急。 第二日清晨,李不琢收取了数株梨树阳生之气,正欲接近壶君亭,这时候,一人却刚好抢在他前面。 陈阆真已在梨树下枯坐两日,一朝醒来,便寻到壶君,清声道:“学生愿来解题。” 壶君点头,说了一声“可”,陈阆真也一点头,朝身旁一拂袖。唰!好似起了一阵山风,那株梨树摇身一晃,枝头竟累满了一簇簇洁白菊花。 陈阆真神色平静,围观众人却哗然不止。 李不琢看着那株瞬间开满花的梨树,不由心头微微惊讶,以阴阳应象法观之,陈阆真这一手并未调动梨树自身的阴阳二气,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壶老看着梨树,又看了看陈阆真,感慨道:“不错,不错,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要以为是真的了。你不愧是今年考生中修为最高者,能将幻形之术使用到如此地步,真与活物差别也不大了,这一题你过了。” 李不琢听了壶君的话,顿时明白陈阆真使的是幻术,心中暗道幻术多为妖族所擅长,人族少有精通此道者,陈阆真连幻术都能使得如此巧妙,那一树梨花在风中轻飘飘落地,与真花看不出有丝毫区别,可见此人涉猎之广,远胜于他。 “若不出意外,迄今为止这一题解得最好的便是陈阆真了。”旁边有人议论。 “不错,此前就算有人真让梨树恢复了一丝生机,也只能维持数息,比起这一手幻形法来说相差太远,那梨花一出,连香味儿都能闻得见。”有人附和。 李不琢也不由点头,陈阆真的解题法不算最优,但效果却是最上等,这些人的议论不算夸大。 不远处,符膺看了陈阆真一眼,又遥遥把目光投向李不琢,心中一动。 他早已想好解题之法,完善推敲了两日,心中自信愈发高昂,行事却愈发稳健起来,只想等陈阆真与李不琢等府试中的佼佼者解题完毕后,自己再一举压下二人,奠定胜基。 只是今日剑陈阆真解题后,符膺心中积攒的“势”已快到顶峰,若再停步不前,便会不进反退 ,影响他接下来的解题。 “又不出手,不知你又在酝酿些什么?”符膺远远打量着李不琢,心中犹豫一会,遂不再去想,大步来到壶君亭前,道:“学生愿来解题。” 陈阆真前脚刚走,符膺就上,围观的众人自然能嗅到其中隐隐约约的火药味,登时都打起精神。 壶君只见符膺神沉静,目光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微微一笑道:“但解无妨。” 符膺点点头,却没像别的考生那样去寻一株梨树,而是直接向壶君道:“梨树非树。” 壶君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了然之色,呵呵一笑:“何解?” 符膺道:“树者所以命形也,梨者所以命类也。命类者,非命形也,故梨树非树。” 李不琢在一旁听到二人对话,心中一动,便知道符膺所用的,乃“白马非马”之术,此术本是名家秘传,自名家衰微没落,被纵横家并入,则收归纵横家符氏。 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白马非马之说虽然义理完备,却有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之嫌,称不上大道,只能流入诡辩。 但据说,白马非马之术若与名家秘传法门合应,却不是不入流的诡辩,乃是“通变之术”。 此时,符膺在亭前侃侃而谈,壶君颇感有趣,也与他言语配合。 符膺神态笃定,语气铿锵有力,显然每一个字都运用了内炁。 “……无去者非有去也。故曰:梨树非树。” 一刻钟后,符膺再下定论,又指着身边的一株梨树:“树虽死,梨树非树,非死也。” 字字运用内炁,他神态已略显疲惫,指那梨树时,眼神却愈发昂扬,浑身身神随之显化。 一指之下,枯死的梨树悄然开出十三朵花。 “不错,不错。” 壶君难得点头,连声称赞。通变之术是上上乘秘传,修至大成,甚至可以以一句“汝非人”,直接剥敌人身为人的精、气、神三藏,神魂俱灭,这等法门,已近似于言出法随。 符膺施展通变之术,先是聚势半刻钟,准备许久,才一指一言,让梨树开出十三朵花,可想只是初窥门径,在实战中起不到作用。但他以区区先天境界,能使出这等法门,已着实令人惊艳。 纵使掌控壶天不知多少岁月,见识人才不计其数的壶君也忍不住心生感慨。 而府试一众考官,见到陈阆真解题就已交口称赞,此时见符膺施展通变之术,开梨花十三多,登时就有人言之凿凿道:“此番府试,符膺必得第一!” 二百:一树梨花如雪 府试期间,考官对于考生的一切评价都要担莫大干系,放在平时,没到最后时刻,很少有人会如此断言。 但眼下府试已到了最后一题,这位考官的倒也不算武断,毕竟符膺本就是第一个破壁的人,而通变之术已近乎神通,极难领悟,拥有这一门秘传的纵横家符氏,一代人中能修成的向来不会超过一人,甚至于符膺的父辈中无人修成此术。 除去那位称赞符膺的副考,其他副考则眉头微皱,毕竟府试过后的天宫大挑就是司天宫主导,纵横家已占尽优势,本来符氏近两代有些青黄不接,眼下却出了个符膺,他若得头甲,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是眼下看来,符膺的确是头甲之选,剩下还没开始解题的人,在府试中表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李不琢,但李不琢就算颖悟超卓,观碑、破壁领先于人,但壶君这一题,只凭悟性却没法解答。这下豪门与寒门的差距就显而易见了,就连白游,凭着家传的注命术,也能抢在第一个让梨树开花,而李不琢没家世底蕴支撑,要解这题,总不至于无中生有吧? 符膺一指开出十三朵花,深吸一口气,对壶君告退后,深深望了李不琢一眼。 半年间,他潜心修行,习得了通变之术,本来打算留到州试当作底牌,却不想今年幽州府试,李不琢给了他如此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把底牌提前揭露才能取胜。 但这底牌揭露后,符膺也确信李不琢不可能再胜过他。只是和李不琢平静的目光一对,符膺心里没来由一紧,又觉得有些恼怒,本来他想堂堂正正胜过县试压他一头的李不琢,用家传秘术解答壶君的最后一题,已觉得有些胜之不武,李不琢这么平静,却好像没把他放在眼里。 “看来你已胸有成竹了,不知你会用什么办法解题?”符膺离开壶君亭,也不避让,径直来到李不琢身边,“我见你时常看长青真人的石像,莫非要像他一样,杯水泼开满山梨花?” 符膺话里带刺,李不琢听得出来,不过方才他正对着赵长青的石像,出神想着自己若展露神术可能带来的后果。 他自然可以使梨树复生,旁人虽未必能认出这是神术,但有心人见到,总会揣测他这法门的来历。若他有符膺的底蕴,有赵长青的实力,自然可以不惧他人觊觎,但他并无家世,修行也尚未大成,纵使小心提防也难免有疏漏。 眼下赵承阳和赵伯扬就在梨山山顶,昨日赵承阳解题,山顶上众人都颇为关注这位长青子后人的解题之法,但就连赵家也未传承到花开顷刻法,连赵承阳用的都是幻术,比起陈阆真来火候还差了许多。 当日赵承阳就曾怀疑句芒山上有长青子所留遗刻,若李不琢眼下使出跟长青子的花开顷刻相若的神术,岂不就证实了这点。再暗中一查,若山顶石洞被发现,那一具可用来铸炼神兵的句芒遗骨,恐怕凭他难以保下。 李不琢心中盘算着,恰好符膺找上门来,便顺着他的话点头道:“这真人泼茶像举手投足隐约带有道韵,让我想起山下有一门东君乘龙法相。” 符膺闻言,又看到李不琢若有所悟的神情,低声道:“不要说笑,梨山山顶的石像中虽然带着先贤神通术法的韵味,但长青真人的花开顷刻法,百年来多少宗师都没人领悟,你如何能领悟到其中精妙之处?” 李不琢道:“闻道无先后,大道在前,莫说宗师,圣人也不能阻我参悟。” 符膺哑然,李不琢这大道理说得义正言辞,却无疑放屁,但他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黄昏时,李不琢采了七十余株梨树阳生之气,来到壶君亭前,终于对壶君说:“学生愿来解题。” 壶君神情微微一动,虽说符膺施展通变之术让他颇为惊讶,但入壶天的府试考生里,他最期待的还是李不琢的解题之法。当日李不琢引动壶天一缕紫气,又破尽七十二碑,参悟业火燔身三十三相,再点化奢吴,得赠一缕觉照灵光,如今又身怀蜉蝣羽织,可谓入壶天的府试考生中得益者。毕竟府试之所以在壶天之中举行,就是让考生从中参悟法门,而李不琢从两位守壁妖身上所得之物,比法门又更加珍贵。 就算这回他没中解元,其他人中了解元所得的赏赐也比不上他的收获。 “李敬渊,你失算了。” 壶君亭后,众考官静静看着考生解题,见李不琢接近壶君亭,朱由对李敬渊道:“他再有天赋,终究是边关军卒出身,来幽州不过半年,不可能习得高深术法。诚然他在壶天中表现杰出,但他只在北丘观碑胜过符膺,破壁还在符膺之后,眼下头甲是符膺的,明年你归真派的副考名额就要拱手让出了。” 虽也不愿看到纵横家的人得第一,但平白能为谶纬派争一个明年的副考名额,对朱由来说已完全可以弥补今年府试谶纬派考生发挥不佳的损失。 李敬渊冷哼道:“你脸面何在,李不琢让奢吴蜕去妖魔身,此事百年难见,就凭这一桩,我就要举李不琢为解元。” 朱由横眉道:“我等副考只需评判考生,至于最后的解元,当然是主考孙大人来定夺。奢吴蜕去妖魔身,是他自己顿悟,与李不琢关系不大,按例不能计入考核评判。” 二人说着,那边壶君点头让李不琢开始,李不琢先朝赵长青的石像鞠了一躬。壶君奇道:“答题就答题,你拜他做什么?” 李不琢道:“壶君让我等复生梨树,我苦思冥想许久仍不得其法,夺魁长青真人在第一道石壁前留了下的东君乘龙残篇,让我有所领悟。” 李不琢定了定神,心中默念惊蛰神术的咒诀,走到梨树前,手抚树干。 手掌过处,枯死皲裂的树皮逐渐泛青、愈合。 “这……不是幻术?” 壶君眉毛一抖。 亭中朱由话语戛然而止,众考官神色讶然。 梨山山顶鸦雀无声。 只见李不琢站定树下,那梨树上,悄然开出梨花一朵、两朵,以至于满树梨花,簇拥如雪。 二百零一:当世唯一人仙 “哈哈哈!” 亭中,李敬渊放声大笑,丝毫不在考生面前顾及稳重的形象,也不和朱由多言。 本来就算符膺在最后一题胜过李不琢,李敬渊也认为以李不琢此前的表现,拿得起一个头甲,眼下李不琢竟从长青真君留下的残篇法门中,悟得了花开顷刻法的窍门。 一众考官中,修为最低的也有黄芽境,一个先天境考生施展的幻术,自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不由纷纷感慨。 “今年府试前三中任何一人,放到往年都是解元之才,可惜第一只有一人。” “符膺县试就被李不琢压过一头,受挫立志,潜修半年,而今又输在李不琢手下,恐怕就此会失了锐气。不过以符氏的底蕴,倒不至于此后一蹶不振。” “李不琢此人,真乃天纵之才。若非那升邪剑冢剑侍认定了陈阆真,我倒要怀疑李不琢才是蜇龙真君转世了。” 朱由见李不琢真催发了一树梨花,端详那梨树许久,确定不是幻术,心中惊疑不定,但后悔无用,他既与李敬渊契定,就是已为谶纬派输了一个副考名额,本来今年府试谶纬派考生就没人进入前三,让归真派的李不琢得了头甲,明年更是少一个副考,此消彼长,若再这样持续数年,恐怕谶纬派并入儒门的权势,即将被归真派追上。 “家祖的神通?” 壶君亭侧的那一树梨花,赵承阳远远看着,只觉白得刺眼。身为赵长青的后人,上梨山山顶以来,他能感受到其他考生目光中的意味,既敬他赵家有这么一位先祖,又轻视他作为长青真君的后人,竟让长青真君的成名神通被他人学去。 赵承阳目光移到李不琢身上。 当初从句芒山归来,陈常真人收江东君入古微观,赵承阳回观中后,时常借机接近江东君。 当日在句芒山月下一见,他便对江东君惊为天人,虽然之后闹了些尴尬,却不影响他对江东君的好感。本来作为山村村女,江东君纵使容貌惊人,也最多当个玩物,但有了真人之徒这一层身份,却是良偶,赵承阳已有与其结为道侣的意愿。 只是江东君在古微观中,虽不至于冷若冰山,但总给人以疏离感,仿佛对面而坐,她与你说着话,眼里却没有你,却唯独在赵承阳打探李不琢的时候,会偶尔露出会心的微笑。 一念至此,赵承阳心中妒极,良久,却黯然摇头,心道能得她心水的,同辈之中也只有李不琢这等人物了。 一时间,山顶上众人神色各异。 壶君端详着一树梨花,手抚陶壶连声赞道:“好,好,好!这些梨树枯死百年,没想又能见到一树梨花之景,你着实令我意外!” 此前他人答题,壶君只微微点头,得到最高评价的符膺,也不过两声不错,对李不琢,壶君却不吝褒扬,继续呵呵一笑:“难怪你要说与人争不如与己争,原来是没人争得过你了,你既答了题,可以下去了。” “与人争不如与己争……”符膺闻言喃喃自语,心中苦笑。 这话若由别人说出,在一众府试考生听着,定然十分刺耳,但李不琢一路过关斩将,单以府试中的表现,可谓力压同辈,无人能敌,此言入耳,众人心中却十分感慨。 李不琢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寻了一处亭边坐下。几日的参悟,加上擢取阳生之气,又施展神术,消耗极大,便闭目养神,静待府试结束。 …………………… 新封府圣院中,三人各坐一方,皆身着司天宫明黄官服、腰束玉带、踏紫青色笏靴,正是府试之后,即将主持司天宫“大挑”的司封、司勋、考功三大主事。 举子本不足以出任官职,大挑却可提前挑选人才,任事一方,这三大主事可谓权势极大,此刻三人便看着堂内高悬的明镜中,诸考生在壶天内应试的场景。 堂中除三位主事外,还有孙青臣坐在主座。 眼下,圣院之外,民生一片和乐,元月喜庆的气氛犹在,众人正等着新科解元的诞生,好大肆庆祝,孙青臣却面色隐有忧虑。 前日,东极传来消息,天柱开裂,有一位半圣,两名真形境大宗师、十二法相境宗师身殒,自七天宫建立以来,还是首次受到这等损失,无法以言语估量。 天宫若要再培养出这么多炼气士,又要许多年功夫,何况真形宗师与半圣更非随意就能培养出来的。 所幸而今后辈愈发出色,人才辈出。孙青臣看向堂中明镜,李不琢正从一树梨花前离开,不由轻舒一口气。 三位主事亦交口称赞,七天宫中虽有派系之争,但许多人却是心系人族。正在三位主事讨论,大挑之时,该如何安排李不琢时,堂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人我要了。” 三人微微一怔,接着便见到堂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背木剑的赤足女子。 三大主事都已修成法相,放在外面,个个都是名震一州的人物,却没察觉到丝毫术法神通的痕迹,一见女子,却是正立无影,原来是无漏人仙之身,面面相觑,虽未认出她来,却都起身相迎。 孙青臣见到女子,却认出她是掌控神咤司的破邪大将,浮黎当世唯一人仙,支霜衣。 连忙恭恭敬敬道:“原来是神咤司破邪大将驾临。” 二百零二:炼我剑心(上) 听到孙青臣的话,三大主事心中一凛,向支霜衣见礼。 当今炼气士修行,大多是外炼,追求自身与大天地的契合,而内炼的炼气士,在先天境后期先炼身神,又杀神封闭诸窍,将自身隔离于天地,只炼自身,以达到外邪不能入侵,万法不能沾身的境地。 往往内炼的炼气士于外炼炼气士斗法,同阶中外炼者能轻易取胜,但过了炼肉身的先天境,开始凝练神魂,外炼便极难突破,故而外炼者极少。 外炼突破到人仙的,成就无漏真身,便是外炼的巅峰成就,可谓圣人之下无敌,纵使未受香火加持,面对圣人不敌,也能全身而退。浮黎十六州内,为人所知的只有神咤司破邪大将一人。 神咤司的特殊地位,也是这位破邪大将维持着,只是破邪大将素来行踪隐秘,不常出现人前,是以三大主事也未曾得见真容,只隐约知道她是女人,眼下还是首次见到。 心中疑惑支霜衣怎么突然来府试要人的同时,三位主事也不约而同看了孙青臣一眼,他们身为司天宫三大主事,地位比管理烟海阁的孙青臣更高,但他们不认得的破邪大将,孙青臣却一眼认出,可见其消息灵通,难怪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府试主考敢跟长目上尊拍桌。 支霜衣面对众人的见礼,点点头,径直来到镜前,指着李不琢的背影:“府试过后的大挑,把他安排到我手下。” 孙青臣不由一怔,虽然李不琢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却还不至于惊动一位人仙,专程来府试寻他,但神咤司的事,皆是机密,不能轻易过问。 “大将军有命,我等莫敢不从。”考功主事连忙答应。 孙青臣从主座上起身,请支霜衣入座,支霜衣点点头,入座后,便看向镜中。 边上孙青臣在边上说着李不琢在壶天之中的事迹,支霜衣听过一遍,点头道:“此前我见到了悬空山掌灯人,知道李不琢得了一缕觉照灵光,真是好机缘。” 司勋主事也点头道:“据说之前他在河东县出任掌书吏时,就立功得了一道圣言赏赐,这些机缘加身,可惜他境界尚低,还没法尽数化为己有。” 支霜衣闻言道:“好办,等府试结束,他们出壶天时,我出手再磨他们一磨。” 司勋主事一怔,支霜衣这话的意思,是要在众考生出壶天后,再加一道考核,这事却没有先例。 今年府试变动的消息,虽然秘而不宣,大各大世家却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消息,这事天宫与世家心照不宣,所以第一关照心钟的考核,虽然极难,有些世家子弟却早有准备。 但眼下支霜衣若要再加一道考核,就是攻其不备,可想而知,到时会有多少人措手不及,因此落榜,届时如何安定各大世家的心?连忙劝阻:“为李不琢而再加一道考核,此事没有先例,大将军三思啊。” 支霜衣一手按住扶手,另一只手一扬,道:“我有事要用到李不琢不假,但我若单是为了磨砺他一人,何必为府试多加一道考核?单独点他一点就够了。只是东极天柱开裂之事,我人道损伤惨重,却不是到此为止,之后更要用人。这些府试考生,也是后备,若不受磨砺,到了危难关头怎堪其用,休要再提!” …………………… 李不琢催开一树梨花后不久,梨山山顶上的考核便已到尾声。 数日间,两百考生能想出解题的法子的,都已到壶君亭前尝试,想不出的再憋也没辙。 有过去一日,壶君将众人送到壶天入口的阶梯,孙青臣也来到了此处。 此时,出壶天的两百考生已少去二十一人,这二十一人留在壶天内,已成破壁人,若非有朝一日顿悟破壁,便会一直被困壶天之内。 众考生告别新生代破壁人,又告别壶君。 “府试已结束,诸位随我出壶天吧。” 孙青臣朗声说着,当先走下那阶梯,众考生紧随其后,来到那幽深坑洞中。 灯笼光芒间,李不琢打量着那首尾相衔的蟒形雕饰,这时走出壶天,他才知道这雕饰便象征壶天的轮转。 踏踏的脚步声回荡,走下阶梯,下方出大门已经打开,一干府卫夹道护卫,将众人送出壶天。 府试进行至今,不需有人排定名次,便轻易能推断出名列前茅者是哪几个,但大多数考生仍心中忐忑,只望能挤入三十五个举子名额中。 再过照心楼,那座照心钟已无人敲响,众人走过楼下,接近照壁,已能听到府试贡院外的新封府百姓热闹的声音,不由又有恍然隔世之感。入壶天许久,人人为了破壁殚精竭虑,此时心弦一松,疲惫才翻涌上来,有几个自觉无望中第的考生,叹息着抹起了眼泪。 李不琢也只觉心头大石落地想大半年前刚入幽州时,他还是个住宿都要靠他人接济的困顿边卒,眼下,他却已有八九成把握,能得解元之位,既有辛酸感慨,又觉苦尽甘来。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见到自家的那辆马车,只见三斤站在车辕上踮着脚望过来,李不琢微微一笑。 一步正要踏出门槛,耳边忽的传来“咄”的一声,让他心神一晃,只觉声线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转头一看,身边却没人,只当是幻觉。 摇摇头,李不琢走出府试贡院,来到马车边,对三斤和郭璞笑了笑。 “妥了,就算不得解元,前三甲八成没问题。” 郭璞心知李不琢心性沉稳,向来不夸大其词,不由心下一定,看来自己的确没根错人,登时笑道:“你这么说,那就是有九成把握得解元了。” 李不琢也不否认,移开话题道:“先回去,买些好酒好菜吧。”心弦一松,闲淡了许久的口腹之欲又冒了起来。 “买什么好酒好菜啊,你府试劳累这么多天,家里早准备好了。府试既然过去了,就不用想啦,等放榜的吧。” 三斤帮李不琢掀开车帘,为李不琢整理着皱褶的衣物,把他迎上马车,打道回府。 二百零三:炼我剑心(中) 等待并不漫长,尤其是在已胸有成竹的情况下。 在家中等了仅仅一日,府试放榜,李不琢得中解元。 “那红绸怎么还不揭啊。” 放榜之日,金榜就在贡院南门口贴着,榜头竖粘黄纸四张,上书“府试贡院”四字。 来看放榜的人等得心焦,好在没过多久,红绸一掀,官员同时开始唱第。 不出所料,李不琢的名字果然在榜首,这让贡院前的新封府百姓齐声欢呼起来,普通老百姓来这儿也就看个热闹,当然更乐意看到李不琢这个出身平凡的年轻人得第一。 前来道贺者蜂拥而上,府试官员拿来大赤色解元服,殷勤为李不琢套上,一片混乱之间,连腰带都系好了。 这时候,贡院内部传来轰隆声,三座蛛楼迈动机关臂,来到贡院外,李不琢被众人热情推搡着上了蛛楼,坐在最显眼也是视野最开阔的位置。 “蛛楼游春,风光无两啊。”围观者齐声感慨。 …………………… 府试结束的日子,虽然还不到放榜,但贡院门口来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少,只是众人看着一干考生走到贡院门口,却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像是直接睡了过去。 不明就里者喧哗起来,而那些曾在照心钟下失利的炼气士,便看出众人又在经历试炼。 众人起先神采飞扬,似乎正在梦见风光得意之事,过不久,却偶有阴晴变换。 正是初春,新封府的天气也如那些府试考生的表情一般,飞来一片愁云,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支霜衣一身素服,撑起一把青伞,身为神咤司破邪大将,到了她这般实力,身边也无需有人护卫,她独立雨中,望向李不琢,又移开目光,看向贡院外等候的马车。 三斤蹲在车辕前缩着身子,她这位置有小半边身子被雨淋着,本来可以进马车避雨,但只有在这儿才能看见李不琢。出门的时候疏忽了忘带伞,郭璞见三斤这样,若自己在马车里躲雨,恐怕要被李不琢怪罪了,苦笑一声,索性站到雨中,把外衣脱下来给三斤蒙头上了。 “你快进去啊。”三斤把外衣还回去,催郭璞进马车,扒下外衣,头上却没雨了,抬头一看,一面青罗伞出现在头顶。 举伞的女人对三斤道:“丫头,为了看你家公子,也不怕着凉了。” 女人容貌普通,气质却让三斤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只嗯了一声。 支霜衣笑了笑,问道:“你家公子就是李不琢?我打听过他,听说他少年时候有些怪病,这事是不是真的?” 三斤正想点头,郭璞走过来,脸上虽带着笑容,却不动声色侧身挡在支霜衣和三斤中间,有些防备道:“阁下打听人是要做什么?” 支霜衣见三斤的神色,就知道了答案,也不再多问,道:“没什么。” 说完把伞柄塞在三斤手里,道:“打把伞吧,别淋湿了。”说罢转身离开。 “哎。”三斤正要叫住支霜衣的背影还伞,却被郭璞轻轻按住肩膀。 “这人……”郭璞望向支霜衣的背影,又瞥了眼三斤,只见三斤刚才被淋湿一半的衣服,被那女人一碰,竟悄然干了。 而支霜衣离开马车,再度看向李不琢,自语道: “少年嗜睡,三年前才开窍?这的确是胎中之迷的征兆,你到底是何人转世?” …………………… 梦中李不琢正春风得意。 当年得中解元,蛛楼游春后,便是天宫大挑。 他接任河东县灵官,平乱有功,诸州试当中,又一举中了状元,诸多功勋累加之下,荡剑候由虚职加升为河东候,食租八千户,他的母亲也被追封为贤德太孺人,那何凤南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在灵前三拜道歉。 李不琢放下心结后,外出游历偶遇良缘,结成道侣,归来新封府,便成家立业。 仕途上也顺风顺水,一路高歌,三十五岁,便入仕天宫,成为一阁大学士。 正是人生最得意之时,龙雀再起,有人指认李不琢当初故意放走反贼,证据确凿。 李不琢看到了被抓的燕赤雪在城门前斩首示众,血溅五步,临死前目光中的哀伤触目惊心。 本来以李不琢的地位,这些事情还奈何他不得,但紧接着,他当初私贩黑油的事被揭露出来,郭璞更是被查出将黑油售给龙雀………… …………………… “闹这么一出,恐怕这回通过府试的举子,连三十五人都凑不齐了。” 孙青臣目光扫过贡院,已过去半个时辰,还无人出门一步,而许多人脸上已愁云惨淡,更有人闭着眼睛,却绝望嚎哭起来。 与入府试时照心钟下心性试炼不同,这回支霜衣直接在众人出贡院时,以人仙雷音震慑众人心神,众考生经历的幻境比此前更难。 照心钟下幻境中,考生屡试不第,考的是百折不挠的坚定心性,这回,支霜衣命三大主事为他们施展的幻术,先飞黄腾在,又跌落云端,这般大起大落,比起屡屡受挫还要磨人许多。 孙青臣心中感慨,忽然间,心神一动,只觉贡院门口有剑气冲天而起,扭头一看,只见细雨仿佛被无双利刃斩断,不由惊叹:“这是……” …………………… “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灯光从巴掌大的监窗里传进来,四处都是污浊恶臭的水迹,李不琢却已无暇顾及。 身陷囹圄,李不琢瘫坐地,手脚被锁链铐住,心中茫然。他步步为营,有梦中春秋神通为辅,很快便有了一层大学士的身份,孰料楼起的快,倒得也快,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关入死牢,以反贼论处。 七天乐,他绝望痛哭,又茫然发怔,粒米未进,醒过神来,心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这是通天大道,这是万丈泥潭,要上大道,先入泥潭,至于越陷越深还是拔身而出,全在己新。” 当初白益留下的那句话,这时李不琢终于体悟到其中含义。 二百零四:炼我剑心(下) 春雨淅沥,贡院外,三大主事站在院边新封府藏书的兰台上,看向贡院门口。那宽阔的屋檐下正有一缕剑意滋生,被三人察觉到,不由感叹。 先天境温养内炁是水磨工夫,心性影响并不大,但先天境以上,若是心性不坚者,凝练出来的神魂也不够强韧,所以府试选拔人才,才有一道心性考核。 其实单以肉身修行而论,天赋不差资源到位的情况下,往往数年之内就有机会修至圆满,但先天境突破到黄芽境的关口,往往要游历天下,积攒感悟,磨砺心性才能突破,所以极少会有年轻一辈突破成为少年宗师。今年府试,据说是蜇龙真君转世的陈阆真年纪轻轻就是半步宗师,已经十分罕见。 眼下神咤司破邪大将不知为何,横插一脚,在府试结束的关头,又加上一道更难的考验,无疑是大多数考生的劫难。 但这考验也是机缘,若比较起来,磨砺心性比温养内炁的的机会难得太多。 当初府试开启时,催动的那一座照心钟,背后耗费的人力物力,便足够在贫瘠之地建起一座城镇;而今两百考生堕入幻境,更是由浮黎之中唯一人仙发出雷音。 这等条件,就算世家豪门也不能轻易达到。 若在心性考核中有所收回,甚至能省却数十年的红尘感悟,这便是考核的意义所在。 果然眼下,三大主事远远看着的李不琢,虽然面色变幻莫测,衣袍却在微风中微微鼓荡起来,屋檐下砖石缝隙间的几株杂草,不知是被微风吹拂还是什么原因,草尖颤颤巍巍,隐约指向李不琢,,这等异状并不明显,百姓并未察觉,孙青臣与三大主事却都一眼察觉到。 “咦,是圣道气息?” “多半就是那枚圣言剑字了。” “圣言剑字这时才展露威能,想必之前是被他用什么手段压制了下去。” “此子剑道当真坚定,他既无师长护法,获得那一枚圣言剑字时,理当被圣道剑意影响。按说该是圣道剑意压制了他本身的剑道,待他将自身剑道磨砺成熟,才能摆脱其影响,将之化归己有。但他入府试前,不过坐照境炼气士,却能在圣道剑意之下保持本心,甚至反将其压制。” “只凭这一点,此子日后剑道成就定将不凡。” 司勋主事顿了顿,又道:“当初长目大人在圣院祭酒时欲将他贬出府试,还是孙青臣将他保了下来,想来那时上尊并未在意李不琢,没看出此子潜力,未将他放在眼里。眼下若要打压他,就有些晚了。” 考功主事点头道:“而今他崭露头角,定会受归真派与徐门护佑,你我能做的,也只不过能在大挑时候,为他安排一个看似上等,实则难以建功的职差。可惜……不知他与神咤司破邪大将有什么渊源,竟然亲自过来要人,更亲手助他打磨心性,你我三人,也无能为力了。” 司封主事沉吟良久,忽然吐出两字。 “天骄。” 其他两位主事从春雨中收回目光,齐齐一惊。 司勋主事顿了顿,却也点头道:“的确当得上这二字,所谓天才,乃天生禀赋超越常人,天骄者,禀赋更胜一般天才,更有气运加身。纵观李不琢此人经历,分明毫无背景,一入幽州,却一路高歌,先得白益赏识,后又县试夺魁,在河东县被龙雀惦记,身陷险境,却毫发无伤,反倒封侯或赏。长目大人生出打压之意,却被他避过,你我本能最后阻他一阻,那位人仙却在这时候前来……这等机缘巧合,非大气运不能解释。此子虽尚未成气候,却已有天骄之雏形。” 考功主事松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就算上尊下令,你我也不可打压李不琢,反而要暗中助他。若他只是寻常禀赋超人的天才,我等因派系之争,自然要大力打压,但若真是天骄,有人族气运加身,你我却阻拦不得。” “不错。”其余二位主事点头认可。 司封主事又将目光投向李不琢,道:“但此事还不能料定,人仙以雷音震慑他的心神,蒙蔽感知,他定无法发觉自身身处幻境,在梦中大起大落,纵使我等法相境炼气士,也难免影响心境,他若不能破关而出,便是你我三人高看他了。” …………………… 法天宫死狱中,硕鼠肆无忌惮横行穿梭,纵使巡狱官兵举着火把到来也不躲避,一只硕鼠踩着污水,停留在巴掌大、递交饭食的小窗前,突然尖叫一声,被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抓住,横蛮拖入监牢。 嘎吱一声,硕鼠头被拧断,被大手一挤,血液滴下,落入牢中披头散发者的口中。 李不琢扔开硕鼠,随意擦了擦嘴角,他已不知自己被关在此处多久。墙上已画满青莲,又画着不成形状的剑、字,多是胡言乱语。 “泥潭,大道……大道,泥潭……” 李不琢喃喃自语,识海内忽然灵光一闪。觉照灵光?李不琢神思恍惚,不知为何,他已忘却这缕梨山破壁时悬空山掌灯人所赠的一缕灵光许久,灵光一照,又将他识海内一片黑暗蒙昧之处照破,显露出一柄堂皇圣剑。 他深吸一口气,站在牢中,披头散发,睥睨四周。 肉身被困不知多久,内心杂念却被荡涤得愈发纯粹纯粹,手中空无一物,李不琢指抵眉心。 “剑来。” 一伸手,自眉心拔出慧剑,李不琢稳稳握住剑柄。 挥剑,牢门石壁尽皆破碎。 春雨淅沥。 府试贡院门口,李不琢缓缓睁开双眼,恍惚的神思凝聚起来,走出门槛。 识海内,久久不曾炼化的圣道剑意被觉照灵光所融,斩开剑道种子,化入其中。 种碎,黄芽生。 随着李不琢一步跨出门槛,飘至屋檐的细雨,忽然被无形剑意割裂破碎。 “这是……” 贡院外的微雨中,支霜衣神情微动,点了点头。 兰台边,司天宫三大主事目光凝滞。 孙青臣抚须的手一僵。 众府试副考官面色愕然,有人手中油伞落地亦恍然不觉。 “少年宗师!” 二百零五:先天一炁,少年宗师 “又是幻境,这次的幻境,比之前照心钟下的还凶险。” 李不琢第一个走出门槛,冰凉的细雨落在身上。 在幻境之中,他经历大起大落,最后,那一缕觉照灵光照见本心,将他在幻境中许多年的感悟凝聚起来,消磨了那一道圣言剑字。 拔出慧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悟了自身处境。 伸手接住春雨,李不琢打量着双掌,他的剑道种子已经破裂,凝聚先天一炁,生出黄芽,是以他现在无需入定,行坐之间,都可以自如随意内视自身。 内视中,经络如同江流,骨肉筋膜如同山川,似成天地。但这片天地,只是一块死域,感知不到任何生机。但看向天地正中,却有一道玄奥的灵光,似生灵一般,一呼一吸,毫光微绽。 这道灵光吞吐毫光之下,整个天地也随其韵律,呼吸起来,带来无穷生机。 这便是先天一炁,也是黄芽。 黄芽一出,也即代表李不琢的剑道已晋入宗师境地。 虽然此时,他肉身修为尚未圆满,未达到先天境巅峰,那六十七道剑宿普照小天地中,并无变化,但以不易剑种蜕变升华之后,他的剑道推演能力更胜一筹,黄芽境之下的敌人,一出手便会被他知悉百招后的变化。 李不琢心中一动,又见小天地中,散落着一些金铁碎片,碎片之上,有人族文字经书,有刀耕火种的图画。 心念一动,就将这些碎片收拢起来,凑成剑形,原来是那道圣言剑字崩碎后,残留的剑道意志。 此时,李不琢消磨了圣言剑字,绝大部分剑道意志都已化为他凝聚先天一炁,晋入黄芽境的食粮,这些残留的剑道意志,还可以助他精纯提炼剑宿,提升周天剑宿法的品阶。 心念一收,将圣剑残身存放小天地中,用黄芽镇压住。 说来复杂,李不琢内视只是一瞬,他出了府试贡院大门,细雨沾衣未湿,才走出两步。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不琢回头一看,与陈阆真目光相对。 他也破了幻境? 李不琢神情一动,自己突破环境的契机有三,一是当初白益感悟真形,画的那一幅青莲,二是剿灭百兽庄,获赏的圣言剑字,三是点化奢吴,得到悬空山掌灯人从照世青灯里分出来的一缕觉照灵光。 此三者,缺了白益那一番话的引导,他在狱中便没那么快大彻大悟;缺了觉照灵光和圣言剑字,斩破幻境也没这么轻易。 而陈阆真比他只慢了一线。 想起方泰柯的升邪剑冢之邀,李不琢心道,那时眼前这位真君转世便会重拾前世修为了。 “恭喜。” 李不琢微微点头,恭喜陈阆真破除幻境,陈阆真却也在同时开口,二人相视微微一笑,这是府试开始的半个月以来,二人第一次对话。 目光交错而过,李不琢转身离开贡院门口。还未到放榜的时候,贡院旁的一种主副考官等官员,虽然心中已经料定此次解元的归属,但府试结束也不打扰考生。 走出贡院门口第一道牌楼,众百姓夹道围观着,议论纷纷,李不琢来到自家马车边,朝三斤和郭璞一笑,郭璞见李不琢的神色,心中大定。众考生停步贡院前的时候,他就看出是在经历考核,眼下李不琢第一个出来,显然领先于人了,当即迎上。 三斤却先了一步,过去踮着脚把青罗伞撑在李不琢头顶道:“半个多月了,这府试也忒久了啊。” “府试又不像县试,我们修行的法门,鼎天宫不发,只能在府试中获得的。”李不琢接过伞柄,揉了揉三斤额发,“回家了。” 马车离开贡院。 李不琢与陈阆真一出来,贡院门前,诸考生也渐次破关。 陈阆真走出人群,便被三人人迎上,其中一人是方泰柯,另外两人服装与方泰柯相若,都是形制朴素简约的黑衣,一人眉目冷峻,未佩剑,却锐气逼人,另一人老态龙钟,看不出深浅。 这二人都是升邪剑冢剑侍。 自蜇龙真君兵解十余年后,每年都有剑侍下山,寻其转世之身。今年方泰柯借由蜇龙真君故友的门道,进入壶天参悟法门,精进剑道,偶遇陈阆真后,便传出消息。 消息一到剑冢,便又来两名剑侍,迎接陈阆真。 眉目冷峻者是方阿含,辈分比方泰柯高一辈,老态龙钟者叫方藏鱼,辈分与方阿含相若,祭炼本命灵剑出了岔子,阳寿大损,才变成这般模样。 这二人炼气境界,都已修至神魂壮大,可不需借助灵媒,日夜神游的地步,藏神魂于剑上,视线所及之处,即可杀人,以一当百,不在话下。 若放在别处,是能镇守数县的高人,却甘心当剑侍,守卫剑冢。 方泰柯将陈阆真引至一旁,陈阆真点点头,对其余两位剑侍微微一笑,与方泰柯穿过长街,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中。 其他二人则暗暗审视着陈阆真,据方泰柯传回的消息所说,陈阆真一语道破易龙图总纲,又对方泰柯所使剑法了若指掌,加之姓陈,又天赋超绝,修得的身神更是与当年的蜇龙真君相似,皆为龙子之形。 这几处地方,的确能对得上蜇龙真君的转世之身。 陈阆真四平八稳坐下,道:“我修行二十余年,从未想过自己是什么人转世,你们会不会弄错了?” 若是寻常人,得知自己可能是真君转世,不会如此平静,二人暗自打量一番,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二十年前,升邪剑剑灵消散之际,便留下嘱咐,说二十年后升邪剑之主便会出世,而今看来,当是陈阆真无误。 方阿含谨慎问道:“那阁下如何得知了易龙图总纲?” “幼时自梦中得知。”陈阆真微微皱眉,似乎一切迹象都将他指向为蜇龙真君转世,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三位剑侍闻言心中一定,这是梦中重拾了前世一些记忆,方藏鱼当即说道:“对错与否,阁下到剑冢一试便知。” 二百零六:周天流注绛台 马蹄巷。 桌上摆着的俱是家常菜式,肉蔬齐备,此时已被李不琢风卷残云。虽已祭炼身神,采纳天地元气比寻常饮食更能补充自身,但壶天中的半月,嘴里太过寡淡,不免想满足口腹之欲。 javascript: 饭罢,郭璞向李不琢报备了半月间的产业经营,与沈家合作半年,除去茶盐行当,还略微接触到了水运的门路,但郭璞以为,这些营生的收入还不足以支撑李不琢修行。 “眼下你已开始祭炼身神,祭炼一尊身神所需的精气,便比坐照境贯通一条经络更多,若无外丹外药辅助,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祭炼圆满。岐黄阁有解胞神注丸,三日一服,可使祭炼身神事半功倍,但这丹丸比小精元丹昂贵许多,以如今的财力,除非变卖根基,不然只能半月一服。” 李不琢心知郭璞的性子,他既然提起此事,应该是有了抉择,只是来向自己请示,便问道:“有什么打算?” 郭璞定了定神,缓缓说道:“我想以你的名头,建立商行。” “商行?” “不错。而今新封府有两大商会,沈半城,也就是您认得的沈一春会长所领导的河东商会,便是其中之一。咱们现在和沈会长的元亨商行合作,生意对庶民来说不算小,对您来说却不够,所以务必要扩大经营,最好是自立商行。” 郭璞顿了顿,这事他已考虑很久。要建立商行,没靠山可不行,起初的河东商会,是聚集了河东一带商贾的组织,极度团结排外,后来沈一春与徐门接触,河东商会门路广阔起来,一跃成为新封府二大商会之一,除了采铜铸币什么都做,可谓顶尖财阀。 眼下府试虽未放榜,但郭璞料定,李不琢若能得前三,名声便足够撑起一个商行,若经营得当,收入却能支撑李不琢炼气修行。至于这其中主要经营的行当…… “不过此事还要三斤帮忙。”郭璞看向三斤。 “啊?”三斤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偃师人偶,惊讶抬头。 郭璞道:“若说除去走私和贩卖奴隶,最赚钱的行当,还是机关器了。天宫与匠盟已立近二十年,机关术发展日益完备,起初机关器只用在官府、军队之中,到如今,虽然造价昂贵,却也能走入寻常百姓家了。咱们要立商行,若经营其他行当,在新封府并无优势,但机关器这一块儿却大有经营的余地。” “的确。”不用郭璞解释,李不琢也明白其中道理。 大多机关器都被天宫大宪列入禁品,只有部分巧匠以下,并无杀伤力的偃师傀儡、机关兽允许在民间贩售。 这也导致机关器在民间的尴尬境地,河东商会那等庞然大物看不上那些普通傀儡机关兽的利润,而火器、机关臂、偃师人形机关甲却是雷池,被匠盟一力把持着,不好轻易触碰。 在天宫大宪对机关器禁品与流通品分类尚不甚明确的情况下,民间机关器多是一些不成规模的商行散户在经营贩售,至于墨、偃二家各大氏族,向天宫提供火器、大型机关器,旗下虽有产业面向民间,但并未重视经营。 但机关器日益发展完备,自近两年开始,此间市场已有供不应求之相,郭璞要建立商行,主营机关器的行当,时机正好。 “我……我能帮什么忙?” 三斤放下偃师人偶,她平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制造机关还好,一想到要她出去挑大梁,就有开始紧张了。 郭璞道:“商行经营机关器,自然是要你去当掌柜的。” 三斤睁大眼睛,手心冒出细汗,一想到她要去当管事的,不由期待又慌张,脸跟火烧似的。 郭璞哈哈一笑:“咱们的营生,最多触及巧匠级以下的机关器,你就当个掌眼的就行,寻常时候无需出面的。” “那就成。”三斤松了口气,又有点儿失望。 郭璞转过头看李不琢,这桩营生,还是要看李不琢意下如何。李不琢与徐门有所接触,一旦拥有举子的官身,纵使经营之中触及一些敏感的方面,也不必担心,三斤又是新一代匠盟巧匠,这些都是建立商行的关键之处。 “放手去做。”李不琢点点头,对郭璞道。 “好。”郭璞心中一定,李不琢答应了,这几日就可以办理契约文书,加入河东商会,顿了顿,又道:“那我就先在地市阳环,租赁一处商铺,半月内,我会处理好开张的事务。商行起步时,有三斤制作的机关器,当作压柜的货品,我寻人购进普通机关器,转卖即可,这时兴许没什么利益,待之后营生稳固下来,积攒一段时日,就可召入一些匠人,届时利润便会多起来。这几日我去办理契约文书,以你的名字建立商行,商行的名字叫什么?” 李不琢略一沉吟,道:“千机商行。” “好名字,偃师典籍《牵机图说》名传十六州,咱们取千机二字,也容易让人耳熟能详。”郭璞取出手册,又拿出一支兼毫笔,笔身中空,有个小巧的机关,可随时渗墨,机关处绘有仕女图,按动之时有如仕女磨砚,是今年春才出现的“墨女”笔。 记下千机二字,郭璞一边说道:“对了,近日我听说一套二进的院子,本是幽州刺邪使金屋藏娇之所,呵,因被正室发现,便宜卖出,那院子占地不小,布置典雅,只需一百八十金锞,十足的划算。” 李不琢摇头道:“不必,我中举子后,便是官身,店宅务自会安排院舍,购房的资产,你拿去经营商行。” 郭璞神情一动,暗暗点头,其实说购房的话,他也是试探李不琢的意思,作为李不琢的管家,他希望李不琢声名鹊起,也更希望他效忠的人不是只看得到一时享乐。 “好,商行的事,我即刻去办。”郭璞起身离开,又道:“日前我动用了一些资产,购买了一件周天流注绛台,望主公不要怪罪。” 郭璞离开,李不琢回到静室,便看到了那一件“”。 虽以台为名,却是一个赤色的蒲团,蒲团之上,有青金二色夹杂的笔纹,勾勒出五道符图,以“雷火风”三将为符头,书二十八宿符胆。 这绛台价值二十五金锞,便是二百五十万钱,其中九成价值,都在这五道符图上。有这绛台辅助修行,五道符图可顺应天时变化,感应人身子午流注,聚纳天地元气,可助炼气士祭炼身神时,提高而成成效。 郭璞提前买下此物,自然是坚信他在府试之中能突破坐照境。 “有心了。” 李不琢定下心神,便端坐绛台上,观照自身,要借圣道之剑残片,提炼精纯自身法门。 二百零七:蜉蝣新生 静室之中,李不琢盘坐在赤红蒲团上入定修行。 静室的书桌上,是那件薄如蝉翼的蜉蝣羽织,被雕花铜灯座压着。 日光透过窗棂的柳叶格,落在羽织上,便没入其中,没有丝毫反射出来,渐渐的,灰暗半透明的羽织有了颜色,仿佛充塞了什么,鼓胀起来,一团微光在其中氤氲成形。 渐渐的,灵光氤氲为人形,羽织鼓胀起来,铜灯被撑起,歪倒桌面滚了一圈,当啷跌落在地。 李不琢入定之中,将圣剑残片炼化,借周天流注绛台聚纳天地元气,祭炼出了第七十三道身神。 新祭炼的六道身神,形制皆与那圣道之剑相似,剑身笔直,毫不弯曲,剑身书有人道经文,錾刻刀耕火种。 这六道身神的圣道气息,亦将另外六十七道身神祭炼精纯了一分,内视之时,原本的六十七剑宿形状也愈发清晰。 周天要穴有三百六十五,七十三道身神,占其中二成,若将法门分为五重,此时便是修成了一重。 吸纳圣道意志,李不琢正以不易之道推演完善法门,便被铜灯落地声惊醒。 睁眼一看,静室书桌前坐着一个女子的背影,从她口中传出轻微的呓语。 “这是……” 李不琢下意识起身防备,紧接着就从她身上的羽织,以及背影,认出这便是洛还君。 这时却有一阵脚步声接近。 “李不琢,有个死人脸送了请帖过来,说你答应过的,要你亲自看!” 三斤远远听到屋里铜灯落地,以为李不琢没在修行,一推开门。 只见桌前坐着一个女子,瘦削婉约,身上只披着件薄衫,不知是什么料子织就的,总之遮不住身子,胳膊大腿都露在外面,隐约能见到胸脯和小腹。右眼角一颗滴泪痣,看起来楚楚可怜,眼神带着茫然,四下看着,却没有慌乱,尽是好奇之色。 三斤愣住,手里的请帖一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李不琢看了看洛还君,看了看三斤。 这丫头平时不打扰他修行,来的真是时候…… 洛还君没死?原来就如其他蜉蝣一般,那件羽织才是本体? “大白天的,不害臊啊。” 三斤放下请帖,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跑了。 “叫人拿件衣服过来!”李不琢喊了一声。 三斤头也没回。 “……” 李不琢寻思过后再向她说明一番,不然这误会就解不开了。 拾起请帖,只见是升邪剑冢的观礼请帖,不由心头暗啐一声。 “方泰柯?这死人脸。” 收起请帖,李不琢无奈看向洛还君,目光仔细端详着她身上那件变了颜色,形状却没变的羽织。 “怎么回事?” ………… “什么?他会金屋藏娇了?” 郭璞刚从河东商会回到马蹄巷,见到三斤脸色通红,坐在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问才知道,大白天李不琢屋里竟出现了一个衣不蔽体的美貌女子。 一时间不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见三斤神色颇有些恼怒,干咳道:“这个,这个……他在壶天半个月不近女色,出来开开荤也说得过去。”又话锋一转,郑重其事道:“不过,白日宣淫着实败坏家风,得空了我劝劝他。” 三斤低声道:“我倒不是管的宽,只是以前他一直不近女色,我还以为……他对女的没什么兴趣,见到那个……所以没回过神儿来。你帮我打听打听,那是哪家姑娘,要是哪家小姐,真是情投意合了……我见那姐姐容貌身段都好,就撮合一对也不错,若是青楼女子,就另说了。” 说话时她心中仿佛大石落地,当年祁彩衣临终的嘱咐,眼见终于有望完成了,但说到最后又莫名失落起来。 ……………… 静室内。 家中除三斤外,没别的女眷,仆役拿过来的衣裳是三斤的一套雪底黑边的深衣,给洛还君穿,虽然身段合适,却稍短了一些,手腕脚腕都露了一截在外头。 她在羽织中复生已一个多时辰,李不琢终于摸清楚,洛还君似乎已失去在梨山石壁下身为守壁妖的记忆,她通晓人言,能听懂李不琢说的话,也能简单回应,李不琢问起她来到这儿的缘由,都是不知。 “不知她当时究竟死了没有……” 李不琢回忆起壶天之中,洛还君寻壶君求死,被那一道壶中日月的神通直接碾成齑粉,看起来已死的不能再死,而她如今在羽织中复生,也许就如守着七十二碑的蜉蝣一般,虽容貌相若,却是新生,只继承了羽织遗蜕中的一些传承,才能通晓人言。 但她求死,也可能是金蝉脱壳,借机逃离壶天,据当时壶君所说,她的性灵被圣人炼入梨山,眼下脱离壶天,也许是性灵受损,故而失忆。 再想起第二道石壁前,洛还君脱下羽织时说的话,李不琢这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说我出去就知道该把这羽织送给谁……原来是这意思。”李不琢看着洛还君,一时犯了难,她是妖身,又不通人情世故,方才复生之时,衣着暴露也毫无所觉,显然不知防备,也不知道她的道行还留下了多少,能否护得自身周全。 李不琢说着话,和洛还君面面相觑,洛还君突然抬手好奇捏了捏他脸颊,那神色不是把他当男人,而像是把他当成什么“东西”。 李不琢推开她手,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在装不记得?” 洛还君歪了歪脑袋,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回应着什么。 “行了,你先在这待着。”李不琢无奈道。 “好……你去哪?”洛还君吐字生硬地说。 李不琢摇摇头,走出门外,她怔了怔,回身又摆弄铜灯座去了。 李不琢出了静室,见到不远处等候的郭璞,唤他过来,郭璞低声道:“方便出来了?屋里那位姑娘什么来头,竟把你迷倒了,” “这位的来头,说出来就吓人了。”李不琢看了静室一眼,没再多说,转头道:“让人收拾间卧房出来,她可能要在这住一阵子了。” 郭璞怔了怔,才咧嘴一笑:“好!” 二百零八:府试报榜 本章剧情府试放榜。 和洛还君的互动。 放榜得第一,蛛楼游春,末尾见到支霜衣,支霜衣透露出陈阆真可能是冒牌货的消息。 半月后的修行,剑冢赴约,描绘场面带出人物。 本章先是蛛楼游春,之后是支霜衣的伏笔。 …………………… 半夜。 三斤裹着被子,把自己滚成春卷,对着墙壁,眼睛睁得老大。 寻思了许久,一咕噜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推门来到李不琢的卧房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许久才离去。 待天亮了,一大清早,三斤顶着黑眼圈,看着紧跟在李不琢身边不肯离去的洛还君,面色狐疑。 “你真的跟她没什么?” 李不琢瞥她一眼:“昨夜你不是听过了?” “……” 三斤做贼似的移开目光。 李不琢好笑地收回目光,这丫头还学会听墙根了。 三斤犹不罢休,来到洛还君身边,试探道:“姑娘昨夜还睡得习惯吗?那房里铺的褥子都是新的呢。” 洛还君冲她孩子似的一笑:“睡得好。” 李不琢看了一眼身边的洛还君,这位失去记忆的蜉蝣女跟破壳后把第一眼见到的东西当成父母的小鸭子似乎有同种特质。 似乎是因为蜉蝣的体质,太阳一落山洛还君便睡去,才醒过来,就找到李不琢了。 不过她学东西极快,昨日还是懵懵懂懂,今天说话却流利了许多,和三斤照面这一下,与寻常人相比也看不太出来。 三斤见洛还君不似撒谎,松了口气,昨夜里她就在想,今天是府试放榜的日子,李不琢若萎靡不振,那可不行。 “别胡思乱想。”李不琢见三斤猜来猜去,弹了一下她脑门,低声道:“这位是壶天里的守壁妖。” “府试里的那个壶天?”三斤一怔,昨日回家,李不琢说过府试的事,她才知道壶天是什么,但对于梨山石壁、守壁妖便所知不详了。 李不琢当即把勘破梨山石壁的经历讲给三斤,道:“还记得我跟的七十二道石碑和观碑亭吗?那里每一道石碑下,都有一名蜉蝣看守,蜉蝣一族朝生夕死,旦夕间就要经历一生。” “那也太可怜了。”三斤道。 李不琢朝边上的洛还君侧了侧脸:“这位就是蜉蝣一族的妖王了,看守人族修行圣地的第二道石壁,念头一动,便让四千人入梦。” 三斤嘴巴张了个哦字,良久才回过神来,虽然在边关偶尔见到过异族尸体,却从未面对过活生生的妖类,想到昨日开始,自己还靠近过她几次,不由有些害怕。 李不琢又把洛还君如何求死,又如何在羽织中复生的事告诉了三斤。 “原来真是误会了呀……” 三斤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道,这时看向洛还君,便没了刚才的畏惧,想到她为了逃离壶天,不惜身死,弃了一身神通,落到如今这痴痴呆呆的境地,不由有些心疼起来了。 “那洛姑娘恢复神智之前,除非她自己要走,不然你可不能赶她!” 这时候洛还君幽幽道:“你们说的就是我的前身?” 李不琢微微一怔,昨日复生以来,他向洛还君说过许多次她的身份,试图唤起她的记忆,却都被视而不见,眼下洛还君终于听了进去,也许是因为伤势有所好转? “不错,你前身便是梨山洛还君。”李不琢道。 “洛还君……怪熟悉的。”洛还君念叨着。 “怎么个熟悉法。”李不琢心中一动,若他没猜错,蜉蝣借助遗蜕传给后代的传承,应该无关于前世的身份经历,洛还君这句话,便说明他当时只是金蝉脱壳,如今并非新生,而是性灵受损才失忆。 “听你们提起几回了。”洛还君咬着指甲道。 李不琢:“……” 本打算去看放榜,因为洛还君的突然到来,李不琢终究没去成,其实若加上两次幻境,他和那金榜已是老相识了,去了也没几分新鲜劲头。 便在家等着报榜。 白府。 白游躺在床上,硬着头皮把手中侍女手中那碗极苦的参汤一口气喝下、 白父见状叹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舍得损耗两年寿元去争一个名次,往年怎么就舍不得花一年苦功读书?再要是没能中举,这两年寿元岂不是白费?” 说着他顿了顿,重重叹道:“注命之术极其损耗元气,家规中再三强调了,成家生子前不可轻易动用,如今白家就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你这逆子!” 一瞪眼,白父又摇头叹息:“若中了还好,若不中……”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喧闹声,白游与他爹面面相觑,白游放下药碗,脸色苍白笑道:“爹,你看……” 白父猛地回头,看了白游一眼,便大步出门,来到院门口,只见一队报喜的人马来到白府,报喜人穿大青色长袍,敲锣打鼓。 “恭喜白游白大人高中举子第三十五名!” 白父沉默良久,偷偷一擦眼角,一片热闹中,他自个儿跑到灵堂里,默默看着亡妻的牌位。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父猛一回头,见是下人,竖眉呵斥道:“乱跑什么!” 那下人讪讪道:“是老太爷没见着您,让我来寻……” “我过会就去。”白父摆摆手,让下人离开。 那下人走到一半,白父浑身一震,又大喝道:“慢着!” 下人腿一抖,魂都差点被吓没一半:“老,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举子,举子可以盖牌楼了啊!”白父恍然惊觉,随即给眼前的下人掏了一锭喜钱,随即大手一挥,“去安排人手,把我白家的第十八座举子牌楼盖起来!” “得令。”下人拿了喜钱,欢天喜地出去。 下人一走,白父望着亡妻牌位,又擦了擦眼角,念叨道: “成器了,成器了……” 马蹄巷。 李不琢见到一队人马敲锣打鼓,从巷口奔涌进来,远远的已经有人在大喊:“恭喜李不琢李大人高中解元!” 李不琢脑海里不由浮现起初入幽州时,在折桂坊见到的李琨霜那一座举子牌楼。 自己得中解元,也能在故乡铁马城盖下一座牌楼了吧,可惜,那陋巷中的故居前,已大半年无人居住打扫了…… 二百零九:蛛楼游春 三十五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 这日金榜一掀,三十五名举子名额定下,举府欢庆。正是元月佳节,府试放榜也是难得的庆祝之日,在这时候,寻常百姓便可以见到往日难见的景象。 马蹄巷中,报喜的青衣人簇拥而来,报出李不琢得中解元后,一架蛛楼也随之进入巷里,楼侧义肢般的机关臂高高支起楼体,凌驾民居之上,蛛楼两侧,是节节骨架延伸向天,正在风中飘摇的龙筝。 看着李不琢被众人簇拥,郭璞面露微笑,洛还君下意识要跟过去,便被郭璞拦住。自从得知这位是壶天之中大妖复生,郭璞克不敢让她暴露人前,毕竟府试考生,有几位可是见过她的容貌的。 蛛楼楼体缓缓降下,台阶落入巷中,孙青臣站在九位副考之前,在楼内对李不琢微微一笑,紧接着有府卫走出蛛楼,两人手捧黑底红纹锦袍,为李不琢披上,一人手捧玄冠,为李不琢戴上,一人道:“请解元大人入楼。” 李不琢回头看了三斤、郭璞一眼,大步走入楼中,先见过孙青臣等一众主考,俯首道:“谢过诸位恩师。” 又对孙青臣单独行了一礼:“祭酒大典之时,多谢恩师相助。” 谢的自然是孙青臣为他与杨炼拍桌之事。 孙青臣笑道:“不用谢我,我既然是府试主考,维护府试秩序是我份内之事,今日你得中解元,不必拘谨,我们这些考官,为尔等点额之后便会离开。” 旧时朱衣点额是指被主考看中,而今点额,却是众考官为考生荡涤内炁,精纯修为。孙青臣话音一落,诸考官散开,手托小盏。 蛛楼之内,三十五考生已经齐聚,众考官指蘸朱泥,为众考生眉心点上朱印。 与昔日姜太川以祸斗心髓为李不琢点额相若,这小盏里的朱泥,是荡涤内炁的药物,不过其荣誉大过于实修之效。 为李不琢点额的孙青臣手指在李不琢额头一印,李不琢只觉神气一清,倒也没太大感受。他在壶天之中的收获已经远超他人,这点额对他黄芽境的神魂已起不到多大作用,不如补充内炁的药物来得实在。 放下手指,孙青臣不经意般问道:“你可认得神咤司破邪大将?” 李不琢怔了怔,从孙青臣眼中看出试探的以为,摇摇头。 众考官为考生点额之后便离开,朱由看了李不琢一眼,虽没什么表情,但神魂突破至黄芽境,剑心通透之后,李不琢灵觉颇为敏锐,察觉到其中的敌意,心中暗道玄门二派的明争暗斗竟激烈到如此地步,他没得罪过这位考官,这位考官却对他产生敌意。这时李敬渊经过李不琢身边,大为赞赏地拍了拍李不琢肩膀,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不遭人妒是庸才。” 对李不琢这位归真派新秀,李敬渊可谓青眼有加,他还未任官职,就已帮归真派搏到了谶纬派一个副考名额,又据说他还得了神咤司那位人仙的赏识,前途无量。 众考官一走,便只有以为司礼官主持着游春之礼,诸位考生也可放松下来。 李不琢坐的是蛛楼门口,视野最开阔的位置,他面前一条几案上摆着多种珍馔,蛛楼从巷口离开,微风迎面,案上汤品无丝毫晃动。片刻,诸多民居建筑便已到了脚下,蛛楼两侧机关臂运转,楼体离地三丈,下方车马如流,人人向上仰视,许多百姓举着炮筒,砰一下把大片花瓣打上半空,随之洒下,欢呼声如雷震,其中大多数人喊的便是李不琢的名字。 “你果然是解元。” 坐在李不琢右侧靠后的符膺感慨一声,李不琢扭头过来,符膺便对他举了举杯,喟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说一声,佩服。”遂一饮而尽。 李不琢也举杯回敬,虽然县试时有过一些口角,后来符膺却不算讨厌。 二人对饮一杯,诸考生也都对饮起来,楼内有歌舞丝竹,楼外也有欢呼庆祝,今日的新封府,这三十五人便是主角。李不琢拿酒壶找到白游,见他神色还有些虚弱:“修养的如何了?” “死不了。”白游虽然虚弱,眼神却欣喜得意,推开酒壶推脱道:“但酒就沾不得了。” 李不琢不以为意,举壶灌了一口,笑道:“好好养伤。” 蛛楼已行至城边,眼下就要出城,行酒间,众考生交流愈多,开始放肆享受此时春风得意,出城后,蛛楼向北行去,至开阔之地,便能望见平原尽头,一座方圆不知多少里的高山拔地而起,直入云霄,高山之上,隐约有七重宫阙,如在云端,俯视人间。 面对希夷山上七重天宫,众考生壮思逸兴高涨,纷纷口占诗词,这等时分,纵使言论放肆轻狂,也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会因此遭到攻讦。众人欢庆时分,李不琢却注意到,陈阆真眉宇间隐有一缕忧色,便来到他身边恭贺,道:“半月后剑冢观礼时,陈兄在拾得前世感悟,我玄门便又多一位真君了。” 陈阆真笑了笑,却摇头,看向楼外,轻叹道:“时人皆想我是陈蜇龙,却无人想过我是陈阆真,若陈蜇龙复生,陈阆真又在何处。” 李不琢哑然,心道陈阆真陷入这等思辨难题,一时是解不出来了,举杯道:“你若不用内炁逼出酒气,只须一两壶,就可以从这问题中脱身。” “这倒是好办法。”陈阆真洒然一笑,却最终也没碰酒壶。 ……………… 申正,蛛楼回到新封府,众考生领了白玉双鱼名牌、黑红常服、黑红正服,又有官员来到府外宣赏。 李不琢的解元赏赐,皆是绫罗绸缎、金银财物、饮食酒品、其中最珍贵的,除了一架三辕马车,是一匹“皇血”马,此马脖颈宽厚、胸廓深广、后肢如刀、高有六尺,常人上马都难,若单论气血之旺盛,已能与坐照圆满贯通十二正经的炼气士相比,单一匹马,价值便超过其他赏赐的总和。 这些赏赐加起来,胜过县试魁首赏赐十倍不止,由此也能看出天宫对举子的优待,童子炼气士只是预备人才,而举子已是正经官身。 宣赏后,与营造官吏商议了建造解元牌楼的事项,李不琢回得屋中已近入夜,终于休息下来,心中揣摩着今日点额时孙青臣的试探,低声自语道:“除了冯将军,我似乎并未和神咤司其他人有所接触。” 这时候,突然听到隔壁洛还君发出“咦”的一声。 院中,支霜衣背着木剑,看向李不琢身旁房间,面色奇异。 “梨山守壁妖?原来只是假死,竟被你带出了壶天。” 二百一十:入沂幽山 李不琢听到隔壁洛还君的动静,推门而出,尚未迈出门槛,便觉浑身动弹不得。 院子里,支霜衣静静对着洛还君所在的那间屋子,并无多余动作,李不琢却觉得仿佛一座大山立在那儿,夜风都凝滞起来。而洛还君的屋子里,也传出厚重的威压。 李不琢心道:“原来她法力并未失去?竟然能与人仙对峙。” 念头刚去,那威压一散,洛还君屋里传出一声轻轻的闷哼声。支霜衣摇摇头,看向李不琢道:“进屋说话。” 李不琢后撤一步。 夜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但眼前这位人仙当然不可以作寻常女子看待。 看着支霜衣进来,李不琢眼尖,见到她今日穿的那身玄衣衣领上绣着的麒麟与飞蟒交缠的花纹,代表着神咤司中比一般神咤军所着衣袍上青蟒纹更高的等级。 一时间又想到白天蛛楼上孙青臣为他点额的时候,特地问了他是否认得神咤司破邪大将,不由心道:“难道她就是神咤司破邪大将?” 支霜衣一进屋,自顾自坐下,没提及方才洛还君的事,看了李不琢一眼,点头便赞道:“好,你能消化那一道圣言剑字与觉照灵光,成就少年宗师,就不辜负我多添了一道考核。” 李不琢恍然,原来最后出府试贡院门口的那一声“咄”,是眼前这位人仙发出的,当即拱手道:“多谢前辈出手磨砺。” “要谢我,就拿实际的来谢吧。”支霜衣摆摆手,呵呵一笑,“当初在白龙寺外偶遇,我让你帮忙,你多有推诿,现在呢?” 李不琢也不尴尬:“晚辈虽然修为低微,却是惜命,心想以人仙大驾都办不下的事情,我岂能不自量力。前辈不如先讲讲要我帮什么忙,赴汤蹈火不至于,也断不会推诿了。” “此事关乎河东百姓性命,你不是帮我一人的忙。”支霜衣看向李不琢,“这次府试结束后的天宫大挑你已不必去了,我打了招呼,你即日便可入神咤司第十三司所,领千户之衔。” 神咤司有十六司所,每一司所设千户,乃正五品官职,李不琢微微一惊,按说府试过后的天宫大挑,最高也只能得个七品,支霜衣这却是直接让他跳了六级。不由问道:“会不会坏了规矩?” “时势便是规矩。”支霜衣正色道:“我要用人,不管什么资历,只管举贤!” 说着又语气一缓,道:“当初让你帮忙,是因为我看出你乃身具宿慧之人,虽不知是何人转世,但真灵能经轮回磋磨而不灭,便是我要找的帮手。你能成长得如此迅速,也要省却我许多功夫,你可以放心,此事你不会有危险。” “那好。”李不琢一口答应下来,以支霜衣的实力,能如此客气已是难得,他也不会不识抬举。况且连跳十二级,直接领神咤司千户之衔,这也不是寻常时候能遇上的机会。 李不琢又道:“不知前辈何时用到我?我已应了半月后升邪剑冢观礼之邀,怕会误了时候。” 支霜衣道:“升邪剑冢观礼?哦,你是说那陈阆真。其实若比起陈阆真来,我更觉得你像陈蜇龙转世,不过当年陈蜇龙被武无敌打灭神形,我倒没想到他还能保存一点真灵兵解转世。” 说着她起身,把一份书契拍在桌上:“无妨,你来神咤司上任的事,大可放在剑冢观礼之后,毕竟你是习剑之人,若能观摩升邪剑,兴许能有机缘。” 说罢,离开屋中,不请而来,不请自去,姿态洒脱。 李不琢看着支霜衣的背影,感慨女子之身竟有如此气度,拿起桌上书契,便见到是可去神咤司上任的文书,这时李不琢才看见她的名字。 来到隔壁,推门一看,洛还君靠墙缩在床上,脸色有些惊吓。洛还君见到李不琢,一下就过来拉着他衣角。 想起她刚才与支霜衣对峙,李不琢怀疑洛还君是否还有之前的记忆,不动声色移开一步:“怎么了?” “怕……吓到我了。”洛还君又跟上捏紧李不琢衣角,指了指支霜衣离开的方向,小声道:“怪凶的。” “……”李不琢看这神态,果然是真失忆了。 回房歇息过后,李不琢度过了最后的平静一天。 接下来的几日,给这位新科解元邀约投贴的人络绎不绝,李不琢不得不让郭璞新聘来一个门子,推去了大部分请帖。但有些请帖却推脱不掉,一时间,忙得连修行都没多大功夫。 便索性把受封荡剑候的宴席也办了,宴请了县试府试的诸位恩师,白府一家,沈家,还有一些个同年考生。 之后的几日李不琢开商行,应酬,修行也无甚长进,心有感慨,就如白益体悟的一般,真要大隐隐于世,实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十日过去,郭璞将千机商行前后事务处理好了,在地市阳环中租到一处铺面。请匠人里外修缮重整一番,便正式开张,李不琢也没再这时候低调,放出皇血马去地市剪彩,借着自己解元的热度,为千机商行的起步带来了一些名声。 李不琢的举子牌楼,已有飞信传去沧州,建在他故居之处。而马蹄巷中,为了养那匹皇血马,李不琢不得不请人加盖了更高的马厩,也额外聘了一个马夫,专只照料这一匹马。一来二去,积蓄花出了不少。 好在好马也堪用,这一日,剑冢观礼之日临近,李不琢便单人独骑,坐在银丝火囊鞍鞯上出了新封府,赶往幽州东面的沂幽山,只两日出头,就走过了两千里地,远远望见沂幽山翠绿的山体。 山脚石碑指引了方氏所居之地,李不琢策马入山,在一处山村停下,只见破落山村中,已停留着许多好马,甚至有机关銮驾,便知道这是方氏所居的山村,而剑冢的确切所在隐藏在沂幽山中,却只有方氏族人中,一生侍剑的那几人知道。 二百一十一:剑之死侍 建在沂幽山上的小山村无名,村民的生活也绝算不上优渥,只是在并不肥沃的土地上种着薄田,供养村民和冢中剑侍的清苦生活,若非剑侍时常出手猎取肉食,怕是连自己炼气的消耗都支撑不起了。 眼下破落小村中停着众多车马,是前所未有的繁华景象,但众村民显然都被告诫过了,并未造成喧哗。 一个面瘫少年膝上横剑,用布条缠裹,正在查看入村之人的请帖,一一放行。 方泰柯已经在这守了两天,这次剑冢观礼意义重大,除宣示蜇龙真君回归以外,也是为蜇龙真君结下善缘,毕竟兵解重生,有伤天和,据说会有损修行。 李不琢牵马过去,把请帖递给方泰柯,方泰柯看向李不琢道:“来了。” “来了。”李不琢点头。 “真君转世之身已入剑冢,但此刻剑冢尚未开启,先入村吧,有人会接应。”方泰柯把请帖还给李不琢。 李不琢点点头,牵马入村,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过来道:“是刚入村的吧?请这边来。” 李不琢便随少年进入旁边的村舍,少年一边走一边说道:“听说剑冢就要开启了,您只要在村中等待不久就可以了,对了,我叫方然兴。你叫什么?” “李不琢。”李不琢走到门口,把皇血马拴好,方然兴惊讶地直挠头:“这马也太大了,恐怕拴不住啊。” 又见李不琢拍了怕马脖子,就让马安分下来,方然兴嘀咕道:“真羡慕不琢哥你和泰柯哥能够修行,可惜当初选剑侍没选上我,不然我也可以学剑了。”又说:“不琢哥你村中等待,也要小心些旁人,近些时日我经常见到他们互相比斗,恐怕你也会被找上门来。” “怎么回事?”李不琢入屋问道。 方然兴道:“我是在其他人口中听说的,他们想争真君弟子的名额。” 李不琢心中一动。 听说被邀请来观礼的多是年轻一辈炼气士,陈蜇龙一生无徒,兴许他重拾前世修为后,会在众人之中收一位门徒。但李不琢的目的主要并不在此,他听闻升邪剑之名,只想有机会观摩升邪剑,也许可以感悟其中剑道意志,将法门再往上推演一个层次。 这时候外面隐有人声传来,李不琢出去一看,原来动静是自小村东面传来,便不动声色靠近过去,只见老槐之下,一个澜衫少年和一个绿衣少年各自持剑,正要较量胜负。 只听旁人道: “蜇龙真君是否收徒还是两说,何必弄得剑拔弩张。” “这又何妨,眼下这小村之中聚集众多少年英杰,就算蜇龙真君归来后没有收徒的意思,你我切磋一番,互相映证修行也是好的。” “有道理,这次剑冢观礼,你我能亲眼见到一位半圣重拾修为,从先天境一路突破到真形境以上,乃是不小的机缘。借此机会,也可以互相映证修行。” 这时,对峙的澜衫少年与绿衣少年一同出剑,众人当即收声。他人切磋之时,就算看破了其中路数,在一旁妄加议论却十分无理。 李不琢在一旁观看,只见二人都是周天圆融境的炼气士,出手皆有分寸,并未祭出身神,但展露出来的剑术已十分精妙,并不输当初与他交手的厉无咎多少。而今他的不易剑道已有小成,轻易便看出二人路数,一眼料定七十回合分出胜负。 果不其然,七十回合后澜衫少年一剑挑飞敌手剑器,道了一声承让。又环视众人,微微一笑道:“可还有不服的道友,但来与在下切磋无妨。” 李不琢目光落在澜衫少年手中长剑身上,不由按向腰间的丹青剑典,剑灵十五传来阵阵感应,察觉到那长剑之中的灵性。心中一动,剑冢开启之前的切磋比斗他本无心参加,但若战胜他人,能借其剑器揣摩其中灵性却正好…… ……………………… 沂幽山深处,古木参天,巨大重叠的树冠将日光遮蔽,四下昏暗无光。地面上落叶积得极厚,腐朽绵软,陈阆真紧随着方阿含与方藏鱼一步步在其中行走,小心避开多出阵法机关,终于见到不远处一面石壁下,仅一人高的石门。 石门无碑刻也无牌匾,方藏鱼在门口停步,对陈阆真道:“此处便是升邪剑冢。” 陈阆真神情微动,喃喃道:“我似乎来过此处……” 方藏鱼与方阿含对视一眼,守卫剑冢多年,本以为今世无法等到蜇龙真君的转世之身,始终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不由隐隐露出一丝激动。 尤其方藏鱼修习《易·龙图》中法门出了岔子,寿元大损,无药可医,若真君归来,便有了复原的可能。 二人推开石门。 扑鼻的腐朽气息传来,似乎夹杂着兽物尸体腐烂的味道,随着天光照入门中,一个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老者缓缓抬头,望了陈阆真一眼。 陈阆真汗毛微微一竖,这老者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眼神却仿佛带着实质般的剑意,让人见之心凉。 “老祖。”方藏鱼与方阿含齐齐向老者行礼,随后补充道:“人来了。” 方氏老祖静静看向眼前这个梦中通晓易龙图,又完败方泰柯,处处都显示着他是蜇龙真君转世的少年,面无表情。方阿含与方藏鱼面面相觑,老祖一生追随蜇龙真君左右,见到蜇龙真君转世之身到来,怎会如此平静淡然? 方氏老祖摆摆手:“藏鱼、阿含,你们退下。” 二人告退,合上石门。 天光褪去,剑冢内幽暗的火光便弥漫开来。 陈阆真看向剑冢深处,阴影中,那石台上静静躺着一柄剑,郁结不去的血腥气阵阵传来。 “再好的剑,常年不用都会逐渐丧失灵性,真君未归之时,我每三日用妖血濯洗剑身,以使其锋锐不减。”方氏老祖沙哑说道。 陈阆真看他一眼,便迈步向剑冢深处走去,方氏老祖却淡淡道:“慢。” 陈阆真蓦然停下。 若非不得已,他绝不会放过升邪剑就近在眼前的机会,但当他听到那一个慢字,一截剑尖已悬在他后颈处,冰冷的剑锋让他起了鸡皮疙瘩。 那行将就木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阴沉道:“你冒充真君转世,意欲何为?” 二百一十二:夺剑大战 陈阆真呼吸微微一促。 身后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姓方名安,方安这名姓,就像大户人家被赐名的家丁,但放在这位执剑老者的身上,却是名震一方的名号,他自百年前跟随陈蜇龙,极少出手,但他三十余岁时,就有剑斩五名宗师境炼气士的战绩。 所幸,当年陈蜇龙身故的那场大战中,方安也受波及,当时就已油尽灯枯,垂垂欲死,却能强撑守卫剑冢,苟延残喘至今。 “这是……” 陈阆真脚步一顿,后颈被剑锋所指,并不转头。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何人转世,这其中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方安声音沙哑,目露杀机。若是误会,陈阆真怎会故意在泰柯面前装作通晓《易·龙图》,若非早已知晓方泰柯的剑招套路,如何能轻易破解?况且陈阆真虽偶尔对“真君转世之身”有所抗拒,但言行举止,却处处维护扮演自己的这一重身份。 陈阆真道:“是误会了,你……” 方安手腕一动,锃一声,剑刃寒光闪逝,尚看不清怎么出了一剑,便见陈阆真头颅落地。方安一收剑,用老旧的衣袖擦拭剑锋,既看破陈阆真不怀好意,他便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但此人敢入剑冢,恐怕不是孤身前来,方安刚要出声唤来方阿含与方藏鱼,忽然目光一动,看到那身首分离的尸体脖子断口处血肉一下变成了整齐断裂的木茬。 寄杖之术! 方氏老祖一扭头,只见剑冢深处的升邪剑旁已出现一个人影。他尚未有动作,身前陈阆真的“尸体”之中火光迸射! 轰! 地动山摇! 剑冢霎然崩塌,冢上的小半座山头覆压下来,方氏老祖目光一凝,在剑冢被乱石掩埋的前一霎,一步跨至升邪剑旁。 陈阆真却已经夺剑逃出剑冢,他活了二十余年,便是为了这一刻,此时剑在手中,他心跳如擂鼓一般,回头一看,方氏老祖正站在崩塌中的剑冢门口,目光如利剑一般穿刺过来! 陈阆真被剑意所迫,忍不住想停下脚步,却在心中连连告知自己,方安在当年的大战中受伤惨重,只能在布下十二盏续命灯,强行将神魂锁在躯壳之内,不能外出。眼下,剑冢崩塌,想来那十二盏续命灯不可能完好无损,方安若不即刻全力护住命灯,片刻就要神形俱灭。 剑冢中的惊天动静,自然将外面的方阿含与方藏鱼吸引过来,二人见到陈阆真夺剑而出,登时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二人一扬手,背后剑匣之中寒光乍射,飞剑电闪而出。 但霎时间,却又有一道飞剑从远处倏忽而来,缠上方藏鱼的飞剑,又有一尊浑身金甲的符兵与一团阴森狠厉的鬼气夹攻方阿含,迫其回守! “走。”三人自参天古木中遁出身形,护陈阆真离开,陈阆真脚步不停,正向林中掠去,身后巨石滚落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一道清晰宛若实质的清叱声刺入耳膜,他心神一震,明知此时不可耽搁,却仍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 一看,心神剧震,只觉脊背发凉,恨不得肋生双翅!只见方安仍站在剑冢石门门口一动不动,一尊琥珀色的元神却一步步走出剑冢,每走出一步,原本形容枯槁的肉身便枯萎衰败一分,元神也随之黯淡一分,方安却神色不变,一剑劈向陈阆真! 剑出,肉身如沙砌的人像一般,哗啦散为灰烬。 “老祖!”方阿含目眦欲裂。 那剑锋距陈阆真尚有百步远,先是地面毫无声息出现一道沟壑,陈阆真还未来得及反抗,就仿佛见到了自己被一剖为二的模样,竟生不出丝毫抵抗的心思。 霎那间,一道飞剑、一尊符兵、一团鬼气拥至陈阆真身旁,先是鬼气被斩灭,其中一尊具甲鬼王凄厉嘶吼一声,让陈阆真一下回过神来,霎时间,符兵与飞剑一齐崩碎! 那恐怖剑意,打碎法器后,那三个突袭方藏鱼与方阿含的高手齐齐喷血,有一人被剑意直接斩死。 好在剑意破去三道法器,威力只剩不到半成。但纵使如此,也能让陈阆真沾之立亡!他大吼一声,浑身三百六十五诸窍内三百六十五龙子身神一齐显现,却如被冰水浇灭的烈火一般,被一瞬斩灭,陈阆真大惊失色,被这一剑斩灭的身神,竟完全与他失去联系,再也无法凝聚。 一剑斩了他多年的苦修! 陈阆真如坠冰窟,再无还手之力,只来得及后退一步。 就在这一瞬,那无形剑意却乍然消失。 “唉……” 方氏老祖持剑的元神目露遗憾之色,消逝在天地间。 陈阆真一摸额头,冷汗已在浓眉上积出一层。当初谋划有九成把握成功的事,此刻竟是凭运气才胜了一着,不然身死的就会是他了。 一眼看向周围,只见和剑侍缠斗的二人即便完全落入了下风,也硬生生顶住他们无法靠近夺走陈阆真手中升邪剑,陈阆真没有犹豫,将升邪一把裹进早备好的剑匣中,用最普通的麻布缠好,便向南边掠去。 陈阆真一走,方阿含与方藏鱼将另外两个至少有宗师神游境的高手斩杀,方藏鱼看向陈阆真奔逃的方向,紧接着来到方安的骨灰边,扑通一声跪下,悲呼道:“老祖!” ……………… 山村中。 剑冢观礼前出了个怪人,战无不胜,仿佛一眼就能洞悉敌人想法,他取胜后却不求别的,只求借剑一观,也让注意他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认出他一府解元的身份,和和气气,倒让李不琢有些不自在了,也不好意思再找人切磋了。 正寻思着剑冢开启究竟何时,沂幽山深处忽然传来消息。 “剑冢之中,升邪剑被陈阆真所夺?” 李不琢心中惊讶,他们在这切磋比斗,打生打死,原来都白忙活了一场。孰能料到被所有人都认定是真君转世的陈阆真,竟是谋夺升邪剑的歹人? 二百一十三:夺剑之争(上) 参天古木重叠掩映,不见天日,更是瘴气四起,让人辨不清方向。陈阆真却仿佛对地势了若指掌,在林间纵跃,脚步丝毫没有迟疑,行得片刻,便有八人出现在前方。 八人中为首的男人,正是陈氏族长,也是陈阆真的生父陈阳朔。 陈阆真将升邪剑呈给陈阳朔,陈阳朔接剑一看,只见此剑通体玄黑,隐隐泛着暗红色,剑身上錾刻着“升邪”二字,随后目光移至陈阆真脸上,感慨道:“苦了你了。” 陈氏谋划此剑已二十余年。 陈氏前朝乃郡望之族,新朝立后,陈阳朔的祖父一辈便知道门祚将衰,至陈阳朔接任家主之时,便开始谋夺升邪剑,欲图谋陈蜇龙的衣钵。二十余年,陈氏遍寻陈蜇龙百年之间游历十六州所留下的踪迹,整理出《易·龙图》残章,每隔几年,便派人挑战剑冢,暗中摸清剑侍的剑道路数。 而自陈阆真打娘胎里生下来,陈阳朔就有心将他培养成“蜇龙真君转世之身”,让他自幼钻研陈氏搜罗的易龙图残障,学习陈蜇龙的玄法理念,又让他从小模仿陈蜇龙的言行举止,便是为了将来让陈阆真在剑侍面前伪装成真君转世之身。 不到十岁,陈阆真便对陈蜇龙的一切事迹了然于心,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便是真君转世。到后来才醒悟,但醒悟之时,他已摆脱不了陈蜇龙的影子。 将升邪剑收好,陈阳朔向陈阆真来的方向看了两眼,见无人跟来,面色微沉:“他们都没能脱身?” 陈阆真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那方氏老祖被命灯困在剑冢中不假,但我夺剑之后,他竟毫不顾惜自身性命,拼着神魂俱灭,强自走出剑冢斩了一剑,为护我出逃,一人直接被那剑意斩死,还有二人也身受重伤,拖住另外两名剑侍……” 陈阳朔眉头微皱,本来支援陈阆真的那三名陈家高手的修为境界就与那两名剑侍相差不多,被方氏老祖杀了一人,剩下那两人重伤,眼看也是没希望逃回来了,不禁叹了一声:“玉成、子濯……可惜了。”却没有回头救援的意思。 按原本的打算,陈阆真若能瞒过剑侍,不露破绽,真正伪装成陈蜇龙转世,自是最好。但陈阆真没瞒过方氏老祖,被他识破,这也在谋算之中,便要动用到陈阆真从十岁就养着的那一件用于施展寄杖之术的替身傀儡,至于那三位陈家高手去支援陈阆真,自身也已作好伤亡的觉悟。 “此地不宜久留,走!”陈阳朔吩咐众人。 一行人施展身法,朝北面山麓下掠去。他们早已安排好退路,只要离开沂幽山,整个陈家便会从幽州消失。 虽然经此一役,陈家声名将会一落千丈,不敢出现于人前,只能举族隐姓埋名。 但得到了升邪剑中的半圣衣钵,只要倾尽资源培养出一名半圣,一切问题自会迎刃而解,届时天宫不会追究,那幸存的几个剑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过十几年,只要有半圣坐镇家族,便不会有人提起陈氏谋夺升邪剑的事,而陈氏也能一跃成为顶尖世家。 ……………… 惊闻剑冢生变,方氏也再顾不上隐藏剑冢所在。 众人来到沂幽山深处,便见到了乱石之中躺着的陈家高手的尸体,而方藏鱼与方阿含斩了两名陈家高手,又去追踪陈阆真未果,此时已回到剑冢之前,将方氏老祖遗骸掩埋。 受邀参加剑冢观礼的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陈阆真好歹在府试得了第三,竟然会做出这等事,岂不是自毁前途?” “陈氏竟敢如此破釜沉舟,夺走升邪剑,眼下剑侍追踪无果,恐怕真他们得了升邪剑中的传承……” 李不琢听着旁人议论,想起往日见到的陈阆真。能瞒过剑侍,陈家谋划一定极深,难怪蛛楼游春时陈阆真眉宇间隐郁气,原来心中压着这么一件事。 那边方藏鱼跪在方氏老祖的遗骸之前,目中泪光闪烁,咬牙切齿,他练剑伤到自身,本以为真君归来,心中暗喜,却不料遭到陈阆真重重一击,心情大起大夫,恨不得将陈阆真挫骨扬灰!恨恨道:“我定将那陈阆真带回此处,剥皮抽筋,以慰老祖之灵!” 他身边的方阿含沉声道:“此事耽搁越久,他们藏得越深,但凭我们人手不多,恐怕追踪不及。” 方藏鱼压下怒火,对方既敢如此行事,定有万全准备,他们刚跟丢了陈阆真,错失最好时机,眼下情形已经十分不堪,恐怕只能派人去上报天宫求援,同时拜托在场受邀观礼的众人帮忙搜寻陈阆真的踪迹了。 方藏鱼正要方阿含去求援,自己留在沂幽山,方阿含却道:“你怒火攻心,还是我留在此处调度,你去求援吧。” 方藏鱼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知道方藏鱼说得有理,当即离开沂幽山。 而方阿含则来到众受邀观礼之人面前,拱手道:“邀请诸位过来本是观礼,却不想,出了这样的岔子。那陈氏谋夺升邪剑,胆大包天,此事已上报天宫。但眼下远水不解近火,剑冢人手短缺,还请诸位相助,追踪奸人踪迹,事后不论能否建功,我方氏一族都有重谢!” 当即有人说道:“前辈不必多礼,陈氏如此作为,也是不把我等观礼之人放在眼里,我愿出力。” “我愿出力。” “我也愿意出力,定将陈阆真擒回。” 众人纷纷出声。 李不琢却心中一动,两步靠近旁边的方泰柯,低声道:“我以为向天宫求援不妥。” 方泰柯虽一直面瘫,却将剑柄攥得极紧,手心冒汗,压低声音回问道:“怎讲?” 李不琢道:“升邪剑是蜇龙真君所有之物,真君身故,便是无主。你方氏一族镇守剑冢,升邪剑不落于旁人之手还好说,但如今神兵失落,到时落到天宫来人的手里,又有什么理由将此剑归还于剑冢?传闻这剑里可是有半圣衣钵的。” 方泰柯一怔,如梦初醒。他虽不常接触外人,却也不是完全避世,知道李不琢所言非虚,当即说道:“去传信的是我三伯,我去拦他。” 李不琢又拦住方泰柯,摇头道:“眼下升邪剑还失落在外,不是计较事后得失的时候。天宫要派人过来,至少需要三天。”说着神情一肃,“三天之内,你我要抢在他们之前寻回升邪剑。” 二百一十四:夺剑之争(中) 剑冢之中剑侍只有十余人,加上受邀观礼的五十多人,也不超过百数,只有七十余人。剑侍之中,方氏老祖一死,修为最高者便是方藏鱼与方阿含两个神游境的宗师,又因为受邀而来的多为年轻一辈,炼气境界超过先天入宗师境的,只不过李不琢一人而已,眼下沂幽山上的人力十分堪忧。 李不琢肉身还未修至先天圆满,但神魂突破至黄芽境,已是上层战力。 这也是因为剑冢开启之前,有方氏老祖坐镇剑冢,又无人料到陈阆真竟是个冒牌货,这才疏于防范,不然剑冢的剑侍只需邀请几位蜇龙真君的故交来此观礼,也不至于此刻情势这么糟糕。 眼下众人知道陈阆真往山林中逃走的方向,便入林寻找痕迹,追踪他的去向。 李不琢牵着比人还高的皇血,看向林中方泰柯走在前方的的背影,心道:“契机就在他的身上?” 李不琢左手按住腰间,被锦缎包裹的丹青剑典看起来就像一柄剑。 他见过方泰柯几面,第一次是在家中接见,那时候还没察觉到什么。但今日入山,在村口给方泰柯递交请帖的时候,剑灵十五便有异动,与当初它在河东县铁匠铺外感应到那柄神兵的状态相似,似乎方泰柯作为最年轻的剑侍,身上怀有不下神兵的异宝。 之所以接近方泰柯,李不琢当然不是要图谋他身上的宝物。 陈阆真夺走升邪剑后,沿途抹除了踪迹,但李不琢以不易剑道推演,心念一动,将周围变化纳入心中,用杂学易数起了一卦,当初县学之时,李不琢的杂学还只是初窥门径,而今他的剑道正契合易数,运用起来得心应手,所得之卦,乃是“地雷复”,有物极必反之意。 按此卦象,李不琢未确切推演出陈阆真的去向,但见到方泰柯时,却心中灵犀一现,隐约察觉到追回升邪剑的契机就在方泰柯身上,所以才主动接近。 李不琢想着,翻身上马,对方泰柯道:“方兄上马吧,陈阆真既然连易龙图都能通晓,一定是谋划了许久,想来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我们快速追出沂幽山,兴许还有机会赶上。” 方泰柯略微一顿,说道:“也是。”翻身上马,与李不琢共乘。 皇血马血气之旺盛,与坐照境圆满的炼气士相比也不落下风,四蹄迈动起来,十名武卒用绳子都拉不动,多载一人毫无所觉,李不琢双腿一夹马腹,问道:“走哪个方向?” 方泰柯沉默了一下,一指西边。 李不琢一看,沂幽山在幽州最东处,西面是幽州腹地,若陈阆真要玩一出灯下黑的把戏,倒真有可能往西走。 …………………… 沂幽山西八十里外,孽龙江上暗黄色江水浊涛滚滚,一艘长三丈的船只停泊水面上,船身装饰普通,涂着清漆,旗帜挂着“云楼商行”的字样,却是做了掩饰的陈家的私船,极深的吃水,也是因为船舱里放满了粮食财物,这小小一艘船中,便装了大半个陈家的家当。 陈阳朔、陈阆真,以及三名陈氏族人自西面赶来,进入船舱。离开沂幽山时他们本有九人,为防万一,半路上已有四人留下堵截可能出现的追兵。 眼下终于有机会喘息,陈阆真将升邪剑放在桌上。 陈阳朔端详着形制朴实无华的剑身,手指不断在桌面上叩击着,终于说道:“此剑单论工巧,已可列为神兵,一剑能斩灭邪祟。但此剑本身与剑中传承相比,若木椟与宝珠。” 陈阆真望着升邪剑,问道:“这柄剑里难道有什么机关,藏了陈蜇龙的衣钵?” “铸剑若融入机关,便失了纯粹,怎么可能成为神兵?这剑里没有机关,那传承,是承载在升邪剑灵上。”陈阳朔顿了顿,“你祖父年轻时曾与陈蜇龙交手,那时升邪剑灵就已灵智超凡。当时你祖父是沈游境的修为,与陈蜇龙比斗,陈蜇龙只是卧在石头上半睡半醒,那一柄剑却自行将你祖父打败。一败涂地。” 说着他拿起升邪剑,细细端详剑身,从上面揭下一段银线,银线约拉越长,原来竟缠锁着整柄剑:“你夺剑时锁在剑上的这虎蛟筋,就是为了困住剑灵,不然后有方氏老祖,前有剑灵出手,你不可能夺出此剑。” 陈阆真深以为然。 若非提前准备,有那苦心培养的傀儡替下必死的一剑,又有虎蛟之筋锁住剑灵,他不可能安然将此剑带出剑冢。 正在此时,陈阳朔揭下锁住剑身的虎蛟筋,却见剑身没丝毫反应,不由心中一沉:“剑灵何在?” 陈阆真心里一个咯噔,陈阳朔又端剑仔细查看,随后面沉如水:“你夺剑的时候,可发现了什么异样。” 陈阆真摇头:“我入剑冢后,并未见到哪里有剑灵的踪迹。” 陈阳朔却站起身来,面容不禁有些焦灼,道:“狡兔三窟,狡兔三窟,难道那些剑侍为了护住升邪剑,竟打造了一柄一模一样的赝品!当真狡猾!” 陈阆真却摇摇头道:“父亲想错了,若此剑是赝品,方氏老祖就不至于豁出性命也要将我留下,这剑必是真品。但为何剑灵不在剑中,却是我们这些年没有打探到的消息。” 陈阳朔知道自己是当局者迷,乱了方寸,略微定神,却也止不住心头猛缩。二十余年的谋划,怎么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出了岔子,若没有得到升邪剑剑灵承载的半圣传承,空得了这一柄剑,就算是神兵,又怎么抵得上陈氏二十余年的谋划! 心头惊怒之下,他一挥剑,升邪剑砍断眼前桌案,就如削豆腐一般。发泄了心中怒气,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们改换容貌,去抓一个剑侍过来,定要将剑灵的去向打探清楚!若剑灵还在沂幽山中……而今剑冢大变,力量定然分散,我们便杀回去,屠了沂幽山!” 二百一十五:夺剑之争(下) 初春之季,山里花香熏得人头昏脑胀,剑一般的茅草过膝深,将土坑乱石都掩埋其下,这种时候的山林,本不适合跑马,但皇血奔行其间,却如履平地。 突然间,马蹄踩到地上的铁制捕兽夹,啪一声!皇血马嘶鸣一声,在兽夹合拢前硬生生抬起蹄子,马背上李不琢与方泰柯猛烈颠簸。 “嗯?”李不琢一拉缰绳,皇血唏律律停下,绕原地转了两圈,缓缓踱着步子,停了下来。 李不琢翻身下马,捡起夹紧的铁制捕兽夹,皱了皱眉:“捕兽夹还是新的,难道是陈阆真他们逃走时扔下,防范追兵的?我们多半没追错方向。” 扔开捕兽夹,李不琢转头看向方泰柯:“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们为了迷惑视线,故意把我们引向错的方向。” 二人继续上马。 行至半途,方泰柯忽然道:“其实当初在壶天之中,我发现你的剑道似乎包含了许多种剑道意志,但却不显驳杂,反而有万法如一的味道。” 方泰柯看出了李不琢周天剑宿法的的玄机所在,李不琢闻言心中有些惊讶,但也没隐瞒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来剑冢观礼,就是想着能否感悟升邪剑冢蜇龙真君留下的剑道意志,可惜,被陈阆真抢先一步。” 方泰柯顿了顿,道:“此行不论追不追的回来升邪剑,我方氏都会感谢李兄,事后李兄可以来剑冢参悟易龙图,若不嫌弃,我也可以助你凝练剑道。” “正求之不得。”李不琢这才发现方泰柯虽然面瘫,又与外界接触不多,但还有些人情。 “对了。”李不琢又道:“自从一月前在新封府见到你,你便面无表情,但你不似寻常面瘫之人那样眼歪嘴斜,反而五官端正。你面无表情的原因,可是因为神魂受过什么伤?” “我也不知道,我自幼如此,生下来不知道哭,几岁时在村里住着,被人打了也不知道恼。” 方泰柯实话实说,也没隐瞒。他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倒不是什么病,只是生下来就不知道喜怒哀乐,开始被人当成傻子,后来方氏选剑侍的时候,这一辈却只有他被选了出来。 “说起来我少时也有个嗜睡的毛病。”李不琢寻思方泰柯和自己都算得上是“非常之人”了,说着移开话题,心念一动,脑子里浮现出幽州的地图,道:“从此处出幽州,陆路还有七道关卡,水路却只有三关,前方八十里外有条孽龙江,若陈阆真是从这方向逃离,极有可能从水路走。” “你不是幽州人,刚到幽州半年,如何对地势这么熟悉?” “我过目不忘!”李不琢笑了笑,振缰策马。 八十里路对皇血来说只消一个时辰,二人赶至半路,来到一处山谷的制高点,四周景象一览无余,方泰柯忽然说:“等等。” 李不琢策马急停:“怎么了?” 方泰柯翻身下马,把皇血牵到谷边的密林中,皇血不安地吭哧打着响鼻,方泰柯出了林子,指向原处数里外的一条小径,只见小径上有七八人正从西边过来,看模样打扮是商旅中人,但行走时隐隐结成阵势,若说是为了防范匪类,也未免过于谨慎了些。 李不琢正瞧着,方泰柯突然道:“升邪剑就在他们手中。” 语气笃定。 “他们?” 李不琢不知剑侍与升邪剑有什么联系,也不知方泰柯的把握何在,但方泰柯话音刚落,他就在那七八人中寻找陈阆真的身影,只见其中有一人身形与陈阆真有三分相似,当即隐下身形,低声道:“若真是他们,你我恐难以夺剑。” 陈阆真自身便已有先天大圆满,半步宗师的境界,陈氏长辈理应更强,凭他和方泰柯二人,不可贸然出手。 方泰柯点点头,也隐下身形,从怀里掏出一枚符纸,折成剑形,往天上一抛。 剑符飞出,须臾不见了踪影。 方阿含向其他剑侍传信后,李不琢观察着陈阆真一行人。 “看他们来的方向,怎么不是远离沂幽山,反而是往这边走?多半是有东西遗落在沂幽山,不得不回来一趟,他们费尽心思谋夺升邪剑,若是出了别的岔子,不至于再度让自己陷入险境,眼下看来,恐怕是剑出了问题。” 李不琢喃喃自语。 转头看向方泰柯,却见方泰柯神情恍惚,额头冷汗直冒,连唤他几声都不应。 李不琢眉头一皱,心道方泰柯多半是因为魂魄受损,才不像正常人那般有喜怒哀乐,眼下这情形,难道是隐疾发作了? 又等了一会,方泰柯只如犯了癔症一般,在那出着神,对李不琢的呼唤不闻不问。李不琢眼见陈阆真一行人正向这边的方向走来,只好把方泰柯扛起,藏在树林中,自己牵好马隐藏起来。 片刻,陈阆真一行人从远处经过,李不琢低头看了一眼方泰柯,叹息道:“这时候犯病,也太及时了吧。”便将方泰柯藏好,牵马也原路朝沂幽山方向跟去。 ………………… 沂幽山脚。 陈阳朔、陈阆真一行人乔庄的商旅在此处停下。 陈阳朔望向沂幽山,深吸一口气。当年陈蜇龙兵解,将传承留在剑中的消息千真万确,所以自从二十余年前开始谋夺升邪剑起,他却没想到剑中剑灵竟会消失的情况,按说剑侍定将此剑视若性命,怎会让它受损? 定要抓住剑侍拷问清楚!陈家为谋划升邪剑,几乎耗尽了八成底蕴,绝不可空手而归。 多年间,陈阳朔早已将沂幽山的底蕴调查清楚,甚至出曾想为方氏提供钱粮,借此下毒,却因方氏极其排外而未能成功。但对于剑侍中有几个高手,陈阳朔了若指掌。那名日夜镇守在剑冢之内的方氏老祖方安,是法相境圆满的修为,虽因身受重伤,发挥不出二成实力,但也是他最为忌惮的存在,眼下方安已死,山中便只剩下方藏鱼、方阿含两名神游境宗师,而且方藏鱼还离开了沂幽山,去找天宫报信。 而此刻,陈阳朔自己是神游境修为,身边有两名黄芽境陈氏高手,又有陈阆真一个半步宗师,另外还有四人都是至少祭炼了三百身神的炼气士,在沂幽山毫无防备的状况下,突袭剑侍,当大获全胜。 李不琢远远看见,陈阆真一行人直入沂幽山中。 “竟直接上了山?不好了,此时山中毫无防备,许多人手更是出去追踪陈阆真去了,恐怕要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二百一十六:神魂驭剑 沂幽山深处,崩塌的剑冢下,乱石被清理开来。 方阿含把三具无头尸体摆在剑冢前,又将三个头颅以一剑贯顶,插在乱石堆上。这三人正是掩护陈阆真离开的三名陈氏高手。 “我族镇守剑冢二十三年,却被人夺走升邪剑,老祖更因此而死,此辱当铭记在心。” 方阿含说着左手束发,右手抽出腰间短剑,道:“一日不灭陈氏,一日不取回升邪剑,我方阿含便一日无姓无名,削发为证。” 说着他面色决绝,将满头黑发割下,扔在那陈氏三人的尸首面前。 “一日不灭陈氏,一日不取回升邪剑,我方浦便一日无姓无名,削发为证。”又一名剑侍削发,是此时沂幽山上除方阿含外另一名突破先天的剑侍。 方阿含身后还有两名年近三十的剑侍随之削发,都是先天圆满的炼气士。 四人齐齐削发,方阿含道:“我们镇守剑冢多年,却被奸人所趁,而今已到了出世的时候。若一代不成,便世世代代……” 话未说完,方阿含面色一凝,霎那间,他身后一名先天圆满的剑侍闷哼一声,周天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一齐显化体外,却如火遇水,被霎然浇熄! 一眨眼的功夫,这名剑侍口鼻流血,直挺挺向后栽去! 方阿含心中一震,却双目一闭,神魂自眉心遁出,只见一尊神魂直接将那剑侍身神打散,捏碎魂魄,向西面的密林中遁去! 追击不及,方阿含当即神魂归位,只见那名剑侍已经身殒,又惊又怒。神魂日游,这是神游境大成的能力,可直接攻击他人神魂。先天圆满的炼气士面对这种手段,毫无防范之力。剑冢遭难不久,老祖尸骨未寒,竟然又有外敌入侵? 另外两名剑侍兵刃一齐出鞘,方浦伸手探过身殒剑侍的脉门,知道已没救。 密林之中,陈阳朔神魂归位,走向剑冢,与此同时两名黄芽境陈氏高手也从南北边现出身形,隐成犄角之势,将方阿含等人包围其中。 “不用世世代代,你方氏现在就可以寻我报仇。”陈阳朔远远对方阿含道。 “你们还敢回来?”方阿含闻言登时知道了陈阳朔的身份,向后略退一步,将方浦与另一名剑侍护在身后,心头一沉。陈氏夺剑之后,竟甘冒风险再度潜入沂幽山,定有所把握,虽恨不得立刻将陈阳朔枭首,方阿含却没轻举妄动,余光瞥了一眼倒地的剑侍,心中冰冷。他身边本就人少,还被对方偷袭杀死一人,恐怕已落入下风。 陈阳朔并不答话,他兵行险着,不浪费时间与方阿含僵持对峙,只求先制住他们。对另外二人使了个眼色,便一挥手,一面龟甲符兜头向方阿含罩去,另外两名黄芽境高手,也驱使兵刃分别杀向方浦与另一名先天圆满的剑侍。 眼下四名先天圆满的陈氏高手已去荡平方氏的村子,眼下陈阆真便在林中掠阵,把持升邪剑。陈阳朔一名神游境加上两名黄芽境,足以对付方阿含三人。 …………………… 李不琢远远跟在陈阆真等人后面,心知对方有宗师高手,不敢太过接近,不慎跟丢,便向方氏居住的无名村庄走去,接近村庄时,便听见阵阵喊叫,远远看去,只见四个陈氏族人正将村人赶至村口,绑牲畜似的用绳子绑住脖颈和双手。 李不琢心道:“原来这四人被留在此处,其他人去了剑冢那边……看来是想用村人的性命威胁剑侍。” 李不琢藏匿身形,绕到村后,听见一间屋子里有慌乱而压抑呼吸声,便推门进去,见到桌底下冒出头来的男孩,就是入村时接引他的方然兴,压低声音道:“是我。” “李大哥?”方然兴一愣,急忙压低声音道:“村外来了那群人,要抓我们去当人质!” 正在这时候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李不琢用眼神示意方然兴,又指了指桌下,让他藏好。 方然兴面色焦急,却也临危不乱,躲进桌下。 只听外面的人低声道:“怎么杀了两人?若伤了这些村民的性命,恐怕会激发剑侍的血性,让他们殊死相搏,适得其反。”。 另一人苦笑道:“这些村人多少都有些炼气底子,难保不失手……” 二人说话声音虽低,方然兴听不到,却落入李不琢耳中,李不琢在桌边坐下,展开丹青剑典,一挥手,惊蝉离鞘而出,李不琢心念一动:“十五,先杀一人。” 说着,又从丹青剑典里抽出名为“血檀”的短剑,双目一闭,剑离手飞出。 神魂淬炼至黄芽境,虽不可随意离体,却可附于外物之上,驱物而行。 这柄血檀剑通体由血檀制成,在六丁火油中浸泡四十九日去除湿气,长一尺二,坚硬如铁,是李不琢专为驱物而购的剑。 霎时间,血檀后发先至,追上惊蝉。 两道剑影,一道寒光森然,一道黑红如血,破窗而出,倏忽便射至两名陈氏族人面前。二人乃先天圆满,反应极快,神情一凛,便齐齐出手,左边一人一铜鞭拦下惊蝉,却不及拦下第二剑,被血檀绕着脖子一转,身首异处! 另一人大惊失色,沂幽山上怎么还有一名宗师?而且竟能一心二用,分驭两剑!我命休矣! 眼中寒光一闪,脖子一凉,惊蝉架在此人脖颈边上,却只是轻微颤动,并未斩下。他胆战心惊,未敢妄动。 血檀化作乌芒飞回,片刻,李不琢推开门,问眼前的陈氏族人道:“陈阆真夺了升邪剑,为何还要回来?” 被惊蝉架在脖子上的陈氏族人眼见同行之人冒血的头颅滚到脚边,冷汗直冒:“我若说了,你肯放我?” 李不琢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剑中的真君传承出了岔子。” 那陈氏族人神色微微一惊,李不琢便知道自己说对了,心念一动:“十五,杀。” 惊蝉剑倏然暴起,将陈氏族人斩首! 二百一十七:神剑归属(上) 白龙山在沂幽山西南方向一百二十里外,地势极高,已是元月过去,山下荒原积雪才化。 雪尽马蹄轻,此时一队人马正在荒原上游猎,这荒原土地贫瘠,偏偏出产黄耳貂,此貂耳后两撮绒毛色如黄金,做成貂裘,在幽州贵族之中极受追捧,只是这黄耳貂极其敏捷,连坐照圆满的炼气士都难以捉到,所以极为难得。 这队人马统共七人,其中六人坐下马匹骏勇剽悍,这六人身着刷着黑漆的轻革甲,身背火器,便是姜家私兵“勾常卫”。作为姜家私兵,这些勾常卫私学炼气术,六人一组,从十六岁开始便一同起居,形影不离,虽然炼气境皆止于先天,配合起来却可以袭杀宗师。 倏然间,马蹄惊动远方一道黑影掠过,迅如疾风,一名勾常卫目光如电,霎那间弓成满月,箭若流星,射向黑影! 箭至半空,又被一箭截下! 六名勾常卫前面一马当先的男人放下长弓,他身着革甲,面容俊朗,便是白龙山下关原县的关原侯姜九成。 那射箭的勾常卫见箭被姜九成拦下,也收起长弓。 姜九成望向那逃窜的黄耳貂,说道:“黄耳貂生长不易,我只取它耳后绒毛,不必伤其性命。” 说着,那黄耳貂已经逃远,姜九成举目远眺,紧接着开弓连射两箭,箭出迅猛如电,擦着黄耳貂两耳掠过,黄耳貂亡命奔逃,不见了踪影,姜九成呼唤护卫一齐策马过去,只见两箭正好将黄耳貂而后两撮金毛齐根削下。 众护卫齐声叫好,此前开弓射貂的护卫下马将金毛搜起。 姜九成调转马头正要离开,忽然眼神一动,只见天边一线灰影自东飞来,不禁心中一动,策马让众人跟上,没跑多远,便见到不远处方藏鱼一招手,将剑符接下。 姜九成下马道:“阁下形色匆忙,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姜九成过来前,方藏鱼便获知了剑符中的消息,此符是方泰柯所发,符中暗信便是“贼现,急援”四字,本来要去希夷山,上天宫求援的他登时便改了主意。 方泰柯若非处境危险,不会用剑符传讯,眼下夺剑之贼已现,他若去天宫求援,恐怕来回路上贼人便已遁走,远水不解近火。 看出接近过来的男人身后侍卫的是姜家勾常卫,方藏鱼站定,问道:“阁下是?” “我乃司天宫玉符上将,关原侯,阁下若是遇到了什么歹人,大可跟我说。”姜九成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身后护卫不必太过接近。 方藏鱼心中暗自庆幸一声,才走出沂幽山百余里外,就偶遇到关原县侯,这运气着实不差。眼下有他自己一位神游境宗师,加上姜九成与他身后六名勾常卫,此时回到沂幽山便是强援。 剑符中的四字历历在目,方藏鱼不及多想,只想姜九成与他支援沂幽山,道:“我乃沂幽山方氏中人,眼下沂幽山危在旦夕,还望侯爷能与我一道过去支援。” “沂幽山?”姜九成目光一动,沂幽山要开启剑冢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未曾受到邀请,便没去观礼,眼下竟出了岔子,“难道是升邪剑出了问题?” “不错,升邪剑而今被奸人所夺,我本欲向天宫求援,方才却收到消息说剑冢有危险,正好遇上侯爷,请侯爷助我一臂之力,不论能否惩灭贼人,事后我方氏都有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姜九成摆摆手,直接翻身上马,“纵陈蜇龙已不在人世,却是我人族半圣,他所溜溜的剑,我自不会坐视被奸人所趁!走!” ………… 沂幽山深处,剑冢。 方阿含与陈阳朔已交手两百余回合,生死搏杀之际,无人护法,二人也没敢神魂出窍杀敌。而另一边,剩下的一名先天境剑侍已被杀死,另两名黄芽境高手正围杀方浦,险象环生,若不是陈阳朔下令要留活口问话,恐怕此事方浦便已经死了。。 “你以为我真杀不了你?” 陈阳朔与方阿含交手也占据上风,竟还有说话的余地,他使的一柄奇门兵器虽然卖相不佳,却恰恰能在没一次方阿含准备反攻时架住他的兵器。 方阿含心头微冷,暗道此时沂幽山上已无人来援,他虽撑的了一时,等那边方浦一死,他受三人围攻,便连走的机会都没有。 “你若告诉我剑灵的去向,我还能饶你一命。”陈阳朔珰一声架住方阿含的兵器。 方阿含借机向后退去,一抹嘴角,寒声道:“你谋夺升邪剑,想必废了不少功夫,但难道没想过真君即使在剑中留下了传承,也不是谁都可以接触的。你注定徒劳无功。”说话间他双目数度寻索升邪剑的所在,毫无所获。 陈阳朔冷不丁道:“别看了,升邪剑我已放在安全的地方。倒是山里那些村民,恐怕就有些不安全了。” 方阿含剑势顿时紊乱了一丝,又再度稳定,目光森然道:“你竟让使用这等下作手段?” 陈阳朔看出方阿含心里不像表现出来那样平静,笑道:“二十多年前起,我就开始谋划此事,岂能为一时虚名而放弃?只要你告诉我剑灵的下落,我便留下他们的性命,若不然,我便屠了沂幽山。” 方阿含心中猛地一抖,陈阳朔平静的语气却杀气逼人,他是真做了这等打算。 但自己又如何知道升邪剑剑灵去向?此时若摇头,陈阳朔也定不会相信。 怎么还不来?陈阳朔与方阿含僵持对峙,向后看去,见那四名先天圆满还未回来,不由心头微怒,对方阿含道:“片刻他们就会将村人绑来。” “是这个吗!” 陈阳朔话音刚落,对面的密林之中有人朗声喊道。 紧接着,四个圆碌碌的影子随之飞出,噗通落在地上,滚了一颈子的泥灰,是那几个入村抓人的陈氏先天圆满高手的头颅。 头颅落地,李不琢自林中走出。 二百一十八:神剑归属(中) 李不琢扔出四个陈氏先天境炼气士头颅的一瞬,隐藏在暗处掠阵的陈阆真心中一沉。 本来陈阳朔算定了以己方一行人的实力足够压制沂幽山中剑侍,将观礼之人的相助也考虑进去,却是小瞧了刚入黄芽境的李不琢,竟以一己之力将四名去俘虏村民的陈氏族人枭首,眼下情势便是急转而下,若不能以村民的性命相威胁,以这些剑侍对剑冢的死忠,恐怕宁死也不会说出剑灵的下落。 眼下,陈氏谋划二十多年的夺剑计划,便已失败大半,陈阆真虽心中极度不甘,但事不可为,当是走为上计。但陈阆真见到陈阳朔的表情,却心中一落,暗道一声糟了。 与方阿含正交手的陈阳朔面色阴沉又犹豫,陈氏为谋夺升邪剑已孤注一掷,牺牲了三名宗师高手和四名先天境的炼气士,更是耗去了大半底蕴,他不甘就此放弃。 “别再留手!” 陈阳朔断喝一声,命另外两人全力出手,务必在李不琢参战前击杀方浦,如此一来又有人数优势。 李不琢环视一圈,见那两名陈氏高手对方浦步步紧逼,招数狠辣果决,招招都是奔着杀人去的,只一眨眼的功夫,方浦前胸就多了两道寸深的刀伤。 但一眼看过来,却不见陈阆真的影子,不由暗道:“莫非他躲在暗处掠阵……” 只是念头一动,李不琢便跃身加入战局,来时他扔出那四个头颅,只为震慑陈氏,扰乱他们的心神,却不想更激发了他们破釜沉舟的决心,眼看着方浦已是支撑不住了。 不管陈阆真在何处,若让那两个陈氏高手击杀了方浦,方氏便又要大占上风。 剑诀一引,惊蝉护持身边,矫若银龙一般,与李不琢一同杀向一名陈氏黄芽境高手。 这便是培养了剑灵的好处,李不琢这么多天,已和剑灵十五心意相通,他不必分出神念,剑灵十五便会驭剑护持他身周,或主动攻敌。而李不琢自身亦能施展剑术。 那陈氏高手被李不琢两剑攻势一逼,方浦见机,也暴起一剑斩出,此人腹背受敌,连忙闪身躲避,被李不琢引至几步外。此人左手使得一手剑术,虽然另辟蹊径,李不琢却总能看穿其中变化,与剑灵十五配合之下,隐隐占得上风,这时对方右手一扬,便啪一声打出一道掌心雷!李不琢在他抬手时便察觉到危险,提前一避,险险躲开这一杀招,同时鼻端闻到莫名的焦糊味儿,是若打实了,半边脑袋都要被烧焦。 李不琢心念一动,运起阴阳应象法,一连十二剑攻出。与他交手的陈氏族人将这十二剑尽皆躲开,却只觉体内阴寒冰冷,仿佛脏腑都被冻得运转不灵,不由心头大诧,连连后退。 李不琢用剑势拨动阴阳,占据了一时上风,自然不会让对手喘息,挺剑而上,周身七十三身神化作剑宿,随剑势化作剑气道道劈出。 那陈氏高手乃黄芽境修为,一时间却被压制下去,只觉李不琢的剑势堂皇浩大,更隐约夹杂着一丝圣道意志,让人与之对敌之时不由自主心生退意。 陈阆很见那边陈阳朔虽与方阿含交手游尤有余力,李不琢却牵制住一人,占得上风,眼见战斗一时半会难分难解,若僵持下去,便会有更多的人回山。 李不琢正和那陈氏族人交手,忽觉背后一凉,侧头之时,余光瞥见一道剑光袭来,侧身一躲。 却是陈阆真一剑偷袭,知道难以一得手,只为逼开李不琢。 “走!” 陈阆真大喝。 方阿含见到陈阆真背后的升邪剑,却是双目精光暴射,声色俱厉:“不可让他走脱!” 陈阳朔冷哼一声,方阿含本就不如他,竟敢在对战时分神,岂不找死? 电光火石间,陈阳朔竟弃掉兵器,双掌猛然拍在方阿含两侧太阳穴,方阿含脑袋瞬间被挤爆,七窍飙血! 但下一瞬间,他手中的三尺青锋却流光一般,猛然飞射,将陈阳朔心脏捅了个对穿! 陈阳朔心下大惊,神游境面对面交手,肉身安危尚不确定,谁都不敢放出神魂,方阿含却是在他出掌之前,便决定舍了这具肉身,将神魂尽数投入剑中! 肉身与神魂相互依存,一旦失了肉身,神魂无法归位,就算是神游境炼气士,也会魂飞魄散,方阿含这一剑赌上了性命! 防不胜防! 