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隆重推荐——悍戚 关关的各位好书友,锦衣夜行庚员外小新新的新作《悍戚》已经发表了,欢迎大家去踩一脚丫子,收藏点击,多多捧场! 愿以天下独步之铁骑,踏遍这万里河山。 武者,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幸也! 就以我大汉皇叔之名,前方便刀山火海,亦将铁蹄踏平之! 我是刘闯,这是我的故事! +++++++++++++++++++++++++ 三国三部曲最后一部《悍戚》,2013年隆重登场,让我们重温那一段铁与血交织一起的沸腾年代。 书号2424881 就这么写,轻风,侬怎么看?[bookid=2424881,bookname=《悍戚》] 注:这篇推荐是庚新和我找了一个叫月关的槍*手写的! 写在离上架倒计时十天的话 早晨四五点钟醒了,睡不着就起来写点东西。不过书友们不必担忧咱神经衰弱什么的,咱睡眠质量向来刚刚的,从不知神经衰弱是何物。 在上架前十天写这么一篇东西,自然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根本目的只有一个词——求订阅。 首先,要从网文中历史这个分类说起。 很多书友可能不了解行业情况,与都市、玄幻等其它大类相比,历史网文渠道很少,无线和出版远远不能和都市玄幻相比,所依赖的也只有网站订阅了。 对一本都市、玄幻类而言,网站订阅不佳,或许还能在无线、出版上火起来,一样会活的很滋润。 但对于历史类网文而言,一旦网站订阅不佳,那么这本书就死了,彻底的死了,毫无保留的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更不要指望无线和出版能拯救。 而这本《大明官》就是历史类,只能指望网站订阅出成绩的历史类网文。 其次,从我自身角度来说,第二本书才是确定是否站住脚的书。 上本书《奋斗在新明朝》低开高走,初上架时很扑街,订阅惨不忍睹,但凭借过硬质量博得了书友认可,最后也算小火一把。 但起点有很多人,第一本小火中火大火各种火后,第二本就沉沦了。很多人也明白这个道理,第二本书出了成绩才算是能站住脚。 而这本《大明官》,就是我在起点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本书。和前一本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无所畏惧不同,第二本真是有压力,唯恐成绩反而比上本差,被人打上一个江郎才尽加扑街的标签。 前面也说了,反应历史书成绩的最硬指标就是网站订阅数,除了订阅还是订阅。当然月票推荐票各种票票也是多多益善,也是对本书的支持,但归根结底求票票也是为了打广告挣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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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木然的躺在床上,很是搞不清楚情况。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孤儿,发奋读书成为了浙江大学历史学系具有明清史专精的硕士高材生,但为何在千岛湖旅游时落了水后,就变成了这位明代成化年间同名同姓的少年人? 这是带着记忆转世了,还是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而且方应物脑子里多了无数驳杂零碎的信息片段,都是原本属于那位明朝少年的。或者说,现在也是属于他的了,毕竟两个时空的方应物已经合二为一。 翻检记忆,却先想起了他这一世的父亲。姓方讳清之,八年前也就是成化五年考中秀才,但成化七年、成化十年两次乡试都落第不中。于是他两年前出外游学。至今音讯全无,暂时可视为失踪人口。 继续深入的回忆父亲,方应物不禁瞠目结舌。这位父亲大人居然只比他年长十五岁,今年也才不过三十! 让自己管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叫爹?方应物觉得很有心理障碍......还好父亲仍在失踪状态中,自己暂时不必面临这个窘迫局面。 至于自己的母亲,方应物没有具体印象,只晓得是生下自己时难产去世了,很令人唏嘘,隐约间知道她姓胡,仿佛是同乡其他村庄的人。 父亲这一辈有兄弟二人,父亲虽然成了秀才相公,但叔父仍是务农种田为生。不过当初祖父祖母都去世后,父亲和叔父并未分家,两房仍旧在同一个院落中。 但父亲大人堪称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经年累月的单身住在县学中攻读学问,一门心思只求上进。即便以前没有出远门游学的时候,也不经常回家。 所以方应物从幼年时起就在叔父房中蹭吃蹭喝,与父亲却难得见几次面,这样就少不了遭上叔父婶娘几句“白吃白喝”抱怨和牢骚。寄人篱下,大抵如此,其中辛酸不足与外人道也。 想到这里,前世生性有几许傲气的高材生方应物心里很不舒服,也懒得继续挖掘记忆了,便起身下床出屋转了一圈。 入眼见院墙只是一道篱笆,而房子由黄泥土墙砌成,厚厚的茅草就是房顶。在这个位居半山坡的村落里,几十户人家房子大都是如此样式的,能用砖瓦的绝对称得上山村里的大户人家了。 自家院内建有东西厢房,西厢房是叔父一家的,东厢房是他们长房的,如今只有他一人居住。 方应物叹口气后,重新进了东厢房屋内,又见屋内只有三大件——摇摇欲坠的木床、掉漆的木柜、落了一层土的木桌,至于凳子则失踪了。瞧这些家什的年头,方应物怀疑都是十几年前父亲成亲时打造的。 这样的生活条件,真是情何以堪......方应物再一次长长叹息。他百无聊赖的站在房中,这不是家徒四壁也差不多了,如果说可能还有什么家当,那就只会在那掉漆的柜子里。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翻开柜子,里面除去几件粗布衣服,倒是发现了几本书,最有意思的是书里居然夹着一张纸笺。 展开看后,原来这纸笺是他父亲出远门游学前留笔的,上面写道:“盖因吾儿年岁渐长,已明事理,家中长房事务皆由吾儿代行之,事后与闻即可。盼诸亲帮衬一二,以此为信。” 方应物不禁摇摇头,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留这么一张纸笺有何用处?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少年,让他代理长房事务,能干什么?再说长房现在根本也没什么事务可以代理的。 正在腹诽时,听到屋外有人叫道:“大哥!去社学否?” 这声音应该是叔父家那个堂弟方应元的,年纪比他小二岁,大概是来叫他一起去上学。方应物放下心事应了一声,便随同堂弟走了,这仿佛是一种本能。 山区地狭,不利于大村落聚居,多是零散小村落和田地在平缓地方见缝插针的分布着。山间有条河流,名字叫做花溪,属于浙江西部新安江的小支流,所以就有了上花溪村、中花溪村、下花溪村的名字。 其实三个村子相邻很近,只是碍于地势隔离不能聚在一起而已。方应物堂兄弟要去的社学位于中花溪村,用了一处没落神庙作为社学屋舍。 从八岁起,方应物便在这里读书识字习文。七年间背过百家姓千字文,读过四书五经,还学过对偶比兴什么的,八股文也摹写过几篇。 这社学属于官府倡办,但平常也要靠学生束脩和大户善款维持,听说去年的头号赞助人就是中花溪村王昇王大户家。王大户有两项之最,他是花溪两岸这些穷村落里最富有的人,同时花溪两岸最出名的美人也生在他家。 想到王大户家,不知为何方应物脑子有些隐隐发痛,仿佛极其不愿意回忆似的。还没等方应物挖掘出什么门道,他们已经走到了社学门前。 正要迈步进去,忽然有社学杂役伸手拦住了方应物,带着几许无奈道:“馆中塾师发了话,从今日起,你不必来了。” 方应物微微一愣,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 杂役解释道:“现已四月,你今年束脩迟迟未曾送到,也没有向先生求情过。先生说此乃无礼,礼绝便恩断,所以你不能入内听讲了。” 虽然方应物被拦住了,但方应元却畅行无阻的进了学堂。见此方应物暗暗想道,束脩就是学费,他和堂弟两人的束脩一直是由叔父负责送的,难道今年叔父送束脩只送了堂弟那份,却将自己那份漏掉了? 做便做了,还不明说,一直等到今天自己被拦下才知晓,这可真是厚此薄彼、断人前程的背后小动作! 方应物忽然感到一阵窝火。须知在当今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能读书便绝了上进之途,此后只能回家种田,有本钱的也可以经商。对于他这个曾经的高材生而言,当然是不愿意的。 在社学这里大吵大闹没有用处,方应物扭头就原路返回,该去找叔父理论。不多时,他循着记忆又返回了上花溪村。 在自家宅院外面看到门口闪出个二十七八岁的强壮男子,粗布褐衣,头顶遮阳的斗笠,脸面粗糙,显然是终年农事风吹日晒的原因。对于此人,方应物脑中自然而然的闪出相关信息,姓名方清田,职业农夫,称呼叔父...... 叔父手持农具在院子门口,看样子正准备下田去,方应物迎上去问道:“叔父断了小侄那份束脩之礼,为何不曾与小侄明说?叫小侄好一阵不明所以。” 方清田早有准备,当即答道:“此事是我忘了与你说,今日想起时,你已经去了社学。眼看你渐渐长大成人,读书也没甚出息,理当为家里分忧,所以从今日起,便与我一齐下田罢!” 真要让自己当农民去种田?或者说要逼迫自己下田当苦劳力?方应物顾不得继续质疑叔父阻止自己上学却还送自家儿子过去的小心思,先吃了一惊,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前世他作为靠着成绩混迹于校园的优等生,虽因孤儿身份不至于饭来张口衣来张手,但也具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优良传统。 面朝水田背朝天的田园劳动?抱歉,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但从来不是他现实生活中的选项。 说起来方家共有八亩田地,都是祖传的家业。如今长房方清之、二房方清田两兄弟没有分家,故而也就没有详细的划分产权,只算是两家共有。 长房方清之一直在县学吃皇粮暂时不用靠田地糊口,但二房一家三口加上方应物一共四口人,生活基本都指望这八亩地,外加若干养蚕收入,日子很紧巴巴。 眼看着大侄子成年,方清田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南方水田比不得北方,需要精耕细作,八亩地须得用俩个劳力。过去是他们夫妇二人下田,而今年他将主意打到了大侄子身上。 这大侄子方应物年纪渐长,越大越能吃,还用得着读什么书?他已经可以充当一个劳力了。如果方应物开始卖两把子力气种田,便不用他那口子浑家下田务农,就能彻底解放出来去养蚕缫丝,多赚点钱财,还能剩下一笔束脩,堪称两全其美。 在极其不情不愿中,方应物被叔父强行硬扯着下了山坡,来到山脚下一方水田边上,田里有的地方已经插好了几排苗。 这时叔父又塞给他一把秧苗,不耐烦的督促道:“农时很紧,你先在这里插秧,我去另一处田地去。”方家的八亩地并没有成片集中在一起,分成了两股。 “那我...”不想斯文扫地的方应物很不服气。 方清田仿佛知道侄子要说什么,双眼一瞪,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半是责骂半是威胁道:“你这偷懒鬼白歇了多少年,再偷懒连晚间的饭也没有了!” 四月份堪称是本县农家最忙的时候,月初要收割春花田并种稻谷,月末要插秧。在以农为纲、并真会饿死人的时代,没有什么比种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有的时候,知县甚至以不能耽误百姓农时为理由,四月份拒绝受理一切百姓的诉讼请求,这叫做息讼期。 方应物呆呆的站在水田边上,手里还攥着一把秧苗,明媚的四月阳光将水面照的波光粼粼,影影绰绰映出了他俊秀的身影。但如今他的身份可不再是浙江大学历史学系高材生,而是大明朝第二等的高级公民。 不错,按照士、农、工、商、军、匠、灶、贱的排列顺序,农民当然就是位居第二、公文纸面上极受重视的高等公民,如果这年头有公民这个概念的话。 如果没记错的话,叔父要求他今日完成半亩地的工作量,这是很繁重的劳动。方应物惶恐的擦了擦汗,第一次感到四月份的阳光是如此暴烈。 半亩地说起来轻飘飘的,似乎并不大,但可能要天天半亩直到农时结束。而且插秧这种农活很苦很累,会把腰折断,也会把脚泡烂,水里还会有蚂蝗......方应物怎么能忍得了这些? 想至此,方应物举起紧紧攥着秧苗的拳头,忍不住发出了震耳发聩的时代强音:“我不是来种地的!” 这一幕被写入了《明史·方应物传》——应物少年时,尝立于田边愦曰:吾志岂在阡陌之间? 不过在此时,只有几位路过的乡邻恰好听到了方应物的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强音,便一齐笑道:“秋哥儿发什么呓语,不想种田还能作甚?除非效仿你的父亲,也考上个秀才,但那可比种田还难!” 秋哥儿是方应物的小名,大概是生于秋季的原因,所以从小就有个秋哥儿的小名。随后又有个人调笑道:“你若与邻村王大户家的小娘子成了亲,到时少不得吃香喝辣,还用和我们一样当泥腿子么。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与王家小娘子?刚想到这个名字,方应物的头又痛起来,还是那个潜意识作怪。 第二章 坑儿子的爹 放下忆苦思甜的小小情怀,方应物面对几个笑话他偷懒的乡邻,只是不屑的撇撇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暗中嘀咕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他皱眉看了看水田以及泥浆,还是不能下决心,便随手把秧苗扔进筐子中,准备再做计较。 “方家公子,小老儿在此问安了。”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方应物转过头去,却见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明显和庄稼人不同,虽然也是短衣,但下摆长两寸,袖子宽两分,而且干净整洁,不像一般村夫那样。 随即方应物想起来了,此人应该认识,似乎是那邻村王大户家的老仆。不过这老头的话让方应物哭笑不得,若非语气中没听出什么恶意,简直就要以为是反讽了。 方家公子?方应物不由自主的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土掉渣的穿着,除了可以吃遍天下软饭的小白脸外,哪点像公子了? 虽然方应物对农夫身份没有认同感,也一直不觉得自己等同于村夫,但就现在这模样,也没脸说自己是公子。 “老人家有何贵干?”方应物问道。 那老头恭敬的邀请道:“我家小姐在那边,有请方家公子过去晤面。”周边还没走远的乡邻听到这话,善意的哄笑一声,纷纷离开了。 这便是众人口中那位王大户家的小娘子?方应物刚想到这里,脑子又疼起来,仿佛有股潜意识拼命地阻止自己挖掘记忆,而且还带有浓浓的耻辱感。 方应物狠狠拍了拍额头,对此十分纳罕。真想去问自己的前身一句,这位大小姐到底是把你怎么样了啊? 王家老仆在前面带路,领着方应物转过一道斜坡,果然看到有个高挑窈窕身形的女子立在树荫底下,桃红纱衫,杏黄百褶裙,与郁郁葱葱的绿茵搭配起来赏心悦目。 再走近些,见得这小娘子十五六岁年纪,白净皮肤,瓜子面庞,薄施脂粉,樱桃点唇,大大的眼睛,两颗红宝石耳坠迎风微微晃动。 她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祸水,但也有七八分的颜色,方应物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山野乡村之中,多是不修边幅的劳动人民,能见到这样异于常人的美貌时髦小娘子殊为难得,正所谓秀色可餐,养眼的很。 其实方应物不知道,在别人心目中,他这十指不沾泥的小白脸样貌也是属于村中的“非主流”。所以他在田边踌躇不去,乡邻们看到了只是报以善意的笑话,没有大加批评议论,当然也有他父亲是附近乡村唯一秀才相公的原因。 那小娘子瞧见方应物目光不离自己,心里暗暗得意。等方应物快到身前时,她连忙蹙眉起柳叶眉,堆起一脸的忧愁苦涩。 方应物正想着怎么见礼和称呼时,王家小娘子却很不矜持的抢先说道:“秋哥!事情不妙了,奴家父亲死活也不同意你我事情。奴家伤心得很,因而实在没别的法子,还请秋哥谅解奴家心中之苦。” 我擦!方应物心里说不出的古怪。虽然脑海中潜意识拼命阻止自己去回想有关王家小娘子的事情,但从她这口气看,彼此之间貌似是很熟识的,过去至少有点勾搭的。那么眼下则...... 当即他又忍不住狠狠吐槽了几句自己穿越第一天的开局——已经有父亲失踪,母亲早亡,被学校开除,被叔父欺压折磨等情节了。就这还不够玄幻,非要加上一个退婚或者分手才可以吗?这便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吗?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最瞧不起为这点破事哭天抢地恨天恨地的人了。方应物淡定了一下,拱拱手行礼,很程序化的说:“往昔历历在目,若有缘无分,惟愿别后珍重!” 王家小娘子却脸色大变,当即柳眉倒竖,气势陡然拔高了十丈之高,毫不淑女的娇叱道:“方应物!你想薄情寡义么,这就是你的想法?” 方应物愕然望着她,不知她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难道自己遇到了那种传说中的极品女人,一面甩了自己一面还想让自己念念不忘痛苦不已,并以此来满足她卑鄙的虚荣心? 王家小娘子没有让方应物继续猜下去,直抒心意道:“奴家父亲不同意奴家嫁过去,那么你入赘到我家来有何不好?不过是个名头而已,少不了你一块肉,莫非就如此之难么?” 什么?入赘?这怎么可以!方应物感到脑海中记忆的阀门打开了,种种相关信息如同潮水涌了出来。 原来这邻村的王大户,和方应物的父亲方清之自幼也是相识的,关系尚可,都在中花溪村社学里读过书,算是小同窗。 不过王大户没读出什么成就来,方清之却撞大运中了秀才,一步从农家跨入了士子阶层。所以王大户当时就有了点攀亲的意思,何况王家小娘子和方家小哥儿都是相貌出色到十里八乡罕有的,被好事者誉为金童yu女。 但方清之一心死读书,满脑子求功名,所以不管家事,也不会利用士人身份经营,空顶着秀才相公的名头,眼看两次乡试落第后还是个穷酸,况且最近又失踪了两年多。 因而王大户结亲的心思就停了下来,此时已经不太看得上方家了。他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须得慎之又慎,怎么肯随便嫁错人?便想要再扩大一下选婿范围,去其他乡里找些门当户对的富足人家。 不过虽然王大户从门户角度看不上方家,可王家小娘子却认准了秋哥。秋哥的温文尔雅,秋哥的俊逸潇洒,在一干乡村粗陋人物中实在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出众,附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些都是她从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也实在不敢想象自己接受别的鄙俗之人做自己的夫君。 父女闹过几场后,奇思妙想的王家小娘子便拿出个“两全其美”的折中主意,那就是让方应物入赘王家。 对此王大户就没意见了,甚至还有点赞同。他没有儿子,若能找个方应物这样有着优秀基因的上门女婿当然很好很好,再好不过,于是便默认了女儿想法。 给别人当赘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以前的方应物听到这个要求后深感耻辱,当然誓死不从! 而现在的方应物,如果能不死一样不从!当即驳斥道:“你这样迫人入赘,与逼良为娼有何区别?简直异想天开,绝没有道理,不要想我会答应!” 王小娘子却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般的笑吟吟道:“别忘了你父亲欠我王家三十两银子,抓你卖身到我家抵债都是可以的!若还不肯答应,今后有你的苦头吃!” 什么?方应物又一次大吃一惊。方才他还有点疑问,王大户家凭什么敢如此肆无忌惮,现在则解开了谜团。 原来当初方清之出门游学时,曾找王大户借了三十两银子作为盘缠,于是便给方应物留下了把柄。须知父债子偿天公地道,只要王家使力气,让方应物卖身还债也不是不可以,即便告了官法律上也是能认可的,全看王家想不想了。 故而王大户和王家小娘子逼着秋哥儿入赘,简直理直气壮、简直势在必得!可是当初的方应物依旧誓死不从! 不过这种被逼入赘的耻辱感,深深的刻在了从前那个方应物的心中,直到现在还有拼命阻止的潜意识。 一晃便僵持到如今了,记起前因后果,现在这个方应物苦恼的长长叹口气。别人都是当儿坑爹,偏偏他家是爹坑儿啊! 赘婿能去做么?不能!他也有野望,他也有跃跃欲试的功名之心,来到了大明朝,不往科场上走一遭试试运气,岂不是白来了? 在这世间观念里,赘婿是见人低一等的,常和倡优皂隶并论。他不知道赘婿有没有资格考科举混官府,但他知道如果有人以此说事,干掉他是十拿九稳的,没有人会为此袒护他。 却说方应物思来想去,脸色不好看。王小娘子偷觑到秋哥那黑的不能再黑的脸色,便明白她今天大概又白来了,又没有“说服”秋哥。 小娘子不由得气恼道:“我王家对你如此厚道,三十两银子绝非小数目,说不要就不要了,但你这人怎的一些儿良心也无?” 欠债气短,方应物讪讪解释道:“这不是良心不良心问题,而且这银子我会想法子...” 王小娘子可不想听他说还钱,连忙抢过话头:“不过是入赘而已,莫非奴家如此不堪入目,比杀了你还难受么?莫非定要叫你卖身还债才好么,你就这么想当家奴?” 美人轻嗔薄怒是格外动人的风景线,方应物心神动摇了一下,赶紧又谨守心房。提出了一个自己从王小娘子话里找到的漏洞:“你方才说有我苦头吃的?莫非今日这些古怪,都是你的手笔?” 王小娘子赌气承认道:“不错,你就要众叛亲离了!请好自为之,回头是岸!奴家再给秋哥你一个月时间仔细考虑!”说罢,扭转杨柳样儿的小腰肢,高高的昂起头离开了。 社学和叔父那里都是她指使的?真是狗大户啊......方应物望着娇俏的背影喃喃自语。 社学得到的善款里,王大户可是捐献了大头的,他家想要串通塾师、叔父两方阻绝自己读书,那真是轻而易举的。叔父不给束脩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社学难道真能急眼到缺了这一份束脩么。 至于叔父这边的各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中龌蹉不足细表也。一些事情,或许以前叔父还在犹豫不决,但在王家的yin*和支持下就敢了! 其实以方应物看惯历史素材的大眼光,王家才百亩水田、千株桑树,放眼大明朝哪里够得上大户标准?但在这户均不过几亩地的花溪两岸山村里,拥有百亩田地足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也足够做一些普通村民做不到的事情。 随后方应物又感慨道,山乡僻野虽不用像城市深宅大院那般拘束礼教,但这王家小娘子也太刁太辣了。别人穷困潦倒时遇到的都是退婚,怎的他就遇到个不依不饶逼婚的?真是情何以堪哪。 虽然王小娘子今天走人了,但这些麻烦远未结束,她已经放出了一个月的话,那自己又路在何方? 三十两银子债务,至少相当于这里二十亩地的收成,方应物愁眉苦脸,一时半会的哪里能还得起?还不上债务,就永远无法挺直腰板面对王小娘子的逼婚。若彻底闹翻了脸,说不得真会把自己抓去当家奴抵债,那可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打个冷战,又一次抱怨起失踪两年多的父亲,真是坑死儿子的爹! 第三章 寄人篱下 如果生性平淡喜静,只图衣食无忧、平平安安的度过这辈子,那么入赘只有独女的王大户家、守着美貌娘子、在这僻静的花溪两岸逍遥自在,倒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方应物很想去看看,故而他绝不愿将自己拘束于这山村中的。一旦入赘,不仅社会地位剧降,而且也失去了自由身。 此时方应物身处郁郁葱葱的半山坡上,眺望远方连绵林立的青翠山峰,自信的笑了笑。投胎到偏僻山区的小县里,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人才竞争激烈程度低,容易出头,他的底气就在这里。 其实对于淳安县的人才特别是科举人才竞争问题,方应物彻底判断错了......他虽然是历史专业,但相对仍是比较宏观的,不可能对浩如烟海的所有地方史志都了然于胸。不过一个人有希望不是坏事,总比绝望好。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打发走了王家小娘子,又回到水田边,心里仍在思考自己的前程问题。忽的耳边却响起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思路,“小泼才!半日没有看着,果然在这里偷懒!” 方应物顺着声音望去,却是神情极其不友善的叔父。正当他愣神时,叔父已经怒气冲冲的走到了面前,挥舞着蒲扇大的巴掌,口水几乎要喷到了脸上。 “大少爷吃白饭吃不够么,别是投胎没眼力投错了人家!地里活计忙得很,你还有心思东游西荡偷懒耍滑!” 方应物愕然望着叔父,这才多大的事情,他老人家至于发这么大火么? 话说方清田小算盘打得很响。首先,如果不事生产的侄子去了王家当赘婿,他就少了一大负担,并且二房能够彻底独占八亩田地了。 其次,如果侄子扭着性子不肯答应王家,那他已经被断了读书路子,就得下地干活,家里算是多了一个近乎免费的劳动力,只用管几口饭便可。 可今天才是插秧第一天,方清田就看到侄子在田边故意偷懒浪费农时,连个水都没沾上,顿时感到小算盘受挫、火上心头么。 侄子磨洋工,损失的可都是自己的!想到这些,方清田嘴里又不依不饶的责骂道:“你这吃白食的讨债鬼,还在这里装死!”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性格有几分清高傲气的方应物。他这叔父才刚刚见过两面便骂了他数次,平时如何也可想而知。 当即他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道:“叔父说话放尊重些,仔细算起账来,谁欠谁的债还说不好。小侄算来算去,非但不是吃白食,只怕叔父还要倒找小侄几石米!” 方清田见侄子胆敢没有尊卑上下的还嘴,勃然大怒。旁边几个也要去下田的乡邻见到叔侄在这里对峙,便围上来劝道:“有理讲理,休要伤了亲戚和气!” 也有人说:“小哥儿,你叔父骂你几句,算得了什么,且忍过罢。你岁数也不小了,不可偷懒好闲惹家中长辈生气。” 看着人多,估摸着叔父不敢动手,方应物冷笑几声道:“乡亲们都在这里,小辈我要讲一讲理。这八亩田乃是祖父传下,两房从未分割过,算得上是公产。细论起来,田中所出,理当一家一半是也不是?” “合该如此,不过你家素来是二房清田老兄种地的,哪有平分的道理。”有人议论道。 方应物继续说道:“不错!确实都由叔父种地,那么折合起来有一半四亩是你们二房自种,而另一半四亩便等于你租佃了我们长房的!只不过这笔账多年不算而已! 按照时情,租子是五成,所以应当有四亩地的一半收成作为租子归长房所有。以每亩一石半收成算,论理叔父你每年该给长房三石米粮为租子!” 听到这里,方清田脸上变了色,周围乡亲也挑不出什么理,默不作声。 最后方应物理直气壮的总结道:“小侄我每年所食,断断是不够这三石的,叔父反倒还赚了些。所以叔父你口口声声辱骂小侄是吃白食的,有何道理?说得不好听些,小侄在叔父家里白吃白喝也是理所应当,甚至吃的还不够!” 几位围观的乡亲啧啧称奇,这应物小哥儿今天开了窍么,心思如此灵光,算账也算的如此迅速。 对四亩水田的一半收成是多少,也就是四乘以一石半再除以二这个高深的算术问题,他竟然短短瞬间、不假思索就得出了结果,实在是令人惊叹! 如果应物小哥儿再年轻个五岁,便可以当神童报到县里去了,有人如是想道。 这些道理,方清田还真没想过,向来只觉侄子白吃白喝占他的便宜,却断然忽视了八亩地并非全属于他,至少有一半是长房的。 而且他还有个想朦朦胧胧占小便宜的心思——反正兄长都当上秀才吃皇粮了,当然应该让着点刨土吃饭的弟弟,谁叫他有出息呢。 “牙尖嘴利的小崽子!”占小便宜的心思被侄子当众揭破,方清田恼羞成怒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撸起袖子就要动粗。 方应物连忙往人群后面躲闪,这时又有位老人家路过,喝道:“你们成何体统!”方应物望去,却是本家健在的爷爷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称作二叔爷的。 只见二叔爷走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才我都听得仔细,你小小年纪便目无尊长,想要游手好闲么?我这把年纪还要下田务农,你又有什么做不得的!你们两房本为一家,理当和睦无间,像你这般斤斤计较许多作甚?” 面对二叔爷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叔父,方应物心中愤愤然,不知他老人家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只盯着他懒惰有什么用处?难道他看不出问题根本在于,叔父企图把他当成比佃户还便宜的劳动力使用么? 但不满归不满。方应物却不便顶撞这种管事的老辈,不然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和爷爷辈吵架,传出去有碍自己的形象和名声。 虽然这叔爷是老糊涂,但也代表了乡村凡人界的规则和秩序,是方家宗族领域里的顶尖存在,方应物这个小字辈无法挑战。除非他具备了打破领域束缚的实力,比如像他父亲那样考中秀才。 也许村中老头子就是如此水准,方应物感慨道,只能先忍着了。同时他也没忘了自我安慰,自己与这些眼里只有三瓜俩枣的村夫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何苦没完没了的计较。 和这些糊涂蛋扯不清,神龙不与凡人共语!所以......还是先下水田插秧罢。 其他人见状便都散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外人能说什么? 一晃到了夕阳西下时,方应物最终被逼着做了整整半日农活,直累的腰酸腿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村口时,却遇到了堂弟方应元。 堂弟是从邻村社学那里回来的,想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气愤。方应元也晓得堂兄心里块垒,被堂兄目光盯得心里惴惴,也不敢搭话,一溜烟的跑回了家中。 今天十分疲倦劳累,方应物忍不住上了床先睡了一小觉。再睁开眼时看向窗外,天色微微黑了,此时肚中空空这个问题凸显起来。 方应物起身下床,出了屋门,在昏暗的光线里却见有个二十六七、相貌平平的“年轻”妇人端着铁锅,在院子中倒掉了刷锅水。 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这个倒掉刷锅水的妇人正是婶娘。她回过身来,猛然看见大侄子悄无声息的立在东边屋檐下,黑暗中目光幽幽,当场吓了一跳,连忙端着铁锅低头匆匆进了自家屋内。 心里有鬼见不得人才会这样!方应物不屑的哂笑道,准备觅食填饱肚子。 等等......婶娘倒掉的是刷锅水?那就表示锅里的东西已经被吃完了?也就是说,晚饭没了? 方应物明白了,看来叔父一家子吃晚饭时没有叫上自己,这绝对是叔父对于今天自己胆敢顶撞的报复! 更何况现在可是青黄不接的春季,有一顿没一顿的,穷人家心思肯定能省一点是一点,能省一碗是一碗。某人自己在饭点睡觉,那就表示他不吃饭了。 方应物侧头又看向厨房,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厨房的门是锁上的,防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方应物的鄙夷笑容突然僵住,顿时气也打不出一处。这是什么鬼日子,一天来连饱饭都混不上! 以他的涵养,不至于去院中指着西厢房破口大骂,但也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叔父这家子也够极品了,真真典型的小人物小算盘做派,他们的眼光也就巴掌这么大!活该一辈子受穷! 方应物认为自己占着理,作为长房代表,理当享受每年三石米粮的待遇,这足够顿顿饱餐的!但此时空占着理毫无用处,叔父一家就是不给他饭吃,秀才遇到兵,他能奈何? 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好似寄人篱下一般,困居于此为三顿饭发愁,时运也太不济了!韩信还有漂母赠饭,可谁来给他送饭? 方应物拉不下脸去讨饭吃,简直夏虫不可以语冰!他一赌气回到屋中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摸索半天,也寻不到烛火之类的照明物事,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发出感叹,这生活质量太惨不忍睹! 很明显,叔父一家打的主意就是要迫使他低头并下田充当壮劳力干农活,用他肯定比招长工或者短工便宜。 而他对此是坚决抗拒的。一是不愿意被占便宜当近乎免费的老黄牛,二是不想那么累,三是还残余有前世的清高心态。 在各种胡思乱想中,方应物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第四章 特权的威力 (求推荐票!) 一夜无话,待到天明,方应物起床立在门口朝外看了几眼。西厢叔父家那边紧闭门户,但屋中隐隐约约的却有响动。 大概他们正在关起门来偷偷吃早饭?方应物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甚至可以断定,只要他不去低声下气的求饶,叔父一家肯定不会主动叫自己去吃饭。这都是什么心胸度量的亲戚,委实令人感到腻味。 难道自己堂堂的高材生,要向这等只会算计几碗米饭的小人物低头屈服?这简直是穿越者之耻! 面对吃不上饭或者被迫成为血汗农夫的残酷事实,方应物终于暂且抛掉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架子,开始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怎么把眼前的“燕雀”解决掉。 现在若不放下身段去和小人物计较,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其他?正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节”。 他确实有极大兴趣和动力追求上进,亲历那些曾作为上辈子研究资料的帝王将相史。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还想那些就是个笑话...... 方应物不信佛,不知道佛家顿悟是什么感觉,但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有种顿悟的感觉。人可以仰望星空,但也要脚踩泥坑,二者缺一不可。 却说二房叔父方清田在院中活动,正打算再去喊方应物下田务农时,忽然听到东厢房里传出了莫名其妙的几声大笑。这让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大侄子莫不是饿傻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好交代了。消失两年的兄长虽然是很容易应付的书呆子,占他点小便宜不会与自己计较,但儿子变傻这种事,换成谁也不会饶了自己的,万一哪天兄长又突然回来的话。 正想着,方清田便又见大侄子从屋中走了出来,看起来神态正常,又叫他放下了心。便上前督促道:“今日事紧,休要在房中磨蹭,快随我速速动身下田!” 方应物胸有成竹,闻言也不气不恼,神色平和的拱拱手道:“且慢,不急这半日功夫,小侄有话在要讲。既然叔父长者无道,不仁在先,那小侄也只好不义在后了。” “你想说什么?”方清田皱皱眉头,不明白一夜之间侄子怎么像换了个人,让他感到极为陌生。比之昨日那心浮气躁,眼前这平心静气中带着几分冷漠的模样,更令人不安。 “这世间有的事情,是必须要两方皆同意的,比如合伙;而有些事情,只要一方愿意就可以,比如散伙。” 方清田大字不识几个,理解能力有限,一时没明白侄子的意思,不耐烦道:“你究竟什么意思?痛痛快快的说清楚,不要绕圈子。” “意思很简单,分家!”方应物断然道。 分家这两个字可谓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方清田脸色瞬间很难看。 他当然明白得很,八亩地名义上是两家公田,实际上因为兄长常年在外又对家事淡薄,所以一直由他们二房全权打理的,并且享受所有产出,只不过兼顾一下侄子的口食。 可以说,这是笔他们二房大占便宜的糊涂账。一旦分了家,那就成了亲兄弟明算账,再想占便宜就不好明目张胆的占了。 想至此,方清田也顾不得去下田干活,瞪眼厉声道:“你这小辈想无法无天么,家业是祖宗传给我和你父亲的!我那兄长都未曾发过话,你又有什么资格提出分家!” 方应物打定了主意,怎会被故意摆出凶神恶煞姿态的叔父吓住?“父亲留了信,将长房之事委托小侄代理,自然能拿得定主意。至于叔父肯不肯,无关紧要,好比合伙做生意,有一方不肯继续了那自然散伙,何曾有被强逼合伙的道理?” 兄长留有这个东西?方清田没有想到,平时他根本不会去翻长房屋里那几本破书,又不识字,自然不知道纸笺的事情。 要说辩论,十个方清田也不是方应物的对手,想动手又担心惹出后患,只能色厉内荏怒道:“随你!你不要后悔就行!” 随即他的小算盘再次迅速开动,如果分家不可挽回,那也要尽可能得到更多好处。 分家这种事,按惯例是要寻族中老辈居中协调,直到各方都心服口服为止。再不同意,便只能打官司了。 上花溪村都是方姓,方应物与叔父要分家,便要去找那二叔爷,在村中也只有他老人家担得起协调重任。 这二叔爷名讳方知礼,他听了此事,不免唉声叹气几句,心知这是个不好办的事情。 不好办的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要求肯定互相矛盾,最后结果肯定要有一方不满意的,所以几乎注定要落下一场埋怨。想到这里,方知礼推托道:“钱产纠纷,可寻里中老人明断,老夫与尔等皆为亲属,不便厚此薄彼。” 所谓里中老人,就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民事纠纷解决者,多由乡里之中有威望的老人家担任,俗称乡老。 乡老虽不是官员,但也是大明最基层组织的重要一员,拥有简单的司法权,并可以随时去面见知县。 花溪里的乡老在邻村下花溪村中,但方清田却不乐意去找他裁决分家的事,他和这位乡老并不熟,没把握让高高在上的乡老偏袒自己。所以他口口声声一定要方知礼主持。 既然如此,二叔爷方知礼只好答应下来。方应物对此则是很无所谓,在他眼中由谁裁决都差不多。 方清田见此心中暗喜。这大侄子虽然变得强硬果断,但对人情世故还是见识的太少,不懂其中玄机。他敢说,二叔的态度一定会倾向于他。 方知礼确实拿定了主意,按照长幼尊卑的理念,要略微偏向方清田几分。 道理明摆着,晚辈就该礼让长辈,不然都像方应物这小字辈一样胡闹,那岂不天下大乱了?只要不是偏袒方清田太出格,就算是公道了。即便那方清之相公回来了,也是无话可说的。 于是方知礼又领着方清田和方应物到了宗祠那里,同时喊了村里十几个骨干人物旁听,为的是做个见证,同时分担自己的压力。 在宗祠里方应物扫了几眼众人,都是村中熟人,只有一个面生的。八成是外村来走亲戚的,方应物没有在意。 作为分家发起人,方应物先开了口,当众人面对方知礼道:“我家两房如今各成一脉,家产公私难分。故而小子意欲分家,请二叔爷明断。” 说罢,又拿出了父亲留下的“委托书”,传递给人群中识字的看,确认无误后,算是证明了自己具备与二叔分家的资格。 有人高声道:“这简单得很,所有屋舍田产你们两房一人一半,立约为誓即可!快快了结才是正经,我等还要下地插秧去,农时耽误不得!” 方应物依旧老神在在,很是沉得出气。但方清田却极其不满了,生怕真按照这个法子裁断,连忙对方知礼道:“不可一人一半,我另有细情请二叔主持公道。” “你说。”方知礼点点头道。 方清田随即振振有词道:“当初父亲让兄长一直读书,而我却在家务农。兄长读书考学花销不菲,这些钱都是从我家公中出的,前前后后用去了许多才供应他考中秀才,但我却是一无所得的。莫非这些都不折算进去么?” 方应物诧异的抬眼看了看叔父,原来他也不是没有准备哪,这里面只怕还有小算盘。 又听叔父继续说道:“当初我家有十二亩水田,为了兄长读书考试,先后卖掉了四亩。如果不卖田,现在分家的话我该分到六亩。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把这卖出去的四亩都由长房承担,让我分到我该有的六亩就行。” 根据这个方案,现有八亩田中,二房将分走六亩。长房便只能剩下两亩了。 方应物算了算,分给自己两亩是断断不行的,无法让自己脱产。也就是说,如果把两亩地租出去,收回的租子还不够自己吃的,除非自己亲自下田种地。 方应物暗暗冷笑几声,叔父这人,简直把斤斤计较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啊,这个方案只怕早有预谋了罢,可惜都是用错地方的小聪明,因小失大的小聪明。 不过方应物仍然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二叔爷这个裁决者。 却见方知礼考虑片刻,在两边之间掂量了几下,这种因为内部矛盾引发的分家,总会有吃亏者。方清田此人有时候比较浑,心胸也不宽,如果让他不满了,以后动辄给自己家里挑事生非,也是桩头疼事。 相比之下,长房方清之那边毕竟是书生体面,方应物年岁又小,大概不会像方清田那样耍无赖,相对好应付,委屈几分没关系罢? 换言之,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想至此方知礼便道:“所言有几分道理,可以按此照办。秋哥儿以为如何?” 宗祠堂中其他十几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方应物,却见他出人意料的闻言灿然一笑,洒脱的对方知礼作揖道:“长辈都做了主,哪还有小子不满的地方,照做就照做罢。”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方应物居然如此痛快?看着挺聪明的少年人怎的犯起了糊涂?这样的亏说吃就吃了? 但方应物话头一转,问道:“不过小子也想确认一句,叔父比我多分了四亩地,算是把当初花费在家父身上的钱财追了回来。那么是否可以这样以为,家父的功名从八年前便与叔父毫无关系了?” 这句问话,让众人摸不到头脑,不知方应物突然提起这这茬作甚。 但方应物没指望别人回答,径自侃侃而谈道:“朝廷对士子有恩典,生员每年可以免家中钱粮二石,免二丁徭役。家父考中秀才八年来,叔父一直是免钱粮免赋役的罢?这是我们长房对二房的特殊照顾! 现在小子斗胆代表长房宣告,既然二房收回了花费在功名上的四亩地,那长房从今往后也撤销这个特殊照顾! 不但撤销今后,还要追回之前的照顾。八年时间叔父家免掉多少钱粮,免了多少徭役,烦请叔父折算成银两还给长房!” 方应物一言既出,如同奇峰突起,满堂顿时鸦雀无声,这才意识到,虽然同住一个村,但方应物家与他们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个事主方清则田瞠目结舌,他确实忘了这些,自私自利的人总是习惯性忘掉自己得到的好处。 前生作为明史研究者,方应物当然深谙大明是一个等级森严、规则严密的社会体系。每一级都有每一级的特权,等级越高特权越大。功名之路,其实就是永不停歇的特权之路,直到你再也无法前进为止。 秀才虽然是特权阶层的最底层,但其特权威力足以碾压村民了。就凭叔父这点自以为是的小算计,在特权规则面前注定头破血流。 作为得到授权的特权代理人,如果还降服不了叔父和二叔爷这样的村民,那他方应物趁早跳河算了,留在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前途。 第五章 外面的规矩 穿越以来,方应物第一次为父亲感到骄傲,第一次觉得父亲也不是那么坑儿子,他瞧见叔父的憋屈神色,深感出了一口恶气。 其后他又暗暗警醒起来,还是要做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征途不是星辰大海也该是蓝天白云,怎能为这点乡间村里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忘形失态? 二叔爷方知礼半晌没有做声,他发现堂中局面似乎已由方应物掌握,有失控的危险。但方应物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朝廷制度给予生员的恩典和优待谁敢否认? 方清田为了多分几亩地,声称不肯负担投资在方清之功名上的钱财,那么拥有功名的长房追回对方清田的庇护,这是理所当然的。世间断然没有不付出只沾光的道理。 方知礼发现自己这个仲裁者不好再主动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气势渐盛的方应物道:“你说罢,你要二房给你多少补偿?” 方应物微笑的算道:“如果长房只有两亩地,二房分走六亩,那么先说赋税。一亩地平均算下来,每年夏税是丝一两半,秋粮是二升米,折合成银两约莫一钱,六亩便是六钱,八年就是四两八钱银子,这就是因为免税免掉的总数。 至于免徭役,按每日二分银子计算,八年怎么也免掉了一百天罢,那就是二两银子。两项加起来,二房差不多应该补给长房总共七两银子。” 祠堂内众人再次膜拜方神童的数算能力......五体投地就免了,都是他长辈,不可能对他五体投地。 方清田听到七两这个数字,大怒道:“我没有这些钱!若要命有一条!” 淳安县一亩水田的时价是六七两银子,如果二房方清田掏出七两银子便能多分两亩地,那绝对是很划算的。 但问题在于,方清田自家日子紧巴巴的,哪有七两白花花的现银付给方应物?就是用米和绢等实物折合,那也拿不出来。 别忘了对农家而言,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最穷时期,就算熬到了秋收,出去口粮税粮外,一般农家也剩不下多少。 方应物当然不可能要叔父的命,于是事情又僵持住了。众人便又齐齐看向方知礼,欲等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二叔爷方知礼思索片刻,“不如这般,二房让出一亩地,折算为七两银子分给大房。这下两边便扯平了。”照这个方案,二房最终得到五亩田,而大房将得到三亩田。 方应物瞥了叔父一眼,“念在亲戚之情和二叔爷斡旋的面子,我长房愿意后让一步,只要那三亩地。” 这个亩数差不过可以保证他的生存和口粮了。当初确实为了父亲的功名卖过两房的公田,二房多分两亩也是应该的。 况且今天他已经小小教训过叔父了,也没必要再继续死缠烂打,这么多乡邻在此看着,自己还是要讲究些门面功夫。兔子不吃窝边草乃是至理。 没有得到自己预谋的六亩田地,方清田无可奈何。今天大侄子的老练和果断让他猝不及防,这完全不像是十五岁少年人的行事手法,谁家十五岁少年人就敢于这样当家做主的? 但方清田仍心有不甘,感到自己吃了亏,心里像针扎般难受得紧。忍不住又对方知礼道:“山间水田有价无市,拿着七两银子也很难买到,其实田比银子值钱。二叔叫我让出一亩未免太便利了些,须得有些其他添头才好。” 方知礼也对方清田的得寸进尺弄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问道:“你要甚添头?” “长房要继续帮衬着我免去徭役,如此才算公正。”方清田贪心不足道。 方应物闻言嗤声道:“既然如此,小侄不要田地了,叔父可以分走六亩,另外还是补给长房银子罢。” 方清田趁机耍起赖,“银子现下没有,先欠账,日后慢慢还你,难道我还能逃了不成?” 祠堂内各种议论声音泛起,方清田这耍光棍的表现,实在让人有点看不过眼了。但一般人遇到这样豁出去脸面不要的亲戚,还真没什么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很多时候都只能吃暗亏。 方应物虽然没有着急,但也愣了一愣,心里念叨几句你不仁我不义,才道:“叔父要确定想好了,小侄自然无不可。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借债也要按照规矩来。” “什么规矩?” “首先,要写下合约并画押,免得空口无凭。其次,要按照行情计算利息。据我所知,城里当铺放债的行情是月息三分,叔父你长房的七两债,就按照这个行情利息计算才是公道,不能坏了规矩!” 上花溪村这些淳朴村民,活动范围不超过十里,又没有经商的人。哪里知道外面钱债利息什么算法什么规矩?不过确实听说过外面借钱算利息的说法,只被方应物言之凿凿唬得一愣一愣,感叹秋哥儿见识真广博。 方清田一时之间也算不清数目,只能下意识问道:“那是多少利息?” 方应物随口边算边说道:“七两银子的三分利就是二钱一分,也就是说,如果你下个月还款,需要还七两二钱一分才算还清债务。 之后便是利滚利,每个月按照三分利增加一些,秋收时约摸一两多的利息,一年后大约就是二三两银子的利息,与本钱合计约摸十两。叔父可要想好了,真打算如此欠下债务?” 众人不得不继续膜拜方应物的数算功夫,估计现在方应物说一加一等于三也有人信了。但方清田听到这些数字,只觉头大无比。 他虽然算不清数目,但他凭经验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口粮需要四亩地,除此之外的才是收入。照此算来,他每年所得勉强只够利息的,哪里能连本带利还清七两银子债务? 想至此,方清田不禁气急败坏的叫道:“你欺人太甚!” 其他人不知为何,轻轻地哄笑起来。这方清田太过于贪心,拼命地想多占便宜,但今天可算是被侄子耍弄惨了,眼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只是众亲戚都不明白,那方应物从小在村中长大,并未显出什么才干,怎么一夜之间比之前机敏聪明了十倍?莫非真有突开灵窍的事迹? 方清田纵然再厚颜,也招架不住如此多同族亲戚哄笑,“我愿割让一亩,抵消这七两银子。” 方应物讽刺道:“交易的事情,需要你请我愿,这次你是愿意了,但小侄却不愿了。叔父你说一亩抵消七两银子就能算数?小侄还觉得一亩地不值七两,需要拿两亩来换,怎么办?听说外面当铺里规矩,作为抵押物从来都是折半算价的!” 让出两亩?那岂不成了各占四亩,一半对一半?若是这样可吃大亏了,方清田被侄子的刁钻气的要吐血。 方知礼看双方越闹越不像话,种种的咳嗽一声,把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老夫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去打官司吧!” 闹到这里到此便散了,众人只当看了一场方清田的笑话,今天他可真是被侄子戏弄的成了村中笑柄。一边议论着一边下田农活去了。 方应物回到屋中,又为分家的事情考虑再三。自己这边也是急于摆脱琐事纠缠,既然已经出过气了,干脆就此答应三亩五亩的分法? 如果他这边只分到三亩田,看似很吃亏,其实细算起来并不亏。若父亲方清之身为一等禀生,肯老老实实在县学读书,是能从官府得到补助的。这个补助叫做禀粮,每月六斗,一年下来可相当于五亩田地收入。 这样一来,就可以视为大房卖了四亩实地,得到价值五亩田的铁饭碗。而现在方应物又从公中分走了三亩实地,折合起来相当于总数八亩田,比二房的五亩田还是大赚了的。 不过让方应物感慨的是,怎奈这不靠谱的父亲定要借钱出门游学,两年来放着县学禀粮不领,那就真怪不得别人了。 只能说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家父亲......他心里不由得盘算起来,若村里的事情了结后,一定要想法子去县城。一是看看能否将本该属于父亲的禀粮要一些回来,二是开开眼界,考察一下县城状况。 如果真能代替父亲从县学要回一些补助,那无论还债也好,糊口也好,手头就宽松了许多。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方应物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顿时头晕眼花,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粒米未进。可是自己屋中是没有食物的,又与叔父翻了脸,还能去哪里吃饭?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真真愁死人也,这种山村连个饭馆都不会有的。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正打算上山挖些野菜时,忽然听到有人在窗外叫道:“方公子在里面么?” 方应物探出头去,外面却有三个人。站在前面的一个,就是昨日见过的那邻村王大户家的老家奴,一口一个方公子让他很不适应的那位。 至于后面有两位,一位正是外貌娇媚其实泼辣的王家小娘子;另一位不认识却见过,就是早晨祠堂分家时,来看热闹的外村陌生人,身材矮胖,年纪约莫四十余岁,不知找自己有何贵干。 小美人也好,陌生人也好,方应物都没去太过于注意,他目光却被老家奴牢牢地吸引了。因为此人手里提着一具足足三层的大食盒,在当前这比什么都诱惑人。 “听说你没饭吃了,奴家特意来给你送饭。”王小娘子很开心的说。 “多谢。”方应物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摆放食物的老家奴那里。 “你今日早晨的事情奴家都听说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能掐会算了,而且有些话很有道理啊。”王小娘子热忱的搭话说:“你从来没出过门吧?你怎么知道外面当铺放债的规矩都是月息三分利?连奴家父亲都不清楚这些呢,我三叔说,附近有你这种见识的人很少。” 得到美人奉承,方应物略带小小得意,随口答道:“这就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胸中自有韬略。” 王小娘子恍然大悟,粉脸现出兴奋神色,“照此说,我家看在交情份上从来没给你算过这些,是不是坏了规矩?两年前你父亲借了三十两,按照月息三分,到现在是多少了?你给算算是否超过五十两了?” 方应物闻言欲哭无泪,这简直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己才是本村头号欠债大户,在这淳朴的山村中带动起高利贷的商业化风气,其实最倒霉的是自己啊。 第六章 请借县志一阅 王小娘子得意洋洋,眉梢高高挑起,很以刁难住方应物为乐。其实在她心中,方家无论欠三十两也好五十两也好,区别不大,只是图个口舌痛快。反正他都是还不起的,最后只能以身还债。 方应物稍稍远离她几步,这小妞美则美矣,绝对招惹不得,一不当心就要永坠沉沦了。 随即他“义正词严”的驳斥道:“人无信则不立,所以规矩大不过约定!当初家父如何写的欠条,就如何还债,没有你这样中途自行加利的道理!” 这很不解风情的顶撞,让王小娘子感到大失颜面。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又不是真要加利息,她心里委屈极了,怒气冲冲道:“反正一个月后就是欠债到期的时候!你好自为之!” 说罢,王小娘子招呼了老家奴,这便走人了。 秀色不可餐。留下了食物就好......方应物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碗碟,如今他可没有“不是嗟来之食”的勇气,关注食物更重于女人。 但此时桌子边上还站着别人,正是随同王家小娘子前来的中年人,不过神色尴尬的很。 方应物猜出几分,此人与自己并不相识,这次估计是想来拜访自己,所以要让王家小娘子在中间引见。但中间人还没完成任务就跑路了,他留在这里能不尴尬么。 方应物勉强打起精神,拱拱手见礼道:“阁下怎么称呼?” “敝姓王,乃邻村中花溪村的人。”那中年人还礼道。 方应物疑惑的问:“阁下与王大户王员外怎么称呼?” “乃族中堂兄弟也” “原来是王叔,请入席。”方应物延请道。花溪上中下三村各有不同姓氏,多有姻亲往来,叫一声王叔也算合适。 没有凳子,桌子被抬到了床边,两人坐在床沿上边吃边谈。 原来这中年人名唤王魁,平常并不在家务农,而是在县城中与人合伙,经营一家小小的杂货铺,算是比小商贩稍强一些的小坐商。 今日早晨他到上花溪村走亲戚。恰好听到方秀才家儿子与叔父闹分家,因为他知道堂侄女与方应物之间纠葛,当即对此事起了兴趣,便去祠堂里围观了过程。 方应物不清楚王魁前来拜访为的是什么,不过他知道这些食物必然是王魁送来的,王家小娘子并不像是这般细心的人。 王魁的见识,比周围普通山乡村民还是多了一些,说起县内事情头头是道,甚至对邻境的掌故也有所耳闻。“淳安县地处浙西偏远之处,再向西边就是南直隶的徽州府了,想必贤侄也是听说过的。近些年来,那边风气与从前可是有所不相同了。” 原来淳安县西边就出了省界啊,方应物闻言问道:“什么不同?” 王魁感慨道:“徽州府里有不少百姓出外行商,而且近些年人数越发的多了,风气愈演愈烈,听说一连几年不回乡的都有。” 方应物登时反应过来了,王魁说的这些人,敢情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徽商。但他也知道,在当今这成化年间,还没有到徽商的全盛时候,最多算是萌芽期。 要知道,大明立国才刚一百来年,重农抑商的风气也才刚刚有所松动,但以后商业会兴旺起来的。方应物随口断言道:“彼辈大有前途,一百年后当独占江南商帮鳌头。” 王魁听到这句话,觉得有点夸大其词,太言过其实了。但也能听出方应物的看好意思,于是试探道:“方家贤侄以为商贾之业如何?”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无商不富说得好!贤侄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伙?”王魁接过话头道。 从商?那可不是他想要的未来。方应物想也不想的推脱道:“我家徒四壁,身无余财,无法与王叔合伙。” 王魁热切的邀请道:“合伙不是只有出本钱的方式,出人也可以,只要你肯出力,自然可以得到部分身股。以你的人才,困居村中是委屈了,何不外出闯荡一番? 更何况贤侄确实有这方面的才华,不然我也不会上门相邀。今日在祠堂中,贤侄谈利算数信口拈来,口才便利心思灵敏,叹为观止。 而且应付你叔父时,先诱使他现丑,然后气定神闲的反击,也颇显手段,连当铺取利行情都晓得,真是绝好的帮伙人选。本乡出了贤侄这等人物,我怎能错过?” 对王魁的诚意,方应物是相信的,这年头出门经商需要用到人手时,谁不拉几个同乡同族的人干?只有这样才可靠放心,这也是一个个地域性商帮兴起的原因。 如果身处嘉靖万历朝,方应物说不定就答应了,但现在不行。他熟读明史材料,自然知道一些社会发展进程。 几十年后商业风气兴起时,半儒半商算是个时尚的事儿,但是成化朝社会风气虽然已经开始松动,不过仍在嬗变过程中,远没有一百多年后那么开放。当下士子经商还是很非主流的事情,想做读书人就不要经商,会被鄙视和排斥的。 王魁以为方应物有赚不了钱的顾虑,解释商机道:“贤侄莫不是担心赚不了钱?且听我一言,我们淳安县虽然地处偏僻,县境内山陵密布,道路不通,但是水流也很多。这里地处新安江上游,下游直通钱塘江到杭州府,距离不过三百里而已,行船极其便利,运货往来其实不难。 邻境徽州府那边都是贩运茶叶木材出境,获利甚丰,我们这里一样有茶叶和木材,难道不能效仿么?起码运到杭州府不成问题。” 对王魁的分析,方应物也是赞同的。虽然他对本县情况不是很明白,毕竟上辈子研究明史更多的是宏观方面,不可能把所有地方志都看过,特别是淳安县这种不出名的小县。 但方应物听得出,王魁所言很有道理。山中有特产,同时与杭州府这种大都会之间水路便利,这就是最大的商机所在了。 这王魁摆出了如此大的诚意,方应物眼见虚晃不开,只得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我欲效仿家父,走那功名之路,所以王叔的好意只能心领了!如若将来功不成名不就,说不得还要指望王叔给几碗饭吃。” 王魁猜来猜去,就没猜到方应物打算去考功名,吃惊道:“贤侄意欲投身举业?” 见那王魁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方应物很是不爽,心中的傲气又被触动了。这明摆着就是认为他不可能在这条道路上出头,也太小瞧人了。便反问道:“怎么?王叔以为不可?” 王魁皱眉挠挠头,这个问题不好正面回答,所以旁敲侧击道:“贤侄不是不可以,但不知贤侄可否考虑过,这功名之路充满艰难险阻。其实等于一种豪赌,有钱人家不惜本钱固然无所谓。但不富裕的人家如果过于执着于此,很容易就血本无归,穷困潦倒。” 王魁所言,方应物岂能不知?不过他还没想得太长远,他的短期目标只是混个秀才身份而已,然后再观望下一步如何。 方应物不是凭空幻想,他也有他的把握。首先这辈子上了七年社学,接受了比较完整的古典教育,在社学里算是相对出色的一个;其次前生的记忆和见识还在。两者结合,起码具备了冲击秀才的可能性。 当然他最大的把握还在于周围这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他在前世乃是饱读各种史料的人,他知道在明代有很多交通闭塞的穷困山区县,不但人烟稀少,而且文化教育极其落后,而他的机会就在这里面。 在这种地方,读书能读出头的人才真心稀少,甚至只要能写能写几句通顺文章,往往就会被地方官拉进县学成为生员秀才。虽然严格来说,程序往往很不规范,但教化一项关系到地方官的政绩,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据方应物观察,他身处的这个地方也是在崇山峻岭里的,大概就是上述这种生员录取率很高的情况。可以说,这就是方应物目前最大的底气或者说信念了! 如果他身处苏州、吉安这种最著名的科举强府,初级县试都有数千人报考的地方,他早就没信心了。那些地方真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县学最终录取率常年低于百分之一,他凭什么和别人拼关系和文才?趁早另谋他路去罢。 但淳安县只是个山区小县,教育水平只怕连正常的县州都比不上。所以对于考秀才,方应物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必须去试试看,闯一闯那县试、府试、院试三关,不然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的。 若真能考中秀才,这辈子的路就非常好走了。就算不能中举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抄袭诗词士林扬名;比如熬资历成为老贡生,去国子监读书选官;比如依仗士子身份包揽词讼收取好处...... 王魁摇摇头,仿佛看到了误入迷途的人,对方应物诚恳说:“贤侄听我一句劝,虽然只是秀才,但也是千难万险,你父亲当年废寝忘食的用功,然后再加上缴天之幸才得以进学,就这还折损了部分家业。你万万不可过于执迷不悟,在这上头孤注一掷荒废了自家生计。” 方应物觉得王魁的话不对头,简直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别人是别人,但他可不是一般人! 他两世为人接受过七年古典教育、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教育、六年大学教育,具有明代政治史、社会史专精的明史专家! 虽然术业有专攻,他不是最擅长写八股、考科举的,肯定无法与全国顶尖的科举精英去竞争席位,但在这种山区小县考个秀才总该不难罢。 方应物遂傲然道:“不瞒王叔,放到文风鼎盛的大地方不敢说,在本县我对进学还是有六七成把握的,值得去试试看。” 他竟然敢说有六七成的把握?王魁听到后瞠目结舌,极度震惊道:“贤侄豪气干云,绝非池中之物也!壮哉,壮哉!” 方应物有些不可思议,这王魁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了。 又见王魁抚须感叹道:“想我淳安县自李唐以来,科举鼎盛,人才辈出。我看过县志记载,历代至今出过二百名进士。 仅国朝定鼎以来,我淳安县就出过三十名进士,特别是自永乐朝起,几乎每榜都有两三名我淳安籍的进士。 而且现今当朝首辅商辂也是我们淳安县仁寿乡芝山人,在正统年间连中三元,更为吾县荣耀! 可那都是别的几个乡的,我们花溪两岸从未出过文魁。贤侄的勇气和胆量实在让我钦佩!可惜此处无有好酒,否则当浮一大白为贤侄功名之路壮行!” 二百?三十?每榜两三个?几滴汗水悄然的从方应物的额头渗了出来,他的心在流泪...... 他居然不知道,淳安这样的山区小县,应该是教育文化很落后的,怎么会这样恐怖加变态?这不科学啊,让不掌握情况的他彻底判断失误了。 连中三元的商辂大神他是知道的,可忽略了商辂也是淳安人哪。 可叹方应物虽然精通明史,但也不可能穷尽浩如烟海的所有地方史志。过于自信的他,却没料到事物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而他所在的淳安县就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同时今生记忆支离破碎,住在深山村中见识也很狭窄,实在缺乏有关信息。 此时方应物已经木然的没有思维能力了,只想不顾体面的骂大街。 他以为开启的是容易模式,谁知是最困难模式;他以为用投胎到了鹤立鸡群的地方,谁知这默默无闻的不起眼小县居然是超级死亡之组。 开什么玩笑,全国每榜进士不过两三百人,每次都能有两三个淳安县的,这是什么比例?这是什么教育水准? 难怪王魁十分不看好自己去走功名之路,并非求瞧不起自己,而是县内的科举竞争已经是激烈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出头成神的概率确实太低了,偏偏自己一时气盛放出了六七成把握的大话。 县里若都是随便就能考中进士的读书人,那自己号称六七成考中秀才的把握,简直就是坐井之蛙、狂妄自大。 前途暗淡呐......方应物呆呆的坐在床沿,半晌无语。手中筷子不知不觉从手里掉了出来,恰好此时天上响起了一声春雷。 “正好好说话,怎么掉了筷子?”王魁奇怪的问道。 方应物擦了擦汗,“迅雷不及掩耳,受了惊动。” 王魁更惊讶了,“你这样无畏的壮士,也害怕打雷?” 方应物没继续谈论打雷话题,强撑住场面道:“低调,低调,关于我的事情不要传出去。先请借县志一阅。” “哦,贤侄是想低调扮猪吃虎,以收一鸣惊人之效么,我很期待贤侄震惊全县的那一天啊。”王魁若有所悟道。 —————————————————— 一个大章节,求几张推荐票! 第七章 你不出面谁出面? 第七章你不出面谁出面? 大明浙西淳安县,根据官府籍册上登记,该县三围是户万余、口四万余、田两千六百顷。从哪个角度看,都算是不折不扣的偏僻山区小县,让“熟读史料”的方应物身临其境时,产生“这里好混”的预判情有可原。 但与此同时,淳安县确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科举强县,不过士子都是集中出在一批书香世家里的。这些大家族世世代代的把持住教育资源,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考试强人。 据王魁介绍,本县科举人才主要出自九家,当之无愧第一家是县东云村的吴家,本县一成的有功名之人出自这里。其余是县西蜀阜徐家洪家,县北文昌村何家、富山村方家,县东南的赋溪方家和王家,县东北进贤溪的方家,县境最东的锦溪洪家,县城西门外的慈溪胡家。 方应物瞪着眼聆耳细听,先后听到了三个方家,真不愧是淳安县第一大姓。可惜那些方家与上花溪村方家没什么实际关系了,彼方家非此方家也。 他们花溪和本县其他几百个村子一样,日常生活只有种田交税服役,平平淡淡。偶然也会出人才,但属于基因突变,比如花溪到现在出过的最大人才就是方应物的父亲方清之方相公。 最后王魁叹道:“县中功名多年来大都出自这些世族,不在其门墙之内的很难进入县学,除非确实天资卓越,或者得到诸位大老爷们的赏识。最有名的便是当朝宰辅商阁老,出自寒门却能三元及第,新竖起了县南商家的名声。” 方应物和王魁闲谈了一下午,直到日头偏西才告辞而去。临别前,王魁对方应物赞道:“贤侄不愧是方相公之子,志气远迈常人,毅然有乃父之风,我看好你!” 实际上是吹牛皮,却被解读为志气可嘉,方应物暗暗苦笑。这一刻,他发现父亲在自己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威猛起来,再也不敢对父亲有什么怨气和小瞧了。 普通农家子弟能在本县这“死亡之组”杀出一条血路,获得宝贵的秀才功名,这其中要付出多少心血,简直难以想象。 不疯魔不成活啊,若没有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精神,父亲他又怎么可能出人头地,为家里搏回一个秀才?他们花溪方家可从来没有什么人文传统,也没有士林和官场上的臂助。 不过秀才虽然有了一定体面和特权,但与官宦之间还有很深的鸿沟要跨过,这是摆在父亲面前的难题,想必也是父亲拼命读书求学的原因。 现在自己呢?方应物长叹一口气,念叨起一句上辈子非常耳熟的话——新人难出头啊! 但方应物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认命的人,不然上辈子以孤儿身世也不会奋发刻苦的考上名校。这辈子大话都吹出去了,说什么也要闯一闯。 通过今天与王魁的闲谈,方应物发现蜗居在这闭塞的小山村中真不行,必须要走出去开开眼界。否则只靠肚子里的“史料”去想象,很容易再闹出坐井观天的笑话。 当然,虽然方应物已经险些闹笑话,但他不会承认这是自己内心优越感太强的原因。 回到院中,却看见叔父抓耳挠腮的正在转圈子,显然是着急了。 方应物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叔父的心理。只要分家分不清楚,叔父就没法干农活去,谁知道那块地明天还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当然这种尴尬局面对于方应物来说也一样,但是方应物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最差还有卖身去王大户家这个选项。而拖家带口的叔父方清田就不同了,真的拖不起时间,荒废了这几天农时就肯定全家挨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给叔父的教训也够了,再折腾下去就坏自己名声。方应物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叔父叫道:“分给你们二房五亩地好了,若是同意明天就去找二叔爷立了约!”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方应物和叔父再次一起去找到二叔爷,请他老人家做见证人,两房立约分家。就照昨日约定的,屋舍一边一半,田地大房三亩,二房五亩。 方应物拿到画了押的一纸文书,家务纠纷可算暂时告一段落。却瞥见叔父仍然在旁边逡巡不去,便心知肚明了,这叔父肯定有租种自己手里三亩地的想法。 但方应物不会把田地租给他的。一来实在看不上叔父的秉性,不想有什么经济往来,免得到时自寻烦恼,鬼知道他会不会仗恃长辈身份故意拖欠地租? 二来可不想被看做烂好人。辛辛苦苦分了家,若最后还把田地租给二房,那看在别人眼里自己也太软弱好欺负了。绝对不能让别人产生如此印象,不然谁都想来占小便宜了。 所以方应物决然无视了叔父,但他又不想亲自下田,便很快把招租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每年三亩地大约可以收两石两三斗的租子,够他一人吃饱饭了,反正他家的地不用交税。 村子不大,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有一些人家田地不够种,自然对租种方应物这三亩田很心动。但他们也都知道,方清田还想继续种这些地,于是便又犹豫了。 即便是在这偏僻山村中,人际关系也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为了租三亩地冒着得罪小人的风险值不值得?很需要仔细考虑。 当日下午,等不到别人来租地,方应物又放出了消息,“我家可以免两个亲属徭役,除我外尚有一个缺额,同时我家可以免二石田税,额度根本用不完,还剩有相当于一石七斗米粮的空额。今后谁租我家的田地,就能以我家亲属兼佃户的名义享受以上两项朝廷优惠!” 傍晚时分,方应物便成了香饽饽,被热情的同族叔伯们包围了,挤满了他的房间里。 最终议定,三亩地被切成小豆腐块租给了四个亲戚,这四个人中,一个得到了今年免役名额,另外三个则瓜分了一石七斗的免税指标。 但很异乎寻常的是,地租高达七成,不过众人很心甘情愿。 因为方应物将朝廷赐予他们家免税二石的指标,除去自留的三斗外,全部分解给了几家亲戚。并经过方应物眼花缭乱如同天书的精确测算,才得出了七成地租这个对双方都最有利的分成方式。 双方利益可谓得到了最大化。几家亲戚挂上了佃户名义租来三亩地,每亩地多给方应物三斗地租,却能换来免税六斗,瞎子都能看出是很划算的。对了,几家还要轮流管方应物的饭。 简而言之,就是方应物将免税指标转让给别人,而受益者则付给方应物半数利润为报酬。但这种行为是比较灰色的,属于钻制度空子行为,为此大明朝廷少了一个劳动力和一石七斗的税。 这让叔父方清田气的牙痒痒,当初他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经营免税指标?白白让因为用不完而多余的免税指标浪费了八年。 如果说还有什么后果的话,那就是这次分家也让全村乡亲对方应物刮目相看。不要说这件事小,在寻常百姓生活中,分家已经是最大事情之一了,而且很容易纠缠不清。 从一开始处于弱势时翻手压服叔父,一直到最后与乡亲们瓜分朝廷恩典、利益均沾,方应物表现出的手段和干练,以及出口成算的精明强干,都给了乡亲很深刻的印象。 众人只觉得秋哥儿不愧是秀才相公家的儿子,小小年纪便天赋异禀,不同于他们这些庄户人啊。有见识、有主意、会办事、能办事,绝对是本村出挑的人物! 对于乡邻的吹捧,方应物一笑置之,折服几个闭塞山乡里的村夫村妇,真没什么可得意的。 完成了分家和出租田地的事情,方应物彻底放松下来,安安心心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上午,他优哉游哉的围绕村庄转了一圈,同时去邻村王魁那里把最新版本的县志借来了。 他计划看完这本县志后,就去一趟县城。一方面试着找县学讨要属于父亲的禀粮,能要到多少算多少;另一方面是顺便实地考察风土人情,为将来做准备。 午后又小睡了一会儿,方应物看看天气很好,便打算在外面院中读书。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却发现有七八个乡亲堵在大门口那边。 堵门的乡亲们看到方应物出来,七嘴八舌的叫道:“小相公,不好了!” “诸位叔伯,有什么事?”方应物迎上去问道。 乡亲们答道:“县里来了几个衙役,在村里抓人,霸道得很,我等请小相公去看看!” 方应物差点脱口而出,衙役来捉拿人,那你们找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但强行忍住,“叔伯们需要我作甚?” 众人纷纷理所当然的表示:“小相公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村里遭了事情,你不出面谁出面?” 方应物突然明白了,这些位于底层的村民或许没有大智慧,但永远不缺生存的小聪明。 说难听点,就是把自己高高的捧起,同时推出去解决麻烦,比如眼下这个县衙衙役跑到村里来捉人的麻烦。这就是底层百姓习惯成自然的生存智慧。 他们遇到事情,总是想找一个能包办的头人,没有领头人就不知道怎么办事了,为此他们宁可受些委屈。 当然,被找的一般不是大户就是缙绅,上花溪这个小村却没有这两种,辈分最大的二叔爷也是个老糊涂。恰好自己最近表现的很抢眼,像是个管用的人物,又是堂堂秀才相公的儿子,所以他们就找上自己去出面。 几千年来,老百姓都是这么过来的。当然也有遇人不淑时候,例如头领登高一呼、稀里糊涂被拉着造了反的事情很不少。 即使看破又怎样?乡亲们都以为这是看得起自己,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既然你有本事,你不出面谁出面?办不成是能力问题,办不办是态度问题。 若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只怕以后在村里不好见人。方应物哭笑不得,这不是强迫他承担责任,并赶鸭子上架么? 这年头和二十一世纪的最大的差别,就在于这人心观念上面。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鹤立鸡群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木秀于林,这个坑还是自己挖的。 县衙胥役之徒,常常都是凶狠刁钻欺压良善的人物,不知自己能否应付的了。 第八章 中二少年抗差记 在乡邻们的簇拥下,方应物来到了村中,果然远远地望见村口有几个不速之客喧哗,有手持棍棒的,有手拿牛皮绳的,个个凶神恶煞盛气凌人。二叔爷也在那里,正卑躬屈膝的说些什么。 走得近些,便听到对方领头衙役不耐烦的推了一把二叔爷,大喝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真当爷爷手中家什是吃素的么! 皇粮国税,谁人欠得,父母大老爷如今要修学宫、仓库,哪里不用钱?你们上花溪村去年秋粮有七户拖欠,今天若不完纳钱粮,少不得要请事主往县里走一遭,戴枷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这衙役约莫三四十年纪,生的五大三粗,脸黑须长,边说话还边东张西望。方应物被村民簇拥而来,煞是醒目,所以他看到了这衙役的同时,这衙役也看到了他。 却说方应物这几天所见的大都是村民,除了农民还是农民,要么就是王小娘子这不合规矩的女人。难得现在看到些不同身份的人物,新鲜感十足。 这就是那经常在史料和小说笔记中出现,并充当反面角色和大明底层社会一大害的胥役之徒?方应物饶有兴趣的仔细打量起来。 眼前此人头戴平顶方巾,帽檐插着羽毛,身着箭袖青衣,腰缠红裹。果然和史料上所描述的明代衙役服饰一模一样哪,方应物点点头想道。 再看这位衙役身边还有四五个人,穿戴不一,各持家伙,唯衙役马首是瞻。根据研究经验,方应物判断出这四五个人就是所谓的帮役,也叫白役,用上辈子的说法就是坏事无所不能的临时工,而那位服色鲜明的人则就是在编人员了。 此时作为熟读史料、专精明代政治史、制度史、社会史的高材生,方应物出于职业习惯的考据癖得到了轻微满足,而且平生所学终于发挥了用处,顿时心理产生了莫名的愉悦感。 在上辈子,方专家的这些职业专精就是屠龙之术,连古装剧顾问都当不上,古装剧也从来不需要这么头脑明白的顾问。或许穿越到这个时代,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件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好事情。至少,现在就熟练利用潜规则摆平了小家子气的叔父,收服了本村人心。 殊不知方应物的神态落入了被研究对象,也就是淳安县县衙正役谭公道眼里,却是另一种感想了。 要挑出这世上最善于对别人察言观色的职业,胥吏肯定是强力候选。今日到上花溪村的衙役是县衙快班的谭公道,他已经干了十三年,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物,自诩也是个有眼力的了。 不过谭公道偶然瞥见走到身前的方应物,细细打量过后却产生了奇怪的感觉,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 这个少年人站在一群村民里十分与众不同,气质很独特,既不是士子的狂放狷介,更不是小民的胆小懦弱,而是看透世事的讥诮,或者说是俯视众生的冷漠。 虽然这个少年掩饰的很好,但是在与自己对视的刹那间,还是流露出了几许“你不过是蝼蚁”的神色。 他似乎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同时也没把别人当有血有肉的活人看。怎么像是修道有成的方外神仙?谭公道心里嘀咕道。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敢把他谭公道当蝼蚁的力量。 因为之前他打听过,上花溪村里并没有权贵士绅人家,所以也不可能有能抵抗自己的人物。但这个既非出自达官贵人之家、又手无缚鸡之力少年人是从哪来的清高自傲的心境?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谭公道又忍不住自嘲了几句。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大概只不过是不经世事少年人的无知无畏罢了,而且还是认真读过书却读傻的。 正因为不明世道人心的险恶,又读书读得自以为是。所以他才敢如此轻蔑县衙公差,却险些将自己唬住。自己作为老资格无良衙役,一巴掌能拍死十个这样的无知少年! 如果谭公道是二十一世纪网民,八成还要感慨一句——人不中二枉少年。其实同村的乡亲们也能感觉秋哥儿与从前不同,只是见识太低说不上什么来,也描述不出感觉。 二叔爷见到方应物过来,好像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个侄孙能说会道精通事理,肯定比他强。便病急乱投医的迎上去对方应物道: “去年秋季村里收成不好,有几家拖欠了一点钱粮。县衙派下人来催讨了,那位谭爷说,今天若不交上,误了父母大老爷的大事,便要拿人去县里枷号示众。你也知道,眼下这时候哪里能补的上?而且人去了县里就要耽误农时。” 后面有个帮役大叫:“老头儿,若识相的就让那几家自己出来,跟了我们去县里,否则让我等破门入户,坏了家里女眷器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听了二叔爷的话,方应物心头闪过一丝疑云,县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催讨去年拖欠的秋粮?这不符合他的研究经验。 方应物上前对谭公道说:“这位差爷请了,小可家父乃县学禀膳生员方清之。今日在家读书听得外头人声搅扰,方才得知差爷到蔽乡来,不知差爷可持有官府牌票?” 原来是那出门两年的方秀才的儿子,难怪如此书呆子气......谭公道当然明白花溪村的情形,不然他也不敢如此横行霸道。一边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亮给方应物看。 这就是牌票?方应物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所谓牌票,是衙门发给衙役的执法凭证,一事一票,事毕销毁。 从理论上,衙役没有牌票是不许下乡扰民的,否则被打死都没地说理。不是开玩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从身份上衙役是列于四民之外的贱籍。 牌票是所有衙役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们可以合法敲诈勒索的凭证,别看衙役在无权无势的平民面前耀武扬威,但为了能领到办事牌票一样要去委屈求人。 牌票是种纸质东西,又是事毕销毁的,所以后世留存很罕见,至少方应物搞研究时没有见过。这次见到了一张真实物品,顿时考据癖又发作了,盯着牌票翻来覆去的察看,嘴里啧啧作响。上面有事项、期限、姓名以及必不可少的鲜红的知县大印。 谭公道疑惑不已,此人莫不是头脑有毛病?方才看自己像蝼蚁,现在捧着张破牌票当个宝,这又不是传说中的银票!虽然对衙役而言,有时候牌票确实也可以当银票。 老江湖心里没来由的急躁起来,一把牌票夺了回来,却冷不丁听到方应物很熟稔的问:“差爷为了这玩意儿,不少花钱罢?” “费了我五钱银......”谭公道刚夺回牌票,用力过了度,正担心撕坏,一时分心之下信口答出,随即他反应了过来,大怒道:“不与你罗唣!” “原来催讨欠税牌票的行情是五钱银子么?”方应物若有所思,这都是珍贵的一手研究素材啊。 如果这个少年不是一等禀膳生员家的儿子,谭公道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真当“无罪也该杀”的衙役是吃素的? 只是他顾忌到读书人背景才忍住了动粗。淳安县里读书人可不好惹,说不定哪个书呆子过几天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家栋梁,或者同窗摇身一变,成了国家栋梁,或者同窗的好友摇身一变... 不再搭理方应物,谭公道又喝令手下,“不要在这里磨蹭了,速速按名拿人!谁敢阻拦就是抗差,有逃走的回报县衙按逃户处理!” 五名帮役齐声大喝道:“遵命!”将手里家什挥舞的哗哗作响,周围村民都变了色,有几个当事人如同筛糠般颤抖。 二叔爷眼见连方相公家的神童方应物出来也是无所作为,心里微微失望,神童只能用于内战,外战却是外行啊。只得无奈叫道:“差爷慢着!天色已是晌午,村中备下酒席,若差爷不嫌简陋先请歇息饱餐,另有心意孝敬。” 谭公道笑了,这才是老成的人物,旁边那个出头的少年人简直不知所谓。他可不是真催讨欠税来的,所图的不就是这点心意么。 方应物冷眼旁观,耳中传来乡亲们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家里青黄不接,别说钱财,哪里有东西去孝敬他们?”“不如把女儿卖给邻村王大户去?不知这来得及么?”“但愿他能收,若是不收便只能卖田了。”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啊,方应物叹口气。挺身而出,拦在了正打算向村内行去的谭公道,“差爷暂且停步!我家中有一封家父写给父母大老爷的禀帖,等我去了县城,将帖子送与大老爷后,再做论处如何?今天请差爷等人先回去。” 父母大老爷,就指的是知县。平头百姓一般没资格私下里面见知县的,只能投呈文上公堂;而生员秀才作为士子,却是有资格向知县投禀帖求见,所以方应物才会说“家父写给父母大老爷的禀帖”。 让我等回去?大老远来了这么一趟,什么也不干就回去?这个不通世事的无知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捣乱,老牌不良衙役谭公道已经忍了很久了,对他看自己像看蝼蚁的轻蔑眼神也不爽很久了。 这个世道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别人更不会迁就你的!最讨厌这种不懂事却总是胡乱出头的小屁孩了! 谭公道当即发作起来,劈手揪住方应物衣领,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崽胆敢三番五次抗差么!看你父亲身份,不与你计较,如今却越发放肆了,那禀帖是你父亲的又不是你的,真以为不敢动你么!左右给我拿下捆起来,让你知道抗差的厉害!” —————————————————————— 临时决定对本章大修,所以更新晚了,求推荐票! 第九章 感谢你 方应物虽被粗暴的抓住衣领,但仍气定神闲,嘴角又露出了讥讽的笑意。从容道:“差爷这样大吼大叫,只会暴露你胆怯和虚弱的内心,因为你不得不靠虚张声势来掩饰!” 这话让谭公道感到很刺耳,越发恼怒,甩手把方应物扔给手下,咆哮道:“犹自不知死活的少年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爷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什么做的!吊起来打!” 方应物依旧无所畏惧,连声哈哈大笑。周围乡亲们颇为担忧的为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方家小相公居然嘴硬到这个地步,绝对劣势下也要与官差连连叫板,真是输人不输阵。他不知道对抗官府的后果么? 二叔爷眼见今日事情不得善了,老脸成了苦瓜样子。暗悔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个绝大错误,不但没解决事情,还把事情弄得更糟。这下一来,今日送给几位差爷的好处只怕要加倍了。 正当两个帮役按住方应物,要使牛皮绳捆住,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疾言厉色的斥道:“你们这些衙门匪类,拿假冒牌票招摇撞骗,真道这朗朗青天可欺吗!” 假票?一言既出,宛如霹雳,四周皆惊。谭公道和他的手下们也脸色微变,牌票的真假,他们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这张牌票是假的,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有牌票的衙役才算是官差,没牌票就没有授权,只能算是私人作恶。 方应物趁着众人都愣了一愣时,挣脱身边帮役,回到了村民这边,随即振臂高呼:“我有十足把握认定是假牌票!乡亲们听我一言,先围上去,免得跑了恶人。” 虽然上花溪村村民心里仍然对官差有畏惧感,但潜意识里都希望方应物所言是真的,不由自主围了起来,只围观一下不犯法罢。 从人数上,二三十个围住五六个并不困难。谭公道环视一遍四周,却毫无惧意,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最后望向圈子外的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你敢说牌票是伪造的?” 方应物不屑的冷笑几声,“牌票不是伪造的,但却是假的,你花钱从县衙户房买来的罢,上面正堂大印也是偷偷盖的。” 真实牌票,必须由知县点头并用印签押才算有效。但从技术上,也有瞒着知县偷偷写票并盗用大印的可能性,毕竟知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大印。 衙役为了自己利益,私下里找相关房科花钱买牌票,并盗用大印也不是不可能的。方应物显然指明的就是这种情况。 谭公道多年的老公差了,真真假假不知做过多少。当下也不慌乱,嘿嘿一笑,“无凭无据的事情,你这小崽子也敢胡言乱语,别连累了亲族!你若想知道真假,同我往县里走一遭便知!” 方应物早就看出了很多可疑地方,趁机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谁说我无凭无据?其一,国朝制度夏秋两税,五月十五就要开征夏税,县尊怎么会在收夏税之前催缴去年的秋粮? 去年的秋粮没完纳已经是没完纳了,若百姓此时完补了去年秋粮,那还能有余力再缴纳夏税么?岂不再次出现夏税拖欠的情况? 那和拆东墙补西墙没什么区别。钱粮是县尊考核之本,夏税亏空一样影响政绩。为了去年已经发生的拖欠,再制造出新一年的新拖欠,这不是增加新的污点么?县尊不会如此想不开这里面门道。 所以催缴去年拖欠的秋粮,不可能是当下这个时候来办,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当前是插秧时候,是农务最繁忙、最紧张的时候!国家以农为根本,任何一个人来做县尊,都知道此时施政应当以劝农为先,务农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则要影响全年收成,秋粮更无从谈起。 县尊怎么会在此时派人下乡骚扰,甚至威胁捉人枷号示众?这对县尊有何好处?一是影响今年秋粮收成;二是若传了出去,让别人笑话不通政务,治理无方! 所以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尔等口口声声说县尊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库,所以要催讨欠粮,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来诈唬吾辈乡民! 能动心思在学宫、备荒仓库上的县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会干出农忙时逼人卖儿麦田的事情?况且县里大兴土木,向来以劝募大户为主,不会公然要在农忙时逼穷人卖儿麦田,这与县尊有何益哉? 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来如此!听到方应物三条鞭辟入里的分析,村民听得明明白白,个个都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之感。 是的,父母大老爷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遣人下乡催逼去年的欠税?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没道理!能当大老爷的人,不会是傻子! 老话说的真是不错,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应物小相公胸中见识不知比他们这些种地的高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围住的谭公道方才还毫无惧意,觉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鸡瓦犬。现在被方应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里却惧怕起来了。 这等人物,一旦张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来,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个帮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缩了缩,更紧凑的站在一起,仿佛这样更有安全感。 眼见人群围得有些紧,谭公道担心起来,顾不得驳斥方应物,凶神恶煞的对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办事,谁敢阻挠!你们围上前来,想围攻官差当乱民么!” 谭公道话音未落,方应物前后呼应的高叫道:“区区衙门贱役,没有牌票算什么公差,尔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诈下乡村民的匪类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没甚干系!” 哦......村民恍然。轻飘飘几句话,将谭公道树立起的官府威严打消得一干二净。 谭公道却被方应物激得暴跳如雷,遥指方应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过被人群隔开,冲过不去。他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今天想发笔小财肯定没戏了,这个气氛下久留无益,还是先走人为妙。 想至此,谭公道便色厉内荏的喝道:“刁民闪开!我要先回县里,尔等不得阻拦官府公差!” 听到这些丧门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摆平了,暗中都松了口气,就要挪开并闪出条路送瘟神。 方应物见状,连忙指挥道:“乡亲们不要动!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们不如拿下了送到县里送官治罪!” 此时方应物威信空前的高,别人听到后,又停住了动静,继续围着几名差役。 二叔爷觉得秋哥儿做事太绝,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们没有得逞,不如就此放过去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农民阶级果然只能是被领导阶级。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话,胜利果实从来都是被领导阶级篡取的,他的胜利果实还没到手呢,怎么能就此放过? 方应物笑了几声,答道:“二叔爷可曾知晓,他们这些走狗恶犬这次到我上花溪村,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本村没有强势的大人物,民风又是淳朴,看着软弱易欺,所以他们才敢选了本村勒逼敲诈。 今天出了这事,我们村占了理时仍忍气吞声,那以后什么变化也不会有,还会遇到这类事情!故而必须要闹出点厉害,让县里人都瞧瞧,知道我们村也是好斗难缠的,今后便不敢轻易来滋事!” 小相公的话比二叔爷有道理,又说到心坎里去了......在场的多是年轻气盛的青壮村民,个个点头,暗中称是。 谭公道要发威,三番五次都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坏掉,心里已经气炸了,方应物这简直是要往死里修理他们。当场拿出了最高的嗓门,厉声呵斥道:“聚众哄闹,围殴公差,尔等想当乱民贼党么!还不速速散去!” 这话也很有威胁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动摇了。这几个毕竟是衙门里的人,抓了他们后万一被认定为乱民怎么办? 谭公道暗暗得意,没有牌票这张皮,但他还有衙门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编衙役身份总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贱,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诈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现松动时,忽然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仿佛又从遥远的天边冒出来了,钻进了谭公道的耳朵里。 “国朝官府有个惯例,若是出了民乱,往往只捉拿首犯严惩,余者招抚为主,息事宁人为上。 今天这里,我方应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认下、一力承担!所以你们怕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顾忌?难道官府不需要你们种地纳粮么!” 一时间群情哗然,方小相公的话顿时解开了村民心中的最后一道枷锁,民众的反抗精神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释放出来了。 “小贼子不说话会死么!死后活该你要下拔舌地狱!”谭公道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 下一个瞬间,威风凛凛的谭公道不知被谁在背后踹了一脚,跌跌撞撞立足不稳,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滚了几滚,青色衙役服沾满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的没有形状了。 谭公道懵头懵脑几乎昏迷,周围的欢呼声却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坏,他可是代表官府的差役啊,怎能这样被对待! 不知挨了几拳几脚,披头散发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应物面前时,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诈的事情,他不止做过一次,只要找准目标,简直是无往不利。这次之前也打听过,上花溪村就是个普通山村,村里没有厉害大人物,也没有达官显贵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标。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们居然灰头土脸的团灭了!事情闹成这样,引起了村民动乱,如此被押送到县里相当于人赃俱获,只怕也要不妙! 对面这个少年明明就是个乳臭味干的黄毛小儿,却简直是专为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谭公道心里憋屈的要死,不过戾气仍未消除,睚呲欲裂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意欲何为!” 方应物微微一笑,淡淡道:“无他,借你的人头一用!” 听了这句话,谭公道寒毛直竖,连他也听不懂方应物话里什么含义了,高深莫测的很。 其实方应物只是觉得这么说很酷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不过他心里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并借此扬名?我怎么有机会去面见高高在上的县尊大老爷,并寻找晋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无数人诽谤我没存稿,为了打破谣言,晚上加更一章!本书序幕终于过去了,正式的大戏唱响啦!求推荐票,求推荐票,求很多推荐票! 第十章 势在必行 这次县衙共来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带了几根牛皮绳,但却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们几个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农时,方应物让大多数人都散了,只留下十来个青年村民使用。两人看守一个,足够将这些为非作歹的衙役败类押送到县里去了。 二叔爷方知礼有些忐忑不安,将方应物叫到一边去,又问道:“你说那张牌票确实九成是假的么?还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爷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应物信心十足道:“方才时间紧迫,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故而只说到九成。其实我试探过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来刚才方应物对着谭公道声称,要去向县尊递父亲留下的禀帖并求见,其实是一个诈术。他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县又不熟,怎么可能会留下禀帖给方应物使用? 如果谭公道等人确实是奉了知县命令持牌票下乡催讨欠税,那么听到方应物要去拜见知县,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因为并不害怕执法对象能见到知县,正所谓“公事公办问心无愧”。 但实际上,谭公道听说方应物有门路去见知县时,却借机当场发作起来,这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所以经过那次试探,方应物心里有了肯定性的判断,牌票必然是谭公道背着知县偷偷办的。 二叔爷还不放心,又担心的说:“俗语云官官相护,就算我们再有理,那衙门里的人互相袒护起来,只怕我们要反受其害。” 方应物笑道:“二叔爷多虑了,应该不至于。这谭公道需要靠歪门邪道办一张假牌票,说明他并不是县尊的心腹之人,至少与县尊的关系很一般,否则弄一张真的又有何难? 衙役虽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属于贱籍,律法条文上比我们低了几个等次。那谭公道只算是个违法犯事被捉了现行的贱役,又不是不便轻易处置的缙绅名流,县尊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和必要袒护。 而且据谭公道所说,县尊大老爷想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这说明县尊至少是在意名声的,不会公然做出偏袒一个无足轻重贱役却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爷这般老派人物对去衙门具有本能的畏惧感,与衙门之间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见方应物说得头头是道,便也不加阻拦,放手让年轻人去闯荡了。 其实就算二叔爷横加阻拦,方应物也不会听他的,机会难得,势在必行。