陈阳朔立刻调运内炁护住心脉,也不由咳出一大口血,陈氏为夺剑赌上全族,方氏剑侍也为此赌上了性命,最后竟是落下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而今心脉受损,他纵使修为精深,也无法经受追逃的颠簸。 那一剑刺穿陈阳朔的心脉,其势未绝,化作流光,便斩向边上两名陈氏族人。此时方阿含舍身入剑,没了肉身桎梏,燃尽性命,势不可挡!瞬息间便斩掉与李不琢交手的陈氏族人! 忽然间,剑势却是一滞。 与此同时,陈阳朔也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他的神魂亦随之离体,擒住那方阿含寄身的三尺青峰! 轰! 三尺青锋与陈阳朔的神魂一齐崩碎! “留我陈家火种!” 深林边的陈阆真只听得这么一句神魂传音,面色微变,却毫不犹豫转身遁走! 李不琢被神魂破灭的余波震得气血翻腾,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虽见陈阆真奔逃,却目光一凝,一咬舌根让自己醒过神来,原地盘膝坐下。 闭目之时,呼啦一声展开丹青剑典,神魂附于血檀,自画卷中倏然射出! 霎那间,便刺中陈阆真后心! 与此同时,却有一支浑铁箭矢自林中飞来,倏然射至陈阆真肋下! 咻! 陈阆真只来得及避开血檀,便被这一箭射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踉跄,又有一箭紧随其后,射入他左肩,更是把他身体带得向后飞起,钉在参天古木的树干上! 痛呼一声,陈阆真双目通红,不甘嘶吼:“我恨!” 眨眼间,第三箭瞬息来袭,直接钉入他眉心! 陈阆真双目圆睁,四肢瞬息瘫软下去。 血檀略微一顿,飞回丹青剑典,李不琢神魂归位,睁开双眼,讶然看向箭枝射来的方向,便听见密林中传来奔马之声。 二百一十九:神剑归属(下)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调息平复着翻涌的气血,瞥了一眼陈阆真的尸身。 那马蹄声传来的地方,离这里少说有八百步远,以那三支浑铁箭的声势,射箭的人至少有数千斤臂力。 他一回头,又看见剑冢前唯一幸存的那位名为方浦的剑侍不知何时被斩断了一臂,气息奄奄。 “入山的时候有九人,眼下死的也是九人,看来陈家的人已经全灭了。” 李不琢纵身掠向陈阆真身死之处,拔出陈阆真眉心肩头的箭矢,陈阆真尸体落地,李不琢便取下他背后黄布裹覆的长条,展开露出其中的长剑,剑身上錾刻的果然是“升邪”二字。 急促的马蹄声顷刻临近,李不琢心念一动,左手一展丹青剑典,右手掐出收剑诀,将升邪剑卷入剑典之中。 正在这时,八骑人马冲出密林。 马匹临近,身着轻甲的悍勇骁骑齐齐拉住赤色缰绳,马匹的嘶鸣声极其洪亮,一听就是上等战马、 紧接着,着八骑人马绕着李不琢所在的地方奔了一圈,踱着蹄子缓缓停下。 “这些人双目神光内敛,至少是先天大成的炼气士,行止作风却有军中风范,是哪家的私兵?”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不动声色打量着这群人马。 只见为首之人看模样约莫三十多岁,面如冠玉,右手提一杆青缨枪,右手提一柄金铁打造的反曲弓,看来就是刚才射箭的人。 凭这三箭,便可以断定射箭的人至少有宗师实力。 姜九成提起枪头指向陈阆真的尸身。 “此人便是陈阆真?” 李不琢点点头:“阁下是?” 姜九成腰部微微一动,也不借用马镫,便从马背上跃下,眼睛落在李不琢手中的丹青剑典上,说道:“我乃关原侯,今日在白龙山下游猎,偶遇沂幽山剑侍求援,便率手下先一步过来,正好赶上,索性射杀了这贼人。我见阁下年纪轻轻,便能神魂驭剑,还未请教名姓?” 李不琢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关原侯来的时机有些微妙,正好撞在方阿含与陈阳朔同归于尽,陈阆真逃走的当口,未免太巧。 不过李不琢只是猜测,也不会无的放矢,便和姜九成通了姓名。 姜九成不动声色打量着李不琢收纳升邪剑的丹青剑典,面露惊讶之色,道:“你就是李不琢?当初就听到你收了邀请来剑冢观礼。不愧是新科解元,才压一府英杰,我早就想与你结交。说起来县试之时,拔擢你为魁首的姜大学士正是家叔,我早就想结交你,没想在此处相识,你我真是有缘!” “原来是恩师的族人。”李不琢闻言,知道姜九成原来是姜家的人。 这时候可不是寒暄的时候,李不琢紧接着便想到剑冢中往希夷山去求援的剑侍是方藏鱼,眼下却不见踪影,问道:“向你求援的那名剑侍怎么还未归山?” “他的坐骑脚力不足,我带着手下来早了些,好在赶上了,可惜没能救下那几个剑侍。”姜九成大呼可惜。 李不琢闻言,却是忽然听出了姜九成话里的破绽。他既是刚到,又如何知道几名剑侍的死伤?恐怕是早已来到剑冢旁边,在剑侍与陈氏族人交手时没有相帮,只在最后陈阆真逃逸时三箭射杀。 李不琢刚要说话,远处有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又有衣袂破风声传来。 只见方藏鱼弃了坐骑,施展身法须臾来到不远处,见到陈阆真的尸体,又远远望见剑冢前的惨状,怔了一怔,虽然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陈阆真此刻便死在眼前,但而今的剑侍却死伤惨重,不禁心中悲凉,对姜九成拱了拱手:“多谢关原侯出手相助,那升邪剑可曾寻回了?” “眼下已是尘埃落定,那升邪剑也落到了李兄手里。”姜九成点点头,对李不琢道:“快快将升邪剑交予我,那陈氏敢如此行事,难保背后无人指使,我即刻就动身前往希夷山,将此剑交予天宫保管。” 当初方藏鱼要去向天宫求援时李不琢就推测即使有援兵,届时夺回升邪剑后,也不会想着将升邪剑交还剑冢,而今果然不出所料。 李不琢还未说话,方藏鱼面色一变,看向姜九成,沉声道:“侯爷什么意思?我方氏自会世代守卫此剑,何须劳烦天宫?” 姜九成摇头:“往日方氏一族剑侍俱在,也没能防范住外敌,被人夺去神剑,而今剑侍死伤大半,又如何能护住此剑?”顿了顿,他义正言辞道:“况且此剑乃蜇龙真君所留,本就不是方氏独有之物。” 方藏鱼如何不知道升邪剑才逃离狼窟,又入虎口。陈氏一族谋夺升邪剑,还只能暗中夺取,姜九成却是毫不顾忌,堂而皇之要明抢!不由心中怒意滔天,紧握剑柄:“好一个关原侯,那陈氏是贼,你却是匪!纵使剑侍只剩我一人,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这剑是死物,方氏为此剑困守深山不出已是不该,你何必冥顽不化。”姜九成摇摇头,并不担心方藏鱼的反扑。 此前姜九成早已抵达剑冢,只远远旁观剑冢中的战斗,任由剑侍死伤惨重,就是为了自己再行夺剑时没有阻力。 眼下他带来的六名勾常卫配合起来可以当得上数名黄芽境炼气士,而他自己便是神游境的炼气境界,方藏鱼若强行动手,无异自寻死路。 “好一张颠倒是非黑白的嘴,不愧是纵横家的人。”方藏鱼拔剑出鞘,环视勾常卫与姜九成,惨笑道:“老祖为守剑不惜葬送元神法相,我亦敢步其后尘!谁敢妄动升邪剑,我必以神魂饲剑,与你们同葬于此地!” 方藏鱼又将目光投向李不琢:“你可是也要帮他们?” 姜九成也一同看向李不琢,道:“你为此事出力甚巨,我也会向天宫禀明。” 李不琢一抖剑典,升邪剑又落入手中,他握住剑柄,看向姜九成,淡淡道:“我为这剑生死厮杀,你做了渔翁还想邀头功,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说着看向方藏鱼,道:“我愿助你,事后借剑给我观摩七日。” “好!”方藏鱼一口答应,而今剑侍中他辈分最高,自然能做下这决定,借剑给李不琢观摩七日与将此剑交予姜九成上呈天宫,当然是选前者。 姜九成看向李不琢,面色沉了下来:“我姜家点你魁首,你就是这么忘恩负义的?好,好,好!李不琢,你既然做此决定,想必已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了!” “姜大学士点我魁首,是他的恩情,与姜家何干?多说无益。” 李不琢侧过一步,站到方藏鱼身旁。 他起初来剑冢观礼的打算,便是想借机观摩升邪剑中剑道意志,进一步推演周天剑宿法。 若此剑落入姜九成手中,被姜九成上交天宫,这打算便要落空。毕竟上面的人行赏不单是论功,更多是论能力的,以他如今还未入仕的解元身份,日后绝不会有接触升邪剑的机会。 二百二十:剑灵转世(上) 见李不琢要帮剑侍,姜九成心中一动,暗道:“好一个李不琢,知道自己的底蕴拿不稳这柄剑,便选择帮那剑侍,而不惜得罪我。” 他哼了一声,对方藏鱼道:“本侯快马过来支援沂幽山,杀了那夺剑的贼人,你嘴中却无一字感谢,反倒污蔑我要夺剑?定是你们想自己把此剑据为己有,才不肯上交天宫!” 说着一挥手,让六名勾常卫隐成包围之势,道:“此剑乃真君遗物,容不得有所闪失,既然你们二人冥顽不灵,我便强取,若不甚伤了人,别怪刀剑无眼!” 李不琢心中冷冷一笑,姜家乃纵横家顶尖门阀之一,在司天宫中势力不小,姜九成所谓将升邪剑上交天宫,不如说是上交给姜家,让姜家又得剑中的真君传承,底蕴再深一分,和陈氏的举动本质相同,只是姜九成却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不愧是在幽州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 不动声色打量着包围过来的勾常卫,李不琢一翻手把升邪剑卷入剑典中。 方才方藏鱼为了阻止姜九成夺剑,连自身性命都置之度外,看来沂幽山方氏果然已经没了护剑的底牌,只能以性命相要挟了。 眼下姜九成一方人多势众,又无一庸手,要保下升邪剑着实不易。 李不琢看看向姜九成:“我乃神咤司千户,官居五品,你敢对我动手,藐视天宫法律,回去我就要重重参你一本!”说着环视一众勾常卫,冷冷道:“你们皆是私兵,地位等同庶民,谁敢碰我半根寒毛,便是袭击神咤司,与神咤司为敌,论罪流放关外,贬籍为奴都是轻的,你们想好了?” 众勾常卫脚步一顿,面面相觑,看向姜九成。 姜九成暗暗皱眉,本来就算李不琢要偏帮剑侍,他也自信自己这边能吃定李不琢一方,但李不琢把身份一亮,这事与之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心道:“但眼下府试结束不久,还不到天宫大挑的时候,李不琢就算是解元,也没办法提前入仕,难道他在虚张声势?” 微微抬手,姜九成让众勾常卫停下,对李不琢道:“假冒官职是大罪,就算你是新科解元也脱不了干系,你说你是神咤司千户,可有证明?” 李不琢不为所动,他虽然即将去神咤司上任,却还未获得印玺阴阳鱼鱼服等信物。只能在这虚张声势,说着他看了一眼姜九成手中的大枪道:“我是不是冒充,大可拿枪来试。” 说着,便回头对方藏鱼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虽然双肩放松,脚步不急不缓,精气神却凝聚到极点,若背后的姜九成动手,他便会立即暴起,全力先杀一人。 方藏鱼也知道事态不由人,与李不琢一道走向林外,对升邪剑握在李不琢手中的事只字不提。虽说在沂幽山看守剑冢,他对天宫了解不多,知道姜九成之所以没动手,是顾忌李不琢的官身,而若此时升邪剑在他方藏鱼身上,姜九成就完全可以随口编排出什么理由杀人夺剑, 李不琢走出十步,见勾常卫没有跟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咻! 刚走出十多步,便有一箭插入李不琢脚边,李不琢意识般向后一躲,回头看去,便觉眉心刺痛,只见姜九成瞬息射完一键,又拉满了弓,一箭正对着他眉心。 若以击杀陈阆真那三箭的准度与速度来看,这距离下这一箭避无可避。 李不琢顿足停步,眉头一挑,姜九成便松开绷紧弓弦的手,咻一声,一箭射来! 若是一般人,面对这一箭定当惊慌失措,李不琢自身便精通弓术,却躲也不躲,这一箭果然擦着脸颊一寸外的地方掠过!而姜九成大枪一抖,整个人向李不琢掠来,眼神死死锁在他手中的丹青剑典上,显然目的在于夺剑。 言语上没能取胜,姜九成索性直接动手,他乃上县县侯,身份自然比神咤司任一司所中的千户地位更高,就算伤了李不琢,事后一口咬定是李不琢没出示腰牌饥渴。 他飞身扑向李不琢的同时,六名勾常卫则一齐围向方藏鱼。 姜九成自恃实力羽方藏鱼相差不过,却比李不琢高一境界,眼下自身便要先制住李不琢,让勾常卫牵制方藏鱼。 “好一柄神兵,人人见了都要来抢。”李不琢心中暗暗想道,左手持卷,右手剑诀一划。 惊蝉倏然飞出对敌。 李不琢又一抽,手中握紧一柄名为同光的长剑,转身迎上姜九成的枪势! 姜九成冷哼一声,抡起大枪,极具韧性的枪杆弯成半圆,鞭子一般,啪一声打出爆向,抽向李不琢面颊,劲风所过之处,春草低伏,连地上细小的石子都被吹起。 “好硬的底子,是真刀实枪磨练出来的!” 李不琢暗暗心惊,九成以上的炼气士虽有修为境界,却不擅与人争杀,但姜九成显然不属其列,看他的弓枪之术,煞气逼人,只有战场才能磨砺出这种气势。 而且他的不易剑道不停推演,也只能隐约察觉姜九成的出手动向,显然姜九成已突破黄芽,是一名神游境炼气士。 自知难为其敌手,李不琢向右前方斜斜一跨,躲开这一枪,不退反进,来到方藏鱼身边,姜九成想逐个击破,李不琢却知道眼下只有和方藏鱼联手,配合极佳才有机会取胜! 李不琢杀入乱战,方藏鱼一剑挥退两名勾常卫,眉头紧皱,忽然道:“你我二人挡不住这七人,你带着升邪剑先离开此处,我为你断后。”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剑冢之前方阿含的尸身,心中悲凉之意一闪而逝,便欲效仿自己的这位同宗,以神魂饲剑,将眼前这群夺剑之人杀个片甲不留。 “休想离开!”姜九成见李不琢与方藏鱼厮杀间步步为营,不求杀敌,只在谋求脱阵,长枪一抖,枪头化作漫天寒星,带着一股秋杀冬藏的萧杀之气,笼罩方藏鱼全身,枪势过处,一片飘在半空的落叶竟突然枯黄起来,显然已出杀招。 李不琢听方藏鱼说要断后,一眼便看出他心存死志,不禁心头轻叹,为这柄剑,陈氏、方氏几乎鸡犬不留。忽然间,他腰间丹青剑典微微一震,竟突然不受控制,展开了一线。 升邪剑化作一道墨影,突然自行飞出! 二百二十一:剑灵转世(下) 林中激战正酣,升邪剑如一道黑电,径直射出人群! 姜九成神情一动,本来罩向方藏鱼的长枪势头一转,向升邪剑点去,孰料升邪剑若开了灵智一般,躲开这一枪,倏然飞向了西面密林边的山坳口。 神魂驭剑?姜九成眉头一皱,迅速瞥了李不琢一眼,以为是李不琢将神魂遁入剑中,驱使升邪剑离开。但这时正在交战,他这样岂不是找死? 一看之下,却见李不琢正跃出战圈,竟没有神魂出窍。 怎么会?姜九成微微一怔,扭头目光向着西面密林边的山坳口望去。 正要舍身饲剑的方藏鱼见状心中大震,升邪剑乃真君留下的神兵,纵使真君兵解转世,这剑中还存有蜇龙真君的神念烙印,旁人根本无法催动,眼下升邪剑自行飞走,岂不是说,是真君的转世真身来了! “连丹青剑典都封不住它……”李不琢看向升邪剑飞离的方向。 只见一眨眼,升邪剑便飞到拗口背后,不见了踪影。 但紧接着,方泰柯从拗口后方缓缓走出,手里握着升邪剑。 他脸色苍白,没有血色,气质却与之前大不一样,虽然仍是一副冰山般的模样,眼神却锐利逼人起来,升邪剑在他手中,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人与剑不分彼此。 “方泰柯?”李不琢脸色微变,此前追踪陈阆真一行人时方泰柯犯了癔症,这时他突然醒来,回到沂幽山,竟与之前判若两人。 这时手掌升邪剑,方泰柯脚步一顿,也隔着数百丈,遥遥向众人看过来,紧接着,又迈动步子。他步子迈得不大,却仅跨了十来步,就走过一半距离,普通的动作带着山岳一般的压迫感。 众勾常卫、姜九成、李不琢乃至于方藏鱼,都身子一僵。 姜九成内炁一冲,诸窍身神震动,终于冲散这压力,心中大震,连退三步,这等缩地成寸的神通,便是法相境大成的宗师也没法使出来,这少年能催动升邪剑,又神通惊人,难道真是陈蜇龙转世之身归来了? 本来借着陈氏破坏剑冢的机会,他才产生夺剑的心思,眼见正主归来,便如被刺骨冷水当头一浇,夺剑的念头烟消云散! 霎那间,方泰柯已来到战阵中央,先看了一眼方藏鱼,又环视一众勾常卫,目光在李不琢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看向姜九成,道:“怎么回事?” 姜九成后背发凉,只凭着方泰柯缩地成寸的手段,他便知道自己想逃都没法,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方藏鱼便道:“此人乃关原县县侯,本来被我唤来做援兵,孰料他见剑冢损伤惨重,却反要夺剑。” 方藏鱼看着方泰柯,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他亲眼看着方泰柯长大,眼下方泰柯却摇身一变,成了真君转世之身。眼下单看他使出的神通,便当是解了胎中之迷,甚至是已取回自己前世留在剑中的传承。 方藏鱼不由想道,多年以来,剑侍除去守卫剑冢,便以寻回真君转世之身为己任,却想不到真君兵解,竟然就托生在方氏族中,枉他们在世间寻找多年。又不禁叹息若方泰柯早些出现,想必剑侍就能多活下几名。 不过他眼下回来,升邪剑便是保住了,至于姜九成…… 方藏鱼握住剑柄,目露杀机,方才他想让李不琢带剑逃离,已存了死志,眼下劫后余生,却是感觉自己死过一回般,对姜九成的杀意不减反增。 方藏鱼话音刚落,姜九成知道眼下不是要面子的时候,骂道:“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见剑冢伤亡惨重,知道接下来凭这些剑侍没法守住升邪剑,才要将此剑带去希夷山,交由天宫保管,是你冥顽不灵,要恩将仇报,眼下却倒打一耙,污蔑我夺剑。我虽与他交手,本意却是保护此剑……” 他低下头,对方泰柯道:“望真君明察。” 方泰柯不动声色看着姜九成,并不表态。 “你要把剑献给天宫,和陈阆真有何区别?若不是情势急转,恐怕我已死在你手下!”方藏鱼用剑尖指着姜九成。 姜九成心中大怒,恨不得一枪先了结了方藏鱼,这时方泰柯忽然道:“原来是这样,当罚。” 他伸掌虚抓,六名勾常卫的兵器皆霎那间脱手,刷一下反将他们的右臂斩断! 见到方泰柯这等手段,李不琢暗暗咋舌,心道把自己放成勾常卫,恐怕也不是一合之敌。 霎那间,众勾常卫右臂血如泉涌,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但都很硬气地没有惨叫出声。 这六名勾常卫是姜九成培养多年的私兵,每一人都耗费了无数资源,此时被直接废掉,姜九成心中怒极,这时方泰柯看向他,问方藏鱼道:“他是天宫的县侯?” “不错。”方藏鱼说道,心中暗叹一声,虽然心中怒极,却是微微松开剑柄,姜九成乃是县侯,又是姜家的中坚一辈,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做了天怒人怨的恶事,便绝对杀不得。 噗哧! 没等方藏鱼分神,方泰柯也不见有什么动作,突然间便出现在姜九成身前,升邪剑刺入姜九成眉心,剑尖冒出后脑! 方藏鱼心中大震,方泰柯却没事人般,缓缓抽出升邪剑,看向那群断臂的勾常卫,道:“只诛首恶。” 众勾常卫四散奔逃。 方藏鱼心知若日后姜家查起此事,纵使灭口也瞒不住,任由众勾常卫逃窜,看向方泰柯,神色仍有些惊疑不定。 方泰柯看向方藏鱼,忽然说道:“当年方安把你抱到剑冢里,用妖血濯身时,你才两尺来长,如今已成这副模样了。” 方藏鱼一怔,一时间面色变幻莫测,恍然大悟,又有些疑惑,失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您是剑灵转世……但当初……” “只是为了不被有心人知道,才让方安告诉你们我灵性消散。我为修得人身,参悟七情六欲,才托胎转世,自封了记忆,算得二十年后便是解开胎中之迷的日子,才让方安预知你们迎接,却因此被奸人所趁。” 方泰柯看向崩塌的剑冢,叹息一声。 接着他又看向李不琢道:“外来的援兵反会夺剑,倒真让你说准了。” 二百二十二:淬炼剑意(上) 当时把方泰柯丢在几十里外时,李不琢还以为他犯了癔症,眼下听到了方泰柯和方藏鱼的对话,才知道方泰柯是剑灵转世,一时间心神激荡。这剑灵的灵智已与人无异,实力更是惊人,恐怕要超过法相境,跻身于真形境中了,连剑灵都如此厉害,那剑的原主人又如何? 瞥了一眼姜九成的尸体,百感交集,这关原侯是姜家中坚的一代,本身的底子就硬,加上姜家那一层背景,就算实力压得过他,谁又敢杀他?眼下他窥伺升邪剑,对剑侍动手,是倒是理亏,但姜家找上门来,却不会分说这些。 而方泰柯一剑把他杀了,杀人之后,还不屑灭口,显然是不把姜家放在眼里,这是何等底气。 这一剑过后,便是尘埃落定,再也生不出变数了。 方泰柯对李不琢说完话,方藏鱼也接着对李不琢一拱手:“此恩藏鱼永世铭记在心,若日后有要帮忙的,定当全力而为。” 李不琢帮剑侍抵御外敌,倒有一半是出于私心,微微侧身避过,看向剑冢前方,只见乱石堆里横着数具尸体,道:“可惜我实力低微,没能救下他们,咦,那边还有活着的?” 李不琢话音刚落,方泰柯一撇头,见到剑冢前边断臂昏死的方浦,当即闪身过去,扶起方浦,手掌拂过断臂,用内炁帮方浦止了血,接着手掌往方浦背后一拍。 方浦吐出一口混杂着粉红色肺液的血,哼了两声,仍未醒来,气息却通畅了许多。 若不算方泰柯,这就是年轻一辈唯一活下来的剑侍了。 方藏鱼走到剑冢前方,眼下厮杀平息,四野幽静,微风刮来不远处熏人的花香,混杂着血腥气,还带来几声远远的鸟叫虫鸣,不禁默然垂手,剑尖指地,神色悲凉。 眼下剑冢遭逢大难,兄弟身亡,若那窃夺神兵的贼人逃了也就罢了,可眼下,陈氏那些夺剑的贼人杀回沂幽山,自己也送了性命。若不然,方藏鱼还能像方阿含一般,对着剑冢削发立誓,把覆灭陈氏,寻回升邪剑当作支撑人生的目标,可现在,心中一片空白。还不如死在姜九成枪下算了。 “若姜家寻到沂幽山来,纵使有剑灵坐镇此地,不惧怕他们,但也怕村中居民会受到惊扰。”李不琢见方藏鱼神色不对,走近说道。 方藏鱼恍然一惊,收拢心神,虽脸色还有些发白,眉宇间刚开始郁结的死气却一扫而空了,对李不琢说了一声:“多谢。” 李不琢继续向剑冢前边走了两步,奉上方泰柯放下方浦,看向剑冢,叹息道:“方安此人虽天赋不佳,但忠义无双,当年他身受重伤,本来去海外大荒闯一闯机缘,还有希望痊愈,他却用十二盏命灯,把不多的寿元都放在了这里,可惜了。” 李不琢并未亲眼见得剑冢里的方氏老祖出手,只在旁人口中听到方氏老祖虽身不能出剑冢,却元神出体,隔着数百丈距离用剑意便破了三位宗师联手,更直接斩死其中一人,不禁心旌摇曳,又想道,陈蜇龙能得此剑侍,又是何等风采。 …………………… 此前在四位陈氏先天高手手里救下村民,李不琢叮嘱了待在村中不得外出,也不得接近剑冢,以免又被人抓住当成质子。大战一毕,便同方藏鱼下山,唤来村民,众人一道把尸体抬回村中,处理下葬的事宜。 那陈氏族人的尸体,被方藏鱼砍了头颅,串在剑冢前面,堆成血肉浮屠,以警醒后人。 方泰柯身为剑灵转世,苏醒了前世记忆后,并未回村,手掌升邪剑,一剑剑把剑冢里小山般大小的乱石挑飞,轰然砸落在林中,仿佛地震一般,惊走无数走兽飞鸟,待震动平息,原来的剑冢也被他一剑剑硬生生清理出来,虽然地上还满是碎石,却可以进入了。 方泰柯把剑冢十二方位安置的命灯收起,方安那一剑,散去了自己的元神,本该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但这十二命灯里还残留着一丝生魂灵机。 在剑冢石门前摆好十二盏命灯,方泰柯结印念咒,却神态肃然,指尖顺着十二盏命灯,在虚无中轻轻拨弄,不多时,一缕缕灰白的气机被他从命灯里引出,凝成一股,渐渐强盛起来。 半个时辰后,这缕气机终于凝而不散。 方泰柯一挥手,气机飞向石门外,消失不见,他这才松了口气。 李不琢在一旁看得明白,方泰柯出手击杀神游境宗师姜九成时他面无表情,像随手杀了只苍蝇,眼下帮方安凝聚生魂灵机的活儿却不太轻松。 目光从命灯上离开,方泰柯道:“万物皆有一点真灵,顺应天常,生老病死也不会将这一点真灵磨灭,投胎转世,又可化作生灵。但若真灵消散,也就是彻底消失。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勉强保他一点真灵不散了。” 若非有大神通者,转世之后犹可保留前世记忆,对一般人来说,所谓的真灵不过是死后有个念想。 说罢方泰柯一挥手,十二盏命灯浮起绕着他身周转了一圈,紧接着井然有序,落在剑冢内部。旋即他又看向李不琢:“你的剑道里蕴含有一丝圣道气机,原来是圣道剑意也不能左右你的剑道,这殊为难得。我见你有七十三尊身神,每一尊身神又蕴含有不同的剑道意志,你这祭炼身神的法门,原来是以剑道意志淬炼的,你来剑冢观礼的来意,我已知晓。” 李不琢看着方泰柯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此刻,他也不遮掩心迹,对方泰柯施了一礼道:“请前辈允我观摩体悟剑意。” “可以。”方泰柯点头答应,又说:“不过,圣人之剑浩若诸天星辰,你淬炼的那一道圣道剑意,只是其中一点,而我的剑道意志虽不及圣人,但要直面观摩体悟,对你来说可能太过霸道,虽然有我看着,不至于伤到你的神魂,但可能因此动摇你自己的剑道意志,你想好了?” “求之不得。” 李不琢正色道,若因畏惧怀疑,退避不敢接受机缘,他的剑道反而当不上不易二字。 二百二十三:淬炼剑意(下) “好。” 李不琢一答应,方泰柯点点头,取剑于手中,用另一只手轻轻一弹剑身。 铛的一声,李不琢只觉心旌摇曳,气血震荡不已。 方泰柯又连弹三下,清声吟道:“斩或黄泉六鬼锋,洞开冥域跨蛟龙。晓开金鼎飞神剑,天下都游半日功!” 方泰柯声音不大,李不琢耳边却如闻惊雷,似乎耳膜都要被冲破,瞬间脑子一片空白,一晃神,耳中的吟声再度清晰起来,但声音已经不同。 恍惚中,他看见一人一剑斩杀万鬼,荡涤阴冥,拨云见日,御剑而行,朝游北越暮至苍梧,口中高歌长吟的,便是方泰柯所吟的诗歌。 那一剑荡涤阴冥的气势另李不琢心神激荡,李不琢心知若能得这一剑的一成剑意,便能让自己的剑道境界脱胎换骨。 “这便是陈蜇龙。” 李不琢心中明了,忽又想到在梨山石壁上参悟的业火燔身相。 陈蜇龙的剑意是斩却无视恶鬼磨练出来,那位佛家圣尊也是身入鬼道,身化恶鬼,两者虽截然相反,却都与鬼道有关,这是因为百年前,大夏龙庭衰落,民生凋敝,死人无数,人道一弱下来,鬼道便兴,于是该时的炼气士多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也造就了无数英雄。最终七天宫立鼎人道根基,将鬼道镇压下去,再复人道昌隆, “我若能领悟这一剑的剑意,便是大有收获,不过那歌诀所指的,却不单单是斩鬼……” 李不琢心中一动,一晃神,方泰柯弹剑的三声已经过去,而李不琢脑海里见到的剑意幻象也消弭无踪。 李不琢睁开眼,方泰柯问道:“如何?” 李不琢摇摇头:“是我愚钝,虽然有了一些领悟,但只是皮毛。” “哦?”方泰柯顿了顿,“你领悟了什么,那句口诀,你可听懂了?” 李不琢点点头,他博览群书,自然立刻就听明白,方泰柯吟诵的诗歌,乃是一篇炼气法门。 便隔着五尺距离,在昏暗的剑冢中与方泰柯对坐解释道:“所谓斩或六鬼锋,所斩的六鬼既是妖鬼,也是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六欲。” 方泰柯点点头:“不错,继续说下去。” 李不琢顿了顿,斟酌了一下,又说:“玉炉霭霭腾云气,金鼎濛濛长紫芝。神水时时勤溉灌,留连毋使火龙飞。此乃小道藏中的炼气口诀,玉炉乃自身经络,云气便是内炁;紫芝是黄芽,金鼎自然便是识海。至于所谓的晓开金鼎,是识海通明之意,所谓的跨蛟龙,也与“火龙”对应,是炼气时内炁新生,尚不稳固的状态。” 李不琢说着,想到小道藏中教导炼气士用“神水”代指的“诚意”,小心提防,不使内炁消散,如履薄冰,陈蜇龙的一个“跨”字,却高下立见,豪气干云,心中不禁感慨。 但他也知道这并不是说陈蜇龙的境界便远超编纂小道藏的无数前贤,只是小道藏乃传世法门,宜求稳而不宜求快。 不过,李不琢眼下已过了初学的阶段,这口诀却是正适合他。这份剑意,对他的剑道再契合不过,之前的那一道圣言剑字也比不了,那圣道剑意浩则浩矣,却不够勇猛精进。 方泰柯听李不琢解释了一番,面色一缓,只是他转生为人,尚未学会喜怒哀乐,不然这时候的表情就该是微微一笑了。 他说道:“炼气法门玄奥晦涩,你能解释得这么通透,看来是真的懂了。” “只是懂了口诀含义,但对那剑意,我还是一头雾水……” 李不琢轻声说道,这话也不是谦虚,他自知虽然有些悟性,但之所以能修行到如今的地步,多半还靠着梦里春秋的天赋,刚才方泰柯只让他参悟了一瞬,又能看出些什么来。 “无妨,若你能一眼就领悟真君的剑意,便是以天纵之才都不能形容了。” 方泰柯说着又一弹剑身。 铛! 石壁上灰尘都被震落几丝,若说之前的力度像是将士倚马无聊时弹剑放歌,这回却像是结结实实的兵刃碰撞,激越、高亢、震耳欲聋! 李不琢这才知道方泰柯之前所说的霸道的含义,有内炁护佑脏腑与耳膜,这声音本身并不能影响李不琢,但声音发出的同时,李不琢心神如受重击,像事被千百剑锋从四面八方轮流砍了一遍, 紧接着李不琢又见到了之前荡开阴冥的剑,但这回比之前清晰许多,更有甚者,他一时间觉得自己便是陈蜇龙,又化身为妖鬼,被陈蜇龙一剑斩杀,强烈的挫败感让他险些开始怀疑自己的剑道。 咔嚓!黄芽乍然现出一道裂纹。 “嗯?”方泰柯眉头一动,看向李不琢,微微摇头。看来李不琢果然承受不了升邪剑的剑意,自身剑道要被毁了。 其实这口诀之中共有两式剑道杀招,一式洞开阴冥,斩灭邪妄可称顶尖,另一式,却是便是所谓的“天下都游半日功”中,包含的咫尺天涯的神通。当年时人皆谓陈蜇龙剑道通神,身为升邪剑的剑灵,方泰柯却知道他的遁术更为出色。 眼下李不琢领悟洞开阴冥时,便黄芽开裂,可见连剑意都已经受损,恐怕许久才能恢复,更重要的事,习剑之人,一旦没了锐气,便要废掉一半了。 而与此同时,李不琢的识海中,黄芽微微一颤,又光泽如新,裂纹消失不见。 “不易乃不变之常,我的剑道,怎会随便动摇。” 李不琢心念一动,黄芽复原如初,又继续观摩陈蜇龙的剑意。 方泰柯眉毛轻轻一挑,没出声打断李不琢,心中却有些惊讶,最坚定的剑道并非坚不可摧,而是破而能立,李不琢的剑意坚定,倒是超乎他意料之外。 此时,李不琢已催动恶鬼相的识印,身化恶鬼,迎面与那一剑相抗。 每一剑过后,李不琢的黄芽便被劈开一道裂痕,但剑道一转,又复原如初。 如此直面相对,李不琢对这洞开阴冥的一剑领悟渐深,渐渐的,每一剑过后,黄芽上产生的裂痕愈发小了。 二百二十四:凝聚身神 方泰柯用剑意震荡李不琢的心神的第一日,李不琢闭目参悟,自身气息忽强忽弱,第二日时,气息便稳定下来,呼吸吐纳间,天地元气渐渐向他聚集。 方泰柯知道李不琢已有所得,放下心来,继续催发剑意。而李不琢,内视之中,小天地天壳上剑宿愈发明亮,剑宿吞吐的天地元气也更加精纯起来。 意识中被那洞开阴冥的一剑斩了无数回,李不琢自身的小天地也被荡涤纯粹,便终于开始催动剑道黄芽,模仿这一式剑招。 意识界,小天地正中央,黄芽毫光大作,化作剑形,李不琢心念一动,掌剑一斩! 四下隐约有黑絮般的恶气蒸腾而上,这便是李不琢意识界中的邪障。 “这一剑,并非杀敌的剑招,用来斩灭自身邪障乃是一等法门。” 李不琢手握不易剑道,动作不停,右手执剑,左手向天一指,周天剑宿纷纷坠下,化作流光,随着李不琢手指一抹,便一柄柄并入不易剑道所化的剑器中,一剑斩下! 吱! 四下有无数尖锐的惨叫声响起,紧接着便是无数黑絮冒出,消散。 李不琢只觉神气一清,他初入黄芽境时,尚未感觉到自己识海中还存有这么多邪障,眼下终于一剑拔除。 “斩或黄泉六鬼锋,洞开冥域跨蛟龙!”李不琢有所领悟,又开始琢磨起歌诀更深一层的意蕴起来,“晓开金鼎飞神剑,天下都游半日功……” 一晃三日过去。 李不琢入定的神色已趋于平静,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见到方泰柯还守在剑冢中,感谢道:“多谢i前辈护法。” 三日修行,他借升邪剑中剑意,又成就了七十三尊身神。眼下他的小天地里已有剑修一百四十六尊。若将周天圆融分为五重天,便是已成就了二重天。 不光如此,升邪剑剑意淬炼之下,李不琢将自身法门又推演完善了一等,一成内炁,又能更多调动一成天地元气,按法门划分之法,周天剑宿法已是中上等的法门。 李不琢道谢后,方泰柯摇摇头,道:“我左右都在剑冢,你不必谢我。你现在出关,可是有所领悟了?” 李不琢点头道:“不错,我已得了一些皮毛。” 方泰柯眉毛动了动,道:“使出来看看。” 李不琢也不拖沓,当即一掐剑诀,神魂遁入其中,附于血檀之上,飞出剑典,当空绕了一圈,又飞回剑典中。 方泰柯眼神一动,李不琢这一剑看似不快,却一眨眼便转了一圈,却是得了一丝咫尺青锋的神韵,不由心中暗赞,没想李不琢竟能领悟第二层剑意。 而李不琢出完一剑,长舒一口气,只觉精气神都被消耗了大半,这其中有他闭关三日的消耗,更多却是咫尺青锋那一剑,这一剑出手,以升邪剑剑意凝聚的七十三身神,业已消耗一空。 这一剑要用来对敌,便只有一招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好,你果然领悟了一些剑意,这些对你已经足够,再教你别的,便是揠苗助长。你已在此闭关三日,可以离开了。”李不琢收剑后,方泰柯再度说道。 李不琢走出剑冢,只见剑冢外的尸体早已被收拾走,连血迹都找不到一处,唯有那人头塔十分显眼。 …………………… 离开沂幽山后,李不琢策马直奔新封府,日前他答应支霜衣要去神咤司第十三司所上任,本来就已耽搁许久,更是碰上剑冢的变故,又在沂幽山上闭关三日,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失信于人了。 不过,依那位人仙的广大神通,若真有事要找李不琢,不会放他在沂幽山搅风搅雨,随便就可以将他摄走,也不必担心延误了什么时机。 神咤司第十三四所就在河东县外,支霜衣要李不琢帮的忙,多半与白龙寺有关,李不琢一想河东县,便不由想起隐姓埋名的吴心来。 在壶天之中总结领悟周天剑宿法后,李不琢知道推演完善这法门最快的办法便是观摩纯粹的剑道意志,经历沂幽山一役,虽然波折颇多,最终李不琢观摩升邪剑,已映证这一法门的可行。眼下他已凝聚一百四十六身神,若接下来按步就班修行,至少要经年累月的功夫,若能再得一份剑道意志,便又可突飞猛进。 于是便想起吴心那铁匠铺中似乎还藏了一柄神兵。 “不知那神兵什么来头,可有剑道意志蕴含其中?不过能驱使神兵之人,剑道修为想必不差,只是吴心疑心极重,不知是否会愿意让我观剑。” 一路上盘算着上任后的打算,李不琢一人一马回到新封府马蹄巷。马夫把皇血拉进加高的马棚里喂饲料,李不琢一进屋,便见到后院凉亭里三斤正在教洛还君写字。 “这个念吠,这个念……” 三斤自个儿才刚开始读书认字不久,一时间被难住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小心把墨蘸了一滴在脸上,见到李不琢回来,惊喜喊了他一声,又拉着他的手过来,指着书上的字问道:“这个念什么?” “畎。”李不琢顿了顿道:“今天这么上心读书了?” “洛姐姐比我学得可快多啦。”三斤挫败地叹了口气,洛还君学起东西来过目不忘,本来她还能感受一把当先生的快感,没过几天就要被洛还君超过了。 李不琢看向洛还君,只见这些日子过去,之前呆头呆脑的蜉蝣女瘦削的神色已很有灵气。只不过她仍像当初那样,见到李不琢,便一脸喜悦,凑过来很自然地抱住他胳膊。三斤见状有些吃味,但自从得知洛还君的身份是蜉蝣一族后,也对她的举止看开了,李不琢有些无奈地推开洛还君,道:“不是说过了吗,在外面不要这样。” “可这是家里啊。”洛还君无辜地睁大眼睛,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让李不琢怀疑她是故意的,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了当初在青楼里捏造诺言让他为她赎身的顾惜。 二百二十五:神咤司千户 “家里也不行。” 李不琢一晃神,心道蜉蝣一族学起东西来也太快了,难怪短命,若都像洛还君这个异数这样没有寿命制约,哪还轮得到人道昌盛。 虽说一心求道修行,但李不琢修的不是断情觉性的太上忘情,作为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又有梦里抱琴而眠的那段经历,当然对洛还君这股子黏人劲儿生不出厌恶的心思,但念及她的来历,却让人感到头痛。 回想当时洛还君以自身性命瞒天过海逃出壶天时与壶老的对话,以及壶老用日月轮转将她碾杀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李不琢怀中的遗蜕,李不琢心中猜测,洛还君的目的壶老多半已经看破,只是表面不揭穿罢了,如此一来,对于洛还君逃离壶天的举动能否瞒得过将她困在壶天的那位大能,李不琢心里压根没底。 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洛还君仗着道行惊人,能安然无恙,李不琢却是不敢沾这麻烦,对洛还君的亲近,他始终存着让她通晓人事后便自行离开的念头。 洛还君看出李不琢的疏离,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去,三斤在边上看着又不忍心了,偷偷戳了李不琢一下,小声道:“你又不是瓷做的,碰一下又怎么了……”说着挽起比她高半个头的洛还君道:“咱们继续认字。” 李不琢移开话题道:“把东西收拾下,最迟后天咱们要走了。” “走?这才刚回来呢。”三斤怔了一下,旋即想起李不琢说过要去神咤司第十三司所任职的事,不由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犹记得刚来幽州时,二人寄居下城阴暗旅舍的光景,眼下李不琢摇身一变,就要连跳十几级,成为官身,心中激动的同时又有一丝担心,总觉得这样虽然极好,但不是脚踏实地得来的,不大安稳,兴许还会造人妒忌。 便道:“你当初在河东县剿匪的功劳,已经封名号候赏过了,眼下还没天宫大挑呢,就直接当了神咤司千户,是不是不大合规矩……” 说着,三斤还想起了冯鹰,而今冯鹰乃左禁神咤司杀君,可谓李不琢的顶头上司,会不会又给李不琢小鞋穿? 李不琢闻言笑了笑,摇头道:“这倒没事,神咤司与七天宫并非一体,对天宫官员还有监督之职,外面的人怎么也管不到神咤司内部事务来,要管,也是司里的人自个儿管,而提拔我的那位,就是神咤司挑大梁的,就算有人说闲话,也只能在背地里,明面上,不大有人会来触霉头。” 三斤松了口气:“这就好,我这就收拾去,这里的家什……” “家什都不带了,那边店宅务会分院子过来。” 李不琢叮嘱了三斤,便回房冥想,借着周天流注绛台,稳固修为。 ……………… 两日后。 河东县,何家大院中,奴仆侍女忙碌着将菜肴送上宴席,今日是何家为何文运府试高中之事宴请宾客,邀来了县里诸多权贵,眼下主座之上的那位不怒自威的蟒衣虬髯男子则是难得一见的贵客,以至于何家家主何传振都让位坐在了他的左首。 宴席中有些见识的,便知道此人就是神咤司第十三司所的千户大人袁熊,官居五品,这可是一般县城里见不到的贵人,但谁让河东县临近新封府,位于十六州中枢之地,正在神咤司势力辐射最密集的地带,便成了神咤司第十三司所的驻设之地。 这位袁千户身份尊贵,一年到头都不大会露面,就连当初龙雀残部在河东县作乱,神咤司也只是来了一个七品的游骑将,没能惊动这位。 眼下袁熊却是何家请动了,这让宴中的宾客们心中对何家的分量又重新掂量了一把,能搭上袁熊这层关系,在河东县可是比那位谨小慎微的灵官曹大人好使不少。 宴上何文运虽是宴席主角,却甘为袁熊的陪衬,但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却反让人觉得他颇有气度。宴上回乡省亲的何凤南与娘家亲戚谈笑开怀,何文运中第于她而言,骄傲不输于自家孩儿中第,只不过心中偶尔闪过李不琢的名字,何凤南便觉得有些发堵,短短半年,李不琢崛起的速度竟如此之快,真是超乎她的意料。 宴席进行到一半,主席上袁熊与曹延对饮一杯,看了何家家主何传振一眼,何传振也敬了曹延一杯,说道:“上回和曹大人一同赴宴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今天难得见到曹大人,半月前我到田土务买析木山下八千亩荒地,到今日却还没能准许,还请曹大人帮我通融一番。” 曹延端杯的手一停,讶然道:“我若没记错,何家旗下良田已有六千亩,按律已经不能再拥有田亩了。”其实曹延这话还没说完,何家旗下明面六千亩良田,这还没加上用那些佃户的名义购买的田产。 何传振摇头笑了笑,袁熊便声如洪钟道:“这有何妨,那析木山下几千亩都是荒地,左右无人耕种,何家要这地,叫田土务批了便是。” “这……”曹延心中暗暗皱眉,却不敢直接拒绝。 宴罢,曹延在回府的马车上,连连叹息,宴上何传振与袁熊毫不掩饰,就是没把他这个灵官放在眼里。其实想想也明白,若他是新上任的,那何氏再怎么猖狂,也不至于得罪于他,但眼下人人都知道他致仕在即,这才有恃无恐。 但眼看就要告老还乡,若致仕之前,为何氏批下超限购买土地的事,他兢兢业业多年的虽不出彩却也没出过什么错的政绩留下污点。但若不答应,他又怎么惹得起袁熊?他手下那帮人精,哪个肯为了他这个即将下任的灵官去得罪袁熊? 一时间,曹延只觉无奈,若没有转机,恐怕他清白的政绩是保不住了。 心中苦恼不已,曹延回到衙邸,忽然下面有人来报,李不琢求见。 那位如今高中解元的上一任河东县掌书怎么又回到了河东?曹延心中一动,对下面人吩咐道:“快快有请,算了,我亲自迎接吧。” 二百二十六:吴记铁匠铺 半月前支霜衣夜中在李不琢房内承诺他神咤司千户之职,给了他一纸文书,但此事并未对外声张,李不琢没参加天宫大挑,回河东县时,也是悄无声息。 由于神咤司地位特殊,半月间,李不琢对驻扎在河东县的第十三司所也无从深入了解,考虑到纵使有支霜衣的文书,若一头莽入神咤司,就算不怕手下人明面上的排挤,却也防不住他们阳奉阴违,让自己管了个空壳子,于是一回河东县,李不琢并未急着上任。 在客栈安置好行李,便准备先了解一番神咤司的消息,起先去拜谒步东华,却得知步东华不在,来见当初有过交集的河东县灵官曹延。 在门外让马夫通传了守门的官兵,李不琢只等了片刻,曹延就亲自出门迎接,隔着二十来步就提高声音道:“原来是新科解元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他走近后又暗暗打量李不琢,这个几月前初到河东县时修为平平的年轻人,出府试贡院时直入少年宗师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半个新封府,不由感慨良多,心道可惜自己年轻时没生在这个炼气术大兴的时代。 李不琢测过身子,落后曹延半步,作出请曹延的手道:“怎劳曹大人亲自出门来迎。”虽然上任之后,李不琢的官职便要压下曹延,这时却并没失却礼数,请曹延先入府。毕竟曹延身为即将讫骸骨的老者,虽然境界不高,论辈分资历都远高于他。 见李不琢一朝飞黄腾达,神情却无半分倨傲紫色,不由心中暗赞,便领将李不琢入衙邸道:“你在府试中的事迹老夫远在河东也听得了消息,不愧少年英才,力压同辈,快快进来。” 李不琢与曹延入了灵官衙,只见衙邸后方火烧的残迹仍有留存。 到寅宾厅坐下后,李不琢放下茶碗,直截了当便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河东县,是来接任神咤司第十三司所的千户之职,只不过,我对这第十三司所所知不想,曹大人久居此地,可否能帮我了解一二?” “神咤司千户?” 曹延猛地站起来,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神咤司千户是五品之职,李不琢纵使中了解元,也不至于连升这么多级。 再说如今神咤司千户袁熊尚在,曹延当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同一个司所里有两个千户,李不琢若不是信口胡言,这样说来,难道袁熊又要升迁,离开河东县? 李不琢点点头说道:“不错,但我能得这职位纯属侥幸,经验全无,所以一回河东县,还未上任,便来找曹大人请教了。” 李不琢一番话让刚在何家宴席上憋了一口气的曹延大敢舒适,紧接着又忍不住暗暗心惊,看向李不琢的目光已大大不同,此前他将李不琢看做寒门,但李不琢再怎么惊才绝艳,若背后无人,哪来的可能一中解元,就能得个神咤司千户的位子。 微微苦笑一声,曹延叹息道:“称不上请教,神咤司行事神秘,权力又极大,我只是认得司所中几位有身份的罢了。今日何家为何文运中第大开宴席,本官在宴席上刚好与袁千户有些接触。” 李不琢见曹延神色有异,心中一动。 “曹大人?” “我失态了。”曹延连忙收起表情,但还是架不住有些发愁,欲要移开话题。 李不琢却追问起来:“那位袁千户与何家关系很好?”。 得知李不琢日后也是神咤司的人,曹延心知在李不琢面前议论神咤司十分无礼,但他也是致仕在即的人,袁熊与何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又有什么好怕的,也罢今日发生在宴席上的事说了出来,长叹一声:“今日宴席上,便是袁千户帮何家向本官施压,要我通融何家购买土地,这等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有人查,何家受罚之前先受罚的是我,本官致仕在即,不成想,却被摆了一道。” “那袁千户行事也是霸道……”李不琢若有所思,身为神咤司千户,勾连世家,向一县灵官施压,这事若被有心人知道,往大了说是要革除民籍,流放数千里的。 而且李不琢略有不解,支霜衣让他来第十三司所接任,怎么司所已有了一名千户,而且看这位袁千户的行事,多半也并不知道他要来接任的消息。 李不琢突然灵光一现,心道难道是支霜衣在河东县时见到袁熊身为千户,受贿勾结世家,所以对袁熊有所不满,这才让他拿她亲笔署名的文书接任千户,是为了警醒袁熊? 果然一步好棋,不知是她有意为之还是凑巧,但从她没派人告知第十三司所我要接任的事,看来是故意的。 心里盘算者,李不琢暗道这恐怕也是支霜衣对他的考验,这五品官职虽然地位极高,却也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眼下原千户还在,李不琢直接接权,势必要被袁熊敌视,以袁熊在第十三司所的积累,若李不琢若直接莽入神咤司,多半会被袁熊在手下架空权力,除非提早洞察,才不至于被人玩弄鼓掌之中…… 一箭双雕。 “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曹延突然出声,没以本官自称,面容愁苦,“我就要告老还乡,眼下遇上此事,实乃政绩污点,若大人接任后,能否帮我把此事压下来?至于谢礼自然……” “不必。” 按李不琢揣摩到的支霜衣的用意,他要敲打袁熊是板上钉钉的事。李不琢却直接回绝曹延还未说出口的谢礼,对曹延的请求亦不置可否,并没答应死。 二人交谈不久,李不琢告辞离开灵官衙,来到长街尽头的吴记铁匠铺。到了耕种的时节,正是铁匠铺生意兴隆的时候,此时的吴记铁匠铺却大门紧闭,一打听,却是已经十来天没住人了。 李不琢让剑灵十五感应,铁匠铺中那柄神兵,也不知去向。 “这师徒二人难道已离开幽州?” 李不琢暗道一声可惜,神兵可遇不可求,一柄升邪剑便让他实力大进,而今再回河东,有大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吴心所藏的神兵,眼下铁匠铺却已空无一人。 二百二十七:上任 回到客栈,李不琢让马夫给三斤和洛还君捎了只挂炉烧鸡和一些风味吃食,孰料回客栈后,却发现二人已自个去逛街,便回到房中静坐修行。 用周天流注绛台吐纳天地元气,李不琢坐照自观,自视小天地,只见小天地中的黄芽颤颤巍巍,自沂幽山中又凝聚了七十三尊身神后,黄芽也壮大了一丝。 眼下李不琢肉身尚未圆满,神魂凝成黄芽,已是先人一步,但神魂与肉身相辅相成,李不琢要从黄芽进入神游境,就有些积累不够,除非肉身圆满,才可继续锤炼神魂。 一念及此,李不琢不由又想起吴记铁匠铺,有些心神不宁起来。神兵,谁不想要?何况吴心那柄神兵与升邪不同,升邪有主,吴心那柄神兵,却不一定不肯让出,至于代价,却是要试探了才知道…… 李不琢为人随性,当初穷过一阵,如今不缺钱了,也没特地买过什么,对外物少有十分在意的时候。但对吴心拥有的那柄神兵,却是一念浮起便心头发热,终于不再修行,起身又去了灵官衙。 这次去灵官衙,李不琢走了后门,曹延见到去而复返的李不琢,有些惊讶,心中又想道,莫非李不琢是改了主意,要阻难袁熊收何家贿赂的事?不由心头暗喜。 李不琢却要了藏书大库的钥匙,上藏书大库二楼,查起了近两月河东县人口流动的案卷。 这些案卷都是新做的,自从龙雀残部在河东一带活跃,县里加派了不少文书,做出来的卷宗也不同往日的潦草,谨慎细致了许多。 李不琢将卷帙都翻了一遍,面色微微一喜,他的来意本来只想找到铁匠师徒二人离开河东县去了何方,查阅卷宗却发现二人并未离开河东县。 心念一转,李不琢又微微皱眉,低声自语:“他们没离开河东县,却是难办了,那吴心在此隐居多年,当日有龙雀传火使找上门了,宁愿毁尸灭迹,也不肯搬走,眼下弃了铁匠铺不要,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待上任后,再让手下去打探一番。 李不琢放回卷帙。 …………………… 神咤司第十三司所在河东县外,清漆大门铜钉井然有序,门前神咤军配备火器,防卫森严。 此时司所内部,副千户孙崇德对袁熊恭恭敬敬道:“大人,今日龙雀残部又有动作,可否要出手对付?” 袁熊毫不在意一摆手道:“那自有府兵看着,何必多管那闲事,对了,拟定文契,让何家购买良田的事如何了?” 刚问出口,孙崇德还未回答,便有门子通传,新科解元李不琢在府外求见,还送来了一张文书。 神咤司第十三司所门外,李不琢打量着这出司所的营造。离开灵官衙时,他已盘算清楚,既然支霜衣有意敲打袁熊,他便直接来这神咤司接任千户。 让守门的神咤军通传时,李不琢直接将支霜衣那文书拿了出来,那守门人守得规矩没偷看,却只一会儿,袁熊就与司所总千户百户一道出来,面色惊诧,看向李不琢。 “你就是新科解元李不琢?” 袁熊心中惊疑不定,他在千户一职上坐了三年,近日也没受到职差调动的消息,怎么突然就冒出个李不琢,要接任千户之位?说心里话,若只是一个府试解元,他并不会太过放在眼里,可李不琢拿来的文书,竟有破邪大将的名字,这却让袁熊如遭雷击,震惊万分。 他并不怀疑这份文书的真实性,李不琢绝不敢在这种事上造假,那这份文书的用意就耐人寻味了。袁熊此前隐约听说,河东县闹妖患时,上头来处理此事的人是破邪大将,本来还嗤之以鼻。不过一些前朝余孽,掀得起什么浪花,怎能惊动破邪大将? 而今一想,袁熊却冷汗涔涔,若非破邪大将真的来了河东县,还将他勾结世家,收受贿赂,又玩忽职守的事看在眼里,怎会一声不响,就派一个年轻人来顶替自己的职位? “正是,本官来接任千户一职。”李不琢点头,看向袁熊。 袁熊闻言心头抽了一抽,自己是神咤司现任千户,李不琢当面如此,让他有些恼怒,但念及那封文书,还是第一时间将李不琢迎入了司中,没有怠慢。 不过将李不琢迎入司中,袁熊虽心中不甘,却当即便和李不琢交接起来,按律千户每个司所只设一名,袁熊既不升迁,被李不琢抢了千户的位子,便要自降半级未从千户,品级虽与副千户相近,却稍高一些。 李不琢领来千户印符、官服常服一套,至于更多的仪服,副千户孙崇德一眼度量出李不琢的身形,派了人去练染作赶工。 李不琢直接换上蟒纹千户服,往司所正厅主座上一座,单手把着扶手,问袁熊道:“本官刚回河东县,就听到消息,你与县望何氏有些纠葛?” “此乃空穴来风,不知千户大人是从哪听到的消息?”袁熊语气僵硬喊出千户大人四字,出言辩解。 “空穴来风也罢,真有其事也罢,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这样的消息。”李不琢淡淡说道。 袁熊眉头微皱,脸色变了变,深吸一口气道:“下官知道了。” ……………… 啪! 夜间,袁府。 名贵的紫陶鎏金杯摔碎在身前,袁熊面色愠怒,离开神咤司,他终于放肆骂道:“好个李不琢!狗仗人势的东西!若非是大将军亲笔提拔的他,今日神咤司中,我便要摘了他脑袋!” “大人稍安勿躁,此人是新科解元,又与大将军有渊源,动不得。”他身边的孙崇德摇头叹道:“不过他一来就干涉大人您的事,恐怕不是易与之辈。” “一个新科举子,能有什么能耐。”袁熊冷笑一声,“他想当这千户,便让他去当,本官执掌神咤司这么多年,情报和手下都握在手中,他纵使当上千户,若没有这些,也不过空壳罢了。” 二百二十八:神咤司司职 三月的天气,梅雨纷纷,皇血马在细雨里踱着步子,马蹄声渍渍作响。 李不琢在马背上并未撑伞,一百四十六身神在诸窍内吞吐天地元气,雨丝临近他体表两寸外,便悄无声息滑开,以至于他走了小半天,身上也没沾多少雨水。 皇血拖着的马车车轮辘辘作响,车厢里拖着行李,还有三斤与洛还君两名女眷,车辕上的马夫拿着马鞭无所适从,以为自己哪里惹恼了马背上的那位大人。 马背上李不琢仿佛察觉到车夫的目光,回头笑了笑,说了一声无妨,又转过头去,迎着着雨里带着泥土和春草味道的湿润春,在边关风沙里生活多年,幽州的春雨果然容易让人身心舒畅,李不琢拿起酒囊灌了一口,任由辛辣的味道在胃肠里横冲直撞,而不去用内炁催逼酒气。 边上骑着一只黑鬃马的神咤司刘文书望着李不琢的背影,心中暗暗称奇,这位解元郎去年才刚入门炼气,如今却已达到了雨不沾衣的境界,当真让人心中羡慕。更惊人的,他一来神咤司,便让袁熊心甘情愿退让下去,要知道袁千户在河东一带,可向来都是当仁不让的一流角色,当年也有过宣康府的解元郎,在毗邻河东的暨台县做灵官,偶遇到袁熊之时,也是老老实实下马相迎,偏偏李不琢,却让袁熊认了怂,据说,李不琢带来的那一纸上任的调令,似乎是破邪大将亲手发下的…… 不过刘文书心里也知道,袁熊已是神游境的修为,定不甘屈居人后。就算降了半级,但十三司所上下,都熟知他的秉性,谁敢不听他的?倒是眼前马背上的那名年轻人,看着面善一些,应该比袁熊好对付。 更何况,李不琢这一路高歌的势头,势必不会在这第十三司所待久了,届时他一走,袁熊再度上位,那些站在李不琢一边得罪了袁熊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刘文书心里正盘算着,马车便到了河东县内,临近抱鸽坊的一处幽静别院。 边上随行的店宅务官员将李不琢接引进去,又有小吏为李不琢介绍了院中陈设,同时拿出一本带有画像的名册,让李不琢挑了八名丫鬟杂役,这才离去。 刘文书从神咤司随行李不琢到此,便被李不琢叫入客室,这院子有人时常打扫,李不琢一住进来,便有一个常侍的丫鬟,为李不琢沏上一壶雪毫金针。 刘文书不动声色奉承了一番,李不琢向他简单询问了一些司所里的事情,便让刘文书退下,又吩咐道:“回神咤司时,给袁熊与孙崇德捎句话,我在家里让下人做顿便饭,他们二人若肯赏脸,就过来和我喝酒。” “是。”刘文书嘴上应诺,心中暗自腹诽。您背后有那位撑腰,袁千户就算背后把你骂成驴子,又怎敢不赏这脸? …………………… 黄昏时分,袁熊与孙崇德一身便服,策马而来。 虽心中多有不忿,但身为神咤司千户,袁熊抄家沾过的人命都不知到多少条,长相虽然粗豪,却哪是把喜怒摆在脸上的愣头青,尚未接近李府,他远远便下马步行,深吸一口气,换上恭敬的神色。 袁熊心里明白,这第十三司所的千户之职,哪是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好的。他从一个小旗,爬到如今的地位,对两县格局了若指掌,也不敢说事事无错。李不琢直接就被塞到这第十三司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让他来管事,而是让他来积攒资历来了,这样的人,在神咤司能待多久? 李不琢少年得意,心中必有傲气,只要抬举几句,便可以糊弄过去,待把他敷衍走了,日后还是他袁熊掌权,在这之前,却没必要李不琢闹得不快。 不过,袁熊心里还是有些意外。李不琢一来,他便让手下打听到了,原来李不琢与何家嫁出去的何凤南有些旧怨,想必这就是他插手何家那事的理由。因为此事,袁熊还以为李不琢会给他小鞋穿,孰料李不琢一语带过之后,竟请他到府上赴宴。 这一顿宴席,要么就是李不琢并不计较何家的事,要么就是要让二人交权。 想着,袁熊与孙崇德对视一眼,二人皆心知肚明。 入府,李不琢亲自迎接,将二人引至膳堂。 桌上摆着的,果然是写家常菜式,李不琢拍开酒坛的泥封,对二人笑道:“二位身居要职,尝过的好酒应该不少,这酒,是我的酒庄里自酿的,不要嫌弃。” 袁熊与孙崇德连说不敢,自己斟了酒。 宴饮一番,三人都没谈及不快之事,李不琢也只是询问一些神咤司的司职。 孙崇德解释道:“大人真是兢兢业业,刚到河东县,还没歇息,便问起公事了。咱们司所,无非就是盯着河东与暨台一带的那些官员,若有人干了什么不长眼的事儿,就上门去……”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例行公事。” 李不琢知道,所谓的例行公事,自然就是抄家,乃是十六州中最肥的肥差。 孙崇德接着说:“这两块地界的民生安定、平匪治安诸事,自有两县灵官去管,咱们只需要不时警醒一番,让他们知道不能松懈就好。” 孙崇德说罢,袁熊却道:“不过近来,没那么清闲。” 孙崇德点点头道:“说半月后的最后一场灯会上,符氏与冯氏二家要结盟交换信物,那信物据说是关乎前朝复国宝藏,干系颇大。” 袁熊呵呵一笑:“若出了岔子,下官们担着便是,大人底子扎实,自然不必担心。” 孙崇德暗暗瞥了袁熊一眼,心道袁熊到底还是心有不忿,这话虽是抬举,这意思嘛,却是讥讽李不琢靠着背景,才能坐上这千户的位子。 李不琢闻言,端着酒碗笑了笑,自然也听出了袁熊的怨气,但也不与计较。 这话讽刺得没错,他当然是靠着支霜衣撑腰,才能坐上这位子,不过,这背景不是偷来也不是抢来的,为之奈何? 明早更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二百二十九:放权 李不琢心知一个千户的位子对支霜衣来说不值一提,对自己来说却是莫大机遇,只要不出大错,或者能在这位子上建立些功勋,以他寒门的出身,能省去不知多少积攒资历的时间。但这样一来,手下人有怨气也不出意料。 虽说袁熊和孙崇德入府后一直奉承恭维,但李不琢沉下心来,便能察觉到他们眼底的排斥与轻视,也难怪,这二人在第十三司所任职至少八年以上,头上平白无故压下来一个人,又被李不琢一来就把何家的事打压下去,当然不快。李不琢唤二人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李不琢身为千户,凭印玺符节可以调动第十三司所的人力,以及部署在河东、暨台二县的神咤军兵力。他虽因河东县藏书大库之中文书,对河东县格局有所了解,但常务处理、和一些私事,譬如寻找吴氏师徒二人的下落,调查白龙寺当初的隐秘,燕赤雪的去向,当初派厉无咎来诱杀自己的龙雀众人的身份,靠着手下去查却效率更高。 袁熊和孙崇德二人,手中的能量可不止神咤司明面上那些小旗和校令,各人掌握的暗线,遍布两县之地,虽说官职低于李不琢,但掌握的权力,却隐在李不琢之上。下官反能压制上官,这并非神咤司体制有问题,神咤司的司职避免不了发展暗线搜集情报,只是李不琢初来乍到之故,还没能培养起自己的班底。 应十一等人,本来就准备培养成私兵,眼下就在句芒山下酒庄中,等腾出空来,倒是可以把他们提拔到第十三司所里,当作亲信。神咤司的体系剥离于天宫,用人不选于科举,是由长官提拔,李不琢身为千户,若要提拔七品小旗,要向左右二禁报备请示,但七品以下的游骑将、校令、力士等职,却可以一力决定。 念及私兵,李不琢便想到了沂幽山上,那侍卫姜九成的几名勾常卫,这便是私兵的好处,若培养得当,实力不下于一名宗师,宗师自有傲气,以他如今的底蕴,几乎不可能获得一名宗师心甘情愿效力。 收拢心绪,李不琢端着酒杯,轻轻摇晃,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正在品味酒的余甘,心里继续斟酌着,如何与袁熊、孙崇德二人相处。 眼下李不琢身居要职,若袁熊孙崇德二人阳奉阴违,将他架空为傀儡,李不琢庸碌无为还好说,若近来龙雀作乱,出了什么岔子,便不是袁熊所说的那样,是下官担着了,李不琢身为长官,自然是要顶锅的。 当下要务,便是让袁熊孙崇德二人交权,但这样一来,就等于直接跟二人撕破脸皮,不如拉拢交好二人,各做妥协。 “这上官当的,也是步步受制啊。” 李不琢心中感慨,暗暗摇头,脸上却微笑道:“既然是家宴,二位也不必对我以长官相称了。今日请二位过来,除了询问公事,还有些事要解决。”他放下酒杯,“神咤司监视天宫官员,执行密要,自然是少不得暗线的,如今我虽是长官,但二位掌握的情报,却在我之上,日后的司事,还要多多仰仗二位了。” 来了。袁熊与孙崇德闻言对视一眼,李不琢这话,就是要二人交权的前兆了,不过二人心中齐齐冷笑,他们发展的暗线,都是自己的亲信,李不琢想要他们交权,却是太想当然了,就算交权给李不琢,反倒可以作为监视李不琢的眼线。 “怎敢说仰仗,是我等仰仗您才是。”孙崇德笑着接话。 李不琢剑道推演万象,心思缜密,看二人的细微表情,也琢磨得出他们的心思,摆摆手道:“不要误会,我初来乍到,纯靠破邪大将欣赏提拔,对司中诸事,自然不如二位了解,二位的亲信班底,我也不会染指。”李不琢没刻意加重破邪大将二字,却是故意点出,警醒二人,随即看向袁熊道:“你虽因我的到来,降了半级,但你日后亦能行使之权,不必事事向我请示。” 袁熊楞了一下,李不琢这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竟然不是夺权,而是放权?这样一来,他岂不是真被自己架空了?但转念一想,李不琢既然无意夺权,这位新任千户与破邪大将的关系尚不明了,自己倒没必要对他阳奉阴违,既然李不琢退让一步,他也自可妥协。 心中盘算着,袁熊又想起何家的事。他与两县诸多世家有些私交,每年都从各家收到一些好处。这次借着曹延要下任的功夫,帮何家说了一句话,不过小事而已,被李不琢打压下来,于他而言无甚损失,面子上却不大过得去,李不琢眼下态度放软,此事倒也有了回旋余地。 但李不琢视线越过酒杯,扫视袁熊,又看了孙崇德一眼,又接着说道:“我信任二位,但也不希望看到,二位辜负了我的信任。像勾结世家,徇私枉法之事,我在神咤司一天,便不能有丝毫风声入我耳里。当初大将军命我来这第十三司所任职,有些吩咐,我不便明说,你们也该猜得到。” 袁熊心中一凛,心跳略微快了起来。果然如此,果然大将军曾来到河东县的消息是真的,难怪大将军派李不琢来任职,却没提前命人通传第十三司所,原来真是存着警醒的意味。想到这里,袁熊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既然上面只是派李不琢过来,让自己降了半级,便是给他改过的机会。 登时心里再不敢冒出丝毫别的念头,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对李不琢道:“大人放心,这本就是我等应尽之责。”说罢一饮而尽。 孙崇德也一齐敬道:“下官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李不琢见到了袁熊自始至终的神色变化,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只有上阵杀敌,读书考试的经历,对于官场,却是没什么经验,只能揣摩人心,在其中斡旋,扯起虎皮,倒终于也稳住了眼下的局势。举起酒杯对二人微微一笑,回敬道:“日后就要多多仰仗二位了。” 二百三十:神魂画像 送走二人,李不琢看着店宅务安排过来的新下人收走残羹冷炙,回到屋里,用鞣质了的鹿皮轻轻擦拭起惊蝉剑来。 好不容易应付了袁熊和孙崇德二人,但接下来要打理好第十三司所,在眼下的光景,不是件轻松的事,早有传言,多方势力在河东一带云集,似乎是为了武无敌留下的传承、复国宝藏、亦或是那一本不知流传着多少版本的《皇极经世书》。 “武无敌……”突然想起当时在青口巷里,剿杀那名红衣传火使后,在密室里发现的武无敌圣像,李不琢颇为意动,前朝圣祖一统天下八百年,所向无敌,他留下的传承谁不想要? 但念头一动,李不琢又自顾自摇摇头,虽说眼下自己神魂进入宗师境界,又混了个神咤司千户的职位,但那一缸子浑水,却不敢贸然搅弄。当初发现那一张纸条,伙同二十精兵被一具宗匠级偃师人形杀了个片甲不留,这事已足够让人警醒,关于前朝余孽的事,能不惹就不惹,天塌下来自有人顶着,大不了受些责罚,总比逞强丢了性命的好。 擦完剑,李不琢把惊蝉收入剑典,其实丹青剑典内部没有空气,乃是一方小天地,剑器存放其中,能培养灵性,自然不会有锈蚀之虞,之所以擦剑,只是为了静心,倒是那柄血檀,要时常用神魂与其沟通,好与之更加契合。 洛还君走进来,还有些微寒的天气,她穿着一身红箭袖,还披了件银鼠皮小袄,对李不琢道:“很累吧。” 李不琢卷起丹青剑典,看了洛还君一眼。洛还君接着微笑道:“除了修行,还要应付下属。” 这女人,怎么一天一个模样,才过几天,竟然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李不琢心里诧异,干咳一声:“还好,这些事务算不上太麻烦,毕竟避世虽利于静修,但不入世的话,资源人脉和法门都没门路获取,逃不开的。好在炼气之后,精气神远比普通人充足,一些俗务倒是应付得来。” 洛还君道:“被俗务绊身,要心境超脱就难了,反正眼下又没什么要紧事,不如出去走走。听三斤说半月后的灯会前,白龙寺有场庙会。” 这话怎么跟她守梨山石壁时点拨白益的话差不多,难道是恢复了一些记忆?若是这些日子里学的,那她学起东西来未免太快,比我梦中读书,也不逞多让……李不琢顿了顿,点头道:“到时候去看看。” 洛还君走后,李不琢闭目养神片刻,关上书房的门。 他拿出听潮石砚,并未放水,只用墨块在砚里轻轻推磨,就磨出味道清香醒神的浓墨。随后,又铺开纸,心念一动,闭上双眼,神魂已遁入剑中。 血檀从剑典内咻然飞向砚台,临近时,又没有重量般瞬间停下,剑尖点向浓墨。 李不琢小心控制着神魂,摄起一团墨汁,包裹在剑尖上,凝而不散,又控制着血檀悬停至纸面上,脑海中浮现的,是吴氏师徒的模样。 作为静心手段的一种,丹青之法在炼气士中颇为流行,李不琢本来有所涉猎,并未深入,但当初照心钟下入梦时,他落第的年岁里,却是专门学过丹青,眼下要画出相熟之人的相貌,不是难题。 剑尖一动,便开始勾勒线条,李不琢用神魂控制着轻重,同时还要摄起墨水,以防散落,极其考验神魂控制力。此时他作画之所以用剑而不用笔,便是刻意为难自己,锻炼驭剑入微的能力。 第一幅画画到一半,李不琢心神一动,不甚散了墨,弃之,接着又是第二张,第三张,小半日时间,都未能满意,终于叹了一声,神魂遁出血檀,老老实实拿起笔,把吴氏师徒二人的相貌画下。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李不琢换上青蟒纹神咤司千户服,系上鸾带,束起的头发,用斗牛冠固定住,模样已有三分威严。 昨日只是到神咤司交接职位,今日是第一回上值,李不琢骑上皇血马,刚出府邸,外面刘文书带着两名神咤军,在两边提着灯笼,侍卫左右。 李不琢到了神咤司,便主持点卯。袁熊比李不琢还早一步到,看得神咤司一众官员暗暗称奇。 李不琢拿着名册,袁熊在一旁帮衬着,给他点认了司所各部的官员。点卯之后,李不琢进入千户的公事房,袁熊将一干卷宗移交给李不琢,耐心解释道:“这些是两县各世家和各官员的卷宗,大人可以随意查阅,除了两县灵官,还有那几家有大员在天宫任职的,需要向上头请示,其余的,咱们都有有权直接上门彻查。桌案上这些,是上头刚到的吩咐,还有各部请示的卷宗,您自行掌眼。” 说罢袁熊退下,李不琢到桌案边翻阅,发现上头的吩咐,来自左禁神咤司,是命第十三司所,开始调查龙雀残部的根底,行事不受天宫巡察使步东华的制约。同时,还要暗中保护冯氏与符氏的结盟。前者是牵扯到天宫的大案,神咤司当然脱不了干系,要调查龙雀残部,自可派手下去做,他也不必像当初那样以身犯险。至于后者……李不琢想到冯鹰是当今左禁神咤司杀君,便不以为怪。 李不琢随意翻阅完,便合上卷宗。 虽然读完这一屋子的卷宗,只需入梦半日,但第一天上任,李不琢还有事要做。 出了公事房,李不琢便来到“知事部”,这是神咤司各司所中储存历年卷帙,还有搜罗整理情报之处。 知事部的韩汤是袁熊的亲信,昨日过后,袁熊已与他打过招呼,李不琢只要不查与袁熊相关的事,便万事由他。见到李不琢过来,连忙打起十分精神迎接,李不琢随意问过搜罗情报的规矩,便拿出两幅画像。 “找出这两个人要多久?” 韩汤看着画像,知机地没有过问李不琢为什么找人,只是问道:“大人若有这二人的信息,越多便越快能找到。” 李不琢直接把画像反转过来,画的背面,写着的正是吴心和吴寒的姓名,吴记铁匠铺所在,又说:“这二人就在河东。” 韩汤顿了顿,思虑了一会,笃定说道:“若不是隐居在深山老林中,找出这二人,五天足矣。属下这就派人去办。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李不琢看着韩汤收起画像,顿了顿,问道:“知事部里可有关于前朝内务府的卷宗?” 韩汤知道近来龙雀作乱的事,也听说了前阵子铸炼司丢失了几千斤镔铁,只道李不琢是要以这个为突破口调查,道:“前朝之事在别的地方是禁忌,在这却十分详尽,大人若要,我现在就去找来。” 李不琢点头道:“特别有关内务府中匠人的,午时之前,送到我处理公事之处。” 二百三十一:调查吴心 神咤司千户公事房,一丈长的雕螭紫檀桌案光泽深沉,做旧的洒金兽首铜香炉青烟缭绕,案上的卷宗被李不琢堆到一旁,只在面前放着有关前朝的秘辛。 这是半个时辰前,知事部韩汤派人送过来的。 把吴氏师徒二人的画像送到知事部,李不琢已做好此事会被袁熊知道的准备,不过有了家宴时的一番震慑,袁熊多半不会不长眼来横插一脚。 心中斟酌了一会,李不琢便抄起卷宗,直接从末代夏帝在位时的卷宗看起。 “末代夏皇武道成在位时年号为太启……太启年间有几件大事,有圣祖武无敌受天人五衰,欲图突破,闭关不出……” “大夏太平已久,四夷俱服,国中士兵虽然屯田耕种,每年消耗的钱粮却也是极大拖累,十六州疆土广阔,地方又有拥兵自重之嫌,武道成即位之前,历代夏皇就已大削兵权,大夏开国以来的尚武之风,已经没剩下多少,到武道成即位时,他更是厌倦骑射,喜爱琴棋书画,作诗填词……当朝国师、太子太傅,便是后世纵横家圣人王玄微,王玄微因势利导之下,使得大夏朝中重文轻武,书生只能提笔,不能上马……这是纵横家掌权而故意突出的历史。” “又有《归元论》广传于世,民间叛乱四起……” “当时死尸无数,鬼道大兴,夏帝为了不做亡国之君,甚至一反常态,祭祀起鬼怪来。” “这些前朝旧事,我之前有所耳闻,但知道的远没有这样详细。先放在一边,查查吴心的来历再说。” 李不琢心中一动,看着卷宗堆得小山一般高,放下手上的卷宗,舒展了一下筋骨,端起凉了一半的茶水啜了一口,放空心绪。之后,心念一动,就遁入梦中。 神魂凝成黄芽,不似普通人那般无法自主。 睁眼醒来,四下一看,只见香炉里青烟凝若实质,水一般流动着,屋里不见震动,桌上茶碗里茶汤却微微旋成漩涡,便知道是已经入梦的征兆。 “神魂凝实后,梦境里思维也更清晰,不过似乎更加耗神了……” 李不琢没多等,便捧起卷宗翻阅下去。 既然是在梦中读书,有的是时间挥霍,李不琢便通篇读下去,不放过史料里的每一个人名。 读到大夏末年的史料,李不琢眼神一动,低声自语:“夏帝命神匠吴潜督造神兵‘烛龙’?” 李不琢见到这一句话,对照着卷宗里内务府的官员资料,确认此人就是吴心。便重新翻阅前面的卷宗,专门看有关吴潜此人的事,发现吴潜果真是神匠,吴家更是世代铸剑,名传天下。关于吴潜此人的描述有“神目迥然,若炉中赤炭,望之灼人”,可见吴潜之前是没瞎的。 “卷宗里记载到吴潜受命督造烛龙,就没了后文,次年大夏龙庭被百家联军付之一炬,想来是没来得及用上了。呵,国之将倾,岂是兵器能挽救得了的……武道成病急乱投医,不光祭祀鬼神,为了安稳内政,还不顾大臣反对,冒着外戚专权的风险,立了镇军大将之女,北燕王族后人秦氏为皇后。” 李不琢摇头,突然心中一动。 “那铁匠铺里的神兵,难道会是‘烛龙’?” 李不琢呼吸微微一促。 阅书颇广,李不琢知道兵器天生的形意必定要与剑道契合,才能称得上神兵。何况这些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大夏末年时颇具分量的人、物、事,凝聚了末朝仅剩的气运,虽然在纸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几行墨字,放到李不琢眼下所属的层面,都有顶天的分量。 深吸一口气,李不琢呼吸平复下来,接着查阅吴潜的所有资料。 此人虽是名动一时的内务府神匠,但在卷宗里的记载并不多,不过在内务府的年贡表中,能时常见到他的名字。第一次是吴潜十六岁时,便参与为夏帝新立的皇后秦氏打造凤冠;他二十三岁时,已造出十九柄宗匠兵器;二十九岁,吴潜奉命为皇后打造凤辇;三十一岁,吴潜铸神兵两柄,一曰“潜龙”,二曰“青雀”,主动献给夏帝与秦皇后。 看到这里,李不琢眼神一动,轻声自语道:“主动上贡?是好事没错,但那时夏朝虽没到亡国的时候,夏帝因为昏庸无能,已经被朝中百官直谏指责过数次,这剑取做“潜”龙,夏帝没骂人已经是好涵养了,好在他虽昏庸,却不是暴君,不过,责罚恐怕免不了……而且,吴潜竟同时赠剑给秦皇后,没受上命,为后宫中人上贡,这就有僭越之嫌了。” 李不琢继续翻阅卷宗。 两日之后,把卷宗细致查完,果然,此后李不琢便一直没在内务府年贡的单子里看到过吴潜,直到十六年后,吴潜父辈亡故,他才奉夏皇之命督造神兵。 显然,这十六年的时间,吴潜是被雪藏了。至于因为当年的事,他是否受到过责罚,只凭卷宗里有限的记载,已不可考。 李不琢放开卷宗,端起茶碗,看着茶汤上细小的漩涡,心中总结着查阅卷宗的所得,突然心中一动。 “咦,潜龙?这潜字,难道是吴潜自己名字里的潜字?有意思,这样一想,青雀,青雀,青雀西飞竟未回?西方属金,大夏龙庭以金德立,这剑的名字,是在影射什么,难道秦皇后未嫁入皇宫时,和吴潜有旧情?” 李不琢手一抖,茶碗里茶汤泼洒出来,却漂浮在半空中,凝成水珠。 “好大的胆子。” 李不琢咋舌不已。 不禁脑补出一幅幅画面,神匠世家之子,与将门之女暗生情愫,未料将门之女一跃成为皇后。神匠之子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能借着打造凤冠凤辇,远远看皇后一眼,终于忍不住铸剑两柄,表露心意。但也令龙颜震怒,好在家族底蕴雄厚,才保下性命,只是此后便被雪藏,再难见当初的将门之女一眼。 “皇族秘辛,情爱纠葛,若写成小说话本,在民间兴许能火热一把啊。” “这番猜测,至少有五成内容没差,不然能成神匠者,怎会是能取出那两柄剑名的愚人。” 李不琢心中愈发笃定。 二百三十二:露头 梦中醒来,李不琢把目光从卷宗上移开。 现世中,兽首铜香炉里的沉香还只烧了一角,看来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 “原来他叫吴潜,真是内务府神匠。若他握有的那柄神兵就是奉夏皇之命督造的烛龙,我就算找到他,有用什么向他求得此剑?他身怀绝艺却甘心窝在铁匠铺里打制农具,财帛多半是没法打动他的,何况我的身家,也买不起一柄神兵,除非拿丹青剑典换,还搭上里头收藏的四十八柄剑……” 李不琢撑起下巴,心里盘算着怎么求得吴心的那柄神兵,就算求不到,能借来观摩剑意也好。但吴心是个瞎子,又不贪图钱财,看起来无欲无求,又防人之心极重,这事要怎么办,李不琢心里还没个底。 “若能令他双目复原,不知能否有接触神兵的机会,但令人双目复原的神药可遇不可求,除非我能请动真形境大宗师出手……可惜,白神将要是在河东县,就算厚着脸皮也得请他帮这个忙……至于那位破邪大将……”李不琢寻思着自己虽然是傍着支霜衣的大腿,才坐上了神咤司千户的位子,但和支霜衣又称不上熟稔,还欠着她的人情,她又神出鬼没,恐怕是没法请她帮忙了。 眼下就只能等着下面的人查到吴氏师徒二人的下落再做打算。 放开前朝的卷宗,李不琢听到有敲门声传来。 喊了一声进来,一名神咤军参上,把一份文书递呈给李不琢,禀报道:“千户大人,泊陵冯氏和樘西符氏的人已经到了河东县,不过他们是便装前来,没惊动其他人。” “嗯?”李不琢心中一动,神咤司的司职说起来简单,除了奉上命办事外,就是监察两县之中官员的动向,符氏和冯氏都是豪门,进了河东县,自然也进了神咤司的眼里。虽然是便装过来,但瞒得过普通人,却瞒不过神咤司的眼线。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吩咐道:“盯着就好,对了,若有可疑人等打探这二家的消息,也要提防。” 那神咤军得令告退,李不琢又翻看起房中关于两县的卷宗,其中记载了各家族与各官员的案底,甚至其中有浮黎八年九月六子时三刻,河东县右功曹齐涣和正室在床上的私房话有讽刺神咤司手段狠辣之嫌的记载。 “嘶……” 李不琢吸凉气,惊叹于神咤司的情报力度,有这么些人搜集情报,就算八条腿的苍蝇都能给你找着。这么看来,很快就能找到吴氏师徒。 黄昏时,处理了神咤司的公务,李不琢回到府中,临近吃饭的时候,三斤和洛还君又在学字,不过才短短几天时间,似乎就已经反变成洛还君教三斤了 “对了……”李不琢忽然心中一动,目光下意识移向洛还君打量着,心道自己家里还藏着一尊大妖呢,虽然是失了忆的,但从那洛还君能与支霜衣对峙片刻来看,她似乎还留下了几分实力? 能从羽织之中死而复生,若她还能施展神通,让瞎子重见光明,应该不是难事。 ……………… 春日,天朗气清,白龙寺外桃花盛开,上香的游人不绝如缕。 李不琢带着两名女眷拾级而上,花香和檀香远远传来,夹杂着隐约的唱经声。 到神咤司上任已有三日,李不琢本来等着支霜衣出现,把要他帮忙的事点明。但三日过去,支霜衣也没有现面,手下人亦未找到吴氏师徒的消息。 而李不琢的公务虽称不上繁忙,也有些劳神,本来与洛还君约定半月后庙会时来白龙寺,今日刚逢上旬休,就来到白龙寺踏青。 从山腰往上看,山顶上那尊漆金的机关大佛光泽暗沉,庄严神秘,李不琢不由又想起了与张金岳一起潜入寺里的那一夜。心中暗道:“张金岳是龙雀的内奸,那时他没理由调查龙雀的事,他引我调查白龙寺,是为了诱杀我,还是为了转移我的视线?但若说龙雀中人是在白龙寺故布疑阵,那为何支霜衣也出现在这附近?” 李不琢正想着,那边三斤喊道:“李不琢!李不琢!来看这儿的糖画!” 李不琢笑了笑,抛开念头走过去,三斤举着一支金灿灿的公鸡糖画,问李不琢道:“你看画得多像啊。”又转头问半山腰卖糖画的老头:“这画怎么卖呀?” 老头见李不琢穿着非富即贵,说一个银铢,三斤连忙摇头道:“太贵了,不要了。” “小姑娘,这些钱可不是我拿,要上供给佛菩萨的呢。”老头笑呵呵道。 三斤吐吐舌头,躲瘟神似的离开,李不琢道:“千机阁开张后,你去坐上一天就能拿不少钱,怎么还这么小气。” “不缺钱是一码事儿,浪费是一码事儿。”三斤认真地解释,哼了一声道:“还说我小气。” “好好好。”李不琢见她认真的模样有些好笑,移开话题道:“千机阁刚开张,你虽然来了河东这边,但郭璞那边有信过来,可要随时回去。” 三斤轻叹一声,颇感麻烦,嘟囔道:“知道啦。”说着看向一旁没怎么说话的洛还君,奇怪道:“洛姐姐在看什么?” 李不琢目光移向洛还君,只见她正盯着半山腰一间专卖木鱼、铜钟、陶埙之类乐器的店铺,顺着她目光看去,正可以看到屋里的一架七弦琴。李不琢神情一动,对三斤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三斤若有所思,接着便往店里走去,准备购下七弦琴。 李不琢望着三斤过去,身边忽然有香客模样的人接近,低声道:“千户大人,您吩咐找的那两个人,已经有一个露了头。” “嗯?”李不琢心中一动,三日过去,果真神咤司便发现了吴氏师徒的消息。问道:“在哪?” “是二人中那个年轻的,就在县城中。不过他似乎是临时回来,很快就要离去,还请大人下令,要不要把他抓起来?”那报信的人答道。 二百三十二:妖魔气 “不要惊扰了他。” 李不琢对报信的神咤军吩咐了一句。他找出吴氏师徒二人是要求剑,又不是要抢,看来是手下人有些会错意了。 让报信者在原地等待,李不琢走进铺子对三斤道:“我有事先走,你们两个在这踏青,别逛太久了。”有洛还君在,他并不担心二人的安危。 三斤扁扁嘴,瞄了一眼那给李不琢报信的人,也看明白李不琢有事,小声埋怨道:“怎么才有小半天的闲暇功夫,就有公事找上门来。” 李不琢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公事。 三斤只是嘴上埋怨一句,倒不是怪李不琢没陪她,而是担心李不琢公事太忙,怕他累过头了。三斤话音刚落,走近的洛还君又对李不琢轻声道:“要去就赶紧吧,早去早回,旬休的日子本来是该休息的。” 三斤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李不琢和洛还君,心中暗暗感慨洛还君表现出来的品性是温良娴淑,若不考虑她的来历,是嫁入李家的绝佳人选啊,可惜。 “不是什么大事。”李不琢说着,看向铺子里架起的梧桐木七弦琴,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听得木质没有破损,用轻轻拨动了两下琴弦,店家见李不琢手法生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李不琢却已直接向店家购下此琴,让他派人送到府上。 三斤对洛还君笑道:“洛姐姐,这张琴你喜不喜欢?” 洛还君见李不琢也望过来,怔了怔,小声道:“我何曾学过弹琴呢。” 李不琢却朝她笑了笑:“不妨上手试试。” 洛还君依言过去,小心拨弄了两下,挑捻琴弦的姿势却比李不琢熟稔很多。李不琢心中暗道,果然她在羽织中复生并非完全丧失了记忆,而是似乎被封住了,就像修为高深的炼气士投胎转世后遭受胎中之迷一般,问道:“用着顺手吗?若不好,改日再换一家看看。” 虽然李不琢已付了钱,边上的店家闻言却怕他改主意,连忙道:“我这琴做工上等,除非不会弹的,哪有用起来不顺手的道理。这位小姐一看就是会弹琴的,您说呢?” 洛还君顿了顿,微笑道:“我很喜欢。” 店家松了口气,李不琢点头道:“喜欢就好,走吧。” 三人走出店铺,三斤跨过门槛,扭头对身边的洛还君道:“洛姐姐,我才知道你会弹琴呢,回去教我好不好。咦,怎么了?” 只见洛还君不答,而是扭头望向白龙寺山顶的方向,月眉蹙起,旋即收回目光,脸色却有些不好。 李不琢心中一动,心道她看见了些什么?问道:“山顶上有什么不对劲?” 洛还君摇摇头,又顿了顿,终于吐出三个字:“妖魔气。” 李不琢望向白龙寺,心中惊讶。白龙寺怎么说也是佛家的地盘,最克制阴灵邪祟,妖魔鬼怪,怎么会有妖魔气?更何况,能引得洛还君皱眉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难道当初查得寺里收集尸体,缘由是白龙寺要藉此饲喂妖魔?不知张金岳当时潜入停尸房里查出了什么,可惜现在他已经死了。 但也有第二种可能,佛寺有僧人日夜诵经和香客祈愿的愿力加持,也时常会是镇压妖魔的场所,这样一来,寺里有妖魔气就不奇怪了。 “若白龙寺里真有妖魔,那支霜衣要我帮忙,难道就是对付它?但我区区一个黄芽境,肉身都没有圆满,又能榜上什么忙?她为什么偏偏找到我,我与常人不同的,无非就是梦里能够读书,在她看来,我是某位大能的兵解转世之身,看来她要找的帮手,是与兵解转世有关的……” 李不琢决定待吴氏师徒的事情告一段落,便要回第十三司所查阅卷宗,看是否有关于白龙寺的信息。这并非是想搅这趟浑水,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算他不参与,也要把事态就里掌握清楚,才能安稳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 收回看向白龙寺的目光,李不琢走上下山的山道,让报信的神咤军带两个人,暗中护送三斤和洛还君回家,这才随着开始的那个报信者,向南面赶去。 到了吴记铁匠铺,李不琢来到隔街对面的茶楼中,坐在二楼,他的身边,是刘文书和另一名神咤司总旗,三人都是便装打扮,身边亦无力士。 刘文书禀报道:“千户大人,那吴寒进了铁匠铺,还未出来。不过,下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讲。”李不琢微微颔首,这动作看起来有些倨傲,却是李不琢故意为之。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就算做也要做出一丝威严,不然他这年轻的脸孔,就算有支霜衣的背景在,也难以服众。 刘文书不动声色瞥向街对面,吴记铁匠铺临近的巷口,有一名沿街卖酒的老者,不时把目光投向铁匠铺,虽然动作十分微妙,看似不经意之举,但仔细一看便发现,一刻钟内他至少特地查看了铁匠铺数次。 这时刘文书清了清嗓子道:“那吴寒不光被主公您追查,还受到了其他人的监视。我派人探听到,这监视吴寒的人,就是龙雀的人。” 李不琢心中微微一凛,吴寒被龙雀注意到,难道是当初吴心杀死那名传火使后毁尸灭迹没到位?不应该啊。 不过,若有法相境以上的宗师出手,凭着一盏命灯,的确可以找到死者尸体的所在之处。 连忙低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目前只是一人。”刘文书顿了顿,“接下来如何处置?” “先看他们打的什么算盘。”李不琢摇摇头,心中一动,想道,若等着那龙雀中人先出手,自己再讲吴寒解救,一来二去,便是让吴氏师徒二人迫不得已承了他的情。 二百三十三:圣祖玉玦 屋子里无人居住,已有一月有余,门楣和房梁上积了一层薄灰,挂起蛛网。虽然是白天,但因为门窗都紧闭的缘故,屋子四角黑魆魆的,只能望见屋子一角,冷却许久的熔炉表面长起了一些铜绿,里头则是惨白的灰烬。 吴寒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攥着冒汗的掌心,放轻脚步走向那炉子。一个半月前。吴心突然起意要搬离此处,店里的农具铁器多半都卖了,但还有些剩下的,在他脚边散落着。一不留神,吴寒踢到一件犁把,当啷一声,把他惊得颤了一下,手腕一翻便亮出一柄短刀,发现是虚惊一场,才松了口气。 望着炉里的白灰,吴寒心有戚戚焉,当初那二人就在这炉子里被烧了,留下的骨灰渣子虽然被碾碎抛洒在了湟水里,但他还是时常在梦里见到二人被烧得面目全非,从火炉里爬出来,找他索命。 这一月他几乎没睡好觉,眼圈发黑,今日终于趁着师父外出,便自个来到县城里,来解除这心头之患。 走到火炉旁,吴寒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三根线香,不顾香粉沾在身上,又拿出艾绒火镰,引了火,把香点燃,插进火炉。 又在地上摆了两只烧饼,一壶清酒。 待冒着红光的香头烧了一截,吴寒才低声道:“二位勿怪,实在是因为来得仓促,手头又没余钱,所以没带什么祭品,下回一定补足。” “唉,师父他虽然面冷,却是个心善的人,真是想不通,你们怎么就闹到非要分生死的地步了。问他缘由,他也不告诉我,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二位的身份,不过……” 吴寒抿了抿嘴,继续说道:“不过,人死灯灭,二位既然不在人世了,也不必再留恋红尘,” 还请二位……不要再来梦里纠缠我,二位若答应,我每年都会定期来祭拜。”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两片竹卦,认真道:“二位答应了,就打一阴一阳。”说罢向上轻轻抛出竹卦,竹卦落地,一正一反,吴寒拾起竹卦在手中合拢,又道:“再来阴卦。” 说罢一抛,啪嗒两声几乎一同响起,竹卦落地,两张反面。 吴寒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忧虑消去大半,只觉肩头一轻,对那三根香笑道:“多谢二位宽宏大量,多谢。” 倒了杯酒洒在地上,吴寒小心收起烧饼,转身离开。 铁匠铺后院,一个脸上有一道刺青的黄衣中年汉子和一名绿袍女子侧耳听着前屋的动静。 黄衣汉子低声道:“樊先生算得东方景就在此处身殒,咱们在这守了一个多月,果真不假,这少年就是那吴氏师徒二人中的吴寒。可惜,东方景的亲信也只知道他查过吴心,却不知道他查出了什么,不然,事态便明朗许多。” 绿袍女子冷笑道:“东方景也真是窝囊,若非他托大,孤身涉险,也不至于有这么多麻烦事。若他死前叮嘱了亲信在外守候,早些传出了消息,就算让那两个姓吴的跑了,早些找到东方景的尸体,也能拘魂问出些消息来。” “我看他是贪功而已。”黄衣汉子摇摇头,“既然已等到吴寒,你我先不要出手,暗中跟随,便能藉此找到吴心。” 二人当即随着离开的吴寒,一路跟出了河东县南门。吴寒一路沿着官道,又向南郊一拐,不知要去到那里。 绿袍女人突然道:“那吴心既然能杀了东方景,也是个有手段的,与其让吴寒回去,不如现在把他抓来,逼问吴心的下落,之后还能以此要挟吴心。他既然逃走也要带着这个学徒,可见二人有些渊源。” 黄一汉子县试怔了怔,又沉吟一会儿,点头道:“不错,这吴寒因为怕鬼而跑来上香,不是意志坚定之辈,稍微让他吃些苦头,定能逼问出吴心的下落。” 说着便当先走向吴心,不在掩饰行踪,绿袍女子掩嘴一笑,也跟了出来。 吴心离开铁匠铺,便搬到南郊的山上隐居,每日打些野味,趁着春种开辟了五亩良田,几乎与世隔绝。吴寒眼下走在回去的路上,没有其他的人影,所以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疑惑回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走过来,气质非凡,也不敢搭话,只投过去一个示好的笑容。 收回目光,吴寒心中有些疑惑,这条小路上大半年都难见到人,今天怎么突然冒出这二位? 这时黄衣汉子大步走向吴寒,不由分说去抓他肩膀,直接要把他带走,不说半句废话。至于吴心那边,亲传徒弟失踪,必定会坐立不安。 吴寒进铁匠铺时,黄衣汉子已看出吴寒只是个空有力气的普通人,而非炼气士,这一抓他绝无躲避之理。吴寒见黄一汉子见面就要动手,不由得心中一慌,只来得及啊的大叫一声。正在这时,他怀中的一块玉毫光大作,体表红光微微一现。 黄衣汉子一触到那红光,如摸到烙铁,一弹弓缩回手,连忙说道:“他身上有护身符咒,万事小心!” 绿袍女子微微一笑,道:“真是有意思,莫非你也像东方景一般窝囊?一个普通人施展的符咒,竟把你吓成这样。说着一扬手,一根极细的鞭子如蛇一般灵动,卷向吴寒。 “二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一没偷二没抢,从来没惹到过谁……”吴寒脸色发白,嚷嚷着解释起来,黄衣汉子动手时他已心中凛然,隐隐猜到二人可能是为那死在吴心手下的那两人而来,恨不得生出四条腿逃窜。眼下黄衣男人虽被惊退,吴寒的压力却没少半点,但他话未说完,女人的鞭子又来到了眼前。 唰! 一道红光闪逝,鞭子直接从中断裂。 吴寒一怔,摸向怀中的玉玦。据吴寒所说,这东西是他出生就带着的,不能离开身体三步以外。 绿袍女子啪一下收回长鞭,惊疑不定,一晃神,竟察觉到自己的内炁在流逝,面色陡然大变,躲瘟神般扔开鞭子,声音尖厉道:“什么护身宝物,竟能消蚀我的内炁!这般手段,只听说过武无敌拥有,武无敌!此子和前朝圣祖有渊源!” 二百三十四:神兵出鞘(上) 两名龙雀对吴寒动手的地方选在地势开阔之处,这种地方,虽然他们的行动无所遮掩,但也胜在对四周一览无余,不怕有他人跟踪。 但在离此处远在两里外的山坡上,李不琢与神咤司总旗萧山、刘文书,以及两名小旗,正远远望着两里外发生的争斗。 这种距离下,猛虎都能看成蚂蚁,李不琢却把吴寒震惊、恐惧又茫然的神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正戴着一件黄铜面罩,覆盖了左半边脸颊,雕凿得圆润无瑕的琥珀色水晶片罩在左眼上,机关衔接处牵机线微不可查地自我调整着,带动符图与轮轴偶尔转动。 这就是宗匠级的觑虱机关面,在边关抗敌的一军大将才能配备,在神咤司第十三司所内库里,便常备着两件。 除此之外,李不琢脚边立着一个模样古怪的偃师机关兽,肚腹溜圆,八条足肢纤细,活像一只人头大小的蜘蛛,但它脑袋上长着两只喇叭似的铁耳朵,正对着远处吴寒所在的地方侧耳倾听,面无表情的人脸上,嘴巴一张一合,竟发出人言! 更为奇特的是,这人言完全复原了那黄衣汉子、绿袍女子以及吴寒的声线和语气! 这机关兽叫做“谛听”,在《天宫大宪》把听墙根等一系列行为定为不法之后,这玩意就只在官府和神咤司能看见。李不琢寻思《天宫大宪》之所以如此立法,多半并不是天宫要保护庶民隐私,而是怕民间用这种机关探听官家隐秘。眼下,听着这蜘蛛模样的谛听机关兽嘴里传出绿袍女子带着些许魅惑的声音,李不琢着实觉得有些诡异。 边上萧山见到李不琢的神情,坏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大人听几次也就习惯了,要说这还算好的呢。早年下官拿着这东西搜集情报,去听两县官员的枕边话,你猜怎么着?嘶……”萧山浮夸地打了个冷战,搓了搓手臂,作心有余悸状:“这玩意嘴里传出女人娇滴滴的叫床声,那才真是让人起来一身鸡皮疙瘩。” 李不琢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司所中对两县官员的案底搜罗得如此完备,瞥了谛听机关兽一眼,不由心中恶寒,暗暗想道,日后就算独处也要慎言慎行啊。 这机关兽厉害就厉害在不只能复述一人的声音,就算多人同时说话,也能一点不落清晰复述出来,李不琢透过觑虱机关面,见到黄衣男子与绿袍女子对吴寒动手无果,这时,谛听机关兽又面无表情发出尖厉的喊叫。 “武无敌!此子和前朝圣祖有渊源!” 唰! 本来还有些做作的萧山面容一肃,刘文书与两名小旗,亦齐齐摆头望过来,面容大诧! 李不琢心中一震,虽然料想到吴心的秘密不止卷宗上被他查到的那些,却没想到,吴寒竟然和武无敌有关系?那绿袍女子说吴寒的护身之物似乎能消蚀内炁,的确与史书上记载一般。他的成名一战,便是一拳打败六百多年前修持道家大洞真经的半圣柳元,柳元败归后,境界层层跌落,内炁消散而亡。自那以后,世人便知道武无敌的功法能消蚀内炁,是炼气士的天敌。吴寒的护身之物能消蚀内炁,当真能和武无敌扯上关系。 “吴心就是吴潜,乃前朝内务府神匠,兴许是得了宫中赐下的护身宝物?揣测无用,先抓人再说。”李不琢心中自语,扫了身边诸人一眼,低喝一声:“走!” 虽因为去年在河东县当掌书吏的遭遇,李不琢不想卷入有关龙雀的事,但眼下事关吴氏师徒,他便有动手的理由。而且,吴寒若真和武无敌有渊源,甚至他若是皇室遗脉,落到龙雀的手里,龙雀便能将浮黎十六州内,一盘散沙般的大夏残部重聚起来。 再者,眼下他是神咤司千户,地位与之前大大不同,龙雀是贼,他是官,龙雀敢暗中算计他,便要掂量神咤司的分量。 ……………… 吴寒面白若纸,死死攥着怀里的玉玦,望着胸口激荡出的一阵阵血光,惶恐不已。那绿袍女子一鞭后识得了厉害,面色缓和下来,对吴寒微笑道:“后生,我若说让你交出那块玉佩,便放了你,你一定不会答应。但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忘说了,我们二人乃大夏龙雀,若你真与圣祖有干系,我等便要对你俯首称臣,你有什么好怕的?” 黄衣男子面色惊疑不定,暗暗打量着吴寒,并不插话。 吴寒手心冒汗,嗫嚅着看向女人,女人心中暗喜,以为吴寒要妥协,吴寒却啊的大叫一声,拔腿向后逃去! 女人心中虽怀疑吴寒跟大夏皇族有关,也忍不住暗骂了一声狗东西,心念一动,长鞭脱手而出,蛇一般卷向吴寒后背。 霎那间,却听到黄衣男子低喝:“躲!” 女人与黄衣男子结伴多年,早已心有灵犀,极强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忙一矮身! 一道黑芒霎然划过,将她发髻直接斩掉大半,若慢半分,便要被枭首! 黑芒掠过,女人次听到耳边啪的一声音爆! 有外敌! 女人心头剧震,顾不上吴寒,一伸手,长鞭落入手中,一甩手,鞭绍便点中黑芒,黑芒一滞,被带得偏往一边,现出黑红色的剑身,正是血檀。 女人正要卷回血檀,血檀猛然一转,与柔软的长鞭摩擦,竟发出金铁交击声,溅出大片火花,脱身飞走! 血檀飞向百丈外,李不琢手上展开丹青剑典,双目紧闭,血檀一归,他便睁开双眼,与女人双目相对。 “好手段,这女人至少是黄芽境,看来之前那名传火使被杀,龙雀那边知道吴氏师徒不好对付,便派来了两个硬茬子。” 一击偷袭未得手,李不琢神魂归体,目光冷峻,身形暴射而出! 绿袍女子和黄衣男子对视一眼,面色极差,望了逃窜的吴寒一眼,竟毫不留恋,各自分头便跑!他们跟踪吴寒,又发觉惊人线索,眼下被人埋伏,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当以保命传出消息为重,切不能贪功冒进! 二百三十五:神兵出鞘(中) 竟毫不留恋,直接选择逃走吗……李不琢望着二人,心中微微一凛,他既然动手,除去救出吴寒,也是必定要将二人灭口。 眼下龙雀在吴记铁匠铺守株待兔,是为了调查那传火使的死因,为之报仇,若龙雀派来的这黄衣男子和绿袍女子死了,龙雀发现是神咤司动的手,权衡利弊,便不会在这方面再平白牺牲太多人手。但一旦吴寒的消息走漏,这对那群前朝余孽来说,便有无双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届时会有多少麻烦。 好在考虑到这些,李不琢带人潜伏过来时,便安排了萧山等人堵截二人的退路。 砰!砰!砰! 绿袍女子正逃窜出数十步,随着巨大的响声,三颗灼热的铜丸便射向她额前、前胸、腰腹三处位置,不远处,两名神咤司小旗端起火器,眼神如同鹰隼,瞄准着绿帽女子凹凸有致的躯体,不带丝毫怜惜,反而有一丝酷烈的意味。 绿袍女子面色一沉,她是黄芽境炼气士,寻常火器自然近不得身,但被这三枪一阻,逃窜便慢了一步。对方既然在这里都提前布置了人手,恐怕还有后续的手段,情势不容乐观。更何况…… 绿袍女子一晃身子躲开三枚铜丸时,突然眼皮猛抽,只见三枚铜丸上铭刻着无数符文,此时正发出烙铁般的红光。 不好! 绿袍女子脸色一变,哗啦脱下袍子,兜住三枚铜丸,内炁注于袍中,只听得一声闷响,整块袍子胀气般鼓起来,又是啪的一声炸开,绸屑、火花、铜屑四射,一股火药味中夹杂着甜腥味的黑烟,冲鼻而来! 绿袍女子手掌一拂,凭空扇出一道狂风,把黑烟倒卷向那两名神咤军小旗。两名小旗跃身避开,手中火器仍端得四平八稳,同时又各自将铜丸塞入其中,嗵嗵两声又击发出去。 绿袍女子面色阴沉,这火器与铜丸名为毒龙火,单是击发出去的力量,便远胜天下九成九的强弓利箭,丸上更是铭刻火符,内部同时还放有不惧高温的烈毒,打准了,一颗便能杀死十数人,她虽然化解了前一回合,但也被震得脏腑移位,若停下来调息还好,但若要奔行逃窜,便会酿成内伤。 另一边,萧山和刘文书正拦下黄衣男子,李不琢见绿袍女子受伤,毫不犹豫,心念一动,命剑灵十五驾驭惊蝉剑去助萧山等人,自己则一闪身追上绿袍女子。清喝一声,剑宿运转,暗合天地之理,尽数投入这一剑。 绿袍女子这回有所准备,长鞭准确击中两枚铜丸,以内炁引爆在两丈外,只感受到些许余波,却见到李不琢远远一剑刺来,一晃神,那至少在十丈外的一剑,却倏忽到了近前,她只来得及一扭身,便被刺中左肋! 六丁火油浸泡的血檀剑,刚逾金铁,李不琢又用不易剑道推演,刺中的地方,便是她应对铜丸时露出的薄弱之处,一时间,剑尖对她的左肋处仓促调集的天地元气视若无物,如烧红的刀切入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刺入她体内! 绿袍女子呼吸一促,只觉一股剑意透体而入,当即调集内炁想要化解。但这股剑意竟仿佛有千变万化,进入体内,便分化成无数细小剑气,贯入经络之中,当即心知不妙,只好调动大部分内炁来化解这道剑意,与此同时击碎铜丸的那根长鞭倒卷回来,大蟒一般勒向李不琢的脖颈。 李不琢一见面就使出咫尺青锋的杀招,便是不给女子反应的机会,不过一剑既出,他七十三身神顿时陷入萎靡,便闪身后退,躲过这一鞭,并不恋战。 女人一鞭不中,得了一瞬的喘息时间,她看到两名小旗的火器,便猜测到李不琢是神咤司的人。但你她身为大夏龙雀,身份隐秘,从来不曾暴露人前,便低喝道:“那少年是个窃贼,被我和夫君追踪到此,阁下有这些火器,该是神咤司的人,为何对我动手!” 李不琢却抓住她分神说话的机会,已调息过来,执剑闪身上前再攻。女子秀眉中煞气毕露,抛却了侥幸之心,专心对敌,但方才那一剑已切开她的肝脏,只勉强用内炁镇压住,那些剑意又游走在体内,牵制了大半修为,李不琢剑势笼罩过来,又如天罗地网一般,她有所动作,都仿佛被提前料到一般,只觉心头憋闷,直欲吐血。 那两名神咤司小旗并未参战,端着火器虎视眈眈,绿袍女子被李不琢完全压制,心中暗道我命休矣,瞥了那黄衣男子一眼,心中顿下决心。 黄衣男子与绿袍女子结伴多年,心有灵犀,见她投来一个眼神,登时整颗心向下一落,悲呼道:“不可!” 李不琢听见男子的声音,心中危机感大生,不易剑道推演至下一刻,只感知到剧烈的气血震荡,一剑刺中鞭柄,荡开女人的防御,连忙后退! 然而长鞭脱手飞出,女人却顺势向前一撞,张开双臂,冷笑一声,四肢如蛇一般向李不琢缠来!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从穴窍内遁出,如同饿鬼一般,毫无顾忌吸纳天地元气!与此同时,女人肚子瞬间胀得溜圆,整张脸庞涨成猪肝色,眼珠凸出,青紫色血管在脖子和脸颊上狰狞虬结! 李不琢心中剧震,这女人竟然毫不犹豫就想着同归于尽,狠辣至斯!好在有不易剑道警示,他已提早后退,但饶是如此,不成人形的女人仍跗骨之蛆般缠过来,皮肤下仿佛有蛇虫窜动,剧烈起伏,是天地元气失控之兆! “滚!”李不琢忍不住大骂出声,夺路而逃,危机之际,心中回忆起佛门圣尊身化恶鬼的大悲心,电光火石间,回眸一瞪,双瞳中业火燔身恶鬼相一闪而逝! 绿袍女子已近乎癫狂,被这识印一慑,身上暴动的天地元气乍然平复下去,李不琢略松了一口气,却只来得及又退了一步,女人身体便毫无征兆爆裂炸碎! 轰! 沛然巨力袭来,李不琢只来得及展开丹青剑典,一瞬间将四十六柄剑排在身前,列成剑阵阻挡,然而只听剑碎之声接连响起,李不琢耳膜震荡,几乎听不见了声音,脑海中一片空白,脚不着地向后倒飞出去! 二百三十六:神兵出鞘(下) “千户大人?” “千户大人!” 李不琢气血震荡,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听到有人呼喊,便努力凝聚起意识,眼前却一片模糊,仿佛身处井底,看见井口有一群人探出头晃悠着,吵吵嚷嚷,心里莫名烦躁,闷哼一声,同时微微眯起眼睛,这时十几个人头合拢成两个——不是一群人在唤他,还是那两个小旗。 李不琢只觉浑身酸痛,支起身子,便被两名小旗扶起来,他动作很慢,却很稳,站定之后,神色还有些虚弱,但双脚扎根似的钉在地上,深吸一口气,这时才缓过神来,看见不远处地上一片碎肉,还夹带着一些墨绿色的破布片,是那女人的遗体。 李不琢仍心有余悸,这样狠辣的女人平生仅见,方才若稍微倏忽一分,便会身受重伤,还好见机得快,只被震昏了半晌。又见丹青剑典落在身前两丈外,边上尽是散落的剑,但顾不上这个,李不琢一瞥眼,见到不远处萧山、刘文书和那黄衣男子已经没了踪影,问道:“还有一个呢?” “刚才乱阵中,被他逃了,总旗大人他们已经追了过去。”一名小旗指着北面。 李不琢皱眉,喉咙口一股甜腥味道翻涌上来,他气息一滞,压了下去,一呲牙,吐出一口带着红色的吐沫,举起袖子一擦,走过去拾起丹青剑典,把散落的剑无论完好与否,都收回剑典中。 身神调动天地元气是四两拨千斤的活,若毫无顾忌吸纳天地元气,轻则修为受损,重则如绿袍女子,这手段用来杀伤,的确威力可怖,但过程比凌迟还痛苦,而且代价也极重,要送出身家性命。 眼下,李不琢的四十多柄剑,被震断的有九柄,震裂的有十二柄,还有五柄剑崩了口子,损失惨重,大为肉痛,一转头,只见逃开了数百步的吴寒,正愣愣看着这边,便吩咐一名小旗去护住他,自己调运内炁温养护持被震得受了轻伤的脏腑,向北面追去。 “可惜,我为了不让吴氏师徒的事情张扬出去,带的人手少了些,不然怎会让他有机会逃走。但我初到神咤司,虽然是司所长官,并不能调动多少人手和机关。” 那男人实力不差,李不琢只望萧山和刘文书能截下他,自己赶去支援。 追出半里地,却见刘文书从东北方向回来,见到李不琢便道:“方才那人逃到此处,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转眼没了踪影,属下与萧总旗分头寻找,但我追向东南方,一路上没见着人影。” 刘文书和萧山都是神咤司精锐,对追踪自有一套,却眼睁睁把那人跟丢了,李不琢心头微叹,问道:“萧山去了哪个方向?” 刘文书指向西面,刚抬手,却见那边的西山道上萧山的人影冒了出来。 萧山见到无功而返的刘文书站在李不琢身边,也知道二人都跟丢了,不由苦笑着摇摇头。 李不琢心中念头一动,以刘文书回来的东北方向,和萧山回来的西方起了一卦,紧接着,二话不说便往正北面追去,萧山和刘文书面面相觑,也紧随其后。 与绿袍女子交手的地方是块地势开阔的郊野,眼下已追到山林里,林木从身边疾掠而过,李不琢打通了公孙临泣二脉,身法快得惊人,片刻超过萧山刘文书二人,突然间,听见前方林木一阵震动,抬头顺着树叶缝隙一看,只见前头一里地处成群惊鸟高飞。 …………………… 黄衣男人气喘吁吁,面如金纸,往嘴里塞了一丸药,倚着树干喘息了两声,为摆脱那两名追击的神咤军,他不惜损耗根基,强行催动秘法神足通,总算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向后望了一眼,他低声自语:“竟会被神咤司埋伏,那少年难道是诱饵?不论如何,一定要告知秦公。” 伸手一摸,黄衣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朱砂符文的纸笺,正要传信,忽然余光一动,见到二十步外的一颗岩石上,竟然坐着一人,他膝盖上放着一具青铜棺材模样的物事,冷眼看过来,整个人仿佛一座岩石。 正是吴心。 “谁!”黄衣男子低喝一声,作惊慌状,手里却啪的打出一颗铁蒺藜,射向那人眉心。那人一拍石棺,石棺竖起,铛一声挡下铁蒺藜,不过,铜棺也因此一震,吴心身子微微一晃。 