不然他那有什么机会去见知县,何况也没有这个资格;顺便可以为自己扬扬名,“十五岁少年智破假公差”是个不错的故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经十五岁,若能年轻个五岁,变成“十岁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发达机会了。 因为大明的风气十分欣赏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种通行的明规则,不会招来任何非议。要是成了十岁神童,再抄袭几首后世名诗词,远近闻名后就有极大可能性被破格录入县学,成为秀才生员。 闲话不提,却说准备妥当后,方应物带领队伍出了村口,却发现又有一行三四人朝着村子而来。 走得近了,方应物只觉对面来人中有个眼熟的,从记忆中检索了一下,赫然认出此人正是花溪两岸最富、邻村的王德王大户! 却见这王大户三十二三岁数,面貌虽寻常,但保养得当,东坡帽、缎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两群人在路上遇到,方应物作为小辈和欠了三十两的债务代理,主动见礼并招呼道:“见过王家伯父!” 王德不经意望向方应物身后,当即愕然愣住,甚至没有对方应物的行礼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来在乡村里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谭公差怎么成了丧家之犬,一副蓬头垢面衰败模样,狼狈不堪的被村民捆着押送? 方应物对王大户突然发起呆有点奇怪,忽然听到背后谭公道叫了起来:“王员外救我!” 方应物猛然转身,狐疑的在王德与谭公道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不过什么也没有说,等着他人先开口。 王德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尴尬。他看得出,眼前这一行人似乎以方应物这个少年为首,心里更纳闷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边想边对方应物道:“不知发生了何事,贤侄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把谭差役放了?”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问道:“伯父与此人很熟识?”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应了粮长之役,与谭差役有过往来。” 粮长与里长、老人等类似,本质上都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差役。全县划分为若干片区,每个片区设一粮长,专门负责征收、运送本片区内的税粮,而官府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另派人具体负责了。 这个制度起自于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户富户充任,在淳安县花溪这个片区内,粮长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户了。 方应物听到粮长两个字,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研究材料,最后汇总为他自己归纳的一句话——粮长这个职业,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没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点亏,比如自掏腰包补亏空,少收几成损耗;没良心就让别人吃亏,比如用大斗收取税粮,多加几成损耗。 .方应物又问道:“王家伯父到我村来,有何贵干?”若王大户敢说是巧合,那也太羞辱智商了。 “听说谭差役到了,也算老相识,所以特意来看看状况。”王德想了想,这才如此答道,不然怎么回答也不容易令人信服,还不如说几句真话。 据刚才观察,方应物猜测王大户可能知道谭公道来上花溪村的事情。方应物又扫了几眼王德身边的人,有位手里还提着算盘,看样子是账房先生。 带着账房先生来看状况?对此他便隐隐有所猜测,八成是想趁火打劫,借着谭公道来村里逼欠税的机会,低价收购几亩地或者放几笔债务罢? 方应物还有加更恶意的揣测——王大户和谭公道也有可能是事先串通好了。一个假借官府名义催缴欠税,逼人卖田;一个却趁机吃入,兼并一些田地。 这不是没有可能性,史料中黑心粮长掠夺民财的例子屡见不鲜。 又想起王大户家在这地狭田少的花溪两岸三村里,能独占一百多亩地,是怎么发家的?也许他真不是善茬,所以从前那个死读书的方应物十分抗拒与王家结亲,想到这里方应物有些头痛。 自家欠他三十两银子,若不是父亲有个秀才名头,外加王家小娘子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怕早被王大户抓走卖身抵债了...... 不过虽然有些猜测,但没有必要宣之于口,方应物对这点世故还是懂的。他顾左右而言他道:“家父欠了王家伯父三十两银子,如果一笔勾销,自然将这谭贼卖与伯父处置。” 王德不明白方应物打什么主意,皱眉道:“贤侄莫不是说笑罢,这点事情也值当三十两银子?难道我连这面子也没有么?” 方应物拱拱手,“既然买卖谈不拢,那就此作别罢!”说罢就要带着队伍离开。 王德微微有些愠怒,“贤侄你这是何意?存心戏耍于我?这是一回事么?” “不敢,不敢,叫伯父失望了。这一趟去县里,小侄我势在必行!” 第十一章 初进县城 王大户终究还是没有从方应物手里将老相识谭公道救出来,只能眼看着方应物率领亲族绑着谭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县城而去。 这次与方应物接触,王大户也明显感受到方应物与从前截然不同,但这感觉又很难形容,那种淡淡的矜持和疏离感确实没法用语言形容。 “这模样哪像是欠了我三十两银子的人?难道我对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么?”王大户疑惑的望着方应物的背影,心里喃喃自语。 他开始考虑,回去以后要和女儿商量商量,不能太纵容这个债务人了,必须要拿出黑心债主的风范来。 县城西门之外的方圆十里内,从行政区域上划分都属于梓桐乡,这时代还没有真正推广都图制,县以下还是用乡和里划分。方应物所在的花溪则位于梓桐乡北部深山里,距离县城约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应物和他的亲族从午后开始赶路,到了下午太阳微微西斜时,才赶到县城西门。 一路过来,越近县城,所见人烟越多。到了县城西门外一里地方时,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颇盛的庙宇。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此乃贺齐庙,也是俗称的西庙。 而贺齐又是三国时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县的始祖。按照国人习俗,死后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称为贺齐老祖,修庙四时供奉。 庙的附近也算是县城比较热闹的去处,方应物一行人路过此地时,其他族人很有兴趣的不停张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险些让一个人犯逃掉。 但拥有两世记忆的方应物对此没多大兴趣,山区小县的繁华总是有限度的,这点红尘纷扰还动摇不了他的心境。 不过也不是没有让方应物触目的东西,随着一路前行,他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上先后看到了五座牌坊。 没数错,仅仅西门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进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中央,接受往来行人顶礼膜拜。 这四座进士坊分别是为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正统十年进士应颢、成化二年进士王宾、成化十一年进士卢鸿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来新出的进士,最远时间也不过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则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这位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也是梓桐乡人氏,与方应物也算是真正的同乡。听说如今在南京快当尚书了,连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为胡溪。 方应物上辈子在现场研究过许多牌坊古迹,对牌坊形制并不陌生。但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古迹,而是实实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后都有一个光耀门楣的本地名人,耸立在这里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点,密集的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举道路的方应物很是触目惊心,再一次对淳安县这个科举比赛死亡之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这只是县城西门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科举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个头脑灵活的,看到方应物打量路过的牌坊,很是凑趣的奉承道:“秋哥儿这般聪明人物,将来必然也能金榜题名,这里牌坊又要多一个。” “承你吉言。”方应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想法子搞个秀才功名再说,其他的还很遥远莫测。 方应物一行人左右看热闹,别人也在看他们,他们这一行人还是颇为醒目的。在路人异样目光里,方应物率领族人押着谭公道等人,走进了淳安县县城的西门,也就是环翠门。 淳安县城位于龙山南麓一个小盆地里,北面是山,南面是被当地人称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门。但淳安县县城并没有城墙,所谓的城门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栅栏而已。 整个县城并不大,用方应物的眼光来看,也就类似于前世那个时空里的一个小镇,他估计整个县城人口最多也就几千人。 县衙位于县城北部,大门外是著名的八字墙,衙门八字朝南开的八字墙。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有个读书人模样在哪里摇头晃脑的诵读,几个闲人围着旁听。 方应物去告示那里瞅了几眼,看到末尾署名写着“淳安县正堂汪”。便心下了然,当今这知县是姓汪了。 县衙大门是不设防的,方应物一马当先昂首踏入,追随而来的族人们犹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着进去。 沿着甬道走到了仪门前,仪门里才是县衙核心重地。这里有门禁把守,不得轻易入内。方应物一行人十几个青壮,聚在门前很是引起了门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怀疑目光盯着他们不放。 这仪门门房里搁着条凳,有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嘴巴一开一合磕着瓜子儿。从满地的瓜子壳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旧了。 虽然没来过县衙,但方应物知道,这个看着有几分伶俐的小厮就是县衙门子,负责内外通传通报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请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几个到村中敲诈勒索的歹徒来报官。” 那门子眼皮儿也不抬,麻利的吐出两片瓜子壳,随即又飞快地丢进一粒到嘴里,只是对方应物不理不睬。 方应物当然晓得,这是等着他送上门包,再根据门包轻重决定态度好坏,当门子的就是图这点好处了。但他身边一贫如洗,哪有余财送这门子? 花钱有花钱的法子,不花钱有不花钱的法子,这点小小障碍怎能难得住方应物。他回过身去,重重拍了拍谭公道,唉声叹气的说:“不想连这门都进不去,还是回村中再做计较罢!” 方应物装作无所谓样子,谭公道却急了,被捆着折腾半天到了县衙,再折腾回去计较,他这受苦受罪什么时候才到头?万一这帮刁民不耐烦,把他宰了埋到山沟里,岂不就从此不见天日了? 从刚才进县衙大门时,谭公道就低着头,原因就是太丢人现眼了,他不想被认出来。再加上他现在蓬头垢面的,别人还真没注意到是他。 这时谭公道也顾不得了,伸着脖子对门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烦请你速速报大老爷去!” 那徐姓门子听到耳熟声音,抬眼细看,认出是谭公道,诧异的从条凳上蹦了起来,惊声道:“谭老哥何故如此狼狈!” “一言难尽,快去罢!” 徐门子再不推脱,扭头向大堂奔去,此时县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时,徐门子又回到仪门,传话道:“大老爷发话,传你们上堂!” 进了仪门,却见甬道正中建着戒石亭,里面石头上赫然刻着“戒石”两个大字。 不用看,方应物也知道石头背面肯定刻着耳熟能详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和前世的“为人民服务”一样,每个衙门都有的形式。 绕过戒石亭,便是县衙大堂了,一县权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为架阁库,东为幕厅,不过与方应物此时关系不大。 今天不是审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场还是有的,两组皂隶手持水火棍,排成两列对面而立,从堂内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爷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谭公道上前!” 方应物便与谭公道上了大堂门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块石板。精于史料考据的方应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爷审案子时,原告被告就要跪在这块石板上听审。 对于下跪,方应物很不习惯。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无礼,藐视县尊。 他心里纠结片刻,入乡随俗,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叹口气,膝盖无可奈何的与石板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穿越到古代,就这点最不好,方应物仍觉面子上过不去,只管低垂着头,效仿鸵鸟自欺欺人。 陡然听到耳边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头来,不得故意欺瞒!” 方专家又记起来了,古代审案时,所有被告原告虽然要跪着,但必须抬起头,面朝主审官。因为察颜辨色也是审案的一项重要内容,必须保证主审官时时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变化。 方应物抬起头,大堂内部虽然光线略暗,但种种细节状况仍旧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后的汪知县年纪不到四十,留着三缕长须,眉目之间倒也疏朗,国字方脸,很标准的官相。看到方应物抬起头,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身世姓名来!” “小民方应物,梓桐乡上花溪村人氏,现于社学读书七年。家父乃县学禀膳生员,讳清之。” 汪知县听到方应物自我介绍,脸色松了几分。又看此人俊秀出众,心生好感,便抬手虚扶道:“原来是书香子弟,站起来回话罢!” 县尊让人起来说话,这可算是恩典了。方应物谢过后,立刻麻利的站了起来,心中为自己的机变而感到小小得意。 这年头等级森严,一级有一级的特权,一般百姓见了知县,根本没有站着说话的资格,只能一直跪着。秀才见了知县,则可以拱手为礼,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间,还有一种状况,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读书人的一类人。比如过了县试、府试,只差一步院试不能成为秀才的童生,见到知县后先跪下见礼,但知县往往会让他起来说话,这也是为了鼓励向学、安抚人心,同时彰显礼贤下士作风。 所以方应物那番自我介绍,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着重强调父亲是县学最优秀的生员,每月可以领六斗粮的一等禀膳生员;另一方面强调自己主要任务是在社学读书,虽然没参加过考试,但是个读书七年的老学生了。 汪知县听到这个自我介绍,便在心里自然而然的将方应物与一般黔首黎庶区分开了,划到了潜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读书人一样的待遇。 所以他才会给方应物站起来说话的权利,反正又不损失什么,说出去是礼贤下士,也不失自己县尊体统。而谭公道此时只能在方应物旁边伸着脖子抬头挺胸,一直跪到审案结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报告个喜讯,在书友们推荐票的支持下,本书冲到新书榜第二了,咱对书友们的热情支持非常感动,无以为报,只有认真写书,认真编故事,不辜负大家的鼎力支持!关于更新慢问题,是因为要为了六月的月票战做储备,敬请谅解。 第十二章 既生瑜何生亮 确认过双方身份,就正式开始审理了。汪知县又一次拍了惊堂木,喝道:“方应物!你因何绑了县衙差役来见本官!” 这次等于是抓了现行犯来见官,没有状纸,方应物便口述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见官是为谭公道敲诈勒索、并激起我村民变之事。” 他待要详细叙说,却听旁边谭公道突然开口,抢在前头叫道:“大老爷!小的知错,小的认罪,小的全都招了!小的不合鬼迷心窍,造了一张假牌票,去那上花溪村招摇撞骗,却不料激怒村民绑了小的来见官。对此小的罪无可赦,认打认罚,全无二话,诚心悔过,绝不叫大老爷为难!” 方应物愕然,谭公道这姿态摆的够低。原本还以为他要狡辩几分,抵赖几分,这才是反派人物应该有的作风。没想到这厮如此痛快的认罪,如此诚恳的悔过! 不经意间,又从侧面瞥见谭公道嘴角一丝弧度,旋即方应物恍然大悟!谭公道这厮怎么说也是县衙里的老人,在这里痛痛快快认了错,并表现出诚恳悔过之心,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面前给了县尊一个台阶。 处置起来就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多打几大板再以观后效。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愧是老公门,这里面门道想得很清楚!这是金蝉脱壳断尾求生之计! 但是,方应物能让谭公道留的青山在么?淳安县是个小县,县衙中正编衙役其实不多,谭公道就是其中一个。留这么一个死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添堵。 何况方应物察觉了一个很微妙的机遇,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谭公道当做自己的进身之阶,通过谭公道这事情为引子去交结知县,怎能让谭公道抢了自己的风头? 汪知县却是轻松了下来,无论什么案子只要被告肯老实认罪,那就简单好办了。他巴不得自己审理的案子都是这样,考核时结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绩。 汪知县这次见谭公道比较上道,不百般抵赖给自己找麻烦,便也顺势抽出签子就要扔下去,口中喝令左右:“谭公道擅自扰民,拉下去重责二十!以儆效尤!” “老父母慢着!”方应物眼见事情就要这样结束,再不出口就来不及了,急着喊了一句。 汪知县停着手,签子还没扔下去,面带几分不悦道:“公堂之上,不得肆意喧哗!案情已经明白,你且站立一旁听候处分,本官自然会给尔等村民交代!” 方应物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票,俯首举过头顶,“断案须得有口供,有证据,两者俱全方为案情明白。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在下敬仰,但不忍生了瑕疵。本案尚有物证在此,假牌票没有来得及呈上,请老父母依律过目,岂不十全十美。” 旁边衙役将这张牌票取走,交到了县尊公案上。汪知县微微一笑,口中道:“你这少年倒是有心人。” 说罢他将假牌票拿起来检验,翻来覆去几回,“这假票与真的一般无二,可谓以假乱真,只不过用印绝非本官之意,是有人盗印了。” 方应物趁机道:“虽能以假乱真,但小民只抱住一条道理,以老父母之仁慈贤德,万万不会在此农忙时候、更不会在收缴夏税之前催逼拖欠的去年秋粮! 只有最糊涂昏庸的官员才会在此时遣人下乡扰民,而老父母绝非此等人,只要想明白这点,便可以轻易识破假票。” 汪知县说不上多么精明但也不傻,无论如何也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出身,自然听得出方应物话里有话——如果没被识破,让谭公道做成了,那就有可能传他汪县尊是个糊涂虫,是个在农忙时不顾眼前只管催逼去年欠税的糊涂蛋。 若是如此,事态的严重程度需要重新评估了...... 谭公道偷偷抬眼,从侧下方瞧见方应物嘴角的弧度,登时品味出方应物的意思了,这是要将他的罪名从敲诈良民转移到有可能影响县尊形象上来! 心里不由得大骂一句,小贼子竟然如此狠辣,不愧是读了七年书的,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也是过度解读的! 读书人有张良计,老大粗有过墙梯。谭公道一咬牙,当即“砰砰砰”的狠狠在石板上磕起头,确实是狠狠的,他额头破了大口子,血一直流到了脸上。 “大老爷!小的是无心之过,追悔莫及!所幸事情未遂,小的在此认罪了!其他实在无话可说,叩请大老爷处分!” 汪知县看着谭公道血流满面的凄惨模样,皱眉摇摇头。此人纵然有错,但认罪的态度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再不宽恕就有违君子之道。 况且谭公道所作所为只是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形象,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可以放过一次。想至此,汪知县抬起手,又要扔下签子。 方应物目光如炬,识破了谭公道的鬼谋。这厮居然又使出了苦肉计,对自己可真够能狠下心! 这样的狠人,打蛇不死后患无穷,方应物眼瞅知县貌似又心软了,连忙又控诉道:“老父母在上洞鉴,小民还有案情详细与闻!谭公道之罪,绝非仅仅是持假票扰民! 其人在村中时,声称县尊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所以前来收缴去岁欠税。当时村中人人惊惧,以致有意欲卖儿卖田者,堂下乡邻皆可为证。” 听完方应物的控诉,汪知县脸色黑了六七分,谭公道的脸却白了几分。 “好刁贼!混账东西!”汪知县怒起拍案,如果说方才汪知县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审理和处罚,那么现在他便是动了真火。 对汪知县而言,谭公道这样的衙役私下里去捞外快屡见不鲜,并不奇怪,但是要打着自己的旗号,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确实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这是事实。若被谭公道拿出去当借口,半真半假的别人哪里分得清楚?肯定只道是知县横征暴敛刮地皮! 谭公道去村里敲诈勒索败坏县衙名声,他还可以忍,反正衙役名声一直不怎么样;但若要败坏自己的名声,便孰可忍孰不可忍! 公家事是公家事,个人事是个人事,公私之间,岂能不分明? 方应物偷觑谭公道,果然见他血迹下的脸色显出苍白。自己这杀手锏一出,看他还有什么本事逃过去? 而且通过汪知县的反应,他终于试探出这位县尊比较好名的心境了,对将来更有了几分把握。 不好名的知县,怎么会想着一口气修备荒仓、县学、名宦祠?怎么会得知自己政绩工程被抹黑后反应如此之大? 方应物正想时,突然有几名吏员一起涌到大堂门口,齐齐跪下。领头的乃是位四十岁中年人,高呼道:“大老爷息怒!我等有内情要禀报!” “谭公道乃家中独子,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儿女数人,每月工食银一石远不敷使用。近日其父六十大寿将至,谭公道欲尽孝心置办大典,已尽为子本分。 怎奈他手里无闲钱,故此铤而走险,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还请大老爷看在他的孝心份上,不要断了他生计!” 又有另外一人饱含热泪的叫道:“以上句句属实,我等皆愿担保!” 方应物忍俊不禁,甚至想放声大笑,仿佛看到了三流剧本的蹩脚电影。 一个为非作歹、敲诈勒索、迫人卖儿麦田的恶人,却有孝敬父母这条人性的光辉。这就是所谓对人性的剖析?这就是对坏人闪光点的挖掘?这就是坏人也有无奈和真情? 别开玩笑了,他最讨厌这些小清新,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就该死! 但汪知县可不像饱受各种三流剧情摧残的方应物,面对此情此景很是愣了愣神。一群吏员为谭公道求情,是不是要考虑下安抚衙门里人心? 他正琢磨如何处断时,耳中忽然听到方应物幽幽长叹:“谭差役果然好德行,如此满县皆知谭差役之孝心,却不知县尊之清廉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汪知县闻言心头一紧,仿佛某根弦被触动了。险些没有想透,谭公道此事的恶劣性不但在于败坏自己名声,而且还在于他胆敢起了这些念头! 这说明县衙胥吏对自己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不杀一儆百,以后还会层出不穷!但那时自己威信扫地,更不好收拾了,那时候自己肯定被嘲笑!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当即甩下签子,“为私事犯国法,情有可原罪无可赦,岂能因小义失大节也!谭公道冒充本县手令,横行乡里、诈唬良民,勒索钱财,其罪不赦,脊杖四十,逐出县衙,充为驿夫!” 驿夫和衙役都属于差役,但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纯苦役,一个是县衙执法者,从衙役变成驿夫,比充军也强不了多少。 老公门谭公道眼见自己准备的那些后手,一条一条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去,至此彻底绝望。一天之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都怪这个少年人! “小贼子我杀了你!”他当场抛开了可怜相,暴起发难扑向方应物厮打,却被早有防备的方应物闪了过去。 当值皂隶连忙按住谭公道,拖了出去行刑。公堂之上遥遥听到谭公道连连嘶吼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谭公道已经是过去式了,已经踩着他见到了知县,所以他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方应物目送谭差爷消失在门外。随后又转向汪知县,行礼道:“老父母为民做主,堪称青天慈父也!虽然才到任年余,但小民以为日后当入本县名宦祠!” 汪知县听到名宦祠三个字,眼神陡然亮了一亮,抚须谦逊几句。“言过矣!本官所作所为尚不及也!” 是么?方应物心里暗笑几声,你不想这个那你修葺名宦祠作甚?你这个人啊,就是矫情,想要又不好意思说。 ———————————————————————————— 为了把枯燥的剧情写的有趣点,大修了好几遍啊,累死人!我尽力了!大家看在我这么认真的份上,投几张推荐票,点一点收藏吧! 第十三章 父业子当承 上 第十三章父业子当承(上) 知县大老爷要新建预备仓、修葺县学学舍、修葺名宦祠,别人听到也就听到了,没有多想什么。但在不满于个人现状、寻求一切机会的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其中政治意图颇可玩味,须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方应物在心里把知县计划的三项修建工程串联起来,感到很有意思,当然最终着眼点还是要落在这个名宦祠上。 每个地方都有本地的乡贤和名宦,其中名宦就是在本地做过官,同时又德行卓越的,由本地人推举并上报。对官员而言,能成为一地名宦,那是相当不错的政治资本,死了后会入此地名宦祠享受供奉。 方应物研究过无数史料素材,最擅长见微知著的分析。这次他从汪知县举动脑补和附会出如下政治隐喻: 汪县尊修预备仓,是象征有政绩;修葺县学则是提醒秀才生员们本官很出色,毕竟“公论出自学校”,县学生员的舆论影响力很大:而修葺名宦祠则是要引导别人把自己和名宦联系起来。 三项修建连起来看,其内涵就是“本官意欲干出一番政绩,希望你们这些本地士子要认真领会精神,捧一捧本官当名宦”。 因而方应物推断出这个汪知县似乎是一位有名宦情结的人,所以试探了一句“老父母日后当入本县名宦祠”,这一下子真是挠到了汪知县的痒痒处。 说白了,这位县尊大老爷就是想做名宦。汪知县单名一个贵字,从成化十一年中了进士并选官淳安县,于当年年底到任以来,至今将近一年半功夫,从未听过如此贴心的话。 这方应物是一个知趣的人!汪知县对方应物的好感又提升了一个档次,他的思想觉悟明显超过所有县学生员和县内士绅。 但汪知县仍是极其遗憾的想道,可惜这方应物不过是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白身而已,说话没有什么影响力。倘若方应物是本地士绅名流,那便决然不同了。 方应物觉察到汪知县态度变化,于是大胆上前一步,从大堂门口进了堂内,要继续与知县攀谈几句。 对此汪知县不以为杵,县中想和他说话的人太多了,但只要看着对方顺眼,又适逢其会的话,机会当然可以给。 正当此时,忽然有个皂隶抢在方应物之前,对汪知县道:“禀报大老爷,时辰已到,该散衙闭锁了!” 原来按县衙规制,每天要定时散衙并关门落锁,夜间隔绝内外并安排巡卒,只有知县可以自由出入。 但这一下,便将汪知县与方应物之间的对话气氛打断了。 本来与方应物说话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眼见下班时间已到,汪知县便也失去了继续的兴致,起身说几句辞别场面话:“今日事毕,本官观你天资聪颖,回村后务要潜心向学,不可辜负青春韶光。” 方应物心里暗道,这当值皂隶八成是故意的,难道是谭公道的朋党故意捣乱,阻止他和知县拉关系?他不过是一白身村民。能与知县攀谈的机会可是难得,错过这个村就难有下个店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脑子飞快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深腰揖拜道:“小民方才感念老父母之廉正,心中偶得绝句,敬献与老父母为谢。” 听到方应物要献诗,而且多半是吹捧自己的诗,汪知县生了几分兴趣,这种事可是他做官一年半以来的头一遭。 但他又不好明目张胆的鼓励别人献上颂诗,故而只是静静的捻须笑而不语,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催促,耳朵却早已悄悄竖了起来。 虽然没有得到明示,但县尊停住了脚步,这足以说明一切了,方应物难道看不来么?张口便吟诵道: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人间疾苦声,君恩必报忧黎庶,一枝一叶总关情!小民斗胆以此绝句赠老父母,题名赠淳安县尹汪公。” 他口中吟完四句,却心内唏嘘一番,自己终于也走上了抄袭后世诗词的宿命之路吗? 那汪知县听到这四句,眼睛睁得溜圆溜圆,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好”,但幸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老脸通红的咳嗽了几声。这可是别人为他献上的颂词,他喊一嗓子“好”算怎么回事? 汪知县原本只是抱着姑且一听的心思。一个十几岁少年人能做出通顺的诗就不错了,不可能有太高水平,所以听完后勉励他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足够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方应物随口念出这几句的水平超出了他的想象,反差之大险些让他失态。作为正牌进士,汪知县虽不是文学大家但基本的欣赏能力还是有的,他立刻体会出这首诗的妙处。 这几句有声有画,有情有景而又情景交融,通篇没有一字肉麻的谀辞,没有一处露骨的比喻,但却不动声色把自己高高抬起了。堪称是一首足以流传扬名的上等绝句,百金难买,若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 汪知县不知如何评价,说好很不妥当,说不好太违心,半晌才感慨道:“君恩臣必报,此乃本官之职责也。” 方应物灵机一动,开口对答道:“父业子当承,亦是在下之宏愿也。” 汪知县愣了一愣,回味过来后大笑道:“有趣,有趣!”周围一干愚笨皂隶面面相觑,尚不知有趣在哪里。 汪知县随口一个“君恩臣必报”,方应物便仿佛做对子一般答道“父业子当承”。这首先是上下对偶,字眼上可谓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同时“父业子当承”的含义又是意味深长,十分耐人寻味。既可以理解成方应物表决心,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成就,发奋努力去考秀才;也可以理解为方应物求人情,向知县暗示我想当秀才,请你照顾照顾...... 这个不经意间发生的文字小游戏很巧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此汪知县并不着恼,反而觉得方应物文采风流、才华横溢。便吩咐道:“今日已迟,明日到县衙中来,本官要考较考较你的学问。”随后就回了内衙。 方应物出得大堂,已经是黄昏时候,见到族人便道:“县尊为我等做主,已然将那恶人处置了,不必再担心。此事传出去后,我们村子将会少许多麻烦。” 等众人轻轻欢呼过,方应物又道:“我不回去了,今夜在县城找地方投宿。” 他明天要再次受知县接见,而且还计划去县学讨要父亲该领的禀粮。他不想来回跑路,所以今晚就不回上花溪村了,明日直接在县城活动。 他可以不回去,但其他族人则是必须要赶回去的,明日还有农活,耽误不得。于是众人与方应物作别告辞,将随身零散的铜钱都交到方应物手中后,连夜赶回村子去。 这时代,凡是寺庙多半都是备有客房,可供客人留宿。方应物送走了族人,便来到淳安县西庙投宿。果然这庙里后院空着几件客房,方应物选了一间略微干净的住下。 在屋中单调无聊,方应物关上房门,信步出了庙,在周围散步。但此时天色已黑,处处黑灯瞎火,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转到了庙北,方应物远远瞧见有巷口隐隐约约闪现灯光。便被吸引过去,站在巷口向里面望去,却见有几家点着灯的店肆,貌似是饭庄酒铺之类。 这里也许就是本县夜生活一条街哪,不过总共也没多家店肆,看来商品经济还没有疯狂发展起来,方应物猜测道。 当中有一家院落,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大门上挂着一对红纱大灯笼,照亮了门下方寸之地。门口有个小厮,靠在墙上不住的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风月场所,方应物一眼就看出来了。 大明立国百年,虽然间或有靖难、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带基本上太平无事,少有动荡。承平日久,繁荣娼盛的腐朽景象已经开始侵蚀淳安县这个偏僻山区小县了吗?这简直是历史中没人能逃过去的规律,方应物大发感慨道。 不过他的脚步没有闲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门。方专家要对明代社会的腐朽文化事业进行实地考察和批判。 小厮在门口打瞌睡,居然将粗布衣衫的方应物放了进去。方应物进去后,便发觉院子里面的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隐约约听到许多议论声。 方应物拾阶而上,进入了堂中。看见屋内人数不少,有一二十个之多,或坐着、或站立,神态却都是安闲。 看得出来,这些人大约都是本县的上流人物,因为这些人要么是绸缎绫罗遍体,要么是士子儒衫,只不过没有公然穿出制服襕衫而已。 内里还有一道竹帘,隔开了一个小空间,里面大概是所谓的“名ji”。 此时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纪,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演说:“近来南京姑苏风气多有美人诗会,才子一展所长,美人明眸青睐,屡成佳话也!我淳安幸有白梅这等才色双绝的美人点缀,吾辈今夜可效仿风气,抡才夺美入洞房,岂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应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从成化朝开始,民间风气开始解放了,史料诚不我欺。 说话张罗的那人对着门口而立,说完正好看见方应物进来,便觉十分碍眼。因为方应物穿着十分不体面,和这里不很搭调。 这年头的衣服,体面不体面只看…,腰身肥不肥,袖子宽不宽,下摆长不长。腰身越肥、袖子越宽、下摆越长的衣服必然就越体面,像秀才制服襕衫就是以宽袍大袖为特点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极。 方应物今天出门,虽然从自己几件衣服中选了最体面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但还是很破旧。 这件说是衫很勉强,袍袖也就比普通长衣略微宽松三分,下摆离地小了三寸,但就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过在这个嘉宾满座的厅堂中,就显得极其碍眼和格格不入。 面对满屋子异样目光,方应物浑然不以为意,洒脱的笑了笑,在最外围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只不过是一群连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历史尘埃而已,有什么可畏惧的?新人难出头,若有这么个场合炒作扬名似乎很不错,顺手刷刷名声好了。 第十四章 父业子当承 下 第十四章父业子当承(下) 那在堂中主持今晚诗会的士子姓洪单名一个松,见这衣衫破蔽的不速之客非但没有自惭形愧的吓走,反而泰然自若的坐下,眉头渐渐皱起。 今晚乃是雅会,无论相识不相识,有才子才女到来自然是欢迎的很。但这一身破破烂烂不知道从哪个村子里钻出来的少年人坐在这里,简直大煞风景,别是来蹭吃蹭喝的罢? 洪松出身县内大名鼎鼎的锦溪洪家,素来好交游,纠集了一干同道结成诗文社。在淳安县里,有才的人他即便没见过,也会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眼前这么一号人物,亦不曾听说最近有什么名人过境。 扮高人扮到他面前,无异于自取其辱,难道是不通世故的少年人误闯进来?想至此洪松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此处谈笑虽不见得有鸿儒,但往来肯定无白丁。尔衣衫褴褛,何登衣冠云集大雅之堂?” 方应物眼光只看向珠帘,心里很好奇这时代交际花的模样,口中却随意答道:“不过寻常巷陌商女所居,谁人不得登堂入室?又敢问何为雅?尔既称儒,莫非圣人有所教诲,以貌取人是为雅乎?” 洪松一时语塞,但也听出来了,对方这谈吐绝非普通村夫所有,看样子是读过书的。旁边有人道:“洪兄何必多费口舌,出题试他一试,自然知难而退。” 洪松闻言有了主意,打量方应物浑身上下,继续用嘲弄的口气说:“这位朋友眼生的很,我等皆不知深浅,不晓得如何招待。现下吾有一题,可以褴褛青袍四字作诗词,不拘于格律,请朋友亮一亮才力。” 屋内顿时响起低低的哄笑声,有人议论道:“洪兄的题目也够损的,未免令人尴尬无颜,但若请人离去却是不错。” “是极,题目太捉狭了。别说这种诗词难写,即便勉强成句,只怕自家脸面也不好看。” 方应物对笑声充耳不闻,脑中转了几转,仍旧漫不经心,有气无力的吟道:“褴褛青袍,杨风飘拂,梦随我瞰瀛洲。叹谁人补缀,已度三秋。争奈千缄百线,牵强处,惯掣帘钩。有时节,客来倒屐,欲去还留......” 众人无不讶异,这首词的好坏且不论,还真叫他即席作了一首,而且还不是绝句小令这种简短的东西,实在令人惊奇。要知道,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有七步成诗之美谈,也才写出五言四句而已。 随即便有人揣摩出门道了,对左右解释道:“必定是此人知道自己衣衫破旧,所以平时备着诗词,专在这时候拿出来。便如吾辈逢考备书。” 旁边的人点头称是:“瞧他这从容模样,必是有备而来,如此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人故意高声道:“不过堆积词语,勉强通顺而已,没甚意味!” 方应物不动声色,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带出几丝铿锵之音继续吟道:“何求?这般袍服,凭一向因循,也自轻柔。想范丹百结,还更风流。又念昔时王猛,麻衣短,天下如筹。揽明月,神清骨冷,暂当衾稠。” 范丹,东汉大名士也,以穷困守节名动天下;王猛,前秦贤相也,未发迹时麻布短衣见帝王。 听到范丹百结、还更风流、王猛麻衣、天下如筹的句子,屋中众人只觉豪迈旷达、不羁洒脱、非同凡俗之意扑面而来,充塞心怀。而且从眼前这个神情冷淡的少年人口中出来,更是别有韵意。 整首词念完,用范丹、王猛这些古代名士收了尾,方应物仿佛担心屋中别人听不出来是什么调子,又好意提醒说,“词牌为凤凰台上忆**也。” 但此时满堂十七人,没有一个回应的,很是安静了片刻,还是因为反差太大的缘故。此时别人再看方应物,仿佛突然发现他原来相貌气度脱群,并不似误闯桃花源的山野村夫。 洪松苦笑地摇摇头,这首词未尝不含有反嘲自己以衣冠取人的意思。他仍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人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一露面便夺尽自己的风头。 不管此人这首词是现填的也好,早有准备也好,既然能拿了出来,那就不好赶人了。毕竟今晚这场是诗会,哪有把有才之人往外轰走的道理,传出去只道自己心胸狭窄。 想到这里,洪松转过身去,不再看方应物,重重的咳嗽一声,“时间不早,请白梅姑娘出来罢!” 众人便转移了注意力,不在关注方应物,纷纷侧过头去。那边厢珠帘晃动,方应物也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此处,从堂后闪出个如风拂柳的娇滴滴美人。 只见得她年约双十,修鬓云鬟,脂粉薄施,淡雅宜人,若非身处平康里,简直要把她认成是深宅里的闺阁弱质。 又见她低眉浅笑,含羞带怯,微微红着脸福了一福,娇声软语道:“诸位公子万安。” 方应物求知欲得到了满足,原来士子们都喜欢此类大家闺秀的调调,这算是古代版的角色扮演么? 主事人洪松变戏法似的从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昨日游山,摘得桃花树枝......” 话说一半,洪松突然将桃花插在了白梅姑娘鬓上,又对众人笑道:“现在便以桃花为题,诗词不限,诸君各展所长罢!” 白梅姑娘仿佛不堪承受洪公子的调戏,羞得侧过头去,以袖遮面,不敢与众人对面。 聪明人当即意识到,这个题目难作。桃花在诗词里是冶艳轻薄的象征,但这朵桃花却插在眼前美人鬓上,便不能那样写。 众人绞尽脑汁运筹,堂中气氛忽的静谧起来。忽然角落里传来几声清朗的诵读声,打断了这种静谧。 “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春......”这不是那个方才充当了不速之客的少年人又是谁? 方应物旁若无人,继续诵道:“窥墙有态如含笑,对面无言故恼人。莫作寻常轻薄看,杨家姊妹是前身。” 很好的一首七律,似是写花又似写人,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又很切题,放在当下氛围再好不过了。 众人齐齐无语,堂中却出现了冷场。若是熟人,大家可以调笑几声,喝彩几声,吹捧几声,但这个人谁认识?关键是,没有一个人有把握写出比这更好的诗词,差距太大。 所谓诗会,要各有千秋互相点评才热闹,一旦出现力压群雄的人或者作品,那就要冷场,对聚会本身不见得是好事情。比如眼下这个情况...... 作为本诗社的社长,洪松感到很没面子,他纠集了十七同道在这里聚会,就是为了要互相吹捧抬举,创出本诗社的名气,会后还要刊刻雅集发行的。可如今简直是飞来横祸,突然冒出的这个人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洪松还是有点度量的人,他苦笑几声,停了主持并走到方应物身前,询问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朋友又是何人?” 方应物长长叹口气,“阁下终于想起询问我的姓名了么,不过今夜兴尽矣!” 说罢,方应物推开桌子,起身走向门口,口中半歌半吟道:“野鹤闲云半立年,山溪行乐月中眠。谁能海内谈文字?只惭腰间缺酒钱!” 四句入了耳,众人脑中齐齐自动出现了一幅“高人隐士嬉戏山林”的画面。 这神秘的少年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是敢说“谁能海内谈文字”的不屑于俗的清高孤傲之士啊。 听他那四句歌谣,必然是隐居于县内的山人高士,淳安县别的没有,就是山多溪多,号称千山百水之县。难道还真有大才隐逸于其间? 他满腹才华却不显于当世,他流连于山林泉流孤芳自赏,他乘兴踏月而来履足红尘,他兴之所至留下诗词几首,及到此时兴尽了又要飘然远去。 清幽绝品,不胜向往之,今夜见得如此高人,值得了! 洪松连忙叫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背对着众人,方应物潇洒的挥了挥袖子,答道:“吾本布衣,悠游于山林,闲来读得几本书而已,难登大雅之堂,就此别过!” 高人行迹,不同凡响,众人好一阵恍惚。 走到大堂门外月台上,脸面朝外,方应物神情灿烂。他紧咬牙关强忍笑意,这时候绝对不能很没品的笑出来,不然就穿帮了。 他看出别人对自己完全不了解,既然不了解就会有神秘感,那就主动强化这种神秘感好了,而且是越神秘越好。 所以他方才灵机一动,打造出一个幽寂脱俗的高人隐士形象。因为读书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点隐士情结的,不然明代中后期山人风气怎么会骤然流行起来。 可以想象,今夜过后,自己必然要声名鹊起,很多人会到处打探自己是谁,居住在哪里。口口相传推波助澜,让名气来的更猛烈罢!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计划不如变化,既然要保持神秘感,明天就不能去县学找教谕索要父亲的禀粮了,见完知县就速速回家去,决不可在县城逗留。失去神秘感,就没意思了。 踌躇满志的方应物计议已定,正要踏阶而下。忽然听到堂中有女子声音叫道:“奴家知道了,你是花溪的方应物,你父亲是方清之!” 这一句,宛如震雷,把方应物震得大惊失色。什么?居然有人认出了他,那还有什么神秘感? 他连忙转过身去,却发现那今天的女主角白梅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不远处。白姑娘先前的羞怯姿态一扫而空,粉面上隐隐现出几分狰狞,本该灵动的双目射出几道利剑般的光芒,直直的刺向他这边。 这怎么回事?方应物一时间束手无策,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梅死死盯着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三年前,奴家舍下脸面向一个叫方清之的人托付终身。他却对奴家说,娼妇之家如何进得圣人之徒门墙内,玷污门庭之事休要提起!此乃毕生奇耻大辱,奴家要多谢汝父!” 她一狠心,又对众人道:“在座诸公,谁能力压此子不出头,奴家愿以此身托付致谢!不但赎金分文不取,倒贴妆奁不成问题!” 精心构造的画皮被戳破,方应物无语凝咽,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不留神又被爹坑了。撞上一个被父亲狠狠伤害过的小心眼女人,还是个名女人,以后被报复的压力很大。 白日那一句父业子当承,真乃一语成谶!这个业也是业力的业,业障的业,也要由他这当儿子的承受了! 众人面对这很玄幻的转折,不禁沉浸于山人高士幻象被打破的空虚感中,一时尽无言。 唯有今晚主人洪松忍不住抽搐几下脸皮,只觉得太过离奇了,连连苦笑道:“原来你这小哥儿是方清之后人,装的好神,弄得好鬼。这...这...这...唉!” 第十五章 功名之路 方应物知道,这时代的名ji特别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名ji类似于前生那个时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别是读书人追捧。 她们有点小性格,有点小脾气,有点小情怀,在春花秋月中选择着自己的客人,但也在山盟海誓中选择着自己的终身。人总不能一辈子卖笑为生。 三年前,淳安县的头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县学禀膳生员方清之。方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发奋上进,又是个家无大妇的鳏夫,白梅姑娘便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至于穷一点那不要紧,她这几年积攒了不少身家,日子总能过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给他做正房,只是想当个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觉得自己去求亲十拿九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况她有貌也有财,倒贴上去还能不收么? 但白梅姑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主动示爱,却被骂成娼妇拒绝了。那一夜,她心碎的不能再碎,情伤的不能再伤,感到不会再有爱了。 而今日这一夜,白梅姑娘初见到屋中那位应该很陌生的少年时,便觉眉眼十分面熟。直到他临走前背对众人潇洒的挥一挥衣袖,顿时让她睚呲欲裂,这像极了某人三年前告辞时同样的动作! 一瞬间,白梅想到方应物到底像谁了!看这年纪,差不多就应该是某人的儿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知道某人的儿子叫做方应物! 方应物虽然仍对其中细节不明,但也从白梅姑娘的话中听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经意间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几乎能喷出火,算是了解到她的刻骨铭心了。 方应物心里暗叹一声,父亲当初即便是要拒绝,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却给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围别人是怎么想的,不会真有贪图白梅姑娘财色的人跳出来为难他罢?或者以后给自己增加隐患? 其实在场的十七人中,虽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性复杂,不见得人人都是极端持正的君子,也并非人人都视美色财富如粪土。 听到白梅的鼓动,还真有人起了点不良想法,不停的在心里盘算起得失。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方应物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周围众人。总觉得大家都在蠢蠢欲动,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闪而过,一时间瞧谁都像是坏人。 此地已经不适合生存了,方应物有些惴惴不安,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对众人打了一个罗圈揖,最后转向洪松方向,“明日清早还要去县衙拜见县尊,今夜须得养足精神,故而就此别过了!” 听到县尊两个关键字,众人又纷纷谨慎,这少年和知县有什么关系?需要考虑到的变数多了一个。 未等别人表示什么,方应物又紧接着说:“原来诸公都是家父同道旧识,晚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诸位长辈在上,这厢有礼了!” 长辈?他们有这么老么?这见礼真是令人情何以堪,众人对此哭笑不得。 他们大都二十多岁,确实也有认识方清之的,但此时被方应物叫一声长辈,实在有点无语。连白梅姑娘也好一阵子恍惚失神,女人对这方面比男人更敏感。 随后趁着众人被他左一句知县右一句长辈,带动的尚没有做出反应,方应物迅速的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县又是拜了长辈,这也算是变相的软硬兼施罢? 主事人洪松洪公子受到一声“长辈”的冲击,正沉浸于年华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拦着方应物。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望见方应物快步走到了院售,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他高呼了一声:“方家小哥儿请留步!” 但方应物充耳不闻,步伐反而更快,从院门口一晃便融入了黑色夜幕中。 洪松已经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语道:“方清之这老古板怎么生出了这样有趣的儿子?” 借着月光摸黑回到了贺齐庙,方应物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虽然没有尽善尽美,最后关头漏了底,但也是有点收获的。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奋斗终于开始了。 及到天明,方应物用井水洗了脸,花几文钱从庙里讨两口饭吃,便离开往县衙而去。 到了仪门,遇见的还是昨日那位徐门子。今早排衙时,汪知县就吩咐过,若方应物到了便领进来。所以这次徐门子不敢有丝毫为难,直接把方应物带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开审案和举行仪式的地方,二堂则是知县静心办公之所。听到方应物到来,汪知县在二堂花厅接见了他。 话说昨日回到后衙,汪知县越想方应物献上的那首诗,心里越是喜欢,嘴中一直反复吟诵到半夜。 从这首诗词就能看出其才华,所以汪知县不免也起了几分奖掖后进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的抽出时间,接见方应物这个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穷啊。 汪知县等方应物行过礼后笑道:“本官翻了翻县学名册,令尊所学有成,岁考皆是一等,实为诸生楷模。只是他两年前领了文凭,出外游学,本官至今未曾识得,甚为憾事。” 方应物只能谦逊,“老父母谬赞了,家父如何当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县便问起方应物学业,“你读书七年,四书可曾都学的全了?” 方应物的前身在社学混了几年,基础还算扎实,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师授业,侥幸不求甚解的习得一遍。” 汪知县又问:“那你治何经典?” 通常四书五经并称,但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四书和五经又有点不同。 四书是必修课,五经则是选修课,只要专攻一经就可以了,正所谓辛苦遭逢起一经。到了考试,四书是必答题,而五经则是选答题。 故而汪知县才有此问,问的就是方应物专攻哪一经。方应物如实答道:“治《春秋》。” 汪知县颇为意外,奇道:“据本官所知,五经之中《春秋》字数最多,故而治《春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么会晓得另一个方应物为何会选春秋?方应物心里嘀咕。但知县垂询,不能不答,编也要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他脑中突然闪现过上辈子看过的一篇研究文献,里面有几句话印象很深刻。当即复述出来答道:“凡夫学习圣人经义,难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春秋实事补之!” “此言大为精妙!”汪知县鼓掌喝彩。他进士出身,学术上自有心得,此时甚至隐隐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感觉。 汪知县微微呆了一呆,随后猛然惊醒,连连感叹,这少年果然是个不寻常人物,今后真说不定会有大成就。如果此时周围还有别人,汪知县肯定要当众赞一声“此子非池中物也”。 将来万一言中,传出去后就会显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奖掖后进。即便将来方应物碌碌无为,他也不损失什么,那时谁还会记得他这句话。 可现在花厅内没有旁人,这话说与谁人听?汪知县只好把这句话收在肚子里。 方应物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对答的不错,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诗词”大礼,暗中揣测如今时机应该成熟了。 他仔细斟酌着对汪知县道:“老父母上任时日虽不过岁半,但德行已显,桑梓有福,可惜舆论忽视,没有传扬。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轻,心中甚憾。” 汪知县又看了看方应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内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帮你扬名,但人微言轻没办法。所以你给我个秀才功名,助我进入名流圈子,而我为了报答你,全力帮你在本地士绅里鼓吹。 汪知县忍不住先暗暗称奇一番,此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人,但从昨日到今日的表现看,十分老练机敏可堪使用。说话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没有那种突兀感。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慧之人? 却说通过一年多治政,读了半辈子书的汪知县深刻领会到一个现实经验:舆论出自于学校,名望来自于士绅。 地方官想出名声,没有几个属于当地的自己人帮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为知县,自有官府体统,又是外来户,不可能跑去对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说“本官请求你们帮忙多多鼓吹”。万一被传出去,简直就是笑柄。 方应物是第一个主动体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个平民。现在要考虑的是,给不给他机会?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从平民考秀才,要连闯三关,知县主考的县试、知府主考的府试、本省提学官主考的院试。 虽然最后的决定权不在知县手里,但是官场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县试时由知县选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试和院试都不会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说,知县想让某一个人获得秀才功名,还是能做到的。 方应物没有把握凭真本事杀出淳安县这个死亡之组,所以就想从潜规则这里图谋一二,讨好知县混个案首,然后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这个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低头想了想,汪知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神态亲切的透露消息道:“县试三年两考,今年是乡试之年,本不该有县试。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开春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主持院试,所以县试、府试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功夫,你下去后要认真温习功课,仔细准备好!” 提学官又称大宗师,主掌一省学政,是在各府之间来回巡视的。到某地被称作按临,排好了行程后便提前通知各地准备。 一般像今年这样的乡试之年,按惯例不举行县试府试。但因为大宗师排下的行程是明年春季按临严州府,所以严州府各县县试和府试必须提前举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方应物细细品味,县尊态度很好,但也没有说出什么肯定的话。只能算是心里存了意向,具体如何还得看看。 他轻轻叹口气,案首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没被汪知县当场明确拒绝,就算不错了。 自己一无家世,二无财力,唯一能打动知县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错过这次会面机会,下次机会就不知何时才能有了! 想至此,方应物也顾不得读书人体面了,孤注一掷的再次对汪知县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还有话说。对于舆论之事,老父母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愿与老父母剖心以示,只愿老父母不要错怪小民莽撞! 简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识的去占据舆论阵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 第十六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结束了与县尊的谈话,方应物走出县衙二堂,仰天长叹一声。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说,他有点心急了。这并不是说他和汪知县谈崩了,恰恰相反,是达成了默契和意向的,但其中意味不同。 他对汪知县说要变被动为主动,要从等上门转变为积极走出去,要占领舆论阵地,要培养扶持自己喉舌,要善于进行形象策划和包装...... 等等等等,说了很多,说得很透,说的很直白。最后造成一个结果,虽然汪知县迫于名誉的诱惑半推半就了,但温情脉脉的友好往来变成了赤luo裸的互相利用,这明显是自己交浅言深了。 关系有多深,话才能说的有多深。关系不深的,有些话就是不能说,该客套就要客套,该讲究的分寸还得讲究,太直白露骨就显得很功利;若关系深了,那么有些话就该直说,如果遮遮掩掩的不说就那是虚伪。 方应物默默反思,自己方才有点像炫耀糖果的小孩子,忍不住把自己所想出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去。既缺乏对火候的掌控,又缺乏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沉稳功夫。 他此刻意识到,这是过于自信的心态驱使自己选择了急功近利的做法,虽然在最短时间内打动了汪知县,却使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低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人情和好感度应该是下降了。以后在人际交往中,还是要注意这些细节和分寸。 不过方应物遗憾归遗憾,但不后悔。万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他想要急迫的改变生存现状,那就不得不如此,他没有本钱拖拖拉拉和文火慢熬。 手握汪知县慷慨相助的五两纹银——这是奖掖人才的读书之资,方应物离开了县衙。路过仪门门房时,那徐门子却“好心”告诉他,方才有两伙下人前来打听消息,确认了他进去拜见知县的消息。 方应物心知肚明,必然是昨晚自己抬出知县当护身符,某些人上了心,特意使人来确定情况。不过他已无意在县城继续逗留了,未来三四个月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读书,温习功课,等待秋季的县试。 顶着四月底的阳光走了十里山路,方应物又回到了上花溪村,在村外遇到不少下地的村民。 此时方应物明显感到,村民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非常不同。别人见了他,总是恭敬的叫一声“小相公”,然后行注目礼,仿佛提前享受到了秀才待遇。想想也知道,八成是前面先回村的那些村民把他在县衙里的事迹大肆渲染了一遍。 对深山里的村民而言,县太爷那就是令人敬畏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方应物能与县太爷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得到县太爷的欣赏,同时轻轻松松便把谭公道这样的老衙役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当然很了不得,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不愧是秀才家出来的人物啊。 亏得方应物在县城时,没有把被知县私下里接见的事情透露给族人,不然更是轰动了。 回到家中,面对家徒四壁的窘状,方应物发现读书也不是个容易事情。想在科举道路上走下去,时时温习经义是必须的,但家里那两本破书都是话本词话,派不上用场,科举可不考这些。别说他家里,全村只怕也凑不出几本圣贤书。 若是到了考试时候,找族人们筹措笔墨路费等费用倒还可以,但平时就去别麻烦人了。虽然手里倒是有五两银子,但那是要作为考试费用留着的,现在还是省着点的好。 想来想去,也只有邻村中花溪村社学那里有书可以读。但方应物没有兴趣继续在社学里上课,和一群十来岁的幼童做同窗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上过七年已经够了。所以他只想着从社学塾师那里借来书,自己回家慢慢复习就好。 淳安县号称文献名邦,所以社学教育还算可以,就是花溪这种偏僻山乡里也建了社学,专供上中下花溪村的幼童发蒙。得益于此,方应物才敢在知县面前说“四书都学过一遍”。 不过没有什么秀才相公愿意到花溪这种穷地方社学担任塾师,所以花溪社学塾师目前只由所在的中花溪村一个王姓老童生担任,也是同村王大户的族亲,方圆十里内都尊称一声王先生。 日头西斜,方应物从窗户里看到堂弟方应元进了院子,便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问话:“王先生这几日在社学里么?我要去找他借书看。” 方应元不知怎的,对越来越陌生的堂兄有莫名的敬畏,如实答道:“都在的。不过堂兄被王先生逐出来的,想去借出书来只怕不容易。” 不就因为叔父捣鬼,欠了点束脩钱么?方应物想道,先去问问看,如果实在没法子,说不得要送点礼了。只怕知县赠送的五两银子要派上用场,稍微破开一点估计也够打发那贪财小气的王先生了。 又过了一日,方应物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与堂弟一同前往中花溪村。方应元去社学,方应物则径自去了王先生家中商谈借书的事情。 在院外,瞧见院门半掩半开,方应物立在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忽的院门从里面打开,冲出个人影,带着些许香风和哽咽声音,一头撞了过来。 方应物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下意识伸出手去,却抱住了一团软乎乎的身躯。意识到这是个年轻饱满的女人,方应物感觉自己腹下三寸几乎条件反射的蠢蠢欲动,不愧是极度敏感的童子身,几乎一点就着。 但方应物终于还是将对方扶好,并主动后撤两步,便立刻认出了她是王先生的女儿兰姐儿,比他年长三四岁,从小在社学读书时就认识的。后来兰姐儿嫁到了下花溪村后便不常见到了,不知为何今天又出现在娘家这里,最近似乎不是逢年过节回娘家的日子啊。 搜索记忆后,方应物愕然发现,原来这位兰姐儿还是另一个方应物童年时的梦中情人,难怪方才那一瞬间身体反应如此强烈。 此刻王兰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方应物为避免她纠结起搂搂抱抱的事情更尴尬,主动施礼问道:“兰姐儿因何哭泣?” 谁知才问出口,王兰泪珠子又落了下来,以手捂面断断续续抽泣起来。她站在门洞里挡着路,方应物便进不去,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门外看着她哭。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劝也没法子劝。 方应物正挠头时,又一声冷哼,从他背后传进了耳朵中。转头看去,居然是王大户家的小娘子。 王小娘子出现在这里绝非是偶然,从方应物进了中花溪村,有人瞧见后就去王大户家通风报信,这世道永远不缺拍马的人。所以王小娘子才会及时现身,精准的看见这暧昧一幕。 “秋哥你太让奴家失望了,以后不要指望我帮你说好话!”王小娘子气咻咻的指责完后,愤怒的转身走人,一如前几次那样干脆利落。 她实在太气愤了,方应物宁可去调戏那个寡妇,也看不上她么?她哪点不如兰姐儿了? 方应物叹道,好像见过她三次,每次都是她怒气冲冲的转身走人,这小娘子脾气真大,也忒爱生气了。可这次真是极度狗血的误会啊,只有最老土的电视剧才会编这种场景。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对着背影叫道:“王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叫完又后悔了,方应物忍不住轻轻的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说的这叫什么话,又不是夫妻情人,最多就是债务关系,犯得着跟她解释什么?” 再次转过头,方应物这才注意到,对面兰姐儿一身俏白,分明是孝服,看这孝服款式,应该是她丈夫亡故了?而且孝服样式颇旧,边角都有所磨损,看来穿了有一阵子了。 此时她标致耐看的脸蛋儿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六七分的相貌也变成八九分了。方应物还注意到她胸前饱满的轮廓颤颤抖抖,能充当别人梦中情人,果然是有真本钱的。 方应物默念几句君子有道,费劲把目光收回来,总算明白王小娘子为何看了这场景就气急攻心。 寡妇门前是非多,俏寡妇门前是非更多,俏寡妇门前有美男子的话,是非多上加多。自己偏偏就站在了这门前,难怪王小娘子要误会。 方应物心虚的看了看左右周围,远处似乎还有人在指指点点,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也要溜之大吉。却见王塾师从房中出来,站在王兰身后喝骂道:“你这不孝女,夫亡不去守节,还有心思在这里勾三搭四么!” 王兰越发悲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方应物隐隐明白了什么,敢情此时兰姐儿并非为了丈夫哭,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看着女人垂泪于心不忍,好歹也是小时候认识的,方应物便对王塾师劝道:“这是自家女儿,王先生有话好好说,何必恶语伤人。” 王塾师没好气的说:“我管教女儿,与你何干?你在这里作甚?难不成想坏了我家女儿贞节么?”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方应物气的要拂袖而去,这时又两个仆役飞快跑了过来,远远叫道:“方家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不消说,中花溪村里能称得上老爷的,也只有王大户了。方应物不想去见债主,对这两个仆役苦笑道:“在下可以不去么?” 其中一个仆役老实的答道:“老爷吩咐了,方公子若不肯来,就强行绑了带来。” —————————————————————————————— 抱歉抱歉,因为涉及到后续剧情没有想好,这章也一直拖着没发,所以昨晚失言了,现在所欠一章,今晚补上。 第十七章 债务危机 王德王大户的房子,在花溪两岸村落中绝对是独一份的。远看粉墙黛瓦,比周围房舍高出一节,近看都是严丝合缝的细磨砖,这是上一代王大户花了毕生积蓄才造起来的宅院。 方应物被两个王家仆役半请半押的带到王大户家,又进入了正堂,心里感觉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敞亮。其实这儿算不上奢华,只是方应物这段时间以来见惯了乡村低矮茅屋,猛然进入这般高堂,确实是眼前一亮。 没过多久,王德优哉游哉的从后面现身,与方应物分了宾主落座。容貌很不可观的粗使婢女上过茶后,王大户开了口,“贤侄以为,我家女儿如何?”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但也要看由谁问出来和问的对象是谁,其中含义是截然不同的。 方应物听到这个问题,瞬间意识到,终于要正式摊牌了吗? 父亲是在成化十一年五月底向王大户借的银子,作期两年,算算日子,还有二十来天还款日期就到了。方应物可以断定,王大户选在这个时候见他,见了后又当面有这么一问,显然是要下最后通牒了。 脑中迅速思考如何应对逼迫,嘴上且先答道:“贵府千金花容月貌、率真无邪,犹如仙女谪凡尘也。” 王大户微微笑了笑,“贤侄过誉了,贤侄又以为,与你般配否?” 方应物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好。 如果说一句“匹配”,只怕要立刻被绑了入洞房,从明天起就是王家人了;如果说一句“配不上”,那估计王大户会立即提出还债问题,说不定还要讨论下卖田不够就卖身还的可行性。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没有太多的闪转腾挪余地,欠债是实实在在有的,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 正当方应物冥思苦想时,王德却又开了口,“其实我越来越觉得,你和我家小娘子并不合适,你们的事成不了。即使勉强成了,最后也是一出悲剧。 我看得出来,你有你的清高和傲气,虽然你似乎一直想遮掩。而她又是个不懂谦退的,粗俗的说,你们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我的确一直想招纳你,于今仔细想想,都是痴心妄想了,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方应物意外的抬起头,没料到王大户今日居然如此讲道理,莫非真不想再继续逼他入赘了? 不过方应物很犯贱的有点小小失落,在别人心里从大力延揽的宝贝变成了路边不值得一顾的石头,这落差还是很有些唏嘘。 无论如何,也算了结一桩烦心事,方应物将心思又放到债务上,对王大户感谢道:“多谢王员外体贴,至于所欠债务,还是恳请宽限数月,之后在下必定想法还上。” 如果自己到那时成了秀才,最差的结果也是往县学里一躲不出来了,王大户就是想逼债也不好动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惊动学宫。 听到方应物表决心外加请求宽限,王德浑然不以为意,淡淡的说:“你我之间,已经没有这笔债务了。” 方应物心头一松,大喜过望!还差二十天就到期的这笔债务,确实是他心底的一块石头,最难点就在于他没有解决办法,只能任人摆布。 就算把分家后拥有的三亩地抵债,也才只能偿付一半而已,即便如此,那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没想到王德王大户居然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了,更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善人,实在看不出来。方应物一时间感慨万分,颇为动情的说:“王员外今日之恩,小侄他日必有所报。” 王德却抬起手,阻止方应物继续表达感激,“好像你误会了,之所以说你我之间已经没有这笔债务了,那是因为有人付给我三十两,把借条取走了。从此以后他才是你的债主,而我和你之间确实不存在债务问题了。” 有人接手了这笔债务?原来如此!方应物的心情立刻从天堂又跌回了人间,真相居然是如此这样,枉他对王大户感激涕零,敢情是被戏弄,王大户果然不是那么善良仁慈的人! 虽然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方应物知道眼下不是较劲的时候,忍气问出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敢问王员外,这笔债落到谁的手里了?” “昨日突然从县中有人造访我,问起你父亲欠我的债务,后来他当场掏出银子,表示愿意买下这笔债。我便把你父亲的欠条给了他,还亲笔写了一张同意将此债权移交给他的契约。” 闻言方应物暗暗称奇,难道是自己去了趟县城,引发注意后,有父亲的昔日好友打听到自家欠债的窘境,所以暗中解囊相助? 古人有很多重义气的事例,这次大概又是一起美谈。自己若能打听出是谁讲义气、做好事,一定要“写”首诗词赞扬他。 正当方应物幻想时,王德仿佛回忆起什么,“我记起来了,那人好像是城中一个叫白梅的女人派来的。” 被父亲深深重创过的白梅姑娘?!方应物听到这个名字,美好的幻想登时粉碎,从天堂掉到人间后,再一次坠落,直接掉入了地狱。 他忍不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能置信的问道:“王员外怎么能把债务之事转给她!” 王德嗤声道:“你在说笑话么!这笔债就是个坏账,你还得起吗?以前或许还能换来你当女婿,那样也算不赔本,但如今眼看越发不可能,那还有何用处? 既然有人肯接手,在商言商我有什么理由不出让?醒醒罢,少年人!这个世道不是都哄着你转的!” 方应物久久无语,今天几番猜测,全都没猜到点上。他以为要逼婚,结果王大户撒了手;他以为要逼债,结果王大户也撒了手;他以为王大户脑脑子抽筋发起善心,结果王大户其实一点情面也没有;他以为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结果遇到的是父亲招惹来的仇家。 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却是王大户无情带来的。这才是王大户的真面目,冷酷狠辣,利益面前不讲情义,该出手时就果断出手,毫不拖泥带水。 就看这个做派,自己总觉得他勾结谭公道企图侵吞贫民田地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再说王大户能成为花溪第一大户,接手祖业以来家产增长了一半,果然是有其原因的。 三十两银子不算是小数目,抵得上二十亩地一年的全部收成,相当于五口之家两年的所有花销,约等于一名衙役将近三年的工食银。 这笔债若王大户手里,方应物不是很担心,一是王家有招婿念头,不会真将自己怎么样;二是作为同乡近邻,不好太难看;三是自己父亲虽然失踪,但毕竟是花溪唯一的功名士子。再加上痴迷自己的王小娘子从中斡旋,不会太难过。 但要是这笔债要是落到记仇的白梅手里呢?那绝对就是另一种景象,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折腾自己的。所以这是最坏的结果,弄不好就真陷入债务危机无路可走了。 “今日请你过来,就是要转告与你,你好自为之。”王德点点头,便摆出送客架势。 第十八章 寡妇也是生意 方应物满怀惆怅的离开了王家,这下可真麻烦了。与其落到那个对父亲恨之入骨的白姑娘手里,还是被王小娘子逼婚比较幸福。 他心情极度烦闷,哪还有心情去找王先生借书,默默的出了村地回家去。 自己费尽心思,眼看着前途出现了一丝曙光,只要给他几个月时间,就足以闯出一片天。难道会因为这次变故而夭折么? 如果真有一天,白姑娘拿着到期的欠条,威逼自己卖身代父还债,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越想越是发愁,方应物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溪岸边,坐在在一棵树下,望着徜徉于山间的数丈宽溪流发起呆。 “唉!”方应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却听见另外一声叹息,几乎与他同时。 他从树干后探出头,却发现不知何时,王先生家的兰姐儿侧着身子,坐在了不远处的岸边石板上。 难怪说“要想俏,一身孝”,王兰头上裹起孝巾,身上披着孝服,腰间一条白丝带长长的,一直垂到了下面溪水里。 只见得她低头垂泪,楚楚可怜,便如诗云梨花一枝春带雨,叫方应物好一阵恍惚失神,忘了自己的忧愁。 听到响动,王兰扭过头来,猛然看到了方应物,不由得怔了怔,她也不曾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别人。刚才方应物坐在树干后,几人合抱粗的树干挡住了方应物身影,王兰确实没有看到他。 “你怎么也在这里?”方应物感到很奇怪的问。放在二十一世纪,只怕要脱口而出“缘分啊”,但这是大明成化年间,缘分两个字不能轻易对女子说。 若是陌生男子,王兰早就起身走人避开,但她看方应物年纪不大,又是从小认识的,还像是那个学堂里的小dd,倒也没有着急躲开。 听到方应物问起,她幽幽细细的叹口气,“奴家无处可去,无意间走到了这里。” 方应物诧异道:“从这里向南是下花溪村,是你夫家程家所在;向北是中花溪村,是你母亲家所在。相距都不过几步路而已,为何说无处可去?” “两边都不想回去。” “你怎会这么想?按理你该去婆家,莫非婆家容不下你?我看你今日一直很凄苦,究竟为的何事?” 王兰能够感受得到方应物的关怀之意,如实道:“夫君已经死了快两年,奴家守丧也快到了时间。这本是没什么的,不过婆家上下却催着奴家改嫁......” 方应物便宽慰道:“这听起来不错,守节不是那么好受的,妇道人家没必要守一辈子寡,只为博个虚名而已。难不成你打算立志守节,竖一座贞节牌坊么?” “秋哥儿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事,也不明白程家的意思。他们嫌弃奴家占着夫君的财产,他们嫌弃奴家在婆家多一张嘴,他们贪图别人的彩礼,所以才急着叫奴家改嫁!” 我年纪小不懂事?方应物愕然失神片刻,自从穿越以来,多听到的是少年老成早慧之类评价,头一次有人说他“年纪小不懂事”。 不过兰姐儿这么一说,方应物彻底明白了。从礼法上,丈夫死了后,名下财产是由妻子掌管的,但如果妻子改嫁,那么这些财产就要还给夫家,不能带走。 还有一个情况是,寡妇的主婚权,既可以归夫家也可以归父家,全看那边更强势一些。寡妇再嫁,也会得到一大笔彩礼,这对小门小户而言也是不菲的收入了。 所以程家才会催促守丧到期的兰姐儿改嫁,这里面是相当有利可图的。 王兰憋了很多话无处可倾诉,方应物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小dd,生不起提防心,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婆家他们连对象都找好了,是同村同族的一个远亲。但那人品行恶劣,臭不可闻,年纪又大,打死奴家也不想嫁过去。 可是婆家贪图那人彩礼给的多,日**迫奴家,奴家在婆家苦不堪言,有时候真想投缳自尽!” 同村同族?原来婆家找的对象是这样的人?听到这里,方应物若有所思,嘴上又建议道:“那你就回娘家躲着,也不失为一条路。” 王兰出身塾师家庭,从小耳濡目染读过书,知道子不言父过道理,没奈何道:“我家是什么样,今早你也见到了。” “王先生欲让你守节,你就先装着答应,清净几天再说。”方应物道,如果是他,肯定就这样很圆滑的处理了。 “秋哥儿果然是太天真了,没法子答应的。终身守节,这是我父兄一家子的想法,奴家一旦答应就彻底陷进去不能脱身了,难道真想让奴家当几十年的老寡妇么。” 自认是摸爬滚打过老油条的方应物再次为“天真”这个词失神片刻,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兰姐儿眼中是什么形象了。估计还是她出嫁之前那个鼻涕冒泡小dd的印象。 不知为何,很不能忍的愤然辩解道:“我不天真,知道你父亲让你守节也是为了捞好处!” 方应物知道,大明官方是鼓励守节行为的,朝廷也屡屡有过诰敕,凡守节之妇人,二十年以上者皆可旌表门楣,大概相当于俗称的立贞节牌坊。 除了精神奖励,更是还有物质奖励,太祖高皇帝便有过诏令,受旌表的节妇本家,全免差役。 也就是说,被表彰节妇的父亲、兄弟、侄子可以全部免除一切徭役和相关赋税,对于徭役很重的平民之家而言,可谓是很实惠的政策。 方应物猜得出,以王先生那小气性格,估计是打上了全家全免差役这个主意,毕竟兰姐儿今年才十八九岁,完全有可能继续活着守上二十年。而兰姐儿的哥哥弟弟们,自然是纷纷推波助澜,催着兰姐儿下决心守节。 想至此,方应物对王兰更加同情,跟她的悲苦处境比起来,自己的愁苦太小儿科了,这年头女子常常如同货物,身不由己。寡妇的动向更是利益攸关,涉及到的利益方比未出阁女子更多,也被熏染成了生意啊。 不由得叹道:“婆家将你当一门生意,娘家也将你当一门生意,人情冷暖如此,今后你可怎么立足。” 闻言王兰悲从中来,又垂头抽泣,哭诉道:“婆家要这样,父亲要那样,他们两边就是互相矛盾,就算奴家认命,又该听谁的?秋哥儿你说奴家还能如何?逼死奴家算了!” 方应物还在想法子,下意识应声道:“听我的!” 王兰不由自主停住了哭泣,脸上有些尴尬慌张,不确定这是故意调戏还是无心之言。 方应物回过神来,连忙扯开话题劝道:“万万不可有轻生之念,办法总是会有的,至少你婆家那边好对付得很!” 王兰听见方应物口气如此有把握,又忘了之前的尴尬,满怀希望的抬头看着他,“奴家都这般可怜,秋哥儿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真的要心死了。” 方应物高深莫测道:“且放心,你夫家,还有那个打你主意的恶人,其实都是无知之辈,这次他们不死也要扒层皮!”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口气发了两章,算是补偿昨天的失言!继续猛烈求推荐票! 第十九章 春梦了无痕 拨开郁郁葱葱的草丛,方应物与兰姐儿从溪岸回到了路上。王兰听了方应物的劝,准备先回娘家住几天。毕竟父亲和兄弟逼她守节,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把她如何,暂时没有不可测风险。 而婆家那边若急了眼,说不定还真会绑了她强行送到别人洞房里,这种风险不能不防,所以还是别回婆家为好。 两人便一起朝着中花溪村而去。其实王兰不知道方应物为何还跟着自己,但她生性不会拒绝别人,只得憋着疑问低头前行,任由方应物不紧不慢的与自己并肩而行。 只听见方应物没话找话说:“你父亲对我态度很差,可要帮我说几句好话。” 王兰想起早晨的尴尬,忍住掩面而逃的冲动,停住脚很认真的道歉说:“早晨父亲骂了你,这是他的不对,也是奴家连累了你,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方应物不在意道:“不妨不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点事情我还是受得住的!” “不过你那时到我家为何而来?莫非你还想回社学读书么?” 方应物坦然说:“我欲求取功名,眼下要准备县试,所以向你父亲借书回家看。” 以前的方应物应该是能背诵四书的,只是穿越后记忆混乱,所以需要借书来温习。与其说是复习,不如说这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不然就凭三个月时间,他又哪里能做得到对四书滚瓜烂熟? 王兰从小跟着父亲,在一旁充当翻书磨墨的婢女角色,对社学情况比较熟悉。听到方应物想借书,便蹙眉道:“社学里经书只有那一些,授课时经常要用,想借出来不甚便利。否则学童上课时就缺书用了。” “我当然晓得状况,可这花溪乃是穷苦山村,没有什么正经书香门第,除了社学又能从哪里借到书?王大户家里或许有几本装点门面,但我不会去找他借书的。”方应物无奈叹道。 王兰好一会儿没有接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到村口时,她突然又开口道:“这次你帮我,奴家无以为报。想着送你一套书,只是需要点时间。” 方应物很意外的问:“一套什么书?” “四书和朱子集注,这不是考科举要看的么。” “你有一套这些?”方应物急切的转身看向王兰,难道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兰肯定的点点头,“虽然眼下没有,但若要送你,那一定会有的。” 这话反而让方应物更糊涂了,事关自己前程,他也顾不得许多,“兰姐儿,不要戏耍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兰略略犹豫片刻后,才小声答道:“奴家可以为你默写一遍的。” 方应物闻言十分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年头能识字的女人就是凤毛麟角,而那些只会背几句诗词的女子,也常常能被当才女或者名ji狂热追捧。至于能完整记诵经义的女子,绝对是万中无一。 难道在这闭塞的穷山村中,能出现这么一朵奇葩?他连忙反问道:“你说你可以默写四书和朱子集注?” 王兰对方应物热切的眼神有些本能的不自然,往后缩了缩身子,“奴家真没有骗你,如果你想要五经,我也可以写下来的,只怕时间不够。” 不但能默写主科四书,连偏科五经也能?她应该不会说谎,更没有说谎的必要,方应物瞠目结舌,久久无言。 当年兰姐儿未嫁人时,就常跟着当塾师的父亲出入社学,做一些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的粗使活计。 王先生讲课时,她就站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等待,像一朵幽静的小花——很让另一个十来岁的方应物分神并深深着迷。 难道就这样毫不经意的,兰姐儿便能把经义整本整本的背下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天下九成九的学生都要羞愧的一头撞死。 绝顶聪颖的女子,可惜生在了这个时代、这个山村,注定要被埋没。只怕连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这个秘密罢。 方应物平息了震惊的心情,半是欣赏半是可惜的说:“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好一朵不为人知的深山幽兰。” 王兰听得很清楚,不过脸色微微一红,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又低下头只管向前走。 但她心里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不能当印象里的那个小屁孩看待了。 两人没走几步,便见从村里飘出个红袄粉裙的小娘子,正是王家大小姐。此时她满面愁容,步伐匆匆,直到她看见站在村口外的方应物。 王小娘子先是一喜,正要叫唤方应物,然而立刻又怒了起来,因为她又看见方应物旁边还有王兰,距离很近很近,态度很亲密很亲密。 方应物预感王小娘子必然是得知王大户和他彻底撇清了关系后,急急忙忙冲出来找他的。 却见她眼眸中泛着泪光,很快便不争气的滴下了豆瓣大的泪珠子掉落在土地上。 跟她该怎么说?方应物正斟酌时,王小娘子忽的抬起手,从胸口掏出一件物事,狠狠地砸过来。 一时间猝不及防,方应物的额头重重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捞住了这件物事,低头细看却是一件带着浓浓香气的锦囊。锦囊沉甸甸的,从裂开的口子瞧出里面是几粒银豆子。 方应物登时明白了,王小娘子这是担心他欠了债人穷志短,跑出来给他送银子——以前欠债是欠她王家的,王小娘子乐见其成当然无所谓,心里没当回事;可现在王大户把这笔债转移出去了,王小娘子便为意中人开始揪心起来。 想至此,方应物有点感动,可谓是百感交集。怔怔的哑口无言,只看着王小娘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扭头跑回了村里,最是难受美人恩啊。 王兰将全过程看在眼里,觉得王小娘子很可怜,对方应物道:“你不去和她说几句话么?现在还追的上。” 方应物摇摇头。如果王大户知道自己打动了汪知县,发力冲击秋季县试案首,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了罢。 “奴家听父亲说,王大户嫌弃本村太闭塞,所以她家过的几日就要搬到县城里去了。”王兰又道。 哦?方应物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到了县城里眼界就开阔了,那时王小娘子大概就不会单恋他方应物一支花了罢。心里这个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将王兰送回了家,方应物也不找王先生借书了,转身就回到了上花溪村自己家。 当晚,方应物却做了一个久违的*梦,在床前明月光里一泄如注。 梦里女人什么模样不甚清晰,只记得曼妙身材穿着一身白孝服,胸部颤颤巍巍的很勾人......但她脸型怎么有点像王小娘子的瓜子脸?而不是兰姐儿的鹅蛋脸? 心理年龄超过二十五的方应物从梦里醒过来,有些脸臊,这一定是从前那个方应物的残留意识作祟! 具备明代政治、制度、社会三系专精的非处男高材生的灵魂,他怎么可能还会做*梦? 不过醒来后便睡不着了,因为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县试之前,他只有三四个月准备时间,假若兰姐儿替自己抄一遍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必定是耗时不短的。那么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去系统的复习? 法子倒是有法子,叫她在自己面前朗诵经义,自己边听边亲自书写,顺便也是温习了...... 想起*添香夜读书的画面,方应物内心产生了小小的骚动,有点向往。但这真真的是孤男寡女,也太伤风败俗了,可行性几乎为零。 —————————————————————————————— 过了十二点,新的一周就到了,看完后,麻烦您信手投几张推荐票~ 第二十章 欺人太甚 为了读书,方应物又一次翻点家当,找到了毛笔两根、墨半块,大概都是父亲留下的。可惜半张纸也无,一本像样的书更是没有,有笔墨也无用武之地,对此方应物真心无奈了,穷人家即便想上进,也真是个不容易的事情。 还好如今手里有知县赠送的五两助学银,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来的几颗银豆子,约摸也有二三两重。放眼整个上花溪村,估计是现金流最充裕的“大户”了,如果无视那随时有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三十两债务。 银子大头要留着作为参加考试的经费,买书太贵可以先不考虑率,但应该买些纸张平常习用,方应物想道。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笔沾水在广场地面上练习书法的老人,或许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这年头,连这样面积够大的砖块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户家拆几块下来。不过若实在买不到纸张的话,可以拿桌子试试看。 不要痴心妄想山村中会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摆摊的小贩,就连货郎也不会蠢到花一天工夫钻进深山村就为卖几根针。这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县山峰林立、溪流环绕,千山百水成为纯天然分界线,隔出了一块块小天地,很多乡村老人只怕终生不识城市面貌。花溪三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不过距离县城比较近,只有十里山路,但在方应物眼中也够封闭了。 这样的条件下,买卖需求是通过临时性集市的形式实现的,特点就是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解决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应物印象里,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日举行,地点在距离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面人来赶集。这个传统,世世代代几百年来都是如此,而且还将世世代代的再传几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应物想到集市时,猛然拍额醒悟过来。要去购物,正在今日!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应物想到做到,当即关上房门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妇女居多,肩挑手拿着布匹鸡鸭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赶集的,不但要买东西,还要卖东西给外面人换钱。 “秋哥!秋哥!”离开村口没有多远,方应物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回头看去,却是堂弟方应元,远远地一边挥手一边招呼。方应物便停下脚步,等待堂弟跟上来。 方应元气喘吁吁的到了堂兄前面,“秋哥,二叔爷叫你去祠堂议事。” 方应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议事,从来都是几个老人大辈出席,这次却喊他这十五岁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还有一词叫达者为先么? 方应物问道:“可知是什么事情?” “不晓得。”方应元答道,他心里对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议大事,还专门请堂兄去出席,这多么有面子。 购物计划延缓,方应物转身回到了村中。参加这次族中会议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只能是二叔爷方知礼。 方知礼见人已到齐,咳嗽一声开了口道:“方才程总甲打发人来传话,关于今年花溪该出的徭役,要变更一下摊派方式。” 所谓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便是乡村里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层只能到县,县之下则分乡、里,几十年后改为了都、图,但至少在成化朝还是乡里制。 乡里中以甲首大户充任里长摊派赋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老人调解纷争,拥有一些初级的司法职能;用富户出任粮长,负责征收运输税粮。 这种制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时期,其本意是为了防止官府下乡扰民,所以加强民间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确的是,里和乡并非官府,里长、老人、粮长也并非官员,充其量相当于一种由官方认可的民间自治首领,名义上是属于一种服役,而且常常是与宗族势力相结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谷里,沿溪岸而居,其中方应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里面,而以程姓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面,王姓为主的中花溪村则在中间。 但三村对外常常统称花溪,户籍编制上花溪三村也编为一里,官方说法是梓桐乡花溪里。国朝制度一百一十户为里,但据方应物目测,花溪里有无数黑户,三村加起来怎么可能才一百一十户? 同本县其他乡村一样,花溪也有里长、老人、粮长三巨头,分别代表行政、司法、税务。国朝讲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这么一个山乡,也是有政治势力分布图的。 如今里长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粮长则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担任,也就是被方应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户。相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穷,唯一能拿出手的穷秀才又失踪两年,势力比另外两家弱了许多。 方应物默默地回想起这些情况,再看二叔爷脸色,便猜测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听见二叔爷继续说:“程总甲发了话,三村各有其族,为便于管教,从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轮流承担,轮到的村子承担本里的全部徭役。而且就从我们上花溪开始。” 祠堂了里众人闻言交头接耳,对程总甲这个新办法都十分不满。 往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向来是按户计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户数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着程总甲的新规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将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担,显然是十分吃力的。 “这怎么可以?那今年我们村子岂不要累死人!简直欺人太甚!”有个叫方逢时的伯父辈怒道。 方应物摇摇头,这些叔伯还是见识短了点,没认识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见事。程总甲说今年按新规矩来,假如我方家先承担了全部徭役,那么到了明年,程总甲如果说新规矩不好,还得用老规矩,三家共同摊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岂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来我们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轮流,那岂不要与另外两个村子一样?最后稀里糊涂演变成了三村平均徭役,这对我们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里众人愣了片刻,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后,议论声陡然更大了。 二叔爷拍了拍案子,问道:“秋哥儿是个大明白人,说的不错!总而言之这就是欺负我们上花溪,你们有什么法子应对?” 说到这里,祠堂里登时沉寂了下来,众人除了愤怒之外都没什么主意。那程总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势众,而且连续两三任里长、乡老都是程家的,简直快成了程家世袭职务。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斗打架打不过,比乡中势力更是远不如,那程家这次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又能怎么样?中花溪村还有花溪首富王大户这个粮长让程家有所顾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么人物都没有,出了个秀才也还失踪了。 “没法子就只能认了,那便各自散去罢。要是方清之相公还在村里,大概就不会有这事了。”方知礼心里也痛恨自己这个族长无能,无可奈何挥手道。 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乡村社会史素材啊,方应物心里叹道。这充分展示了乡村中无良恶霸是怎么欺负无权无势普通农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为承担徭役破产,那田地也会被其他大户兼并去,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兼并来兼并去,自耕农都破了产,王朝也就该覆灭了。 回过神来,方应物眼看着族人愁云惨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自己不仅仅是个历史看客,还是确确实实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大活人,周围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个祖宗的族人。 再说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躯,不能太心安理得的当清高人,总要尽到义务才问心无愧,他方应物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请忽略他兜里的几颗银豆子)。 想至此,方应物朗声道:“诸位长辈,这件事交与我罢,我来想想法子。只是我叫你们出手时,你们不能犹豫,必须信得过我。”方应物说。 众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遥远,身边的高人才是实实在在依赖的。纷纷道:“信得过,信得过,谁能信不过秋哥儿!” 出了祠堂,方应物抬头看天,这时日头还早,集市估计没有散去,去购物还来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离开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边,这次不但要购物,还要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办法,如果恶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历史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农民起义了,所以只能以恶制恶了。 这次真是运气不错,幸亏程家那边出了兰姐儿这档子事情。若解决掉问题,也算一举两得罢。 ———————————————————— 姗姗来迟的第一更!第二更晚上七八点左右,第三更晚上11点半左右。 第二十一章 引蛇出洞 方应物所要做的,就是传闲话。听兰姐儿意思,她这次回娘家避风头,昨天才知道她父亲也就是王塾师打算让她守节。所以兰姐儿公公家那边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但现在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位于下花溪村外的集市里,百十号人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而在集市附近的路上,方应物慢慢游荡,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他目光专在大妈级别中年妇女身上逡巡,三十五岁以下的一概无视,惹得几位向他暗递秋波的少女黯然神伤。 突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个本村的人,按辈分应该称之为三婶。方应物知道,此人在村中向来以大嘴巴著称,探消息传闲话绝对是一把好手。 事不宜迟,他连忙迎上去,问候道:“见过三婶,小侄要向你打听点事情。” “哟,今天太阳打西头出了么,秋哥儿要打听什么?”三婶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邻村社学那个王先生家里,铁了心打算让他女儿兰姐儿守节赚牌坊。现在他将兰姐儿被关在家里,不肯放回婆家了!” 三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反问道:“是么?真有此事?” 方应物挠挠头,“昨天刚听到的,好像程家人还不晓得,我也不能确定真假。不信你去集市上问问程家那边的人,看看有谁知道。” “我去找个嫁到程家的姐妹问问!”三婶抛下这句话,甩开方应物走人了。 术业有专攻哪,方应物感慨道,又继续寻找起新目标。古人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传十,十传百,等这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不信兰姐儿公公家不惊动不相信。 又找了几位中年妇女放完闲话,方应物拍拍手回家去了。另外一个购物目的倒是落空了,集市上根本没有卖纸张的。 随便一个到这山村集市做买卖的小贩也不会如此脑子抽筋,贩一堆纸张过来卖,这哪能卖得出去?不过方应物和一个小贩约定好了,下次集市专门捎带一些纸张。 次日早晨,方应物用毛笔沾水,在桌子上习字。不过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忽的窗外有人大声道:“报军师!本细作探来消息,程家那位老爹带着两个儿子出动了!” “好!”方应物丢下笔。他昨天散布完闲话,今天便安排了人手,在下花溪村路上盯守——因为根据他预计,兰姐儿婆家知道了状况,肯定要上王塾师那边去讨个说法。 却不料派去盯守的人却是个戏曲爱好者,扮演细作角色不亦乐乎,方应物心情一松,回话道:“小的们备齐车马,本军师摆驾亲征!” 中花溪村,社学塾师王先生家门外,从下花溪赶过来的程老爹和他两个儿子立在那里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皮的老冬烘,活该一辈子进不了学,活该到处没人要,只能窝在社学里当孩子头!” 原来王塾师恼火程老爹逼迫自己女儿改嫁,见到亲家来者不善,便紧闭门户,直接将程老爹一行拒之门外。这惹得本来就满肚子火气的程老爹更是大发雷霆,和两个儿子站在门外大骂起来。 这却引发了不少人围观,方应物也带着堂弟方应元和族叔方逢时赶到了,和中花溪村王家的人混在一起看热闹。 程老爹见人多起来,骂的越发来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兰姐儿是我家的媳妇,你这老贼子偷偷将人藏起来作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方应物对族叔方逢时耳语几句,方逢时便摇头晃脑的大声方应元感叹道:“我看王家人心不行,不地道。那程家人都欺负上门了,却人人都袖手旁观看热闹,好似缩头乌龟似的。” 方应元接上话道:“是哩是哩!若放在我们上花溪方家,无论谁糟了外人欺负,肯定齐心协力帮他。没想到这边王家人都是如此没人情,坐看自己人被欺辱也无动于衷。” 叔侄俩一唱一和,惹得周围王家人怒目相视,但又一想,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程老爹都骂了半天,王家也没个人出头,难怪被邻村人瞧不起。 登时有七八个人上前,围住了程老爹父子三人。程老爹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方应物远远地望见双方推推搡搡的,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便离开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回去路上,方逢时饶有兴趣的问道。 方应物运筹帷幄的判断道:“显而易见,那程老爹此次不成,回去后必定搬出里长和老人做主,毕竟里长和老人都是他们程家的,肯定偏向他。那我就顺势为之,诱使程家犯点错。” 又到次日,方应物继续用毛笔沾水,在桌面上习字。临近午时,有“细作”来报:“那程家出动了数十人,去中花溪村,声称要将人抢回来。” 方应物呆了一呆,这兰姐儿的公公程老爹居然如此一根筋。他本以为程老爹会找里老出面,没想到他却是纠集了族人,要来硬的。难道程老爹昨天在王家那里受了气咽不下去,定要报复回来? 他的引蛇出洞之计,是为了把程家的里长、老人引出来,程老爹这种贪财的浑人蹦跶的再凶,也不是他想要的!自诩算无遗策的方应物很受伤,但更加发了狠要纠正过来。 却说程老爹昨天虽然没挨打,但被王家一个小辈推了一跤,跌了个狗吃屎。自觉大丢脸面,心里极其难受。今天他一定要找回场子,串联亲戚招呼了数十人杀向中花溪村王家。 但王家那边也不是吃素的,眼见程家大队人马杀上门,便也纷纷汇集在村口,将程老爹一行堵住了。一时间互相虎视眈眈,气氛紧张,仿佛一触即发。 其实两边虽然聚集了上百号人,但真未必打得起来。毕竟两家都聚居在花溪沿岸,又是邻村,多年来互相通婚不少。所以最大可能还是靠谈判解决问题,人多只是拉来壮场面,为谈判造声势。 程老爹对王家众人高声道:“王冬烘藏匿女儿,实属不讲理,今天一定要把兰姐儿送出来,并赔礼道歉!另外昨日是谁推了我,请交出来由我按目无尊长处置。否则休怪我程家不讲乡情!” 若如此服软,那王家众人面子又要往哪里放?日后见了下花溪程家的人,岂不抬不起头?但王家出面的几个人,和程老爹吵吵半天,依旧没个结果。 五月初的太阳已经微微火辣,众人站在太阳底下时候久了,未免有些人困马乏。正在此时,众人忽然听到一声刺耳哨响,抬头看去,从另一边路上出现了大批人群,目测至少三五十人。 有眼尖的认出来了,这批人是上花溪方家的。但众人都莫名其妙,今天的事和方家有关系么?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方家人马的带队者方逢时,只见他一马当先,冲到了距离程家、王家人群几步远的地方才收住脚,指着程老爹喝道:“你们程家依仗人口和势力,欺人太甚,今次我们方家实在看不过眼了,特意来帮王家助拳!” 程老爹很是不耐烦,急躁的骂道:“关你屁事!” 方逢时并不还嘴,自顾自将大手一挥,再次大喝道:“我们方家替天行道,族亲们帮着王家打!” 程老爹感到很不可理解,方家这是有毛病吗?王家作为当事人,都没有如此激动,方家激动个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却见方家数十人毫不犹豫的、坚决果断的,甚至可以说是提前做好了准备的,挥舞着锄头等家伙,向着程家冲了过来。 这距离太短了,程家众人尚未做好开打的心理准备,瞬间已经被方家人打倒一片,现场一时间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王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陷入了和程老爹一样的疑惑中,方家这么干吃力不太讨好,到底要图什么?别真说是看不过眼,要帮助王家。 方逢时对着王家众人叫道:“王家的兄弟不要闲看,程家虽然比我们势力大,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今日断然不能叫程家欺辱了我们!” 顿时有些个年轻气盛的人,也从人群中冲过了出来,并杀向程家。眼看局面都已经失控了,那就不打白不打,程家这次几乎必败了,打几下出出气也好! 结果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上前动手,当然目标很一致的与程家人厮打,场面很是惨烈。程家一家之力虽然最大,终究不是王家、方家合伙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纷纷逃出战场。 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方应物站在半山坡上,手持摇扇望着程家人一溃二里地,对此笑而不语。这次程老爹总该把里长乡老搬出来了罢。 这次倒是确如方应物所猜。程老爹再次铩羽而归,心里要气炸了,今天玩硬的真是踢到铁板上,被方家莫名其妙的搅局,再玩硬的只怕很难了! 眼瞅着自己已经无可奈何,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程老爹终于想起了组织。王家和方家都混不讲理,他私下里实在没其他法子了,只能让本族里长和乡老出面“公事公办”。 ——————————————————— 没有感觉,写出来的东西达不到我最低要求,我不想凑合灌水,用很乏味的东西糊弄书友。所以第三更还是继续欠着罢,我再仔细推敲斟酌,明天再发。反正还欠着一章肯定补上。 第二十二章 杀人不用刀 上 第二十二章杀人不用刀(上) 中花溪村外三族上百村民械斗,放在花溪地界上已经是足够轰动的大事件了。不用等到兰姐儿的公公,也就是程开山程老爹去搬同族的里长当救兵,这事情就已经传了过去。 花溪三村同为一里,里长便是下花溪的程开泰,此人今年五十整,身材高壮,留有络腮胡须,外表煞是凶猛的很,事实上他年轻时也很能打架。如今他在花溪威名赫赫,人人要尊称一声程总甲。 里长这个代替官府进行乡村自治的职役,理论上是十个甲首户轮流担任。但这个轮替制度越来越有点名存实亡,甚至近些年还出现了父死子替的世袭苗头。 程开泰便也起了这个心思,想要把里长传给儿子担任。但他有两个忧虑,一是自家儿子性格太软,一点儿也不像自己,在他看来如果不够霸气怎么镇得住地面? 第二个忧虑就是官府那里过不去,这个便需要使钱打点了。他多年充任里长,与县衙胥役经常打交道,找门路是能找得到。但办这事的钱可不在少数,没有几十两银子打发不下来。 在普遍贫穷的花溪,一口气能拿出这样巨款的也只有王大户了,而且就算是王大户也要肉痛半天。 所以程总甲为了搜刮钱财,便想利用摊派徭役的职权生一条毒计。他要出台新规矩,以按年度轮流的名义,将今年整个花溪的徭役全部交给上花溪村承担。 如果有熬不过沉重徭役的人家,那只有交纳徭羡银代替。连银子也没有的,便只能破产卖田。程总甲打的就是从中上下其手,发一笔财的主意,至于上花溪村村民的死活,哪里比得了自家事业。 却说五月三日午后,程开泰里长一边在家中准备端午佳节,一边训斥软弱不成器的儿子。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了三族混战的消息,程总甲立刻丢下了手里活计,思量起这件事。 他很生气,那些村民有了纠纷,居然不来找他调解,却擅自拉起人马大打出手,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难道最近没有立过威,便要被人淡忘?老虎不发威,便把他当病猫,这可要不得! 不过他也晓得,山乡村民没啥见识,三瓜两枣的事情也能闹到死去活来。出了宗族械斗这种事情,找到源头摆摆威风的处理掉也就是了。 除此以外,程总甲还觉察到一个值得重视的苗头。上花溪方家那边几十人凑热闹大打出手作甚? 想了想,程总甲便认定,这是方家对被摊派徭役而不服气,趁机报复。这种苗头,必须狠狠地镇压下去!不然后面还怎么运作! 心里拿定了准头,程总甲正要打发儿子去通知各方,却见同族的堂弟程开山和侄孙子程怀南两人一同过来了。 程开山知道自己这个堂兄为人霸道,自己这次拉着人去邻村斗殴,只怕要惹他不痛快。但他也是没法子,劳动这位堂兄出马,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能不劳驾还是不要劳驾的好。 不过这次事情闹成这样,程开山还是不得不低声下气的来找堂兄。“哥哥你也不是不晓得,你那大侄子前年害了重病没了,留下了兰媳妇在我家。 我家也不是很富裕,平白多养一张嘴也是吃力,人穷也就不讲究守节不守节了。这不怀南他看上了我家兰媳妇,已经给了我家彩礼,就要迎亲娶回去。 谁知道这节骨眼上,我那亲家却把兰媳妇藏了起来,还说要她守一辈子。这却叫我们这边好事成不了,岂不可恨!出嫁女子难道不该归夫家管么?请哥哥为我主持公道!” 程开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旁边的程怀南,“你真想娶一个寡妇?” 这程怀南二十来岁,长相獐头鼠目,很不讨喜。他在程家辈分很小,虽然与程开泰、程开山的儿子辈年纪相仿,与兰姐儿年龄也算般配,但细论起来却是程开泰、程开山孙子辈的,所以他在程总甲面前态度更谦卑。 “我确是有此意思,绝无二话!还请老叔爷成全,侄孙我感激不尽。” 程开泰还是不明白,“她也就长得齐整些,可并非头婚,哪里又值得你如此追求?你说老实话。” 程怀南只得说出底细:“老叔爷有所不知,侄孙我偶然知道那兰姐儿知书识字,十分聪颖。如果娶过门来有所生养,将来必然是读书的材料,说不定能有所成就光宗耀祖,甚至连发蒙老师都省得请了......” 程开泰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混球,敢情是打着改善血脉的念头,宁肯娶个寡妇也要养出一个读书种子。 可是庄户人家读书顶什么用,都是痴心妄想!那方家出了个秀才,又怎么样了?除了好听,还不是苦哈哈的日子。” 程怀南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老叔爷教诲的对,但说是如此说,侄孙不试试看总是不甘心。还请老叔爷看在同为一脉的面上发发善心,将兰姐儿从他娘家接出来,将来真若成了事,那也是我们程家的光彩。” “行了!老夫知道了!”程开泰有了主意,招收将自家儿子程远茂喊来,吩咐道:“你去中花溪告诉王冬烘,叫他明日到我这里来!再去一趟上花溪,让方家出几个人来见我!” 程远茂得了指使,便出家门送口信去了。半个多时辰便回来了,禀报道:“社学王先生说,他不敢来下花溪村。” 程开泰拍案喝道:“你怎么传的话?没有吓唬吓唬他?” “爹,那王先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从前教过儿子我的,不愿意来就算了。”程远茂劝解道。 程开泰大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不要跟为父说这些废话!你再去传话,明日在两村之间的溪神庙门前见面,若再不肯来,休怪我不客气了!还有,明天你也跟着为父去,学习学习怎么断事,将来也好接替!” 程远茂走到房门口,忽然又听见父亲加了一句:“你还要告诉王大户,这次事情叫他不要插手,否则今年他收粮时休要劳烦我!” 到了次日,程开泰带着儿子以及程开山、程怀南等人去了溪神庙。 按说乡村中设有里长和老人各司其责,调解纠纷是老人的职责,但程开泰行事霸道,又兼着程家族长。该管的事都敢插手,号称在花溪一亩三分地,他的私刑就是律法。 同时那老人年纪大精力不济,也就渐渐不管事了,只挂着名头而已,所有事情都是程总甲出面。 却说程开泰出了村口,远远望见庙前已经围上一圈人,想必都是听到了消息来看热闹的。从三个村子来的都有,因为昨天共同战斗的友谊,王家人和方家人之间略显亲密,程家人则站得远了些。 大圈子里还有小圈子,走得近些,程开泰认出了社学王塾师。方家则是有两个人到场,一个也认得,是方逢时;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虽然不太认识,但看他气质也能猜出应该是那个失踪秀才家的儿子。 不知为何,程开泰看这位秀才家的儿子很不顺眼,因为他一向不喜欢读书人,更讨厌自己在读书人面前总是产生自卑心,他自认混的不比读书人差! 按下心思不表,程开泰环顾过众人,开口道:“近来花溪事情不平静,老夫忝为一里之长,管的就是不平静的事情。明日到端午,所以事不宜迟,今日就要把事情速速了断!” 随后他却先对方逢时说起话,态度极其傲慢无礼,“方家族长不是方知礼那个老匹夫么?怎不见他来?” 方逢时忍住气,答道:“二叔年岁大了,身体欠安,所以今日之行由在下代替。” 程开泰两步走到方逢时前,突然飞起一脚,将方逢时踹倒在地上,并厉声喝道:“昨天你们方家很不安分,是不是想反了? 服气也罢,不服也罢,你们方家若是误了今年徭役,让老夫不能向官府交差,那老夫也不与你们善罢甘休!到那时候,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拘到衙门里打板子示众!罚得倾家荡产时,别怪老夫丑话没说在前头!” 围观的方家人鼓臊起来,王家人也跟着起哄,但程家人却开始叫好。昨天刚打过一架,心里意气都未消除,这会儿还都带着情绪。 程开泰对周边杂音充耳不闻,又对着人群呵斥道:“谁敢作死,站出来让老夫看看!” 方家出的另一个代表正是方应物,他见方逢时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起。 那方逢时此刻青筋暴起,紧握拳头正要发难,却被方应物死死攥住了。在来之前,方应物曾对他有过交待,想至此,方逢时硬生生的忍下了,但一口气始终回荡在心胸中出不来。 程开泰发作完毕,见方家人忍气吞声,满意的笑了笑。这种小民,惯会记吃不记打,就得这般对付。就算他们想动手,自己背后还有不少程家人,怕他们不成?就是到了衙门,自己很多胥吏都熟,情分上也会偏向自己。 处理完方家,程开泰走到王塾师面前,却见王塾师胆怯的向后缩了缩,估计是看到程总甲方才飞脚踢倒方逢时,心里有了阴影。 第二十三章 杀人不用刀 下 第二十三章杀人不用刀(下) 里长程开泰很得意于自己的威势,冷声对王塾师问道:“你家女儿早嫁到我程家来,就是我程家的人。如今你却将女儿藏起来,引起乡亲恶斗,是何道理?” 王塾师要辩解几句道理,程开泰又挥了挥手,阻止王塾师开口。“今日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讲道理,你也不要辩解了。现下只有两个现成道理任由你选择。” 王塾师只好小心问道:“愿闻其详。” “第一个道理,你留着女儿也可以。但从前开山老弟家迎娶兰姐儿,是向你付了彩礼的,而如今怀南小哥儿相中了兰姐儿,又向开山老弟付了彩礼。 所以,你先将开山老弟的彩礼退还了,再把怀南小哥儿的彩礼赔付了,其后你自然可以留下自己女儿在家里!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塾师惊道:“哪有两倍赔偿的道理!” 程开泰翻了翻眼皮,“我不是与你理论来的,我只是向你说道理,你听着就好!第二个道理,你把兰姐儿送回开山老弟家里,我们也既往不咎,从此旧怨一笔勾销,日后也不得再胡乱干涉程家事情!” 昨天大败的程家人听到这里,感到十分解气并争回了面子,纷纷叫好。但王家人则极其不满,在一边叫骂起来,方家人也顺势帮腔。 王塾师留下女儿,就是为了让她守节,满足他这不得志老童生光耀门楣的心愿,并替儿子们博取免掉全家差役等实际利益。但那都是二十年后的事情,守寡要守到旌表至少需要二十年。 现在要让他赔付彩礼,则是眼前的利益,王塾师心里又是十分不情愿,更别说被逼着赔两倍彩礼。 正当纠结时,程开泰又开骂道:“你这老冬烘,别仗着读过几天书,教过几个学生就拿清高架子。老夫在县衙也是能找人说得上话,县衙在花溪的事情都要靠老夫来办! 你若惹烦了老夫,老夫就向县衙递话去!不说别的,就申请把社学办在下花溪村程家这边,那时老夫另行请一个先生来教书,顶了你的差事。你就守着两亩破地喝西北风去罢!” 这话杀伤力很大,主要靠束脩过活的王塾师脸色抖了抖,心肝也抖了抖,颤声道:“既然如此......在下放兰姐儿回夫家。” 方应物扶着族叔,冷眼旁观半晌也未曾发话。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兰姐儿回到夫家,那嫁娶之事由那边做主?本家还是夫家?” 程开泰侧头冷笑道:“小崽子忒是多嘴多舌,滚到一边去,无论如何总不归你们方家管!王冬烘,你说说看,该由谁做主?” 王塾师脸色苦楚的低头道:“任凭夫家做主,在下没有二话。” 程开山和程怀南各遂所愿,一个能卖掉守寡儿媳妇得到重重的彩礼,一个能将意中人娶回家里,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程开山上前对程开泰行礼道:“谢过哥哥做主!” 程怀南也咧着嘴笑个不停,一张不成形状的丑脸红光满面。众人看在眼里,再想想兰姐儿的标致模样,心里不由得齐齐感慨一句“鲜花要插在牛粪上了”。 此时又听到方应物不依不饶的强辩道:“你们没签下文书,就是没生效!” 程怀南也担心事情再起变故,对程开泰道:“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定准了,烦请老叔爷做中人,当众把文书写一份,同族在此都做个见证。中人之礼另行奉上。” “这有何难。”程开泰有心当众立威,对儿子吩咐道:“你去执笔写文书,写好之后为父签押,再交与两边各自签押,顺便叫王冬烘也签了,省得日后反悔!” 不多时,程家这边人都签好了,轮到王塾师时,却见他的手颤抖不停,迟迟没有落笔。 方应物慢慢走到王塾师旁边,将那文书拿到自己手里,仔细看了看,对王塾师笑道:“王先生还是不要签了,不然犯了事就有你的一份。” 程开泰没听懂方应物的意思,但他不想懂,只要知道这是捣乱的人便足够了。当即对方应物喝骂道:“小崽儿滚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添乱!” 方应物面对辱骂不以为意,手持文书道:“敢问程总甲,程开山是你族弟,程怀南是你侄孙。那么程怀南比程开山低了两辈,王兰现在还是程开山儿媳,那程怀南其实算是王兰晚辈?” 程开泰本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冷哼一声答道:“那又如何?虽然算是同族,但彼此都是远亲,并无血缘。何况程怀南与兰姐儿这一对又是年纪般配,又不是同姓,哪里用避讳什么!” 方应物正色道:“程总甲身为官府差役,莫非不晓得,大明律例中,禁止寡妇嫁给前夫近亲和同族!” 程开泰愣了愣,“有这等说法?” 方应物叹口气,“尔等这些无知法盲,如此耳目闭塞!我大明律例写的明明白白,凡娶同宗无服之亲及无亲之妻者,各杖一百;若娶缌亲之妻及舅甥妻,各杖六十,徒一年......”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方应物又加重了嗓音继续说道:“若收父祖妾及伯叔母者,斩!” 方应物一个“斩”字出口,全场惊骇,登时鸦雀无声。 对这些山乡村民而言,包括自诩高人一等的程总甲,杀头大罪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怎么也和他们扯不上关系。没料到今天却从方应物嘴里听到一个“斩”。 方应物小哥儿应该不会信口雌黄胡乱编造律例,他是半个读书人,这方面东西肯定是比他们这些孤陋寡闻的农民知道的多。老话说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他们三个村子封闭在一个山谷里,彼此之间嫁娶很随便,没想着讲究那么多辈分问题。难道就因为程怀南之前应该叫兰姐儿叔母,现在就该大罪不赦的杀头了? 可又不是亲叔母,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谁又说得准呢?谁又知道这法律认不认这个? 一片寂静中,只听得方应物幽幽叹道:“法盲真可悲。程家犯下违逆伦常的大罪,居然浑然不知。” 程开泰率先醒过神来,难怪方应物刚才故意激他们签文书,就是为了要铁证!可笑自己还以为这是当众立威! 想至此,大失颜面的程总甲脸色铁青的咬牙切齿道:“民间违法的事情多了,也不见得官府一个个都管的来。须知民不告官不究,即便如此你又能如何?你这小小人物,知道县衙门口朝哪边开么?” “不劳程总甲费心,在下当然知道县衙大门什么样子。前几天还私下里见了县尊大老爷,谈论经义蒙他赏识,赠送了我五两银子助学,此外还见了些父亲同窗,大有所得。”方应物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元宝晃着。 程开泰是送过税银进县库的,当即便认出了这个小元宝正是官铸小银元宝的样子,还有一种大的是五十两。 此时最主要的当事人程怀南始终头脑一片空白,却不经意瞥见方应物手里的嫁娶文书,猛然打了个激灵。 刚才他还为签下这份文书沾沾自喜,为一个知书达理美娇娘到手而喜不自胜。现在看来,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催命符!要命的玩意!还是主动制造了一把刀子递给了别人! 程怀南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就要强行从方应物手里夺下文书。但方应物早有防备,迅速闪开,躲进了方家人群里。 以方逢时为首的方家人围成一圈,牢牢将方应物护在中间。方逢时趁机振臂高呼:“王家乡亲们今天都看到了,这个程家实在欺人太甚,王先生好歹也是教书育人的体面人,这都被欺辱到卖女儿了! 对此我们方家都义愤填膺忍无可忍,难道你们王家人反而无动于衷否?靠人不如靠己!” 王家人和方家人陡然一起大声喧哗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十倍,彻底压制住了程家人。正所谓理直气壮也,程家都犯死罪了,程总甲成了从犯大帮凶,还有什么可牛气的。 这回程开泰不敢充耳不闻了,他突然想到一句话——读书人杀人不用刀。从前他对这句话一直嗤之以鼻,但今天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 —————————————————————— 一口气写了不少,干脆连续发两章,顺便补上昨天的,求推荐票! 第二十四章 羊入虎口 面对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联合起哄,程开泰自从当里长以来,从未感受到此刻这样巨大的压力。 把柄落到了方家手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本来在花溪这块地面上,他和县衙胥吏情面是最熟的,遇事往往能靠着几分情面压下去,被人抓了把柄不见得会怎么样。但这次那方应物却号称能直通知县,一下子就将他的优势彻底打消了。 脸色变了又变,程开泰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隔着人群对方应物道:“应物小哥儿,两家同在花溪岸边讨生活,又何必如此吓唬人,杀头的玩笑可不是好开的。” 方应物一样露出笑容,回道:“老总甲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明日就是端午佳节,还是不要煞风景了,过了端午再了结今日之事如何?” 程开泰便有所明白,看来方应物似乎也不想就此鱼死网破,那事情便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缓图之。 当夜,方知礼老族长家中,方知礼、方逢时、方应物老中青三代人围着一盏小小的臭油灯。 灯旁边则是程家人作茧自缚授人于柄的那封嫁娶文书。若不是三人议事,方知礼肯定舍不得点灯,这太浪费了。 连经历了几次事情,方逢时已经对小字辈方应物简直奉若神明,急不可待的问道:“秋哥儿,依你之见下面将如何是好?” 方应物盯着桌上文书,若有所思,随口答道:“老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须防困兽犹斗、狗急跳墙。” “那就这样轻轻放过,不想法子多从程家赚点好处?”方逢时犹疑道。 方应物仍旧盯着桌上文书,继续若有所思,再次随口答道:“俗语说得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斩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 方逢时听方应物左一句老话右一句的俗语,十分头大,苦恼道:“这两边怎的还都相反?老话和俗语到底谁更有准头?怎么办对方家好处比较大,秋哥儿你就拿个主意出来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想问他的真实主意?他的主意就是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 如果以上县衙要挟,把这封文书卖给程总甲,他总该捏着鼻子吃下罢。若是作价三十两,自己的债务岂不有望还清? 下花溪村虽然没比上花溪富到哪里去,但是以程总甲的能力,在全村凑上三十两银子还是有可能的。 即便凑不齐三十两,能给个一二十两也好,差不多就可以还付半数债务,起码解了燃眉之急,避免某些失去人身自由的悲剧发生。 本来他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先卖了田地还债,但能不卖还是不要卖的好。在这年头观念里,崽卖爷田不是好兆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文书是全族的利益所在,虽然过程由自己一手策划的,但别人肯定不认为这利益是完全属于他的。 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这等于是损公肥私贪污腐败......从未有此经历的方应物感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碍需要跨过。但错失这个机会,下次还能从哪搞来三十两? 不如先试探下眼前这两位的口风,实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赃?想至此方应物准备再次开口。 却见许久不做声的二叔爷方知礼猛然拍案,责骂方逢时道:“你好不晓事,看不出秋哥儿不想继续掺乎么,那还没完没了的问个什么!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体面,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追求,岂能处处纠缠于俗务而不得脱身,岂能整日和我们这样的泥腿子做事? 你看清之相公,什么时候和我们随便厮混过!读书人要做的只是运筹帷幄,争取大势,指引前途,岂能像我们这样开口谈获利、闭口谈好处? 现在秋哥儿已经帮我们赢了大势,下面这些俗事你还烦扰他作甚,自己不会拿主意么!” 方逢时恍然大悟,满脸懊悔的对方应物道:“秋哥儿!是老叔我错了,不该降了你的品质!县尊大老爷那样看重你,你将来肯定要中秀才,注定该清高于上!” 方应物很是无语,一肚子图谋分赃的话,全被二叔爷之捧杀的堵了回去。读书人应该耻于谈利,应该耻于俗务,这都是谁灌输给人民群众的? 回到自家,临睡时回想起二叔爷的话,方应物忽然有所警醒,发现居然还有些道理。 现在可不是风气大变的晚明末世,士林传统习气虽然开始瓦解,但还没有彻底堕落崩盘,就连标志性的人物唐伯虎大概也才刚出生几年。 一个过分插手乡间村里争斗的读书人,只怕是得不到什么好评的,绝非有志者所为。在士子眼里,这种事偶一为之也就罢了,经常如此就显得很俗不可耐,堪称是锱铢必较的田舍翁。 不理解的话,可以想象为在超市为哄抢便宜一分钱的促销鸡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女女们...... 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正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不是夸张之词,是一个现实! 次日是端午,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要插菖蒲和艾草,人人都要饮一杯雄黄酒。 不过花溪三村并没有赛龙舟,一是因为花溪水流虽大却急,水面虽宽却浅,溪流中还矗立若干巨石,实在不是划龙舟的地方。二是这毕竟是穷山村,造龙舟花费不小。 方应物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自然没有过节的心思,旁边叔父家生了嫌隙,也不来喊他。 于是方应物一边吟着“读书须趁早,光阴莫虚掷”,一边出了村子,向邻村中花溪村而去。 他的目的还是去借书。这次他帮王先生保住了女儿,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那王先生还不得感恩戴德。想来此时从社学借几本书,应该不成问题。 今天过节,社学不上课。方应物到了中花溪,直接寻到王先生家门口,却先遇到了他家长子王英。 那王英看见方应物到访,很是愣了一下,随即走回院中,叫道:“爹!方家小哥儿来了!” 方应物跨过大门,又见王先生从屋中出来,立在台阶上。他拱了拱手,正要说明来意,却见那王先生指着自己大喝道:“姓方的小子,你又来做甚!” 方应物毫无心理准备,莫名愕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应该欢迎自己吗?即使不杀鸡宰羊,怎么也得倒履相迎、送俩粽子吃才对。劈头盖脸喝斥自己是哪门子道理? 王塾师毫不留情的继续叱道:“你为一己之私,却叫我家与下花溪成了难解开的生死大仇!那程总甲岂是好惹的,只怕我家以后讨不了好!” 王先生的担忧自然也有他的道理。虽然这次是方应物将程家修理了一番,但自家女儿也充当了导火索,更是成了红颜祸水似的瞩目人物,只怕也要成为程家那边的眼中钉而迁怒。 那程总甲向来凶横霸道,以后要是报复起来怎么受得了?他不知有多少种法子报复自家。而王家这边的头人王大户准备搬到县城,对村里的事情只怕也不怎么上心,以后寻求庇护更难。 方应物本来对贪利软弱的王塾师印象就不太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更加心生鄙夷,摇头叹道:“王先生啊王先生,我敬你叫一声先生,但你可知为何你一辈子也中不了秀才,只能在家当个老童生?就是缺了两股气,志气!骨气! 别人想要夺走兰姐儿,稍加威胁,你便逆来顺受就去签那婚书;有人路见不平,你却嫌弃他多事。 不去恨那些想要夺走兰姐儿的人,相反却埋怨帮助你的人,恕我直言,你不配做兰姐儿的父亲,兰姐儿在你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王塾师显是被方应物几句直言不讳的话气的狠了,关键是一些心病被方应物戳了个底儿掉。 他脸上皱纹颤了几颤,胡须抖了几抖,眼睛要喷火,瞪着方应物道:“好,好,好!你说我不配,你说她是明珠,那你敢不敢把她带走?只要十两银子即可!别说你嘴大胆小,只会说大话,却不敢真收走这个祸根!” 真是枉为人师,有这么嫌弃自己女儿是祸根的么?方应物大怒,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元宝,扔在地上道:“有什么不敢,这是五两银子!回头我家中再送你一亩地,一共算作十两!” “成交!”王塾师用力鼓了鼓掌。脸色瞬间转怒为喜,从三九寒冬化为了春风送暖,又笑眯眯的伸手延请道:“好贤婿,快进屋说话!今后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兰儿,也不要让大房欺负她,老夫下半生也要看你了!” “我...靠!”方应物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噔噔噔连续倒退三大步,吐出险些被噎在嗓门的一口气,又一次惊愕无言。自诩聪明才智的他,完全没跟上这个转折,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的王英猛然窜过来,飞快地从地上拾起了那锭小元宝揣入怀中,并对方应物使了个得意眼色,口型摆出“定金”两个字。 这绝对是早有预谋,就等着自己上门啊。方应物看到父子两人的行动,只能哭笑不得的断定道。自己还真就先羊入了虎口,再中了一次激将计,不然怎会如此痛快的丢出被认定为“定金”的银子。 第二十五章 红袖添香昼读书 王塾师突然来这么一出,绝非心血来潮,至少蓄谋了一晚上的。通过观察,他看得出方应物显然已非池中物,未来成就必然出类拔萃。 别的不说,只说他能搭上知县的门路,就足以令人羡慕了。县尊大老爷怎么会平白无故赠送给平民五两银子作为助学之资? 况且有他父亲方清之珠玉在前,龙生龙凤生凤,方应物怎么也差不了。所以这时候正是烧冷灶的绝好时机,错过这艘顺风船,下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了。 王塾师当然知道,让女儿守节确实可能有大收益,但投资期太长,见效极慢,风险也大。二十年功夫沧海桑田,谁知道中间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让女儿守节,是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不得已为之。 既然出现了方应物这个迹象很明显的潜力股,而且也不必等待二十年,当然立刻成了优先选项。虽然不太可能把女儿嫁为正房,但去当个有婚契、有身份的正式妾室也可以接受。 在花溪三村这块没什么出色人物的小天地里,与其给那些村民当正室,还不如给方应物这样前途无量的人物当妾。 更何况,方应物利用自己的家事挑起了这么大的纠纷,让自家成了程家的眼中钉,让兰姐儿成了烫手山芋般的焦点。所以他方应物必须负责到底,他不接兰姐儿这个烫手山芋谁接? 却说在王家院子中,恍惚之间,方应物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端午节的午饭席面上,并且被强迫按到了首席。直到坐下时,方应物才记起来,好像本地有个传统,女婿首次登门是要坐首席的。 这又落了一项口实啊,方应物想道。以他的性格,知道自己中了计,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恼羞成怒,但此刻他却生不起气来,只能苦笑以对。 自己之所以冲动,都是因为心里那股异样情绪作祟!而这股情绪,一定是来自于从前那个方应物,否则自己怎么会如此容易就上了圈套! 当然,也不排除“满腹经纶”、身材极好、相貌又不差的兰姐儿确实对他有点吸引力的缘故。在这个女权不彰的年代,有时候作为男人是挺幸福的...... 席面设在院中豆棚下,王先生和他三个儿子都上席了,其他女眷负责煮饭上菜,但兰姐儿却不知躲在哪间屋子中始终未露面。 不过又想起刚才说要卖田换人的大话,方应物有些后悔。这年头就看重土地,不到万不得已,卖什么也不会卖地,崽卖爷田这种话可不是好话。再想起如今家徒四壁的窘迫样子,能不能多养得起人,还是两说。 他苦恼的对王塾师道:“其实方才在下冲动了,在下手头只有这点银子,断断不够十两。至于家里几亩薄田,皆乃父亲所有,在下声言卖田实属虚妄,不可当真。另外家里还欠着三十两债,所以.....” 王塾师笑道:“无妨,今日只算是订下名分之约,不立即履行也可。等到你出得起价时,再正式纳了兰姐儿也不迟。” 方应物听到这些话很不舒服,这是用期货吊着他么?什么叫等到他出得起价?以他现状和将来出路,出得起价必须是考中秀才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这王塾师怎么也不亏。 又想起了王塾师为了王大户一点好处便将自己拒之门外、上不了社学的事情,忍不住又冷笑道:“好精明的算计!在下成了事,约定也就成了,在下成不了事,约定也就不成了,王先生你怎么也折不了本。你这样把女儿视为货物待价而沽,未免太自私贪利了罢,不亏心否?” 王塾师叹道:“我年轻时和你的想法一样,结果如何?一事无成,一家几口人穷的要饿死,侥幸接了社学塾师差事,才吃得起饭。 你父亲是禀膳生员,开销有官府支应,而你自己钱粮赋役全免,家里只要有点田,怎么也能比别人更轻松地活下去,自然可以清高。但我们不一样,清高不起来,清高是要饿死人的。” 方应物望着满桌子花样翻新野菜而不见油荤的“端午盛宴”,默然片刻。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这为了生存挣扎的穷山村里,自私贪利等习性,未必就是不道德,只是生存的本能而已。过分计较这些是庸人自扰,和这些人打交道不能有太苛刻的要求啊。 抛开那些杂念,方应物又道:“在下到此,原本是为借书而来,还请王先生通融一二。” “社学之中,书本也不多,经常上课要用。若你需要看哪一册,那就叫兰姐儿每日给你送去,傍晚再取回来,这样如何?” 方应物迫不及待道:“这样也好!明天就将论语一册送来!” 桌上有酒,不过和白开水差不多,醉不了人。一直喝到下午,方应物只是略感上头,身子轻了几两而已。 临近傍晚,他告辞而去。不过直到最后,也没见到王兰露面,这可以理解,女人家遇到这种事,总要摆摆姿态。 王塾师和长子王英立在村口目送方应物远去,王英忍不住问道:“这两日人人传言,秋哥儿是比程总甲厉害十倍的人物。父亲和秋哥儿打交道游刃有余,怎的在程总甲面前如此窝囊。” 王塾师也很无奈,“为父和秋哥儿这样的读书人打交道,摸得准脉络,能讲得起理。和程总甲这种粗人打交道,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被他一力降十会,无能为力得很。” 王英嘟囔道:“秋哥儿也是读书人,就能降服得了程总甲这个恶人,父亲还是不如秋哥儿厉害。将妹妹给了他,也算所托得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应物回到家中,在门口看到手提木桶正要打水的叔父,突然觉得顺眼许多,微笑的对着叔父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噗通!”叔父方清田见这最近表现很猛烈的侄子慈眉善目招呼他,不禁手一哆嗦,木桶直接掉进了井中。 五月正是读书天,到了次日,渴望读书的方应物又一次从*梦中早早醒来,站在院中翘首以待。终于在辰时看到兰姐儿的身影出现在院首,远处还有几个乡亲好奇的观望。 虽然山乡僻野没那么讲究男女之大防,但兰姐儿这敏感人物却在这敏感时候来找方应物,已经让乡亲们觉察到什么意味了。特别是兰姐儿已经脱去了白孝服,换上了浅蓝碎花粗布衣裙,而且脸红红的,怎么看也是别有内情! 方应物担心兰姐儿被吓跑,连忙上前将她引入屋里说话。“此处没有旁人,兰姐儿说句实话,你这心里,究竟愿意不愿意从了我?” 因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方应物只能问“从了我”而不是“嫁给我”。也许是大男子主义作祟,他很想知道兰姐儿怎么回答。 王兰低声道:“奴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晓得父母之命,不敢不从。” 这个回答看似普通平常,但让方应物哈哈大笑。 方应物当然不指望她这样脸皮有点嫩又“读书知理”的良家女子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但只要从她口中能听出一丝“我愿意”的意思,那便足矣! 随后他便道:“既来之则安之,来来回回累坏了你就不好了。所以你不要走了,留下陪我读书罢!若将来读不出什么成就,只怕你那父亲又要反悔!” 父亲不是这般交待的,只是说让自己送书......王兰小声问道:“要奴家怎么陪着你?到了傍晚肯定要回家的。” 从她嘴里听到“陪”这个字眼,不知怎的,方应物发现自己有点蠢蠢欲动了,连忙深吸几口气,把心里的激情压下去。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又有人,不能太禽兽,还是读书罢!五月正是读书天,少年莫负好时光。 “陪着就是这样陪着呗。”方应物拿起兰姐儿带来的一册论语,又走出了窄小的房屋,在通敞的院中摇头晃脑诵读起来:“卷一,学而第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读了几遍,渐渐地脑中就出现了过去的一些学习印象,说是复习确实成复习了。 方应物便放了心,不是让自己真的从无到有学一遍就好,那样三四个月时间绝对不够用,自己又没有获得“过目不忘”的天赋。 可是他又发现了新问题,只记起几句原文对考试不顶用。八股文世界里,原文只能是题目,想写文章还要学习经义注解。那王先生真是疙瘩脑袋,自己要看论语他就只送论语一册么?不知道主动附送经义注解? 方应物不禁暗暗揣测,也许是一辈子老童生的王先生所学不精,所以在社学上课离不了经义注解,必须时时带在身边充当教学参考照着念? 旁边兰姐儿见方应物停了下来,心有所悟的微微一笑,主动开口背诵起朱子论语集注:“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 方应物大喜,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活书橱么!*添香夜读书,乃是读书人最追求的风雅。虽然眼下只能昼读书,但也很不错了。 追求是追求,但真有几个读书人能找到这样的*?君不见,能认识几个字的都被当才女追捧,能通篇诵读经义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方应物心中涌起淡淡的得意,这样的奇女子若不是生在封闭的山村中不为人知,那必定要被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当奇珍异宝哄抢,自己哪还有什么机会。 第二十六章 讨债人上门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正式读书的第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了。一男一女在一起读书,效率也许会很高,也许会很低,但方应物觉得今天成果不错,至少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陪读的女人收起书册,道了一声告辞,回家去了。第二天,她又如约而至,带来的还是论语一册,并继续在适当地时候为方应物背诵朱子论语集注。 方应物也很享受这种学习方式,但今天正在温习时,却听到了一个消息,稍微打断了一下他的读书进程。 他那族叔方逢时干了一件算得上惊天动地的事情——在端午节当日,县尊在县城南门外青溪边上与民同乐,观看龙舟大赛时,方逢时突然闯到县尊驾前,当面告状。 方逢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雄霸花溪十几年的里长程开泰。告的主要罪名有悖逆伦常强迫婚嫁、徭役不均欺压百姓、横行无忌殴伤村民等等八条,并向县尊呈上了有程开泰签押的婚嫁文书等证据。 方应物听到上面这些消息,惊讶之余也不得不感叹一声,人民群众是具有创造力的,潜力被引导和挖掘出来后不可小视。 方逢时的行为看似胆大,其实抓住了三个要点。第一,抓住了县尊出衙时机,得以当面告状,省去了中间环节。不然按照正常程序,向衙门里递进状子后,在胥吏中过手时很容易出问题,不知有多少猫腻发生在这些环节。 第二,抓住了县尊与民同乐时机。此时端午龙舟盛会,本县很多士绅在场,县尊就是摆样子也得摆出与民做主的姿态,不会直接打回去。 第三,程开泰这样的里长怎么说也是为官府做事的,被告刁状很常见,所以需要一定的维护力度,县尊不可能不考虑到这点。如果只告一条罪名或许会被认为是告刁状的刁民。 但方逢时这次摆出八条罪名集中上告,又拿出了一点确凿证据,那么看在县尊眼里就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刁民了,须得认真对待。 方应物原本以为方逢时他们拿着证据会与程开泰妥协,真没想到他们居然把程开泰往死里整,倒是小瞧了他们的狠劲。不过这一切暂时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还是继续读书罢。 又过了几天,方应物听到消息说县尊免掉了程开泰里长差役,并发配程开泰、程开山、程怀南等人到盐场为苦役三年。 随后县尊迅速任用方逢时承担里长差役,大概是收夏税的时候到了,里长差役不可空缺。 五月十五日是夏税开征时间,夏税的标准还是以米粮为统计单位,但形式上可以按官方比例折绢、折丝、折麦。不过这几个月一直是粮食紧缺时候,所以很少有用春麦缴税,一般都是缴纳生丝,也有用绢匹的。 占税收大头的秋粮由粮长负责收缴,但夏税由里长负责。所以新上任里长方逢时的首要任务就是收缴花溪三村的丝绢税额,并解送到县库,当然顺带有耗羡银若干。 开始忙碌之前,新任方总甲到方应物院子里坐了坐,打算与方应物商议施政方针政策。方总甲的政见主要有两点—— “今年正税之外的损耗羡余银子,全部由下花溪程家负责!叫他们补偿多年来我们方家的损失!” “前总甲的三家轮换徭役主意不错,为叔也可以效仿,但要换换形式。今年是轮换第一年,那就从程家轮起,徭役全部先摊派给下花溪程家承担!” 方应物当然看得出,这就是赤luo裸的报复,似乎和程开泰的行为没什么本质区别。不过屁股决定脑袋,他吃饱撑着才去反对方逢时的做法。 新总甲见方应物确实没心思在这些上面,便暧昧的看了眼树荫底下的兰姐儿,知趣的拍拍土要走。 方应物想起什么,连忙又叫住他,吩咐了几句。方逢时拍拍胸脯,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才离开了。 日子在读书中一天天过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方应物觉得自己渐渐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 一切都是为了考试!就连美色当前他都能克制住,过着禽兽不如的日子,但有些事情注定避免不了。 这日有七八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院子外面,隔着篱笆叫道:“方应物在不在这里!” 方应物扭头看了几眼,都是陌生人,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看样子倒像是游荡于街市的无赖恶棍。但可以肯定,他们这几个村子中绝没有这样的人。 那为首的盯了几眼方应物,叫嚣道:“看岁数大概你就是方小哥儿?你欠了别人三十两银子,今日到期,想好怎么还债了么!” 原来是讨债人,方应物突然明白了,这几个人明显就是县城里白梅姑娘指使来捣乱的。 这年头就有这种人,平素游手好闲,专一负责上门讨债、撒泼打赖,搅得欠债人家不能安宁。更严重的是,还惯会纠集团伙在欠债人家里乱打乱抢,迫人典当家产甚至卖身还债。好似他上辈子印象里的讨债公司。 果然,便见这几个人站在院门口那里,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如果猜得不错,这是他们的第一板斧,方应物想道。 “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这小贼才,莫非想当个图赖鬼不成!” “看你人模狗样的,却也是个皮囊货,劝你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还债!” “别是和小娘子鬼混逍遥忘了债务罢!爷爷们能替你逍遥,可替不了你还债!” 从县里来的无赖们一边污言秽语的大骂,同时还在猛烈的踢打篱笆。没几下子,篱笆摇摇晃晃倒塌了一截,露出缺口,七八个无赖想要闯进来的话,算是畅通无阻了。 方应物倒没什么,犹自镇静,兰姐儿却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倒退。 正当此时,却见数十村民聚了过来,一个个手持各式农具,神情不善。上花溪村子不大,这群无赖在方应物这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全村人。 最近经过群殴衙役和与程家械斗两场战役,上花溪村民不但提高了凝聚力,还大大锻炼了胆量。这次看到深受追捧的小相公方应物遭了难处,便自发自觉的来帮忙。 那为首的无赖见状喝道:“爷爷我在县衙里做牙子的!今天是替人来讨债,欠债还钱,上了公堂也是这个理!不相干的人不要捣乱!” 新里长方逢时正意气风发时候,他哪管得许多?几个无赖也到方家地面上嚣张,简直不把他放眼里!更何况小相公早有过吩咐,一直防备着这种恶意讨债的事情。便大喝一声:“乡亲们打!打完了扔出村去。” 七八个无赖虽然人数不少,又叫嚣的厉害,凶神恶煞的颇能吓唬老实人。但在聚集起来的上花溪村民眼里,再横能横的过谭公道? 从县城来的无赖们当即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球,被打的只能抱头鼠窜却无处可逃。三十多个围住七八个,足够让他们跑不掉了。 不多时,七八个无赖都滚在地上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方总甲吓了一跳,担心真出人命,连忙叫了停。同时指挥村民将这几人都丢到了村外的路边上,让他们缓过气后自行滚蛋。 这事还不算完啊,方应物叹口气。那白梅姑娘心胸狭窄,对父亲恨意滔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今天这出恶意骚扰,说不定只是个开场而已。 ———————————————————————————— 思路理顺了,今天尽量多更新! 第二十七章 三年之约 王兰看着那七八个无赖被乡亲们抬走,心有余悸的问方应物:“这债主来势汹汹,不是善类,可如何是好?” 方应物无奈道:“还能有什么法子,赖账而已。” 王兰闻言愣了愣,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坦白,忍不住提醒道:“你若要读书上进,须得考虑名声,赖账的名声传出去不甚好听。” 方应物笑了笑,暗道这兰姐儿虽然读书多,倒是不迂腐,不然肯定是说“图赖绝非君子所为”,而不是“须得考虑名声”,颇有点实用主义的味道。 便答道:“你误会了,也不是说赖掉这笔债务,只是拖一拖,别让此事在当前要紧时候添乱子。再说人心险恶,这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恶意讨债,为的就是断掉我前程,对此不能太厚道。” 次日清晨,兰姐儿还没到,方应物却看到王大户家小娘子娉婷身影徘徊在门外。经过上次被银子砸事件后,方应物对她的看法改观不少。 王小娘子也望见了方应物从房中出来,倾诉道:“奴家明日就要离开花溪了。” 方应物感到她今天有点不同寻常,变得温柔许多。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家终于要搬去县城了吗?”。 “不,不是县城,是去杭州府。父亲与族叔合伙,准备去杭州府做生意,我随着父亲走。” 方应物很意外,这坊间传言有误啊。村里一直说王大户近日要离开花溪,只想像得到他要搬去县城居住,倒是没料到他打算去杭州经商,一下子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与王德王大户合伙的这个人,应该是那位曾经想拉自己入伙的王魁罢,难道就是王魁鼓动了王大户经商? 他又想道,王大户将自己这笔债务转移出去变现,倒不见得是故意修理自己,也可能是临走前清理不良资产的意思。毕竟要去做生意,当然本钱多多益善。 看来今天王大小姐找自己为的是告别,方应物拱拱手,祝福道:“沿青溪而下,三百里处即是杭州,青山隐隐,水路迢迢,预祝贵府一帆风顺。” 王小娘子眼眸闪了闪,“你不想说些其他的什么吗?我恳求过父亲,你只要愿意随着我们走,到了外地也不用担心被乡里人瞧不起;所有债务他都替你还了,不会再有人向你逼债。” 方应物知道王小娘子是好意,可他万万不能答应。一是自己终究不可能入赘别人家特别是未来的商家,二是自己功名全无家徒四壁,这点分量如何能承受得住好意?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道:“你父亲肯答应你这些,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答应啊。” 王小娘子几乎要哭出来,“奴家对你这么好,你是铁石心肠么?难道奴家不值得你半点留恋么?你就不能从着一次么?” 方应物苦恼无语,她这十几岁小姑娘心态很不正确啊,对爱情也太盲目了。这根本不是你一头热投入就能成的,也只有不愁生活的大户人家才会产出这种单纯女子罢。 心理年龄至少二十五的方应物不得不扮演心理导师角色,苦口婆心的劝道:“情窦初开的初恋最甜美的,但初恋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须知娇花最不经风雨。人的一生一世还很漫长......” 王小娘子没有听完便忍不住叱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做人难道不该用情不移,坚如金石?动辄移情别恋不是好女儿所为!” 这...这...方应物愣住了。她说的对吗?她的错吗? 相互对照之下,方应物突然觉的自己品格太庸俗了,思想太不纯粹了,心灵掺进了太多的杂物,远远不如她纯净美丽。 不知为何,方应物很为这些发现恼火,随口发泄道:“你总是这样无法沟通,就算能得到我的身体,也得不到我的心!” 王小娘子见自己把方应物说得郁闷,这可是很难得的,不禁产生了小小得意,一时间忘了离别愁绪,继续呛声道:“可你的心就在你身体里!”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噎住了,他不得不搬出了终极大杀器,万分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王小娘子更加得意的说:“你说什么糊涂话儿?仔细论起日子,奴家比你还大半个月!” 惨败!彻底惨败!彻头彻尾的惨败!方应物坐在树荫底下石凳上,连喘几口气,无言以对。 王小娘子坐在石凳另一头,抬头仰望着亭亭如华盖的树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奴家明白你的心思,你觉得奴家年纪太小不懂事。那奴家会等你三年,三年后奴家年纪就不小了,到那时...” 方应物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冒出酸酸涩涩的滋味。他不忍心再对眼前人说一个“不”字,点头道:“好!我与你约定三年,三年之内我也不娶。” 目送王小娘子在老家人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首的离开上花溪村,方应物手握她“遗忘”在石凳上的锦帕,他仿佛感到眼睛进了灰尘,真想低头抹一抹。却又看见,锦帕上绣着两个彩字是“王瑜”。 我怎么也跟着幼稚起来了,方应物苦笑着骂了自己一句,没想到今天不经意之间重新体验了一次少年情怀。 三年啊三年,今年是乡试之年,三年一个轮回,所以三年后的成化十六年正好是乡试之年。如果能按照计划考中秀才,又通过本县科试,那么他三年后就该去杭州府参加浙江乡试了。 过了一会儿兰姐儿也从中花溪村过来,见方应物握着锦帕发呆,便问道:“方才路上遇到瑜姐儿,是从你这里走的么?” 方应物如实答道:“是啊,订下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内我不娶,她不嫁。” “瑜姐儿是个好女子。”王兰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化作这一句。 方应物将锦帕塞进怀中,又从她手里接过书册,顺便摸了一把她的滑嫩手背,嘴里戏言:“你不比她差。再说约定是我不娶,又不是不纳妾,你大可放心。” 这日又是读书到傍晚,王兰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方应物将她送到村口,却望见方逢时带着一位差役匆匆赶来。 到了身前,方逢时急急忙忙说:“小相公,这位差爷是从县里来的,道是县衙里收了个状子,告你欠债不还并殴打讨债人。后日是县尊大老爷坐堂审案日子,传你上堂去。” 方应物忽然醒悟到,那些无赖上门骚扰肯定也是故意为之,八成就是等着被打,然后告状便可以加一条殴打讨债人的罪名。 不过管它如何,自己早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搞定了这件事情,就可以彻底心无旁骛的准备县试了。 第二十八章 别自作多情了 在国朝,告状和审案也是按照一定程序进行的,绝非那么任意随便。每月三六九是放告牌的日子,只有这个时间才能递状子,人命和强盗等重罪除外。上次方应物扭送谭公道见官,也是因为涉及到衙役才特事特办,当堂受理。 递进了状子还要经过核查,准了状子后才算进入审案程序,并在衙门外八字墙上公示,同时派出衙役持票通知被告上公堂时间。 例如眼下方应物就被传唤了,因为白梅姑娘状告他赖债和伤人两项,后天要到县衙大堂听审。 县衙都是大清早开始运转,而方应物并不住在县城里,所以当天出发肯定来不及,需要提前一天到县城。 这日,方应物又去了上次来县城时投宿过的西庙,与他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塾师王先生。三人掏十几文钱住了一夜,次日清早啃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井水,便去了县衙仪门外等候。 淳安县在政治划分中属于事简的小县,案子并不多,但与方应物同日受审的案子有两三起。听说有些事繁的地方,一到审案日期,大堂前满院子都是原告和被告等候,地方官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不过此时院子中仍然有些闲人探头探脑,都是通过各种门路混进来的。因为八字墙公示上写的明明白白,今天将审理和本县头牌名妓白梅有关的案子,所以有些闲人来看热闹了,说不定还能近距离欣赏白美人风姿。 “别做梦了!”有熟悉情况的人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白姑娘虽然不是良家女子,但也不便众目睽睽下在公堂上抛头露面,肯定是找人代劳。” 这话没错,在审案时,相关女子可以让亲近之人代替上堂,不必自己抛头露面。不过话音未落,却见前头大门处一阵惊动。有个年轻女子带着面纱,在旁边老妇人的扶持下娉娉袅袅出现在人前。 “白梅姑娘居然亲自到了?”先前说话那人目瞪口呆,这可不同寻常。 白梅进了院中,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站在阶下的方应物一行人。她主动走上去,对方应物道:“方小哥儿,奴家上次险些被你唬住。后来打听过,你只不过是写了首诗词,一时中了县尊大老爷心意,故而见了见你,其余再无干系。这回证据确凿,打官司你输定了,不知道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方应物可以想象到她的得意。不过这无所谓,方应物不动声色的答道:“今天公堂之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不要自作多情了。” 白梅姑娘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与她无关?但她能感受到方应物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德性,与他父亲方清之简直如出一辙。 她再次被深深的刺痛了,默念几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冷声一声站到了阶下另一侧。 只听得堂上皂隶大喝一声:“白梅状告方应物一案,传原告被告上前!” 白梅和方应物各从一侧拾阶上了月台,跪在石板上。又让方应物一阵不适应,不得功名,终是蝼蚁啊。 汪知县习惯性的猛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奴家白梅,系本案原告。” “小民方应物,承老父母传唤到此。” 核准了两人身份,汪知县又问道:“方应物!白梅告你欠债三十两和殴伤讨债人两项,你可招认?” 白梅侧头偷觑方应物,看此人还如何狡辩!却听见方应物对知县禀告道:“小民父亲曾欠下邻村王德三十两银子债务,后听此项债务被转给县城白梅,于本月到期,故而应当属实。至于殴伤讨债人之事,实属讨债人行迹恶劣,同村乡亲出于义愤,并非蓄意滋事赖债。” 白姑娘没有想到,方应物完全没有辩解,居然痛痛快快的全部承认了。据她打听来的请报分析,方应物绝对有能力巧舌如簧,不会这样诚实。 汪知县继续审问道:“既然欠债为实,那你为何至今拖延,以致被债主告上公堂?须知世间也有父债子还的道理!” 方应物陈情道:“小民母亲早亡,父亲游学在外两年不归,平时只知埋头读书,又不善经营,如今家徒四壁孤苦一人,实在无钱还债,还望老父母明察。” 汪知县又转头问道:“他家实情如此,白梅你看如何?” 白梅叩首道:“好教大老爷知晓,方应物父子名下有田地三亩,可抵价十五两。此外所欠十五两,请方应物以身抵债,罚在奴家院中做满三年,如此便可两清。” 方应物暗想,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这样坏人前程和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汪知县抚须不语,片刻后对方应物道:“如此认罚,也是个了结债务的法子,你可愿意?” 方应物神情激动的叫道:“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读书上进,学习圣贤道理,立志要应考今年县试!卖田可以接受,但岂愿自甘下贱为他人奴仆?如此沉沦,终生再无上进之望!小民只有这番苦衷,求老父母体谅,不要绝了小民读书求知之心!” 白梅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门道,不明白方应物心意在何处,莫非就是为了装可怜求同情?但欠债铁证如山,知县也不能当场抹掉。 汪知县脸色稍缓,和颜悦色道:“方应物!若照你自述,原来也是知晓奋发的有志之人,敢让邻里担保为证么?” 方应物答道:“吾乡里长和社学蒙师看我年幼,均陪同前来。此刻正在堂下,老父母召来一问便知。” 汪知县便吩咐皂隶,将方逢时和王塾师叫上前来。 只听得他二人,一个担保说“方应物为人良善,怎奈家贫,只会读书不会营生,绝无故意逃债图赖之心”; 一个恳求道“方应物在社学里勤学好问,读书习字孜孜不倦,至今有所小成,正是雏鹰展翅之时。如若因为父债被迫去做人奴婢,情实可惜,万望县尊怜惜”。 汪知县叹口气,“志士多起于寒微之家,方应物小小年纪,便知潜心于圣贤学问,不为外物所迷惑心神,难能可贵......” 白梅姑娘听县尊的口气不对劲,很像是要袒护方应物,连忙禀告道:“大老爷在上,奴家也听过一句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与方应物品行有何干系?况且里长乃其乡亲,塾师乃其先生,此二人证其品行,岂可轻信。” 对原告的这些话,汪知县没有直接表态,只对方应物道:“邻里证言确实不能轻信,如此本官便考上一考,看你是否真有才学。” “请老父母出题。”方应物恭敬的答道。 汪知县稍加思索,“既然说起你读书之事,那便以读书为题,赋诗一首,有旧作呈上也可。” 过了一会儿,方应物答道:“小民居于山间水边,家贫无书,常梦见书楼一座,便曾以诗记之。” 随即吟道:“人生何谓富,山水绕吾庐。人生何谓贵,闭户读我书。梦构读书楼,楼与山水俱。藏书数千卷,任君畋且渔。山水契动静,读书友轩虞。眺望连近远,吟诵俱恬愉。此身置太古,此心游太虚。回视尘世间,富贵吾土苴。” 汪知县抚掌叹道:“诗意不俗,有安贫乐道,也有出尘之意,果然是在读书上用心了。” “大老爷在上,奴家......”白梅急切的又要开口。 “砰!”汪知县拍了惊堂木,阻止了白梅说话,“堂下肃静,听本官道来!昔年太祖高皇帝有谕: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举贤任才,立国之本,虽有至圣之君,犹以用人为重。 是以朝廷特重人才,既然本官奉皇恩牧守地方,当以兴人才为己任,断不能忍有遗珠之憾!” 随后,汪知县口述,旁边小吏笔记,迅速出了判词:“天大地大读书最大,考试乃国家抡才之典,又关系人之前程,绝不可轻废。于今县试府试在即,明春道试亦不远。朝廷向来爱惜人才,本官亦不惜为此破格,特许学童方应物债务日期顺延,如若学业先有成,岂不成人之美哉? 故判:考试结尾之前,严禁债主以催逼之事干扰学童考试。县内其余学童及生员亦可援引此例,今后有志于举业者,若本科考试之前三月内有欠债,考试结尾之前可暂缓偿还债务,不必另行赴衙申诉。” 汪县尊这个公然偏袒欠债人的判决,大大出于所有在场人的预料,堂上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众人细想后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律法不外乎人情!国朝判案依据不仅仅只有律例,也可以依据道德,最极端的做法便是著名的“春秋决狱”,用经义来断案。 在此案例中,汪县尊先搬出了太祖皇帝圣训,又从爱惜人才、助人前程角度判决债务延缓,那再合适不过,妥妥的照顾到了人情。 不管怎么说,给穷山村小少年一次专心考试上进的机会,是慈悲心大善事。而且汪县尊甚至借此机会举一反三,把这项条令扩展到所有读书人身上,更是极有意义。 赋予读书人考试前三个月内不用还债的权利,让他们得以专心准备考试,若成为了常例,可谓是鼓励人心向学、教化地方的一大善政!很值得颂扬! “老父母英明,小民感激涕零,本县寒门学子亦受益良多,实乃吾辈之青天也!”方应物迅速高声叫道,很是应景。别说眼下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就是五百年后,到了高考时不也是一堆堆的特事特办例子。 白梅呆呆的跪在地上,这个判决,太出乎意料。一是没有料到知县如此偏袒方应物,自己一丁半点的好处也没得到;二是以她的小女人见识,一时也真想不明白这个判决的关窍在哪里。 她突然记起上堂之前,方应物说过的话——今日之事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了。 难道方应物和汪知县自始至终都在演双簧,而她无论如何,也注定影响不到这个结局? 所以表面上她是积极推动这场官司的主要参与者,其实只能算看客,因而才被方应物讽刺为“别自作多情了”。 难道自己主动生事,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演双簧?想至此白姑娘隐隐有所悟,汪知县和方应物根本不是演给她看的,她连看客都算不上! 难怪这两人一个假惺惺的说自己刻苦用功,一个假惺惺的褒奖对方是人才,还当堂出题考验劳什子诗文,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结局的垫场!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自己还傻乎乎的在中间当背景小丑。 她久历欢场,自诩拿乔拿样演技出众,可是今天在这二位面前惨败了。 方应物哪里管得了白梅怎么想,判决出来后他心中一直暗笑不已。今天这场官司,他和汪知县各取所需,真是双赢。 —————————————— 总有人反应更新时间不稳定,我以后尽力改正,尽量在晚上八点左右更新。当然加更和补更不在此列。 第二十九章 老童生的秘密 今天淳安县公堂上这场大戏,虽然投入成本很低,但效果相当的好,可谓是小成本大票房的典范。 这场戏码,也是方应物上次与汪县尊见面时,主动献上的策划之一。没有实打实的真东西,汪县尊凭什么承诺在县试中给方应物照顾? 所以方应物在家中埋头读书,很少为自己的债务发过愁,后手就在这里。原本是预备在王大户撕破脸逼债时上演,却没想到阴错阳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来当背景了。 汪县尊从中得到了名望,为自己的名宦之路打开了一个契机。其实所谓名望,就是读书人嘴里的口碑而已。这次他帮方应物解了围,至少爱惜人才、重视教育帽子是带上了。 而且借着这起小热点事件推出减缓寒门学子债务的政令,肯定深得全县读书人的称赞。穷学生就不说了,就是家境不错的读书人对此事也得道一声“县尊仁义!” 要知道,淳安县虽然是钱粮小县人口小县,但却是科举大县,读书人从人数到分量都不轻。能博得众 赞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债务危机,至少可以延缓到明年道试了,如果到时候被取中为县学生员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还用担心会被抓去当奴仆么? 其次,公堂上当众接受知县考察,做了首不错的诗,也算打出了些许名气,在全县人民心目中树立起了虽然家贫却年幼向上、苦学不辍的优良学子形象。也可以说,他被汪知县当先进典型树立起来了。 县尊要表现出奖掖人才、教化风气的政绩,那就需要有足够典型的对象让他操作和落实,而眼下便是让方应物充当这个典型。 对秋哥儿而言这可是大好事,有了这个光环,接下来很多事情便可以顺理成章。比如在县试时,照顾下先进典型就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和生硬。 但不要觉得在公堂上演戏是不对的,政治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和生活一样从来不缺少演戏。这和正义无关,区别只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当某人懒洋洋的躺在家里不想动弹时,有朋友请他去吃饭,他说“我很忙离不开”,这就是演戏。又比如见到了某人,说一句“久仰久仰”,其实从前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也是演戏。 闲话不提,满心报仇却意外“输”掉官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她家妈妈扶出衙门去。而被告方应物再次上前向汪知县表达谢意,之后被叫到大堂后面静室里说话。 汪知县对方应物赞道:“汝虽年少,志气可嘉,正应了十有五而志于学也。” 听到知县的夸奖,方应物有点一头雾水。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礼节,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县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么状况很知根知底,毫无必要互相称赞。所以这样说就有点虚伪,显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个父亲表扬自己儿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勤奋刻苦的少年,让人感觉怪怪的。 没等方应物琢磨出意思,又听汪知县敦敦教导道:“学海无涯,大道渐进,连圣人也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终勤学不辍,尽力攀高,方能有所成。” 这句话还算正常,是勉励别人继续上进,方应物连忙表决心道:“谨遵老父母教诲。” 汪知县最后挥了挥手,“下去罢!切记本官今日之言。”随即先站起来,去大堂继续审案了。 从县衙出来,方应物和方逢时、王塾师两个被拉来当证人的师长见了面。那两位对方应物创造的奇迹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惊讶之色。 又等了半天,便见县衙告示贴了出来,内容大体就是关于学童方应物欠债一案的判词。当时便有闲人围着看,又有识字的大声朗读起来。 方应物连忙从王先生手里接过早准备好的笔墨,在告示旁的墙壁上挥笔疾书,写下了前番打动汪知县的那首“一枝一叶总关情”绝句,最后落款“学童方应物泣题,敬献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叫好声中,方应物等三人离开了县衙,向西门而去。三人商量着在庙中吃过干粮后,就回花溪区。 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士子擦身而过,方应物耳中不经意听见他们议论道:“今年有一场县试,我这里有个学童,你给他做个保人如何?” 县试?方应物听到这个词,猛然一拍额头,登时恍然大悟了! 汪知县没头没尾的和他说了两段话,话里又引经据典的掉书袋,最后又叮嘱道切记今日之言,这是什么意思?这绝不是掉书袋,而是向他泄露县试题目! 第一段话里有“十有五而志于学”,语出论语;第二段话里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语出孟子。 两句话都是四书里的句子,科举考试题目就是出于四书!而且县试内容正好也是两个题目,数量上又吻合了! 难怪县尊意味深长的说,切记今日之言!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经过这次试验后,县尊对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当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机,提前获得大机密的方应物心里十分痒痒,恨不得当即拉着王塾师,仔细研讨一下这两个题目如何做法。 虽然他也可写一篇出来,但王塾师在八股文上浸yin了这多么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听听王塾师的分析没错。 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必须尽可能小心,在外面不但有可能人多嘴杂,还有可能隔墙有耳。 所以方应物只好一直忍着,忍过了啃完干粮,忍过了离开县城,忍过了十里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方应物对叔父方逢时道:“小侄有些学问要讨教王先生,所以请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随王先生去他那里。” 方逢时没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应物则随着王塾师来到他家中。进了院子,方应物迫不及待的问道:“县试将近,我欲作题练习,方才在路上拟出了两个题目,愿请教先生。” 王塾师虽然觉得古怪,但他与方应物如今也算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也不做他想,只道:“好,进屋再说。” 方应物心急的问道:“一道题为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另一道题为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为好?” 王塾师抚须侃侃而谈:“前面这道题,出自论语的为政第四这章;后面这道题,出自孟子的尽心上这章......” “然后呢?”方应物又追问道。 王塾师脸色闪过几丝尴尬,伸手延请道:“你我进屋再谈,正所谓坐而论道也。” 方应物不耐烦道:“天色将黑,屋里光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间谈话,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明白,这王先生着了什么魔怔,一定要钻进屋子里说话。 正当此时,方应物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子诵读声响起:“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 胡氏曰:圣人之教亦多术,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圣人所示之学,循其序而进焉。 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学者以是为则而自勉......” 不用回头,方应物也知道这是谁。但他还是回头看去,却见兰姐儿笑着站在另一边的屋檐下,很有默契的背诵着经典。 方应物听得分明,她所背诵的这段就是朱子集注中对“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一章的注解。 方应物与兰姐儿目目相对,彼此眉目传情的示意过后,又转回了头,重新面向王塾师。却见王塾师满脸茅塞顿开的爽快神情,“这个题目,不需发挥,只需守注娓娓道来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应物满肚子猜疑,难道这王塾师所学不精,从小只能死记硬背四书,对朱子集注却不能贯通? 要知道,八股文说是考四书五经,其实考的是朱子集注。题目虽是从四书中出,但答题必须是代圣人口气立言,只能从朱子集注中引述阐发。所以看到题目后,必须先回忆起朱子集注上怎么注解的这段题目,才能下笔编八股。 方应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刚才王塾师极力拉着自己入屋谈,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现看罢? 难怪自己不进屋,他就卡了壳,而当兰姐儿背诵出朱子集注相关段落后,他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了答案! 所以他这辈子就是个老童生,几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里教几个学童勉强糊口;所以自己借书时,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来,原来他也离不了这个教学参考! 自觉猜出真相后,方应物十分无语,这王塾师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讨文章,不会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去罢? 王塾师没有注意到方应物的心思脸色,仍在滔滔不绝讲述,“破题一句为:圣人希天之学与时偕进也。 承题为:夫学与天为一,学之至也,然而有渐也。故与时偕进,圣人且然,况学者乎! 然后起讲为:人生之初,浑然天也,少长而趋于物欲则丧其天;故吾于成童之时,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于学,务求纯乎天德而后己........” 破题、承题、起讲是八股文的开头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试卷往往看了开头就定下等次。 方应物听到王塾师讲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身兼两世为人的记忆,还是有点底子,能体会到王塾师编出来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错的样子,至少水准比自己高得多。 这让他彻底糊涂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还是没水平贻笑大方?在胡思乱想中,第一道题目讲完了,王塾师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间,立在方应物身后的兰姐儿突然善解人意的轻启丹唇,清脆悦耳的背诵起朱子集注对第二个题目,也就是“登东山而小鲁”一章的注解:“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敏锐的抓住了王先生侧耳倾听的姿态,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哭笑不得的在心里叹道,敢情王塾师只是个开卷考试高手—— 他大概只善于编造,不善于记诵。让王先生带着参考材料现看现做,估计也能写出锦绣文章;但若没有参考书,是真正的闭卷考试,那他就要卡壳。 王塾师只是个没门路没背景的乡村老童生,各种严肃的考试上会让他带小抄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辈子也没考中秀才。 ————————————————— 补更一章,现在有望冲击周点击榜,gogogo!对了,另求推荐票,大宝天天投啊! 第三十章 好险......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要来临,在淳安山区里,或许相对凉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热度。 县城西门外的数里的崎岖山路上,出现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两顶竹制凉轿,以及八个轿夫,两个挑夫,两个小厮。 轿夫分成两班,轮流抬轿,以保证有足够的体力能坚持下去。只要道路宽度允许,两顶轿子便并排而行,相距很近,便于两位轿中人路上闲谈。 “洪兄,小弟我委实不明白,那方应物不过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长驱十里,兴师动众的前往拜会么?” “这方应物几首诗词,褴褛青袍也好,读书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见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县里出了这等人物,前去会一会有什么不可以的?项贤弟若不愿意,大可就此回转。” “听说县尊欣赏他,不想洪兄也欣赏他,小弟自然要随着去瞧瞧。” 方应物并不晓得今日即将有人来拜访他,此时正坐在院中树荫底下,捧着几张文字仔细揣摩。兰姐儿很贤惠的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芭蕉叶子,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的为方应物扇风。 整个院子静悄悄,别无杂音。按说方应物与叔父分了家后,还都居住在老屋中,依旧共用一个院落,不应当如此静谧。但族长二叔爷代表全族共识,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许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扰了方应物学业。 方应物看过一遍,抬起头来偶然瞥见王兰额头边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调戏心。开口道:“兰姐儿眼下必然有些热,我却有个凉快法子,跟我进屋便知。” 随即他起身进了屋子,王兰不明所以,也跟着进去。 方应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间。本来是按照一家三口标准造的,现在他独自居住,自然显得宽敞,没有日光直射,也显得阴凉。 但这不是主要的,方应物突然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将上衣尽都脱下,光溜溜的打着赤膊。 王兰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着方应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细皮嫩肉。她脸红了红,怪道:“你这是作甚?” 方应物笑嘻嘻道:“这便是凉快的法子,你也试试看?反正屋中不会有外人进来,不怕别人看见,何苦穿得密不透风。”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出胳膊,仿佛要亲自动手。王兰下意识躲开,丰盈身躯摇摇晃晃倒退两步,嗔道:“你这没正经的混账,惯会戏弄奴家!” 方应物正要继续调戏预备小妾,突然听到几句大煞风景的叫声,“方小友可在家里么!” 听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院子大门那边传来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应物满怀疑问地高声答道:“阁下何人?” “不才锦溪洪松!前月在县中与小友有一面之缘,今日特意前来再续前缘。” 说起这个名字,方应物有印象了。上个月他第一次去县城时,恰好遭遇了一场诗会,卖弄几首诗词技压全场,这个洪公子就是诗会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来拜访?方应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县城做过一场,又增加了些名气,还留下两首出色的诗词,所以有人慕名来访并不奇怪,这年头士子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交游的。 兰姐儿以目示意,询问方应物应该怎么办。方应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门迎客,但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中后,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了动作一时愣住。 不能让他进来,要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方应物想道。 他脑子转了几转,瞬间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对外面道:“家中无酒无茶,无以待贵客,还请贵客回转!” 却又听到那洪松在院门外说:“吾乃令尊旧相识也,听闻小友境况清贫,债台高筑。今日特携米五斗、银十两、绢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资也!” 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应物而言,绝对算得上丰厚,但方应物不假思索,怒而出声道:“吾辈读书之人,岂是受人怜者耶!君之赐,不敢受!” 院门外顿时安静了片刻。洪松苦笑着,对旁边项姓士子摇头小声道:“东西算是白拿了。” 那项姓士子名唤成贤,也是锦溪人,与洪松素来交好。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方应物的回答后,顿时眼前一亮,轻轻叹道:“此小友年纪虽小,也是守节操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与令尊相识平辈论交,故而今次算是长者之赐,如何不敢受?” 又听里面高声答道:“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士人以风节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穷,是以不受!” 好对子!项成贤默念几遍“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心里喝了一声彩,也开口道:“这番确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拜会,小友何不开门一晤?” 方应物在里面听见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心里嘀咕几句,看来还不只洪公子一个人。无奈的继续拒绝道:“小子学业不成,何敢贻笑大方!故而杜门谢客,专心读书,两位朋友请回罢!” 项成贤本是抱着游山玩水心思来的,但现在对方应物的兴趣越来越大。毕竟洪松至少见过方应物一次,而他与方应物则是素未谋面,所以觉得闭门谢客的方应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继续隔着篱笆对屋子发话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间,闭门苦读,不孤寂乎!” 片刻之后,又有答话悠悠的传了出来:“何以适志,青山白云。何以娱目,朝霞夕薰。澄心静坐,与书成群。孤寂何有?” 听了这几句,洪松和项成贤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顶和黄泥土墙,以及乱树枝扎成的篱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贫自守,安穷乐道,不慕纷华,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风也!难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气的诗词,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项成贤也点头道:“我们两人自凭家世,在县中拜访交游,主人家无不到履相迎。唯有这方应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见此人,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哪!” 二位访客在院外议论,方应物却在屋中靠着窗户,探头探脑的偷窥院门。心里十分着急,自己都拒绝了好几次了,那些人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走? 眼角瞥见兰姐儿,忽然又生了主意,连忙招手将她叫来,悄悄耳语几句。王兰听到方应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却说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仍然抱着不能见到方应物的遗憾心思,在院门外逡巡不去。忽的又听到屋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有读书声不奇怪,不过这却是个女子声音,洪松与项成贤惊奇的对视一眼,屏息细听。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两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当即听出这是论语和集注的部分内容。但正因为听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仅仅是震撼。 心下骇然,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道,方应物身边随便一个女侍之流,就能诵读圣人经义?听这熟练程度,只怕是可以背诵下来的! 项成贤感到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汉代有大儒郑玄,家中婢女能诵毛诗,这方应物身边女流更胜之十倍!由此及其人,无以言语了!” 随即醒过神来后,又对洪松道:“高士隐居在此,我们今天这次到访礼数极其不恭敬,有什么颜面求见,还是先回去罢!” 洪松习惯性的苦笑,这方清之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便长叹一声道:“那就走罢!今日确实来的冒失,下次投贴、约期,然后登门造访。” 瞧见外面访客走*了,又让王兰出去确认院外无人,方应物这才迅速出了屋门。直奔树荫底下,将扔在石凳上的那几张稿纸收了起来。 “题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贤于圣道之大,必先拟之而后质言之也!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大贤拟之而后质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资,承群圣之统,道莫有大焉者也......” 这稿纸上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王塾师根据题目拟出的八股文,而这个题目却是汪知县隐晦的透露给方应物的。 方应物擦了擦汗,谢过诸天神佛,念叨几句“好险好险”。 刚才确实很危险,如果放了那两个士子进来,自己院中就这几张稿纸醒目,必然要被他们拿起来翻看品评的,这年头读书人交游就这习惯。 眼下倒是没有什么,但若到县试时候,题目一旦公布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岂不要惹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为大丑闻的主角。 还好刚才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总算将两位不速之客成功的拒之门外,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瞎想和脑补,那真顾不上了。 想至此,方应物真有一种人怕出名猪怕壮的感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突然来到访,那必须要有所准备才是。 自己过去一直忽略了这点,所以今天才险些酿成事故,今后该怎么应对,真要仔细想好。 