黄衣男子登时放下心来,虽不知这人有什么隐匿功夫,竟能在如此近的距离瞒过他的感知,但这一手,便试出了他的修为至多先天圆满。 寻常人没事在这做什么?多半也是神咤司的人,杀了再说! 正在这时,铜棺棺盖滑落,一柄模样庄严霸道的剑器锋芒毕现,剑身散发微微红光,如同焼融的岩石,隔着数十步,也有逼人热气传来,而令人惊奇的是,吴心把剑柄握在手中,自身却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热力。 “这等异象,是神兵!”黄衣男子心头一凛,瞬息间就下决心要动用杀招,双指并拢从前胸一带一引,一串纸符倏然射向吴心,比火器击发的铜丸都不慢,第一道符射出,他低喝一声:“休!” “伤!” “病!” “衰!” “死” 如机关弩一般,他口中突突吐出十二言,十二道符咒一道一一道快,所过之处,春草都发黄萎靡,然而吴心一剑,十二道符咒还未接近,便尽数化作火球,烧得灰都不剩。握住那赤线缠缑的剑柄,吴心整个人气势陡然强盛起来,一步跨出,便在地上踩出半尺深的脚印,小腿都陷入进去,膝一屈一弹,若大鹞一般纵跃,一剑当头劈向黄衣男子! 黄衣男子眉发瞬间焦黄,方才那十二道符咒是他的杀招,轻易不会动用,一时间气息有些滞涩,来不及躲避,值得拔剑相抗。不由心头剧震,他分明看出吴心只是先天圆满,怎有这样的威势!虽心中好奇,但挡过这一剑,便不可恋战,后有追兵,走为上计。 然而他的剑遇到吴心手中的神兵,却豆腐似的被一切而断,断口处,隐隐化成融化的铁水,未能阻挡丝毫,电光火石间,黄衣男子人头落地。 吴心深吸一口气,脸色泛起病态的潮红,身子晃了晃,回到身后的岩石上,将剑小心藏入铜棺,复又背上。 二百三十七:烛龙 吴心刚背上铜棺,突然耳朵一动,听到一阵窸窣声。 北面的树林里,李不琢拨开树丛走近,看了一眼黄衣男子的尸体,空气中还残留着灼热感,那尸体断首处一片焦黑,没有流出丝毫血液。李不琢一转头,发现此时吴心双目没有蒙上布条,眼神清明,他竟然没瞎?不过,他眼珠没有丝毫神采,直直看着前方,又像是瞎了。 目光停留在吴心背上的铜棺上,压下剑灵十五的躁动,李不琢谨慎地没有接近吴心,虽说当初他帮吴心处理了两具尸体,但后来吴心帮忙修复了惊蝉剑,也还了这人情,他和吴心的关系,还称不上熟络。 那黄衣男人的实力,李不琢之前是瞧见过的,比那绿袍女人只强不弱,而那绿袍女人,李不琢和两名精锐小旗一同围杀,才能取胜,这黄衣男人却轻易死在吴心剑下,可见吴心有那神兵在手,要对付李不琢也不难。 在知事部的卷宗里查到了吴心的身份,又发觉了吴寒的秘密,李不琢不确定吴心为了保守秘密,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不过,眼下吴心虽然极力掩饰着,仍不可抑止地露出有些虚弱的神色。 李不琢心中一动,暗道:“难道动用那柄神兵,会伤到自身?以前我看他不过是先天圆满,以为他是隐藏了修为,如今神魂晋入黄芽境,却能看出他真只是先天圆满,能以先天圆满的境界,杀死黄芽境炼气士,就算是仗着神兵之力,也不可能全无代价。” 李不琢让属下寻找吴氏师徒时,就已想好再次接触他们该用什么说辞而不致反感,却没料到再见吴心会是在这种场景下。不过李不琢还没说话,吴心肩膀微微一松,叹了一声,并未表露出敌意,道:“多谢相助,想不到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你不光修为大增,还是神咤司千户了。”顿了顿,他目光扫过那黄衣男人的尸体,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 片刻后,赶来的萧山和刘文书收拾了黄衣男人的尸体,作为前朝余孽,那绿袍女子的尸体已经成了碎肉,而他的头颅是要挂在城门口示众的。 关于黄衣男人被吴心堵截的事,李不琢心里有些盘算,吴心对那黄衣男人下杀手,便证明这事不是巧合,看来他早知道吴寒被人盯了梢。 回到之前的地方,被神咤军保护着的吴寒见到吴心,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崩了出来,却被吴心冷峻的眼神扫得心里一凉,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李不琢不知这对师徒究竟是什么关系,吴心既然是当年的内务府神匠吴潜,对前朝皇后秦雍念念不忘,但吴寒若是皇室遗脉,吴心带着吴寒又算怎么回事? 怀着诸般问题,李不琢与吴心来到河东县南郊外,深山竹林里的一处竹屋。 竹屋显然不是新造的,墙壁和楼栏已经泛着褐黄色光泽,除此之外竹屋后头还支起棚子遮盖着铸剑的炉子、打铁用具,甚至有从远处引来的水车和简易水渠。李不琢一见,便知道这是吴心早早准备的住所,想必他已预料到可能会有离开市井,隐居深山的时候。 其他神咤军在外头等待,心中各有心思,当时谛听机关兽传出那绿袍女子的声音时,大伙可是都听见了,那少年似乎和前朝圣祖有关系,不知李不琢接下来会怎么处置这吴氏师徒二人。 竹屋里,吴心一坐下,双眼一闭,两个眼眶里便流下两注猩红的鲜血。 “师父,你怎么了!” 吴寒大惊失色,一靠近,却被吴心单手挡开,脸色一白,喃喃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擅自跑回家里,给那两人上香的话,想来那些人也不会找上门来……” 李不琢轻声道:“你涉世未深,这些凶险你不曾经历过,才没有防备,但日后切不可轻举妄动了。” 吴寒眼泪鼻涕齐流,用袖子擦着眼泪道:“我知道了。” 李不琢看向吴心:“吴先生的眼睛……” 吴心任由血流在身上,淡淡道:“我借烛龙之力,见得片刻光明,也受到了反噬,不过,我早已双目失明,受到反噬也无碍。”说着把头微微偏向吴寒,“我在半路接他,察觉到他被人跟踪,于是回去取剑,这才半路截杀了那穿黄衣的男人。关于他身份的事,可还有龙雀中人知道了,走漏了出去?” “除了屋外的神咤军听到了风声,那两名大夏龙雀俱已身亡。”李不琢说着,眉头微皱,纵使不以神魂探查,他也能察觉到吴心的气息逐渐虚弱下去。 “那就好。”吴心点点头,突然深吸一口气,“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时纵使吴寒也从吴心的语气神态里感知到了浓浓的死气,大惊失色,眼泪都吓了回去,慌张道:“师父可是受重伤?”他把头转向李不琢,带着哭腔道:“师父受了重伤,大人救救他吧!” 李不琢还未说话,吴心一掌切中吴寒后颈,把他打晕过去,对李不琢道:“当初百家攻入大夏龙庭,我还在地宫里铸剑,当时烛龙已经打造到最后一步,我却没有时间完成,便用自身精血饲喂,以秘法浇筑,才提前将它铸至半成,因此瞎了双眼,修为大损,也耗去了大半寿元。本来我大限已近,今日妄动神兵之威,便油尽灯枯了。不过就算没有此事,我也活不过三月。” 李不琢默然,他见过许多死人,也看得出吴心现在的状态,若是一般的内伤外伤,还能救治,但吴心是损耗了根基,已经半只脚迈进棺材,便道:“先生死后,我会为你厚葬。” 吴心却摇头:“不必如此,我只拜托你一件事。” 说着他一拍放在手边桌上的铜棺,棺盖滑开,露出里面通体冒出微微红光的剑,剑首透雕龙头,须鳞毕现,剑柄上赤线缠缑,连接着兽面云雷纹的剑格。 “烛龙视为昼,眠为夜,此剑取其名,藏鞘生,出鞘死。”吴心说着,朝昏倒的吴寒侧了侧下巴,面对着李不琢一字一顿道:“我用此剑,换你保他一命,你敢是不敢?” 二百三十八:复国宝藏 “烛龙。” 李不琢念出眼前神兵的名字,心中一片灼热,却收回目光,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看了一眼倒地的吴寒,陷入沉默。 因为周天剑宿法的缘故,加上和吴氏师徒之前那一点儿萍水相逢的交情,李不琢救下吴寒,还情有可原,但知道了吴寒身份的隐情,再要搅和进去,难免有些迟疑。虽说自诩还不是个坏人,当年最缺钱的时候,也没想过通过奴隶买卖的门路赚钱,但事关自己的安危,李不琢便要掂量掂量,毕竟他也自知不是一腔正气到处揽事儿的热心肠。 李不琢沉默,吴心却淡淡道:“你在想,我一死,就算你不答应,这剑也终究会落到你手里。” 李不琢接着沉默,吴心说的没错,这念头他的确有过。吴心一死,他自然能轻而易举获得此剑,当然,他不会丢下吴寒不管,既然那两名大夏龙雀已死,能揣测吴寒身份的,就只有此时守候在竹屋外的拿几个神咤司中人,只要封住这些人的口,找个偏远的州府,把吴寒藏起来,给他足够生活的钱,也是保了他一条性命。 这样一来,李不琢自身危险降到最小,也算对吴氏师徒有个交代。 吴心却突然扣住剑柄,接着说道:“但我有法子毁了这柄剑,除非你以道心起誓,保他一命。” “为什么是我?”李不琢沉吟半晌才问。吴潜是神匠世家出身,他结交的人脉中,一定有能够护住吴寒秘密的。 “我没时间了,而且你正好撞见了这事。”吴心语气比开始明显虚弱了三分,按住烛龙的手却依旧很稳,“此前我打听过你,你与龙雀不合,这就够了。” 李不琢不动声色:“你就不怕,我把他交给天宫,换取功劳?” “交给天宫?”吴心冷笑一声,“交给天宫,你便连这柄神兵都得不到,你不甘心。我生平见过多少人,像你这样年少有为的,不在少数,如你这般人,最不缺的就是野心,怎会屈居人下。” 李不琢暗道此言诛心,虽然知道外边那伙人不至于僭越无礼到敢用谛听机关兽来偷听这边的谈话,也忍不住往外边瞥了一眼。 答应还是不答应?说心里话,对那柄神兵,李不琢求之不得,但这麻烦也不是轻易能招惹的,除非……真能把这事的消息尽数封锁…… “我答应。”李不琢深吸一口气,说道。 “好。”吴心仿佛对李不琢的答案并不意外,伸手一指窗外道:“那些人都听到了风声,你要如何处置。活人的嘴巴,割掉舌头都不算牢靠,你把他们都杀了?” 李不琢苦笑:“杀了,我该怎么交代?我不过初上任,带人出来,就差点全军覆没,还只宰了两个前朝余孽,上头派头猪来查,都知道我有猫腻。” “你有什么办法?”吴心问道。 李不琢瞥了一眼昏迷的吴寒,道:“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 “皇室遗脉罢了,虽说前朝皇族已被剿灭,但毕竟八百多年的国祚,骨子里流着武家血的后人,哪能杀得尽?当年家境殷实,求仙问道炼气修行的殷实人家,就算不姓武,也和不少是和武家女人有关系的,若要赶尽杀绝,怕是如今的天宫都要被撼动了。这孩子不过我故人之子,有一件家传护身宝物,是前朝圣祖赐下的,所以才被龙雀中人认出来,叫破来历,牵连不出什么大事。”吴心平静说道。 “故人之子?”李不琢冷笑一声,吴心摆明了撒谎坑他,他也懒得客气,“我听说吴先生和镇国大将之女,秦皇后有旧,这故人,怕不是秦皇后?” 吴心一怔,声音陡然冰寒:“你从哪里打听到这消息。” 李不琢斩钉截铁回应道:“你若说实话,我还有可能答应你的条件,若再有半句虚言,便随我去希夷山吧!” 吴心默然,身子一颤,气息又弱了三分。 察觉到自己时间所剩不多,吴心喃喃道:“罢了,他就是前朝太子。” 前朝太子?这嗫嚅怯懦的少年,竟然是那不可一世的武无敌的十四世孙,武道成的儿子!这回轮到李不琢心头剧震了,他之前的话只是试探吴心,孰料还真的说中了吴寒的来历! 若这吴潜没说谎……吴寒的身份若传出去,便是震动一时的大事,武无敌的直系血脉竟还留存于世?这是七重天宫绝不愿看到的景象。而对龙雀残部来说,吴寒却是一道能调动十六州内所有大夏残存势力的帝玺! 吴心有什么本事,竟然能在当年的大夏龙庭中,把吴寒给带出来! 李不琢嘴唇发干,看向吴心:“这玩笑可开不得。” 吴心摇摇头,语气更加虚弱下来,却又加快语气道:“当初我在地宫督造烛龙,那时百家联军攻入大夏龙庭,我心知她性子刚烈,定存了殉国的念头,便抠下双目,用作引子,以秘法提前调用神兵之威。我赶到长秋宫,长秋宫已在火海中,我有烛龙护身,走入火海,宫人都成了焦炭,唯独她在那张寒玉席上,濒死之际,用身子护住刚生产的婴儿。” 吴心没提及“她”的名字,但李不琢纵使不听到长秋宫三字,也知道说的是秦皇后。 “那婴儿就是他?”李不琢看向吴寒。 “就是他。”吴心点头,也不说自己和秦雍相见,说了些什么话,只说道:“我应诺,把他带了出来,还有这张衣带诏。” 说着,吴心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布,李不琢接过,绢布上有些许烈火灼烧的旧痕,但还算完整,赤绢面上,写着不明意义的“西鹘火、东至缇加夜山”的字样,没有落款,字体雄浑苍劲,气势非凡,一看便知书写者久居高位。 “这上面便是复国宝藏的所在。”吴心冷不丁道。 李不琢闻言,手掌一抖,仿佛那张写了字的赤绢布是烧红的烙铁! 瞥了外头一眼,他压低声音大骂:“老东西,我和你无冤无仇,还救了你师徒二人两次,你要祸害找别人祸害去,何必拿这东西来害我!” 二百三十九:假死 由不得李不琢出言不逊,他虽然敬吴心技艺高超,尊他一句先生,但眼下被吴心抛来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却是压不住了恼怒。 姑且不论复国宝藏的真假,这消息一旦透露出去半分,李不琢便会立刻被推到风口浪尖,他一个没有积攒资历的神咤司千户,这张绢布对他来说就是天下至毒之物,除非他拿到这绢布后,立刻便把吴氏师徒二人的身份揭发,然后把这复国宝藏的消息交给支霜衣,求她庇护,才能摆脱一些麻烦,但也止不住有心人多想。 “你怕?”吴心听见李不琢恼怒,却笑了笑:“怕什么,什么狗屁复国宝藏,这宝藏若有用的话,大夏又怎会灭国?只不过这东西是秦雍留下来的唯一手书了,我舍不得毁掉,便请你帮我保管着。” 李不琢挑眉道:“你这是激将?” 吴心摇摇头道:“你若怕事,就把这东西烧了。”他向吴寒侧了侧下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手中这份衣带诏,我一死,便无人知晓,你不必担心。” “他是皇室遗孤,真没复国之心?”李不琢谨慎道。 吴心叹道:“她最后只告诉我,不愿让他生来便活在虎狼环伺之下。” 李不琢稍微平复下来,把赤绢放在桌上,说道:“我不会立什么道心之誓,你若愿意把烛龙交给我,我会尽力护住吴寒的周全,外面的人我有办法处理,谛听机关兽传出的那些话,不会泄露出去。但日后,若此事一旦危及到我,或我身边人的安危,我不一定能继续保他。” 说罢,李不琢静静看着吴心。 吴心沉默半晌,道:“你怎么封住外面那些人的口?” 李不琢又瞄了一眼昏迷的吴寒,一招手,从丹青剑典里唤出一柄长剑,来到吴寒面前蹲下。 吴心微微皱眉,李不琢把吴寒翻过来,用手指按住他前胸,摸索一会,对吴心说道:“从这里刺进去,若手法巧妙,可以避开心肺、大血管,我再暂时封住他的气脉,只要在四个时辰内解开,就能救回来。” 吴心反应过来:“假死?” 李不琢点头嗯了一声:“你诱我独处,想伺机杀我灭口,你死在我剑下,吴寒想要偷袭,也被我所杀。” 吴心沉默,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良久才说:“你有把握?” 李不琢顿了顿:“我先用神魂探查他体内,有八成把握留下他的性命。” 吴心终于说了一声好,松开按住烛龙的手。 “此剑是我毕生心血,单是祭剑的死囚,就用了书以及两名小旗见到动静,神色一惊,齐齐飞身而上! 李不琢却先他们一步,直接踢开竹屋的门,大腿上有一道两寸身的伤口,血流如注,皮肉外翻,身后,吴氏师徒二人的尸身躺在地上,气息全无,他脸色阴沉道:“收殓这二人的尸体,随我回神咤司!” 明日补更 正在手打中,稍后即将更新,更新后需再次刷新页面才能阅读! 二百四十:万人坑底睁眼 竹屋外众神咤军面面相觑。 本来,那绿袍女子叫破吴寒来历后,众人便已各怀心思。且不论那名已经尸骨无存的龙雀余孽所说的话真假与否,只要吴寒有半分可能是皇室遗脉,活捉下来便意义非凡。 且不论吴寒的护身之宝,单是皇室遗脉的身份,上报到左右二禁中是大功一件。 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里头那两人死了? 起先李不琢下令用画像寻找吴氏师徒二人,又是吴心把李不琢带到藏身的竹屋里,众人还以为李不琢和吴心关系不浅,孰料说翻脸就翻脸,竟然闹得以死收场。 “还要我请你们动吗?”李不琢道。 刘文书连忙收起疑惑,连声说不敢,斥责那两名小旗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尸体收殓了!”说着看向李不琢腿上的伤口,小心问道:“大人的伤……” 李不琢肌肉一紧,硬生生止住血,一摆手道:“无妨,先回司所再说。” 刘文书等人这才走入屋中,吴心和吴寒的尸体静静躺在那儿,吴心身上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定是李不琢下的死手无疑,具体死因如何,却要进一步探查。 刘文书的目光落在吴寒身边的铜棺上,心道:“那少年身怀异宝,这男子又能杀了那逃走的大夏龙雀,这铜棺里也是宝物,难道李不琢见宝起意,为了不让上头知道,索性杀人夺宝?” “那少年是个没有炼气的普通人,凭着身上那件疑似前朝皇室遗留下来的宝物,便能抵抗两名黄芽境的围堵,这等宝物就算换数万亩良田都不在话下,现在定已落入李不琢手中……” 马车已开到竹林外,众人各怀心思,收殓了二人的尸体,小心装在马车后头。李不琢把铜棺夹在腋下,众神咤军收兵回司所。 马车还未开动,李不琢在车辕边突然回头对众人说道:“今天事后,诸位各自到内库领金锞两枚,今天的事,就请诸位烂在肚子里。”说罢,大步跨上马车。 “两枚金锞……”刘文书闻言,略有动容,但比起那疑似前朝皇室遗脉的少年,和那铜棺中的宝物,这些钱却是不值一提。 边上的萧山一拍刘文书肩膀,笑道:“千户大人真是阔绰,只是半日,就赚到两枚金锞,这等肥差我已许久没遇着了,刘兄,今夜咱们一道喝酒。” 刘文书微微皱眉,与这位负责河东县眼线的总旗相处日久,刘文书心知萧山城府深沉,两枚金锞不少,却不至于让萧山欢喜到这地步。 萧山转身走开时,又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虽上任不久,但据说他接替袁熊的位置,是拿了那位大将军的亲笔手书来的,岂是咱们能算计的。那吴氏师徒二人若没死,这事的消息还能有些价值,但眼下这吴氏师徒二人已死,与此事有关的宝物都落在李不琢手中,那少年就算身上真流着武家的血,眼下也已经凉了,成了死人。死人还有什么用?” 刘文书目送着着萧山走开,心中一动,暗道此言不假,若吴氏师徒二人没死,他把这消息透露给袁熊,还能搏到些好处,或许还会惊动上头的左右二禁。但眼下,不论那吴氏师徒二人的身份有何隐秘,李不琢既然下狠手杀了那二人,这事就已结束,拿着两个死人的消息去得罪李不琢,纯粹是亏本买卖。 …………………… 马车回到神咤司,李不琢包扎了自己腿上的伤口,让人把尸体送到停尸房。 神咤司刑罚之酷烈,在浮黎十六州中赫赫有名,眼下第十三司所的地牢里,便关了从两县之地扣押而来的近百名囚犯,囚犯们所犯的罪行,多是私传秘籍,私学炼气法门,勾结异党。地牢环境极差,通风不佳,就算一个壮年男子进去住几天,都能被熏出病来,而那些关押久了的犯人,难免身患恶疾,死在牢里,是以停尸房里的新鲜尸体从不缺货。 停尸房里的尸体,处理方法大致有两种,若是患了恶疾死的,为防瘟疫,便会连同衣物把尸体焚化。若是受外伤而死的,便会被扔到三里外,旧朝留下的万人坑里。 按说吴寒疑似前朝皇子,就算死了,也该修文书一封,通知上属,派人来彻查此事。但眼下李不琢就是第十三司所最大的官,除他以外,没人敢僭越到越过他去联系左右二禁,吴氏师徒二人的真正死因,便能就此瞒下来。 待尸体腐化,此事的真相,便也会烂在万人坑中。 黄昏,装尸体的板车停在万人坑边,护送的人除李不琢,还有专门处理尸体的一名小旗。这小旗是副千户孙崇德的亲信,李不琢却是故意带他过来。毕竟出手杀死吴氏师徒二人,在孙文书萧山等人眼中已有些奇怪,若处理尸体时李不琢还是单独过来,不准外人跟随,便会徒增怀疑。 “待此事平息,再将你尸骨拾回厚葬,抱歉。” 万人坑边,李不琢把吴心的尸体扔下去,看着他落入尸骨堆里,心中默念了一句。 随后,推下吴寒尸体时,李不琢不动声色在他胸口轻轻一拍。 封住吴寒气脉的内炁被他一拍而散,本已气绝的吴寒气息微微一促,但十分微弱。李不琢恰到好处轻咳一声,不再去看吴寒,转身离开,唤来那跟随一同处理尸体的小旗,眉头一皱。 那小旗提着一个烧着艾草的铜熏炉,没察觉到吴寒的动静,并未怀疑,赔笑道:“大人是第一次来,这地方有尸毒瘴气,往常连野兽飞鸟都不会接近,属下每次扔了尸体,也从不会久留的。” 李不琢闻见熏炉里的艾草味道,面色稍缓,点点头,让小旗随之一同离开。 就在李不琢与小旗推着板车离开后,万人坑底,被坑壁突起的乱石撞得鼻青脸肿的吴寒呻吟一声,看见微茫天色上被瘴雾遮掩的一轮新月,费劲地睁开双眼。 二百四十一:神兵入手 火,血红的火舌焚烧着黑魆魆的宫殿,撕扯着帷幔嗤啦作响,梁柱轰然倾倒…… 吴寒猛然坐起,刺骨夜风裹挟着腐烂的恶臭钻进鼻腔,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紧接着,胸口剧烈的痛楚让他呼吸一塞,捂着胸口痛得栽倒在地,随即又发觉手掌湿漉漉的,有些温热,抽出来一看,借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天光,可以看清满手都是血。 吴寒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嘴唇嗫嚅着,连话都说不出来,惊惶充塞了他的意识,这时候他看清了身下是湿润恶臭的污泥,有些地方还隐约露出发黄的骨头茬子,四处隐约飘起磷火,边上几步外,还有一具脸朝下的尸体。 见到那具尸体,吴寒先是吓退了几步,又一怔,张了张嘴,试探着喊道:“师父……” 吴心没有反应,吴寒仓皇爬过去,把吴心翻过来,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一时如鲠在喉,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时,几粒碎石从坑缘滚落,吴寒猛地抬头,便望见万人坑边,背对黯淡新月站着的漆黑人影。 李不琢轻巧跃下万人坑,来到吴寒身边,说道:“你闭息已近三个时辰,虽有我一股内炁支撑,但眼下你又吸入瘴雾,有性命之忧,张嘴。” 吴寒还没明白过来,李不琢捏住他下巴,往他嘴里扔了颗清心解毒的药丸,一摸他喉咙,便引他吞下了药丸。 吴寒恍然回神,慌忙让李不琢去救吴心,李不琢原地站定,心说吴寒性格怯懦,此时不便向他解释,先施压带走再说,便加重语气道:“若不想让你师父白死,就跟我走。” 吴寒一下怔住,胸口堵得慌,整个人不住发抖,李不琢暗暗皱眉,调出一股内炁,暂时为吴寒胸口的伤止了血,随即一把托住吴寒腋窝,吴寒也不反抗,就这样任李不琢带上了万人坑。 一路上,吴寒脚步虚浮,纯靠李不琢撑着,李不琢修为日渐精深,倒也没费多大力气。这万人坑是扔尸体的地方,没人看守,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查看坑里尸体去向,就算之后被发现吴寒的尸体失踪了,也多半会认为是野兽叼走的。 来到一里半外的官道,皇血已在路边等待,李不琢便把吴寒带到马背上,向句芒山方向奔去。 句芒山地方偏僻,是李不琢自己的产业,没有外人,又有江东君遗留的神力庇佑,先把吴寒安置在那里最安全不过。八十里地的路程,对皇血来说,不过全力奔行大半个时辰,马背颠簸,李不琢让吴寒坐在前头,用内炁护住他的气脉,没让他伤势加重。 半夜时分,皇血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山村的死寂,一阵鸡飞狗跳中,姚仲豫闻声打开酒庄大门,见到下马的李不琢,不由惊喜万分。 “大人回来了?” “快,快为大人接风洗尘!” 姚仲豫欲唤起已休息的下人,被李不琢阻止。 “不要兴师动众。” 说罢,李不琢从马背上接下吴寒,姚仲豫见吴寒一身浴血,脚步虚弱,知道出了事,连忙把李不琢二人迎入庄子。 李不琢把吴寒带进客房,酒瓮子村四近没有药房,只有个行脚郎中,但好在李不琢略通岐黄之术,只为吴寒包扎,并没费多大功夫,把吴寒安顿在床上,便道:“这段日子,你便在这庄子里静养,神咤司那边我脱不开身,待你伤好厚,我再来看你。” “伤好之前……我便不能随意走动吗?”吴寒双眼不聚焦地盯着屋顶。 李不琢本以为吴寒会大吵大闹,谁知他什么都没问,便主动解释道:“不错,你师父为救你,妄动神兵,油尽灯枯前,托付我保你一命,为安全起见,我回来前,你不得走出酒庄一步。” 吴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虚弱道:“好。” 李不琢有些诧异:“你什么都不想知道?” 吴寒苦笑,艰难摇了摇头:“其实我也猜到自己可能来历不普通,师父他往日对我既严厉,又疼爱,他既然贵为神匠,怎会对我一个孤儿如此看重?况且我随身的那一块玉玦,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怎会是平常百姓携带的。只是师父不说的事,我从来问不出结果。不过,之前那绿衣女人说我是前朝皇室遗孤,我想这多半便是真的了。” 最能让人成熟起来的便是生死,李不琢看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吴寒,心头微叹,拿出玉玦道:“物归原主。” 吴寒却冷笑一声,不甚牵动伤口,痛苦咳嗽了两下,摇头道:“此物是个祸端,若不是它,我还能跟师父多生活几年,若对你有用,就送给你吧。” 李不琢道:“若说真正的祸端,却是你身体里留着的武家的血,难道你也不要了?” 吴寒神色一滞,李不琢把玉玦塞进他手里,他没想私自占有这宝物,且不说这玩意的护身之效多半与血脉有关,单看它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历,就不是能带着护身的。 吴寒喃喃道:“我只想知道,师父死前有没有对我说什么。” 李不琢道:“他说你怕火,不是因为生来怯懦,是你幼时在火灾里受了惊惧,让你不必挂怀。你名字里的寒字,也是由此而来。” 吴寒盯着屋顶,眼泪流过鬓角,不再说话,李不琢摇摇头,道:“你的伤不重,伤不了性命,但也不要随便牵动伤口。我让人每日给你煮药膳,你在这好生休养,若有需要,就找姚仲豫,庄子里没有的,便写信给我。我没回来前,不要让庄子外的人看见你的模样。” 离开客房,李不琢便吩咐了姚仲豫照料吴寒,自己则乘着皇血马,连夜赶回府里,搬出那一具铜棺。 吴氏师徒的事情发展出乎李不琢的意料,但最终结果,对李不琢来说却再好不过,他本想借这神兵以观,眼下,这神兵却落入了他手里。 掀开棺盖,散发着微微红光的剑身出现在眼前,逼人热量迎面冲来,李不琢下意识一避,终于知道这神兵为何要用如此夸张的一副铜棺来保存。 二百四十二:契合剑道(上) 铜棺里,无鞘的烛龙剑被支在中央,李不琢用内炁护体,迫开热力,握紧剑柄,立刻便感觉到了烛龙的“呼吸”。 这柄剑与寻常金铁打造的剑大为迥异,若与惊蝉相比,惊蝉的灵性来自于李不琢用煞气培养而出的剑灵,离了剑灵,惊蝉本身就只是一片冷铁,烛龙却不同,仿佛一只剑形的活物,首、柄、格、刃,仿佛都是它的器官,细看之下,剑身散发的微微红光忽明忽暗,蕴涵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这就是神兵,难怪神匠受世人尊崇,这样的技艺,已经是技近乎道,创造生灵的地步了。” 李不琢暗暗称奇,拿起烛龙,对着窗外月光一照,只见剑身竟是半透明状,能见到内部隐有血管般的脉络,还有熔浆般的“血丝”流动。 与此同时,李不琢察觉到了剑中澎湃的气血之力,但紧接着,剑柄与手掌接触的地方,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李不琢的精气神若开闸泄洪般,涌入剑中! 好在吸力只持续了一瞬,便平复下来,但只是一瞬,李不琢小天地中的一百多剑宿已黯淡下来,旋即李不琢便察觉到烛龙内部的气血之力达到了盈满的状态。 李不琢当即明白过来,此前吴心便是动用了烛龙的气血之力,看来这剑秉持的规矩是有借有还,之前吴心没还上,现在就轮到自己来还了。好在神魂晋入黄芽境,身神也能弥补气血消耗,眼下损失的,只要调息两日就能恢复。 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李不琢心道吴潜说这柄剑没开锋,不知和一般兵器比起来又如何,便来到兵器架边,从丹青剑典里取出一柄宗匠级下品的紫蕴剑,此剑是包钢手法打造,钢纹如同云雾,在与绿袍女子的一战中,并未损毁。 本打算用这剑试剑,李不琢又察觉到此剑已有些微灵性,还是从丹青剑典里取出了一半损毁的剑身。 判断一柄剑的好坏,韧度、硬度都要考量,烛龙剑身太过灼热,无法触碰,便只能考量硬度,李不琢提起烛龙,轻轻一挥,便将削下一截剑尖,断口微微发红。既然是神兵,李不琢也不担心烛龙会因此崩了口子,提剑一看,果然完好如初。 刚才那一剑切下,李不琢观察到烛龙的剑身接近那截破损的剑身时,后者先是被烛龙的热力逼得发红,原本坚硬的剑身也柔软下来,随后便被轻易切下。 “吴潜说你尚未开锋,眼下你看似锋利,但却是仗着身具高温……这样显然无法收入鞘中,不知能否被丹青剑典容纳……” 李不琢当即展开丹青剑典,一掐收剑诀,烛龙却传来抗拒之意,红光大盛,刚接近丹青剑典一分,丹青剑典展开的卷面上便出现一片焦痕! 李不琢连忙收了法诀,丹青剑典的焦痕消失,他稍稍松了口气,端详着烛龙,一时却是犯了难。 这柄剑厉害不假,但外观太过张扬,不能收入剑鞘,也无法被丹青剑典容纳,难道还得像吴心一样,背着口模样晦气的铜棺出去招摇过市? “短短一段时日不见,你倒是又获得了不少机缘。” 一道声音冷不丁从前方传来,李不琢一看,支霜衣出现在窗边,今日的她穿了一身锁甲,不同于平日的淡然出尘的气质,变得英武许多。 人仙的肉身已能算是金刚不坏,万法不沾,比李不琢听说过的任何一种铠甲都坚固,李不琢目光在那锁甲上停留一瞬,知道这不是凡品。 在神咤司上任多日,李不琢一直等着支霜衣出现,但眼下她出现得却不是时候,神兵烛龙瞒不过她的眼睛,若她再知道吴氏师徒的事,深入一查,李不琢那点手段还藏得住几分?一时间,李不琢突然有种主动交出那张衣带诏的冲动。 不过支霜衣接着又说:“那升邪剑灵和陈蜇龙秉性相似,看似和善,对不放在眼里的人却一向敬而远之,你能入他的眼,殊为难得。眼下你又得了一柄神兵,看来我要你帮忙的那件事,也能更有把握了。” 见支霜衣绝口不提烛龙的来历,李不琢松了口气,压下心中对她总是不请自来的几分无奈,道:“我已来到河东县上任,前辈应该也该告诉我,让我帮什么忙了。” “不急。”支霜衣微微一笑,“这事说来简单,待时机到了,你随我去白龙寺,把那大佛里头的一尊泥佛砍了就好。我今日来,是恰好路过,见到你新得了把兵器,便来给你出个主意。” 李不琢道:“前辈请说。” “我虽不认得此剑,但此剑红光外放,显然是铸造未成,所以,你用着还多有不便,不过此事有办法解决。” 李不琢不禁大喜,道:“请赐教。” 支霜衣点点头,道:“此剑日夜散出红光,是铸造还未大成所致的剑气外泄,这剑气无从着落,便消散于天地间,于它自身亦有消耗。但你若能得它认可,这剑气不再散于天地间,而是灌注于你体内,你再以修为反哺此剑,便再无剑气外泄之虞。” “原来如此,神兵有灵,择主而从。”李不琢恍然大悟,一时间也明白过来,想让烛龙认可,便是要与其剑道契合,躬身谢道:“谢前辈指点。” “你如今也是我神咤司的人,指点两句又何妨。”支霜衣摆摆手,“我这次来还有一句话告诉你,听不听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不做站直身子:“请说。” 支霜衣随意朝屋子南面看了一眼,表情看不出喜怒,淡淡道:“那洛还君,是镇守梨山石壁的大妖,这麻烦不是你能沾惹的,待能送走她,就尽快送走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可知道?” 李不琢见支霜衣神态难得凝重起来,心道她今日的来意除了交代之后的任务,恐怕多半便是为此事来的,没犹豫便答应道:“我早有此意。” 支霜衣打量李不琢好一会,才淡淡说了一个“好”,消失在原地。 二百四十三:契合剑道(下) 支霜衣说罢,收回目光看向李不琢。 李不琢苦笑道:“我也想送走她,只是还不到时候,现在她只是初通人事,又长了一副好皮囊,若贸然放到市井里,不知要酿出什么祸患。” 支霜衣只点了一句,移开话题道:“你能看明白这点就好,这段时日你就坐好自己的位子,其他的事,你想从中捞些好处也可,明哲保身也可,但时机一到,我唤你帮忙时,你不得耽误。” 李不琢答应,支霜衣旋即离去。 支霜衣一走,李不琢重新拿起烛龙,回想起支霜衣的指点,低声道:“我之前还是下意识把你当成了死物,既然你身为神兵,定有傲气,那就让你体悟一番我的剑道意志,你若认可我,日后就与我一同追索剑道,若你瞧不上眼,便做好蒙尘百年,再择主而从的准备吧。” 话音刚落,烛龙表面红光微微闪烁,李不琢心知烛龙多半听懂了自己的话,却不知道烛龙要传达什么意思。 语言不通,无法与烛龙交流,李不琢思索了一会,索性来到院中,将烛龙横置在身前的石桌上,放开心神,不设防备,用祭炼六部剑的法子,与它沟通起来,当然,这过程省去了那些多余的祭拜,只留下纯粹的心神沟通。 李不琢闭上双眼,意识感应便敏锐起来,恍惚好像感知到,烛龙剑身中腾起一道炙热的影子,起初只是几缕细丝,旋即越来越大。 李不琢似乎隐约听到窸窣声,和近在咫尺的风声,裹挟着逼人热量。 似乎……有什么活物正盘亘在身边。 李不琢睁开双眼。 一对的眸子,左眸如烈日般流淌着熔浆,右眸如冷月吞吐着月华,正在前方三尺外紧紧盯着他,眸子下的龙吻一张一翕,喷吐着无声的热流,六根细长晶莹的赤红色龙须在月色下的夜风中缓缓飞舞…… 烛龙! 李不琢呼吸稍稍一促,便冷静下来,细看又见到它龙吻上的银青色鳞片、眼周的赤鬃、以及颅上的一簇火焰般的长角。 与李不琢对视一眼,那流淌熔浆的眸子毫无波动,渐渐向后退去。 随着龙首后退,李不琢逐渐能窥见它的全貌,这是一只龙形生物,正盘亘在李府正屋的房顶上,身躯有水缸粗细,长满剑形的银青色鳞片,映着黯淡月光。它修长的脖颈后退着,优雅抬起,居高临下审视过来,威风凛凛。 李不琢见状,未若叶公好龙般露出畏惧之色,反而赞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既然如此威风,你日后,便当我的剑吧!” 烛龙鼻子里嗤了一下,眼神仍无波动,意思却很明显——欲为我主,不是一两句话便可以的。 李不琢大笑道:“我虽不是骄矜自得之人,但也不妄自菲薄,你若择我为主,日后便有机会随我一窥剑道巅峰,你看!” 李不琢一挥手,无形气浪自脚底扩散,整个府邸,包括夜色笼罩的其他宅邸,都轰然倒塌。早在见到烛龙时,李不琢便知道了眼下见到的地方不是现世,而是自己的小天地所幻化,他心念一动,便有浩然声势。 这也是他让烛龙观摩自己剑道的机会。 李不琢收手时,便有一柄錾刻着无数文字的、黄蒙蒙的小剑落入手中,此剑周围亦有星辰般繁多的小字环绕,蕴含天常地理之变。这就是不易剑道凝成黄芽后,所显化的形象。 剑入手,李不琢向天一挥,只是一眨眼,天上剑宿所化的星辰齐齐一动,便有朝晖夕阴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正屋旁的一丛凤尾竹随之枯黄、复又变得青翠欲滴。 自身的小天地,当然是任李不琢施为,这一剑,是在向烛龙展现不易剑道的推演能力,那一从凤尾竹的衰败新生,李不琢都没用斡旋阴阳的神通干扰,纯粹是剑道推演,让他瞬息经历了春生冬藏。 李不琢收剑看向烛龙,只见它微微颔首,似乎已被打动。 但下一刻,烛龙身上银青色鳞片齐齐一竖! 银光暴射!数万道鳞片离开烛龙身体,冲天而起! 电光火石间,又化作无数利剑,行成漫天剑雨,铺天盖地向李不琢罩过来! 李不琢借着剑道推演,一个呼吸,便看清笼罩过来的利剑形成了庞大剑阵,每柄剑都各有分工,要么防住李不琢的退路,要么迫得他不得不往按的地方避去,似乎无法破解! 烛龙是否认可,就看这一役! 李不琢抖擞精神,但剑道一推演,却发觉自己似乎正处于绝境,暗道:“若寻剑阵中弱者突破,也会被其他剑伤到。” “不,是我剑道还不够完善,不然定能推演出每一柄剑的动向,眼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惜。” 李不琢只得勉强避过三柄剑,被一柄剑刺穿了小腿肚子,钉在地上! 旋即,李不琢竟没感受到丝毫痛楚,只觉眼前的幻象一晃,又回到了院中,那烛龙所化的龙形生物消失不见,只剩桌上的烛龙剑还在吞吐着红光。 “可惜……”李不琢遗憾叹息,自己剑道尚未大成。 谁知下一刻,烛龙红光吞吐愈发快了起来,似乎是在唤李不琢过去。 “这是……”李不琢神情一动,抓住剑柄,烛龙剑身上吞吐的红光一敛,旋即消失,八面的剑身,得以清晰显露出来,只见剑脊饰菱格暗纹,长三尺三寸左右,宽有二尺八分。开血槽一道,刃纹如一道道蛇瞳。 剑身的红光收敛后,李不琢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息从掌心冲入五脏六腑、浑身诸脉诸窍,一瞬间,便有了和手中神兵血肉相连之感,察觉到烛龙所拥有的气血之力,他已能随便调用。 “我虽然未完全躲开剑阵,你还是认可了我。”李不琢恍然明白过来,笑道:“真是好眼光,本来还发愁怎么带你出去,眼下既然你不再外泄剑气,那我等我腾出空来,就去找最上等的匠人,为你打造一柄合衬的剑鞘。” 二百四十四:私兵(上) 得到烛龙认可,李不琢回到屋中,把烛龙横置双膝之上,再次入定。 郭璞所赠的那一件周天流注绛台,也被李不琢带到了河东县。 此时烛龙红光隐没,但并非不再外泄剑气,而是剑气都泄向李不琢体内。 此刻李不琢坐照入定,隐约察觉到烛龙化作龙形,缠绕着自己,一道道赤红气息,不住流入周天经络,经过小天地正中央那一株神魂黄芽时,便被黄芽一刷,八分留下,注入大地,二分则升上天穹。 一道道赤红气息流注,只几个呼吸,就有一尊新的剑宿凝聚,其形状正与烛龙相若。 这些赤红气息,便是蕴含烛龙剑道意志的剑气,李不琢每收取一道剑气,也将自身内炁渡向烛龙。 随着李不琢凝成身神,烛龙被李不琢的修为反哺,气息也有些许增强。 不过第一尊身神凝聚得快,之后便迅速慢了下来,这一日的经历波折颇多,在那绿衣女子的舍身一击下受了些伤,又出杀招消耗了身神之威,直到长夜过去,天际微白,李不琢停止修行时,已新凝聚出十一尊身神。 “待我调息养伤完毕,想必就能与烛龙更进一步契合,凝聚更多身神,到时候周天剑宿法也能更进一步。” 李不琢睁眼自语。 此时烛龙剑身不再外泄剑气,李不琢来到桌边展开丹青剑典,想把烛龙装进去,惊蝉却嗡的一声,遁出剑典,逃出老远。 李不琢心念一动,唤道:“十五,回来!” 剑灵十五驾驭着惊蝉遁出窗外,烛龙的气息让它惊惧不已,甚至想要就此离开李不琢,但飞至院墙时,又扭捏徘徊了一会,它是李不琢凝聚煞气培养而成,对李不琢视若父亲,心中眷恋之情挥之不去。 李不琢站在窗子里边,握住烛龙,无奈道:“烛龙是我的剑,你怕它,难道还怕我不成。” 剑灵十五试探者往回飞了半尺,探头探脑,像银蛇一般,一寸寸接近窗口,待它离李不琢不到三尺时,李不琢猛然一展丹青剑典,左手掐出收剑诀,把惊蝉兜了进去,一把封住卷轴。 剑灵十五在剑典里头一阵扑腾,李不琢冷哼一声,道:“罚你半月不准出来。” 接着,便把丹青剑典放回兰锜上,看向烛龙,一时犯了难。 李不琢与烛龙相互契合剑道,一定程度上也已心意相通,能感觉到烛龙对剑灵十五的态度完全是无视。 有剑灵十五在,烛龙是没法把丹青剑典当作藏身之所了,况且烛龙与一般金铁剑器不同,有活物的特质,就算惊蝉不在,它能否被装入剑典还是两说。 此时已经天明,府里的下人们已开始准备早膳,洒扫庭除,李不琢便唤人把三斤叫过来,让三斤看过烛龙,问道:“你用机关术,能否打造一个剑鞘?” 三斤不知李不琢昨日和人大战了一场,见到烛龙,惊讶道:“单看这剑的装饰,就不是一般的宗匠能做出来的,从哪来的这柄剑?” 李不琢道:“去年在河东县那对姓吴的铁匠师徒,还记得吗?” 三斤恍然记起:“原来是他们,我作偃师人偶,还托他们打制了东西呢。那时候我就觉得那位盲匠人手艺厉害,没想到他还能打造出这样的兵器。”说着看向烛龙,笑道:“用机关术打造剑鞘,倒不是你第一个这么想,我能做出来,瞧我的吧,三日后就给你。” 偃师墨师有特殊的炼气法门,专修眼力,传闻到了宗匠的地步,一眼便能记住一片树叶上的所有脉络,但三斤炼气不久,说罢,还是回屋拿了尺规墨线,将烛龙一番量度。 三斤离开,李不琢将烛龙重新存放会那具铜棺里,四下谨慎查看一番,才将门窗紧闭,从怀里小心掏出那一张赤色的绢布。 “西鹘火,东至缇加夜山……” 李不琢心中默念着绢面上带着焦痕的一行字,心道:“不知这封衣带诏,是秦皇后留下的,还是武道成的手书,若真事关复国宝藏,这东西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 李不琢心中生出把这东西付之一炬的想法,但又想道:“这句话里的鹘火和缇加夜上,似乎是东西两处的地名,其间跨度极大,不可能标明复国宝藏的地点,那,这衣带诏上,可能还藏有其他的信息……” 李不琢把绢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绢布异常简约,纹饰看起来也没有特殊寓意,用神魂探查,也是普普通通一块布。 “火烧,水淹,或者特殊药物显影?但我不知道方法,却不敢贸然尝试。又或者,这绢布上记载的只是一部分信息,还有其他信息,记载在别处。暂且还是不要毁掉这封衣带诏。” 李不琢四下看了看,用剑撬开一块地砖,便把赤绢压在下面。这东西放在身上,虽然招惹祸患,但到了某些时候,却能成为极重的筹码。 两日过去。 李不琢除了到神咤司点卯,查阅卷宗,便是调息养伤,与烛龙双修,凝聚身神。那围杀吴寒的两名大夏龙雀,尸首被挂在城墙上示众,城墙根下,则安排了神咤司的暗线,以此为饵,查探举止异常之人。一年中最后一度、也是最盛大的一度灯会在即,为维护治安,防范火灾,河东县灵官衙的县兵几乎倾巢而出,巡视河东县,李不琢身为神咤司千户,虽不必负责治安,但收到的文书也暴增了许多。 这日,到了每月旬休,三斤的机关剑鞘还在打造,尚未完工,李不琢终于得闲,便策马来到句芒山脚酒瓮子村。 两日间,鹤潜来信中,吴寒除了养伤外,只偶尔下床活动,连门都不出,没有丝毫异常之举。关于吴寒的身份,李不琢没有向亲随透露,便稍稍放下心来。 这番回到酒庄,除去为吴寒的事善后以外,李不琢还有更重要的打算,而今身为神咤司千户,手下却没有亲信的精锐力量,若处理公事还好,但涉及私事,却多有不便。譬如吴氏师徒的事,要瞒过刘文书萧山等人,便费了许多功夫。当下,他便要开始打造自己的私兵。 二百四十五:私兵(中) 酒庄偏院,初春的潮气侵入屋子,被褥压在吴寒身上,重得像铁。 两天前,他被李不琢送到庄里,庄人对这位少年多少有些敬畏。吴寒沉默寡言,连对待照顾他起居的江酒儿都没说过几个字,不过好在他并不冷眼待人,所以两日过去,庄人对他的敬畏,便转为了好奇。 江酒儿领李不琢在门口停下,低声道:“这几日他没有外出,按您的吩咐,每日的药膳他都吃了,配上您留下来的伤药,他的伤已好了许多,每日能下床走动至少一个时辰。” 李不琢问道:“这几日他有没有说什么?” 江酒儿一怔。 李不琢道:“譬如他的来历,他有没有打探过什么?” 江酒儿摇头,伸出五个手指认真道:“他这两天说的话都不超过这个数呢。” 李不琢点点头,推门而入,便见到了坐在床沿,直直看着门口的吴寒。 刚才的话李不琢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吴寒自然是只字不漏听在耳中,张了张嘴,虚弱道:“你什么时候,能放我离开?” “放你离开?”李不琢皱了皱眉,“你这口气,听起来像我把你幽禁在这里。” 吴寒扯了扯嘴角,沉默不语。 李不琢来到桌边坐下,对他说道:“你师父托我护你周全,但我能力有限,暂且只能让你在这酒庄里住下,才能隐姓埋名。” 吴寒捏紧拳头,身子微微发抖,寒声道:“那我师父就白死了吗?” 李不琢叹道:“那两个围杀你的大夏龙雀,首级眼下就挂在河东县城门上,等你养好伤,时局稳定下来,我带你亲眼去看。” 嗵! 吴寒重重锤了床沿一拳,眼神冰冷,对着窗外一字一顿道:“不光他们,我要幕后指使他们的人也偿命!” 锤完一拳,他脸色苍白,喘了两口气,对李不琢道:“对不住李大哥,你救我的恩情,我记在心中,我知道你顾及自身安危,所以不让我离开,但我以性命保证,就算我落入奸人之手,也绝口不提与你的干系。但你若不肯放我离开,便也是我的仇敌。” 半年前还是嗫嚅软弱的少年,眼下却也有了几分狠辣的气质。李不琢打量着吴寒,暗暗点头,却冷笑道:“若只听你前半句话,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些义气,你后面那句话,却说得太蠢!你想报仇,可知道自己的仇敌是谁?” 吴寒还没回答,李不琢就道:“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连仇敌都没找到,又要火急火燎要把我这个救命恩人树立为仇敌,你这样的蠢货,若能报仇,倒不如信你那仇人被雷劈死了。” 吴寒面色微微发白,心知李不琢说得的确有道理,但吴心之死,对他来说更甚于丧父之痛,心中憋闷烦躁,狠声反驳道:“他们终究被我找出来!” 咽了口吐沫,他又紧紧盯着李不琢双眼,压低声音道:“你们说,那两个想杀我的人,是大夏龙雀,也就是前朝余孽。我既然流着前朝皇族的血,那些人把我当祖宗供着还来不及,怎么敢杀我?” “你倒不是一味莽撞,还有些考虑,这倒让我对你有所改观。”李不琢面色稍缓,吴寒说得不错,任何大夏龙雀一旦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莫说伤他,拿多少条命换他的命,也有的是人在所不辞。 吴寒仿佛得到了鼓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急忙说道:“他们既然会尊我为皇族,我便去做他们的主子!到时候,我找到那幕后主使之人,号令其他人,便能把他杀了!” 李不琢冷笑不止:“想得挺好,他们的确不会杀你,但你不怕被杀,那掌管大夏龙雀的人,却能轻易把你变成傀儡。眼下你在我这一亩三分地,还只是暂时被禁足,你若落到他们手中,便永世不得翻身,只能被他们借着你的名头,去做你师父不愿意见到的事。” 见吴寒表情有些不甘,李不琢加重语气道:“现在我就能轻易把你摁死在这偏房里,而掌控大夏龙雀的人,若想摁死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连我都比不过,还要痴心妄想,去那大夏龙雀的头子面前,做那送死的事?你可知道,你师父死前把那劳什子复国宝藏的线索交给我的意思,便是让你隐姓埋名,不被皇室血脉所累!” 听到是吴心的意思,吴寒张了张嘴,低下头去,喃喃道:“但我能如何,难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他抬起头,“我听了师父一辈子的话,这次却不能听他的!” “你师父就是因为你的莽撞,为了救你,才丢了性命,我本以为你会长些记性,谁知才过两日,你又死性不改。” 李不琢站起身来,冷冰冰瞥了吴寒一眼,吴寒心里一颤,只觉被冰刀子刮了一遍,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李不琢继续道:“你除了身上流着武家的血,还有什么用?你若真想为你师父报仇,眼下必须忍辱负重,若禁足养伤这点委屈都受不得,你终究只能是个遇事只会流泪的废物!你以为,敌手会因为看见你哭得可怜,来可怜你?” 收回不光,李不琢头也不回,就向外走去。 与在幽州长大吴寒不同,李不琢少时从军,在战场上,许多人甚至连一次犯错的机会都没有,一旦犯错,便会丢掉性命。吴心已因吴寒而死,吴寒却又要重蹈覆辙,李不做对此举深恶痛绝,所以也没了好脸色。 而且,吴寒怯懦而无主见,虽然因为吴心之死,而变得狠辣勇敢了一些,却仍是武断莽撞,不足与谋。要稳住这类人,就是要说重话,他才听得进去,李不琢这番话,几乎不留丝毫情面,便是要把吴寒骂醒。 斥责完吴寒,李不琢也不管吴寒如何去想,便来到练武场,唤来应十一、鹤潜、黄奴儿等人。在离开河东县,到新封府考试之前,李不琢便已交代应十一开始训练私兵,眼下便到了考验成效的时候。 二百四十六:私兵(下) 练武场盘踞句芒山南麓的悬崖下,两月前开始建造,眼下已设有两百步的箭场,十丈方圆的沙袋阵、大水缸、梅花桩等物。 应十一带着黄奴儿、酿酒师江大河的儿子江边柳,还有从酒瓮子村挑选出来的几名青壮,已经练武数月。有李不琢留下的武学典籍,这些力量,已足以防范一般的蟊贼流寇,但还不堪大用。 眼下应十一带着一干受训的青壮,在练武场里站成一伍。句芒山脚土地肥沃,李不琢来之前,酒瓮村里的农户耕作劳累,大多粮食都被姚氏收走,一年的收成只能堪堪供全家吃饭,吃不到几顿肉,示意这些村民虽然正是身体最健壮的时候,底子却都有些差。纵使这两月间,酒庄补贴让他们每三日都能吃肉,此刻站在练武场中,也是资质良莠不齐,按李不琢在沧州铁马城的行伍经历来看,这一干村人里,只有两人有成为精兵的潜力,而且还要大加训练。 被李不琢打量着,一干村人十分忐忑。 起先,村人听说李不琢要招私兵的时候,可是纷纷反对,李不琢虽然在酒瓮子村声望极高,但要知道,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莫说李不琢只是声望高些,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乡亲们也绝不肯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呀。 那应十一、应武头虽然许诺能成为李不琢的私兵,每月月例就有六个银锞子。一开始的确让大伙心动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吓退,无他,在深山里耕种十余代,酒瓮村的村民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除了种庄稼,哪有其他的本事拿得起每月六个银锞子?分明是买命钱啊!非但对那六个银锞子没了觊觎之心,反而大都被吓退。 好在,姚仲豫在村中游说一番,好歹让众人知道了,当今是太平年头,哪来那么多仗打。这才让众村人平息下来,争先恐后地抢这私兵的名额了。 应武头可是说过,若能被如今已是新封府解元、神咤司千户的李大人选中成为私兵,那可是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除了实打实每个月六银锞子的月例,还有粮食,和每日供应的肉食等福利。 六个银锞子,当初姚氏在的时候,就连村长江石一家,也是半年才攒的下这个数。若能成为私兵,不说钱的问题,光是面子就挣了个盆满钵满。 而且乡亲们也都看得明白,这私兵若当上了,兴许不会像姚仲豫说的那般安全,但就算有些风险,却完全值当。 李不琢绕着众人走了一圈,便挑出那根骨稍微出色的二人,对应十一道:“这二人着重培养,不必再事农,其他人耕作之余,每三日”训练一回,权当抵御流寇。” 没被李不琢选中的人,登时万分失落,那二人则欣喜若狂,铿锵道:“敢不为大人效死!”。 李不琢点点头。让姚仲豫领二人去拿库房里那些得自百兽庄的盔甲兵器。 这时候鹤潜走近道:“大人可是对他们不满意?” 李不琢略一沉吟,脑子里不由浮现起当初沂幽山一战中,姜九成那一队精锐私兵,感慨道:“要养出真正的精兵,有钱粮不够,还得见血。但幽州又是浮黎中枢,没有外敌,那些前朝余孽,又不是能拿来练兵的,我要培养私兵,恐怕再过十年,也比不上那些世家豪门。就算不和世家豪门相比,要想他们能当大用,至少也要两年。” 说着,李不琢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我正有话要跟你说,你是做杀人越货的行当出身,理应也认得一些底子过硬的人。” 鹤潜垂首道:“老朽的确认得一些人,其中甚至不乏先天圆满的高手,只不过,大人可要考虑好了。这些人杀人放火无所不能,唯独缺的就是忠心。” “无妨。”李不琢一摆手,“无需忠心,只要有手段就好。我要筹建的私兵有两支,一支是阳兵,从酒瓮村里选人,只为护我的产业。”说着李不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偏房的方向,在酒瓮子村培养防备力量,自然也是为了吴寒,“村人难以培养,待我把神咤司的事务处理干净,便去神咤军中提拔来历干净的神咤军当我的亲兵,自然也就是我的私兵。” “那第二支私兵……”鹤潜眼神一动,明白了李不琢的意思,低声道:“大人还要一支干脏活的阴兵?” 李不琢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 鹤潜没有犹豫,当即退下道:“属下立刻去办。” 鹤潜离开,李不琢便将应十一和姚仲豫唤到书房,先问了姚仲豫酒庄的利润,一算下来,李不琢眼下积蓄有一百二十一金锞,但一名私兵若要配马,每月便至少花费比这两到三个金铢,加上应十一去杀手行当找来的能干脏活的好手,花费才是大头。李不琢不由感慨,如今收入是多了,花起钱来却也如流水一般。 姚仲豫退下,李不琢与应十一单独相处,便直接给他扔了一本《小周天生息法》。 应十一接了书,翻开一看,不由身子一抖,四下环视一圈,惶恐道:“私传炼气典籍是重罪,大人给我这个做什么?” 李不琢坐在红木椅上,双手搭着扶手,微笑道:“你难道不想炼气?” 应十一低头道:“属下不敢。” 李不琢道:“不必太过惶恐。他姜家能练勾常卫,让私兵炼气,我如何练不得?这本《小周天生息法》,你若有不懂的,自可来问我,你学明白了,再传授给其他二人。” 应十一嗓子发干,低声道:“不是属下僭越,但属下实在以为,大人前途远大,何必做这落人把柄的事……” 李不琢笑了笑,道:“不至于落人把柄,明日我回河东县时,你们三人随我一同过去,入神咤军军籍,有了这层身份,你们自可名正言顺炼气,就算天宫派人问起来,也没人能说什么,况且神咤司,也不是归天宫管的。” 二百四十七:成妖契机 在酒庄停留了一日,李不琢安排了筹建私兵的一应事项,才发现自己的积蓄,要留下部分周转,又有庄子和的支出,眼下郭璞在主持的木机阁,还处在赔本赚吆喝的阶段。若要支撑私兵炼气,手头便有些紧了。 旬休结束前的晚上,李不琢便回到临近第十三司所的千户府。 夜色沉沉,青石地上月照如霜,千户府后院,一阵环佩相击般的清脆琴音连响,余声不绝于耳。 洛还君坐在凉亭里,侧脸与膝前的古琴映着身旁一盏红木架青罗罩花灯的微光。 她的身旁,原本想跟风学一学琴技的三斤,正满脸沮丧。本来以为学琴再难,那七根弦总不能比变化万千的牵机线还难玩儿,但手再巧,也架不住五音不全呐。同样的一架古琴,在洛还君手里就能随手弹出惊艳的曲调,但她自个一拿起来,就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更别提五音之外的文、武二弦了。 眼下洛还君弹的一曲《红鲤抄》,是孙崇德知道李不琢府上女眷买了琴,特地派人送来的谱子。据说是前朝均帝时,某位琴道大家所作,存世不多。浮月坊里的花魁曾说过喜欢这谱子,有好几位恩客得了这消息,重金悬赏,都求之不得。好在,这也让这曲调上佳的谱子,没被青楼艺伎传唱到烂俗的地步。 眼下,琴声一起,假山池里的锦鲤纷纷摆着尾巴凑到岸边,冒出头来,令人叹为观止。 洛还君拿到谱子,才看过一遍,就弹得出神入化,三斤看得羡慕,心中也只能暗叹高山仰止,对弹琴是再没有半分念想了。 但突然,琴声一荡,出现了些许瑕疵。三斤一抬头,便见到李不琢走进后院。洛还君对李不琢微微一笑,一拂手,便弹尽尾声。 “好曲子,这曲子叫什么?”李不琢走近问道。 “是孙崇德送来的红鲤抄,似乎价值不菲,我也是第一次弹呢。”洛还君顿了顿,笑道:“你只赞曲子好,怎么不夸我弹得好?” “他人练千百遍,都没有你初次弹得好。”李不琢见洛还君言笑晏晏,哪还有半分无知懵懂的模样,不禁心想,她恢复得如此快,不知何时会记起自己的来历,或许……她已经记起了一些也说不准。 三斤听到李不琢的话,顿感受到莫大打击,脸一红,恹恹想道人比人可真是气死人了,连忙不再去想这事,虽然不会弹琴,但她的机关术最近可是得到鸦师父莫大赞扬的,连忙对李不琢说:“前些天你要的剑鞘,我已经做好啦、” “有劳了。”李不琢摸了摸三斤脑袋,“我随你去拿。” 正要和三斤去拿剑鞘,洛还君看向李不琢腰间裹住只露出剑柄的烛龙,神情一动道:“它似乎有成妖的机会…… 李不琢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洛还君的意思。 烛龙不同于十五,十五乃煞气所凝,诞生了灵性,但并无身躯,只是寄身于惊蝉,便只是“灵”。 灵有高下之分,若是秉天地造化而生的灵,生来便有大道行,甚至圣人对其都有敬畏之心。但十五是李不琢用六部剑的法门培养而成,无气脉诸窍合应天数,乃是先天资质不足,只靠吞噬掠夺其他灵性补充自身,成就有限,除非得了大机缘,大气运,才能跨过瓶颈。 而烛龙乃是神兵,吴潜技近乎道,在铸造烛龙时,便为其铸成气脉与诸窍,暗合天地之数,于是剑成之后,便不再是死物,有了成妖的契机,日后成就远在剑灵十五这等先天不足的剑灵之上。 洛还君身为大妖,眼下她主动点出烛龙有成妖的机会,难道是要助烛龙一把? 李不琢顿了顿,便解下烛龙,递给洛还君。 洛还君手刚触到烛龙剑柄,李不琢与烛龙心意相通,便察觉到烛龙的强烈抵触,但洛还君柔荑轻拂,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说了些什么,烛龙似乎有些犹豫,旋即便安定下来。 接着洛还君对李不琢道:“我想让它陪陪我,明日你再过来吧。” 说罢,走回凉亭,对三斤微笑道:“今夜这凉亭左近,不要随意接近。”又转头看向李不琢:“府中下人,今夜也不得擅入后院。” 李不琢知道这是烛龙的机缘,哪里会不答应,说了一句:“多谢。” “跟我这么客气作甚。”洛还君笑了笑,来到凉亭中央,倚着桌边斜坐,怀抱烛龙,微微阖上双眸。 李不琢不再打扰,便与三斤去了她的机关房。 一进机关房,三斤便献宝似的取出一件护腕模样的物事,递给李不琢,道:“戴上看看。” 李不琢不知她卖什么关子,依言戴上,这护腕大部分是龙眼木打造,木纹与烛龙的刃纹有些相似,腕口环着四匝金线,表面浑然一体,底部合拢后,也没有丝毫雕凿痕迹。 李不琢暗自用内炁查探,却发觉护腕里面大有机关,但弄不清楚构造。 “还好我提前做了模子,不然洛姐姐把剑拿了过去,眼下都不能试剑鞘了。”三斤嘀咕着,不知激发了什么机关,一个偃师人偶自暗处走出来,捧着一柄木剑,形制大小和烛龙一般无二。 李不琢心中一动,把木剑拿在手中,三斤又道:“你把内炁激发至四匝金线中,转动两圈试试。” “好。”李不琢一点头,当即激发内炁,腕口的金线发出微不可查的咔嗒两声,紧接着,整个护腕无声解体,沿着李不琢的手腕、手掌,蔓延至剑柄,剑身,只一瞬息的功夫,便覆盖了整个剑身,又咔的一声,所有木片紧密咬合,组成一件剑鞘,严丝合缝,吞口处四匝赤金色细线凑成了一个李字。 李不琢面露惊讶之色,三斤见状欣喜笑道:“喜不喜欢,这剑鞘可是我自个儿琢磨着做的。” 李不琢笑了笑:“当然喜欢,烛龙乃是神兵,我本来还犯难,不知用什么剑鞘来配,眼下却是正好。” 二百四十八:蜉蝣法相 月过天中,夜色浓稠如墨,千户府书房里一盏琉璃灯仍亮着。 李不琢得了剑鞘,此时已回到书房,烛龙既然在洛还君那儿,李不琢今夜也暂没有炼气,细心推演自创的周天剑宿法,试图把法门记载到纸上。 “布候行气,与神俱往……呼吸往来,不及法禁……” 在纸上写出数百字法诀后,李不琢悬腕停笔,摇头自语:“难怪炼气法门,都有些艰涩幽微,炼气之道涉及到自身与天地之理,炼气士能够参悟,却不一定能把其中的玄妙据为己有,即便能够练成,要用文字表述出来,难免言不及义。” “周天剑宿法虽然是我总结诸多法门自创的,但有些幽微之处,我自己的推敲尚还模糊,不能阐明,所以付诸文字,便难免滞涩。” “若要强行成书,倒不是不行,只是不够完美。难怪,小道藏等典籍都直白易懂,被奉为经典,同样的道理,能解释得越浅显,是因为著书者水平越高。” 李不琢放下笔,深深呼吸,平复了心绪,自语道:“待我能把周天剑宿法写成法诀,让他人也能轻易参悟,那时我所创的法门,才算大成。” 明白了这点,李不琢也不再尝试将法门写成文字,拨动琉璃灯下的机关,灯火突然黯淡下来,只留一丝微光,他便拂开衣摆,要调息炼气。 拿出周天流注绛台上,甫一坐下,李不琢突然心有所感,望向窗外:“嗯?是洛还君和烛龙?” 心中一动,李不琢一招手,兰锜上的丹青剑典飞入掌中,被他展开,紧接着,李不琢双眼一闭,血檀自剑典中飞出,遁出窗外。 眼下肉身还未练到圆满,李不琢的神魂也无法晋入神游境,只能将神魂宿于剑内,来到后院凉亭边,便见到洛还君坐在凉亭正中,一袭黄衣,裙裾水一样流泻在地上,在她身后,两股银河般氤氲的流光盘旋而上,状若羽翼,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千户府。 洛还君身前的石桌上,一道赤气从烛龙剑身中蔓延出来,化作龙形,银鳞红鬃,眸如日月,盘踞着凉亭的六角攒尖顶,昂首朝着那双羽翼。只见羽翼阖动间,隐约有日月轮转、四季演替、沧海桑田的异象出现,令人心神震动。 李不琢神魂寄于剑中,见到这一幕,心中暗道:“这就是她神魂显化的模样……蜉蝣朝生夕死,唯独她勘破了生死,把光阴之道融入神魂,单看这异象,她的神魂,绝不输于大成的业火燔身三十六相,这还是她尚未恢复……烛龙的神魂之相,虽然威严,但那是吴潜用诸多神矿,加上人血祭炼,锤打而成的先天资质,它的灵智尚还蒙昧。按吴潜所说,我若能找到大夏龙庭地宫中的龙脉源头,再度祭炼,才能让它的神魂臻至大成,若不然,单凭我的内炁反哺,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李不琢正在思量间,那双羽翼轻轻一扇,两道日月轮转的异象便化作流光,没入烛龙双眸中,烛龙身躯游动,张口发出无声的咆哮,似乎是在对那双羽翼表达感谢。 李不琢心中一动,这是洛还君在损耗自身,成全烛龙的神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洛还君,李不琢感情十分复杂,既因顾惜的一场梦境中的男女之情,自从洛还君从羽织中复生后,便对他表现出小兽依恋父母一般的感情,李不琢却因她是守壁大妖的身份,对她多有忌惮。 洛还君与烛龙素不相识,成全烛龙,自然是为了成全李不琢,眼下见到这一幕,李不琢不由对先前对她的忌惮感到有些惭愧,心念一动,催使血檀回到书房。 羽翼阖动间,有光尘环绕着千户府,似乎是把整个千户府剥离出来,与现世隔绝,阻挡他人窥伺。 但千户府外,却有一人自月下走来,双足赤裸,不染尘垢,手中木剑指地,平平无奇,却引得月华不由自主凝于剑刃。 “东极动荡,天人入侵,此妖逃出壶天,入我中土腹地……” 支霜衣若有所思,微微皱眉,剑上月华便陡然强盛起来,让四近夜色愈发黑暗。 眼下,千户府外有打更人路过,对千户府里异象视若不见,也似乎看不到墙外的支霜衣,提灯走过。 支霜衣默然良久,目光落在烛龙的神魂上,又低声道:“罢,此妖为利用李不琢逃出壶天,已与李不琢有了因果羁绊,想来不会肆无忌惮。如今白龙寺里,那一尊佛胎魔种若生于人世,祸患远胜此妖……她既然是道门那人拘禁在壶天的,也与我无关。” 沉吟良久,支霜衣终于将木剑负于身后,转身离去。 千户府外平静如初,只有打更人脚步微微一顿,有些讶异地自语想道,怎么好像月光突然亮了一些? 次日清晨。 李不琢一夜修行,无甚突破,只是终于将前日受的些许内伤调息痊愈。径直来到后院凉亭,天刚破晓,四处弥漫着薄雾,草叶上露珠微垂,洛还君已将烛龙搁置在石桌上,抱琴对着假山池,百无聊赖地调试着琴弦。 见到李不琢过来,洛还君朝着桌上的烛龙扬了扬下巴道:“从今往后,它会更听你的话一些了。” 李不琢取回烛龙,轻声道:“多谢,此情我记下了。” 洛还君反而摇摇头,看向怀中的七弦琴道:“这琴我已经很喜欢了。”言下之意,她成全烛龙,只是为偿还李不琢赠琴的心意。 那昨夜所见的那两道日月异象,恐怕就抵得过几十年苦修的道行,原来在她眼里,和一架琴价值一般无二?李不琢突然说道:“那曲红鲤抄你弹会了?我想起来,我还作过几首新曲子。” 洛还君欣然应答,李不琢接过琴,边弹边唱:“历山河好处到头来,独怜月儿弯。留龙泉铁冷,长笛玉碎……” “却呼酒,夜阑灯尽,又唱春寒。” 曲罢,洛还君若有所思,好奇问道:“你可是县试案首,新封府解元郎,哪来这样颓唐的心气,写出这种曲词。” “梦中所得罢了。”李不琢看着她右眼角的滴泪痣笑了笑。 二百四十九:李府马车 “梦中所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洛还君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想。 “你来试试?”李不琢放下琴。 “好啊。” 洛还君便拿过琴,试着弹了起来。 不出所料,洛还君一上手,琴声淙淙如流水,时而婉转若莺啼,没李不琢弹得那么颓唐,却把郁气一扫而空,反而弹出了几分留恋酒色人间的秾艳意味。 李不琢乍听觉得意境偏离了曲词本身,但转念一想,意境又何分对错?抛开这心障去听,便不由被洛还君的技法折服,不知这是她原来会的琴技没忘干净,还是蜉蝣一族真就如此天才。 洛还君弹着曲子,李不琢便用手指弹剑,为她轻轻合拍,洛还君一曲弹罢了,转头看向李不琢:“怎样?” 李不琢拍了拍手,笑道:“比我弹的好太多了,以这个速度,你把当今传世的谱子全学完,也不用多久。人间的凡曲,你轻易就能弹到巅峰,我在书上见过,有异曲能震荡气血、导引内炁、安定心神,甚至荡涤……恶鬼,待我腾出空了,便帮你寻来。” 洛还君却摇摇头:“不必,琴道本来就成就有限,我只是弹着找些乐子,打发无聊。” 李不琢问道:“府里的书你都学完了?” 洛还君点点头:“没错,可惜府里没有炼气法门……” 李不琢苦笑道:“私授炼气是重罪,况且炼气法门,对你也没什么用。”说着拿起烛龙,“今日点卯,我不能去迟了。” 李不琢转身正要走,洛还君突然说:“等等。” 李不琢回头,洛还君神色平静道:“近日我学了很多,也莫名其妙会了一些本来不会的东西。” “什么东西?” “譬如说,我知道了自己是蜉蝣,也知道蜉蝣一族从羽织中诞生,便是新生,与往日再无关联。我虽学会了很多传承,却没有半分往日的记忆。你之前说我来自壶天,是妖类,这就是你对我避之不及的原因吗?”洛还君盯着李不琢的眼睛。 李不琢摇头道:“没有。” “你说谎了。”洛还君一眼仿佛能看穿李不琢的魂魄,旋即移开目光,叹道:“你不必焦心,眼下我已有了自保之力,待和三斤告别后,我就离开。” 李不琢见她这模样,又想起了梦里辜负了一生的顾惜,于心不忍,道:“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话音刚落,洛还君却问道:“真的?” 李不琢没想洛还君这么反问,怔了一瞬,说心里话,他虽然没赶洛还君走的意思,但真不敢一直把这尊大妖一直往家里留啊,心情矛盾之下,只好说:“不错。” 洛还君登时笑靥如花:“你不赶我走,这就是我家了。” 李不琢才知道自己被下了套,嘴角一抽说道:“好……” 洛还君打量着李不琢,察言观色道:“你还是怕我的来历引来外敌吗?别怕,你虽然修为弱了一些,但日后我会护住你。” 李不琢眼角抽动,额上虽没冷汗,还是下意识擦了擦,干着嗓子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拿上烛龙,李不琢加快了离开的脚步,面对一个修为远超自己,既会下套,又会博取同情心的女人,还是走为上计。 离开凉亭,李不琢腕口处金线一旋,烛龙便被剑鞘覆住,挂在腰间。久违的烛龙剑气又倾注入李不琢体内,李不琢体内剑宿亦吞吐内炁反哺烛龙。 跨上皇血马,李不琢去往神咤司,沿途街巷有马车经过,都隐隐避开李不琢。李不琢到第十三司所上任后,神咤司换了新千户的消息也传了出去,李不琢上任期间,已不知来了多少封拜帖,都被李不琢推去。若是走的一般仕途,李不琢自然不会如此不近人情,但神咤司有监察之职,与两县官员和世家豪门保持距离,是份内之责,若与他们羁绊多了,总会让人抓住机会行贿,若袁熊一般,不得不偿还人情。 况且,眼下在李不琢眼里,无法带来修行资源的人脉,都是无用之物,当今要抱的,便是支霜衣这一条大腿。徐门与匠盟也在其列,但尚要往后稍一稍,故眼下只要做好千户的本职,帮支霜衣那一个忙便好。 马背上,李不琢心无旁骛,一心与烛龙契合剑道,眼下他已调息恢复了身神,烛龙被洛还君成全后,剑气更胜,这样下去,只消七日,他的身神就可以祭炼至接近圆满。 正盘算着,李不琢余光一动,见到一辆熟悉的马车,青流苏车盖下全车饰以黑漆,车辕下方悬着的小旗用鸟虫纹写着“折桂坊李府”的字样。厚重的貂绒车帘被掀开,何凤南的目光看向外面,与李不琢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她画得极精致的远山眉一蹙,放下车帘,沉声道:“好个李不琢,真是出息了。” 边上穿银鼠皮褂子的丫鬟讨好道:“夫人何必为他动怒,他虽然运气不错,但琨霜公子可是远远走在他前面的。” “他比琨霜自然差远了。”何凤南冷哼一声,“只是他的狼子野心,我怎么看不出来,无非是想为他那出身低贱的亲娘正名罢了,亏他入幽州时,我还想帮他一把,他却和祁彩衣一样不识好人心,还一副死要面子的臭脾气,恩将仇报!” “这种白眼狼,就不要想着他能有好心思了。”丫鬟乖巧地为何凤南捏着肩膀,“他老老实实还好,若敢做什么,李府可不是他惹得起的。” 何凤南点点头,嗯了一声,却没回答,扭头看向车帘,低声自语:“这神咤司千户的身份,还真有些麻烦……” 二百五十:军营 李不琢在马上静静看着那辆李府的马车走远。 方才车帘被掀起时,虽然对何凤南的脸只是一瞥,李不琢已从她的神色里看出惊讶、不屑、冷漠等诸多意味,还蕴涵着一丝隐藏的极深的忌惮。 “原来……她也怕我了。” 李不琢若有所思,脑子里闪过生母的音容笑貌,又想起刚入幽州时何凤南的居高临下,握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如今他虽底蕴不深,但五品千户的身份,加上支霜衣这个靠山,和徐门白益的关系,和李吾玉一家正面相抗也不在话下。毕竟李吾玉那一脉,是父凭子贵,只靠李琨霜撑着,又能有多少底蕴? 只不过,考虑到何家的话,就得再斟酌斟酌了,何家是河东县望族,族长何恭旸乃赤天宫兵甲司管一州兵器的兵曹掾。兵曹掾官居七品,但何恭旸是天宫上官,不是地方小吏,实权极大,当初袁熊帮何家买地,就是因为何恭旸这一层关系。 不过李不琢并非要与何家为敌,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是为生母正名。只要母亲得封贤德太孺人,按天宫大宪便能让何凤南在灵前当众道歉,就算是上尊也违反不了这律法。 “眼下我只是解元,侯名也是虚职,若我能立一大功,才有机会受封……” 握住缰绳的手旋又松弛下来,李不琢心中暗暗思忖,片刻就到了第十三司所。 点卯后,李不琢便来到桌案边,处理今日的案卷。神咤司每日的事,无非监视两县,李不琢除了批准司中各部所需的钱物,还要查阅诸多案卷,案卷上记载的,便是两县之地多方势力的动向。 案卷看到一半,李不琢见到有赤天宫运送的一千二百支火器入河东县,存入兵库的消息,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李不琢一听脚步轻重间隙,便知道来人是孙崇德,未等敲门声响起,便搁笔喊了一声:“进来。” “千户大人。” 来人进门施了一礼,果然是孙崇德。 “什么事?”李不琢问道。 孙崇德前进两步,垂首说道:“那冯氏和符氏已派人接头,定下了结盟的日子,就在七日后的第三度大灯会上。至于这两家具体在何处接头,下面还没打听出消息。” 李不琢心中一动,据说冯氏符氏结盟,双方交换之物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一件,是符氏掌有的事关前朝宝藏的线索。不知那所谓的线索,和吴寒衣带诏上的记载有所关联。但就算有,李不琢也不打算插这一手,问道:“两家派来的都是什么人?” 孙崇德顿了顿,说道:“冯氏来的,是主脉年轻一辈最小的冯致,此人早年就在行伍之中,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李不琢闻言,想起自己那位县学同年冯开,和当今左禁神咤司杀君冯鹰,这两位的出身,都是来自兵家冯氏的主家,眼下算来,那位冯致多半就是冯开的弟弟。 说完冯家,孙崇德继续道:“至于符氏族来的,是一位女子。此女单名动一个离字,是难得的女炼气士,极具才名。就连新封府试上,符膺使出了白马非马之术,也自甘屈居在她之下。可惜符家那边,支系颇多,符家历代家主都是男人,她以女人的身份无法服众,不然以她的声望,恐怕支系都默认她会是下一任符家家主。” “哦?”李不琢听完孙崇德说了符离,心中颇有好奇,往日的符膺那么骄傲,竟然也会对家中同辈的女人心服口服,不知那符离是个什么模样。 孙崇德接着补充道:“县中诸事治安,都有两县灵官负责,但唯独这两家的事,干系颇大,接下来嗑药派人暗中保护他们?还请千户大人下令。” 李不琢想了想,摇头道:“这两家都是一等豪族,底蕴极深,这二人在县城之中接头,有家中高手保护,出不了什么乱子。我们派人过去暗中保护,兴许还被当成是忌惮窥伺,徒惹反感。眼下有理由对他们下手的只有龙雀,但龙雀尚未起事,除非破釜沉舟,不然在县城中掀不起什么大浪。只需派人继续盯着这两家的人便好。” “千户大人英明,属下这就去办。”孙崇德说了一句,便告退要走。 “慢。”李不琢忽然叫住孙崇德,“今日的案卷先放着,随我去军营中走一趟。” 孙崇德脚步一顿,点头道:“千户大人随我来。” 二人便直接出了司所,坐上马车向西行去,到了两里外的神咤军军营。军营四面筑起两丈高墙,四角是两层哨楼,占地二十余亩,里面设有演武场、营楼、兵库、机关库、粮库,高墙唯一的入口与寻常坐北朝南的建筑不同,是朝向西方,纳西方白虎金气,此入口被六名穿着半身偃甲的火器兵严防死守。 这样的军营,在河东县有两处,在暨台县有两处,合共四处,都属第十三司所统辖。李不琢上任后来没来得及视察每处军营,但常驻的将领,都在十三司所卯时认得李不琢,孙崇德与李不琢一到,便出营迎接。 营将赵奉贤起先以为李不琢是来军营视察,心里十分忐忑,他听说过这位新来的千户大人后台极大,这么年轻就当上千户,想必有些意气,难免嫉恶如仇。军营里总有些不干净的进项和亏空,他若看到这些东西,只怕就有麻烦了。 就在赵奉贤寻思着怎么贿赂李不琢时,李不琢没节外生枝,直截了当便问道:“本官要选几个得力的人,当作亲兵,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原来大人是要选亲兵。”赵奉贤松了口气,虚惊一场后,心里却是微微一喜。这样的军营有四处,李不琢来这军营,就是他赵奉贤的机会,他若把自己的亲信推荐给李不琢,被选为亲兵,这些亲兵时常能接触到李不琢,纵使不能帮赵奉贤说什么好话,纵使能听到李不琢动作的风向,也是值得的。 二百五十一:拉拢私兵(上) 赵奉贤略微思忖了一下,垂首道:“属下这就去营中,为大人选来军中好手。” 李不琢却负手向营楼外走去:“不必,带我去营房。” 赵奉贤略微犹豫一下,也紧跟其后。 出营楼是一片演武场,场中军士正在操演,练习火器、刀剑,偶有机关兽出现。往东走了数百步,是一片饰以黑漆的营房,里头不时传出喧杂的呼声、大笑声化繁为简,牛逼、行酒令的声音,还夹杂了骨牌的声音。李不琢隐约闻到酒气和汗味。 赵奉贤面色一黑。 神咤军既无县兵的稽查治安之责,又没有边军的战事压力,待遇又高,落得清闲,自然是想尽办法寻乐。就连赵奉贤自己,也在营楼里金屋藏娇。但正撞上千户大人过来视察,这些人闹腾得也太不是时候,方才不是派人事先知会了吗,怎么还这么大动静?还好他们没做出更荒唐的事来,至少没人白日宣淫,把军妓带入营房。 赵奉贤连忙对李不琢抱膝跪地请罪道:“军士不成体统,是末将管教无妨,请千户大人降罚!” 李不琢摆摆手:“无妨,我在边关时,将士们朝不保夕,也是用酒色缓解压力。我是来选亲兵,不是来降罪的,你起来吧。” “谢千户大人。” 赵奉贤起身,拂去甲衣下摆的泥尘,李不琢已向营房走去,边走边说道:“和我进去,不要声张。” 营房里的军士们显然没察觉二人的接近,营房桌上堆着一些金铢,两伍军士正在投壶,炼气士对肉体气力的控制远超常人,投壶游戏自然有所改良,眼下房中摆着的细颈青釉壶,瓶口只有手指粗细,仅能容纳一支箭,只从外面看,还不知壶肚里装了多少支箭。 此时,一个浓眉阔脸,皮肤黝黑的青年拿着一支箭,另一边又有另一名军士拿箭,二人齐齐盯着壶口。眼看二人同时投箭,那瓶口只能容下一支箭,显然就是以谁的箭能入壶来定胜负。 旁边有人铛的一弹桌上铜盅,二人同时投箭,黑脸青年所投的箭去势更疾,眼看箭头已先入壶口,后来的那支箭却径直击中壶口,啪一声,壶口应声而碎,瓷片飞溅。 黑脸青年面色一沉,看向另一个投壶的军士,那军士笑道:“韩元武,你又输了。这些钱可是归我们了。” 只见壶口破碎后,露出壶肚里的七支箭,其中三支尾羽被朱砂点红,四支尾羽洁白,显然红羽箭是属于韩元武一方。那军士投壶,开始就是奔着打碎壶口去的,没打算和韩元武比试。 那军士一说完,便有几人去揽那些金铢。韩元武一皱眉,取了身边箭筒里的一支箭,一挥手,箭头笃的一下钉在一人指缝间。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与韩元武投壶的军士冷笑道:“感赌不敢服输,就这点气度?好,都说你韩元武桀骜不驯,但今天性子耍到我头上,却是触了你不该触的霉头!” 元武冷冷道:“你若堂堂正正比试,我没有怨言,但你耍些小伎俩,是欺我不敢伤你?” 营房中气氛剑拔弩张,引得不少人围观,数名军士见到屋外的赵奉贤,纷纷行礼,但对便服的李不琢,则都不认得。赵奉贤看向李不琢,李不琢摇摇头,示意赵奉贤不暴露身份,看向屋中问道:“那韩元武是什么来历?” 李不琢观望这一阵,又看旁人的眼神与议论,看得出这韩元武似乎被其他人排挤,所以才会有人会明目张胆挑衅。但方才看韩元武的身手,却少说是大周天圆融,至少是修满了身神的程度,做个小旗都绰绰有余,怎会在神咤军里屈居当一个伍长? 赵奉贤看出李不琢意动,连忙说道:“此人叫韩元武,是兵家传人,不过祖上在二十多年前的大战几乎死完了,只留下他一人,所以他有些家学传承,却没有家族支撑。而且此人自视甚高,桀骜不驯,时常与人争斗,大人若要选亲兵,属下以为此人不是上佳人选。” 李不琢皱眉道:“若他祖上有功,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赵奉贤道:“此人祖上,是为旧朝征战,大局已定时,才归附天宫。那韩元武久久不得提拔,除去他桀骜不驯,还有这层因果在。而且正因他祖上为大夏征战,杀我天宫将士,而今营中将士才对韩元武有些排挤。” 李不琢若有所思,点点头。若不考虑韩元武祖上的过往,他如今的处境,倒是最适合选为亲兵的。他既然受人排挤,定没有后台,来理干净。又处境堪忧,若此时提拔他,便是雪中送炭,更能让他忠于自己。 李不琢正思忖间,营房里对峙愈发激烈,似乎即刻就要拳脚相加。韩元武眼神愈加冷冽,却突然向外扫了一圈,见到了赵奉贤,又发现赵奉贤似乎隐隐以李不琢为尊,不由微微一愣,迅速把眼中戾气压抑下去,深吸一口气,准备收手。 李不琢却对他点点头,朝那与韩元武对峙的人微微扬了扬下巴。 除此之外,李不琢也没其他动作,韩元武却又看了赵奉贤一眼,旋即猛一转身,手掌抽在对面军士脸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那军士不料韩元武在军中真敢动手,一时间目眦欲裂,扑身上前,双方即刻颤抖起来。 韩元武是伍长,下属的五名神咤军显然比对方更强,只交手几合便轻松取胜,韩元武与对方伍长的较量多耗费了一番时间,也只是十招之内,把对方按在地上,啐了一声。 “韩元武,你好大的胆子!”人群中,穿黑甲的旗正厉声呵斥,“竟敢在军中动手,该立刻军法处置!” 韩元武却冷冷瞥了他一眼,把目光移向走近的李不琢和赵奉贤,不等李不琢说话,便单膝跪地道:“谢千户大人主持公道。” 李不琢笑道:“好胆色,我只点点头,你就真敢动手。哦?你知道我是千户,刚才那一眼,你就认出了我是谁?” 韩元武点头道:“能让赵大人甘居其后的,算啦也就区区几位,近来千户大人上任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并不难猜。” 二百五十二:招揽私兵(下) 此前韩元武和人争斗,吸引了众人注意,这时,众人才发现赵奉贤来了营房,更是从韩元武口中听到千户大人四字,顿时像滚油锅里滴进了冷水,一片哗然,齐齐向李不琢行礼。 “他就是新任千户大人?” “赵将军都跟在他身后,多半不假。” “难怪韩元武敢动手,原来是千户大人为他撑腰。” “奇怪,韩元武怎么找到的这尊靠山。” 那名斥责了韩元武的旗正冷汗涔涔,他也是排斥韩元武,所以方才争斗刚起时没出面制止,等韩元武占了上风,才出来单独斥责他。孰料韩元武竟突然有贵人撑腰,这旗正连忙上前单膝跪地:“不知千户大人前来……” 李不琢摆摆手:“无妨,你是秉公执法,当有赏赐,去内库支两个银锞子吧。” 旗正连声说着不敢,退下时用忌惮的眼光瞄着韩元武,往日对待这厮多有不公,他若得势,恐怕会借机报复。 挥退那旗正,李不琢便转身朝营楼走去,让韩元武等人跟随。 韩元武乃神咤军中伍长,手下有五员神咤军,都同李不琢进了营楼。虽然刚才李不琢是给韩元武解了围,但从李不琢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怒,众人未免还是有些忐忑,不知李不琢的来意,只有韩元武神色镇定,看出来李不琢不是来刁难他的。 李不琢在桌边坐下,看了赵奉贤一眼,赵奉贤便知机告退。李不琢便转头打量着韩元武等人。 韩元武的修为自不必说,先天圆满的境界,称得上佼佼者,最难得是行止间有一股令行禁止的意味,在军令不严的神咤军里极为难得。那韩元武手下的一伍军士,也都是雄健精壮,最差的也有坐照圆满,弱放在战场上,这一伍精兵,就能把百十个没炼气的普通兵卒杀得人仰马翻。 李不琢暗暗点头,心道也只在神咤军中,能找到如此上等的兵源。这一伍精兵一同训练了许久,早已配合精妙,省了再磨合的功夫。 李不琢把目光移向韩元武:“你们可知道,为何受本官传召?” 众人交换着眼神,身子纹丝不动,片刻,韩元武斟酌着答道:“大人来军营里,未带亲随,看来是神变缺人。难道是想要我等效力?” 李不琢点点头,称赞道:“方才你在营中和人打斗,我便发觉你心思敏捷,这时候再看,果真没看错人。不错,本官今日来军营,就是要挑几个人当我的亲兵。”说罢,李不琢静静看着韩元武。 不知怎的,被眼前这年少成名的千户盯着,韩元武只觉他的眸光如两道利剑,轻易便能洞悉人心。让他额头冒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但听到李不琢说要招揽亲兵,不由又大为意动。 神咤军与寻常军队不同,军中大多是炼气士,修的或是杂门炼气术,或是自知科考无望者,他们最缺的东西不是俸禄,而是立功后被传功的上等法门。 若能当神咤司千户的亲兵,不说飞黄腾达,至少扬眉吐气,还有机会接触到更高一层的炼气法门。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思考,韩元武便单膝跪地,手掌把剑压在下方,左拳头击胸后大声道::“定为大人赴汤蹈火!” 韩元武反应得快,其他人也当即见机单膝跪地,向李不琢发誓效忠。李不琢让韩元武起来,摇头道:“你倒是认得快,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拉得及问。” “大人请说。”韩元武道。 李不琢道:“你的本事既然在营房里本事数一数二,又会见机行事,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这……”韩元武犹豫了一下。 李不琢却接着道:“若说你清高孤傲,却也不至于引得众人嫉妒排挤。可见不然。你定然有桀骜之处。” 赵元武低下头去默认。 李不琢又道:“所以众人排挤打压你,你必有桀骜之气,才会如此。但本官是来选亲兵,不是专程来为你们解围的。日后若在我手下做事,你们一定要收起桀骜,可以省去那些繁文缛节。” 看来这位新千户不难对付,赵元武顿了顿,送了口气。 李不琢接着说:“尔等初入我麾下,本官不求诸位为我赴汤蹈火,但我吩咐下来的侍,诸位不可有丝毫懈怠。” 众人齐声说道明白。 李不琢新收到一伍私兵,心情甚佳,待到黄昏时。便打坐与烛龙契合剑道。 而今,诸多事务皆已安排好,李不琢终于可以静心修行。 二百五十三:人仙之信 出军营时,李不琢身后已跟着韩元武一伍亲兵。 回到千户府,便把韩元武等人安排在府旁的院落里。本来按理亲兵应该护卫李不琢的周全,防卫外敌,但李不琢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眼下千户府里住着洛还君,这位深不可测的存在,除了支霜衣那等当世人仙,谁敢擅闯无疑是自找不痛快。 回到静室,李不琢便将烛龙横置膝上,调息修行。经由洛还君点化之后,烛龙的气息似乎平和了许多,泄入李不琢经络中的剑气,比往日更加温顺,且更加厚重。 李不琢若按部就班,吸纳天地元气凝聚身神,便要花数年的功夫,但一与烛龙开始契合剑道,缓步不前的修行便开始突飞猛进起来。 此时,小天地里一处空无一物的天穹,数十个呼吸间,便有一道剑状星宿微微亮起。 李不琢突然心中一动,内视自身,只见小天地正中,毫光微微的黄芽已长大些许,宛如一株小树,而烛龙的赤鬃银鳞、眸藏日月的神魂之形就盘踞在树上,鼻息吞吐间,引动整个小天地中星宿忽明忽暗。 见此情景,李不琢心中暗道:“这样下去,不消几日,我就能触到瓶颈……” 如此五日过去,李不琢除了去神咤司上任,视察两县治安,便是将应十一等往日的亲信提拔入神咤军,有了明面上炼气的资格。 洛还君琴艺学到了绝巅,弃了琴,又在钻研丹青,按她所说,琴道虽然关乎六识之中的音识,但不如真言能震荡气血穴窍,有些局限。而画艺走到巅峰,能由色悟空,画出万物真形。 随着洛还君修为日益深厚,她知道的东西也愈发多了起来,有的是从千户府的藏书里获知,有的李不琢却毫无印象,想必是蜉蝣的传承。不过她修为日益精深,行动举止气质都和凡人越来越相近,除了那日在烛龙身上损耗了一些修为过后,她似乎有些境界不稳,偶尔流露出令李不琢心悸的气息,但自那以后,李不琢发觉她除了气质较普通人更加清丽以外,已没有半点妖的味道。 五日后,静室中,李不琢正坐照入定,小天地中,漫天剑宿剑光浩瀚,神秘莫测,隐有天道流转之道韵。 小天地正中,那一株黄芽,也长大了近乎一倍,若一根剑柱,镇压八方,表面有无数文字流转,皆是李不琢对周天剑宿法的领悟。 “只差一步……但,总是差了一层窗纸,没法捅破。有烛龙剑气相助,我的身神,已能调动八倍以上的天地元气,算得上是大成了,可是这层瓶颈不破,便称不上圆满。” 李不琢心中自语,一眼扫过,只见天穹上的剑宿已有三百六十四尊,只差一尊,就能达成大周天之数。 “只差一尊身神,不是巧合,这最后一道身神,不光要靠天地元气和剑道领悟来凝聚,这一步代表我剑道的圆满,虽只是一尊身神,却比百十尊身神更难结成。而今我与烛龙已经完全契合,再苦修也无用,看来,要去找一找机缘了,不可一味苦修。”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时,鼻子里射出一股无色剑气,是炼化烛龙剑气的冗杂,打在光可鉴人的青砖上,嚓一声扎出无数细孔。 他站起身来,拿起烛龙剑,举手投足间,不见丝毫锐气,只有顺心随意的气度。 “只要跨出最后一步,我的剑道成就圆满,届时也是我能将这篇法门付诸文字的时候。届时就算不能广传于世,我的剑道,也是在这方世界留下来了,算得一桩功德。” 李不琢心里盘算着,听到远处有嘈杂声入耳,一看天色已接近黄昏,不由微微皱眉。目光落在黄历上,却恍然惊觉,自语道:“太沉浸修行,倒忘了今日是最后一度灯会,我答应过三斤和还君了。” 李不琢走出门去,只见三斤正在院子里,指挥着下人搭建一个竹木架子。 架子里面有些简单的竹木机关、牵机线、金属簧片,做成飞椅状的偃师人偶坐在里头,每个人偶脸上贴黄纸,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不同的名字。竹木架边上,是刚糊好的纸。李不琢一看就明白过来,她是要做灯了,便走近过去。 “今日倒是有兴致,做这么大灯给随看?” “那个曹大人,不是连着许多有钱人办了场花灯比赛吗,这头奖我可是拿定了!”三斤摩拳擦掌。 “比赛?咱们如今过得不差,何必去惦记这个。”李不琢笑了笑,“头奖多少钱?” “五百个银锞子呢。”三斤伸出五个手指头,认真道。 李不琢气息一滞,嘴角动了动,三斤疑惑道:“怎么啦?” “到时给你捧场。” “那倒不用了。”三斤颇为得意道:“若是你帮我托后门,这事儿就没意思了,我寻思咱的手艺,拿个第一是不难的,到时候我力气花了,又得了个坏名声,” 李不琢有些惊讶,三斤仿佛看出他的惊讶,笑道:“这些是洛姐姐提醒我的。” 李不琢点点头,没掺和做灯的事,往书房走去,突然见到一只纸鹤自窗外飞来,落入书房。赶紧进门一看,纸鹤落在桌上,已成了一封信。 李不琢见到信笺上有些熟悉的字迹,认出是支霜衣,不敢怠慢。但一读,纸上只有区区两行字: “今夜子时一刻,入白龙寺机关大佛内,大佛内有泥佛,务必半个时辰内将其毁去。” 李不琢微微一怔,旋即面色沉重下来,支霜衣要他帮忙的日子,终于到了。那白龙寺里有洛还君发觉的妖魔气,又引得支霜衣如此慎重对待,甚至以她人仙的实力,都要外人帮住,绝没有智商这行字写得那样简单。 二百五十四:鬼哭梵唱 黄昏时,夜色初临,河东县里已是华灯初上,处处花光宝炬。一年中的最后一度灯会,县人都已不再藏拙,搬出了压箱底的货色。 白龙寺山脚下,灯海涌动,颇有云山雾罩的气势,龙台凤辇忽隐忽现。一身便服的李不琢便在山门外的大街上,利剑般的目光穿透灯海,死死盯着山上的白龙寺。 虽说灯会最鼎盛的景象,是在县城中央的洒金街上,但此时去白龙寺的游人也不少。去岁,白龙寺就造出了一架万佛朝宗的经幢华灯,真如神佛降世的盛景,比之洒金街上的灯会也不逞多让,于是此时上山的游人极多。 上山的山道两旁,是绵延而上的石灯塔,在夜色里开辟出一条光路,光路尽头的白龙寺灯火辉煌,如高居人间之上。 李不琢却眉头一皱,看着白龙寺里几处异样的灯火。 跟在李不琢身后的韩元武突然出声:“那似乎不是花灯,而是起火了。” 李不琢微微一点下巴,他修为超过韩元武,眼力当然更强,看出山上起了火。这火光在花灯掩饰下,极容易混淆,所以山下这些游人,几乎没人察觉到,就算偶有心生怀疑的,也不会多想。 灯会之际,火灾常见,县里有常备的防火兵役,白龙寺里也有专门灭火的僧人。但此时山上火势不见减弱,李不琢在山下看了大半个时辰,入山的游人竟然没有一个下山的,也导致山上生火的消息竟一直没有传出来,情景十分诡异。 李不琢可是暗中查探过白龙寺,被寺里武僧追过的,想必寺中高手应该不少,白龙寺是遭了什么劫难,竟让他们全都销声匿迹了? 眼见上山的游人越来越多,始终无一人下山,李不琢便将千户符令交给韩元武,道:“纠集左近的神咤军和县兵,先把山封了。有人问起,只管说我下的令。” 韩元武不知李不琢要做什么,但也看出了山上有诡异,并未多问,便领人去执行命令。李不琢便坐在街边酒摊子上,要了三碟子小菜,静静观察着山上的异变。 支霜衣交代的时间是子时一刻,眼下离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李不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派人阻止普通百姓上山,减少一些可能的伤亡。 片刻后,拿着千户符令的韩元武调动左近三十余名县兵和神咤军便衣,将上山的有人尽数拦了下来,引发不小骚动和怨言,但大多数知机的,知道了神咤军的身份后,便远远退开,只在背地里讨论着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封山的主使者,李不琢也不断揣测着自身的安危,在酒摊上等着,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出神想着今夜本来答应三斤和洛还君陪他们逛灯会,眼下就已失约了。就着桌上的卤肉和罗汉豆,把腰间酒囊里自家酒庄酿造的酒喝了大半,他有修为在身,只要用内炁一逼,就能清醒过来,自然是不怕酒会误事,便无所顾忌,这时一人坐到他身旁,穿着团花的绸衣,眼角一颗黑痣在灯光下十分醒目。李不琢微微一怔,不由问道:“你怎么来了?” 洛还君将一件大氅递过来道:“三斤在筹备灯赛呢,我无聊的很,就来找你了。今晚天凉,你穿上这个。” 李不琢接过大氅,入手温热,顺手披在身上,大氅碰到身子,便微微一缩,笼住身周。李不琢心中一动,神魂感知之下,大氅里蕴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意韵,似乎碰触到它的神魂念头,都被那道气息磨灭了。想到那晚见到洛还君的法相里的光阴之道,李不琢当即明白过来,这大氅就是她本命的那一件羽织。 “若它因我受损……”李不琢下意识拒绝。 洛还君摇头,看向白龙寺道:“那里的妖魔气已经凝实,妖魔气中还有着一股佛缘,若伤了它,有损功德,若不伤它,我恐怕会被它引动魔念,你穿着这件衣服,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事关身家性命,他也不至于假惺惺再推脱,点头说了一声好。 一看天色,已离子时不远,便起身走向上山道。 守门的韩元武等人见到是李不琢前来,纷纷让开。韩元武要护卫李不琢前后,李不琢只下令让他守住山门。支霜衣之所以找到李不琢,是因他神魂有异,韩元武虽然身手不差,但连洛还君都不敢上山,其他帮手也是白搭。 走入山门,李不琢又心道:“当初姓张的骗我来查探白龙寺,寺里的事多半和龙雀有些关系,这寺里的妖魔趁着灯会的日子发难,不会是巧合。”便顿足回头,对韩元武道:“派人传令司所,今夜所有人手,都去监视前朝余孽的动向。” 韩元武领命,李不琢再度上山,待离山脚远了些,普通百姓的身影都变成蚂蚁般大小,李不琢远远朝那酒摊望了一眼,已不见洛还君的踪影。便伸手探向肩后,握住烛龙剑柄,剑鞘啪的一声,化成护腕。握剑于掌中,李不琢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虽然身具异禀,梦里度过了无数度春秋,还藉此走到了如今的地位,但除此之外,李不琢自知没什么非凡之处,能傍上支霜衣这根大腿,绝对是比得到无上法门也不逞多让的机缘,但机缘亦有风险,今夜的白龙寺一行,便是放手一搏。支霜衣曾亲口说过,他若小心便可无虞,又有洛还君所赠羽织保命,他没有临阵退缩的理由。 拾级而上,李不琢将万级石阶踏在脚下,将心头的不安驱逐出去,山下人世在眼中变成遥远的灯火,山风愈发冷冽,佛寺山门出现在眼前,泥塑护法金刚忿怒相靛蓝脸庞在火光下狰狞可怖,寺里大火的热浪远远扑来,风声里夹杂着近似鬼哭的梵唱。李不琢紧握剑柄,瞳中映着暗夜里的火光,一步步踏近山门。 二百五十五:域外天魔 李不琢走入山门,鬼哭梵唱入耳,像长虫似的,不住耳朵里钻,让人烦躁莫名,心痒难耐,恨不得把胸膛剖开,拿出来好好抓挠一番。 “这声音能影响心智……” 李不琢心神一晃,便调运内炁堵住双耳,只是那声音仍未削减,似乎能穿透一切。李不琢看向四周,只见火光映照下,不见一个僧人,只有那些上山来的游客,此时正歪歪斜斜躺在路边,有人双手扒拉着胸口,真把自己挠得血肉模糊。 忽然,二十步外的高墙下有个戴方巾披长衫的书生,跌跌撞撞爬起来,口中发出呓语般的呻吟,向身边的妙龄女子扑过去,一口把她白皙的大臂撕扯下一块带血的肉来。李不琢眉头一皱,闪身上前,把书生脑袋踩在地上,一瞥头,却见那妙龄女子非但没有痛呼,反而痴痴地笑了起来,脸色潮红,媚眼如丝,仿佛享受着极大的快感。 这时书生呻吟着抓李不琢小腿,眼看是神智失常,李不琢脚尖一动,把书生挑翻了身,手掌按上书生天灵盖,神魂一探,不由面色一沉。 “三魂七魄都被搅烂了……” 李不琢皱着眉头,突然书生脑子里混淆不堪的魂魄如长蛇一般,缠上了他的神魂,一刹那,李不琢直接感受到了书生的无数欲望,脑海瞬间空白。 “心无其心,形无其形!”李不琢黄芽一震,口中断然低喝,神肃魂清,急忙唤回神魂念头,但神魂归位后,李不琢察觉到,已有一丝神念被那书生的欲望沾染,消失不见。 “真是凶险,若我再慢一步,恐怕会变得和他一样……” 李不琢看着书生,自顾自摇了摇头,他魂魄浑浊不堪,已经没救了,不如给他个痛快。 念头一起,李不琢手中烛龙轻轻一刺,直接洞穿了书生的脑袋,书生顿时没了气息。又看向边上发出淫荡呻吟的女香客,李不琢按住她天灵盖,发现她的魂魄,也未能幸免,不由轻叹一声,发出一道内炁,直接震碎了她的脑子。 鬼哭梵唱不绝于耳。 “就是这魔音害了他们,不知寺里怎么样了……” 左近香客还有很多,但李不琢已无暇去管,放开女香客,便向白龙寺内部走去, 寺里有几处大殿起了火,大多数僧房和屋舍倒是幸免于难,只不过,李不琢左右看去,没发现人影,只能闻道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血肉烧焦的味道,李不琢视线越过生火的大殿,望望向后方俯视人间的漆金大佛,这时的佛像如端坐火莲之上,浑身映着火光,如同浴血。 李不琢小心朝寺后走去,仍是循着当初和张金岳夜探白龙寺的路径,忽然耳边听到一阵近在咫尺的喘息声,紧接着便有一道人影从边上的僧房一下扑出来,李不琢心中一紧,霎然闪开数步远,手中剑刚有动作,便发现此人脚步虚浮,动作绵软无力,更是砰地一下就倒在地上。 李不琢走近,发现这僧人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和外边的香客一样,魂魄也乱成一团,便送了他一场解脱,目光掠过这僧人的衣袖,却借着火光看到了一团墨迹。视线投向屋内,又见到房门口落着一只蘸了墨的笔,便走进屋里。 僧房的桌上亮着盏快烧干的油灯,灯下的草纸上,写着凌乱的字迹:“住持要众弟子体悟大悲心,身入地狱,修持饿鬼道,便搜集来许多尸体,但纵使住持说色即是空,躯壳不过身外之物,若对其另眼相看,便是着了相,寺中无人能辩过他,但我怎么都觉得邪术……” “近来众师兄都有些癫狂,似乎是修饿鬼道的反噬,住持说不破不立,撑过去佛法便能精进数番…… “住持昨夜称身体有恙,今日他却在房里圆寂了,但师叔们查看下,竟然说住持至少死了一个多月,只是因为肉身不腐,才没发出臭味!怎么会!”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李不琢这才发觉,自己看的时候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直到视线离开草纸,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旁观者清,那写字的僧人震惊彷徨,但李不琢看到最后,便知道白龙寺主持多半是早就被人杀了,掉了包。那冒充主持的人,便一手造成了白龙寺如今的境况。 李不琢略微沉吟一会,便离开僧房。一出门,目光遥遥望向圣堂的方向,只见圣堂已被烈火吞噬,心道:“果然圣堂被毁了,圣人法相便无法须臾到达,那毁掉白龙寺的人,目的多半便是要唤出妖魔,为祸河东县。” “不知她现在在哪。”李不琢脑海里闪过支霜衣的身影。 白龙寺后,火蛇嗤嗤飞舞。 火场当中,支霜衣面色平静,水桶粗的火蛇直冲过来,逼人热浪直接熔化青石地砖,支霜衣却巍然不动,任由火蛇冲至眼前,又自行溃散。 无数到火蛇翻腾过处,熔化的地砖冷却,便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琉璃,在火光映照下一片火红。 支霜衣目光凝聚在火焰背后的机关大佛上,平淡的语气透着毋庸置疑的霸道:“你既是域外天魔,不老实待在域外,若要犯我人间,便让你有来无回。” 机关大佛里传出轰隆隆的诡异声音,介乎鬼哭与梵唱之间,与那弥漫全寺的魔音一般无二:“可笑,你若拿我有办法,就不会在附近徘徊数月了。” 支霜衣却平静地笑了笑:“那你能否猜到,为何我早已发现你来犯人间,却不提早出手?” 那诡异声音道:“嗯?” 支霜衣冷冰冰道:“那时出手,就算伤你,你也能遁逃再寻肉身,但如今你已在那泥佛里种下魔种,再无处可逃。” 二百五十六:白骨莲台 那诡异声音大笑起来:“真是狂妄,若我降世之初,还未与这方世界契合的时候,倒还俱你三分,现在你凭什么还敢来触霉头。” 随着那笑声,火红焰浪翻滚,又凝成千百般手臂,执着各种兵器,斩向支霜衣,光是卷起的气浪,便将远处的墙体庙宇摧枯拉朽撞倒。 焰浪里的一袭白衣终于不再是纹丝不动,虽然那无数火焰变化的兵器临近支霜衣身周三尺便自行溃散,但她衣角却被吹拂得嗤嗤作响,出现了几线焦痕。 ……………… “这寺里看来已没有活口,这些人都已神志不清,看来没人抵御住了那魔音,我却没事,恐怕真是因为神魂异于常人……” 李不琢经过烧毁的山门大殿,又见到了数十个神志不清的僧人,甚至有的僧人还会突然出手袭击人,好在李不琢没掉以轻心,没有受伤。 视线越过高墙,李不琢隐约听到诡异的咆哮声,又见到了翻腾的热浪,便加紧脚步,身形如鹞子般,纵跃跨过几处火势未尽的房舍。 片刻,便越过最后一道寺墙,见到那机关大佛下的一片火场。 火海不断幻化成兵器、异兽,将中央尽数吞噬,而火场之中,支霜衣一袭白衣,一手托举木剑,一手结印,一步步向机关大佛走去,每踏一步,脚下气浪逼退火焰,荡出一方清明之地。于此同时,她周身无数尊身神遁出穴窍,竟凝成甲兵之形,沐浴火焰,陷阵冲杀,宛如一支大军。 李不琢看得一怔,心头不由砰砰猛跳起来,这等威力若放在战场上,当真是万人之敌。不愧人仙之威! 但一转眼,那大佛中传出一阵可怖的笑声,焰浪翻滚陡然剧烈起来,支霜衣脚步一晃,身边清明之地霎然被压缩到只剩五步方圆。李不琢陡然一惊,支霜衣如此手段,在那火海和魔音压制下,竟落入了下风? 李不琢一分神,便听见大佛里那诡异声音咦了一声:“还有活人?” 话音刚落,火海之中,一线赤焰若长蛇一般,倏然向李不琢射来!那细细的一道赤焰,便将左右的屋舍全都照亮,霎时间,李不琢眼前如同白昼,隔着数百步,便觉热浪逼人! 李不琢暗道一声糟糕,这电光火石间,他已来不及躲避。忽然,火场里传来一声清叱,支霜衣并指抹过木剑,轻轻抖了个剑花,那翻滚的火海便被这一柄不起眼的木剑长鲸吸水般尽数吸了进去,火光消失,浓稠如墨的夜色陡然笼罩下来。 射向李不琢的那一道赤焰,也被木剑吞去。 那诡异声音大笑道:“好大的胃口,我这魔焰无穷无尽,看你还能不能吞下!” 话音刚落,便有无数火焰自虚空中出现,而支霜衣面色凝重,手中木剑红光闪烁,不住震动,似乎即将爆开。她瞥了李不琢一眼,闷哼一声,自火海中腾身而起,凭空虚渡,便向寺外遁去。 大佛里一阵撕裂耳膜的尖锐笑声传出,李不琢只觉魔音穿脑,仿佛眼珠都要爆开,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敲开来解脱。那魔音里包含着无数种驳杂的欲念,让他一瞬间似乎经历了无数人的欲望,险些迷失自我,被欲念鸠占鹊巢。 但不论心神如何震荡,李不琢的真灵虽然如浮萍一般飘来荡去,却始终未被颠覆。只是转瞬,那魔音便逐渐消褪远去,李不琢微微恢复了意识,第一时间就想看支霜衣的动向,却心中一动,故意发出莫名的呻吟呓语,歪倒在地上,如那些被魔音迷了神智的香客僧人一般。 倒地后,李不琢才敢用余光窥伺,只见支霜衣已遁出寺外,一道浑身缭绕着佛光梵文的魔影紧随其后,支霜衣突然在半空中回首,木剑向下一挥,嗤一下斩出漫天火海,将那魔影笼罩其中,一剑斩下,支霜衣再度遁逃,似乎已经不支。 那魔影动作只稍稍一滞,便再度紧追其后。 一转眼,两道身影就已消失。 李不琢心脏擂鼓似的狂跳,过了好一会才略微平复下来,从地上爬起,四下望去,只有些火光和余烬,除了夜风和远处的庙宇里火烧的噼啪声传来,再无其他动静。 “她是故意把它引走……” 虽然肉身已大周天圆满,李不琢还是忍不住微微喘息起来,转头看向那机关大佛。 “和她交手的那东西,实力竟比人仙隐隐强上一分,不知她能引走多久,信上说要我半个时辰内将这大佛里的泥佛毁去……” 李不琢看了天边一眼,握紧烛龙,穿过一地青砖都被烧成琉璃的广场,走向大佛。 李不琢本来脚步极快,但越接近,心头便突兀冒出许多欲念,只得默念着聊胜于无的静心口诀,一步步接近。 心中默记着步数,数到五百二十一步,李不琢便被大佛下的门扉挡住去路,这才恍然惊觉,发觉自己浑身湿透,配合着心律脉搏,五百多步竟走了近两刻钟时间,抬头看去,那漆金的佛像俯视下来,宛如活物。 李不琢一把推开门扉,便见到大佛内部,四座庞大烛架点满红烛,将大佛腹中映得一片通红,檀香、酥油、烛蜡的味道混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传来,李不琢定睛一看,不由心中冰冷,只见地上散落着残肢断臂,四面八方的墙壁似乎都是血肉糊成。 这大佛腹部的正中央,是白骨筑成的一座莲台,莲台上一尊泥佛一掌竖于胸前,一掌摊在膝上,面带微笑。李不琢只一眼看见这泥佛,便觉诡异气息迎面而来,仿佛有无数蛇虫爬上后背,直欲转身逃走。 压下心头恐惧,李不琢深吸一口气,用脚尖挑开地上尸骨,走向泥佛,待接近后,发现泥佛又有背面,背面的佛容却皮肤枯槁,身体枯败如朽木。 “枯荣相?” 李不琢自语一句,突然心中警兆顿生,抬头和佛像双眸一对,那本来闭目不动的佛像,蓦然睁开眼睛! 二百五十七:剑斩天魔 支霜衣一步踏出,身形若与天地相融,缩地成寸,须臾间,便到了河东县西郊外湟水边。 夜幕空明澄澈,涛声滚滚,月色下细浪迤逦,一派幽静,支霜衣在河面上忽然顿足,赤脚踩在水浪上,身形随着水面微微沉浮。 她身前两里外,一道缭绕着佛光的魔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拦住她的去路,紧接着,那道魔影一化二,二化三,瞬息变化出千万分身,铺天盖地。 天空转瞬阴云密布,江水便咕哝沸腾起来,无数鱼虾扑腾跃起,随后翻白死亡,成群漂浮在江面上。 无数可怖的笑声互相激荡,回音阵阵! “我看你能逃到何处……” “看你能逃到何处……” “逃到何处……” “哈哈哈哈!” 支霜衣神色一凝,低头一看,目光透过水面,只见水底也是无数魔影,那咕哝沸腾的江水,也如同一张张凸起的面孔,喜怒哀惧,见之心悸。 支霜衣抬头看天,只见天色变幻莫测,便举剑指天道:“天地都不容你,你若再执迷不悟,我便借这天地之威斩了你。” 仿佛迎合着支霜衣的话,天上的阴云里顿时雷光氤氲,酝酿着恐怖的威势。 魔影冷笑,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闷雷:“人仙武道讲求勇猛精进,灵肉合一,所以道心坚定,但到你这里,却成了临死嘴硬。若不是你来聒噪,我早已降临此世,眼下我先杀你,再回去与那佛胎合二为一!” 轰隆! 天上氤氲的雷光陡然闪烁,片片雷光落下,将魔影成群击溃,但魔影众多,雷光较之魔影无异杯水车薪。 支霜衣面不改色,木剑指天,道道雷光引入剑中,但却已守不住身边清明,被魔影迫近,魔影倏然聚拢,幻化成个小山般的魔头,血盆巨口遮天蔽日,咆哮一声便将支霜衣连带着她脚下数十丈方圆的江水尽皆吞下! 魔头扬起,江水便哗哗卸下,支霜衣原本站立的地方江水陡然空了一块,四方江水涌入其中,在中央撞击,激起极粗的水柱。 雷光陡然消散,只余魔影憧憧。 那些魔影却未掉以轻心,反而看了一眼天上消散的雷光,道:“这等调动外界天地元气的手段非你所长,人仙修的是万法不侵,自成天地,你那肉身,才是至强之物,可笑,面对我你竟还敢藏拙,我便吞了你肉身,纳为己用,比那佛胎还要厉害。到时纵使是圣境过来,也阻我不得!” 啪! 魔影话音刚落,那江面上的魔头便一下炸开,四溅的水花中,支霜衣身上衣物尽毁,却毫发无伤,此时她身着黑甲,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魔影火光映照下,那黑甲三百六十五片甲叶上,錾刻万般武艺,任意一片甲叶上记载的,皆是无上武学,此时一道魔影击中甲片,那甲片上执枪的图刻长枪一挥,便将其其击散,余威不绝,射入江中,炸起白浪,又打散数道魔影! 那魔影一滞,似乎被这黑甲慑住,支霜衣身躯一震,断喝一声,那甲片散开,大风骤起,江水咆哮,三百六十五道黑影撕破魔影缔造的结界,云破月开! “神武境!” 魔影声音轰然响起,透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惊诧:“纵使上界也极少有人能勘破人仙境,你如此年纪,怎么可能集一切武道之巅峰大成?” 三百六十五个支霜衣手中各执兵器,皆代表一种巅峰武道,她们目光扫视四周的魔影,沉默不语,四散厮杀。 魔影冷哼一声,似有去意,突然若有所觉,面色一变,大怒咆哮道:“寺中之人都已被夺去神智,怎会有人接近佛胎!是你派的人?” 三百六十五人中赤手空拳的支霜衣呵呵一笑:“不错。” 魔影阴冷道:“你想调虎离山?但我的法身岂是常人能够接近的,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神智失常。” 虽是如此说,无数魔影的其中一道却倏然向县内遁去。 支霜衣轻笑一声,所有分神手中兵器化作流光,后发先至,追上魔影,拦住它的去路,紧接着分身闪至魔影旁侧,数百般巅峰武道,相互配合精妙无间,自成大阵,将魔影困在其中。 魔影状若癫狂大笑道:“好一个武道大阵!” 无数魔影突然佛光大作,魔气与佛光一冲,便轰然解体,将支霜衣的身神冲散,眼看阵势不稳,险些被魔影遁出,至堪堪挡住。但无数天魔解体,阵势被狂澜激荡,渐有崩溃之兆。魔影怨毒的声音中又带着莫名的庄严厚重之感,令人心头烦躁:“待我脱身,第一个便来度化你。看你能困住我几时!” 支霜衣平静道:“不需困住你多久,待你寄身的佛胎一毁,便是无根浮萍,届时我将你斩杀在此,连你在上界的本尊,也休想逃脱。” ……………… 大佛腹部,李不琢被那泥佛一瞪,不由心中大诧,毫不犹豫便手腕一翻,烛龙锵一声斩在泥佛脖子上,却只砍出半寸深的一道浅痕。 “好硬的佛像,竟有佛力加持?支霜衣让我毁了这佛像,想必这就是刚才那东西的寄身之所。”李不琢虽然脚步不动,整个身子却崩得很紧,提防着泥佛的一切异动,不过那佛像只是睁开双眼,静静地看过来,再无其他动作。 李不琢微微松了口气,便将精气神聚于剑上,正欲再度出手,毁去佛像,那泥佛却张嘴道:“你若住手,我便为你护道百年。” 泥佛开口,场面十分诡异,李不琢喉头不禁咕咚一下,却心中一动,想道:“以他的手段,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却和我谈条件,想必是没有还手之力。” 那魔音能掌控欲念,李不琢怕它再说出什么蛊惑人心的话,索性用内炁封了耳朵。 那泥佛的声音却不受阻拦,从心中响起,说道:“檀越听我一言,我乃上界真佛,算得有天魔降临此世,便降佛胎至此,阻止它荼毒苍生。方才那离开此地的,便是那天魔魔念,当世只有我能降伏住它,你若毁了我的佛胎,便是苍生大劫,还望慎重,慎重。” 李不琢冷笑道:“你的话我不知真假,但她却不至于骗我。” 言毕,一剑斩入泥佛脖颈。 二百五十八:无我之境 李不琢一剑斩落,剑身龙吟阵阵,直接砍进佛像颈部大半! 但那佛像眼神一冷,座下莲台一转,一枯一荣两面法相合二为一! 李不琢只觉烛龙剑尖触到一股莫名气息,跗骨之蛆一般,沿着剑身蔓延,钻入他的掌心。转瞬间,李不琢的手掌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苍老下来,年轻的皮肤布满皱褶,根根青紫色的血管凸起。 还不到半息功夫,大半条右臂便全都变得苍老,李不琢心中大惊,连运内炁阻隔这股气息,孰料内炁与之接触,便立时烟消云散。 不过好在,内炁源源不绝抵挡之下,也让这气息一滞。 眼看佛像头颅将被斩落,但李不琢心知再进一分,这气息就要突破右臂,蔓延到五脏六腑,当机立断收剑,剑锋一带,将佛像左臂斩落,同时向后跃去。 一脱离佛像,李不琢便将浑身内炁运向右臂,,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股气息没了支撑,终于消散,但李不琢一身内炁已损耗了六七成,脚步都有些虚浮起来,微微喘息着站定身子,与那佛像对视。 那佛像竖着仅剩的左掌,平静道:“望施主知晓,伤人亦是自伤。” 李不琢低头一看,那气息虽然消散,整条手臂的皮肤却都已如同耄耋老者,甚至握着剑柄都有些颤抖。 李不琢却仿佛毫不在意,道:“你以我本命神兵为媒,才伤到了我,那这样又如何?” 说话时,李不琢左臂一扬,抛起丹青剑典! 亮银画轴被抛至半空,又稳稳悬停住,卷面一展! 李不琢一掐引剑诀,便从卷中取出一柄剑,一甩手,便对着佛像射去! 殷一声,长剑破空,声势雄浑,气劲带动梁柱上下垂的经幢骤然激荡! 但一剑钉至泥佛前胸,却如遇精铁,铛的一下,只刺进去半寸! “唉!” 佛像低眉竖掌,不再言语。 那一声叹息入耳,李不琢忽的生出极重的负罪感,仿佛刺这佛像一剑的罪孽犹如屠城一般。不由心神动摇,突然想对那佛像顶礼膜拜,跪地悔罪。 李不琢不由动作一滞,再也无法掷出一剑。 噼啪! 钉在佛像前胸的那柄剑突然从剑尖开始寸寸皲裂,锈蚀,几息之间,就变成了一坨饱经风霜的烂铁,跌落在地。 那尊荣半枯半荣的泥佛,静静瞥了李不琢一眼,忽然从莲台上站起,走下莲台。 它的动作起初十分缓慢,犹如在泥沼中艰难跋涉,但动作却越走越顺畅。 “不知支霜衣用什么法子拖住了那魔影,但眼下它已能动弹,恐怕是即将脱困……半个时辰早已过去,我若再不毁了它,恐怕就没机会了。” 李不琢浑身紧绷,杀心顿起,将那负罪感冲散了一丝,但刚握紧剑柄,手又忍不住松弛下去。 这时佛像已走到前方五丈外,泥塑的五官威严端庄,面带微笑。 脸涨得通红的李不琢呼吸愈发急促,满头大汗,太阳穴突突跳动,脖子上更是暴出根根虬结的血管,浑身发抖,似乎努力想挺直身子,但双膝却忍不住慢慢弯了下去。 砰! 李不琢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四周尸骨散落,血肉模糊,四处弥漫着烛蜡和血肉的臭味,泥佛走到李不琢跟前,伸出手掌,按向李不琢天灵盖,如同宽恕悔过的恶人,道:“有善男子弃剑奉佛,立地彻悟,朝暮礼拜,恭敬燃灯,明心受戒,心常欢欣。善神拥护,所向谐偶,百事增倍,为天龙、鬼神、众人所敬,后必得道……” 李不琢听得心惊胆战,努力瞪大双眼,努力往上看去,只见泥塑的手掌时而娇嫩若婴儿,时而枯瘦如老者,诡异非常,一颗心登时就跳到了嗓子眼,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只能内心无声咆哮:“若被这一掌按下来,我哪还有命在!” “是善男子,是真佛弟子也。” 佛像微笑着一掌按下来。 被那泥佛一掌按在天灵盖上,李不琢如受雷亟,浑身猛然一颤,余光便瞥见自己垂下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色! “我命休矣!” 李不琢万念俱灰,心中不再挂碍生死,电光火石间,心境却得了片刻超脱。莫名想到修行入定的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不可体悟,一旦以我心去体悟,便是有我,玄之又玄,故李不琢虽然知道这层境界,却从来不得其门而入。但当下李不琢放开生死,心中却彻悟一般,想道:“这躯壳不是我,魂魄?也不是我,就算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我仍是我,我是谁?” 李不琢只思考了一瞬,这问题也消弭下去,心中没有了任何念头。 眼前一晃,他突然看到了自己跪在佛像面前。 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念之间,佛像只刚按下手掌,李不琢还有几许青丝未曾变白。 李不琢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观察着这一幕,此时此刻他能同时看到自己浑身上下的任意一处地方,也能看清楚佛像的前胸后背,看见自己大难当头,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 但下一刻,跪地的李不琢满头青丝尽皆变白,连脸上皮肤也开始苍老。 李不琢终于疑惑地想:“这是我?我……是谁?” 念头一动,李不琢眼前一花,当即察觉自己立刻就要从这种玄妙状态中脱离出去,一刹那,所有念头也仿佛都活过来了似的,涌上心头! 唰一下,李不琢眼中光景一变,眼中所见,便是那沾满血污的地砖和泥佛一尘不染的双足,已从玄妙的无我之境中脱离。 但此刻他的意识却清明起来,来自佛像的威慑、压力和负罪感尽皆消弭无踪!一拍地面,李不琢身子向后射去,便离开泥佛钳制,剧烈喘息着,神智却十分冷静,从丹青剑典中再取剑抛出! 那泥佛虽能行动,动作却仍然缓慢,看着一柄柄剑飞射过来,没有阻挡,只是看着李不琢,讶异道:“生死间入定,你竟悟到了空境!” 二百五十九:莲花法师 李不琢知道那泥佛能蛊惑人心,对它所说的话过耳不闻,将剑典里的剑器,无论宗匠还是巧匠锻造的,一概甩向泥佛。 泥佛步伐缓慢,每受一剑后,虽然剑身都刺入不深,化作烂铁跌落,但泥佛身体也随之皲裂一分。他仍不紧不慢道:“檀越是被那魔头迷了心智,所以才对我动手吗?你看这四处的尸骨,都是因那天魔而生,你若毁了我的佛胎,到时那天魔便无人可阻,天下惨状,比眼前这情景更甚千万倍。” 铛! 回应泥佛话语的只是一柄柄飞剑! 佛像走出五步,身上便受了十二剑,整个佛胎已寸寸碎裂,随着这最后一剑,佛像脸上的泥壳突然剥落了一大块,泥壳下方是一张没有皮肤的血色脸庞,一半若衰草枯木般腐朽,一半犹如新生婴儿! “泥胎里面,竟然能生化这等魔物。”李不琢从那玄妙的无我之境中脱出后,心绪已十分冷静,仍忍不住暗暗咋舌,藏剑不要命地往外甩。 但下一刻,李不琢摸向丹青剑典的时候,突然动作一滞。 剑典之中,余剑只剩一柄! 剑典里原本有藏剑四十七柄,被那龙雀女子爆体毁去了其中一些质量稍次的,便只剩下二十八柄,眼下二十七柄剑,俱被李不琢掷出,剑典中所剩的,只有那柄血檀剑。 血檀乃是木质,虽硬度不逊金铁,但终归要差一些,只是便于神魂驭剑,眼下李不琢有了烛龙的教训,哪敢把神魂放出去,念头一转,终究把这柄剑当一次性暗器掷了出去,咻!木剑破空,正正钉入那魔胎的眉心! 泥佛脚步一顿,双眸阖上,不再前行。 死了?李不琢不禁屏住呼吸,打量之下,却感觉他还有生气。 只是手边没了可用的武器,李不琢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四面的铁烛架上。 这时候,突然吱的一声,大门洞开。 大佛外部仍是黑夜,李不琢却恍然感觉,门外似乎普照进来一片无形佛光,那昏暗烛光映照下的残肢断臂,似乎被祛除了一层煞气,虽仍旧惨烈,却不再能催生魔念。 一名老僧头戴莲花冠,双手合十走入大佛腹内,所过之处,郁结的魔气自行溃散,他看向李不琢,说道:“一念入非想非非想天,施主身具慧根,不知可愿入我佛门?” 李不琢望着老僧,谨慎地后退了一步:“非想非非想天?”由于佛门不入科举,百家典籍里李不琢唯独对佛法了解不深,但听了老僧说的这句话,便不由想起此前那玄妙的无我之境。 老僧道:“所谓非想非非想天,在三十三天外,非身具大智慧者不可揣摩。” 李不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那没了动静的泥佛,回忆着之前的状态,说道:“刚才我倒是有些体悟。” “哦?” 李不琢指着墙上壁画道:“譬如说这画中人不知自己是画中人,你我站在画外,一眼便能观尽画中一切。”又收回目光看向脚下,“但这方世界若也是画,你我在画中,却也不自知。” 老僧眉毛微微一抖,竖掌道:“这道理是施主自己琢磨出来的?真了不得。” 李不琢点点头道:‘方才我入无我之境后,便能一眼看清这大佛腹内的一切,譬如这梁下经幢,我便能同时看见内外两面。这般感觉,就如去到了画外。按法师所说,想必那画外就是非想非非想天了。” 老僧感慨道:“不错,不单是不错,施主这般说法,简单明了,老僧还是头一回听见。” 李不琢暗暗打量着这老僧,发现他并无多余举动,这才放下心来,看向那泥佛道:“法师来的正好,此处有魔头作恶多端,以我一己之力,恐难以降伏。 你老僧却看向佛像,摇摇头说:“不可。” 李不琢眉头一皱,老僧继续说道:“万物皆有佛性,此人与我佛有缘。” 李不琢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天魔惑人心智,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怎么不可?” 老僧摇头道:“方才我并未阻止你毁掉这泥佛,但你自己的剑却没了,可见此乃缘法。” 李不琢面容微沉,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老僧,但也心知,光屏对方祛除魔气的手段,修为境界便显然远在自己之上,若要跟他来硬的,断然不是对手,便睨了一眼佛像,冷笑道:“法师要救它?”。 老僧道:“是度他。” 李不琢冷冷道:“你要阻我?” 老僧摇头道:“施主切先离开吧,你被枯荣法相所伤,若不尽快调息,恐怕会酿成重伤。” 李不琢看了一眼右手苍老的皮肤和自己的白发,这时,门外突然刮进一阵狂风! 哗啦一下,大佛内部所有蜡烛一齐熄灭。 咔嚓。 那泥佛发出一声轻响,李不琢一颗心又猛然提了起来。 他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回到了佛像内。 “是那魔影,支霜衣呢?”李不琢大惊之下,便听得轰的一声! 郑遵大佛一阵晃动,支霜衣浑身黑甲,一步踏入大佛内部,看了一眼佛像,目光又落在那老僧身上。 二百六十:佛胎魔种 就一转眼的功夫,那泥佛裸露的脸庞突然蠕动起来,钉入泥佛眉心的血檀被蠕动的血肉挤出,跌落在地。 “此事我记下了。” 支霜衣盯着老僧,眉宇间煞气阵阵,却是转身对李不琢说了一声:“走!” 李不琢瞥了一眼血檀剑,毫不留恋,便往门外遁去,但紧接着眼前一花,只觉被人挟住腋下,余光中的场景飞速后退。 回过神时,他已站在白龙寺外,支霜衣站在寺门口回望,眉头紧皱,问李不琢道:“是他阻了你,没能毁掉佛像?” 骤然从寺中脱出,李不琢不再见到那诡异的泥佛,心头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回答道:“那泥佛里头还有血肉之躯,被我一剑刺入眉心,那老僧便是那时候进来的。” 支霜衣闻言哼了一声,道:“此人名为密莲华,是佛门高手,有他插手,此事怪不得你。我只能阻那天魔一时,现在它吃了一次亏,逃遁回去,龟缩在那佛胎里头,我便再拿它没办法。” 顿了顿,支霜衣收回看向佛寺的目光,道:“此事我管不了了,既然密莲华要接这烂摊子,就让他管去吧。” “密莲华……”李不琢一怔,虽然所读佛经不多,但对于这位当代佛门佼佼者亦有耳闻,据说密莲华年轻时修的野狐禅出身,却在法会上连败佛门正宗传人,有舌灿莲华之名,此后,未受前人衣钵的他,更是自立门户,创出一派佛法,修为深不可测,据说悬空山上的佛门圣人,对他亦忌惮三分。 但佛门的人,为何要反帮天魔?就算这位野狐禅出身的老僧行事不拘泥于正统,但出手帮助天魔,未免也太离经叛道了些,甚至说是堕入了魔道也不为过。 仿佛看出李不琢的疑惑,支霜衣道:“你可知道那佛像里头是什么东西?” 说着微叹一声,自己回答道:“它是天外魔王。” “天外,魔王……”李不琢低声自语。 支霜衣点点头:“不错,域外天魔以七情六欲为引子,将魔念降生人世并不罕见,但这魔王却是居心叵测之辈,以枉死之人的血肉煞气为引,施展邪术引至人间的,更麻烦的是,这魔头被引入佛胎之中,天生具有佛缘。本来佛道法门,对域外天魔最是克制,这样一来,这魔王便失去了最大的天敌。” 李不琢闻言面色微沉,刚才他可是亲眼见到了那魔影的破坏力,连支霜衣和它交手,都落于下风,若等它修为大成,又没有佛道这天敌,真要酿成大祸。 支霜衣接着说:“我发现此事时,它已初成气候,当时我若毁了它的佛胎,却灭不掉它的真灵,它已沾了佛缘,若让它逃走,还能修成气候,为祸苍生。索性我便没有打草惊蛇,让它在那佛胎中结成肉身,趁今夜它真灵与肉身相融的关键时刻,我将它引出,若你能毁掉它的佛胎,引得它真灵震荡虚弱,我便能倾尽全力,将它真灵斩灭,可惜!” 李不琢终于忍不住问道:“密莲华为什么要助那魔头?” 支霜衣冷笑一声,吐出四个字:“成圣契机!” ……………… 大佛腹部。 泥佛体表泥壳不住蠕动,剥落,那血肉模糊的脸庞,左半逐渐丰满盈润,右半则若朽木般枯萎下去,他蓦地睁开双眼,看向密莲华,左脸神态祥和,右脸却凶厉可怖 密莲华毫不防备,只声若洪钟道:“佛胎魔种,修枯荣道,好!” 一个好字,振聋发聩,整尊大佛微微震颤,烛火也齐齐一跳。那泥佛体表的泥壳又齐齐剥落一层,露出些许白净的身躯。 若忽略那一半狰狞可怖的脸庞,就如同一个普通青年男子。 密莲华朗声道:“兜率入胎,示现生灭!” 他手中打出道道佛印,融入泥佛体表,青年男子眉心的伤口瞬息愈合起来。 青年男子看了密莲华一眼,一旋身,便轻巧跃回白骨莲台上端坐。 佛主八相成道,先降于兜率天,于彼天住至四千岁,方乘白象下人间,此乃第一相,乘白象下人间,入胎母腹,这又是第二相,此后又住胎、出胎、出家、成道、转***、入灭,如此便是八相。佛主本无寿命,无谓生死,显化八相入世,便如常人般有了生死,。 密莲华直接以佛主借喻天魔,大逆不道,而青年男子此刻神情庄严肃穆,白骨下散落的人类手掌上,竟开出道道血莲,登时,满室异香,真如佛主降世,地涌金莲。 然而一转眼的功夫,血莲枯萎,白骨莲台上的青年男子,体表泥壳尽数脱落,露出半枯半荣的躯体。 密莲华又朗声道:“枯也由他,荣也由他!” 话音刚落,青年男子身躯一震,半枯半荣的身体,似乎被无形之手糅合起来,几息功夫,便互相平衡,那半边狰狞可怖的脸庞和身体,都变得和常人一般无二。 青年男人面容俊美妖异,一挥手,身上便浮现出一件半黑半白的僧袍。 他自莲台上站起,竖掌对密莲华微笑,道:“今日你度我,他日我度你。” 密莲华微微一笑以示回应,问道:“君将何为?” 青年男人睥睨一圈,并不回答,一步便向大门外踏去,他赤着双足,却不沾地上血肉和泥尘,脚踩之处,幽焰燃起,入朵朵红莲,片刻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渐行渐远的佛偈。 “白骨筑莲台,血肉净法身。此为菩提种,此即众妙门。” “浮屠埋舍利,金殿斩慧根。何来寻极乐,随我入红尘!” 二百六十一:五劳七伤法 佛偈回荡在佛寺内外,一身黑甲的支霜衣终于把木剑背回背上,摇摇头道:“那秃驴,真让那佛胎魔种显化在这人世了,虽说密莲华在此,能压住那魔头的魔性,但日后我倒要看他该怎么收场。” 李不琢仍沉浸在此前支霜衣所说的四个字中,问道:“他如何能藉此得到成圣契机?” 支霜衣嗤笑一声,道:“把堂堂天魔王,感化入他佛道,你说这功德大是不大?” 李不琢登时就明白过来,深以为然道:“大!” “但度化这一个天魔王的功德,就能成圣?” 支霜衣道:“若这天魔王真的归入佛道,这等功德,堪比一国教化,密莲华修为精深,兴许得了这功德,便能窥见圣道契机,纵使不能成圣,旦对执念至深者来说,有万一的可能,都值得一试。” 李不琢感慨道:“以苍生之劫为代价去试,他也要担负莫大因果。” 支霜衣看了李不琢一眼,轻笑一声:“不要这么说,修行本就不能瞻前顾后,密莲华这一点,倒是比那些满嘴因果轮回的和尚强多了。” 又正色道:“之前我之所以只让你去毁了那佛像,而不告诉你因由,并非刻意隐瞒。当时那天魔还未被我引走,还在寺里时,你对他一起念头,他就能知道,便会对你下死手,就算我也护不住你。” 李不琢这才明白过来,心说自己神魂晋入黄芽境后,就已是一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原来修为更高深后,便连他人的念头都能感知到。 李不琢道:“可惜,我未能建功。” 支霜衣一摆手:“无妨,我说过,这烂摊子日后就是密莲华的了……嗯,你的手?” 李不琢握着烛龙的手突然一软,险些将剑落下。 支霜衣看向李不琢的右臂,皱眉道:“那佛胎魔种以枯荣相入道,你这是受了枯荣气的侵噬。” 李不琢苦笑一声,战场上见惯了伤残的他,早已作好伤残的心理准备,但这只手蓦地垂垂老矣,对他来说却还不如断一条手臂来的痛快。 那蜉蝣羽织,虽然护住了前胸后背,却没能抵挡住那诡异的枯荣气。 支霜衣又话锋一转:“你是为助我,才受这伤,我倒是能帮你拔除这枯荣气,只是这枯荣气对你来说,倒不失为一桩机缘,你若能自行化解它,好处多多,若我出手,你便要与失之交臂了。” 李不琢听闻这伤势还能痊愈,心头不由一松,没有犹豫便道:“若我自行化解失败,还请前辈再出手救我。” 支霜衣微微一笑:“你倒是想得好,不过,我也没不答应的道理。正好,这番你虽然没能毁掉那佛胎,非你之过,说罢,你还想要什么?” 李不琢心中一动,人仙开口应允,这能要的东西可就多了。但真要开口,内心却踯躅起来,若要得差了,可惜了这个机会,若口开得大了,又是冒昧,恐怕失了支霜衣这个靠山。 心中盘算着,李不琢落到支霜衣的黑甲上,不由被甲片上的百式神武图深深吸引。 支霜衣笑了笑:“也罢,我就替你选了,此物就当作今夜你以命相搏的报酬。” 说着,随手摸过左肩,取下一片甲叶,递给李不琢。 李不琢接过甲片,入手却是温热,一看,那甲片上的人形端坐,呼吸吐纳姿势顺应着天时微微变化,竟是活的,不由心道此物难道是支霜衣的神通所化。 支霜衣道:“这甲叶上记载的,乃是淬炼神魂的法门,用寻常法子,从黄芽境修至神游大成,凝聚法相,至少数十年功夫,但此法则更快十倍。” 李不琢闻言大喜,眼下周天剑宿法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大成,这之后的法门却有所欠缺,并不适合自他的修行,本来还想等到州试过后,再行选择,眼下支霜衣给的这片甲叶,却是雪中送炭了。 支霜衣接着说道:“此乃五劳七伤法,修此法门,你要经历五劳七伤,每受一劳一伤,皆会形神衰弱,期间甚至比未炼气的常人还弱,但每经历一劳一伤,灵肉受此淬炼,皆会大有长进,待受尽五劳七伤,便能臻至大成。此法的短处,在于形神衰弱之时,若出了些许岔子,便容易前功尽弃,甚至走火入魔,若被仇家惦记,更是危险,所以修行此法,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要透露。而此法的长处,就是一个快字,淬炼形神的法门中,此法当属世间一流。” “多谢前辈。”李不琢抱拳,他背景单薄,要的就是这等能速成的上等法门。 李不琢贴身收起甲片,。 支霜衣点头道:“这甲片是我一尊身神,待你参悟法门后,我便会收回。在此之前,你无须担心会有危险。白龙寺中事了,我不会在此地多待了。” 李不琢道:“前辈可知道,这白龙寺中的佛胎魔种,其实是前朝余孽所为?” 支霜衣朝山下走去,道:“我知道时,它便成气候了。” 李不琢皱眉道:“龙雀此举定有用意,他们选在今夜动手,想必是想借此天魔作乱,达到图谋。我来时见到圣堂被毁,可见此事早有预谋。” 支霜衣淡淡道:“那天魔的事,我倒还会管一管,前朝余孽的事,就让他们去吧。幽州这潭子里,有这一条蛇儿翻腾,也不容易变成死水。” 李不琢若有所思,这时支霜衣又道:“不过,引域外天魔降世,却是做得过分了,他们恐怕真以为,东极大乱,他们便能在浮黎腹地无所顾忌了。” 说着,支霜衣遥遥看了东方一眼,一扬手,背后木剑便离体飞出,倏然消失在夜空中。 二百六十三:养虎为患 河东县东部,雨行山上,一间雅致的院落。假山瀑布错落有致,水流如环佩叮咚,仕女家仆操纵着花灯,丝竹弥漫,灯影里冒出沉沉雾霭,宛如仙境。 院子最中央处落着一座机关行宫,行宫上设高台,坐在台上的紫光檀案几边,便能俯视院中景象。更有甚者,可将山下县城中的盛景也尽收眼底。 秦荆身着墨绿绸袍,把玩着一件火形黑玉符,远远望着山脚下县城里光海浮动的灯影,他的身前摆放的并非茶食点心,而是沙盘,沙盘格局,正与河东县一般无二。 秦荆身边,留八字须,眉眼狭长的中年男人是龙雀军机使刘抟忠,正向秦荆禀报道:“白龙寺中圣堂已毁,灵官已无法借圣堂向天宫求援。” 秦荆似睡非睡,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佛胎之中的魔种如何了?” 刘抟忠道:“魔种在今日苏醒,为防伤亡,白龙寺方圆三里内没安排暗哨。不过,那魔胎似乎比料想的厉害许多,似乎不是寻常天魔。” 秦荆眉毛这才一动,说道:“抟忠,你处理军机已两年了。” 刘抟忠垂首道:“回尊上,差一月便是两年。” 秦荆点点头:“有你处理军机,我也省了许多心。也是你聪慧,两年都没出过什么乱子,这次的事,才交给你来掌手。你来说说,在那寺里埋下魔种,于龙雀何益?” 刘抟忠略一沉吟,回答道:“一为毁去圣堂,二为牵制河东县的高手。若能声东击西,在县中造成骚乱便更好。” 秦荆点点头,道:“但动静闹得太大,却反要惹到不该来的人。” 说着翻开手边的一封纸卷,纸卷模样普通,上面画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图形,附有一些文字,看似十分普通,但若仔细端详,便可发现纸卷上的图形正随着天时微微变化。 秦荆指向某处图形,山上大佛之中,有毒龙钻出。但毒龙显化之时,又被一瓣莲花阻挡。 秦荆道:“这魔气一出世便被佛气同化,显然是引来高手,化解了此事。” 刘抟忠微微一怔,俯首道:“属下办事不力,甘受责罚。” 秦荆摆摆手:“非你之过,其他事办的如何了?” “谢尊上。”刘抟忠微微松了口气,正色道:“冯符二家定盟的地方已经找到,今夜定能破坏其盟约,夺得符家手上复国宝藏的线索。” 秦荆淡淡道:“破坏盟约即可,所谓的复国宝藏,若不是线索残缺,早被符家自行找去了,不必太过在意。圣祖的衣钵,就算被人找到,若非王室遗脉,岂能轻易得到。” 说着他又翻开手边纸卷,看向其中一幅真龙图,真龙鳞甲破碎,血肉都被剔除,大半身子只余骨架,气息奄奄,却仍未死绝。 秦荆道:“大夏龙脉未尽,那未尽的一丝血脉,就落在这河东一带,可惜老夫手中的皇极经世书只是残卷,能窥见一丝劫运之气动向,却无法鞭辟入里,作用实在有限。” 刘抟忠答道:“按大人的吩咐,龙雀八成力量都在搜寻这方面的线索,倒是找出了一些前朝隐居下来的能人异士,有关王室遗脉的线索,还是至今没有所得。” 秦荆嗯了一声,道:“王室遗脉,自然身怀异宝,他身上流着圣祖的血,天生便能干扰天机,就连皇极经世书的残本,都找不到他在哪,若他不主动现身,凭你们也绝难找到他。” “对了。”秦荆抬起眼皮,遥遥俯瞰河东县,“今夜攻下城门,便将端木茴夫妇的尸首夺回来,好生厚葬。” “得秦公挂念,属下代二位义士谢过秦公。”刘抟忠施礼,旋即抬起头,“端木茴夫妇的死因已经查清,是调查东方景之死,寻到了隐居的内务府神匠吴潜,刚追踪到吴潜,却被神咤司新任的千户带人抓了尾巴,于厮杀中丧生,吴潜也因此而死。” “哦,新任千户,就是李不琢吗?”秦荆微微皱眉。 刘抟忠察言观色,有些奇怪一县千户竟然也能入龙雀执火者的眼,小心翼翼道:“不错,大人若要捉拿此人……” “不必。”秦荆一摆手,“天宫圣人相互制肘,神咤司那位人仙行事却想来无所顾忌,事关神咤司,便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日后再说。” 这时行宫门边,莲花漏响,秦荆瞥了一眼院落中的灯景,道:“到时候了,抟忠,与我下山。” 刘抟忠应诺,行宫轰然拔地而起,机关轮辐缓缓滚动。 突然! 大风骤起! 一剑袭来,霎那间斩杀行宫前引路的传火使,斜斜钉在地上! 虽是平平无奇的一柄木剑,却正正挡住行宫的去路。 “有人行刺!” 刘抟忠连忙护住秦荆周身,却被秦荆挡开,摇头道:“这一剑,此地无人能挡,你若敢挡,便是死路一条。” “不知哪位高人,可否一晤?”秦荆放开刘抟忠,提高声音。 却无人应答,那木剑停留一瞬,又拔地而起,飞向西面白龙寺的方向。 秦荆见状微微一怔,摇头苦笑道:“果真惹到了不该惹的,这般行事,想必是神咤司那位破邪大将。” 刘抟忠脸色发白:“破邪大将,竟得知我们所在,为何不……” ‘ 秦荆呵呵一笑,似乎对那一剑并不在意,命人收尸后,便回到院落中,道:“天宫自然知道我等存在,但伤病可以强身,当年大夏铁骑横扫十二国,天下无敌,但后来太平许久,无内忧外患,文臣当道,武将衰落,也因此而亡。天宫留我龙雀,却是不为重蹈覆辙。既然有人不让我出这院子,便依她吧。”’ 刘抟忠似乎仍未回过神来,喃喃道:“原来如此,难道龙雀起事,却是靠天宫的纵容……” “这样说也无妨,不过……”秦荆呵呵一笑,“岂不闻养虎为患?” 二百六十四:冯符盟约 抟忠死死盯着那木剑远去的方向,背后冒出冷汗。一剑斩人百十里,见剑不见人,如此神妙手段,纵使龙雀能成气候,又安能挡住那驭剑之人? 但目光落在秦荆身上,刘抟忠拇指触眉心,直视前方,以拳击胸三下,铿锵道:“纵赴死吾心不改,纵身亡吾志不灭!” “行了。”秦荆垂下眼帘,“抟忠你的忠心,老夫从不怀疑。这一剑西来,老夫已没了下山的兴致,退下吧。” 刘抟忠告退,与数名传火使出了院子。 白龙寺外,木剑飞回,不沾一丝血腥。 支霜衣收起木剑,与那天魔厮杀半夜,又驭剑斩人数十里外,对她来说似乎只是轻描淡写,见到李不琢探寻的目光,她淡淡道:“斩了一人,略施小惩。前朝余孽的事情,我不会多管,但你倒有机会,能捞些功劳。” 李不琢问道:“请前辈指教。” 支霜衣看了一眼山脚,道:“龙雀在白龙寺埋下魔种,无非为了毁去圣堂,制造乱象。但在中土腹地,谅他们没攻城的胆子。你若想管这事,靠着司中手下,不难查出端倪,只是时间紧迫了一些。若你只想不担干系,这县中倒没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唯独冯符两家各派了人过来,要冰释前嫌,这两家的人要是受了损伤,倒算是个麻烦……” 纵使支霜衣不说,李不琢也想到了这点,瞥了一眼周围,只见那些半死不活的香客游人,模样已更加不堪,不是把自身抓挠得遍体鳞伤,就是嘴角流涎地相互交合着,竟不分男女,不禁深吸一口气,这等情状,着实比死了还难看。 不由深吸一口气,心中恼怒非常,虽说上位者眼中,平民的命和蝼蚁相若,但那些异国异族之人杀戮平民也罢,这些平民二十年前还是前朝子民,那龙雀的上位者浑然不把同族当一回事,实在太过冷血。道:“前朝余孽若能有一线生机,便要落在民心民望上,龙雀还未成气候,就如此行事,乃自掘坟墓,” 支霜衣闻言,也瞥了四周一眼,一挥手,平地骤然起了一阵大风,大风过后,那些半死不活的游人香客齐齐咽气。她闭上双眸,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旋即淡淡道:“七重天宫之下,骸骨又安能少了?此间事了,我去也。” 说罢,便朝东面走去,两步便走上虚空,身影消失在月下。 李不琢摸了摸贴身放好的甲叶,又抬起幽掌,对着山门口悬着的灯笼看了看,苍老干巴,实在陌生的紧,索性眼不见为净,左手握剑。 下了山,山脚下韩元武等人还在封锁来人,在山下等待这么久,上山的人无一返回,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了,那些香客游人的亲眷,大多畏于神咤司的凶名,不敢闹事,但众人之心愈发惶然,眼看就要引发骚乱。 好在这时候李不琢从山上下来,裹着黑色大氅,一头白了大半的头发十分显眼。韩元武稍稍一愣,垂首道:“大人,敢问山上的情况……” 李不琢摇摇头,只吩咐了一句:“继续封山,至少封到明日。” 韩元武应诺,李不琢又道:“派人去找袁熊,告诉他今夜本官要动用神咤司在河东县的所有暗哨,给我查清龙雀的一切动向,还有,找到冯家和符家的人。” ……………… 麟光阁中,符离遥遥望着窗外的冷翠湖。 湖上六艘机关船连横一片,甲板上举行的便是今岁最后一度灯赛。县人使出浑身解数,造出的花灯绮丽别致,有个参加灯赛的白胖小姑娘,竟还是个技艺不差的机关匠人。不过,要论气派,这些花灯可就比新封府的等会差很多了,更休提三年前那个元月罗浮天阙正停在新封府上,符离还见过七十八名宗匠打造了一具万引天罗,让整个天阙周身犹有诸天星辰运转,经此一役,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好看的花灯,她也兴致缺缺了。 她不动声色拨弄着盏里的茶汤,挥退了换茶的下人,对于被派来与冯家立定盟约这件事儿,符离打心底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她生得娇惯。作为半圣符正凌的曾孙女,她自幼不好琴棋书画,独好纵横经略,十三岁便在沙盘推演上胜过其父,若非先天经脉不通,就算用尽灵丹妙药,也只练出个内壮境,说不得便要压过青黄不接的符家一干男儿,成为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了,应对一场盟约,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那冯氏派来的冯虞,是个风流名声极盛的货色,她倒不担心应付不了他,只是心中揣测,冯家派此人出面,多半没把这次定盟放在心上。不过,两家都只由晚辈出面,往深一层想,难道是为联姻?想到这里,符离月眉微微一蹙。 这麟光阁是冯氏的产业,把地方选在这儿,她已表示出足够的诚意,但将近半刻钟了,冯虞仍未露面。 正在这时楼门一开,一名面容俊朗,眸如点星的青年男子身着紫边黑袍,走入阁中。不得不说,这位冯家后人生了一副好皮囊,与冯家一贯的粗犷将才相比,他更像是儒将,虽然颇有风流名声,但没有气色虚浮之相,来到符离身边,也不坐下,先施礼道:“遇到故人,耽搁了片刻,在下实在失礼。让符小姐久等了,惭愧。” “无妨,冯公子请坐。”符离朝对面的位置微微扬了扬下巴,不愿冯虞靠得太近,冯虞笑了笑,当即坐下。虽说心头有些不快,符离表情并未显露出来,让随身侍卫带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盒,对冯虞道:“这就是冯家要的东西,复国宝藏的线索。” 二百六十五:推断 河东县里灯会喧杂,寒衣巷深处的几处瓦肆却帘幕低垂,只有零星几串灯笼在檐角散发出微光,一派幽静,只偶尔从重重遮蔽的窗帷里传出几声旖旎的呻吟。 “小心火烛!” 子时已经过半,打更人吆喝着路过这片专门提供给青年男女幽会的场所,极快速地向四周一瞥,脚步一转,神不知鬼不觉收起响锣,进入巷内。一对男女与打更人擦肩而过,打更人握住灯笼把手的手稍微紧了紧,待那对男女走远了,才把手指从把手上的机关处松开。 来到巷子中部,打更人直接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里是一块挡住视线的黑色布幔,他通过布幔,后方便是一条逼仄的巷道,巷道里空无一人,四处堆积着杂物,打更人视线向下一扫,在一块不起眼的地砖前顿足,像是自言自语道:“乾阴九坤阴十二,金乙十四。” 这便是神咤司暗线的暗语,由两部分组成,后半部分是每个暗线独有的代号,代号结合天时,以算法推演,便得到前半部分的暗号。如此一来每日每人的暗号不同,无人可以冒充。 说完后,他便静静等待,片刻,夹道两边不知何处传出鬼魅般的声音说道放行,打更人这才向前走去,路过巷道中间,他不经意向两边瞥去,只见杂物掩盖间,墙面上分布着许多不起眼的孔洞,若仔细分辨,隐约能闻到药油、生铁、火药的气味。虽然身为神咤司暗线,打更人知道这些隐藏在暗处的机关针对的是心怀叵测的潜入者,但在这再妙的身法也无法闪转腾挪的逼仄空间里,他还是有些背后发凉。 一连过了三道遮挡视线的帷幔,打更人才看见了数间屋舍,屋舍隐秘处贴有雷火符,威力不大,却能防止机关兽潜入。 打更人把灯笼放在浮雕大蟒的影壁下,低头匆匆前行,不多时便见到了一处书房。 书房四壁书架上是不计其数的书籍和卷宗,上至一县大员下至升斗小民,曾在河东县展露过可疑行迹的人,都在其中有所记录。 李不琢正坐在桌案前,翻阅桌上卷宗。 袁熊在一旁暗暗打量着李不琢,据手下线人的消息,这位千户大人今夜去白龙寺走了一遭,短短一个多时辰,便成了满头白发,隐隐显出老态。虽说李不琢下令封山,天明前不准任何人上山打探,但白龙寺上失火,上山之人无一归还的消息,已瞒不过有心人了。不难推断,白龙寺已遭了大难。但李不琢一下山,头一件事便是调查龙雀的行迹,又派人去查冯家和符家结盟之事,难道山上的乱子是前朝余孽的手笔? 袁熊试探道:‘还望千户大人斟酌一二,冯家和符家不同一般名门,就这样明目张胆派人去查他们的底细,恐怕会招人猜忌啊。’ 李不琢只道袁熊是忌惮冯家和符家,正要说话,打更人模样打扮的神咤司探子便进门禀报道:“禀千户大人,冯家的冯虞和符家的符离入河东县后一直没有接触,今日才在县中的麟光阁会面。” 李不琢问道:“麟光阁附近可有发现龙雀的踪迹?” 探子摇头道:“不曾。” 李不琢眉头一皱,冯家与符家的恩怨由来已久,旧朝时便互有摩擦,百家与天宫大战初期,冯家还未投靠百家联盟,便在青州与符正凌所领的人马争杀过几度,双方都有伤亡。百家立天宫后,双方恩怨仍未调和。不过近来冯鹰投靠纵横家中连横派,却成了两家冰释前嫌的契机,据说符家要赠予冯家的,便是焚毁大夏龙庭时,自夏朝末帝寝宫中夺得的载有复国宝藏线索的宝物。 龙雀之所以能夹缝求存,除去因为支霜衣那一层级的大人物将其视为警醒众人的忧患外,还要仰仗天宫中各大世家派系纷争不休。而今兵家纵横家两大世家要合盟,龙雀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见到,就算不提这层,传闻中的复国宝藏,也完全值得龙雀动手。 若说龙雀是因为忌惮天宫动真格的,完全是无稽之谈。说句诛心的话,若龙雀动手破坏了两家的盟约,却是正中其他世家的下怀,就算追究起来,也只有冯符二家会动手,大可放手为之,没理由不做。难道龙雀大费周章,不惜灭了白龙寺,损失民望,目的竟不是冯符二家? 另有目的? 李不琢沉吟一会,举棋不定,有心下令撤掉麟光阁的人手,全力寻找龙雀动向,但心中却直觉有些不对,问道:“那符离和冯虞,可有异常之处?” 探子垂首禀报道:“二人都极少出门,谛听机关兽曾探得符离常在房中读书推演沙盘,冯虞名声风流,颇好女色,初入河东县两日,派手下物色过几名美女带入房中寻欢,但也只是前两日,之后便再没和女人欢好。” 袁熊嗤笑一声:“纨绔少爷难得也知道轻重,多半是来之前长辈交代了,这回与符家结盟派他过来,是要与符家那女人联姻,听说符家那女人,才智超群,他若不提前休养,叫她看见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这姻亲就算结成,也难免膈应人呐。” 李不琢摇头失笑,脑子里却突然想到在白龙寺里看到那僧人的手稿,白龙寺方丈被人冒充,寺中与之同处几十年的同辈老僧却都未觉察出不对,这等手段绝非易容,龙雀之中,多半有会施展胎化易形神通的人。冯虞突然不近女色,若说是长辈嘱咐倒也说得通,但本性难移,难道他也如那白龙寺主持一般,已经被人掉了包?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不可抑止,但推断无凭无据,若眼下直接过去当调查冯虞,未免太过武断……李不琢轻轻揉着皱起的眉心,心道不宜大动干戈,便站起身,看向袁熊道:‘司中修为最高者是谁?’ “属下三年前入神游境,是当下司中修为最高的。”袁熊答道。 “与我到麟光阁走一趟!”李不琢二话不说便向外走去。 二百六十六:烟火 窗外灯会初歇,再被严丝合缝的雕窗一挡,麟光阁内变得安静下来,席上肴核未动,符离与冯虞对坐,已经交谈了近两刻钟。 符离审视着对面的冯虞,心中有一丝奇怪,虽与冯虞并不相熟,但早年偶然见过此人,气质与眼下有些差别。 符离并未放在心上,身为家中晚辈,两家结盟的事情自然不会由她草草定下,今日会面,只是双方示好,试探态度,事后还有长辈出面。 那件装着复国宝藏线索的玉盒就放在桌上,符离虽早早将玉盒拿出来,却没打开玉盒的机关,只是试探冯虞的态度,不过,冯虞似乎对其丝毫不感兴趣,与冯虞交谈片刻,符离终于身后侍立的中年紫衣男人使了个眼色,这位护卫符离的黄芽境炼气士袖子一招,便打出一道法禁,玉盒应声而开,露出其中一卷明黄色的帛卷。 冯虞看到这帛卷,终于眼神一动,符离心中暗笑,明明对这东西颇为眼热,却强摆出一副淡然的脸色,装模作样。 冯虞忍着没有动手去拿帛卷,问道:“这是?” “是前朝末帝的密旨。”符离语气很平淡,对帛卷上的内容早已了然于心,“前朝覆灭之际,夏帝再昏庸也知道国将不存,便搜罗天下财富,藏于秘处,留给后人光复大夏。他把宝藏的所在记在密旨中,准备留给后人,不过如今前朝皇室已尽被诛灭,这份密旨也落到我符家手里。” 冯虞把目光从明黄帛卷上移开,问道:“既然得了这份密旨,为什么符家不去寻那复国宝藏?” 符离摇摇头道:“卷上三百三十二字中,有三百二十余字都事武道成痛骂百家炼气士,警醒后人的话,只有最后一句,才点出宝藏所在,但线索并不完整。兴许前面那三百多字里,还隐藏着一些暗语,但二十多年过去,我符家也未找出来。” 冯虞笑了笑:“难怪符家愿意赠出这份密旨,原来这东西拿在手里也没用,只好当个人情。” 符离闻言心中有些不快,冯虞所说的固然不假,但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谁会拿到台面上来说?冯虞再怎么好酒色,也是冯家的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冯虞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又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冯家也不能失了礼数。” 冯虞话音刚落,他身后一名绸衣乌帽的老者便捧出一件乌木盒子,向符离走去。符离不禁眉头一蹙,此举无疑有些冒犯,她目光落在冯虞脸上,只见冯虞面无表情,不由心中一凛,他是想掩饰什么?便沉声说道:“停下!” 乌帽老者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向冯虞,冯虞对符离微微一笑:“怎么了?” 符离身后的中年男子忽的上前一步,唰一下拔出长剑,剑尖指向脚下的楼板,冷冷道:“楼下少说有十二人的呼吸声,若是在饮酒作乐也罢了,但这十二人皆屏息凝神,从我入楼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动弹,此事冯公子作何解释?” 符离眼神一冷,看向冯虞,冯虞仍摆出一张笑脸,却突然捏碎了手中酒杯! 啪! 那乌帽老者低喝一声,一掌向符离探去,符离只来得及仓促退后,便被那老者拿住肩膀,只觉一股沛然内炁沿经络涌入体内!符离身后的紫衣男人反应迅速,霎时间,拔出长刀向老者斩去,刀光乍现,与那老者眉头一皱,侧身躲避,符离得了喘息之机,四张紫金色符箓从袖中划出,被她捏在指尖,手腕一抖,四张符箓发出金铁甲叶撞击的哗哗声,眨眼间就变大,化作四尊金甲神人,气势威严,甫一出现,麟光阁二楼的楼层就承受不住其重量,是咔嚓一声! 与此同时,楼下便有十二柄剑洞穿楼板,从符离脚下刺出! 紫衣男子有提醒,符离已心生提防,提前跃起,但这道剑阵角度刁钻,有一剑向上射出,直接洞穿了符离脚底涌泉穴! 符离闷哼一声,脸色一白,这时楼板轰然垮塌,木屑烟尘四溅,符离与四尊金甲神人向一楼落去,四道金甲天兵符皆是先天圆满修为,纳厚土之力,重逾数千斤,砰的一声,便把楼下两名杀手的脑袋压成肉饼。 那乌帽老者露了破绽,紫衣男子本欲追击,见符离受伤,也跃下一楼退守,剩下的十名杀手霎然散开,包围四周,砰一声,冯虞和那乌帽老者也震开楼板,跃下一楼。 四名符兵,加上那宗师境的紫衣男子护佑周身,符离暂且安全下来,只是那被乌帽老者拿住的肩膀骨头已经错位,脚掌也被一剑洞穿,身为符家的人,她何曾受过这等伤势?额上不禁冒出冷汗,用杀人的眼神盯着冯虞,咬牙切齿道:“冯虞,你疯了?” “可惜,反应倒是快。”冯虞露出惋惜的神色,却不回答。 那十名杀手齐齐掏出火器,指向符离和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深吸一口气,提防四周,连分心说话的功夫都疼不出来,符离又惊又怒道:“你要杀我?这麟光阁是你冯家的地方,我若死在这里,你如何能脱得干系?你我两家前人虽有恩怨,但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冯家真要和我符家不死不休?” 冯虞垂下眼帘道:“我与你倒是无冤无仇,可惜,要怪就怪你投错胎了吧。” 冯虞看了一眼窗外,麟光阁作为冯家的产业,门窗上布有法禁,本是为防机关兽偷听,眼下却能遮掩楼里的动静。这时屋角更漏已指向丑正,冯虞一扬手,十名杀手手中火器齐齐击发! 砰! 丑正,灯赛落幕,数百支烟花冲上夜幕,炸成漫天繁星,斑斓缤纷,将无数百姓的欢呼声淹没其下。 麟光阁外,李不琢和袁熊顿足,远远望着那座雅致的楼台,烟花下夜空亮如白昼,鼎沸的欢呼声遥遥传来,那楼下守门的小厮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腰间隐隐支起的衣袍下,显然藏着兵器。 李不琢和袁熊对视一眼,皆眼神冷峻,冯符二家的盟约果然出事了。 二百六十七:潜入 “袁千户,你就此去调集人手,半刻钟内包围此地。” 李不琢一声令下,袁熊应承离开,李不琢便走向麟光阁。 麟光阁北面临水,据说整片地界地契都属于此楼,东西两边除了几间雅致的亭台,没有其他屋舍。此阁乃冯家在河东县开办的产业,一楼售卖典藏字画、极品茶叶等物,据说二楼则有售古玩珍品与记载着炼气领悟的前贤真迹,甚至有买卖火器的路子,但若要上二楼,得有楼中贵宾的身份,或有熟人引荐。这种地方,向来没有人多热闹,就算灯会的日子,四近也十分幽静。 挎着烛龙剑,李不琢便佯装过路,他一头显眼的白发用鹊羽冠盖住,打麟光阁外走过,果不其然引来了看门小厮警惕的目光。在那泥佛掌下逃生,机缘巧合入了一次密莲华口中的非想非非想天,也就是无我之境后,李不琢的念头似乎被荡涤得纯粹了一分,灵觉又敏锐了许多,发现水岸边的一名撑篙的渔夫,还有两名路人,都是龙雀中人伪装。 路过麟光阁后,李不琢便来到水岸边,凫水向麟光阁北岸摸去,将内炁逼出一层,罩在体表,便将湖水辟开,不沾衣物。此举进颇为消耗内炁,不能持久,好在路途不远,只十来个呼吸的功夫,李不琢便靠近了麟光阁,没激起一丝水花。 那水岸边撑篙的龙雀就在不远处,李不琢视线一抬,便能看见船底,刚想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此人,李不琢却察觉到身边似有一股活水,眼前临岸的地方黑漆漆一片,他内炁运至双目,纵水底亦洞若犀烛,只见前方有一处半人高的孔洞,洞口的铁网上,挂着许多铁蒺藜。 “麟光阁的密道,还是倾泻污水的地方?” 李不琢游过去,只见铁蒺藜上攀附着许多水草和泥沙,便一挥剑,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烛龙剑刃所过之处,江水沸腾起来,那铁网旋即悄无声息被斩开一道缝隙,断口处熔化发红,又被流过的冰冷湖水浇熄。 斩开挡道的铁网,李不琢钻入孔洞,孔洞不长,李不琢穿行不到十丈远,便出了水面,四周漆黑,似乎是一个水井,只有头顶木板缝隙里透下来几线昏暗的火光。 “原来是取水的水井。” 李不琢松了口气,手指扣住井壁缝隙,一用力,便跃至井口,双脚撑住井壁,发现井口已经盖死,正准备一剑砍开井盖,李不琢动作一顿,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呼吸声。 龙雀的人,还是无辜的人? 罢了,宁杀错,不可犯险。 李不琢念头一动,与识海中的烛龙神魂心意相通,烛龙剑脱手而出,穿透豆腐一般,刺穿井盖,外界的情形也从烛龙眼中,出现在李不琢脑海内。 桌上燃着短短一截牛油蜡烛,杂物边堆积着许多尸体,尸体上血迹尚未干涸,显然没死多久,守尸的人一身黑衣,正端详着端详着尸体中几个貌美的婢女,啧了一声,自语道:“可惜……” 蓦地他看见烛龙剑,脸色大变! 电光火石间,烛龙一剑将此人枭首,脖子伤口处被炙得一片焦黑,没流出一滴血。 啪! 李不琢从井口一跃而出,烛龙落入手中,环视四周。 此处并非密室,是麟光阁地下取水之处,这些尸体,看模样是麟光阁里原班人马,没死多久。身上都有被束缚的痕迹,脸上有伤,显然遭到过囚禁,今夜才被杀死。 “咦,这人?” 李不琢目光落在一青年男子身上,此人模样和冯开有些相似,少了几分阳刚气,但更加俊美。衣冠华丽,却披头散发,眼神涣散,已没了气息。 司所中早得到的冯家派来结盟的冯虞的画像,李不琢当即认出此人面貌,眉头一拧。 “来晚了?” 李不琢推门出去,边上还有几间堆放杂物的房间,还有一大条烧炭的地龙,横纵极深。不远处是上地面的台阶,沿阶上去,便是麟光阁后院,走廊壁上挂着名贵字画,过道拐角紫檀木凳上是珊瑚摆件和花瓶,但不见一个打理的婢女。 忽的一阵震动从正阁传来,却没声音。 “隔音法禁?” 李不琢没贸然接近,驭使烛龙飞出。 麟光阁内,火器硝烟散尽,四尊金甲神人千疮百孔。符离心念急转,却想不到脱身之策,对那紫衣男子叹了口气:“连累你了。” 那紫衣男子面容决绝,对符离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姐若走不出去,冯家定然也瞒不住此事。” 啪啪! 冯虞拍了两下手掌,似笑非笑:“不愧豪门之后,区区内壮境修为,凭着一身法器,竟能活到现在,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手段。” 阁边,李不琢看见冯虞,暗暗心惊:“难怪,难怪,这人冒充冯虞,若能在这麟光阁里杀了符离,到时候把地下刚死的真身往这阁里一扔,营造出两相厮杀的局面,就算被人看出破绽,两家的盟约却是结不成了。再怎么说,符离都是死在冯家的产业里,冯家脱不了干系,而冯家也死了嫡系,受符家责怪,岂会忍气吞声?” 好毒辣的手段。 李不琢估摸着阁中龙雀一方的人手,等待出手的良机,被龙雀在眼皮底子下这样闹腾,冯家责任最大,灵官衙也脱不了干系,那位曹大人兢兢业业一辈子,正要告老还乡,地盘里却死了个冯虞,恐怕哭都没地儿找去。身为神咤司千户,李不琢虽不至于招致迁怒,但看破了龙雀的手段,却不能置身事外。 二百六十八:阻截 “那符家的女人,身上倒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虽然此刻落了下风,一时半会却不至于丧命。神咤司的人遍布河东县,袁熊去调集人手,眼下应该已带人过来,忘了叫他不要打草惊蛇,不过他应当不是莽撞的人,最好是先设伏……” 李不琢心中思忖着,突然一侧耳,听到阁外传来一声惨呼,不由面色微微一变,呸一声,便驭使阁边的烛龙陡然刺破雕窗! 屋内的“冯虞”亦听到外面的动静,心生警兆,向后一看,便暼到一抹剑光,目光一冷,护身罡气激荡着衣袍乍然扬起,然而烛龙剑尖所指之处,灼热剑气便将护身罡气化开,冯虞心中大惊,只来得及伸掌拍向剑身,仰头躲避,手掌与烛龙接触之处,嗤啦一下便皮开肉绽。 李不琢暗道可惜,一击不中,便驭使烛龙穿堂而过,这时刺破的两扇窗才腾起熊熊火焰。 冯虞收回手掌,又惊又怒,眼看最多再有一盏茶功夫,符离便要授首,却在这关键时刻生出了变故,看那一剑的威势,驭剑者最多是神游境炼气士,甚至还要不如,但那柄剑似乎却是神兵,护身内炁在这一剑之下竟被视若无物。若那偷袭之人是神游境,神魂附着于剑上,离体也不会超过半里,那驭剑之人,必定就在麟光阁附近,甚至已经潜入进来。 斥责暗哨并非当务之急,便命人把驭剑之人找出来,同时打量符离,心道难道是符家的援兵? 符离亦揣摩着烛龙剑的归属,却不动声色道:“冯虞,你若就此离去,今夜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此后我两家还有结盟的机会,若再执迷不悟,后果你可承担得起?” 冯虞冷哼一声,心中萌生退意,要找到那驭剑偷袭之人并非易事,再耽搁一刻,事情便要逆转,眼下那记载了复国宝藏的密旨已经到手,冯虞也已死在阁中,出去符离未死,龙雀的目的已达到七成,最好就此离去。 与那乌帽老者眼神一对,冯虞大喊一声“现身御敌!”,挺剑攻向符离,使得却是虚招,引那紫衣男人出招时,扭身就走。紫衣男人看破冯虞的意图,正欲阻拦,四周却又传出连绵不绝的火器声,众龙雀端起火器对符离齐射,紫衣男人只好停步,手中长剑一卷,便挡下大部分铁丸,剩下的铁丸,便都由四尊金甲神人阻挡。 冯虞、乌帽老者与众杀手四散退去,紫衣男人护住符离,并未追击。 整个麟光阁四近已爆发出厮杀声、火器声,动静不小,符离遍体鳞伤,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紫衣男子看向窗外,谨慎道:“不知是什么人,竟和冯家的人马打了起来。” 符离摇头,沙哑道:“不会是县兵,他们不敢对冯家动手,若说神咤司倒有三分可能……我实在想不明白,冯虞不像是有决断的人,对我动手,定非他一人的主意,但冯家岂会如此不智?难道是冯虞被人用术法扰了心智?但他调动整个麟光阁,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长辈?” …………………… “是神咤司的人?” 麟光阁外厮杀逼近,“冯虞”听到属下禀报,眉头一皱,龙雀的偷天换日之计,没传出去半点风声,神咤司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那驭剑之人还藏在暗处,此地不可久留。”乌帽老者沉声说道。 冯虞一点头,便带人向水岸边纵去,一道炙热剑气却紧随其后,袭向众人。乌帽老者冷哼扬手,便从湖中卷起一道水柱,与剑气相击,嗤一声,剑气水柱俱散,烛龙却自水汽中射出,悬停在水岸边,一剑拦住众人去路。 “这剑气不过黄芽境炼气士所施展,但驭剑之人藏身暗处,此时无暇将他找出,他仗着神兵之利,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我无法护住所有人走脱……” 乌帽老者心念急转,正在这时,余光中一道寒光极速接近,快若迅雷,霎那间,便刺穿一名龙雀胸膛,箭势却分毫不减,从水面上掠过,气劲带起身深深一道水浪! 又有强敌! 乌帽老者神情一凛,从怀中掏出一扇竹卦向水面掷去,旋即毫不犹豫跃入水中,踏在浮起的竹卦上跃起,手中又掷出第二枚竹卦,掷向前方,再一步踏上。 眨眼间,便逃出百步远。 “嗯?走得倒是快。”李不琢肉身隐藏在阁中驭剑,无法追袭乌帽老者,只得任其离开,驭使着烛龙周旋封锁冯虞的去路。 “冯虞”见乌帽老者逃遁,又惊又怒,背后却又有一箭射来!串葫芦似的贯穿了两人的脑袋,旋即,一身赤色青蟒服的袁熊右臂披着偃师机关臂,手握一柄偃月大刀,杀入人群!刀锋所向之处,隐有鬼哭狼嚎,令人失魂丧胆,转眼就斩了三人! 冯虞眉头紧锁,两指扣住一枚赤色铁丸,掷向袁熊,手腕一翻,便牵住一只黄色大纸鸢,他一跃离地丈许,纸鸢双翼一阵,哗啦一声一边引他身子向夜幕中飞去,始终周旋的烛龙剑却霎时间刺向冯虞后心。 跗骨之蛆!冯虞心中大骂,身子悬空却最无法借力,连忙掏出一件铜镜护住后心,只要受住这一剑,他便能借力飞远。孰料烛龙剑势一转,向上撩去,呼一声,纸鸢被烈焰吞没,冯虞整个身子便向下栽去! 嗤嗤!又是一剑,直接削断了冯虞小腿,冯虞落地身子一晃,稳稳站住,烛龙却又不紧不慢周旋在十步外。 袁熊一刀把最后一名龙雀身体从肩头斜向腰部,斩成两半,目光一凝,便落在冯虞身上,冷笑一声:“奸贼,还不把那张假冒的面皮掀了?” 冯虞面容阴冷,却突然闷哼一声,脸色苍白,直挺挺倒了下去。 袁熊眉头一皱,霎然闪身到冯虞身边,却见他嘴角涌血,已没了气息,竟自知难逃一劫,便自己以内炁震断了心脉。 烛龙霎然飞向阁中。 “你怎知此人是假冒的?” 李不琢走出麟光阁,看向袁熊,没掩饰怀疑,他从水下潜入,见到冯虞真身的尸体,才知道眼前的冯虞是假的,但袁熊一出现,便毫不犹豫对冯虞动手,着实有些奇怪。 二百六十九:藏宝之地 袁熊看向李不琢,说道:“刚传来的消息,冯虞的命灯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就灭了。” 李不琢这才释然,走到地上的尸体旁边,手指沿着冯虞的脸颊边缘摸索。 “没有易容的痕迹,果然是术法神通,不光五官和冯虞相若,连骨骼也和和这张脸完全契合。”李不琢说着看向袁熊,“想必冯家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袁熊皱眉道:“恐怕下半夜冯家的人就到了,麻烦的是冯虞真身的尸体不知被藏在哪里。” 李不琢突然发现假冯虞腰部有一块凸起,伸手一探,便拿出一方玉盒。 “嗯?这是……”李不琢拿出拿玉盒里的暗黄色帛卷,一眼扫过其上的内容,心中暗道:“夏帝密旨?” 脸上却不动声色,对袁熊道:“去支援其他人,把余孽都捉拿下来,最好留下几个活口。冯虞的尸体就在麟光阁下,冯家的人过来之前,把前事都做完备了,不要落人口舌。” 袁熊虽明知李不琢是支开他,也十分知机地应承退下。 李不琢便借着麟光阁的灯光,翻开那卷密旨阅读。 密旨上尽是痛骂百家炼气士的话,末尾则有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字:“北鬼户至南乾罗山。” 李不琢见到这行字,瞳孔微缩,霎时间便想到了吴寒衣带诏上的那行字。 “西鹘火,东至缇加夜山!” “原来是这样,四山的位置,便能确定一处经纬,那就是复国宝藏所在之地?” 李不琢脑子里浮现出浮黎十六州的地图,西面的鹘火闪至东面的缇加夜山之间有一道黑线相连,北面的鬼户山与南面的乾罗山间又有黑线相连,两道黑线交错于一点。 “这就是复国宝藏的所在,不过,若不能凌驾于九天之上俯瞰世间,谁又能确切找到这地方?倒是听说圣人神游方外,能俯视人间,天宫中亦存有浮黎十六州比例完美的地图,只是这种地图,管制比寻常炼气术和火器更加严厉,我没机会看到。” 李不琢记下密旨上的每一个字,将密旨放回玉盒盖上,心说这玩意就是符家欲赠给冯家的东西。眼下看来,复国宝藏的线索原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记载在这密旨上,第二部分则记载在那衣带诏上,不过,吴寒的幸存纯属意外,当初若非吴心以双目为代价,提前让神兵出炉,去火场里救秦皇后,那张衣带诏也决计传不出来,夏帝处心积虑留下复国宝藏,总归是要留给后人的,这密旨和衣带诏上的线索,想必都并非独一份。 ………… 麟光阁前,符离收起四张残破的符纸,平静看向包围过来的神咤军。紫衣男人冷冷道:“大胆,此乃符家千金,尔等不去捉拿贼人,竟以刀兵相向,还不后退?” 众神咤军面面相觑,却都没松开兵器。 “都退下。” 浑厚的声音传来,袁熊走入阵中,对符离点点头道:“我乃神咤司副千户袁熊,贼人俱已伏诛,符小姐大可放心。”又看向紫衣男人,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今夜为救出符小姐,司中又死了几个弟兄,却不是来听阁下斥责的。” 虽说符家家世极深,但神咤司与天宫体系不同,袁熊既不能从符家获益,也不惧怕符家干涉神咤司事务,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紫衣男子眼神一冷,移开目光,符离连忙说:“今夜先中了冯虞的计,澹台叔叔为护我安危,这才有些失言,还请袁千户和诸位兄弟见谅。不过,袁千户刚才说的贼人是什么意思?” 袁熊道:“起先骗了符小姐的冯虞,是前朝余孽假扮,本官方才已收到了消息。” “原来如此……我道冯家怎会如此不智,原来这麟光阁已被鸠占鹊巢,尽是贼人。”符离顿了顿,不禁感慨,“好毒辣的手段,我若死在这里,便连自己都死得不明不白,若家中长辈知道,日后冯家和符家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说着她一摸腰囊,“到没有别的损失,只是那一份密旨……” “符小姐找的可是这个?” 李不琢自后院走入阁中,手里拿着一件玉盒。既然盒中密旨上的线索已经记下,此物便要物归原主,以免遭人惦记。 符离眼神一动,接过玉盒,展开密旨一看,发现密旨已被人展开看过,贴身收好说道:“不错,这就是贼人骗去之物,多谢李千户。” 李不琢有些讶异道:“符小姐认得我?” 符离脸色憔悴苍白,笑了笑道:“我那堂弟心高气傲,在你那受了两次挫折,跟变了个人似的,我便有些好奇,今年府试过后蛛楼游春时,我便在人群中,见到了李解元你呢。” 李不琢知道,符离说的弟弟就是符膺。 符离看了一眼李不琢的右手,又看见他鬓角的一缕白发,不由迟疑了一下。 李不琢看见了符离的目光,今夜催动烛龙许久,精气神消耗极大,渐觉枯荣气又有向体内侵蚀的征兆,便道:“受了些伤,没有大碍……符小姐既已安全,我便先告退了。” “什么伤势竟能让人一夜白头?”符离有些惊讶,“家父认得一位岐黄宗师,李千户若有需要,我可为你引荐。” “暂时不必了,若有需要,就要麻烦符小姐了。”李不琢谢了一声,“这附近兴许还有残贼,还请符小姐随袁副千户到神咤司暂避,若不然,且尽快找个安全去处。” 符离点头道:“我这就前往神咤司暂避,传信家中长辈,这两日的安全,还要仰仗诸位了。” ……………… 留袁熊等人处理麟光阁之事,天还未亮,李不琢独自回到府中,见三斤房中灯已熄了,侧耳一听,便是均匀的呼噜声,正欲回房,身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的伤。” 李不琢转头一看,洛还君站在门口,眼睛会说话似的,关切又带着幽怨。 “没什么大碍,但要闭关调息一阵,三斤醒后跟她说一声,这几日我在屋中辟谷,不要打扰。” 李不琢解下大氅交还给洛还君,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心虚,佯装无恙,夺门入屋。 。 二百七十:闭关 李不琢点起油灯,拿起桌上的铜镜一看,镜中自己的五官倒无甚变化,只有一头乌丝变得花白。放下铜镜,捋起袖子,李不琢端详右臂的皮肤,心中自语:“好厉害的手段。” 在绛台上坐下,李不琢便开始坐照自观。。 内视中,头顶与整条右臂,都被一股诡异气息侵蚀着。这气息蕴涵着衰败腐朽的意味,一旦稍稍放松内炁压制,这便蠢蠢欲动,侵蚀体内,甚至连李不琢窥探这气息的一丝神魂念头,也有衰老的迹象。 与这气息接触的内炁都衰败而后消散,李不琢心道:不知这枯荣气化解更多内炁后,会不会自行消散……” 小天地内三百六十四剑宿吐纳天地元气,转化为内炁源源不绝,进入头顶与右臂,李不琢心无杂念,调息了两个时辰,又再度内视自身,豁然发现头顶右臂两处的枯荣气息竟不减反赠!虽只增加了微不可查的一丝,李不琢却心中一惊。 “被这气息所噬的内炁,竟似养料一般,让这气息愈发强盛?眼下我的小天地吐纳的天地元气所炼化的内炁,虽能与这气息平衡,但这样下去,不消两日,此消彼长,我便再压制不住这气息,届时平衡一破,几个呼吸间就会被这气息侵蚀全身。” “这气息,越被动便越难化解,我不可坐以待毙。” 李不琢心中决然,当即便使压制右臂的内炁一松。 枯荣气若决堤之洪,所过之处经络血肉尽皆衰老,电光火石间,李不琢又使内炁再度压制右臂,只截取了一丝枯荣气,自右臂长驱直入,进入体内。 心念一动,李不琢直接将这缕枯荣气纳入小天地中。 虽然只有一缕,但枯荣气甫一出现,盘亘在黄芽上的烛龙便低吟一声,腾身飞走,在小天地上空盘旋。这一缕气息显化为灰色,若一片惨雾,不断吞噬着小天地中的内炁,缓缓滋长,笼罩之处,小天地干涸皲裂开来,显然它不单能使肉身衰老,还能腐蚀神魂。 李不琢不禁心头微沉,此举乃釜底抽薪,十分冒险,却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然,等枯荣气在右臂头顶两处壮大,情况更加棘手。 “嗯?这枯荣变化,原来和阴阳变化有相似之处。” 枯荣气一入体内,李不琢倒是藉此看清了这缕气机的本源,去岁在句芒山顶赵长青所留石刻中参悟了阴阳之法,此时却发现枯荣变化与阴阳变化有异曲同工之处。 李不琢不禁在心中推演起来,尝试将对阴阳的参悟与枯荣联系起来,一推演,心神便陷入其中。 ……………… 一日过去。 冯第十三司所中,鸦雀无声,众人噤若寒蝉,不敢抬头去望堂上那位鹰视狼顾的左禁神咤司杀君大人。 “让前朝余孽在县中为所欲为,在眼皮子底下杀人调包,偷天换日,要你们监视两县有何用?” 冯鹰手稳稳按住座椅扶手,睥睨堂下,语气虽然淡漠,却让袁熊一干人等心底发虚。要知道,这位杀君大人可是在边关受了好些年闷气,才一朝得势回到中土的,眼下冯虞死在河东县,虽不是神咤司的过失,但谁都不想在这时候触了霉头。 “下官无能,请大人责罚。” 袁熊、孙崇德一干人等单膝跪地,低头请罪。冯鹰扫了一眼,淡淡道:“千户何在?” “李大人昨夜受了重伤,眼下正在闭关调养,大人可要传唤他?”袁熊小心抬起头,心中竟然有些庆幸自己降了半级。不然这事就得他来顶锅了,他可没李不琢那么硬的后台。 “是真闭关,还是见出了事躲起来?”冯鹰嘴角一勾,冷笑道。 “冯大人此言差矣。” 符离走出一步,在堂下轻声说道:“麟光阁的事连冯家自己都没发现,焉能怪罪神咤司?我与那假冒冯虞的人,面对面交谈了几个时辰,都没发现破绽,好在李千户洞察了龙雀的动机,不然连我的性命,也要交代在麟光阁里,届时真相不能大白,你我两家便要结下死仇,后果不堪设想。我以为,李千户在此事是功大于过。” 冯鹰看了符离一眼,道:“符家小姐的意思,是要怪冯家了?” 符离摇头,微笑道:“冯大人稍安勿躁,此事终究是前朝余孽弄出来的,灵官衙与神咤司有失察之责,有过则罚,有功当赏,具体如何赏罚功过,还是等李千户养伤出关,再做定论。” “神咤司的事,倒不由符家小姐操心。”冯鹰虽如此说,眼神扫过神咤司一干人等,众人却感觉压力稍稍松了一些,他顿了顿,又说道:“第十三司所所有人罚俸三月,昨夜杀敌者,安司中规矩,赏赐增加一倍,再给你们十日时间,将此事涉案者都抓出来,若再没有作为,本官便亲自领人过来!” 说罢,冯鹰起身拂袖,大步走出第十三司所。众人齐声喊道恭送,待冯鹰出门,马车辘辘驶远,才都松了口气。 袁熊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对符离抱拳道:“方才多谢符小姐仗义执言。” “无妨。”符离转头看向袁熊,问道:“袁副千户,李不琢的住处在哪?” “小姐是要去探视千户大人?”袁熊顿了顿,“就在细雨巷的千户府里。” “李千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取了些上好丹药,不至于偿尽恩情,但也聊胜于无。”符离笑了笑,“李千户若闭关不出,还请袁千户在这案子里多负担一些。” 二百七十一:先天圆满 千户府。 三斤面带忧色,对符离叹息一声:“您来得不巧,他闭关至今,还没有出关的迹象,闭关前提早吩咐过,就连饮食都不要去打扰,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还没出关?”符离神情凝重,拿出一只紫布塞子的红釉小瓷瓶,“我看李千户有一夜白发,有先衰之兆,这一枚紫参渡厄丸,可补足精气,驱逐外邪,兴许对他的伤势有所帮助。我来得匆忙,住处还有一枚延年宝药,待李千户出关,我再来拜访。” “一夜白发?”三斤一怔。 “哦,你不知道?”符离诧异地望着三斤。 三斤回过神来,摇摇头,看着那红釉小瓷瓶,有些不便伸手,但想到李不琢,旋即结果瓷瓶,小声道:“多谢小姐好意。” “区区一枚丹丸,不至于偿还了恩情,这是我份内之事。”符离看向后院,“若李千户出关,还请派人知会我一声。” 说罢,符离告辞离开。 出了千户府,符离刚走过车辕,与符离一同前来的澹台霄欲言又止,符离笑了笑:“澹台叔叔,有什么话就说,怎么一副扭捏做派。我可不像爹爹那般,听不得他人半句意见。” 澹台霄撩起衣摆,在马车中坐下,有些凝重道:“那枚紫参渡厄丸,已经是疗伤极品,就算重伤垂死,凭此丹也能吊住性命两日,有此丹赠予李不琢,已足以抵偿救援之情,但你又应承了一枚延寿的丹药……” 澹台霄说到这里,看向符离,符离垂下眼帘,面不改色道:“不错,就是回天结续丹。” 澹台霄皱起眉头,沉声道:“这回天结续丹,乃疗伤圣品,就算手脚被砍了都能接回来,更有延长寿元之效,纵使家主也只服用过两颗,你那一颗,是留作保命用的。若要偿还李不琢救援的恩情,大可不必如此啊!” 符离剑澹台霄神情有些古怪,惊讶道:“澹台叔叔莫非以为我对李不琢动心了?” 澹台霄沉吟了一会,点头正色道:“不错,家主为你相中了许多男儿郎,你都看不上眼,但李不琢年少有为,实在罕见。” 符离摇头失笑:“您多想了,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我虽对他颇为认可,但远没到澹台叔叔你以为的那种地步。我之所以用回天结续丹许诺他,自然有我的原因,澹台叔叔可还记得,东极天柱开裂之事?” 澹台霄神情一动:“你是说……” 符离点头道:“不错,那东极天柱,通天扶桑神木裂开了一道缝隙,导致天人入侵,东极大乱,不过,据闻那开裂的天柱中,有天柱之精存在,我就是想请李不琢助我取得这天柱扶桑之精,看着天柱之精,是否能为我解开不能炼气修行之患。” 澹台霄恍然:“原来如此,若天柱之行,有李不琢助你,想必去的天柱之精把握又会再大几分。”他若有所思:“不过天柱开裂之处,危险重重,寻常人不得入内,整个冯家,也只有五个名额,匀给李不琢一个,这算起来却……” 符离垂下眼帘,道:“我倒觉得,我这回眼光不会出错。”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枯荣气变化,与阴阳变化原来同出一源。这变化背后,却是恒常不易。这枯荣气,原来可以为我所用。” 李不琢推演许久,恍然大悟,却觉一阵虚弱,发觉那一缕枯荣气已蔓延了大半个小天地,而右臂的枯荣气已突破内炁压制,侵蚀全身,就连左手也变得苍老,李不琢不用照镜子,便知道自己的容貌定然也变得苍老不堪。 李不琢却心念一动:“枯荣相生,由荣到枯,亦能由枯到荣。” 念头一起,小天地内弥漫的枯荣气陡然一变,由浊化清,所过之处,干涸皲裂的天地都充盈起来。 李不琢若旁观者般俯瞰着这一幕。 “道生一,一生万物,枯荣阴阳有万般变化,道却不变,我的道便是不易之道。” 小天地由枯到荣,枯荣气也尽皆消散,李不琢却放开右臂与头顶的内炁压制。 霎时间,整个人垂垂老矣,鹤发鸡皮。李不琢心中却古井无波。 “这枯荣气是外物,若任其消散也太可惜,不如借此炼化我的剑意。” 霎时间,小天地内刮入一阵猛烈黄风,这黄风便是枯荣气所化,所过之处,三百六十四身神齐齐一黯。 李不琢的周天剑宿法是纳取百般剑意所成,剑意浩大,却失之驳杂,未入万法如一的境界,这枯荣气一过,百般剑意俱灭,身神尽数枯竭寂灭,李不琢心念一动,这黄风肆虐之时,又呼啸着化作清风,所过之处,万物复原,比寂灭前更加纯粹。 三百六十四身神,本由百般剑意汇成,形制各异,眼下却都化作朴实无华的剑形。 “嗯?这三百六十四身神驳杂剑意被炼化后,便余出了一分剑意……” 李不琢心中自语,心中一动,这余出的剑意,又化作一道剑宿,高悬小天地之上。 轰! 李不琢似闻钟缶齐鸣、山崩海啸之声,似乎诸窍诸络皆被这声音荡开!那最后一道剑宿,嵌于小天地之上,成就三百六十五大周天之数,小天地内顿时海晏河清,地脉分化出山脉、平原、河流,豁然与大天地贯通起来! 所有剑宿不在吞吐天地元气,李不琢心有所感,似乎小天地已与大天地相融,体外天地元气,不需转化便能调用。 一瞬间,李不琢衰老皱褶的皮肤,瞬间丰满起来,白如婴儿,枯白的毛发,也如被青墨浸染,变成一头乌发。 李不琢睁开双眼,抬手望着掌心,历经枯荣变化,他眼神中更多出了一股淡然的气质,自语道:“想不到借这枯荣气,我的周天剑宿法便修到了圆满之境,诸般先天法门中,即使最上等的法门,一成内炁也只能调用八九成天地元气,眼下我却已超出这境界……” 二百七十二:五劳七伤 李不琢起身,扫视四周,对桌上铜烛台伸手一握,那烛台随着李不琢的动作,被隔空握上半空,又被他稳稳放下。 做到这一点,李不琢没动用任何术法神通,单凭对外界天地元气的掌控。 “只是捅破一层窗户纸,达到了大周天圆满,我体内小天地便已蜕变,对周天剑宿法的领悟,也到了圆满的境界。” 李不琢掌控着天地元气,桌上墨锭落入听潮石砚中缓缓摩动,纸卷同时展开,兼毫笔蘸墨,在纸上迅速书写起来。 片刻后,纸上已多出一篇法门,字迹曲直分明,并无锐气,却剑意凛然,正是圆满的周天剑宿法。李不琢写下这一篇圆满法门的同时,小天地中央的黄芽四周,倏然出现数千道墨字,护佑神魂。 “地宪天章?” 李不琢心中一动,诸家典籍上常有记载,天地之道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若能付诸言语,便是言出法随,若付诸文字,便成地宪天章。周天剑宿法法门竟化作地宪天章,正说明这等法门已臻入真正圆满的境界。 这数千墨字,便是小天地的根基,小天地不灭,地宪天章便不会动摇,李不琢的神魂亦不会磨灭。神魂本来易损,这地宪天章却宛如为神魂披上一件宝甲。 “既已伤愈,还突破了瓶颈,正是时候参悟支霜衣留下的五劳七伤法了。” 李不琢从怀中掏出那枚半个巴掌大小的漆黑甲片。 整个甲片上只有一幅图,图中端坐的人形神态安详,体态介于男女之间,李不琢正想该怎么参悟法门,图上的人形倏然睁开眼,徐徐张口道:“看来你已化解了那魔头的枯荣气,竟然只用了四日半的时间。” 李不琢微微一惊,试探问了一声:“支前辈?” 图上的人形点头道:“这是我的一道身神神念,既然你已经伤愈,更是借机突破,达到了大周天圆满,正是传你法门的好时机。法不传六耳,你且闭上门窗。” “好。” 李不琢依言关闭门窗,又在身边方圆一丈之地以内炁布下法禁,甲片上,支霜衣这才说道:“我要传你的是五劳七伤法,你应该知道,何谓五劳七伤?” 李不琢不假思索道:“这是医家之语,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是谓五劳所伤。”大饱伤脾,大怒气逆伤肝,强力举重久坐湿地伤肾,形寒饮冷伤肺,形劳意损伤神,风雨寒暑伤形,恐惧不节伤志。” 支霜衣点头道:“不错,人生于世,视、卧、坐、立、行是最寻常、不可或缺的行动,却能伤及人身,人即使不察,这些损伤也会积累下来,久而久之,便成病损。不过,对炼气士来说,肉身练到大周天圆满,便内无五劳七伤之患。但是,我传你这篇五劳七伤法,修行之时,却要主动让自身受到五劳七伤。” 李不琢乍听有些疑惑,但刚经历了枯荣气的侵蚀,却在支霜衣还未详细诉说之前,便有所领悟,道:“我化解那枯荣气时,发现到虽有枯荣变化之机,万物本根却恒常不变,按前辈所说,这法门要自身受到五劳七伤,待五劳七伤过后,形神也会愈发充盈,与枯荣变化之道相若。” 支霜衣笑道:“很好,当初我选择传你这篇法门,便是因为你在白龙寺受了那魔头的枯荣。眼下我还没说,你便自行想到这层,看来这篇法门的确适合你。来,我现在就传你法门。” …………………… 距李不琢闭关,已有八日过去,整个千户府上下都气氛凝重,更是有传言说,李千户重伤不愈,恐怕有性命之忧。 后院,三斤坐在池边栏杆上,双脚晃荡着,往水里抛了一把鱼食,扭头不甘地问:“洛姐姐,你真的要走了?” 洛还君笑道:“你都问了十多遍了,怎么,就这么舍不得我?” 三斤朝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叹道:“他这还是头一回闭关养伤这么久,要不是我偷偷在窗缝里看到,他时而有动作,还真以为他跟外面传言的那样,重伤不愈了呢。洛姐姐,我怕,你要是走了,李不琢又出了什么岔子,我怕……” 洛还君抚着三斤头顶,柔声道:“你知道的,姐姐和别人……不太一样,在这儿待了这么久,若在待下去,他可会惹下不小麻烦。我也有事要做,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书弹琴呢?” 说着,洛还君突然神情一动,看向静室方向,微笑道:“你放心吧,看来他今日就能出关了,你代我告诉他一声,多谢他把我带出壶天,或许今后还有再见之日。” 三斤一怔,道:“姐姐为什么不自己跟他告别?” 洛还君摇头道:“族人尚在壶天,朝生夕死,我焉可留恋人间,走了。” 说罢,径直向池中走去,若浮萍一般消失不见。 这时,静室方向传来下人的喧哗声、 “千户大人出关了!” ……………… 一辆乌黑的马车停在千户府前,符离走下马车, 澹台霄看向府门,说道:“李不琢闭关调养了整整七日才出关,传言说他他重伤不愈,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他少年白头,显然是损伤了根基,已断了他的前途。唉,世间多少天才人物,都是只知奋进,不知韬光养晦,岂不闻亢龙有悔?这等中途夭折的天才,我一生见过不知几许,纵使他此前再惊才绝艳,恐怕今后也是泯然众人矣。” 符离道:“澹台叔叔,还未见到人呢,何至于就此断言?说不定他是对修行有所领悟,所以才闭关久了一些时日呢?” 澹台霄叹道:“我只是想起往事,才有此感慨,若他真是有所突破,那是最好。” “二人说着,在门子接引下,进入千户府,刚绕过影壁,便见到正堂里的李不琢,只见他白发已恢复为青丝,似乎已经伤愈。 澹台霄微微一怔,却又目光一凝,摇头道:“我果然所料不差,他虽不再白发,却有形神俱衰之相,看来他受的伤,比我料想的还要严重,只怕以后能否在炼气修行都是问题。”说着扭头对符离低声道:“小姐那一颗回天结续丹,就不必再拿出来了。” 二百七十三:东极天柱 千户府正堂,李不琢听三斤说过洛还君离去之事,倒不感觉诧异,她出壶天,自然有她的目的,这些时日,她显然日复一日在恢复记忆,迟早要离开。 只是洛还君离开得有些突然,李不琢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感觉有些遗憾。 见三斤望过来的目光还有些欲言又止,李不琢道:“还有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你的伤势还好吗?”三斤担忧地看着李不琢,她去年开始炼气,如今也有内壮境的修为,看得出李不琢出关之后,一身修为似乎就此消散了,甚至呼吸气息都有些虚弱短促,显然是脏腑衰弱之相。 李不琢略一沉吟。 他闭关结束,便是五劳七伤发业已入门,正处于形神俱衰之时,一身修为尽失,和普通人差不多。功成之时,支霜衣身神所化的甲片便飞遁离开,交代过李不琢,修习五劳七伤法的消息,不得透露给外人。 就算没有支霜衣提醒,李不琢也知道人心险恶,修行五劳七伤法时,自身时强时弱,若被居心叵测者知道了他修习的法门,便能据此推算出他衰弱的时候,等于将弱点完全暴露在他人眼中。 三斤是亲近之人,但这消息越少人知道,也越不会流传出去,李不琢笑了笑道:“我这是闭关中有突破,练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瞎担心个什么?我闭关的这些日子,都有什么人来过府里?” 三斤想了想,道:“司所里那两位副千户都来过,只不过他们最近好像事忙,匆匆留下一些调养精气的药物就走了,县里那位灵官大人,还有人间巡察使步大人,都来问过你的伤势。有位符家的小姐,也留下了一枚紫参渡厄丸,我听洛姐姐说,这些药物里,只有这枚丹丸对你的伤势,兴许有些作用。” 三斤说着,拿出众人留下的药品。 李不琢当先把紫参渡厄丸瓶塞拔开,把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紫色丹丸倒入掌心,细细一闻,便觉脏腑之气有丰盈的迹象,这类药物果然能补充肉身损耗,若多一些这样的丹药,便能更快度过法门的衰弱期。 李不琢不假思索吞下紫参渡厄丸,丹丸入口便化开,随着一道热流进入胃部,又散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深吸一口气,他面色便红润健康了一丝,不过再呼吸时,面色又恢复了正常,心想:“今日我就给郭璞写信,让他搜集一些上好丹药,只不过这种丹药价值不菲,木机阁还刚开办,恐怕盈利不足,也罢,眼下还强求不得。” 正这时,门子来报:“符离求见。” ……………… “多日不见,李千户白发复青,看来已经伤愈了,真是可喜可贺。” 符离进门入座,打量着李不琢,发现真如澹台霄所说那般,李不琢似乎修为全无,就像一个普通人。但身为半圣之孙,符离时常见到符正凌,知道有些炼气士,修为有成便会返璞归真,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端倪,所以并未像澹台霄那般武断,只是出言试探。 李不琢迎接了符离,亦入座道:“还要多谢符小姐赠的丹药,不然我的伤势还好不了这么快。” 符离殷切道:“既然丹药对你有用,我便多送些过来。” “无功不受禄,使不得。”李不琢顿了顿,“不过,符小姐若是还有余下的丹药,可以出售给我。这种丹丸,恐怕新封府阳幽纣绝四环地市中都是有钱难买,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符离笑了笑:“这药可不便宜,我也是仗着祖辈余荫才能弄到几颗,若要出钱买,李千户可要破费了。不过要说人情可算不上,要说我欠你的情才对。” 李不琢直截了当问道:“这药物价值几何?” 符离伸出五根修长葱白的手指,道:“五金锞一枚。” 李不琢暗暗咋舌,五十万钱一枚的丹药,倒不是买不起,却没这个必要,摇头失笑:“暂时是不必了。” 符离听李不琢说话气息有些不稳,沉吟了一会,终于问道:“你虽然伤愈,但修为……” 今日来李府,符离并非单纯探视李不琢,而是为东极之行寻找助力。但眼下李不琢似乎修为尽失,这话虽然有些失礼,却非问不可。 李不琢看了澹台霄一眼,目光又与符离对视,略一沉吟。 刚坐上神咤司千户的位子,他本想低调行事,但不曾想,因为支霜衣的提点,又识破了龙雀的计谋。眼下,龙雀中定然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他又修行五劳七伤法,正是最难防范外敌的时候,便不能被外人发现端倪。 但眼下,稍有炼气底子的,便能看出他有形神俱衰之相,若强说自己没有受伤,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便漫不经心道:“我闭关有所突破,但出了点小岔子,调养些时日便好。” 符离打量着李不琢,却心中一动,她天资聪颖,虽然炼气资质不佳,却精通家中奇术,尤其善于察言观色,一眼便看出,李不琢这话半真半假,不由心忖:“难道他真如澹台叔叔所说,伤到了根本……” 索性直接说道:“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想邀你一同往东极一行。李千户应该听说东极天柱开裂之事。” 李不琢点头道:“听说东极天柱乃是一株扶桑神木,通天彻地,此番开裂,便有天人入侵,导致当今东极大乱,似乎如今不是去东极的好时机?” 符离摇头道:“岂不闻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那扶桑神木亘古长存,支撑一方天地,比千秋万代之之古圣功德都高,如今开裂,便有天柱之精外泄,炼气士若能得一丝天柱之精,便能淬炼修为,大有裨益。我生来经脉阻塞,寻遍天下灵丹妙药,都没法炼气,但爷爷却请圣人为我占了一卦,知道弥补我先天不足的机缘,就在东极,所以天柱之精,我势在必得。但如今东极汇聚天下英杰,竞争何其激烈,我先天不足,家中对我倾斜的资源又有限,所以此行我没有必然没有必然把握,所以想请李千户随我同行,为我助力,届时若得到天柱之精,你我各取所需。” 二百七十四:天柱之精 “天柱之精?” 李不琢闻言,心头意动。扶桑神木乃是东极天柱,这天柱之精,乃天生地成的宝贝,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神妙。他修行五劳七伤法,正是形神衰弱之时,一身修为尽失,若能得一缕天柱之精,形神便能补充大半。 顿了顿,李不琢沉吟道:“但我的伤势还有些反复,若与你们同去东极,恐怕到时候会成为拖累。” 符离道:“那你可得快些考虑好了,五日之后我便要动身前往东极,我这里也只剩下一个空缺的名额。” 李不琢眉毛动了动:“哦?何出此言?难道去往天柱开裂之处还有名额限制?” 符离点头道:“当然。当初天柱初裂,有许多天柱之精逸散出来,俱被天柱周围的炼气士与天人夺得,已不剩分毫,如今要寻得天柱之精,只能进入天柱裂缝,深入扶桑神木体内。但扶桑神木周身一层瘴雾,名为‘春秋瘴’,寻常人触到春秋瘴,立时便会损耗阳寿,除非法相境宗师,借神魔仙圣法相之伟力,方可抵御。但如今东极战事频繁,法相境高手都在对抗天人,又有几个能腾出空来,为后人谋求福荫?唯有屈指可数的几名前辈,身有暗疾,或不擅争杀,恰好在天柱裂缝边镇守,才会偶尔将后辈送人天柱裂缝寻找机缘。我符家拥有二十一个进入天柱裂缝的名额,我这里呢,包括我在内便只有五人的名额。” “若能和符离一同去东极,倒是个好机会……”李不琢心中忖度,“若错过了这回,我自行前往东极,便不一定能请动前辈高人送我入天柱裂缝。不过……听她所说,那春秋瘴倒是和那魔头使的枯荣气有些类似,我能将枯荣气转枯为荣,不知能否抵御得了春秋瘴?” “对了,白将军离开幽州,似乎也是去了东极匠盟的罗浮天阙。东君他去扶桑神木寻找本命灵珠,现下不知情况如何了,天柱开裂是否跟她有些关系?罢了,州试尚早,如今我待在河东县,还得提防着龙雀残部寻我麻烦,不如上书请一封调令,去东极走一趟,若能获得天柱之精,我一旦修成五劳七伤法,便是脱胎换骨。” 李不琢片刻便思虑完毕,点头道:“好,既然符小姐不嫌弃我修为低微,那我就与你去东极走一趟。” 符离笑道:“李兄果然痛快,能得你之助,此行我又多了数番把握。” 正在这时,门外飞来一只黄纸鹤,一直暗暗皱眉的澹台霄接过黄纸鹤,看向符离,低声道:“小姐,有信。” 符离看了眼黄纸鹤,对李不琢道:“家中来信,恐有急事,不知李兄能否借个地方?” 李不琢点点头,对一直侍立在门边的鹤潜使了个眼色,鹤潜会意,上前对符离二人轻声说:“正堂旁的耳室十分清静,请二位移步。” ……………… “小姐何必还要邀他去东极?” 一入耳室,澹台霄挥手布下隔音法禁,眉头紧皱:“眼下除了我一个神游下境,端木岩与华庆松二人都是黄芽境,凭我们三人,去了天柱裂缝中,已有一争之力,小姐为何还要邀来一个外人,平白无故来分一杯羹,若他能帮上忙也就罢了,但如今他显然已因伤修为尽失,成了废人!” 符离微微一怔:“李不琢哪里讨你不喜了,为何如此排斥他?” 澹台霄眉头紧皱不止:“难道因为他说自己只受了小伤,你便真信了他?他如今跌落谷底,心有不甘,只是嘴上不想落了面子。如今你要天柱之精弥补先天不足,他又何尝不想要天柱之精修补根基?若到时千辛万苦寻得了机缘,他多半便会觊觎,小姐自然可以说我小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符离失笑道:“叔叔稍安勿躁,你阅历远超过我,你说的这些,我自然都听在心里了。只不过,你可见过我做事不过脑子?” “嗯?”澹台霄神情稍缓。 符离继续道:“叔叔知道,我虽然炼气资质受先天所限,但家中绝学却未落下,倒还能分辨得出他人说的话孰真孰假。今日刚入千户府,我本来也以为李不琢修为尽失,但我又看他并无沮丧落魄之色,甚至比我之前见他更加自信,竟隐有破而后立的决心。” 澹台霄略一沉吟,道:“这等心气,的确不差,只是……” “叔叔可知道,李不琢是哪种人?”符离问道。 “少年天才。” “他乃身具大气运者!”符离正色,“凭他的出身,既无名师指点,也无祖辈余荫,何以力压群雄,夺魁再中解元?甚至成就少年宗师!就算此行他出力不多,但他若能与我们同行,我们便能共此气运,得到天柱之精的把握,要多上数成。” 澹台霄沉默,旋即叹了一声:“但愿如小姐说的这般。” 符离点点头,虽是后辈,说话却又不容置疑的威严,道:“此事我已决定,不必在议。那封家信呢?” 澹台霄展开黄纸鹤,递给符离。 符离展卷一看,道:“原来是父亲听到我被袭击的消息,百忙之中抽空发信,过问我的安危。唉,待我弥补先天不足,有自保之力,才不用父亲如此忧劳了。” ……………… 千户府正堂,李不琢正忖度着去东极的准备,符离与澹台霄进入正堂,道:“李兄久等。” 李不琢点点头,道:“你我既然决定同行,有些话便要提前说清楚了,以免到时候见了机缘,再生龃龉。” “这是自然。”符离坐下,“你我这次同行是合作,而非主从,若得到了天柱之精,届时便按出力多寡分配。”她微微一笑,语气却毫不客气,“你知道,这进入天柱裂缝的名额,由我提供,入天柱后,我符家拥有的一些信息,也算是我这边的付出,届时若得到天柱之精,除非是李兄独力获得,不然李兄要最后一个选择。李兄有异议吗?” “这样正好。”李不琢点头、 符离敲了敲桌子,笑道:“那好。五日后,你我在铸炼司外飞台外相见,若有事情,李兄提前做好,到时候莫要耽搁了。” 二百七十六:上船 商议好东极之约,符离离去,李不琢便着手处理河东县的后事。 可惜修得七伤法后,支霜衣的身神已经离去,不然李不琢直接便能向支霜衣请一封调令,直接去往东极。届时还能得到东极神咤司的相助,虽然神咤司司职主要是监察天宫,只在幽州势力最鼎盛,但也聊胜于无。 眼下便只能上书左右二禁,以养伤为由,告假寻机去往东极。 当下便回书房拟书一封,紧接着袁熊便闻讯前来拜访。 一接见袁熊,李不琢便道:“你留下的消息我已经知道,左禁杀君冯大人下令要十日内把麟光阁的事情查清,到我出关已过去八日,案子查得如何了?” “我来正是要向大人禀报此事。”袁熊顿了顿,“大人知道,麟光阁的案子是前朝龙雀残部犯下的无疑,而如今龙雀的领袖是前朝的大司马秦荆,此人老谋深算,自从那日事后,便令手下偃旗息鼓,再没了任何动静,本来下官手里掌握了九个龙雀传火使的消息,日前派出人手暗中拘捕,却中了龙雀的套,反而损兵折将,只抓住两名传火使。” 李不琢一皱眉,问道:“这样岂非没法向上头交代?” “下官倒是有个法子。”袁熊试看向李不琢,“只是……一切都要看千户大人的意思。” 李不琢点头,“你我共事一司,自当共同进退,你但说无妨。” 袁熊闻言放下心来:“凭十三司所的力量,要将龙雀残部剿灭,无异天方夜谭,冯大人虽下了令,也不是真让我们抓到秦荆,只要抓出二三十人,平息了冯家的怒气,此事便迎刃而解。” 李不琢听袁熊的语气,一挑眉:“你的意思,是在这二三十人里动手脚?” “不错。”袁熊点头,“冯大人虽没确切说至少要抓出多少人,想必二三十人已经足够,不过短短十日,就算传火使之下的暗线,也难找出这么多人来。” 李不琢断然摇头道:“你想用无辜之人替罪?不必再说了。” “大人稍安勿躁。”袁熊不急不躁道,“替罪是替罪,但用来替罪的人却不无辜,如今司中还关押着一些案犯,虽不至于说死不足惜,却绝非好人,这些人足以弥补缺口。” “好。”李不琢只微微沉吟,便点头答应下来,旋即又心中苦笑:“入神咤司前常听说神咤司的凶名,想不到如今我也成了这样的人。” ……………… 五日过去。 神咤司的事没出什么岔子,袁熊拘捕了二十七人,已押解入新封府,还得到了冯鹰的赏赐。 李不琢出关后,便到酒瓮子村走了一趟,目的便是安顿吴寒。 显然吴寒在酒瓮子村过得不错,他伤势痊愈大半后,李不琢便没限制他的自由,让他能在句芒山下自由行动,只要身边有人跟随便可。 他似乎已从吴心之死中走出,还在村中设了铸造的炉子。见此情景,是李不琢也放下心来,将周天剑宿法传给了吴寒。 身为前朝皇子,吴寒早在给吴心当铁匠学徒时,便以“我身如铁”与“气御周身”两篇法门淬炼形神,虽然如今修为低微,底子却很扎实,正是到了修行下一境界的时候。 不过李不琢传吴寒周天剑宿法,并非单纯让吴寒炼气,同样也有私心。这法门乃李不琢自身所创,第一步便是要纳入诸般剑道意志,才有圆满的可能,吴寒若无剑心,修此法门便与寻常下乘法门相差不大,而身为创法者,李不琢也能轻易掌控修行此法的人。 此外,送到左右二禁的文书也已回复,果然冯鹰批准了李不琢的告假。 这一日,郭璞从新封府寄来两枚紫参渡厄丸,李不琢一同服下,便修行 睁眼时,他脸色稍稍红润了一分,已没那么苍白。 “两枚紫参渡厄丸,终于让我度过七伤中的肺伤,不过这七伤一伤强似一伤,要化解之后的五劳六伤,便愈发困难。不过,好在我倒是恢复了半成修为,能与坐照中境炼气士相若了。今日就动身去东极,多一分修为便多一分把握。” 李不琢出关,便乘马车开往河东县外铸炼司。 ……………… 轰隆 百鬼驮龙船轰然降临飞台之上,船底法阵与机关结合之处嗤一声冒出大片白汽。早已等候飞台下的铸炼司运铁队徐徐开动,大批物资被力士搬运,又被缆绳带入船舱。 “李兄果然是信人,竟比我都早到一步。”符离在飞台下与李不琢相见,便向李不琢介绍她身边除了澹台霄外的另外两人。 端木岩是符家门客,精通岐黄之术,善使针法,白面无须,五官阴柔,性情温和。华庆松则是个黑瘦老人,背着一柄血纹钢剑,对李不琢态度有些冷淡,并不掩饰对符离让李不琢同行的不满。 李不琢便与华庆松保持距离,仰头听着百鬼驮龙船的机关声,道:“时候不早,上船吧。” 李不琢早在千户府里便告别了亲朋,安排好府中诸事,此时便带着一辆装载行李的马车,和充当车夫的鹤潜。至于符离则有贴身婢女,澹台霄等人也各有跑腿和侍从,虽是说五人同行,队伍却有十余人。 众人上船,符离道:“这飞船先到新封府,卸下铸材,便会直接飞往东极,要大半个月方可抵达,这些时日,正好让各位互相熟悉,到时入了东极,也方便联手。李兄你伤势还未尽复,正好还有些时日让你调养。” 二百七十七:毁约 一声鸣号,飞船开动,小半日便到了新封府。 百鬼驮龙船只在新封府停留半日,半日一过,又再行启程。 在李不琢乘坐的百鬼驮龙船旁,有一艘机关船放下云梯,云台下等候的数百精兵身着偃师机关甲,一齐入船,与之同行的还有诸多尚未启动的机关兽。 “竟然连神机营的人都出动去支援东极,不知那边的战事激烈到了何种程度。”船舷边的望楼上,李不琢望着下方熙攘的行人,“不过边关战事再如何严峻,对这里的人来说却太远,就算东极沦陷,敌人要攻入中土腹地还不知要多少年。” 符离接过话道:“战火虽不至于烧进中土,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东极一旦有陷落的危险,十六州的资源便会尽皆向东极倾斜。就我所知,近两月新封府粮价已有上涨,便是前线战事之故,好在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商人,还不敢把囤货居奇的手段用在盐铁行当,不然平外患之前,内部倒要先整肃一番,百姓这才只稍稍埋怨粮价,没觉察出太大端倪。” 李不琢心中一动,符离这话倒是一针见血,点破东极战事还不至于真正影响到中土,物价上涨多是因为商人出手。 这时船身微微一震,前往东极,二人从望楼边离开,突然澹台霄、华庆松、端木岩等人自船楼方向走来,隐隐以一女人为首。 女人身着滚金边黑袍,容貌约三十出头,十分端庄威严,眸子映着日影,竟有纳烈日于眼中的威严,她走近望楼,符离惊喜道:“袁姨,你怎么也在船上?” 袁符二家乃是姻亲,袁结坤便是符离的二姨,集佛道二家之大成,十二年前便修成了神魂夜游的境界。袁结坤素来喜欢天资聪颖的符离,对符离先天不足之事也颇为上心,眼下便对符离笑道:“还不是你父亲知道你在河东受袭,担忧你的安危,也担心你去东极再出什么岔子,便托我来为你护行。” “太好了。”符离喜不自胜,上去挽着袁结坤的胳膊,“听说你前些日子正在闭关突破法相境,还以为从东极回来才能见到你,现在你提前出关,难道是突破成功了?” 袁结坤摇头微笑道:“虽有突破,却还未修成法相。不过,我已能凭识印借得烈日天龙法相三分威能,这次去东极的几个符家后辈,你的实力最单薄,姨妈正好帮你取得天柱之精,弥补你先天不足。” 说着她目光落在李不琢身上,眉毛一蹙:“不过刚才我听澹台霄说,符家给你的四个名额,已经被你用掉了?” 符离怔了怔,李不琢便对袁结坤拱手道:“神咤司千户李不琢,见过前辈。” 袁结坤淡淡看了李不琢一眼,道:“我知道你,去年县试魁首,今年的新科解元,如今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只是我观你形神俱衰,似乎是伤到了根基?” 李不琢听袁结坤有些高傲的口气,暗暗皱眉、袁结坤眸中识印时隐时现,是法相将成未成,不能收放自如的表现,而她口中的烈日天龙法相,李不琢也在壶天梨山第二层曾有过一瞥,这等法相威能极大,却能影响人的性情。 虽心中如此想着,李不琢表面上仍彬彬有礼,态度挑不出半点毛病,道:“后生不才,只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薄名,竟然还传进了前辈的耳朵里,真是惶恐。至于我的伤势暂且无碍,多谢前辈关心了。” 李不琢的态度倒是让袁结坤表情稍稍一缓,淡淡道:“东极不仅有天人入侵,若到了天柱裂缝里头,还要提防其他的炼气士,你既然有伤在身,最好是闭关修养,贸然去东极,恐有殒命之忧。你若见过战场,便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 符离见状连忙说道:“袁姨,李不琢是我特地请来……” 袁结坤却不等符离说完,便向李不琢道:“你意下如何?” “原来她看出我现在没有修为,想赶我离开。”李不琢明白袁结坤的意思,却沉吟不语,看向符离。符离和袁结坤的关系,自然比他更亲近,李不琢答应与符离同行,若她拗不过袁结坤的意思,便要重新计议。 符离轻声道:“袁姨,我请李不琢同行为我助力,自有缘由,我虽名额不足,大不了厚着脸皮,再向爷爷求一个名额来,但袁姨莫要让我当面食言啊。” 袁结坤见李不琢沉默,眉头又蹙起来,道:“我法相未成,但已能借识印中三分威能,虽不能护佑其他人进入天柱裂缝,自己进去却不用费多大力气。名额自然不成问题。我不知他说了什么花言巧语,能骗得你带他同去东极,他修为尽失,成了废人,又能出几分力?姨妈不愿干涉离儿你的想法,只是不愿见你被人蒙骗。对了,前日我侄儿收到了几卷古书,和我回房看看,你一定喜欢。” 符离听到袁结坤最后那句话,知道袁结坤始终想凑合她跟袁家的袁立行,难怪对李不琢如此排斥,原来是怀疑怀疑她对李不琢动了心。不禁苦笑摇头。袁结坤是长辈,她又怎么忤逆得过长辈的意思?况且这位二姨不惜跋涉数万里,帮她去东极,弥补先天不足,这份心意,谁能不感动。 微叹一声,符离只好抱歉地向李不琢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便被袁结坤拉扯着向船楼走去。 () 全本 二百七十八:四重定 临近黄昏,百鬼驮龙船逆着日落的方向,破云而行。 符离终于摆脱了袁结坤,才来到李不琢的船室外,敲开房门。李不琢一开门,笑了笑道:“没想到是符姑娘亲自前来。” 符离苦笑:“李兄何必挖苦我,之所以这么晚才来给你赔不是,实在是袁姨那边不好交代,她修为正好突破,被法相威能影响了性情,这才有些……往常她从不像这般不近人情。李兄宽宏大量,想必不会计较,但我心里却过意不去,这一枚回天结续丹,聊做我违约的补偿,希望李兄不要推辞。” 说着,符离不由分说便塞给李不琢一个海棠果大小的盒子,呈乃天圆地方之形,盒子表面光滑如玉,却严丝合缝,没有开口。符离接着说道:“以内炁注入四角,引牵机线拨动机簧,听得四长九短十三声响动,便将内炁贯入盒顶,届时此盒自开,你记好。” 李不琢推开摇头道:“不必如此,是那位袁前辈看不惯我,与你何干?” 符离正色道:“这颗丹药本来是我造就准备好给你的谢礼,你若不收,我于心不安。” 李不琢只好收下丹药,将符离请入屋中。 “这艘百鬼驮龙船是直接开向东极无冬城,途中不会停留,也不会折返。但李兄若要下船,船上倒是存有“螽羽”,这等机关翼虽不能让人飞天,却可以下船,平白耽搁了李兄许多时间,我稍后便为你寻来螽羽,送你下船。” 李不琢摇头笑了笑:“虽然不在于你们同行,我还是准备去东极走一趟,见见故人。兴许还能另寻时机进入天柱裂缝,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 符离松了口气,笑道:“希望如此。若这次东极之行,我有余出的天柱之精,倒是可以出让给你一些。” ………… 符离离开后,李不琢便关上门,坐到桌边,拿出那一个装着丹药的盒子,放在手中把玩。已度过一伤,他略微恢复了些许修为,便按照符离说的法子,先从四角度入内炁,便听到轻微的机关咬合声,紧接着是牵机线的响动。 嘣——嘣——嘣——嘣—— 四道悠长的弦响。 紧接着牵机线便紧绷起来,九道短促的响声接踵而至,李不琢静静等待,遂将内炁贯入贯入顶部,咔嗒一声,盒顶叠雕的云纹金片交错转动,若天穹初开一般,向下滑落,露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青灰色丹丸。 “回天结续丹?光这装着丹药的盒子,便配得上这丹药的名字。五个金锞子,能买到一枚紫参渡厄丸,但放在眼下,恐怕只能堪堪买下这盒子。符家那姑娘其实不必如此待我,真是有心了,看来半途毁约,也是她实在为难。”李不琢自顾自摇头,“有那姓袁的女人加入,自然比我有用得多。” “白神将就在东极,据说匠盟在东极的影响力,甚至还要超过七重天宫,借着这根线,我或许能有进入天柱裂缝的机会。一到东极,便先拜访白神将。至于东君……我曾修习她的神术,若东极有她施展神术的痕迹,我便能发现。” 李不琢思索了一会,便铺纸磨墨,拟了一封拜帖,拜帖草草写到一半,便焚香盘膝坐下,吞服下那一颗回天结续丹,坐照自观,开始调养伤势。 丹药甫一入体,小天地内便有异动。 五劳七伤法玄妙又凶险,李不琢形神俱衰,小天地亦随之萎缩。现如今,只如方寸之地,周天剑宿也黯淡无光,但回天结续丹的药力一入小天地,便分清浊,轻清上升,浊气下沉,宛如开天辟地。 “这等丹药,用极品都不足以形容。这药力,恐怕足以维持数日。” 李不琢任药力在体内化开,这丹药厉害就厉害在,药力浑厚却不霸道,竟只需稍稍引导,便可调养伤势。 引导药力之余,李不琢便沉心推演修行。 眼下因修行五劳七伤法,神魂、内炁、肉身皆不可修行,唯有一法可修,便是“入定”。炼气士炼化天地元气,修行时都讲入定,但寻常所指,只是求得心静,不干扰修行。 李不琢此时要修的却是“真定”。 各家之中,入定之法皆是秘传,李不琢不得具体法门,日前却在密莲华口中,听得了非想非非想天四字。此后便查阅佛经,推断出真定的四重境界。 这四重境界出自佛家,乃四种定境,在道家称为无我,又被墨家炼气士唤作大同,虽各有差别,本质却一般无二。李不琢从密莲华中得所得,乃佛家定境,便从此入手。 这四重定境,从易到难,分别是空无边、识无边、无所有、非想非非想。李不琢那日生死之间顿悟,霎那之间,直接遁入了最精妙的非想非非想之定,才得以活命。自那以后,虽然再也无法进入这第四重无我定境,灵觉与神魂却都纯粹了许多,可谓奥妙无穷。 “若能修的真定,而不必再靠机缘巧合才能偶尔入定,对我的修行大有裨益。我的不易剑道,如今已陷入瓶颈,虽能推演一些征兆,但若面对神游境以上的炼气士,便作用不大,还无法完全看破他们的变化。但若能再入无我之境,再体悟那日,以绝对客观来观照自身,我也许便能窥见真正的‘不易’。”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四种定境,心道:“所谓空无边,便是无边的空,但空就是空,既然是空,如何无边?难怪是第一重,最易修得的定境。但虽说容易,也只是相对而言,要观见空无边,便要摈弃一切念头,又岂是轻易能做到的。” “至于识无边、无所有、非想非非想,意思到不难理解,却都是知易行难,我虽然偶然进入过非想非非想之境,但开始修行真定,却连空无边都难以修得。修行不得急躁,船上这些时日,我心无挂碍,又无杂事缠身,调养伤势之时,正好一心修行定境。” 二百七十九:抵达东极 沥州在浮黎十六州最东部,紧邻空桑山。空桑外的无边之海名为“沮由”,神木扶桑便生于其中,顶天立地。沥洲最东的沙陵府,紧邻着沮由海。沙陵府府城便在空桑山下,本名为幽都城,却因此地无数年来从无风雪,又有无冬之称。 无冬城外,片片飞台建在海上,此时落日西斜,苍穹血红,海面白色细浪迭起,青身黄足的鸫乌在薄云下盘旋。时有啼声划破长空。 轰隆—— 船室中,李不琢睁开双眼,听得穿透传来的鸣笛。 东极到了。 一晃已是十七日过去。 李不琢起身,顺手拿起连鞘的烛龙剑,走出船室。百鬼驮龙船正在下落,站在栏杆上向东望去,只见极遥远处的血红色苍穹下,有一株巨木生于海中,顶天立地。九天云雾只横斜于树身,它裸露海面的根系便如一片大陆,纵使隔着不知多少千里,这株其枝干也隐隐覆压着视线。 这便是扶桑神木。 呜! 远处一声与船笛相似的鸣号声传来,嘹亮清远,带着几许悲怆。李不琢循声一看,东方极远处的海面上,一头长鲸露出背部,宛如一片巨大的浮陆。它的皮肤已十分苍老,遍体的伤痕和褶皱里堆积着螺壳和珊瑚。 “此鲸命不久矣。”几步外的栏杆边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抚着胡须,对身边的童子说道:“长鲸将落,便要埋骨于扶桑神木之下” 童子远远看着那长鲸,害怕又担忧道:“这长鲸都老成这样儿了,不知能不能撑到那一步呢。” “不急。”老者拍拍童子肩膀,指向长鲸身后,十来艘紧随其尾的大船,“自然有人会帮它。” 童子喜笑颜开,拍手道:“那太好啦!” 老者笑着点点头,便转头吩咐仆人收拾行李,带着童子回到船室。 李不琢望向长鲸身后的行船。 这长鲸庞大无比,其陨落亦令人震撼,不过与远处的扶桑神木相比,又渺小如泡沫。这扶桑神木伫立天际,对沙陵府的百姓来说早已是抬头可见的寻常景致,但同时扶桑神木对普通百姓来说,又如苍穹上的烈日和明月般可望不可即。 