第三十一章 茶铺里的消息 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要真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做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的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买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无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精巧,有个样式就可以了。” 这时候不是农活最忙的时期,听说小相公需要帮忙,村里壮劳力一起出了力气,短短三天就在村后山上搭起了一座朴实小亭子。 因为没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形状简陋的很,纯粹是就地砍伐了几棵树木,然后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来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围坐。 方应物看过后还算满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说朴素天然有朴素天然的趣味,总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点“雅”字,用来待客也算是有讲究了。 最后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写下了一副对子,就是前几天曾经念给洪公子等人的那两句,“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 方应物又掏出一粒小银豆子,将村子里的野茶都搜罗了过来。若有贵客而来,怎能无茶?没什么好茶,那也只好用山里野茶凑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有客人来,便可以有所应付。 不过很可惜,想象中的访客杳无音讯。方应物在读书中,一直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被他命名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家里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陈茶.....方应物迷茫了,难道自己上次拒绝见人时表现的太过火? 明明记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绝见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这儿,完全没这个迹象?人生理想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霜节老云霞”啊。 不过很快,方应物就没有心思继续迷茫了。因为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于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举行县试,并开始接受报名。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见了这榜文,全县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都动员起来。方应物也不例外,那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开始准备起来。 首先,去县衙报名之前要寻觅保人。这时代保人资格还算宽松,生员、里长、官办社学塾师都可以作保。不像后来,保人必须求县学禀生来做,成了禀生的发财路子。 方应物便找了花溪社学塾师王先生和里长方逢时联合作保,具结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第二步,方应物便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礼房交上常例钱。 从县衙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方应物掂量了一下腰包,决定还是回村里吃饭,不在县里解决午餐了。但他此时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门有间茶铺,便去要了两碗茶。 七月底已经是夏季末尾,不那么炎热了,茶铺里颇为阴凉。方应物优哉游哉的喝了几口茶,茶铺角落里还有一桌两人,都是读书人打扮,笑着议论着什么。 方应物长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种消息闭塞的很,这次看有两个读书人议论事情,便竖起了耳朵细听起来,能涨涨见识也是好的。 听了一会儿,去听见他们议论的是八月本省乡试,说起来,今年淳安县试和浙江乡试时间前后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大悟,既然乡试要举行,县学里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参加乡试?所以才消失了两个月不见人来。 喝完茶,方应物正要走人,却又见有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冲进了茶铺,对着角落里那两个读书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的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色。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到士子乡绅到村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奸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的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的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可笑!” 那几人平白被笑话,个个面生不悦之色,当中一人问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想那汪直固然气焰嚣张,不过一内廷缉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么?内阁中有三人,其余两位皆出自今上东宫潜邸,只有商相公这首辅是前朝旧臣,他不走人谁走?这里面水深着哪!” 那几个书生闻言愕然,没料到随便一个街边茶铺里,就能遇到位见识卓异的大才。即便淳安县是科举死亡之组,但这也太夸张了罢。 花溪方应物?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还是当中那个书生拍案道:“我记起你是谁了!” 正要离开的方应物见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晓,心里微微得意,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看来在文化圈里,自己也曾被议论过啊。 “你就是那个褴褛青袍方应物!”那书生继续叫道。 方应物脸色一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褴褛青袍这四个字出自他发表的第一首词,可这是什么道理!他前后发表了好几首诗词,有那么多优美的字眼,怎么别人偏偏就拿褴褛青袍四个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心里叹道,看来以后必须要抄一首震惊世人的极品诗词,这才能把褴褛青袍的名号盖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应物产生点小小的幻想。商阁老必然要回家颐养天年,若是能抱上这条大腿,那就好了。这可是在内阁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虽然致仕了,但门生故吏什么的肯定有不少还在...... 第三十二章 县试 报完名回了家,继续读书,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县试前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这天方应物离开花溪,向县城出发。他必须提前到县城住下,一是为了在考试当天清晨能及时赶到考场接受搜检,二是提前到县城,如果有什么变动可以及时知道。 与方应物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社学塾师王先生,这两位作为方应物的保人,在考场门口核查的时候必须在场。 在路上,方应物提着一个篮子,便是俗称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场中的必备物品。穷人走科举之路不容易,为置备这笔墨砚,可是将王先生的看家货色都借出来了,在县城住两天还要有花销。 上次到县城报名的时候,方应物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在县城西门外的西庙订下了两间客房,专为这几日居住。他前几次到县城,都是在这里住下的。 却说三人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抵达西庙。方应物在贺齐老爷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庙的庙祝,“上月末,在下曾预约了两间客房专供考期所使用。烦请领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庙祝姓宋,满面疑惑道:“不记得有此事。” 方应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上月到县中报名应试,午后在贵庙与阁下商谈,选了西院那里两间房屋,约定这几日居住。” 宋庙祝仍是推说没想起来,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位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无人的对宋庙祝叫道:“宋老儿!我家主人说了,叫你且置办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随着话音,他丢了一块碎银子给宋庙祝。 听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应物就明白了,这宋庙祝绝对是装糊涂,贪图别人家银子,把房子都租给别人了。 宋庙祝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方应物伸手按住宋庙祝肩膀,不满道:“你这言而无信之徒,原来将在下约定的西院房屋都让给了别人,出尔反尔不怕神明降罚么!” 宋庙祝尚未说得什么,那后面进来的少年人却抢先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么!速速走人,别搅扰了我家主人清净!” 方逢时和王塾师都不知如何应对,拿眼去看方应物。 方应物皱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还要好,又听他口气,仿佛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书童。他家主人这时候住在西庙里,大概也是参加县试来的。 再瞧这小书童狗仗人势、跋扈无礼的嘴脸,方应物很有抽他耳光的欲望。但又一想,正值县试之前的要紧时候,节外生枝招惹强敌没有好处,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与这些人相争,出了这个庙,还能去哪里找地方住?淳安县城很小,这两天遇到县试,来自全县各村的学童都会住在县里,临时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气,方应物转身揪住宋庙祝,冷笑几声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访县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门见官罢!让县尊断一断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说罢拉着宋庙祝向外走,方逢时在后面推了一把,将宋庙祝推出殿门。 此前方应物三次来县里两次是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庙里,宋庙祝当然知道方应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见状心生畏惧,连忙叫道:“勿忙勿忙!这点小事不值得见官!” 方应物斥道:“若不见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结!” 宋庙祝无奈道:“后院有间屋子,过去是当做柴房的,让庙里火工打扫干净尚可入住。” 有比没有强,方应物不在纠缠,只得答应下来。在后院破柴房门口,方应物问那火工道:“西院住进的是何人?排场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云峰吴家的一位公子,也来参加县试的。听说他不愿与别人共用院落,所以给了庙主银子,将整个西院都包了场。” 云峰吴家?方应物听说过,号称本县科举第一家族。难怪连那庙祝也巴结着,难怪那书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扫完毕后,退了出去,方应物看着比自己家里还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出人头地啊,不然今天这样被赶到柴房的屈辱,时时会有! 王塾师见方应物唉声叹气,还以为方应物被吴家名头吓住了,担心他因此而发挥失常,连忙劝解道:“老夫先后考了二十年科举,虽然一事无成,但也耳闻了一些典故。像这吴家,名声最响亮,但如今已经算是外强中干了。” “此话怎讲?”外强中干这个词引起了方应物的兴趣,连忙问道。 “吴家号称科举第一家,门中出的进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时候。最近一二十年没出过进士,尤其最近连续三科,连一个新秀才也没中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吴家如今徒有虚名了。” 方应物知道,在科举家族里,功名可不是世袭的,十几年不出相应的成绩,特别是最近三科,连个秀才都没出,虽然可能存在运气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没落,所以吴家被外人议论情有可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也不是他方应物一介贫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书童的的举止。因小见大,我便知吴家为什么不行了!”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先去了县衙门口,看看有没有县试的新告示,随后又去了位于县学里的考场,摸清路线和环境。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试。 县试乃漫漫科举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试氛围最宽松、最没规范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况都不同。 淳安县是人口小县,今科参加县试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与动辄上千人报名县试的江南、江西这些地方不同。但这批人的学问质量是绝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县,绝对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组。 考场设在县学,方应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门外候考。此时这里围聚了数百人,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群里有考生,有送考的,有当保人的。 汪知县在大门后面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负责唱名和搜检。被点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与核查,保人也要上前进行现场担保和确认。 方应物提着篮子站在人群里等待,不时与两个保人交谈几句。忽而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公子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应物听着耳熟,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昨天在西庙遇到的那个书童。他旁边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岁数不过十七八,应该就是这个书童的主人吴公子了。 书童说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这不奇怪,谁不想讨个好口彩。但那吴公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谦虚意思,反而安然受之,这就让注意到他们的方应物奇怪了。按理说,那吴公子应该假意训斥几句“休要胡思乱语”之类的。 方应物早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上面格外敏感。便带着疑惑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尚未入场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简直笑掉大牙!” 书童与吴公子齐齐看过来,书童认出了方应物,连忙对自家主人耳语几句。吴公子对方应物拱拱手:“不才云峰吴绰,阁下是哪里的人?” 方应物答道:“花溪方应物!” “花溪?方家?”吴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没听说过。” 随即他又不耐烦的挥挥手,傲然道:“你们这些不知从哪个山间角落里钻出来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气多,我懒得与你一般见识。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后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现在多说无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这股扑面而来的高贵冷艳将方应物气得大怒,他本就有点俯视时代的清高,没想到频频被这主仆俩毒舌。 你们都只是历史尘埃而已!方应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前头叫到了他的名字,该到他入场了。便只好忍住气赶上前去接受搜检,不再与吴公子一行继续纠缠。 半刻钟后,方应物顺利通过门口检查,过龙门进入了考场。一眼看到考场中的座位是临时安置在甬道两侧的,露天而设。眼下是秋高气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所以露天考试并不难受,比搭建考棚又节约经费。 先前领到的试卷上有考号,方应物又循着考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东边中间第八行中间。 放下考篮,摆上试卷和笔墨砚台,方应物虽然是“早有准备”的考生,但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考场上,心跳仍不自由主加快了几分。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亲临此境,永远不知道这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感受。虽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后的高考比起科举的残酷,只能算小儿科。 学着中学课本的温室花朵大约只会带着刻薄的笑容,将范进中举后发疯当成笑料,却很难体会到笑料背后的艰辛和荣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进一步就是人上人,后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入场无悔,这就是科举社会里的公平。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静静的养神,他上辈子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三通鼓声想起,方应物从入定中醒过神来,睁开了双眼。有县衙小吏举着一张牌子,在考场中来回走动,牌子上就是这次县试的考题。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应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面贴着白纸,用朱笔写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一章”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节”。 妥了!方应物的欣喜万分,彻底放下了心!他没有领会错县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准备的这两道题! ———————————— 停电了,来电后赶紧补更。另:原有书友群作废,新建了群128681449,忠实书友愿意来就加群,只为催更者、不看书者自觉莫入。 第三十三章 疑神疑鬼 县试只考四书题两道,考试时间一个白天。对于胸有腹稿的方应物而言,一个白天的时间有点漫长了。虽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时就将两篇题目做完并誊写到试卷上。 这时候并没有人交卷,方应物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出这个风头了。枪打出头鸟,最后案首十有八九是自己的,这种时候太醒目没什么好处,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 方应物便从篮子中掏出干粮和野菜,让小役给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来。这番动静引发了别人注意,看天色已到午时,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饥渴,纷纷掏出准备好的吃食开始就餐。 但也有卓尔不群之人,比如很让方应物看不顺眼的吴公子。别人抓紧时间埋头吃喝时,他很潇洒的立了起来,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领。 本来没人在意,只以为他要出恭,但却见他手持试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县走过去。无数道无声的目光向他射去,第一个交卷的人总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场上严禁交头接耳,只怕此时要议论纷纷了。 吴公子交上试卷后,又站在那里和知县说了好一会儿话。 小考试不像乡试、会试这样的真正抡才大典极其严格,形式其实很随意。头几个交卷的,可以请求考官再当场面试。 考官简单看过考卷开头,觉得可取的话,常常又口出几个对偶或者诗词题目,考生若答得不错便可当场录取。 这吴绰眼下就是当场面试么?方应物位置比较靠前,看得清汪知县和吴绰之间的互动。汪知县言笑晏晏,这让方应物心里产生了一丝阴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云峰吴家近几年一个新秀才也没出过,对于科举传世的吴家而言,简直是断了传承一般,绝对放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就意味着吴家这次必然要使尽力气,说什么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个秀才,这样才能保住一些门面。 那么最稳妥、最好运作的办法就是夺得一个县案首,那就相当于保送生,最终必定会考中生员秀才。 而自己这边,因为时间所迫,他结交知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急功近利的色彩,人情上的沉淀并不足。 因为利益因素产生的结合,那么因为利益因素产生变化,这不奇怪。吴家有底蕴,能拿出的利益应该比他这个小贫士要多,只看他们肯不肯放下本地缙绅世家的架子主动靠近外来户汪知县。 方应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自己早该想到这点的! 汪知县能将题泄露给自己,同样也能泄露给别人。只要用最隐晦含糊的方式,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也不会被抓住把柄。 想到这里,极度渴望鲤鱼跃龙门的方应物坐不住了。眼看着吴公子面试完,到了考场龙门那里,等待放行时间——考生不能随意出场的,必须等到够了十人,然后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会儿,看周围考生都吃喝完毕,重新埋头答题。方应物一咬牙站了起来,也手持试卷草稿向汪知县走去,这时候就远不如方才吴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县手持朱笔,阅视方应物试卷,在破题上点了几个圈,以示出色。方应物趁机也道:“请求老父母面试。” 汪知县沉吟片刻,出题道:“大器贵在晚成。” 这是要对对子,但这个上联却让方应物心头沉了又沉,他正处于风声鹤唳状态,稍有点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贵在晚成?这是暗示我这科还年轻,不必着急,可以再等一等么?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在心里解读道。不能不这么想,他才十五岁,堪称是最年轻的考生了。 还好方应物有些读书根底,也很有暗示性的对道:“长才屈于短驭。” “好!”汪知县轻轻点头,又指着院中荷花池出题道:“青衿争出玉宫。” 青衿,秀才的雅称也,这上联关键在于一个“争”,汪知县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争案首?方应物又在心里解读了一遍后,再次对道:“朱笔独点龙门。” 这意思很明显,你老人家答应过点我过龙门,不能言而无信呐。 汪知县摇摇头,又出上联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方应物不假思索,仿佛打机锋般对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汪知县提笔在方应物试卷上写了个“可”,“你已经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罢!” 和汪知县来来去去几句话,方应物仍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准确消息,甚至相反,还觉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几分。大器贵在晚成这句话,可太让年方十五岁的方应物心惊胆战了。 虽然汪知县说了肯定让他上榜,但这不值得十分高兴,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县试第二名又怎么样?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虽然看着没多大差距,但实际上有着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经相当于知县点中的保送生了。只要在下面两关,县案首不犯脑残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问题。 而县试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后一名没有本质区别,去府试、道试时在一条起跑线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样的。 他方应物论八股才学不过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县这个精英荟萃的死亡之组;论起人脉根基钱财差不多就是零。两方面都不出彩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县案首保送,凭什么把握在后面连过府试、道试两关? 方应物面试完毕,也神思不属的站在了入口龙门这里,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吴绰吴公子见到方应物也过来了,挑了挑眉毛,百无聊赖的搭话道:“你这小哥儿答题也不慢,看来平时很用功罢,这次过县试应当不成问题了。对了,你是谁来着?刚才忘记了。” 方应物忽然冒出个邪恶的念头——若是出了考场后,偷偷宣扬吴公子和知县多么亲密、答题多么迅速,然后再搭配上吴家这次势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个吴公子必然是内定案首的谣言,想必会有许多人相信罢? 如果谣言传的猛了,那汪知县也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点吴公子当案首了。真要坐实了谣言,后果十分莫测,任是谁也要三思而行。 不过这念头从方应物脑中一闪而过,就按下去了。毕竟吴家和汪知县之间的事情,纯属他自己极度敏感的猜测,并没有证据。 造谣传谣这种事,他觉得还是有些太阴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里就过不去,实在不屑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乱想中,熬过了一个时辰,凑够了十个交卷的人,总算可以放行出考场。方应物满怀心思的步出县学,看到大门外仍然聚集着数十人。 从人群里穿过,方应物正要向西门而去,忽然耳边传进两个人议论:“听到最新消息没?这次县试,想要案首是别想了,听说已经内定一个叫方应物的人了。” 方应物默默无语泪双流,他最讨厌谣言了! —————————————————— 继续补更。。。对了宣传下 “写手随轻风去”欢迎大家关注! 第三十四章 最后还是...... 在考场中,汪知县看着案子上两份卷子,心里很是纠结。方应物和吴绰两人之间各有各的好,实在让知县大人拿捏不定,不知道选谁才是正确的。 点了方应物为案首,就等于收了一个腹心之人,而且方应物为人处事能力和才华都极其卓越,是个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后帮得上忙。但方应物背景弱了点。 点了吴绰当案首,可以收获本县传统世家云峰吴家的好感。吴家之前登门恳求过此事,之后的好处不言而喻。但吴绰自有背景,肯定不会像方应物那样成为可靠心腹,以后吴家更用不着自己了。 汪知县向来就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人,今天遇到这个大难题,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在淳安县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坏了。 有在场外巡视的衙役突然走过来,对汪知县低声禀报道:“大门外面传起了流言,道是一个叫方应物的考生已经被内定为案首。” 汪知县叹口气,虽然流言不是好事,但这个时候出现流言,仿佛可以助他决断。为避免坐实流言,这次就先委屈了方应物罢,下次有机会再点他当案首。 有了决定,汪知县轻松许多,放开方应物和吴绰的试卷,拿起其他学童的试卷审阅起来。 却说方应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县学考场这里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庙。里长方逢时与塾师王先生都在庙外等候,见到方应物回来,连忙迎上前去。 听到问候,方应物这才从苦思中猛然醒过神来,忧心忡忡的对两位保人道:“场内没有出问题,倒是场外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方应物便将场外流言这事告知二人。 听到县里传起了方应物被内定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晓得这不是好事。方逢时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谁人如此可恶!难道是吴家?” 方应物摇摇头:“吴家可能性很小,他们似乎并无此必要。如果他们能从知县这里知道了我的事情,那么就等于是直接打通知县关节了,否则不会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关节已通的情况下,又何必多此一举传流言?” “那会又是谁?” 方应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与汪县尊之间情况的,又对我有恨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县花界头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应物想来,白梅的可能性确实很大。上次打债务官司,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与汪知县的互动,如果心她有点眼光的话,难免会看出什么。所以造出内定自己当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师比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这种事情,要紧的不是找到源头,当务之急是怎么先应付住流言。如今却如何是好?” 方应物长叹道:“我本不想主动挑起这种损人之事,但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贵神速,烦请两位师长迅速行动。” 随后便吩咐道:“我交试卷交的早,现在考试没有结束,许多考生还在考场内,县学门外还围聚着不少人,都是前来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里,参与他们的议论! 王先生,你去县城西门外和十字街头一带巡游,见茶铺饭铺就进去,若遇到有议论本次县试的,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插话上去。特别是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与他们闲谈几句!” 方逢时拍着胸脯又请教道:“跑腿子没问题,为叔能卖力气,只是要怎么去对人说?”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要说的话就是…。第一,说吴家财雄势大,连续几年没出过成绩,这次肯定不惜代价也要争一个案首。 第二,说吴绰在考场里答题很轻松,第一个交的试卷,和汪县尊有说有笑,必中无疑。 第三,说我方应物乃是深山里的穷人,一无财二无势,汪县尊内定我当案首有什么好处? 所以传这种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实那吴公子才是真正内定为案首的人,吴家有钱有势肯定使了力气,可笑世人都没觉察到,只会盯着穷人乱猜! 等你们说完了这些说辞,就换个地方,反反复复的对别人说。不能只让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转!” 目送两位师长离开,方应物继续思量起这件事。传流言之人对时机的把握很不错,如果早了,那就会让人有所防备,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时再传流言有什么用? 不过幸亏此时离发榜还有三天,给了他搅浑水的机会。既然有人不让他当好人,那么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彻底搅浑,谁也别当好人了。 脱离了考场这个特殊地方,方应物渐渐从疑神疑鬼的焦虑中冷静下来。他忽然又觉得,此次流言出现,不能完全排除吴家的嫌疑。 也许吴家并没有完全打通汪知县的关节,而汪知县还处在二选一的为难中。所以吴家才会造出流言,迫使汪县尊为了避嫌只剩下一个单选。 流言的幕后是谁很难说,但汪知县的犹疑不定还真让方应物猜中了。 天色蒙蒙黑时,考场中最后一个学童交上了试卷,这次县试的答卷环节就到此结束了。 汪知县在考场中坐了一整天,此时舒服的伸个懒腰,正要下令班师回衙。 却见一个长随凑上前,对他小声耳语道:“刚才考场外又多了一种流言,说是老爷贪图吴家财势,内定了一个叫吴绰的考生为案首。” 汪知县闻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额头,满心思都是苦恼。怎的流言还一日三变,选方应物坐实了前面流言,选吴绰又坐实了新流言,这可叫他怎么选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应物和两个师长保人就赶回花溪去。县城太小,他们这些拼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绽,还是先远走高飞不留痕迹的好。 淳安县这次县试时间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时间按惯例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日。 今次县试,原定于是明年举行的,不过为了配合本省学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结果和全省乡试时间很接近,再议论热度上被乡试分散了不少。 县试这种初级小考试的榜单与大考试的不同,不是将人名整整齐齐排成豆腐块样式,而是按顺时针次序,排成圆圈,姓朝外,名字朝里, 这又称之为轮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选人,并非最后取中的意思,毕竟后面还要通过府试和道试才能当上秀才。 二十六日凌晨,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至少有两三百人在此等候县试榜,方应物也在人群里。 太阳刚刚升起时,县衙大门洞开,人们看到从里面仪门走出两排衙役和吏员。当中一员老吏手捧榜单,走到了县衙大门里的照壁前,在衙役协助下亲自将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众人便一哄而上的冲到照壁前,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县试榜。 榜单上的人名围成了一个圆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首先去看“十二点钟方向”那个位置。因为根据规矩,这个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随即一阵阵的小声惊呼此起彼伏,因为榜单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平行并列的人名!而且这两个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个是方应物,另一个是吴绰! 天无二日,怎么会有两个案首!从来没有听过说科举考试有两个第一名!这是怎么回事? 张贴县试榜的老吏对人群解释道:“两人高低不分,县尊大老爷要在见面时加试一场,而后再决定名次!所以尔等休要疑虑和胡乱猜疑!” 本次县试共有三十七人通过,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导下来到县衙仪门外。依据礼节,等榜上有名的人汇聚起来后,将集体去拜见知县表示致谢,这是必有的过场。 不过今天可不是走过场了,在与知县见面过程中,还将决定案首属谁...... 方应物和吴绰两人,各自站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杀气。其他中选学童离这两人远远地,唯恐被误伤到。 吴公子傲气不改,瞥视方应物道:“你这山野村夫,居然还有几分能耐,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就到头了!” 方应物同样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好家族。谁知你自己有几斤真材实料,只怕是酒囊饭桶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吴公子大笑道:“人生来就是不平,你这等寒酸人牢骚满腹有何用处?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找个好爹,可惜眼下来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踪两年还在不停坑自己的父亲,方应物只能无奈。 要是他能在县里老老实实干着一等秀才该干的事情,交游人脉或者拉点赞助什么的,自己又何至于吃糠咽菜形同孤儿,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拼事业! 想起自己吃糠咽菜、破屋漏窗的步步艰难,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寻求一切上进机会,一直走到了今天,却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方应物痛苦的想掉眼泪。 他很清楚,吴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没道理。越到最后紧要关头,越是“综合实力”的比拼,自己势单力孤拿什么去和吴家抗衡?取巧终究是取巧。 众学童列队进入县衙大堂,齐刷刷的跪拜汪知县,立起身后,却听汪知县勉励道:“尔等皆为本次县试佼佼者,只望尔等府试道试再接再厉,不负父老之期望!” 随后汪知县又道:“方应物、吴绰二人上前来,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日要在此加试。” 方应物上前抢先道:“县试已考过八股,今次加试当以诗词策论为题。” 他仍旧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计不是科举世家出身吴绰的对手,所以只能去比诗词策论了。这方面他肚子里有大把货色可供抄袭,只看汪知县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吴绰当然不同意方应物意见,对县尊拱手道:“举业一途,主要就是制艺时文,本次取县试案首,自然还是要考经义八股,诗词乃小道也!” 眼看这两位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汪知县想骂娘了,居然还没考试就先为考题争起来,这不是让他继续为难又为难么! 还没到定名次时候,又要先为题目为难!人心不古,就没有一个人肯谦虚几分,主动退让吗? 此时汪知县却见贴身长随走了过来,从公案底下将一封信递给他。他知道长随此时送信,必有缘故,便偷偷展开扫了几眼,原来是一位在徽州府当同知的交好同年写来的。 暗暗叹口气,汪知县不忍心去看方应物,抬眼望着门外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制艺就是八股的雅称,听到这里,方应物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白费了。 他一时间心如死灰,想到几个月来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场空,忍不住闭目潸然,强忍着不使泪水流出。最后还是...... 此时突然从大门方向爆发出一阵阵浪潮般的喧哗,声量之大简直要刺破苍穹!即使在公堂里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杂难忍,这使汪知县停住了训话,皱眉等待衙役禀报情况。 众人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急递铺铺兵出现在远处的仪门里,他高举着一张大红字帖,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捷报!捷报!乡试捷报!” 到了公堂门外,铺兵噗通跪在地上,对着汪知县高叫道:“大捷报!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乡试,淳安县花溪人方清之高中解元!” 公堂里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外面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大肆喧哗、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严重的淳安县,一个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着什么?解元可比一般的进士还要光荣,特别是在本县本乡人心里! 这是自从商辂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夺下解元以来,四十二年来本县又一个解元! 方应物猛然睁开眼,任由泪流满面而不顾,胸怀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x!” 不如此简直无法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个爹也太能折腾人了!虽然穿越以来素未谋面,但每出现一次方清之这个名字,都要给他带来一次惊吓。 旁边人诧异的望过来,没明白方应物为何如此失态。方应物突然抓住离他不远的吴公子,诚恳的自我介绍道:“在下花溪方应物,家父讳清之。” 吴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的用力甩开方应物,想了想又不屑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最后还是要拼爹啊...... 第三十五章 名声岂为功名累 县衙大门外仍在不停的喧哗,甚至响起了鞭炮声。但是在公堂里,没有人会感到这很吵闹了,反而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再看向新鲜出炉方解元的儿子,刚才还显出几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笼罩上了一层淡淡金光,简直令人不可直视。 秋日的阳光真晃眼......方应物不动声色挪动了几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阳晒到,于是他身上金光便相应少了些许。 最初的激动和不能自已过去后,此刻方应物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滋味杂陈,甚至恍然如梦。眨眼之间,自己这一天三顿都困难的穷小子也变成官绅二代了? 一个举人的地位,已经几乎等同于官员了,算是迈入了统治阶级。特别这还是聚全省之望的头名解元,给个进士都不换,何况从来没听说过解元考不中进士的(此时唐解元还穿开裆裤呢)。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这种感受。虽然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境遇的变幻道理是一样的。 科举的特点就是总能造就一夜飞黄腾达的神话,尤其是穷人家考中后立地发达的故事,更是为人民群众津津乐道。 亲身体会到这出人生喜剧的方应物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别笑话范进中举后几乎发了疯,刚才他方应物不也人前失态了? 与只管尽情享受狂喜的方应物不同,与充满羡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县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首先是疑惑,县里怎么对方清之参加浙江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说乡试名额有限,不是随便哪个秀才都能去参加的,只有最优秀的一批才可以。县学生员必须要先在县里参加内部科考,成为一等二等生员,然后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 今年淳安县就只筛选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绝对没有方清之这个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游学两年没回来,更不会在县里参加筛选性质的科考,那他是怎么直接跑过去参加全省乡试的? 不过汪知县毕竟官场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头绪,乡试以下的考试随意性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学官还可以在乡试之前,在省城开一场录遗考试,所有因为生病、治丧、远行等原因没机会参加县里筛选机会的,都可以去报名录遗考试,以实现不遗漏英才的目的。 只要通过由本省提学官主持的录遗考试,就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而出门在外游学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过这条路子,混进了乡试考场。难怪县里对他参加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汪知县不能不服,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捡漏入了场,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举强省之一的浙江夺得解元。就算与全国春闱大比的三鼎甲相较,难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认知里,中了举就相当于官老爷了,可以和知县平起平坐了,可以成为钱粮赋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银子、宅子、轿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号举人,有神话色彩的举人。 但汪知县却还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万众瞩目,尤其在士绅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仅次于全国状元、榜样、探花这三鼎甲了。 也就是说,解元的话语权很霸道,绝非普通举人可比,一句顶别人十句。自己这三甲进士又是客场作战,虽然在淳安县大权在握,但说话还真未必有解元响亮。而且还只是三十岁的解元。 想到这里,汪知县颇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个烧冷灶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点了方应物当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了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就要“弟子服其劳”。 现在再想补回机会,那不可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惜自己优柔寡,没有早下决心!否则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现在点了方应物当案首,那也是从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无数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这一对前途无量的父子,汪知县突然产生了些许“有缘无分”的幽怨。 案首两候选之一吴绰吴公子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对汪知县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试尚未开始,还请发题。” 汪知县醒过神来,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开口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好像和刚才所说并无不同,只是重复了一遍,难道还是要考八股?方应物微微皱眉,吴绰却脸色一喜。 不过随即汪知县话头一转,“但是士子当勤学渊识,广博耳目。制艺已经考过,两人实在不分轩轾,故而今次加试便另考诗词。” 听到这个“但是”,方应物便知道,一个秀才功名到手了!可是在父亲乡试解元的冲击之下,已经没了预料中的兴奋和惊喜。相比一个解元,秀才这点成就实在太渺小了。 就是考不中秀才,只靠着父亲的光环,再随便抄点出彩的诗词文章,那也足以晋身本县名流,优哉游哉的当二代了。是不是秀才,关系真不大,这叫处士。 虽然方应物在父亲高中解元的冲击下,已经有些超脱心态了,但对汪知县而言却不同。事先没答应过还好,既然答应了却不做,那就有可能会结下仇怨。 若方应物还只是寒门学童,委屈了他也就委屈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心里比较之后,汪知县的天平倒向了方应物这边。 吴绰眼见事态如此,知道事情已经不可为了,无论怎么比试,最后必定会输掉。 想到这个,心高气傲的吴公子就觉得不可接受。怎么能输给这一直被自己鄙视为山野村夫的人?只靠父荫算什么本事! 所以与其到那时输人丢面子,还不如现在就故作大度退出,起码传出去不是他输给了方应物。于是吴公子主动开口对汪知县道:“学生情愿退出,不与方朋友争夺案首了。” 也不等知县再说什么,吴绰轻轻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直接转身出了公堂,招呼书童仆役就此离去。 成王败寇,没人会在意吴公子的态度,他不爽就不爽好了。既然两主角之一主动退出,那么县试案首的名头就正式落在了方应物头上。 汪知县很善解人意的吩咐道:“方应物!本次案首就是你了,本官虽想留你小酌几杯为贺,但你家中有这大喜事,还是早些回去应付罢!” “感谢老父母挂念。”方应物行礼道。汪知县说的不错,捷报传回家中,必定要有人出面,但家中除了自己又没有别人了。 今日事情完毕,汪知县一拍醒木,退出了大堂,并消失在后门中。 这时候,一同来面见知县的学童纷纷簇拥过来,七嘴八舌的恭喜方应物。方应物忙忙乱乱的团团作揖,朗声道:“能与诸位同案进学,亦在下之幸也!” 进学就是进县学,也就是俗称的考中秀才,同案就是同一批进学的人,类似于乡试会试中的同年。所以方应物这个话,相当于祝福所有人都能考中秀才,很讨彩中听。 大家纷纷感慨道,方朋友果然是谦谦君子,从品行上也比那目中无人的吴绰强得多,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案首。 与同案告辞,方应物走出县衙大门。照壁上县试榜旁边已经加了一张纸,上书“案首:方应物”几个大字。 在大门外还聚集着一两百看热闹的人,等方应物出来,陡然吸引了这几百道目光。这是方应物首次成为公众焦点人物,不由得微微挺胸抬头,做出器宇轩昂的模样给人看。 人群对着方应物不停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许多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中。 “这就是方解元家的公子,也是本次县试案首。” “父亲本省第一,儿子本县第一,真乃父子相承也!” “花溪方家这次要发达了!出一个解元,那起码有几十年气运!” “不愧是方解元的儿子,就是一表人才!” 这......方应物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别人口口声声不离解元两字,那他的案首风头在哪里?这种心态值得警惕,他可不想被看做只会靠父亲的无能二代! 他前生是个孤儿,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日子过得和孤儿也差不多。所以向来有很强的独立精神。 这个县学案首,虽然不是全靠才华,但他也是费了很大心思和力气的! 若没有前面一步一步殚精竭虑闯到最后,父亲这个解元哪有临门一脚的发挥机会,谁会平白无故将案首送给他? 总不能让别人都以为他是只会靠着父亲罢,他不介意享受解元儿子的好处,但却不想变成那种形象。 他方应物就是方应物,独一无二的方应物。想至此,方应物信口占诗一首,一边走向县城西门,一边放声长歌。 淳安父老在道旁目送这布衣少年渐渐远去,淡然洒脱,从容自若。 耳中不停回响着他的歌词:“儿登案首衙前过,父踏金鳌海上来。辛勤三百六十日,误作拼爹上天台。名声岂为功名累,月照清风入我怀!” 几分不羁,几分自傲,又带着几分无奈自嘲,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 —————————— 再说明下更新时间,如果不是补更之类,无另外通知就是晚八点至八点半。 第三十六章 五子登科 方应物回到上花溪村时,天色已经是傍晚了。他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转过山坡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余人都聚集村口,一个不少一个不差,但个个神色兴奋,互相热烈的说着各种话儿。好像是过节一样,只有最热闹的节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有眼尖的人瞅见方应物出现在山路上,高叫一声:“秋哥儿回来了!”人群齐刷刷的冷了场,屏息敛声,一起向方应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应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体上也知道各自性格,有的温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气、有的勤劳、有的懒惰...... 但是在此时,方应物发现,所有人面对他的神情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将上花溪村区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方应物,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种。 看来报喜信的人已经来过,只怕以后这要成常态了,方应物想道。这就是力争上游的结果,还是努力适应罢! 族长二叔爷激动地走过来,仿佛汇报工作一样,对方应物道:“日间来了几个报信人,报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凑了喜钱,已经将他们打发走了。” 方应物点点头,“如此有劳二叔爷费心了。” 秋哥儿还是这么平易近人啊,二叔爷仿佛暗暗松了口气。又汇报道:“你家旧宅,门窗已经被砸烂了,现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里收拾了两间干净好房子,你且先住过去,回头慢慢整治旧宅。” 砸烂门窗?方应物愣了愣,就明白了,这也是习俗。中了举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别人砸烂窗户、砍掉门槛,然后再翻新修理。这叫做改换门庭,象征从此门户不同了。 人群自动分开,让方应物通过。在族长二叔爷和里长方逢时的陪同下,方应物在自家门前转了一圈。果然满院狼藉,门窗破碎,篱笆院墙都被人掀翻了,确实无法住人。 房屋的黄泥土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字喜报——“捷报,贵府老爷方讳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和“捷报,贵府学童方应物取中县试第一名案首!” 方应物看着仍在远处强力围观自己的乡亲,感到很无奈,对二叔爷道:“叫乡亲们都散了罢,不然小子我真无地自容了。” 二叔爷笑道:“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们都想看看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协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应物很郑重的说:“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这......二叔爷对人群挥了挥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们!” 随后方应物和二叔爷、方逢时一起向宗祠那边走去,这次换了方逢时汇报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还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儿子准备成亲用的,先搬来紧着你用。” 方应物无语,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这点家什不值当什么!回头我把地契给你送过来,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时大方地说。 二叔爷咳嗽一声,对方逢时不满道:“你这事情先不要单独说,回头全村一起办。”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饱读史料的方应物连连苦笑,他岂能不知其中含义? 举人可以免税,谁家要有人中了举,全族都来投献土地并主动当佃户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间名下多出几百上千亩地产也不稀奇。这就是最现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然感到后面有动静,方应物扭头去看,却发现有个女子默默地尾随在自己一行人后面。 “兰姐儿?你也在这里?”方应物很意外。刚才一大片人群扎堆,他确实没注意到兰姐儿也在其中。 王兰捏着手帕,很羞涩的低头道:“父亲说让奴家来迎候你......” 二叔爷和方逢时顿时满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主动继续向前走开。 方应物看了看天色,都快黑了。让一个女子在这种暧昧时刻迎接另一个男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面是不是就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那王塾师终于舍得下本,肯放兰姐儿在这种时候来找他了么?只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罢。 眼瞅着娇俏忸怩的女子,方应物心头动了动,却被理智压住。 今天还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这动辄被乡亲强力围观的新鲜期,成了大众春宫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还是我,没什么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实在顾不得你,明天你再过来好了。” 王兰轻轻的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日早晨过去看你。” 送走兰姐儿,方应物来到宗祠旁边的空房那边,二叔爷和方逢时都在门外等候。进了屋,确实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水儿的新家具。 方应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应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时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与秋哥儿稍待片刻。” 等方逢时出去,二叔爷请了方应物坐下,“村里共有两百四十亩地,由我做个决断,只要愿意的人家,田产全都托付到你们家如何?” 方应物摇头道:“这都是族人产业,传出去岂不成了我家夺族人之产了?” “秋哥儿何必如此迂腐,不过是借用你家名头而已,亲族之间,这点忙都不肯相帮么?” 方应物当然知道,这叫“诡寄”,是逃税的手段,虽不为官府认可,但也是民间通行潜规则之一了。当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纠纷官司也很多。 但方应物有点抵触之心,熟读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为这种规矩,明代后期国家财税越发艰难,最后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大崩盘。当时作为研究者,他对这种逃税手段一直是很鄙视的。 所以他仍拒绝道:“二叔爷听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亲,大事须得请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产?” “秋税开征在即,汝父却不知何时返乡,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策,你就答应了罢!” 方应物叹口气,“夺别家之基业,岂是仁人之所为。” 二叔爷忽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我花溪方氏几百年来只有你家这次出息中了举,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来稳坐的方应物登时吓得一跳三尺高,连忙也对着二叔爷跪下,并伸手去扶他,连声道:“收了,收了,二叔爷不要折杀了小子!”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一来,他们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亩地了,这还是他们村太穷的情况下。 难怪常常听说穷秀才酸秀才,但有谁听说过穷举人酸举人?举人没有穷人,倒是有句俗语是,金举人、银进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着喊着送田上门,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真谛啊。 但方应物仍尽力维持心中一点节操不灭,他不想彻底沉沦,不想当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视过的那种国家蛀虫。“二叔爷,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产,外姓人一个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亲为奴仆!” 一夜再无话,方应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过饭后便早早的睡下。次日天色蒙蒙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 方应物不耐烦的披衣出门,看是谁在扰人清梦。门外立着一人,探头探脑的,仔细瞧过却是王塾师王先生。 王先生笑颜逐开的对方应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们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随后又将一锭银子塞进方应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礼为贺!”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手里银子,十分无语。这锭银子不就是当初他一气之下,为了兰姐儿扔给王家的那锭五两小元宝么?这王先生倒是会算账,今天又当贺礼送回来了。 王塾师提醒道:“前几个月定下的约定,好贤婿可不要忘了。”他嘴里的约定,当然是方应物出十两银子纳兰姐儿为妾室的约定。 方应物看王塾师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戏弄道:“在下还差着银子,你老人家不是说银子补足后再说么?现下可凑不出这笔彩礼。” “这是说的哪里话,银子算个什么!莫非你不想认账?做人不能太陈世美!”王塾师边说边向后招招手。 却见兰姐儿抱着一个包裹,扭扭捏捏的从树后面闪出来,脸色已经红得像此时天边的霞光。 方应物能猜出,这包裹里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细软罢......瞧这架势,今天王塾师铁了心要让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师轻轻对女儿喝道:“别站着偷懒,还不进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应物生怕兰姐儿难为情,挥了挥手道:“快去罢!屋里乱的很。”王兰如蒙大赦,迈着小碎步躲进了房屋。 看着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里的银子,又想起即将列入名下的田产,以及准备整修的房屋,方应物叹口气。 银子、女子、租子、宅子,还差一个轿子,自己就成传说中的“五子登科”了。不过这个中举的人不是自己,全是凭借父荫,少一科就无所谓了。 想至此,方应物心里很文青的泛起浓浓虚无感,这都算是自己的么? 第三十七章 君子藏器于身 上花溪村,宗祠前一棵几人怀抱粗的大树底下,方应物一本正经的坐在太师椅上。他身旁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几日来饱受滋润的小妾兰姐儿,手持一把茶壶侍候着。 而在方应物的前方,则是一条长长的队伍。里长方逢时请示过方应物后,面朝队伍叫道:“开始罢!” 当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窜上前来,神情激动地将手里的一叠纸递上来,方应物温和亲切的与他说过几句话,点点头持笔写下了名字。 “下一个!”方逢时叫道。 这一上午,方应物可谓是签名到手软,但这可不是签名售书。 他签字的地方都是田地买卖契约的画押处,陆陆续续共有四十几份,一式两份签了近百个名字。而且他无一例外的都当了买方,卖方则是各家族亲。 签完这些合同后,上花溪村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归到了方应物名下,他一跃而成为整个花溪地区头号大地主,甚至超过了邻村王大户那家。 也就是说,方应物迅速完成了由赤贫自耕农阶级向地主阶级的兑变,只是这位新地主很仁慈,收的租子低到令人发指,比税粮还要低得多。 当然,若不是如此,族亲也不会为了逃税而将田地假托到他名下。契约上虽然写了作价多少多少银两,但不会叫方应物真掏钱的。 所有契约由里长方逢时当保人,并拿到县衙去盖印,此后就正式生效了。 据方里长透露,县衙承发房掌印小吏看到这叠契约,很是“会心一笑”,只要了五十文钱便痛痛快快都盖了印。 手握一叠厚厚的生效契约,方应物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浓浓的虚无感,他所得到的这些到底是属于谁的? 想这几个月来,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种困难,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正要收获一颗小小的果实时,忽而这父亲又冒了出来喧宾夺主。 父亲人虽远在他方,但却一下子把所有风头都夺去了。一个全省解元摆在这里,谁还在乎小小的县案首? 而且一夜之间,自己之前所面临的那些让自己挠头的困难仿佛都不成问题了。 似乎只要躺在父亲创下的功业上,便可以悠悠哉哉的享福度日。这样或许不能大富大贵,但起码是衣食无忧的小康日子,比起艰辛度日的山乡村民,那是舒服的多了。 早知如此,那自己这几个月还折腾什么,直接在家里坐等天上掉下个解元就可以了,一切艰难苦恨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底,自己奋斗几个月的意义何在?现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方应物不由得长叹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恰好此时兰姐儿沏了茶水,偶然听到这句,疑惑的问道:“夫君因而叹?” 方应物道:“有这样的父亲,我还用做什么?若说成就,只怕我连解元都中不了,当然要叹。” 王兰想了想,劝解道:“妾身不懂什么道理,但记得易经上有一句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猛然听到这句,方应物仿佛被点了穴,片刻后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人生浮沉无常,宦海更是风波险恶,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可靠?谁又敢保证父亲一直顺风顺水? 而在这个世道,谁能比自己更看得通透?谁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来?他方应物可是站在五百年后的高度俯视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君子藏器于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去府试道试就去府试道试,该去县学当生员就去当生员。一颗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闯自己的路子,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又何必为了父亲成就和自己的虚无感而纠结。 颓废感一扫而空,方应物忽然又品出点什么,忍不住嘿嘿笑道:“兰姐儿说话真绕圈子,叫为夫仔细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 王兰不明所以,只以为方应物夸赞他,很是温柔娴淑的抿嘴笑了笑。 又听方应物摇摇头道:“好不知羞的小妇人,天还没黑就想着敦伦大事了。” 听到敦伦两个字,兰姐儿羞赧的推了一把方应物,“你胡言乱语什么,妾身是那样**的人么?什么时候说这话儿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顺势拉过兰姐儿的手戏谑道:“我懂得,你也懂得。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那你说我身上藏着什么器具,待的什么时候?” 说着说着,方应物却发现先把自己的火气惹出来了,十分蠢蠢欲动的,少年人的身躯本来就经不起挑弄。 他瞄了瞄里间大床,考虑是不是白昼宣婬,将新收小妾按到床上去泄泄火...... 但正当此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小相公!有外面人来寻你!” 这将方应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莫非终于有人来慕名拜访了? 这几日,方应物接到了不少书帖,大部分都是写给他父亲的。方应物都代替父亲一一回了信。 但暂时没什么外面的人上门拜访,据他猜测原因有四: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里,往来不便;二是声名鹊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里,上方家拜访没什么意思; 三是他方应物这县案首充其量不过是预备秀才,还不值得别人闻风而动、纷至沓来;四是他在县里没什么交游,别人很难找到中间人做引荐。 或者说,资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资格低的不得其门而入或者慑于方解元的门槛。 今天这人是头一个登门的,方应物当然不会还像上次那样拒之门外,他又不是真想当隐士。 于是他连忙迎出门去,却见院外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相貌清雅,冠服整齐,从气质来看绝对出身衣冠子弟。 方应物上前见礼道:“贵客来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那人没有还礼,也不答话,只管不停上下打量。这叫方应物感觉很奇怪,正要发话去问,却听他开了口道:“你就是应物外甥么?我是你舅父。” 舅父?方应物大大的吃了一惊。他这辈子自从记事起,脑中从未有过母亲印象,也从未有过母亲那边亲戚的印象。这时候出现了个自称舅父的,怎能不让他吃惊。 他的记忆中,只在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他一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但却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家那边的事情,就连母亲到底是哪个乡哪个村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姓胡。 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见过与母亲家那边亲戚有什么往来。渐渐地也就淡忘了此事,只当没有这些亲戚了。 实在没料到,今天突然冒出个舅父来,这叫方应物想起了一句俗话——富在深山有远亲。 第三十八章 话不投机 (求推荐票!)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方应物可以确定,这位“舅父”是听说了解元之事,然后才跑过来攀亲的。 这门亲戚与同族乡亲们的亲近感相比,不知差了几许,方应物脑中闪了闪,冷淡的问道:“余自幼年记事起,确实不曾听说过母家之事。不知阁下从何处来?” 那中年人见方应物只管站在院门口盘问,连个请入上茶表示都没有,心生不悦,忍住答道:“我自慈溪来。” 之后便闭口不言,他相信,方应物好歹是个读书人,听到这几个字应该能明白什么。 方应物果然愣了一愣。他知道母亲姓胡,也知道慈溪和花溪同在一乡,都是属于梓桐乡的村落,说是同乡不为过。只不过花溪在深山里,地方比慈溪偏僻。 单说姓胡没什么好惊讶的,单说慈溪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慈溪和胡姓两个词连起来就值得注意了。 因为方应物听说过,淳安县有九大科举世家,慈溪胡家就名列其中。当今胡家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是正统四年进士,比商辂商相公还早六年中进士。现在此人在南京当兵部侍郎兼操江提督,是一位老资格实力派官员。 此外还有两件传言,一是说朝廷要恩典这位胡老大人当尚书,二是说慈溪要改名为胡溪以表彰胡老大人。如果商相公致仕,那么当今淳安籍贯官员中,就是这位胡老大人官爵品级最高、资历最老了。 想起这些,就令方应物感到十分意外了。舅父说来自于慈溪,母亲正好也是姓胡,莫非母亲就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慈溪胡家? 那如此说来,母亲真足以称得上名门闺秀了,早在宋朝胡家就出过父子三进士的荣耀,八代贫农的花溪方家和慈溪胡家比起来,连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方应物又想起,在县城西门外有几座进士牌坊,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属于胡拱辰老大人的。他去了县城这些次,每每望着牌坊励志,但从来没想到居然能与他自己扯上关系。 看到方应物失神,那自称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轻轻撇了撇。一个只读过几年书的穷山村里少年人,听到慈溪胡家这样的名头,还不得被吓住。当年方清之就像个书呆子,他儿子估计也差不多罢。 可方应物心思聪明,虽然离一心二用还差得远,但七窍玲珑总是有的。脑子想归想,他眼睛可并没有走神,对面这人的神态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脑子中。 这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来的?方应物哪里看得惯这嘴脸,抬了抬眼,不动声色,指着院中椅子道:“请进,坐罢!”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话语之间很不客气,“在下多年来从来不知道还有母家,心里一些儿印象也没有。至于阁下突如其来,以长辈自称,更是无从辨析。” 这口气,就差说很像上门打秋风的骗子了......那中年人闻言不忿道:“我们慈溪胡家会为了这点事情招摇撞骗么!至于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听便知,左右都在同乡,打听消息便利的很!” 方应物继续盘问道:“是在下说话莽撞了。不过敢问舅父,从母亲去世,至今也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胡家亲戚往来,母亲的墓地就在村后,也从不曾听说有娘家人来祭扫。恕我驽钝不解,这是何缘故?” “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两家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 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问题,方应物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当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陈年隐事。又随口问道:“舅父这次登门所为何来?” 胡舅父答道:“听说妹夫中解元,特意前来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见见你,所以请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应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缘关系,但十几年没往来,半点感情也没有,而且他对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见。 再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断了与胡家的关系,如果是因为父亲当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这当儿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认亲,是很不谨慎的行为。 还有一点,与胡家不相往来十几年,从亲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无法解释。在这个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来叫他方应物去见面,若要随随便便就答应,那也太显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虽然不如胡家,但他方应物有自己的自尊。何况现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没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书里也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在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看惯帝王将相史的方应物心里,就是个符号。 再说了,堂堂一个解元家,正在榜文刚出的新鲜期,只有受别人登门道喜的份,哪有主动到处串门子招摇的道理,那不是让县里人小看么! 想得明白后,方应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应,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请示过父亲后再做计较。” 胡舅父皱起眉头,责问道:“长者赐,不敢辞;长者请,就敢辞乎?这是做外孙的道理么?” 这教训口气又引起了方应物的反感——我跟你们胡家很熟吗?叫我去见个面也成了对我的恩赐? 他越发有了几分猜测,当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亲,中间出了些什么事情便断了往来,如今听说父亲中了解元,于是又匆匆上门攀亲。而且父亲那一门心思只顾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做法,没准还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应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在做外孙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儿子的。家父十几年不进胡家之门,在下这做儿子的自然有样学样,焉敢不孝并违背父亲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应物这暴发户晚辈的冷嘲热讽,大怒道:“年轻人不要以为读得几本书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间道理多得很,不是书上都写着的!我好心登门......” 方应物打断了舅父的话,拱手辞客道:“既然话不投机,舅父请回罢!” 胡舅父拂袖而起,气冲冲道:“只晓得在家中闭门死读书,人情世故半点不懂,有谁看的起你!没有我胡家帮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县中立足!” 方应物叹口气,这舅父的语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呐,做人心里有几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读书人中,谁会动辄赤luo裸的挂在嘴边?更别提用这些来威胁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儿不肯趋附你们胡家,是为志气高远。如此节操,谁敢看不起?也就你们胡家心里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么人?”胡舅父转头喝道。 却从院门口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认识的,先在县城诗会上见过,后又曾经到访过上花溪村的洪松洪公子,另一个却十分面生。 但此人能与洪松相伴而行,方应物估计他就是上次随同洪松一起来上花溪村,却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项公子。对此人无限拔高、无限脑补的能力,方应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松笑着拱手道:“胡前辈,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胡舅父冷哼一声,随便还了礼就离开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舅父与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视胡家,又让舅父无法反击,看来这两位公子的家势也不会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只有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举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这家?另外一个如果是姓项,那么就可能是与洪家同在锦溪的项家人。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交游广阔的人士,说不定能从他们这里打听打听父亲的往事。方应物便上前对洪、项二人行礼道:“两位贵客久违了!上次在下因为准备县试,心无旁骛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谢罪了,还请两位前辈多多海涵。” 方应物成了县试案首,注定将成为县学生员秀才,所以也有称别人一声前辈的资格了。不然以学童身份,没资格叫别人前辈。 洪松只微微一笑,但项公子却爽朗大度抢在前面说:“无妨无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儿之不俗。” 方应物又请二人坐下,对屋中兰姐儿招呼了一声,“有贵客到,上茶!” 洪松并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应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参加今科乡试,遇到了令尊这科场前辈,他托我捎带了家书给你。” 方应物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穿越以来首次与神龙不见头也不见尾的父亲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谢两位恩德!” 当然方应物不会傻得问他们两个乡试成绩如何,瞧这迅速回来的架势,并且还有闲工夫亲自来花溪送信,不用问,估计这二位双双名落孙山了。其实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乡试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试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现象。 方应物当即便拆开信件,一口气看了下去:“吾儿见信如晤......” 信中内容无外乎是…:一是父亲叫他仔细读书,不要荒废学业;二是和睦乡邻,不要因为家里出了解元就骄纵自大,鱼肉乡里;三是因为明年二月就有会试大比,时间紧张,父亲就直接启程去京师预备参试,暂不回淳安了。 看完书信,方应物再次向洪松和项成贤致谢道:“不孝子久不闻家父音讯,心中万千念想,今日多谢二位捎到家书,如此才心怀略慰。”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能受方解元信任委托,也是吾辈荣幸。”洪松客气道。 他话头一转,又说起方清之:“你父亲在省城,那可是名闻遐迩,很为我淳安挣了脸面。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亲自写了保书送他入场的!” 听到王恕这个名字,方应物耸然动容,这是他穿越以来听到的又一个政治名人。父亲怎么勾搭上他的? 第三十九章 方解元的八卦 却说听到王恕写信荐举父亲,方应物不能不动容,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虽然方应物对当今成化、弘治年间的政治生态不如嘉靖、万历年间了解,但也是涉猎过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这个时期,王恕是一个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无忌、公正无私,海内声望极高。 当下官场上有一句流行话,叫做“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这朝堂上乌烟瘴气,南北京师六部里没什么像样大臣,只有一个王恕人品正直还算是拿得出手。 从这个评价,可知其人。当今皇上朱见深是个怕人搅扰的宅男天子,大概对王恕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很烦,所以将王老头打发到南京,并且一直让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师。 不过让方应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绝对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怎么会干出写条子开后门,保举父亲入场的事情? 洪松面露羡慕之色,悠然神往的说:“我听说过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御使巡抚苏松,令尊恰好也在苏州游学,偶然在文会上相遇并争论学问经义。 当时王公极为欣赏令尊,担心令尊误了乡试,朝廷错失人才,因而特意给本省大宗师写信并担保,然后令尊以录遗的名义得以入场。 以王公的刚直秉性,若非慧眼识真才,否则绝不会做这种帮人请托的事情!由此一来,令尊算是声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了解元,可谓成就一段士林佳话美谈!这番际遇,吾辈深深钦佩和艳羡!” 听完洪公子传来的八卦消息,方应物感到头部隐隐作痛,这是好事么? 王恕这样有名正直的大臣确实不会出于私心,为了父亲这无财无势力的寒门学子写条子,但越是如此,那越发头疼...... 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正是因为王恕欣赏父亲,那便可以推断出父亲现在是什么脾性。想必也是原则性强、正直耿介、迂阔刚硬的,不然也不会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睐。 很庸俗的想,这才是倒霉啊! 方应物知道,从今年商辂商相公愤而辞职,到现在这位皇上驾崩,大概还有十年时间。这十年间,朝堂上风气很堕落,各种歪门邪道都有。父亲若在这段时间一头撞入官场,又看不惯风气的话,那少不了要吃苦头。 当今天子朱见深虽然比较心软不爱砍大臣脑袋,但是却有恶作剧心态,喜欢将犯言直谏的大臣往边荒地方打发。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动他,扔在南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别人可未见得有这种好运。 假如父亲真进入了官场,又因直言无忌触怒天子被降罪,再株连起来,只怕他也要陪着父亲去云南贵州广西旅游几年。 想到这个前景,方应物心头泛起淡淡的忧愁,唏嘘不已。人生真是进入什么层次就有什么层次的烦恼。以父亲那坑儿子的做派,别看这次貌似用解元帮了自己一把,但将来去边境省份长期旅行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 方才戏言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难道正应在这里么?莫非自己将来的宿命难道是为了替父亲保驾护航、收拾残局?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但愿自己想多了。开始默默祈祷父亲这十年都不能中进士,只守着举人功名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乡绅。如果有机会,官场就交给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闯荡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项公子这时候突然神神秘秘的说:“岂止是士林佳话,还有另一段佳话。听说王公家**对令尊一见钟情,誓要托付终身......才子佳人,我辈鼓之贺之啊!” 闻言方应物目瞪口呆,下意识反问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松重重的咳嗽几声,正色道:“倒是听说过王公欲嫁女给令尊的传言,但蜚短流长,真假确实难辨。” 方应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亲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处处都有女子倾心? 十几年前,自己母亲出自慈溪胡家名门,却能下嫁给父亲;在县城进学,那本县头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给父亲作妾;跑出去游学一番,还能遇到个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这可是标准的主角待遇,自己与父亲比起这方面,简直远远未够班。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到底凭什么?从各人的口中来看,父亲应该是个不解风情的古板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细想起来,岂止桃花运方面,自己累死累活巴结个知县还差点输掉,父亲出外游学随随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睐;自己费尽心机还险些让县案首飞了,父亲中个解元简直手到擒来......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见到父亲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来了,但是估计要等到明年京师春闱大比之后了,方应物感慨道。对于穿越以来素未谋面的父亲倒是多了几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实话说回来,若能熬过十年,换了天子后,父亲娶王恕家女儿还是挺不错的。 历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后新君即位时,便众望所归的入京当了吏部天官,成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权威极大,连内阁也让他三分。 谈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项公子突然对方应物拱拱手道:“对了,险些忘了祝贺方朋友进学。既然已经夺下案首,后面两关应当不成问题。” 洪松摇摇头,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话,我们二人此次乡试名落孙山,还得回县学做生员,日后要与方朋友同在县学读书作文了。刚与令尊同场应试,又与阁下县学同窗,人生之际遇当真奇妙。” 方应物谦逊道:“在下这次运气好,还请两位前辈多加指教。只是已经说到这里,晚辈还不知两位前辈是哪里人,本家何处,还望告知,也好日后年节相拜。” 洪松拍拍额头,“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说过自家跟脚。我与项贤弟都出自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闻的。” 项成贤自豪的说:“本地俗语云: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说的就是我们两家先祖。” 原来洪家在本朝永乐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洪玙,官至吏部右侍郎,与洪家对河而居的项家在宣德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叫项文曜,官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县人编了句俗语进行夸耀——左右两侍郎,对河两天官。 