无数年来,不知多少人曾出海妄图抵达神木脚下,却都无功而返,仿佛那通天神木只是虚幻缥缈的蜃影。千年前,有儒生观遍沙陵历史,发现从未有人在沮由海中见过鲸落之尸,便耗尽家财,谴船出海,去寻即将陨落的长鲸。五年后,儒生才归来,船上满载宝物黄金。从此,世人方知跟随将死的长鲸,才可接近扶桑神木。 此时那长鲸身后的船只便是抱这目的,那长鲸纵使年老力衰,船上的人也会出力,助它前行。 李不琢收回目光。 片刻后,李不琢收拾好行装。鹤潜将皇血牵出船底,向船梯方向行去。 这大半月李不琢只偶尔打探一些东极的状况,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那一颗回天结续丹,比紫参渡厄丸药力强了不知几许,但药力完全化开后,也刚好只弥补一伤,可见五劳七伤法的修行,越往后便越难。 至于定法的修行,倒是有所进展。李不琢以大梦春秋琢磨了不知多久,终于靠着几篇佛经,推敲出佛家四无色定法具体为何物,也推敲出大致的入门修行之法。 这四层境界,一层比一层玄妙,每一层若悟透了,又能于定中所得的幻中法,转化为世间法,从而演化出四种不可思议的神通。 只不过,李不琢尚只推敲出第一层空无边定境的修行法。要修空无边定,便要厌离世间一切有色之相,方可观想无边之“空”。为修此定,李不琢便推演出一门“六灭观想法”。 所谓“六灭”,灭的便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灭此六识,便入空无边境。 六识中,前五识都可以内炁封禁,独意识最难,不过,李不琢梦中不知曾读过多少岁月,又有不易剑道的底子,这些时日过去,已能在静坐时达成六灭,入空无边境。 只不过,李不琢修行空无边定功夫尚浅,六灭还只是幻中法,待到此定修成,六灭成世间法,李不琢随时随地,不动用内炁便可封禁六识,可称之为六灭通。 当日李不琢入白龙寺时,若会六灭通,便可直接封闭耳识,甚至封禁意识,从而不被那佛胎魔种蛊惑。不过,这种情境十分罕见,是以六灭通若用来对敌,用处不大,也是四种神通中最鸡肋的一种。 若李不琢定功再进一步,由空无边领悟到识无边,六识便从封禁延伸为无边,从而能见无边、听无边、闻无边…………周遭所有变化,都逃不脱李不琢的感知,可称之为六尽通。 这第二层定境,便与不易剑道十分契合,到了那时,李不琢的定功与剑道皆会突飞猛进。 “如今我只推演出第一重定境的修行法,第二重定境只是知其蕴意,却不知其道。至于第三层、第四层定境,更是蕴意都推敲得十分模糊。” “这样下去,不知何时能再进入非想非非想之境,若能再次体悟无我,对我的修为和剑道都是莫大帮助。” 轰隆—— 百鬼驮龙船落地,李不琢避开了符家一行人,便向无冬城走去。 只见当前的无冬城戒备森严,户籍查阅亦严苛非常,看来天柱开裂之处,战事颇为紧张。李不琢入城后,租下一间客房,便开始向城中人打听匠盟的所在。 () 二百八十:出海准备 沙陵本是罗浮天阙常驻之处,这座浮空机关城未浮游十六州时,便常在沙陵府修养,无冬城中活跃的机关匠人,技巧精妙比之天下最繁华的幽州亦不逞多让,城中楼台飞檐斗角,街边牌坊、店铺招牌、街上车具等物,无一不体现机关术在此地极为流行。 不过,无冬城倒不不似新封府那般寸土寸金,匠人对空间的利用并不那么苛刻,所以城中也并未出现下如鬼域,上城才是人间的奇异景致,同样的,悬车在此城中也没有用武之地。 李不琢本慕名想去罗浮天阙一观,却从城中人口中打听到,早在一月前,罗浮天阙便已飞往沮由海中,抵抗天人入侵。真形境的白益,便是中坚之一,现已不在沙陵府中。 自然,李不琢在这城中没了靠山可寻,若要接近天柱裂缝,便要另想办法。 “要抵达扶桑神木脚下,都要循着鲸落,我下船时见到已有船队出发,不如在中先打听此事。”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路过一间出售机关器的“神工阁”。 本来他一心追求剑道,不挂心于外物,所以向来对机关兵器不甚关心。但眼下正是修为衰弱之时,孤身在外,却要些自保手段。而丹青剑典与烛龙,皆是异宝,若时常展露人前,难免遭到窥伺。 眼下身上还有从幽州带来的十二个金锞子的盘缠,李不琢便走入阁中。 神工阁门面不大,在能工巧匠层出不穷的沙陵,并非首屈一指的店铺。而李不琢入阁后,却见其中竟有不少宗匠级机关器与机关兽出售。 李不琢一眼看见柜上用铁架支起的一件精巧机关臂,面露诧异之色,不禁对掌柜问道:“店家,这机关臂在东极难道不是禁售之物?” “客官刚从内陆来?”掌柜看了一眼李不琢,耐心解释道:“近来海外战事频发,甚至偶有外敌流窜到岸上,如今沙陵是人人自危。官家也早已改动法令,准许贩售兵器以抵御外敌。而且这机关臂不单靠机关触动,还需要内炁操控,是各位炼气士大人才有资格使用的,客官眼前这件机关臂,是刘构宗匠所打造,名为千钧,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之一。” 若是大批机关臂与火器被普通人所得,轻易便能引发大乱。原本天宫大宪禁售机关臂火器等物,便是防范百姓以武犯禁,不过,这法令对于本就有以武犯禁的能力的炼气士,却不成限制,如今法令有所改动,只允许民间出售炼气士才可操纵的机关器,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对于这机关臂是否当得上镇店之宝的名号,却还要试试。 李不琢便让店家取来机关臂,店家却面露难色,赔笑道:“客观有所不知,在下只是普通人,既无天生神力,如何拿得起这件东西,客官若要试用,交付九金锞押金便可自便。” “九金锞……” 李不琢略一犹豫,便让鹤潜取出钱抵押,拿起机关臂一试。此物通体由玄钢打造,重近一百余斤,果然不是普通人拿得起的。甫一戴上,内炁贯入其中,机关臂的兽面护肩便紧锁肩头,随着顺滑的机关构件滑动声,护肘与护腕也紧密咬合住李不琢的整个手臂。李不琢乍感有些不自在,但整条右臂活动时,除去机关臂的重量,却没感觉到任何阻碍。试着一挥掌,内炁注入肩肘腕三处窍门,忽觉力量暴增,便连忙停手,而手掌挥出一半,已在半空中打出气爆,啪的一声,掀起一道掌风,把一丈外的木窗猛然吹开! 李不琢暗暗点头,他如今不能驭剑,又气力衰弱,只与坐照境炼气士相当,连身神剑宿都无法动用。而这件机关臂,却能让他发挥出至少凝练了两百道身神的力量,作用极大。若是寻常坐照境炼气士得了这机关臂,自然无法驾驭得如此庞大的力量,但对境界只是暂时跌落的李不琢却无虞。 九金锞的价格,对这样一件兵器来说十分值当,李不琢虽只带了十二金锞的盘缠,却没有犹豫,将其买下。 掌柜见李不琢驾驭那机关臂,举重若轻,毫不费力,不由瞳孔微缩,稍稍犹豫后,便对李不琢道:“客官从内陆来到沙陵,可是也要出海去寻扶桑神木?” 李不琢目光刚转过来,掌柜的就赔笑道:“近来来到无冬城出海的炼气士大人们不计其数,所以我才多嘴问一句,您眼下已错过罗浮天阙出海的时候,若要出海,便只能跟着追寻鲸落的船队,不知客官可寻到船队了?” 李不琢正要打听出海的事,便问道:“哦?店家有出海的门路?” 那店家便解释道:“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客官要知道,若要去往扶桑神木,条件十分苛刻,往往都是城中船队,先要寻到年份足够的鲸,再派船时刻跟随,有的甚至一跟就是几十年,期间要耗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沙陵能追踪鲸落的,便只有三家船队,连炼气士大人要参与进去,都要付出莫大代价,我们这等平民百姓,便一辈子都只能对着扶桑神木隔岸远远看一眼了。” 说着又话锋一转:“不过近来沙陵水师追踪了二十三年的那一头长鲸已大限将至,我家主人亦有谴船跟随的资格。不过,您应当听说了如今扶桑神木周遭不大太平,我家主人为安全起见,便欲图招揽一些炼气士大人护佑商船……您要知道,要打通沙陵水师的门路麻烦甚多,而若与我家主人的船队同行,不光省了麻烦,我家主人还有另有资财相赠,您意下如何?” 刚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李不琢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但听这店家如此说,那神工阁主人也定不是到处送钱的傻子,随这神工阁的船出海,多半没有跟随沙陵水师安全。不过,李不琢如今盘缠不足,恐怕店家所说的鲸落,便是今日下飞船时见到的那只,如此一来,沙陵水师的门路恐怕是无法考虑了,便点头道:“带我见见你家主人。” 二百八十一:神工阁主人 神工阁二楼,褚宏坐在梨木桌前,展开面前的一份海图,海图上标划着沮由海中众多航路。他身边还摊开着许多书卷与古本图画,画上有诸多海族与异人图像。褚宏对面的青衣老叟,正捧着一本《海外述异志》,说道:“褚老板,龙绡虽珍贵,鲛人的行踪却比鲸落更隐秘,不知褚老板有多大把握?” 褚宏单手按在一副鲛人图上,胸有成竹道:“东来兄不必操心,我早在三年前就为这次出海开始准备了,只是近来海外不太平,才临时招募炼气士来护行。” 青衣老叟点点头,看向门外,神情一动。 这时,神工阁掌柜上到二楼。 青衣老叟道:“既然褚老板有事,那老夫就改日叨扰了。” 褚宏便起身送青衣老叟出门,问掌柜道:“什么事?” 掌柜恭敬道:“您吩咐了要请几名护行的炼气士,眼下正有一人在楼下等待,您看……” “哦?寻常时候炼气士不多见,如今只是几日功夫,就请到了十余人。那个人也是中土来的?”褚宏问道。 “是。” 褚宏略一沉吟,方才那位青衣老叟,是他的旧识郑东来,乃先天圆满在野散修炼气士。这几日,神工阁已请到十一名炼气士,若不是近来海外不太平,这阵容对一艘商船来说,已有些大材小用,没必要再另请炼气士同行了,便道:“出海的人已经够了,让那位客人离开吧。” 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位客人买下店里的那件千钧,我见他用起来举重若轻,似乎修为深厚,不如主人见见他?” “千钧?要驾驭那件机关臂,少说是练到大周天的炼气士……”褚宏顿了顿,终于点头,“既然这样,带他来见我。” 掌柜便出门将李不琢带入。 李不琢上楼前便从掌柜口中得知了神工阁主人的身份,知道褚宏自身并非炼气士,但家族每年供奉匠盟,背景深厚,这才能在沙陵出售机关器。一见之下,果然没发现褚宏身有修为。 掌柜侯在一旁,褚宏与李不琢客气两句,便道:“听说阁下能驾驭得了千钧,我船上正需要阁下这样的高手。只不过,阁下若确定要随船同行,还请让我看一眼户籍或度牒等能证明身份的文书。不是我信不过阁下……只是按规矩办事,这一月已有三名潜入东极的异人被抓出来,府中下了严令,见到可疑人等必须立刻上报,望阁下不要让我为难。“ 褚宏虽是没有炼气的普通人,对身为炼气士的李不琢却算不上十分客气,这自然是因为褚宏有些背景,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缘自整个东极之地的民风。东极之中,炼气士与普通人不似中土那般等级森严,甚至匠盟时常会派炼气士亲自为黎民修建水利机关,传授营造技艺,久而久之,在东极百姓眼中,炼气士便不再高高在上。 李不琢身上便带着出幽州的度牒,当即拿了出来。褚宏仔细看过,放下心来,点头道:“原来阁下是幽州人氏,幽州人才辈出,阁下这般年纪,也定然是少年英才,冒昧问一句,不知阁下的修为……” 虽然口中称李不琢为少年英才,褚宏一开始见到李不琢的年纪,心中便没抱太大期望,那些家世背景雄厚的少年英才,只需有人引荐,早已跟着沙陵水师出海了,谁还来他这商船上凑热闹? 果然,李不琢斟酌了一会,才说道:“我修成坐照境不久,方贯通九道气脉。” 不出所料。褚宏心中暗道,又问:“阁下此番要去扶桑神木脚下,可是与那天柱裂缝有关?” 李不琢不置可否,道:“褚老板既然知道了我来历清白,可还有别的问题?” “是我多嘴了。”褚宏哈哈一笑,心中对李不琢已有些不以为意,眼前这个青年虽然使得动千钧,但修为着实普通了一些,有郑东来相助,招揽此人已无甚必要,不过也聊胜于无。 话锋一转,褚宏正色道:“言归正传,这次的鲸落是沙陵水师追踪了十余年的,为拿下跟随船队的资格,我花费甚巨,不过,你既然为我护送商船,这钱自然不需你出。这一路上,我们跟在沙陵水师后方,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抵达神木扶桑脚下之后,我会给你五枚金铢。途中若真有外敌来犯,阁下只要出手,我便另有重金相赠。” 这五枚金铢,自然是针对李不琢修为境界给出的价钱,不过李不琢上船目的只是为去扶桑神木脚下,对钱财不甚关心,五枚金铢,也只是聊胜于无,自然没什么意见,道:“若有人来犯,我会护你周全。” “好,你我立下契约,明日寅时便是开船之期、” 褚宏说着拿出一份契约,契约首尾皆有细小如蝇的朱子,契约内容便是李不琢维护商船一路上的安全,若出力则得取佣金,若违约,褚宏便可凭此契约告状。值得一提的是,这契约并非来自沙陵官府,而是匠盟提供,若情节严重,违约者受到匠盟惩罚,甚至会受到整个东极的机关匠人的排斥。 李不琢当即画押,与褚宏一道签下契约,得知开船的时间正是明日一早。那鲸落今日便曾在鞠友海边出现,明日开船,正好能缀上沙陵水师的尾巴。 离开神工阁,李不琢便让鹤潜花费一枚金铢,在无冬城暂且租下一处院子,李不琢出海的日子,鹤潜便在合此城中喂马等待。 暂且安顿下来,已是黄昏,李不琢便在不大的院落中戴上千钧机关臂。 正准备施展剑法,李不琢心中一动,想道:“欲修空无边,便要封闭六识,纵使不在静修时,也当时时修持。” 没有犹豫,李不琢便摸出擦剑的黑巾,蒙住双眼,同时又以内炁阻住双眼。 视野中一片漆黑,另外五识却在此时敏锐了许多,李不琢正处于衰弱之时,修为大不如前,却能在院中分辨出街上行人不同的脚步,不由若有所悟,心道:“每封闭一识,我的杂念便少一分,自身便清醒一分,待封闭六识,排除一切杂念,剩下那个彻底清醒的便是真……今夜,我便能完全稳固空无边之定境。”, 二百八十二:识无边 心有所悟之后,李不琢先是封闭眼识,又逐渐封闭了其他五识。本来纵使在静坐之下,李不琢隔绝六识也需要酝酿许久,此时他站在院内,手握烛龙,竟十分迅速便入了定,杂念一除,所见的便是一片无形无色的无边世界。 这无边的“空”,乃李不琢观想所得,但空就是空,何来无边?故而空无边是四重定境里最低的一重,只是为助人排除杂念,让人不被色相所扰,方能接触更深一层的定境。 此时李不琢在动中遁入空无边境,有所突破,心中却不悲不喜,一念不起,定力较之初修定法时已有长足进步。处于空无边中,李不琢不以自身去感受一切色相,外在的形神却都自主呼吸吐纳,自主运转着五劳七伤法,将自身炼化得愈发纯粹。 正此时,李不琢所见的无边空境忽而涟漪微荡,若清水中泅散开一点淡墨,旋即便化作缕缕烟尘。 一缕烟尘化作一名老者,抚过一黄口小童头顶,叹息一声。 “顽石不琢……” 这便是李不琢幼时的记忆,此时却在幻中呈现。 李不琢心神微微一动,略有疑惑,当即便有脱离定境的预感,旋即便抛开念想,不再关注这幻象。 那幻象也散入无边空境中,不见影踪。 不知又过了多久,无边空境涟漪再起,又有一缕烟尘,化作卧床病妇,垂死呻吟。 “出人头地……” 李不琢一念不生,烟尘倏尔散去。 然而下一缕烟尘又迅速出现,化作一支雀翎箭。 咻! 无边空境中,李不琢自身也无所不在,这一箭却刹那钉至李不琢眉心前,发出射进颅腔的咵哒声,将一道烟尘所化的将士钉在一旁颓圮的城墙上! 铜盔坠地声锵然响彻整个空无边境! 李不琢耳边瞬息嘈杂起来,风沙、马嘶、喊杀、刀剑相击! 空无边境波澜大作,李不琢见到一片黄沙飞扬的战场,一回头,盔甲狰狞的大将在马上嘶吼:“避战者斩!” 李不琢忽觉被人搡了一下,踉跄向前奔了几步,感到身上有些拘束,原来不知何时竟披上了革甲,手中一柄崩了口子的铜镶剑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十分刺目,血腥气和风沙混杂着撞入鼻腔……砰! 一声鼓号,李不琢心跳骤然加速,浑身燥热,颤抖着剧烈喘息! 然而李不琢心底却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一柄马刀对着李不琢脖子砍下来,李不琢不闪不避。 马刀将李不琢头颅斩下,李不琢与马刀,以及风沙中的战场,俱作烟尘消散。 李不琢心有所悟,却并不深思,仍不悲不喜,然而一转眼,他又见到烟青色天空下,一头枣红马背上的女人马尾摇曳着远去,一低头,手上精致的剑鞘上刻着一个燕字。 又一晃神,潮湿阴暗的屋子里,他与小丫头和白衣公子紧张地坐在油灯前,外面忽然有人高喊:“……高中魁首!” 空无边境的涟漪越来越频繁,将李不琢往事中的一幕幕幻化出来,男欢女爱,声色犬马……到后面,又幻化出李不琢未曾经历过的情景,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李不琢守着一点摇曳的念头,如一点明灭不定的烛火,却始终不灭。 不知过了多久,涟漪逐渐平息下去,无边空境再复寂静。 这寂静,又与在李不琢隔绝六识以后的寂静有所差别,仿佛最深处的念头都已消弭,李不琢知觉到,空无边境中有一物越来越清晰,终于心中一动:“我封闭六识,又以何观想出空无边?原来如此,观想出空无边的,在佛家为禅心、在古贤口中是一心、在道家为真灵,得此,即入识无边境。” 然而,念头一动,李不琢却一晃神,只觉被无形之手从空无边境生生拉扯出去,霎那间,便感受到无冬城里一阵带着海上湿气的晚风,耳中也听到遥远的潮汐和近处的虫鸣。 “前三重定境,都得一念不生才能保持,只有进入非想非非想境,方可在无我之下有所思考,我对识无边有所领悟,却也因此脱离了定境。” 李不琢心中了然,左右一看,视野里却一片漆黑,看不见了任何东西。不由呼吸微微一促。 “似乎是以内炁阻隔眼识,受到了些许反噬。” 李不琢当即内视,便发觉了原因。定法修行,外人看似只是枯坐,实则凶险异常,单是以封闭六识来使人摆脱色相干扰的法子,便十分极端,若非修为高深,必定要有人护法,不然动辄就有封闭六识而无法苏醒,就此死去的危险。李不琢虽然境界暂时跌落,心境修为与学识还在,才敢独自尝试。 除了这等危险,入定观想中也有诸多风险,譬如李不琢在无边空境中,若被幻境迷惑,便轻则入定失败,重则神智失常。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夜便能养好伤,影响不到明日出行。” 李不琢微微松了口气,这种反噬,以内炁疏通调理一番便可,费不了多大功夫,以此为代价,却破了定法一大瓶颈,今夜是大有所获。在灭除空无边境的一切杂念后,他已能轻易使出六灭通,今夜在空无边境中有所领悟后,李不琢财发觉这神通对六识的封闭,并非纯粹让人听不见、看不见,而是有所针对。若李不琢此时站在院中,对十步外的石桌使出六灭通,李不琢便可见到、闻到其他诸物,眼中唯独不能见闻此桌。 二百八十三:出海(一) 清早,一轮红日自沮由海上浮现,从岸边遥望天际,极远处的扶桑神木便如生在朝阳之中。 几艘归来的船远远便卸下了帆,港口已十分嘈杂热闹,衣衫褴褛的奴隶和机关兽一同搬运着货物。李不琢来到岸边,比与褚宏约好的时间早了约莫一个时辰。 神工阁的船已在岸边整备,此船通体铁木打造,涂有上品避水朱漆,长数十丈。 此时,船下有几艘海木掏空制成的简陋小舸漂在海上,舸上的那些人生有光滑的淡褐色皮肤,衣衫简陋,眼睛却明亮得出奇,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站在舸头,昂首操着一口生硬的沙陵土话,吃力地与褚宏交谈着,过了一阵,也不知被褚宏承诺了什么,便一脸喜悦。 李不琢只见那些小舸里只有简单的炊具,便再无其他,而舸中这些淡褐色皮肤的人,仿佛与脚下的小舸合为一体,任潮汐再怎么波动也如履平地。 李不琢心中一动,他在河东县读海外志异,听闻海外有“瑶人”,生于海中,毕其一生不能上岸,其外貌描述,与这些舸中的怪人们十分相似。据说瑶人一族生来便受诅咒,不能离海一步,连脚下的小舸,都只能砍伐生在海中的一种名为“无根”的奇木来制造。但他们亦十分善水,不用鱼叉渔网,饿了随便扎到海里便能捞起大鱼果腹,更能直接饮海水解渴。 据说瑶人偶尔还会与海中异族有所接触,若有瑶人护航,船队便不惧风浪和海兽、异人侵害。 李不琢只带着简单的行李,便上了神工阁的铁甲船,与褚宏打过招呼,便被人带着安排了船室。神工阁的船,自然比不得无距司的百鬼驮龙船,船室中只有些简单的陈设,不过打扫得倒十分干燥洁净。 片刻,便到了船开的前夕,船人掌舵的掌舵,升帆的升帆,还有人拿着沙陵独有的历书推算今日对应的潮汐是否安全。这时,褚宏邀请的炼气士也都来齐,聚集在一室之中,共有十一人。 这十一人有八人都是来自沙陵,多半与褚宏相识,互相言谈间,李不琢也听得了他们的身份,知道了在座的炼气士中修为最高者,便是那位坐在首座上郑东来,乃先天圆满的修为,只差临门一脚,就有望成就宗师。虽然这临门一脚迈了近二十年也没能迈出去,众人仍不自觉隐隐以他为首。 剩下三人,包括李不琢在内,便是沙陵外来的炼气士,其中一个面容儒雅清俊的中年男人姓方名破岳,是洪州人氏,另一个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娇小女子姓泉名婴,自称是泷州人。 请众人就座后,褚宏道:“关于出海的事,之前我已和各位谈好,不过还是要冒昧多提一遍。这些时日,诸位可以在船中修行,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吩咐船上的人。不过每日还请诸位出一人在甲板上轮值,鄙人手底下的船员手中虽有望远镜能窥见海上的情况,却比不得诸位有灵觉能察知危险。” “我等既然上了船,自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即有人笑着道。 “有安山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褚宏呵呵一笑,来到屋中的沙盘海图边,指着沙盘比划道:“今日我们从港口出发,三日便能追上跟随鲸落的沙陵水师。据昨日最新的消息,那头长鲸已命不久矣,想来它在途中不会刻意耽搁,照一般的速度,想来不需半月,我们的船便可抵达扶桑神木脚下。” “这段时日,我们会护佑商船周全,褚老板大可放心。”有人说说道。 褚宏又像众人细说开船之事,紧接着众人便各自散开。李不琢刚回到船舱前,方破岳便接近说道:“原来阁下也是外地来的,阁下跟船出海,难道也是为了去天柱裂缝撞一撞机缘?” 李不琢道:“进入天柱裂缝要法相境的高人前辈护送,我却没这门路。” “那是自然,我等背景稀薄的炼气士,自然不必想着进入天柱裂缝之内。何况我有自知之明,凭我这修为境界,就算在天柱中得了宝物也是怀璧其罪,徒招他人惦记罢了。”方破岳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天柱之外也有不少机缘,听说就在月前,天柱脚下有一片荒谷忽然一夜之间万木丛生,多半是有异宝出世,或是有一缕未被人寻到的天柱之精流散到了此处。” “一夜之间,万木丛生?”李不琢微微动容,既然一月过去,方破岳也没听说有人在那里找到宝物,那荒谷的变化,恐怕事出人为,心说:“难道是江东君的手笔,牠果然就在天柱附近。” 见李不琢颇为意动,方破岳点头道:“不错,我等没机缘进入天柱,这种机缘却是要争的,不过我出行仓促,是独身来到东极,刚才在船上你也看见了,东极的炼气士颇为团结,我见李兄你也是独行,不如你我二人结伴合作,好有个照应。” 李不琢来扶桑神木脚下是为寻机进入天柱裂缝,目的与方破岳不同,何况方破岳只是大周天都未圆满的先天炼气士,李不琢就算修为跌落,若和他结伴,也是平白找个累赘,便婉言拒绝道:“我到扶桑神木下还有事要办,方兄何不去寻那位叫泉婴的道友?” “原来李兄有事,真是遗憾。”方破岳摇头微叹一声,表情惋惜,对李不琢后半句话并不以为意。方才在船室里,他便打量过众炼气士,见李不琢神态淡然,颇有处变不惊的定力,才找上门来,而泉婴却小心翼翼,一看就是不通人事,刚出来历练的。也不知哪家的前辈心这么大,放这一个小姑娘出来历练,也不怕被人蒙骗了?与她结伴同行,无疑自找麻烦,多个累赘,他方破岳哪会动这个心思。 正这时,一个蓝衣少女走近船室,正是泉婴。方破岳便对李不琢笑了笑,告辞离去。 泉婴生性似乎有些孤僻胆小,与李不琢和方破岳一对视,又将目光避开,匆匆进入自己的船室。李不琢看着她进去,这时腰上挎着的烛龙却忽的轻轻一震,李不琢识海内盘亘在黄芽上的烛龙神魂也发出一声低吟。 李不琢微微动容,心中自语:“奇怪,她怎么会让烛龙有所共鸣?” 二百八十四:出海(二) 李不琢看着泉婴进了屋子,才收回目光。烛龙的神魂虽然强大,但灵智尚不如惊蝉,还不能与人交流,所以李不琢也不知道它为何对泉婴有反应,姑且只能以为是她身怀异宝。 想到泉婴上船后一直有些孤僻胆小的表现,李不琢不禁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她虽表现得不堪,但孤身出海的,哪有等闲之辈。” 李不琢自身就怀有丹青剑典与烛龙两件宝物,并不觊觎泉婴,当即便回到船室里,巩固对定法的修行。 ………… 一连三日,海上风平浪静。 每日,海师依据船头撞角上名为“风信”的机关而航行,三日过去,终于远远缀上了沙陵水师。 正是清晨,朝日徐徐升起,站在船沿向东望去,远处船队的背影小得像一排蚂蚁,被朦胧的薄是雾笼罩着。 李不琢低头向船沿下方望去,那几个瑶人始终乘着木舟,用海鹰般锐利明亮的目光在海面上不断巡睃着,时而一个猛子扎下水,便抱上一条鳞皮锃亮的海鱼。 李不琢正低头看着,那个抱鱼的中年瑶人抬头与李不琢对视,咧嘴给了李不琢一个笑容,把鱼扔在脚边,对李不琢扬手吆喝着,眼睛盯着李不琢手里的酒囊,又指了指脚下的鱼。 李不琢虽然听不懂那瑶人带着生硬沙陵土话口音的含混不清的吐词,但也知道他是想喝酒了,便笑了笑,把酒囊轻轻抛了下去。那瑶人身手灵巧地接过酒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口,眼神愈发明亮起来,对李不琢露出一口白牙大笑着,旋即把双掌顶在头上,对李不琢做了个奇怪的姿势。 “这是瑶人祝福的方式,他在请海主庇佑你。”领船的纲首走近对李不琢解释着,一眼看见那瑶人脚下的海鱼,有些惊讶地说:“竟然是一条银吐珠,看这模样少说有四十斤往上,今天阁下有口福了。” 说着,纲首唤来甲板边上的缭手,用缆绳吊下一个木桶,船下的瑶人会意,把那条银吐珠装入木桶。在缭手拉起木桶时,这名瑶人又在嘴边拢手对纲首喊道:“海一喏副陆喏!” 纲首闻言眉头微皱,把目光移向远方的薄雾,若有所思。 李不琢问道:“他又在说什么?” “他说,海要愤怒了,也就是要起风浪的意思。”纲首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那条银吐珠,“阁下若愿意的话,我让后厨代为处理这条银吐珠,半个时辰后,便会有人来请阁下来品尝。” “有劳了。” 李不琢答应后,便有船员将鱼拿走,纲首匆忙离开,吩咐船员下帆备锚。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风中隐约夹杂着极远处传来的鲸鸣。 “要起风浪了?” 李不琢望向远海。 …………………… 半个时辰后,便有人来到李不琢的船室,将李不琢请到船楼里的膳堂。 东极百姓的饮食与中土大为迥异,在海船上,更是靠海吃海。这几日,李不琢吃的尽是海中随时捕捞的新鲜鱼虾蟹贝。今日所得的银吐珠是十分珍稀的一类海鱼,一般只在深海活动,偶有海底暗流,才会出现在浅海。 褚宏已到膳堂,船上的炼气士也基本都应邀而来。 那条银吐珠已被做成桌上珍脍,除煎炒炖煮外,还有生食。褚宏先夹起一箸鱼生,道:“若论甘美,银吐珠在海中当属顶尖,尤其鱼腩最肥厚,可谓入口即化。但银吐珠常年生活在深海,出水即死,若死了两个时辰,滋味便会急转而下,最甘甜的鱼油也会变得腥臭。所以纵使王公贵族,也没法享用这美味。”说着便将一片鱼生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旋即对李不琢笑道:“托你的福。” 众人举筷宴饮,席上便随意交流着海上见闻。今日正是李不琢当值,宴罢,褚宏问道:“今日可发现海上有异常?” 李不琢道:“可能会有些风浪,但似乎无甚大碍。” 褚宏点头道:“我已听海师说过了,既然如此,今天剩下的时间,还要麻烦李兄。” 这时桌边一位名叫葛川的坐照境炼气士说道:“今晨我有些修行疑惑请教郑前辈,郑前辈说各位同在一船,极是有缘,便说今日午后,他愿将修行经验传授一些出来,为我等答疑解惑。我看这条银吐珠,正是因为郑前辈欲结善缘,才出海让我们一饱口福。” 郑东来眼帘下垂,淡然道:“谈不上传授,只是一些经历,不敢敝帚自珍,若能帮到各位便是幸甚。” 褚宏看向郑东来,笑道:“东来兄入先天圆满已久,只差半步便到宗师,你肯传授经验,实在是难得的机缘,连带着让我这艘船也蓬荜生辉了。” “多谢郑前辈无私。”众人纷纷异动,有人当即起身道谢。 郑东来抚须:“诸位再要捧杀老夫,老夫可就要掩面而去了。这膳堂不是探讨修行的地方,诸位若有意交流映证修行的,便随我到静室中来吧。” 说罢,起身离去。 众人纷纷跟上,李不琢却仍在桌边品尝银吐珠鱼脍,郑东来走出一步,忽的回头对李不琢道:“今日多亏阁下,老夫才又尝到银吐珠的美味,在场诸位都要探讨修行,阁下何不移步同往?” 李不琢道:“今日该我在甲板上当值,脱不开身,况且我那点微薄的见识,不敢在各位面前贻笑大方。” 郑东来微微皱眉,说了一声可惜,便转身离去。 “不识抬举。”葛川看了李不琢一眼,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场都是炼气士,六识敏锐,自然大多听见了。 李不琢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众人离去,不再停留。李不琢目光一转,只见泉婴坐在桌边,坐立不安,似乎想跟上又不敢。李不琢注意到,整个宴席上,她都未曾对那条银吐珠动筷。 二百八十五:鱼妇 察觉到李不琢的目光,泉婴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大家都去交流心得了,你为什么不肯去?” 几日间李不琢和泉婴只是打过照面,还是头回和她说话,见泉婴有些坐立不安,便看了一眼门外已远去的众人,说道:“修行心得是炼气士最珍而重之的东西,若被仇人得去,甚至能反推出你的弱点破绽所在,连徒弟都不会轻易传授,哪会轻易传授给外人?” 泉婴怔了怔,自顾自点头,似乎认为李不琢说得有理,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但大家看起来都很精明,怎么都去了?”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完全不通世事就独自跑了出来?李不琢笑了笑,只摇摇头,道:“我不便说,你若不信,便去听郑东来传授心得吧。但最好留个心眼,别真把自己的心得说出去了。” 泉婴犹豫了一下,对李不琢说了声多谢,便离开膳堂。 李不琢望着泉婴离去,郑东来是想以传授修行经验的方式拉拢众人,虽不知他有何目的,但多半与方破岳相近,都是为凝聚实力,争夺机缘。想必除李不琢自己之外,跟去的众炼气士心中也大多明白这点,但对他们来说,郑东来修为最高,若有他领头不是坏事。而众人虽然对此心知肚明,李不琢若张口把这事说出来,就是把郑东来得罪死了,于是只能稍微点泉婴两句。 李不琢虽然修为境界暂时跌落,倒不惧一位先天圆满的炼气士,之所以慎言,除了习惯以外,也是同处一船之上,没必要节外生枝,是以方才葛川当面挑衅,他都视若罔闻。 一名黄芽境宗师,自然没必要听先天圆满传授经验,也没必要与他计较什么。 在膳堂里继续独自品味了一番菜品,李不琢才回到甲板上值守。 午时已过,海面上渐渐昏暗起来,潮湿的海风里带上了一丝冷意。船上的海师与杂事等人在帆下与船沿边十分忙碌。 李不琢在甲板上赏着海景,四方连岛屿都看不见,已在海上航行数日,东方极远处的那一株扶桑神木大小仍然未变。 ………… 船室中,众炼气士围聚一团,郑东来便坐在中央的蒲团上,脚边一尊袖珍瑞兽铜炉焚着龙涎香。 众人已讨论交流近两个时辰,泉婴坐在船室一角,本想听一听他人的修行心得,然而在一个半时辰以前,众人就开始讨论关于扶桑神木的事,那葛川又主动站出来,呼吁众人以郑东来为首,结成团伙,互相合作,去扶桑神木脚下争夺机缘,这样才能与其他人有一争之力。 然而泉婴出海的目的却不是为了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天柱之精,便不禁有些后悔跟了过来,方才葛川来问她是否加入时,她心中一慌,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下来。眼下只好在心底里寻思着,靠岸后还是找个机会,偷偷远离众人。 这时有人说道:“多亏郑前辈,我等才有机会合作,可惜那李不琢似乎性格有些孤僻,竟连郑前辈主动邀请他都不为所动。” 有人道:“他那一件机关臂就是神工阁中的那一件千钧,我曾试过这机关臂,以我坐照圆满的修为也无法用得如臂指使,想来那李不琢实力应当不差,可惜,若他也加入进来,便又是一大助力了。” 这时葛川道:“此人不识抬举,不提也罢。他想孤身独行,不过想着独占机缘罢了,你我都知道海那边如今的情况,独身前往,纯粹不自量力。” “不错。” “你我结伴同行,才有把握。不然若遇上天人来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这时有人道:“日前我与方破岳交谈,听他说李不琢出海似乎是为了去探寻天柱裂缝,想必这就是他不与我等结伙的原因。” “天柱裂缝?”连郑东来都微微一怔,皱眉道:“且不提进入天柱裂缝需要法相境大能护送,自身若没有宗师的修为,去天柱裂缝中也是无异寻死,他真有这样好高骛远?难怪……” “不自量力而已。”葛川哼了一声,“任他自生自灭,与我等何干。” …………………… “这些瑶人世代不曾上岸,连脚都快长成蹼了?” 甲板边沿,李不琢观察着瑶人,泉婴走近,说道:“你说得没错……他们果真不是为了映证修行。” “哦?”李不琢转头看见泉婴。 泉婴便将众人如何商讨结伙的事说了出来。 李不琢道:“天柱之外能有多少机缘,哪够十余人分润的,郑东来不过想找些打手而已,但别人又岂是傻子?如此各怀心思的团伙,稍有变故就会崩溃,你若信我,下船后便找个机会离开吧。” “我正是这么打算的呢。”泉婴望着李不琢,只觉他身上有种令她想要亲近的气质,“刚才有人说你要接近天柱裂缝,是真的吗?” “我修为平平,哪能去凑那个热闹。”李不琢摇头笑了笑。 泉婴松了口气,正在这时,船身微微一颤。紧接着传来船头瞭望的海师大喜高喊的声音。 船上霎时便嘈杂起来,褚宏走出船室,船上的纲首等人也都来到船头,便见到远处的海面上,似乎有一对大鱼在翻腾着。 李不琢定睛一看,其中一只鱼与人差不多大,露出海面的脊背和头颅长满茶碗大小的片片青鳞,然而当它翻身时,便露出一半形如女人的身体。 “鱼妇?” 李不琢心中一动,想不到出海仅仅三日,就见到了神出鬼没的海中异族。这鱼妇与鲛人不同,鲛人乃上半身似人,下半身似鱼,而鱼妇却是背部似鱼,正面似人,二者都极其罕见。据说若能抽出鱼妇的筋制琴,弹之便可以平息风浪,是出海的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眼下这鱼妇似乎在与水下的东西忘情**着,未察觉到远方的神工阁商船。褚宏来到甲板边,与那些瑶人大声说着什么,众瑶人面面相觑,犹豫许久,却对褚宏摇头。褚宏愤然大骂了几句,又转身向众炼气士以重金许诺,去捕捉那鱼妇。 二百八十六:空船 “鱼妇乃海中异族,灵智不于人,生来便会吐纳月华炼气修行。”郑东来远远观察着那鱼妇,“这鱼妇虽是因为正在**才忽略了这么近的商船,但也可以看出它灵觉弱小,至多不超过坐照圆满,老夫年老力衰,就不跟各位抢了。” 众炼气士本来还在迟疑,但郑东来话音刚落,便有人自告奋勇。 紧接着李不琢便见到有人准备好船只,两名炼气士跃下甲板,朝那鱼妇的方向接近。 忽的,李不琢耳边却听到一阵极尖极细的声音,远远超出了寻常人耳识能辨认的频率,若非李不琢肉身经过枯荣气淬炼,虽然精气神衰弱,六识敏锐却仍保持了原本的宗师炼气士的程度,绝无法发觉这声音。 当即便循声回望,只见方才还在甲板边上的泉婴已经不见踪影,而那声音是从甲板下方传来。 李不琢心中一动,环视一圈,只见包括郑东来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这声音,便不动声色走下甲板,循着声音,来到甲板下一间船室,只见室门紧闭着,声音便是自此传出。 李不琢静静听着里面的呼吸,眉毛一挑,心中自语道:“竟然是她?这声音绝不是寻常人能发出的,原来她竟然也是海族,混迹在人群中,我一时疏忽,到现在才认出来。” 李不琢从船室中的呼吸声辨认出屋内之人便是泉婴,这才知道为何烛龙会对她有所反应。烛龙剑灵之形神与龙相近,天生便得了一丝龙之妖气,而海中众族追根溯源,多少都能与早已销声匿迹的龙族扯上些关系。 此时李不琢听到的声音尖细却不刺耳,反而隐有空灵若渊,浩渺如烟波的韵味,与书中描述的鲛歌有些许相似。 李不琢又想到这几日在船上听到的消息,褚宏出海是为了一件名为龙绡的异宝,传言上古先民曾在海中见到真龙,真龙所着龙衣,便是宫中鲛人为其织就的龙绡裁成,据说龙绡可大可小,能避水火,受诸法而不损,形状亦能随心变化,若能得之,便如获神通。 褚宏出海是为了寻找鲛人,而泉婴能唱鲛歌,混上神工阁这艘商船,她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她竟是鲛人?” 李不琢不动声色,远离了船室。 回到甲板上后,那鲛歌仍未停止,李不琢远远看去,那鱼妇悚然一惊,从水面下猛然抬头,便见到数百丈外接近的船只,霎那间便一个猛子扎到水下,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团水花。 神工阁商船上远远旁观的众人齐声惊呼,褚宏更是神色紧张。 远处那两名炼气士也紧跟着鱼妇遁入水中,紧接着海面上便没了动静,过了小半盏茶功夫,二人一齐出海,其中一人手臂似乎受了些伤,显然都是空手而归。 “哎!”褚宏长叹一声,回头不再去看海面。 郑东来微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褚老板没有捉到那鱼妇,也是功德一件。” 褚宏苦笑:“若只是偶然瞥见鱼妇的踪迹也就罢了,但这回可是百年难遇的机会。要知道鱼妇清醒之时,连十里外的水浪都逃不脱它的感知,只有在**之时,它只一心繁衍后代,对外界才毫无防备。一般来说鱼妇**都会选在极安全的地方,但这次它恐怕也是受到鲸落影响,想随之一同去寻扶桑神木,这才在半途中寻了配偶**,而疏于防范。这种机会,恐怕我这辈子都再难遇到了,可惜,鲛人能兴风作浪,若得了鱼妇的鱼筋作琴,此行把握便能再大上至少三成。” “机缘不可强求。”郑东来劝慰道,“褚老板今日虽未得到鱼妇,来日寻找龙绡定有所得。” “借你吉言罢。”褚宏叹息一声。 这时候,泉婴才从甲板下走上来,来到船沿边上,见到那两个炼气士空手而归,才松了口气。 李不琢虽识破了她的身份,却未点破,据说鲛人性情温顺,不会主动伤人,她和神工阁的事,李不琢无意多管。既然以坐照境炼气士的身份收了神工阁的钱,接下了护送商船的任务,只做好分内事就好。至于泉婴身上是否怀有龙绡,李不琢也不甚关心,宝物乃是外物,于修行无益,若能得到自然最好,若要杀人夺宝来强求,便是心魔。 船上的人兀自在为那鱼妇惋惜,正站在船头,以“风信”机关监视海面的海师忽然神色有些异样,来到褚宏身边禀报了几句话。 “嗯?沙陵水师没了音信?” 褚宏闻言眉头一皱,来到船头,用极目镜远眺远处的沙陵水师船队,只见极远处薄雾中的沙陵水师仍在向前航行,但有几艘船却从船队中调头,朝着西边开了过来。 众炼气士不借助极目镜,也能看清个大概,不禁议论纷纷。 “沙陵水师有船调头……沙陵水师中有能通晓百里外阴晴的海师,难道是前头要起大浪?” “兴许是打道回府,接应后来的船队的。” “为何风信收不到了沙陵水师的音讯?” “等船接近再说。” 褚宏略一犹豫,便也命令商船继续前进。 船行大半日,那两艘脱离沙陵水师的船终于出现在十里外,已是日落之后,就算炼气士目力超人,也难以看清什么,便连旗语都没法用了。褚宏只好命人下锚停船,等待这两艘靠近的沙陵水师的战船。 李不琢抬头看着天色,只见夜空中聚集了大团大团的阴云,不过倒是没遮住月亮,整片海面都显得十分冷漠森然。泉婴正在甲板边沿,望着那群瑶人沉思着什么,忽的鼻子一耸,映着东方刮来的海风,忽的眉头轻轻一蹙,低声自语。 “有血腥气?” 二百八十七:天人 海浪哗哗作响,连绵不绝于耳,森冷的月光穿透铅云,照在那两艘接近的福船上。 李不琢看见船上沙陵水师的大帆似乎有些破败,甲板上也空空荡荡的,并无人影,似乎是条空船。 这时船上其他人也发现了不对,褚宏下令停船,命众船员去舱中拿出私携的火器。 众船员分散在船边严阵以待,李不琢看见有人拿出盐巴洒在自己身上——据说在沙陵常出海的人认为在身上撒盐就能不被大海当作外来者而排斥,若遭到危难,便可逢凶化吉,于是每逢风浪或遭遇海寇,沙陵人都会如此。 李不琢也回到房中,取出千钧机关臂戴好,手扶在剑柄上。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船来得诡异,得做好防备。 商船上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众船员大气不敢出一口,褚宏眉头紧皱,仍在船头下令向那两艘接近的福船打出旗语,却始终未得到回应。 船下的瑶人见势不妙,便远远躲开,褚宏只得派了一人作为斥候,乘小舟先行接近那两艘福船探寻状况。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那艘小舟接近了两艘福船,斥候抛出勾索卡在船沿上,用力拉扯了两下索绳,便身手敏捷地沿着船体攀爬上去。 登船后,斥候站在船沿上,褚宏用极目镜远望,只见斥候举着桐油火把招了三下手,示意甲板上无人,紧接着,便走入甲板下搜寻。 然而斥候入船小半刻钟都没有出来,两艘福船则已缓缓接近到半里外。 从沙陵水师中调头的两艘船,眼下竟似乎成了鬼船?褚宏按捺不住,又要派人打探,这时终于有炼气士开口:“不必那么麻烦。” 说话的炼气士掏出一张黄纸,折成飞鸟,朝半里外的福船一抛,那纸鸟散发着微微黄光,片刻便飞至福船边。然而纸鸟刚接近甲板,忽的如火遇水般,光芒陡然熄灭下来! 放出纸鸟的炼气士面色一变,沉声道:“有人破了我的术法,而且修为远胜于我。” “这?“褚宏面色大变,看向郑东来。 “不要慌张。”郑东来走出人群,拿出一面海兽青乌镜,对远处的福船遥遥一照。 见到郑东来镇定的神态,褚宏终于心安下来,术法被破的那位炼气士亦松了口气。 郑东来右手持镜,左手掐诀,那镜面上渐渐漾出青濛濛的水光。 然而霎时间,那水光陡然剧烈波动起来,海兽青乌镜啪的一声,片片碎裂,向四面飞射而去,声势凌厉!郑东来闷哼一声,勉力一挥袖,将所有镜片都笼在袖中,才没伤及旁人。 “郑前辈?“葛川快步上前扶住郑东来。 郑东来脚步虚浮,面如金纸,被葛川扶着,却是深吸一口气,闭目调息,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 “那船上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船中沙陵水师的人为何不露面……” “竟连郑前辈都受了反噬?仅通过窥探的术法便反伤施术者,那船中之人修为恐怕比郑前辈更深。” 这时郑东来调息过来睁开眼,脸色已缓和许多,点头沉声道:“不错,那船中之人修为比我更深。” “修为比你更深,难道是宗师炼气士?”褚宏脸色发白,此事的棘手已超乎他意料之外,“若来者不善……” “若来者不善,我等只能自求多福了。”郑东来苦笑摇头。 片刻,众人便等待着那两艘福船接近,船员将火器上膛,气氛剑拔弩张。 一艘福船接近到十丈外,船中忽然传来声音。 “出手破了二位的术法,实在失礼,不过贸然用术法窥探他人,说来还是二位错在先。” 船上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便见到一人走上甲板,此人模样只有二十出头,戴着翡翠抹额,身着滚金边银绫袍,相貌俊美异常,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气质。褚宏看了一眼郑东来,隔船与那人对望道:“未请教,阁下是?” 那人却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我的来历?让你身后的人出来说话。” 褚宏呼吸微微一促,耳根通红,显然心中极怒,却深吸一口气,让郑东来上前。郑东来打量着那人,沉声道:“匠盟先师有言,人无贵贱,纵使身为炼气士,阁下的话却是过分了。” “嗯?”傲慢青年眉毛一挑,顿了顿,笑道:“你说的有理,是我唐突了,实在是沙陵水师在前方遭了海寇,我心中焦躁,这才失态。我脚下这船已经受损,说不得要征用你们的船,事后当有重谢。” 褚宏眉头紧皱,郑东来不动声色,又问道:“敢问阁下,刚才我们派到贵船上的那人如今何在?” 那傲慢青年淡淡道:“起初以为尔等是海寇,便将他抓了起来,眼下他并未受伤,尔等还不放下兵器?我自会命人放他回来。” 众炼气士面面相觑,神色却愈发凝重起来。 李不琢耳中一动,忽然听到方破岳在身后低声道:“李兄初到东极,兴许有些消息还未听说。天人相貌皆俊美异常,又视未曾修行的普通人为贱民,此人恐怕就是……” 方破岳话刚说到一半,那傲慢青年足尖一点,便跨越数十丈距离,向神工阁的商船身形飞掠而掠来。 “放!” 褚宏面色骤冷,没有丝毫犹豫,手掌向下一挥! 砰砰砰砰砰! 近二十名举着火器的船员,齐齐击发火器,巨响响彻海面! “拙!” 傲慢青年嘴里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眼神冷若冰霜,竟漾起月光,所有射向他的铜丸,皆如入淤泥之中,接近不到他身周三尺外便自行落下。 随着火器击发的巨响,那两艘福船上,也有五人若夜鸦一般,向着商船疾掠而来! 二百八十八:步罡踏斗 那傲慢青年霎时间便落到神工阁的商船上,只一挥手,身边的船人口鼻流血,一声不吭,便齐齐栽倒下去。挥手杀死五人,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死去的人只是牲畜。 褚宏双目圆睁,如坠冰窟,纵使最丧心病狂的海寇也不至于动辄杀人,最强悍的海寇,也无法对沙陵水师的船鸠占鹊巢,眼下这青年出现在这里,前面沙陵水师的下场已不言而喻,而天柱开裂的消息已传出如此之久,这青年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天人入侵!” 众人神色凝重,青年刚才跟他们说那些话,与其说是想佯装成沙陵水师的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其实更像是戏耍,恐怕在他眼里,这船上人的性命不比海里的一条鱼更有分量,与这样的人,没有商榷的余地,只能以斗法分生死。 褚宏心中不禁有些庆幸,多亏出海前未雨绸缪,邀请了十余炼气士同行,不然此时整艘船在这青年面前,便如刀下待宰的牛羊,毫无还手之力。但庆幸之余,想到郑东来的术法被那青年轻易破去,心中仍忐忑惶然。此时那青年上船,另外五人也紧随其后,皆以此人为首。挥手杀死五人后,青年环视一圈,冷漠道:“尔等下民,若屈服于我,奉上此船,或可留尔等一命。” 他身旁又有人道:“下民愚昧,无需多言,若留下活口恐节外生枝,都杀了便是。” 李不琢听着二人交谈,心中一动:“这二人交谈所用的语言,和沙陵土话相差甚大,怎么却与沧州一带的口音有些相似?天人入侵……所谓的天人,到底是从何处来的?难不成扶桑神木之上,真有一处上界?” 这念头稍纵即逝,李不琢没有闲暇去深究,站在人群后方,思索着如何化解眼前的局面。李不琢虽仍处于五劳七伤中,修为未曾恢复,眼界却仍在,这六人当中,那为首的青年显露出的境界至多也不曾突破先天,但方才那青年却随手能破去郑东来的术法,让他受到反噬,显然在术法一道上远胜郑东来。 “眼下我修为受损,就算有机关臂相助,恐怕也只是和郑东来不相伯仲,这六人我至多对付一个……郑东来不是那男人的对手,至于其他人……便更加不堪。”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发现眼前这场斗法怎么看都是必输之局,与其思量着如何化解局势,不如先想好脱身之策。 那傲慢青年似乎还想兵不血刃让众人屈服,以郑东来为首的一众炼气士皆沉默不语,连李不琢也存了去意,众人自然也都各怀心思,都不想为神工阁这艘船搏命。但身处茫茫瀚海之中,能去何处? 郑东来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人暴戾乖张,视人命如畜命,还请诸位不要心存侥幸。今夜之战,不成功便成仁,若有人不出全力,只要事后我还有一条命在,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他!” 众人面色凛然。 “事关生死,不可怠慢!”有人话语掷地有声。 “在下修为低微,若今夜遭了不幸,还请郑前辈将我随身的财物,带给我在沙陵的道侣……”有人神色决然。 有人低声对褚宏道:“褚老板,我们既然受你之托护送商船,此事便交由我等,让船上的弟兄们都去甲板下吧,若能得胜,也少些不必要的伤亡。” 褚宏拳头攥得发白,一咬牙根,点头说了声好。 正在这时,船边的舵手看着地上自己身死的兄弟,却惨笑一声,忽的举起手中火枪。 不好!褚宏心中一惊,正要阻止—— 砰! 铜丸刹那击发,射至青年身旁! 青年一转头,目光一凝,铜丸临近他身前,便迟滞下来,虽整颗铜丸炙热发红,急速滚动着发出尖啸,夹带出滚烫劲风,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哼。” 青年冷哼一声,那铜丸反射回去,眨眼间便将那舵手眉心击穿! 随着那舵手噗通倒地,青年男子冰冷的声音传彻甲板四周:“冥顽不灵!都领死吧!” “早该如此。”青年身边另一男子说道。 六人旋即分开,杀向众炼气士。 众人心中发寒,郑东来率先发难,秉剑立于身前,向那青年的方向踏出一步! 一步踏出,那青年男子身形忽的一滞,似乎被一座无形大鼎压在背上,无法再动弹,他面色一动,“哦?下民也会步罡踏斗,我倒要看看,你能踏出几步?” 他话未说完,郑东来默诵法诀,脚步一转,又踏出一步,脚尖始终指向青年。 一步踏出,郑东来身上气息陡然强盛了数番,那青年身子一晃,背上压力陡增一倍,脚下甲板咔的一声,碎裂开来!他面不改色,手指指向脚下,虚划一圈,那甲板瞬息坚若金铁。 “为我护法!” 郑东来低喝一声,又踏出一步! 众炼气士皆知今夜成败便系于郑东来一人身上,各自拦下那攻来的五人,郑东来这一步踏出,那作为天人首领的青年男子身负的压力再增一倍,较之起初已是四倍,终于眉头一皱。 “哦?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双脚扎根似的站在甲板上,眼神仍是那般倨傲睥睨,正在这时,郑东来又踏出一步! 身上重压再增一倍!青年男子冷哼一声,面色发白,终于有了受伤的迹象。 郑东来心中冰冷,这步罡踏斗的秘传,是他机缘所得的上古神通,若是寻常炼气士,这四步踏出,早被碾成肉酱,青年男子却仍毫发无损! 心神动摇之下,郑东来脚步一晃,险些破了神通,他牙关一咬,面露决然之色,右手持剑,左手手腕一翻,捏出一枚银针,直接插进胸口! 与此同时,又踏出一步! 青年男子终于面色一变,身子陡然如虾子般弯曲下去,浑身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异声响,似乎正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要把一身骨骼尽数碾碎! 二百八十九:力挽狂澜 众人心中大喜,以为郑东来就要将那青年男子杀死,李不琢却神色凝重。 郑东来踏出这第五步,整个人气势已达到巅峰,衣袍无风自起,但这等状态,正是已将全部心神系于那一步之中,以至于内炁紊乱,浑身气机逸散。 也就是说,郑东来踏出这一步,已是破釜沉舟,以身犯险。若这一步功成,兴许便能诛杀那天人首领,若不成,甚至他自身便有当场走火入魔之危。 忽然李不琢衣角被人一拉,转头望去,只见泉婴眼神闪烁,低声说道:“随我来。” “去哪?”李不琢眉毛一挑。 “跑。”泉婴说着看了一眼那艘离得较远的福船,面色焦急,“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趁着郑东来拖住那人,咱们快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四近没有陆地,能跑到哪去?”李不琢摇摇头,虽知道泉婴是鲛人,却故意如此说道。眼下同族被外族杀戮,他既有一战之力,怎会做丧家之犬。 正在这时,只见郑东来一步落下,忽然面若金纸,仰天喷出一道三尺高的血柱! 李不琢一皱眉,便摆脱泉婴,向郑东来掠去。泉婴一怔,咬了咬牙,就想逃往水下,但从李不琢身上感知到的那一丝淡薄的龙气却让她犹豫了一下,暂时抛下了逃遁的念头。 此时郑东来强行施展步罡踏斗,被神通fan's青年冷哼一声,站直身子,面色铁青,模样还有些狼狈,却已压力尽失。 “只是这个程度?”青年嘴角一勾,竟然掐出与郑东来施展的步罡踏斗相似的法诀,一步踏出之后,眸中有星辰闪逝,隐约与九天形成遥相呼应,显然较之郑东来所施展的术法更加正统!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只一步踏出,受神通反噬的郑东来便双膝一屈,轰然跪倒在地,目露绝望之色,此时他的内炁在经脉中若群蛇一般四处乱窜,除非立刻调息,不然不消一盏茶功夫,五脏六腑就会被这内炁搅成一团浆糊,但对方岂会给他调息的机会? 忽然郑东来右肩被人一拍,耳边同时听到有人说:“巽一坤五,走!” 郑东来一晃神,只觉一股气息自右肩涌入体内,将经脉中乱窜的内炁都压服下来,眨眼间,他便从神通反噬中恢复。但那青年也在同时踏出第二步,郑东来身子一沉,来不及回头,便以自身站立处为起点,向巽位走出一步,再向坤位走出五步。 郑东来走这几步间,那青年也随之踏出了第三步、第四步,而郑东来勉力按巽一坤五走出六步后,来自罡斗的压力便霎然消散。 “哦?竟有人能根据星相流转,破我道术?” 青年收起法诀,看向郑东来身后的李不琢,步罡踏斗是以法诀步伐呼应天象,引罡斗之力,镇压敌人,但若有人能勘破星相流转,便能在星相变化间窥见罡斗之力无法镇压到的空隙,便能轻易摆脱此术。但星相流转变化万千,就连他自己都无法了然于心,而李不琢寥寥一语,便让郑东来逃出生天,难道是巧合? “是你?”郑东来修了步罡踏斗残篇,自然懂得李不琢那简单的一句巽一坤五有多高明,不由心中大为诧异。 “留神。”李不琢低喝一声,郑东来陡然警醒,便见那青年掏出一块雕版,雕版上有一兽首似犬似狮,遥遥对着郑东来张口一咬! 郑东来一晃神,只见眼前一头百丈巨兽,威风凛凛,血盆大口吞天噬地,虽心知这是心神被慑而导致的幻象,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正在这时,背后一道龙吟传来,只见一道龙影平地而起,赤鬃银鳞,霎时便咬住那百丈巨兽的脖颈! 幻象轰然消散,李不琢仍保持这手持烛龙下劈的姿势。 “你竟拥有神兵?”青年终于神色一变,紧接着目露贪婪之色,“下民怎么配使用这等宝物,既然你要寻死,我这就先取你性命!” 足尖一点,青年便无视郑东来,一甩手便向李不琢打出九道金篆紫符! “此人我来应付,你去帮其他人。” 李不琢用内炁束音成线,传音至郑东来耳中,紧接着便向那青年掠去,眼神霎那变得漠然,不易剑道开始推演,身周方圆十丈内的变化都被他纳入心中。那九道金篆紫符轨迹变幻莫测,雷火之气氤氲其中,李不琢执剑一刺,便刺中第一道神符,轰一声,雷火交加,光芒大作,李不琢却一旋身,若穿花蝴蝶一般,恰恰避过神符的威力,又紧接着刺出一剑。 一连九剑,九道符咒皆被破去,李不琢欺身至青年身前,一剑刺向他眉心。 郑东来神情呆滞,李不琢展露的气息,从始至终都未超过坐照上境,但他每一步与每一剑,都浑然天成,恰好避开那青年的术法,同时又击中他的破绽。这种剑法,就算修为再低,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正在这时,方破岳惨呼一声,被人一掌击中膻中,身子倒飞三丈,跌入甲板角落,不知生死。郑东来心中一凛,无暇顾忌其他,加入战阵。 “幸好我虽修为跌落,却还能借用烛龙的气血,加上这件机关臂,倒能发挥出一些实力。” 李不琢与青年一交上手,不易剑道便将青年的动作推演得一清二楚,只是自身实力所限,虽能化解他的攻势,一时半刻却无法得胜,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今因修炼五劳七伤法,形神衰弱,若一直维持剑道推演,恐怕不到一刻钟便会力竭。 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分出一些心思,助他人得胜。李不琢念头一动,忽的嘴唇一动,又以束音成线法,朝坎位五丈外,正与一天人交手的葛川说道:“曲骨!” 霎那间,葛川正被那天人震散招架,一掌朝他天灵盖拍下,隐有风雷之势,避无可避,不由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耳中乍听见李不琢的传音,心若死灰之际,顾不上那是谁的声音,便一剑刺中那天人下腹曲骨穴,只求死前能给他留下些伤势。 噗! 葛川的剑刺中天人曲骨穴,竟似扎破了猪尿泡,让那一掌气势尽泻,竟是雷声大雨点小,虽恰好击中葛川天灵盖,却只让他眼前一黑,倒退三步,一晃神便清醒过来,并未丧命。 () 二百九十:上六部众 “是他?” 葛川逃出生天,循声回头一看,便见到李不琢正与那天人首领交手。连郑东来都远非那天人的对手,李不琢游刃有余,竟还能分出神来帮其他人……难道此人一直深藏不露?不由心中一怔,羞愧之意一闪而逝,见身前那天人被一剑刺中罩门,一咬牙,便趁胜追击。 与李不琢交手的天人首领青年面若冰霜,他分明一身术法修炼得极其精妙,却被眼前这个下民压制得极死,每每正欲施术,却总被李不琢剑势抢攻,竟腾不出一丝闲暇。偏偏李不琢与他交手却能分出心神,更让青年心中恼怒,与一个修为不如自己的下民交手,非但不能快速取胜,还被如此羞辱,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眼下局势已定,青年纵使用出了压箱底的手段,也没能将李不琢逼得更为窘迫。 李不琢剑势使得滴水不漏,同时竟连背后的动静都一清二楚,身在船中,其战局掌控,却能辐射整搜商船。众人与这六个天人其实修为相差不大,只在术法手段上落后于人,眼下有李不琢以宗师炼气士的眼界指点,先是葛川站得上风,其他人也渐渐得以扭转局势。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李不琢离位三十步外,被郑东来在内的三名炼气士围剿的一个天人怒喝一声,紧接着被一剑贯穿了双耳,直接毙命。 “不好,这样下去,恐怕真要落败。” 青年虽高傲,却并非不知审时度势,眼下虽然心中恼怒,却也心知到了该退的时候,就算杀不死李不琢,也不能留他在这里指点别人,便虚晃一招,转身便走,向那两艘夺自沙陵水师的船掠去! “哦?总算是露了破绽。” 青年心神不稳,逃离时终于破绽百出,李不琢眼神一动,虽然维持剑道推演消耗甚剧,但有烛龙的气血补充,目前仍留有余力,当下穷追不舍。其余数名天人想要脱离战阵,却被其他炼气士拖住。 李不琢随青年一同跨越数十丈距离,来到沙陵水师的福船上,一剑刺向青年后心,青年猛然回头,眸中神光大作,四周空气凝滞如胶,让李不琢剑势一滞,如入泥沼。 “先天圆满便能如此操控天地元气,天人果真不凡,比起寻常先天圆满的炼气士来说,不知要厉害多少,若天人都是这般实力……东极那边,我族该如何得胜……除非天人数量稀少,不然不可能僵持到如今,不过眼下竟有天人突破扶桑神木中的防线,劫掠了沙陵水师,看来眼下前线的状况不容乐观……” 李不琢分神想着,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烛龙红光一现,若切入豆腐般,便将那青年凝滞的天地元气直接融化,发出嗤啦的巨响。 青年惊怒交加,躲闪不及,被一剑刺中下腰,登时脸色一白,气息一泻,狼狈滚地避开李不琢接下来的攻势。回身见李不琢原地站定调息,可见那一剑对他来说也消耗不小,便微微喘息道:“你在下民之中定不是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沧州李不琢。”李不琢留心观察青年的一举一动,“你是何人?” 青年已完全收起对李不琢的轻视,沉声道:“尸迦庄寒玉。” “尸迦?”李不琢听到陌生的词语。 “尸迦乃苍梧界上六部众之一。”青年说出上六部众四字,神色庄重起来。 “苍梧界是何处?”李不琢问出心中所疑惑的问题。 青年却不再对他解释,说道:“下界法门残缺不全,你竟能胜过我,你身上必有上民之血,若你弃暗投明,我或可引荐你入我上六部众。” “哦?”李不琢眉毛一挑,“我都不知道苍梧界上六部众是什么,怎么答应你?若上六部众都如你这般,连我都不如,我何来背叛天宫的必要?” 青年冷笑道:“我在尸迦之中也不过泛泛之辈,你以为胜过我便能自得了?我不妨告诉你,下界传承凋敝,苍梧界乃是上界,道统较下界不知完整高明多少,你与寻常下民不同,我才给你引荐的机会。” “哦?”李不琢心中一动,看这些天人的手段,便知道这青年所言非虚,若他在苍梧界也只是泛泛之辈,那上六部众的道统传承,只怕比浮黎中修行圣地梨山还要高明。炼气修行,道统之重要不言而喻,若真入六部众…… 青年见李不琢意动,又说道:“以你的修为,定然与那船上的不是一路人,何必为他们的死活与我为敌?” 李不琢迟疑一会,点头道:“我的确与他们无甚瓜葛,只是借这船前往扶桑神木脚下。” 青年道:“你要去扶桑神木,可是为了天柱之精?那天柱裂缝,便是通往苍梧界,你若进入其中,又如何与上六部众为敌?我引荐你入我尸迦众,若你真是天赋其材,得尊者赏识,或许还有接触天柱神髓的机会。” 原来天柱裂缝,就是通往苍梧界?他又说天柱神髓,定是比天柱之精还难得的东西。李不琢顿了顿,点头道:“你我无冤无仇,若非你先对船上的人动手,我也不至于出手。既然误会已解,你们放过船上的人,我跟你去苍梧界,但我怎么信你?” 青年笑了笑道:“我这里有一本苍梧卷,记载苍梧上下六部众与界中风土,你只要看了,就知道我没骗你。我上六部众最重血统,对有天赋的炼气士求贤若渴,至于那些无法炼气的下民的生死和猪狗无异,我放过他们也无妨。” “嗯?” 李不琢看见青年从怀中拿出一册书籍,便大步走上前去,剑尖垂地,浑身放松,不做任何防备。 待二人接近到五步内,眼神一对,那青年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电光火石间,李不琢突然暴起,一剑将他枭首! 青年头颅歪斜,滚落之时,口中射出一道电蛇,霎时间四近被照耀得亮如白昼,待光芒熄灭,他口中便落下一道三角黄符,化作灰烬。 二百九十一:鲛人 咕噜—— 青年的头颅滚落在地。 “此人异术层出不穷,就算身亡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不琢心中一动,又紧跟着一剑洞穿他眉心,把这头颅钉在甲板上。 那青年竟还能发出一声不甘而怨愤的惨呼,旋即噗的喷出一道血线,李不琢闪身避开,那道血线在半空中竟化作一缕红烟,朝李不琢席卷而来。 果然还有手段! 李不琢扬手一剑,欲斩散这红烟,孰料烛龙却穿过这红烟如无物,眨眼间,这红烟就扑到李不琢脸上! 李不琢心中一惊,连忙运气内炁抵御,但那红烟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李不琢内视之下,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术法,似乎不是伤敌的,对我并未造成任何损伤,奇怪……” 李不琢摇摇头,蹲身查看那青年的尸体。 “此前他之所以对我说这么多,并非真让我加入苍梧界上六部众,而是自知不是我的对手,想让我放松警惕,伺机偷袭,这些话不能尽信,但也不至于全是假话……至少我能知道,那天柱裂缝,原来就是通往苍梧界,至于苍梧界的来历,目前还没办法得知。” 李不琢捡起青年怀中的书,却见这并非所谓记载了苍梧界上下六部众与风土的书籍,相反却是东极志异。 “是为了入侵东极,才随身带了这本书?天人与浮黎十六州的人族究竟为何冲突,非要生死相见?看起来天人对不能炼气的普通人十分不屑,甚至称之为下民……多半不是这个原因,所谓的上界,定有其缺陷之处,或者浮黎之中,也有上六部众求之不得的机缘宝物,就像我渴求天柱之精一般,不然上六部众何至于与天宫开战。”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将那青年的尸体搜了一遍,找到一块兽首雕版,似乎是用来施展厌胜之术的,但此物是青年长年祭炼所得,外人无法使用,他一死,便成了一块只能摆放在书房的装饰。 他身上的神符已被用尽,腰上还有一块雕工精美的双鱼佩玉,似乎颇具灵性,能微微聚集天地元气,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也聊胜于无,李不琢摘下佩玉,便放在怀里。 除此之外,青年身上便只剩一件腰牌,腰牌通体黝黑,在月色下似乎泛着幽幽的紫色,腰牌边缘装饰云纹,顶端有“上六部”三字,中央是“尸迦”二字。 “看来他所说的来历并非谎言。” 李不琢把腰牌也收好,便欲离开,起身时,眼神掠过烛龙,忽的目光一凝。 “这是……” 李不琢将烛龙剑身竖于眼前,只见剑身映照下,自己的左眼下方多出了一枚妖异的赤色三棱印记。 “这就是那红烟所化?” 李不琢用手指擦了擦,这赤印没有丝毫变化,而在内炁探查下,这印记也似乎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若要祛除这印记,恐怕要把皮肉直接剜下来。 “像是给犯人黥面一般……若被其他天人看到,便知道我手下沾了一名尸迦的性命?”李不琢旋即又发现用手擦拭赤印时,这赤印竟缓缓渗过手指,浮现在最上层。 “嗯?” 李不琢移开手指,指上的赤印又渐渐消散。 “难道这赤印既无法消除,也无法遮挡?” 李不琢眉头一皱,私下那青年衣摆的一块绸子,遮挡左脸,果真那赤印又缓缓渗透绸面,浮现出来。 待拿开绸子,脸上的赤印没有丝毫变化,绸上的赤印才缓缓消散。 “这倒是个麻烦,按这人所说天柱裂缝中就通往苍梧界,若我被尸迦看见,便会陷入危险。待到了天柱裂缝前,寻到罗浮天阙,得先找到消除这印记的线索了,前线的炼气士已与天人交战数月,应该会有办法。” “不过,眼下沙陵水师被袭击,恐怕已凶多吉少,且不提鲸落的多半已经没法再追踪,前面的船队里,一定还有更多天人,这两艘船上的六个天人,只是打头阵的斥候。看来要去扶桑神木脚下,得另寻办法了,当下不能再耽搁片刻,神工阁的商船必须即刻返航。” 李不琢从青年尸体边离开,刚走出两步,忽然神情一动,听到窸窣的潮汐声中,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波动。 有人接近? 李不琢当即凝神细听,便听到有人从水底上了船,去到甲板下方。 是敌是友? 李不琢隐匿脚步声,手握剑柄,便向甲板下方走去,刚下甲板,便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只见过道里到处都是尸体,脚下流淌的血液已凝固成浆。 不远处的船室里传来微弱的动静,李不琢推开船室门,微微一怔,只见船室里是一个近丈高的水晶缸,缸中摆放着散发微光的珊瑚,一个老态龙钟的老朽浮在水中,上身穿着海草般的衣物,身下长着一条斑斓鱼尾。 “鲛人?” 李不琢见到老鲛人的同时,老鲛人也睁眼,虚弱的目光透过水晶缸,见到了李不琢。 原来沙陵水师竟捕到了鲛人,天人杀戮船上人族时,却留了这老鲛人一条性命。 李不琢心里思量着,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尖细的鲛歌,仍是普通人耳识无法听到的频率,李不琢却辨认出声线有些熟悉。 “泉婴?” 李不琢当即知道了刚才从船底潜入的人是谁。 那缸中的老鲛人听到这声音,面色微微一变,也张嘴发出鲛歌,水面微微震荡,那声线苍老又急切,似乎在警告泉婴赶紧离开。 然而紧接着,脚步声已到船室门口,李不琢转头一看,泉婴站在门口,脸色发白,微微喘息着,手中紧紧攥着一柄鱼鳞刀,眼神慌张地看着李不琢。 “原来真有鲛人,倒是开了眼界。”李不琢却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那水晶缸里的老鲛人,便向泉婴走去。 李不琢接近时,泉婴身子微微发抖,让开一步,额上冒出细汗,然而李不琢直接从她身边经过,便朝甲板上走去,只留下一句:“你带他离开吧,别让褚宏瞧见。” 泉婴一怔。 “你……知道了?” 李不琢头也不回,似乎并未听到她的呢喃。 二百九十二:海 愁云低遏,细浪逶迤,神工阁商船上巨响声不绝于耳。本来船上炼气士虽人数众多,却仍是天人占据优势,但在一名天人被斩,那青年又在李不琢剑下溃逃后,余下的人也失去战意。 “事不宜迟,退!” 一名天人从战阵中拔身,便向沙陵水师的两艘福船逃去。 “竟然胜了……”郑东来脸色苍白,并没追击的打算。虽占了一时的上风,但若无必要,谁都不想与天人以命相博。 随着这天人的离开,余下三人也都伺机逃出战阵,众炼气士劫后余生,仍心有余悸。这时有人说道:“李不琢追那天人首领去了那两艘船中,此时岂不会被包围?” 有炼气士说道:“若不是他,我们恐怕已被天人屠戮,眼下他被天人前后包夹,凶多吉少,趁此时天人溃逃,我等赶快趁胜追击……” 话未说完,有人却打断道:“穷寇莫追!” 众人沉默了半晌,又有人点头道:“这几人手段高妙远超我等,还不知留有什么保命的招数,若逼得他们破釜沉舟,我们当中又要有伤亡。” “不错,那天人首领恐怕是故意调虎离山,那边的船上也许已布下陷阱,李不琢若已落败,我们再追过去,无异于送死。” “沙陵水师覆灭的消息,只怕还没传回无冬城,若我们都死在这里,这群天人登岸后,便能杀一个措手不及,到时会有更多人遇难。” “趁他们败逃,我们这便返航。” 众人对此前的斗法皆心有余悸,说着皆心生去意。 有人迟疑说道:“那李不琢……” “再等他一刻钟。” 郑东来倚在船沿,沉声说道:“若他未回,我们便开船返航。去告诉褚老板一声,船上已经安全,让船人准备升帆调转船头。” 毕竟是船上修为最高者,之前的斗法中出力也仅次于李不琢,郑东来一发话,众炼气士中只有少数人对还要等待一刻钟颇有微辞。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福船上却传来厮杀声,紧接着那逃离的四名天人中,有三人又向神工阁的商船掠来。 众人不大惊失色,但凝神一看,这三人却有些狼狈。下一刻,才知道原来是李不琢一人一剑,将这三人迫来。 “他竟然胜了?“ “那天人首领死了?” “四人只剩三人,逃走的四个天人也被他又杀一个!” 众人大喜过望,霎时间抖擞精神,打了鸡血似的将那三个天人的来路堵死。 三名天人刚上甲板,便面对众人合力围攻,而身后李不琢也顷刻而至,有一人惨笑一声,道:“没想有一日我竟会落得如此境地,宁死我也不愿死在下民手中!”说完闷哼一声,竟自己震断了心脉,死前更是一扬手,将腰囊中的数枚符咒贴在自己身上,烈焰轰然腾起丈许高,将旁人迫开。 其余两人见状,竟也如此人一般,为成全气节,自尽而死,三人尸体落在海中,火焰仍燃烧了许久。 李不琢回到船上,看着三人的尸体沉入海底,火焰逐渐消失。 众炼气士面面相觑,过了一会,郑东来才代表众人出来,对李不琢道:“多谢阁下出手,此前不知阁下修为高深,多有无礼……请阁下勿怪。” 李不琢回身看向郑东来,摆摆手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六人出现在沙陵水师的福船上,前方的沙陵水师恐怕已经覆灭,这消息要尽快带回府城。虽然眼下暂时脱险,情势却还不算安稳下来,褚宏在哪?立刻安排船人调头回沙陵。” 见李不琢对之前的事并无芥蒂,郑东来微微松了口气。 片刻,褚宏等人上了甲板,命船人收殓尸体,升帆调头,李不琢得以回到船室休息。 今夜一战消耗极大,不过却收获了关于天人的信息,要说最大的损失,还是因为沙陵水师覆灭,神工阁的商船也没法再追踪鲸落,若要去扶桑神木脚下,还得另寻办法。 李不琢对镜照了照脸上的赤印,便准备打坐调息,这时候屋门被人敲响,李不琢便说了一声“进来”。 褚宏进入船室,手中托盘上捧着一盘金票,呈上桌子便道:“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阁下深藏不漏,这些佣金就当今夜阁下出手的谢礼,还请阁下不要推脱。” “抵抗天人是份内之事,至于钱就不必了,”李不琢看着桌上的金票,却并未收下。 褚宏打的什么算盘,李不琢自然清楚,眼下虽击退了一波天人,但沙陵水师生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在海上还有数日航程,谁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天人来袭,李不琢留在船上,便是商船最后的保障,褚宏自然要想办法留住他。 但李不琢不缺这些金票,虽然这次能保下众人的性命,但下回再有天人来袭,却不一定是对手,届时若不能力敌,李不琢便会选择先保全自身,所以也不欲承诺什么。 褚宏面色微变,最后低声说道:“阁下若不收下这些,鄙人实在于心不安……” 李不琢摇头道:“褚老板这是要逼我离开?我言尽于此,你请回吧。” 褚宏本还想说什么,见李不琢神态淡然又坚决,叹息一声,拿着金票离去。 褚宏一走,李不琢又将目光移向窗外,淡淡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下片刻,外面却传来一阵微弱的鲛歌,与鲛人交流的话语不同,这次的却是人言:“你能听到鲛歌?” 正是泉婴的声音。 她知道我洞悉了她的身份,竟然还回来?李不琢心中一动,轻声道:“可以。” “多谢。”窗外泉婴又说。 李不琢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紧接着又听泉婴问道:“你想去扶桑神木脚下?” “不错。” “但现在你们没法追踪鲸落了,你若还想去,我能帮你。” “哦?”李不琢神情微动。 “沿着这份海图的路线,明晚丑初时分,你下船向正东南泅水三里半,那儿有个小岛,我会在那里等你。” 泉婴的声音逐渐远去,哗啦一声,是纸卷落地的声音。 二百九十三:海螺 ??李不琢推窗而出,循着声音,便在船室东侧见到一份卷起的海图,展开图卷时,又有一枚海螺从中掉下,李不琢左手一抄,便稳稳接住,捏起一看,海螺色如翡翠,晶莹剔透,却毫无匠气,是天生地成的东西,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便有空灵悠扬的声音响起。 李不琢收起海螺,观察海图,只见海图上用朱笔标注的正是返航的路线,路线中央又标注了一处岛屿的位置。 “是因为我放过了那老鲛人,所以她愿意帮我?”李不琢嘴角一勾,“意外之喜。” 收好海图,李不琢回到屋中,便开始打坐调息,回复厮杀的消耗。 ……………… 海底,那位本被囚禁在沙陵水师福船上的老鲛人手捧一颗明亮鲛珠,方圆三丈海域尽被照亮,许多不曾见过光亮的海中生灵先是受惊逃开,又好奇地围聚过来。老鲛人须发沉浮,眸子如海般蔚蓝,抬头便看见入水的泉婴。虽身处海底,她衣物和发丝却丝毫不乱,仿佛正在陆地上行走。 老鲛人微叹一声道:“他识破了你的身份,为何还去见他?你因大机缘得了人身,初涉人世,却不知人心险恶,他虽放我们离开,又怎知不是欲擒故纵?” “契父。”泉婴扶住老鲛人,唤了一声。 鲛人族是母系氏族,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她的母亲有三位男配,这老鲛人便是她的三位“契父”之一。 扶住老鲛人,泉婴接着说:“他那么强大,若有坏心,何必放我们离开。” 老鲛人摇头道:“我族凋敝至斯,不管怎么说,当小心为上……” 老鲛人还在说什么,泉婴又道:“何况,我在他身上感觉到有一缕人道龙气,若与他同行去神木脚下,对我也有好处。” “人道龙气?”老鲛人须发浮动,“难道他是人道皇室之后……但大夏已灭二十余年,兴许他身上有前朝重宝?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便言尽于此,无论如何……你万事小心。” “放心吧,契父。”泉婴微笑,“我虽然不擅长斗法,但在这海里,我若要走,也没人留得下我。” …………………… 李不琢调息完毕已是次日午后,在船上往东望去,已见不到了沙陵水师的影子。 只一夜过去,船上气氛便一改往日,船人面色沉郁,三三两两仍在清洗甲板上的血迹。此前逃逸的瑶人也回到了船下,见到船上的未尽的血腥,也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褚宏与众炼气士以及船上的纲首围聚一堂,在沙盘边讨论返航路线,李不琢这时进来,众人便齐齐噤声,李不琢便道:“诸位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是天人,何至于此?” 众人这才继续讨论,葛川用手指着海图上某处,说道:“那两艘船上的天人恐怕只是斥候,若按原路返回沙陵,恐怕会被后来的船追上……不如先绕到西北方向,便不至于被后面的船发现。” “这样倒是安全了,可消息怎么传回沙陵?”有人沉声道,“谁都没想到连罗浮天阙镇守的天柱裂缝,都漏出来这么多天人,沙陵府中虽已戒严数月,但还是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届时岸上同族的伤亡,谁能承担?” 葛川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直接返回沙陵?但后面的沙陵水师船只优良,甚至还有墨师机关船,比起我们这艘商船不知要快上多少,不消一日,就能追上我们。说出来虽然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昨晚我们得胜只是侥幸碰上他们人少,天人术法高明,若多来几个,我们必败无疑,若原路返回,岂非引颈就戮?” 旁人一时语塞,李不琢忽然说道:“侦查敌情定然要选最敏捷迅速的船只,昨夜那两艘却是最为笨重的福船,可见天人多半不懂水战。而且昨夜的船里,所有原本沙陵水师的人都被杀光,天人并未留下开船的船员,可见他们对我族极为不信任,而墨师机关船若无熟手操控,甚至还不如普通船只,我等并无绕路的必要。” “这……”葛川不禁陷入思量。 “有理,若绕远路,更恐节外生枝。”郑东来点头附和。 李不琢走到沙盘边,只见泉婴留下的海图路线,正与返航路线一致,便用手指比划道:“若没有墨师机关船,至少要两日他们才能追上我们,而两日后,我们便能接近无冬城,临岸的海域内已有水师巡逻,届时天人纵使追上,也要投鼠忌器。若绕远路的话……” 李不琢指了指左眼下方的赤印,道:“昨夜我杀那天人首领后,便被下了这个血咒,若有人能察觉到这血咒,绕远路便给他们留下追击的机会。” “血咒?”褚宏面色一变,他在东极也曾听闻,天人之中的高位者死后,便会对人降下血咒,李不琢脸上的赤印,果真与传言之中的十分相似。 本来还把李不琢当救命稻草,眼下褚宏看李不琢的目光却像是看灾星一般。 李不琢一眼便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道:“昨夜伤势还未痊愈,我回房调息,若无必要,不要打扰。” 说罢转身离去。 ………… 入夜,船室中木窗洞开,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座由大到小堆砌的牵星板。海师昼观日,夜观星,阴则观罗盘确定航向,至于牵星板,则能依据星位,确定船在海中的位置。 “到了,果然是丑时前后。” 李不琢视线从牵星板上移开,握着那一枚翡翠海螺,便从窗中跃出。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便来到船边。 “若不横生枝节,两日后,你们便可脱险。” 李不琢回头望了一眼船楼,摸了摸脸上的赤印,便跃入海中。 残月西移,海面上黑窣窣一片,浪潮迭起,不时有不知名的海中生灵游过,带动冰冷的水流席卷过李不琢身周。 李不琢留心提防着水下,泅水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前方的海面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礁石,看模样不过方圆十丈,礁石周围长有一株嶙峋怪木。李不琢接近,有成群的鱼虾从石缝树洞里逃窜开来。他一撑礁石,便跃上岛面,四下看了看,风平浪静,便将海螺放在嘴边一吹。 呜—— 声音自海螺中传出,仿佛从极远处刮来一阵悠扬的海风。 哗! 李不琢眼前的忽然涌起一阵潮汐,紧接着,海面从中央鼓胀起来,有什么东西从海底升起。 呜! 悠远的啼声传来,李不琢再度听到了鲸鸣。 哗啦! 海水从身上流下,变成无数缕雪白浪花,长鲸从海中露出半个庞然身躯。 它背上的白衣少女对李不琢扬了扬手,也将一枚翡翠海螺放在嘴边吹响起来。 ?? 二百九十四:借剑 朝阳自扶桑神木背后升起,海面洒了胭脂似的泛着赤色,一只苍老的长鲸排浪而行。 长鲸背上,泉婴抚着它不再光滑的皮肤,轻声道:“它本来早该去找扶桑神木,但沙陵的船队纠集起来需要时间准备,所以那些人一直用尽办法拖着它,不过现在沙陵水师被灭,它也解脱了,我们正好与它同行。” 泉婴身边不远处,李不琢问道:“为什么鲸将死时都要去找扶桑神木?” 泉婴闻言看向东方那株遥远的参天巨木。 “那是所有海族的神木。”她转头看向李不琢,“它的根系遍布整片大海,所有海中生灵,皆依赖它的元气而诞生灵智,但凡具有灵智的海中生灵都感神木恩德,死前都要埋骨神木之下,将毕生元气归还于神木,这样肉身虽死,真灵却能与神木同存。” “原来是这样。”李不琢恍然大悟。 “对了。”泉婴犹豫了一下,“冒昧问一句,当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那只鱼妇出现的时候,我听见你用歌声提醒了她。”李不琢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那时你就知道了……”泉婴微微一怔,“你知道我不是人,难道一点都不诧异吗?” “当然有。“李不琢取下鲸背上一只死去的海贝随手扔进海里,不由又想起江东君和洛还君,他曾与上古天神、蜉蝣妖女共处过一段时日,见到鲛人虽然诧异,却不至于大惊失色,“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沙陵水师的福船上那位老鲛人还是人身鱼尾,你却能完全化作人身,甚至混迹炼气士中,也没有被他人发现。” 李不琢不知鲛人之中是否也有炼气士与普通人之分,故有此问,泉婴闻言斟酌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 “那是我的契父。” “契父亲?” “我母亲的三个契偶之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她的丈夫。” “原来鲛人竟是一妻多夫吗。”李不琢摸着下巴。 “你误会了。”泉婴解释道,“我母亲是漓支脉的族主,所以我才有三个契父,除了保护我母亲以外,还帮母亲处理族中事务。除我母亲以外,其他鲛人都很专情的,若双方结成伴侣,便是至死不渝。” “原来是这样。”李不琢笑了笑。 “至于我怎么获得的人身……”泉婴站起身,指向原处的扶桑神木,“看,你仔细看树身正中,这里已经能见到树上的伤痕了。” 李不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凝望,只见远处的扶桑神木树身正中,隐约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那就是天柱裂缝?” “嗯。”泉婴点头,“四月前,我在扶桑神木脚下,正逢上天柱开裂,有五道天柱之精落在我面前,我吞掉那五道天柱之精后,便睡了一个多月,醒来时就已成人身。人身穴窍暗合大周天之数,极利于修行,所以如今人族大兴,契父说,这是我的大机缘,我早早得了人身,便能修行人族的炼气术,兴许能带领我漓支一脉再复兴盛也说不定。” “正好撞见五道天柱之精落在面前?”李不琢哑然。 “嗯。”泉婴羞涩地笑了笑,“我有了人身后,混入沙陵府城,便听说神工阁的褚宏想要捕猎鲛人,还找到了几个瑶人帮忙。瑶民生在海中,我族甚至与其有过交易,若束手待毙,定会被他们找到,我便混上了那艘商船,想找机会破坏他们的计划。至于我契父被沙陵水师抓到了,我也是前夜才知道的。契让我代他谢你。” 这时李不琢听到不远处传来水声,转头一看,水中不时露出几名鲛人的身影,手中似乎还拿着兵器。 “他们是……”李不琢眼神一动。 “他们是我族中的青壮。”泉婴赧然低头,“也是我未来的契偶。” “看来我叨扰贵族了。” “哪里的话,你没把我交给褚宏,是我欠你的情。”泉婴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李不琢微笑道,“请讲。” “你腰间的那柄剑,是不是来自人道皇室的宝物?”泉婴小心翼翼地看向李不琢腰间的烛龙,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若不方便回答的话,就当我没问过吧。” 李不琢扫视一圈四周,只见周围零散的那四名青壮鲛人皆远远盯着烛龙,目露贪婪之色。 正在海上,附近没有陆地,李不琢处于鲛人包围之中,座下的长鲸似乎也听命于鲛人,若他们图谋不轨,只要让那长鲸沉入水底,李不琢便无立足之地,若比泅水,人如何比得过鲛人? 李不琢似笑非笑移开目光,只见泉婴虽然对烛龙亦有渴望之色,眼神却不含杂质,便答道:“此乃夏朝末帝下令督造的最后一柄神兵。” “果真如此!”泉婴面露喜色,“如今海中真龙不存,人道龙气对我修行大有裨益……” 泉婴还未说完,李不琢解下烛龙抛给她,干脆利落道:“感应龙气时小心一些,烛龙神魂有灵,你若冒犯了它,我没法保证你不受伤。” 泉婴没想李不琢如此爽快,接过烛龙,怔了怔道:“这么贵重的宝物,你就不怕我拿了跑吗?” “你大可一试。” 李不琢笑了笑,转身席地坐在鲸背上,没有丝毫防备,泉婴却听出那无所谓的语气背后的自信。 “真是一个强大的人啊。”她抱着剑心想。 二百九十五:神木之下 海浪冲刷着千疮百孔的黝黑礁石,一只庞然大物接近了岸边。 李不琢站在鲸背上向前望去,只见礁岸上,有庞大的根系隆起,延伸向远处的扶桑神木。已是七日过去,李不琢终究到了扶桑神木脚下,在此处抬头上望,只见远处那一株参天巨木遮天蔽日,其径足有百千里,单是眼前这条根系,便如同一道山脉。 礁岸边海水也极深,长鲸离岸只有两丈距离。 这时,呜的一声,李不琢脚下的长鲸发出一声哀鸣,已虚弱得行将就木。泉婴蹲下摸了摸它苍老的皮肤,道:“它要死了。” 李不琢问道:“你说这头鲸不过活了六十一岁,为什么鲛人能修行,鲸却不能?” “要修行,先得开启灵智。”泉婴解释道,“海中生灵身躯越大便越强大,但同样的,身躯越庞大的也越难开启灵智。不过你说鲸不能修行却是误会了,虽然我没见过,但听契父说千年前曾有一条鲸开启了灵智,甚至能乘浪上天,只不过后来它似乎消失了,扶桑神木脚下也不见它的尸骨。” 泉婴说着,长鲸便向海底沉去。 她转头心向李不琢道:“先上岸吧。” “辛苦了。”李不琢也拍了拍鲸背,跃上礁岸。 泉婴走在李不琢身边,说道:“若以后有事要我帮忙,你就回到这里,吹响我给你的那枚海螺。” 不知是因为借烛龙所蕴含的一丝人道龙气修行了七日,还是因为与李不琢熟稔了许多的缘故,泉婴此时已落落大方了许多。 “好。”李不琢点头。 “对了。”泉婴回头看了一眼后方海面上的几名鲛人,“我去去就来。” 泉婴回到海中,沉入海底,与几名鲛人不知在商谈些什么。 许久之后,泉婴再度浮出海面,手中捧着一匹洁白如玉的绸缎,绸缎上方躺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晶莹圆珠。 “这是我族的宝物。” “这就是龙绡?”李不琢看见这匹绸缎,便想到郑东来出海是为求鲛人族的龙绡与鲛珠这两件宝物。 “正是。”泉婴点头,“不过你们人族唤它作龙绡,其实此物与龙没有关系,是我们采扶桑神木掉下的叶络和木丝织成的。你救了我契父,又借剑让我修行七日,这件龙绡与鲛珠送给你,还请不要推脱。”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李不琢欣然从泉婴手里接过龙绡。 泉婴继续说道:“龙绡缘自扶桑神木,所以带有灵性,你将内炁注入其中,它就会根据你的内炁而自行变化,你不妨试试。” 李不琢依言将内炁注入龙绡之中,便发现龙绡竟能吸收内炁,每吸收一缕内炁,都会变化大小,若内炁疾徐有所变化,这龙绡的颜色也会改变。 李不琢很快便学会了如何控制龙绡,将龙绡披在身上,便变幻成一件黑色长袍。 “这样就好了。”泉婴打量着李不琢身上龙绡所化的黑色长袍,点点头,“龙绡能避水火,又是用神木的叶络和木丝织就,若你要去天柱裂缝中,这件衣服兴许能帮你些忙。” “好宝贝。”李不琢道了声谢,便与泉婴告别,“那就后会有期了。” “记得把海螺收好。”泉婴眨了眨眼,“待你从神木中归来,我再送你回岸边。” ……………… 告别泉婴之后,李不琢便沿着扶桑神木凸起的根系前行。 神木通天彻地,脚下的区域十分广阔,李不琢一路行走,路上鲜有见到什么生灵,估摸着走过的距离已差不多能跨越浮黎中一州之地,才堪堪到了神木附近。 临近神木时,已无法再看到神木全貌,伫立的树身就如一道天堑高墙般树在眼前,李不琢抬头望去,只见树身表面斑驳起伏的树皮就如山脉的棱角,而千丈高处,云雾弥漫之间,有一道天渊般的裂缝嵌在树身正中,裂缝旁边悬浮着的罗浮天阙就如砂砾般渺小。 乍然见到这等奇观,李不琢心脏砰砰直跳。 “这树皮皲裂的缝隙形似山渊,若要攀上去倒是不难,咦,那里是……” 李不琢远远看见视线被遮蔽的一处山谷中,有一艘机关船向上飞起。 “看来地上也有关卡,这就是通往罗浮天阙的地方。” 李不琢翻过山脉般的神木根系,朝那处山谷走去,尚未接近,便见到不远处有二十余名巡逻的甲兵,皆身穿偃师机关甲,领头的几人还带着鹰犬等机关兽。 李不琢还未接近,巡逻队伍中的机关鹰便盘旋上天,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直射过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整个巡逻队伍队容一肃,皆拿出兵器,朝李不琢的方向投来警惕的目光。 李不琢主动现身,朝巡逻队伍走去。 “干什么的!” 领头的甲兵先是警惕,接近时,却看到了李不琢左眼下方的那一枚三菱形状的赤色印记,微微一怔,目中流露出敬佩之色,语气缓和下来,“您是……” “我从中土过来。”李不琢指了指云上的罗浮天阙,“敢问去罗浮天阙之中怎么走?” “原来是刚从中土过来的?” 众巡逻甲兵面面相觑,相互议论起来。 “我也是幽州人氏,来到天柱脚下已有数月……”巡逻队正不禁念及尚在幽州的家室,叹息一声,问李不琢道:“如今中土可有动乱?” 李不琢道:“我出幽州时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那就好。” 众巡逻兵都松了口气,队正欣然道:“中土太平,正是我等在这里拼死戍卫的意义。”又看向李不琢脸上的赤印,疑惑问道:“阁下既然是刚从幽州过来的,怎么……” 李不琢察觉到他的目光,解释道:“来时船上遭遇到天人袭击,我杀了其中一人,但他死前也对我下了血咒。”他摸了摸左脸,“就是这个印记,怎么也没法消除。” “什么?有天人逃到了海上?” 众人大惊失色,那队正也面色大变,不过旋即就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还请阁下细说。” 二百九十六:罗浮天阙(上) 李不琢将沙陵水师覆灭,天人袭击商船之事道出。 众人神色凝重是,那队正沉声道:“竟然有这么一大股天人逃出,上头竟然传出来半点消息,此事必须立刻禀报上去。”他看向李不琢,“阁下既然是刚从幽州过来,一定还没有铭牌,不知名籍是否带在身上了?” 李不琢看出这巡逻队队正仍十分谨慎,便当方拿出名籍交给队正查看。 队正见到李不琢的名籍,怀疑尽去,歉意道:“不是我信不过阁下,只是日前已有过天人伪装成我人族的事,最后酿成了大祸。你脸上的这枚赤印,是手刃天人之中有身份地位者的证明,既然阁下身份没有问题,我这就让人带你入关。” 队正当即派出一名军士领着李不琢朝天柱下方的那处关卡走去。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李不琢抵达了陇关之前,只见关外的土地上开垦出了万亩良田,据同行的军士说,天柱脚下土地格外肥沃,这些粮食甚至一年能收成七次,而这样的关卡在天主脚下还有七处,就是这些关卡支撑着罗浮天阙的后勤。 良田之后便是一处雄关,依神木树身而建,临近关卡时戒备森严,步步岗哨,李不琢有军士带领,并未受到阻拦,脸上的那枚赤印,倒是吸引了不少敬重的目光。 李不琢一路走来,见到耕作之人大多带着脚链,便知道这些人大多是犯罪被发配的苦役,除此之外,入城之后,便见到城内几乎没有百姓,几乎都是军士,以及打造兵器铠甲以及机关器的匠人,入耳尽是甲片与刀剑摩擦之声,还有铁锤锻打的响声。 在那名军士的带领下,李不琢进入关中军器监,用名籍办领了一枚身份铭牌,铭牌只简单收录了姓名籍贯,所用的材料乃是中土运来的特殊木材,天人无法仿造。 “你就是李不琢?” 李不琢办领铭牌时,军器监的长官张华卓闻讯而来。此人正值壮年,却断了一条手臂,胡青旁也印着一个赤红色的印记,只不过并非如李不琢的那样是三菱形,而是形似梅花。 “长官认得我?”李不琢打量着张华卓问道。 “认得,今年新封府的府试解元,若不是州试还未举行,我看你纵使那解元也不在话下,毕竟你可是白大人青眼有加的人。”张华卓笑呵呵道。 “白大人?”李不琢略一思量,便知道张华卓是匠盟的人,“阁下说的难道是白益,白神将?当初白大人被奸人迫害,出走东极,我到沙陵的时候曾打听过他,难道他就在这关中吗?” “白大人如今正在罗浮天阙中,与天人交战。若非他们这些中坚,只怕我们早已溃败。如今形势不容乐观啊。”张华卓叹息一声,“天柱裂缝何其庞大,以我们的兵力,不足以镇守每一处关口,所以才有天人逃出,你带来的消息我已报上去了,想不到,来来神木的路上你就杀了一个尸迦,不愧是边关出身的。”张华卓打量着李不琢脸上的赤印。 “张大哥也知道尸迦?” 李不琢不禁问道,来时的路上,李不琢问过同行的那名军士,但他只知道天人普遍术法高妙,对上六部众却一无所知。 “当然知道,我们与天人已交战数月,不光俘虏了一些天人进行拷问,还有高手潜入裂缝之中打探消息。像我脸上的,便是杀了一名阎行部的人所中的血咒。”张华卓指了指脸上的印记,苦笑一声,“不过,我虽然修为比他深厚,却还是被他断了一条手臂,险些丧命。” “闲话不提了。”张华卓话锋一转,对李不琢凝重道,“我见你形神有些衰弱,可是在那尸迦手底下受了伤?” 李不琢道:“是修行的缘故,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东极,正想用天柱之精恢复修为。” “哦?原来你早就受了损伤,还能手刃一名尸迦?我本以为已经高看你一眼,没想还是低估你了,少年宗师的传闻,果真不假。”张华卓啧啧称赞,“关于上六部众的事我所知不多,你到上城以后,能打听的更加详细。不过天柱之精我倒是略有耳闻,如今天柱裂缝已经稳定,偶有逸散出来的天柱之精,也被罗浮天阙收走,用来奖励立有大功者,你若想得到天柱之精,上阵杀敌倒是一条路子。”张华卓说着犹豫了一下,“但你这种人才潜力巨大,上阵厮杀太过凶险,若……” “富贵险中求。”李不琢笑了笑,“张大哥难道忘了,我本就是边卒出身,和西南边那些异族厮杀了几年,倒是学了点保命的本事。不过我倒想听张大哥说说第二条路子。” “我倒忘了,你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张华卓又看了李不琢脸上的印记一眼,“至于第二条路子,自然就是潜入天柱裂缝,且不提如何进去,天柱裂缝中机缘更足,但凶险自然更甚于战场,如何抉择便在你自身了。” “多谢提醒。”李不琢道了声谢,却心知战阵厮杀虽然是条路子,却多半只是下策,具体如何打算,还要到罗浮天阙中了解更多再说。 张华卓点头道:“你听进去了便好,半个时辰后便有运粮船上罗浮天阙,你也与之同行吧,白大人三日前刚归来,如今就在罗浮天阙的武延宫中,你届时可以直接去拜访他。” () 全本 二百九十七:罗浮天阙(下) 二百九十七:罗浮天阙(下) 轰隆! 满载粮食与兵甲的飞船排开云雾,陆地越来越远,视野也越来越广阔,李不琢看见下方神木根系辐射的“群山”间,有几艘坠毁的船只,形制与墨师机关船大为迥异,似乎不是此界产物,机关船边上已搭起极高的支架,蚂蚁般的士兵来来往往从船上搬运着什么。 李不琢早从旁人口中了解到,这些坠毁的便是天人出战的飞船,除此以外,也有墨师机关船的残骸。 飞船沿着悬崖般的树墙飞行了小半个时辰,李不琢终于抵达了罗浮天阙,只见宫阙底部庞大的轮轴交错滚动,轰然的响声传彻半空,无数机关船环伺周围,密密麻麻的旗帜遮天蔽日。 在同一高度向东眺望,视线穿透云雾,李不琢便见到了远处若隐若现的天柱裂缝。 那是树身中央的一处裂渊,高数千丈,宽不知几百里。整个裂缝几乎都被缭绕的云雾遮挡着,这便是令人谈之变色的“春秋瘴”,若无法相护体,一旦触及,寿元便会迅速枯竭,纵使在天人之中,也极少有人能修得法相,是以天人与天宫交战的战场,便是裂缝中唯一没有春秋瘴缭绕的一处方圆二十里的,被称为“云外谷”的谷地。 不过,数月交战,双方都未彻底占领云外谷。 李不琢收回目光,便凭着铭牌从八道城门其中之一进入罗浮天阙。 罗浮天阙悬浮半空,天风刮骨,极为寒冷,李不琢运起内炁御身,才能不受影响。入城后,果然城中之人皆衣着严实,大多只露出一双眼睛。 城中建筑垒砌得厚重威严,凛冽天风裹挟着丝缕云气,在玄黑色重檐间流逸滚过,屋上瓦砾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 城西处,一座赤铜打造的重檐庑殿顶屋脊铸成片片火纹,宫中风景与外界严寒不同,来往的仆人竟穿着短衫,假山下的池子中还开着一池红莲,暖意融融。 李不琢凭着张华卓的一份凭引,免去了不少麻烦,但见到白益,还是费了不小功夫。武火宫戒备森严,寻常人不得靠近,好在通禀的人中有跟着白益从幽州来到东极的那一位老马夫,竟认得李不琢这张脸,所幸在黄昏之前,李不琢得以进入武火宫中一处分殿,见到了一身便服,正在池边撒鱼食的白益。 “你来得正巧,三日前我刚从战场上回来,近日就在这武火宫中修养。”白益接见了李不琢,把装满鱼食的白玉盒往他手里一塞,“之前和人斗了一场,不过内炁有些动荡,匠盟那几个老家伙非说我需要养伤,强把我调回这武火宫里,每日无聊的很。” “才知道前辈原来是好战之人。”李不琢接过玉盒说道。 “好战?是,也不是。”白益笑了笑,“生死斗法最能映证修行,但更是为了让黎民不必受难。苍梧界中上六部众视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如牲畜,生杀予夺纯凭喜怒,若被他们走出天柱裂缝,是苍生之劫。” 李不琢想起船上那天人对普通人的态度,不由点头道:“的确如此。” “对了,你脸上有这赤印,是杀了尸迦部中的人吧,看来你实力又有长进,让我看看……咦?” 白益打量着李不琢,忽的神色一凝。 李不琢刚要解释,白益皱眉思量了一会,却率先说道:“形神俱衰,你现在修的法门是五劳七伤法?” “前辈明鉴。”李不琢对于白益一眼看破自己所修法门十分佩服。 “这是神咤司那位破邪大将所创的法门,破而后立,性命双修,没想到,她竟然把这个传给了你。这法门可不是一般人能修的,破而后立,谈何容易,若有不察,极有可能一蹶不振……”白益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不过她既然把这法门传给你,多半是看出你有修成此法的潜质,也罢,我就不多嘴了。”说着白益恍然,“难怪,你不远万里到这里来,一定是听说了天柱开裂之时,神木精华外泄,想来这寻找机缘,好提前修成五劳七伤法吧。” 李不琢感慨道:“我还没表明来意,前辈就把我的心思全说了出来。不错,我此行正是为了天柱之精。” “五劳七伤法越到后面,越是凶险,听说那位破邪大将弥补最后一劳,就耗去了三年苦功,天柱之精对你来说的确是绝佳的宝物。”白益微微一笑,“其实罗浮天阙中,还存有不下十道天柱之精,我亦能调动其中一道,只是论功行赏,你若要拿走一缕,也要立下同等功劳才行。” “我省得的。”李不琢来拜访白益,自然不是想厚着脸皮求取赏赐,“我想入天柱裂缝之中一探,还请前辈为我指点一二。” “哦?你野心不小。”白益似笑非笑,“你可知天柱之中有多凶险?” 李不琢道:“且不提能否寻到天柱之精,入天柱后,被上苍梧界六部众发现便有被追杀的风险,这些我已思量过了。” “你知道苍梧界,看来那个被你杀死的尸迦倒是告诉了你一些事情。”白益转身朝书房走去,“你跟我来。” …………………… “既然你已决定要入天柱,我也不阻拦,这些东西,你在这记住,出去以后,不得对外人透露。” 一入书房,白益便指向一摞案卷,让李不琢观看。 案卷所书,乃苍梧界中地形,与上六部众势力范围,对上六部众所擅长的术法种类有所介绍,还有上六部众中炼气士的阶级以及各阶级的人名与画像,其中重点一些人物,还记载了事迹与品性,更有甚者,其中竟有上六部众腰牌的制造之法。 “这……”李不琢越看越心惊,按船上那几名天人的宁死不屈的气节,这些东西恐怕不是简单拷问可以得来的,想必是天宫与匠盟的高手潜入苍梧界,甚至混入上六部众中,才能获得的秘辛。 二百九十八:下六部众 “记下这些东西,你进入苍梧界后,便能安全许多。自然,当先要务是要掩盖掉你脸上的尸迦血咒。”白益从案卷之中择出一册,让李不琢阅读,其中记载的正是上六部众六种血咒的施放之法。这血咒乃是以全身精血为代价而施咒,中咒者除非修行境界高出施咒者许多,不然这血咒便无法可解,只能用幻术遮掩。 李不琢很快习得幻术,施展过后便能遮掩住左眼下方的赤印,还能掩盖那血咒的绝大部分气息。白益又提醒道:“幻术虽能遮掩血咒,但你若再手刃了上六部众,血咒又会加深,届时又有暴露之险。” 李不琢见白益身上并无血咒印记,不禁问道:“前辈于天人交战,怎么不受血咒所累?” “日后若修成法相,你自会知道。”白益却不多解释,“话说回来,除了于天人交战的云外谷,天柱裂缝尽被瘴气笼罩,而云外谷中步步杀机,到如今天人未能攻过来,我们却也没占到便宜,自然是无法通过的,你要进入天柱裂缝,只能从云外谷之外的地方,但要抵御瘴气,非法相威能不可,你孤身前来此地,想必尚未寻到护送你的法相境高手,我倒能给你介绍门路,但你却要付出一些代价。若你在苍梧界中得到了天柱之精,回来后便要付出一缕,若你此行空手而回,便再作议论。你可愿意?” 白益所说的法子对李不琢来说自然再好不过,当即便答应下来,白益又道:“那好,如今匠盟的墨融大师便在天柱裂口外,三日后便要送一批晚辈进去寻觅机缘,你在我这里住下,五日后便动身前往。记得,入苍梧界后,不光要小心界中之人,纵使与你同行的同族炼气士,也要留神提防。” 李不琢顿了顿,小心说了两个字:“内奸?” 白益并不否认:“我族炼气士潜入上六部众打探消息,上六部众又何尝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今天宫甚至匠盟高层中都不干净。” “天柱开裂到如今只有数月,天人纵使有内奸,却哪有时间混进高层……”李不琢有些疑惑,“难道这之前就已……” “天柱开裂并非朝夕之功。”白益摇头,“具体如何事关重大,我不多透露,但这回天柱开裂,早在百年前便被预料到,那时便有贤人舍身独入苍梧界,想必如今已是上六部众中高层。这位贤人本来在浮黎之中留下了数本传世典籍,但因为此事,关于他的一切东西都被销去,那些传世典籍,也皆改易为他人所著,而今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李不琢听得心中震动,原来这场交战竟从百年前便已开始,有白益口中的那位贤人这等人物前仆后继,难怪当今之世人族中兴。 “不过,纵使上六部众中有我们的人在,你也绝不能被俘虏。”白益正色道,“潜入上六部众有多困难,你应该能想得到,除非你身上有关乎局势的因由存在,不然届时没人会甘冒大险来救你,此乃大义,你要切记。” “晚辈定铭记在心。”李不琢沉声说道。 当日,李不琢便在武火宫住下,研读关于苍梧界的书籍。 几日间,已了解苍梧界的地理、风土人文,上下六部众,若以幻术遮掩脸上的血咒,就算此时深入苍梧界,也能暂时伪装成界中之人。 短短五日,李不琢没有闲暇修行,将烛龙剑首剑锷的花纹,皆以铜铁又加上一层符合苍梧界审美的装饰,烛龙之首被改为雀喙,剑锷则如树皮般环绕连接剑柄与剑身,剑身上的蛇瞳状刃纹,则用银漆遮盖,又用沾血而不褪色的胶墨绘成树脉般的纹路,如苍梧界中极其有名的“梧桐钢”的花纹。 又在左耳穿环,戴上一枚双蛇环绕的铁环,头发则结成珥蛇,垂在胸前。将龙绡幻化成短褐,将肌肉线条分明的双臂裸露在外,是下六部众“贱民”中“旃提众”的打扮。 除此之外,李不琢还带上了那块尸迦众的腰牌,下六部众虽不起眼,但身为苦役,行动十分不自由,若出入一些上六部众所在的地方,反倒引人注目。故两种身份都要有所准备。 ………… 巨帆排风,一队飞船列成雁阵,驶向天柱裂缝底端。 行到中途,船队穿越一片浓云,半刻钟方破云而出。 无人注意到,一架不起眼的飞梭,已从船队中脱离,飞向天柱裂缝东南侧。 飞梭灵动小巧,通体涂饰银漆,反射着青穹与白云,肉眼难以发现。 梭中地方逼仄,长仅两丈半,宽一丈有余。 