而且这两家道统不绝,眼下都有人进士出身,在外做官。 对此方应物早有心理准备。果真是锦溪洪家和项家,难怪这洪公子敢对自己那不上台面的舅父嘲讽一番, 自报过家门底细,算是正式定了交。洪松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刚才我看那胡前辈来寻你,面色不善,可有什么事情么?” 方应物淡淡道:“他自称是在下舅父,跑过来叫在下去见见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松和项成贤异口同声惊讶道。 “家慈十几年就过去了。听说是胡家之人,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晓得。两位前辈在县学中,没听家父说过此事么?” 洪公子摇摇头,“我三年前才进学,那时令尊早就是前辈了,他寡言少语,从未谈及过家中事情。没过一年多令尊又出外游学,更是无缘时时相见。不过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项成贤快言快语的说:“我们与胡家不对付,先在此说明,免得方朋友为难。” “怎么不对付?”方应物好奇的问道。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说,“县中士子有东社与西社的区分,方朋友你进了学就知晓了。” 方应物感到挺有趣,还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见日头偏西,洪松与项成贤齐齐告辞,方应物一直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回来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转身去了族长二叔爷方知礼家。 “你是问当初你母亲的事情?”方知礼皱眉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但老夫还清楚记得当时你母亲的模样,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给了你父亲,但当时娘家那边似乎很是不满。 后来你母亲生你时害了大病,过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后你父亲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终日沉默不问外事,只管发奋读书,一直到考中秀才住进县学,之后我就很少见了。 老夫也就晓得这么多,其他内情便不知道了。” 书香世家的闺秀私奔嫁给山村穷小子的故事......对于父亲,方应物只能说一个服字,彻底服气了。 至于其他内情,不用老族长说,方应物猜也猜的出来。只从今天舅父那态度和胡家方家十几年不往来的状况,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来自己顶撞了几句舅父,一点都不冤枉他,父亲肯定也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不能给父亲丢脸,方应物想道。 他出了族长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个衙役对着他招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方相公,我给你送府试考票来了!” 所谓考票,就类似于准考证。县试结束后,县衙就给通过的学童开出府试考票,学童持票去府城参加府试。只是能劳驾衙役不远十里山路,亲自跑过来送考票,这待遇也很罕见了。 方应物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该收心准备府试了。虽然对自己这个县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试道试都相当于走过场,但也要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第四十章 变脸知府 这次府试时间在县试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县试一样,都是从明年春季提前到今年进行,时间安排上很紧张。 府试地点自然是在府城。严州府的府治位于新安江下游的建德县,距离淳安县县城一百多里。 方应物背着包裹,提前两天出发前往府城。从淳安去外地,陆路不好走,但水路却极其方便。县里新安江沿岸有好几处码头,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游,近的去府城,远的可以去杭州。 方应物在县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当夜蜷缩在船舱中打了个盹,次日午时抵达了府城南码头。 严州府城和淳安县城一样,也是建在了周边环山的盆地中,但却有高达两丈四尺的坚固城墙,不像淳安县城近乎不设防。毕竟这里扼守浙西要冲,该有的武备必须有。 方应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垒成的长堤,牢牢地拦住了江水,捍卫者府城城墙。听说这道长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后,亲自主持兴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条东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样的茶铺,既卖散茶也供应茶水。好生热闹,让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印象中酒吧一条街之类的地方。 但方应物没有逗留,径自穿过位于城墙正南的澄清门,进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试设施自然不是淳安这种小县城可比的,建有专门供各类考试所用的科场,也叫试院。此外,每当省里的提学官大宗师按临本府时,也驻在这里主持各种考试。 方应物打听了科场方位,寻到地方后在周围找起住所。所幸他的运气好了一次,旁边不远处有家专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还剩了最后一间屋子。 方应物二话不说,迅速掏钱入住了。如果住不进合适旅舍,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寻找当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样花费要大上好几倍。 眼下方应物刚刚脱离贫困而已,还没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点是一点。由此可见,科举是个花钱的事业,这还只是府试而已,常言道“穷不读书、富不教书”是有道理的。 方应物在府城没有人际关系,所以没有出去交游,当然也有囊中不丰的原因,没钱就没场面。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静静的在房中读书。 一直到第三天凌晨,过了四更天时分方应物就起了床,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县学童,专门有叫醒服务。 天色尚黑,方应物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前往科场。 大门外点起了许多高脚灯笼,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县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寿昌等等。每个县的学童都在本县灯笼下集合,点过名后排队等待搜检。 在淳安县灯笼下,方应物遇到高材生吴绰公子,遭遇了一声冷哼。 搜检核对完毕后,考生过了龙门,从穿堂大厅领到试卷,然后进入科场大院里的考棚,在根据试卷上考号寻找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系列繁琐的过程,方应物坐到座位上时,很感到有些疲惫,他抓紧时间打了个盹,恢复了一些精力。 考棚中每隔两尺设一个座位。桌子是长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长条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摇摇晃晃的,让方应物总是担心桌子和凳子会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门胥吏置办桌椅时,漂没了经费,所以才用了这么薄的木材!”方应物摸着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乱想时,几通鼓响,考题发出来了。 方应物连忙去看,只见有两道题,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学。 这次可没什么人给方应物提前泄露题目,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答题。 不过方应物没什么心理压力,他是县案首保送生,无论答成什么样只要不犯忌讳肯定能通过,所以他下笔就很果断痛快,不用太讲究和斟酌。再加上方应物本来就是聪明机敏的人物,因而答题速度还是比别人快了一筹。 一上午时间,两道题各写了几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时,方应物就坐不住了。 县试时他心虚不敢出风头,答完了也不敢第一个交卷。但这次府试他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誊写好了试卷,又检查过没有错字,方应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惯例,在小三关考试中,头几个交卷的人可以与主考官亲切谈话并请求面试。但方应物没有这个心思,也确实没这个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体型微胖,脸形偏圆,气度和蔼可亲。方应物与他程序化的说了几句话,正想告辞,却听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着,待本府看过你的文章。” 这是要主动面试他?方应物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发话。 府尊看过方应物的两篇试卷,皱眉略一思索,又抬起头,“本府要考较你,你是从淳安青溪渡坐航船来应试的罢,就以此为题做诗一首。” 方应物愁眉苦脸、挖空心思的在堂下转了几个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棹徐开处,青溪古渡头。林昏残月落,水净晓烟浮。帆影环沙岸,钟声隔寺楼。曙鸦听渐远,柔橹去悠悠。” “诗意不错,出的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点点头赞赏。 方应物低头垂目的接受了褒扬,心里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诗词也是混迹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吓了左右一跳。却又见他变了脸色,喝斥方应物道:“尔既是县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亲子!那今日文章为何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靠!这知府也太较真了,不知道什么叫走过场么!方应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只得将头垂的更低,装作谦虚受教的样子。 骂罢骂罢,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县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诽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应物有恃无恐的想道。 再说了,他写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实力,还用得着费尽心思作弊去搞个县案首么? 朱知府继续训斥道:“想必是你不肯尽心尽力,胡乱应付、故意为之!难道以为本官是妒贤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府尊的潜台词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这知府?所以在府试拿这种烂文章糊弄本大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应物苦着脸无从置辩,难道能告诉知府,他的实力就是这样么? 这两篇八股文本来就是他的真实水平,诗词可以从印象里抄袭,八股文从哪去抄?上辈子那个年代谁会没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过想到这里,方应物还是有小小的不爽,写出来的东西被鄙视了,任是谁也不会痛快。但这方面他确实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环有点差距,没法子。 想来想去,方应物只能无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训,小子知错了!” 朱知府脸色缓和下来,“不过你小小年纪,也晓得藏住锋芒,低调示人,被斥责后处变不惊、知错认错,这份老道醇厚也难能可贵,值得一赞。” 好了变坏,坏了变好,这次态度又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方应物心头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知府提起笔,在方应物的试卷上写了几个字,口中道:“下不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给你,就取你第二名罢!” 下不为例?他还能有下次府试?方应物心里默默呐喊道,小生我本来就没想得府案首,也没想得什么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别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还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经心道:“商相公回乡,已经快到府境了,你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乡,发榜后不要着急回去,到时候随着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辂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爷啊!方应物欣喜若狂,对朱知府的百般腹诽一扫而空,热泪盈眶的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无敢不从!” 第四十一章 府试不公的秘密 (求推荐票!) 回到旅舍,方应物仍在为突如其来的机遇而兴奋。整个成化朝,政治经济文化都很乏善可陈,号称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辂算是比较鹤立鸡群的一个了,虽然他的成就和后面一些首辅比起来似乎并不如。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上辈子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用一万赚到一百万很难,但是从一百万赚到一千万却相对简单。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 直到吃过晚饭,方应物才渐渐冷静下来。又想起了考场中朱知府的反复无常,细细回想和琢磨过后,方应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绝非无的放矢,很值得玩味。只是当时自己心态比较放松,没有放在心上认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儿子,又是县案首,无论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读。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责自己几句,然后再抬举几句,黑脸红脸他全都先唱过了,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了,既不好抨击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讽刺他打压后进。 其次,采取先抑后扬的方式,最后给个府试第二的成绩,这也算是制造机会卖人情,表达了“写这么烂都取你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应物参加府城迎接商阁老返乡的活动,但又担心他年少轻狂,不好使唤。所以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敲打敲打他又让他无话可说,最终能老实几分。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得不赞叹一句,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弯弯绕绕的缜密!他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全部堵上了,方方面面也都顾及到,并且杜绝了一切出篓子的可能性。 至于叫自己一同去迎接商相公,那原因更简单。总要有地方名流代表,本来自己父亲这同乡新解元是个合适人选,但父亲去了京城,就让自己这勉强也能上台面的县案首代其劳了。 不过朱知府心思复杂归复杂,但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也没有什么坏处,方应物只能全部领受了。 次日,方应物无所事事的在旅舍发呆时,忽然有同县的几个考生来找他,请他一起去南门外喝茶。 “听说朱府尊成化五年上任以来,力主在南门外修了长堤,挡住江水。然后这几年,沿江那里形成了繁华街道,大大小小集中了十数家茶铺。今日我们便去见识见识。” 方应物左右也是无聊,便随着同乡们去了,此后又在府城游玩了几天打发时间。到了发榜日子,方应物又和几个混熟的同县考生一起去府衙外看榜。 如果能过府试,便可以正式成为童生了,回到乡里也就被视为预备秀才,死了后牌位上可以写一个“待赠将仕郎”。 府试榜单很有讲究,和有多少人才就取中多少的县试不同,既要进行总量控制,严格筛选学童进入下一关道试;又要照顾好地域分配,保持各县取中人数的相对公平,不能出现上榜考生全都是一两个县里的。 熟悉科举的人都知道,大三关考试中,乡试最难取中;小三关考试中,府试最难取中。 不得不说,早知道自己名次结果的方学童心里是索然无味的,看榜也是一种走过场而已。完全没有别的考生那种紧张、忐忑、期待的心情...... “方贤弟是第二名,看来县试、府试、道试的案首小三元是没可能了,哈哈。”有人指着府试榜单说笑道。 方应物摇摇头,能过关就不错了,大小三元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就凭他平平无奇的文章水准,能夺取三元那是对天下读书人的羞辱。 第一名案首是谁?方应物想起这个问题,抬起眼皮向自己名字的前面看去,“吴绰”两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居然是他!方应物很感到意外,根本没料到朱知府点了吴公子当府试案首,莫非吴家运作到府衙里了? 他们若要有这个本事,又何必冒着被人指责作弊的风险,在县里与自己争夺案首? 这时候,看榜的人中,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前两名竟然都是淳安县人,可见本次府试不公!” 随即有一批落了榜的人发作起来,一起鼓噪道:“不公!不公!” 又有人高呼道:“我等该去衙门申诉,请府尊重新评卷!” 人群有不少人响应道:“好!同去!” 方应物眼见落第者要借题发挥的闹将起来,心里有点担忧。自己名次虽然没有那吴绰耀眼,但也很醒目,还留在榜下说不定要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他从人群里挤出来,迅速溜之大吉了,免得成为失意者发泄的目标。 不过方应物还是不明白,以朱知府那缜密心思,怎么会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其中没有什么鬼,很公正无私,但为了避嫌,也不能出现前两名来自同一个县的情况啊。 这要闹腾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最后不会连累到自己罢? 在次日,按照惯例,通过了府试的童生们进府衙去拜见主考朱知府。吴绰和方应物这前两名排在最前面,只不过两人的名次与县试相比倒了过来。 两人在大堂外面台阶下等候召见,吴绰吴公子的神色又重新得意起来。县试虽然输给了方应物,但府试却扳了回来,而且府试比县试等级更要高,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方应物很嘲笑道:“在下中县案首时,满县父老没有一个人说了不;但你中一个府案首,外面可是有一百多学童大叫不公,根本没人服气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吴公子感到胸口这股恶气又憋了回去,只憋得自己内伤。再想到日后可能会与方应物同在县学读书,忽然又觉得中秀才不见得是好事...... 这一科的严州府新童生拜见过朱知府后,走完过场就该离去。但方应物慢走了几步,故意留下对朱知府道:“小生还有话要讲,如今落第学童对府试榜单有所议论,亦有人衙前鼓噪,老大人可曾知晓?” 朱知府不以为意,“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哪次考试结果出来后,不都有落第者大呼不公么?毕竟名额有限,任何时候也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取中。” 他可以不当回事,但方应物可不想自己这一榜出现什么不好流言,劝道:“老大人还是稍加释疑,不可置之不理,任由人言纷纷。” 朱知府冷哼一声道:“本官对此问心无愧,何用多此一举。再说从取中人数而言,淳安县并没有比其他几个县多出很多,失去公平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只是占了一二名而已。” “老大人的苦心,有些无知小民哪里能明白。必须要加以整治和辟谣,不可放任流言四散。”方应物继续力劝道。 “这就不必了。你还是仔细做好准备,后日迎接商相公时休要失了体面!”朱知府冷淡的拒绝道,挥挥手将方应物送客了。 出了衙门,方应物长叹一声,不知这府尊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如此一意孤行。难道放任流言,对他有好处吗? 衙门口不远处还有十几个学童在议论,“为什么这次一反常规选了淳安县人做前两名。想来想去一定是商相公即将到达,而府尊则有意讨好!” 原来如此!方应物闻言恍然大悟,商相公刚刚致仕没有几个月,尚有余温,还可以发热,朱知府肯定也是存了结交商相公的心思, 但直接拍马太等而下之,传出去也不好听,也容易惹人反感,好像商相公也并不是那种热衷于被逢迎的人。 所以这些关于府试的流言,说不定正是朱知府所期待的!事情变成什么样无所谓,反正流言就是流言,超不出掌控。但通过这些事能让商相公感受到他的心意,就是达到目的了。 商相公作为淳安人,肯定要认账,他为人再公正也绝对不会说“府试前两名都是淳安人的做法不对”。谁不说自己家乡好?至于其它情况,根本不是知府大人所在意的。 如果朱知府是成化五年上任的,按照九年任满的期限,他明年就该调任别处了,肯定不会留在严州府。 这种涉及到升迁荣辱的关键时期,能抓住主要关节才是正经,其它还用在意什么? 流言也就是一阵风的事情,终会消散的。再说商相公到达后,以他的巨大名望,在舆论中压制住这点流言也是轻而易举的。 终于想明白后,方应物忍不住感慨万分。对于官场的事情,自己还是琢磨少了!很多心得体会和道理,不亲身经历是很难通透的。 朱知府这一招不落窠臼,很妙! 第四十二章 红花和绿叶 “新科童生”在府衙拜见过知府,本次府试程序便算全部结束,就算有点流言也改变不了事实。 其他考生都该打包回家,但方应物却被朱知府要求留在府城,将作为严州府群众代表、今科乡试解元代表和府衙一起迎接卸任首辅商阁老返乡。 送走了几位同县考生,方应物回到旅舍,却被掌柜拦住,很客气的问道:“方小官人,你客房到期了,眼下是否继续住?” 方应物他住进来时,确实只按府试结束算的,当时没有料到要多住几天,所以交房钱时,日子只算到了今天。 这时掌柜问他是否继续住,当然潜台词就是要住还得先交了钱。 方应物摸了摸腰包,十分苦恼。来时没有带太多银子,如今实在所剩无多,交了房钱就没吃没喝了,甚至交几天房钱可能都不够。 只得对掌柜行礼道:“且宽缓几天......” 后面两天,方应物隔半天就去府衙看一次消息。第三天早晨得知商相公已经到了邻县桐庐县。 于是朱知府便一声令下,传遍满城,召集了前往县界迎接的随行人员,匆匆忙忙在南门外码头上准备登船。 临行时,府衙同知、通判、推官,附郭县建德县知县、县丞、主簿,以及府衙主事、照磨等大小官员一个不少,全部来到码头为朱知府送行。 府衙准备了七八艘船只载人,方应物立在其中一艘船头上,第一次看到如此齐整的官员阵容。在他眼里更像是大明文官从正四品到正九品的官服展览,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但从这些大人们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方应物可以感受到最深沉的不舍——估计他们都想追随府尊,去县境迎接卸任首辅罢。蹲守在家里等待有个鸟用! 商相公可是文官里的第一把金交椅,虽然带了个“前”字,但声望比新首辅万安这种走贵妃后门的马屁宰相强多了。 但很可惜,朱知府断绝了所有官员的希望,他在码头对众人高声训话道:“列位大人,时值秋粮繁忙之际,我等食君之禄,切不可荒废王事! 故而不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本官前去县境迎候商相公即可!这几日尔等各自谨守门户,务必要勤于政事,做好份内之务!若有所迟误,王法面前,本官决不轻饶!” 诸大人唯唯诺诺,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 方应物心里喝彩,好威势,不愧是只差一步便进入大员行列的四品黄堂! 而且看来朱知府平时也是个很强力的正堂官,所以关键时刻才能说一不二,震住一干佐贰同僚和衙门下属不敢妄动。 训完话,朱知府登上了最大的一艘船,船队便从南门外码头起航,浩浩荡荡向下游建德县边界而去。 若从省城杭州府沿钱塘江、新安江逆流向西而上,进入严州府后第一个县是桐庐县,也就是商阁老现今所在的地方。而后才是建德县,最西则是淳安县。 朱知府带领本地士绅,前往的地方正是建德县和桐庐县交界处,准备在那里等待商阁老。 官场最重礼节,出迎距离也是有很大讲究的。理论上朱知府可以远赴桐庐县与杭州府交界处,但那就显得过于谄媚,容易引起别人议论。 而在府城城郊迎接,又显得过于轻慢。毕竟商阁老的身份在这里摆着,只在城郊迎接的话,礼数严重不够周到。 所以朱知府带人去附郭县建德县的县界处迎接,算是比较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恭敬又不过分谄媚。 迎接计划是先期赶到建德与桐庐交界地方,等商相公的船只进入了建德县境内,上前拜见后,就地设宴为商相公接风洗尘,并住上一晚。 次日早晨,船队再从县界向府城进发。如果走得顺利,当夜住在东关外富春驿,还是城中公馆,全看商阁老自己的心意了。走的不顺利,就在半途某大户人家宅中安歇。 方应物坐在船中,扫了几眼同行众人。同船的都是本府名流士子,这次凑到了一起,又是要见三元宰相,个个都神情兴奋,正围桌而坐,吐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 方应物出头没几天,与他们都不熟,以他的性格也懒得放下身段,去主动巴结这些史书上的无名之辈。他默默坐在一旁,又想了想上船时的情况,突然发现了一个特点。 经府尊安排一同前往县界的迎接队伍中,除去大量杂役这类不算在数目内的,其余本地代表好像只有二十多个。大都属于两种,一种是本府二三十岁的年轻士子,风流倜傥;另一种就是本地年老耆宿,德高望重。 老少结合,看似很合理的人员结构,但却有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 方应物又仔细回想了回想,终于可以肯定,确实一个官员都没有,而且一个正当盛年的居家乡宦都没有,全都是离官场较远的人物!当然,本地举人也大都去京城赶考了。 而队伍中唯一例外的,就是朱知府本人了。府尊大人在这支队伍里,真可谓是万绿从中一点红——特别官服还是绯红袍子。 想至此,方应物猛然拍了拍大腿叹道,朱府尊不愧配得上“心思缜密”四个字,这种小细节都让他考虑到了! 这支队伍前往迎接,等到商阁老下船,那就不动声色、自然而然的完完全全将朱大人自己凸显出来了。 年轻士子只会吟诗作文,最多谈几句书经,本地耆宿也只能说说近些年来的风土人情变化。这些东西,都是场面上的应有程序,听听也就罢了。 商相公可是首辅级别的元老重臣,层次和境界当然不会仅仅只有上述这些。但在迎接场面上,能与商阁老展开高层次交流的,能谈论国事、政务以及官场的,除了府尊本人,还能有谁? 那时府尊完全不用担心有谁抢过风头,只管在周围一群老幼病残的衬托下,全副心思表现他的才干见识就可以了,这就是他为自己创造出的最好机遇。 至于他方应物,大概主要任务就是代表解元站台和吟诗作词两项,与其它同行人没有本质区别。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粗布青衣,真像是大红袍身边的绿叶呐。方应物弯腰出了船舱,站在船头望着水里的倒影,他这模样很像天真无邪、乖乖听话的绿叶么? ———————— 上午时间太紧张了,写多少发多少吧! 第四十三章 大黑马 上 第四十三章大黑马(上) 这日在建德县县界一处古渡头,方应物等十几位地方代表跟随者朱知府站在岸边,等候商相公的座船。 一直到天色过午,才见到去前面打探消息的杂役骑马飞奔而来,高呼道:“到了到了,船已经在五里外了!” 登时众人抖擞精神,整顿衣冠,在岸边整整齐齐排列好。 商阁老这次回乡,可谓轻车简从,只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护送小船。当他出现在船头上时,方应物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人物是什么模样。 只见得这位老大人,个头略高,鼻梁高挺,胡须大半已经白掉。双目神光十分温和,眉宇中弥漫着松快欢欣的感觉。 他身穿深青色袍子,头戴一顶儒巾,望之很是简素。此外手持一根古木手杖,步履之间悠闲自如。 方应物看了后感慨道,这还真是退休老干部的范儿。确实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商相公晚年在阁日久,心里对繁重政务产生了厌倦。看来他功成名就辞职后,心态十分放松愉悦。 眼见文坛魁首、三元首辅驾到现身,朱知府代表严州府府衙拜见过后,众人尤其是前来迎接的士子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前去,一一向商阁老见礼。 方应物静静的等在后面,等别人都完了事并只剩他自己,才不紧不慢的上前揖拜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阁老。” 这个自称引起了商辂注意,他有些疑惑,这个场面怎会请十五六岁的小童生出席?不由得多看了方应物几眼。 朱知府连忙在一旁解释道:“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 商辂恍然笑道:“吾乡科名后续有人,幸哉!” 渡头位于一处古镇,镇上有个大户张乡绅,家里也是出过官员的。此次要招待商相公,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处园林宅院。 宴席设在正堂大厅上。但这席位很有讲究,主宾当然是商阁老,主陪则是朱知府和此间主人张乡绅,左右手一边一个。 再往下两排席位,一排是耆宿,一排是士子。耆宿那边很好安排位置,按着年纪排序就是。 但士子这边就很难排了,常言道文无第一,你懂得。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宾、主陪的那个位置,也就是次陪席位。 因为此席位距离商阁老、朱知府最近,有机会参与更加亲密的席间小范围谈话!这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谁不想去坐? 一时间众人口中彼此谦让,但目光却都偷觑次陪座位,恨不能舍下一张老脸皮,直接冲上去占住。 张乡绅作为主人,见状便道:“宴席还早,不急于一时,不如诸君献诗词助兴,最佳者坐次席以为褒奖!” 方应物可不耐烦等别人一个一个念,那些史上无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罢!当先吟诵出一首绝句:“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将空手掌丝纶。” 不过刚一出口,引发了厅间众人阵阵窃笑声。因为这首诗不但用词平平,而且意思支离破碎、半通不通,前两句还是处境对比,后两句就差的没边了。 所谓丝纶,钓鱼的丝绳也。“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将空手掌丝纶”这句,放在商相公愤而致仕的背景下,难道是嘲笑他只配去钓鱼么? 亦有不少人心里想道,还亏得是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姿态清高,少有理人,结果连最起码的诗词格调都不懂。 这样的水准,也敢第一个出来现丑,真是坐井观天之辈! 方应物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瞥了众人一眼,等笑声渐渐地小了时,仿佛自言自语道:“笑者不通五经乎?岂不闻《礼记》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众人渐渐醒悟,纷纷想起了这个典故! 根据此典,丝纶也可指帝王言论,商相公以首辅之尊辅佐天子,规谏帝王言行,可不就是“掌丝纶”么! 想到这个典故,整首诗一下子变了味道,好似丑小鸭一瞬间变成了白天鹅一般。 越细品越有意思,绿蓑烟雨溪边客可以去掌丝纶,白发文章阁下臣也可以掌丝纶。一词双关,一句双面,同时渗出两种意境,很是回味悠长。 再往深里想一层,特别是放在如今这个状态的商相公身上,更是精妙不可言!还带有淡淡的讽刺意味。 “太平天子世”让“白发文章阁下臣”去钓鱼......这里边的讽喻不可言传,只能意会啊。 短短四句,用词还是平平无奇,但却有重重深意,好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只能说文字之妙、在乎各心了。 商辂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且将空手掌丝纶”,叹道:“老夫有生以来,只会读书,不曾学钓鱼。但有小友这首诗,少不得要去吾乡溪边学学当钓叟了!” 商阁老都说出了这般话,众人也不得不服气,一时都无话可说。来之前打下的腹稿都憋在了肚子里,如果这时候拿出来那真成献丑了。 方应物一首绝句技压全场,他毫不在意,只对商阁老拱了拱手。 商辂看了看厅里众人神情,便指着次陪座位,对着方应物道:“同乡小友坐!” 商阁老人情练达,说方应物“同乡小友”,也算是顾及到了别人面子。 至少表面上因为方应物是同县乡亲,关系比别人亲近一层才叫他入了次陪座,并非是说他比别人强。 其他士子满怀艳羡的望而兴叹,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少语、并不突出,但此时可谓一路不鸣、一鸣惊人,真乃黑马也。 方应物扫视一圈,面含微笑,怡然自得的入了席,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然后才随意对周围点点头。 他这理所当然的做派又引起了众人不爽,即便是获胜者,起码要谦逊几句才好。这般公然得意洋洋终究落了下乘,不是君子之道。 不爽归不爽,但也没奈何。其他的席位就没什么好争了,便都陆陆续续入了座。 方应物哪里顾得上路人们的想法,他坦然自若当然有他的道理。 趁着别人入席功夫,方应物假意侧头对朱知府道:“治下愚生坐于此位,也是斗胆效仿本乡先贤。” 有什么先贤能教你抢座位?听到这句话的人,心里都犯嘀咕。 方应物便讲道:“在下听过一个故事。在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独自微服出游,恰好遇到好友家因为喜事做席面。此时首席位置尚还空缺无人,有几位先生彼此谦让,而这老人却一言不发直接坐上首席。 别人见状不满,见此老者衣装简素,不过一深青色袍子而已,并不似达官贵人。便出言讽刺道:你这老人家,这辈子坐过首席位置么? 这老人伸出手指头数道:吾此生数十年来,大约只坐过五次首席。第一次坐首席,是成亲后头次去岳父家喝酒,作为女婿上了首席。 几位先生大笑之,皆以为这老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说到这里,方应物有意停了一下,厅里众人都不明白方应物想表达什么。难道就是想说几个读书人嘲笑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子么? 方应物继续讲道:“当时等众人笑完,然而那老人却还在说:第二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后,在鹿鸣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三次坐首席,乃是中了会元后,在恩荣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四次坐首席,乃是中了状元后,在琼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五次坐首席,乃是新年时天子大宴群臣,老夫忝为领班大臣,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所以数来数去,老夫此生只坐过这五次首席,有点少啊! 这老人一说完,那几位先生脸色大变,齐齐拜伏在地,不敢再有丝毫冒犯!” 大厅里众人听完后,一起哈哈大笑,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商阁老。 虽然方应物讲述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点出老者名字。但谁都听得出来,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阁老! 中解元、会元、状元,坐了三个首席的天下三元,还能坐在领班大臣首席位置的,独此一人。 这故事实在很有趣,短短几段话,将商阁老三元加首辅的一生荣耀嵌进去。而且还是极度扮猪吃老虎装逼段子,自古以来就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 方应物总结性的叹道:“所以今日小子斗胆,功业上有天地之差,实在无法可比,但言行上却要效仿先贤了。” 商辂一开始没在意,谁知听着听着,到最后自己成了故事主角。而且还是扮猪吃老虎装逼爽到了极点的主角,要说代入感,谁能比他更有真实性的代入感? 他很是愣了片刻。几十年宦海浮沉、修心养性练出的镇静功夫,在这个故事面前彻底崩溃了,完全压不住心头泛起的得意感和爽快感。 最终商阁老实在忍不住出口笑骂,“小子胡扯!老夫怎会如此言行无状!是谁如此胡乱编排!” 方应物连忙离席谢罪道:“在下年纪小、读书少,好听传言故事,多有不当之处,谢过阁老指正。” 商阁老挥挥手:“看在同乡面子上饶你一遭。暂且回席,得了空子再教训你!” 朱知府侧目视之,这方应物奇峰突起,抢尽风头,很不可小看! 他抓住了商相公衣锦还乡后心态很放松、不会摆架子这个机会,以晚辈小乡亲身份,轻易就击破了商相公的心防! 他那个故事讲得,比直接逢迎拍马高千百倍!如果商相公真能“回头得了空”教训他,那就他的福气! 朱知府暗暗庆幸,幸亏这方应物年纪小,没有做官经世,也就只能在席间吟诗作词、插科打诨而已,不然只怕要连他这知府的风头都抢了...... 第四十四章 大黑马 下 第四十四章大黑马(下) 宴席大开,气氛渐渐热了起来。也许是方应物刚才讲故事讲的好,商相公彻底放松了心情,态度很随和,与席上众人饮了三杯酒,又对众人勉励了几句话。 几道大菜上过,并酒过三巡的场面程序完了后,开始各说各话。 朱知府放下筷子,先叹口气,很忧国忧民的对商相公道:“阁老致仕返乡,朝中又少一栋梁,如今正道艰难,朝中多故,奸佞集于陛下之侧,长此以往如何了得,终成家国社稷大患!本官每每思及此处,辗转反侧,日夜忧叹。” 方应物虽然低头啃着碗中羊肉,但耳朵却是竖起来细听主席上动静的。朱知府的话一字不差,都落入了他耳朵里。 其实朱知府说的有几分道理,现今朝廷确实不大地道。方应物很了解,今上朱见深是一个责任感缺失、更关注自己吃喝玩乐、将朝政当苦差事的宅男天子。 自从前首辅李贤、彭时去世之后,庙堂之上风气日下,天子身边各种祸害越来越多,幸赖还有守正但也不迂阔的商辂撑住大局。 但如今连商相公也致仕归家,那朝中还有谁可以支持正道局面?而且方应物还知道,自从商相公离开朝廷后,朝廷就渐渐进入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时代。 听这些外号就知道朝廷是个什么状况了,那就是天子纵容奸邪横行,宰辅大臣无所作为。 但方应物却更知道,小丑横行的黑暗时代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十年后大明就进入了弘治中兴的好时代。 想至此,方应物转过身,微微躬身,一本正经的对商相公和朱知府道:“府尊此言诚然有理,但在下也有几分浅见,斗胆在此献丑。 当今天下人心还在,正气尚存,只是天子受了蒙蔽,而那些跳梁小丑趁机依附于天子为恶而已。 彼辈内无强援,外无根基,好似水面浮萍一般。一旦天时有变,便如犁庭扫穴,将彼辈一扫而净不是难事,何足道哉! 所以这些也就是疥廯之患而已,不值得过分忧虑。” 商相公不置可否,却抠字眼的反问道:“常听人说内无根基、外无强援,你却反着说是何道理?” 方应物答道:“只怕宫中那些太监们也不待见他们,这便是内无强援;他们并不得天下人心,有志之士无不唾弃,这就是外无根基。 彼辈所依赖的,不过是天子宠信,但这种宠信仅为沙上楼阁,自古以来,恩宠岂有长存不灭者!总而言之,说他们是国家心腹大患实乃言过其实!” 方应物这话也没错,此时宫中司礼监东厂那些人,还是很有骨气的,甚至比很多大臣都更有骨气。如司礼监掌印怀恩、提督东厂陈准之辈相当正直,并不待见天子身边那些受宠的奸佞。 商相公叹道:“你虽然小小年纪,有此见地不容易,但把天下事看得太简单了,还是历练太少的原因。” “是,谢过阁老教诲。”方应物谦虚的说。观点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引起注意,攀谈几句话就足够了。 朱知府感到风头被抢了,忍不住对方应物反问道:“莫非坐视奸佞施为,我辈要束手无为?” 方应物恭敬的答道:“怎会束手无为?我尝听闻,东宫有明君之像,目前朝中最紧要之事,乃力保东宫也!而后静待奸佞自取灭亡!” 商辂听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地方上这些人天高皇帝远的,就爱胡乱议论这种宫闱内情,但都是人之常情。当即轻喝道:“庙堂宫闱之事,内情千头万绪,尔等还是谨言!” 不过商辂倒是对方应物有点另眼相看了。虽然他的议论仍有点幼稚和简单化,但却难能可贵的思路清晰,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个程度,很不简单! 就是他自己号称神童,十五六岁时也就只知道读四书五经,绝对没有能力与朝廷公卿侃侃而谈庙堂之事。 方应物也在偷偷观察,见到商阁老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他贸然开口也是赌博,卖弄太多有可能招致商辂反感。只不过赌输了也没什么太严重后果,大不了不抱这条大腿而已,但那终归是个遗憾事情。现在看来,商相公确实是个有器量不计较小节的人。 宴会继续进行,又听得朱知府和商相公议论道:“从邸报看得,朝廷已经平定了荆襄流民的事情,就地设郧阳府招抚治理,如此朝廷去一大患。甚是可贺,堪为今岁朝廷最大喜事。” 四川、湖广、陕西、河南交界之处,原先地广人稀,别处过不下去的破产农民经常拖家带口逃到这里开垦土地,人数几乎达数十万之多。这些人口不归官府、不在户籍,动乱非常,形成了严重的荆襄流民问题。 成化朝前十来年,始终在与流民问题作斗争,政策剿抚不定,直到今年才彻底将此事平定。在原址新设郧阳府,所有流民就地授田编户,纳入官府管理,并不再强迫遣返回乡,并委任郧阳巡抚专治荆襄。 现在问题基本解决,不再为患一方,所以朱知府才说这是大喜事。 商辂点点头道:“是极......” 他本要点评几句,但眼角偶然瞥见旁边方应物在摇头。心里感到有趣,收了口故意问道;“方应物!你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本想低调片刻,但被点了名,只得无奈道:“荆襄平定,虽然大喜,但小子我忍不住想道,从前生活不下去的小民还可以逃至荆襄,开垦荒野求得几口饭吃,算得上安乐之土。 但如今已成郧阳府,流民皆就地编户,占有了田地。那么从今往后,别地再有流民,又该何处是安乐土?” 朱知府对着空中拱了拱手,表态道:“吾辈皆受皇恩,自当勤于王事,爱民善治,杜绝流民。” 方应物对朱知府道:“府尊仁心可嘉,政绩卓著,在下深有钦佩。但官绅不纳粮、赋役不均平,绝非人力可以挽也。日常还可忍,若出现跨连数省之天灾,民何以自活?到那时候还会有流民,只不过没有第二个荆襄郧阳府这样的地方可以容纳了!” 商相公开口道:“孟圣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史书也有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之言。方应物年未弱冠,便能有如此心怀社稷、老成谋国之思,难能可贵。” 方应物道:“谢过阁老嘉勉,在下愧不敢当。” 朱知府再次侧目良久......感到自己把方应物叫来充数,真是个错误。还不如从衙中叫个官员来当次陪,也强似方应物坐在这里搅局! 此人这也太喧宾夺主了!随便说点话题都能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对错先不论,只从他这年方十五六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就足以令人惊奇注目了。 他这点年纪,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些东西?听说他们家只是普通农户,难道山野之中确实有高人隐士指点他么? 至于席间其他士子、耆宿纷纷也发现自己成了纯粹的观众,这一路上不言不语的小少年,竟然成了一黑到底的大黑马。谈诗词最出彩,谈时政还是他最出彩,在商相公面前抢尽了风头,一点儿也没剩给别人。 殊不知方应物还很是克制了自己的。他有一肚子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根本用不着也不能全倒出来,所以只能尽量在较低层次上说。高手装低手,这更辛苦! 却说方应物也发现了朱知府的不善眼神,他来之前就看破了朱知府的心思,此时当然明白自己喧宾夺主的后果。 虽然他并不是很担心,一是知府不是亲民之官,中间还隔着知县;二来朱知府过了年就差不多该走人了,国朝地方官除了皇帝特旨,不会有连任九年以上的。但是能少得罪还是少得罪的好...... 想至此,方应物主动敬了商阁老一杯酒,老大人很给面子的一饮而尽。方应物趁机问道:“阁老这次从严州府回淳安,仍欲坐船否?” 商辂反问道:“不坐船怎的?” 方应物连忙答道:“朱府尊其人不善夸夸其谈,但却尽心于实务,在严州府颇多政声,很有几件德政。 一是修筑了府城南门外堤坝,府城百姓免遭洪涝之灾;二是修通了几条各县山路,各县军民皆感恩戴德。九年时间做成这些不容易,若阁老有闲情,不妨弃舟登岸,从陆路回淳安感受一番,顺道也体验下山间风光。” 这都是朱知府的政绩,听到这里他心怀一开,强忍得意谦逊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只是走山路太疲劳,阁老还是走水路的好。” 此时府尊大人对方应物生不起气了,他突然觉得,方应物不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轻,更像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条。 他自忖揣摩人心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人,但今天猝不及防之下,却险些被方应物全面压制。他好奇心不由得更浓厚了,什么样的高人能培养出这样的奇才? 这个问题,商相公也想到了,直接开口问道:“你蒙师业师都是何人?” 一个成功读书人有两种老师,一种是授业师,一种是座师。授业师是教你功课的,座师是给你功名的主考。而授业师又细分两种,蒙师是教你识字基础的,业师则是教你经义和作文的。 方应物答道:“蒙师乃本村社学王先生,至今却未有业师。” 商相公“哦”了一声,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第四十五章 你敢不激动? 第四十五章你敢不激动? 在古镇上过了一夜,次日清晨,迎接队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商相公启程,向严州府府城出发。 但是只有朱知府和方应物两个人被请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闲谈,其他人只能徒生羡慕,各上各船。 船队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正值深秋季节,两岸风景入了眼都是萧瑟之气,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顺、罢官返乡,此时说不定要见景伤情。 但这次商相公算是毫无遗憾的功成名就,只是厌倦了内阁繁重政务以及庙堂勾心斗角之后,带着少保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官衔荣归故里。 在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连续风云变幻之际,三十年功业一挥间,身负鼎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终......纵览史书,有几个如此完人? 所以秋风萧瑟的倒也不影响商相公重归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种放下了人生负担后彻底的解脱感。 搞过接待的都知道,只要大佬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那么陪同人员也就轻松了,何况还是接待商相公这种有容人之量的长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应物经过乍见宰相的适应后,路上没有太拘束紧张,同样放松心情,陪着商相公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府城。 这时候天色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兴师动众入城了,当晚他就宿在府城东关外富春驿。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严州府、建德县两个衙门所有官员都聚集在了富春驿外面,等候谒见阁老。 上午阁老与地方官员见了见面,午间宴请过,到了下午时,商阁老让县衙官员散了,然后在府衙官员的前呼后拥之下,去了严州府府衙。 一般情况下,堂堂阁老去府衙参观是很奇怪的举动。大明官场规矩,上官按临某地,必须是地方官主动前去下榻处谒见。很少听说上官主动去下属衙门的,这被视为一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而且上官跑到下级衙门里作威作福,对下级官员的权威也是一种损害,很为官场所不喜。 但这次比较特殊,因为在六十多年前,商阁老的父亲就在严州府府衙里当小吏,而商阁老本人也是出生在严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谢幕时,去自己出生之处故地重游,怀一怀旧,感叹一下人生。 商阁老父亲住过的这间官舍,早已经被严州府府衙封存起来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启用。 府衙经历对着同僚道:“听衙中老人说过,阁老出生当夜,有仙乐飘飘,似从空中降下!当时太守大人以为神迹,那时候阁老家十分穷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禄......” 方应物在人群最后面,听到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这习惯,谁要发达了,几乎必将伴随产生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如果他方应物将来能有商相公这样的成就,他出生时必然也是百鸟云集、红光满室、仙人下凡送子什么的。 好罢,方应物作为前往县界迎接商阁老的群众代表,本该已经光荣完成了使命,但他厚着脸皮,还混在陪同人员里不走。 只是别人看他风范不错,貌似挺有前途的样子,又是与商阁老颇能谈得来的小同乡,所以也懒得赶他走,更犯不上为省几两银子公费得罪人,便任由他跟着了。 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后准备建一所书院,亲自教导本族子弟的。在这个背景下,前天商阁老主动问了问方应物的师承,恰好方应物又是没有正经业师的。 于是难免就会生出几分传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让方应物随同本族后辈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相当于收徒了? 其实方应物本人也动了心。来之前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主要目标就是在商阁老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在淳安县里慢慢寻找结交机遇,绝对不敢奢望到能拜师。 但在前天宴会上他的表现超乎预料,引起商阁老注意并问过他师承后,方应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开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阁老门墙下,那可就是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后出去交游或者参加科举,若能在履历上写一句“业师商辂”,那是何等有面子,别人见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这个心思?是有意询问还是随口一提?这谁也说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问。 事关个人际遇的疑问萦绕在心头,方应物便很患得患失起来,昨晚也辗转反侧的没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属的,混在陪同队伍里很是低调。 在府衙怀旧完毕,商相公又准备应邀去南门外大堤上游览。阁老上次到严州府,还是成化三年的时候,那时朱知府还没有上任,南门大堤也没有建成。 不过从府衙出来时,发生了段小插曲。 有个中年想要冲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他隔着人群跳脚道:“方应物!你欠下的房钱什么时候完结!你拿着道试考票当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应物满头大汗的对商相公谢罪道:“小子无状,来府城应试时身无余财,欠下房钱。不想惊扰到了阁老。” 商辂微微一笑,问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贵府还清贫如此?” 方应物答道:“功名仅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将朝廷功名当做发家买卖。” 自古以来,就有为富不仁的说法,贫穷在道德上很有优势。一说到穷困的读书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品行高洁、勤奋上进等褒义词。 商阁老本人幼年时也是家境贫困,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充役当了小吏,全凭自己天赋和刻苦才出人头地。 他今天见到方应物穷得考试房钱都掏不起,联想起自己当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南门外,商相公亲眼看到坚固雄伟的石筑长堤拦住了滔滔江水,大赞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灾,诚为德政也!” 朱知府详细介绍道:“严州府府城地处三流汇合之处,水量极大,南门外时常洪水泛滥,毁损庐舍、侵蚀城墙,民众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内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筹划修堤,并谕示四方之民运巨石到南城外,历经数年垒成。此堤长三百余丈、高阔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复为患矣!” 又有人凑趣道:“自此堤成,南门多了一条沿江街道,今日茶铺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兴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雄伟高大的江堤边沿上,看着脚下碧绿清澈的新安江水,又举目远眺,望见滔滔江流向东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诗词记之?” 大佬发了话,陪同众人都低头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堤上一时间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黑夜将要降临。 此时方应物与商阁老还隔着一段距离,他虽眼望美景但却心不在焉,还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拜师的问题,这便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正在方应物走神开小差时,耳中听到商阁老发话求诗词,恰好此刻江边有个白发老渔夫唱着渔歌驾船回返,进入了大家视野内。方应物心有所感,下意识漫不经心的随口吟诵道: “滚滚青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方应物口诵这首词之前,鸦雀无声,口诵完后,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豪放中带着沧桑的诗词出自少年人之口,众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这种水平的词只怕此生再难听到! 连商辂本人也愣住,或者说沉浸进到词意中。这一首临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洒脱不羁。切入了商辂那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后,准备悠然谢幕归隐田园的心境,契合度极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应物,叹道:“老夫回乡以后,准备建书院一间,闲来教族中子弟读书,本想方应物你家贫难以自持,若有意也可来一起读书。”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中充满得偿所愿的狂喜,与商阁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成了后辈弟子?这首核武器级别的绝品词也不算浪费了。 但却听商阁老继续说:“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圆,格局绝非在人之下者,未来必成大器。 老夫自觉教导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说老夫以收徒为名,拉帮结社、沽名钓誉了。以后你还是做个诗词唱和的忘年小友罢!” 忘年小友?方应物心里像是踩了个急刹车,一时间暗暗叫苦连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辈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这种东西,是不写在个人履历上的!哪里有师徒关系实用......人们自报家门,常见说我老师是谁是谁,但何尝见过自我介绍说我忘年交是谁是谁? 方应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顿足。今天过火了,表现的太过火了,过犹不及!临江仙这种后无来者的词,拿出来后岂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还有一群不体贴的人,在他身边不停道贺说“恭喜恭喜”,他要装出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动?真真情何以堪! 第四十六章 阁老回乡 这一夜,方应物心痛的失眠了。 在县界迎接商相公时,他还算有所控制,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又刻意稍稍显得异想天开、空洞偏颇,这符合一个天资出众的十五六岁少年人形象,效果堪称完美。 但在府城时,因为传言他有可能成为商相公的晚年学生,便开始不淡定起来,导致失去了镇静心和平常心。 最后头脑一发热,他将那首《临江仙》强行扔了出来,震惊全场的同时,反而用力过度,适得其反了。 师生变成了忘年交,方应物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甚是可惜。没有达成预期目的也就罢了,却将这首空前绝后的《临江仙》白白浪费掉——它本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 这也算是一个惨重教训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小题大做和大题小做都是应该避免的。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方小官人在屋里么?” 方应物起身打开门看去,却对外面的人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记起来了,这人是朱知府身边长随,这几天时不时能见到。 “我家老爷有请方小官人去喝茶。”那长随恭敬地邀请道。 请喝茶......在大明朝,这三个字应该没有特殊含义罢?方应物胡思乱想着,穿整齐衣服,便跟着府尊的长随走了。 没有走远,还还在驿馆中,朱知府在一处小花厅中等候着。方应物进去后行礼道:“蒙府尊召见,不知有何贵干?” “贤生今日大作,可谓一鸣惊人,日后必成名家也!”朱知府在不知不觉中对方应物换了称谓,称赞了几句道。一般贤生这个称呼是官员用来称呼秀才的,而方应物目前还只是童生,尚差一次道试。 然后朱知府继续道:“本官些想法,须得求到贤生你。” 方应物“惶恐”的长揖道:“府尊有所吩咐,但请直言。当不起一个求字。” 朱知府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便挥挥手道:“何须多礼,坐下说话。本官确实有个想法,你今日这首词,堪为绝响。本官意欲将它刻于石上,竖在南门外江岸边,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这样......方应物瞬间明白了府尊的心思。 首先他扔这首词是献给商相公的,其次这首词水准不俗,必将广为流传。那么将这首词刻在石头上放在江岸大堤那里,对朱知府而言是搭顺风船。 谈到商相公回乡故事,谈到这首词,那顺嘴也会谈到这首词是在哪里而写、因何而写的——当然是严州府南门外江岸大堤上,其中有段典故...... 最终朱知府政绩工程也就扬名于外了,学不成白堤苏堤范公堤,弄个朱堤也不难。 方应物心里叹道,这朱知府的精明程度,在他所见过的人中真是数一数二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反正这首词已经浪费掉了,他当然不会当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便顺水推舟道:“这首词乃是为迎商相公致仕回乡而作,尚缺一序文,在下便斗胆请府尊提笔代为作序。况且在下不善书法,更是斗胆请府尊赐下墨宝,据此刻石罢。” “好,好。”朱知府喜笑颜开。朝廷有过诏令,严禁各地滥立官员功德碑,而他过几个月就要离任,正琢磨怎么在不违反禁令的前提下留名,恰好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立吹捧地方官的功德碑违反朝廷禁令,但立块刻词的石头是文化事业,总不会犯禁了罢?政策之下,永远有对策,这叫做变通。 方应物答应的痛快,府尊大人也不会白白占便宜,又暗示道:“明年二月底,提学官按临严州府,开科场考各县生员、童生。 依照规矩,提学官是主考官,本官则负责考务,兼任内外提调官。你务必要用心温习功课,来年到府城应试。” 这是要在道试时给提供方便么?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作为县案首,实际上相当于保送生了,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府尊这边多一层保险也不坏。万一遇到个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当了大宗师主考,并且不理潜规则、硬要考较自己真才实学时,自己还有个保障。 想至此,方应物道:“在下定然不负府尊好意。” 事情都谈妥了,朱知府送客道:“你所欠的旅舍房钱,府衙已经替你完结了,你不必为此忧虑,早些下去安歇罢。” 出了院子,方应物心中再次感慨一声,朱大人只当个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 一夜再无事,次日商相公就要离开严州府,向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县而去。 方应物当然也要回淳安县,便继续搭着商相公的船,而朱知府一直将商相公送到了建德县和淳安县的县界处,然后告辞并离开了。 送走朱知府后,方应物不禁对建德县知县深表同情。按说作为一县之主,本地迎接、招待阁老该由他出面。 但怎奈府县同城,所有事情都让朱知府包办了,建德县知县连打酱油角色都算不上,难怪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 县界的另一边,淳安县汪县尊早已带领着淳安父老,在县界迎候了,看其阵容多达上百人,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少。毕竟淳安乃商相公故里所在,迎接人员多一点是人之常情,不然显不出家乡热情。 淳安县的迎接团队里,有方应物认识的人,他看到了汪知县,看到了洪公子和项公子,但对其他人大都不认识。 当然,这几人也认出了方应物,可同样的,其他人大都不认识方应物。 所以当方应物陪着商相公出现在船头,并下了船。叫很多熟悉商家情况的人都愣了愣,这小少年不像是家奴小厮之流,是和何等人也? 难道是商相公老当益壮,在外面搞出一个关门儿子回来?可是看岁数对不上。 方应物虽然觉察到别人眼色奇怪,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可是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消失了。 做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在本县和在府城可不一样。 在府城抢风头那没所谓,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扬名。在严州府那些场合里,他和商相公是小同乡,有这层特殊关系在,又代表的是淳安县,只要确实出彩,再张扬轻狂别人也只能忍了。 再说他是淳安县人,主要活动地盘又在府城,犯不上对一群今后很可能根本没机会再见面的府城人谦虚恭让,有机会该出手时就应当出手。 如果当时顾忌多多、畏手畏脚,不敢承担半分得罪人风险,那就是懦弱无能,坐失良机。 而在眼下则与府城不同了,这里是老家,面对的都是家乡父老。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还在阁老面前抢尽别人的风头,那就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蠢货,以后在县里口碑就差了。 归根结底,不是不能出风头,但也要看场合。更何况他已经在府城给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成了过犹不及的效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和家乡父老别风头? 方应物迅速而又主动地闪到一边,等着别人先拜见完毕后,他再向商相公告辞,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首先拜见的是商相公的儿孙们。商相公有五个儿子,长子商良臣已于成化二年中进士,现在翰林院工作;其余四子先后都回了家,在家读书度日。 儿孙十几人热热闹闹完的见过商相公后,便是汪知县率领县衙官吏上前拜见。 其后又从人群里出来几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有的身穿儒衫,有的全付袍带。这时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动了,他主动向前走了几步,与几位老人见面。 方应物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猜测这几位老先生都是与商相公同时代的读书人。 忽然有人捅了捅他,方应物侧头望去,原来是差不多算是熟识的洪公子和项公子这一对。其实方应物很好奇,这两人为何总是成双成对出现...... 他忍不住很奇怪的问道:“两位兄长在这里只能算小字辈,怎的也代表本县父老迎接商相公荣归故里?” 原来这洪松和项成贤在后面等着无聊,所以悄悄绕了一个圈子,来到方应物身边与他问话,却没想到方应物先来了这么一句。 很是无语,项公子幽幽的问道:“你这个更小的小字辈突然冒出来,好像还是陪着商相公一路返乡,这更加奇怪罢?” 洪公子指指前方,对方应物道:“最前头左边靠后半个身位的,是我叔爷,当年与商相公同年中举。” 方应物看了看,又颇为诧异的问道:“既是商相公同年,又是老缙绅,那关系和地位可不一般,论理应当站在首位才是。怎么还有人如此大胆,比你叔爷站的更靠前?” 洪松嘿嘿笑道:“说得好,那很大胆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 这......方应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就是他那个势利的外祖父啊。 项成贤补充道:“听说胡老先生当年是商相公在县学时的前辈,所以礼节上领先一筹。”又狠狠强调道:“便如我们与你一般。” 洪、项二人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沾了家族的光。因为锦溪位于县境最东,也就是说,洪家、项家的位置靠近东边县界,正好在附近。 县界距离县城还有九十里路,不可能一口气不歇的直接去县城,所以商相公入了淳安县,第一站歇脚地方就设在了县界附近的洪家。 洪松、项成贤这种二十多岁的小字辈自然就有机会在迎接场合里露面了。 第四十七章 认亲? 第四十七章认亲?(求推荐票!) 淳安县迎接商相公的场面,比严州府迎接时的气氛更亲热一些。人生七十古来稀,淳安县里与商辂同时代的读书人没剩几个了,此时全部到了这里迎接。 几十年的人情在这里,即便当年不是很熟识的,这时候也可以充当朋友了。彼此见完礼后站在那里简单叙几句话,一晃就半刻钟过去了。 在另一边,几个小字辈也谈着自己的话题。 “我这几日仔细找了很多老人打听过,终于得知了当年你父亲和胡家的一些事情。”洪公子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方应物连忙细听,只听得洪公子继续说道:“当时令堂与令尊成亲后,就被胡家逐出了家门,算是胡家再没有这个人。 后来令堂生下你后得了大病,只想见见她父亲也就是胡老先生,令尊亲赴胡家求情,但被拒之门外,而且被胡家家奴殴打。 所以遭受这奇耻大辱,令堂又伤心去世之后,令尊性情大变,彻底断了与胡家的往来,一门心思在功名上进取。” 虽然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方应物听到后仍感到悲愤莫名,几乎要泪下。 自己那已经功成名就的解元父亲,就是这样苦苦熬过来的么?自己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悲伤中,贫病交加去世的么? 他发呆了半晌,实在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瞅了个空子,上前对商辂道:“小子有幸陪送阁老荣归故里,如今要先走一步,告辞归家了。” 商相公身边的几个老家伙都不认识方应物,有人问道:“此乃何人也?” 知县汪贵答道:“今科方解元的公子,尔等还不认识么?” “方应物?原来是你。”有个姓胡的老者下意识出声道。 商辂看他表情不太自然,笑道:“胡兄看来认得?” 胡老先生沉吟片刻。不错,他正是方应物名义上的外祖父,此时他可以开口认亲,也可以不认。 想了想,如果现在当众认亲,只怕要解释很多。看在别人眼里,也难免要胡乱猜疑,质疑他为何起先与外孙对面不相识。很容易就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甚至会质疑可能是胡家的过错。 所以现在还是先装作不认识罢,胡老先生做出了决定。再说那方应物站在面前也没有表现出认亲心思,自己又何必主动凑上去。 与商相公同年中举的洪老先生抚须笑道:“原来是本县的后起之秀,这个名字自然听说过。” 对商阁老而言,方应物留不留下无所谓,既然方应物自己提出要离开,那也就不拦着了。 但是胡老先生突然又开了口,“不如留下,免得总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席上,暮气沉沉的很。” 汪知县听到这里,便出言挽留道:“方应物你如此何必匆匆离去,回家也不差在这一时,且留下陪几位老先生。” 方应物心里十分犹疑,虽然互相装作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胡老先生是自己外祖父,也相信胡老先生明白这点。既然彼此都没有当众主动相认的兴趣,那他还出言留下自己是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里,如果他还非要离去,那就未免太不是抬举了,所以方应物只得拱拱手,谢过后又回到洪、项二人身边,与他们继续并肩而立。 一干人在各色人物的簇拥下,来到了锦溪洪家别院。此时天色还早,众人便坐在大厅上喝茶。 淳安县境东部生产茶叶,洪家也有些茶园,这时候自然是将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招待贵客。 几个老人物和汪知县一边品茶,一边闲谈。这个格局下,方应物和洪松、项成贤几个小字辈此时只有在四周站立着侍候的份。 正在厅中气氛不错时,胡老先生突然对着商辂拱手道:“有件事情要拜托阁老,还望成全。” 商辂答应道:“胡兄有话但讲。” 方应物心生不祥预感,果然见胡老先生望了自己一眼,向商相公请求道:“我有个孙女,年方及笄,与这方应物年貌相当,我有意结为秦晋之好。烦请商相公做个月老,说一说亲。” 商阁老感到几分意外,这是叫他做媒人?虽然这成人之美的也不是坏事,但有些突兀了。 他略一沉吟,转头对方应物问道:“小友也在这里,心里以为如何?” 当然不行了!方应物连忙推辞道:“亲事要有父母之命,是父亲做主,小子我不敢允诺什么。” 商相公便道:“不急于一时,当然是要等令尊回来,那时再正式向令尊说此事。” 方应物暗暗想,以您老人家的身份,真上门去说亲,谁敢拒绝?拒绝就是不给面子,那还真是一说一个准。 随即他又猜到,自己外祖父这招,其实也是试探自己的心意。慈溪胡家是淳安名门望族,现下也有高官在朝,所以胡家千金应该很抢手,放眼淳安县应该没几个人会拒绝这样的亲事。 但方应物真心不愿意和胡家结亲,无论这名义外祖父打什么主意,无论那胡家女子什么相貌、什么性格,反正他就是一个念头——绝对不答应。 理由很简单,因为胡家太势利了。人世起伏无常,他和父亲最近貌似比较“秋风得意”,但谁敢保证未来肯定一帆风顺? 若真到那时候,有个势利的妻家绝对是痛上加痛,加重自己的痛苦。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问题,就好像父亲当年一样。 他方应物宁可找个看起来更靠谱的妻家,至少是能让自己省心或者不会添堵的! 最重要的是,父亲遭受过那么大的耻辱,这个仇还没有报,胡家也没表示过任何歉意。他作为儿子,岂能随随便便坠了方家的脸面和骨气?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对商相公作揖道:“阁老成人之美的好意心领了,但在下斗胆拒绝一次。胡家门高,但也并非在下所期待的,我方家也有方家的志气。” 商相公几十年浮沉,经历过无数大事件,人情世故早就炉火纯青,当即就感到方应物的回答话里有话,别有含义。而在另一边,听到方应物当面果断拒绝,胡老先生忍不住大怒。 他刚才想来想去,觉得和方应物这样互相装糊涂也不是长久之道。只要随着方清之父子出名,迟早会被人发现这层关系。 与其到那时被人质疑自己当初为何与方家断绝关系,亦或笑话当初胡家有眼无珠势利眼,还不如提早想法子解决。 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在他看来,这是极度放下身段的示好。只要方应物肯买账,那么事情自然也就解决了。既挽回了面子,胡家也亏不了什么。 只可惜,方应物还是不给面子! 胡老先生始终放不下施舍的心态,而方应物今非皆比,又怎会吃他这套小恩小惠?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方应物还是继承了方清之的脾气。 胡老先生直接开口道:“阁老或许不知,其实方解元是我那女婿......” 商辂吃了一惊。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他被天子罢官,暂时赋闲在家,耳闻过胡家的一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那事另一主角居然是方应物的父亲。 方应物掷地有声的强调道:“小子花溪方应物,从不知道什么慈溪胡家!” 满堂愕然,汪知县打圆场道:“方小哥儿休要激动,亲戚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果没有听到过父亲遭遇,方应物也许含含糊糊就过去了。但既然知道了过去的事情,方应物只要还是方清之的儿子,怎么可能含糊? 他斩钉截铁道:“自幼时起,父亲从未告诉我胡家的事情,想必父亲有父亲的道理。所以在下遵循父亲之教谕,不知道什么慈溪胡家,也不敢擅自去认什么亲戚。” 汪知县还想劝几句,却听方应物发下誓言:“长辈之间往事纠葛,在下不能为父亲报仇也就罢了,但若还违背父亲意愿认亲,这就是逼我不孝!不孝之子,人神共弃之!” —————————— 匆匆忙忙赶稿,还是晚了十几分钟,唉,求推荐票!这周如果还能上榜,就继续尽量写尽量发,不存稿了! 第四十八章 秦失其鹿 百善孝为先,方应物激烈表态搬出了“孝”字大帽子,谁还敢承担劝他不孝的名头?以商相公之尊,也不好张口了。读书人最讲究这些,就是心里不讲究的,嘴上也必须讲究。 本想做和事老的汪县尊无奈的摇了摇头,体会到一次什么叫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涉及到家族内部隐秘事情,又是外祖父和外孙较劲,他这外人没法子再继续说什么了。以他的父母官身份,再问下去就成审案子了,显然是不合适的。 汪县尊原本以为方应物只是个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典范,所以表现比同龄人“懂事”,没想到他内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妥协”的原则性。 发泄完自己意识中的愤怒,方应物长长叹口气,再一次对商相公行礼道:“是在下失态了,如今已经无颜留于此处,便就此告辞,还请阁老勿罪。” 商阁老没有答话,转头去看胡老先生。但此时胡老先生已经是出离愤怒了! 他先前派出儿子去方家,今天主动提亲,都算是伸出了橄榄枝试探。但被方应物拒绝了不是没有后手。所以他主动提出方解元是女婿,然后借着话头自圆其说一番,尽可能将负面影响消除掉。以他的辈分,在这里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谁知方应物的反应极其激烈,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立刻将众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认为,方应物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有意为之! 虽然方应物很聪明的没有详细点出当年的事情,避免了子谈父的漏洞。但激烈的态度也等于是推波助澜!人都有八卦之心,被引起了兴趣后,难道不会去打听么? 毕竟当年是胡家没看得起方清之。现实世界很现实,若方清之就此沉沦,没人会说胡家什么,甚至连方家与胡家之间的事都不会有人关注。 但方清之中了解元后,情况便不一样,那么当年的事情传开了后,胡家就要成被嘲笑以及鄙视的对象了,而且会很多人不乐亦乎的传闲话。特别是方应物与商阁老好像关系不错,今天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一小脸。 胡家是诗书传家的体面人,体面人最要的就是脸面,被方应物这么一捅,势利眼的帽子眼瞅着就要落下了。 穷小子被鄙视后,飞黄腾达把脸打回来的故事,民众很是喜闻乐见口口相传的,弄不好还要被编成戏曲段子——浙西一带戏曲行业还是挺发达的。 胡老先生始终不明白,方家父子都是傻了么?这时候忘记过去,面向未来,与胡家重修旧好有什么坏处?他们胡家又不是没有任何价值,好歹还有个老资格高官在朝中,从此互利互助皆大欢喜难道不好么? 不过以他的自私自利心态却忘了,方清之父子与胡家从未有过旧好,只有旧怨,要重修只能修怨。 却说胡老先生眼看方应物要甩手走人,留下一地鸡毛给他,忍不住喝斥道:“方应物!你心里只有对父亲的孝,但却忘了对母亲之孝么!这样不识好人心,难道我胡家用得着攀附你们方家?老夫看你在此大言不惭,只不过是沽名钓誉罢!” 方应物险些气乐了,这老先生老糊涂了罢? 据洪公子所说,好像当年胡家已经将母亲赶出家门,不认这个女儿了,甚至母亲死之前都不肯去看一眼。胡家这种行径在前,还有脸抬出母亲来压他? 正所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有人送脸上门,方应物自然笑纳,权且替远赴京城的父亲出一口气。 要知道,是父亲拼命发奋,中了万众瞩目的浙江省解元才是从根本上改变了方家和他方应物的处境,他自己童生成绩相比之下只能算个屁。父亲因为继续赶考所以没有衣锦还乡,那么他这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在老家掉了父亲和方家的脸面!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又对胡老先生拱了拱手道:“今日本是商相公荣归故里的日子,县中群贤云集于此,正是畅言极乐之会!但胡老先生却在此为一己私心大煞风景,在下不以为然也。 老先生你用自家之琐事,扰清平之盛会,先利用商相公生性宽厚在前,喋喋不休在后。在下斗胆以下犯上说一句,做人可谓自私到极点! 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后依然如此,一叶落而知秋,若贵府上下仍然执迷不悟,你们慈溪胡家从此败落也是意料之中!” 这言辞真犀利如刀也,众人听过,细想发现也很有道理,渐渐对胡老先生心生不满。你胡老头活到六十好几了,还不如这十五六岁少年人懂事。 这方小哥儿一开始装糊涂,后来三番两次要请辞走人,估计就是不想因为惹起家族纠纷坏了今日盛会的兴致。也就胡老头非要当众耍小聪明纠缠不休,真是老糊涂了! 今天明明是商阁老衣锦还乡的大喜日子,这里谁不当成高兴事、说些高兴话。只有你老人家自持前辈,在此为了自家一点小事和面子,又是提亲又是认亲的搞出种种名堂。 而且居然还请蒙在鼓里的商阁老做媒,这不是叫商阁老夹在中间自讨没趣么?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把商阁老当什么人了? 反观之下,这方家小儿有理有节,有孝心有志气有功名有样貌——不过胡老头倒是提醒大家了,此乃佳婿也,还有,方应物父亲好像也是佳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眼看着胡家自己把女婿扔了,自认够资格的众人一时间都有点想入非非。方家父子二人,得其一便可长脸也! 其实以商辂的心胸,不至于在意胡老先生这些小聪明。但地位和名望到了一定地步,会有别人会替他在意的。 方应物说完话,突然发现众人眼神都很怪异,心里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不明白,那便转身就走,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就算不认亲,可血缘关系是改不了的,母亲姓胡就是姓胡,外祖父就是外祖父。他一个儿孙辈,能把外祖父怎么样? 所以想有实际性的报复举动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也就像今天这样扫一扫胡家面子,替当年受尽委屈的父亲出一口气。 ——————————— 工作之余码字不容易,只为点击推荐票啊!!票票天天有,还请天天投! 第四十九章 访客 (求推荐票!) 方应物终于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洪家别院的大厅,要独自回花溪去。 这时便没人拦他了,众人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叹一声“有志不在年高”。只有洪松洪公子作为半个主人,匆匆忙忙的追了出来送行。 “方贤弟,令尊与令外祖之间的事情,毕竟是当年长辈们之间的纠纷,你万万不可执念于心,容易坏了本分。”洪公子劝道。 方应物点头称是,“洪前辈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洪公子扔不放心,又道:“过去的事情出口气就罢了,若常记挂于怀,影响到你的心境。” 方应物再次点头称是,“在下晓得。” “那便好。”洪公子拱手为礼,送别道:“此去数十里,路上保重。” 方应物还礼道:“洪前辈留步。” 礼毕,洪松站在原地,准备目送方应物离去,方应物似乎也要目送洪公子回转。结果彼此告别后两人都没动,互相凝视片刻。 洪公子颇为感动,“贤弟功名只在翻手之间,你我很快就会在县学见面。又不是远行他乡,故而贤弟不必如此依依不舍。” 方应物无奈道:“这个,在下身无分文......” 从洪公子身上搜刮了五钱银子路费,方应物去码头坐船往县西而去。 对少年人而言,常常是小别胜新婚,这次方应物便体验到了。出门半个月算是有生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再回到上花溪村住处,见到小妾兰姐儿时,心里就忍不住泛起痒痒。 王兰服侍着脱下外衣时,方应物举手之间,不经意的用胳膊摩擦到了她那饱满胸部,顿时一股异样的激情闪电般刷过全身。他便再也忍不住。拖了兰姐儿上床颠鸾倒凤的亲热一场,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云收雨散。 两人都不想起来,除了口舌之外的全身都慵懒地黏在一起,叙着离别情话。等到睡前,方应物安排起明天的家务: “我去叫几个乡亲,将后山的木亭子重新打扫过,用水洗干净了,预计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还有,你去找二叔爷,叫他在村里搜集些野茶,多多益善。” 记忆力超群的兰姐儿认真想了想,提醒道:“三四个月前你说有必有访客纷至沓来,从村里搜集一筐野茶备用,结果放成陈茶,最后自己喝不完都扔掉了......” 这种事还是忘掉的好!方应物轻轻在她光滑的身躯上捏了一把以示嘉奖,“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舍得投入哪来的收获。这次一定没问题,速速去筹备,记得可用茶叶充租子。” 这次他出门,沾了商相公的光,在某些方面收获还是很大的。 以商相公的地位和名望,他返乡过程肯定能算大场面,府县接待都是最高规格。就拿这次淳安县来说,若非是商相公荣归故里,肯定不会有那么多本县元老级别的缙绅乡宦云集一堂,共同迎贺。 而他方应物从府里一直跟随商相公着到了县里,那真狠狠露了几脸。特别是因为一首有点小题大做的《临江仙》,成为了阁老“忘年小友”,名气必然蹭蹭的上涨了。 何况自己身份已经无限接近于生员秀才,也算是半个士子,在某类人眼里肯定已经成为具备了参与游戏的资格。 再加上本县四十年来又一个解元家的名头逐渐传扬开来,不敢说访客如云,但慕名而来的肯定不会少。 却说如此准备两天,落满尘土蛛网的山林小亭被打扫干净,富含野趣的野茶叶搜刮到一箩筐,方家再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天,方应物正在院中闲坐,兰姐儿一边缝补冬衣,一边陪着夫君说话。其实无论她听不听得懂,只管点头就是。 “人世间处处皆学问,出了名后,招待上门宾客也是有讲究的。宾客如果多了,也是烦不胜烦,而且近之则逊、远之则怨,其中火候不好拿捏。” “一开始要热情几分,多接待一些,落一个礼贤下士、谦谦君子名声。但其后过一阵子就要端起架子。声称沉湎往来交游影响读书,非圣贤之道也,并扪心反思后决定杜门谢客,非特殊者不得见。 物以稀为贵,露面少才弥足珍贵,这般淡泊名利的风范就出来了,而自身又得到了清净,不至整日匆忙于待客。” 正当方应物滔滔不绝对小妾灌输待客之道,顺便论证一个名士是怎样炼成的时候,有个小孩子突然在院门外大叫:“相公小叔!村外远远的来了好些人,正打听你的住处!” 来了!方应物早有预案,反应极其迅速,只见得他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抱起书本就朝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奔去。 方应物可是吩咐过村民,见到有外面陌生人来打听他住处,就迅速来汇报。 兰姐儿抿嘴笑了笑,提起茶壶,又装了几个瓷杯,也不紧不慢尾随着夫君去后山。 方应物在亭中背靠木柱,在深秋的瑟瑟凉风中摆好了看书的姿势,望见兰姐儿上来,笑道:“这次如何,果然有雅士文人慕名来访罢,总不会白白准备了,以后方家也将渐渐位列本县名流。” 不多久,树林子入口处有人影闪动,访客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方应物连忙侧过身去,脸朝另一边装作没有看到人,而口中开始高声读起手里的书,同时摇头晃脑仿佛沉浸其中。 “哟呵呵,小官人好用功。”背后响起一声嗓音略显嘶哑的女声。 怎么会是女的?这好像有什么不对,方应物纳闷的转过身,登时愕然。亭子外面站着六七个中老年婆子,几乎都是红红绿绿的穿戴,油光可鉴的发髻,脸上皱纹里也抹着脂粉。 他想象中的雅人骚客呢?士子名流呢?这帮老婆子是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趁着方应物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几位老婆子将方应物围得密不透风,七嘴八舌的开始抢着话吵吵起来: “小金山程老先生家有个孙女,读过几本书,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堪称知书达理,正是良配!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县西威坪有个大户家的徐小姐,品貌双全,手也很巧,操持家务一把好手!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县城南李财主家有个女儿,能写会算,机敏能干,绝对是贤内助的材料。她从小就算过命,很有旺夫运,谁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气!” 原来全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方应物默默泪流满面,想象中煮茶品茗,吟风弄月傲啸山林的场面没出现,却迎来了一群比赛嗓门的老媒婆,他是招谁惹谁了? 他才十五六岁,还不想如此早早的就受到婚姻束缚!再说他身边有贴心小妾一枚,什么功能都有,又不是真缺女人的。 “先听在下一言!”方应物高声道,“在下功业未立,何以家为?大娘们的好意心领了,但在下此时并无婚姻之意,还是请回罢!” 媒婆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小官人误会了,也是老身说话不周到!此次前来做媒人,事主指了名,务必是想要和解元老爷结亲的。所以这次先通个气,留下名字在这儿,等解元老爷回家了,也好有个挑选。” 又有另一个老婆子道:“小官人也不要着急,大喜事要先紧着令尊,若与令尊无缘,退而求其次才轮得到小官人哩!还是等等令尊罢!” 还有人叫道:“小官人若是劝令尊选了我这边的,老身可以附赠美貌贴身婢女一名!” 方应物再次默默泪流满面,原来他只是父亲的备胎,原来童生待遇真的比解元差那么多,原来连年纪老十五岁的鸿沟都可以直接无视,原来一个个年纪和他仿佛的妙龄少女都想当他的后母! 难怪后人总有批判,科举扭曲了人性呐! 三天之内,共计有被许以重金报酬的媒婆媒公十八人登了方家门。淳安县媒人界流传起一句话——大方小方,得一方便可吃三年也! 第五十章 秋粮 从府城回到家后的这些日子,方应物确实比较烦,而且是烦透了。 天天被十八路媒婆轮番骚扰的痛苦,绝对不亚于高宠连挑十一辆滑车,方应物很不明白,这些老太婆是如何具有穿过十里山路的体力。 之前他曾经从也去参加了今科乡试的洪、项二公子嘴里听说过,好像父亲被那南京王中丞家小姐看中了。大约这个消息没在本地传开的原因,所以才会有一群人对父亲虎视眈眈。 一个解元放到官场也许不会取得多大成就,但在老家本地,那绝对是响当当的名角了,能不招人青睐么。国朝毕竟是个乡土社会,各地自治权力就在本地乡绅手中。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洪项二人倒也算是君子,值得交往。因为他们没有胡乱传别人闲话的习惯。不然只怕父亲和那位王小姐的绯闻早就满天飞舞了。 方应物仔细考虑过后,并没有将父亲的绯闻放出去,不然别人绝望之后,目标完全转移到他身上,那只怕会多出十倍的烦心。 还是先用父亲吊着别人的胃口罢,风潮总是一阵阵的,等这股风头过去后,他多少还可以松快松快。 十月二十三日这天,总算没有人来骚扰,方应物微微松了口气。他与兰姐儿吃过晚饭,正要*添香、挑灯夜读——天可怜见,时至今日方童生终于点得起油灯了,而且是很明亮的高级货色! 却听见门外有人叫道:“小相公在家么?”这声音是花溪三村的里长方逢时的,方应物起身站在屋门,招呼他进来。 进了屋,借着灯光方应物发现,这位总甲族叔愁眉不展,仿佛有什么为难事情。 却说上半年四五月间,方逢时在方应物相助下,一举扳倒了在花溪称霸多年的前里长程开泰,一举成为新里长,人人见了都尊称一声老总甲。至此花溪地区的历史车轮向前滚动,正式进入了新时代。 所以在方应物印象里,每每见到这新总甲,都会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春风得意。当然方总甲有自知之明,在方应物面前是不摆里长架子的。 但今天方总甲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让方应物颇觉稀奇了。 “唉!”方总甲未说话先叹气,随后大倒苦水道:“十月开始征收秋粮,这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国朝征收粮税,复杂程度堪称前无古人,每个县之间条例都不同,而且小小一个县里税粮科则多达上百条。什么官田民田免税田屯垦田,什么上田中田下田,什么上户中户下户,每条有每条的算法,当然这都和现在的方应物没关系。 总而言之,花溪三个村子共计有一千零六十五亩地,去掉方应物父子名下的一百四十亩,其余为九百二十五亩。田赋秋粮正税合计为三十七石,加耗按一倍算,总共七十四石米粮。 秋粮征收都是由粮长负责、里长配合,但今年原粮长王德王大户去杭州做生意了,一时间没人服这个役,所以全归了新里长方逢时负责。 春风得意了几个月后,方总甲终于苦逼了。正税很明确,就是如何分配加耗实在太难协调了。 “上花溪的乡亲对我说,过去本族一直受欺负,今年我被乡亲们扶持当了里长,难道不照顾自己亲族补偿回来么?这样我便没法张嘴了,让族人担了加耗,必然要被骂吃里扒外被戳脊梁骨。 中花溪王家那边,过去都是受王大户照顾,今年断然不肯更弦易张,坚持要按往年办理。其中你那便宜老岳父王冬烘叫唤的最起劲,我也不敢动他,真是没奈何! 下花溪程家那边,本来就因为承担了今天所有徭役而怨气冲天,有几个程家老人明明白白说了,今天秋粮加耗别找下花溪村当大头。程家若还承担加耗,只怕真要起来造反了。” “征不上来会怎样?县衙会有章程处分这种现象?”方应物手抚下巴,很学术的问道。 “在本县加耗一倍是规矩,必须保证的。若征收不上足额秋粮解送到县仓,我就要挨县衙的大板子。半个月一比,收不齐就挨一次。三个月仍收不齐的,我就要在县衙门外被枷号示众三日。” 原来如此,方应物对细节的考据癖得到了满足。看在县衙眼里,一般不会管具体每个村民如何,一切都由里长粮长代管。 可怜的方总甲在此时就是花溪全体村民的替身,若秋粮不齐,就替全体村民挨板子。 诉完苦,方逢时满怀希望的看着方应物,期待方应物给他出个主意。 方应物感慨道:“我以前还纳闷,从前程开泰当里长时,他为何越当越霸道,难道他真不懂得与邻为善的道理么? 现在渐渐懂了,当里长的若没势力不霸道就很难管得了人,而管不了人就是自己受罪,官府才不会在意他的苦衷。所以程开泰成了恶霸倒也情有可原。” 方逢时愣了愣,细细一琢磨还真有几分道理,小相公不愧是读书人,看问题就比他这种泥腿子深刻。可是道理不能救急,方逢时忍不住直接问道:“你看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为叔被县衙打板子罢?” 方应物很诚恳地提出建议,“要不......你别当这个里长了?无役一身轻。” 方逢时好像要被**,跳起来缩着肩膀惊恐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小相公你聪明盖顶,都说你是星宿下凡,莫非没有半点主意了么?” 方应物摇头道:“你还看不透么。人人都是利益相关,让别人心甘情愿的多交,你不行,我也不行。” 方应物连说了几个不行,方逢时张张嘴,再也没有说什么,无可奈何的起身离开了。 送走了方逢时,兰姐儿与方应物闲谈时问道:“莫非你看不出来么?方总甲是想请你出动,去县里说项,减免掉花溪今年秋粮的加耗,也省得他征粮为难。” 方应物叹道:“我当然看得出来,但我不能如此做。加耗虽然名义上不是正项,但多少年来约定俗成,在官府那里和正项也差不多了,实际上也是税收一部分,只不过较为灵活而已。 既然是国税,那收税就是朝廷官府的权力,与士绅特权之间是有一条平衡线的。虽然不外乎人情,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度。 像我方家这样的人家,因为功名原因税粮已经全免了。若还要包揽减免全村全里的税粮,那有点过度了,打破了平衡必然会引起反弹。 今天若我方应物去说项,明天说不定又是谁去,谁还能没有点面子?难道都要减免税粮么?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更何况我现在没有功名,只是一个个区区童生,有什么资格去干涉本县政务?如果因为这点不干己事的问题去烦扰知县,估计要被看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结果只能适得其反。 若引起了县尊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今后就算中了秀才,还是要在县学里度日的。 更重要的是,为这么点三五斗的小事就去打扰知县,简直就是浪费人情和机会,聪明人都不会如此做。” _______________ 今天工作原因白天没空码字,晚上回家也没时间好好构思,先发一章。 第五十一章 被加税了...... 方应物不想掺乎征粮的事情,还有两点考虑没有说。一是今昔非比,他有点顾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过操心俗务,参与太多了会在别人印象里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让族叔里长自己去锻炼一下处事能力,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烦他罢。要他当里长有何用处?还不如他方应物自己直接兼职了。 又过了两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方应物正在院中读书。他现在越发深刻的认识到,读书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个预备秀才只是而已。 深秋难得有如此明媚阳光,方应物没看完几页书,忽然又见到那位族叔里长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还没到身前,就听他连声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有点不耐烦的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虽然秋粮一时收不齐,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税粮到县仓,却被那县衙户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为上田了!” 上田?方应物也很吃惊。淳安县是个山区县,田地状况差别极大,按照本县税务科则,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 税粮总量是朝廷规定的,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个等级的田地中,上田承担的税收较高,下田承担的税收就比较低。 从制度上这是要体现赋税均平的原则,以免出现上田和下田承担同样赋税的弊端。当然制度和现实不见得都是整齐划一的,操作中的人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坏,从几十年前就被定为了中田,只需按照中田标准缴纳赋税。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换成了上田?这可不是好事情。 具体的说,淳安县上田的赋税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宁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只有一个原因,被黑了。 方逢时有点六神无主,语无伦次的详细讲述道:“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项税粮外加若干耗米,想着先交上去应付了这半个月的比限。 谁知那管仓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册,道是我花溪田地从今年起都已经改为上田,要按照上田标准交税粮。” “慌什么!”方应物很镇静的轻喝道,直接问起关键地方:“这次涨了多少税?” “正项多了十二石,连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现在一共要缴纳皇粮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给县衙胥吏的耗米,起码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应物沉吟不语,心里简单算了算,从七十四石变成了一百石,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税粮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着一千亩地,粮食本来就只能将将够吃,多交税粮是个很让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时又诉苦道:“小相公看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县里与他们理论半天,还被打了一顿,实在没法子了。” 方应物这才注意到,方逢时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略显青肿,看样子真是挨了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肯定要想法子管的,而且是不能不管。这不但是打花溪的脸,而且是打花溪村头牌乡绅方清之父子的脸。 内部纠纷也就罢了,如果被外人侵犯利益,方应物还撒手不管的话,那么就要“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普通百姓依赖乡绅不就图的被庇护有靠山,如果庇护不了,那以后谁还听你的? 可是要从哪里入手?方应物又想起个问题,很是让他疑惑。 国朝在制度上对赋税额度控制极严,天下钱粮总数是事先固定的,各地数量也是事先固定的,淳安县亦不例外,这是一条从太祖时起便定下的政治原则。 地方可以在损耗、常例钱等偏门上做文章,但不能擅自增加正税。若未经朝廷许可便公开增加税额,那就是犯了政治错误,同时也会承担上盘剥刻蚀的名声。 也就是说,花溪三村多交一份正税,那么县里肯定有其它地方少交一份,以达到全县正税总体不变的效果。 那么是谁占了这个便宜,少交了税?这个问题很重要,侦探界有条定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想至此,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脉络,立刻再次对族叔发问:“你既然去县里交过粮,那么你可听说有哪个地方减了税?” 方逢时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次去县城,路上遇到了本乡慈溪那边的人,听说他们今年税粮比去年少了二成。” 慈溪?慈溪胡家?方应物彻底恍然大悟,这根本不用猜了!真相就在这里面,而且真相也只有这一个! 田地籍册都在县衙户房,修改田地等次和纳税额度,必须通过户房吏员!以胡家的实力,只要想做这种事,毫无疑问大概是能做成的! 户房小吏的心思,方应物也可揣摩个八九不离十。方家这个新兴乡绅似乎底子不厚,看起来没那么可怕难惹。有胡家撑腰时稍微一下,还能顺便赚点好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家在方家这里算是丢了面子,无论是主动丢的还是被动丢的,必须找回场子,不然就相当于示弱了。 上次他们在软实力上丢了面子,而且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机会,所以看来是想要从硬实力上找回来。用硬实力补回软实力,一力降十会,也算是一种做事的思路罢。 其目的不但是要找回场子,还是要打击他方家的势头,维护老牌世家的门面。 而且时机也选择的不错。方家真正的顶梁柱方清之去了京城,无论考试结果如何,至少在明年四月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目前只有他方应物一个小小童生撑场子。 对胡家而言,这段时间便是最好的时机。不然等方清之回来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棘手。 况且花溪和慈溪都属于梓桐乡,在一个乡里协调一下税粮问题只怕更简单,连县尊都不需要惊动。 胡家啊胡家,怎么又冒了出来,手段还是不错,方应物叹道。这有点不好办,外祖父要收拾自己,自己反抗起来分寸很不好拿捏。 不过火不出气,过了火容易被视为欺凌长辈,这就是晚辈的悲哀啊。 方逢时看着方应物半天不说话,不像过去谈笑之间便计策百出,只站在那里想来想去,心里更没底了。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小相公你和县尊大老爷说得上话,要不去找县尊大老爷谈谈此事?” “那不行!”方应物一口否定道,这事怎么可能直接去找知县?知县不可能会帮他们出头的,这纯属自讨没趣。 首先这次胡家似乎发了狠要出气,每个谨慎的人面临这种情况,都要斟酌一下。方应物不清楚知县会不会倾向于胡家,但可以确定,总不太会倾向于他方应物这边。 其次,就算从实力对比看,方家解元尚未转化成硬实力,但胡家却已经有个老资格高官在朝。如果处置不当落了把柄,老大人一本奏折上去,他汪知县就可能要换地方了。 这年头有没有红楼梦里那种护官符不知道,但若是真有,胡家必定在淳安县护官符上面的。 第三,无论结果如何,县里税粮一粒也不少,只是谁多交谁少交的问题,影响不了政绩。所以汪知县毫无必要在两边之间硬出头,何苦吃力不讨好? 往诛心里想,说不定还巴不得地方乡绅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这样外来户地方官才好两面骑墙、渔翁得利。如果是他方应物当知县,肯定便这么做了。 而且方应物从前几次打交道的经验看,汪知县本身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把希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是很靠谱。所以还是要靠自己好。 “那还有什么法子?”方逢时问道。 方应物嘿嘿笑了笑,“你去村里点起人马,只要青壮,人数有二三十个就行!明天随我走一趟!” “那再多找些人,将王家和程家都叫上,纠集上百青壮不成问题!”听到主心骨下了决心后一声令下,方逢时登时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方应物诧异道。 方逢时慷慨激昂道:“胡家虽然读书厉害,打架却不见行!这次程王两家也遭殃,三家一起出力,不信打不过胡家!” 方应物哑然失笑,看不出这族叔还挺好斗的。他险些忘了,这种宗族聚居的地方,大家族之间起了纠纷,械斗乃是常事,难怪族叔听到他召集青壮,便以为他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了。 “用不了这许多人,而且只用我方家的人就可以了。要去县里,不是找胡家。”方应物阻止了准备在花溪大点兵的族叔。 不是与胡家械斗?方逢时莫名其妙,“那要作甚?” 方应物言简意赅的答道:“去欺负人!” “欺负谁?”方逢时更糊涂了。 “在县里谁欺负了你,我们就欺负回来!” 方逢时心有所悟道:“你是说那些胥吏?这行么?” 方应物傲然道:“为什么不行?胡家我惹不起,还惹不起这些贱人么?我父亲好歹也是解元老爷!” “小相公好主意!”方逢时也不是完全无能,登时领悟到了方应物的心思。 第五十二章 日子没法过了 方应物的策略很简单,那就是专捡软柿子捏。 回到屋里,方应物揽镜自照,兰姐儿捧着晒干的衣物进来,见状取笑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方应物大笑,扣下镜子道:“你以为我是自恋的人么?”兰姐儿好奇地问:“夫君莫非效仿先贤以镜自鉴乎?” “非也!”方应物坦然答道:“为夫看看自己像不像个恶霸。”兰姐儿惊奇不已,“世间未尝听说谁想当恶霸的。” 方应物唏嘘不已:“恶霸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前日还劝总甲叔叔霸气点,如今为夫却要亲自操刀上阵,这世道就是要逼人当恶霸啊,不然日子没法过了!” 次日,一大早便有整整齐齐的二十多名方氏一族的青壮立在门外守候。等方应物出来后,便带着这批人向县衙而去。 路过中花溪、下花溪村时,村民听说方应物带着人去县衙讨说法,便纷纷表示要加入队伍,不过都被方应物婉拒了。 到了县城,正是午前时分。 方应物独自大摇大摆的进了县衙,穿大门过二门,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在县衙出过好几次风头了,特别是上次中案首那次,衙中胥吏多半都是认得他,自然不会拦着。 县衙大堂外甬道两旁分列着县衙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正好对应朝廷六部,每一房设有司吏、典吏作为头目。 方应物大概看了几眼,便进入户房的屋子。外间是几名正在忙忙碌碌的吏员,里面一间有个保养不错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八成就是户房的头目司吏,方应物当然看得出来,上前拱手为礼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敢问户书贵姓?” 户书原本是对户部尚书的尊称,但风气演化,渐渐在县衙里流行起来,成了对户房司吏的尊称。类似的还有吏书、礼书等等。 那户房司吏见到方应物,心里便已经很明白,他是为何而来。不过他倒也不惧,反正那件事情另有人主使,他不过替人办事而已。当下神情淡淡的,不卑不亢道:“原来是方朋友,在下免贵姓丁。” “原来是丁户书。”方应物点点头道,“在下前来只为一件事情,我花溪土地,突然全部改成上田,我们花溪地主却一无所知,这是何缘故?只怕其中不合道理。” 丁户书公事公办的答道:“合不合道理,官府自有裁定。至于田地如何定的等次,也是官府机密,无可奉告。” 方应物语气不善的又问道:“丁户书真不肯通融?” 丁户书皱起了眉头,这小童生会不会办事?问通融之前,总该先亮亮好处罢?虽然亮了好处也未必有用,但规矩就是规矩。 这样的人见多了,他很熟稔的应对道:“衙门自有章程,在下也是照章办事,方朋友若是有所不满,可另行向老爷们申诉,纠缠在下无济于事。”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就算申诉到知县那里,也未必有用,那一头可是胡家。 方应物脸色缓了缓,“此刻天近午时,在下在西门外酒家做东,有请丁户书拨冗赏光。” 丁户书冷淡的拒绝道:“心领了!这几日忙碌,公务很多,只怕没有空子......” 你不出去可不行,方应物想道,转眼之间就心生一计。不等他说话,抢过话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和胡老太爷乃是外祖外孙,不过结下怨气而已,却没料到落在了这件事上。 在下请丁户书一行,不是为了解决田地的事,是要请丁户书做个中间人,若能两家修好,自然感激于心。” 听到这话,丁户书突然产生了很大兴趣。不错,方应物和胡老太爷是外祖父和外孙关系,再怎么结怨也是很近的亲戚,只不过缺少个和解契机。 看方应物的态度,是想求和了,只要有这个态度就好办。难道胡老太爷那边还能和晚辈计较到底,放着如此出色的亲戚不认么? 如果自己在中间化解了两家纠纷,那岂不成了他们的恩人?这对自己可是很好的际遇。 想到这里,丁户书仿佛春风拂面,“既然方朋友有心,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丁户书随着方应物出了衙门,陪同的还有另外一个邵姓书吏,大概是丁户书的心腹。 走到县衙大门外,丁户书笑道:“这是要去哪里?” 却见方应物从怀中掏出竹哨,用力吹了一声,凄厉的哨响回荡在衙门前的街道上。 这是什么意思?丁户书笑容僵住,愕然看着方应物。忽然从两边巷口冒出二三十农家壮汉,紧紧围住了丁户书和邵书吏。 丁户书再傻也明白些状况了,原来方应物刚才装作服软,是为了哄骗他走出衙门,然后就要施暴!他声色俱厉的呵斥道:“衙门之前,你们意欲何为?我乃......” 这群人并不答话,当先的年轻人一拳头打了过来,正中丁户书脸颊,当即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随后人群一拥而上,便对着丁户书和邵书吏一顿拳打脚踢,眨眼间就将两人打倒在地上翻滚。 在县衙大门这里当班的几个卒子见状,连忙冲上来要救下两个吏员。但对方这边人多势众,轻易分出五六个人拦住了卒子,使之不得靠近。 这些人确实是方应物从花溪带来的,他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继续拖延,便下令道:“走了走了!” 人群便按照事先计划,四个抬一个的将丁户书和邵书吏抬着,迅速向西门外走去。路上并不休息,累了就换人。 县衙大门前这事,发生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快。二十多个打两个,还不快那也太废物了。 等到十来个衙役集合完毕并冲出县衙救人时,方家人已经消失在街角了,只能望而兴叹。 有几个年轻衙役工作积极性很高,还要去追赶。但却被老成衙役拦住,并训斥道:“你们长长脑子!蹊跷事情必有内幕,而且那是解元老爷家的公子,是我们能瞎掺乎的么!难道你们没听说过谭公道前辈是怎么倒霉的?” 一天之内,这劲爆的消息便在县城传开了——方解元家的公子仗势欺人,在衙门外公然聚众暴打两个县衙吏员,并且打完后还将人绑走了! 如果当街殴打绑架百姓,还算是丑闻,但胥吏之徒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实在谈不上好,本身又是低人一等的贱役,放在二十一世纪连公民都不是,那情况便不太一样了。 听到衙门吏员被解元公子殴打绑走的消息,百姓只当了个趣闻听,并没有什么反感,拍手称快的反而比比皆是。 至于其他士绅的反应就是,这两个衙门吏员怎么惹到方应物了?肯定是他们两个有什么地方先做错了,不然方小朋友怎会发脾气? 这种舆论叫公门中人很是心寒——这世道难道没处讲理了么?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后话不提,却说汪知县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禀报。此时他正在二堂那里看公文,却见门禁卒子连滚带爬的跪到门槛外,“大老爷!户房丁司吏和另一个书吏被方应物绑走了!就是那个解元家的方应物!” 汪知县闻言愕然,以他对方应物很了解,这方应物据对不是鲁莽冲动、无事生非的人,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衙门绑架小吏? 但无论有什么原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罢,将县衙当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公厕吗? 汪知县心怀不满的伸手抽出签子,就要摔下签子点齐衙役!却听到立在身旁的心腹徐门子猛烈的咳嗽几声,好像意有所指。 汪知县收回了手,又想了想便猛然醒悟到,既然方应物敢公然这样做,那必定是两个小吏有把柄落在方应物手里了!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先去救人,而是先弄明白这个把柄是什么,不然就有可能更加被动!反正方应物有根有脚不怕找不到,又何必急于一时。 想清楚后,汪知县把户房其他两个典吏和吏员都叫了过来,询问道:“尔等最近做过什么事情,能与那方应物有关的?” 一干吏员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回答还是不答,或者如何回答是好?却有一赵姓典吏排众而出,“小的略有所知,那丁户书曾经擅自改了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成了上田。” 汪知县心里大怒,这姓丁的自己找死么,难怪惹怒了地方乡绅!还给县衙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事! 难道这姓丁的不知道,方应物是他汪县尊推举出的寒门学童先进典型吗!虽然现在有点和寒门靠不上了。 汪县尊正要伸手洒下签子,准备点起衙役!却又听到心腹徐门子的猛烈的咳嗽声。 又咳嗽?又是意有所指?汪知县收住了手,经过三思后又想到,这姓丁的平常看起来并不傻,是傻子也坐不到户房司吏的位置上,那么修理花溪肯定也是有缘故的。 而这赵典吏说话必然有不详实处,险些将自己误导,这些胥吏辈果真一个比一个奸猾! 赵典吏确实想借机坑一把丁司吏,若干掉了丁司吏,他这户房二把手典吏就有机会顶替了。但他发现县尊大老爷已经反应过来了,只能不情不愿的详细说明情况。 “小的方才尚未把话说完,丁户书不但修改了花溪田地等次,还将慈溪田地降低了等次。花溪和慈溪都属梓桐乡,这只是一乡之中的些许微调,故而丁户书说不必惊动大老爷了。” 听到慈溪两个字,汪知县痛苦的揉一揉额头,心里只想骂娘了。 胡老先生和方应物是如何唇枪舌剑,他可是亲眼目睹的。当时怕连累自己便放弃了充当和事老的想法,谁想到躲来躲去还是躲不过,他们又在这里较上劲了! 知县这种差事,权力小责任大,上有无数上司、下有各种乡绅,真不是人干的! 汪知县长叹一声,只后悔当初不够用功,才中三甲进士,只能去当最苦累的七品官,也就是知县。不然哪怕是二甲,也不会被打发到这乡绅满地走、功名多如狗的科举强县了! 抱怨归抱怨,但事情总要解决。 细细想来,好像以现实状况而言,胡家更硬实一点?方家将软实力转化为硬实力,还需要点时间,到那时说不定他早就不在淳安了。 汪知县闪过这些念头,有了主意,就要伸手洒下签子,点起衙役!可在这节点上,心腹徐门子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好像得了痨病似的。 汪知县心烦意乱的冒火,对着在旁边侍立的徐门子喝道:“再咳嗽就掌嘴!有话说话!” 徐门子噗通的跪在地上,“老爷饶命!近日秋冬之季变天厉害,小的不幸有点伤风,还好不严重,只是偶有咳嗽! 不过老爷没听说么?最近想与方家结亲的大族人家多如过江之鲫,老爷要三思啊!” 汪知县愣住了,虽然胡家硬实力确实更强一点,但方家两个孤男出色之极,都是各大家族的哄抢对象,这就是优势。 方家父子随时可以通过联姻手段,将自家软实力以最快速度转化为与胡家不相上下、甚至更强的硬实力。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五十三章 你被双规了 (求推荐票!) 经过深思熟虑后,汪知县做出决定,这次徐门子不再咳嗽了。“来人!传本官的话,去请慈溪胡老先生明日到县衙会晤!” 却说方应物晃晃悠悠的走在山间道路上,他的身后是二十多乡亲,还抬着两个狼狈的人。这两个被抬着走的,自然就是惨遭引蛇出洞的县衙户房丁户书和邵书吏了。 上花溪村众人说说笑笑,对于跑到县衙门口埋伏并殴打绑架吏员这种事情,似乎并不很在意,没有什么紧张情绪,反正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群几个月前还因为衙役下乡而吓得手足无措的人。现在之所以无所畏惧,全是因为迷信方应物这个领头人的关系。 方应物很怀疑,如果遇到天灾时,自己如果登高一呼要造反当皇帝,乡亲村民们也会盲目跟着干一票。大概历史上很多造反都是这么起来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登时气也打不出一处,笑骂道:“你们还抬着他们作甚!扔下来叫他们自己走!” “哦,是,是。”几个村民手忙脚乱的将两个县衙吏员丢到地上,很不好意思的说:“小相公真体贴人,我们早就想扔了,一直没敢。” 方应物教训道:“在县城里怕他们两个捣乱,被人追上不好办,所以强行抬着走!现在都走到山里来了,还能怕他们捣乱?这是把他们当老爷侍候么,敢捣乱就慢慢打,打到服软为止!” 披头散发的丁户书从地上爬起来,满怀怒气的质问道:“方朋友!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要了结事情,该去找胡家,捉在下作甚!” 方应物瞥了丁户书一眼,叹口气道:“我太无能,对胡家没什么办法,只好拿你出气了。” “事情根子不在我这,在下是受人指使,你抓住在下不放毫无用处!” 方应物很鄙夷的想道,此人还在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公平,你成了弱肉强食的帮凶,就不要怪别人用弱肉强食的态度对付你。 便不耐烦的说:“别啰嗦那么多!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没担当的人了!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是你直接经手的罢?那你装什么委屈!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你让我们花溪人没饭吃,我们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饿死!” 丁户书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这方应物对待他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不讲任何技巧。不过他心里已经极度后悔了,早知他如此作风,自己就不该利欲熏心去帮胡家。 又走了一段,方应物走山路无聊,风景也看腻了,与乡亲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又**起丁户书说话消磨时间:“你觉得这件事情,我直接去县尊,会有效果么?我去找胡家谈判,会有效果么?” 丁户书摇摇头,知县和胡家当然可以不鸟方应物。 “你觉得,我就明目张胆的抓了你,会承担什么后果么?” 丁户书还是摇了摇头。解元家和胥吏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别,而乡绅又是默认享有法律特权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政治地位轻贱的衙门吏员出头,知县不会,其他人也不会,最多也就是劝方应物息事宁人。何况还是这个吏员犯事在先,帮他不就相当于帮胥吏欺压士绅么。 所以方应物虐了自己,还真不必承担后果,自己就是上告到府里、省里,估计也没什么人会同情自己。他为胡家做下了事,那真只是狐假虎威,但狐狸就是狐狸,不是老虎。 丁户书隐隐之间明白了方应物的心思,两军交战,先集中兵力攻击对方弱点乃是兵法常识。莫非是要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但只要胡家还在,方应物就是打死他也很难改变现状,能解决什么问题?“人无利不起早,那你又能得到什么?”丁户书质疑道。 方应物笑呵呵,“这可不好说,不好说......” 回到上花溪村,已经日头西斜了。方应物将丁户书和邵书吏塞进提前准备好的门窗很小的破屋内,一人一间。此外安排了乡亲看守,六个人一班,昼夜不停。 屋内仅有桌子一张,笔墨纸一套,其他什么都没有。 方应物也跟随者进来了,站在门口负手而立,很严肃的说:“丁户书!现在我代表花溪村民自治组织宣布,你被双规了!” 丁户书云山雾罩的没有明白,“什么双规?” “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待问题!”方应物指着笔墨道:“把你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纸上写明白了,然后画押!” 丁户书这才明白了,不由得忿然道:“方应物!你胆敢私设公堂!” 方应物仍旧一本正经的说:“这怎么是私设公堂?我一不是官员,二没有审问你,三不是让你写供状,四不会判决。只是请你到这里来,写一份关于修改花溪村田地等次事件的陈情书而已!” “掩耳盗铃,这就是你的文字游戏!” 对丁户书的指控,方应物充耳不闻。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望着房梁自言自语道:“这房梁太粗,我担心丁先生会悬梁自尽......” 丁户书怒目而视,这是咒他死掉么?你才想自杀,你们全家都想自杀! 方应物视而不见,对门外高呼道:“来人!将丁先生腰带解了,免得他想不开,自己挂了房梁!” 登时进来三个汉子,两人将丁户书按在地上,一人强行卸掉了丁户书的腰带。 丁户书虽然自甘下溅充任吏员,但也是读过书的。活了四十多岁,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强行扒掉腰带,连布绳做的裤带也解掉,一时间他感到羞愤欲绝,有那么一瞬间还真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方应物拍了拍窗户,见窗户外不远处就是花溪水,又吩咐道:“去邻村喊几个木匠,将窗户外面封死了!免得丁先生想不开,跳窗户投水自尽。” 最后方应物打量了几眼桌案,高喝道:“再来人!将这张桌子撤了!方桌有棱有角,若是丁先生想不开,拿太阳穴撞案自尽怎么办!” 丁户书双手提着裤子,一开始还气愤不已,只觉得方应物是诅咒自己。但慢慢的就只有后怕了,原来有如此多“被自杀”的可能......方应物这是提醒和暗示? 换了一张圆桌,方应物便对丁户书安抚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丁户书还是写吧。写完就一了百了,我自然放你回家去与妻儿团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现在我去那边看看邵先生,也劝一劝他,丁户书先慢慢想着。” 方应物扬长而去,留下看守丁户书的花溪村民却没这么客气。 丁户书望着门口,提着裤子静静站在那里,正要深思一番自己对策。冷不丁却见旁边村民狠狠一巴掌扇了过来,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腮帮子肿起一团。 那村民指着丁户书破口大骂:“原来就是你这贼子要加我们花溪的税!若不是小相公吩咐过以德服人,我们花溪村民一人一拳头,也能将你捣成肉泥!”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方应物起来时,便见方逢时拿着几张纸,喜不自胜的说:“小相公,招了招了,供状在此!” “谨言!”方应物轻喝道:“这是自述陈情书,不是供状!” 方总甲连忙收回话,“是,这是陈情。小相公的法子很管用,昨日一直让村民不停地去骂,男女老少齐上阵。骂到深夜时,那两个终于受不住了,要了油灯连夜写下这陈情书。” 方应物将两份陈情书接过来,互相对照了一下,满意的笑了。还算这两人配合,写下的情节大同小异,没有耍花头,看来都是如实自述了。 事不宜迟,还要再去一趟县里......但是一想那十里山路,方应物就头疼,来回二十里,天天走一遍也太累死人。 但没办法,只能再次出发。在路上方应物就想道,若今后社会活动日益增多,自己住在深山村里只怕也不合适了。 如果到明年春季,中了秀才后要进县学,就该搬到县城居住,总不能天天从花溪跑到县学吧,那要累死人。 在胡思乱想中,午前时分方应物赶到了县衙。 在大门外却见有四五人簇拥着一顶轿子赶过来,方应物好奇的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正要迈步进衙门,却又发现,从轿子上走出来的中年人很眼熟。 他立在原地又仔细认了认,这不是自己的便宜舅父么?当初父亲刚中了解元时,这位舅父曾上门认亲,不过嘴脸势利可恶,被洪、项二公子呛走了。 原来昨日知县下了帖子请慈溪当家人胡老先生往县衙一行,但胡老先生借口身体不适,只派了儿子胡增文代替前往会见知县。 这胡老爷下了轿子,抬头也恰好看到自家外甥方应物。他愣了愣后冷哼一声,径自进了县衙,没有理睬方应物。 这知县请胡家人过来,只怕也是为了这次的事......方应物若有所思,摸了摸怀中的两份陈情书,也进了县衙。 —————————— 推荐票落到首页榜最有一位了,很危险啊,求拉起来!关于本书走向,乡村生活基本写完了,对于下面的剧情,大家有什么思路可以踊跃去书评区发言! 第五十四章 偷天换日 (求推荐票!) 方应物与他的便宜舅父胡增文进县衙乃是前后脚功夫,到了仪门,一起被门子带着去了二堂花厅。 汪知县便在这里接见了两人,其实当汪知县见到他们一起来到,心里还是高兴了片刻。 他以为这两人联袂而至,是已经在私底下先和解过了,然后到他这里走个过场。若是如此,就不必让他头疼了。 但现实总是比想象的残酷。稍稍寒暄几句,汪知县就发现了,原来这两人是分别前来的,只不过偶然在县衙门口撞到了一起而已,根本就没有和解的势头。 失望归失望,作为守土有责的地方官,汪知县不得不耐起性子调解。或者说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任由两家你死我活也不**事,但方应物绑了县衙吏员,他这知县想躲事都不行了。 只得一边暗骂胡家无事生非,一边暗中抱怨方应物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你们胡家与方家本是姻亲,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这岂不是叫全县父老看笑话么!” 方应物和胡增文两个人都没有在汪知县面前坐着说话的资格,故而都站在这里。此时胡增文上前一步道:“家父说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都是方应物的过错。若非他擅自绑架户房吏员,何至于此? 况且县衙吏员都是做事的人,若都如方应物这般动辄打骂绑走,以后谁还敢做事?” 方应物很软弱无力的反驳道:“在下只是请县衙丁、邵二先生去做客上花溪村,为村民讲解一下田地分等次的事情,以免村民懵懂不知。” 这辩解确实很软弱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听到也会觉得,这是骗鬼罢?世间有先将人殴打一顿,然后强行带走的“请做客”么? 虽然方应物的辩解可信度极低,但汪知县捏着鼻子认了,只要有个交待就好。至于是不是真的请做客,那又有谁关心? 当即汪县尊对方应物训斥道:“做客也好,绑架也好,下不为例!” 方应物当然不会与知县顶嘴,低头道:“谨遵县尊之命,在下绝不再犯,那二人立即放回。” 眼看方应物这边貌似已经轻轻松松摆平,而且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很恭敬,汪知县十分满意,便转向胡增文,“你们胡家究竟作何想?” 胡舅父看了低眉顺眼的方应物一眼,自信道:“我胡家没有其他想法,唯县衙之命是从!” 县衙只有一个正堂,县衙之命当然就是汪县尊之命,汪县尊的选择还是那两种—— 要么维持户房对田地等次的修改,委屈了花溪这边;要么推翻户房对田地等次的修改,恢复到原样,那就让胡家面上无光。 所以胡舅父这话等于是又把皮球踢给了汪知县,仿佛一切都返回了原点。 这个决定若是如此好做出,那汪知县就不会犹豫至今、左右为难了。他本想让双方自行协调,孰料又被不想轻易妥协的胡家把难题踢了回来。 花厅里各怀心事,沉默了片刻。方应物突然开口道:“汪县尊来淳安县不两年,对县中田地不很熟悉,评定田地等次未免强人所难。古人云,术业有专攻,这种事情就该交户房做主,县尊只需遵照户房勘查结果施政即可!” 汪知县早想如此了,但又怕别人说他不肯用心施政,所以才一直拖拉到现在。 方应物的话听在汪知县耳朵里,感到十分顺耳贴心,正好也可以把该承担的责任丢掉,汪知县实在不想再当夹在中间的人了。 他悄悄松了口气道:“方应物所言有理,此事由户房裁断后执行,然后报与本官即可!” 胡增文闻言赞道:“老父母英明!在下就听户房得了。” 他们与户房的关系网很密切,让户房执行,不就等于是维持修改、维持将花溪土地改为上田的变动么。户房还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事情? 他又想道,方应物这次为了巴结知县,甚至不惜在这方面拍马,但有何用?至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对胡家而言,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了,胡增文告辞道:“谢过老父母从中明断,在下先告辞。” 目送胡增文离开,汪知县叹口气,对方应物道:“你指望户房为你做主么?很难,他们不会自食其言的。” 方应物从怀里掏出两份陈情书,递给汪知县道:“轻老父母细细看过!我请了丁户书到花溪做客,不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经过一番教导,丁户书和邵先生都写了一份陈情,还请老父母观看。” 汪知县看过,里面两人居然都承认了罪行。为办理胡家此事,丁户书收了十两银子,一千贯宝钞;邵小吏收了五两银子,五百贯宝钞。 汪知县沉吟了一会儿,便问道:“这只是自述,证据呢?” 方应物答道:“在下又不是审案,这是他们二人陈情而已,自己承认自己的罪名,难道还需要证据自证么?老父母你看着办罢!” “那你说如何是好?”汪知县问道。 方应物就等着这一句,连忙进言道:“此二人有罪在先,已经......” 却说胡增文率先离开县衙,回到家中,向父亲禀报了今日情况。 胡老先生闻言道:“答的不错。本来我们直接答应有所不便,但你却能将难题踢了回去,叫汪知县自己纠结,看来你也可独当一面了。 县尊放弃了从中调解权力,最终若是仍靠户房决定,自然我们胡家继续得利。” 难得得到父亲表扬,胡增文心中很是高兴了一回。 及到次日,大清早胡老先生正在庭院之中锻炼,忽然有个县衙杂役飞奔过来,叫道:“县衙里有不妥当了!” 胡老先生慢慢悠悠问道:“有什么不妥当?” “小的刚刚听到的消息,那方应物昨日不知怎的?弄了两份状子给县尊,上头都是丁户书和邵先生自承其罪的,说胡家一共花了十五两银子、一千五百贯宝钞。” 胡老先生吃了一惊,他一是没想到那两人这么快就供出来了,按照时间推测,当时他们才被方应物抓了一个晚上,怎么这么快就能全盘招供?二是总觉得有很什么阴谋。 “更不妙的是,方应物手持丁户书亲笔写的认罪书,力劝县尊将丁、邵两个犯法之人逐出衙门!最后知县答应了,而且任命了方应物推荐的两个花溪人接替户房位置!” 什么?方应物的人占据了户房?胡老先生当即意识到,这是他儿子胡增文被耍了! 难怪昨天方应物口口声声说“术业有专攻”,一切技术问题交与户房,知县不必为难之类的废话。这让胡家误以为他想巴结知县,原来他在这里埋伏着偷天换日之计! 户房还是户房,只不过里面的人不同了,这个户房做出决定,肯定对胡家不利。但自家儿子却有言在先,一切遵照县衙户房的意见,被方应物耍了个团团转! 胡老先生心里极其不爽。方应物固然可恨,但相比起来,自家儿子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这事传开后,只怕那便宜外孙又要在全县人面前展示他的机智干练,而胡家又成了背景角色。 第五十五章 不同寻常的提学官 将过错都归在那两个户房吏员身上,并进行罢免处罚,这样对各方面勉强都有所交待了。 而汪知县之所以答应方应物的推荐人选,让两个识字的花溪人顶替户房吏员空缺,那是因为方应物做出了一个承诺。 方应物答应事情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大闹,除了将田地等次恢复原样外,也不再对胡家进行追究。汪知县对方应物息事宁人的态度很赞赏,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建议人选。 当然衙门补充吏员有一套固定程序的,方应物提议的两个花溪人并不在候选名单上。但知县点了头,区区程序也就不是问题了。 在汪知县眼里,只有他自己是外来户,至于其他的方家胡家之类都是本地人,连丁户书、邵小吏都是本地人。这帮人没什么本质区别,谁倒霉谁走运无所谓,别搅得县衙不安宁就行。 不过县衙外多了一张公告申明——殴打和绑架吏员衙役是违法行为,从今日起严禁为之、严惩不贷! 据说这是为了安抚公门人心,否则缙绅大户们都像方应物这般仗势欺人、无法无天,谁还敢办公差?特别是容易得罪人的公差。 后来确实也如胡老先生所担心的,市井之间口口相传解元公子如何聪明、如何机智的故事,而胡家再一次充当了背景龙套。 但一时之间胡老先生也没什么办法,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纯属自取屈辱,胡家输得起阵但丢不起这人。 却说纳完秋粮就到了年底,一年忙到头,此时村民终于迎来了冬闲时候。 今年淳安县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大的徭役,算是一个好年景。行走在村落之间,很可以感受到村民发自内心的愉快。 在今年晋级为地主少爷的方应物腰包也略微鼓了起来,因为收到了人生当中第一笔租子。 虽然方应物对依附过来的租户不错,只收了象征性的亲情价。但一百四十亩田地算下来,再加上原有的三亩本业田,也收了十来石租子,足够他和兰姐儿开销的。至于三十两外债,考完秀才再说罢。 此外还有一件大事,属于花溪方氏的解元牌匾终于做好了,在一场全族出动的隆重仪式上,挂在了方氏宗祠里。 依照习俗,科举上有了显著成就,比如举人或者进士,就要在宗祠里挂牌匾,以示光宗耀祖。方清之的解元功名是绝对值得大书特书的,牌匾不能不挂,全族砸锅卖铁也要做一个。 其实在之前方家根本没有功名,方清之的秀才就是本朝破天荒头一遭,以至于在宗祠里挂了个县学生员牌匾庆贺。 这在其他科举世家眼里,简直是笑掉大牙的事情,一个秀才功名也配挂在宗祠里么?但这却是花溪方氏仅有的门面了。 这次解元牌匾便挂的理直气壮,挂的理所应当。要不是族中凑不齐钱,连牌坊都应该修一个,不过已经提到明年的议事日程上了。 方应物和族长方知礼、里长方逢时站在宗祠里,看着解元牌匾,各自感慨万千。 方应物眼角不经意间,却瞥见墙壁另一端还挂着“县学生员”牌匾。忍不住问族长叔爷道:“这是什么?” “哦,这是你的。”二叔爷答道。 方应物啼笑皆非,“我只是个童生,秀才功名尚未到手......” 二叔爷信心十足道:“你县试案首,府试第二,父亲又是解元老爷,道试怎么也能过关。当秀才是迟早的事情,提前几天而已。” 方应物劝道:“过去没法子也就罢了,眼下明明已经有解元牌匾,若还同时挂着秀才牌匾,这让外人看了笑话,显得我方家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太浪费了,为一个秀才做牌匾不值当。” “不浪费,不浪费!”二叔爷笑眯眯道:“这就是当初你父亲那个秀才牌匾,反正也没用了,拿来修过就算是你的,所以不但不浪费,还是节俭了。再说牌子多,看着大气!” 方应物仔细瞧了瞧,果然看到“县学生员”牌匾上面,名字和年月都用小刀削过,然后重新写上了他的名字和成化十四年字样。果然是废物利用,很省钱啊...... 方逢时望着解元牌匾,若有所思:“若清之老爷中了皇榜,还要做进士牌匾。不过小相公若能再中个解元,那这个解元牌匾又能派上用场了。” 方应物很不尊敬长辈的吐槽道:“你老别没睡醒说胡话了,方家祖坟的青烟还没有冒到天上去。” 时间随后就进入春节,辞去成化十三年,迎来了成化十四年。 元旦之后有元宵,在热闹的年节中,方应物作为花溪地区最受尊敬的人物,享受到了最高档次的顶礼膜拜。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穿越客身份。 一直到了一月底,方应物才渐渐收了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功名上。未来一两个月,对他和父亲两人而言,都是决定性的时刻。 方应物很是记挂父亲。成化十四年二月份是京师春闱大比的月份,也就是决定进士名额的会试。 方应物既想让父亲一步到位,直接拿下进士功名,让他直接从绅二代变成官二代;但他又担心未来十年不是混官场的好时候,父亲做官后只怕要吃亏,从这个角度想还是先不要考中进士比较好。 同时他也记挂着自己,今年浙江省将有新任提学官到任。根据行程安排,开春后提学官将按临严州府,主持录取严州府下属各县秀才的道试,时间大概就在二月底左右。 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有双保险,一是县案首保送的潜规则,二是朱知府许诺在监临和提调考试时给予照顾,但尚未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在种种忐忑中,方童生终于等来了县衙公告。正好这日他来到县城买书籍和笔墨,所以不需要经别人转述,第一时间看到了公告。 公告主要有两项内容,一是朝廷新委任的浙江提学副使李士实大宗师将于二月下旬按临淳安县,二十五日主考道试,本县参考童生务必提前做好准备。 二是依照提学官要求,本次道试为公平公正起见,试卷采取糊名形式。 这两项内容都很不同寻常,看公告的多是书生士子,当即在公告下面就议论纷纷。 按照朝廷制度,作为委派到地方的提学官,主要任务是巡视一省学业,应该在任期内每个县都巡视到,而且还要巡视两遍,并在各县主持各种考试。 但事实上,一个省动辄一两百个县,以当今的交通条件,提学官根本不可能全部巡视到,更别说是巡视两遍。 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出现了变通方式。在实际工作中,提学官并不巡视到县里,而是只按临各府府城。而各县童生、秀才在提学官按临到本府时,赶赴府城接受考试即可——这也是县试、府试、道试小三关考试模式的由来。 所以这个新任浙江提学副使李大宗师就让人感到稀奇了,他居然直接按临淳安县主持一县考试,这不符合常理。正常情况下,他到严州府就行了,根本不用下县。 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是,这次道试居然要糊名弥封。在通行惯例,县试、府试、道试小三试不像乡试、会试那般正规刻板,考试并不糊名弥封,考生姓名就是显露着的,所以才时常产生当场点中的例子。 但这次,新任提学官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糊名弥封。难道真是为了取士公平公正? 不知别人如何想的,但方应物看完公告,当场就想破口大骂——这新大宗师不会是前世的宿仇罢?两个出奇之处全部让他倒霉! 首先他作为县案首,是享有保送过关特权的,但前提是大宗师需要知道那个卷子是他的。 如果试卷糊上了名字,那么大宗师怎会知道哪个卷子是方应物的、并应该给予照顾?若得不到潜规则照顾,那他县案首的最大意义何在? 所以方应物是坚决反对糊名的。 其次,新提学官按临淳安县也很让方应物愤怒。他已经从朱知府那里得到过许诺,那就是朱知府担任道试提调官和监临官时,可以对他进行照顾。 只要在府城考试,知府当然就是提调官和监临官,但大宗师却跑到淳安县主持考试!这又毁了他方应物的第二道保险! 在淳安县考,提调官可能会变成汪知县,但方应物对汪县尊却不敢万分放心。这倒不是说汪知县不行,实在是因为官场地位在这里摆着。 朱知府和提学官平级,性格又强势,敢作敢为;而汪知县却差了几个级别,本性又比较软。所以有些事情朱知府敢做,汪知县却未必能指望。 方应物近乎百分之百的录取可能性,一下子被两个不同寻常打成了无限接近于零。自家事自己知,他写两笔文章没问题,但要说在淳安县精英组里能出头,那是自欺欺人。 方应物从公告下面默默走开,骂大街并不顶用,还不如想想对策。他知道,所有不同寻常之处必然也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内幕原因,可这次原因又在哪里? 从县城回到了上花溪村家里,方应物正要招呼兰姐儿沏茶,却见自家小妾拿了一封帖子递给他,“夫君,今日有个人从仁寿乡过来下帖子,听他自报家门是商相公那边的。” 商相公?方应物连忙将杂念抛出去,接过帖子浏览。原来是商相公致仕回家后,要在族里办一座书院,过几天要开张了,所以邀请宾朋见礼。 这倒没什么,方应物放下帖子,脑子灵光一现,突然发现新任提学官不同寻常的原因了——因为商阁老在淳安啊! 这尊才致仕半年、余威尚在的大神就在淳安县,提学官跑到淳安县主持考试,当然就是为了在商阁老家门口表现自己,顺便想碰机会与商阁老亲近一二。貌似公正公平的糊名,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心理。 想透了其中原因,方应物哭笑不得,对他而言真是无妄之灾。过几天去仁寿乡捧场时,应该想个法子与商相公点一点此事。 不过这个叫李士实的提学官,当真是个有心眼的人,这样机会都能被他早早想到,提前半个多月发下牌告安排。只是不知道,商阁老吃不吃他这一套。 等等......方应物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李士实这个名字很眼熟,应该是上辈子搞研究时注意到过,这说明他应该也是个名人! 方应物细心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四十年后,也即是正德十四年,有场著名的宁王谋反大戏——当然大家更多记住的是王阳明。 而致仕在家的三朝元老李士实,就是宁王的谋主、国师、丞相,是宁王谋反集团的二号人物...... 方应物久久无语,历史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四十年后的大反贼居然今年要来当他的主考了,而且按照任期,还将主考下一次浙江乡试。 如果他被录取了,那李士实大宗师岂不要成为他的道试小座师?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提学官啊,可惜只有方应物自己最明白。 第五十六章 书院之行 上 第五十六章书院之行(上) 淳安县人文很盛,不然也不会被方应物时常哀叹为死亡之组,所以在全省乡试、全国会试中考中功名的人很多。 反过来,这些人在淡出科举或者官场的江湖时,又喜欢发挥余热,在家乡开办书院教书育人(以族中子弟为主),这是当时流行的风气。 商阁老晚年娱情的书院开张了,方应物当然要捧场。不过商阁老所在仁寿乡位于县南,距离花溪很有一段距离,打听过约摸二十多里的路程,还要渡过青溪。 二月初七这天,天色才蒙蒙亮,方应物就出了家门,前往县南。不过路上出了点小问题。在渡口渡河时,因为春汛泛滥、江水湍急,渡河效率很慢,又险些在水中翻了船,耽误不少时间。 这淳安山多水多,但不是穷山恶水,称得上山清水秀,景致很不错。古人称赞浙东的“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这句,套用在浙西淳安也不差。 可是景致再好,连续赶了两个时辰路,也要疲惫了。方应物微微喘着气站在山坡上,终于望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道蜿蜒小溪流过山间谷地,小溪沿岸零散分布着几个村落,其中最中间的那个应该就是商阁老所在。 没错了,村口还有一座高耸的三重式牌坊,正面四个大字——三元及第。类似的牌坊,方应物在县城正南门见到过,在严州府见到过,而且听说在省城杭州也有。 省、府、县、乡每级一个牌坊,做人到此地步,可谓荣耀之极。但方应物总是怀疑,出现四大牌坊齐竖的盛景,很可能也有此三元成了当朝宰相的因素...... 太祖高皇帝有过诏令,官员敢上书褒美宰辅大臣者,杀!不过竖牌坊应该不在此列。 天色午时,方应物在三元坊下面遇到了一位砍柴归来的老者,向他询问商相公书院位置。 “并不在村中,而在那边山脚下!”老者指着村子不远处一座山峰道。方应物只得又转了向,朝着那座山峰而去。 果然在山脚下看到一处雅致的木构屋舍,门额上挂着牌匾,上书“倦居书院”四个字。 大门外停着不少轿子,也有驴车。院内院外还有不少人,但从服色看都是家奴仆役之流,至于正主,自然已经登堂入室了。 今天前来祝贺捧场的宾客,大概也只有方应物是辛辛苦苦走过来的,几经折腾,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方应物感受着脚底板的酸疼,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的路还很长。 主人宾客都在正堂中,此时宴席已经开始。按照时人习俗,比较隆重的宴席要先上羊、鹅等大菜,然后是汤,所谓的五割三汤也。最后是小菜、瓜果。 方应物进了堂中,正好是上完头道大菜的时候,两道大菜之间有汤水,所以众人正等着上汤水。方应物出现在门口,立刻引起了宾主十几人的注意。 说实话,方应物作为最小的小字辈,迟到很不礼貌。不过这并非本心,实在是他这方面经验不足。 前文也说过,对这种事商辂不会不在意,但有别人替他在意,对方应物不满的大有人在。 可在座的人里,与方家有瓜葛的人还真没有,能自居方应物师长的更是没有,去教训方应物的资格有点不够。 不过汪知县也在屋内,他点过方应物当案首,虽然在此时的科举lun理上不算师生关系,但毕竟也是有了一层知遇关系。 所以也只有汪知县最适合出面教训方应物的不是了,他便质问道:“方应物你缘何姗姗而来迟也?” 方应物略作思索,上前深深对着主座长长揖拜,答道:“小子早起读圣贤书,读得入迷,不经意误了出发时辰,以至无礼。打扰阁老兴致,真是百罪莫赎了。” 用看圣贤书做借口,应该能赢得谅解。汪知县有心为方应物开脱,引开话题道:“看得什么书?” “看的是孟子。正看到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这一句,突然心有所悟,所以耽误了片刻。” 商相公听到方应物声称自己有所悟,便好奇的问道:“此句说的是仁义征伐之道也,贤王商汤征伐所到之处,民众无不盼望期待,商汤不到之处,民众便抱怨他不肯来。可你又悟出了什么?” 有下人端着汤水上前,在宴席之间布置,方应物目睹此状,口中答道:“通过这两句小子便所悟,人人都要等待汤时,才能看出其中的仁义。” 孟子说的是商汤,方应物大概说的是汤水,此汤和彼汤......当即满屋因为方应物的有趣辩解而捧腹大笑,连修养出众的商相公也忍不住笑了笑,些微不满悄然化解掉。 他指着偏角处座位道:“你这小辈偏会歪解经书,休说老夫不仁义,坐罢!” 方应物圆了场面,伸手擦擦汗,赶紧奔赴座位上去,坐下后连喝几口汤,很应景的表示自罚。 今天的主题是为倦居书院的开张捧场,当然席间少不了吟诗作词为贺,还有当场泼墨挥毫赠送书画的。但方应物安静得很,没有任何表现,反而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这反而让商阁老很奇怪。 方应物的才情和抢风头的能力,商阁老在严州府时亲眼见识过的,那一首为他而作、假托他言的《临江仙》水平之高,甚至高到了他几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就凭借这首词,商辂心底也觉得自己欠了人情,不过当然不会宣之于口。 见状他便又开口对方应物道:“方小友今日何其沉静也,可有佳作供我等观瞻?” 方应物连忙遥遥拱手致歉道:“听闻大宗师月底按临淳安,小子我一身功名全在道试,实在无心其它,辜负阁老提挈美意了。” 方应物有意挑起了话头,在座众人便就此话题议论起来,毕竟这是近期淳安县读书界的一件大事,何况众人无不是诗书传家,自然都有亲属童生参加道试。 这个提学官的行径又是如此不同常态,尤其是糊名考试很让习惯了被优待的大族们不满意,不能不议论几句。 有明眼人在席间总结道:“大宗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这句引用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席间众人谁听不出来含义?便都拿眼去看商相公,不知道他对此如何表态。 ———————— 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挤出时间写了一小章先发了。下半章明天早晨上午补上。 第五十七章 书院之行 下 第五十七章书院之行(下) 虽然道试与三元宰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但提学官的怪异举动,却将商阁老变成了不浮于水面上的重要角色。所以他的表态很重要,众人都想知道商阁老对此态度如何,或者说更期待商阁老非议一番。 不怪众人关心这些,名门世家都是不喜欢糊名的。要知道,试卷卷头上填写姓名不仅仅只是姓名,还要注明父母和业师。 如果不糊名,那么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在试卷上展示出身就是加分项了,天然比寒门子弟受照顾。而且就算请托推荐也容易操作,不然考官能分得清是谁? 却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商相公不动声色,与左右老友道:“老夫倦怠久矣,所以才将幼年读书时的仙居书院改名为倦居书院。今日不谈恼人的功名之事,只谈风月,开怀畅饮,诸君莫嫌招待不周。” 这是彻底不予置评的态度,众人又在商阁老脸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只得作罢。 方应物在角落里暗暗感叹,商相公不愧是在内阁十八年的大人物。虽然他和蔼可亲不拘小节,但打了几次交道后,发现他心中所思从来不轻易让人得知,始终猜摸不透——这可能已经是他的习惯。 后续菜品陆续上来,方应物放眼看去,只是平常农家菜肴,十分低调简单。别的主人家若是如此,那就成了慢待客人,但商阁老如此就是品位脱俗、俭朴自制。 宴席在午后结束了,众人纷纷告辞,酒后微醺的商阁老在自家儿孙扶持下,亲自一一作别。 方应物排在人后,正为今日一无所获而发愁,想着自己心事时,忽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到他身前,留客道:“家祖吩咐过,方朋友路程远,若到天黑走山路比较危险,所以今日请留宿一晚。” 随即方应物被引着来到了此处书院的后院厅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却见商相公被家中仆役扶着进来。 方应物连忙上前重新见礼,商相公摆摆手道:“无须多礼。” 商相公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上,接过醒酒茶,低头小饮几口,然后才对方应物道:“老夫听人说过几句,去年七月时,你曾在城中茶铺里议论道:权阉汪直没这个本事逼迫老夫致仕,其他阁老跟脚都在宫中,这里面水很深......” “是小子轻狂了,一时放肆议论。”方应物尴尬的脸色发苦,虽然自己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背后议论被当事人听到总免不了有几许尴尬。这话怎的就传到了商阁老耳中?不知是好是坏,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商阁老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轻轻放下,另起了话题道:“天下科举,两京最重,非翰林不得为提学官,其次便是江西、浙江等处。 本省新学政李士实是江西人,老夫记得他之前任刑部郎中,不过此人科名不彰,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出身。” 方应物睁大眼睛,茫然无知,仿佛不明白商相公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表达什么。不过他老人家的记忆力当真超群,谁是十二年前的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这种事都记得。 商阁老瞥了方应物几眼,轻轻吐出三个字:“别装傻。” “是,是。”被看破的方应物有点窘迫。阁老应该文雅一些,明明用“别藏拙”三个字更合适,却非要说“别装傻”,这也太不给他这小朋友面子了。 本来方应物没有对新提学官有太多想法,除了心里时常吐槽他四十年后当大反贼这种奇葩事件。但刚才听阁老说过那些话,他便暗暗醒悟到很多。 浙江是天下前几位的科举大省,更是人文荟萃之地。虽然没到两京提学必用翰林的地步,但提学官人选也是需要有几把刷子的,不然如何镇得住场面。 另一方面,浙江省提学官那是人人都向往的清流美职。原因很简单,浙江人才多,出的高官也多。去浙江当三年提学,主持一次乡试,收百来个高质量门生,将来就是一笔宝贵的人脉财富,甚至能荫及子孙。 但这李士实不过是三甲还倒数的进士,在进士层面里是最低档次了,之前又只是在刑部这种不够清流的部里做事。却能一跃而为浙江省提学官,跨度明显有点大啊...... 再说李士实是江西人,不可能回江西当提学。浙江提学几乎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最好学政职务,结果偏偏他就能遇到这个唯一,要说是运气也太巧合了点。 与当今朝中三阁老联想起来,更觉得内幕重重。李学政到淳安来,真是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样,是拍商阁老马屁来的吗? 方应物不想表现的太过于心计深沉,没有将种种分析宣之于口,只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事有反常即为妖”,表示自己经过点拨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商辂见方应物放下了遮掩,不再继续装傻,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虽老夫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你仿佛对庙堂之事多有心得?可谓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看当今世道,到底如何?” 方应物答道:“当今世道,忠直之士见放,不是流于偏远就是闲置南京。至于朝堂之上......和光同尘而已。” “和光同尘?这个词用得极好......”商阁老细品道。 方应物忽然变得很热血,慷慨出声道:“恃宠为恶岂能长久,正义终将到来,光明就在前方!寒冬已至,阳春还能远乎!” 商辂击节赞道:“善!吾辈读书人,所学不为故纸堆,就当经世济用。老夫观你之诗词,还以为你小小年纪便早生慧根,所以早早看透世情,可能有隐居山林避世之思。看来也不完全如此。” 至此商相公微微自得,觉得自家伯乐水平真不低,到了晚年还能沙里淘金、慧眼识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方应物。以此子的见识、才华和处事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 于是他忍不住进一步考校道:“老夫出道题,你在此制艺一篇,给老夫看看。”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透过窗户照射出长长的人影。 商相公满怀期冀的捧着方应物刚刚答出的八股文,但只粗粗扫了几眼后,很是满脸疑惑的问道:“你是如何通过县试和府试的?” 县案首、府试第二的优秀童生方应物羞愧的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 补完这章,求推荐票!周一要上首页榜! 第五十八章 我要看书...... 换做别人如此质疑他的文章,方应物少不得撸起袖子,仔细争论计较一番。但在商阁老面前,他鼓不起这个心气,而且实在心虚。 虽然时常说文无第一,但眼前这位老大人却是当世唯一一个有资本当第一的,起码在八股文领域内是如此。 就算方应物自恃通晓前后五百年,眼界高心气高,但对三元宰相这种文人顶级成就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不能不服。 方应物只能自叹倒霉。被商相公这种三元及第大人物鄙视了,那就只能认账,在八股文方面的实力差距有如天地之别,被碾压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也许是他老人家眼光太高,凡是低于进士档次的文章都看不入眼,方应物心里自我安慰道。 而商阁老皱起眉头,也觉得颇为矛盾。方小朋友此人胸中见识和诗词策论都是很拔尖的上等,和他这三朝元老侃侃而谈也不落下风。 但写的八股文却十分不入流,反差超乎想象的大,这样的奇葩是怎么被教育出来的? 想至此,商相公旁敲侧击道:“令尊大才足以高中解元,贵府堪称家学渊源,想必你自幼获益匪浅。” 方应物立刻大打同情牌,唏嘘不已道:“在下家境贫寒,徒有四壁,而家母早去,家父又为了功名常年奔波在外。 所以在下只有幼时社学发蒙识得几个字,其余时候无钱拜名师、览群书,唯有在社塾中厮混并胡乱自学而已。” 商相公顿时恍然大悟,感到心中的谜团解开了。原来方小朋友从小就是放羊式的学法,纯粹的野路子出身,难怪学问驳杂不像正统路数。 再说年轻人若疏于管教,只怕也是耐不住枯燥的。不能静下心来做那寻章摘句功夫,更不能沉住气研磨乏味的八股文章,这是很多年轻人的通病。 不过如此看来,此子真能称得上天赋异禀了,胡乱自学也能到这个地步,绝非常人也。 另一方面,商家并不是县中名门望族,商相公也是贫寒出身,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当过几年低贱小吏,家境十分艰难。所幸岳家不错,支持他在仙居书院刻苦攻读,才有了今日成就。 所以方应物自述寒门出身的艰辛境遇,又引发了商阁老的共鸣,自动脑补出若干萤囊映雪、凿壁分粥的画面。 略略追忆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读书时光,对比一下方应物,商阁老叹口气。他放下了至高无上的文坛领袖架子,又重新拿起方应物写的八股文观看。 同时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做捏住鼻子这种伤害人感情的动作......再看倒是看出些优点来,发现这文章不全一无是处,还是有可取地方的。 片刻后,商相公放下纸卷,点评道:“文辞朴实,文理出新,文气恣意,只是不得其文法,看着粗粝凌乱,但尚可雕琢也。” “谢过阁老教诲。”方应物灰溜溜的行礼道,“今日叨扰多时,于心不安,在下就此别过......” 商相公抬手阻止了方应物,“慢着!老夫这书院刚开张,还算幽静。在道试之前,你不妨就留在这里学习,饮食自有老夫承担。至于家中,老夫会打发下人去送信,你无须多虑也。” 方应物闻言欢欣鼓舞,几乎要手舞足蹈。自己根基单薄,有这种进修经历也算是一种相当不错的镀金了!以后在外面谈论资历,便可以声称自己求学于商阁老办的倦居书院! 当夜,单独在书院中给方应物安排了一间屋子。但方应物兴奋的翻来覆去,明天将会有什么境遇?商相公会不会直接对他上课?若是如此,这可是天下第一明师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直到过了三更天,方应物才勉勉强强睡着,连续做了几个好梦。 次日,伴随着鸡鸣声,便有书院杂役叫醒了方应物,并递给他一张纸,“相爷吩咐过,这是题目,命你上午据题作文,午饭之前做完。” “哦,敢不从命。”方应物恭恭敬敬的接过题目,这是先做题再讲题的模式么?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在房间里书桌上开始拟草稿。 其后花了一上午功夫,方应物绞尽脑汁制出一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文,又将稿子交到了商相公书房中。 商相公接下文稿,又从手边拿起一张纸,“此乃老夫上午新拟的题目,你拿下去作文,限期晚膳之前完成。” 还作?方应物感到头大,他费尽心思花了一上午时间才完成一篇,正浑身感到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没想到立刻又来一道题。 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很费脑子。但方应物不敢违拗商相公的吩咐,只得苦着脸接下了新题目,吃过午膳后又迅速回到房间,强迫自己坐下来,重新开始冥思苦想的构思。 到了傍晚,方应物终于完成了第二篇文章。连续进行了一白天高强度脑力劳动,此时的他已然昏头昏脑。 他勉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商相公书房,交上了文稿。却见商相公又从手边抽出一张纸,“这是老夫下午拟出的题目,你晚膳后开始作文,限期三更时做完。” 还...还有?方应物呆立在原地不动,他整个人都麻木了。商相公连续催促了几声,方应物才从痴呆中微微醒过来。 他神思发懵的再次接过题目,连续使劲看了好几遍,才集中了三分注意力,勉强将题目看进眼里。 脑子不由得冒出破题、承题、起讲等概念......立刻像炸了膛似的,很想蹲在地上大吐特吐。 痛苦,非常痛苦。方应物很想扔下题目,闯出书院,直接逃回家去。但是转念又一想,能在倦居书院进修,乃是自己的机会,怎能就此当了逃兵?那样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大概今天的遭遇是商相公考验自己的心性和定力,如果当了逃兵,那自己就彻底失去了这次机会,所以一定要忍住。 想想古代张良求学于黄石公,不也是三番五次折腾?没准牛人授业都有这个癖好,习惯了就好。 抱着通过考验的坚定信念,方应物撑起强大的意志力,在晚膳后继续挑灯夜战,写起今天的第三篇八股文。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文章写完没写完,不知道。 到了次日,依旧是鸡鸣时间,书院杂役在门口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方应物,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叠文稿。“这是你昨天白天写的两份文稿,相爷已经修改批注完了,你自己拿去揣摩。” 方应物心里一喜,今天看来不会继续昨天那种写到吐的生活了,要以讲解为主? 却听杂役又道:“还有一张是题目,与昨天规矩一样,相爷限你午膳之前作完交稿。” 什么?还要做题?方应物脑子中嗡嗡直响,仿佛有几百个蜜蜂绕来绕去。 最后杂役进了屋,从书桌上将方应物昨夜那也不知道写没写完的文稿收走了。 方应物看看手里的题目,悲鸣一声,已经吐不出来了......今天确实和昨天的规矩一样,依旧是上午、下午、晚上各有一道题,限期作完。 这绝对是考验,事不过三,不能临阵脱逃,我要效仿张良!方应物在昏昏沉沉中咬牙切齿,不停对自己打气道。 不过第三天,依旧是这套规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篇,同时得到了前一天文章的修改批注,抽出时间进行研磨和揣摩。 而且方应物从杂役口中探听口风,好像明天还是这套规矩,没有任何改变迹象。难不成在道试之前,商阁老只要自己疯狂答题作文? 恍惚之间,方应物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高考前的时光。那也是一个疯狂做题的年代,每天除了做题还是做题,一直做到天昏地暗。 想至此,方应物仰天长叹,老天爷开什么玩笑!穿越到了大明朝,还要来一遍这种填鸭式应试教育么? 做题做到吐不出来的方应物来到书房,对商相公哀求道:“素庵先生,我想看书......” 素庵是商阁老的号,以如今的关系,方应物这样称呼一声先生不为过。看书虽然也很枯燥,但比起一天三篇八股文,还是舒服多了。 正在批改文章的商相公抬起头,淡淡看了方应物一眼,训斥道:“看什么书?做你的文章去!” 方应物由衷而诚恳的说:“经书才是根本,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技艺,八股时文也不能代表全部才学,不可舍本而逐末。” 商相公轻笑几声,驳道:“若连八股文这种东西都写不好,还敢说什么有才学?何况你已经有了经书根基,眼下又是道试在即,故而当务之急并非研经探微,就该磨练技艺。” 想了想,商相公又道:“若你进修过后水平还不足,就不要去参加道试了,免得自取其辱。” 连轴转写八股文,已经快写疯了的方应物自暴自弃道:“晚生就这水平,丢人就丢人,秀才到手才是实际,按规矩县案首必定要过关。晚生不信,其中就没有办法了。” 商相公笑道:“你这小小童生当然不怕丢人,但老夫怕。道试文章说不定要进题名录的,若你的破烂文章流传出去,是老夫脸面无光! 你的面子值什么钱?坠了老夫面子才罪莫大焉!所以,你还是抓紧功夫磨练技艺去,不要在此浪费时间了。” 方应物脸皮都快被商相公吐槽成筛子了。毒舌,绝对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毒舌,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宽厚长者吗? 方应物算是看出来了,无论商相公怎么说,劝慰也好,激励也罢,甚至不惜使了激将计,但目的只有一个。 商相公的底线是异常强硬、并坚定不动摇的——方小朋友继续连轴转的练八股文去,写吐了不怕,继续练到吐血再说。 几乎被题海战术淹死的方童生想起史书上对商辂的盖棺定论:平粹简重,宽厚有容,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他原先还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具备宽厚大度与原则强硬两种看似矛盾的品质?但这下他总算体会到了。两种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值得去坚持的目标。 “道试之前,一直就如此了?”方应物仍不死心的问道。 商相公点点头:“不错。” 去他的张良,去他的黄石公!原来这不是故意考验心性,这根本就是要自始至终的折磨人啊!商相公下辈子投胎后,一定是五百年后高考班的班主任! 在几天之前,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他在倦居书院的进修生涯是如此痛苦不堪,而且漫漫白昼、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是个头。 第五十九章 不疯魔不成活 日子就在方应物掰着手指头中一天一天的数过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满满,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可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疯魔不成活,方应物偶有片刻闲暇时,只能以此聊以自*。 这天傍晚,方应物一边等待新题目,一边捧着被商相公批改过的文章,坐在门口仔细领会。五百多字的文章,有三分之二地方被商相公修正过,可见其惨不忍睹。 书院杂役过来道:“方朋友,相爷喊你去书房见他。” 方应物站起来应声而去,到了书房见过礼后,却听商相公吩咐道:“道试将近,明**可以回家去了。” 这次进修结束了?方应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又想到,自己和商阁老算什么关系? 他只在书院整整做了十几天文章,商阁老也只连续批改文章而已,并没有教给自己一个字的四书五经义理,这样能算作授业吗? 方应物便含糊问道:“这些日子受益良多,晚生这算小成了么?” 商辂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想法,“以你的性子,并没有兴趣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罢?在老夫看来,你更喜欢事功,志不在立言也。故而教你写写时文就可以了,学无止境,不要想什么小成大成了。” 商阁老好像并没有开门立派的意思啊,方应物唯唯诺诺。但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商相公似乎著述不丰...... 后世对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晓得,这位宰相传世诗文的数量并不多,远远比不过李东阳等级别近似的大佬,与三元魁天下的名誉和地位很不相称。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会写文章诗词,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对经义没有见解。 方应物猜测,商相公的价值观似乎不是那么彻底的主流化啊。 只不过当今这个世道,王阳明的心学还在娘胎里,程朱还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着主流体系登到了最顶点,当然不可能反过来自毁长城玩非主流。 所以大概有些念头只能深深藏在心里不示于人——可以想象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辂说一句“文章只是个做官的敲门砖,为人还是要多干实事比较好”,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 “还有一事,老夫已经给南京胡前辈写了信,叫他约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继续闹出不成样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话。” “谢过素庵先生!”方应物再次行礼道。他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不让胡家继续胡乱折腾报复,叫他放下后顾之忧。他想了想又道:“虽然晚生愚钝,不能入门墙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师长待先生。” 商相公叹口气:“你若有志功名进取,这不见得是好事,不过也随你自愿了。” 次日早晨,从题海折磨中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一步三回首,离开了倦居书院。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却很纯粹,他很久没有如此专心了。 经过十几天持续不断高强度的文章训练,这时候方应物身心仍旧没有从紧绷中解脱出来,满脑子依旧是破题、承题、起讲...... 跋山涉水二十里,在午后方应物抵达上花溪村,在村民饱含敬意的目光里回到了自家院落。 此时兰姐儿恰好从屋中出来,抬头望见站在大门外的夫君,惊喜的叫了一声,迈着碎步迎上前去。方应物疲惫的对小妾点了点头,以此示意。 王兰端详夫君,发现十几日不见,此时夫君变得面色疲倦、神情沉滞,不复之前那种清新秀逸、神采飞扬的风貌。兰姐儿为此感到一阵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难,有事么?” 色难,有事......方应物听到小妾关心的问话,没有回应,却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的想道,“色难有事”语出《论语·为政》,是个大题目。 见方应物不知为何,着了魔怔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兰姐儿心慌意乱,紧紧抓住方应物的袖子,颤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此时方应物一想到题目两个字,却仿佛一声号令,在脑子里自动冒出了无数词句,一句一句的拼命往外冲刺。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难受,便摇头晃脑的高声朗诵道:“破题一句,知色之所以难,则无容以有事见矣!承题一句,盖色莫难于无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则事亲之所有事者岂少耶? 起讲,子夏正求之于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亲之难,不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人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不知以在我之本无可事,而并不分有事无事以事亲之难......” 几百字的文章朗诵完毕,方应物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负重,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务似的。 方童生走了二十里路本就困乏,不想进了家门没有休息,又下意识习惯性的先作了一场脑力游戏,顿时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走到里屋,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王兰尾随着进来,坐在床头看着夫君沉睡的面容,同时不停地抹眼泪。说什么读书进学,说什么拜在宰相门下,好好的一个夫君,硬是变成疯魔了。 方应物再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光大亮,这应该是第二天了罢......莫非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次日? 他坐起身子,却注意到兰姐儿趴在床头上睡的正香,不过正要下床时,惊起了她。 “你醒了?”王兰看到方应物,忍不住又掉眼泪,泪珠子怎么堵也堵不住。 方应物很莫名其妙,“我回来了,又是平安无事的,你哭个什么?” 随即恍然大悟,“难道是为夫昨日回家后冷遇了你的原因?你们女人家就是心事多。实在是昨日太困乏,所以我没有精力和你亲热,你多心了,今天可以补上的,洗干净了等着罢!” 王兰破涕为笑,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夫君,昨天那个疯魔样儿太吓人了。 方应物火气升腾,便不客气的开始动手动脚,麻利的把女人衣裙剥了上面一半,白皙饱满的*光一时尽露。 突然听到大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叫:“听说贤婿回来了?老夫这里大事不妙了,贤婿要救命!” 这声音是社学王塾师的,方应物苦笑着对兰姐儿道:“你爹来的真是巧,没有麻烦不登门呐。” 王兰拉起上衣掩住了高耸的胸口,边穿衣边解释道:“奴家知道一些,好像是学政老爷要罢掉一批官办社学塾师,奴家父亲名在其中。因为花溪社学十几年来就出了一个秀才,所以被认定不称职。” 第六十章 终于派上用场了 听到小妾简单叙说几句,方应物“哦”了一声,便起身下床出门迎接王塾师去,出去的晚了只怕要被当成慢待。 那王塾师见方应物衣衫不是很整齐,又没在第一时间看到女儿出面,自然有所悟,自己今天早晨突然到访,八成打断了这对小年轻的兴致。 进了堂屋,方应物请王塾师坐下,一边等着兰姐儿在里面收拾齐整了出来上茶,一边问候道:“老泰山许久不见,今日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起来意,王塾师就着急,“老夫这饭碗没了,特意向你求救来了!” “老泰山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天还能塌下来不成?”方应物笑道。 “你这段时间在商相公那里埋头苦学,不理外事,还不知道状况?那新提学官前几日突然按临淳安县,先整饬了县学,举行了岁试。这次大宗师动了真格,有十几个秀才被定为六等,要裁汰为青衣!” 衣冠代表着人的身份,青衿就是秀才,青衣什么都不是,最多算候补。至于能不能候的上,那只有天知道。 方应物微微惊讶,这段时间他相当于闭关了,埋头在倦居书院,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八股文,却不知道县里发生了如此轰动的事情。 本来岁试大都是过场,成绩分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时候是提学主持,有时候是知县主持,一般象征性的点几个已经无心功名的秀才不合格。但这回李宗师还真是动真格,居然一口气废了十几个人。 提学官主掌一省学政,任务不仅仅只是主考一次乡试和各地道试,还负有督察学校的重任。裁汰不堪造就的县学生员确实在职责之内,只看大宗师个人宽严如何了。 “不过这与你有何关系?”方应物诧异的问道。王塾师只是个老童生,裁汰秀才也裁不到他的头上,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王塾师恨恨的拍了下椅子扶手,“怎么没有关系?凡是被裁汰的生员,处置全部是发社学!” “发社学作甚?” 说起这个,王塾师就欲哭无泪。“大宗师又重新将本县官办社学的籍册检阅一遍,选了十几个没起色的,将现有塾师全部罢斥。而后要把这批裁汰生员打发到社学里,一边读书一边充当新塾师,若日后有所成就,还可补回生员......” 方应物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又问道:“老泰山你也在被罢斥之列?” 王塾师沉痛的点点头,他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感到自己真冤,比窦娥还冤。这大宗师小手指头动了动,自己十几年的铁饭碗就要没了。 自太祖起,就要求天下各地每五十家建立一所社学,作为教化人心的基础学校,不过各地条件不一,政策执行的情况也不一样。限于财力,绝大部分地区都很难达到力度。 淳安县各乡共有社学五十余处,大都小得很,三两间屋子几张书桌而已,此外还要拨几亩官田当做学田。虽然简陋,但也为很多穷人家孩子提供了启蒙渠道。 王塾师已经任教十几年的花溪社学,就是淳安县官办社学中一处。当年他也是屡考不中的穷童生,日子苦的过不下去,但在同村王大户的帮助下,得了一个官办社学塾师位子,从此才有了饱饭吃。 原本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也不错,却不料飞来横祸,这次他也被列入了罢斥名单里——王塾师还想把这个位子传给儿孙。 介绍完自己的处境,王塾师期待的望着便宜女婿,他一无人脉二无钱财,想保住铁饭碗,也就在方应物这里有点指望了。 方应物若有所思片刻,一时忘我的赞道:“大宗师所做很不错!罢斥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另外选用水平更高的候补生员充任,同时又给他们起复的希望,这样是好事! 社学教学水准必定会比从前要高的多,可谓造福吾乡,善莫大焉,想上进的学童们要受益匪浅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能长此以往的推行下去,不失为一大良政!” 八股文是很训练逻辑能力和套话能力的,方应物忍不住高屋建瓴、高瞻远渡、高谈阔论一番,指出了大宗师这次举动的重要意义。但说着说着却发现王塾师脸色不对,变得越来越黑...... 他这才想起,老泰山就在被罢斥的一批塾师之内,自己说“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不经意也把他老人家扫了进去。自己刚才的阶级立场很有问题啊...... 兰姐儿提着热茶壶进来,为夫君和父亲倒了茶水,化解了此时的尴尬。 沉默了片刻,方应物挠挠头,斟酌着意思说:“整个花溪地方,十几年来就出了家父一个秀才,而且还是家父天赋出众因素多一点; 况且连童生也没出几个,至于我,更是投机钻营因素多一点。所以花溪社学的成绩实在拿不出手,您老人家这塾师确实不是很......” “你想说这是老夫误人子弟么?”王塾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吹胡子瞪眼质问道。 方应物想起来,自己刚穿越的第一天就被社学拒之门外。不由得暗暗叹道,自己这老泰山,说误人子弟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好罢,老夫确实不是很周到,但花溪地方向来就没有文风,都不用心向学,社学就像是摆设,多少年不出人才能怪得老夫么!再说,你想帮理不帮亲吗!” 方应物打个哈哈,“我随口说几句,老泰山言重了!” 王兰在一旁说好话恳求道:“父亲那里别无产业,若失了社学塾师位子,日后一家人不免要有饥寒之虞。实在无奈,还请夫君伸一把手。” 方应物考量一番,抛开知道李士实大宗师四十年后造反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眼下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实乃循吏也。 不在府城偷懒,亲自按临县里,这是不辞辛劳;采取糊名方式,对考生一视同仁,这是杜绝私情;裁汰罢斥不合格生员和塾师,这是勇于任事。 但是人情摆在这里......方应物叹口气,对王塾师父女二人道:“我与大宗师素不相识,又只是个小小童生,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还有,我自己这次道试中不中秀才,全捏在大宗师手里。你们让我去通关节,万一恶了大宗师,叫我丢掉秀才功名,岂不得不偿失?” 兰姐儿闻言现出担忧之色,心里比较了片刻,觉得还是夫君功名更重要。 她便扭头对王塾师道:“父亲,这回不如算了,日后再慢慢寻计。眼下正是夫君搏取功名的要紧时候,不要节外生枝了。” 王塾师却满怀信心的说:“老夫知道贤婿一定有法子。” 方应物无奈暗示道:“何必急于一时,忍一忍罢。大宗师乃朝廷钦差体制,不可能长久留在淳安县,他总会离开的。” 王塾师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等大宗师走了后,县里还不是汪县尊说了算,到时再想法子与汪县尊说说情罢!现在去触大宗师的霉头,如同火上浇油,这不划算。” 王塾师放松下来,连连点头道:“好,好,要得就是这话,如此老夫后顾无忧了。” 方应物忍不住取笑道:“你老人家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我这句话罢?” 虽然李提学会离开,但三年内仍旧是浙江提学官,以汪知县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敢不敢擅自修正李提学的措施。不过方应物此时当然不会大煞风景,将这个忧虑说出来自寻烦恼。 王兰留了父亲吃午膳,便转身去烧火煮饭了。方应物与王塾师继续闲聊:“大宗师一口气发落了十几个生员,难道别人就忍得住这口气?” “不满的人多得很,尤其这次裁汰生员几乎都是出自大户人家。他们或许不上进,一直躺在功名上混日子,但一下子被剥夺掉功名,当然是很难忍!”王塾师叹道。 虽然王老先生也遭了池鱼之殃,暂时丢掉铁饭碗,但李大宗师这种不畏豪强、一视同仁的作风,还是很令他肃然起敬,不得不赞一声好官! 连方应物也迷惑了,未来的大反贼怎会是如此廉介正直的人物? 难道他是日后受了什么刺激,性格大变走极端,才回去跟着宁王造反?亦或是他如今以三甲末尾之身,来当浙江提学官,必然饱受各种非议,所以憋着气要做出成绩给别人看? 但方应物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否则商相公提起此人时,态度为何那般玩味? 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疏忽,在倦居书屋时,一开始因为能在商相公身边混资历而兴奋,后来天天被八股文整的yu仙yu死,结果忘了探听商相公关于大宗师的口风。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方应物又和王塾师聊了几句,忽见一个村民气喘吁吁的跑到堂下,对方应物大叫道:“有大官队伍到了下花溪,打听着要找小相公你,那边乡亲传了话过来!” 方应物吃惊道:“大官?什么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听说穿着大红袍!” 红袍?按朝廷体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绯色,而目前淳安县里唯一可以穿绯色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学副使李士实,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师。 王塾师几乎惊呆了,身份无比清贵的大宗师居然主动找上门?自己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应最快,立刻跳了起来,对里面吼道:“别做饭了!准备烧水泡茶!我先去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等着!” 兰姐儿匆忙出来,蹙眉道:“亭子三个月未曾打扫过,地面脏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应物从柜子里翻出夏天用的草席,“地面脏不要紧,用草席一铺就遮掩住了,顺便带块湿布,简单擦几下栏杆即可!我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终于派上用场了,方应物边走边想道。 关于更新 六月一日,也就本周六,书要上架,虽然咱是业余码字党,但也要攒几章稿子应景,不然到时候拿什么去求月票求订阅? 所以这几天慢慢更新还请谅解,周六时欢迎书友们来捧场!另,现在有推荐票还请投一投罢,掉出首页榜了都。 第六十一章 非你之错也! 第六十一章非你之错也! 这次提学官李士实到花溪,确实是来找方应物的。大宗师仪从队伍在村民瞩目之下,来到上花溪村方应物宅前,自有左右随员上去叫门。 但却听里面有个女人说:“应物夫君在后山读书,家中没有男人,不便见外客。” 便有长随找村民问了问道路,迅速绕到后山,去叫方应物回来见客。 没多久,这长随在乱糟糟的树林子里找到那破旧小亭子,远远的不耐烦喊道:“你是方应物么?走,赶紧的,大宗师在你家门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误了!” 却从亭中飘来几句话:“道试在即,此时与大宗师见面徒惹嫌疑,日后只怕有碍于名声,故而请大宗师回转,等道试完毕后再行谢罪。” 长随又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回到村中,对李提学禀报道:“那方小哥儿不肯出来见人,只推说要避嫌。” “不知好歹!”左右随员书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师掌管功名举业,所到之处学子无不倒履相迎,这方应物吃了熊心豹胆,胆敢拒不见面么! 李士实不动声色,吩咐下去,大部分仪从留在村口,只带长随和三四随员去后山。 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提学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但众随员却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满之情无不溢于言表,恨不能将那方应物口诛笔伐定个大罪。 片刻后,李提学一行移步到后山,却见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松柏,又有发芽新树,初春微风拂过,树木清香扑面而来。幽静的林荫深处,一方小亭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传来琅琅读书声——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 走到近前,李提学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并不大,草席垫地,有个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栏杆,手把书卷,正优哉游哉的摇头晃脑的诵读。身边还有红泥小火炉,滚滚的水面翻转沸腾,而一把茶壶很随意的放在了栏杆上。 深山、绿荫、红火、沸茶、木亭、圣贤书,李提学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感受到别有意趣,心里先赞了一声。 那少年人仿佛十分投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学抚须不语,但他随员上前一步,对着亭中喝道:“你是方应物?提学驾到,你还不速速来拜见宗师!” 方应物闻声而起,向这边看了几眼,手握书卷也来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学身前,他见礼道:“原来是大宗师到了,童生方应物见过老大人。” 李提学受了这一礼,但他的长随却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朋友你无礼太甚,方才我来叫你去见大宗师,你竟然拒绝出面。难道定敢要大宗师亲自到后山来找你么!” 狗仗人势者尤为可恶,方应物心下鄙夷,抬手摇了摇手里的书,对那长随道“在下方才读圣贤书,参圣贤道,正到紧要处,世间又谁比圣贤更优先么?” 别的随员书吏顺着方应物动作,眼光下意识在书的封面上扫了扫,纷纷忍俊不禁。 这方应物拿的确实是圣贤书,乃四书中的《孟子》,但是......当即有人嘲讽道:“圣贤书的读法,是头重脚轻、上下颠倒否?” 方应物闻言莫名其妙,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心里咯噔一下,他居然把书本拿反了,整本书头下脚上的握在手里。 刚才他虽然努力装出读书样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只管在嘴里胡乱背诵,却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纰漏! 纰漏归纰漏,但这时候不能泄了底气!方应物心思飞转,面上从容自如,等众人笑完了,轻描淡写道:“正着看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寻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觉,此中趣,不足为俗人道也。 何况我倒着拿书,也是便利尔等这些外人,叫你们可以正着观看。有些人当然做不到书在心中,只勉为其难的眼不离书,却不往心里去。” 大宗师的随员们一时无语,把书拿反了还有这许多道理,好像他们都是只能眼里有书的俗人似的! 一干随员本来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满,此时又有人出言指责道:“小小年纪,未及弱冠,才读得几年书?也敢妄自品论心得么!” 方应物依旧从容淡定,“经义是古人之魄也,而书外还有魂,在下只追求书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尔等小吏若是不懂,请勿复多言!在下不是业师,没有给别人授业解惑的义务!” 随员书吏一时气结,不等他们说话,方应物又对大宗师拱了拱手,缓和气氛道:“不过劳烦大宗师猥自枉屈,舟车劳顿,身临此地,童生不胜惶恐。” 李提学点头道:“为国访贤求才,乃提学之本分也,自当不辞辛劳。” 方应物与大宗师说话时,倒是很谦逊,“这叫小子如何当得起,只恐大宗师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请大宗师移步品茗。” 李提学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随从正要跟上,方应物却微笑着拦在中间,淡淡的说:“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饮曰神,二客胜,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诸君也不想焚琴煮鹤,将林间小亭变为街头茶铺罢。” 这几句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平和冲淡,但听在众随员耳朵里,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几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深深划出一道鸿沟,将亭子里与亭子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刚刚还与方应物唇枪舌剑的众人这才想起,此人不仅仅是看似俭朴的乡村少年,还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资本在一干书吏面前摆傲气。 不过面对这种近乎公然的蔑视,众人却都泄了气。他们只能自怨自艾,学业不成屈身当书吏,被名士高人当凡夫俗子看待也没奈何,这世道规矩就是鼓励清流鄙视浊流的。 走在前面的李提学装作没看见没听到,即便他位高权重,压倒一百个方应物毫无问题,但也不能和世道风俗对抗。 方应物已经标榜出了极为清高绝俗的气场,在这个强烈对比之下,如果他为了体谅下属而招呼一声“诸位都过来罢”,那品格上立刻比方应物低了几个等次,传出去就会成士林笑谈了。 刚才手下人与方应物的小小口舌之争,也是李提学有意纵容,借此来观察方应物而已。现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谈举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说极其出众,根本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难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对他敬若神童下凡。 不知怎的,李提学脑中突然冒出了诸葛孔明高卧隆中的画面。 方应物刚才一直只顾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细打量李提学。现在仔细看去,心里却惊了一下,这大宗师虽然蓄有长须,多出几分老成气,细细辨别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样。 不容方应物不惊讶,三十三、四岁就担任了正四品提学副使,这可很了不得,在官场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而且商相公也对他说过,这位李提学是成化二年的进士,那算下来李提学中进士时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二十冒头的进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 按下惊异之心,方应物请李提学在栏杆上坐下,又从茶壶中斟上一杯,递给李提学,口中谢罪道:“山居简陋,多有失礼不便,大宗师不耻移步,小子我深感荣幸。” 李士实环顾四周,微风阵阵,林木飒飒,日光斑斓,自然清幽之极。 方应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远望道:“小子徜徉山间寻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间野茶,虽比不得徽州、浮梁名茶,但也算一种天工造化。 闲来携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无人幽远之境,仰看白云舒卷,耳闻松涛阵阵,飞鸟为邻,清风为伴......” 李提学收回目光,低头饮茶,入口却是又苦又涩又淡...... 他猛然间险些将茶水吐出来,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产茶叶的地方,自幼喝惯了好茶,何曾喝过这种像馊水似的糟烂茶水? 对李大宗师的腹诽,方应物毫无感觉,仍在竭力营造文化韵味,“此时此刻,细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于红尘,再难得有此心清芬满怀,其中幽气极难与人言也!” 感慨完毕,方应物放下隐士情怀,不经意瞥见李提学将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诧异道:“大宗师为何停杯不饮?小子虽家贫无可以待客,但区区几杯野茶还是有的。” 面对方应物的风流蕴藉、旷达脱俗,李提学暗中唏嘘不已。自己在官场享福太久了,养尊处优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连对率真野趣的品鉴能力都丧失了。 他心里暗叹一声,对人生又多了一层感悟。 把野茶当馊水,在这个心态转换过程中好像丢掉了什么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总是有得必有失。 方应物抒情完毕,也慢慢悠悠的饮茶,闭上眼睛细品之后,却险些一口全吐出来,怎么是这个味道?清香气跑到哪里去了?他经常喝野茶,不可能是这样的馊水味! 方应物急急回想,难道是忙中出错拿了去年的陈茶叶?话说去年他搜罗了一大筐野茶,结果大部分都浪费了,兰姐儿觉得可惜,一直舍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导致今天拿错! 清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心有内疚的试探道:“大宗师,这茶......” 李提学抬手阻止了方应物继续说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错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 嗯?方应物迅速换了口风,“大宗师身受皇恩、案牍劳心,自然与我这等闲人不同......” 第六十二章 官场题目 看到大宗师如此诚恳的“自我批评”精神,方应物连忙把内疚按下去。大宗师都说了是他自己心境变了品不出茶意,那方应物就不想继续纠结了。 不过方应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色也不好扮呐。