李不琢坐在梭中,用沾香油的棉布轻轻擦拭着膝上横放的木杖,旃提作为下六部众,视上六部众如神明,随身背负的木杖上,便镌刻有上六部众的文字图画象征,日日虔诚供奉。 下六部众身为贱民,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皆不能逾越规矩,而李不琢,将藏有烛龙的丹青剑典存放在这机关木杖中,便几乎不会引起他人的异样目光。 李不琢擦拭木杖,神态庄严肃穆,仿佛在为生身父母清洁牌位。 梭中除他以外,还有一女五男,女人模样约莫三十岁出头,身着青呢袄,黄铜额环描花,是“擎羊众”的打扮,船上众人,唯独她和李不琢一般,还未入苍梧界便已入戏,仿佛本就是下六部众出身。 二百九十九:天柱裂缝 五名男子中,三人都是青年,虽也作下六部众打扮,却和李不琢有些不同。李不琢出身贫寒,扮起下六部众可谓得心应手,三人神态间却掩饰不住流露出富家子弟的气质。 余下二人中一名男子鹤发白须,老态龙钟,正是这次护送众人进入天柱裂缝的吴非,乃医家高人,所修法相不善厮杀,寻常便在罗浮天阙中救死扶伤,威望极高。 剩下另一个男人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就坐在那女人的身旁,模样天真可爱。 这船上竟会有小孩子?李不琢不明所以,却不便多问,除吴非以外,船上其他人皆不互通身份姓名,以防入苍梧界以后,有一人被抓到,被拷问出其他人的来历,所以众人没有丝毫交流。 那三名显然出身豪门贵族的青年中,有一人对李不琢与那名全心扮演擎羊众的女子这等“自甘下贱”的行为似乎颇有不屑,李不琢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对那女人多注意了两眼。 飞梭逐渐接近扶桑神木,从舷窗往外望去,已能见到瘴雾弥漫的裂渊就在不远处。 天真烂漫的声音突然响起:“这树里会不会有虫子呀?” 说话的是那名小少年,他问话的对象便是那个女人,话音刚落,那三个出身高门的青年面面相觑,摇头失笑,吴非眉毛抖了抖,朝少年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并不多话。 那女人却面色微变,蹙起眉头。 “胡说甚么!” 原来不是母子?李不琢发现她看向少年的目光带着些许嫌恶的意味,二人原来并不相识,女人这态度……似乎有些反应过激。 那女人仿佛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低下头去,不再理会旁人。 旁边一名青年笑道:“你这小娃娃毛都没长齐,怎么不好生在家里待着,跑到这是非之地来?你问的话我来给你解答,树里当然有虫子,这扶桑神木大得没边,里面的虫子也是大得吓人,一口就能把你吞下去,骨头都剩不下一根。” 那少年却没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笑嘻嘻拍手道:“那该有多好玩儿!咱们下船就快去找吧!” 青年一时语塞,旁边又有人道:“入苍梧界后你们要如何闹腾我管不着,但在春秋瘴里,些微举动都能连累他人身家性命,不要玩笑!” 那少年嘴巴一撅,没再说话。 李不琢在一旁看着,却看出了些别的门道,少年既然不是吴非的后辈,能打通门路,上这飞梭,又岂是等闲之辈?他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多半是故意为之。而其他人又怎会想不到这点,那斥责这少年的青年,用意也是试探,只是那少年却没和他起争执,不再多话,却没透露出什么东西。 飞梭速度极快,小半个时辰过去,便进入天柱裂缝东南方。 树身断口溢出的树胶已硬化如同岩石,飞梭停留之处是一处荒丘之下,重人下了飞梭,吴非便道:“来这里的规矩诸位早已知晓,但老夫还是多提一遍,这春秋瘴对你们来说凶险异常,进入之后,无论外界有何异状,都不要离开我的法相护佑,若因不听劝告而身陷险境,我不会出手相救。” “晚辈明白。” “晚辈知道了。” 众人回应道。 “还有一些话老夫也要说在前头,诸位能来这里,都是我族精英。那苍梧界中十分凶险,诸位应该都已做好准备,若不甚落入敌手,自然要想办法保全性命,但若投敌叛变……“吴非面色严肃起来,“届时自然也会有人取你性命,就算在苍梧界中,也没人保得住你。我这么说,诸位可明白了?” 言下之意,即是苍梧界中亦有天宫中人,李不琢心中了然,也和众人一同回应道:“我等知晓大义。” 吴非点点头,身后便出现一尊法相,此法相如天下最为通透的翡翠,似幻还真,乃一人端坐壶上,分辨不出男女。其身后长有三十六条手臂,手中皆捏有一根金针。 这三十六条手臂忽然齐齐有了动作,将金针一抛,三十六根金针便若流光般没入众人眼耳口鼻之中。 李不琢忽然无反抗之力,便察觉到数道金针进入体内,竟化作七条脉络。本来李不琢呼吸时吐纳天地元气,也会吸入空气与瘴雾,此时外界的天地元气与瘴雾接触到李不琢,却都经由这脉络进出,对李不琢毫无影响。 “自成脉络?真是惊人。”李不琢心中赞叹,“不光如此,还同时护佑其他五人,何等精妙幽微手段。” 李不琢忽的发现那天真烂漫的少年也瞳孔微缩,那少年发觉李不琢的目光,也反过来对李不琢露齿一笑。 众人将飞梭藏到荒丘下,布下幻阵遮挡。 “过春秋瘴后,我每一月会到送走你们的地方来接应,若连续三月未归,便视作遇难,这个各位也记清楚了。”吴非说着,向荒丘后走去,“走吧,我只能护住身边两丈。” 李不琢与众人紧随其后。 春秋瘴笼罩之处有数十里地,这距离平常对炼气士来说不值一提,但在这瘴雾中,连吴非也不可掉以轻心,只一步步跋涉。片刻后众人深入春秋瘴中,便如漫步云海之间,李不琢见到不远处翻涌的瘴雾,竟然变化万千,时而凝聚成人形,时而又化作走兽飞禽,李不琢甚至见到了自己曾在沧州从军时与之厮杀的犁灵之尸。 “不要乱看,断绝杂念!”吴非头也不回,低声说道:“这些瘴雾能察觉你们的念头,幻化成你们心中恐惧之物,若执念太深,甚至能具有其幻化之物的能力。” () 全本 三百:风息 “难怪竟然能在这里见到犁灵之尸……” 李不琢听了吴非的话,才知道这片瘴雾竟然能窥探人的念头,便运起空无边定法,收拢了心神,果然,那瘴雾中的犁灵之尸刚有成形的征兆,便又消散化作瘴雾。 李不琢留了个心眼,特地注意了其他几人恐惧之物的模样,但众人各有办法,雾中人兽还未成形,便渐次消散,看不出什么端倪。倒是那女人身边的瘴雾能看出些许模样,原来是一大群纠缠蠕动的怪虫。 “怕虫?难怪那少年说到虫子时她反应那么大……”李不琢心中一动,炼气修行的一大关卡,便是斩断恐惧等执妄,虽说人的执妄无法轻易斩断,但炼气士怕虫,却着实奇怪,听说南部荒州多有左道偏门的炼气士,将虫蛇等物当作本命灵物同参大道,难道她是那边来的? 那些虫子的瘴影也消散下去,李不琢便没再放在心上。 众人行走半日,已过二十里地,瘴气愈发浓郁,低头甚至看不清了双脚,吴非取下背后的油伞撑开,登时方圆三丈的瘴雾几乎都被排开。 正在这时,地面突然微微一震,幅度极小,但众人都是炼气士,六识极其敏锐,焉能察觉不到?齐齐看向吴非。 吴非脚步一顿,众人心便猛地提紧起来,好在下一刻他就说:“记住之前的话,不要多看,不要多问。” 说罢,继续向前。 震动只持续一瞬便停息下来,众人也都紧随其后。 李不琢的心却始终未松下来,方才那一瞬,李不琢便在吴非身侧三步外,分明看见吴非皱了一下眉头。 “天柱裂缝为何会有震动……对这位前辈来说,恐怕也不是寻常景象……” ………… 轰—— 云外谷的战场上,几只青鹫铁钩般的爪子抠在尸体上,猛地抬头望天,成群惊起。 不远处,一队神机营斥候神色凛然,这种食死的海鸟本以海上死去的生灵为食,天柱开裂后,它们嗅到交战的血腥,便成群来这战场上觅食。青鹫十分聪明,数月来交战的双方都未对它们下杀手,它们胆子于是变得极大,若非主动驱赶,纵使有人拿着兵器在身旁五步外路过,都不愿从尸体上离开。 “应该不是敌袭……什么东西,竟然能吓走它们?” 马背的起伏让斥候并未察觉到震动,他扬手放出机关隼,旋即取出一面铜镜,铜镜上镌刻法咒,机关隼高翔高空之上所见情景,皆映于镜面,但镜中所见,仍是一片死寂的战场。 收回机关隼,斥候伏在马背上,掏出朱笔与已写好日子的黄纸,添笔道:“巳时三刻,青鹫惊飞,不知其故。” 写罢,吹干朱砂墨,将黄纸折成纸鹤,轻轻一抛,纸鹤便随风向西。 纸鹤飞至云外谷以西,飞过一片连营,越过无数披甲携刃,杀气冲天的军士,又来到一片幽静的谷地,与天柱裂缝中其他地方的荒芜不同,谷中竟有树木与流水,谷地有一处石庐,石庐边无人护卫,仿佛方外之地。 镇军大将霍然形将兵刃放下后,走入谷中,看着许多纸鹤接踵而至,飞入石庐内部。他收回目光,刚接近石庐,石庐的门便自行洞开,里面传来一句随意的“进来”。 霍然形规规矩矩走入门中,仿佛一位即将面对塾师的学生。 石庐里,一个面若冠玉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一本足有五寸厚的书籍,正悬在他眼前,书脊上,是“先天经”三字。看到其中一行,他微微摇头,自语一声“不妥”,话音一落,书上文字便消失了几行,又自行增补了几行,仿佛有无形之手提笔书写。 言出法随。 日理万机的镇军大将被晾在一旁,却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事有轻重缓急,但作为眼前这位圣人的门徒,霍然形知道老师编纂先天经亦是关乎人族千秋兴盛的大事,又怎能打扰。 好在下一刻,先天经便落回桌面,中年男人回头看向霍然形,窗外百千只纸鹤飞来,飞到中年男人身边,便哗啦一声自行展开。中年男人目光一扫,眼神中仿佛有沧海桑田变幻,顷刻间,纸鹤又被凭空而生的青焰焚成灰烬,落入桌边的炉灰中。 霍然形见中年男人已看完传信,垂首道:“学生是为天柱震动之事而来。” “天柱震动?”中年男人顿了顿,轻声道,“是有些奇怪,不过震动不大,兴许有别的原因。” 霍然形闻言松了口气,这时中年男人又咦了一声,说:“不对,似有变数。” 正在这时,地面又晃了三晃,椽上灰尘簌簌落下。 呼—— 门外忽然平地刮起一股怪风。 中年男人面色凝重下来:“奇怪,那虫子竟在这时有醒来的征兆?” 霍然形面露忌惮之色,喃喃道:“怎么会……” 中年男人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终于说道:“不必太过忧心,一切尚在预料之中。且传令三军,尽数回营,暂时不得外出。” 霍然形得令而去。 震动再复寂静,那股怪风也有消弭的兆头,中年男人看向窗外,皱眉自语:“还不到‘惊蛰’,兴许,只是梦了一场……” ……………… 轰——轰—— 走出十里地,脚下再度晃了三晃,李不琢与众人顿足停步。 “前辈,这天柱怎会震动,来之前可没听说……” 李不琢身边的青年已掩饰不住担忧。 吴非眉头一皱,沉吟了一会,才说道:“你们若要打道回府,眼下便做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那女人低声道:“我不回去。” 其他人皆沉默示以默认。 吴非点点头:“别跟丢了。”说罢继续前行。 这时呼的一声,平地刮起一阵大风,李不琢甚至有些立足不稳。然而那些瘴雾在这风中,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 风渐渐停歇,众人眼前视野却顿时开阔起来,竟能一眼越过眼前的荒丘,见到不远处的一片天渊,正是苍梧界的入口。 “瘴气竟然散了?” “莫非是幻觉?不要掉以轻心。” 众人低声交流。 “不是幻觉。”吴非却说道。 众人面露喜色。 李不琢身边的青年大喜道:“太好了,瘴气一散,我等运起遁术,这区区几里路程须臾便至……” 李不琢却看见吴非面色凝重,心里咯噔了一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吴非沉声说道。 呼! 吴非话音刚落,方才消弭的怪风,忽的又席卷回来,毫无征兆便吹至众人身前,裹挟着更加浓郁的瘴雾。 李不琢心中忽的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这风……竟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呼吸一般? 三百零一:瘴气 呼! 回卷过来的狂风陡然剧烈起来。 “糟了!”李不琢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被就此掀飞,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不好,快稳住身形!”吴非心头沉重,天柱开裂的数月间从未有过这等景象,这股怪风着实出人意料,他以法相之威抵御,竟隐隐有不支之兆,并无十分把握能护住身周这些晚辈。 吴非将手中油伞一撑,叮一声插入地面,伞面在风中涟漪激荡,却始终能护佑住两丈方圆内。 然而下一刻,风又陡然变得更加剧烈,吴非身侧的一名青年刚把手长剑插入地面,风却连着地上岩石将他一同吹风,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李不琢将全身贴伏下来,双手双足紧紧扣住地面的缝隙,余光瞥见吴非勉力催动着那柄伞,这时已有一人被风吹走,而那少年和女人躲在伞后,逆着风向,虽也受风吹,却要轻松许多。这时吴非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李不琢耳边除了烈风的呼哧声已什么都听不清。 只一瞬间,烈风又猛烈了数番,李不琢身下的地面发出咔嚓一声。 “不好,似乎撑不住了……”李不琢念头刚动,只见身旁那两个青年身子不受控制地飞入风中,下一刻,他双手紧扣的地面咔嚓一声裂开,整个人也被烈风裹挟着卷入瘴雾内部。 吴非眼见众人被风刮走,心中暗叹,将法相金针所化的脉络收回。这春秋瘴若无法相之威抵挡,寻常人沾之即死,这几人被吹进瘴雾里,他已无能为力。 大风只持续了二十个呼吸时间,便消弭下去,风停之时,瘴雾愈发浓郁,吴非收起油伞,看向四周,被风吹走的李不琢等人已没了任何动静,在这变幻莫测的雾中要找到那几人也无异于痴心妄想,不由叹息道:“我承诺护住你们过这春秋瘴,没想半途就有三人遇难。” 那女人面色苍白,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少年却满不在乎地笑道:“前辈何必自责,本来入苍梧界撞机缘就是九死一生,他们纵使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的地方。” 吴非眉头皱了皱,回头问道:“这数月以来天柱都不曾震动,继续走下去,可能还有不在我预料之中的状况,你们二人若要放弃,现在就随我打道回府吧。” 那女人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少年嘿然笑着,竟有些滚刀肉的气质:“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去苍梧界一探,就做好了丧命的准备,还要劳烦前辈了。” 吴非打量着二人,摇摇头,终于转身继续走入瘴雾中:“走吧。” ………… “这瘴雾触体,竟如万蚁噬身,比凌迟还痛苦!” 李不琢被大风刮起,飞了不知多远,才重重跌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脏腑移位,只觉浑身骨架都要散架了一般,更要命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瘴气,自从那法相金针所化的脉络被吴非收回,这瘴气便无孔不入,仿佛要从李不琢眼耳口鼻以及周身所有穴窍毛孔中钻入体内! 这瘴气仿佛是无数肉眼无法看见的蝇冲汇集而成,一进入李不琢的穴窍,便一刻不停地汲取着李不琢的血肉、修为,短短几个呼吸间,李不琢就感觉自己以极快的速度虚弱下去。 照这样下去,片刻他就会化为枯骨。 李不琢不禁心头惶急,但下一刻就强行镇定下来,思索自保之法。 来东极之前,从符离口中听到春秋瘴,李不琢便觉这瘴雾能让人衰老,似乎与那魔种运用的枯荣气有些相似,但要映证猜想,便要以身犯险,将春秋瘴吸入体内。然而此时,须臾间就要丧命,李不琢便顾不得其他,索性一口气将瘴雾吸入体内! 唰! 浑身血肉如被铁筛硬生生筛过一遍,李不琢浑身剧震,脑袋一阵空白,借着意识的最后一点清明,强行将一缕瘴气纳入小天地内,用神魂将其包裹住,开始推演这瘴气变化。 那瘴气入体,却引发了无数念头,轰然挤入李不琢的意识,让他无法推演下去。 “空无边!” 李不琢心中默默观想空无边定境,意识界顿时一片澄澈!虽然以神魂推演瘴气变化,又让李不琢转瞬间从定境中脱离,却得了片刻功夫,让意识不受瘴气所扰。 “果然是枯荣变化!与阴阳应象法亦大同小异,虽然有所不同,但似乎都同出一源!这瘴气太过庞大,我无法尽数化解,不过倒有保住性命的机会!” 不易剑道不惜代价推演,甚至让李不琢从五劳七伤中恢复的两条正经就此枯竭,但电光火石间,李不琢却窥见了瘴气变化的不变之处,不由心绪一阵波动。 一分神,便发觉自己的肉身已衰竭到近乎死亡。那瘴气入体,起初以痛苦来毁去人的意志,此时竟连李不琢的痛觉都被剥夺,险些在不知不觉中被毁掉肉身,届时就算推演出了瘴气的变化也无法自救。 “嘶!” 李不琢猛一吸气,四周的瘴雾被他尽数吸入,旋即又猛一呼气,周身穴窍中射出数百股瘴气,他的肉身也随之丰满鼓胀起来。 但下一刻,无数瘴雾及体,李不琢肉身又有萎缩的迹象。 “我尚不能讲枯荣变化运用得如臂指使,不然早就能逆转五劳七伤的隐患,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伤到根本,要尽快出了这片瘴雾。” 李不琢勉力撑起身子,一摸腰间,好在那根包裹着丹青剑典的木杖并未遗失,略微辨认了风向,便以杖拄地,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 ps:从昨天起就感冒发烧了,挺难受,所以今天更新没能补上昨天的……见谅。 三百零二:地空众 大风席卷过整个天柱裂缝,如铁犁一般,将地皮翻了个面。云外谷以东,距离瘴气三里外,一处尚在建造中的城关,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摧毁,压死无数建城的下六部众。 风虽已止歇,所酿成的祸患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消除的,两日过去,仅城关地下下六部众的尸体都尚未清除。 一行人马来到城关底下,九名戴恶虎面具的壮汉赤裸上身,抬着一架銮舆,銮上坐着的“合罗众”大祭师,伸出戴有青铜覆甲的尖锐手指,指向城垣下方。 “怎么到如今还没能清除掉这些尸体,若酿成瘟疫,你们谁能担当?” 旁边负责督造的城官低声说道:“禀大祭师,这些下六部众还有许多一息尚存,所以搬动毁坏的石木时多有顾忌……” 大祭师的声音冷漠而不容置疑:“下界之人虎视眈眈,这几日天柱震动,若他们趁虚而入,到那时死的人何止这百千名下六部众?” “属下知道了。”城官擦了擦额头,垂首等候銮舆走远。 ………… 崩塌的城垣下方,倾倒的木石被逐渐清理一空,众多衣着褴褛的下六部众的尸体则被丢弃在一旁,用裹尸布随意遮盖着。 “这人还有一口气,可惜了,断了一条手。” “给他个痛快吧。” ………… “嗯?这人手脚健全,似乎没受多大伤,只是被砸昏了,倒还有些用……” 李不琢耳中充斥着嘈杂的响动,只听到一些人说着话接近,把他从土石中粗暴地拖拽出来,随后扔在颠簸的牛车上,鼻腔里尽是泥尘、腐草与血腥的味道。 “这旃提倒是命大,竟然没伤筋动骨,只是昏了过去。” “生死关头能将六部神像护在怀中,如此真心侍奉上六部的下六部众倒是不多……不过接下来是生是死,还得看他的命了。” 李不琢听见旁人说着,似乎是在评论自己,意识恍惚中,他下意识又抱紧了怀中藏着丹青剑典的木杖。 我这是在哪? 对了…… 李不琢依稀拾起了记忆。 此前穿越那片瘴气,他遭受瘴气入体数十次,整个身体被摧残得几乎不成人形,终于强撑着一口气走出了瘴雾,见到不远处有一片坍塌的城垣,接近后便倒在废墟中,失去了知觉。 “看来我现在是落入了天人手中,不知是上六部众中的哪一部……” 李不琢暗道糟糕,不过所幸脸上遮挡尸迦血咒印记的幻术不需时刻维持,此时他人并未发现自己的身份,怀中的丹青剑典也没遗失。 “他们似乎直接把我当成下六部众了,看来我的伪装没被识破,嘶……要尽快弄清楚现在的处境才好,不然太过被动,只是我现在身受重伤,连身体都没法动弹……这伤势……” 李不琢勉强运起神魂内视,观察自身的伤势,只见满目疮痍,经脉枯竭,才知道自己恐怕至少要十日以上才能恢复到有自保之力的程度。 体内还剩下丝缕内炁,李不琢便将这些内炁尽数运至双眼,修复损伤,片刻之后,终于能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细缝。 借着一线视野,李不琢看见的全是伤者,板车上铺着沾满血污的破布袋似的衣物,不停颠簸着。 约莫半刻钟过后,板车终于停了下来,李不琢和车上的伤者被人抬进一间大屋子里。屋里是一个大通铺,早已躺满了伤者,四处弥漫着草药与伤口化脓的臭味。 “待在这地方不染上瘟疫就是侥幸,恐怕没几个人能活着出去。” 李不琢心中感慨,来之前就对下六部众的困顿有所了解,亲身体会到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不过,这种地方毫不起眼,却正是他养伤的好地方。 “就在这待上几日,待我伤势恢复一些,再另图打算。” 李不琢做好打算,便躺在角落里养伤。 每日午时与黄昏,屋里的伤者都会被人喂进一顿不知什么粮食加草药熬成的稀粥。李不琢待了六日,身边的伤者已死去了大半,他的身体恢复了些许,已能够说话,但尚不能走动,大多时候都装作在昏睡,只偶尔清醒着和屋里的大夫说过两句话,装成失忆的模样。 …………………… “你真连自己从哪来的都不记得了?”老者问李不琢道。 李不琢摇头。 老者皱眉打量着李不琢,身为下六部众地位最高的“首环众”,他不必去做苦役,而是在这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照料伤者。但究竟不是上六部众,他只有机会习得一些浅薄的医理,对眼前这个旃提的状况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叹了口气,对床边穿紫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恭敬道:“地空大人,这里的伤者大多已经痊愈,只有这人……虽然身体已经无恙,却似乎被砸坏了脑袋。 李不琢顺着老者的目光,茫然看向中年男人与他身后的另外两名上六部众,心中忖度着自身的处境。 从这三名上六部众的交谈中,这中年男人似乎名叫阴由罗,他肩上绣有星辰,腰间上六部众的腰牌上,刻着“地空”二字。下六部众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上六部众的名字,所以那首环众的老者,只能尊称阴由罗为“地空大人”。 这三人,似乎是上六部众中为数不多关心下六部众性命的,来到这临时搭建的屋棚里,竟然救治了不少伤者。 “我脸上的幻术,一般人无法看破,但我眼下身受重伤,看不穿眼前这几人的修为……他们不同于下六部众,若识破了我,我便是死路一条……这几日恢复的内炁,倒足够我拼死一击,却无法支撑我逃命。”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阴由罗打量了他几眼,对身旁一名上六部众道:“如晦,你来看看。” 被称为如晦的上六部众闻言直接拿住李不琢手腕,李不琢只觉一股内炁沿着手腕钻入经脉中。 “这人倒是修为不高,约莫坐照中境……” 李不琢心中一动,将自己的内炁与神魂藏匿起来,那上六部众的内炁沿李不琢体内经脉游梭了一拳,又被他收回,旋即对阴由罗摇了摇头。 三百零三:孤儿寡母 “此人失忆应该是神魂受损,这我无能为力。不过他至今不能起床,是气血衰竭之故。” 那地空众放开李不琢手腕,对阴由罗说道。虽然话语未尽,在场者却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气血衰竭不是绝症,若有补药调养,普通人月余便可复原。但对下六部众来说,每日苦役所得报酬,只够一家吃饱,存不下半点余粮,若患上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性命,哪有补药可吃? 这旃提后半辈子,恐怕算是废了。 “气血衰竭?”阴由罗沉吟片刻,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小瓶,交给那首环众的老者道:“把这药粉用水化开,给这里的伤者服下。” “角芝生血粉?”旁边一名上六部众轻呼一声,眉头一皱,“由罗兄心有慈悲,但下六部众本就如此,你救这一屋子的人……又有何用呢?” “一瓶药粉而已。”阴由罗背手离开。 这地空众倒是和别人不同,看来并非所有上六部众都视下六部众为贱民。李不琢心中一动。 这时,门边突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阿满……阿满……” 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闯入屋中,风尘仆仆,裤脚上沾满泥浆,还背着一个藤筐。她神色十分惶然,看向屋内伤者的目光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期盼。 “大胆!”那首环众的老者大步上前呵斥,“敢冲撞三位地空大人,你不要命了?” 虽然厉声厉色,他却对女子使了个眼色。 女子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噗通跪下,对三名地空众沙哑道:“是下民瞎了眼,不慎冲撞了三位地空大人。” “起来吧。”阴由罗看向屋外,只见有两名城卫走近,眉毛一凝,“嗯?怎么回事?” 那女子连忙站起,小心扶正背后的藤筐,嗫嚅着不知说什么,眼睛却直往屋里的伤者脸上打量,但一眼扫过,她泪珠夺目而出,却不敢发出哭声,只掩面抽泣着。 这时两名城卫走近,亦是首环众,对阴由罗三人行礼过后,阴由罗看向那泣不成声的女子。 “这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南边百里外的巫桓城走过来找她男人,在这关城里找过两日了也没找着。”一名城卫解释着,表情麻木,类似的事他已不知见过多少,“这医馆就是最后一处地方,她这模样,看来她男人多半是被压死了。” 阴由罗闻言,顿了顿,清朗的声音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你们都听到了,可有谁是这女人的丈夫?” 无人应答。 阴由罗皱了皱眉,下六部众人命轻贱,千年前便是如此,他本也司空见惯。可近来苍梧与下界开战,死伤陡增,每日都有不知多少家破人亡,实在让人于心不忍。那女人抽噎之声不绝于耳,惊醒了她背后的藤筐里的婴儿,也发出啼哭,声若蚊蚋,不知已多久没吃饱,看女人那差到极点脸色,她多半是产不出奶的。 阴由罗顿了顿,指向李不琢,对女人道:“既然没人回答,你丈夫恐怕不在这里,不过,那人却不一定,他受伤记不得了之前的事,你靠近去看看,他是不是你丈夫?” “下……下民的事,怎敢……劳大人关心……”女人擦去泪珠,神色畏惧,却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挪动步子走到李不琢床边,打量着李不琢的脸,神色瞬间灰败下来。 “怎么样,是他吗?”阴由罗问道。 女人脖子动了动,似乎要摇头,却一下僵住,呢喃道:“他……他破相了,我认不太清……” “不急,你再看看。” “嗯……”阴由罗的态度让女人略微平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问李不琢:“你……真不记得自己的事了?” 她想做什么?李不琢心中有些疑惑,露出茫然之色,只摇了摇头。 女人伸手似乎想触碰李不琢的脸,手却在半途停顿了一下。 “阿满……是了,你是我的阿满……”她长满茧子的手抚着李不琢的脸颊,眼泪连珠似的滚出眼眶,“你破相了,也瘦了,瘦了太多,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我险些,险些没认出你来。你还在,太好了,太好了……” “这……”李不琢不禁一怔,心中自语,“这女人的丈夫恐怕已凶多吉少,可怜了这女人和那孩子,下六部众家中若没有男人支撑,这两人多半要饿死,难怪她不远百里也要带着孩子过来找人。那名叫阿满的下六部众,真和我长相相似?若真如此,对我来说倒是冒名顶替下六部众的大好机会,就连身份籍贯也完美无缺了。” “哦?”阴由罗神情一动,与其他两名下六部众面面相觑。 “竟有这等巧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由罗宅心仁厚,助孤儿寡女重得其夫,真是得了六柱福泽。” “地空大人慈悲……”那首环众老者感慨道。 “多谢地空大人慈悲!” 女子跪下想对阴由罗磕头,阴由罗却侧身道:“不必,你背着孩子,多有不便,等你丈夫喝了药,就带他离开吧。” ………… “那位地空大人真是慈悲,竟还赏了我们五百钱,你回家以后,可以休养一阵了。” “若干不了力气活,就和我去采葵好了,虽然丢脸些,总比饿死了好。” “阿满,你饿么?” 葵人擦去额上汗珠,对木板车上躺着的李不琢头也不回地说着。女人在巫桓城以采葵榨油为生,便唤作葵人,和阿满一般,作为下六部众,并没有姓名。 从临近云外谷的关城离开,葵人背着孩子,还拖着板车上的李不琢,已向东南方向走了两日,那两岁的孩子每日喝着稀粥,连哭都没力气,若非李不琢暗中度过去一缕内炁为他调养,恐怕早已夭折,葵人每天只吃不到巴掌大的一块馍馍似的干粮,瘦弱的身子骨竟然硬挺了下来。 李不琢看向她殷切的目光,终于说了一句:“不饿。” “你能说话了?”葵人面露惊喜之色,旋即却怔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你……记起来了?” “记不得了。” 李不琢从板车上撑起身子,在医馆里服用了阴由罗的生血药物,虽然是稀释后的,但也让他伤势恢复快了一些,此时终于有了行动的能力。 此前之所以不说话,是怕口音露了破绽,但这些时日下来,李不琢其实对苍梧界语言熟悉了很多,加上来之前早有准备,此时面对一个下六部众,也不必再装哑巴了。 “哎,你别……” 葵人上前两步,似要拦着李不琢,李不琢却轻巧地跃下板车,伸展了两下筋骨,对她说道:“我来拉车。” 葵人怔了怔,下意识要拒绝,但对她来说男人在家里就是天,说一不二,便低头坐在木板车边,“歇一歇吧,等我喝水吃些东西,再来拉车。” “坐稳了,别摔着孩子。”李不琢说着,却拉起板车,稳步向前走去。 葵人轻呼一声,坐稳身子,惊喜道:“你好了?” 李不琢嗯一声,脚步不停。 “太好了,太好了。”葵人絮絮叨叨,“这次回家,只望不要再被大人们派去修城了,不过,听说阴由罗大人就是巫桓城的城令,你是受伤回来的,他们应该不会再把你派去了吧,一定不会的。“ 说着,葵人看见木板车上,李不琢那根刻绘六部神像的手杖上沾了些灰,便伸手去擦。 “别动。” 李不琢忽然停下,回头说道。 葵人一怔,缩回手,李不琢顶着葵人双眼。 下六部众随身侍奉上六部神明,各有方式,旃提所用的便是手杖,俗名“六柱杖”,六柱杖长短大小、木材用料与形制并无定式,他藏剑的这根手杖,和那阿满的六柱杖定然不同,葵人既然是阿满的妻子,日夜相伴,又怎会两日过去了,都没有认出来? 三百零四:乌秩之柱 “我,我不动就是了。”葵人被李不琢盯着,低下头去。 葵人躲闪的目光映证了李不琢心中的一些猜测,但他尚且需要这重身份,也不忍直接刺破这对母子的希望,便没点破,继续拉车,仍装作失忆的模样。 “听医馆里的人说,当时我被压在土石下面昏迷不醒,怀中还抱着这根六柱杖,我能活下来,多亏了六部神明降下福泽。” “嗯……回去之后,你我更要虔诚供奉六部神明。” ……………… 巫桓城在苍梧界西南面,乃六柱圣城之下七十二城邑之一,为预防苍梧界中时常发生的虫灾,城中建筑不施一木,纯以石砖堆砌。 城西一间简陋的石屋边,葵人小心从门闩间取下一块木片,放心地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 “家里没人的这些天里没人来过。”葵人打开门,把李不琢迎进去,一边说道:“阿满,你先坐会,我去做些吃的。” 葵人将孩子小心放在床边,家中早已揭不开锅,索性阴由罗赏了五百钱,她也能向邻里换些粮食来。 李不琢在木凳边坐下,打量屋中陈设,屋子十分简陋拥挤,墙上挂着麻衣、镰刀、架上挂着粗布,李不琢身旁是一张硬木床,床脚下堆着一些陶土人偶,似乎是给孩童准备的玩具。 除去这间卧房,居所剩下的另一间,便是葵人现下所在的灶房。 这时藤筐里的孩子又开始有了动静,已经两岁,却只会喊娘,说饿。李不琢将他抱在怀中,又为其体内度入一缕内炁。看着孩子渐渐闭上双眼,李不琢心中思量着: “若要顶替阿满的身份,免不得和葵人共处一室,纵使不做出非礼之举也不妥,得找个机会,搬出这里……” “我要谋夺天柱之精,正需要以下六部众的身份得到那份差事,才有接近这城邑核心的机会,事不宜迟,今日便将此事办妥。” 李不琢抱着孩子走到门口,仰头看向数里外,城邑中央方向。 只见一座建筑既似柱又似塔,高有数十丈,通体色如黑檀,表面浮雕着轮盘、云纹、六部神像、六部戒律等图画文字,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庄严神秘的意味。 苍梧界中,除六柱圣城以外,七十二城邑中皆立有这“乌秩”之柱,此柱便是一城的根基,城中上六部众皆凭依此柱,吐纳天地元气。若无乌秩之柱,方圆数百里便会虫灾大起,土地荒芜,化作不毛之地。 天柱之精便存在于乌秩之柱中心,然而此柱被全城上六部众视为性命,防卫十分森严,纵连许多上六部众都难以接近,李不琢想要谋夺此物,不是易事。 “所幸战事发生后,城中上六部众纷纷奔赴战场……只要不轻慢莽撞,我倒能有些机会,窃得一些天柱之精。” 李不琢打量着乌秩之柱,心里又分神想着:“这苍梧界的文字,倒和外头浮黎的古字形状有些相似,两界之间必定渊源极深,只是白前辈书房里那些案卷,也对两界的渊源只字未提,不过眼下看来,此界似乎称不上所谓的‘上界’。” “阿满,阿满——” 身后传来轻柔的呼喊,李不琢转头。 “阿满,吃饭了。”葵人从灶房出来,端着热气腾腾的黄面馍馍,还有两碟辛辣的咸菜。回到家中,这女人终于卸下片刻重担,露出了笑容。 下六部众很少能吃上几顿干的,也鲜有肉食,所以难得能长出一口好牙,李不琢却发现葵人虽然容貌普通,牙齿却十分整齐。葵人放下饭食,注意到李不琢的目光,怀念地说:“以前你常说我牙齿好看,你看宝宝也随我呢。” 李不琢怀里的孩子刚好呓语着露出一口整齐的乳牙。 “是吗。” 李不琢笑了笑,放下孩子,坐下用饭。葵人忽然怔了怔,小心地看了一眼李不琢亦十分整齐的牙齿,见他没露出异样的表情,才收回目光。 葵人端来的食物,正够一人的份量,这在男人干力气活的下民之家已是惯例,李不琢吃了一个黄面馍馍,便道:“我要出去趟,谋份差事。” “出去做什么,你身子还没好呢。”葵人急了。 李不琢把另外一个馍馍塞给葵人:“我身子比你好,把这个吃了。” 葵人触到李不琢的手心,心中一愣,他的手掌怎么那么柔软,连半个茧子都没?他没失忆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巫桓城祭子的住在哪里?”李不琢又问道。 葵人拿着馍馍,只觉李不琢那张被伤痕覆盖的脸又多了一层神秘感,一时间竟忽略了李不琢竟敢直呼“祭子”二字,不由自主答道:“乌秩之柱东边,白水巷里,就是祭子大人的住处。” ……………… 七十二城邑中,每三月便需祭祀乌秩之柱,主管祭祀之事的是大祭师,而每一城的大祭师通常兼任城令,事务繁杂,更多详具的事务,便由左右祭子代为处理。苍梧界以左为尊,阿满身为下六部众,能见到的,自然便是那位居于白水巷的那位右祭子大人。 “此行事成,便不用多费周章,便可顺理成章接近乌秩之柱。” 白水巷口,李不琢看向那座青石堆砌的大院,院门前有许多下六部众等候着,只敢低声交流。 “要求见右祭子大人?” 巷边护院的首环众蔑了李不琢一眼,伸手道:“二十钱,上那边候着去吧。” 李不琢看向那已有二十余人等候的地方,祭子接见下六部众纯看心情好坏,这些人恐怕等上数日也没有结果。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手腕一翻,便挂到了那首环众腰间,收回手时,又拨动他上袍,将钱袋盖住,说道:“这二百钱大人拿去买酒,劳烦帮我通禀一声。” 那首环众一怔,摸向腰间钱袋,便听见青铜币相撞的哗啦声,讶异地看了李不琢一眼。他为右祭子看门,每月也不过能得百钱,这旃提好阔的手笔,恐怕背后有些靠山。 “我帮你通禀无妨,但祭子大人是否见你还不一定。”护院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我来不是有事所求,而是得了一件宝物,要献给祭子大人报恩。”李不琢顿了顿,“祭子大人若愿见我,事后还有两百钱相谢。” “原来是这样……”护院恍然,便让李不琢原地等候,匆匆进入院内。 三百零五:灵人 “你就是那个要报恩的人?” 右祭子打量着台阶下方垂首单膝下跪的旃提众,懒散地伸手让一旁衣着鲜艳的脩蛇众婢女为他清洁指甲,语气却不失威严,眼皮微微一抬,道:“但我怎么不认得你?” “回祭子大人的话。”李不琢目光只抬高到右祭子脚尖,“我本来奉命去百里外修建城邑,在之前的那场灾难里身受重伤,失去了记忆,巫桓祭师大人恰好也在城中,大发慈悲,赐我伤药,又帮让我找回了妻儿,恩同再造。下民身份低微,不敢打扰大祭师,唯有求见慈悲的祭子大人,将我从边关得到的一件宝物献上,报答这份恩情。” “原来是这样……你很有运气,竟然能得到大祭师的帮助。”右祭子左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心里对李不琢所谓的宝物没多大兴趣,一个微不足道的旃提,就算豁出性命,又能得到什么好东西?想来不过贱民敝帚自珍之物而已,他左手摆了摆,“你报恩的心意,我代大祭师承下了,把东西送到库房,你退下吧。” 李不琢听出这右祭子的轻视,暗暗皱眉。下六部众要违抗上意,十分无礼,但就此退去的话,就白来了一趟,内心稍稍酝酿,便用压抑着惶恐的语气说道:“这件宝物我想亲手献给祭子大人。” “嗯?“右祭子眉毛一挑,语气带着一丝愠怒。 一旁为他修剪指甲的女脩蛇众呼吸一滞,只觉空气陡然沉重下来。 这右祭子修为不低于先天圆满……李不琢却一下觉察出了右祭子的根底,将头垂得更低,浑身压抑恐惧地颤抖着。 良久,李不琢额上汗珠滴落,将地面都泅湿了一块青痕。 “倒许久没见过这般大胆的下民了。”右祭子摇头轻笑一声,“来,把你那宝物呈上来,让我瞧瞧。” “请祭子大人过目。”李不琢取出怀中一尺长短的粗布条,双手举在头顶。 右祭子朝那女脩蛇众点了点下巴,女脩蛇众上前取来粗布条,在右祭子面前打开,露出其中的一柄匕首。 “咦?”右祭子神情一动。 匕首长约一尺,剑身洁白如霜,钢纹犹如鸟羽。苍梧界金石稀缺,也鲜有工艺精湛的铁匠,这柄短剑的锻造工艺,却足以让人惊叹。 剑身上的“梨花”二字,也让右祭子一眼认出,这柄剑并非出自于苍梧界,而是来自于正与苍梧交战的浮黎。 浮黎的刀剑铠甲,数月前便成了苍梧界中上六部众追捧的绝佳藏品,更何况这柄剑的工艺,恐怕在浮黎也不多见,只是…… “抬头看着我。”右祭子紧紧盯着李不琢,“这短剑,你从何处得来。” “回大人的话。”李不琢喉结动了动,憨厚又畏惧地回答道,“大半个月前我奉命搬动城砖的时候,突然飞沙走石,这宝物便是被风刮着从西边吹来,就插在我身边几步外。当时我见这宝物精美,动了贪念,把它埋在城根下,想要据为己有,甚至没交给大祭师……” 说到这里,李不琢慌忙低头:“下民有罪,动了贪念,恳请祭子大人降下责罚。” 原来是那场风灾刮来的。右祭子疑虑顿消,日前天柱震动,引起的那场风灾声势摧枯拉朽,甚至能让人飞到百里之外,这柄剑若说是从敌营中飞来的也不奇怪,更有可能,是某位上六部众缴获之物,却在风中遗失,便宜了这个旃提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做得很好。”右祭子心情大悦,看着李不琢也开始顺眼起来,多亏这旃提没把这柄剑交给大祭师,正好便宜自己了。虽说左右祭子明面上地位平等,但身为右祭子,他在下六部众手里,就算再严苛,又能刮出多少好处?这柄匕首,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下民不敢。”李不琢低头,放下心来。他假装失忆,刚才那番说辞却记得埋匕之处,其实是一处破绽。但这祭子果然并未忌惮警惕一名下六部众,安然受了这份贿赂。 右祭子压住匕柄,道:“这柄匕首,我暂且收着,日后有机会便献给大祭师。下界虽然法统低劣,锻造技艺却不差,你献宝有功,当有赏赐。来人,取十金赐予他。” 苍梧金石徐缺,金银是上六部众才有资格使用之物,下六部众所用的皆是纸钱。右祭子口中所说的赐下十金,其实是十斤黄铜,但对一名下六部众来说,这份赏赐已十分优厚。 李不琢却道:“请祭子大人收回赏赐。” “嗯?”右祭子皱眉。 李不琢急忙说道:“下民能捡回一条性命,就已是受了六柱福泽,岂敢受赏?只愿能选为灵人,能在乌秩祭祀之时供奉六柱神明,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哦?原来你求见我是为了此事。” 右祭子略一沉吟,七十二城邑每三月都要祭祀乌秩之柱,这等祭祀大典,自然以上六部众为主,下六部众出身低贱,甚至连祭品都不能触碰,只有在乌秩之柱下跪拜的机会。但能在参与祭祀,对下六部众来说,也意义重大,为将这些下六部众与其他下六部众区别开来,便将他们称为“灵人”。 灵人必须保持洁净,祭祀时期不得行房,也不得从事一切下六部众的低贱工作,唯一能做的,便是清扫乌秩之柱,十分清苦,也有些危险。这旃提看来果真是虔诚供奉六部神明之人,有如此愿望,倒也不过分。 想到这里,右祭子点了点头。身为右祭子,灵人自是由他全权安排,便道:“既然你如此虔诚,我便允了你这愿望。来人,带他去沐浴,然后送去乌秩之柱。” 三百零六:龙池众 暮光之下,乌秩之柱色如黑金,巫桓城中时有薄雾生起,却都被无形之风吹散。 “娘……饿……” “宝宝别急,等爹爹回来,等爹爹回来……” 葵人一边轻拍着孩子后背,一面坐在门口朝外张望,许久,终于见到远处出现了李不琢的身影,背对着夕阳走来,终于露出笑容,但旋即又见到李不琢身上穿的,竟换成了一身黑袍。 葵人连忙把孩子放进屋里,出门迎上李不琢,拉住他快步往家中走去,自责低声道:“原来你出门是去了成衣铺子么?怪我没提醒你,咱们下民穿着若不合乎规矩,是要被降罪的,趁着没多少人看到,赶紧把衣服换了。” 见葵人神色担忧,李不琢笑了笑,解释道:“没事,我今日出门撞见了右祭子大人,祭子大人知道我受大祭师所救,夸我供奉六部神明虔诚,便选我做了灵人。刚才我被人带去洗干净了身子,又换了这身行头,听人说当灵人后,就不能离开圣柱,所以我特地回来告诉你一声。” “啊?”葵人张大嘴巴,怔了好一会,上上下下看着李不琢的袍子,才发现袍子袖口绣有一匝青线。苍梧以青色为尊,下民穿青衣是亵渎之重罪,而灵人有资格参与祭祀圣柱,却能在衣袖上饰以一匝青线,以此与其他下六部众区别开来。 回过神来,葵人又喜又忧:“你竟然有幸见到祭子大人,太好了,你成了灵人,以后都不用发愁饿肚子了,只是……听说灵人清扫圣柱,每年都有十来人摔死,你又受了伤……” “能死在圣柱脚下,死也值得。”李不琢顿了顿,“祭子大人给我回家的时间不多,每日发放的钱粮我会让人寄回家里,走了。” 只在家门口停留了片刻,将作为阿满的事暂且交代下来,李不琢便沿原路离开,直接朝巫桓城中央的乌秩之柱走去。 ……………… “擦干每一处缝隙,不得留下丝毫灰尘!” “当心点!真以为能有幸参与祭祀圣柱,尔等便不是下民了吗!你!竟若再让臭汗落在圣柱上就剥了你的皮!” 乌秩之柱下,一名合罗众手持长鞭,皱眉不耐地喝骂着。他眼前,绳索从数十丈高的乌秩之柱顶端垂下,缠在数十名灵人腰间。 这些灵人小心地擦拭着乌秩之柱表面,偶有风来,只敢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接触柱上浮雕,固定身子,双脚不敢有丝毫靠近,但纵使如此,也时常被柱下监视的上六部众呵斥。 “这浑然一体,竟似整木雕挖而成,这四日我借着清扫柱体,观察过每一个角落,但从外边竟找不到这柱子有丝毫拼接的缝隙……” 李不琢擦拭着柱上一尊封诰众的神像,仔细观察着柱身上的任何细节。 “我虽得到了灵人的身份,但即使到了祭祀的时候,灵人也只有在柱边跪拜的资格,而不能进入其中。而天柱之精就在这柱子中,即使灵觉尚未恢复完全我也能感应到,这天柱精华的气息生机极强,我仅仅接近了四日,五劳七伤的恢复就抵得上以前半月的功夫。” “祭祀还有十三天就要开始,在这之前,要尽快想到潜入柱中的办法。参与祭祀的上六部众大多熟识,除非我能取得上六部众中高位者的信任,得到引荐来参与祭祀,不然若要伪装成上六部众,破绽极大。但我脸上血咒尚在,贸然接近上六部众中高位者,有被识破的风险,此举断不可行。” “若能潜入柱中,如何解决守柱人也是个难题。” 李不琢心里思索着,片刻,众灵人清扫完毕,纷纷回到地面。 李不琢解开腰间绳索,与众灵人一道走向南面的一片木屋。灵人做的虽是苦役,住处却十分清洁干燥,每人有单独的卧房。 这时,柱门前,两排灰石云柱拱卫的青石路上,一个匆匆走过的龙池众吸引了李不琢的目光。李不琢乍见此人,只觉又眼熟又陌生,似乎在哪见过,又回忆不起来任何印象。 “世上长相相似之人多不胜数,但此人给我的感觉却不同……”李不琢心中一动,用不易剑道推演过往所见之人,远处那龙池众的样貌,竟对应上了一张少年的脸。 李不琢回想起一同乘飞梭接近天柱裂缝,被吴非护送进入苍梧界的那个少年。这龙池众与那少年,五官竟十分相似,特别双眼就像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般,只是面部骨骼分布却不太一样,身材也比那少年高大许多。 “是他?原来他当时用了缩骨的法子装成少年,竟然毫发无损出现在这里,看来当时那场风中,他没有受伤。” 李不琢神情一动,巫桓城是七十二城邑之中,最接近天柱裂缝的苍梧界的城邑之一,既然是为天柱之精而来,这少年出现在巫桓城,并不算太过巧合。 “他既然作龙池众打扮,还出现在乌秩之柱边,看来已得了上六部众的身份,不知他是否已有了窃取天柱之精的办法。”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这时,那龙池众若有所觉,朝这边一侧头。 李不琢和他目光一对,心中一动,想到下六部众直视上六部众,是无礼之举,便作惶恐状,低下头去。 那龙池众冷冷瞥了李不琢一眼,脚步不停,径直离开。 “所幸我没用内炁消去受伤破相的疤痕,看来他没认出我……恐怕吴非前辈,也想不到我能在瘴气里活下来。” 李不琢心中自语,记住那龙池众走远的方向,便回到房中,将那身旃提的衣物拿出,注入内炁。片刻,龙绡便变幻成地空众的衣着,李不琢把衣服一披,便打开后窗,潜伏出去。 乌秩之柱虽防范森严,灵人居住之处却离乌秩之柱有半里地,只在前门有首环众看守。李不琢轻易离开住处,便大摇大摆从巷中走出,沿着那龙池众离开的方向,片刻后,又远远看见了他的背影。 三百零七:阴阳应象法 “我虽穿着上六部众的服饰,只要不接近乌秩之柱这等守卫森严的地方,一时倒没有危险……” 李不琢远远缀在那龙池众身后,跟了两条街,便见那龙池众进入一间食肆,似乎要与人碰头。 “再跟进去的话,他一定能注意到我。” 李不琢略一沉吟,拐进街边一条窄巷,再出来时,腰间一面尸迦众腰牌晃荡着,又换了一身行头。 “龙绡真是好宝贝,若我易容改貌的功夫再纯熟一些,纵使在苍梧界,除去乌秩之柱这些地方,都可以随意进出。” 李不琢走到食肆边,抬头一看是,招牌上有三杈叶的标记。有此类标记的食肆驿馆,上六部众皆可免费使用。 “上六部众中,就算没有炼气天赋的,不事生产,也能享受到诸般优待,难怪苍梧界土地并不贫瘠,下六部众却这么难讨生活。” 便径直走入其中。一楼的大厅里,零散坐着几个上六部众,大厅中央的立柱中央,镂空着一座神龛,这时正有一名杂役给神龛添香。李不琢扫视一圈,不见那少年化身的龙池众踪影,似乎已去了楼上单独的雅间,李不琢便要了壶清茶,作出等人的模样,耳朵关注着楼中的一切动静,却没听到那龙池众与人说话的声音,想必是施展了什么隔音的手段。 两刻钟后,李不琢才见到那龙池众下楼,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另外两名龙池众。 李不琢低着头,借余光打量这一行三人。那女人经过一楼,朝厅中神龛投去不经意的一瞥,眼底流露出的一丝漠然,让李不琢心中一动。 “嗯?这女人,果然也不是苍梧界中人,也是潜入此界的天宫炼气士。原来他们已暗中联合起来,密谋乌秩之柱……我若加入他们,倒比我独自想办法把握要大得多,只不过……” 李不琢又想起与符离同去东极的袁结坤,自顾自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与他人有利益纠葛,人多目标也大。” 李不琢思索着,待那三人出门,稍待了片刻,才离开桌边,也跟了出去。但片刻后,这三人走入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再跟下去,纵使用龙绡变换衣物,也必然会被发现,李不琢只好就此打住:“他们谋划的东西,必然是乌秩之柱,离祭祀的日子已经不远,我借着灵人的身份,有心监视之下,迟早能发现他们的手段。” 反身朝乌秩之柱方向走去,回到灵人的住处时已是近夜,李不琢潜匿身形,打开虚掩的窗户,回到房中。 屋里没有来过人的痕迹,李不琢从床下取出六柱杖,扭动杖顶,缓缓将拔出其中画轴。 展开画轴,李不琢取出烛龙。入苍梧界以来,他一直在养伤,许久没有祭炼烛龙,此时烛龙一脱离丹青剑典,李不琢意识界中,盘踞在黄芽边的烛龙神魂蓦地睁眼,李不琢霎那间,便察觉到周遭天地元气有些紊乱,连忙将烛龙放回剑典中。 “烛龙火性炽烈,这异状……果然是因为苍梧界木气浓郁。” 李不琢放下六柱杖,若有所思地想着,苍梧界木气浓郁,必然与扶桑神木关联极大。因“天人”“上界”等称呼,李不琢本以为天柱裂缝就如新封府下地市一般,只是联通两界的一道门户,而今看来,这苍梧界却可能是扶桑神木内的一方世界。 “壶中能装日月,扶桑神木之内,何尝不能自成世界……” 这念头一起,李不琢又冒出许多疑惑,进入苍梧界这些时日,他发现此界天地元气显然比浮黎更加浓郁,而苍梧界中上六部众,却不惜伤亡也要与天宫交战,也要进攻浮黎,其中因果便令人费解了。要知道,虽因上六部众极重血统,导致苍梧炼气士的比例远超浮黎,但若统而计之,苍梧六柱七十二城邑的人口,却远不如浮黎十六州,若天柱裂缝中的交战持续下去,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就算经常掳掠百姓的异人,也只在秋冬之季缺乏粮食的时候才入侵浮黎边州,毕竟若非活不下去了,谁又愿意以命相博?然而苍梧入侵浮黎的举动,却浑似富商去抢平民的铜钱,若不明其中渊源,简直毫无道理。 “白将军一定知道两界之间的渊源,但他给我看的书里面没有相关的东西,看来此事干系甚大,我还不够资格知道。也罢,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此行只要得到了天柱之精,修成五劳七伤法,我修为更进一步,纵使不需法相境高手护送,也能抵御那瘴气,届时便立刻离开此界,不再停留。” 李不琢心神一定,便开始打坐修行。 自从入苍梧以来,除了在那医馆里疗伤,便是与葵人相处,今夜还是头回修行,甫一入定,李不琢感应着天地元气中浓郁的木气,竟突然有了惊喜的发现。 “这木气如此浓郁,我从木帝东君的惊蛰神术中领悟的阴阳应象法用在这里,岂不是如鱼得水?果然,我吐纳天地元气的速度,竟比往常快了十倍不止!” 李不琢刚开始运转阴阳应象法,周遭天地元气便不断涌入体内,过瘴气受到的隐疾暗伤也在迅速恢复,只片刻,屋中天地元气荡然一空。 “糟了,贪图一时修行的快意,恐怕会被人察觉端倪。” 李不琢突然心生警兆,停止修行,屋外天地元气涌入屋中,元气迅速恢复原状,但仍有元气波动的痕迹弥留不散。所幸李不琢警觉得即使,波动也只持续了是个呼吸,便消失无踪。 “还好,只是片刻波动,若运气不太差的话,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李不琢松了口气,心中暗喜,“真没想到,东君所传的神术,在苍梧界中竟有此奇效,恐怕这便是我此行的最大依仗。“ 站起身来,李不琢目光投向乌秩之柱的方向,“明日清扫乌秩之柱时,便试试能否借此法门,窃取天柱之精。” 三百零八:翡翠圣树 次日,数十名灵人腰缠绳索,悬在半空,清扫乌秩之柱表面。 李不琢一丝不苟地清扫着柱上灰尘,暗暗打量下方监工的上六部众,同时分神以阴阳应象法感应乌秩之柱,隐约察觉到柱中有一股极其精纯的生机。果然用这法门就能感应到天柱之精,纵使在这乌秩之柱隔绝之下,他也能略微窃取一些。 李不琢暗暗运转阴阳应象法,将那股生机缓缓调动,汲入体内。 “东君的法门在此界竟然有如此神效,她早已来到东极,她施展神术,一定比我领悟的法门更厉害许多,只是到如今也没打听到关于她的风声。” 接下来的数日间,李不琢便借着灵人的身份之便,留心关注接近乌秩之柱的上六部众,企图从中辨认出伪装的天宫炼气士,除此之外,便是利用法门之利,在清扫乌秩之柱时,暗中窃取天柱之精。但祭祀之期临近,为防上六部众心生警惕,李不琢便谨慎行事,每日只窃取一丝,进行疗伤。 ……………… 黄昏。 乌秩之柱下,一人戴着黄金面具,华服曳地,装束妖异而威严,左右祭子恭敬侍立在他身后,正是巫桓大祭师阴由罗。 三人步入乌秩之柱中,周遭光芒昏暗下来,从外面看去,乌秩之柱犹如一座巨塔,内部更是如同一座宫殿,四面尽是铜绿色浮雕,光泽神秘。一座旋梯从底部通向半空,支撑着一座高悬的祭台,祭台之上,一株半人高的翡翠古树静静伫立着。 一人枯坐在祭台之下,衣着比起大祭师与两位祭子来说,简陋得有些过分,他双目低阖着,肩上落着灰尘。但阴由罗与左右祭子来到祭台前,却对他行了一礼。 大祭师年老后,可自愿成为守柱人,是古已有之的传承。阴由罗眼前的这位守柱人,三十年前便已进入乌秩之柱,从此便没再踏出乌秩之柱一步。 “原来是大祭师来了……” 守柱人双眼睁开一线,声音沙哑。 “守柱人阁下,今年祭祀的日子近了,还请让我查看圣树。”阴由罗说道。 “圣树七日前就开始结果了,你们去吧。”守柱人点点头。 阴由罗便与左右祭子走上祭台,来到那一株翡翠树下,只见枝叶间,已结出一颗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实,若羊脂白玉般完美无瑕,但又不似死物般冰冷,反而透着一股生气。 只是靠近这些果子,便能闻见淡淡的异香。 “只有三十五枚圣果?”左祭子忽然说道。 守柱人的声音传来:“不过这次圣树结果不光比往常少了一个,结出的圣果品相,也不如往年。” “怎会如此?”阴由罗眉头紧皱,每年圣树结出的果实都是三十六枚,巫桓城中上六部,每部六枚,是已持续了数百年的规矩,今年平白无故少了一枚,若亏待了哪一部都是麻烦。 “几日前圣树结果时,不知何故有些许精华泄出。”守柱人声音沙哑。 “圣树精华外泄?” 阴由罗心乱如麻,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应付今年的祭祀,守柱人又叹息一声:“六部平衡虽然重要,但眼下却不足为虑了。大劫将至,此为先兆,这是圣树是在提醒我们。” ……………… “呼……” 屋内,李不琢盘膝坐在硬木床上,鼻中射出一线白气。睁眼之时,双眸中神光乍现,肤色莹白如玉,已不似有伤的模样。 但呼吸间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皮肤蠕动着化作满脸的疤痕。 “这血咒只能用幻术遮掩,终究是个麻烦。” 李不琢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心中自语。 从他借着灵人身份之便,用阴阳应象法窃取天柱之精,已过去七日,七日间,李不琢谨小慎微,并未被人发现端倪,终于借着那天柱之精的生机,将度过瘴气时受的伤尽数调息恢复,更是又度过五劳七伤其中一伤,修为回到先天圆满的境界,小天地内三百六十五道剑宿再复,若再回到神工阁的商船上,应付那名尸迦的青年,只需十回合内便能取胜。 入苍梧界至今,除了过瘴气时出了意外,李不琢的谋划一直十分顺利,就算不潜入乌秩之柱,只借着灵人的身份,窃取天柱之精,积少成多,只需数月,李不琢就能达到入苍梧界的目的,功成身退了。 “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不知那少年伪装成龙池众,和其他天宫炼气士合谋,会在什么时候动手。这几日我用法门感应到乌秩之柱里的那一股生机在孕育着什么,但被我截取一些,似乎有所影响,但看那些准备祭祀的上六部众的反应,应该没人发现什么异状。” “乌秩之柱守卫森严,凭我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机会能潜入其中。天宫炼气士对乌秩之柱动手之时,我才有得到更进一步的好处。” 李不琢心中思量着,正在这时,却听到外面有些骚动。 出门一看,只见东面数里外,巫桓城最繁华的紫明坊火光冲天。 所有灵人都陆续出了屋子,几名上六部众远远走来,呵斥道:“看什么看!都回去!” 众灵人悻悻回房。 城中起火了?李不琢心中一动,竖起耳朵,远远偷听到那几个上六部众交谈。 “谁那么大胆子,敢在紫明坊放火?“ “据说有外敌来犯,已死了数十人。” “竟然被下界贱民潜入了进来?人抓到了吗?” “暂且没有,哼,若非城中高手大多去了云外谷……” “你我不必支援,纵使紫明坊出再大的乱子,圣柱才是根基,不得有任何疏忽。” ……………… 背后,随着那几名上六部众离开,声音渐行渐远。 “他们竟选在今夜动手?放火杀人,声东击西,这点门道,巫桓城的上六部众不至于看不出来,不知他们还有什么手段,我伺机而动,兴许能做上一回黄雀。” 李不琢关上房门,拿出六柱杖,便坐在房中静静等待。 三百零九:夜袭圣柱 乌秩之柱西两里外,一处偏僻的窄巷,一行上六部众装束的人,正仰头望向夜色中的乌秩之柱。 “如今的巫桓城看似防卫森严,实则守备空虚,紫明坊的人制造的骚乱至少还能拖出一个时辰。”司空敬穿着龙池众的服饰,回头对身边的人说道,“近日乌秩之柱里的翡翠圣树已开始结果,明日祭祀,便是圣果成熟的时候。人的浊气会影响圣果结成,所以圣果快要成熟时,虽然乌秩之柱外部防卫森严,内部却只有一位守柱人看守。” “若没有差池,今夜就是窃取天柱精华的最好时机。”旁人说道,“但那守柱人岂是易与之辈,我们之中,也只有鹿前辈一人炼气达到了宗师境界,纵使在紫明坊制造骚乱,又怎么引得走那守柱人?” “你引开守柱人的办法,难道到现在还要瞒着我们?”又有人说道。 “诸位稍安勿躁,我这就道来。”司空敬顿了顿“之前也是为了提防消息走露出去,所以才瞒着诸位,而不是以此为要挟。诸位也知道,你我之间,不能保证没有奸细,万一计划泄露出去,让那些上六部众有所防范,近来的所有准备就都成了白费功夫。”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司空敬才继续说道:“两月前,我在一名法相境宗师那里求得了一个消息,那乌秩之柱中的翡翠圣树,有一道命脉苍梧界相连,这一道命脉与圣树性命相关,一损俱损,然而苍梧界中,虽然偶有偷窃圣果之事发生,但从未有人对这圣树命脉动过念头。一则这消息十分绝密,二则此界中人即使知道这消息的,也不会损伤这道命脉,自掘坟墓。至于其三……这道命脉会随星移日转而移动,所以几乎没法派人日夜守卫,其位置所在,也鲜有人能推演出来。” “难道你能推演出那道命脉所在?”众人之中,一名面容威严的年长者说道。 “正如鹿前辈所说。”司空敬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不过,在下并非是知道推演圣树命脉位置的方法,只是花了极大的代价,向那名高人求得了圣果成熟前夜那道命脉的位置所在。只要截住那道命脉远在十里外的根源,守柱人见到圣树有枯萎之兆,必然会前去查看,届时鹿前辈出手拖住他,其余人等,就有了潜入乌秩之柱的机会。” 那年长炼气士沉声道:“可以,但我出手拖住那守柱人,尔等潜入乌秩之柱的收获,要分出一半给我。”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所犹豫,司空敬却笑了一声道:“咱们这次的收获,自然是凭出力多寡来分,鹿前辈若拖住守柱人,当是头功,拿一半的圣果,自然是理所应当。不过我求得那命脉的消息,也是耗尽了所有积蓄,我便当仁不让,第一个进入乌秩之柱。” ……………… 月上中天,李不琢静静听着屋外的滴漏。 “快到丑时了,他们还没动手,莫非他们的目的不是乌秩之柱?嗯?” 李不琢握着六柱杖,忽然神情一动。 “怎么乌秩之柱里那股生机,竟然有枯萎的兆头?” 李不琢身上龙绡变化为尸迦众的模样,出了灵人的住处。这几日间,他已探查到乌秩之柱周遭暗哨的所在,离乌秩之柱尚有数百丈便停下,这时候,却见一道灰影从乌秩之柱中掠出,身法迅捷。虽然速度极快,李不琢借着月色,却能看清是位衣衫十分朴素的老者。 仿佛感受到李不琢的目光,那老者一眼瞥来,眼神冷漠,隔着极远的距离,竟让李不琢眉心刺痛,只觉被那目光洞穿。 那目光在李不琢左脸处稍稍一顿,李不琢霎然便感觉到一股森然杀机。 “他看破了我遮掩血咒的幻术!”李不琢心中一惊,急欲拔剑,那老者一眼扫过,却并未停留,而是向着西北方向掠去。 李不琢暗暗松了口气,心却仍未放下。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只一个目光给我的压力,此前我也只在吴非前辈的金针法相下感受到过。难道……他就是乌秩之柱中的守柱人?” 李不琢心中一动。 “听闻守柱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乌秩之柱,却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定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这却是我潜入乌秩之柱的好时机。不过乌秩之柱周遭遍布暗哨,无一处死角,根本没法悄无声息地接近……咦?” 乌秩之柱西南、正东方向,忽有两名上六部众现身厮杀。 “下界贱民,竟敢装成上六部众妄图接近圣柱!” “万万不要上当,此人才是下界入侵之人,诸位助我!” 二人各自高喊着,厮杀之时,逐渐朝着乌秩之柱靠近。乌秩之柱旁守卫的上六部众齐齐出动,将二人包围,但二人厮杀激烈,旁人一时不清楚形式,却无法插手,这时其中一人忽的被一掌拍飞,另一人冷笑一声,便掠向乌秩之柱。 “拦住他!” 登时有十数人飞掠向此人,这时,守卫乌秩之柱的上六部众中,突然又有几人厮杀起来,瞬间便有死伤。那被击退的上六部众也冷不丁出手,手中长刀一旋,出其不意从背后斩掉了两个头颅。 “这二人都是天宫炼气士,还有人提前潜伏在守卫中,他们果然已谋划许久。” 李不琢藏身暗处,观察着场中厮杀,只见这时场面已混乱不堪,敌我双方都已混淆,众守卫只死死防住乌秩之柱入口,防止外人进入,有人高喊:“不得放人进去使浊气污染圣果!” “守柱人离去,真是百年难遇的良机!”李不琢手腕一翻,烛龙出鞘,看准西侧较空旷处,闪身进入人群。 身上龙绡随着夜色变幻,接近乌秩之柱时,龙绡表面又幻化出神像浮雕与文字,整个人便如同与乌秩之柱融为一体。正是混乱之中,李不琢借着龙绡遮掩身形,便顺着乌秩之柱向上攀爬,片刻便爬高了十丈距离,持剑一刺,剑身便没入柱体过半。 “好硬的木头,我用神兵全力一剑,竟然只插进去一尺有余。” 李不琢来不及感慨,使出浑身解数,切开柱体。这数日当清洁柱身时,便借着拍打的声音,听出柱身厚有一丈,一番切割之下,不到百个呼吸,便切出一个能容一人进入的洞口。 三百一十:取圣果 乌秩之柱内部,四壁映照着幽深的翡翠光泽,冰冷青铜阶梯盘旋直上,架起半空中威严而神秘的祭台。司空敬拾级而上,走到翡翠树下,望向枝叶间那三十五枚果实。 “若等到明日,这些果实便会汲取天柱之精而完全成熟,可惜我等不到明日,这些果实中的天柱之精只有五成。不过眼下守柱人虽被引走,恐怕巫桓大祭师须臾就会前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司空敬掏出一柄火铜剪刀,伸向枝叶间,轻轻一剪,一颗果实便落入掌中,被他轻轻放入腰间布袋。片刻,三十五枚果实,便有一半落入他囊中。这时,一块巨木从顶部坠下,发出砰的一声,司空敬移目一看,乌秩之柱被切开一处洞口,一束月光从洞中泄入,一道身影旋即轻巧地跃了进来。 “谁?”司空敬目光一凝。用切开乌秩之柱的办法潜入进来的,定非苍梧界中人,但此时的天宫炼气士,应该都在上六部众牵制下,一时脱不开身,这都已在他的算计之中,眼下这不速之客,却在意料之外。 司空敬眼神闪烁,外面的天宫炼气士在他心中也不过被利用的棋子,这一株翡翠圣树在他看来,已是囊中之物,又岂容他人分一杯羹。手腕一翻,一枚袖剑破空射向李不琢。李不琢在半空中无处借力,不闪不避,一剑将其荡开,落在祭台边缘。司空敬冷哼一声,趁着李不琢落地尚未站稳,便挥向李不琢下盘,李不琢脚尖一戳,却直接踢中剑身,紧接着又一剑反刺向司空敬右肩。 此人实力不在我之下。司空敬一击不得手,心中一沉,这时巫桓大祭师定已在赶来的路上,那位宗师境的天宫炼气士也不是守柱人的对手,却是没时间和眼前这人周旋,便抽身向后退去。 目光落在李不琢腰间挂着的那一根六柱杖上,司空敬突然神色一变。 “是你?!你被卷入瘴气之中,竟然没死?” 李不琢暗道一声糟糕,自己虽然遮掩了容貌,这根随身的六柱杖却被这人一眼认了出来。过瘴气时,这人装成少年模样,看似天真散漫,没想竟连自己随身的手杖的模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人各退数步,李不琢停手,“我侥幸被大风直接刮出了瘴雾,虽然受了些伤,却捡回了一条命。”接着上下打量着司空敬,“原来当时你是用缩骨易容,装成了少年模样。” “今夜你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司空敬眯起眼睛,心生忌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就在几日前。”李不琢握着剑柄毫不放松,余光瞥向那株翡翠圣树,心道:“这就是那股生机的来源,原来如此,这些白玉果子里,就凝聚了天柱之精。”。 “想不到我司空敬也做了一回捕蝉的螳螂。”司空敬摇头苦笑,走向翡翠圣树,“见者有份,这树上的果子,你我一人占一半。你我若再起内斗,二人都会死在这里。” “你我一人一半,外面的人呢?”李不琢道。 “宝物无主,自然是各凭本事。”司空敬淡淡一笑,“若你拿把你的圣果犒劳他们,我自然不会阻止。”说着走到翡翠树边,将所有果子剪下,分出十七枚装入袋中,扔给李不琢。 李不琢接过圣果,用内炁检查过一遍,发现司空敬没动手脚,才把布袋挂在腰间,心中暗道:“这人好深的心机,明明是谋划许久才得到的宝物,被我拿走一半,却仍喜怒不形于色。” “圣果已分你一半,事不宜迟,赶紧离开吧。”司空敬看向李不琢,“巫桓大祭师随时可能过来,守柱人也不会被拖住多久,再等下去就晚了。” 李不琢见司空敬自己却没有走的意思,挑眉道:“原来你的来意不是这些果子?” 司空敬面色一沉:“我对你百般忍让,分你一半圣果,你果真要得寸进尺?” 李不琢走近翡翠树,淡淡道:“若我出去,把你利用同族的事情宣扬开来,纵使你会易容缩骨,恐怕也难保自身安危。” 司空敬冷冷看着李不琢,几个呼吸后,才说道:“我要这翡翠树的树芯,你若帮我,我将剩下的白玉果全部给你。” “你要毁了乌秩之柱?”李不琢微微一怔,这翡翠树便是乌秩之柱的核心,也是整个巫桓城的根基,若被毁去,方圆百里便会爆发虫灾,荒芜下来,城中数十万人当即便会沦为难民,九死一生。若毁去翡翠树,独取树芯,用暴殄天物都不足以形容。 司空敬用火铜剪戳向树干,一边点头:“不错,这树芯之效,抵得过数十枚果实,我取走树芯,更能毁掉这巫桓城,一举两得。” 李不琢脑子里却闪过一些画面,阴由罗在医馆里救治下六部众、葵人瘦弱的身子背着竹筐吃力地拉着板车……霎那间,便一剑点开那火铜剪。 司空敬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李不琢摇头:“取走白玉果实足矣,两国交战不杀百姓,没必要毁了这翡翠树。” “真是慈悲。”司空敬冷笑连连,“你可知道边关异族为何年年都能入边州劫掠?还不是因为妇人之仁!你饶过他们,他们也会对你感恩戴德,待这些你饶恕的异族拿刀披甲,杀戮奸淫你的同族时,你又作何感想?” “弱肉强食乃是天道,届时我自会抵抗异族。”李不琢用剑指着司空敬,“但这城中若有一人值得活下来,这城池就不该被毁掉。” 三百一十一:奸细 “这任务需要数代人牺牲,若能完成,这一支部族便有机会从下六部众晋升为上六部众。”“好,好,好。”司空敬气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旋即深吸一口气,“好!我不取树芯,但你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李不琢眉头一皱,司空敬这么果断便妥协,原因之一自然是别无选择外,但也可以说明,他要自己帮他做的事也不会简单。 “杀人。”司空敬一字一顿道。 ?“什么人?”李不琢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虽说手下沾过的人命不知几许,但都是敌人,若对无辜的人动手却做不到。 司空敬却道:“这人你也认得,就是入苍梧界时同行的那个女人。” “她?”李不琢一怔,回想起入天柱裂缝前,那个打扮成擎羊众的女人。司空敬便在飞梭上对那女人多有试探,眼下却对她动了杀心,这二人间有什么仇怨? 李不琢问道:“她跟你有什么过节?” 司空敬道:“她不光和我有过节,和你也有过节。”他语气凝重起来,“她是上六部众潜伏在浮黎的奸细。” “哦?”李不琢眉毛一挑,下意识不想相信眼前这人,但又想到那女人确实有疑点,她过春秋瘴时,瘴气因她显化成虫子的模样,而苍梧界中,曾因虫灾爆发,而导致无数人流离失所。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你有什么证据?” 司空敬不动声色朝柱外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借一步说话,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 夜色还很浓稠,钟鼓声自乌秩之柱周遭响起,愈发急促,到最后如连珠暴雨一般,激荡传向数里之外。钟鼓声下,无数人马奔腾涌向乌秩之柱,激起滚滚烟尘,仿佛刮起了一阵沙尘暴。 阴由罗一身戎装,停在乌秩之柱入口,有几个伪装成上六部众的天宫炼气士被扣押到他面前。阴由罗扫视着这几人,挥手让人将他们带走,便大步走入乌秩之柱中,走到的祭台旁,只见翡翠树已光秃秃的,不剩一枚果实。 守柱人身上沾了些许鲜血,已回到翡翠树边,看着那些被剪断的枝桠,沙哑道:“这些人早有准备,非但找到了圣树命脉,还准备了火铜剪。用火铜剪剪下的圣果,我便无法追踪到气息。” 阴由罗深吸一口气,捏住拳头,指节发出咯吱的响声,心中既愤怒又苦涩,圣果一旦遗失,且不论巫桓城各部如何安抚,他身为城令,让外敌亵渎了圣柱,更是奇耻大辱,若不能找回圣果,抓捕谋夺圣果的人,甚至废除城令之职也不足以抵消他的罪责。 “找!查遍全城每一处角落,也要把圣果找回来!”阴由罗重重说道,大步离开祭台。 圣果遗失的消息传开,在城中掀起大浪,乌秩之柱东北十里外,下六部众居住的一片拥挤的矮房里,始作俑者司空敬却已脱身,在桌上点燃一根蜡烛,对李不琢道:“这间屋子很安全,如今巫桓城人手有限,他们纵使搜查,一时半会也搜不到这里来。” 李不琢见屋里陈设简陋,碗架桌椅上却干净没有灰尘,看来三日内还有人居住,问道:“这屋子的原主人呢?” “不在了。”司空敬拂开衣摆,在桌边坐下。 烛光映在他瞳孔里,李不琢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漠然与轻蔑,便猜出这屋子的原主人,大概已死在司空敬手下。想到今夜被司空敬利用的天宫炼气士,李不琢心中又警惕了三分,与此人议事,让她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无论何时,都不能尽信他的话。 没再追究屋子原主人的事,李不琢道:“那些被抓的人一定对你恨之入骨,你不怕他们把你供出来?” “他们自身尚且难保,而且也不知道我的真面目。”司空敬不在意地笑了笑。 李不琢暗暗皱眉,心道:“如今正是战时,今夜一旦有人逃离,将司空敬出卖利用同族的消息带回浮黎,这样的重罪,足以让精通术数的高人出手抓他,他为什么不怕?” 这话却没法当面问出来,李不琢压下心思,道:“说正事吧。” 司空敬点点头,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半月前,我刚入苍梧界,与吴非前辈分开不久,便发觉有人跟踪我,我将计就计,夜里将草人放在床上施以幻术,装成潜心修行的模样,果然被她偷袭,砍下了草人的头颅。她以为我已身死后,我便暗中跟踪她,于是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女人姓端木,单名一个雨字,是泷州人氏,原来泷州那端木家,是百年前从苍梧界潜入到浮黎的一支擎羊众部族,他们肩负的使命,便是搜集浮黎所有的情报,伺机带回苍梧界。这任务需要数代人牺牲,若能完成,这一支部族便有机会从下六部众晋升为上六部众,而她身上,就带着端木家百年来搜集的情报,如今云外谷里三军中的将领,半数都在其中。” 司空敬虽然省略了如何探知到那女人秘密的过程,李不琢观察他的神态,却听出他所说的有九成都是真的。不过这人利用起同族来毫不手软,怎么会把铲除内奸视为己任?李不琢依旧把想法埋在心底,说道:“如果你的消息是真的,杀她的功劳,就不比今夜所得的白玉果差了。不过入苍梧界已大半个月,她身上的情报想必已经交上去了。” 司空敬摇头道:“若是这样,我何来找你的必要?你已知道,端木家是百年前出苍梧界的,当时潜入浮黎的部族,远不止这一支,每一支部族,都只对应一个线人。端木雨若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有通过对应端木家的那个线人,那线人已传了四代,端木雨现在带着信物回到苍梧界,暗中探访了半月,近日才知道那线人已升入六柱圣城,你我明夜出发,正好在半路截杀。” 三百一十二:修为恢复 “你一个人对付不了她?”李不琢道。 “没有万全把握我不会动手。”司空敬道,“杀她于你我二人都有好处,只要你出手助我,此事过后我立刻离开苍梧界,不再打那翡翠树芯的主意。如何?” “明夜在哪里汇合?”李不琢道。 “就在此处。” 司空敬与李不琢约好汇合的时间,二人便各自拿着白玉果实分开,这些上六部众眼中的圣果在身上多留一会,暴露的危险便多一分,而且果实离开翡翠树后,其中精气也会缓缓消散,眼下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立刻使用掉。 ……………… 巫桓城东六里外,天际微白,久无人至的山涧里,草叶蓄满了晨露。涧中有一个石洞,洞里还算干燥,有野兽筑巢的痕迹,但已十分久远。 李不琢拨开洞口的藤蔓,影子随着背后的阳光投射在洞内。 “在这里闭关,就算扰动了天地元气,也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稍微遮掩了洞口,李不琢便进入其中,在干燥的地面上坐下,打开手边的袋子,露出十七枚莹润的白玉果实,石洞内登时充斥着异香,壁上干涸的苔藓都隐隐泛起青色。 “这些翡翠树结出的果实蕴藏了极其纯粹的生机,每年的三十六枚果实,本来该由城中各部分去,炼成丹药,能将这果实的效用在翻数倍。眼下我条件所限,得了这些果实,只能囫囵吞下,又因为果实还差一天才成熟……这样算来,这些果实在我手里能发挥的作用十不存一。” “不过,我手里足有十七枚果实,却能以量取胜,不知能让我将五劳七伤法练到什么程度。” 李不琢拿起一枚白玉果实仔细端详,这果子触感和梨相似,透过果皮,隐隐能看到果实内部有液体流动。一股清甜的果香钻入鼻腔,竟引得李不琢肠胃咕隆作响。 李不琢一口咬下,果肉进入口中,便化作了凉丝丝的津液,让人精神为之一震,不知不觉又咬下一口,三下五除二就将果子吃完,连核都不剩。 口中清凉甘甜未散,四肢百骸中却腾起一股暖意,李不琢未加引导,内视之下,便发现自身的五劳七伤正被这股暖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半日过去。 正午的阳光透过藤蔓,射入洞中,李不琢站起身子,身边的布袋已空空如也。 他的皮肤宛如羊脂白玉,比婴儿的皮肤更加细嫩,忽然间,他身边的丹青剑典自行展开,烛龙从中钻出,绕着石洞倏然飞行一圈,发出龙吟般的剑鸣。 “我的修为,终于恢复到了黄芽境。” 李不琢睁开双眼,一伸手,烛龙剑柄落入掌中。十七枚白玉果实尽入腹中,已让他修为重回宗师,也再度可以驭剑了。 这十七枚果子,已恢复了血、气、肉、骨、筋五种劳损,七伤之中,肝、脾、肺、肾四伤也俱已消除,只剩下形、神、志三伤。 “形神志三伤是五劳七伤法最难的三关,可惜我这十七枚果子没有成熟,不然也许立刻就能让我度过这最后三关。不过……修为重回宗师,我已有了自保之力,倒是没必要急着离开苍梧界,若再得到一缕天柱之精,我兴许能将五劳七伤法修至圆满,届时再出苍梧界,就可以直接凝聚法相。” 李不琢一挥手,掀起一阵清风,将石洞内残留的异香驱散。 …………………… 城卫披甲带刀,甲片哗啦的响声从街头传到街尾,见到行踪可疑的人就上前盘查。有几个胆小的下六部众,被城卫拷问时说错了话,也被城卫秉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带走。 李不琢变幻城尸迦众的模样,沿街走过,街边一间练染坊门口挂着黄边青旗,上边写着“出让”二字。旗下一个首环众中年男人没精打采地坐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斗。 李不琢在旗下顿足,问道:“这染坊怎么开不下去了?” 那首环众便是染坊的主人,能拥有一间染坊,在下六部众中已算是上层,这染坊主人显然心情不佳,用鞋底磕了一下烟斗,见到李不琢的穿着,却连忙起身行礼,陪了个笑脸,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声音凄凉道:“赌输了,善明赌坊那为啥龙池大人说,七日内拿不出钱就要我两条手,只能卖了产业还钱。” “这染坊每年收入多少?”李不琢问道。 “能供我一家吃饱,还能余下不少,就因为这样,下民才染上赌瘾。”染坊主人苦笑,“大人有意思?” 李不琢点点头。 染坊主人不敢怠慢,连忙将李不琢请入屋中。 一番交谈后,首环众男人道:“就按大人的意思,您买下这染坊,下民和两个徒工都留在这里,按月拿例钱,您再派一人过来管着?” 李不琢点头:“那旃提众女子的丈夫在战场上帮我挡箭而死,留下这对孤儿寡母,我不忍看她们饿死。这些金银,除去为你偿还赌债之外,拿到钱庄给我换成下六部众使用的纸钱。” “大人真是宅心仁厚啊。”首环众男人感慨不已,“那女人的丈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 “宝宝,不哭,不哭了,乖……” 葵人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顶,担忧地望向窗外,昨夜乌秩之柱被袭,听说死了很多人,她身为下六部众,没有灵人这层身份,即使有心过去探望,也没法接近乌秩之柱,只能在低声祈祷。 “阿满,阿满,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了……” 她自言自语着,脸色却愈发苍白起来,目光不是瞥向墙上那柄带锈的镰刀,对孩子喃喃道:“宝宝,若他真出了事,娘就和你一起去死。宝宝,不是娘不让你活,家里没有男人,实在太难,太难了,若他没了,巫桓城里还有谁愿意取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宝宝,你不会怪我的吧,你若怪我,我也没办法了。” 三百一十三:葵人 门外,李不琢已换回旃提众的打扮,听见屋内葵人的自言自语,心道还好没直接抛下这对母子离去,不然又是一出悲剧。 “昨夜那场骚乱死伤不计其数,没人会注意到少了一个灵人,也不会有人把昨夜的事跟一个消失的灵人联系起来。我虽借用了阿满的身份,也不至于牵连到这对母子。”李不琢在门口沉吟了一会,推门进去,道:“我回来了。” 葵人一怔,又惊又喜地放下孩子,来到李不琢身边上下打量着:“灵人不是不能离开圣柱吗,怎么今天回来了?听说昨夜出了乱子,你有没有受伤?” 李不琢把随身的包裹放在桌上,坐下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葵人脸色缓了下来,这时才注意到李不琢带来的包裹,犹疑了一下,“这是什么?” 李不琢没回答这问题,看着葵人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阿满。” 葵人整个身子一下僵住,张了张嘴:“你……” 李不琢道:“我今日过来,是向你们母子二人道别的,这些日子承蒙照顾,这包裹里的东西是我的谢礼。” 葵人心情历经大起大落,本就还没有缓过来,一时间手足无措,道:“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伤到了脑袋糊涂了,你怎么不是阿满,我们相识至今已经四年了,你都忘了吗?对了,你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都不记得了,怎么突然说这些话?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她挽住李不琢手臂,哀求道:“你,你不要听别人胡说,也不要乱想,好么?” 李不琢轻叹:“我早就知道,只是到现在才点破,抱歉。” 葵人呆呆看着李不琢,忽然崩溃大哭道:“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孩子,孩子没了父亲,这个家里没有男人,我只有带着宝宝去死!我离开巫桓城去边关时,就没想过活着回来,是神明垂帘,让我找到了你,你真的狠心再抛下我吗?” 李不琢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不要哭了。” 葵人却如精神失常一般,哽咽喊着:“阿满,阿满……不要走,不要走。” 李不琢轻轻卸开葵人的手:“从今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也不要去查我的身份,若有人找到你,就说昨夜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我。” 床边的孩子呆呆看着这一幕,李不琢起身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先天不足,已经两岁还只会喊饿,不过李不琢此前用内炁帮他调理了身子,日后他心智多半还是不如常人,但也不至于变成一个傻子。 李不琢向外走去,葵人这时却安静了下来,李不琢身后只传来一阵窸窣声。 “等等。” 葵人沙哑的声音传来,李不琢转头一看,她已褪去衣裳,站在床边。她的身材实在过于消瘦,两肋可以见到骨头的模样,因为长期不沾油荤,皮肤也缺少光泽,她双腿不自在地紧紧并拢着,动作僵硬,日光透过破陋的窗棂射在她身上,她眼中透出悲哀又决绝的神色。 “你,你不要走,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的,你看着我,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不琢目光在葵人身上稍稍停留,又落在那孩子身上,心中大为触动,能让一个女人如此轻贱自身的,唯母性而已。 葵人双腿微微发着抖,一颗心直往下沉,她自知不是什么美人,但这已经是她唯一剩下的了。 他一定看不上我吧,是了,不然他为何要离开?葵人眼神黯淡下来。 李不琢却回身走过来,左手抚过她轮廓分明的锁骨,轻声道:“很美。” 葵人心底一颤,闭上眼睛,李不琢却拿来衣裳,披在她身上,道:“别让孩子一直看着。” 葵人听到他的声音,一下怔住了,看向那发呆的孩子,突然脸颊通红。 她裹紧衣裳,咬住下唇,低声道:“你,你还是要走?” “我带来的东西,足够让你带着孩子活下去。”李不琢看向桌上的包裹,“切记,不要向任何人说起我的事。” 李不琢起身离开。 葵人终于没再阻拦,用力抹了抹眼角,坐到桌边发呆。李不琢离开时的话,她并未当真,纵使他记起了以往,但同为下民,他又能带来什么东西?纵使是一些钱财,也只能支撑她母子二人生活一段时间,只要稍有变故,家中又要陷入绝境。 不过桌上的包裹所用的布料,竟出人意料是上等丝绸。 葵人解开包裹,便见到其中满是钱票,一眼看过,竟不下十万。那些钱票之中,更是躺着一份契约,葵人虽不识字,但终归认得房契的标识,也认得契约左侧归属者签名的地方,写有葵人二字,这份契约尚未画押,也就是说,她只要找来朱泥按下指印,便能拥有这份契约指定的产业。 “这是……” 葵人一时有些发昏,连忙起身追出门外,却已不见李不琢的身影。 …………………… 深夜,巫桓城街巷中火光如长龙般流动,驻守的城卫军日夜不息,搜查着入侵圣树的天宫炼气士。 巫桓城北,两个上六部众模样的人悄然离开,走入山林之中。 “在城邑中,伪装成下六部众自然更加能掩人耳目,不过在外面,除非装成难民,不然还是上六部众行事更加方便。但你我都中过上六部众的血咒,恐不巧遇上修为高深者,所以不能走大路,也不能在驿馆里住宿。” 司空敬走在李不琢身前三步外,边走边说着,将整个后背露给李不琢,没有丝毫防备。 “此人一定是有意为之,想取得我的信任罢了。”想起司空敬利用其他天宫炼气士的事,李不琢却没掉以轻心,心底反倒对他更加警惕了三分。 “端木雨身负重任,一定万分谨慎,你确定没跟丢她?”李不琢问道。 “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司空敬笑了笑,“还是提前跟你说清楚吧,免得动手时又露破绽。其实她打探那线人消息之前,我就知道了她的目的,便暗中引导,让人把假消息透露给她。眼下她正在去六柱圣城的路上,到了驿馆里,便会停下,等着我去接引,引颈就戮呢。” 三百一十四:接引 司空敬说罢,便提起身法,向北方赶去。 “他现在展露出来的气息,只是凝聚了两百余道身神的程度……但他虽极力掩饰,呼吸间周天身神与天地元气的呼应却瞒不过我。”李不琢打量着司空敬的背影,心中思量,“他至少是先天圆满,甚至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突破宗师境。我展露的修为甚至不如他,他却请我帮忙,甚至愿意与我同享功劳,一定包藏祸心。但他心机再深,却不可能预料到我已重回宗师境。” 紧跟在司空敬身后,李不琢提起身法,赶了一个时辰路,司空敬气息已不似开始那般平稳,李不琢却仍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过过了一会,气息也稍稍紊乱。 司空敬不动声色瞥了李不琢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 清晨时分,一座木楼出现在山麓下,楼边停留着几匹矮脚马。 楼中,侍子为零星几位客人呈上茶点。大厅角落,一个容貌普通的女人正低头啜着碗里的汤水。她一身擎羊众打扮,吃饭时也紧紧背着包裹,目光不时瞥向门口。 就在这时,一名陌生青年径直走来,坐在桌对面,打量了她两眼,低声道:“端木家的人?” 终于来了。端木雨神色微变,入苍梧界后她多方打听,差点以为当年的线人已经消失,而端木家也被抛弃,几经周折,才得到了线人的消息,在这路边宿馆里等待了整整七天,才等到这接引的人,连忙一点头,低声道:“下民不配拥有姓氏,只是在下界为了掩人耳目才用了端木这个姓氏,还请大人不要怪罪下民僭越。” 司空敬眼底闪过一抹轻蔑之色,却不掩饰,微微一笑:“不必这么卑躬屈膝,你们卧底有功,六部的大人不会亏待你们,过不了多久,你也和我一样是上六部众了。” “下民不敢。”端木雨低下头,虽然自幼在浮黎长大,但从记事开始,便在长辈口中耳濡目染,知道自己身负怎样的使命,如今眼看家族百年大计就要实现,蜕去下民的低贱身份,她心底已开始激动难抑。 “好了。”司空敬淡淡道,“你带来的情报在哪?” “一直不曾离身。”端木雨看着司空敬,郑重道。 司空敬点点头,“信物呢?” 端木雨目光扫过厅内,同时从袖底摸出一半漆黑的鱼符,鱼符断裂处有榫卯,若有另一半鱼符,便能与之契合。 司空敬从怀中拿出一张画纸,纸上也画着一枚鱼符,纹饰与榫卯正与端木雨手中的鱼符契合,道:“我曾在上师手里数次见到这枚鱼符,现在终于见到了另一半。你手持这一半鱼符,见到上师,便可以证明你的身份了,至于你端木家搜集的情报……”司空敬顿了顿,“先交由我保管吧。” 端木雨有些犹疑,眼前这青年只是那位“上师”派来接引的人,手中没有另一半鱼符,而她身上的情报是端木家数代心血,岂能轻易交出。 司空敬轻哼一声:“如今苍梧形式混乱,就连六部的大人物中也有下界的奸细,我是怕你被人算计,才出手为你保管,你是信不过我?” “当然不敢。”端木雨连忙说。 司空敬却不再强逼,“也罢,跟我走吧。” ……………… 马车沿官道向北,地势愈发高峻,不多时,身边已是一片悬崖。车夫扬鞭的声音不断传来。随着车身颠簸,端木雨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司空敬一挥手,在身边的车壁上贴下一张符箓,说道:“我突然想到近来的一件趣事,就在半月前,也有百年前入下界的下六部众回到苍梧,立下大功,但他得到参拜六圣柱的机会后,却妄图窃夺天柱神髓,险些得手。原来这下六部众入下界百年,早已被同化,反成了下界的奸细。” 端木雨心中一沉,低声道:“我族传承数代,从未敢忘记出身,大人说这话,难道是在怀疑我吗?” 司空敬不置可否,道:“我自然希望你不做蠢事,但上师需要你证明忠心。” “怎么证明?”端木雨不自觉侧身护住身后的包裹。 司空敬对车外一扬下巴,“杀了他。” 端木雨怔住了,司空敬又指着身边那道符箓,道:“放心,现在他听不到你我说话。” “大人的命令下民不敢违背,只是………” “此人便是下界的奸细,自以为取得了上师信任,被派来护送我,他却不知道上师早已知道他的底细,之所以派他过来……”司空敬锐利地盯着端木雨双眼,“便是作为你端木家的投名状。” “投名状……”端木雨深吸一口气,眼下的情况已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眼下她的处境却被司空敬完全拿捏在手中,若真如司空敬所说那般,外面那车夫是奸细,她自然肯交这投名状,但若是司空敬有问题……她也无计可施。 “什么时候动手?”端木雨道。 “事不宜迟。”司空敬勾起嘴角,望向车外的眸子里透出冷冽的目光。 ………………………… 车外,李不琢手执马鞭,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纳入耳中。 “他设下那符箓,却故意留了破绽,让我听到这些话……” 若是不知道司空敬底细的,兴许便信任了他,李不琢却心中冷笑。 “这样一来,这场厮杀就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我一旦和那女人交手,他只需观望战局,因势导利,纵使帮那女人杀我,但见势不妙亦可转手杀她,届时只需对我说,他从一开始和端木雨说话时,便是故意让我听见,只是为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可我若在他们二人的攻势下不支,他完全可以取我性命,等她消耗了气力,也是任他拿捏……难怪,他肯分我一半白玉果,还愿意与我分享功劳,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我的性命。我倒要看看,你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何图谋。” 三百一十四:目的 骨碌—— 马车轧过路上一颗凸起的碎石。 随着车身起伏,车帘被掀起一道手掌宽的缝隙。 一只女人的手突兀从车帘中伸出,动作温柔得似乎只是好心要扶住车夫,但速度却快得出奇,击打在李不琢背后,才发出啪的气爆声。 啪! 斗篷四分五裂,被一掌穿透,而驾车的李不琢已消失不见。 “唏律律律——” 马匹受惊嘶鸣,一时失控,向前疾奔而去,忽然前腿被一颗飞石击中,身子一个趔趄,便带着马车向悬崖下方冲去。 车中传来一声冷哼,车壁四分五裂,端木雨与司空敬一个纵身,落在平地上。 “你要杀我?”李不琢已将烛龙握在掌中,紧紧盯着司空敬,神色惊疑不定,似乎随时要夺路而逃。 “别留活口。”司空敬冷漠地看了一眼端木雨,杀机毕露。 端木雨心中一颤,一时间只觉这杀机不光是对那车夫的,似乎也针对自己。本来一击偷袭不中,她心中对李不琢有所忌惮,这时,却连背后也觉得不太安稳,手腕一翻,握住一双蝴蝶刀,向李不琢纵去,同时从司空敬身前逃脱。 李不琢拔腿便走,身法却慢了一丝,端木雨脱手掷出双刀,绞向李不琢脖子,一出手便是不留后路的杀招。李不琢只好反身抵挡,一瞬间,便失去了脱身的余地。 铛!烛龙与双刀相撞,李不琢刻意偏开剑刃,用剑身荡开双刀,旋即后退一步,虎口一松,手腕微微颤抖,显得极其吃力。 双刀呼啸飞回,端木雨隔着近百尺的距离,手指勾捻,那双刀竟被拉扯得倏然变向,以常人难以反映的速度,又再度切向李不琢肋下要害。 “神魂驱物?至少是宗师的手段,以她的修为怎么做得到?”李不琢微微皱眉,旋即看见端木雨双手食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那戒指与双刀之间,似乎存在一条肉眼难见的细线,这才能让她隔空操控。 看清了端木雨的手段,这场交手对李不琢来说更无悬念,正在这时,司空敬纵身接近李不琢。 端木雨心中一惊,她用的这柄双刀乃奇门兵器,只适合在开阔之地使用,难分敌我,本来司空敬在一旁掠阵,堵死李不琢的退路就好,这一上前,反倒平白让她操控双刀的难度又添几分。 “为我掠阵!”端木雨连忙喊道,司空敬掠过她身边,嘴角却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剑锋一转,竟向她刺来! 端木雨面色霎然一白,又惊又怒,事已至此,她怎么看不出来,司空敬想杀的原来是她!一时间双手一挥,想要收回双刀,但这双刀用在远战十分厉害,却无法防范周身,向来只在有人护法掠阵时使用,司空敬这一剑,却让她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嗤! 端木雨前胸被一剑洞穿,双目圆睁,那被收回的双刀失去控制,一刀划过她脸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另一柄蝴蝶刀则飞至身后,将她食指上的玉戒都扯了下来,落往悬崖底下。 一股噬人心髓的怪异气息从前胸的伤口蔓延至全身,端木雨神色茫然又愤怒,司空敬干脆利索抽回长剑,冷冷道:“前几日上师得知你入苍梧界后,便命人调查,果然发现你端木家与下界炼气士勾结!你一辈子便只配当一个卑贱的下民!” “不,不……我怎会……”端木雨闻言,喉咙里嘶哑着发出声音,又渐渐没了声息,睁大双眼,双膝跪倒,趴在地上,变成了一具尸体。 司空敬两步上前,扒开端木雨的衣服,对她裸露的身体视而不见,直接翻开她内袍,取出一份有着诸多标注的地图。又在她腰间一摸,拿出那枚鱼符。 李不琢注意到,司空敬对那鱼符多看了两眼,心中一动。 人对重视之物,再怎么掩饰,都会露出异样的态度。 “他看重的是那鱼符?”李不琢心中忽然有所猜测。 这时,司空敬起身对李不琢笑道:“刚才我在马车里的那番话,你总没当真吧。” 李不琢摇摇头,道:“你若要杀我,和她联手就能轻易做到,我信得过你。” 说罢,他走向端木雨的尸体。 司空敬让开一步,道:“我搜了两件东西,剩下的你来,不过,在这路边,你我没太多时间耽搁,那马车里还有许多情报,你我处理了尸体,便一同去取。” “好。” 李不琢不假思索答应了一声,便蹲在女人尸体边摸索起来,第一次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留给司空敬。 司空敬低下头,眼神闪烁。 从一开始,他就在算计着怎么取李不琢的性命,也试探出了李不琢的底细。每每想要动手,内心却隐约觉得不安,只觉李不琢还藏了一手。直到刚才,端木雨和李不琢甫一交手,他便看出她并非李不琢的对手,便果断出手杀了端木雨,并没有作壁上观消耗双方气力,以此取得李不琢的信任。 眼下,李不琢终于对他放下了戒心。人在利益面前,往往最没有防备,司空敬知道,端木雨身上还有一绢秘本,记载了百年前两界的一段渊源。等李不琢发现秘本,将其取入手中的一瞬间,他的戒心会降到最低,那一刻也就是他的死期。 来了……他找到了!司空敬见到李不琢撕开了女人的内袍夹露出一张写满字的绢布一角。 李不琢轻咦一声,伸手去抽那绢布,司空敬的手也悄无声息地放在剑柄上。 突然,李不琢的手却停在半空。 司空敬动作一僵,收回握住剑柄的手,“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你的目的是什么了。”李不琢头也不回道。 司空敬心中一沉,隐约感到不安,若无其事道:“你我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杀她的功劳……” 李不琢却自顾自道:“不,你杀她不是为了功劳。起初我一直没想通,你利用同族为何不惧报复,刚才看你拿那鱼符,我才知道,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离开苍梧界。” 三百一十五:谋算 “你在说笑?” 司空敬皮笑肉不笑,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又握紧剑柄。 李不琢毫无防备的后背让他的杀机蠢蠢欲动,但也愈发让他投鼠忌器。 他怎敢如此,真是找死不成?恐怕有诈。 司空敬心中犹疑,李不琢又说:“你拿那鱼符,要顶替这女人的身份,把这些情报交给她的线人。端木家离开苍梧界百年,线人都已传承数代,你这打算看起来凶险,却极有可能成功,到时你便能一举跻身上六部众,甚至成为有功之臣,有机会参拜六部的圣柱。” “不过我有一点很奇怪。”李不琢扭头看向司空敬,“你也中了上六部众的血咒,难道不怕被识破?” 然而李不琢转头之时,眼前已不见司空敬的身影。 他却面不改色,握住烛龙往背后一伸。 叮!清脆的金铁交击声过后,司空敬一击不曾得手,转身施展浑身解数奔逃,连马车中端木雨留下的情报都不再惦记,头也不回。 他阴沉的表情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惧,李不琢轻描淡写挡下他以为必中的一剑,已直接摧垮了他对敌的斗志。 “怎么可能,就算他保留了实力,又怎会超出我这么多?从骨龄看,他至多不超过二十岁,竟然就有宗师修为?如此天骄,一定是顶尖世家出身,却不带随侍,孤身一人到这鬼地方来,莫非是疯了不成!” “他有如此底蕴,何必故意隐藏实力,来算计我?” 司空敬心中惊怒交加,虽然逃得果断,但对他自己能否走脱没有丝毫信心,只能期望李不琢为了那些情报不会深追,这路上偶尔也有实力高强的上六部众经过,到时候,也许能利用他们帮忙阻挡。 眼前一闪,司空敬却见李不琢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难道你会消除血咒的办法?” 李不琢双手环抱,盯着司空敬。烛龙悬于他身侧,剑气吞吐,隐约有龙鳞显化。 虽然李不琢没做出出手攻击的架势,司空敬见到他身边凌空的那柄剑,却感到如芒在背,知道已没了逃走的希望。 “只要你立刻往西离开十里,放我离开,我走之前,会把解除血咒之法留在此处。”司空敬咬咬牙道。 “我没法信你。”李不琢摇摇头。司空敬修为虽然不如他,手段心机却极深,甚至有假死的术法,若放他一条生路,自己纵使恢复了宗师修为,也不愿被一个这样的人日夜惦记。要知道窃夺白玉果时,司空敬利用的天宫炼气士里,也不乏宗师修为的高手。 “怎么才肯放过我?”司空敬深吸一口气。 “告诉我解除血咒的身份,我或许会留你一命,把你带回浮黎,交给天宫处置。”李不琢面无表情,没有露出半点杀机,心底却已决定,若得到了解除血咒的法门,便取司空敬的性命。 司空敬闻言却露出绝望的神色,苦笑道:“看来你根本没打算放过我,是我失算了,你既然早就看穿了我的打算,就一定不会留我的性命,若早知道你……罢了,哪有什么早知道,若死于你手,只能怪我时运不济。” 李不琢道:“早知如此,你何必对我起杀心。” “不错,我不该对你起杀心。”司空敬死死盯着李不琢,“我要的是你夺走的那十七枚圣果。若不然,我独身便能杀端木雨,根本不需要与你联手。,” 李不琢皱了皱眉:“那些果子,我已经吃下去了。” “你吃了十七枚圣果,你的肉身便比灵丹妙药还宝贵,我若抽你浑身精血炼化,纵使抵不上十七枚圣果,却至少能有其三成药效,足以让我踏破临门一脚,凝聚先天一,可惜!”似乎自知走到了绝路,司空敬发泄般叹了一声。 李不琢听出司空敬的死志,闪身掠向司空敬,欲将他制住。然而司空敬手中长剑一转,直接洞穿左胸。 李不琢眉头紧皱,此人死有余辜,但自己却有话还没问出来。 司空敬咳出一口血,阴沉道:“嘿……嘿嘿,你之前猜得不错,我本就打算顶替端木家传人的身份,用一族百年谋划的功劳,名正言顺得到上六部众的身份,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打算,大可以取而代之。” 说到后面,司空敬声音越来越微弱,身子轰然倒下,没了气息。 “可惜了,若他没有自尽,也许还能问出更多东西。”李不琢来到司空敬尸体边,把那枚鱼符摸索出来。 到死司空敬也没透露出解除血咒的办法,却隐隐撺掇李不琢用同样方式去接触端木家的线人,其心可诛。 “不过,我有东君传授的神术,在乌秩之柱旁便占尽了便宜。如果真能借此机会接触六部圣城中,就有机会那六根据说与天柱根系相连的圣柱……” “与之相比,乌秩之柱中得到的这些圣果,反而是小打小闹了。难怪司空敬肯分我一半白玉果,除了他本就想杀我炼血以外,本身的目标也远远不止一尊乌秩之柱。” 李不琢盘算着,来到司空敬尸身旁,确认司空敬果真已死,而没用替身术法脱难,便放开了他的尸体。司空敬有想拿李不琢人血炼药的打算,但李不琢虽然在边关也见过人吃人的惨烈景象,却做不到用同类的血来炼药。 三百一十六:六柱圣城 李不琢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六柱圣城,真是长在柱子上头的。 杀死司空敬后,拿走那女人身上的地图、情报还有鱼符,李不琢一路向北,眼下,终于抵达了六柱圣城中中“龙池”。 只见十里之外,一座非石非木的“高山”突兀奇耸,,粗壮不知几许,浑然一根天柱。这“山壁”上,镂空出一共七层地域,七层城池便环绕镶嵌在柱体上,远远看去,巍然壮观,叫人心神震撼。 这七层城池环绕的六柱圣城,便是龙池。 李不琢在龙池脚下,远远向其他几个方向看去,可以看见百里之外,其他五道六柱圣城也错落在陆地上。 “按图上地理,这六柱圣城分布在六角,相互拱卫,六柱的中央,便是上六部众共同推举出来的一位贤师居住的地方。” “端木雨与线人联络的方法没出差错,只是被司空敬在暗中算计,横插一脚,才出了问题,那线人所在的地方,就在龙池圣城里。” 李不琢暗暗庆幸,这一路上,他倒见过两三个身上带有血咒的上六部众,看来上六部并非浑然一体,相互也有争斗,不然,也没必要特地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贤师来维持平衡。 不过,身上带有血咒的上六部众,几乎都是高手,纵使修为低微,身边也有高手跟随,可见上六部间相互厮杀乃是重罪,非身份显赫者不能脱罪。 “好在我身上中的是尸迦的血咒,若中的是龙池众的血咒,也不用想着能进这圣城了。” “如今我虽化不开血咒,但我杀那尸迦众是在东极,死无对证,可以用说辞掩饰下来,只要找到端木家对应的那个线人,我就能接着司空敬的谋划,名正言顺得到上六部众的身份,潜伏在这圣城里。” “只要能成功顶替端木雨的身份,我得到这一族的百年功劳,或许有机会参与六柱圣城的祭祀……这六道圣柱,只从外观来看,就比乌秩之柱庞大数万倍,是整个苍梧界的支柱,不光蕴含无量的天柱精气,甚至有天柱神髓,我能隔着乌秩之柱,用东君的神术窃取天柱之精,在这龙池圣柱边,或许也能得到不小机缘……” “不光如此,我还有机会学得龙池部的法门,苍梧界中上六部众法统传承十分高妙,我虽养得剑道意志,却还缺应变的术法。” “就算出了岔子,凭我恢复的修为还有龙绡,大不了见机不妙就逃走,这个险值得一冒。” ………… 龙池圣城有七层,下六部众大多居于最下,只有地位稍高的首环众能居住在倒数第二层。 再往上,便是上六部众才能去的地方,纵使有些下六部众,也都是奴仆杂工,只做些侍奉人的事。 五、四、三层,以龙池众为主,越是身份地位高家族住的越高,第二层地域,便是一座座行宫,其中居住的是龙池众中地位最尊贵的元老。 至于最上一层,则是祭祀之地。 龙池第四层,下阆坊东南角,无数幡旗纵横遮蔽下,一间银器店大门半死不活地开着。一名青年坐在小桌边,把银片细细打成铃铛,神情专注。 