今天他险些两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书,一次拿错了茶,幸亏都勉强弥补上了。 这倒不是方应物有这种角色扮演癖好,实在是这次他不得不这样现身,实属无奈为之。 遇到提学官突然来访这种事,换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馅饼一般,但方应物却不这么想。 如果自己表现的过于亲热,那似乎不妥当。从口风看,商相公和提学官并不是一路人,自己对提学官奉迎热络,不见得是好事。 再说这提学官做事手腕太严厉,太正直,虽然能赢得官声。却触犯了县里大户利益,让县里很多士绅都对他不满,自己不能站在家乡人的对立面,让家乡人连带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对提学官十分疏远,那也不好,亦没有对着干的道理。毕竟提学官直接主管本省学政,恰好他方应物如今又是发奋上进的时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学官心中的黑名单,将会很麻烦。 所以方应物意识到,面对提学官时自己既不能过于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学官,又不能让商相公和家乡人产生看法。这个分寸十分微妙,很难拿捏。 最后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个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面貌会见李提学。 这样才能凭借山人高士外加父亲解元的光环,在大宗师面前做到不卑不亢,礼节适度,方方面面面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几个随员)—— 看在提学官眼里,山野隐士疏狂一点也是应该的;看在家乡人眼里,方小朋友有气派,没有去摇尾乞怜。 闲话不提,却说附庸过风雅后,方应物也不想在闹出乌龙的茶叶上继续纠缠了。连忙扯开话头道:“宗师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细听。” 李提学从节操丧失的伤感中猛然惊醒过来,暗中无比懊恼。自己一个宦海十几年的老手,居然被这小童生引导了情绪,调动了氛围,掌握了主动!眼看时间不早,却险些将自己的来意耽误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伴随着追悔,李提学连忙将自己的心境从风花雪月中拔了出来,开门见山的对方应物道:“前几日本官曾经去仁寿乡问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体不适,故而闭门不见,本官深以为憾事。 后来听他人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学经习文,便来询问一二,商相公近日起居如何?” 李提学一开口关怀并询问商相公近况,方应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虽然未曾经历过官场,但浩如烟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来交游时的一举一动,往往都大有含意,绝非无的放矢。 比如说李提学去拜访问候商相公,这很正常。若有官员因公路过淳安县,不去拜访商相公才不正常,这算一种官场礼节。除非是八九品小杂官,身份太差没资格去的。 虽然李提学被婉拒了,没有成功拜会,但他已经尽到了礼数,后面也就没什么事了。之后他要么择日再去,要么就此作罢,两种选择也都是很正常的,无论如何别人都挑不出错来。 不过让方应物奇怪的是,李提学却做出了第三种选择——跑到上花溪村找他方应物打听商相公近况。这就有点不像是正常情况了。 既然得知不是正常情况,那么向前推导,就可以推导出李提学去拜访商相公只怕也不正常,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官场礼数那么简单。 至于商相公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对李提学避而不见,当然更不正常。方应物很清楚,前些日子商相公精力好得很,天天能给他大肆批改三篇文章,这身体精力能不好么? 再说过路官员前来拜见是一种尊重,除非过往有仇怨的,一般都应该给面子接见一下,商相公却婉拒掉,这难道正常么?李提学好歹是主管一省学政之提学官,绝对有资格见商相公了。 大宗师问到了自己这里,该怎么回答?方应物思量片刻,决定在摸不清李提学的真实想法之前,还是含含糊糊一些比较好。 “小子我在倦居书院时,整日攻读经义,未曾太关心别的事情,不过商相公似乎有几天显得精力不济。若大宗师有所关心,不如再次前去拜访。” 李士实叹道,“本官按临巡视淳安学政,倒也凭着本心做了一些事情,虽然问心无愧,但其中或有阙失,不知商相公是如何看待?平时可否议论过?”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更答不上来,以商相公深藏不露的性格,怎么会轻易在他面前吐露这种心事? 再说他整日里被八股文灌得昏头昏脑,连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关注商相公的态度了。 而且方应物越发觉得,李提学举动十分怪异。如果他真担心商阁老的看法,那完全可以不来淳安县。 按规矩提学官只需要按临府城即可,不用深入到各县。可是李大宗师却偏偏来了,而且第一站便是淳安县,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找关注。 之前还曾以为李提学是来拍马逢迎商相公,但从商相公的口气和李提学的表现看,根本不像是这回事。 心里想了又想,方应物凭直觉也感到了,李提学一直在打哑谜,而商相公则是轻易看透了李提学的伎俩,同样以哑谜应对。所以这李提学便进退失据,居然跑到花溪找他这小小童生旁敲侧击了。 只是双方哑谜的谜底是什么,方应物暂时看不出来。他不由得感叹道,官场果然是非常耗费脑力的地方,只商相公和李提学两人小小的一次互动,而且是十分不起眼的一次互动,就生生营造出了如此波诡云谲的局面。 又沉默了一会儿,李提学貌似很诚恳的说:“本官主持学政,不敢不问乡贤之见。近些日子只有你日夜侍于商相公之旁,对相爷的想法你应当最清楚。不妨与本官开诚布公,本官绝无恶意,必有后报。” 政治人物的诚恳......还是无视的好,方应物即便没混过官场,但读史使人明志,一些道道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此时方应物仍有点小小欣喜,自己在商相公身边“求学”的经历,到底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不记名弟子也是弟子! 不过看到李提学这异常渴望“求关注”的表现,方应物心头一动,大宗师如此关心商相公的态度,莫非是想这种态度里分析出一些东西?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区区一个提学官不会吃饱撑着去和首辅重臣级别的人物打哑谜,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从大宗师畏手畏脚的态度看,也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么他必然是受了后台指使不得已为之,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凭李大宗师那诡异的任命,一个区区三甲末尾进士能得到浙江提学官职位,要说没有后台强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并非是李大宗师想探究商相公的态度,而是他的后台有这个需求! 想通这一层,方应物又产生了新的迷惑。最近这段时间并大事件发生,自然也不需要朝野官员各自表态,在这个大体平安无事的时候,那么某些人想在商相公这里探究什么? 这时方应物暂且收住心思,贵客在眼前,总不能想个没完没了,这样不免就慢待了客人。 但叫他替商相公表态,那又是不可能的,于是向李提学行礼道:“大宗师亲自登门看望小子,岂能不感念于心?阁下对商相公的关怀,在下尽快转告商相公,如有消息,再禀报大宗师得知。”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答应在中间牵个线、捎个话,大宗师你去继续和商相公打哑谜罢,他这小童生就不参合了。 李士实闻言点了点头,“也好!如此便托付你了。本官对商相公是十分仰慕的,若今过淳安而不能拜会,心下怅然的很。” 送走了大宗师,方应物回到家中,又想了想,既然答应在中间捎话,那就要做到。可是家里距离仁寿乡二十里地,他又刚刚回来,可不想又再来回折腾。 于是方应物提笔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并且斗胆以“老师”开头。又找了一个年轻乡亲,叫他明日早晨便携带信件,前往仁寿乡倦居书院送信去。 这样便不用方应物亲自跑腿了,省下不少力气,圣人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傍晚时分,送信的人回到上花溪村,还将商相公的回信带了回来。这让方应物十分感动,商相公他老人家一定是看过信后当场就写了回信,这份厚爱真是无以为报了。 拆开回信看过,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见信如唔:来信已览,宗师此处,汝替老夫应酬即可,但凭心意尔。又:汝既有心功名进取,此事乃题目也,汝好自做题。” 解读出来就是——老夫撒手不管,且授权你替老夫与李提学打交道去,随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一道官场题目,你自己好好琢磨,算是对你的锻炼。 方应物仰天长叹,你老人家还是给个痛快罢!这道题目可怎么做? 第六十三章 月下悟道 ) 对商相公回信里的意思,方应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诉他借着此事参悟官场道理,没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让他参悟什么道理。 习惯了应试教育的人,突然面对启发式教育,总是会很茫然的。刚从八股文题海里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便苦恼无比,商相公这个在关键地方从不说明白话的特点,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给个明确表态不行么。突然就授权他去代替表态,美其名曰实战锻炼,也不怕被坑死么? 你老人家可是刚刚致仕的首辅宰相,说话是能随便说的?叫他这小童生当代言人,也不怕压垮了他。 他对内幕情况一所无知,怎么去和提学官说?到底是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所作所为很不满,还是客套几句,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正直无私很赞赏? 虽然作为读书人,替别人说话是一种习惯,写八股就是所谓的代圣人言。但那也是看过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么去代宰相言? 带着重重疑问和替宰相发言的巨大压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了床到外间,点上油灯看经书,结果这百试百灵的法子失效了,还是睡不着;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着了。 最后方应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横下一条心爬上了屋顶,坐在屋脊上对着月亮苦苦参悟起来。 凡题目都有规则,根据规则解题才会有答案。若将此事当成一道官场题目,那么所依据的官场规则是什么?好像上辈子看过的网络官文里,十本有八本说是利益交换。 说起一个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很纯粹的只谈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场,官场还有其他因素。 圣人是怎么讲的?方应物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日读书时看过的一句话。 在论语中,子曾经曰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但子又没有曰,喻于义的一定是君子,喻于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么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或者说,谁当君子,谁当小人? 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关键之处,微微兴奋起来,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仿佛忘记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钟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既要把自己当成君子,将别人当小人,对自己喻于义,对别人喻于利; 又要把自己当成小人,将别人当成君子,对自己喻于利,对别人喻于义,这就是官场! 对别人喻于利和自己喻于利之间的转换过程,就是官场博弈! 或许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规则,但最普遍的官场规则还是义利转换和博弈! 刹那间,方应物因为这一句圣人言顿悟了,当即有醍醐灌顶的极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境界真正超脱了常人! 难怪做官要先读四书五经,圣人的见解确实深刻而有内涵,就看能不能读懂了......运乎之妙在于一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感到世上万物无不通通透透、洞若烛鉴的映在心底,自己仿佛站在苍穹上俯视众生。虽然这只是一种顿悟后自信膨胀产生的错觉和假象,事实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题目,浑身如释重负的方应物忍不住站在房顶上,对着月亮开怀大笑,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深夜的小山村中,几乎惊醒了全村人的好梦。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飘飘欲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时候再正常不过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现了神童对月悟道的传说,后来传到了全淳安县,又传到了全严州府,而且还将随着方应物的名气增加而继续扩散下去。 十六年后,有个异想天开的王姓年轻人也学着方应物对月悟道。只不过他运气略差,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养伤闲居的时候,只好对着庭院里的竹子发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当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飞升,上不了天,还要回到地面。方应物又开始思考,他的利是什么?大宗师的利是什么?他如何与大宗师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远期就是中举,这都是大宗师职权范围内的。而大宗师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态度么? 细想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他后台的利益,却不是大宗师的利益。应该说,大宗师的利益是通过此事获得后台的继续支持。 那么他的后台到底为什么如此关注一个致仕首辅?既然已经致仕,就无法对庙堂施加任何实际影响了,而且不用刻意关注,致仕官员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消退,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现象,那么还有人担心什么? 换个角度想,一个致仕首辅如何才能真正影响到另一个宰辅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复,回朝继续当首辅。 原来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复!一通百通,想透了这个节点,让方应物莫名所以的谜团全部被解开了。 去年商相公辞职过程是很突然的,看着很轻率。但越是轻率地辞职越是容易再回来,而且商相公有过罢官后起复的先例,所以必然会导致有人担忧。 其实方应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涉足过朝堂,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次起复。但别人没有前后看五百年的经验,自然要有所畏惧。 关于是谁害怕商相公起复这个问题,方应物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当今首辅万安,之前方应物只不过是没有朝着这方面想而已。 内阁有三位阁老,也只有这位靠着走贵妃后门上位的万首辅最害怕商相公起复,商辂一旦回朝,他就要让出首辅位置。 方应物估计,这位万首辅大概就是李提学的后台,而李提学则是背负使命前来淳安县探查退休老首辅情况的。这样一来,他所有看似奇怪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难怪李提学要试探商相公的反应,而商相公显然也是看破了这点,才对他避而不见,让他无从判断。 结果提学官便跑到上花溪,企图通过他方应物旁敲侧击。打听商阁老近况,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谋划起复之心。 方应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昨天还感到波诡云谲,但只要看穿真相后,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此刻他心里极为技痒,恨不得现在就杀奔县城,与那大宗师谈一谈,将自己悟道所得现学现卖一番。 只可惜,此时四更天还没到,还是先下去回屋补觉。 天亮后醒来,草草吃过几口,方应物便出了家门。一路无话,从西门进了县城,直奔县学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贡院或者试院供考试专用,同时也作为提学官按临时的临时驻所。但淳安县这小县城显然是没有的,因而提学官这次突然按临后,只住进了县学。 方应物来到县学外面,却看到几个正往门上贴封条,他上前问道:“几位请了,敢问出了何事,为何要封门?” 那几名杂役看方应物气质不俗,便如实答道:“三天后要举行道试,主考大宗师已经提前入住考场,然后封院,断绝内外,以避嫌疑!” 晚来了一步啊,方应物无语。 在程序严格的大考试中,确实有考官提前住进考场,同时封锁内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这次就是本县的道试而已,取谁不取谁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至于这么装模作样么!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个县的道试上忒小题大做了,这大宗师真矫情! 更让方应物不爽的是,夜间刚刚修炼出了新境界,今日兴冲冲前来拜会李提学,却遇到闭关锁院,真是空有屠龙之技然后望而兴叹!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方应物怅然的离开了县学。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后考试,那时自己还要提前来到县城,今天就将住处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里正盘算着去哪里租房屋,不知不觉走到县城十字街头,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了一声“方贤弟”! 方应物扭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洪松、项成贤这两个,他上前施礼道:“见过两位前辈,不想今日有缘相见。” 洪公子笑道:“我们正要往县学去,看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方应物有些奇怪,“县学这些日子已经被辟为考场,大宗师也已入住,你们还去作甚?” 项公子解释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没有封门锁院。” “两位不必去了。在下方才去看过,大门已经贴了封条,门口也已经有禁卒把守,内外严禁出入。” 项成贤大喜,将扇子在手里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贤弟不急回去,与我们同走一遭!” 洪松老成些,忍不住劝道:“方贤弟三天后要有道试,你不要胡乱拉扯他。” 项公子毫不在意道:“对别人或许是个紧张事情,对方贤弟就未必了,不差这半日。” 又扭头对方应物说:“大宗师按临,纠察学业风纪,吾辈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规蹈矩的。如今大宗师入了院,与外界不通,这三天吾辈正该趁机乐呵乐呵。西门外来了新班子,有个小清倌人极为不错。” 原来他们两个是专门去打探大宗师是否闭关的...... 喝花酒?方应物心头痒了痒,但仍推辞道:“在下年纪轻轻,实在不善此道,还是......” “别走!”项公子不容分说拉住了方应物,“一定同去!为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最近我想纳妾,怎奈家有悍妻,只是不许,还要请贤弟出马说服她。” 方应物愣了愣,“这样事情,你怎么找我?” “我所认识的人里,唯有贤弟最会说话,不请你去游说还能找谁?”项公子理所当然道。 洪松也对方应物苦笑道:“我耐不住项贤弟请托,也去说过几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哑口无言。方贤弟不妨去试试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四章 猪队友 ) (第二更求月票!) 方应物被项公子半拉半拽的向西门外走去,他年纪小力气也小,实在挣不脱(也许是半推半就)。洪公子挂着标志性的苦笑,在后面尾随。 路人看到这一幕,眼神极其诡异,方童生吃不住,连声道:“在下去了,在下去了。” 项公子这才放了手,方应物松口气,又无奈道:“道试在即,在下还要抓紧时间去寻暂住的地方。” 洪松热忱的说:“这好办,我们两个暂时都在城中定居读书,家里能腾得出客房,方贤弟何须再去另寻他处,只管放心就是。将来你若进了学,又像我们一样不愿住在县学学舍里,也可去我们那里长住。” “如此多谢了。”方应物连忙抬手行礼。 三人在路上,边走边闲谈起来,读书人话题总是离不了功名科举,尤其今年是京城大比之年。 “算算日子,如今会试也该结束了,再过几日到了三月初一左右,应当就能出榜了,然后便是三月十五的殿试。” “等罢,不知今科淳安有谁能登进士第,会试消息传到时,至少是半个月之后了。” “方前辈身负解元之望,不知道能不能春闱连捷......对了,如果方前辈真中了进士并在外做官,那应物贤弟为了膝前尽孝,是否要随着上任去?” 方应物愣了愣,这个可能性不好说。如果父亲真去做了官,写封信叫他去跟着上任,那他肯定要追随前去。 不过猛然听到提起父亲,方应物又想起个忌讳。淳安县说大不大,这两个损友拉着自己去喝花酒,不会遇到对父亲恨之入骨的白梅姑娘罢?还欠着三十两银子没有还清呢。 只要有一丝偶遇的可能性,那也是坚决不能去的,无论从哪方面原因。 项公子得知方应物的担忧,拍着胸脯担保道:“你放心!这次去的是新班子,刚从外地来淳安不到一个月,绝对不会遇到白梅姑娘这种老面孔!” 方应物叹口气,感慨道:“在下向来洁身自好,今日遇到二位前辈,只怕清白有损了。” 项成贤兴致很高,闻言斜睨了方应物一眼,“你很清白?我们十五六岁时,可没有敢纳个小妾的。日日被长辈逼着苦读经典,稍不如意就挨竹片儿,直到进学后才松快一些。” 洪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神情迷离,不胜唏嘘的追忆道:“我十三四时,与家中一个小婢女调笑了几句,为她写了两首歪诗。然后转眼之间,她便被母亲卖走了,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好生怀念。” “不止调笑罢,必然还有别的......”项公子很知根知底的吐槽。 方应物知道,洪、项这种有举业传统的读书世家,往往对儿孙辈管教很严,家法真不是摆设。 这些家族就像条理分明的功名制造机器,因为只有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才能维持家族不坠。在文风鼎盛的地方,有很多很多这种科举家族。 想至此,方应物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种书香世家里了,不然从小一举一动要受到巨大的拘束,他真未必能忍得了许多条条框框。 那还不如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生活清苦了点,但是好歹家里也挣到了功名地位,又过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当然,在倦居书院进行地狱式训练的那些日子不算在内。 其实方应物作为一个奋发向上的正人君子,对喝花酒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洪、项二人乃是他在淳安士子中最熟稔的两个,以后还要依靠他们援引进入士林圈子。 听说县学里也是有帮派和学霸的,若没有强力盟友,进了县学只怕也要受欺负。再说人家盛情相邀,而且貌似还有求于自己帮忙,自己总不好故意躲避,驳了对方面子。 方应物随着二人,来到西门外一条巷子内,又进了一处很精致的院落。 在正厅中,项成贤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闲话,“赵当家的,那小春儿可闲着么?前几日我说过要来的......” 洪松与方应物站在另一旁,小声解释道:“小春儿是这里一个歌女。项贤弟最近似乎对那小春儿着了迷,想要纳为妾室。 不过项贤弟成婚五年,仍无一儿半女,纳个妾也是应当的,只是家里那位夫人不同意,而且这边价格也说不定。”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却见那边项公子招了招手,显是已经谈完了。便一起走过去,自有仆役带着他们三人穿过前厅,进入了后面东院。 方应物便见到了那让项公子着迷的小春儿,十四五年纪,细目多情,尖尖小脸,还算妩媚。没胸没屁股的,比兰姐儿差得远,好像连王大户家小娘子都不如,方应物比较过后想道。 席间项成贤又点了两个脂粉陪同方应物和洪松,但比小春儿还不如,不过也勉强热闹了一下午。 这小春儿能让项成贤着迷,也是有几把刷子的,比如善于唱吴地山歌,在席间时便唱了几首助兴。 只听得方应物瞠目结舌,嗓音倒是婉转悠扬,只是这歌词...... “姐儿生得好身材,郎要籴时姐要粜,探筒打进里头来;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姐儿生得有风情,枕头上相交弗老成; 姐儿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个柴上火烧处处着;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姐儿生得眼睛鲜,铁匠店无人奴把钳。随你后生家钢能硬,经奴炉灶软如绵。” 恍恍惚惚中,方应物有点后悔,上辈子怎么没有研究过古代山歌这种艺术?好像比什么政治有趣多了。 傍晚时,三人兴尽而出,在前厅中再次遇到了进来时碰见过的赵当家。项成贤又拉住他道:“赵当家!还不肯通融么?不是在下吝啬,你要三十两银子,未免太高,在下手头也拿不出这些钱。” 赵当家赔笑道:“不是小人狮子大开口,实在是养了这么一个不容易,还指着她赚回本钱。要是便宜打发给了项大官人,那小的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三十两确实太贵了,什么美女能值三十两?这要么是不肯出卖,所以开出天价;要么就是摆明了宰项公子一刀。 两人讲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方应物在一旁替项公子着急,此人实在不会谈价。 他便不耐烦的冲上前去,对赵当家的喝道:“闲话休提,你这三十两着实不地道,分明是欺吾辈读书人不识货!” 赵当家笑了笑,“这位小相公说话休要太离谱,小春儿那里不地道?唱的不地道么?还是模样不够地道?” 方应物嗤之以鼻道:“也就你将她当个宝,唱的如何不清楚,但吴地能唱山歌的大把抓,用得着从你这里找么?至于模样,也就你这没见识的将她当个宝,娶了回去能生养持家才是正经。 看她眼眸太细,眉毛略淡,不是旺夫相,减五两!肤色苍白可能有暗疾,减五两!身量不足,前后也不够圆润,生养可能困难,减五两!估计还不会持家,再减五两! 各方面都不算出众,就凭这货色你也敢要三十两?十两银子顶了天,还是看在嗓音不错的面子上!” 赵当家被方应物一通讥讽,连退两大步,一时无言,没想到读书人里也有如此犀利的高手。 方应物冷笑几声,蓄起气势正要发动新一轮攻势,此时项公子却开了口,对方应物不满道:“贤弟怎能如此说话?小春儿哪有如此不堪?你这话太刻薄了。” “对的,项大官人这是公道话!”赵当家连忙竖起拇指赞道。 听到项公子反驳他,方应物鼓起的一口气刹那间全部泄掉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这项公子真是猪队友! 洪松见状,连忙招呼项成贤和方应物离开,他知道今天肯定谈不成,不能再久留了。 出了院子,方应物抱怨道:“项老兄何必多言,你若不说话,说不定已经帮你谈下来了。” 项公子也醒悟到了,不住的唉声叹气。 三人继续向前走,到了巷子口,却远远看到三五个人堵在那里。当中一人方应物却是认识的,正是李提学身边的随员之一,前天曾经到过他那里,好像姓王,其余几个人都是衙门和县学里的杂役。 他们怎的在这里?方应物心里刚闪过一丝疑惑,便听到王书办对着他们喝道:“提学衙门在此督察!你们可是生员士子?速速报上名来,随我们走一遭!” “坏了,大宗师虽然闭了院,但提学衙门还是有人来巡查了,我们撞个正着!那边只怕有人识得我们,瞒不过去。”洪松小声道。 项成贤却胸有成竹,“不妨,既然出来,我早有预备,只要不是大宗师亲自前来就没问题。” 便见他上前对王书办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三人只是偶然路过,并未有违反学规之事。” 王书办嘿嘿笑道:“什么偶然路过,这巷子里面是什么,还用我明说么!我看你们就是挟ji恣娱!” 项成贤偷偷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地上,再次道:“我们确实是路过,还望明察。” 王书办便不再做声了,旁边杂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三人赶快走。 项成贤、洪松、方应物正要离开时,王书办突然发现了躲在洪松背后的方应物,立刻抬手叫道:“慢!这不是方朋友么?” 方应物无可奈何,从洪公子背后现身。 王书办盯了方应物几眼,然后得意的笑道:“道试之前还敢留恋花街,简直玷污学风,理当严惩不贷!你们都随我去县学罢,禀报过大宗师后自有处分!” 本以为平安无事的洪、项二人目瞪口呆,方应物是个胥吏杀手没错,很是灭过县衙几个人,难道他不知不觉中,和提学衙门的书办也结下梁子了? 真是猪队友啊......本来他们二人可以过关,却没料到被方应物拖累了。方小朋友是怎么长的脑子,没事去得罪提学衙门的人作甚!(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五章 不要心存侥幸! ) 第六十五章不要心存侥幸! 洪松和项成贤不约而同的将方应物当成猪队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刚才项公子为美色所惑,突然插嘴坏了方应物好不容易营造的谈价局面一般。 自从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来,成熟的文官体制渐渐形成,随之而来也带动了底层风气,特征就是各地士子渐渐“嚣张”。比如一个在本地有根基的生员,也许并不畏惧知县这样的父母官大老爷。 但是举人以下的士子或许敢顶撞知县甚至知府,却绝对不敢得罪提学官。因为提学官手里掌握着前程和功名。决定等次的岁试、确定乡试资格的科试、决定能否中举的乡试都不是开玩笑的。 秀才能否取得乡试资格、秀才能否升等或者降等、秀才能否出贡成为国子监监生,那都是要通过提学官,一般秀才谁敢得罪提学官?就连方应物虽然装山人高士,但对大宗师在礼节上也是足够周到的。 爱屋及乌,提学官不可得罪,那他身边的随员当然也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但现在洪、项二人算是看出来了,必然这方应物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王书办,所以王书办发现方应物后,又重新把他们三个全部拦住了。 方童生也感到很倒霉......前天提学官来到家里拜访时,为了抬举自己的气场,反击并踩了踩几个随员。 原想今后不会再有交集,根本不用在意他们这些小人物记仇不记仇,提学官又不能在淳安按临很久。 但人生莫测,谁能料到今天被两位朋友拉去喝花酒,出来就被督察学风的王书办堵上了?如果只是洪、项二人被抓,掏点银子也就过关了,但偏偏这王书办对自己有怨气...... 现在不是风气败坏的晚明,风纪问题真要处罚起来还挺麻烦的,而且在花街柳巷被抓现行这种事太羞耻,找人来说情也很没面子。 方应物叹口气,一时无法可想,只好决定以静制动,且看看王书办如何处理再作打算。便对王书办拱拱手道:“王先生说些什么,在下听不明白。” 王书办见方应物仍然装糊涂,嘿然一笑,喝道:“你还想推脱不认?去巷子里各家一问便知,抵赖也是无用!” 项成贤想到今天是他拉着两个朋友到这里来的,既然出了事,他该承担的责任就要背起来。便再次出面道:“这位王先生,并非我等抵赖,其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还请借一步说话。” 王书办没有搭理项公子,只看着方应物不说话,神态中透着几分得意和爽快——你小子今天可算犯在我手中了...... 方应物无奈道:“王先生到底想怎样?” 王书办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们便不要心存侥幸!” 洪松也上前求起情面,“小事而已,绝不至此地步。不看僧面看佛面......” 王书办抬抬手,阻止了洪公子套近乎,还是对着方应物道:“我只是提学僚属,如何处罚还是提学官老大人决定,三位随我去县学罢!” 洪松和项成贤终于确定王书办不是开玩笑,齐齐大惊失色! 如果捅到提学官面前,那事情就真闹大了。如果是人品宽厚的大宗师,说说好话也许就轻轻放过了。但这个提学官自从按临以来,行事严厉,与宽厚沾不上边,只生员就罢黜落了十几个! 若真到了他面前,哪会有好果子吃!再说他们与提学官大人毫无交情可言,想说情都找不到门路。 他们两个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却见方应物一个箭步,冲到了王书办身前咫尺之地,神情十分激动,很是吓人。王书办甚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以避开他。 大事不好!莫非方应物年少气盛要动起手?两人连忙要去拦着,却听方应物抢先对王书办吼道:“我不信!县学已成考场,内外隔绝,你如何能打扰到大宗师!” 王书办为了人身安全,又后退一步道:“可笑之极,内外隔绝那是为防人情请托和作弊,难道就不向里面送吃送喝么!这次是公事,我作为提学僚属,禀报与大宗师又有何妨!难道你敢做却不敢去么!” 项成贤着急的叫道:“王先生且慢,在下还有话说......” 方应物脸色又一变,忽然喜不自胜,“好也!烦请王书办公事公办,速速领我去见大宗师!” 方童生的变脸真让所有人一惊一乍,不会是因为太年轻,被这点小事刺激的失心疯了罢?他竟然主动说要去见提学官? 我x!项成贤和洪松心里快崩溃了,方应物真是猪的不能再猪的队友! 虽然王书办难说话,但他们也不是毫无根底的人,本来用水磨工夫也能慢慢磨平的事情,却被方应物三言两语针尖对麦芒推到了悬崖边! 先前王书办不客气归不客气,总是还有缓和余地,但方应物这话一放出来,还怎么缓和?现在是不是拿着文章求赏识,而是犯了条规被处罚,大宗师是那么好见得么! 王书办不是本地人,在本地没牵绊,又只是临时来一次而已。得罪了他们这些土豪拍拍土就走了,丝毫没有负担。他若发起狠来,根本不会有顾忌的! 两位公子欲哭无泪的看向王书办,只能祈祷奇迹出现了...... 这一看,好像奇迹真出现了。 被方应物一激再激之后,王书办却没有杀伐果断,脸色反而惊疑不定,口气似乎先软了几分,“方应物!你可要想好,不要误了自己前程!” 这明摆着就是给台阶下,两位公子喜出望外,顾不得猜测其中原因,又赶紧看向方应物。 然而奇迹再次出现了,方应物仿佛占据了上风,不依不饶的对王书办道:“在下真想好了,还请王先生带我去见大宗师,感激不尽!” 两位公子目瞪口呆,又扭过头去,只听王书办忽然变得苦口婆心,“你还年轻,不晓得厉害,务必要三思。” 方应物诚恳道:“在下虽然年轻,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然晓得三思而后行的道理,还请王先生成全!” 洪、项两人完全成了看客,仿佛在短短片刻功夫里,方应物和王书办全都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个世界也变成了彻底陌生的世界。 刚才还觉得方应物疯了,现在他们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知道他们的迷惑,方应物抽出空子,转头对两人嘿嘿一笑,“在下受商相公委托,要面见大宗师。正不得其门而入,恰好遇到这个时机,那便从了王书办。” 洪、项二人听得分明,这不是商相公让方应物跑腿传话,而是商相公委托方应物与大宗师谈话。其中关系不一般呐。但大宗师好像出自万首辅门下,未必就卖商相公面子,那就是另一个疑问了。 不过这王书办仿佛很卖商相公面子,他脸色变了又变,再次出口道:“念在你们年少无知,又有悔过之心,这次就放过一次,下不为例!” 洪松和项成贤彻底松了口气,有王书办这句话,今天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可方应物似乎还不甘心,有点急切的说:“王先生不能这样徇私卖人情,还是领在下去见大宗师罢!” 王书办冷哼一声,“你适可而止,不要胡搅蛮缠!”说罢用力挥挥宽大的袖子,就要走人。 “慢着!”方应物大喝道,抢在前面拦住了王书办,其他几个杂役都是本地人,不敢去惹方应物等人。 王书办面色不快,“我已经既往不咎,你还想怎么样?” 方应物皱眉片刻,“在下怎么觉得,你很心虚?” “胡言乱语!”王书办勃然作色,大声呵斥道。 方应物犹疑的问道:“又色厉内荏了?”不等王书办再说什么,方应物语气肯定的说:“在下明白了!王先生莫非是私自出来捞外快的?” 王书办闻言骇然无语,这方应物的心思确实很快,竟然这就猜到了! 方才洪项二公子一直觉得方应物太多事了,现在听到这里,纷纷恍然大悟,一起围了上来,面带不善的看着王书办。 其实提学官锁闭试院后,王书办是负责在外面采办蔬菜米粮的,每天将东西送到县学的小侧门,但不能进去。 这位李提学貌似比较清廉,实在没有留给他多少油水,王书办便打起了赚外快的歪心思。 他知道只要确认提学官不会露面,本地士子就会放松下来。便趁这机会打着提学衙署的旗号,纠集了几个杂役在花街柳巷附近巡逻,专门敲诈勒索刚从青楼楚馆出来的士子。 本来他这个主意不错,被敲诈的人碍于羞耻心,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倒霉丑事乱传,就像今天准备花钱消灾的项公子一般。等随着大宗师离开后,更不会暴露,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但是很可惜,王书办却不料遇到了一个欲见大宗师而不得的怪胎...... 他原本只是想搬出大宗师吓唬吓唬方应物等人,满足自己报复快感的同时,顺便多赚一点好处。谁想到方应物会如此死皮赖脸的主动请见大宗师! 面对三个本地土豪的,被戳穿了虎皮的王书办欲哭无泪,无奈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方应物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便不要心存侥幸!随我去见大宗师!”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放过你也可以,总之你要想法子让我见到大宗师!” 对方应物的心思,众人洞若观火,在考试前能见一见负责出题判卷的主考官,好处而不言而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六章 潜入县学 ) (求月票!) 目送王书办唉声叹气的离开,洪松略带迟疑的向方应物道:“莫非方贤弟要趁机钻营么?” 方应物确实有趁机拿下一个秀才名额的意思,毕竟糊名考试谁也没有把握,但能这样如实回答么?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啊,深有感悟的方应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与大宗师谈一些事情而已。与朝政时局有关,不便与别人说,还请见谅。” 洪松和项成贤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景仰神色,没有再多问什么,朝政大事啊,当然是他们两个秀才只能仰视的。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回到城中。上辈子俗语云,人生四大铁,方应物与两位公子几乎要完成三个。 今天一起喝过花酒、虽然虚惊但也险些一起被提学衙门处分、将要成为县学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之间关系更进了一层。 洪项二公子都是县学生员,也都不耐烦住在学舍里受拘束,同时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两人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远。 在方应物今晚去谁家住这个问题上,两人小小的议论了片刻,项成贤道:“我还指望方贤弟轻摇三寸不烂之舌把贱内说服,故而必须要去我那里。” 洪松便没话说,只能对方应物道:“项氏大妇凶悍,此行殊为不易,方贤弟保重!” 如此方应物便跟随项成贤走了。到了家中,项公子吩咐仆役收拾外院厢房,将此作为客房安排方应物居住。 项公子指着厢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给你留着。下次道试来了后,你继续住在这里,不须再另找别处了。” 忽然项成贤又悄悄塞给方应物一个锦囊,里面有几锭银子,分量不轻。方应物吓道:“如此厚赐,小弟何敢受之!” “噤声!”项公子悄悄道:“你先拿着,一会儿就说是你借给我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项公子见不得光的私房钱,想要通过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说媒,难道还要充当洗钱角色么? 方应物谢过。两人又上了正厅,项公子去把妻子请了出来,与方应物见面,这也算是两人关系极好的表示了,所谓通家之好也。 方应物与项氏娘子互相见过礼,一个称“方家兄弟”,一个称“项家嫂子”。 他虽不敢过多的端详,但草草打量过,见这项家娘子相貌端庄、面如满月、齿白唇红,待人笑容可掬,并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点言过其实罢?方应物想道。 项成贤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视线死角,对着方应物挤眉弄眼,暗示方应物去说纳妾的事情。 劝人娶妾这种事情,方应物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怎么开口才好? 在项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应物只得硬着头皮,斟酌词句对项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项兄,情实可怜,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见其伤心薄命,想在其中做个说合人。” 项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后,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从这里说起,角度选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办了! 项氏娘子听到这里收起待客笑脸,轻哼一声,“方家兄弟小小年纪,说媒拉纤倒是很纯熟么?” 方应物大窘,前段时间有县里甚至邻县的十八路媒婆轮番登门。耳濡目染之下,当然也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项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样,又对方应物道:“你们读书人,不去认真精研经典、讨论学问,整日里都琢磨些什么歪门邪道?难道四书五经上,教导你们纳妾么?” 方应物心思转了转,连忙辩道:“项家嫂子所言不错,《孟子》有之。《离娄章句下》这篇云:齐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谓齐人之福也,项家嫂子敢说圣人不教人纳妾?” 项氏娘子愣了愣,项公子大喜过望,在身后又给方应物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不愧是善于解释经典的小才子。若认真钻研,将来会成为大师级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后,项氏娘子却不服气道:“若照方家兄弟这说法,根据经义妾身也要再纳一夫。” 方应物还没说什么,项成贤先跳了出来,怒斥道:“胡言乱语!经义上怎么会有一女二夫!” 项氏娘子冷冷道:“岂不闻朱子为《大学》作序,序中云:河南程氏两夫。朱子都说过,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x!方应物和项成贤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被项夫人一口截断成了“河南程氏两夫”,真真是好截断! 项公子高声驳道:“哪有你这般胡乱截取经义!” 项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们写八股文,题目不就常常截搭经义词句么?为何妾身就不能?” 这话倒也没错,八股文题目为了防止猜题和不重复,经常随意截断经书句子,或者再随便前言不搭后语的组合起来,形成怪异偏门的题目。 方应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断定这项氏娘子必然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竟然堵得他无话可说。 果然十分不好惹,难怪洪公子也铩羽而归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内情才来当这个冤大头说客。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罢!方应物趁着他夫妻二人说话时,转身就要走人。项成贤眼角瞥见找来的盟军打算临阵脱逃,连忙喊住道:“方贤弟慢着!” 方应物无奈立定,又听到项前辈对自家夫人说:“你执掌家用,只管推脱家中无钱,但这不成问题。方贤弟古道热肠,愿借给十两使用,今日他把钱都带来了!” 险些忘了还有这件事......方应物只得回来,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子的锦囊递给项公子——正是先前项公子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并豪气干云、十分大方的说:“何须挂齿,不用急着还!” 项公子手持锦囊,对着夫人摇了摇,“钱不是问题了,还有何话?” “给妾身看看。”项氏娘子伸手道,项公子便把锦囊递给了她。 项夫人打开锦囊口子看了几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又轻轻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确实约摸十来两。 看完之后,她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子,白了项公子几眼,忽然柔声道:“既然夫君真想纳妾,那么妾身情愿做小,这银子就当是买了我罢!”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由得对项前辈产生了万分同情。娶了这种妻子,怎么可能斗的过。他这辈子就死心罢...... 今晚他方应物和项前辈两人齐上阵,居然也彻底惨败了!项前辈不但没有说服夫人,还将私房钱十两搭了进去,实在偷鸡不成蚀把米。 项夫人又转身面对方应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视夫君为兄长,那妾身也算你长嫂。 忽的想起一门好亲事,嫂嫂欲在此为你参详参详,想必小兄弟不会驳掉嫂嫂这份脸面罢? 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没关系,娶妻娶德,至于门户绝对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应物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饮酒头晕,不能周全事情,先下去睡觉,两位就此告别。”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厅。再不走人,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次日,方应物起了床洗漱过后,便来到县学侧边小门所在的巷子里。昨天与那王书办约定好在这里见面,然后王书办想法子将他送进县学去。 等到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王书办悄悄过来,塞给他一套衣物。“换上这杂役短衣,一会儿让你冒充杂役进去,免得被别人注意到,惹出闲话就不好了。” 王书办这话在理。这次道试不仅仅是淳安县一个县,听说大宗师让南边邻县遂安的童生也过来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县学附近,必须小心。 方应物只得换上粗布短衣,又将发髻弄得稍稍松散,勉强掩人耳目而已。 然后随着王书办加入了送菜的队伍,一直到了县学侧角小门外。 只能容纳单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打开,王书办等人却不进去,将几大框蔬菜放在了台阶上,随即送菜杂役走了,而王书办和方应物退后到十步外等待。 其后便有几个杂役从里面出来,抬着菜筐向门内走去,王书办看看周围无人,趁机推了一把方应物,示意方应物跟上去。 方应物会意,连忙上前几步,抬起另一个菜筐,跟着前面人进了县学内部。 这几个杂役大概是提前得过打点的,没有对方应物表现出丝毫讶异,就好像方应物本来就是他们当中一员似的。 如此这般,方应物混进了已经被用作考场的县学。在县学内部,都是许入不许出的杂役和文吏,相对就松散的多了。 任由方应物转来转去,没人盘问检查。一刻钟后,他找到了位于后堂的提学官临时公房。 守在房门外的,是提学官长随,上次也随着李提学去过上花溪村。他见到方应物突然出现在面前,吓了一大跳。 方应物唯恐节外生枝,抢先低声道:“速去禀报,在下为商相公的事情前来拜见大宗师,误了事惟你是问!” 那长随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进了公房禀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七章 名利双收 ) 目送这长随进了屋,方应物颇有感慨。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却不料这长随如此痛快便去通报。 天下人里,门子、长随这种人可恶归可恶,吃拿卡要的事情不会少做,但同时也绝对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这种职业若是没有眼力,那是做不长久的,主人家也不会让你做长久的。 不多时,长随出来对方应物道:“老爷有请。” 方应物便进了房间。屋子是外面书房、里间卧室的格局,提学官李士实坐在书案后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身短打扮的方应物进来。 在别人的主场,当然不可能随便摆山人高士的谱,这太招人烦。于是方应物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上前见礼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大宗师!” 李提学微微颌首,冷淡的问道:“你费尽心思潜入县学来见本官,想说什么?” 方应物解释道:“商相公托付在下,与大宗师说几句话,怎奈大宗师已入试院,故而不得不冒险犯禁,还望大宗师海涵。若大宗师降罪,此事责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牵连他人。” “罪责先不谈,商相公有何话要说?”听到“商相公”几个字,李提学虽然仍不动声色,但却悄悄把耳朵提了起来细听。 他不去府城,却定要按临淳安县,督学考试是本业,窥探商阁老动静才是主业。 当然商阁老有没有心思起复,有没有就此而搞活动,实际上和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首辅变动影响不到他这个层面,那是首辅万阁老该操心的事情。 他只不过是为了当浙江提学官,表过忠心要替万首辅充当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谱才行,不好胡乱捏造,否则若导致万首辅误判情况,必然要迁怒于他。 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简出,除了回乡时候,与外界公开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见他,导致简直完全摸不清状况,更没法上报消息。 这位大宗师说到底才三十二三岁,远远称不上老奸巨猾,面对这种未知状况,很有点不安。 如果有方应物这种类似于商相公关门弟子角色的人前来谈话,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悟过道的方应物胸有成竹,对大宗师略显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经在私底下称赞道,大宗师纲纪严明,督学有方,涤净风气,立身持正,堪为天下学官表率!” 李提学那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出口反问道:“商相公当真如此说?” 他在淳安治学,也知道自己触犯了乡绅大户的利益,压力不是没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老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来为自己鼓吹几句,当然他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过李提学大概也觉得自己激动失态了,有点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声,恢复了无动于衷。 冷静下来后,李提学便想道,方应物说这些话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开赞扬,传的人人都知道,这才值得自己激动一番。 方应物答道:“说是说过的,不过不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为,大宗师当得起这句话。” 刚才说话之间,方应物暗中观察,再结合自己先前的分析,发现这提学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顾后的。从他身上,能看出两种矛盾交织。 第一是,这位大宗师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学官位置,但靠着首辅万安强力支持却坐上了。 为了服众,也为了预防性保护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学官更容易走极端,就怕别人说他不行,从他在淳安的严厉手段可见一斑,一口气黜落十几个秀才的举动可不多见。 李大宗师几十年后,政治斗争失败致仕回家还不肯老实,非要帮着宁王造反,大概也是这种执拗性子的一种反应罢。 第二是,此人内心还存有几分羞耻感。万首辅是靠着拍万贵妃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谄媚逢迎天子,所以在士林里的口碑不怎么样,和商相公这种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比起来差的太远。 李提学虽然是靠着万首辅提拔才有今天,但并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别人认可。至少刚才提到商相公赞扬过他,他的脸色很是变了变...... 就目前李提学的实际状况而言,跟随万首辅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应物又试探性的问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大宗师是万首辅的门生?在万首辅这儿恩遇非常?” 李提学顿了顿,才简单地说:“万阁老对本官有知遇之恩,这是不消说的。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意?想攀交情就免了!” 谁想和万安这十来年后必然倒台的阁老攀交情?方应物心里腹诽几句,然后道:“朝中大人物之间的事情,绝非吾辈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宽厚长者,他不肯见大宗师,也没有当众赞扬大宗师,正是为了避免出现什么为难事情。” 李提学下意识的点点头,这话不错。大佬暗战,他们这些马前卒是应该小心为是。如果商辂说自己的好话,传到了万首辅耳朵里,谁知道会怎么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其实在下不这么看,也一直劝商相公道,这些顾忌是没必要的。既然大宗师正直有力,就该赞扬,难不成因为门户之见,这世道就当不得好官么?” 方应物三言两语,说的李提学越发纠结,名利之间确实难以抉择! 忽然听到方应物话头一转,语气肯定的说:“至于些许顾虑,是没必要的,大宗师自己向万首辅说明了就是!” 李士实下意识问道:“如何说明?” 这句问话,有点暴露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说“我也很想找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笑了笑,“这就是商相公委托在下和大宗师谈谈的原因了,在下觉得,不能让大宗师为难。” 李提学很想请教,但抹不下面子说向方应物请教,考虑半晌才开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应物没在意提学官拿商相公当门面,这不重要。发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实如何也许不重要,如何解读才是最关键的,便如经书必看朱子注释一般。 大宗师在淳安从严治学,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满,若商相公却出言支持并加以赞赏,大宗师可以就此写信给万首辅加以注释,自然能打消万首辅的疑虑。” 经过方应物拿名利诱惑,两人交谈一步一步到了这个深度,李提学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应物当小小童生看待,直接问道:“究竟如何解释?” 方应物侃侃而谈道:“大宗师可以告诉万首辅,你是故意通过此事测试商相公反应,现在得到了结果,便来上报—— 商相公能赞扬大宗师,说明了以下几点:其一,商相公心态上还将自己当成宰相,否则应该尽量避免对政务多加议论褒贬,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态。 其二,商相公还很在意自己的官声,否则从地方士绅私利角度出发,应当反对大宗师这些影响到士绅利益的举动。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师,这说明商相公仍然将自己当做讲究大义的官员看待。没有抱着交好家乡士绅,一味维护本地利益的心态。 总而言之,大宗师可以向万首辅表示:经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复之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提学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悟到了许多。自己做了十来年官,没想到却被一个小童生点拨了。 万首辅最关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么心思,只要自己声称打探了出来,并给以貌似合理的解释,万首辅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猜疑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还会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万首辅那边糊弄过去,一切就好说! 而且还可以养“寇”自重,只要上报商相公这边有起复的可能性,万首辅就会更加倚重自己来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机增加在首辅心目中的分量,为更上一层楼做准备。 大不了过一两年,再上报一次“商相公虽然有起复心思,但在首辅老大人严防死守之下,已经死心了”,那样最后皆大欢喜。 这就是名利双收! 那么现在的关键是,商相公会公开称赞自己,创造出让自己闪转腾挪的机会么?虽然李大宗师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还不错。 方应物再次强调道:“在下是受商相公委托而来!” 李提学闻言也下了决心,拍案道:“本官在此任三年,绝不负商相公所望!” 三年...还包括以后的乡试么?方应物行礼道:“在下为自己也谢过大宗师!” 达成一致意见,方应物没有久留,又悄悄的从县学角门溜了出去,回到家中专心准备起两日后的道试。 同时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如何做“官场题目”的经过都说的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没有点评,只写了一行字:“道试之后,往倦居书院一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八章 道试上的惊喜 ) 转眼之间,二月底的道试日期到了。按照惯例方应物提前一天去了县城,住进项成贤宅中。从这点看,大宗师按临淳安,当地童生还是沾了光的,不用奔波府城参考了。 面对小三关中的最后一关,也是彻底从二等公民兑变为一等公民的一关,方童生还是比较气定神闲的。该做的都做了,目前只有等着结果罢。 次日凌晨,方应物便提着考篮,到了县学大门外等候点名。道试检查比县试、府试都要严格的多,从某种意义上,道试才是科举之路的正式开端,县试府试都只能算资格预考而已。 脱鞋子、拆发髻等检查手段也在道试隆重登场了,摧残着即将跨入士子阶层的考生的情绪。 随着人流,方应物过了门口,慢慢进入考场。去年县试也是在这里考的,这次布局和县试差不太多,桌案整整齐齐的露天排列在甬道两侧。 方应物按照领取的试卷考号,找到了座位,便开始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几通鼓响,成化十四年淳安、遂安两县集中道试开始了。 方应物睁开眼睛,看到有两个小吏举着考题牌子,一边高喊题目一边在甬道上来回走动。 道试和县试、府试同样是两道题,但有所不同,一道是四书题,另一道却是五经题,不像县试府试都是两道四书题。 耳朵不好的可以看牌子,眼神不好的可以听叫喊。方应物距离甬道比较近,足以看得清牌子上的题目,先看见了四书题,分明是《色难有事》。 这个题目,叫方应物心情很是波动了一下。前几天他刚从倦居书院出来回到家中,正处于疯疯癫癫状态(兰姐儿语),曾经写过一篇《色难有事》。 今天遇到了熟悉题目,当然是好事情,仿佛有一种押题押中的快感,这可是好运气好兆头!只要将前天那篇原文抄上即可,而且搞文章的都知道,疯疯癫癫状态下写出的东西往往是水准最高的。 但方应物随即就高兴不起来了,反而有点痛心疾首,这种类似于押题押中的绝好运气,还不如出现在今后的乡试以上大考试中!在这种已经打通关节的道试里碰到熟题,简直就是一种资源浪费! 唏嘘感叹完毕后,方应物又去看五经题,随即发现五经题只有两道。 第一道是《祁奚请老,晋侯问嗣焉一章》,出自于《春秋》;第二道是《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出自于《礼记》。 忽然整个考场哗然,因为这五经题很不正常!前文介绍过,四书是士子必修课,五经是选修课,五经之中只要选一经专攻即可,比如方应物就是治《春秋》。 当然,《春秋》和《礼记》是最难的两经,如今很少有人选择这两经攻读。 而到了考五经的考试中,必须每一经都要出题,也就是说道试必须要出五道题,而考生只需选择自己本经的题目作答即可。 但现在这次道试,五经题只出了春秋题和礼记题两道!也就是说,没有其他三经的题目,怎能不让考生哗然!大部分人都不治《春秋》和《礼记》,怎么答题? 随即很快又有小吏举着牌子,牌子上提学官告示给出了解释—— “近年士气浮躁,贪图简便者甚众,士子多不习《春秋》、《礼记》,长此以往,唯恐经业失传矣! 故责令诸生习《春秋》、《礼记》,今次考试,以四书题取士,以五经题定等次。 能默写《春秋》、《礼节》题目所在章节并行文者,即准补禀膳生员;能行文者,准与补增广生员;能写策论者,准与补附学生员。” 看到这次以四书题取士,而五经题只是定等次的参考,众考生才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发生大闹考场的祸事。 乡试以下考试的随意性很大,几乎就看主考官个人兴趣和意愿,由此可见一般。 李士实大宗师这次就是不走寻常路,用避免经义失传为借口,以《春秋》、《礼记》定等次,能同时默写章节和编出八股文的当禀膳生员,能编出八股文的当增广生员,能写策论的当附学生员。 这对于方应物而言是天大好事——他恰恰是治《春秋》的! 穿越之前那个方应物前身,别的不行,死记硬背功夫好还可以,一本《春秋》硬是让他背下了,所以现如今方应物默写《春秋》是没问题的。只要再编一篇八股文,那么进入县学后直接可以充当禀膳生员了! 却说县学生员分三等,第一等级是禀膳生员,领取国家禀粮;第二等级是增广生员,地位低一点;第三等级是附学生员,地位更低。 刚考中秀才进学的,只能充当附学生员,然后在岁考等考试中成绩出色,才有可能升为禀膳或者增广生员。 现在大宗师别出心裁搞了这么一出,方应物倒是非常意外和惊喜,心里爽的像六月天吃了冰镇西瓜。 中秀才不算惊喜,他已经有足够心理准备了,但是中了秀才不用苦熬升级,直接变成每月领取国家补助六斗粮的一等禀膳生员,那绝对是大惊喜。 而且禀膳生员很容易取得乡试资格的,不像大多数增广生和附学生那般充满不确定性。 要知道,乡试资格也是限定名额的,并非中了秀才就万事大吉。淳安县底蕴深厚可能有一百多秀才,但能参加乡试的不超过四十个。 方应物有点不能相信,这难道是大宗师主动投桃报李么?前天偷偷见面时,倒也简单聊了几句学业。 若确实是大宗师故意为之,那他真是个在小地方很精细、很有创意的人,这种时机都能凭空制造出来,不愧是几十年后创意大到了敢跟着宁王造反的人。 胡思乱想了片刻,方应物按下心思,开始提笔答卷。这个过程很顺利,四书题有腹稿,很快写完;但春秋题倒是废了一番功夫,默写完题目所在章节后,又费了两个时辰,才凑出一篇八股文。 誊抄完毕后,方应物起身交了卷子,自有小吏收卷糊名。主考官李大宗师又将方应物留下,问了几句话,算作面试。 李大宗师问:“论语中子曰二字最多,以此为题,汝可试着破之。” 这是对八股文技术的小考验,方应物通篇大文章水平一般,但对开头几句的小技巧还是有点心得,当即模仿八股文破题格式答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李大宗师又刁难道:“以你名字方应物为题,如何破之?”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姓方为做人之本,名应物为处世之道!” 这破题意思是做人要方正,处事要应物......李大宗师大笑,挥挥手让方应物走人了。 有几个和方应物一同从县试、府试考过来的童生看到这一幕,心中艳羡不已。 此人虽然小小年纪,但真乃天之骄子也,县试、府试、道试三关都被主考官留下谈话面试,这是什么好机缘? 传出去也足以小小扬名了,同时被三极考官重视的人能差的了么?必然被视为众望所归的人才。如果不出意外,这次道试题名录上必然有方应物的名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九章 发榜了 ) 小三关试卷都是靠主考官一言而决,总量也不会太多,所以不像乡试、会试那般程序麻烦,放榜速度一般都不慢。 成化十四年在淳安县举行的这次道试结束几天后,就在县学考场外放榜了。 前来看榜的人远比县试府试多,不但有参考童生、家人和看热闹的,还有很多职业看榜的人。 所谓职业看榜人,都是团伙作战,少的十几人多的几十人。有负责挤进圈内看榜的,有负责在外围手持笔墨和红纸的。 一旦出了名字,看榜的人就将人名告诉执笔人,然后用红纸写下报喜的文字。然后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在各条道路上交替接力,一路将报喜大红纸送到中试之人的家中,然后讨赏钱获利。 道试结果可是要出秀才的,这可是正经的功名,当然会有很多人来趁机渔利。 几声锣响,两行小吏杂役从县学大门中鱼贯而出,在众目睽睽下将榜文张贴在了县学照壁上。 随即人群蜂拥而上,抢占有利位置去看榜,榜文下一时间人头攒动。这个时候,方应物也在现场,但是他并不着急向里面乱挤,作为一个有把握有底气的人,不差这片刻功夫。 人群太乱,挤挤撞撞的方应物站不稳,皱着眉头又向后退了几步。却不料也碰到了别人,回头看去,原来是老竞争对手吴绰吴公子,一路纠缠着从县试杀到了道试。 方应物心情不错,看到吴公子还觉得很亲切,微笑着点点头。若能同案进学,也是一种缘分啊。 但那吴公子脾性不改,像个骄傲的小公鸡,扬起头只管去看榜文方向。他家有下人去里面看了,他在外围等待消息。 不多时,却见吴公子书童兴奋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高声叫道:“中了中了!是案首!恭喜少爷进学!” 不过吴公子很淡定,表情比方应物更理所当然。 方应物不由得连连侧目,这吴公子还挺有真本事。本次道试提学官李大宗师还是比较标榜公正的,在瞩目的案首位置上应该不会玩花头,吴公子能夺取案首第一不简单。 又想起府案首也是他,那么看来这厮手头功夫很过硬,不愧是本县第一大科举世家云峰吴家派出刷榜的精英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对于有真实力的人,方应物还是要佩服的,他不至于见了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就嫉妒。 连夺县、府、道三关案首也是一种三元,若不是自己横空出世,硬是抢走了县案首,吴公子岂不就要连中小三元? 大概吴公子也想到了此处,望向方应物目光不太善,但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如何骂人,只好扭头对书童说:“方朋友的名字可曾在榜上?” 书童答道:“只在第一位看到了少爷名字,便没有往后面看。” “你再进去看看!”吴公子轻喝道。 小书童苦着脸,只好又杀入人群里,拼命着向前挤动。又过了一会儿,他杀出了出来,气喘吁吁禀报道:“回少爷,一共五人上榜,第二个名字就是花溪方应物。” 吴公子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点,撇撇嘴道:“县案首原来只能是第二么......” 面对毫无杀伤力的讥讽,方应物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打算和他计较。反正自己秀才功名到手,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子,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这次大宗师也真够严厉,居然只放了五个人过关。 他对吴公子无言的拱拱手,就要离开。这时却有几个人边走边议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几句话飘进了耳朵里。 “名气那么大的方应物居然只是第二,啧啧。”这是欲言又止党。 “听说方应物似乎是商相公的关门弟子,许多人都看好的,怎么连第一也拿不到,莫非考场上发挥失常了?”这是天真纯洁党。 “案首是云峰吴家出来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云峰吴家,所以你懂得......”这是故弄玄虚党。 “你们懂个屁,传言说大宗师是万首辅派来的,当然不会给商相公的关门弟子好脸色。若不是方应物实在刷不下去,只怕根本上不了榜,但案首是没有了,倒是让吴家人捡了一个案首。”这是深谙内幕党。 “对,你看榜上写的清清楚楚。第二名方应物是补一等禀膳生员,而案首吴绰只能充当二等增广生员。这说明吴绰答题不如方应物,里面明显有猫腻。”这是细节分析党。 几人七口八舌的议论着走了过去,吴绰吴公子脸色已然黑了下来,黑的就像乌云。 他这么努力勤奋,为什么别人没有认为他实力出众,靠着真本事力压方应物才得到的道试案首?他的成就和是不是吴家有什么关系?和大宗师偏向有什么关系? 至于禀膳生员和增广生员,那是方应物瞎猫碰到死耗子!大宗师只出了春秋和礼记题! 方应物正好治春秋,所以能默写并答题;而他不是专攻春秋礼记的,所以只能依赖自己涉猎广泛和强大的基本功底,勉强靠着印象答题,但默写是肯定不行了! 而名次是靠着四书题排列的,和五经题无关,这帮愚民怎么什么都不懂也敢乱喷! 吴公子悲愤委屈的想掉眼泪,不知该去对何人倾诉。 方应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拍拍吴公子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全世界。 些许市井流言不足为虑,你还年轻,不要太将这些毁谤放在心上。来日方长,我看好你,下次为本县再夺回浙江解元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对方同学的吹捧,吴公子不领情,得到案首的喜悦顿时无影无踪,气咻咻的甩袖走人了。 方应物回到了住处,也就是项成贤宅子里。洪松和项成贤这一对都在厅上坐着闲谈,看到方应物进来,不约而同齐声问道:“第几名?” 方应物苦笑道:“二位兄长不问是否上榜,只问名次第几,就这么敢肯定在下能中试么?” 项成贤打趣道:“考试前两天,能偷偷进县学和大宗师密谈的人,能不中榜?” 洪松耿耿于怀的叹道:“风气不旧,人心不古,我不知道该偏向方贤弟还是该坚持道义了,吾将上下而求索兮。” 项成贤扭头紧张的叮嘱了一句:“洪兄千万别跳河。”又转过去催问方应物道:“到底是第几?” 方应物答道:“第二,案首是云峰吴绰。” “那也不错,吴绰为案首也是挺可喜的。另外,难道大宗师真的补了你当禀生?” “是的,榜上写明了。一共五人上榜,都列出了进学后的等次。” 项成贤和洪松都是优秀禀生,但他们没有方应物这种才进学便登顶的机缘,都是考了两三年岁试才爬上来的。听到这里,两人便拱手道:“恭喜方贤弟,以后就是同学了,下次乡试我们要三人同行了!” 但洪松又忧心忡忡道:“县学禀生只有固定二十个名额,去年方前辈中了解元,才空出一个名额,有不少人对此虎视眈眈。这次方贤弟因为大宗师插手,直接成了禀生,只怕县学里有学霸不满了。” “学霸?”方应物愕然,一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扑面而来。 上辈子在学术界经常听到学霸这个词,他的老师也勉强算是其中一员,而方应物也是朝着成为学霸而不懈努力的。但回到了大明朝,这年头也能有学霸这个词么? “你也要进学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愚兄提前给你提个醒。”项公子语重心长道:“县学是分成两大社团的,分别是东社和西社。” 方应物继续愕然,社团?这年头也有这个名词么?他是要进县学还是混黑道? 项成贤继续道:“东社就是来自我们锦溪和云峰、赋溪等县城东边这里的,西社是来自县城西边威坪、蜀阜、小金山、慈溪等地方的。这回我知道西社那边有个老学霸想要这个禀生名额,你小心为是。” 方应物疑惑道:“难道东社就没有学霸么?” 项成贤语塞片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已经是禀生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洪松不屑道,仿佛项公子不在身边似的:“这些学霸殊为可恶,也不求上进,只靠着年资深在县学胡混,专门在考试、贡生等时候上下其手,赚一些黑心钱。 但方贤弟你放心,进了县学有我们东社照看,不会叫你轻易被欺负了的。” 方应物万分苦恼,“在下好像不属于东社啊。” 项成贤笑道:“方贤弟若有志气,不入社也不是不可以,愚兄我并不在意。但是如今这世道,文人结社渐渐成风,还是顺应下风俗的好。” 方应物叹道:“在下出自花溪,花溪在县城之西,入东社岂不名不正言不顺?” 项成贤大笑道:“你心思真多!你入了东社才涨吾辈士气!” 方应物也笑道,“不过两位兄长放心,学霸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若想拿我树威风,一时三刻之间立即让他垮掉!” 洪松摇摇头,劝道;“方贤弟还是不要太小看别人好,进了县学你就明白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章 入学 ) 方应物在项宅吃过了午膳,就往回返了。虽然他最近总是在县城与上花溪村之间来回往返,又经过一次考试,身心比较疲劳,但他不能不回去。 今天报信的人肯定要把消息传回上花溪村,村里肯定要祝贺他,如果他不露面,只怕要被乡亲们会认为自己看不起他们。 回到上花溪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果然村民都热热闹闹的聚集在院子外面,三五成群的议论着什么。 墙上则贴着多少年来千篇一律的捷报:贵府少爷方应物,今蒙提督浙江学政李,取中为成化十四年淳安县岁试第二名秀才,乡试联捷。 应该说,方应物这秀才远不如他父亲两次功名重要。 八九年前,父亲方清之中秀才乃是上花溪村方家第一个功名,意义当然非凡;至于去年的乡试解元更不消说,远不是秀才可以比的,全村人都因此而受到恩惠。 但村民还是很热情的自发聚集起来,向方应物道喜,同时捎来了很多自家的米面油等东西为贺礼,只怕当年方清之也没有受到这种待遇。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方应物为村里做的事情太多了,从反抗胥役敲诈到争夺里长,无不是方应物一手操办的。 就是方清之的解元功名转化为实际好处,也是方应物具体经办,对挂到名下的田产只收了很低的租子。 而且方清之还在的时候,很少在村中露面,在村里办的事也很少,村民在亲切程度上就差了许多。人的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 不过小相公绝非池中之物,只怕今后也要展翅高飞了罢,花溪村还是太小了,村中几个老人议论道。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如今方应物在外面的活动时间越来越长,留在村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乡亲渐渐散去,方应物坐在屋中与兰姐儿说话。但兰姐儿却愁容满面,“家里又没钱了。” “怎么会没钱?”方应物惊讶道。 “按着规矩,今天给报信的人打赏了不少,家里又快没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地主,方应物收租子收得只是亲情价,和原有税收差不多。田产都是乡亲托付过来的,收多了也抹不下脸皮,所以没攒下几个钱,今天打赏报喜人是个不小的花销,一下子就扔了出去。 想了想如今身份,方应物又放下了心,“钱财乃身外之物,等进了县学就好了。为夫如今直接成了廪膳生员,每个月六斗廪粮,肯定够花销。” 次日方应物又要去县城,因为放榜的第二日,中试新秀才要去拜见主考官。 依照规矩,道试、乡试、会试的主考官都算座师,但其中又有区别。会试座师分量最重,联系最密切,直接和官场脉络挂钩的,乡试座师次重。 但道试座师则几乎可有可无,与另两种座师没得比,也就比业师分量稍重。 不过道试座师分量轻归轻,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比如参拜、请宴饮等礼数都不可少。只是没有鹿鸣宴、恩荣宴、琼林宴这些一听就牛气冲天的名头。 忙乎完这些,又去祠堂祭祀过祖先,上祖坟磕过头,新秀才就该正式入学了,而大宗师也离开了淳安县。 但在此之前,方应物必须要去拜访一次商相公。不得不说,商相公在科举中的经验确实丰富,题名录的事情真让他料中了。 这次考试只有五人中试,制作题名录时就不用有所选择,所有人的答题试卷都记载进了题名录中。也不知印了多少本供人传阅。 如果方应物文章太差,即便录取但上了题名录就等于现眼去了——这正是商相公担忧过的事情,而当时方应物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幸亏经过临阵磨枪式的地狱式训练,又遇到熟题,写出来的东西还能看,让人挑不出毛病。否则就凭之前的糟烂文法,只会让别人看了不服气。 其实方应物最关心的事情是,自己把商相公所说的“官场题目”做完了,他对自己如何评价? 略带几分忐忑心理,方应物来到了仁寿乡倦居书院,对商相公问道:“到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商相公点评道:“圣贤书和功名路其实是两种事情,你两者之间参悟出什么道理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道理就可以。最怕的是心中无信念,那就成了李提学这般。” 方应物心头一动,又问道:“商相公观此人如何?” 商辂答道:“小心思太盛,能成事,但不能成人也。” 方应物表示没听明白,但既然是商相公所言,那肯定有其道理。莫非真实历史上的李士实落了个身败名裂下场,就是商相公所言的不能成人? 最后商相公道:“你放心,为他说几句好话还是可以的。无欲则刚,老夫本来就没有起复之心,当然就不怕彼辈提防。” 拜见完商相公,方应物便将进学前的琐事都处理完毕了。在众乡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带着兰姐儿来到了县城,暂住在项宅里。 进县城的次日,方应物和项成贤一同前往县学报道,但要先顺路去找洪公子。 在洪宅大门外,方应物不但看到了洪松洪公子,还看到了同案进学的吴绰,两人正站在那里说话。 原来吴家拜托了洪松,请他这县学前辈多加关照吴绰,恰好也是今天去报道,便又和方应物撞到了一起。 方应物风度翩翩的上前,对吴公子见礼道:“原来道案首吴朋友也在这里,正是巧了。” 一听到道案首三个字,吴绰就想起了看榜那天听到的闲言碎语,忍不住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只勉强还了礼。 看在洪松和项成贤眼里,暗暗皱眉,只觉得吴绰礼数太差,不过嘴上没有说什么。 四人便一起步行向县学走去,在路上洪、项二人仔细将县学规矩对两个后辈教导了一番。 原来在国朝初年,县学规矩森严,在校生员必须全心全意学习、上课、会文,管教是很严厉的。 不过近年来,一方面因为风气渐渐松散,另一方面教官素质普遍下降,这县学秩序也不那么刻板了。 一般上午在县学上课或者聚讲,下午就可以放羊了,有得甚至上午点个卯就走的。但是有一点,若无非常情况,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会文必须到的。 县学教谕是个年近四十的瘦高中年人,神情端肃不苟言笑,姓殷单名一个礼。 方应物和吴绰见过教谕,谈了几句,又去旁边孔庙大成殿祭祀孔子,这才算正式入了学——按照规制,县学和孔庙是建在一起的,往往统称学宫。 吴绰另外还有一些人要拜访,便先离开了,但方应物无所事事,直接去了县学上课所在的中心建筑明伦堂。 今日没有授课,一干生员聚集在明伦堂中自行讲经,或者叫闲聊。 方应物进去时扫了一眼,堂中有数十人至多,洪、项二人也在其中。又是好一通见礼,方应物坐在了洪项二人身边。 初来乍到,又是新人,方应物并不想刻意表现自己,只以熟悉环境和看热闹为主。 但他虽然低调了,还是有人瞄准了他,毕竟一个进了学就是廪膳生员身份的士子,很是令人瞩目的,特别还是如此年轻。 才坐下没多久,便见有位三十七八的大龄士子,起身走到方应物面前,随便拱了拱手就算见礼,“花溪方应物?闻所未闻也,凭何为廪膳生员?” 方应物冷眼相对,不明对方什么来头。他身边的项成贤却发作了,斥道:“徐淮!功名各凭机缘本事,你入不了大宗师的眼,升不了廪膳生员,怪罪得了别人么?” 方应物闻言暗暗明白,大概此人就是想要这个廪膳生员名额的县学西社学霸? 项公子曾经提到过,此人出自县西名门蜀阜徐家。当今徐家有个极其出色的人物,那便是天顺元年进士徐贯老大人,现任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不过远在天边的高官与眼前无关,他又不可能飞过来帮着族中小辈干这种欺负新生的事情,所以方应物倒也不在意。 面对项成贤的斥责,徐淮徐公子毫不在意,“只是听说有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忽然填了廪膳生员的空额,在下心里好奇,何来怪罪之说?项朋友又何必在意?未免想得太多了罢。” 项成贤还要说话,却被方应物拦住,然后方应物站起来,恭敬的行礼道:“在下见过徐前辈,至于在下何以充任廪生,唯靠文章而已。” 有几个人起哄道:“徐前辈文章也不错,为何不能升为廪生?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小朋友文章比徐前辈更好么?何不供我等学习?” 方应物仿佛听不出这是起哄,很实诚的对那几人道:“诸位前辈所言,在下承受不起,不过真心想向诸位前辈讨教一二,还望前辈们不吝赐教。” 中立士子不由得想道,这新人也太老实巴交了,连别人戏谑都听不出来么? 但项成贤与洪松对视一眼,却明白如此老实的方应物绝对不是方应物的本性。他们便收口不言,且静观其变。(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一章 下马威 ) 别人打量方应物,方应物也打量众人。应对徐淮徐学霸时,偷偷扫视了几个来回,便将大部分人的神态看在眼中。 明伦堂这七八十人里,有一小撮人幸灾乐祸,应该是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党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说叫做冷漠。虽然不会帮着学霸来欺压自己,但也不见得会像项、洪二人这般帮助。 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其中大概有…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气虽然渐渐出来了,对县学士子而言还是陌生人,而且名气也没大到令士子们闻名仰慕的地步,上需要积累; 第二,自己不是名门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显贵之家,对普通百姓当然优势巨大,但对年轻士子而言没什么心理优势。当然不会出现别人趋之若鹜的追捧,自己父亲顶着解元名头亲自来了还有点这种可能,读书人圈子有读书人的规矩。 第三,自己进了县学就是最高等级的廪生,在大宗师眼里是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但对于普通士子而言,却足以令人眼红。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当了生员就万事大吉的,想去参加乡试还要经过筛选和考试,这里面廪生就占了大便宜。突然被一个新进陌生人占了廪生名额,谁的心里也有几分不爽。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正如洪松和项成贤对方应物的态度,但问题是大部分对方应物不熟。 方应物心中暗暗叹息,难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日子提醒道“没那么容易,你进了县学就知道了”。这徐淮跳出来,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是为了他自己出气,但又何尝不是暗合了别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亲看来真是不大会交际的书呆子,在县学混了六七年也没给自己留下好人缘继承。后来父亲出外游学两年,在县学里更是人情淡薄了。 话说回来,其他人还好,但这徐淮徐学霸也确实真郁闷。今年他仗着脸面熟摆平了各方关系,又打压了县学里比他优秀的晚辈,叫别人不要与他争抢。 他对空缺出的廪生名额可谓志在必得,也自认是唾手可得的。但却不料来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师,一丝情面也不讲,岁试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里的第三等,只能算中庸,进步是绝无可能了。 最后廪生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落到了方应物这个十六岁小童生头上,已经三十七八岁的徐学霸简直情何以堪,见了方应物就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县学可是他的主场,不羞辱一番方应物如何出得了心里的恶气。 看方应物在这里装呆扮傻,一副可怜兮兮老实人的样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问道:“廪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这话不好答,十分刁钻,无论正反怎么回答都会被人挑错。方应物又笑了笑,“我曾与汪县尊对句道,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 这一句真是恰到好处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对方应物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亲当年是廪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额,今年恰好又被儿子接替,那可不是父业子当承么? 徐淮可以连带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对于令尊,我是极佩服的,他这廪生当之无愧。但对你却陌生的很,莫不是侥幸得来的?” 方应物对徐淮心里是越来越鄙视,县学三年有两次考试,称为岁试和科试,根据成绩好坏决定等次上下。 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没有升为廪生,由此可见水平也就一般,估计做人也不行。现在还有脸出来抱怨别人抢了他的名额么?文人相轻也不是这么个轻法。 方应物想了想后答道:“是不是侥幸,这并非嘴上说的。今日天色已近午时,没有什么时间向徐前辈讨教了,等下次有机会罢!” 在别人看来,这当然是方应物逃避拖延,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不撕破脸皮的谦让方式。洪松和项成贤便一起起身道,“今日时间到了,就此别过罢!” 徐淮拦住了方应物,逼迫道:“不急!我却有个讨教法子,你今日来县学拜访过教谕,应该携带了文卷请求教官指点,何不拿出来请我等赏看。” 他说的有道理,这年头士子书生的交游中,首次拜访某位师长之类人物时,一般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书稿文卷,摆出请求指点的谦卑态势。今天是方应物第一次来县学,肯定要拜见教谕,按规矩也要携带文稿。 徐淮要看方应物的文稿,显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将自己放到了师长的位置上,二是品评一番很容易就打方应物的脸面。 方应物仿佛如梦方醒,脸色焦急道:“却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递上文稿请求老师点拨!现下正该去补回,不知还来得及否。” “慢!”徐淮又拦住了方应物,“何不先拿出来,我等前辈先帮你看过,你明日再寻先生去也不迟。” 周围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时去找先生,未免太过于怠慢,还不如明日清早去显得恭敬!现下先让我等以文会友罢!” 项成贤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纠缠刁难,这太不给自己面子,就是下马威也要有个限度!他正要上前,却被洪松拉住了。 方应物慢慢从怀中掏出几张文稿,十分为难的对徐淮说,“文章倒是带了一篇,但这是要给先生看的,出于礼数徐前辈还是不看为好。” 趁着方应物没有防备,徐淮劈手把文稿夺了过来,顺势在旁边书案上看了起来。方应物脸色大急,拼命要靠近他阻止,却又被几个徐淮同党拦住了。 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笔,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气的在方应物的文稿上圈圈点点,删删改改。 徐淮水平不见得多好,但好歹在县学里厮混了十几年,文笔熟烂,手速极快。一时间下笔如飞、笔走龙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钟后,这文章便从头到尾被改的面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写满了各种增删修改词语。 完毕之后,徐淮只觉得神清气爽、畅快之极,憋了数天的恶气一扫而空。 他站起来将几页文稿重新交给方应物,得意道:“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可取之处!真不知道你怎么中了道试,进了县学的!我已经给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细揣摩罢!” 众人可以肯定,这是赤luo裸的打脸和报复。方应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说,但到了蓄意报复的徐淮手里,肯定要被当成劣质文章而大肆修改。对一个文人而言,这是极大的羞辱了,一般只有师长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别人的文章。 何况文章这东西没有很准确的标准,好坏往往全看话语权大小,方应物在这里是远远比不过老学霸的。 却见方应物捧着被徐淮递回来的文稿,翻来翻去的看,不停地唉声叹气,眉毛越皱越紧,神情欲哭无泪。看在中立同学的眼里,忽然也觉得真是替他着急。 若受到了这种奇耻大辱,就是拼着有辱斯文,跳起来将那徐淮暴打一顿,也比站在这里受着委屈却不敢发声强。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众人道,又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朋友现在觉得廪生这个位置,坐得可舒服否?县学比不得外头!” 方应物甩开徐淮,扭头对项成贤愁眉苦脸道:“这是商相公亲自为我批改过的文章,我誊抄了一份放在身边,要时时学习揣摩的。如今被人涂抹的面目全非,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个明伦堂本来因为午时到了而乱哄哄的,但方应物这句话入了大家的耳朵后,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句话里只有三个字很重要——商相公。至于后面这可如何是好之类的,都是废话。 原来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经亲自修改过的定稿?几十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徐淮身上,因为片刻之前此人亲口过,这篇文章也不过如此,毫无所取之处。 徐学霸如同五雷轰顶,脸色霎时现出几分惨白,他确实敢去胡乱改方应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过的定稿,他还有胆量再去改么? 完蛋了,完蛋了,徐学霸心情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是不是故意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有心而为还是无心为之,都是一个惨字!他将商相公的手笔大肆修改并喷的一无是处,这已经是一个几十人见证的事实了。 商相公肯定不会公开和他这小字辈计较的,但可以肯定问题没这么简单,其他人的反应才会真正要命,仅仅舆论就能将他压成肉泥。 下马威,这绝对是新同学今天报道后的下马威,杀人不见血的下马威! 除了徐淮外,还有几个学霸已经冷汗直流了,后怕的汗流浃背。幸亏今天是徐淮怨气最大,充当了炮灰去给新同学下马威。要是他们一时兴起亲自上阵欺负新生,那倒大霉的岂不就是自己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二章 父行千里儿担忧 ) 此刻明伦堂里的气氛太诡异和可怕了,洪松和项成贤作为支持方应物的人,也感觉有点吃不住。 他们拉起还打算装痴卖傻的方应物跑了出去,已经被震慑的县学士子目送他们离开,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三人一口气窜到了外面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面不寒杨柳风,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洪松忍不住对方应物抱怨道:“我仔细叮嘱过,你初来乍到,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廪生,总是叫别人有几许不舒服。在县学里要多多忍耐,慢慢进入这个圈子。你今天这......甩手一个掌心雷,吓死人也。” 方应物很无可奈何的说:“今天怪不得我,我一直谦让的很。而且并没有将文章给那徐淮看,也明说了不好给他看。 说到底,还是徐淮此人居心不良,硬要从我手里夺下这文章,然后又拦住我。你评评理,这叫我怎么办?” 洪松仔细回想,也无奈道:“似乎是这样,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窍,自己作死。” 项成贤笑道:“论语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事情已经出了,多说无益,又不是我们倒霉,且看他们西社的热闹就是。” 徐淮就是县学西社的骨干和学霸之一,他不长眼撞了铁板,项成贤作为东社骨干,很是开心。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教唆,很语重心长的对方应物说:“今天也就罢了,给别人点颜色瞧瞧不见得是坏事,以后切莫不可屡屡如此了。在学校这种地方,总是要讲究前辈后辈的区分。” 方应物答应道:“洪兄教导的是,我记住了。” 三人正要找地方吃饭喝酒,突然看到前面道口闪过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背着布包,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着“捷报!捷报!” 捷报?项成贤最先反应过来,将扇子在手里狠狠一拍,饶有兴趣的说:“上个月十五日是京城会试日子,算算时间,现在会试录也该传到了!” 会试乃是乡试、会试、殿试科举大三关中的第二关,也是整个科举制度最核心的一关。 中了会试,就等于考中进士,取得最高等级的功名,后面的殿试只是决定进士名次而已。 洪松也来了精神,“不知道我县今次能中几人,方前辈是否在榜上?” 方应物闻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亲中进士这个问题,让他很纠结。不是开玩笑,现在这个官场风气,并不适合父亲这样看似迂阔耿直的人。 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结果揭晓的这天终于还是要到来的。 