对上六部众来说,修行自然是第一大事,但伯知隐天赋不佳,只得把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不过,他倒不是因为这个,才开着这家门可罗雀的银店,事实上,这银器店只是个掩人耳目的,他真正的身份,是龙池众里的一名影人。 影人,就是藏在影子里的人,见不得光,上属龙池众中管理情报的具罗司、这种人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肩负绝密任务的,一类则是没什么用处,被下放到民间,从鸡毛蒜皮的传言里整理出有用的消息,上不得台面。 伯知隐就属于后一种影人。 其实他听上代影人说,百年前他这支一脉单传的影人本来也是肩负绝密,当年苍梧界有数万人被送到下界,龙池圣城里就有十二支部族,伯知隐的那一代的前辈,便知悉其中一支部族的身份,并且随时准备接应他们的回归。 但百年过去,去下界的谍子几乎没人回来,没人知道,那些人是死是活。伯知隐这一支影人呢,也从担任绝密机要,渐渐混到了上不得台面的地步。他甚至怀疑,百年前浩浩荡荡的计划,如今是否还有人记得。 伯知隐放下铃铛,从怀里逃出半枚已经有了一层琥珀色包浆的鱼符,心想如果这东西还要传给下一代影人,不如暗中把它扔了,也好绝了这念想。 这时李不琢走进银器店,左右看了看,随意地说:“一枚二两莲翅比翼雀心簪,再打三颗坠缨四色长命锁。” 伯知隐怔住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句话是那一支潜入下界的下民的接头暗号,他从上代影人口中得知后,便是做梦也经常听到。 “你说什么?”伯知隐压低声音又问。 李不琢却看向他手中还未收起的鱼符,当即取出端木雨的另一半鱼符,行了一礼。 “下民端木雨拜见大人。” 伯知隐嘴唇抖了抖,一把夺过李不琢手中鱼符,与手中鱼符一对,严丝合缝。 “你从哪里得来这件东西。”伯知隐声音都变了。 “下民族中长辈百年前离开苍梧,如今独我一人回来,家族百年搜集的情报,我都带在身上。” 李不琢取下包裹,放在伯知隐面前。 三百一十七:具罗司 伯知隐连忙起身,关上了店门。 他一时感到有些荒谬,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把百年前的计划当一回事。当年自愿出走的,几乎全是下民,未受教化,又有多少人能在下界繁衍家族? 再者,听说下界民生自由,那些下六部众在苍梧界朝不保夕,在下界若能安定下来,又有几个是肯回来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半枚鱼符会起到作用,只是当个把玩件带在身上,甚至都把上任影人“鱼符不可示于人前的告诫抛在了脑后。 “你真是那支部族的……”伯知隐不确定地打量着李不琢,他肯定那句暗语和鱼符没有出错,但眼前这个下民,脸上竟有一枚尸迦众的血咒,看血咒的深浅,下咒的那人,至少有聚神期修为。 “请大人过目。”李不琢示意伯知隐打开包裹。 拿到端木雨身上的情报后,李不琢已仔细阅读过。这情报语言简练,囊括浮黎十六州风土人文,分析七重天宫制度之之弊弱之处,同时记载包括龙雀在内的数支乱军的消息,欲与之合谋。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驻扎在云外谷的一些将领的家室所在,一旦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苍梧上六部众便可派人潜入浮黎,将之挟持。 不过,短短一日时间,李不琢已将这情报改过一遍,如风土人情等无关紧要处,一字未动,关于龙雀的消息,则额外添了几笔,加了一句:“前朝余孽,虎狼之辈,心系复辟,傲气更甚天宫,不足与谋。” 对那些将领家室的消息,左右上六部众也一时无法查证,则通篇改乱。 以防让人看出字迹新旧不一,李不琢将所有情报都誊抄一遍,用茶水浸泡过,然后烤干,已将破绽降到了最小。 “我看看。”伯知隐翻开包裹,从一摞摞纸张里抽出一卷开始查看。 李不琢不动声色按住六柱杖,把杀机埋藏在心底。接近伯知隐之前,他就小心查探过,他极少与人接触,至少这间银器店附近没有埋伏其他人。 影人常年收集情报,与人勾心斗角,对一些偷梁换柱的事也是司空见惯,若伯知隐看出这些情报是做旧过的,露出任何异常,李不琢便会将他立斩当场,然后直接往西逃走,伺机离开苍梧界。 不过伯知隐的神情始终没出现异样,反而愈发凝重起来,粗略将所有卷轴都看了一遍。 “好。”将包裹小心盖好,伯知隐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久久不语。作为一个被遗忘许久的影人,乍然遇到了机缘,他需要一段时间缓缓。 沉吟片刻,他才郑重看向李不琢:“有这些东西,足以让你跻身上六部众,不过……”他死死盯着李不琢脸上血咒的位置,“你脸上的血咒作何解释?” 李不琢刻意没用幻术遮掩血咒,低头解释道:“我混入天宫炼气士中,被一位法相境高人护送度过瘴气,却偶遇了一行尸迦众,那位法相境高人斩了为首的高手,刻意放了几人与我们斗法,我身负重任,怕被看出破绽,便全力以赴,杀了那尸迦众,便中了血咒。” 伯知隐闻言沉吟了半晌,皱眉道:“若真是这样,你倒不用受太大罪责,不过上报到具罗司,功劳却要打些折扣……所幸,你杀的不是龙池众,倒不会受到太大斥责。跟我来吧。” ………… 所谓上下八方之事,具罗入其中,便是具罗司名字的由来。 龙池圣城二层,伯知隐已知会他的上线,带着李不琢走入司中。 李不琢留心观察,却发觉身边人的目光有些异样,李不琢留心倾听,有人说道:“百年前到下界去的下民,竟然还有回来的?” “我们想出去,他们却想进来。” “说不定是为下界当奸细的。” “收声……” “呵,叫他听见又如何,若心里有鬼,反而会露出破绽。” 说话的人甚至远远斜了李不琢一眼。 我们想出去,他们却想进来? 李不琢心中一动,入苍梧界以来,在具罗司中偶然听到的这一句话,却是他获得的第一个重要信息。苍梧界上六部众竟然想离开此界,原来这就是入侵浮黎的原因? 从西方的云外谷,抵达中央的六柱圣城,李不琢按自己的脚程估算距离,苍梧一界,地域约莫不超过浮黎二州,虽然草木生长异常旺盛,但只限有乌秩之柱的七十二城邑,和六柱圣城附近。而此界炼气士与普通人的比例,远远高于浮黎,正因为此,所以下六部众才被剥削得如此严重,不然不足以供养如此多上六部众的修行。 千百年的积累,上六部众与下六部众间积累的矛盾已深,只是炼气士与普通人差距太大,所以下六部众没有反抗的余地,但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爆发。 不过,眼下的苍梧界还不到人满为患的地步,上六部众极为惜命,若说是为争夺疆域而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却有些牵强…… 思量间,李不琢与伯知隐来到具罗司中一处分部。 一名襟前别着三枚金钩的龙池众坐在案前,模样约莫有五十余岁,气度俨然,是伯知隐的上线御行空,此人一目十行扫视着手边的文书,正是李不琢带来的情报。 见到李不琢与伯知隐到来,御行空抬头道:“不错,我所知的下界,与这些情报几乎都能对应,虽然稍有出入,却不影响大局。”他看向李不琢,“你有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李不琢鞠躬道:“唯愿我族能蜕去贱身,参拜圣柱,得入上六部。” “你族中隐忍百年立下大功,我本该应允你。但你未入上六部,手上却沾了上六部众的性命,虽然是为保情报,情有可原,却不得不罚……”御行空故意沉吟了一下。 李不琢知道御行空如此做派,先打一棒,下一句自然是要以施恩的姿态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了,装作惶恐道:“请大人责罚。” “责罚免不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御行空语气稍缓,说道。 三百一十八:蛇图部 李不琢心中一动,果然不出所料,御行空故意恩威并施,看来是有事用得到他,不然也不必如此。 只要能派的上用场,自然就在具罗司中站得住脚,如此一来,他顶替端木雨的事便大功告成。接下来,不论是想打天柱之精的主意,还是想获得上六部众法统,这龙池圣城消息最灵通的情报机构,都能给他的计划带来极大便利。 而且,御行空让他做的事,若是对天宫炼气士不利的,他还有机会周旋一二。 李不琢垂首,语气不服道:“下民全族上下已为上六部鞠躬尽瘁百年,大人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绝不推辞。” 伯知隐皱起眉头,忍不住想推李不琢一把。 本以为这端木雨虽然年轻,但一路隐藏身份,成功瞒过了无数天宫炼气士抵达龙池圣城,会是个稳得住的性子,谁知却想错了! 没错,他端木一家忍辱负重,立下大功,好不容易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见到具罗司的大人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受责罚,有些怨气也在所难免。但这怨气却不该表露出来!再说了,看御行空的意思,显然不是真的要罚,只是故作姿态,要他表明忠心而已。但眼下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惹恼了御行空,便是假罚也要变成真罚了。 “怎么说话的,影师大人什么时候要你命了!”伯知隐低声呵斥李不琢,转头对御行空讪笑道:“影师大人不要见怪,此人毕竟是下民,出身鄙贱,所以有些不懂规矩。” 御行空不动声色打量着李不琢。 本来见到这年轻人脸上的血咒时,他心中还有些怀疑。百年前两界初通,那些被派到下界的下民说是肩负重任,其实只是一些探路石,不堪大用。这端木雨能瞒过重重关卡成功进入苍梧界,实在出人意料,兴许已投靠了七重天宫,成了阴阳谍子也说不定。 但这年轻人眼下的一番话,倒是为全族和自己抱不平。若他表现得没丝毫怨气,要么真是处变不惊,要么根本没把全族百年努力放在心上,反而值得怀疑。 “无妨。”御行空瞥了伯知隐一眼,“具罗司不缺没脾气的人,只缺有能力的人。” “这……”伯知隐面色尴尬,这话说的,真是不留情面呐。 “大人只管吩咐。”李不琢保持行礼的姿势。 “你既然曾走过了界渊中那片瘴气,正适合去做这事。”御行空不紧不慢道,“自从天柱开裂时候之后,界渊中唯一没有瘴气弥漫的地方,已成了战场。而界渊其他地方,瘴气流动间,却偶尔会出现空隙,能容人通过。上六部已派出许多人手,探查瘴气的空隙,以奇袭下界,不过收效甚微。你既然曾通过那片瘴气,对其应该有所了解,若能找到一处空隙,莫说你杀了一名尸迦,纵使杀了十名具罗司也能帮你压下来。” “为行事之便,半日内,具罗司便为你打通关节,发下腰牌,从眼下开始,你便是龙池众,不可以下民自称,亦不可行卑躬屈膝之事。待你发现一处空隙,便可接引你的族人,尽数加入龙池部,可有异议?” 说罢,御行空看向李不琢。 “谢影师大人恩典,属下定不辱命!”李不琢当即改了称谓,一口答应。只要自己拥有了龙池众的身份,谁还管浮黎那帮下六部众奸细的死活,御行空给的也不是死命令,就算没法完成,也不会受到苛责,阳奉阴违便罢。 “嗯。”御行空微微点头,对门外道:“带他们去领赏赐吧。” …… 具罗司库房外,伯知隐掂量着两枚二两重的赤金钱,面露喜色。李不琢看得心中好笑,若在浮黎,金银虽贵,但对伯知隐这般,实力近乎坐照圆满的炼气士来说,四两金子还入不得眼。但苍梧界木气浓郁,金属却十分稀少,连一柄熟铁剑都比浮黎贵上十倍,更遑论金子了。 不过伯知隐很快放下赤金钱,静静看着指间的一枚丹药,丹药表面赤红,隐隐能看见其中有琼浆流动,从那琼浆的波动里,李不琢察觉到了天珠之精的气息。 “将天柱之精炼入丹药,想必这就是我听说过的,用翡翠树上白玉果炼成的丹药。比起黄金来说,这才是值钱玩意。” 李不琢移开目光,他立下的功劳,绝大部分都换成了龙池众的身份,还有得受龙池众法统的资格。只要半日后,腰牌一到,便有资格得到一部分法统传承。虽然也得了些别的赏赐,但都是聊胜于无的东西。” “成功进入了具罗司,我虽然只是个影人,但也有资格知道一些秘要了。” 领罢赏赐,伯知隐回往银器店,李不琢却在具罗司留了下来。 御行空吩咐他去界渊,但去界渊之前,便要抓紧时间,在具罗司中搜罗到一切有用的情报。 影人的权限,有资格查的消息不多,李不琢告别伯知隐,径直来到具罗司蛇图部。具罗司收纳的情报分龙蛟蛇三类,龙书部书情报最绝密,藏在地下密室,由重兵把手,而存放蛟文部情报的书阁,便建在存放龙书字情报的地下密室上。 最不值钱的地字情报,便归入蛇图部。 不过最不值钱的情报,影人也无法随意查阅,只能查自身负责的区域。譬如李不琢受命探查瘴气空隙,能看的情报,便只有与此事相关的。 一入蛇图部,书架林林总总,皆是分门别类的情报,核定影人的身份后,李不琢便被一名看守带到丁酉号书架前。 “这些书卷不出所料,多是关于瘴气流动的情报,我要找的,却是与天柱神髓有关的东西。”李不琢心中盘算。 但带他来的看守,站在五步外便紧紧盯着这边,竟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说道:“只许查看这书架上的东西,不得离开书架三步外,否则按军法论罪。” “知道了。”李不琢并不在意,转头随意取下一册书,缓缓翻阅着,眼睛却是一闭,霎时间排空念头,遁入梦境。 三百一十九:收集情报 厚重的木窗上,写着应灵咒的银符静静映着昏黄的灯光,一旦外界有术法入侵的波动,便会激发对应的机关。 林立的书架间,李不琢睁开双眼,那名寸步不离的守卫已不见了踪影。 李不琢环顾四周,只见蛇图部的盘蛇宫灯里火舌摇曳,逸散的黄光仿佛风中微光闪烁的流沙般,在书卷缝隙间缓缓穿梭。这景象瑰丽之极,大异于现世,但已不似以前那样光怪陆离了。 重回宗师境,再度凝聚的先天一炁又比之前精纯了一些,也让他神魂更加强韧,在这梦里的念头又清晰了许多。 “我神魂越凝练,梦境也越接近现世了。”李不琢收回目光,心中自语。 没多耽误,李不琢信步走在书架间,择出各个书架上的卷轴与书册,挨个查看起来。 这收藏情报的屋子有十丈见方,被大小六十个书架塞满,书架以干支为数,有的塞满了书册,有的则空空荡荡。李不琢花了三个时辰,大略查看了靠前的四十个书架,见到的大多是关于上六部的情报,其中涉及各部族的人事、产业,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对李不琢没丝毫用处。 找到“癸卯”号书架,李不琢终于见到了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时龙池天元十六年,无射之月,丈龙池柱,增九丈四尺十八分。大劫日近,危矣。” 李不琢看着纸上这一行字,喃喃自语。 从这寥寥二十余字中,已能获知不少信息。所谓龙池天元十六年,是苍梧界上六部众使用的纪年法,以六部之名作为年号,四百年一轮换。六部名称后缀的“天元”,意指如今六部纪年尚在第一轮。 如今正是龙池六十八年,年号已轮换五次,也就是说,若从纪年之初算起,上六部众的格局形成至今已有两千年。 所谓无射之月,便是苍梧界的纪月法,用十二律应和十二月,正月为太簇,二月夹钟,三月姑洗……无射便是九月。 这纪月法与浮黎先民所用的近乎完全一致,甚至十二律的名称都相差不大,李不琢想到方才查阅情报时见到了一些星宿的名字,与浮黎中星宿的古称也十分相似,心中便有了推断。 “纪月法还有巧合的可能,兴许是古时有浮黎先民偶入苍梧界传进来的。但星宿的名字是根据诸天星辰流转而定下来的,这些日子我仔细看过,苍梧的星宿运转与浮黎并不相同,这些浮黎星宿的古称,没理由出现在此界之中……” “难怪,虽然苍梧界民风与浮黎大不相同,乌秩之柱上的文字图画,却与浮黎的古文十分相似,两界果真渊源极深。我已能断定,苍梧界中人,与浮黎中人同出一源!从星宿古称来看,上下六部众并非苍梧土著,不知何故来到了苍梧界……” 李不琢继续向下看去。 “无射之月,便是六部圣柱祭祀的日子。原来这时候还要丈量圣柱,这情报上说,龙池柱一年便长了九丈多,看来这圣柱一直生长?从外面看去,龙池柱浑然是一座高山,原来竟是活的,真是意想不到。” “这后面……却加了一句,大劫日近,危矣?这大劫想必就是具罗司那些人口中说的了,但这蛇图部里存放的消息,恐怕不足以让我知道其中究竟。” 李不琢将整本书册翻完,这册子上记载的全是每年丈量龙池柱的信息,已无其它作用。 放开这本书册,李不琢继续向后走去。 又是整整三个时辰一无所获。 “这蛇图部里,恐怕没有对我有用的东西了……嗯?”李不琢眼神一动,目光落在癸亥号书架底部。只见一摞册子被蜡封保存着,显然是蛇图部保密最严的情报。 李不琢逐一翻看,很快又找到了有用的消息: “时地空天元三百九十一年,南吕之月,秩宗于蒿宫推算劫期,六部柱首共助之,三十六日方得。劫期之数,天机也,不示于外,唯秩宗自知……” 李不琢立刻找到了有用的消息,这句话说七十多年前,六部推举的贤师“秩宗”在蒿宫里推算大劫来临的日子,六部修为最高的六人为他护法,三十六日才得出确切的时日。这情报倒是让虚无缥缈的大劫又厚重了几分,看来那大劫不是谣传,是苍梧地位最高的那几人推算出来的。 李不琢继续向后查看,忽然神情一动,轻声念道:“时地空天元三百六十年,蕤宾之月,天地震动,有大风至,晦冥三日,摧墙掀瓦,断四方行旅。同月,龙池柱神髓被盗去一枝,不知所踪。” “百年前天地震动,大风……这和我入苍梧界时的异象几乎一样,看来那时候也出现了天柱裂缝,所以才有许多下六部众能潜入浮黎。那之后不到一月,就有人盗走龙池柱的一枝天柱神髓,是何人所为?” “六柱防守滴水不露,天柱神髓被盗之事似乎只发生过一例……” 李不琢接着把书册翻到底,却没再见到关于天柱神髓被盗的消息。至此,蛇图部所藏的情报,已被他翻了个大概,看来更具体的消息,应该是藏在了蛟文或龙书部中。 “我在梦中已待了将近一日,再睡的话,恐怕会被发现端倪了。” 李不琢心中一动,书架间流沙般的灯光骤然一散。 一晃神,李不琢听见耳边有人呼吸的声音。 守卫神色充满怀疑,此人查阅情报时,盯着一页情报,看了快小半个时辰,若非没有术法波动,他甚至怀疑此人使了什么手段。 李不琢转头对守卫笑了笑,回头又继续装模作样翻动起书页来,心中则暗暗盘算着: “若能知悉那人盗走天柱神髓的法子,也许可以效仿参照一二。眼下我没法子接触到更深入的情报,除非能得到影师应允,或者被派去看守蛟文部,监守自盗……这两个法子都太被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也罢,天柱神髓不可强求,待我先得到龙池法统,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三百二十:神魂斗法 离开蛇图部,李不琢朝东南方向看去,重重高墙间,可以见到蛟文部黝黑坚实的楼体一角。 “就算在梦中,只要走出身周十余丈,梦里的形象就变得混沌迷蒙,和现世只是形似,没机会进入蛟文部的话,没法用同样的办法窃取情报。” 李不琢只投去一眼,便收回目光,随御行空的人来到具罗司外围的一处住舍,安顿下来。 那人叮嘱道:“司中处处机关暗哨,你待在此处,不要乱走,若惹了什么乱子,影师大人也不一定能保住你。明日你的腰牌和名刺都会下来,不出意外,你便要去龙池柱底接受法统传承,可不要耽误了大事。” “多谢提醒,我懂得规矩的。”李不琢附和道。 应付了御行空的手下,李不琢便在屋中静待。 天一黑下来,李不琢便取出丹青剑典,拿出一枚破碎的木片。 这木片是血檀剑的残留,那夜在白龙寺中,李不琢藏剑齐出,未能杀死佛胎里的魔种,反而把藏剑全都搭了进去。后来神咤司去清扫白龙寺,这柄血檀剑因为本身就脆弱的缘故,只剩下几枚残片。 眼下这枚残片,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李不琢心念一动,一缕神魂念头遁入血檀木片当中。 神魂凝练为黄芽,可附身灵媒遁出体外,以抵御天地间的罡风与太阴太阳之气的伤害。这灵媒又分三等,最次等便是寻常可见的泥木金石,没有丝毫灵性,神魂入驻其中,不但滞涩,而且稍有不慎就会与之分离,暴露在外。次等灵媒则是灵物,灵物之中,通常又以木属为佳,无金铁之锐气,可以温养神魂。最上一等,自然便是烛龙剑这样的神物,李不琢神魂与之相合,甚至能发挥出神游境的威力。 不过眼下李不琢并非要行刺杀之事,只是打探具罗司的情况,自然是隐蔽为上,见势不妙,甚至可以拼着神魂受伤,抛弃这枚血檀木片。 “走!” 李不琢心中低喝一声,念头随着木片,遁出屋外。 没了肉身隔绝,神魂所见之下,外界一切具有能量的现象,风雨雷电火焰光明都变得殊为明显。 此刻李不琢眼中,天上那半轮明月,犹如烈日般刺目,纵使有血檀木片保护,李不琢也感到神魂念头暖洋洋的。 若没了血檀木片,恐怕神魂念头一旦暴露在外,就会在太阴之气中燃烧起来。 这血檀木片已经在斗法中受损,脉络不全,承受李不琢的神魂念头,已隐隐有不支之兆,李不琢也不再耽搁,让血檀木片离地不过半寸,朝蛟文楼掠去,一路上感知到不下十名暗哨,但修为都不超过先天圆满,顷刻间,就来到了蛟文楼外。 只见楼壁上贴着一圈圈符,符围绕中央,有一尊玄坛金蛟法印,放出刺目金光,在这金光中,一条若隐若现的金蛟虚影,粗不过儿臂,长逾三丈,围绕着楼体缓缓盘旋。 “这法印和符隔绝了楼内的天地元气,圆光术和镜花水月之术都没法窥探楼内的情况。这金蛟虚影,散发出的气息不下黄芽境炼气士,虽然输在只是术法虚影,没有灵智,不通变化,但足以威慑五鬼搬运一类的术法,真是防卫森严。” 不过,用混天咒召来的五只孤魂野鬼,自然远远不及黄芽境炼气士千锤百炼的神魂。 李不琢驱使着血檀木片,缓缓接近楼体,金光照射之下,木片隐隐出现火星,李不琢神魂灼痛,但堪堪还能忍受。 但再接近楼体一分,血檀木片忽的被一道吸力拘向楼中! 李不琢心中一沉。 这袭击来得突然,毫无预兆,时机却卡得十分老辣,想必那想要拘走血檀木的人,应该早已发现自己,只是一直按兵不动,在自己驱使血檀木,将将快要通过楼外防护时,突然出手,正好让自己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那金蛟虚影倏一摆尾,也发现了木片,瞬间游掠过来,将血檀木片缠了个严实。 腹背受敌,李不琢只能逃走,但这一缕神魂念头不在肉身之内,无内护持,能调动的天地元气极其有限,他一时间却施展不出任何手段。 李不琢被制住,动弹不得,那楼中施法的人才传来一道神念,冷哼道:“你是何人,敢来探具罗司?若束手就擒,我可以留你一命。” “可惜,只能走了。” 李不琢心念一动,心中观想业火燔身恶鬼相。 电光火石间,无明业火自神魂中燃起。 嗤! 业火如昙花一现,消失之后,血檀木的灰烬随风而散。 “嗯?竟如此果断……” 楼内,一人自法坛上睁开双眼,微微皱眉。他毫不停顿地掏出八枚金珠,一扬手,抛进身前的木盘里。 哗啦!金珠顺着横纵各八的沟壑,停留在八处方位。 “卦象凌乱,无法借此推算……” 他深深皱起眉头。 方才拘住那枚木片,他察觉到其中只是一缕神魂念头,就算困住了,对方也随时可以抛弃这缕念头。他便想用话语拖住那人,再通过这枚念头起卦,追溯其真身所在,但那人竟丝毫不尝试逃脱,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缕神魂。 “只要再拖住十个呼吸,便有机会找到他的真身,可惜……” ………… 屋中,李不琢豁然睁开双眼。 “果然……神魂受了些损伤,不过温养几日,就能恢复过来。” 李不琢吐出一口浊气,这结果并不在意料之外,用血檀木片出窍之时,他就做好了放弃那缕神魂的准备。眼下,至少已经探清乐蛟文楼里外的防备。 “那人修为与我相差不大,似乎也只是凝练出黄芽,没达到神魂夜游的境界,不然方才他神魂出体,轻易便能将我的念头拘走。我就算用业火燔身,也逃不了这么轻松。只是不知,这楼里是否还有其他高手。” “若只此一人,一旦我能修成五劳七伤法,神魂蜕变,只需达到夜游的程度,便可瞒过此人,再探此地。” 三百二十一:龙池法统(上) 神魂轻微受损,李不琢也不再记挂楼中的情报,放空心神,进入定境,让神魂缓缓自愈。 出海的船上,定法修行有所进展,但入苍梧界后经历颇为坎坷,定法修行就止步不前。不然不然定法境界越高,神魂也越稳固,甚至可以一念之间恢复原状。 “明日就要接受龙池法统,苍梧上六部极重传承,必有独到之处……我虽进过梨山,但梨山之上,俱是修行法门,但缺少对敌的术法,我从升邪剑灵那里学到的咫尺青锋的一丝神韵,却一直不能运用自如,若碰上劲敌,这些手段可不够用。” …………………… 次日正午,李不琢拿到了龙池众的腰牌与名刺,随着传道司的接引人,来到龙池圣城底部。 龙池圣城与其他五座圣城一样,地位高者居于高层,而圣城地下的地宫,地位又十分特殊。这片地宫被龙池柱根系覆盖,是除龙池柱顶的醮台之外,最接近龙池柱核心之处,所以地宫中央,又是进行龙池众升铎醮仪的地方。 所谓升铎,说的是凡人蜕去俗身,成为上六部众。上六部众中新生的少年少女,在十六岁之前,只能习练武艺,强筋锻骨,培养血气,待到长成了身子,到地宫中央,滴血伺奉圣柱,得到圣柱认可后,方可入传道司,得受法门,开始修行,这时,才算是真正的上六部众,可以收取下六部众为奴,并在龙池圣城拥有自己的洞府。 地宫大门纯以青玉砌成,方圆百丈之内,不见丝毫金铁之物,甚至连龙池众中的高位者进入此地,也要摘去胸前展示地位的金钩。 这地宫之前,有一方白石大池,池子两旁,五丈高的灵蛇巨像张开大口,吐出两道瀑布,水声轰然不绝。 池面上白气蒸腾,站在十余步外,能隐隐闻到一股夹杂着淡淡硫磺味的清香。 “把衣服脱了,走过洗心池之后,你便不能以下民自称,知道了?” 传道司的人把李不琢带到池边,用冷淡的语气叮嘱着。苍梧界偶尔会有下民立下功劳,被拔擢为上六部众,但这些下民没有根底,终究出身低下,就算侥幸脱下那层下贱的皮子,也不大会被人瞧得起。 “嗯。” 李不琢点点头,便脱下衣物,将六柱杖小心放在池边的石台上,沿着石阶,一步步走入池中。水面刚没过脚踝,李不琢便感到一阵轻微的灼痛,这灼痛并非来自水温,而是池中的硫磺与洗心草,最能祛除污秽。 这洗心池本是地宫门口的一道景观,寻常上六部众的少男少女来这进行升铎醮仪其实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用此池洁身,但下六部众升铎,这却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下六部中自尊强的,或许会在内心暗暗感到屈辱,更多的,却是为即将跻身而狂喜,对李不琢来说,纵使残肢断臂也见过不知几许,为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并不把过洗心池这事放在心上。 李不琢走到洗心池中央时,水深刚好没过头顶两寸,他脚步不急不缓,走了过去,便踏上朝上的石阶。 待从水里出来,李不琢浑身湿透,但池中的水本就温热,经风一吹,便干了三分。这时传道司的人抛来一件袍子,淡淡道:“穿上。” 李不琢披上袍子,又三两下穿好其他衣物,那传道司的人打量了李不琢两眼,见到李不琢气度颇佳,倒配得上那身龙池众的衣服,这才脸色缓了缓:“跟我进去吧。” 李不琢便跟在此人身后,朝地宫走去。地宫的青玉大门紧闭着,只有旁边一道丈宽的小门洞开,从这小门里进去,只见四壁的岩石打磨得十分光滑,一盏盏盘蛇宫灯的火光在黑暗中延伸出长长一线。 传道司的人一言不发,李不琢跟在他身后,则暗暗运起阴阳应象法。 “除了龙池柱顶,此处离龙池柱核心最近,在这里我应该可以收取到一些龙池柱的精气……” 李不琢分出心思运转法门,果然察觉到一丝丝蓬勃的生机,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 成了! 李不琢心中一动,为提防近在咫尺的传道司中人,当即不在运转法门,心中暗道:“吸取天柱之精的事比我想的容易,可惜,据说关押在这地宫里的,都是身犯重罪的必死之人,不然我找个由头,也被抓到这里面来,岂不正是闭关修行的好地方。” 随着脚步深入,甬道两旁逐渐出现了下跪的人俑,雕刻栩栩如生,李不琢有些奇怪,人俑向来都是用在墓葬里,出现在升铎醮仪进行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太吉利,莫非是两界风俗差异的缘故? 但紧接着,李不琢便发现这些人俑姿势十分怪异,有的人俑被墙壁上上伸出的树根盘踞下身、有的被扎进五脏六腑、又或被锁住两肩、或被洞穿咽喉、或被吸食脑髓…… 忽然,李不琢经过一尊人俑,那人俑忽的睁开眼睛,眼中露出怨毒至极的神色! 李不琢脚尖一点,便退出三尺,紧紧盯着那人俑,皱起眉头。 “这些罪人,万死不足以偿其罪行,当受此惩。”那传道司的人深深望了李不琢一眼,“当然,这些人里上六部众只占少数,大都是潜入圣城的下界炼气士。” 李不琢见他目光带着些怀疑的意味,毫不心虚地冷笑道:“我为上六部立下功劳,只要得到圣柱认可,便是堂堂正正的上六部众,怎么还要处处受人猜忌?”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误会了。”那传道司的人皱起眉头,神色有些不快,却没再阴阳怪气,继续向地宫中走去。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一剑劈开那些根系的**。两界本同出一源,若不是那场惑乱人心的大劫,何至于此。 如今看来,苍梧之民若不能逃出此界,黎民必将死伤无数。但两界之战持续下去,结果也是一样,除非,浮黎愿意接纳此界中人……但以上六部众的傲气,绝不可能与浮黎中的炼气士相安无事,无论如何,似乎都没有两全之法。 三百二十二:龙池法统(中) 甬道后,便是一片地宫,地宫极高,上下足有二十余丈,无数粗大的根系从穹顶扎下来,虬结盘曲,只留出或大或小的数百条幽道的缝隙。 李不琢随传道司中人,沿着一道能容十余人并行的缝隙,向前走去,越接近中央,根系的颜色便愈发青翠,过了一会,眼前没了遮挡的根系,便见一道玉柱自上而下,顶天立地。 那玉柱底部有一处醮台,醮台建得极高,临着三丈外的玉柱,两者之间,有一部分橫突的柱体,被雕琢成两耳四足方鼎,鼎耳由两条石龙衔着,悬在半空。 传道司的人将李不琢带到醮台上,便递给李不琢一柄锋利之极的铁木刀,又给了李不琢一个小玉碗。 他指着下方的那个小方鼎道:“取十指的指尖血各一滴,投入鼎中。” 滴血入鼎,便是升铎醮仪的第一步,若能得到圣柱认可,那方鼎便会将血液吸收进去,若不得认可,血液被方鼎排斥,他便会失去升铎为上六部众的资格。 李不琢接过木刀和玉碗,心中却暗暗想道:“这六部的圣柱能长这么大,必然有灵性,人血对它来说便是养分,所以这方鼎才能吸血……“所谓得不到圣柱认可的,想必是那些身患疾病者,血液中积攒了污秽,才不被这方鼎吸收。不然只要血液能被龙池柱根系吸收便是得到圣柱认可,那些被树根当成养料的活人俑,岂不都有成为上六部众的资格?” 想必上六部高层,也正是用此法来筛下那些先天资质差的人,保持上六部血统优良。 李不琢没有犹豫,用刀尖刺破指尖,缓缓将一滴指尖血滴入碗中,又忽然心中一动。 只要血液被方鼎吸收,便能通过升铎醮仪,但若用阴阳应象法,在血里融入木气,便能引得方鼎反应更强。那蛇图部的情报中,就记载过一些上六部众升铎时滴血入方鼎出现了异象,而受到重视。 “从这传道司的人对我的态度来看,我以下六部众的身份升为上六部众,定然不受重视,若也能让这方鼎出现一些异象。 李不琢心中盘算着,便暗暗将地宫之中的木气汇聚过来。那龙池柱逸散的精气,面对木帝之术,便犹如臣子一般,十分驯服。 那传道司的人在一旁说道:“参与升铎醮仪者,本来皆是还未开始炼气的少年少女。你回苍梧之前就在下界开始炼气,这已经破坏了规矩,就算得到了圣柱认可,你也只能从最基础的入门炼气法学起,不过嘛,只要你一心为上六部做事,再立些功劳,说不定五六年后就有机会学到更上一乘的法门了。” 李不琢问道:“不知龙池的法统有几等?” 那人解释道:“你初次接触上六部法统,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我就与你说道说道。我龙池部法统,入门的便是通脉法门,再上一乘的,便是我修炼的聚神之法。再上一乘的法门,可以凝聚元神。至于再上一乘的法门,便是六部镇柱之法,可以修成法相,不过这等法门,便不是寻常人可以触及的。” 此人口中的通脉与聚神,分别对应浮黎中坐照、先天两重境界,而符离的黄芽、神游二境,在这里便合二为一,通称为元神。与浮黎一般,此界的法门,最高也只到法相境为止,法相境后的真形境,只能凭炼气士自身打破桎梏方能领悟。 李不琢将木气融入血中,片刻后,十滴指尖血在玉碗中汇成一小团,他便稳稳端着玉碗,对着方鼎倾倒。 一线血珠落入方鼎,没有溅落溅落丝毫,转瞬间,便没入鼎膛内壁,如雨滴深入枯地。 这一幕不出那举行醮仪的传道司中人所料,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这升铎醮仪自然会十分顺利,便开口道:“恭喜,日后你便是龙池众……咦,这?” 他话说到一半,只见那方鼎内壁隐隐有碧光一闪而逝,不由面露惊讶之色。常人血液被方鼎吸收,便是通过了升铎,而方鼎若还有异兆,此人多半颇具天赋,往往会被上六部中高位者看中,收为门徒,这等机缘,他曾梦寐以求,没想眼前这下民,竟有如此大运! 他的惊讶只持续一瞬,又镇定下来道:“你在下界早已炼气有成,血气旺盛远非普通人可比,这些异象倒还在情理之中。若你尚未炼气而能让宝鼎生光,那才是了不得的事,我五年前曾见过一人让宝鼎生出异象,那日升铎醮仪结束后,他还未走出地宫,就被闻讯赶来的元神境前辈收入了门下,真是羡煞旁人,咦,这,这……这是?” 他刚镇定下来,说到最后,舌头忽然打起了结,只见那方鼎中的碧光越来越盛,隐隐凝成枝叶之状。 李不琢同样没想到融入了木气的血液竟让方鼎产生这种异象。 这时,那枝叶已凝成实质,托着一枚青湛湛的果子,有拳头大小,十分可爱。李不琢心中一动,便身子前倾,去摘那枚果子。 “住手!” 李不琢转头一看,那传道司中人神色凝重,看着那方鼎,道:“圣柱产生异象,此事非同凡响,此事我去禀报传道司苍知大人,你在此处等候,不要乱走!” 说罢,此人急匆匆离开。 “这龙池柱有如此反应,难道是感应到了我使用的木帝之术?” 李不琢走下醮台,并没有去动那枚果实。这果实虽然奇异,但灵觉感知之下,不过也是天柱之精凝成,与之前翡翠树上的白玉果异曲同工。 方鼎中生出这样的异象,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是正中李不琢的下怀,若这时候妄动那枚果子,得罪传道司赶来的人,影响之后传承的龙池法统,未免得不偿失。 地宫防卫森严,但此时的醮台旁只剩下李不琢一人。传道司的人还未赶来,李不琢打量着四周,见到不远处错杂的根系中,隐藏着许多人俑,便心中一动,走近过去查看。待看到其中一人,忽然眼神一动,轻咦一声。 这人十分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三百二十三:龙池法统(下) 虽然那人俑是作下六部众的打扮,但李不琢已有八分确认,此人应该是天宫炼气士,而且很有可能是相识的人。 “这人不是与我一同度过瘴气的那几人,我在哪见过他……” 李不琢打量着那个人俑,此人身材干瘦,留着稀疏的胡须,被三道根系刺穿了腰腹与前胸,面若死灰,隐约露出痛苦的神色。 “咦,这人不就是……”李不琢追溯着记忆,忽然想到了自己是在哪见过这人。当初刚离开幽州,去往天柱裂缝时,此人便是与符离随行的黄芽境炼气士之一,似乎叫做华庆松。 “这人竟然被抓了,那符离一行人,岂不也是凶多吉少?” 李不琢心中一凛,记得当初与符离同行的,还有一名神游境宗师,没想也落入了上六部的手不能里。 这时,华庆松的人俑眼皮微微一动,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李不琢皱了皱眉,警惕看向四周。这地宫中不容许有金铁接近,防卫也是外紧内松,眼下,这举行升铎醮仪的地方倒是没有外人,他便朝着华庆松接近了几步。 华庆松的皮肤已近乎树皮,他眼皮抖动,艰难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李不琢,他已行将就木,目光却犹如剑锋般森然,喉咙里嘶哑微弱的声音遮掩不了他话语里的愤怒:“要杀便杀……你们竟然以人饲树,折辱……至此,日后天宫杀入此界,定将你们抽筋……剥皮……千刀万剐……” 随着他神情激愤,抵御那根系侵蚀的内炁不稳,登时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化成木塑。 李不琢看在眼里,双手迅速结出手印,一连十三道,口中低低喊道:“是友非敌!” 华庆松微微一怔,李不琢所结的手印,乃是道藏上载有的驱煞印,此印法本来有十六道,十三年前经宝天宫四位法相境宗师共同改进简化成了十一道。这苍梧界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个手印? 但旋即华庆松心念一转,却暗自冷笑,两界之间不知相互埋了多少谍子,小道藏上的一道手印,又岂是什么秘密。这上六部众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就想取信于他,不过想套话罢了,他又岂会上当? 他嗤笑道:“好一个是友非敌,想不到……这龙池地宫中,竟然还能有同族潜入进来,我真是对……对阁下佩服之至啊,呵……不如你现在就帮我解了这束缚,你我二人,一同,一同杀将出去,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咳……” 李不琢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华庆松,你真要你把我也暴露出去?” 华庆松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你们何时对我下了邪术,诈出了我的姓名?” 李不琢道:“你不信我也罢,当初我本受你符家小姐之邀,同去东极,结果半途被你们丢下,这事你该没忘吧。” 华庆松眼中闪过诧异之色,盯着李不琢:“你是……” 李不琢不多解释,不再隐藏气息。 华庆松喃喃道:“你竟有黄芽境修为,如此年轻……是了,定然是你,当初府试时,你便成了少年宗师……” 他说道这里戛然而止,没把李不琢的名字说出来。 李不琢道:“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其他人呢?” 华庆松见李不琢似乎有恃无恐,却是心中一凛,暗道李不琢莫不是已投靠了上六部众,不然何以在这地宫里肆无忌惮?语气又冷了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已是废人一个,不要因我而受牵连,你快走吧。” “原来你在怀疑我……”李不琢无奈摇头,“我乃天宫府试解元,少年宗师,何尝不能在天宫立足,怎会加入这危在旦夕的上六部众?” 华庆松微微一怔,他被那树根折磨得神志不清,虽然一直十分谨慎,脑子却不大清醒,听李不琢一说,却是想通了其中关节,喃喃道:“你果然手段非凡,竟然能在这地宫里通行无阻下,想必已在龙池部身居高位了……”他顿了顿,“如今我天宫之众,绝大多数都聚集在这龙池一城,你有这层身份,定能让天宫的计划更加顺利。” 华庆松不知李不琢是因为引发了方鼎的异象,致使那传道司中人离开,才得了这片刻的功夫,误将他当成龙池部中高位者,才有这番话。李不琢也没有点破,问道:“你既然这样说,看来符家小姐并未与你一同被抓来。” “不错,如今小姐还在城里。”华庆松点头说。 李不琢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道:“刚才你说天宫炼气士皆汇集到龙池城里,为何如此?” “自然是为天柱神髓。”华庆松微微喘息着,“除小姐之外,中土年轻一辈数位才俊也聚集在此,便是因为一个消息。自六部创立以来,唯一一次神髓被盗之事,便发生在百年前的龙池柱中,若能得知当年龙池柱神髓被盗的因果,便能再窃天柱神髓。” “原来是这样。”李不琢心中一动,蛇图部的机要,看来保密不算特别严格,就连天宫炼气士,也有人得知了这个消息,然后传播开来。 李不琢正要继续再问天宫炼气士聚集在何处,如何隐藏,却隐隐听到远处有接近的脚步声,当下心中一凛。 华庆松虽被折磨得不承人样,宗师炼气士的灵觉却仍在,当即知道有人要过来,连忙压低声音说到:“你到龙池一层,青雀街左边第二家茶馆,每日黄昏过去,只要一双筷子,不要茶水,如此连续几日,会有人来找你。” 他说罢,深吸一口气:“我已是废人一个,留我在此,恐怕你会担心我泄露你的身份。想不到临死前,我这条命倒还起了些作用……” 说话间,他便自行散去内炁,话语越来越微弱,眨眼间,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座毫无生机的木塑。 三百二十四:传道司 “是条汉子,可惜,没法把你带回浮黎安葬了。” 李不琢最后望了那木塑一眼,悄然返回升铎醮台。 在这地宫里意外遇见华庆松,又得知了联络天宫炼气士的方法,是意料之外的收获。若能与之接触,兴许不用再探查具罗司,便能得到所需的消息。 不过,不到必要的时候,李不琢不会尝试与天宫炼气士接触,如今他成功潜入上六部,只要步步为营,便有机会慢慢探清虚实。华庆松修为高深,却被抓进这地宫里,可见符离的处境也不是十分安全,自己的身份,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穿过庞大根系间的幽邃缝隙,李不琢回到醮台边,只见一行三人快步赶来。 为首者的耄耋老者便是传道司的苍知,苍字在此界之中十分尊贵,苍知之职,也向来由德行兼备者担任,负责为新晋的上六部众选择法统传承。 一到醮台边,苍知便带人来到方鼎边。 那接引李不琢升铎的那个传道司中人问道:“我走后可有人动过那方鼎?” “没有。”李不琢摇头。 苍知仔细端详着方鼎中的碧光,然后深深看着李不琢:“就是你引发了这异象?” 李不琢点头。 “竟然是滴血生华,没想到受圣柱眷顾之人竟然会出现在下民之中,千百年来这还是头一例。”苍知感慨不已,指向方鼎中的那枚果实,“快把它取下来吧。” 苍知话音一落,其余二人眼底都透出羡慕之色。 本来李不琢滴血让那方鼎生出异象时,接引他升铎的那名传道司中人还以为是巧合,此刻却知道,这下民出身的家伙竟然得到了圣眷,不由对此前自己的言语有些后悔起来。他虽不至于得罪了李不琢,但也失去了与他交好的机会。 李不琢道了声谢,便走到醮台边缘,用双手将方鼎里的那枚果子捧了下来。果实一出方鼎,那些碧光凝成的枝叶,便又缩回鼎身之中。 李不琢探出一丝内,发现这果子与那翡翠树上的白玉果相差不大,对尚处在先天境界的炼气士来说,此物算得上宝贝,但对已吞下十多枚白玉果的他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让五劳七伤法的修行稍进一步。 当然,这果子的意义对李不琢来说,更重要的是受到传道司重视,以获得更上乘的法统,至于果子本身的作用已不重要。 “此果是圣柱精华凝聚而成,离开圣柱便会渐渐消散,还是在此吞服下去吧。” 苍知望着李不琢微笑道。 李不琢当即将果实吞入口中,这精气化成的果子,自然没有核皮一类的杂物,一入口,就化作勃勃生机,散入四肢百骸。虽然能轻易消化这些生机,李不琢还是闷哼一声,作出有些承受不了的模样,好几个呼吸后才缓过气来,道:“让各位见笑了。” “哪里的话,既然你得了圣柱认可,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跟我来吧。” 苍知打量着李不琢,暗暗点头,此人虽然出身下六部众,却是在下界生活,气质谈吐都远胜苍梧中那些粗鄙下民,又天赋绝佳,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过可惜的是如今苍梧界大劫将至,两界又战事频发,处处暗潮涌动,这时候出现一个天赋上佳的人才,若名声宣扬了出去,恐怕会被心怀叵测者暗算,扼杀在还未成气候之时,不然升铎中出现了滴血生华的异象,放在往年,足以让他声名鹊起,拜得名师。 而如今,也只能稍微委屈他,按一按他的风头了。不过,若他能因此沉下心来修行,也这未尝不是好事一件。 ……………… 李不琢随着苍知来到龙池柱最上层的传道司中。 一路上,苍知对李不琢引发方鼎异象的事闭口不提,似乎并未对他另眼相看。 李不琢看过蛇图部的情报,知道升铎中引起方鼎异象的人少之又少,一旦出现,便会被那些上六部的高人抢着收为门徒,这苍知如此作为,看来是要压他一压了。 “我和这老头无冤无仇,他没必要刻意打压我,看来是如今局势动荡,想让我压下风头,不至于中途夭折。这倒是有利于我隐藏下来,不然我的修为能瞒过修一般人,但在法相境高人面前,便随时会露出破绽。” “他既然不是刻意打压,而是为了保护我,这倒不是坏事。想必他怕我有怨言,在法统传承上,兴许还会补偿我,给我些便利。” 李不琢揣摩到苍知的心思,便不慌不忙跟在他身后。 传道司建在窟中,是掏空龙池柱壁而造,苍知将李不琢带到窟边,回头说道:“你虽引发了异象,但修行却是日积月累的功夫,没法一步登天,你在下界已开始修行,应该有所体悟。一旦进了传道司,升铎时发生了什么,对你没有半点助益,务必收起杂念,细心揣摩法统奥义,知道了吗?” “只是侥幸得了圣柱眷顾,不敢自骄,苍知大人放心吧。”李不琢回应道。 “此子定力非同凡响,难怪能穿过重重关卡,从下界回到此处。”苍知暗暗点头,一直留心着李不琢的反应,见李不琢不骄不躁,就算是装出来的,这份镇定也不可小觑。这样的心性,已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去磋磨。 既然按下了他的风头,把他引发异象的事隐瞒了下来,在法统传承上,却是不能亏待。 引李不琢进入传道司,两旁是刻满文字图画的石壁,还有分门别类的书卷与经文。 苍知一边走着,一边叮嘱: “你虽有炼气基础,但初入上六部三年内只得阅读寺中第一窟的法统。但念在你身有功劳,又得了圣柱眷顾,我便允你入第二窟。” “谢苍知大人。” “按规矩,你在里面最多待上九日,寺中法统浩如烟海,切记不要贪多,不然要再入传道司,只能等到三年以后,切记。” 嘱咐完在司中接受传承时的一应规矩,苍知便离开,将李不琢一人留在第二窟内。 三百二十五:不工剑阵 苍知离去,李不琢进入石窟。 传道司共有三窟,第二窟中,至多不过修行到神游境的法门。 而传道司的第三道石窟,无门无窗,只有神魂能够进入其中,也正好将修为不够者阻拦在外。 “第二窟里的法门,已经够我使用,我需要的只是御敌之法。” 李不琢游走在书卷和壁画间,略微逛了一圈,便找了个舒服的位子躺下。 再睁眼,便遁入梦中。 …… 一月过去。 “这龙池部法门果然高妙,甚至比我在壶天见到的法门更加完备。” “看来梨山下的法门来自各族,虽然博大,却失之精深,除非观碑者颖悟超卓,不然难有所获。” “这里的法门却体系俨然,炼气法、养神法、驭器法、养器法、阵法、遁法、身法、术法……皆相互呼应。真是来对了地方。” 李不琢坐在地上,咬住一根笔头,左手掐剑诀比划着,右手又掐印诀比划着。 偶尔才放开动作,写写画画。 他面前凌乱放着许多白纸,有舞剑的人形,有手印,有文字。 “此地的法门多偏于木性,这篇《五气凝碧诀》乃是培养木气的炼气术,不如东君神术远矣。” “这篇《青华遁形法》,若在浮黎之中,只算得上中等,但在苍梧却极好用,保命刺杀追杀,皆是上等。” “这篇《剑气归藏法》,凝木气为剑,是最适合我的法门。若与这篇《万引天罗阵》相合,兴许能推演出一道剑阵。” “不必烛龙出鞘,我便能以气剑御敌,可以藏下杀招。” “剑阵变化多端,不拘泥于常形,如此一来,我便不用再寻其他御敌之法。” 李不琢从万千法门中,择其优者,开始有条不紊地推演起来。 神魂愈发凝练,梦境也越清晰,他的推演能力较之未修行时,已高出百倍。 但梦境愈发清醒,梦与现世也愈发接近,在梦中度过的时间,也逐渐变短。 未修行时一夜便能度过数十度春秋,如今一夜却只能数月。 不过九天时间,梦中便是经年,足够他推演出一篇法门。 一月后,李不琢将万引天罗大阵与周天剑宿法相融,体内三百六十五剑宿,以玄奥轨迹交相转动,将整个小天地笼罩其中,丝毫外邪都不得侵入。 三月,李不琢以剑气归藏法,凝气剑三百六十五道,笼罩身周二十丈方圆,所过之处,石木皆成齑粉。 五月,李不琢引周天剑宿出体,凝剑念三百六十五枚,以神识为线而引之。 九月,李不琢再悟数月前自升邪剑灵处所得的咫尺青锋之法,一念忽起,须臾间,百尺皆是剑气。 一念即成剑阵,李不琢站在石窟中央,打量四周。 三百六十五道气剑,青光敛然,自行运转,似无章法,却暗合周天星辰之数。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很好。” “此番梦中悟道,果真受益匪浅,让我得此大成剑阵。” “我有剑道不易,这剑阵大巧若拙,便叫不工吧。” 李不琢心念一动,那三百六十五道气剑悄然熄灭。 但三百六十五枚剑念仍旧护持周身,百尺之内,若有外法来犯,便可瞬息破之。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再度闭目枯坐。 近年的推演,对神魂来说是大劳大伤,纵使在梦中,亦会影响现世。若不及时修养,便是得不偿失。 又一月,李不琢终于出定,来到第二窟的石壁前,望向那道厚重的石壁。 “还剩下了一些时间,倒是可以借机一窥这龙池部至高法统。” “不过我在梦中,却没法神魂出体,也穿不透这片石壁……” 李不琢心念一动,不工剑阵倏然出现,朝那石壁刺去。 一处可容一人通行的孔道被开凿出来。 李不琢走入那幽深的石洞,手指一弹,一道南明离火飞入半空,照见四壁。 只见四处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法统传承。 “果然,我的梦境也有限制,只有现世可见之物,才能与我一道入梦。” 李不琢收起念头。 …… “看来已过去七天有余了。” 李不琢来到石窟角落的盘蛇双环漏刻前。 这漏刻机关巧妙,内环计时辰,十二时辰便是一次轮转,外环计日,十二日是一次轮转。 与入梦前对比,离出传道司只剩一日。 “这几日似乎有人来过?” 李不琢发现窟中有的书卷被人动过。 “看来我在传道司大睡不醒的事也被人知道了。” 李不琢四下看了看,当下窟中无人,便来到靠东侧的石壁边上。 石壁高处有一道缝隙,渗出些许水迹。 本来未到神游境,李不琢没打算窥视第三道石窟,但眼下有了机会,却不忍放过。 取出随身的六柱杖,又把一枚血檀木碎片捏在手中,分出神念,向那道缝隙抛去。 倏地,李不琢以血檀木为眼,见到一片黑暗。 一道庞大的石壁上,浮雕这一座通天巨木。 “神木扶桑?” 李不琢心中一动,果然,上六部众本是浮黎之民,不然如何以扶桑神木为至高法相。 “以此树为法相,恐怕比诸圣威能更盛,这浮雕十分巧妙,取其意而不拘其形,我一见之下,竟是比见到扶桑神木本身更为触动。” 李不琢仔细观瞻着扶桑神木图,尽量将其神意铭刻在心。 忽然,他又瞥见旁边的石壁上,有另一幅法相图。 这法相似龙似蛇,雪鬣玄睛,微微张口,便有吞天噬地之势,却只露出一半身子。 李不琢乍见这半道法相,不自觉心神剧震,竟觉得神念要被拉扯过去。 “收神!” 李不琢神念涣散之前的一霎,便引血檀木片疾速遁回。 神念归体,李不琢双指按住眉心,许久才睁开眼睛,低声自语。 “好一道法相!不知是什么来头?” 三百五十六:接头 李不琢心神震动,久久不能平复, 法相可不是随手一画了之,而是临摹真实的存在,得其神意,才能画出一丝未能。 那一道似龙似蛇的法相,不光比那扶桑神木威能更胜,甚至胜过他在梨山所见的诸般法相。 这其中因由,或许有部分出自临摹法相者的技法差距,但也足以说明那道法相的厉害。 “我在蛇图部见到的情报,从未有涉及到那尊法相的……” “还剩下一日就要出传道司,我没多少时间参悟这道法相,不过,倒是可以记下其中一丝神韵。” ………… 面前仅有一墙之隔,李不琢却不便将这道石壁破坏,于是便只能用神魂遁入血檀木片,进入第三道石窟观摩法相,而无法梦中悟道。 只有一日时间。 石壁上那道龙蛇法相气势惊人,李不琢直面这道法相,就如普通人用肉眼直视烈日,只觉神魂刺痛,轻易就会就会受到损伤。 一日过去。 虽然有过在梨山参悟法相识印的经历,李不琢对这道龙蛇法相的参悟几无丝毫进展,只堪堪记下了它的形貌。 倒是那一道扶桑神木的法相,李不琢有所领悟,只差些火候,就能结出识印。 九日至期,传道司苍知也应时而至,进入第二道石窟中,见到了盘膝打坐的李不琢。 “你可曾选好了法门?” 苍知眉头微皱,本来这端木雨让他抱有不小期望,这九日中,却听到其他入石窟传承法统的人传出消息,说此人在石窟之中几乎不曾修行,大部分时间都睡的天昏地暗。 本觉得此人能忍辱负重,沉稳冷静,是可造之材,没想却是看走了眼。 “禀苍知大人,选好了。”李不琢回应道。 “哦?你选的是哪一门法统传承?” “五气凝碧诀。” 李不琢回答的同时,结出手印,五行之气随着他的吐纳,被吸入体内,凝练成为一缕极其精纯的青气。 这法门在第二道石窟中,论难度算不上顶尖的,论有用却是数一数二。苍知见状,不虞的神色顿去,缓声道:“五气凝碧诀?这倒不错,此法若修成火候,不难练出先天一炁,我本来听人传言,说你在窟中怠惰修行,看来是误会你了,不枉我到具罗司,帮你说道了一番。” “哦,苍知大人去具罗司做什么?”李不琢神情一动。 “我听说具罗司影师给你派下任务,让你去云外谷边探索出路,但念在你天赋颇佳,刚得为了法统传承,正是稳固修行的时候,所以此事可以暂时搁置,你先留在龙池圣城修行吧。” 苍知知道,具罗司派去云外谷探索出路的人手已不计其数,却还是收效甚微,把端木雨派过去也是徒劳消磨时间,不如让他在这圣城之中好生修行,兴许日后前途更广。 不过……就算在圣城之中,恐怕也没多久安生日子了。 苍知脸色微微黯淡下去。 李不琢眼神一动,他本来就想找办法拖延那任务,苍知此举,倒是省了他许多麻烦。 …… 自从传道司中得了法统,李不琢便留在具罗司中修行。 虽然未入龙池柱中,住在城中,却能时刻吐纳龙池柱逸散的木气,修行起来虽称不上一日千里,但也是极快。 小半月过去,五劳七伤之中,李不琢已只剩神、形、志三伤未能修成。 五劳七伤法虽未大成,但如今李不琢的先天一炁,却比损伤之前更加精纯凝练,已渐渐摸到黄芽境的屋顶。 只是这临门一脚,却不是那么容易跨出的。 在苍梧界虽然凭着神术之利,修为进境极快,但这瓶颈却需要猛药才能度过。 “除非能找到木气更加浓郁的地方,我才有机会一举破关,点燃神魂之中的一缕阳气,从此能够不借助灵媒出窍,也有机会一探蛟文楼中的情报。” “但龙池柱祭祀大典遥遥无期,我又无法接近龙池柱核心,这难题若不解决,我就只能平白在此消磨时间了。” 具罗司住舍中,李不琢在蒲团边缓缓徘徊。 半月间,他能感觉到龙池部中愈发人心惶惶,除去前线战事不利的消息频频传来外,还有着别的原因。 “罢了,以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成事。” 李不琢定下决心,披衣而出。 半个时辰内后,李不琢来到龙池一层。 龙池一层中居住的下六部众,风貌与七十二城邑中的下六部众便有所不同,虽然衣着打扮无甚差别,气质却要自信一些。 龙池一层居住的下六部众虽多,却比巫桓城洁净气派许多。 李不琢来到青雀街街口,数着第二间茶馆,走了进去。 茶馆门边挂着标价的木片,单是一碗消食的黑茶,价格便贵的离谱,在鲜有贵人居住的龙池一层,店内可谓门可罗雀。 李不琢也不等茶博士招呼,便选了角落坐下。 片刻后,茶博士过来问道:“您要点些什么?这个季节当属云耳山的羽茶品质最佳,只是客人若想喝便宜些的,也有黑木山的金叶茶……” “不必,我在这坐会就好。”李不琢摇头回绝。 茶博士赔笑道:“看来客人还不渴,那我稍后再来。” 李不琢静静坐着,闭目养神,也不刻意打量四周。没过多久,茶博士又过来询问,他依旧拒绝。 如此四次,茶博士终于有些恼了,皱眉道:“客人来这,莫不是消遣我的?你不要茶,到底要些什么?” “要一双筷子。”李不琢道。 茶博士面不改色,笑道:“这就稀奇了,咱们茶馆和别家不同,不卖吃食,哪来什么筷子,况且筷子有铁木筷子,彤木筷子,兰木筷子……数都数不清,你要哪种?” “要竹的。”李不琢答道。 苍梧虽与浮黎相似,却没有竹子。 那茶博士看了眼门外,微微俯身道:“里边有雅座,您请。” 三百五十七:故人 茶博士掀起门帘,李不琢紧跟在后面。 出了茶馆,是一条逼仄的小巷,两侧是拥挤的民居,到处是可以藏人的地方,李不琢留心注意,果然发现了许多埋伏的暗哨。 李不琢不紧不慢,走到小巷中央,前面的茶博士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敢问阁下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他话音刚落,暗中埋伏的人便聚拢过来。 李不琢脚步一顿,不动声色扫视四周一眼,心知这才是真正接头的时候。那茶博士把他带到这小巷中央,可谓伺虎环狼,若回答稍有不慎,便要被群起而攻之。 李不琢说道:“得人指引而来。” “什么人?” “符家门客华庆松。” “华庆松?”茶博士皱了皱眉,符家的人陆续来了好几拨,前几拨人都已离开,去了其他地界,如今龙池圣城里,只剩下符家的一位小姐还在,但没记错的话,符离的护卫中却没有哪个是叫华庆松的,当即神色变了变,冷声道:“阁下真没记错什么?” 他话音刚落,悄无声息的,李不琢前后便冒出几个人影,杀机森然,随时便要暴起。 李不琢暗暗皱眉,华庆松的名字让对方反应这么大,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恐怕再有些误会就要与这些人爆发冲突,这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只好自报家门:“在下是浮黎十六年幽州府试解元李不琢,与符家小姐相识,若不相信,可以让符家小姐出来与我相认。” 听到李不琢自报家门,那茶博士面露疑惑之色,丢下一句“在这别动”,便朝巷子深处走去。 片刻,那茶博士归来,便换了一副态度。 “原来真是解元阁下,多有怠慢,快快有请。” …… 青雀街刹驮堂本来是由下六部众组成的盟会,专门调度下六部众中的从商之人,但下六部众结党立会,在上六部众的大人眼中颇为不知好歹,于是刹驮堂成立仅仅数年,便偃旗息鼓,变得名存实亡起来。 如今的白枝巷里的刹驮堂已十分破落,更是偶尔传出闹鬼的谣言,让周遭居民对这里敬而远之,只偶有一些不知来历的商人才会到来,但往往都败兴而归。 为外人所不知的是,这里早已成了浮黎的炼气士们接头的地方。 “今日也是赶巧,我本来没想过来刹驮堂,却临时动念过来打听一件事儿,想来也是有缘,才正好撞见了李兄你出现。” 刹驮堂里一处缺乏打理的偏房里,符离穿着地空众的紫色常服,别有异域风情,坐在桌对面,对李不琢轻叹道:“看来我当初的确没看错人,你已恢复了修为,想必已经得到天柱精华了,而我至今却一无所获。” “我也是侥天之幸,刚好渔翁得利,捡了个大便宜。”李不琢一笔带过,并未详细说起司空敬的事,“但符小姐有神游境宗师相助,怎么会到如今还没得到天柱之精?” “说来话长。”符离苦涩地笑道,“当初我本欲先对七十二城邑中的浏岛城下手,袁姨却以为却以为区区城邑,不值得耽搁,那时我才知道,她与我来苍梧界,为我取得天柱精华弥补先天损伤尚在其次,她亦想得到天柱神髓,一举突破,凝成法相。” “我拗不过她的意思,只得来到龙池圣城,孰料打探隐秘时一时不查,中了龙池众的圈套……” 符离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她是个有决断的性子,很快便平静下来:“那时候,那些龙池众的攻势大都盯着袁姨,纵是她修为深厚,也没能抗下来,当时我修为低微,却正好被人忽略,华庆松舍身为我断后,才让我逃出来。” “节哀顺变。”李不琢这才知道,,袁结坤堂堂神游境高手,竟在这龙池城中丢了性命,符离失去一大靠山,又丧华庆松这一臂助,凭她现在仅存的势力,就算她如传言中那样心智超群,在这苍梧界中恐怕也已难有作为了。 “对了。”符离深深望着李不琢,“华庆松已落入龙池众手中,我多番打探,得知他已被关在地宫之下,当成了树肥,你既然是从他口中得知了接头的暗号,想必你是去过那个地宫了,怎么,你如今已混入上六部中,成了上六部众了?” “不错。”李不琢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混入龙池众是他的筹码之一,岂能随意说出。 符离也知机,没有多问,只道:“我看你是个喜欢独行的性子,竟然主动来到这里。而你既已恢复了修为,却不回到浮黎,看来你也是为了天柱神髓而来?” 被符离一语点破来意,李不琢并不意外,也没有掩饰。 符离道:“那你倒来得巧了,近日刚得到消息,百年前偷到一缕天柱神髓的那人的线索,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明日的会议上,墨宗前辈会把消息放出来,届时你可不要缺席。” 李不琢听说过墨宗赵东流,此人乃是堂堂真形境炼气士,放在整个浮黎都屈指可数,没想到坐镇刹驮堂的人,竟然是这么一位高人前辈。 不过这也合乎常理,法相境的高手有限,皆有名姓,容易被上六部的高手用术数推算发现踪迹,又因为这等高手依靠法相威能,难以掩藏气息,所以不适合潜入。而真形境返璞归真,就算动用术法,也可收放自如,来到苍梧界中从内部破敌,倒不奇怪。 像李不琢这等炼气士,虽然实力不差,但在真正的高人眼中,亦不过小鱼小虾,也是潜入的主力。 “想不到墨宗前辈竟会出现在这里,考府试之前我还读过他的策论。”李不琢感慨道。 符离顿了顿,道:“不过,明日与会之人中,有一位你恐怕不会想看到。” “什么人?”李不琢有些疑惑,天宫炼气士中,他何曾与人结下了仇怨? 符离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说:“就是你那堂弟,李琨霜。” 二百五十八:雾虫 李琨霜竟然也在龙池圣城,这消息既出乎李不琢的意料,不过而今两界大战正是争取机缘建功立业之时,李琨霜是道门新秀,正是新生力量中的佼佼者,出现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李不琢虽与李吾玉一家不和,和李琨霜又在道门派系立场上有冲突,但如今身在苍梧,只要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便要暂放这些矛盾,一致对外,李不琢也不觉与李琨霜见面会多尴尬。 从刹驮堂离开,李不琢便又回到具罗司中修行。 近日具罗司中愈发人心惶惶,影人出多进少,李不琢偶尔听闻,有些知道消息的影人,去了边关,就一心设法离开,不再回圣城复命。 看来苍梧界的太平之期已不剩多久,就算没遇到瓶颈,李不琢也没法安心在这里修行下去。 夜间,李不琢去拜访了传道司的苍知。 “看来你已经听到风声了。”苍知接见了李不琢,叹息道:“不错,而今苍梧界的确是大劫在即,你好不容易入了上六部,却赶上了最坏的时候,你后悔从下界回来吗?” 李不琢斟酌了一下,没有回答,反问道:“那闹得人心惶惶的大劫到底是什么?” 苍知苦笑摇头:“这是秩宗推算出来的大秘密,只是泄露出来一丝,便闹得天下人心惶惶,如今能安然留在六柱之中的,何尝不是心存侥幸,若真有确切的消息泄露出来,恐怕走的人更多。” 李不琢只见苍知眼底闪过一丝悲壮之色,心知此人恐怕只道些内幕,却不愿说出来,试探道:“前辈既然知道消息,为何不去搏一线生机?” “我生在苍梧,已经活过百余岁月,就算真有大劫,我也不想走了。”苍知深深望着李不琢。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对上六部并无太大归属感,想必过不了几日,他也会找机会离开,如今的上六部竟连人才都留不下来了,可悲可叹。 虽然感到可惜,苍知没试图劝李不琢留下,那是徒劳之举,更何况身为一个活过百岁的老家伙,他能看开生死,却不至于强加到年轻人身上。 次日,李不琢又离开具罗司,来到龙池一层的青雀街。 穿街绕巷,用龙绡变换着装,确认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后,李不琢才来到刹驮堂。 …… 今日的刹驮堂中,已聚集了六十余人,众人在厅中席地而坐,雅雀无声。 首座上那个面相儒雅,头发灰白,皮肤却没有一丝皱纹的男子便是墨宗赵东流,他正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李不琢坐在人群之中,和李琨霜对视一眼,二人又若无其事移开目光,似乎并不相识。 今日的会议,本来是商议关于天柱神髓的线索,赵东流久久不语,众人也揣测不出这位高人的意思。 良久,赵东流终于睁眼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有两件大事要说,其中一件各位已经知道了,就是关于天柱神髓的消息,我已告知我的侄儿,稍后他会与诸位详细分说。” “至于第二件事,还请诸位不要掉以轻心,如今苍梧界不太安稳,随时可能覆灭,若在此得了机缘,最好速速离去,若没得到机缘,也切莫强求。” “还请墨宗告知,我等在此界停留的期限是何日?”有人问道。 “此事没有定数。”赵东流摇头,“不过,之所以今日请诸位过来,便是因为劫兆将现。” “劫兆??就在今日?” “此前天柱震动,怪风四起,便是劫兆之始。” 众人刚开始议论,屋顶突然簌簌落下一阵灰尘。 紧接着,地面轰然一震! 天柱震动,又来了? 李不琢刚冒出这个念头,同时又察觉到,这一下震动,竟让龙池柱发生了不小动荡,而龙池柱的核心内部,精纯的木气犹如洪流一般逸散出来。 李不琢按捺住运转神术的念头,有一位真形境炼气士在面前,他只要有任何异动,所有秘密便将无所遁形。 泄露的木气不光让李不琢心中意动,在场众人也都有感受,最为明显的,却是刹驮堂荒废的院落里那些杂乱的盆景、藤蔓、荒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起来。 在场中人都是精英,虽然惊讶,却也能保持镇定,只是下一刻的状况却让几人轻呼出声。 只见整片城池中,忽然漫起一阵诡异的薄雾,这雾气细看之下并非由水气聚成,触及墙面和枝叶时,竟如杨絮般丝丝缕缕,粘附其上。 忽然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细弱蚊蚋,却无处不在,不绝于耳,令人心头烦躁。 凝神细看,那些接触到枝叶、门窗、梁柱的雾气,竟然变成了许多细小的虫子,不断进食。 一些虫子吃掉木头和树叶,便迅速变大,然后毫无所觉地将其他小一号的虫子也吞入腹中。 它们没有眼睛,身子光滑如蛔虫,一张大口布满利齿,像是沮由海中渔民时常能见到的僵尸鳗,让人头皮发麻。 几个呼吸间,便有虫子长到了小臂大小。 李不琢对这景象并非一无所知,苍梧界七十二城邑与六柱圣城皆有圣柱庇佑,若不然便会爆发虫灾,这虫灾的元凶,便是这种生化于雾中的怪虫。只是,连六柱圣城中都出现这种怪虫,却是前所未有。 这虫灾不会伤人,却会吃掉一切树木,让沃土变为赤地,让人无法生存。 “着!” 赵东流提指一划,院落中的雾虫便齐齐被拦腰斩断,又再度变成雾气,不过这雾气却不再具有生机,李不琢反而感知到其中木气极其充盈。 “这虫灾居然发生在六柱圣城?” “苍梧危矣,动荡在即,不过这对东极之民来说却是幸事。” 众人议论纷纷。 李不琢却在此时察觉到,方才龙池柱震动了一下,此时却已复原,不再逸散木气。这圣柱能镇压雾虫,想必赵东流出手只是为了护住刹驮堂,不然纵是他不出手,雾虫也会很快散去。 果然,李不琢念头刚动不久,便见到城中弥漫的雾气开始缓缓消弭无踪。 三百五十九:线索 震动消散后,龙池柱散发出威严的气息,所有雾虫被风一吹,一齐消散,泄出极其精纯的木气。 刹驮堂里,众人议论纷纷,都在讨论震动的起因,李不琢望着那雾气,想起刚进苍梧事后时的那阵怪风,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却抓不住。 他闭上眼睛,尝试用不易剑道推演,推演的目的,自然就是这劫数的起因。 不易剑道运转之中,从进入苍梧开始,所经历的点滴都事无巨细地缓缓呈现。 但紧接着,李不琢察觉到自己的推演,触及到了某种极其可怖的意志,那股庞大的意志仿佛察觉到他的窥视,稍稍动弹了一下。 只是一下动弹,李不琢便感觉自己的意识要被那道意志同化,他心底生出一股庞大的恐惧,却在紧要关头,用定法驱除了一切负面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毫不犹豫地,李不琢斩断了触及那道意志的意识,不易剑道戛然而止,李不琢猛地睁眼,闷哼一声,七窍之中流出些许鲜血。 同时他也停止了推演,从那道恐怖意志中脱身。 李不琢闹出的动静,让众人投来疑惑又惊惧的目光。 就连赵东流,虽然依旧平静,眼底也有一丝惊讶。 “切莫再尝试,这劫数的起因,不是你可以理解的。” 赵东流深深看了李不琢一眼,这个年轻人修为精纯,已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但在某些存在的眼中,他也只是蝼蚁,是微尘。但身为蝼蚁,居然能碰触到那种存在,也足够惊人了。 “晚辈知道了。”李不琢擦去血迹,语气有些虚弱。 刚才那道意志让他心有余悸,虽然只是一瞬,但他已经经历了生死。 那道意志根本就不是他可以碰触的,甚至连直视都有危险。而且李不琢察觉到,自己的窥视根本没让那道意志产生注意,它只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气机,就让他无法抵抗。 难怪连苍梧界中修为最深的那位秩宗,也要在六柱柱首的辅助下,花费了四十九日,才推算出劫数的根底。 李不琢压下继续琢磨的**,闭目养神,他受了些小伤,虽然不重,但也需要立即调息。 赵东流收回目光,对众人道:“尔等也不要追究这劫数的根底,知道了吗?” 有李不琢的前车之鉴在,众人哪还不知道危险,纷纷答应。 赵东流见状,点了点头道:“重要的事情我已尽数告知,其他的东西你们知道太多也无益,这劫数来临之期就算我也无法确定,切记不要在逗留太久。我离去之后,这刹驮堂便由我的侄儿赵寒知来主持。 墨宗要离开了?李不琢暗中打量旁人,却见旁人的神情也是不解,看来赵东流今天才说出自己要离开的消息。 原来,这位真形境炼气士进入龙池圣城的目的,并不是天柱神髓…… 想必不止龙池圣城,苍梧中其他地方,也应当有真形境的高手潜入,这等境界的高人屈指可数,无不能以一当万,他们潜入苍梧,不为天柱神髓,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 交待完一番话,赵东流便起身离去,将刹驮堂留给了年轻一辈。 真形境高手的目的,自然与李不琢关系不大,他甚至心中有些庆幸,此事若由赵东流主导,纵使得到了天柱神髓,恐怕最后受益最大的,也只会是他的侄儿赵寒知。 眼下,赵寒知便来到了赵东流原来的位子上,对众人抱拳,温文尔雅,挑不出半点毛病。 “在场诸位都是人杰,才能超过我的不在少数,我若强占着这刹驮堂主的位子,恐怕不能服众。只不过,我等若各行其是,成了一盘散沙,未免辜负了墨宗的期望,我只好忝为刹驮堂主,代墨宗接管探查天柱神髓之事,若有自认才能超过我的人,只管站出来,若真有才能领导众人,我便立刻退位让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人的态度倒让李不琢颇为认可,在场中人本就利益关联不深,赵寒知若一出面就仗着墨宗侄儿的身份居高临下,离心离德,便不是成事之人,眼下看来,倒是值得合作。 李不琢向来喜欢独来独往,虽拿得定主意,却不是一个喜欢帮他人拿主意的人,也不欲出风头,去争这刹驮堂主。 “哪里的话。” “我等不会做出阳奉阴违之事,赵公子放心吧。” 众人纷纷表明态度。 符离脸上保持着微笑,心中却暗暗腹诽,赵寒知虽说会退位让贤,但他摆出一副谦让的态度,若真有人站出来要取代他的位子,便会被旁人认为是不知好歹。可惜,如今她失了臂助,根底薄弱,不然还真想站出来跟赵寒知争一争,她可不吃那假惺惺的一套。 片刻后,大部分人都对赵寒知表示出认可的态度,赵寒知眼睛一扫,将没出声的人记在心底,微笑道:“那好,既然诸位都是这个意思,我便把那道关于天柱神髓的线索告诉各位。” “诸位都知道了,百年之前,有人成功盗得一缕天柱神髓,但此人的来历,用的是什么办法,到如今都没人知道。那龙池柱不光防守严密,自身亦坚不可摧,就算真形境高手,也难以伤及此柱的根本,更遑论从中取出神髓。” 赵长青不疾不徐地说着。 这时有人说道:“百年前天柱曾发生震动,近来也有天柱震动,想必取出神髓的办法,便与这震动有关。” 赵寒知闻言,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具体如何,尚不能定论,不过,这数月探查中,我们却得到一桩消息,当年龙池柱中一名看守,目睹了神髓被盗之事,而且如今还活在这龙池柱中。” “只要抓获此人,逼问当年的隐秘,我等取得天柱神髓的把握,便要多上数成……” 三百五十九:杀阵 在经历了惑乱人心的传言和一场微小的天柱震动之后,龙池圣城已变得与往日不同。 昔日的繁华之地空旷苍凉了许多,不过走的大多是惜命的上六部众,下六部众消息不灵,也没有钱粮,只能留在城中。 一反常态的,龙池下层的反倒没什悲戚的气氛,少了上六部众的压制,百姓竟分外看得开,娼馆赌场酒肆肉铺的生意空前兴盛起来。 龙池三层,众人包围了一处凋敝的小巷,巷里只有一道小门,两只青石门兽头上顶着几片落叶,看起来分外冷清。 巷里居住的人,就是赵寒知口中那个活到现在的龙池柱守卫。 巷外,符离不满道:“赵寒知还是格局太小,嘴上温良谦恭,到了有危险的时候,还是没派出一个亲信,全让别人打头阵。” “人之常情,他倒没有遮掩,总比要命的时候捅刀子的人好。” 李不琢随口回答着,目光却远远投向凋敝小巷的深处。 就在昨日黄昏前后,他还来过这里,和传道司苍知谈过一些话。 这事出乎李不琢的意料,他没想到,赵寒知口中那个龙池柱守卫,原来就是如今的传道司苍知? “这理不糙。”符离笑了笑,眼睛觑向一边:李琨霜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巷子深处,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她说:“但你和他联手,会不会有些尴尬?” “我不需要和人联手。” 李不琢摇摇头,仍把注意力放在巷子深处,他能察觉到那扇小木门后有股萧瑟肃杀的气息——苍知发觉了外面的人,他正袖手以待,也许,还在那个院子里布下了陷阱,想必当先攻入的人讨不到好果子吃。 所幸这个老人住的地方本来就偏僻,在近来的动荡过后,四近仅剩的几个上六部众,眼下已被众人悄无声息的清除,他就算修为再高,也是独木难支,得不到支援。 “小心些,他能活到现在,就算年老力衰,手底下也一定会有些硬招。”符离见李不琢神色凝重,知道他看出了些什么,便出声提醒。 “知道,他最多让我受伤,杀不了我。” 李不琢说罢,挂稳了腰间的丹青剑典,就朝巷中走去。李不琢大概估量得出苍知的修为,他至多是神游境的炼气士,并未凝聚法相,不然不可能看不出自己隐藏了修为,有不工剑阵护佑周身,不用担心会有性命之忧。 对这位帮过自己两次的苍知,李不琢有敬重之心,所以,在赵寒知询问谁要打头阵时,李不琢站了出来。与其让这个老人死在其他人手下,不如自己让自己给他个痛快。 有李不琢甘当先锋,众人也乐见其成,皆按兵不动,看着李不琢走到两只青石门兽间,只有八人缀在他身后,为之掠阵。 李琨霜就是掠阵的人之一。 他盯着李不琢的背影,当初李不琢取得府试解元时,李琨霜就这样打量过他,但这时的李不琢又更加令人捉摸不透,甚至让他有种不可匹敌的感觉。 李琨霜皱了下眉,李不琢与自家有恩怨,他自然省得。他倒和李不琢没生出过什么龃龉,只是若李不琢若平步青云,又记恨他父母的话,着实不是件好事。 李不琢感受到李琨霜的目光,也大致知道李琨霜的心思,但他此刻无暇思虑这些事,他眼前的木门背后,一道锋利的气机透门而出,所过之处,几片枯叶被迫开到路边。 “真是宝刀未老。”李不琢苦笑了一下,”我们埋伏得很谨慎,你却早就发现了。” “原来你是奸细。”门里传来一声叹息,”难怪,连我都看不透你身上的东西,原来你的修为竟高到如此地步,可惜,你要是真心入我龙池众该多好。” “加入龙池众,然后再逃到浮黎当丧家之犬吗?”李不琢问。 门里的苍知久久无言,他没法反驳李不琢的话,也没有嘴硬辩驳,移开话题问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们兴师动众,甘冒风险来围杀我?” “天柱神髓的消息。”李不琢顿了顿,”若你肯将百年前天柱神髓被盗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并立誓叛出龙池众,没人会对你动手。” 李不琢说的条件,是赵寒知与众人商议出来的,但李不琢心里知道,这话不可能打动苍知。这老头明知道大劫将至,却宁愿留在龙池圣城等死,用性命来威胁他压根没用。 如何问出天柱神髓的消息,李不琢另有打算,但这事不能让在场的其他人知道,所以,他才抢了头阵。 苍知的反应在李不琢的预料之中,他呵呵笑了两声,道:”我若怕你们动手,也不至于坐以待毙。我这就收了你的命,就当弥补识人不明之过吧。” 他话音刚落,木门应声而裂,散成无数细丝,万剑穿心般,向李不琢攒射过来! 李不琢没有慌张,甚至没动用不工剑阵,内炁灌注龙绡,大袖一卷,便将万千木丝倒卷回去,尽数射在苍知身上。苍知眉头紧皱,闷哼一声,便闪身退到了影壁后方。 李不琢一招便让苍知受伤,提脚跨了两步,正欲入院趁胜追击,心中却顿生警兆,脚悬在门槛上,硬生生停住了。 院中草木异常旺盛,但李不琢通晓阴阳应象法,却见到草木中没有丝毫木气存在,整个院子,竟毫无生机!苍知是假败,引他入院,院中已布下玉石俱焚的杀阵! 正在这时,李不琢身后掠阵的八人中,却有人动了。 不光这几人,赵寒知带着几名亲信,从八面四方跃入院中。 李不琢一招便让苍知受伤,可见此人外强中干,虽然灵觉敏锐,早早发现了众人的埋伏,却年老力衰,不难对付。既然如此,便不能把头功拱手让人了。 李不琢心念一转,便领会了赵寒知的意思,摇头笑了笑,干脆利落地收回差点踏进院子的半只脚。 就在赵寒知等人入院的瞬间,整个院子陡然一变,所有草木都枯死破败,一阵浓浓的死意钻进众人周身穴窍,竟如春秋瘴般,让随同赵寒知在内入侵之人,顷刻间白发如雪! 三百六十一:秩宗 云外谷西面,连营之中,那片山谷依旧幽静得如同独立于世外。但今日的石庐中,却多了不少人。 道家圣人李素师放下手中的先天经,坐在台上,背后展开一幅画卷,画卷上的山水花木栩栩如生,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 台下坐着的人,除了镇军大将霍然形与三军智士,还有匠盟一众高层,众人紧紧盯着画卷中的某一处,神态愤然。 只见画卷角度变换,出现了一片殿宇,殿宇以蒿为柱,青叶作顶,竟是生生从地里长出来的。殿内的一处巨柱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赤袍男子眉心胸口与下腹皆被虬结的根系洞穿,却仿佛还没丧命,偶尔有涌动的气机在他身上穿梭来去,像是皮肉下有无数虫子在爬行。 在场之人都认得,赤袍男子便是法家的真形境高手孙赦,自四十年前用一篇鼎火七十二规顿入真形境后,他在真形境便可使出言出法随的大神通,堪称圣人之下几无敌手,眼下,却被那苍梧界的秩宗缚在蒿宫之中,受到人彘般的羞辱。 李素师半阖着眼帘,脸色平静,淡淡道:“诸位怎么看?” “连孙赦都不是那秩宗一合之敌,恐怕……他已聚苍梧众生愿力,超凡入圣了。”霍然形凝重道。 “不可能。”立刻有人反驳道:“苍梧不过一小世界尔,是神物所化,其中的大道章常与万物演化皆是神通所致,就算那秩宗修为通天,不入大道,怎么可能入圣?” “不错,苍梧就如壶天一般,若非说不同,不过比壶天大了许多罢了。”有人附和道。 “刘军机说得对。上下六部众也不是生自苍梧,而是数千年前出海寻长生之道的浮黎炼气士的后代。小世界与真正的天地相比,相差甚远,不然以上六部众的法统传承,也不至于数千年来只出了一个秩宗这样的人物。” “但他一招便打散孙赦的神通,又作何解释?若说得冒昧些,当年孙赦曾在圣人手下撑过了两招,这么看来那秩宗甚至强过圣人了。” 在场众人至少都是法相境高手,自有修行理念,不会因为李素师在场便口是心非。 争论愈演愈烈,最终有人道:“那秩宗纵使未入圣境。” 这时,一直看向画卷内的李素师终于点了点头。 “不错。”他一抬手,画卷上显现出苍梧界图,六柱圣城如六点星辰,拱卫在蒿宫周围,他继续说道:“这六柱是小世界的命脉,秩宗已炼化六柱,将整个苍梧界据为己有,如今他虽未入圣境,但在苍梧界中,他便如天道一般,无所不能。” 李素师话音刚落,有几人不禁轻呼出声。 虽说苍梧与壶天一般,都是小世界,但苍梧比起壶天却大了太多,几乎有现世数州之地大小,秩宗竟能将其炼化,是何等的匪夷所思。而且李素师虽未挑明,他的意思却很清楚——若在苍梧界中,纵使圣人都不是秩宗的敌手,毕竟圣境纵使能逆知未来扭转生死,也无法与天道相若。 有人沉声道:“这么说来,没人救得了孙赦了。” 一阵沉默。 众人纷纷叹息。 这时霍然形皱眉道:“入苍梧界的高手不止孙赦一位,其他人知道了孙赦被囚蒿宫的消息,难免不会动念救他,但他们身在苍梧,却不知秩宗已经无敌……” 有人点头道:“如今身在苍梧的,必然有人会去救孙赦。难怪那秩宗不杀孙赦。” “这陷阱如此明显,他们怎会中计?”当即有人否认。 这时,李素师又一挥手,画卷上画面一变,只见蒿宫之外,七道人影霎然出现。 “赵东流!” “丘户!” “韩章!” 众人齐声惊呼,认出来人。 “不好,他们定是看穿了秩宗想请君入瓮,但以为七个真形足以对付他,便约好了一同动手。” “真形境大宗师自成一派,人人都有成圣的天资,若他们都被秩宗抓起来,真会让浮黎元气大伤!” “请圣人出手,警醒他们!” 当即有人向李素师请愿。 李素师却摇摇头道:“我倒也想,但那秩宗也知道我们在窥视苍梧界,你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李素师话音刚落,画中突然传来一道笑声。 画面陡然一变,只见蒿宫的一座高楼上,一名身穿墨绿长袍的男人目光炯炯,目光竟看向画外,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一触即收,下一刻,画卷陡然失色,变成了一副十分普通的黑白水墨山水图。 虽然只是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众人俱已猜出,那人就是被苍梧上六部众共同推举出来的第一人,秩宗! “秩宗破了我的神通。”李素师道:“他们七人的生死,从此便成为之了,除非是王眠在此,他或许还能勘破天机,窥见苍梧界中的事。” …… 龙池三层,小院门前。 李不琢原地站定,看着赵寒知等人冲入院中,有四人瞬间暴毙,只有寥寥几人逃了出来。 苍知回到屋中,便没再理会外面的动静,似乎已经不在了。赵寒知低头看着肩畔的白发,心中惊怒交加,一撇头,只见一马当先的李不琢却毫发无伤,回想起来,他半步都快踏进门槛了,却莫名其妙收了回来,显然是看破了院中的杀阵! “你知道院里有玄机,为什么不说!” 赵寒知大怒,他已没法保持温良谦恭,死在院里的四个人,有他多年的亲随,他亦察觉到自身受的也绝非小伤,若不用天柱之精那样的天材地宝弥补,恐怕直接就会少活数年! 左近按兵不动的炼气士们面面相觑,谁看不出来刚才赵长青以为那苍知软弱可欺,想抢李不琢的功劳,电光火石间,李不琢就算有意提醒,也来不及。 李不琢瞥了赵寒知一眼,却笑了笑道:“可以说,但没必要。” 赵寒知愣了一下,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不远处,符离噗哧一声笑了,她本以为李不琢是个城府极深的性子,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故意气人,尤其气得是赵寒知这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真是真是解气。 李不琢甩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走入枯败的庭院中。 三百六十二:苍知 李不琢走入院中。 浓浓的死意从四年八方渗入体内,衰草、颓墙、碎瓦,皆如蛰伏的刀兵一般,蓄势待发,他却面不改色,这死意比起云外谷的春秋瘴还弱了数番,他逆转枯荣,足以应付。 院外,赵寒知死死盯着李不琢的背影,怒火中烧,却没轻举妄动。李不琢走入那院中就如闲庭信步,但院中几具尸体尚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这表明院中的禁制并未消散。 动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禁制,李不琢竟能轻松应对,孰强孰弱一眼分明。赵寒知虽有个真形境的长辈,他形式比人强,他知道现在自己没有跟李不琢斗的资本。 深吸一口气,他的表情竟缓和下来,对李不琢喊道:“李兄留步。” 李不琢侧过半边脸,似笑非笑地看了赵寒知一眼。 赵寒知缓声道:“方才我险些身死,一时间心神动荡,这才出演唐突了,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无妨。”李不琢摆摆手,扭头继续走入院中,赵寒知一下死了几个亲随,自己也差点没命,有些怒气毫不奇怪,只是找错了迁怒的对象,没必要费工夫跟此人计较。 院里没有影壁,正对大门的是正堂,往右拐过去是一道玄檐回廊,便是苍知消失的地方。李李不琢定眼一看,回廊尽头便是一间静室,室门紧闭。这院子所在的窄巷已经被天宫炼气士重重包围,若那静室里没有地道的话,想必苍知就在其中了。 李不琢拔出烛龙剑,大步走向静室,看似没有防备,身周的不工剑阵却随时会应敌激发。 但直到他来到室门前,听到隔着门的静室里面传来苍知均匀而镇定的呼吸声,他也没被苍知攻击。 忽然有气机一动,李不琢挑了挑眉,不工剑阵却仍未应敌激发。这气机不是针对他的。 吱呀一声,门自动开了,李不琢目光直直射入屋内,见到了光线昏暗的静室里,枯坐在蒲团上老态龙钟的苍知。 “进来吧。”苍知神色复杂地看着李不琢,叹息道:“曾有人提醒过我,你是从浮黎回来的,不可尽信,但我惜你之才,却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我已年过百岁,理应知道百年足以改变太多,我早该想到,一支下六部众在浮黎繁衍百年,又怎回到苍梧继续自甘下贱,唉。” 李不琢打量着苍知,并未进屋,这老头现在看起来已经日薄西山,仿佛布下那个杀阵耗尽了他的寿元,但李不琢深知宗师炼气士纵使只剩一口气也足以暴起杀人,他摇摇头,说道: “其实你原本没想错,端木雨那一支下六部众,的确百年过去仍忠于上六部,只是,她来龙池圣城的时候,被我杀了,拿走了她的东西。” 苍知微微一怔,苦笑道:“难怪,原来是这样,我正奇怪,那端木家若能养出你这样天资绝佳有的后辈,百年之前也不至于只是下六部众了。” 一个出类拔萃的炼气士,的确不是普通人家可以养出来的。就算没有将人分作上下两等的浮黎,真正的寒门之中,能出一个炼气士都是侥天之幸。所谓的寒门状元,也只是对世家高门而言的寒门,比起普通人家来说,底蕴要深厚太多,就说十七年前天宫初立之后的唯一一位寒门状元陶祝,其家门往上数个四辈,在前朝没有家道中落时,也曾出过一个封疆大吏。 李不琢没有反驳苍知,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他这般梦中读书的,一支下六部众部族,百年不过五六代,能养出一个端木雨,已经足够出人意料。 不过他不是来和苍知寒暄的,二人虽然认识,此时站在门里门外,却是敌人,他问道:“百年前你是龙池柱的看守,那日天柱神髓失窃时,你看到了什么?” “百年前?”苍知摇头,“我老了,百年前的事,谁还能记得?” 李不琢道:“外面还有人等着,若是他们来问,你就没这么轻松了。” “我说了,你能放我活命?不过能给我个痛快罢了。”苍知讥笑道。 “你若自废修为,我能做主让你安度晚年。”李不琢许诺道,在这苍梧之中,他有阴阳应象法,外面的天宫炼气士中无人能破他的不工剑阵,赵东流不在,这里就是他说了算。 “真的?” “你只能信我。”李不琢道。 苍知沉默了,时而攥拳,时而松开,良久,他苦笑道:“我本来以为活到现在已经能看开生死了,看来,果然人越到老了,就越怕死。” “你肯说了?”李不琢问。 “这消息用处不大,谁都知道天柱神髓在圣柱核心之中,但圣柱坚不可摧,纵使法相之威也没法打破,你们非要打探到做什么?”苍知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你不必管。” “也罢……”苍知自嘲地摇了摇头。 忽然间,李不琢心中警兆顿生,背后猛地一凉,紧接着便是叮叮叮一连串的响声。 一柄木气所化的剑气,攻向李不琢后背,这剑气凝实到宛若实质,显然这木气化剑的功夫比李不琢只高不低。 李不琢为避此剑,却不知不自觉,一步踏入静室。 “不好!” 李不琢心里咯噔一下,他岂能看不出那一剑便是要迫他走入静室。从一开始,他就看出苍知有异,所以才一直没进入室内,这时候却是身不由己了。 就在这时,苍知身下接触的地面,猛地窜出无数根系,将整个房间瞬息间笼罩封锁起来! 他一改此前委曲求全的神色,眼神中透出决绝的死志,沙哑着嗓子冷笑道:“我本想留着最后一口气,杀二十人便算够本,不过眼下看来,杀你一个,却比杀掉他们所有人都值。” 三百六十三:苍牢 天地元气动荡不休,飓风肆虐、天火席卷、雷云氤氲不散……这可怖天灾之下,那一座蒿宫却巍然不动,便连宫中花草上承露的几片树叶都不曾受到丝毫波及。 蒿宫四方,六部人马自六柱圣城中出发,跋涉两日,停留在距离蒿宫十余里外的位置。众上六部炼气士见到那天灾,虽心生惧意,却无人担心蒿宫会被攻破,就连上六部的六位柱首神目如电看穿这天灾是七名浮黎真形境炼气士引发的,也只是好整以暇令大军停下休整,未曾出手抵御这七个狂妄到企图毁坏苍梧至高圣地的敌人。 六部柱首的镇定缘自对秩宗的信任,身为真形境高手,六部柱首试图揣摩秩宗的底细已有多年,但那蒿宫之中的苍梧最强者依旧深不可测,更可怕的是,六部柱首每年觐见秩宗时,竟都能察觉到秩宗的威严日益强大,到近来几年,面对秩宗时,甚至让他们有面对六部圣柱一般的感觉。 六部圣柱生于苍梧之根,乃这片苍梧界的支柱,若小世界渐渐演化出完整的天道,这六柱也会化作天道的一部分,这等神物本身的存在便远高于任何生灵,纵使炼气境界超凡入圣也不能与之比拟,秩宗修为臻至此境,单论境界,想必已超过浮黎之中的圣人,若不是苍梧天道尚不完整,秩宗定已入圣,甚至更进一步,以身化道,万劫不灭,岂是区区七名真形境炼气士可以匹敌的? 虽不知秩宗为什么任这七人接近蒿宫,迟迟没有出手镇压,六部柱首也毫不挂心。他们召集上六部所有精英,汇集到蒿宫左近,并非驰援,而是因为秩宗日前推演算得大劫之期就在近日,届时六部圣城所在的六部圣柱在大劫之下,首当其冲,若有人留守其中,必尸骨无存,只有蒿宫方圆千里之内可得秩宗庇护。 若秩宗能在劫期之前,携苍梧回归浮黎,上六部精锐便能得活,若不然,则举族亡于劫数之下,此乃苍梧上六部性命存亡之事,能否保存命脉就在此一役,此役的成败,尽数系于秩宗一人身上。 围攻蒿宫的赵东流七人心中苦不堪言,本以为这小世界出不得圣人,集他们七人之力,不光救下孙赦游刃有余,甚至能打秩宗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擒下,届时两界之争中苍梧没了主心骨,便不战而胜。但此时,众人神通齐施,却没法动摇那蒿宫分毫,更是被那蒿宫之中的气机牢牢锁定,那气机伺机待发,若他们停手,那气机趁势引导天地元气反噬,便能让他们尽数伏诛。 谁都没想到秩宗竟强悍至斯,众人无暇出声,对视之间,神情皆凝重非常。秩宗之强恐怕已不下圣人,这次不光他们可能落败身死,届时两界碰撞,亦会生灵涂炭。 这时,蒿宫突然散发出一阵透亮的青光,被众人调动的天地元气悄无声息便消弭下来。赵东流元神震动,霎时间便失去了抵抗的余地,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被那青光一摄,便消失在原地。其余六人也如他一般,没有丝毫反抗便被摄走。 …… 龙池三层,静室之中。 苍知动手的一刹那,李不琢心里咯噔一下,便不再保留杀意,不工剑阵霎然激发,环绕身周的三百六十五道大周天剑气瞬间便刺向苍知。 虽然苍知身上有天柱神髓的消息,但丛苍知布下院中那道杀阵起,李不琢就看出他的修为不下神游境,虽因寿元将尽,精气神大大衰微,但他若全力相搏,仍能危及到自己的性命。眼下,苍知暴起,他也没有留手的余地,只能全力应付。 刷! 数百道剑气直接洞穿了苍知的身体,李不琢还是留了半手,苍知遍体鳞伤,脖子以上却保存了下来。 这时,李不琢发现苍知身下的根系封锁了整个静室,却没有攻击自己,不由犹疑了一下,用烛龙指着苍知,却没有刺出这最后一剑。 “哦?你竟然还是留下了我的性命?”苍知惊讶地沙哑笑了两声,他躯体残破不堪,却能凭着一口内吊住性命,“看来你十分想知道天柱神髓的事……” “你还有一线生机,只限十个呼吸之内。”李不琢盯着苍知,虽然苍知已遍体鳞伤,但他以不工剑阵刺出的伤口,却能搬运木气中的生机修复过来。 “一线生机?呵……”苍知摇摇头,“你又何尝不是如此?秩宗已传出消息,劫期将至,六柱首当其冲,让六柱之民撤出圣城……而我以性命为祭,施展这苍牢神通,你无论如何都不得脱出,已是死路一条,我看……你还是不必再挂心天柱神髓了……” 他说话时,气息愈发微弱,整个身躯表面竟出现一点点赤斑,若炭火一般,迅速扩散。几个呼吸间,他就化为灰烬,落在地上只有巴掌大小一团。 李不琢眉头紧皱,到这时他何尝不知道,在他还没踏入静室的时候,苍知便已开始布置神通,那时他就已油尽灯枯,即使刚才没被不工剑阵刺杀,也会化为灰烬。 现在事情却是麻烦了,他不光没能从苍知口中逼问出天柱神髓的消息,反倒被他算计,困在这静室里。若真如他所说,不日就有劫数降下,一定要趁早破门而出。 握紧烛龙,李不琢反身查看墙壁与门窗,只见到处都是密麻的根系、 他用烛龙,催发全身内,一剑之下,竟斩不动这根系分毫! “好强的神通……” 李不琢低声自语,又转而运气阴阳应象法,试图搬运这些根系中的生机,让其自发枯萎。 这法子倒是起了些作用,只是那些根系中所蕴藏的木气十分庞大,似乎还在时时汲取外界木气补充。 李不琢暗暗庆幸,若无这神术傍身,恐怕这回他真要中了这苍知的招。不过,眼下他虽能用神术搬运木气,但那根系时时补充木气之下,他要破开这禁锢,也不是一时之功。 三百六十四:飞柱 静室门窗皆被封闭,不见日月,李不琢搬运木气,亦同时用来反哺自身,充实内炁,锻养神魂。 苍知以性命施展的神通十分了得,那些根系竟似与龙池圣柱之间有些许联系,补充木气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李不琢算着脉搏,已过去了十三日,他面前的那片根系才渐有不支之兆。 李不琢不知道十三日过去,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苍知死前层说劫数将至,龙池柱中人都要撤出此城,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担心破关成功后落入上六部众的包围了。 这十三日间,他虽不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偶尔却能感应到静室外有术法波动,似乎有人在破坏这静室,帮他破关。 “若真如苍知所说,大劫将至,外面的消息也该传开了,与我同来的天宫炼气士应该也撤出了龙池柱,就算没撤出去的……又有谁会在这时候帮我?” 李不琢心生疑惑,脑子里先冒出符离的影子,又自个否认了这猜测。且不提他跟符离并没有多深的交情,这十三日里他感应的那道术法波动,至少是黄芽境炼气士出手造成的,符离先天不足,就算入苍梧后得到了天柱之精,也不至于直接从内壮境突破宗师瓶颈。 想不出是谁出手援助,李不琢也没有纠结,这十三日间,他虽被困在此地,却也得了些好处。他从这苍牢神通中收取的木气,比起之前那翡翠树上的白玉果都要旺盛上百倍,眼下,他不光借这些木气让修为进境一日千里,更是以庞大的木气为基,燃起真火煅烧神魂,终于让神魂阴极生阳,诞生了一点纯阳之气。 所谓外阳内阴,于肉身与魂魄亦是同理,魂魄属阴故不能露于体外。但若将魂魄炼出一点纯阳,魂魄便不必只拘泥于肉身桎梏之中,可以夜游日游,而无需借助灵媒。若能更进一步,达到“阴尽阳纯”的地步,便可全无挂碍地遨游天地之间,不过,那是李不琢尚未可触及的境界。 如今将神魂炼出一点纯阳之气,若按浮黎之中道家炼气境界划分,李不琢已是突破黄芽,迈入神游境,修为大有长进。 如此一来,他破关的速度也愈发快速。 …… 龙池七层。 李琨霜站在云台之上,罡风裹挟着流云像匹练似的在眼前飞掠。他低头望下脚下,只见整个龙池柱竟已拔地而起,升入半空,地面上到处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雾气凝聚时,便化作身长百丈的大虫猛兽,在大地之上肆虐奔腾,视野所及之处,已有两座依附龙池柱的城邑被这些雾兽给毁了。 虽看不清细节,但料想地上已是生灵涂炭。但眼下站在空无一人的云台之上,李琨霜却没有丝毫庆幸。因为龙池柱之下,虽然雾兽肆虐,但那些雾兽只是徒具其形的蠢物,能伤到普通人,炼气士却能够应付它们,而这龙池柱上,虽然一时太平无事,却注定是没有生路的死地。 就在十三日前,李不琢入那小院后久久不出,李琨霜与众天宫炼气士探查到院内杀阵已散,便靠近了那静室,却发现那静室已被某种神通禁锢起来,固若金汤,刀劈剑砍乃至于术法都无法破开。 出于同族之情,众人在赵寒知的组织下尝试了一阵,无功而返。符离又坚持留下了众人半刻钟,还是没能打开那禁锢。众人担心落入上六部众的包围,纷纷离去,孰料只是半个时辰过去,整个龙池柱竟拔地而起,缓缓向天上升去。 虽然龙池柱上升的速度起初十分缓慢,一刻钟只上升了半尺,众人有足够时间弃城而逃,但城中亦爆发了极大的恐慌。这时龙池部高层终于让城中无论上六部众还是下民,皆出城去谋求生机,众天宫炼气士也得知了六柱将毁的消息。 当时,李不琢仍被困在静室中,却没人在有心思管他,李琨霜却犹豫了一下,竟一时没有离城。个中因由,或许是认为龙池大乱之时,正是获得机缘的最好时机,又或者是记起了儿时和李不琢的玩闹,又或许是想化解两家的恩怨,再帮李不琢一把也未尝不可……总之,十分复杂。 他又返回苍知住的小院,试图再帮李不琢破关,但结果,他不光拿那静室的封锁没半点办法,在他耽搁的时候,龙池柱上升的速度竟陡然加快,他反应过来,跑到龙池下层时,龙池柱已离地数百丈。 纵使是黄芽境炼气士,从百丈高处跃下,也要粉身碎骨。除非凝练出法相,方能短暂地凌空虚度。如此一来,李琨霜被困在了龙池柱上。 对着脚下凝望了半晌,李琨霜提着剑转身离开云台。他的衣角上沾着些许血迹——龙池柱中之人虽已被疏散,却仍有一些顽固之辈不肯离开,誓与圣柱共存亡。这片云台边上,就有两具他手刃的尸体。 一路沿着苍凉的石板路,李琨霜朝龙池下层走去。这小半个月里,他去了传道司、悟心宫、渊典阁等龙池部存放典籍的地方,倒是得到了一些法门传承典籍,还发现了几处龙池柱开裂的洞穴,借龙池柱外泄的生机,固本培元,让修为大有进境,但眼看着苍梧界的天色变得愈发晦暗,偶尔,席卷而过的狂风中那股让人胆战心惊的气息越来越浓,他知道劫数已经临近了,平日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行进境,此时却没法触动他心中的波澜了。 果然,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虚妄。 路过一间荒废的酒馆,李琨霜轻易就找到了被隐藏起来的地窖,想必那店家还惦记着再难过后,他还能回来取回自己的家产。李琨霜对屋里的那些钱物自然视而不见,他随意拍开了十多坛老酒,选了最醇厚的那坛,提在手里。 出酒家后,李琨霜踱着步子,穿街走巷,最终还是走进了那个小院。他搜罗到的上乘法门典籍还有一堆,也没心思读了,这种时候,他最想做的,竟是在这异乡找个熟人对酌一番。 三百六十五:破禁 静室里,李不琢面前那片根系终于近乎枯竭。他提剑轻轻一戳,稍微废了些劲,便劈开了困住他多日的木门。 飞尘扬起,黯淡的阳光透过缝隙直射进来,李不琢被乍然明亮的光刺得眯了下眼睛,颇有重见天日的感慨。他俯身拨开洞口,钻出门外,便见到了面前枯寂幽静的小院。苍知住的这个小巷地方偏僻,但平日也偶尔听得见大街上远远传来的车马与人声,眼下这里却安静的过分了,李不琢侧耳听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却连虫鼠的声响都没有。 “这半月发生了什么……” 李不琢若有所思仰头望去,只见苍穹晦暗,浓云在狂风里翻腾,像是倒扣的海面上翻涌着灰白色的怒涛。蓦地,李不琢发现这云层竟然离地异常的近,就像整片天空都低遏了下来。 “天变低了?这城中的人难道都离开了?” 四周的死寂让李不琢稍有些不安,这时他余光突然瞥见一抹纸白色,扭头一看,一封折好的信纸被一柄匕首钉在静室门口。 他拔出匕首,拾起信纸张开一读,发现原来是符离留下的手书。 信上说,他被困入此屋后,众人试图破阵,然而变数却不期而至,一日过去,龙池柱便升天而起,众人只得撤离。 信里,符离还将龙池柱升起,劫数将至的前因后果仔细给李不琢说明了一番,让李不琢破阵而出后,一定要找机会离开龙池柱。 李不琢看罢,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便将信纸收入怀中。大难临头,众天宫炼气士弃他而去乃是人之常情。按信中所说,这龙池柱已成死地,且不论在外人眼中他能否破阵,就算能够破阵,也是死路一条,符离能留下这封信,倒还算有些义气。 不过,符离既然说众人都已离开,这些日子又是谁在帮他破阵? 李不琢疑惑刚生,突然耳朵微微一侧,听见巷口远远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还有酒水在坛子里晃动的咕咚声。 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李不琢静静向院门口看去,虽无动作,不工剑阵却悄然笼罩了整片小院。 门外,李琨霜提着酒坛,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他察觉到了今日的小院与平素不同,虽仍枯败死寂,却莫名多出了一股肃然的杀机。 李琨霜皱了下眉,拾级而上,刚进门,便见到那静室前面垂手而立的李不琢,不由怔了一下。 “你竟真从里面出来了……恭喜。”李琨霜提了提酒坛,“路边捡来的酒,不嫌弃的话,陪我喝一杯。” 李不琢见到李琨霜,不由挑了一下眉毛,想不到帮自己破阵的人竟会是他,对着走近的李琨霜问道:“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贪图机缘,结果没赶得上逃走。”李琨霜瞥了一眼李不琢脚边,见到符离留下的那封信已经不在了,“你应该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只是一知半解。”李不琢看着李琨霜手里的酒,“在这喝酒,是不是太无趣了。” “那就换个别的地方。”李琨霜笑了笑,“这些天我倒是倒是发现了一些好去处。” …… 龙池三层边缘,城垣已经垮塌了大半,李不琢二人坐在一处仅有的完好无损的女墙后方,正好能向龙池柱下眺望。从这角度向下看,云雾苍茫,分不清脚下和头顶哪个是天哪个是地,若不考虑其他,这倒是绝无仅有的壮丽风景。 李琨霜在这城里彷徨了半个月,今日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将半月的经历事无巨细都和着酒吐了出来,仿佛再不多说一些,这辈子就再没机会说话了,到后来,他忽然苦笑一声,说道:“其实多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 “怎讲?”李不琢讶异地看着李琨霜,这点酒还不足以让人说醉话。李琨霜在铁马城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被高人收为亲传弟子,入幽州后,也没甘心当凤尾,成了年轻一辈的翘楚,从没受过什么挫折。 “小时候我虽取笑你是个瞌睡虫,甚至还带人欺负过你,那其实是我羡慕你能不用整天读书做功课,我在蒙学读书时,你总在睡觉,着实叫人眼红。”李琨霜顿了顿,“后来,你到幽州以后,竟把我抛在了后面,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自那以后我茶饭不思,夙兴夜寐地修行读书,却还是没能赶上你。” “你这样想,我倒成了你的心障了。”李不琢说着,却在心中暗道,自己和李家的那些恩怨,又何尝不是心障。 他紧接着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说这些东西做什么。” “有的话就是死到临头才能说出来,不然,你我往日见面的时候,哪次不是形同陌路?”李琨霜咧嘴笑了笑,站起来对着脚下苍茫的云雾,迎风张开手臂,“到了这时候,我以前孜孜不倦追求的,修为、名利,都派不上了用场。我们被困在这几千丈的高处便束手无策,而前些天,我却看到一只雀儿优哉游哉从城底飞了下去,嘿嘿,你是幽州解元,我也是解元,我比下了多少人,到头来却比不过一只小雀,真有意思。” “别丧气。”李不琢喝了口酒,“苍梧也有机关术,若能在城里找到一只木鸢,兴许还能飞下去。” “你以为我没想过?”李琨霜摇头苦笑,“咱们这儿有龙池柱庇佑,风只能吹进些许,但你看看外头。” 他说着随手抛了片碎木出去,刚抛出几丈远,那木片就被风撕成了几片。 “这样的风,就连墨师机关船也难捱。”李琨霜道,“若无法相护身,谁都出不去。” “那就结出法相,去搏一线生机。”李不琢顿了顿,“眼下六部众撤离,龙池柱守卫空虚,若能攻入其中,夺取天柱神髓,这就不是妄想。” “攻入龙池柱……呵。” 李琨霜这半月间已试过从龙池顶端进入龙池核心,但变故发生后,那祭台中的守柱人却仍未离开,他试着从别处的龙池裂缝进入核心,但裂缝尽头,却尽是玉化的木墙,比困住李不琢的那道禁锢还坚不可摧,他早已放弃尝试。 刚准备摇头,李琨霜见到李不琢的眼神,却晃了一下神。在如此绝境中,李不琢眼中仍没有丝毫死志,回想半个月前,自己刚知道被困在龙池圣城的时候,应当也是如此。蓦地,李琨霜心中又再度燃起三分求生的欲望,他咬了咬牙,道:“攻入龙池柱?好,好,左右都是一死,我便听你一言又何妨!” 三百六十六:壁上名 云外谷西面的石庐中,李素师背后的画卷上云雾涌动,难以窥见苍梧的情况。 已半月过去,苍梧之外的人只知道苍梧界中已生出极大变故,而那些尚未回归苍梧的天宫炼气士仍被困在其中。此时,终于有人对李素师请愿道:“请圣人出手,解救族人。” “我自会出手,但不是现在。”李素师终于许下了让众人心下稍安的承诺,“眼下苍梧半数已落入秩宗掌控,我若随意出手,救人不能,反受其害。只有趁他升起六柱,最终要炼化苍梧界的最后一步,我再引浮黎大道长河,方可接引众族人回归。” “圣人仁心,是我等急切了。”请愿者不由惭愧道。 众人又相互讨论起来,不少人摇头叹息,圣人出手虽是幸事,但攻入蒿宫的七位真形境高手,恐怕是回不来了。这七名真形,人人都是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却尽数殁于这一役中,真是让浮黎元气大伤。圣人虽超凡脱俗,却也不是万劫不灭的,若有圣人破碎虚空,以身化道,归入虚无,七天宫便有青黄不接之险。 李素师淡然看着众人心忧哀叹,却蓦地说道:“包括孙赦在内,他们八人,生机断。” 众人皆有惊讶之色。霍然形最为冷静,作为李素师的门徒,他察言观色,不禁问出了众人都想问的问题:“圣人可是算出了什么?他们的生机又在哪?” “生死参半。”李素师道,“是生是死,全在秩宗抉择。” 众人面面相觑,十分不解,有人猜测道:“秩宗乃苍梧之首,格局野心非凡,若将他们放回来,以此举收拢人心,倒也有可能。” 当即有人反驳道:“一入真形,明悟本心,又岂会被这些手段动摇?秩宗不会不明白这点,便不至于放火归山。” “但圣人亲口说,他们生死参半……”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李素师终于平息了争论,道:“当年秩宗入苍梧界前,还曾找我请教过一些修行疑难,当时我也没想到,他能有如今这番修为。” 李素师这一番话,让庐中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才有人压抑着惊诧,嘀咕道:“难不成……” “他是浮黎中人?” “不错。”李素师点头,“早在千年前,便有人算出了苍梧之患。当年,秩宗潜入苍梧,本是为了彻底解决此患,但多年过去,他的成就早已超出我的预料。若他初心未改,如今升起六柱,定会在劫期来临之时,一举覆灭苍梧精锐,绝此后患,但多年过去,如今他竟有了成圣的契机,若完全炼化了那苍梧界,我也不敢说挡得住他。” 李素师一番话让众人心头大震,但平静下来,有人便叹息道:“成全大义,还是超凡入圣,两难,两难啊!” “我等以外心来言,自然是大义当先,但若真让我有成圣契机……” “何况他入苍梧多年,难免对苍梧之民难以割舍,若说不改初心,谈何容易!” 众人都是境界超群的炼气士,说起话来便不虚伪,十分直白,大都认为秩宗不会放弃成圣契机。 就连李素师也点头道:“诸位说得不错,如今便只待看他如何抉择,若他要覆灭苍梧,负此罪业,为浮黎永绝后患,届时苍梧毁于劫数之下,我不计代价,也要将他接引回来。但他若不甘放弃成圣,要携苍梧界攻入浮黎,届时我便全力阻拦,也请诸位助我。” “定不辱命!” 。 “苍梧之民虽与我族同源,但分离数千年,已成异族,我等纵使身死,也不会放他们踏入东极一步!” 众人纷纷承诺下来。 又有人问:“敢问秩宗究竟何人?” 这问题实属绝密,不过在场中人,都是有资格知道绝密的人。 李素师轻轻向侧后方瞥了一眼,眼角余光扫过那画卷上翻涌的雾气,淡淡道:“说起来,此人的名号,你们都听曾过。” …… 蒿宫。 赵东流等人被那青光摄走后,本以为已是死路一条,但谁知,他们醒来时竟只是被封住了修为,连在蒿宫之中的进出都没人阻拦。 就连之前被当成人彘一般,给蒿宫当成养料的孙赦,竟也被放了下来,换上了上好的衣衫,似乎从未受刑。 这半月间,众人除了不能离开蒿宫,一直未曾见到秩宗外,简直受到了上国使者般的对待。但连孙赦也不知道秩宗究竟是何用意。 今日,赵东流一干人终于被秩宗一齐唤到蒿宫的大殿上。 众人只当是鸿门宴,准备慷慨就义,谁料,这回却仍没见到秩宗的面,只是得到了秩宗的亲随,蒿宫总管的一句话,告诉众人,他们可以离开蒿宫了。 “秩宗当真要放我们离开?” 赵东流不禁问道。这消息太突然,让他们第一反应便觉得其中有诈,但转念一想,以秩宗那神乎其神的手段,又何必使诈,定然是真要放他们离开。这便匪夷所思了,难道秩宗已狂妄到压根不把八名真形境炼气士放在眼里的地步了? “不错,诸位可以离开了,不过最好避开宫外的六柱精锐。这对诸位来说应该不是难事。”蒿宫总管道。 “秩宗为何如此?”荒州第一高手农为宽不禁追问道。 “秩宗说两界之民本同出一源,不必相杀。”蒿宫总管微笑道,“小人只是个传话的,再多的也不知道了,不过,我还知道诸位要是不走的话,说不定秩宗就改主意了。” “两界不必相杀?不知从天柱裂缝入侵东极的令是谁下的。”孙赦耸了下肩,冷笑道。 “孙兄,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赵东流沉声说道,“既然秩宗肯放人,那我们便告辞了!” 孙赦虽面色不快,却也不再多言。 “诸位慢走。” 蒿宫总管笑呵呵地送离了众人,便来到大殿后方,对着一道门说:“禀秩宗,他们都走了。” 帘幕后,秩宗的声音传来:“走了就好。怎么欲言又止,还有什么事?” “回秩宗,六部柱首在外求见,已经七天了。” “不见,这几日不要再让人打扰我。” “是。”蒿宫总管没有多问,转身便走。 门后,铜兽灯光芒明亮,秩宗半躺在华椅上。一根细线悬在梁上,线串的一枚玉牌在他面前摇摆不定。 他静静地看了玉牌许久,又抬起头,目光仿佛洞穿了殿顶,望向天上浓郁的灰云。 良久,他神情变幻莫测,时而野心勃勃,时而摇头叹息,最终他一把扯下玉牌,按下兽头扶手。一扇机关门在他身后打开,他负手走进其中。 门后是一间密室,密室中灯火通明,室中悬挂着刀枪剑戟、笔墨书画,而四壁上是无数用兵器刻出来的字。 字虽多,却只是在重复着一个名字,有时刻得很深,仿佛害怕忘却,要将其铭记下来。有时却很肆意癫狂,对比起来稍显讽刺。有时写得端端正正,却又被一道带着憎意的剑痕,将那名字给拦腰划断。 那在四壁上出现了无数次,笔迹不一、心境不一的名字,便是:赵长青。 三百六十七:大道长河 秩宗抬起手,抚摸着壁上的名字。 百余年过去了,就算时刻在壁上刻名来提醒自己,这个名字还是在岁月冲刷里,不可阻挡的变得陌生起来。 他本是浮黎幽州赵长青,百年前潜入苍梧,为寻句芒神珠,也为给浮黎解决后患。但百年过去,看遍上下六部繁衍生息,他亦是苍梧之首,是被十二部奉为神明的秩宗。 而今苍梧存亡之际,去留都不是两全之法。 他本已做好打算,要覆灭苍梧,回到浮黎。但到这关头,心底又犹豫起来。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不然也没法走到今天这一步。但修为到了他的境界,展开神通便能见到苍梧众生疾苦,又岂能像坐在军帐中眼不见血的将帅那般,说慈不掌兵,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更何况,苍梧黎民奉他为神明,他身负众生愿力,若真要覆灭苍梧,此后便再难有晋入圣境的机会。 “李素师……换你在此,又会怎么选?” 秩宗似在自语,身边却有一道声音响起回答道:“我左右不了你的取舍,你何必问我?” 秩宗轻声笑了笑道:“那你以为我会怎么选?” 李素师道:“于你,权衡利弊,自然是更想要成圣的。” 秩宗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带着三分轻蔑道:“你这激将法用得实在粗陋。” 李素师道:“你若无异心,谈何激将呢?” 秩宗闻言皱了皱眉。 忽然,他若有所觉,抬头望去。 “玄蚕已醒……你该选了……”李素师的声音忽远忽近,然后消失了。 秩宗面色凝重,目光穿透蒿宫殿顶,只见苍穹之上,一道影子在灰云之后逐渐浮现,那道影子遮天蔽日,大到看不见形状,但天地随之陡然黯淡下来,一道雷鸣般的吼声响彻八荒。 “象!” …… 扶桑神木簌簌摇动,海上巨浪涌起百丈,那一道吼声自天柱裂缝内传来,让众人心中升起不可遏止的恐惧。 百架战船连横阵列在半空中,为首的战船上,李素师站在船头,身边无数经书卷帙环绕,在天风中猎猎作响。他看向天柱裂缝之内,蓦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朗声道:“请众生还愿!” 离李素师最近的霍然形道:“喏!” 便有一道影子从他身上剥离出来,被李素师身周的卷帙经文一裹,就化作了数百枚经文。 霍然形乃李素师的门徒,受李素师点拨教化,这虚影,便是他所还的愿力。 霍然形之后,船上又有数十位宗师炼气士齐声应诺,数十道影子飞向李素师,化作经文。 继此船之后,百架战船,三军又齐声应道: “喏!” 轰! 天地仿佛都为之一震,天柱裂缝内翻涌的云雾似乎凝滞了一刹那。 无数道刀兵之影出现在李素师身周。 与此同时,浮黎十六州中,有正在修行的炼气士、耕作的农夫、买卖的商贾、抱子的妇人……众黎民,只要是在李素师的圣像前曾发过愿的,都若有所感,转头望向东方,纷纷应答。 转瞬间,李素师身周笼罩着无数虚影,士子、商贩、农人、乐师、娼妓……三教九流,种种身影,被那经书卷帙一裹,便化作万亿文字。 李素师神情肃然,仿佛身负山岳一般,朗声道:“请大道长河!” 他身周的文字倏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席卷起来,化作一道墨色长河,横亘在天柱裂缝之间,长河一端探入苍梧界中。 …… 苍梧界内,符离正与一众天宫炼气士据守城墙,一道墨色长河自西而来,李素师的声音在众人脑中响起:“速归!” 众人被那墨色长河一卷,便消失在原地。 …… 此刻,苍梧七十二城邑,山间、河畔、荒野中,所有天宫炼气士皆受到了大道长河的接引。 而大道长河经过六柱,却被一股强大气机所阻,只环绕一圈,便又流向其他地方。 …… 龙池柱,祭台内。 李不琢与李琨霜二人一路进入祭台,竟然出奇的顺利。龙池柱核心是一根通透的玉柱,肉眼可见的玉髓在其中流动,幽光湛然。 那玉柱之下枯坐着一人,如同雕塑,一动不动。二人提防了许久,走近之时,这守柱人却还没反应。李不琢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守柱人竟直接倒了下来,早已死去了。 玉柱之下的尸体远不止这一具,到处散落着残肢断臂、骨灰、衣物的碎片。仅有几具完整的尸体,穿着龙池高层才有资格穿的龙图裳,可见不久以前,这里曾有过一场龙池众内部的争端。 李不琢走近玉柱,覆掌其上,察觉到了那玉髓中蕴含的磅礴神力,立时,他便知道这玉柱之中的,尽是天柱神髓。 但这玉璧却坚硬得过分,烛龙与之相触,剑灵竟生出畏惧之意,李不琢灵觉忽然警示,若此剑与玉璧相碰,烛龙不光会断,剑灵亦会消散。 这玉柱内有如此多的神髓,只要能吸出一缕,都能让李不琢脱胎换骨。他却拿这玉璧束手无策。 这时,龙池柱突然一震,一道吼声乍然响起! “象” 轰隆 龙池柱被这吼声一震,竟左摇右晃起来,李不琢双脚扎地,站稳身子,头上有无数碎石簌簌落下。 他面前的那玉柱,竟在这吼声之下,咔嚓裂开了一道缝隙! 李不琢与李琨霜对视一眼,二人眼中没有丝毫惊喜,俱是惊恐之色! 这玉璧绝非普通震动能够破坏的,却裂开了一道缝隙,定是那吼声的古怪。这吼声让人闻之胆战心惊,并非是因为雷震般的响声,而是其中蕴含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此前龙池柱升起,也不曾有丝毫震动,这……” 李琨霜冷汗涔涔,他不愿说出口,心里却何尝不知道,这吼声,便是劫数降临的征兆! “怎么办?”李琨霜一时间心里竟没了丝毫注意,茫然地看向李不琢,语气有些发颤。 李不琢脸色也有些发白,他知道李琨霜这般性格,纵使面对生死也不会让他人看见自己的不堪,但那吼声中的威压,却足以让人心神失守。 怎么办?李琨霜没办法,李不琢又何尝不是,他强自定了定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正在这时,那玉柱的裂缝间,天柱神髓却如活泉般,汩汩涌了出来! 三百六十八:玄蚕法相 李不琢当机立断,便上前收取天柱神髓。此物神异非凡,他修为本就已达到神游境,未必不能借此凝聚法相。 正在这时,龙池柱的震动更加猛烈起来。 咔嚓! 整个祭台顶部竟然被掀飞开来,李不琢抬头便能望见天上涌动的灰云! 天昏地暗,只听到“唿”的一声,便有无穷无尽的狂风肆虐开来,而后,又是“唏”的一声,狂风便逆卷回流。 那灰云背后,忽然有一角山岳般的黑色鳞片昙花一现,又隐没在云后。 “唿!” “唏!” 云雾聚散不定,李不琢愕然看见了天上的那个庞然大物。 之所以能看见它,是因为此刻它离地尚十分的远,只有尾部掠过了云层,而头却高悬在九天之上,比月亮还高。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李不琢竟能清晰看见它的赤鬣玄睛,看见它的须发,足见这异兽有多么庞大。它眸子半阖,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漠然的目光将苍梧笼罩其中。 李不琢同时也看见了它的身躯,似龙又似蛇,与传道司第三石窟内的龙蛇法相有八分相似! 是它! 李不琢同时看见头顶的云幕正缓缓降落下来。但紧接着他便发现原来是脚下的龙池柱正在上升。 可以预见,若头上那异兽完全醒过来,最先撞上它的,定然是升空的六柱。 李不琢整个身子僵住了,忽的他想起在志异书上看过的一段话:“东极扶桑,有虫玄蚕,渴则饮江海,饿则吞天地。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原来苍梧的劫数是这个。”李琨霜脸色苍白地呢喃着,他又想起那只飞下龙池的雀儿。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他的确与一只雀儿无甚区别,就像他平素也从来看不出沙砾和碎石的不同。 看见天上那异兽,他心里的恐惧反而消减了几分。那虫子大得过分了,恐怕,整个苍梧界在他看来便是一枚果实,又怎会在意到他这么渺小的存在。 “留神!” 李不琢的低喝声将李琨霜惊醒,他猛地回神,避开了砸落下来的石块。只见李不琢径直走向那玉柱的裂缝之处,去收取流溢出来的玉髓。 李琨霜定下神来,也不甘其后,取了一滴玉髓,那玉髓渗入皮肤,竟然他有一种周身穴窍经络几乎要涨裂的感受,连忙后退了一步,不敢再贸然行动。 李不琢却将脑袋往前凑了凑,对着那玉髓,咕咚喝了起来。 李琨霜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李不琢喝完两口玉髓,便盘膝一坐,道:“你我唯一的生机,便是在那虫子醒来之前,凝聚法相。” “凝聚法相,可你身边没有法相可以观想……难道你要修佛门的业火燔身相?听说你在梨山曾结出业火燔身恶鬼印,你……”李琨霜说着,却见李不琢仰头端详着那虫子,身周气机竟隐隐凝成实质,也化作模糊的龙蛇之形,他不由张大嘴巴,“你,你竟然,要以它为法相!” …… 李不琢没功夫回答李琨霜,闭目之时,他便睡了过去。 他再睁眼时,双眸竟变得黑漆漆的,没有丝毫眼白。李琨霜被他惊得倒退了一步,他在李不琢眼里看见了那遮天蔽日的大虫。这定然是他眼睛倒影着天上的景象吧,难不成,他真在片刻间,便结出了识印? 无稽之谈! 李琨霜心惊之际,李不琢则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 他吞了许多天柱神髓,即使有阴阳应象法傍身也有些撑不住。便在梦中推演传道司第三石窟的那道法相,同时观想天上的玄蚕真身,将天柱神髓的气机尽数灌注在所结成的识印之中。 此刻,他在现世之中以那识印为核,欲结成玄蚕法相时,眼中的一切俱变了模样。 他看见了整个苍梧界是一枚剔透的圆球,这圆球悬浮在无垠的黑暗中。圆球西侧,被一道横亘墨色长河封锁了,墨色长河中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无数文字。 李不琢亲眼看着这墨色长河,将一名名天宫炼气士接引离开,心中便明白了,这应当是天宫圣人出手,接引浮黎之人离开。 他又向下俯视,见到有六根石柱缓缓升起,似乎要主动飞入他口中。这六根石柱,与整个苍梧相比,大小不值一提,但整个苍梧的精华却尽数藏于其中。 这时,李不琢突然心生警兆,他的目光扫过两根石柱,即将落到一根石柱上的时候,他突然想道:“那便是龙池柱!” 但他自身就在龙池柱上,他又是怎么俯视苍梧的! 李不琢恍然惊觉,他向下俯视,竟是获得了那玄蚕的视野。眼下,玄蚕正要望向龙池柱。他的真身对玄蚕来说,只是尘埃芥子,但这粒尘埃,却在龙池柱上,正试图凝聚它的法相,若被它看见,又会如何? 李不琢猛然清醒过来! 最后一刻,他在玄蚕视野中,见到那墨色长河被六柱气机所阻,只能接引六柱之外的浮黎中人。而此时,墨色长河已快要消散,似乎已完成了接引。 他一晃神,视野又回到了龙池柱中,只见李琨霜站在十几步外,心有余悸地盯着这边。 “快走,圣人已经出手接引我等回归浮黎,但这里被龙池柱气机隔绝,不要耽搁了,快走!” 李不琢没时间解释,说着便要起身,却发现身子僵住了,动弹不得。 他僵着脖子,勉力抬起头,只见高天之上,那玄蚕漠然的目光扫视过来,停留在龙池柱上。 李不琢如坠冰窟。他脑袋空白了一下,胸中涌起不甘有无奈的心思。他仿佛坐着一片刀山,想要站起来,却浑然动弹不得。他苦笑一声,一挥手,一道与天上的玄蚕十分相似的法相,浮现在他身周,将李琨霜卷起,飞向龙池柱外。 李琨霜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瞬间被带离龙池柱。一道墨河刷的便将他卷走,消失不见。 玄蚕法相又回到李不琢身边,李不琢闭上双眼,静静等死。 这时,耳边却传来一道淡然的女声,道:“它还没睡醒。逆转枯荣,散去生机,只保留一线,便能瞒过它的眼睛。” 这声音不知是从何处响起的,李不琢却对这声线十分熟悉。 “东君?” “嗯。”江东君回应道。 李不琢不再犹豫,当即逆转枯荣,散去了身体的生机。 他的身体逐渐萎缩,意识也变得迟钝起来,渐渐失去五感。同时,从周身穴窍逸散的生机,便化作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与苍梧大地上的怪雾几无区别。雾中,那道若隐若现的法相,便似那没有灵智的雾兽一般,嘶吼两声,消失不见。 三百六十九:江东君 李不琢的意识逐渐迟滞下来,四周黑暗无垠,和苍梧界所处的那片虚空一般。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寒冷不光冻住了他的身体,也冻住了他的思维,甚至冻住了时间。 他不知在这黑暗中待了多久,忽的,一束青光照了进来。那寒意被迅速驱散,他意识逐渐恢复,这才想起,自己被玄蚕看到,又按照东君传音所说的,散去了几乎所有生机,便进入了这种假死状态。 说是假死,其实与真死相差不大,若无人解救,凭他自己根本无法恢复意识。但那虫子目光投来,他完全动弹不得,情势已成死局,只有将信任完全交给东君了。 而这时的青光…… 李不琢恍惚的意识逐渐清晰,同时他亦感受到枯萎的肉身在一股温和的生机补充下变得充盈起来,他吃力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细缝,模糊的视野聚焦了——江东君正在他三步外,微笑道:“不琢,别来已久,你我又相见了。” “东君……”李不琢看了看江东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玄蚕。玄蚕已将目光移开,漠然看向别处。 “真是捡回一条命了。”李不琢心有余悸道。 “其实你进入苍梧后,我便早已发现了你,只是那时我不便露面。方才让你散去生机,是让那玄蚕以为你只是它的梦影。”江东君解释道,“你入苍梧界后,见到的那些雾虫雾兽是它梦里诞生的念头所化,你凝聚它的法相,又不曾供奉它,等于是夺了它的道行,虽然不多,但若被它发现,我也救不了你,只能用这种法子把它骗过去。” 李不琢这才明白江东君的用意,他感慨道:“入此界以来,多亏东君传授的神术,让我得尽了便宜,到最后的生死关头,还是东君你救了我。你此行应该是为了寻找本命神珠,不知结果如何?” “我的本命神珠,自然是找到了。”江东君指了指脚下,“不过,我还拿不走它。” 脚下?李不琢先想到龙池柱,又一转念,想到自己以玄蚕之眼见到的整个苍梧界,不由怔了一下。 江东君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我的本命灵珠遗落在此数万年,竟长成了一个小世界。” 李不琢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何在苍梧界中东君的神术能如此奏效,原来,这个小世界竟然是东君的神珠演化而成。如此一来,东君岂不是苍梧之主了?他问道:“你说之前不便露面,可是因为忌惮它?”他抬头看了一眼玄蚕。 “是,也不是。”江东君道,“本来我以为赵长青已死,但进入苍梧后,却发现他还没死,不光没死,还盗得一缕这小世界的神髓,被十二部众奉为神明。” 李不琢惊讶道:“原来他便是秩宗?” “不错。”江东君点头,“我进来后,发现他已将这小世界炼化大半,我一旦现身便会被他察觉。我与他分离百年,不知他是否生出了异心,若我随意现身,他将我擒住,便可以将神珠完全据为己有,所以我只能隐藏在暗处观。眼下那玄蚕将醒,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借着苍梧众生愿力成圣,携此界攻入浮黎,打出一片疆域。要么索性趁这机会,覆灭苍梧,为浮黎永绝后患,这么一来,我的神珠便也要落入那玄蚕腹中了。” 李不琢道;“这么说来,赵长青还是要背弃你了。” “我岂会让他如愿。”江东君勾起嘴角,哼了一声,“待他以为自己能完全炼化这小世界,我再出手,他必受反噬,我再夺回神珠,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被那虫子盯上了。”江东君往头顶瞥了一眼,“我这神珠落在扶桑神木中,自行演化成为小世界,本来是极大的机缘,只要稍加祭炼,就能炼成掌上神国。这虫子虽是个蠢物,却着实厉害,我挡不住它,恐怕,只有等它吃掉六柱,才能将神珠收回,到那时,小世界没了支柱,分崩离析,神珠便会被打回原形了。” 李不琢面色凝重起来。东君必然会去夺神珠,如此一来,苍梧界是注定毁灭。 这时,龙池柱又狠狠震动了两下。江东君道:“看来赵长青已到了动手的时候了,你已有法相,快飞下龙池柱,去地上等候。待我解决此事,再来护你周全。” …… 秩宗走出密室,回到殿内。 蒿宫总管又在门外说道:“禀秩宗,六部柱首又求见了。” “不是说过……不见了么?” 秩宗坐在华椅上,整个身子深深陷入貂绒之中,显得十分疲惫。以他的神通,随意便能见到宫外的景象,但一想到那些苍梧众生的面孔,他却不大想面对。 “这次……有些不一样。”蒿宫总管的声音有些怪异,“六部的人非见您不可,他们……发现那些被您放走的浮黎炼气士了。” 秩宗顿了一下,摇头叹息,道:“刘驽。你跟我多少年啦?” “四十多年了,我打四岁就进蒿宫了,不过,我十六岁才成您的近侍。”刘驽毕恭毕敬道。 秩宗揉了一下额角,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你们,支离厌、祁狻、阴成晦……这么多年来,你们还是第一次闯蒿宫,罢了,都进来吧。” 门自行打开,六部柱首一齐走进来,有人垂首便道:“玄蚕已醒,秩宗为何还不出手?而今六柱升空,苍梧大地已是生灵涂炭,若再耽搁下去……” 秩宗却看都没看他们,仰头眯眼看着屋顶,像个午后小憩的老人。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才又有人按捺着急切,问道:“秩宗?” 秩宗这才嗯了一声,却没回应众人的请求,自顾自道:“这蒿宫,也是我一手养起来的,只百年过去,便长成了这般模样,快啊,太快了。你们觉得如何?” 六部柱首本就压下了秩宗放走浮黎炼气士的疑惑没问,眼下,秩宗这搪塞的态度,让众人内心都十分不安起来,哪还能像平常那般,顺着秩宗的话接下去。扑通一声,地空众柱首阴成晦匍匐下跪,沉声道:“请秩宗出手!” 秩宗重重叹息一声,道:“罢了,都出去吧。” 他一挥手,青光一动,众人便被扫出蒿宫。 “神君……”他重新靠在貂绒上,“神君,长青不愿负你,却别无他法了。” 三百七十:赵长青 大道长河自天柱裂缝席卷归来,将一名名浮黎炼气士带回到战船上。 至此,苍梧之中能浮黎炼气士俱被接引,李素师刚要收回大道长河,忽然,一道声音自天柱裂缝中传来。 “助我封闭天柱裂缝。” 李素师听见秩宗的突然传音,道:“哦?你要……” “不要耽搁。” 秩宗只简单回应一句,李素师便察觉到苍梧界的气机与大道长河合应起来,欲要封闭天柱裂缝。天柱裂缝是两界联通之处,若被封闭,苍梧也没了入侵浮黎的余地,李素师心中惊讶起来,没想到赵长青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归浮黎,这样一来,苍梧便要在哪玄蚕嘴下覆灭了。 心中虽然惊讶,李素师却没有犹豫,引导大道长河开始封闭天柱裂缝。与此同时,一道黑光自大道长河中飞出,没入苍梧界深处,李素师传音道:“待苍梧覆灭,凭此路引,你便可跨越归墟,回到浮黎。” …… 蒿宫内,秩宗一招手,便拿住一枚黑印。 世界之外的虚空名为“归墟”,归墟空茫无际,三千世界沉浮其间,就算圣境炼气士,误入归墟中,也有迷失之险。这黑印,却是李素师赠他的一枚路引,凭此路引,苍梧覆灭之时,他便可离开此界,跨入归墟之中,回到浮黎。 放下黑印,秩宗遥望窗外,六柱已升上高空。 天外,玄蚕半阖的眸子逐渐张开,将头颅缓缓探了下来。 轰隆! 天地为之震动,霎时间,天阴如晦,唯有玄蚕那两轮日月般的眸子,挂在穹窿上,漠然俯视苍生。 蒿宫外的上六部众精锐,乃至整个苍梧中的人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皆露出绝望的神情。但他们眼底还留存着一线希望。 蒿宫内,秩宗却叹了口气,单手虚抬,蒿宫东北方的尸迦柱便如被无形大手一托,向玄蚕口中口中送去。 诺大一根圣柱,七层城池,升到玄蚕面前,竟只如牛豪银针一般。但这尸迦柱中有一界本源,对那玄蚕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它巨口一张,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尸迦柱便倏然被它吸入口中。 见此情形,蒿宫外的六部柱首面露愕然之色,他们在这等待秩宗炼化苍梧,攻入浮黎,迈出成圣的最后一步,此刻,却亲眼见到秩宗将六大圣柱之一直接喂给了天上那条巨虫! 六部精锐哄然沸腾嘶吼起来,六部柱首欲再入蒿宫,刚接近数尺,便被一股不可阻挡的斥力挡在宫外。想到此前秩宗表现出的种种异样,六部柱首不由有些恐慌,终于有人轰然下跪,嘶声道:“秩宗!纵使要臣民们死,也要让臣民们死个明白啊!” “请秩宗现身!”又有人跪下。 六部柱首当先下跪,他们身后的上万千上六部众也轰然跪下。天地震荡,不知是因为众人下跪的力度,还是天上那玄蚕迫近的威压。众人异口同声,嘶吼道:“请秩宗现身!” 蒿宫内却毫无动静,紧接着,东南方向的龙池柱又迅速升起,如尸迦柱一般,被玄蚕吞入口中。 蒿宫外的上六部众嘶吼愈发惨烈起来,然而,下一刻,又是接连两根天柱升起,被那玄蚕一口一口吞吃掉。 连损五柱,苍梧元气大伤。那玄蚕逐渐苏醒,它的念头所化的雾气消散了,天雷地火却在此时猛然肆虐开来,俨然一副末世之景。 众人如何看不明白,被苍梧众生视为救世主的秩宗,此时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要一举覆灭此界。 六部众先是恐慌,紧接着,被辜负的期望便化作滔天恨意。那玄蚕威压本就容易让人心神失守,当即有人竟撞破额头,用血写下恶毒不堪的诅咒。 蒿宫内,秩宗面对着上六部众的恶毒血咒,他面不改色,这时候,他耳边同时响起无数请愿之声。炼化苍梧越深,受苍梧众生香火愿力影响也越深了。 他能看到蒿宫外的上六部众恶毒咒骂的,也能看见狼藉的城池里,幸存的百姓在断壁残垣中,颤抖着双手在秩宗的塑像前奉上香火,或是朝着蒿宫的方向不停叩拜。 他望向西方,六柱之中,只剩地空柱未入玄蚕之口。这时,他却放下虚托的手,地空柱悬停在半空。 …… “这小世界能入那虫子眼里的,便唯有这六柱……”蒿宫外,江东君仰头望着悬停的地空柱,低声自语,“它等待许多年,就是为了吃这六柱、这虫子万年只进食一回,吃完便又睡万年。这六柱,想必能让它吃饱一回了,嗯?赵长青?” 江东君只道秩宗要继续升起地空柱,却见他盘膝坐地,伸指在身前一笔一划写下一篇文字,旋即并指如剑,依次刺中自己的眉心、膻中、气海三处,轻喝一声:“长!” 话音一落,蒿宫青光大作,瞬息间便长高了百丈,千丈,万丈! 轰隆! 蒿宫拔地而起,直上云天!地空柱却同时落下! 江东君眉头微蹙,一步跨入蒿宫,却见赵长青竟化为了一尊木塑,与蒿宫融为一体。她怔了一怔,走到他身前,见到地上的那篇文字,字字入木,铁画银钩: 抱憾书! 余乃浮黎幽州赵长青,苍梧却奉余为秩宗百年。 余若不成圣,则愧于苍梧众生,若成圣,则愧于浮黎百姓。 今有玄蚕之虫,以小世界为食,觊觎苍梧,此灭世之劫也,必以六柱饲之。 余窃得天柱神髓一缕,祭炼百年,愿以身替之,为苍梧留一柱命脉。不憾于两界众生,唯憾于神君。 惜哉! 赵长青绝笔。 …… “赵长青……” 江东君手指拂过末尾的绝笔二字,垂下眼帘。 “我错怪你了。 …… 天柱裂缝轰然震动,雾气消散,只见裂缝之内已无云外谷,已变成了一个并不算深的树洞。 李素师收回大道长河,忽然神情讶异。 他掐指一算,旋即看向天柱裂缝内部,喟然感叹:“我自以身化天柱,不负两界苍生。真大丈夫也!” 三百七十一:再建神国 烈风下,雾气消散,李不琢仰头望见地空柱下沉,而蒿宫化身天柱,拔地而起,升至高空,便被那玄蚕一口吞下。 吞下六柱,玄蚕咆哮一声,像是打了个饱嗝,庞大的躯体游动着,就像一幅被洗去的水墨画般,渐渐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它竟留下了一柱,没有吃掉?这玄蚕,莫非还有恻隐之心不成?” 李不琢心里刚浮起一个念头,就自顾自摇头。那玄蚕眼中,人如蝼蚁,它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何来善恶之心。换个说法,它只为留个秧子,让这小世界能重新生长,长成后再过来饱餐一顿,这才差不多。 那玄蚕一走,不光雾散风歇,肆虐的天雷地火也有了消弭的征兆。不过,李不琢身边已是满目疮痍,原来承载着龙池柱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坑底不知是那条暗河,正汩汩冒出泥浆。 龙池柱边,草木都已枯萎,想必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 李不琢只扫了一眼,便显化法相,想要感应之前的那道大道长河。 玄蚕已走,眼下他使用起法相来,毫无顾忌。玄蚕法相一现,李不琢便知晓,它虽不能吞天噬地,却能吃尽有形无形之物,也包括他人的法相神通。 有这法相傍身,李不琢若回到浮黎,在年轻一辈中,他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不必去参加州试,声名便能胜过状元,毕竟,素来只有州试状元苦修多年,才能凝成法相境,却没有哪个法相境炼气士,需要靠着科举,来争名夺利的。 不过眼下,如何回去却成了大问题。 李不琢之前以玄蚕之眼见到的那条大道长河,他此时用尽办法去搜寻感应,却没了半点踪迹。 他一时没了办法,便原地调息,稳固法相。 一等,便是七日过去。 苍梧界风云变换,时而震动,时而平静。月落日升间,天雷地火消失不见,幸存的人们纷纷逃出残垣断壁,又重新开垦起土地来。 这七日,天地间异象频发,最为明显的,便是废墟之上,草木新芽纷纷钻了出来。七日过去,甚至有的树木便长到了一人多高。 苍梧之人不知其中就里,有人以为秩宗未死,纷纷奉奉其香火。而那日在蒿宫外见到赵长青以身饲虫的上六部众,只道是秩宗死前留下了后手,心中愈发愧疚。 唯独李不琢猜到,这恐怕是东君重新炼化神珠,接管苍梧界了。 直到七日过去,朝阳再度升起的一刻,整个苍梧界刮起一阵东风,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勃发起来。苍梧之人纷纷跪地叩拜,口呼神迹,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便响彻苍梧所有角落。 “吾乃苍梧之主,木帝东君,众生闻言奉我香火,便是我座下神民。” …… 龙池柱废墟以东七里外的高山上,李不琢再次见到的江东君,又变得与当初的句芒真灵一般,背后生出了双翼。 “东君建成神国,又成一方神主,真是可喜可贺,让我好生羡慕。” “我磨砺道行,不知经历了多少劫数,险些真灵消散,如今才重拾修为。倒是你,区区数年修行,便凝结了法相,我也要恭喜你了。” 李不琢与江东君二人站在高山之上,看着蚂蚁般的人们在龙池废墟旁开垦土地,重新建起房屋,那些简陋的住所中央,两座高大的神像,已有了雏形。一座神像自然是为苍梧牺牲的秩宗,另一座神像,便是江东君。 那日显圣之时,江东君便分化神念,让自己的神相出现在苍梧众生的脑海中,让他们能供奉香火。 “我结成法相是生死所迫,如今虽然修为大进,却是无家可归了。” 李不琢叹了一声。 “修行之人,以天地为家,何必把自己桎梏在一隅之间?”江东君笑了笑,抬起手指,从左到右虚划一圈,“你看我这神界,如今百废待兴,你若留下与我共建神国,我可以承诺,让神民为你建立圣像,供奉香火,日后神界演化了天道,在此界之中,你亦是一方道祖。” 江东君此言让李不琢大为心动,他眺望远方,沉吟良久,最终却摇了摇头道:“你我因缘分而结成友人,不过,若我成了你的臣属,你我相处便有了隔阂。再者,这是你的神国,却不是我的。” 江东君微微挑眉,怔了一会儿,却拍掌笑道:“好,我向来知道你不肯受拘束,如今又知道了,原来你还有如此野心,倒是我小看你了。” 李不琢道:“野心谈不上,只是浮黎对我,终究还有许多挂念放不下,我若不回去,难免留下心障。还请东君助我回到浮黎,有朝一日,我放下挂念,再来此界拜访。” 江东君惋惜地轻叹道:“你执意要回去,但玄蚕出现之时,赵长青便联合浮黎圣人李素师,把两界的联系斩断了。如今两界在归墟之中,各居一隅。归墟黑暗无垠,莫说是你,就连圣境身入归墟,借不到了大道长河之力,也得掂量掂量,小心谨慎,不然便有迷失之险。你一个法相境炼气士,又如何能回得去?” “真没有丝毫办法?”李不琢认真道。 江东君犹豫了一下,道:“有!我不愿骗你,的确还有一条路可走。赵长青死前,李素师以为他要抛弃苍梧,便留下了一枚路引。但以赵长青的修为,凭那路引,跨越归墟回到浮黎不难,但对你来说,只要身入归墟,便有身死道消之险!纵使如此,你还要回去?” 李不琢皱眉沉默。 往日几次身陷绝境,他倒是能看开生死,并化险为夷。但这回,他却站在主动选择的位置。但向来,若非逼不得已,他却是个惜命的人。 “如今只过去七日,苍梧与浮黎倒还没分离太远。若两界在归墟中再飘荡一阵,纵使你有路引,也抓不住那一线生机了,你要快些考虑好。” 江东君说罢,没有打扰李不琢的思考,便席地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三百七十二:归墟 李不琢望着天际,中天的烈日渐渐西沉,直至薄暮的霞色烧透了半边天空。 他脑海里形形色色的人影掠过,军中旧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冯鹰与白益;县学同窗;那自来熟的白游;曾有过不了了之情愫的燕赤雪;酒瓮村的那些部下;壶天梨山下的蜉蝣女…… 他不是凉薄的性子,却也向来拿到起放得下,想了半天,他遇到的那些人或事,倒没有什么是冒死也不愿割舍的。 他将心中的身影逐一拔除,偶尔感到惋惜,便对着暮色轻叹一声,到后来,那些身影逐渐变得稀稀落落的,只剩下两个影子了。 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祁彩衣,一个是三斤。按说,三斤已长得白白胖胖,但此时在李不琢脑海里,却是瘦不拉几的模样。 他不禁想,自己没能出得了苍梧,三斤知道这消息,恐怕不会甘休了。按她的性子,倒不会做什么轻生的事,但她定然会想尽办法来到扶桑神木下去寻他。霎时间,李不琢竟想到了葵人她背着孩子寻夫时的模样。 李不琢试着把三斤的影子从脑海里拿掉,便觉着空落落的。坐久了,他仰躺在山坡上,望着那轮月钩子悄然爬了上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还是回去吧。” “好。” 江东君递给李不琢一枚黑印。 李不琢伸手接过。 江东君道:“其实你犹豫这么久,我也知道你不会留下了。此番你要跨越归墟,凶险异常,我能帮的,也只有用一道神通庇佑你,但这神通也只能持续两日不到。” “多谢,有东君你帮忙,我的把握便能大许多了。” 江东君轻叹一声,伸手虚抓,便凝成一枚青印,又交给李不琢,道:“这枚路引,能让你在归墟中找到苍梧界。不过,到你再来找我的时候,苍梧已不知飘荡到何处,今日一别,你我多半便无再见之日了。” 李不琢没有接话。 江东君倒是话锋一转,笑道:“你也是不识抬举,我堂堂一界之主如此挽留,你却半点面子都不给,你就回你那老家去吧,省得留下了不情不愿,每日都摆出一副臭脸。” 说罢,她手指虚划,身边的虚空,就像一幅画被撕开了,露出一线黑洞洞的裂隙。 李不琢望着那线黑色,只觉心神都要被它吸过去,一时间竟有沉沦其中,无法脱身的感觉。直到江东君喊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心有余悸道:“这后面便是归墟?” “没错,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江东君道。 李不琢心念一动,放出法相护体,这时倒是能抵挡那摄人心魄的气息了。 “辜负东君的好意,实在让我于心难安,莫怪。”李不琢说着,便走向那裂隙。 江东君没有再劝,挥手打出一道青光,化作道道神文,印在李不琢的龙绡上。说道:“切记,这神通消散后,你便要时刻放出法相,不然顷刻就会在归墟中迷失心智。归墟之中凶险无数,便是玄蚕那样的凶物也不在少数,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管便是。” “知道了。” 李不琢一步迈入归墟,霎时间,身边所有声音都沉寂了,他回头想对江东君说一声来日再会,张嘴后,却没有半点声音从嘴里流出来。只见裂隙那头的江东君,也是嘴唇张合,无声地道了声别。 倏然间,裂隙便消失了。 李不琢扭头,四下望去,无边无际的黑暗铺满了视野。但偏偏,他又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身体。没有光,他怎么看到自己的? 李不琢隐约明白,这归墟之中的黑暗,并非寻常的黑暗,而是“虚无”。他看见自己,似乎也并非是凭借光,而是因为归墟的特殊,让他能看见自己。 一种不可逃避的寂寞突然充塞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忽的明白,在这里,他完全是孤身一人了。 …… 李不琢无法得知时间流逝,只能默数自己的脉搏。在他心跳了十万次的时候,江东君附着在龙绡上的神文便有了消失的征兆。 李不琢没有立刻放出法相,他想试试肉身暴露在归墟中有多可怕。若之后真遭遇了无法控制的情况,他便能有些应对。 片刻,神文消失,李不琢却没觉出什么不对。甚至他呼吸也未受影响,这归墟之中竟似乎有空气?怪事。 李不琢分神间,却见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变淡,这让他想起玄蚕消失时的景象。 “怎么回事?” 李不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抖擞精神,放出法相。 玄蚕法相护佑周身,让他霎时间完全回过神来,想到刚才的情况,不由心有余悸。 这归墟实在恐怖,不知不觉间,就差点让他“消失”了。虽然在法相庇佑下,他回过神来,但内视时,无论神魂还是肉身,虽未受伤,却都诡异的损失了一部分。 好在,玄蚕法相在归墟之中,竟有如鱼得水之感,消耗不大,这似乎是因为玄蚕出生于归墟的缘故。 …… 自江东君口中得知归墟之中还有如玄蚕那样的凶物,李不琢借法相之力飘荡在归墟中时,一直小心提防。 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觉自己多心了。归墟中尽是虚无,比他入定时所见的空无边处更加死寂,所幸他此前修持了定法,倒是没有迷失心智。 说起来,他在归墟中飘荡许久,定法修持有了极大进境,他清醒之时,便不知不觉保持着识无边的状态。如此一来,他的肉身消耗便降到了极低的地步。但纵使如此,飘荡许久,他仍变得愈发虚弱,到后来,已是神思恍惚。 “只有无漏人仙才能在这鬼地方护住自身精气吧……” 李不琢出神地想着。 眼前一成不变的黑暗让视线都找不到落点,若非偶尔低头能看到身体,他都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瞎了。这段时日孤单又漫长,即使他往日在梦中习惯了独处,但偶尔,甚至他回想自己的名字时,思维都要停顿一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路引的指引下,终于见到虚无之中有了其他的生灵。 远处,一条长鲸在虚无中游荡着,驮着一团莹润的白光。 三百七十三:归乡 终于在归墟中见到生灵,李不琢百感交集。下意识的,他便想靠拢过去,但想起江东君的叮嘱,他迟疑了一下,便想绕开。 这时,手中的黑印却发出强烈的气机波动,指引李不琢向前。 入归墟以来,这路引与浮黎的感应总是若有若无,这还是头回反应如此强烈。 李不琢心中心中一动,若有所思想道:“难不成,那长鲸身后就是浮黎?” 只犹豫了片刻,李不琢终究还是向那长鲸靠拢过去。 归墟一片黑暗,他完全找不到参照。他初见那长鲸,还以为它与海中的鲸鱼一般,但他在归墟中飘荡了数日,却还没完全接近。 这时他才察觉到这鲸鱼的庞大,同时,他也看清楚了那长鲸背上的,哪里是什么白光,竟是一轮明月! 一片渊海沉浮在归墟中,西沉入海,便由长鲸驮着,在海中洗去铅华,再度东升。 李不琢观这景象,心中震动不已,不知不觉间,他便看过了数十次日升月落,来到那长鲸身边。这长鲸的大小恐怕不逊于那玄蚕,李不琢在它身边如同沧海一粟般,毫不起眼。 “这瀚海之上,应该就是浮黎了。” “想不到浮黎竟是这般模样,这世界,难道也是某个存在缔造的小世界所化?” 李不琢想到这里,神驰意动。 他奋力向那瀚海之上飘去,想要回归浮黎,接触到海水时,却发觉身体飘飘的。 “咦,我的肉身……” 李不琢意识恍惚,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变成了一件衣服! “跨越归墟之人……” 一道沧桑的声音响起,李不琢面前那片瀚海狂流涌动,那条长鲸摆尾转身,两只日月般的眸子盯了过来。 “我已许久,未见过了。” 它静静看向李不琢,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迷失于归墟中的人终于回乡,肉身却遗落在归墟中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身死,只剩下一点真灵,消耗着最后的执念,将他的遗物带回了浮黎。 “前辈是……” 李不琢恍惚间,没来得及想自己怎么变成了一件衣服,看着那长鲸,他思绪纷飞,忽然想到在沮由海上,听泉婴说过的鲸祖。难不成,这驮负日月的长鲸便是鲸祖? “你既得龙绡,又知其用法…… “与鲛族有旧,我便送你一程。” 鲸祖话音一落,海潮涌动,李不琢不受控制的被卷入其中。 他眼前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飞逝而过,耳边响起无数声音,虫鸣声、鸟叫声、风雨声、船舶声、耕作声、织布声、读书声…… 霎那间,光影和声音都消失了,柳暗花明。只见东极扶桑神木通天彻地,立在眼前。 那枚黑印在他眼前,化作青烟消散。 …… 两界之争已过去三月,但东极的动荡仍未完全平息。李素师坐镇无冬城中,突然举目望向行宫外。 “是我留给赵长青的路引,他竟没死?” “嗯?不是赵长青,带这路引回来的人,竟死在归墟中了……” “不是赵长青,何人竟能跨越归墟?也罢,他既已死,便对浮黎没有威胁。” 李素师收回目光。 …… 神木之下,沮由海岸。 海风中,一件衣裳飘荡不定,终于落到海面上。 过了一阵,海面翻起白浪,一头鲸鱼浮起。泉婴坐在鲸首,捧着那件衣裳,在衣裳的内袋里,掏出一枚翡翠色海螺。她怔了许久,东西张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 李不琢大概明白,自己的肉身不知何时已遗落在归墟中。甚至,他连神魂和法相也无法感应到了。 他不知自己现在是以什么状态存在,他见到两界之战中死去的将士埋骨神木脚下,坟茔连绵占据了十里方圆。新建的城垣巍然盘踞,家家户户门口,黑纱迎风飘荡。 他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也无法与人接触,只能看见别人在做些什么。 他从神木脚下来到沮由海边,倒是比普通人快许多。海风一吹,他便能借力飘出老远。 他就如无根之萍,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借着仅存的一些意识,努力辨认方向,朝着幽州的方向飘去。 一飘,便不知经年几何。他的意识逐渐淡薄,许多往事渐渐回忆不起来,到后来甚至完全忘却了。人活着就是为了个念想,这句话李不琢在许多人口中听过,往日他以为自己懂了,现在才终于彻底明白。他的念想正在消散,拔除所有念想以后,剩下的自己,又是什么呢? 漂泊不定间,他不知何时来到一座悬空之山下。悬空山下,一年轻僧人与一位老僧在树下对坐谈经。 李不琢见那年轻僧人有些眼熟,但他已忘记许多事,却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他了。那老僧,他好像也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也记不起名字。 好奇之下,他便在一旁观看二人讲经。他听不到声音,但二人谈经之时,山下走兽飞鸟竟聚集了过来。 李不琢刚走过去,那年轻僧人却把头转了过来。李不琢诧异地让了让身子,那僧人目光却紧跟着他移动,这时,那老僧也转头看过来,敲了下木鱼。 那木质的木鱼,竟发出金铁之声,振聋发聩。 李不琢一直听不到其他声音,这时,不光听到木鱼声,又听老僧张口唱了一段偈子。 “非想亦非非想,至极静妙无常。若是人间无我,莲花生就何方?” 唱罢,老僧收起木鱼,与年轻僧人一道离开了。 李不琢停在原地,若有所思。 …… 悬空山山道。 年轻僧人走在青石阶上,说道:“方才那人曾在梨山之下,于我有点化之恩。不知遇上了什么劫难,竟只剩一点真灵了,多谢莲华法师出手相助,帮我了却了这一段因果。” “我如何了却得了你的因果?我助他,也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罢了。”老僧人摇头,“但历劫之人,化解劫数只能靠自己,我即便开口点化,如何领悟,也全凭他自身了。” 三百七十四:泥胎 悬空山下,李不琢似乎明悟了什么,却又觉得似是而非。 他在悬空山下等待许久,人来人往,却终究没再遇到那二人。 离开悬空山,他继续向幽州前行。这时他已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去幽州了,只凭着仅存的一股信念,勉力支撑。 这日,他来到一座山村外,山村中有一座灵堂,灵堂中,一少女身着缟素。他见这少女,心弦颤动,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她是谁。看久了,他心中莫名悲切,不由离开灵堂,沿河漫无目的地游荡。 风凄雨冷,他切实感觉到,自己所剩无几的那股信念,已如风中之烛,立刻就要消散。 他心有不甘,在一架龙骨水车边停步。龙骨水车旁有一座小庙,小庙里,那座泥塑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确定自己没见过泥塑的这个男人,但偏偏,自己仿佛知晓他的一切。 泥塑前,小铜炉内插着三根烧了一半的香,青烟袅袅,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他贪婪地吸食着青烟,不由向前走去,身体却穿过放置香炉的桌子,触到了那座泥塑。 霎时间,他如从高处坠落,一晃神,自己已端坐在小庙里,面前那尊香炉中青烟袅袅。 他住进这尊泥塑了。 不知为何,冷风被这泥胎一挡,便刮不到他身上。跋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感到深深的疲惫,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道声音唤醒。 那个身着缟素的少女,在香炉里换上三根香。 “不琢啊。” 她离开小庙。 李不琢想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名字在他心底酝酿着,终于被他重新拾起,他只能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叹了一声。 “三斤……” …… 两界之战已过去一年。 自李不琢东去苍梧未归,酒瓮村中,便开始供奉他的泥像。 李三斤放下机关术,为李不琢日日守灵,这日,村中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李吾玉一家,乘着马车来到村外。 三斤只道李吾玉一家是来幸灾乐祸,说风凉话的。李琨霜却把三斤拉到一旁,道:“当年的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本来,若不琢在世,我们两家可以化解恩怨,但如今,不琢未归,我母亲心中过意不去,只能到他灵前道歉了。” 三斤不知李不琢与李琨霜在苍梧中经历了什么,见李琨霜态度诚恳,便没有阻拦。 李吾玉来到小庙中,他比李不琢高一辈,却主动先为李不琢上了三炷香,道:“昔年自大哥离去,嫂子生性贞烈又要强,不肯受人恩惠,我们两家之间联系日淡,便没了来往,后来又生出一些误会,以至于两家竟结出仇怨。我也是名利遮心,忘了本衷,甚至对你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惜,你如今已不在人世……” 何凤南上前一步,犹豫许久,低声道:“李石头,我知道你还怪我。如今我在沧州重修了李家宗祠,今后每年,我也会为彩衣上香,你若泉下有知,便不要遗憾了。” 李吾玉一家为李不琢留下许多贡品,才离开小庙。 李不琢在泥塑中,听完着他们的道歉,才渐渐记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往事。 受香火供奉,他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但这泥塑虽能保护他不受风吹雨打,他却发现,自己被禁锢在这泥塑中,无法离开了。 数年过去,他也见到了几位故人。 白游自知不是读书的料,虽勉强过了府试,却弃书从商,做起了生意。反倒是郭璞,李不琢不在后,他独自经营木机阁,短短数年便积累了许多人脉,竟在微天宫麾下,捐了个督造官。 洛还君曾悄然前来,在小庙里坐了半夜,对他说:“没想到,我见惯了族人朝生夕死,见到你这泥塑,心中却更惋惜。” 李不琢见到越多故人,记忆便越完整。不过,他住在泥塑中,状态十分玄妙,重拾自己的记忆,他却如一个旁观者般。 一日,白益来到庙中,沉吟半晌,道:“闻言你入苍梧后,便结成了法相,你若不死,必有望入圣,可惜却是命比纸薄。” 一道声音却在庙外响起,支霜衣走入庙中,淡淡道:“李不琢身具宿慧,真灵能受轮回磋磨不灭,若说他就此身死道消了,我却不信。” “想不到神咤大将军也来了。”白益道,“若真如你所说,他一点真灵未散,倒也还有一线生机。” 二人短短交谈几句,便各自离开。 离去时,支霜衣望着泥塑,自语道:“以我观物则万物有我,以物观物,我即万物也。” …… 李不琢有恩于村民,但也说不上恩同再造。数年过去,龙骨水车边的小庙,香火便没那么鼎盛了。 三斤为他守灵数年,吴寒也在这待了数年。李不琢本以为,这个前朝皇室遗脉骨子里是个不安分主,没想,他老老实实待在酒瓮村里,又操持起打铁的营生。 不过第七年的时候,三斤到庙里上香,吴寒终于忍不住道:“人死如灯灭,七年了,你怎么还放不下?你给这泥像上香,他就能活过来吗?” 三斤瞪他道:“他又没死,只是被困在别的地方回不来了,瞎说什么!” 吴寒道:“就算是这样,那连圣人都救不回他了,又有什么办法?人这辈子有几个七年,你本来有大好前程,如今却身无长物,你想这辈子都窝在这穷乡僻壤里,寸步不离吗?” “我就一辈子呆在这里。”三斤赌气道。 …… 不久,三斤终究还是离开了酒瓮村。 于她而言,小庙之中的泥塑只是心里一个寄托罢了,他人规劝,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泥塑除了样子和李不做有三分相似,却和他没半分关系。 她把青春年华都交待在这泥塑面前,之后,也要为自己而活了。 离开的前夜,她在小庙待了许久,给泥塑上了最后三柱香,抹了把眼泪,道: “不琢啊。” “我真想你从没开窍,我真想,你还是那个爱睡大觉的李石头呀。” 三百七十五:岁月忽已晚 纵朱墙紫殿也难敌光阴,经年累月,山中小庙逐渐被人遗忘。 庙墙颓圮,泥塑也裸露在外,风蚀之下,变得五官模糊,已经看不清模样。 偶有游人至此,或感慨道唯有圣道长久,多少野祀,皆被掩于风沙中。 李不琢寄身泥塑,不禁念及当初。当初,他用一点香火,助句芒保存了真灵,如今仍是这小山中,物是人非,又有谁来助他呢? 大雨落下,泥塑被水流冲刷,这最后的寄身之地,也终究难以长存了。 李不琢知道,这场大雨便是他的终章,这时他心中并无悲切,反倒有一丝庆幸。任谁,在泥塑里孤独数十年,也会期望一刻的自在,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他本该流落归墟中,能够归乡,见到故人皆有归宿,也是幸甚之至了。 大雨磅礴,没有一刻止歇。 一只雪白的手,却将一把朱红油纸伞撑在泥塑头顶。 李不琢睁眼,见到燕赤雪站在雨中,多年未见,她容貌依旧,却没了那股青春活力,眉黛眼妆,难掩疲惫。她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掏出火折子,在伞下为李不琢点了三根香。 燕赤雪离去前,李不琢知道了她当初离开的原因。 桃坞堡老寨主燕北凉,乃纵横家圣人玄微子门徒,假意投效龙雀执火者秦荆,数年前,终于将其刺杀。而今燕北凉离世,燕赤雪之父丧生,她独掌龙雀大权,为稳住散落天下的龙雀旧部,却不能暴露祖父乃圣人门徒的真相。 勾心斗角半生,身边无人可以信任,唯独今日,她任雨洗去妆容,对这山野中的泥像,能吐露心迹。 雨停后,她在泥像前疲惫小憩片刻,留下油纸伞离开了。 泥像前,残香未尽,青烟隐隐凝聚为人形,又在风中消散。 李不琢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当他放下了所有心障,他仍在泥像中,却蓦地能看到泥像本身,能看见泥像内外的每一处角落,就如那夜白龙寺中,曾机缘巧合遁入非想非非想天,俯瞰世间一般。 林间草木枯萎又复繁茂,突有山火,数丈高的大树,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李不琢这时去看,却不光看到了灰烬,在他眼中,万物皆是虚实相成,树变成灰烬,灰烬与烟气是实,那在火中散去的热,便是虚,灰烬入土,又取日月光华之虚,融入树种,再成参天巨木。 他忽然明了,这万般神通变化,虚实转换的根本,就是“道”。 他的一生中,那些零落的珠子,枯荣逆转、梦里春秋、不易剑道、东君神术、吞天玄蚕,往日种种,便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在眼前。 这一夜,句芒山上云雾忽聚忽散。 月落日升之时,一缕紫气照下,泥塑表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澄明如雪的光华自裂缝中透出,咔嚓咔嚓声接连不断,泥塑如被万道剑气刺穿。 泥壳脱落,颓圮的庙墙间,一个少年人,黑衣黑发,拾起了地上那把朱红色油纸伞, …… 佛坛下,众僧人早课诵经,梵唱阵阵。 坛前,密莲华嘿嘿大笑道:“真有人能得证涅槃!” …… 李不琢走出小庙,来到酒瓮村中。 酒庄不知何时已经废弃了,昔日的管事姚堪也不见了踪影。当年的院子,被归入新封府江氏门下,院子里住的,也没了李不琢的熟人。 江东君的父母仍在,已垂垂老矣。茶余饭后,二人总提起那个出生后便神异不凡的女孩,但神情中已无不舍,反而添油加醋,渲染出一段九天玄女下凡的传说。 李不琢心中不禁有些怅然,让他惆怅的,并非是重闻往事,而是他听到这些往事,心中已没了波澜。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挂念,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 站在句芒山上,他举目远眺。 在他眼中,天地已成了一张纸。 这张纸在凡人看来,是平铺在桌面上的,凡人如同蚂蚁,在纸上爬行,却不知除了四方,还有上下。纵使能飞天遁地的机关器,要跨越千里,也只能步步为营。 但在李不琢看来,这张纸却是皱褶,扭曲的。纸的两端,远隔千万里的两点,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对折了起来。若仍沿着纸面行走,仍需跨越千万里,若跳脱于纸外,便需轻轻一跃…… 李不琢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本在冷风呼啸的句芒山顶,一步迈出,却已身处闹市。 人声鼎沸,商贩、行人摩肩擦踵,形形色色,从他身边走过,却都仿佛没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李不琢沿街信步而行,片刻后,在一所大院前停步。 院中,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少年正对着木人练剑。 “白鹿回首猿伸臂,仙人座下鹤点头!” 他一板一眼念着剑诀,大汗淋漓。 李不琢在门外站了许久。 他目光穿透重门,见到了一位怀有身孕的中年妇人。她的夫君正附耳在她肚子上倾听,二人相视而笑。 时过境迁,李不琢仍是当年的模样,他重活过来,但在他人心中,他已只是一个挂念了。 李不琢转身准备离开,脚步顿了顿,却还是走入院中。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李不琢来到小少年身边,微笑道。 “当归,我叫当归,但可不是药铺里那根黑不溜秋的当归!是吴当归!”当归见到李不琢,觉得他的笑容莫名亲切,便没有防备地回答道,“不过,娘亲总爱叫我小石头!” “叔叔,你呢?”他眨巴着眼睛问。 “我?”李不琢笑道,“巧了,我娘也叫我石头。咱们是大小俩石头。” 当归打量了李不琢两眼道:“你也叫石头?娘亲跟我说过,有个叫李石头的人,剑术天下第一,但我不服,我日后一定会比他厉害。石头叔叔,你会用剑吗?” “会一点,跟李石头不分伯仲吧。”李不琢道,“当归,把剑给我。” …… 三斤挺着肚子,来到大院里,看见练剑的当归靠着木人呼呼大睡。 “吴当归!叫你练剑,你却睡大觉!你没学到你石头叔叔的剑术,倒是把这坏毛病给学了个全!” 当归顿时惊醒,兴奋道:“娘,您误会我了,刚才我看到了石头叔叔,他还教了我几招呢。” “胡说八道!老张头都没通报,怎么会有别人进来,好呀,你又做白日梦了!” “是真的嘛!”当归瘪嘴道,指着门外,“他才刚走,您看呀!” 三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门丁守在门口,没有外人进来的迹象。但大门洞开着,一个穿黑衣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 三百七十六:有我无敌 李不琢离开了三斤所在的城池。他没想过主动放下那些过往,但时过境迁,不知不觉他却了无牵挂了,心中所向,唯问道而已。 他以一点真灵悟道,涅槃重生,自身修为已达到一种玄妙的境地,他却隐约觉得,自己的道还差了一层。 他意识进入非想非非想天,俯瞰世间,想要找到自己道行的缺憾。目光落到浮黎大地上,他忽而想到当初的密卷。 “东鹘火,西缇加夜山。” “北鬼户,南乾罗山!” “不知当初大夏圣祖武无敌留下的密宝会是什么?” “金银俗物配不上他的身份,若能见到他的武道传承,也许能对我的修行有所映证。” 李不琢眼中,经纬纵横,便落在浮黎中央,泷州西部。 泷州西面丘陵起伏,风水极佳,常有筑路修桥挖到墓葬之事发生。李不琢从吴寒的衣带诏以及冯符二家交易的密卷,得知了前朝复国宝藏藏在此处。 他游遍群山,终于找到一片地宫。 其实,武无敌应该还为复国宝藏留下了其他指引,不过李不琢只得了两份密卷,便只能用这笨办法。所幸,他悟道之后,意识能进入非想非非想天,以那奇特视角俯瞰世界,找到地宫也只花了半月有余。 幽深甬道通往地底,李不琢没走多久,便在一扇青铜门前止步。地宫外的空气随着他的脚步涌入,门前两盏长明灯倏的一下,遇风而燃。 灯下一座盘膝坐地的兵俑也睁眼朝李不琢看来。 “汝非武氏血脉!” 兵俑腹中发出金铁轰鸣声,起身之时,簌簌灰尘落下,它的铁甲在长明灯下寒光森然。 这兵俑看似笨重,动作却矫健非常,李不琢目测之下,这兵俑的实力并不逊于坐照圆满的炼气士。不过它终究不是活人,对敌的招式,套路明显,李不琢索性也只用肉身跟它拼斗拆招。 将那兵俑的套路摸透,李不琢穿过青铜门。 青铜门后,是一层地宫,地宫十分空荡,唯门前有一座石碑,写着:“余十三岁于铜都山遇赤毛凶猿,与之游斗三月,自创拳法,终胜之。” 简单一行文字下,便是一幅幅行气、技击的人形图案。 这篇拳谱对李不琢来说十分简单,不过他发现这拳谱的套路,与外面那镇守青铜门的兵俑所用的拳法是一脉相承,便细细品味琢磨了一番,待完全记住后,才离开石碑。 石碑后方不远处,这一层地宫的尽头,便是一尊猿形机关。李不琢甫一接近,这机关兽便活了过来,与李不琢厮杀搏斗。 打散机关猿,李不琢通过它身后的大门,又进入了另一层地宫。 “时乙酉年春,于荒川遇大蟒……” “时甲辰春,与南陵陈汝交手,破其招法……” “时丙子冬,见大瀑凝冰之相,创化雪锁元功……” “时……” 李不琢走过一层层地宫,便与那一座座石碑,经历了武无敌的一生。 石碑上记载的武术,起初有着少年的灵动与刚猛的冲劲,到后来,则变化圆融,多了以柔克刚的巧劲,再后来,万般变化被一以贯之,以武入道…… 李不琢看第一座石碑,只用了二十来个呼吸,到后来,一座石碑要花费他近乎一天的功夫。石碑里的武功一脉相承,李不琢心中仿佛有了一个人形,本来笨拙稚嫩,反复映证武功,举手投足间,已渐渐凝聚出一种百战不败的悍勇气质。 “大夏圣祖留下这地宫,就是为了给后人留下武道传承吗?似乎没这么简单。” 李不琢思忖着,继续向地宫深处进发。他的剑道,与武无敌的武道走的是不同的路,不过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这些武道经验,对他而言大有裨益。 地宫中的机关兽和偃师人形,有能够辨认武氏后人的方法,遇到非武氏血脉者,出手便皆是杀招。 李不琢过关斩将,用了五月时间,终于抵达了地宫最深层。 地宫最深处的石碑上已无武道记载,只有四个桀骜不驯的字:“有、我、无、敌!” 李不琢视线越过石碑,地宫中央,一道身穿赤色大氅的虚影看了过来。李不琢忽然心中感触,他在这道虚影的眼神里,感受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李不琢一招手,他那散去的三百六十五道剑念再度出现。这番出手,声势却与之前大为不同,整片地宫忽的昏暗下来,穹顶上诸天星辰忽现,缓缓压了下来,若细看,那诸天星辰是三百六十五道不断演化的剑意。 不工剑界! 武无敌的虚影浑然无视这数百道剑意,站在原地,便有鼎镇社稷之势,巍然不动。他一拳打出,平平无奇,李不琢恍然间,却如见山河动荡! 噗噗噗噗噗! 三百六十五道剑意连番破灭,李不琢眼中无数虚影闪逝,变幻莫测。 那一拳摧枯拉朽,击破了所有剑意,倏然打到李不琢面前,李不琢却眼都不眨。在那一拳打到面门的时候,并指一刺,武无敌的虚影便霎然消散。 这一战开始不久,他便推演出了结果。武无敌能击破他的剑界,但也会成强弩之末。 “一道虚影,竟有如此威势,不愧有无敌之称。” 李不琢心知,若是真正的武无敌在世,自己很快就会落败。 武无敌身影消散,李不琢环视四周,只见地宫空空荡荡,除了那石碑上的四个字,已经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 李不琢这时终于明白,武无敌留下这地宫,作为复国宝藏,除了给后人留下武道传承,还有另一番用意。 武无敌一生不败心念,皆凝于那些石碑碑文中,若有武氏后人,一路斩荆披棘,抵达地宫深处,击败武无敌留下的武道虚影,便是凝聚了“有我无敌之志”了。 武无敌开疆拓土,凭的便是万战不败的无敌之志。 离开地宫时,李不琢并没有从武无敌的道中得到映证,让自己的道圆满。 不过,最后那一战,倒是让他察觉到了,自己道行的缺憾究竟在哪。 三百七十七:一剑之恩 李不琢走出地宫。 他已知道自己的剑道缺憾在哪。跨越归墟,回到浮黎时,他的丹青剑典与本命神兵烛龙遗失在归墟中了。 他仅剩真灵时,遗失了许多过往,最初凝练的剑道,也随着烛龙和丹青剑典一起遗落。 他未找回的这一部分剑道,就是他的缺憾。 “难道,要再回到归墟中,去寻回烛龙?” 李不琢回想起跨越归墟的经历。 归墟黑暗无垠,没有指引,他到何处去寻回烛龙? 李不琢思索着,走出群山。 泷州东南部是封通府,封通府南郊的宛阳县外有一座天柱山。 这山的名字,让李不琢回忆起苍梧经历的种种,游历间,他便走到了天柱山中。 山间气候多变,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后,细雨便淅沥落了下来。采风的书生、游子纷纷撑伞离开,李不琢虽能用神通挡住雨水,却也如凡人般,撑起那把朱红油纸伞,寻找暂避风雨的地方。 …… 天柱山腰,一名穿着青色长衫的书生与女伴踏过荒径,在林木遮掩间,找到了一间小庙。 书生远远望着庙门上斑驳的破匾,惊讶道:“县志上曾说大夏年间天柱山中有一间白骨寺,本来以为是谣传杜撰出来的,没想真有这地方。” 那绿衣女伴娇声道:“白骨寺?好端端一个佛寺,起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名字,真是怕人,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安生,你带人家来这做什么?” 书生摇头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名字倒不是取出来故意吓人的。你听我说,那些修佛的啊,总说什么把红颜与白骨一视同仁,还有的和尚,好端端去修什么‘白骨观’,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看成一具骨架子。我看,这白骨寺的意思,就是从这里头取来的。” 绿衣女伴道:“这样一说我倒没那么怕了,但细想,还是怪瘆人的,好端端的人,怎么能看成骨架子,你看我,也会想到骨架子吗?” “我怎么舍得!”书生大笑着揩了把油,便带着女伴进庙躲雨。 一进小庙,却见一尊佛像不知什么缘故,滚落在坛前,头朝下倒坐着。 女伴呀的一声,被吓了一跳,书生一怔过后,却文兴大发,想吟两句对子,在女人面前展现文采。 “问佛陀为何倒坐……” 琢磨了一会,他开口吟了半句,却被佛像后头传来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 “被小僧一脚踢开。” 女伴又惊呼一声,吓得躲到书生身后去了,书生眉头一皱,这才发现佛像后面竟然有人。他示意女伴在原地等待,女伴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便拉着女伴,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佛像侧方,看到了佛坛上躺着像是刚睡醒的一个年轻和尚。 和尚模样长得异常俊俏,眉心一线殷红的朱印,更是为他平添了三分妖异。那书生的女伴本来只敢从书生背后露出半个头来,悄悄打量,但一见之下,竟不自觉红了脸。 书生识得美丑,也发现了女伴的异样,一时间心头有了妒意,讥讽道:“嘿,借了佛庙躲雨,佛倒了你不扶,还把它一脚踢开,你修的什么佛?莫不是个假和尚吧。” “佛本无相,那算什么佛。”和尚还是懒洋洋的模样。 “睁眼说瞎话,不是佛,那是什么?”书生诘问道。 “一坨泥巴。”和尚觑了他一眼。 书生气极反笑,但心知这些不事耕作,整天闲的没事打禅机的秃驴最擅长和人斗嘴皮子,便不想和他争论下去。但这时,他眼睛一瞥,却见那和尚睡的地方积了一大滩水,原来是个漏雨的位置,不由笑道:“原来是个傻子,躲雨偏偏躲在漏雨的地方。” 和尚道:“你看着小破庙是个小破庙,我看天地也是个小破庙,庙里边都是雨,躲哪不一样?” “可你都淋湿了呀。”那书生的女伴不禁开口了,不过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和尚虽是在和她与书生二人对话,却像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她话刚说完,书生却找到了和尚话里的疏漏,得意地反唇相讥道:“既然躲哪都一样,你何必抢佛陀的位子,还不是故弄玄虚,装傻撒泼!” “嘿嘿,问得好。”和尚笑道:“但这天地,又不是他的,还要讲个先来后到不成?怎么不说是他坐在那里,挡了我等人了?” “你这和尚在等什么人?你还有朋友不成。”书生的女伴刚问出口,脸又红了。 这时,和尚却把目光移向他们身后。 雨里传来渍渍的脚步声,一个黑衣年轻人来到庙门边收起朱红油纸伞,伞面抖落的雨水在地上溅湿了一片青痕。 书生和女伴面面相觑,却听那黑衣年轻人说了一声“走吧”。 二人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脚下。 破庙中,李不琢看着那佛像后盘膝的俊美妖异的和尚,皱眉道:“你在这等我,是来寻仇的?” “施主大谬呀。”和尚轻笑道,“我不是寻仇,是来报恩的。” 他指了指眉心那线殷红的印记,笑意变得森然:“报当年,白龙寺中,一剑之恩。” 三百七十八:众生皆是菩萨 李不琢低头看着伞尖滴沥的雨珠,心中竟主动生出提剑一战的心思。 多年过去,他已从故人记忆中淡去,却仍被人记得,就算是因为仇怨而记下的,对他来说,也算个惊喜。 不愧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天魔,他由一点真灵重生回来,竟还能被寻到,便陪这和尚一战又何妨? “你拿什么报恩?” 李不琢抬头笑道。 “当然是送你早日往生极乐!” 和尚哈哈大笑,声如雷震,霎时间,贡桌下倾倒的佛陀兀的裂开,梁椽间簌簌落下灰尘。 音浪冲出小庙,在细雨里扩散出肉眼可见的波涛,那山雾被一下冲开条清明的道儿来。 庙门口系着的几条破布猎猎作响,李不琢却头发丝也没飘起半根,那和尚的笑声就如当年白龙寺中的鬼哭梵唱一般,穿心钻脑,如今却对他没用。 伞尖一甩,便有三滴雨珠咻的一声,像三柄晶莹剔透的小剑。 李不琢抬伞的时候,和尚便反应过来,身边的虚空中无端生出一只泛着可怖青黑色,却捏着佛印的鬼手,伸手一挡。 啪一声,雨珠先凝成冰,再散作飞霰。 刷! 整个小庙被飞霰一打,雨声都似乎停滞了一下,紧接着,风雨又至,无端的,整座小庙便坍塌下来。 那三滴剑雨被打散后,已在庙上刺穿了无数肉眼不见的细孔。 “咦,好剑术,好剑术!” 和尚啧啧称奇,又摇头说。 “不对,这不是什么剑术,已术近乎道了。” 和尚还有闲暇说话,李不琢心中暗道可惜。 若非烛龙失落了,他没趁手的兵器,断不会让这和尚接招接得日次轻松。 倒不是他的剑道,非要借一柄剑器才能展露出来,只是烛龙曾是他的本命神兵,缺失那一层剑道,未到圆满,就像最后那片雪花没落下,便压不垮那株枯枝。 那这招又如何? 李不琢并指如剑,朝身后山雨一指,向前一引。先是剑柄成型,一柄水剑便凭空结成,朝和尚刺去,直指和尚眉心那道朱印。 那和尚肯把眉心的剑痕露出来,这剑痕便不是他的罩门所在,李不琢这一剑没指望伤他,只为激怒他罢了。 出剑之时,不易剑道推演,李不琢在心中推算出和尚的数百般应对之法。 和尚伸手一抓,却刚好抓在李不琢的推算之外。 许多双无形之手拉扯他的衣物、四肢、脏腑……无数人声在他耳边响起,说着种种苦痛,生老病死、爱别离苦、怨憎会苦…… “苦就苦,何必找我来求解脱?”李不琢剑气一收一放,将身边的魔念驱除干净。他愈发觉得有意思起来,和尚那一出手,竟刚好跳出了他的剑道推演之外。他还是头回跟看破了自己剑道的人交手,这样一来,不易剑道非但不能帮他对敌,他若太过于依赖剑道推演,反而会落入那和尚的套里。 二人各自出手试探,并无成果。和尚坐在坍塌的破庙里,忽而一手覆地,一手撑天。一道虚影被他猛地撑开,大风呼啸,山顶的雨云都被一道磅礴气机尽皆冲散,只一眨眼,一座佛陀之相便出现在天地间,慈眉善目,遍体金光,手持一个金钵朝李不琢缓缓罩下,金钵上“普度众生”四字,杀气四溢,隐有血色。 那钵盂盖到头顶,李不琢抬头一瞥,钵中传出无数惨叫,内部竟显化出六种地狱! 铜水灌鼻、利刃穿耳、剜眼、拔舌、剥皮、挖脑…… “好一个普度众生!” 李不琢啧啧称奇。 “众生既被六欲所惑,我助尔等割舍六欲,比佛陀度人还爽快多了!”和尚的笑声传来。 “他们却不大情愿。”李不琢望着钵中六种地狱,受难之人惨嚎不止。 和尚笑道:“肉身痛苦亦是魔障,不惧痛苦,便是菩萨道,我这钵盂中,众生都是菩萨!当真是极乐世界!” 话音刚落,那钵盂便把李不琢罩在其中。 一入金钵,李不琢忽然感应不到了外面的天地元气,竟变得和普通人一般。 一个皮肉腐烂的恶鬼,端着一桶通红的铜水嘿然狞笑向他走来。 …… 钵盂外,那天魔佛像立在山巅,高有百丈,山下的行人眼里,山顶却清明一片,只是无端刮起狂风,连树木都被片片掀飞。 普通人咂舌不已,有炼气士见到此番情状,有人以为是宝物出世,欲入山一探究竟,未接近那山顶,便听到阵阵魔音,不由心惊胆战,赶忙逃脱,向府城传信禀报去了。 山巅,那百丈佛陀扣住钵盂,破庙里的和尚,手中也把一只小钵扣在地上。 钵里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骨肉分离声。 和尚不时结印,打在钵盂上。 这一扣,就扣了两天一夜。 山下已有兵马聚集,为首的封通府主一身戎装,神色凝重。 他结成了猿魔崩山相,乃法相境宗师,但这天柱山上,那斗法的二人逸散出来的神通威力却让他心惊不已。此事恐怕要上报天宫,另请高人出手了。 破庙中,和尚手里的钵盂,咔嚓出现一个破洞。 这咔嚓声,竟不是钵盂裂开的声音,而是有什么东西,从钵盂内部,把钵盂吃出了一个口子! 咔嚓咔嚓! 那邪佛法相镇压着的金钵中,猛然探出一个头来! 赤鬣玄睛,玄蚕之相! 玄蚕一现,不依不饶,又是一口,把钵盂咬掉大半! 邪佛抬起钵盂,玄蚕整个身子钻了出来。那钵盂不过比邪佛手掌大些,玄蚕一边吞吃钵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起来,追着一口,把整个钵盂吃了下去。 “好大的胃口!” 和尚惊讶的声音从邪佛口中传出,若洪钟轰鸣! 玄蚕法相还要追着邪佛的手臂,继续吞吃,李不琢却心中一动。 毕竟只是法相,而非玄蚕真身,不至于真有吞天噬地的本事,吃掉和尚那装着六种地狱的极乐金钵,已到极限。 他一抬手,玄蚕法相倏然凝聚,变成一柄长剑,通体金光,若佛门圣器,那剑尖所指处,却透出无物不杀的戾气。 三百七十九:寻剑 玄蚕吞掉金钵,佛威魔念被李不琢融为一剑,猛然劈下! 剑锋所至,那破庙如冰遇火,就这么消失在原地。 电光火石间,李不琢出剑,收手。 那破庙已不见踪影,不光破庙,整个天柱山,被一道深渊从中分开。 深渊两壁,无论是岩石、树木、泥土断面都平滑光洁,像是被精心磨洗过了。 这深渊宽有五丈,劈开了整个天柱山,却没有发生山崩。 那和尚已不见踪影,似乎在这一剑下灰飞烟灭了,李不琢却低声道:“可惜。” 那一剑,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若说这世上谁最会应对这一剑,便非那和尚莫属了,他怎会死在这一剑下。 果不其然。 “啧。” 和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谁能料想,短短几十年,你便有了如此道行。” “嘿嘿,我这恩怨,不了了之也罢,天宫那几个圣人,却怕是容不下你。” 声音消失,唯留下窸窣的雨声。 李不琢没有去追和尚。 这一番斗法,李不琢明白自己和这佛胎魔种谁也奈何不得对方。 只是,那和尚没防到李不琢的玄蚕法相,被占了一招便宜,破去了法宝。没了法宝,他和李不琢斗下去便会落于下风,于是毫不犹豫便逃遁了。 李不琢纵使能追上和尚,也留不下他。 他也不惧那和尚再找上门来,便没必要做无谓之举。 向山下眺望,聚集的兵马已不下千数。 李不琢心里明白,那封通府主何尝不知道,这山上的动静,不是寻常军士能干扰的。调动兵马排兵布阵,不过是安定民心之举。 没有逗留,李不琢朝幽州希夷山走去。 希夷山上有七重天宫,是圣人的居所,不过,李不琢并不在意那和尚临走前的话。 若没有容人之量,圣人又如何当得起圣字。 希夷山上的大夏龙庭遗址,他要去走上一趟,寻到当初吴心锻造烛龙的旧址。 …… 天柱山上的动静已平息三日。 封通府主派去的两队人马,上山探查归来,发现山上已安全下来。 传去天宫的飞信却一直未回,封通府主仍不敢贸然入山。 此时,天柱山顶的裂渊边,却来了两个人。 一位气度温和,白衣如玉,眉发有些发白的男人便是李素师。 他身边,一个黑发黑须,身着织纹蓝袍,头戴木冠的男人,是墨家圣人韩缺。 韩缺皮肤沧桑,步伐稳重,模样像个大漠镖客,他背后那柄剑,只单单露出个剑柄,模样普通,却散发出巍然如山岳的气息。 此乃圣道之剑。 若李不琢在此,稍加回忆,便能记起当年他获得的那一枚“圣道剑字”,便是此剑的一道剑气。 “浮黎何时出了这般高手?” 李素师站在裂渊边,捻下一片树叶。 韩缺低头看着裂渊道:“一剑劈山,剑锋所及之处,皆成齑粉。而剑势之外,哪怕一草一木都不曾被毁,此人的气机控制……妙至毫巅。” “哦?”李素师道,“能得当代剑魁如此称赞,真是了不得。想当初,在你眼中剑术天分最高的,便是莫与流了,这一剑,难道是他劈出来的。” “不是,莫与流不如此人。”韩缺摇头。 “那又有谁?”李素师道,“当年他在新封府圣院留下一副烂缑贴,便找你比剑,虽落败了,倒也得了个剑宗的称呼。你跳出江湖许久,他便是剑道第一人。若还有剑道天赋超群者,定不会籍籍无名,哪里又能凭空冒出一个比莫与流还厉害的人。” 韩缺摇头不语。 李素师伸手虚抓,捻了一颗沙砾在指间,心中推算起来。二十年前,李素师修撰先天经,为天下炼气士创下入门经典,使得炼气士一年多似一年。愿力加持下,他的道行比之当年愈发深不可测。 只片刻,他脑中出现的,却是他当年留在苍梧的那枚路引。 “怪事。”李素师低声自语,没继续说下去,心里却知道了。当初凭着路引回来的那人,竟然没死。 “此人的剑道,比你如何?”李素师又问。 韩缺盯着那裂渊半晌,良久,摇了摇头。 “还差一层,未臻化境。” …… 希夷山,大夏龙庭。 被百家炼气士围攻,一场大火烧了一月方息,如今的大夏龙庭只剩废墟。 龙庭残址之上,七重天宫分立,而昔日在火中留存的铜殿,仍在残照下,灼灼生辉。 微天宫百炼司,便建在当初当初的内务府上,此处有地脉之火,常年不熄,是治器的绝佳宝地。 百炼司下神火殿,削平的石壁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 值夜者若无所觉,李不琢信步走入这地殿中。 殿中那座连接地脉的炼炉结构精密,炉身痕迹斑驳,仍有着大夏遗留的纹饰。 “大夏果真强盛,按吴心的年纪,这炉子用了不下七十年。微天宫聚集偃墨二家顶尖匠人,却没把这炉子重造过。” 李不琢在地殿中巡视了一圈,最后站在炉边,闭上双眼。 神兵自有灵性,非凡兵可比,烛龙生于此处,此处便有烛龙的气息残留。 李不琢放出剑意。 殿中有六道气息,与他的气息有所感应。 “这炼炉自落成以来,已有六柄神兵自其中出世了。” 李不琢没管其他,呼唤着烛龙的气息,伸出手掌。 一线地脉之火袅袅升起,在他掌心烙出一道龙形印记。 他睁眼看了看掌心的印记,握起拳头,心中生出一丝惆怅。 虽然还存着烛龙仍在归墟的念想,他又何尝不知,烛龙性灵未散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神魂已凝聚出法相,也没能抵住归墟的侵蚀,烛龙灵智尚未成熟,又怎么活得下来? 到这神火殿里走一趟,不过是成全最后一道念想罢了。 “人生而有缺,天地亦有缺,兴许本就没有真正圆融的剑道。有缺才有圆,若无圆,何缺之有。” 李不琢摇摇头,离开神火殿,一步向东方迈去。 他刚走不久,韩缺与李素师走入神火殿。 “那人能悄无声息潜入天宫,你我却无察觉。” 李素师来到炉边,若有所思道:“你的‘天衍’剑,是百炼司中出世的,难道他的兵器,也出于此处?” “自天宫立后,百炼司中只出了五柄神兵,这五柄神兵皆有去处,那五人却都劈不出天柱山上那一剑。”韩缺道,“除非他用的,不是神兵。” “你却漏了一柄。”李素师摇头,“当年大夏未灭,内务府神匠吴心,也是在这地脉火炉前,献祭百人性命,炼出了一柄神兵‘烛龙’。” 。 三百八十:褚家 东极之地,沙陵府。 沙陵府还是李不琢记忆中的模样,无甚改变,来到海边,向东望去,穹天之下,扶桑神木依旧通天彻地。 李不琢在城中稍稍停留了两日,像凡人般吃喝饮食,心里多少有些留恋。 来到东极,他便是想要回到神木脚下,试着在当初两界联通处劈开虚空,再入归墟去寻回烛龙的。 可惜东君给他的那枚青色路引,也被他遗失在归墟中了,若不然,有那路引,他倒想再试试跨越归墟,寻去苍梧界。如今故人俱已沧桑,想必只有东君一如往常了。 在沙陵府,李不琢听说当年那个出海去找鲛人的神工阁老板褚宏当年被天人堵截后,倒也平安归来了,因报信有功,还受到了重用,神工阁因祸得福,十多年内,就成了沙陵府顶尖的船队之一。 每三年,褚宏便同船队出海,寻找鲛人,鲛人没找到,别的海中宝物却得了不少,大发横财。到后来,如今褚宏垂垂老矣,享天伦之乐,没心力受船上的颠簸了,心里那件事却始终放不下。 找到鲛人,已成了他朝思暮想的梦,他已不是为了利用龙绡鲛珠牟利,只想成全念想了。 褚宏将死,序齿的四个儿子为分家产闹出了不少荒唐事,所幸兄弟情义还在,最终没撕破脸,便约定了谁能替父亲完成心愿,谁便能在褚宏死后做主。 李不琢本不关心神工阁的事,但事关鲛族,他便留心打探了那四兄弟寻找鲛人的情况。 若非当年泉婴赠了他一袭龙绡,他跨越归墟时,受了鲸祖出手相助,不然,他纵使能见到浮黎,那点真灵,也没法通过界关了。 …… 褚府,正房,病榻前。 诸家本来因家产闹得不可开交的四个男丁,在这屋子里,一个个乖巧万分。 “好听……谁唱的曲儿啊?” 褚宏沙哑地问了一声,把眼皮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想要起身。 四兄弟面面相觑,还是褚三少爷最机灵,快步上前扶住了褚宏。 “爹爹,您想听曲儿了,孩儿们便把华清楼的倌人们全都唤来,你喊停,才让她们停,您想一直听,便让她们给你唱上一天一夜也没……” “我说……这会儿是谁在唱曲呀……” 褚宏却没听到三儿子说话似的,打断了他的话,转头望屋子外边看,虽然嗓音虚弱,但还是带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三儿子的笑有点尴尬了,跟其他几个兄弟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神色。打几个月前起,老爷子就开始幻听了,起先让人感觉有点毛骨悚然,毕竟大晚上的,老喊着外头有人唱歌,在这深宅大院里,着实吓人。如今习惯了,便只让人暗叹一声没辙。 褚老爷子卧床不起时,儿子们还有些悲切,但被褚宏折磨了这几个月,说句大逆不道的,谁不盼着他早日归西?可这老头看着下一刻就要咽气,这口气咽了大几个月,却还在喉咙眼里吊着,真是让人着急上火。 向来自视为玉面小郎君的褚家四少爷,重视自家容貌看得比青楼女子还过分,熬了这些日子,嘴唇边上,也熬出一圈儿血红脓黄的水泡了。 儿子们下至游方郎中,上到医家宗师炼气士,都请来看过了,得到的说辞出奇的一致。老爷子早该驾鹤了,但心里有念想放不下,才咽不下那口气。 有黑心郎中,出过主意,说老头子左右救不过来了,不如用一份药,让他早日安息。结果被大儿子剁了舌头,扔出了褚府。虽说四兄弟都自知凉薄,但对自家老爷子,也没狠心到这种地步。 四个儿子都知道褚宏的念想是什么,但也都知道,神工阁找了几十年都没找到,这世上恐怕是没有鲛人了。便合计者,一面派船队出去大海捞针,一面在老爷子这边,不能提起“鲛人”,以免刺激到他。兴许在卧床一阵,他老糊涂,把那事儿给忘了,安心离去,便皆大欢喜了。 谁知褚宏却愈发变本加厉。 眼下,便耷拉着眼皮,要下床往屋子外头跑。 “谁呀……谁唱的曲儿,怎就这么好听呢……” 大儿子重重叹了口气,终于一把扶住褚宏,沉声道:“鲛人,这是鲛人唱的鲛歌。” 三儿子连忙道:“这鲛歌比人间千万曲子都好听,爹您听,这曲儿多动人啊。嘘,可不要吵着她,把她吓走了。” “哦,哦!鲛歌!鲛歌!”褚宏睁大眼睛,郑重道:“那我得好好听,好好听听!” “好听……” 他复躺下,想闭目倾听,眼皮一合,没一会,又发出沉重的鼾声了。 四兄弟这才松了口气,唤来下人照看,纷纷离去。 诸家二子褚义山回到自家宅子,在书房中沉思一会,叹了口气,又自顾自露出笑容。 片刻后,有下人进入书房。 “那边的事做得如何了?”褚义山问。 “那些瑶人里,就有当年与大老爷出海的瑶人,还真给他们寻到了鲛人的藏身之地。不过老爷,您把这事儿托付给别的船队去做,是能避开其他三位的目光不假,但他们若见财起意,昧了鲛族的宝物……”下人迟疑着说。 “无妨,我只要能捉到鲛人,成全父亲的心愿便可。” 褚义山摆摆手,让下人退下了。 …… “竟真被他找到了鲛人在哪,倒帮我省了些功夫。” 李不琢朝府门看了一眼。 隔着深宅大院的重门,他听见了褚宏沉重的鼾声。 摇头轻叹一声,他从褚府边走开。 三百八十一:鲛族 日光透过海面,被暗潮打碎成荡漾的光斑,斑斓的鱼群游过一艘上古沉船。 它们被一道突然出现的身影惊得须臾游走,待发现那身影不是捕食的天敌,复又聚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出现在船边的身影——一个鲛人。 这鲛人身上穿着抽海中草木之芯织成的避水衣,遇水不沾,他走入沉船。 沉船主厅外部刻绘着多般符咒,将海水阻隔在外,厅中十分干燥,没有珊瑚与海珠,倒是摆着许多人族的字画、书籍,还点着烛灯,像个大学士的书房。 主厅中有一张精巧的大榻,榻上,一名模样二十余岁的女人,倚榻半坐,读着一本《先天经》。 正是泉婴。 “这先天经大道至简,增一字多余,减一字便晦涩,不愧是李圣的心血。本来想钻研改动,让我鲛族后辈也能修这功法入门,得少走多少弯路,省多少工夫。可惜,鲛族与人族肉身神魂都有差别,只有我,当年侥幸得了天柱精华,化成人形,才方便修行人族炼气术,其他族人,纵使修为积累到足够化成人身,也只是徒具其形,体内经络走向,却仍是鲛族的。” “鲛族虽寿命悠长,但修行却比人慢上太多,当年……我初入人间,便见到有人区区二十岁便修成炼气宗师,而我们鲛族,百岁能成宗师,都算得上天赋绝佳的了。” 泉婴叹息一声。 她身边有鲛人道:“主母近年学这《先天经》,重修我鲛族炼气法,已颇具成效,我看不出三代,我们鲛族便可再复兴盛了。” “你们呀,是坐井观天。”泉婴摇头失笑。 这时,报信的鲛人进入主厅,泉婴转头“嗯?”了一声,问道:“旸,怎么又落着一张脸?” 被唤作“旸”的鲛人,凝重道:“禀主母,半月前那几艘海船,近日又在附近出现了,我去其他方向查看,也有别的船包围过来。” 旸话刚说完,主厅里气氛就凝重起来。 “无利不起早,这地方离行商的海路隔了十万八千里,附近又到处是暗礁暗流,两三年能见到一艘迷路的船都是稀奇事!这么多船包过来,定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 一名老鲛人肃然说。 “这地方如此隐秘,谁能找到这里?” “定然是那帮瑶人!前些日子,那伙瑶人砍伐无根木,被涡流卷到这里。我们念及与瑶族千百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善待一番,为他们养伤后才送他们离开,他们转头却把我们卖了!” “不错,除了那伙瑶人,没人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地!” “主母,现在如何是好?” 众鲛人议论纷纷。 泉婴合上书,缓缓道:“日后再见瑶人,纵使不杀,亦要擒为奴隶,世代不得自由!” “主母英明!” 众人皆心有怒意,那区区几名瑶人,引来人族,便将他们鲛族全族性命推到了生死存亡的险境,可谓不世之仇。 “诸位,召集全族,立刻迁移!” 泉婴又下令道。 “那这船中的东西……”有鲛人心生不舍。 “这主厅中的书,都是主母二十多年亲自上岸,苦心收集到的啊。” “都不要了。”泉婴深吸一口气,起身向厅外走去。 舍弃这经营了二十年的领地,她比其他任何鲛人都心痛,却不能在此时表露出来。人族战船包围过来,族人这些年未与人族接触,她却知道,人族有多少高手。若她这主心骨先露怯,只怕到时和人族撞上,不需交手几回合,族人便都要落败了。 只是她刚走出两步,整艘沉船便猛然震动了两下。 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上传来,道:“今日长了见识,居然真看到了鲛人。” 有一道老人的声音回应道:“奇哉,既有鲛人,世上难道也确有真龙?” “抓那些鲛人一问,不就知道了。” “哈哈,今日我倒要和你比比,谁先把那些鲛人钓上来!” “老东西,我做什么要和你比?”清朗男声嗤笑,“鲛人歌喉天下无双,我要捉两个回去,放府中的池子里养着,你这粗暴手段,如何能抓得到活的?” 二人言谈间,浑然把水下的鲛人当成了池里的锦鲤。 众鲛人听得心头大怒。 有年轻鲛人愤然道:“这群人既然寻来了,不如与他们斗一场,我要先把这两人的舌头割了!” “住嘴。”泉婴呵斥年轻鲛人。那二人的声音,能穿透近数十丈深的海水,从海面上传来,恐怕,已有法相境修为。这样的高手,她勉力也只能挡住一个,但一来就是两个,恐怕,今日就是全族的灭顶之劫了。 轰! 沉船又是一震。 泉婴身形一动,遁出船外,海水涌动翻搅,隐约凝聚成一只巨手,从海面上探了下来,似乎要捞起这艘沉船。 泉婴如坠冰窟,那海上的人,神通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只是这一手法相化形,她便难以阻挡。 这时,一道细细的光华,肉眼难见,倏然出现,从巨手的指尖霎然划至大臂。 哗啦! 那巨手消失,凝聚的海浪崩散,激起无数汹涌的暗流。 海面上那老者闷哼一声。 那清朗男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我等在此是为捕捉鲛人,无意扰你清修,还请不要怪罪。” 一道悠然的声音响起,道:“我与鲛族有旧,你们走吧。” 那老者的声音冷笑道:“我们煞费苦心,筹备多日,凭你一句话,便让我们走?” 嗤! 不见征兆,海面却倏然分开,露出一道海渊来。 眨眼间,海水又重新灌入海渊,带起的海流,将海面上的船只尽数扯向渊中。 泉婴心中惊讶不已,抬头望去,只见有两道法相勉力稳住船队,才没酿成船毁人亡结局。 片刻,海面平息,那清朗男声喊了句“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船队便调头,迅速驶离了这片海域。 “是谁……帮了我们?” 泉婴感激又茫然,向前望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海底走来。 “多年不见,你倒还是原来的模样。” 李不琢走到船边,对泉婴感慨道。 三百八十二:世间再无剑魁 鲛族经受动荡,但李不琢来得及时,族中没有鲛人伤亡。 那艘沉船被人发现,这地方自然是不能久居了,五日内,李不琢便助鲛人迁移了藏身之地。 “当年我在海上发现了这件龙绡,却没见你的踪影,还以为是你把它扔下了。” 海中,人族海志不载的极远处,上古的鲛人曾居之地,泉婴在礁岸,把龙绡和翡翠海螺交给李不琢。 “原来它没被我落在归墟中,竟然物归原主了,真是缘分。” 李不琢接过龙绡,心中一动,龙绡便化作一件青色的袍子,披在他身上。 “鲛人迁移到此地,应该就不会再有人来骚扰。”李不琢沉吟一会,“我此去也许能再见到鲸祖,你若有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不必了。”泉婴微笑道,“知道鲸祖的道行已超脱此界,对我们海族来说便已足够了。本来我向往人族强盛,这些年我慕人族圣人辈出,为学习人族知识,不惜冒险让族人居住在靠近人族的地方。” “其他族人不像我因机缘,获得人身,他们这些年学人族炼气,只学了个不伦不类,如今我总算想明白,海族虽修行缓慢,但寿命悠长,只要潜心修行,亦能有鲸祖这般的超脱此界的海族出现,便算解开心结了” “那就好。”李不琢点点头。 “归墟如此凶险,你上回跨越归墟,险些身死道消,为何还要再去以身犯险?”泉婴忍不住问。 “求道。” 李不琢低头看了一眼手心的烛龙印记,向东面一步迈出,便消失在礁岸边。 …… 神木脚下城垣连绵,神木身躯上,建起了无数紧贴在树身上的云台飞楼,被一架架浮桥交错连接着。 木台与船只不断升降,发出隆隆的机关声。 李不琢在神木脚下抬头望去,当年天柱开裂的地方,如今已建起一道关卡,被重兵把守。 “除非破碎虚空,才能离开浮黎,进入归墟。但我的道行还不够。” “昔日的天柱裂缝,虚空曾被破开,此处的界障是整个浮黎最薄弱的地方,唯独在这里,我还有些机会破碎虚空。” 李不琢一步跨出,便从神木脚下,来到了昔日的天柱裂缝前。抬头一看,那道城关上,写着“长青关”三个字。 这关中没有百姓居住,只供奉着一尊赵长青的圣位。 “封圣之人都身具大功德,长青真人以身饲虫,不愧圣人之名。可惜。” 李不琢惋惜自语,正要进入长青关。 忽然间,万物皆归于寂静,他眼中所见的一切,仿佛变成了一幅画儿,关上迎风猎猎作响的旗帜、关前被卷起的扬尘、巡逻的军士,像被一块无色的琥珀凝固住了似的,霎时间,都不动了。 关门边一个书写告示的皂吏,手中大笔滴下的一滴墨珠,落在纸上溅碎了一半,另一半还是漆黑圆润。 虽然眼中仍有色彩,李不琢却感觉自己仿佛又进入了归墟之中。 “这神通……” 李不琢迟疑了一下,若有所觉,向身后望去。 两个人,从百丈外缓缓走来。 这二人的模样,李不琢看过不下万千便,但他却是头回见到这二人的真身。 “见过二位圣人。” 李不琢回身见礼。 “想不到不知不觉,浮黎之上又出了一个悟道之人。”李素师微笑道,“你若开宗立派,传播教化,凝聚香火,定是下一个圣境,为何你却要来这长青关,想要破碎虚空?” “李圣真是算无遗漏。”李不琢道,“我还没做什么,就被洞悉了心思。” “若真是算无遗漏,也不至于让你在天柱山劈出那一剑后,才发现有你这个人了。”李素师摇头苦笑,“我与韩缺来这,是要劝你收手的,这虚空,你破不得。” “为何?”李不琢道。 “你当年定然也见过苍梧之变了。”李素师解释道,“苍梧于浮黎而言,只一小世界尔,但天外有天,浮黎于其他世界,又何尝不是小世界。当年苍梧被玄蚕盯上,便是小世界初成之时,气息不稳,泄露了出去。玄蚕循气而来,便如闻到血味的蛇虫猛兽一般。” “若浮黎界障被破,泄露了气息,也将有此患?”李不琢明白了李素师的意思。 “不错。”韩缺上前一步,拦在李不琢面前,“请回吧。” 李不琢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道:“当年我自苍梧跨入归墟,木帝东君亦助我破开了虚空,却没说过有这隐患。况且我回到浮黎时,见到了在浮黎之外背负日月的鲸祖,有牠在此,纵使有强若玄蚕的异兽,也不得侵犯浮黎。” “原来你就是当年用那枚路引回来的人。”李素师讶异道,“难怪,以肉身跨越归墟,这历练积累,的确足以让你悟道。你有这疑惑,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并未诓骗你,破碎虚空的确能招来劫难,但若真要计较,兴许一人破碎虚空便会招致灾祸,兴许百千万人破碎虚空也平安无事。只是,若有丝毫动摇人道根基的可能,天宫诸圣都不会允许。” “我明白了。”李不琢点了下头,“敢问二位圣人可曾出过浮黎?” “出过。”韩缺并不隐瞒,直接回答了李不琢的问题,“不过我等已入圣境,道行足以掩盖浮黎的气息外泄。” “原来是这样。”李不琢道,“是二位信不过我的道行,所以不让我破碎虚空。” “苍生性命,安可系于一人身上。”李素师摇头道,“你一心要出浮黎,是要去做什么?” 李不琢却未答,反而笑道:“那就请二位亲身来试我的道行!” “韩圣昔年曾是晚辈一字之师,且领教!”李不琢深吸一口气,铿锵道:“剑!” 一枚剑字倏然凝聚,向韩缺印去,堂皇威严,有圣道之气,正是当年那一枚圣道剑字。 这剑字一出,李不琢又有领悟。 当年他领受这一枚圣道剑字,费了颇大功夫,才摆脱那剑意的影响。但圣道剑意何其精深,教化万物如润物春雨,悄然无声,他以为自己摆脱了这圣道剑意的桎梏,只取了其中精粹,却不知,自己的剑道中,仍有这圣道剑意的影子。 眼下面对韩缺,李不琢将当年领受的整枚圣道剑字,尽数还了回去,物归原主,了却了这一段因果。虽然自身剑道失去这一道剑意,略被削弱了一丝,却如拨去迷障,返璞归真了。 “好!” 韩缺面露惊讶之色,这一声称赞,不是对李不琢打出的这枚剑字,而是察觉到李不琢对剑道的领悟,竟忽然又精深了一分。 若李不琢不还这枚剑字,他与李不琢交手,便有必胜的把握,但这剑字一还,谁胜谁负,却有了变数。 铮! 韩缺拔剑出鞘。 神兵天衍触到那枚剑字,便将其吸入剑身的文字中。 刀耕火种、教化文字,天衍剑身上的图文一出,李不琢便感到了莫大压力。 韩缺提剑指向李不琢,道:“这柄圣道之剑,负载了苍生愿力,不可轻易杀人,此剑若要杀你,便是苍生要杀你,你若不退,要动摇人道根基,这一剑便会斩下。” 退不退? 李不琢调动天地元气,欲接下这一剑。 但感应之下,却无丝毫天地元气响应,这死寂之地,真如归墟一般。 “在我这神通里,你无法调动天地元气。”李素师道,“纵使你剑道超凡,也对付不了我们二人。” “此战非意气之争。”韩缺同时开口,“你身无兵器,若是切磋,我亦不会出剑。但事关人道根基,我只会全力阻你。” “好,这样才痛快!”李不琢脸上却没露怯意,反倒催动不工剑界,向李素师韩缺二人罩去。 万物死寂不动,穹顶上却忽有星辰隐现,覆压下来! 李不琢甫一出手,韩缺便一剑刺出! 天衍剑未至,李不琢却见到了无数幻象! 请愿的众生相!屠夫脸生横肉、老者慈眉善目、书生谈吐儒雅、孩童天真无邪…… 这众生之相,无关善恶,所请之愿,便是一个堂堂正正,不带丝毫戾气,所向披靡的“杀”字! 圣道之剑! 沛然愿力霎时间让李不琢心神涣散,他只来得及放出玄蚕法相,玄蚕法相霎时间吞吃了百万愿力,便被瞬息撑散! 一时间,李不琢六感俱失! 他的意识,却遁入了非想非非想天,俯视自身。 韩缺仍站在原地,一刺一收,不过三尺之距。 数十丈外,李不琢倒飞出去,似乎浑身骨骼都被打碎了,撞入长青关,脸朝地下趴着不动了。 玄蚕法相被打散,吞下的那百万道愿力,却凝成一股剑气。 “嗯?我的先天图……” 李素师面色稍变,眨眼间,便来到李不琢身边,却被一道气机迫开。 李不琢浑身嘎巴响了一阵,骨骼被内炁强行拼续起来,枯荣转化,霎时恢复如初。 他撑起身子,身下有一道裂缝,裂缝内黑暗无光,他手从裂缝中拔出,便带出了一柄锈迹斑斑,不成形状的剑。 剑身破败,却仍能辨认出蛇瞳般的刃纹,李不琢咳嗽两声,沙哑地大笑起来:“好,好,好!你竟活了下来!” 殷! 一声龙吟,随着锈剑被李不琢拔出,一道庞大的龙影从那细细的裂缝中挤了出来。 烛龙银鳞红鬃,眸含日月,顾盼之间,自有威严。 “不曾想,你也有机缘,竟在归墟之中,成功化妖了。”李不琢感慨道。 烛龙盘踞护佑在他身周,大如山岳,它已化妖,灵智成熟不下于人,再见李不琢,自然是欣喜万分,但见到李不琢身上的伤,与那两位圣人,便发出不善的低鸣。 烛龙一出,那线裂缝自行愈合。 竟让他伺机破开了一线虚空,所幸,这一线虚空愈合得快,而且是在李素师的先天图中,不至于泄露太多气息。韩缺眉头紧皱,欲要再刺一剑,不让李不琢酿成更大祸患,这一剑,却怎么也刺不出去了。 韩缺发现李不琢忽然没了破绽。 李不琢被烛龙拱到背上,伸手抚着烛龙的赤红龙鬃,自言自语道:“我一直在寻你,本以为你是我剑道的缺憾,眼下终于与你重逢,却知道,是我被自己带入魔障了。” “剑之一字,于我而言,破禁之助也,若反成桎梏,便不是我的剑道。原来剑本无形,我见皆是我剑。” 李不琢话音刚落,手中那柄锈剑,便化作齑粉,飘然洒落。 先天图中静止的万物忽然动了起来。 关上军士的佩剑自行出鞘,朝向李不琢。 草叶、毫尖、瓦砾、城砖……一切有形之物,都向李不琢飞来。 “大道长河?”李素师若有所感,连忙收起先天图。 呼! 三人回到现世,天边不知何时已乌云遍布,那些乌云却不是雨雾,而是无数玄奥的文字符号。 李不琢凭虚而立,那无数符号从天而降,环绕其身,遮天蔽日。 “这……他是要以身化道!” 韩缺终于面露惊讶之色。 “以剑道引浮黎天道感应,使大道长河降身,这是得了天道认可,要让他成为天道化身。”李素师苦笑中带着欣慰,“真是出乎意料,你我二人阻他离开,却促成了一桩功德。浮黎多一天道化身,日后天道运行便会更加完整。” “多谢二位,助我悟道。” 大道长河环绕中,传出李不琢的声音。 他举手之间,便凝成一柄形状普通,却囊括了一切剑器形制的黑剑,一剑斩下。 那大道长河,被这一剑从中劈开,竟被眨眼斩灭,消褪下去。 碧空如洗,异象消失。 “彼天道,却非我道。” 一道声音传来,李不琢的身影却消失无踪。 …… 归墟之中。 李不琢坐在烛龙龙首之上,回望浮黎。 烛龙发出犹豫的龙吟。 “哦?你未报当年洛还君点化之恩,不愿离去?” 李不琢沉吟一会,扫视浮黎,摇头道:“她如今已不在此界,想必,是离开浮黎,去寻找为族人摆脱朝生夕死的法子了。” 伸手虚抓,李不琢掌中凝出一枚青印,笑道:“日后有缘,你我兴许会与她相遇,这会儿,便先陪我去苍梧一趟,去找东君喝酒吧。” …… “此人一去,世间安矣。” 长青关下,李素师惋惜长叹一声。他实在没料想到,李不琢竟不肯成为天道化身。 见韩缺沉默不语,李素师又想起天柱山上,韩缺对那一剑的评价,不由笑了一声,故意问道:“此人剑道造诣,如何?” 铛! 天衍剑无端断作两截,韩缺扬手一抛入,断剑坠入关下的云海,消失不见。 他看向李不琢斩断大道长河的那片青空,喟然长叹。 “此人一去,世间再无剑魁!” …… 全书终。 完本感言 写下全书终三个字,感慨良多。 我有罪。 剑魁本来还可以有一些故事,但我没有去写。 其实,从上架的时候,收订比只有30比1开始,我就开始灰心了。30个收藏中,只有1个读者订阅,我想,不完全怪盗版,更多是我写作能力不足吧。 剑魁的开篇第一卷,是装逼打脸模板,有毒点,但节奏还是写得不错的。 第二卷开始主线没写好,这应该是成绩不好的主要原因了。 河东县结束后,剧情拉回来了一点,但那时我就明白,我的布局准备还是不足了。 剑魁的开篇,我其实想学阳神的节奏。说句题外话吧,老有人说,像将夜,像将夜,的确,李不琢开篇是个军卒,还带了个黑脸小丫鬟,人设撞车了。其实我看将夜还是好多年前,网文小白时期,到写剑魁的时候,我把这书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如果记得将夜的人设,我肯定会规避掉的。 说闲话的人多了,我寻思,赶紧让三斤吃胖一点吧,白白胖胖,总没人再说了吧。 结果前阵子跟朋友聊天,说到这事,朋友说将夜后期桑桑也白白胖胖了。 我人傻了。 将夜我就看了几十万字吧,没看到桑桑变胖。结果,为了避免撞车,反而更撞到一起了。 不谈这个了。 第一卷装逼打脸,第二卷迷了,后来知道苍梧后期,才找到自己的风格。 嗯,写作风格不稳定,这是我的失误,影响了大家的阅读体验。 人物塑造,剧情排布上,我也做得不好。所以,成绩不好。 成绩不好就没动力努力更新。 作为一个作者,我挺想要写出好成绩来的,读者的反馈最能激励作者。 我想写一个好故事,剑魁写作过程中有挺多稚嫩之处和失误,我很不满意。 虽然提前完本了,但怎么说,也是我第一次完本了。 第一次完本经验,被很多人骂烂尾,对我个人来说倒是意义重大。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也增长了很多对写作的领悟。 对打赏订阅了的读者们说一声对不起,没能给你们带来一个好故事。 新书发在了悬疑频道,换了马甲。 一个西方魔幻蒸汽画风的,关于炼金术士的故事,还愿意看我写书的读者,就来看看吧。 书名叫《炼金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