项成贤指着远处道:“急递铺的铺兵必然先去县衙报信了,我们尾随去看结果。” “同去!”洪松当先向县衙方向走去,项成贤和方应物连忙跟上。 县城不大,道路不远,三人片刻后就来到了县衙外面,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闲人,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虽然最近半年,从县试道试到乡试,再到如今会试,放榜放的似乎比较频繁,但人们仍然乐此不疲的前来围观。已经有人为这次淳安县能考中几个进士而辩论起来了。 不多时,县衙大门洞开,看到里面有杂役敲锣,小吏捧着大红纸。 当大红纸贴在了照壁上时,围观百姓蜂拥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红纸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这些没用的字眼外,只有斗大的三个字——方清之。 许多人几乎齐齐发出了一声“咦”的声音,方解元中进士不奇怪,但淳安县只有他一个独苗中,这才叫奇怪! 这几十年淳安县科举事业渐渐进入了鼎盛时期,每科大比都会有两三个淳安人中进士,而今年怎么只有一位? “恭喜方贤弟!”洪松和项成贤看清楚了人名,一起向方应物拱手道贺。 中进士就等于成了七品官员,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鲤鱼跃龙门,不仅仅是乡绅,成了官宦人家了! 方应物呆呆的望着榜文,半晌一动不动。洪、项二人还以为他高兴的不知所措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微笑着站在旁边,等待方应物自己清醒过来。 方应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事实了,父亲这考场达人终于还是中了么...... 他这种书呆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儿担忧啊! 这时代朝廷里有权阉,有宠妃,有太后,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个毫无责任心的宅男天子,乌烟瘴气的很。 但同时天子性格比较面,也不砍人脑袋,大臣中又出现了死命进谏的风气,开创大明朝文官玩命卖直的风气之先。 种种矛盾互相交织,局面可谓极其复杂,所以官场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人可以熬得住的! 方应物搞研究时,看到个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到贬黜和罢官! 只有李士实这样的人,才出了头,但父亲根本不具备那种闪转腾挪的功夫罢? 项公子看方同学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忍不住咳嗽一声,将方应物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方贤弟休要欢喜的不会动了,此时去喝酒作乐庆祝一下!” 方应物叹口气,对洪松道:“只怕今后不能在县学听候二位前辈的教导了。” “你这是怎么?”洪松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布,家父只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边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别人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只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岁儿子担心父亲不成熟的。 但方应物说出这种话后,洪项二人回忆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应物,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还需在县学办个游学文凭,但我与县学教官不熟,故而有劳二位兄长出力。” 项成贤答应道:“这好说,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尽孝也是人之常情,县学不会阻碍。” 洪松却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时节,县学都要郊游踏青,举办雅集,同时以此欢迎新入学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后,总得在同学心中留个人影。” “洪兄所言极是。”方应物答应道。 项成贤叹息道:“本想后年我们可以一同赶赴乡试,不知到时候方贤弟能否回来。” 洪公子想到自家屡败经历,忍不住略带唏嘘的控诉道:“若能以寄籍官员子弟身份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就千万不要回浙江这挤死人的地方!” “别想那么多了,走!喝酒去!”项成贤催促道。 方应物拉住了项成贤,“喝酒就免了......” 项公子皱眉道:“方贤弟瞧不起我项某人?”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的说:“你把酒钱直接借给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报喜的人去花溪,而我家里半年来已经打赏散财好几次了,已经穷的再无钱打赏,所以项兄还是借钱比请喝酒更实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应物下了决心要前去追随父亲时,心里忽然有点兴奋。 窝在淳安县,总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自己专长没多少发挥的地方。到京师,就可以见到无数史书留名的人物了罢,而且这些人还都在舞台上活跃,不像商阁老已经谢了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三章 流星般的少年 ) 方应物从项公子这里不但借到了钱,还借到了人。项成贤打发了一个下人,将钱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赏,于是不必方应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应物和两位友人照常去县学。当方应物再次踏进了明伦堂,左右扫了几遍堂中,然后对身边同窗奇道:“徐前辈在哪里?昨日玩笑有些过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岁也不大,面对方应物似乎有点紧张,答道:“听说徐家连夜将徐前辈绑了回去,并对先生说,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动家法打他四十杖,并禁足读书半年。” 方应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应相当快。这既是一种处罚也是一种保护,不然谁能得住徐淮? 却说这老学霸徐淮,经过此次教训,倒也有所长进,五年后中了举人,再后来选了两任知县,也算为门楣增光了。此乃后话不提。 方同学昨天在县学的首秀很有点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彻底干掉了一个学霸。这就已经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标签,别人的心理阴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会来招惹他。 今天殷教谕为县学生员授课,讲的是大学之道,水平如何方应物判断不出,凭着新鲜感倒也不觉得枯燥。 授课时间一直持续到中午,其后县学生员便散了。因为方应物要找教谕办游学文凭,所以在县学老人洪松的带领下,去了后面教官公房。 至于项公子,则独自去了前院等候。因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远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学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办事时还不如不出现。 方应物尾随在洪松后面,向殷教谕行过礼,便有洪松开口,将方应物打算追随父亲尽孝的心思说了一遍,恳请教谕开出游学文凭。 没有学校同意和开出凭证,生员出外游学不回来参加各种考试,只怕没过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学校教官在县里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从实惠角度而言,是个非常清水的职务。所以求他办事,礼不可少。 方应物悄悄的放了一块三分重的碎银子在殷教谕书案上,然后又退到洪松身后。 洪公子解释道:“此乃三月上巳节的节礼,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上巳节是三月份一个很受欢迎的节日,但要当成送节礼的借口托词,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阳、元旦才有这个资格。不过也没法子,三月份再也没有别的大节日了。 殷教谕信手拂过桌面,冒充节礼的碎银子落到了手心里,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了动眉毛,殷教谕随口吟道:“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 一节须高一节,这莫非是嫌弃这份三分银子的“节礼”太少?方应物心里琢磨出意味,但他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更多的银子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动辄就找人借钱罢。他想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对答道:“梅花逊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谕本质上还是个文人,听到方应物对句子对的巧妙,仰头大笑几声,“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游学,将来亦有令尊之际遇!” 顺利开了游学文凭,方应物与洪松出来,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烦的项公子。 在路上,项公子鼓动方应物道:“后天就是今年的县学春季雅集,你诗词可是强项,所以在集会上你可要为我们东社争一争脸面,定要力压西社!” “我好像还没有加入什么文社罢?”方应物道。 项公子轻描淡写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馈赠,就算自动加入东社了。” 方应物笑道:“项兄休要指望我,我说不定要把雅集搅散了。” “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项公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方贤弟,你这几天还是去洪兄那里住罢。” 洪松不满道:“去我那里住可以,但项贤弟你要给个说法。当初你口口声声欢迎方贤弟入住,这才留了几天你就换主意?莫非你心疼开销了?” 项成贤连连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绝非心疼钱财!我那娘子现在筹划与方贤弟说一门亲,是她一个表妹,已经对我说了数次。我劝方贤弟还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罗网了。” “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松问道。 “此女太丑了,我看方贤弟为人讲究,断断不能接受的。” 想起项氏娘子的犀利,方应物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还是躲着点好。 所谓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远流长了,最著名的就是兰亭之会。简单地说,就是有好时间,好地点,好人物,好诗词的文人聚会,有时候还有个好主题。 三月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淳安县学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边上举行。 这次地点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岸边,一百来个县学士子齐齐露面,比平时上午明伦堂里的阵容整齐多了。 这种聚会是很随意的,有靠树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带小马扎的。看似松散,但大体上也围成了几个圈子,就连新人方应物也能看出东社和西社的区别。 这种雅集是要花钱的,但县学百十生员,总有些富裕大户,也乐得赞助雅集。今年掏钱的就是西社那边几个大户人家,这叫项成贤耿耿于怀,方应物已经数次听到他抱怨了。 眼见得美酒佳肴、百样瓜果铺陈满地,似乎随手可取随手可饮,众人边喝边谈,更是意兴飞扬。 不知是谁,甚至还请了城中几个稍有小名气的ji女来助兴,夹杂在士子中,恣意调戏谈笑。 众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风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几样齐全,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吟诗作赋,一时间忘了名缰利锁,忘了人世间忧愁困苦。 曲水流觞这种高雅范儿没有条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计顷刻之间就要翻倒沉底,所以众人只好用击鼓传花这种流传不知道多少年的游戏了。 有杂役蒙上眼,好一通击鼓,过了片刻,刹那间鼓声停了。众人随着那朵花看去,却发现这花恰好在今年新进生员方应物手里。 不过没什么人起哄喧闹,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方应物这很有个性的新人。不过凭他的本事,即席作几首出色诗词问题不大。 方应物拿着花,沉吟不语,忽然他起身站了起来,狠狠的将花丢在地上,让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应物环视周围,欲言又止,最后沉声道:“我以尔等为耻!” 这句话当真地图炮,将整个集会上的人都攻击在内了。众人没想到在雅集上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一时愕然不已,忘了站出来斥责的。 方应物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继续扫视众人,高声道:“我淳安号称文献名邦,文风鼎盛,往届皆有二三人登龙门,今科却只有一人中了进士,难道诸君不深思么?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债,也要游学在外,两年一力精进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时不行,出去了却立刻视功名如探囊,难道诸君没想过其中道理么?” 此时有人站起来大喝道:“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方应物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县唯一进士的儿子!” 又道:“何谓文会?何谓雅集?此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圣人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此为学问之地,但我今日一个也没有看到! 所见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为功名从此中而来乎?尔等止以酒色为会,嬉游玩乐而忘圣贤,食佳肴而忘经义,本之不治,业能兴乎?” 又有人站出来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应物不客气的驳斥道:“我尝闻,文会当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曰养节气、审心境。 看尔等习气轻薄,毫无醇厚之风,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与坐井观天、不思进取之辈为伍!过几日便离开淳安县学,追随家父游学求道!忠言逆耳,仅此而止,愿与诸君共勉!” 方应物讲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这种燕乐享受的场合不太适宜。 说罢,方应物挥一挥衣袖,不屑再与辩答。他高昂着头颅,教训完诸生,便深藏功与名,挥手自兹去,大踏步离开了雅集会场。 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好好的一场游春雅集,硬是被方应物突如其来的大肆教训而搞得意兴阑珊,只得草草结束。 这到底是什么新人?也太嚣张了! 方应物不在乎,反正他未来几年不在县学混了,就给别人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罢! 但方应物的震耳发聩之音,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县中。各家有见识的宿老闻言无不叹道:“生子当如方应物!” 于是纷纷将族中子弟从县学召回本家,勒令闭门读书,几年后又制造出了一波科举高峰。 方应物的第一次县学生涯只有短短五天时间,打倒了一个学霸,搅散了一场雅集,然后就像炫目短暂的流星一样结束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四章 暂别! ) 第七十四章暂别! 方应物在雅集上,义正词严的将县学士子训了一通,居然反响还不错,全县一边倒的赞扬,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现在是个非常时期。 去年乡试,淳安县只有方清之这一个在外游学的士子中举,其他士子全军覆没,很是寒碜。但被解元光环遮掩了,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今年会试,淳安县还是只有在外面游学了两三年没回来的方清之中进士,其他从本土出发去应试的举子再次全军覆没。 科举是淳安县人的骄傲和门面,一科出两三个进士都是平常事。但在连连遭受重挫、只有在外面游学的人才能中试的背景下,县里舆论已经不淡定了。 在这个时候,方应物作为今科唯一进士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痛斥士子们拉帮结派、吃喝玩乐,痛斥士子们荒废学业、浪费年华,很能引起主流舆论的赞赏和共鸣。 不然也不会有超过一半的县学生员被叫回家去,并严加管教、禁闭读书。 这个时候,不甘寂寞的白梅姑娘突然也跳了出来,宣布免掉方家三十两债务......不过方应物没搭理她。 闲话不提,这年头出门远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做很多筹备工作,尤其是方应物这样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他前前后后准备了将近一个月。 兰姐儿是应该带上的,但两个不到二十的年轻男女行走江湖有风险,还得找两个随从。 所以方应物从本村找了个身高九尺、膀大腰圆的乡亲,这样可以增加安全感,还将兰姐儿的哥哥也作为随从带上了,如此便是一行四人。 家里原本有得三亩地都卖掉,偏僻山村的地不好卖,同族人又买不起,方应物费了很大力气才卖出去。 所有田地款都用来当做盘缠,族人又七拼八凑的捐一些,四五十两银子怎么也该够在外两个月的花销。 在离开前,方应物又去了一次仁寿乡倦居书院,拜访并告别商相公。 商辂对方应物前些日子的放炮也很赞赏:“你那天说的不错,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几年士风是浮华了一些,正需当头棒喝。老夫建这书院,选在了僻静山脚下,不在村镇城市,也是出于远离喧嚣的意思。” “晚生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让阁老见笑了。” 商相公叹道:“你们少年人向往外面世界,追求功名之心太盛,要到老时才知优游林泉之乐。” 方应物道:“若无少年人锐意进取,哪有老年人优游林泉。” 商辂大笑几声,掏出五六封信,递给方应物道:“这是老夫给一些京中旧人写的书信,还有吾儿家信,你替我捎给他们。” 名为捎信,其实是关照,让他捎信就是将他介绍给别人,方应物岂能不知?便心怀感激道:“劳烦阁老费心费力,提笔写了许多书信,这份厚爱,晚生没齿难忘。” 商辂抚须笑道:“不累,每封信里都是一样的文辞,轻松得很。只是抬头称谓换了不同人而已。” 方应物发现,商阁老不搞题海训练时,也挺风趣的。 准备出发的期间,又从京师传来了科举的终极考试——殿试的结果,淳安县硕果仅存的独苗方清之在三百五十名进士中,名列二甲第四,也就是总榜第七。 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不是那么好得的,机缘实力缺一不可,所以二甲第四名已经是高到令人仰视的位置了。 方应物半是欣慰半是痛苦的拍了拍脑袋,父亲这考试达人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飙到底了。这下子,想指望父亲当个地方官,躲开京师乱局也不可能了。 代表全国的三千多精英举子汇聚京师,出了三百多进士,这已经是十分之一概率了。在十分之一里又夺下第七名,父亲的成绩也太恐怖了。 方应物最害怕升的越高,摔得越重。 二甲第四名,是铁定要留在京师当京官了。如果能通过馆选,那就是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即便不能入翰林,那去六部都察院肯定没有问题。 部院翰林,都是国家机构里的核心层,父亲要进去了,只怕立刻就卷进漩涡里。 想至此,方应物越发的忧心忡忡,更坚定了去京师的想法。 四月初,离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县城南门外的青溪古渡头,片石嶙嶙,芳草萋萋,方应物在岸上与洪松洪公子互相道别。 方应物左看右看,发现项成贤确实没有和洪松一起出现,很是稀奇,忍不住问道:“项兄在哪里?莫非你们闹了纠纷?” 洪松标志性的苦笑出现在脸上,“自从上次雅集之后,项伯父便他把押了回家,年内是不能自由了,所以今日出不来。 说起来,项伯父动辄将你挂在嘴边鞭策他,他现在快把你恨死了。” 方应物叹口气,也有点依依不舍。洪、项二人虽然性子不同,但都是很值得做朋友的人,近半年对自己帮助当真不少,至少自己借走的钱从来不催自己还...... 他深腰施礼,开口道:“此去不知几年,我花溪方氏一族若有事情,还望洪兄不吝伸出援手。” 洪松还礼道:“好说好说,但请放心。亦祝方贤弟此去高飞,鹏程万里。”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应物喝过三杯离别酒,扭头上了船。船夫撑起了船,缓缓向江心行去。 方应物站在船头上,和洪公子互相招手。船离了岸有几丈远时,忽然有人从路口那边飞奔过来,一口气冲到了码头上。 不是别人,正是项成贤。他气喘吁吁,隔着水流对方应物叫道:“你等着!本前辈日后一定要强过你!” 方应物哈哈大笑,挥挥手钻进了船舱。 岸上洪松奇道:“你怎的又出来了?” 项成贤答道:“听说是送方贤弟,家父就放了我出来半日。” 两人目视船只渐渐远去,忽然听到从船舱里传来似咏似唱的词曲,便静心细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项成贤喃喃自语道:“走就走罢,还走的这么煽情。”(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报告大喜讯!!! ) 报告大喜讯!!! 喜讯报与诸君知:咱现在合同是传说中的大神约了!感谢欣赏,感谢编辑青眼!也感谢书友们将近两年来的支持! 至于月票名次被超这个问题,虽然咱没有大盟主包*砸票刷榜,但咱相信,只要努力用心写书,写出好作品,得到书友认可和支持,就一定会得到回报的,这次大神约就是个例子! 大神约不是终点,我会继续加油,码第二更去也,书友们先替咱高兴着!有月票就先投着!过五十票明天继续加更! 。 。 。(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五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 从淳安县到京师,虽然距离遥远,但路线是很畅通的。顺新安江、钱塘江到杭州府,然后转入运河,再一路向北,走到无路可走时,京师也就到了。 就是转船很麻烦,坐船不是私家船的话,不可能从淳安县出发一直开到京师,最多也就到杭州。 所以只能在杭州、苏州、扬州、淮安、临清这些枢纽地方一次一次的换船,又不少时间都耽搁在这里了。 沿途各地从南向北,杭、苏、杨、淮、临清都是天下有数的繁华所在,可惜方应物一行并没有心思和计划去游览,只想码头过了夜便继续赶路。 原因有两个,一是方应物担心父亲状况,所以心急赶路,不想在路上额外耽搁时间。 二是囊中羞涩,所带的盘缠本来也就是将将够路费,到了京师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因而必须节省使用,不可能浪费在沿途游览上。 如果声誉足够的名士,还可以靠着名气到处交游,本地人也卖面子招待。方应物显然是不够格的,他在淳安也算小有名气,但放眼全国,也就是十万秀才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而已。 一行四人,除了方应物和兰姐儿外,还有两人。一个叫方应石算是族兄,虎背熊腰蒲扇大的巴掌,负责震慑宵小兼挑箱笼的;另一个便是兰姐儿的兄长王英,口舌便利,负责和车船店脚打交道的。 两个人上路很容易枯燥,但四个人就稍好一些,人多热闹一些。 却说坐船走了十几日后,方应物一行人到达了一个了不起的地方,那便是天下第一繁华都会苏州府。 运河在苏州城之西的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枫桥码头,没错,就是《夜泊枫桥》的枫桥。 从杭州租来的航船只肯送到这里,所以方应物等人下了船,在枫桥边上找了家看着还算干净的旅舍住下。此后就该寻找客船,讲定价钱后前往扬州去。 枫桥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虽说方应物并不打算在路上游山玩水,但这次距离寒山寺实在太近了,出了旅舍门,走几步路便能到。 面对近在咫尺的名胜,去转一转并不用费多少时间。 同时兰姐儿也很期待去看看唐诗里的“姑苏城外寒山寺”是什么模样,方应物便答应了明日上午一起去寺中观光——明代逛古寺应该不收门票钱罢。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和兰姐儿以及两个随从,一起前往寒山寺游览。 寺中游人如织,明显可见香火极盛。方应物虽然算是唯物信徒,但这时候也不会煞风景,他在寺外买了几柱香递给兰姐儿,陪她一同前往大雄宝殿烧香去。 宝殿正门前布置有供桌铁鼎,密密麻麻人头攒动,香火烟云缭绕,一直飘到了飞檐上。 方应物和兰姐儿在两随从的护卫下,勉强挤到了人群前方等候。方应物与小妾说笑几句,眼瞅着前面香客已经要收工走人,他们准备上前补位。 正当此时,忽然后面人群耸动,声浪哗然,呵斥惊叫互相交杂,好像到了菜市场。 方应物向后看去,却见出现了十几名军校,在一名小头目的率领下,手持长棍强行冲了过来。 他们并非要打砸抢,只是分成两列,不停挥舞长棍,将人群驱赶到边上去,方应物一行人也随着人群晃动被挤得站不住脚,一直退到了殿前台阶的边上。 很快军士们就在宝殿正前方清理出一片空场地,并围住后静静站立等待。 方应物看这架势,心下十分明了,想必是有大权贵人家前来上香了!敢在苏州府名胜如此嚣张的,来历匪浅。 忽然听到身边有当地人议论道:“这应当是巡抚衙门里的标营军士。” 原来是巡抚的人马,难怪敢如此张扬跋扈! 经过宣德朝以来的不断强化,巡抚从临时差遣渐渐演变为常态化,其品级不见得多高,但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地方最高封疆大吏。巡抚实际权力在布政、按察、指挥三司之上——当然苏州府属于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 不过方应物听父亲八卦时,好像听说过父亲的恩主、以刚直无私闻名的王恕就是现在的苏松巡抚...... 没多久,却见有一顶轿子落在,缓缓的从轿子里下来一位中等身量,娉婷袅娜的妙龄女子。 她头戴遮阳帽,垂下了面纱拦住了别人的视线,看不清容貌如何,年龄自然也无从猜起,只能看出并不是很大。 方应物又听到身边两个本地熟客议论道:“此女八成乃是抚台幼千金也。” 方应物心里再次一惊一乍,原来这女子就是父亲绯闻中的女主角!仔细看这抚台千金点香、跪拜、祈祷,动作优雅好看,颇为赏心悦目。 等到王家千金起身时,周围军士又开始大肆动作,要送千金上轿离开。但却不小心将方应物和兰姐儿撞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台阶下。 方应物忍不住大怒道:“听闻王中丞乃当世名臣,原来也不过如此!今日得见,名不副实!” 这话声音有点儿大,那王家千金正要离开,听到方应物的话,转身走到方应物面前,打量过后问道:“方才是你说话?哪里名不副实?”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里是佛门清净地,若千金之躯到此,好言相劝腾出空地也就罢了,但没听说过拿着棍棒打砸驱赶香客的名臣!” 隔着面纱,看不出王小姐什么表情,却见她转头把开路的军士头目叫来,责问道:“严头领,这位公子所言属实?” 那小头目讷讷不能答,周围尚未散去的香客看到有人出头,一起起哄道:“自然是属实,不然我等偏喜欢站在边上拜佛么!” 却见面纱晃动了几下,王小姐对军士吩咐道:“严头领胡乱扰民,拿下打四十棍,当众谢罪!” 方应物摇摇头,暗叹这王小姐也太爱现了。没必要如此当众重罚自己人,也不怕下属寒心。 其实只要当众训斥,承诺回去后从严处分,那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这样动真格。 不过这都是她的家法了,方应物当然不回去管闲事。不过人家表了不姑息的态度,自己出于礼貌也该回应,便拱拱手行礼道:“王中丞家果然德行如一,传言不假,在下先前言辞不妥,如此便告辞了。” 方应物并不想和王家攀交情,他还急着去京师。再说这王恕未来十年都进不了朝廷,朝局中帮不上多大忙,所以攀交情不急在一时。 何况自己父亲和王小姐到底什么关系还弄不清楚,如果是令她反感的流言蜚语,自己去攀交情不是自讨没趣,反而会让人厌恶么? 总而言之,一切以早日见到父亲为最优先考虑事项。让父亲独自在妖魔鬼怪横行的京师,方应物打心底的不放心。 习惯性的放下手,潇洒的振了振衣袖,方应物转身就要走。却听那王小姐叫道,“慢着!” 方应物疑惑的回头,“还有何事?” 王小姐同样很疑惑的问道:“这位公子我看你好生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难道被认出来了?方应物笑了笑,她这话放在上辈子可真是老套的不能更老套的搭讪用语。可惜此女是父亲的绯闻对象,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调戏。 只好一本正经的说:“在下首次来苏州府,王小姐想必是一时恍惚了,还请回去多歇息,在下告辞了。” 王小姐等方应物转过半个身为,突然又开口道:“弟老官等下添!” 方应物下意识答道:“我还要去做生活罢!” 等答话出了口,方应物当即目瞪口呆,怎么冒出花溪口音了? 淳安县山水太多,区块支离破碎,便有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王小姐方才那句问话,是标准的花溪方言,而他乍闻乡音,一时情不自禁,也下意识的拿花溪话回答了。 不但方应物惊呆,兰姐儿和方应石、王英全都惊讶万分。 王小姐的面纱抖了抖,抬起手指着方应物道:“你肯定姓方!是不是方应物?说!” 方应物尴尬无语,总有装糊涂被当面揭破的感觉。 他可以肯定了,自己父亲绝对和这位小姐有某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不然她怎能冒出一句花溪方言?不然她怎能轻易就把自己识破。 但这样更尴尬啊! 无可奈何,方应物只得再次行礼,“在下确实是方应物,却不知......” 王小姐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父亲没有对你提到过我?” 方应物决定还是装糊涂,这关系太莫名其妙,不装糊涂没法见礼,难道对这貌似不超过二十岁的大小姐当后娘拜么?“父亲从未提起,在下真不知晓。” 王小姐沉吟片刻,邀请道:“无论你真不知假不知,你先不要走了,随我去行辕罢!让我父亲也见见你!” 方应物真心不想去见大名鼎鼎的王恕王中丞。王恕这老大人太正直太无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自己身上又不是没缺点,估计和王中丞性格不会太相投,确实相见不如不见。 他皱眉推辞道:“在下要急着赶路,又身份低微,不敢打扰老中丞,还请见谅。” 王小姐了如指掌道:“你必然是去京师?你父亲已经二甲及第了,还着什么急?不差这一时三刻! 左右何在,请起方公子,跑掉了自行领军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六章 行路难 ) 方应物一行人便在军士的簇拥下,上了船,沿着水路望姑苏城西北的阊门而去。 一路上见两岸人烟稠密,店铺鳞次,而在水面上满载货物的船只来来往往穿梭不息,十里繁华十里红尘,当得起一声天下之最。 进了城又不知走了多远,在一处码头登岸,便到了巡抚行辕。 大门外多一重高大牌坊,大门则是很阔气的五开间,两排威武雄壮的军士矗立在大门左右——这就是方应物对巡抚行辕的第一印象。 内里庭院深深,方应物一行被领着绕过前面大堂,从侧路进入了行辕后院。又穿过两道月门,来到一处小花园。 花园里建有书房,向里面禀报过后,方应物独自被带了进去。 却见临窗小厅中,坐着一位便装老者。头发花白,眉毛略显稀疏,但眼神极其锐利,颧骨很高,脸型轮廓十分硬朗。即使不清楚王中丞的名声,只看这外形,也是很刚直的。 方应物知道,如果在明代找几个以真正大公无私的大臣,眼前这个老头肯定能排前三。 现在可以看做以士子身份见前辈,方应物决定不叩首了。他实在没有这个叩首的爱好,在礼节两可的场合,都尽量省心。 方应物揖拜道:“晚生方应物,见过中丞老大人。听闻家父曾多受恩惠,晚生感激不尽,铭记五内,向来没有机会道谢,今日便莽撞了!” 王恕微微抬手,算作还礼,方应物直起身躯,立在下首处,等候训话。 王老大人答话道:“令尊天资卓越,心正性纯,老夫自当为国推荐人才!此乃分内之事,不需多谢,事实证明老夫没有看走眼,如此便足以欣慰。” 同时又转了话头询问道:“你是从淳安来?要往何处?” 方应物如实回答:“久不见家父,心中念想,故而欲前往京师膝前尽孝。” 王恕闻言不悦,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训斥道:“年轻人岂能贪慕荣华,不安心学业?心存虚浮,将来难有成就!” 方应物感到莫名其妙,这第一次见面的老头虽然有可能是父亲的恩主,但也不能如此毫无来由的训斥他罢,根本没有一丝道理。 方应物忍住气道:“老大人似是意有所指?晚生心中不明。” 王恕毫不客气的说:“你父亲中了二甲第四,可谓光宗耀祖也。正当此时,你急急忙忙前往京城投奔父亲,这份心思昭然若揭,还用老夫细细点明么?” 方应物登时气冲斗牛,这老头原来如此作想,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太把他方应物看低了!便顶对道:“在下还是不明白,老大人说话要仔细才是,休要叫人听不懂。” “你不安心在家学习,听了父亲中进士消息,便立刻启程前往京师,只怕是仰慕富贵,想去父亲膝下做个官宦公子罢!” 方应物反驳道:“老大人说话可笑之极,刚愎自用,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恕不屑道:“无须多加掩饰了!老夫年已花甲,阅人多矣,你这点心思还能看不出来么?” 方应物解释道:“如今庙堂邪气日盛,奸佞遍布,一想到家父辗转其间,晚生忧虑不已。故星夜兼程,急欲前往京师,尽己所能助家父一臂之力!” 王恕冷笑道:“越说越荒谬了,你这少年人能有什么本事?竟敢大言不惭说去京师并助你父亲一臂之力,黄毛小儿懂得个什么!这些话,拿出来当托词都没有人相信!” 方应物善于言语应对,但此时也词穷,虽然理不屈,确实是他所说的原因,但外人不相信啊! 他可算体会到窦娥的滋味了,满腔冤屈却无处可说,憋屈!淳安人可能会相信,但这王恕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谁能相信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十六岁少年人,便可以在复杂无比的京城里,帮助别人混好官场? 天下最出色的师爷幕僚选出来,也不敢说这种话罢。王恕这么有能力的人,不也当了二十年外官不能回京。 方应物心里叹道,果然如同先前所料想的,他和王恕这种极其强势的老头子根本说不到一起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再次行礼道:“无论老大人信与不信,在下本心在此,日月可鉴。告辞!” “慢着!”王恕阻止了方应物,“你父亲正当进取之时,老夫不能看着你去捣乱!” 方应物气极反乐,问道:“那老大人想怎样?” “你不要去京师了,就留在行辕里读书罢!”王老大人很负责任的说:“你这等年纪,精进学问、探微求真才是正理!去京师追逐富贵权势,只会迷失心性,毁你终生,所以不要去了,就留下专心学业罢。” “你凭什么管束我!”方应物简直要暴跳如雷,这老头也太不知所谓了罢!自己就算变成废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凭你父亲要娶我王家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更不能看着你拖累父亲!你还是安心留住的好,两年后若有所成,老夫自会推荐你入场乡试!” 我x!方应物见老大人撕破了脸强行留人,心里怨气满怀。这老头怎么能如此霸道不讲理,自己要去京师帮助父亲,他怎么偏偏就认定自己去坑爹! 有一瞬间,方应物恍惚觉得王老大人真像个白蛇传里的法海,自以为是的将白娘子关在雷锋塔里,很是多事! 他脑子里又闪出了西游记,唐僧取经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难,遇到各种妖魔鬼怪,这莫非就是自己北上路途中的一难? 面对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强力挽留,弱小的生员方应物毫无反抗能力,恍恍惚惚出了书房。 外面早站有一名老管家,略显恭敬的上前对方应物道:“方小公子,我家小姐已经吩咐下人收拾出了客舍。其余几人都已经先过去了。” 巡抚行辕虽然不叫衙门,但其实就是衙门。迎来送往的事情不少,行辕里自然设有客舍,如今便收拾出几间给方应物用了。 方应物便跟着老管家向住处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两个正大光明的尾巴,都是军士打扮。 方应物无语,这是王恕担心他趁人不意而逃掉,特地派来看管他的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七章 困居 ) 王恕目送方应物出了书房,暗暗叹一口气。与一门心思赶路的方应物不同,他已经得到了消息——方清之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不是官,没有正式品级,只是一种名称,表示在翰林院学习深造。若馆选为庶吉士,三年之后才能正式做官,谓之散馆。 庶吉士看似比别人做官晚三年,但却是所有三鼎甲之外的新科进士都梦寐以求的,因为庶吉士还有个别称叫做“储相”,顾名思义就是后备宰相。 放在从前,内阁的资格并非很严格,不经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时,首辅大学士李贤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后面两任首辅彭时和商辂又连续维持并强化了这个规矩,现在已经成为了官场常例。 所以说,普通进士如果不能馆选为庶吉士,那等于失去了登顶资格,这辈子彻底无望宰辅了。 以方清之高达二甲第四的名次,虽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当修撰、编修,但馆选为庶吉士再正常不过了。 科举制度的精髓就是考试成绩说了算,考得越好发展平台就越好,当然有好平台不意味着有好结果,还要看个人造化。 话说回来,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门职权分明,又被视为储相所在;同时翰林院主掌文书诰敕、编纂史录,和内阁关系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来交际层面是极高层的,是清流里的清流。 正因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头经史文册,不问外界是非;又可以多发议论,指点朝纲,积极参与朝政刷存在感。 对方清之的个性,王恕当然了解,若遇到看不惯的事情,方清之必然会上疏直言,不会埋头经史文书装作视而不见。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么多会让忠直之士看不惯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几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挤兑走。若直言不讳,说不准就触犯到谁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应物,有两点考虑,一是不让声称要“助父亲一臂之力”的方应物去捣乱,减少方清之身边的各种变数。 二是预防万一。宦海风波险恶,如果方清之被奸佞打击和处罚,至少方应物在他这里是可以得到保护的,免掉方清之的后顾之忧。 方应物走后,王小姐也进了书房,对父亲道:“父亲明鉴,以女儿看来,此子并非贪慕荣华之人。” “何以见得?” “父亲虽不得立朝,二十年来始终颠簸在地方,但父亲名望素著,又坐镇江南为巡抚,比普通人家还是尊贵的多。若常人稍有机缘,必然要拜访求见,攀结关系。 但这方应物不过小县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门大户。这次他路过苏州,女儿看他并不很热心前来拜见,甚至有避而不见之意。这说明他心里自有傲骨,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王恕点点头道:“毕竟是方清之的儿子,内里还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应物听到王大小姐的解读,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认是好人,但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不肯来见王恕,实在是因为王老大人极其敢于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挂了号的刺头,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帝甚厌苦之”。 自己这种小菜鸟还弱的很,经不起风浪,大大小小的风险能规避就尽量规避为好。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改成勿以险小而不躲也是对的。 却说方应物方秀才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实大宗师是极没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的信念过强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样外圆内方,既有为之坚守的原则性,又不缺乏变通。 满怀不爽,方应物被带到了巡抚行辕客舍,王家给他腾出了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 名为客舍,但也是高轩敞峻,里面陈列虽不奢华,却十分雅致。 能与巡抚大员往来并入住的,当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过于寒酸。至少这辈子,方应物没有住过如此豪华的房间。 方应物在庭院中见到了兰姐儿和两个随从,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些昨日还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栏画栋旁边,又不是方应物这种怪胎,当然极度的不适应。直到方应物出现,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听主人家说,你要留在这里读书?”王英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应物冷哼道:“他们自以为是而已!先住下,然后想法子走人!” 看方应物神情不太痛快,其余人便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应物和兰姐儿入了正堂,方应石和王英去了厢房。 在屋中,兰姐儿坐在床头整理箱笼,又看着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伤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总压不过宰相罢?” 方应物摇摇头,“这不是斗兽棋,一个吃一个的。王老大人性情强硬,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动摇。连天子都屡屡被他批龙鳞,更别说商相公的面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让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说明什么? 若王老大人顺水推舟,将送信事情大包大揽,直接委派别人替我跑一次京师,将信件都一一送到,那我岂不平白失去了这些人情? 人情是银子买不到的,不能轻易就丢失掉,当然要小心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应物许久没有和兰姐儿亲热过,今晚住的还算安逸,便**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应物早早起来,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刚走到院首,便看见两个军士站在那里闲聊...... 这俩军士倒是很热情,问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这是早起散心么?小的愿为前驱。” “为什么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么?”方应物既然打算出来闯荡江湖,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当小朋友看。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过的,小的们自然不敢叫错。对了,小姐昨日还说过,今天上午要亲自过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八章 好心当驴肝肺 ) 方应物回到屋中,有杂役将早膳送了过来,方应物招呼兰姐儿用过早膳后,便等待王小姐到访。 听到院首有响动,方应物便出去迎接。远远瞅见那王小姐穿着粉红罗衫,套着淡紫褙子。白净鹅蛋脸庞,峨眉淡扫如同柳叶,双目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方应物和门口军士打听过,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所以行辕中尊称一声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为继母。方应物当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头见了礼,将六小姐请了进屋。 随同王六小姐来的,还有四五个杂役婢女,手捧着各式东西。有瓜果,有点心,有书籍,有笔墨,有棋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蔼可亲,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着面纱时的冷傲。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里是家中,那里是公众场合,现在是“亲属”,那时候是陌生人。态度当然不一样。 六小姐很周道的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拣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给你送过来。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少的,不必客气。” 这真是够热忱的,但越是热忱,一心想离开的方应物越不适应。连声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经很好。” 王六小姐对方应物起居十分关怀备至,又嘘寒问暖道:“昨夜睡得可曾好?这床是软是硬?看天近几日或许会下雨,用不用添盖被?” 方应物连连摆手道:“不必麻烦了。” “你这小哥儿太客气了,昨日见面不相识,有些生分也就罢了,今日大可不用见外。” 说着六小姐又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便见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年女子。六小姐指着方应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们给他量了体格,裁几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扑面而来的热情一波接一波,让方应物有点承受不住,“在下心领了,眼下真无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还是客气了。看来你父亲未曾与你细说过,我现在便告知你,我与你父亲有过口头婚约。因而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你将这儿当做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应物愣了愣,她与父亲不仅仅是绯闻,还有过口头婚约?那这位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预备继母了? 虽然一直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但从未见谁确定性的提起过,就连王恕也只是说“老夫想嫁女”。 现在猛然听到她肯定性的答案,感觉还真是怪怪的,难道以后要自己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喊母亲? 如此说来,六小姐今天这是要对自己进行感情投资了。毕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数时间又是和王恕谈话,想卖好也没机会。 “昨日匆匆相认,很多话儿都没顾得问,也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你在县里时,可曾读书进学?” 方应物老实答道:“县试案首,府试第二,道试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师看重,亲点了廪膳生员。” 这个成绩还是很长脸的,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 王六小姐惊喜的轻轻叫了一声,睁大眼睛道:“这极好,时祖宗保佑,方家举业后续有人了!我心里很是欣慰。” 她...她这是什么姿态?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小姐的反应也忒夸张了罢?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王六小姐这是将自己摆在了母亲位置上,学着母亲腔调和自己说话。 对她的认真精神,方应物很感动,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这未来继子处好关系。但在心里还是要吐槽一句,这扮演的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迹甚重。 而且还可以看出来,她这是担心自己被强行扣留后,心怀不满,从而产生仇怨之心,以后不好相处,所以今天想方设法的化解掉。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根本不想留在苏州,这是没法化解掉的。不过她的态度倒是个机会,似乎可以从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应物很诚恳的说:“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尽都心领。在下如今惦念父亲,还望令尊高抬贵手,不要阻碍了。” 王六小姐解释道:“我父亲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对你更没有恶意,拿你当做亲族后辈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应物忍不住高声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怎么让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志气,也并不想求着你们王家什么! 你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决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应物说话冒着火,十分不客气,王六小姐的脾气也渐渐起来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师,并没有什么益处,不如留在苏州府!” 方应物叹口气,很是诛心的问道:“你们王家,不会是想拿我当什么人质罢?”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当人质作甚?” “谁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儿子总是很碍眼罢。”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当了驴肝肺,愤然道:“你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方应物当然知道王恕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从昨天察言观色还是从历史上风评来看,这老头不会干这种事。真要有这种心思,就不会斥责自己贪图荣华富贵了。 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敢这么说,算是一种激将计,告诉王恕本公子已经有这个疑心了,小心这种类似流言的传出去。 若王恕真有这个心思,方应物反而不敢点破了,那无异于逼迫对方下狠手。 这种法子委实有点损,有利用别人感情的意思。但方应物除此之外也真没有别的办法,他无权无势,无兵无勇,又是客场作战,不从名声方面做做文章,凭什么去争取自己的权益? 王六小姐挺不明白,方应物方才挺懂事的,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句句都能戳伤人心。这想得都是什么小人心思! 她生气的站起来,“你等着,我去与父亲说!” 方应物连忙起身相送,“慢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九章 口角 ) 王六小姐确实去找了她父亲,将方应物的原话转述一遍。 王恕闻言没有任何惊奇,无动于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会如此说了,小人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这不过是少年人气血上头,一时性起胡言乱语而已,不必当真!” “但所说也未尝没有道理,真传出闲话担心影响父亲声誉。” 王恕很硬地表态道:“为父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遭受的诽谤还少了?这点事情算得什么。” 却说方应物一连等了两天,还是不见有王恕任何反应,这让他很失望,没反应就是没效果。然后他便主动去求见,但又听说王老大人去昆山察看水灾了,不在行辕中。 方应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毫无用处。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终只是将他当做不谙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镇之以静,只怕更郁闷。 不过王六小姐依旧热情,时不时前来看望,各种供应也都应有尽有。 “小哥儿安心读书罢,父亲说等他回来,便安插你去府学跟着读书。苏州府府学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不知出过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过状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还可以结交不少未来栋梁。”六小姐劝道。 方应物郁闷归郁闷,也真不想留下上学,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不好再对未来继母恶言恶语。 这日,从老家带出来的随从方应石换上了新衣服,狠狠啃着新鲜大桃子,对方应物道:“我看留在这里也不错,吃喝不愁,住着也安逸。六小姐对待我们也甚好,不会受气。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何必一门心思去京师。” 方应物没好气的训斥道:“没听说过老话么,温柔乡是英雄冢!你看看这才几天,你的志气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给我换回来,以后不许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应石嘀咕道。 方应物踢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几颗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买了!让王英继续给你讲三国故事去!看看个头跟你一般高的关云长怎么为人做事!” 教训完手下,方应物在寓处呆着烦闷,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苏州府在明代一直是东南首郡、天下第一繁华富裕地方,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若只是路过还好,但既然无可奈何的要住几天,那么出去看看也不算白来。 不知怎的,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本网文,书名叫《奋斗在新明朝》,这书主角李佑就是在苏州府起家,干了好几桩轰轰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扬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号。 同为穿越者,自己行事还是不如那李佑不择手段肆无忌惮,连抄诗都抄的不如李佑惨无人道,女人方面更没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边想着爽歪歪的李佑,一边唏嘘自己确实不如网文主角,方应物走出了辕门。 方应石和两个军士连忙跟上。巡抚行辕的人倒是没有拦着方应物,因为方应物独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处,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样,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后三个大汉当保镖,方应物只有苦笑,虽然在陌生地方,但这安全感当真十足。应该没有多少不长眼的会来欺负自己这外地人罢。 从巡抚行辕出来,并没有上船,只是安步当车向西而去。因为方应物知道,姑苏城最繁华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来,他在淳安县小地方住了将近一年,渐渐已经适应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静恬淡的生活。 猛然间了姑苏城逛起来,还真是生出几分新鲜,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铺,感受着市井的喧嚣,方应物找到了几分上辈子城市生活的感觉。 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发达的城市,方应物亲眼目睹之后,心里做了个考据结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阊门这里。穿过城门,外面却又是一番更繁荣热闹的景象,没有明显的城内城外区别。严格来说,从阊门外一直到枫桥这条线路才是商业核心区。 过了五条河流汇聚之处的阊门外五龙桥,方应物看看已经是午时,便找地方吃饭。 恰好上塘河边上有一处酒楼,是难得一见的三层建筑,在周围这片算是高点了。酒楼门楣上挂着“望远楼”的招牌。 方应物登楼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层,看到临着雕栏摆了一排桌椅,大小样式不一,各自用屏风隔开,形成一个个的小空间。 方应物拣了一处坐下,对外面望了几眼风光,便让店家上酒,又点了几盘实惠的菜肴。 同时他叫三个保镖一同坐下,不过三人都摇了摇头,谁也不肯落座。方应物也不强求,便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即便不能一醉解千愁,但暂时忘了烦恼也可以了。 结果他又想起了《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那本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现在身临苏州其境,难免会屡屡记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单身临窗喝酒,又被认出来,那么想必在一刻钟之内,就有附近的名ji美人蜂拥而至。甭管是卖身的还是卖艺的,估计到最后都是一个下场,既卖艺又卖身。 烦闷的时候,方应物居然发现自己有点羡慕那个李佑的无拘无束,或者说毫无底线,这指的是心灵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时,背后屏风另一端也坐上了几位客人。方应物这边很安静,结果屏风另一边的话清清晰晰就能飘了过来。 一开始方应物并未在意,只是猜测另一边也是读书人。因为听到他们不停的谈论刚出榜没多久的殿试结果,这这很正常,读书人凑到一起不谈谈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那边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应物注意。 “说起举业,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辂在殿试时妒贤嫉能,我家兄长也不会失去登顶机会!” 听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应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来。 然后便听到另一人迎合着说:“是哩是哩,那商辂生怕令兄夺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连中三元,这便要抢他的风头,因而故意将令兄定为探花,这都是知道的。” “确实遗恨终身,若令兄拿下了状元,那就是真正的连中三元,比商辂的三元还要高。” “我看还是商相公心怀嫉妒,凭借首辅权势压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华,怎会平白失去状元!” 听到有人诋毁商相公,作为淳安人,作为商相公半个弟子,方应物感到出离愤怒。 虽然那几人说的没头没尾,也没说出一个人名,但他当即就猜到前因后果了。 这涉及到一个苏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历史上也是较有名气的大臣,也是一个超一流的考试达人。 上一次科举年,二十五六岁的王鏊先后夺下了南直隶乡试解元和会试会元两个第一,险些就成为另一个三元。 但是在最后一关殿试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连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过。 乡试会试都是糊名,王鏊连夺第一名,但在相对最简单的不糊名考试中却只有第三,这就让一些阴谋论者心里产生了许多想法。 当时首辅正是商辂,便有人猜疑说是商阁老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试中故意把王鏊压到了第三名。 方应物坚定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这次听到屏风另一端有人称王鏊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来在王家内部,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阴谋论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还在大放厥词,“殊为可恨!说什么一代贤相,我看也是徒有虚名的伪君子!” 方应物听不到也就算了,既然听到,怎能任由别人肆意诋毁商相公? 当即借着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几声,屏风另一边的议论便因为干扰暂停了一下。 方应物高声道:“我初至姑苏,便听到王鏊家如此浅薄污浊的话,只是楼下水塘太脏,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当即又作诗讥讽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 大意为:你们王家只不过出了个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为状元势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妇一般满嘴牢骚。 骂几句也就算了,也许说过就完,但被作诗嘲讽对读书人而言就是很严重的打脸了。 因为诗词是会在读书人圈子里流传的,万一传得广了,那比被辱骂还要丢脸十倍。 方应物信口诵出这首诗,也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像是《奋斗在新明朝》里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齿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罢,或者是想得太多,见景生情入乡随俗了?方应物自忖道。 屏风另一边桌椅作响,有三人纷纷起身绕了过来,来到方应物这边。 看了看自己这方三个壮汉保镖,方应物底气十足的也站了起来,与来者对立。 果然对面三人都身着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读书人,不然也不会议论半晌科举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章 抄袭被发现...... ) 方应物又迅速打量了几眼对面三人,都是很年轻的士子,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八九,也就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才会在公开场合说出那种话罢。 他估计当站在中间这个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鏊的弟弟,因为从刚才对话来看,显然是另外两人捧着王鏊的弟弟说话,这说明王鏊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性是站在中间。 方应物随意的对王鏊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应物,阁下何人?” “花溪?”三人齐齐疑惑,从来没有听说过。 方应物也发现自己自我介绍失误了,外面人哪里知道花溪村是什么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应物,阁下何人?” 那三人这才恍然,原来是淳安人,难怪刚才尖酸刻薄的讽刺他们,淳安人是一定要帮商辂说话的。 中间的二十出头士子只点点头:“在下东山王铨。” 这态度十分傲慢无礼,方应物以牙还牙的冷哼道:“从没听说过东山是哪里,也没听说过王铨是什么人。” 旁边另两个人也正要自我介绍,方应物举手阻止道:“为首都是无名之辈,其余小卒子大概更碌碌无闻,便不要说了,反正说了也记不得。” 王铨气极反笑道:“什么小地方来的人物,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还不知自己可笑。方才那首诗是你所作?”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久闻苏州士子气焰大,多是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辈,今日见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实。在下见教了!” 又吟诵了一遍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与天横;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闲言信口生。在下方才还觉得可能夸大了,现在看来倒是恰好。” 王铨反而哈哈大笑,气派十足的说:“满嘴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这样的资本么?是想猖狂而不得罢!领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这辈子也难懂。” 他身边两个朋友一起陪着笑了起来,在功名之事上争辩,最好还是拿成绩说话,有成绩才有资格。 没有成绩为后盾,随便去非议别人只会被嘲笑。如果王鏊不是两元加探花的成绩底气摆着,王家人当然也不敢去非议商相公,别人也不会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态度。 但方应物反骂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乡这个因素之外。那他本身的底气何在? 在王铨眼里,方应物虽然相貌不凡,但衣着简素,寒酸得很,不似成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门大族出来的人。背后虽然有貌似军士的壮汉,但这八成是认识本地哪个武官,更不足为道。 故而王铨始终未曾将方应物放在眼里,只用话语霸权也能压制下去。 等对方笑完了,方应物叹口气,淡淡道:“家父讳清之。” 方清之?王铨笑容戛然而止,他知道这个人。江浙是近邻,消息很通畅,再说方清之前年在苏州呆过一段时间,所以在苏州士子里也有点名声。眼前这嚣张的小字辈是解元的儿子? 方应物再一次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要搬出父亲来撑场子啊。他不是喜欢当拼爹的人,但真没法子,这世道父业子承深入人心,父亲的成绩就是儿子的资本。 在他有自己的成就之前,为了撑脸面只好无可奈何,何况是主角光环如此浓厚的父亲。 想通后,方应物狠狠地将拼爹进行到底,大肆讥讽道:“确实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领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说得倒也不错。不过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们南直差不了多少罢。 但在下不会觉得家父拿不到状元就叫天屈,更不会在乡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里也可知足了。” 说完他发现自己心里很点畅快之极,突然感到十分理解父亲为何对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专心到了对家里状况几乎无法顾及的地步。 这年头,功名就是硬实力,没实力打脸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财万贯、良田万顷也是精神上的弱者。打脸一分钟,科场十年功,诚不我欺。 旁边之人不忿方应物得意洋洋,帮着王铨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么得意的,二甲第四比会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么?” “哦?”方应物认真想了想,对王铨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儿子?” 这简直要噎死人,登时王铨的脸色涨得血红,几乎就要抬起手揪住方应物厮打,但九尺大汉在方应物背后站着,王铨这才勉强冷静并稳住了。 父子相继相承,父以子贵或者子以父贵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但兄弟之间,关系终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关系比。 方应物可以肆无忌惮的夸耀父亲并以此为荣,甚至不夸就是不孝。但王铨与兄长王鏊就不是这种关系了,拿兄长自吹自擂太过分只会被看做借机自抬身价。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着总结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乡,路过苏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质疑,我也会道你一声有义气。但没听说你敢去质问,只会躲在别人背后角落里发牢骚,这就是圣人所言的小人长戚戚也,我甚为不齿!” 两帮人在这边争持,早就惊动了酒家。正当此时,却见一位年近而立,身穿缎子袍、头顶东坡帽的员外迈步上来,对着王铨和方应物连连作揖道:“两位朋友,和气生财,看在唐某人的面子。勿要在小店斗气了!” 姓唐?开酒楼的唐员外?方应物心头一动,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唐员外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平白得罪人,便热情的答道:“敝姓唐,名广德,还望这位朋友多多赐教。” 原来他就是唐伯虎的父亲,方应物笑了笑。 唐广德素来最喜结交文人士子,便劝和道:“望远楼下庭前庭后,在下栽种了牡丹数百株。近日到了牡丹凋谢时节,昨夜一场风雨,吹得满地落花,正为诗家风景也。 怎奈在下搜肠刮肚,才力不足,写不出应景诗词。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诗词翰墨,今日酒食花费全免了,算作在下请客。”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亲,方应物给面子道:“这有何难哉!拿笔墨来!” 王铨不大看得起唐广德这市井商人,本不欲答应随便。但他见方应物一口答应下来,便也起了好胜心,同样叫道:“拿笔来!” 此时文坛上吴中派渐渐兴起,前有名士沈周、状元吴宽,后有王鏊等人,年轻俊彦也层出不穷,如祝允明等人。 地域色彩浓厚的吴中文人之间彼此诗词唱和的交游很多,王铨熟谙此道,自认有所造诣。 再说诗词讲究的是风流才情,不是八股文那般讲究法度结构的,他不信比不过方应物这山村里钻出来的土老帽。方才丢了脸面,总要找回来。 店家小厮连忙捧了两幅笔墨纸上来,各摊在桌子上。王铨亲自细细磨好了墨,便苦苦构思起来,刚琢磨出两句得意开头,便下意识瞥了方应物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见那方应物笔走龙蛇,已经刷刷刷写了二三十字了。王铨大惊失色,自己一个字还没写,方应物却已经写了二三十字,看那结构甚至仿佛是七律诗。 质量如何且不讲,这岂不说明自己的才思比方应物慢了无数倍?王铨想至此处,急的直冒汗,稍稍愣了会,又看见方应物毫不停歇的一口气又写了两句诗。 王铨彻底有些慌了,也顾不得再看方应物,急急忙忙也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但即便如此,王铨终究还是比方应物慢了,他写完前两句时,方应物已经写完并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自我欣赏起来了。 王铨匆匆忙忙写完后,抢先将纸幅递给了唐广德。写的慢这么一会儿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才思总有快慢,差一点不算什么。 唐员外便先看了看王铨的墨宝,只见得是:“似雨纷然落处晴,飘红泊紫莫聊生。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问难为说假啼莺。闷思遣拨容酣枕,短梦茫茫又不明。” “善!”唐员外叫了一声好,王铨的两个友人也纷纷叫好,短时间内能写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为难得了。 方应物将自己的纸卷递了过来,唐员外抬眼看去,“绮窗一枕小游仙,肠断秾华过去缘。薄命生遭风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怜。更无一语归何处,再欲相逢动隔年!绿已成阴芳草歇,鬓丝愁绝杜樊川。” 看毕后,唐员外惊叫了一声:“妙!” 前面一个是善,后面一个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铨的作品,只能算立题应景之作,但方应物这首能让人动心动情,并反复吟哦,差距十分明显了。 薄命生遭风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怜,唐员外在心里连连读了几遍。但文无第一,唐员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来道:“今日多谢二位惠赠,在下感激不尽,如此佳作自当仔细收藏品鉴。” 王铨见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就连诗词也压不过对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还好,至少在诗词上面没有太丢面子,他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开。 “慢!”方应物叫住了王铨,语含讥诮道:“你这首诗,真是自己所作么?” 王铨勃然大怒,粗言骂道:“你放什么狗屁!” 方应物冷笑几声,“我怎么觉得,这首诗是名士沈周所作?你这就抄袭上了?” 王铨本来还要与方应物辩解,但听到方应物一口揭破了底子,当即如五雷轰顶。对方连这都知道了,还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沈周是苏州的名士,终身隐逸不仕,如今年过五十,是吴中文人的前辈领袖之一。 王铨凭借家世与沈前辈交往密切,看到沈周做过三十首落花诗,不过没有公之于众而已。刚才他被方应物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将自己记忆中的一首落花诗拿出来抄袭了,只想着回头拜访一下沈前辈,求得一个谅解。 却没想到方应物居然连这都能看破!那他的脸面彻底全丢光了,谁做下这等事情,都是奇耻大辱! 方应物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前,王铨却看不到五百年后,这就是信息差别......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方应物又一次狠狠讽刺道:“王鏊之弟,苏州士子,不过如此!连抄袭都做得出来,还敢品评商相公是非,你有这个资格么?以后回到家不要出门了,免得王家蒙羞!” 短短几句话,立刻将王铨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方应物不再说什么,已经为淳安人和商相公挣回了脸面,那就算完事了。 再说他生怕自己说着说着会笑出来,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样是抄袭,却指责另一个人抄袭,总是有忍俊不禁的感觉。不过偶尔学学李佑的无耻,还是挺爽的。 他便下楼而去,却发现楼下牡丹花圃里,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蹲在那里挖坑埋落花,一边埋还一边念念有词。 方应物忍不住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道:“你叫唐寅?” 小男孩用力点点脑袋,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找他问话的读书人。 方应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叫都穆的人!” 小男孩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听先生讲过几次,是城里有名的才子之一。你叫我小心他作甚?” “你记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后!”方应物说完就走了。 方应物本来心情很郁闷,但拿王铨发泄了一通,心里舒服许多,愉快的回到了巡抚行辕。 他却没料到,自己在望远楼将王鏊的弟弟羞辱到不成人形寻死觅活,还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轰动。 吴中文人是很护短的,不然也不会形成非常抱团的吴中派(所谓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吴中派的分支),虽然当今吴中派还只是个雏形,但有些小气候已经先出现了。 很快就有请帖送到了他手里,方应物看了看后面的联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杨循吉、都穆。 真是同仇敌忾啊,方应物感到自己像捅了马蜂窝。这几个都是当前苏州年轻人里最顶尖的,一起出来就是二十岁左右这个年龄段的全明星阵容了。 他们可不是王铨这种史书上不留名的小角色(更多是以王鏊之弟身份出现),全是硬家伙。 “他娘的,干!”方应物狠狠将请帖甩到桌子上,一群马蜂真看他好欺负么!他知道,明代士风首属江南最为狂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残局!若王老头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离开,也算得偿所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一章 红粉阵仗 ) 下定了决心,方应物又看了一遍请帖,其实这不是请帖,是战书。又看了看三个人名,脑海中冒出一些自己还记得的资料—— 祝允明,十八岁,另一个更出名的名号叫做祝枝山,传说中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当然现在另外三个还没成型。他官宦人家出身,祖父官至参政,外祖父是英宗朝天顺年间的首辅徐有贞(害死于谦那位)。 据说祝才子从小就是神童,五岁能书法,九岁能作诗,十来岁就能写文章,如今年纪还不到二十,但已经以狂草闻名苏州,诗文有奇气。 众人一致认定他将来注定要成为状元吴宽、探花王鏊之后的后续者,只可惜......历史上他一辈子也没中进士。 杨循吉,二十二岁,家境富裕,舅舅官至三品参政,自幼好读书,涉猎甚广,但性格极其怪异狂狷,喜欢以学问刁难人。 去年便乡试中举,眼下估计刚从京师参加会试败北回来。六年后会中进士,但以他的个性,在官场注定是一个扑街,中不中进士都无所谓。 都穆,二十岁,好藏书,好金石,自幼和前边两位一样,也有神童之称。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什么个人成就,而是在二十年后科举中,出卖了唐伯虎,使得唐伯虎被削去功名,终身无望仕途,成为放浪形骸的风流才子。 虽然很多人为都穆辩解,但唐伯虎与他绝交是事实。仕途生涯中,都穆虽然成就平平,但好歹官至少卿,比前两个倒是强得多。 当前唐寅和文徵明正在念三字经千字文,徐祯卿还在娘胎里,祝允明、杨循吉、都穆三个人无论今后发展轨迹如何,但在眼下苏州年轻一代士子中,是最出色的人选了,说是全明星阵容当之无愧。至于上一代则只有一个天皇巨星,那就是险些连中三元的王鏊。 而且以吴中文人喜欢交游和互相吹捧的习气,方应物可以肯定,祝允明等三人八成与王铨也是好友,当然要帮朋友来出气了。 方应物正遐想间,王六小姐又来看望未来继子了,询问道:“听说有些人要为难你?可以等我父亲回来后,帮你调停了。” 方应物断然拒绝,“不必了!我方应物不轻易求于人,未必就怕了他们!” 看着锐气勃发的方应物,六小姐忽然有点头晕,不知不觉拿他与方清之比较了一下。不过确实如同自家父亲所言,这两人骨子里都有种自强自尊。 而后她强行按下这股奇怪的比较心思,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故意为之?” 方应物连忙否认,“你多虑了,我受商相公大恩,岂能坐视他被别人任意污蔑而置之不理?” 正说话间,忽然又有人送了帖子进来。这帖子是粉红色的,王六小姐心头一动,抢在方应物前面将帖子接了过来,看完后信手收了起来。 方应物很纳闷,这明明应该是自己的帖子,便伸出手索要,但六小姐却拒绝道:“你不用看了。” 通信自由被侵犯的方应物十分不满,抱怨道:“莫非我真成了贵府囚犯?”王六小姐没好气的将帖子从袖中抽出来,又还给了方应物。 接过手,方应物细看原来是一张粉红纸笺折成的帖子,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打开阅览,上面写道:“闻君高才,落花一首感念于心,由花思己,仿佛肝肠寸断,奴沈玉心斗胆愿约佳期,与君一晤,还望不吝赐面。” 这是约炮情书?方应物微微愣住,自己只写了个还算出色的落花诗,立刻就有女人主动送上门?这年头的苏州才子也太幸福了罢,不愧是经济文化最先进的地方啊,风气就是开放。 王六小姐轻轻骂道:“苏州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脸皮的狂蜂浪蝶多!见到有好人物,便舍下身段去勾引,什么才子佳人,都是胡闹!一个卖才一个卖肉,互抬身价而已!” 又叮嘱道:“你是清白人家,要仔细守好门户,不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胡乱勾搭,这些女人精的很,肯定是看中了你的前途!让你父亲知道了,小心打折你的腿!” 方应物真想说一句:六小姐你不要如此直爽,就让他在用才华打动美女的幸福中稍微陶醉一会儿也好。 王六小姐没有觉察到方应物的心情,若有所思道:“你要是想成家,我帮你在苏州府物色一个正经人家好女子,也不是不可以......” “免了免了!”方应物连忙摆手道,这个话题吃不消,他现在还不想受拘束。在确定自己能冲到多高之前,还是先不要早早给自己一个圈套,纳妾可以娶妻免谈。 方应物突然又想起来,那全明星三人组给自己送来的帖子还没有回复,便提笔写了回帖,同意他们定下的时间地点。 时间是定在后日黄昏,地点还是在唐伯虎他爹开的酒楼。 却说光阴似箭,一晃到了日子,王恕老大人还没有回来,行辕里便没人能拦着方应物往外跑了,只要他不携带家眷行李逃走就行。 方应物掐着时间,不迟不早,准时赶到了阊门外的望江楼。有店家小厮殷勤的将方应物引上楼,还是在三层那里。 唐伯虎他爹也是读过书的,非常喜欢文人墨客和雅事,今天为了这场过江龙大战坐地虎的盛会,特意将三层重新布置了,只临窗设了四个席位。 方应物从楼梯登上去,入目却吓了一跳。这里此时没有其他人,却只有四五个花花绿绿的年轻女子,围聚在帘幕下面矮榻上亲密的闲聊,时不时的轻轻捶打笑闹几下。 方应物微微愣神,难道走错地方了? 女子们看到方应物呆住,忍不住低头“吃吃”暗笑,却有个胆大的红衣女子,脆生生的招呼道:“莫不是方小先生?” 方应物一本正经的答道:“在下正是方应物,尔等这是.....” 红衣女子抿嘴笑道:“先生莫惊,我们姐妹也是受邀而来的!只是主人家貌似要来迟了,小先生与我们姐妹先说说话儿罢!” 方应物便明白了,这是那三个主人给自己的下马威,将自己当成刚从山村出来、仍不谙世事的土包子小处男,所以特意摆出红fen阵仗调戏自己!而且他百分之百可以肯定,这是祝枝山的主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二章 作茧自缚 ) 这些个女子,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风情,都是出色的美人。聚在一起仿佛百花争妍斗奇,不免令人眼花缭乱,若定力稍差些的就要目眩神迷了。 方应物欣赏过后,心里暗叹,此地不愧是天下有数的红尘风流之地,随随便便也能凑起这么一副群美图。若是在老家,别说淳安县,只怕找遍整个严州府,也难以寻齐这么几个,那白梅姑娘倒是勉强能算一位。 对方故意摆出美人阵仗,想看自己这小地方穷书生羞赧无措、进退失据的丑态罢!不过他既然来了,岂能怯阵?丢脸也不能在这里丢! 想至此,方应物施施然入内,镇静自如的坐在旁边椅子上,却感到仿佛被一团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包围,忍住绮念,谈笑道:“几位姐姐来得可早,在下迟到了该罚!” 还是那红衣女子,猛然推了一把旁边一个梳着斜飞髻的十六七岁小娘子,调笑道:“沈娘子,你的小郎君来了,速速上去勾引,休要更无一语归何处,再欲相逢动隔年!你若不去,我就去了!” 这两句诗,还是前天方应物发表的落花诗中两句,却在这里拿出来调戏人了。那小娘子吃不住人前被调戏,红着脸扭腰躲到了后面去,辗转之间,却不经意的抬眼对方应物偷偷递了个娇媚的秋波。 真是风情各异我见犹怜,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吴中这金粉之乡,果然是消磨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才子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 另一个略显沉静雅秀的淡妆女子主动坐到方应物膝前,问道:“先生请了,今日还会作诗么?” 方应物故作高深的拍了拍肚子,“满腹诗词,只看姐姐们能不能引出来。” 那最先说话的红衣女子也凑上来,紧紧抓住方应物的手,“如果能给奴家写一首流传百年的诗词,死了甘心。” 方应物说笑道:“那还是算了,在下可不想当那催花的恶人,这位姐姐还是好好活着罢!” 红衣女子伤感的叹口气,蹙眉道:“有时想来,活着也没甚意思,无非就是行乐二字。”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不然总是被挠的心里痒痒,同时答道:“活着总比死了有意思!” 却说方应物从容自在的应付着众位美ji,但还没见主人家出来,心里有些恼怒起来,就算他们故意为之,但这也太怠慢人了罢?又想道,既然他们摆架子不主动出来,那便逼出来好了。 “听说姑苏城里才子佳人互相唱和,蔚然成风,我看几位姐姐都不是俗人,可有什么才子名士赠送的佳作么?让在下这外乡人听一听,听说沈周老先生名气挺大的。” 有个女子浅笑道:“我这里倒是有的......著水游丝风趠起,过墙花影月扶行......更为殷勤奈尔情。可惜相逢牡丹后,柳边聊倩答啼莺。” 听了后,方应物哈哈大笑,“沈老先生的诗词,如话家常,娓娓道来,尽多闲言俚语,浅白的很。说好听些叫天然情趣,活泼生动,自成一派,其实就是功力不足罢! 贩夫走卒或可欣赏,但如何能与汝等如花似玉的美人相衬!这种诗,就不该在几位香艳风流的美人面前拿出来!老先生还是专心作画去罢,诗词不是他所长。” 听方应物抨击名士沈周,众ji默然,细细品味起来,沈名士的诗词比方应物那首落花,确实少了点什么。 方应物又停了停,点评道:“你们吴中文人,作诗都是这个习性,词句通俗,琅琅顺口,适合流行于市井之间,传唱于街头巷尾。 只可惜了尔等这些美人,相貌才情不比金陵秦淮名ji差,但为何总是声名低了一筹?原因就在这里了,没有适合应景的名诗名词衬托抬捧。 尔等身边这些吴中才子,风流归风流,浮浪也浮浪,学问还是有的,书画功夫都是天下第一,但却写不出有相应气调的诗句!毕竟最易流传的还是诗词,书画都是眼见为实,不可能口口相传的!” 方应物这般抨击江南的所谓风流才子诗词水平,放在别处只怕要招惹不服,但在眼前这些美人心里,感觉都像说到了心里似的。 众美人各有所感的细细想来,貌似实情确实如此,不过一直没有人说透这点。 如今经方应物一点拨,纷纷恍然有所悟,除去金陵是国都这个因素外,确实在诗词唱和上比苏州强了不少。不是她们才色技艺不如金陵同行,实在是本地才子不给力啊。 她们又不约而同的想道,这个从外地来的英俊小书生,真真是第一知心妙人,哪里又像是不解风情的酸秀才鲁男子了? 又有美人疑问:“什么叫有气调?先生此词奴闻所未闻。” 方应物沉吟片刻,“这个词,难以解释,只能意会罢!例如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你们听着如何?” 能被全明星三人组请来助兴的美人,那都是有几分才情的名ji。猛然间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感到气短心跳。 不知不觉围住了方应物,一双双剪水秋瞳里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芒。 方应物继续沉思,又从记忆中精挑细选出一句来,很深情的吟诵道:“又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一句你们听着如何?这些才是与你们相衬的有气调诗词......” “好想是为了奴家!”红衣女子忍不住激动和兴奋,呐喊了出来。 方应物还在搜肠刮肚,却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却被周围美人的幽幽眼神吓了一大跳。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狼群,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 方应物连忙打个哈哈道:“不急不急,今夜还长着!诗词什么的可以慢慢谈。” 至此他便闭口不谈,露两句出来当个表现自己的引子也就罢了,若在这里拿出全篇纯属浪费。 但几位美人依然紧紧围住不放,甚至为了抢位置,彼此之间有了点小火花。可以看出,这位小哥儿是一个人形宝库,刚才显露出来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但就那短短两句,也足够让她们柔肠百转,恨不能以身相许换其全貌了——当然也有方应物外表出众的原因,有才有貌的男人总是受欢迎的。 方应物和一干美人纠缠来纠缠去,忽而听到楼梯“噔噔”作响,转头去看,却见上来三位立冠岁数的年轻人。他便知道,这必然是今晚的正主登场了。 祝允明、杨循吉、都穆这三人立在楼梯口,看着几乎都要倒贴到方应物身上的众名ji,都是说不出的堵心,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罢! 他们本意是找些风流灵巧有手腕的名ji,故意在这里**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书生,偷偷在一边等着他出乖露丑也是一大乐子。 然后等他们三个出了场后,在脂粉阵里左右逢源、潇洒自如的表现一番,再叫这乡下小书生看看江南风流才子是什么派头! 孰料此人居然是扮猪吃虎的高手!一刻钟功夫,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居然惹得这些惯会做戏的美人个个神魂颠倒,像是着了魔! 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虽然方应物确实比他们三个长相略微英俊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如此迷惑众生罢! 难怪王铨兄弟被从头到尾戏耍的惨败,几乎要成丑闻,估计就是死在这轻敌上了! 方应物顾不得全明星三人组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长出一口气,感到要解脱了。 他奋力推开身前美人,杀出一条路迎上前去,“三位朋友,久仰大名,有失远迎!席位已经安置好,快请入座!” 全明星三人组更不爽快了,这方应物分明是摆出了主人口气,故意讥讽他们这些真正主人迟迟不到罢? 果然,方应物转身就坐到了主座上,伸手延请道:“诸位请坐!”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决定先落了座再说其它,便纷纷找到位置入席。四个人四个席位,正好东南西北各一面围在一起。 不过让三人更憋屈的事情发生了,五个美人全都簇拥到方应物那席位上去了。 只见得左面三个右面两个,紧紧的挤在方应物身边,直挤钗横鬓乱、*光乍现,也不愿意让出来。 杨循吉和都穆狠狠瞪了祝允明一眼,出的这是什么烂主意,简直作茧自缚!现在没面子的是谁? 丢脸的不是那个土包子,是他们几个风流才子!一两年的交情还不如别人一刻钟有用,枉称风流二字! 还是最稳重的都穆先开了口,对方应物寒暄道:“今夜相见,倍感荣幸,在下相门都穆。” 方应物劝不开身边美人,只得任之由之,暗暗唏嘘一下自己的超强魅力,便开口对都穆道:“今夜诸君约请在下相见,难道是为了王铨之事么?” 三人心里齐齐暗骂一句,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铨抄袭诗词被抓了现行,怎么说都是耻辱的事情,方应物故意上来就说这些,一定是为了打压他们的气势! 杨循吉也开口道:“在下杨循吉,王铨那厮所行不当,自有家法处置,我等与他无关!” 方应物淡淡道:“哦,在下以为王铨与诸君交好,看来并非如此。其人家学渊源,探花之弟,却做出剽窃举止,实在可惜可惜!” 后世最具有传奇色彩的祝枝山最后开了口,很是正色道:“在下祝允明,王铨之事和今夜实在无关,方朋友还请留几句口德,又非大奸大恶,给人改过自新机会才是君子。” 方应物漫不经心道:“原来是祝朋友,久仰神童大名!令外祖不知还在人世否?在下替老师商相公向他问安。” 祝允明脸色通红,气势立刻矮了半头。因为他的外祖父叫做徐有贞,土木堡之变时坚持逃跑主义,后来投机取巧帮助英宗夺宫复辟,再后来杀于谦、罢商辂...... 在苏州本地人心里,徐有贞大学士为人还算不错,也算古道热肠。可惜在形象近乎完人的商辂面前,徐大学士是绝对的道德低点。 即使以祝枝山的机智,也没法子辩解说当年杀掉于谦、罢免商辂做得对。 方应物突然爽朗的哈哈一笑,“是我失言了!这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和我等小辈关系不大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罢!以此酒敬诸君!” 都穆惊奇的看着方应物,此人哪里像是一个十六岁不经人事的少年?仿佛是个很有心计的老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三章 台阁风新解 ) 三人组中,性格最怪异狂妄的杨循吉看不惯方应物,又开口,“你认得我吗?”。方应物拱拱手道:“当然晓得,是大名鼎鼎的杨朋友。” 杨循吉大笑道:“还算你有眼睛,认得出我是谁!”方应物苦笑着举起那张请帖,“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何不得知?”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别扭,杨循吉停住笑声,冷哼一声,又问道:“听说你对王铨道,苏州士子不过如此。是么?” 方应物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是对他说过,那又怎样?难道只许王铨抄袭舞弊,不许我批评几句么?” 三人一时气结,绕来绕去又绕到这让他们蒙羞的事情上了。 酒楼东家唐广德亲自领着小厮上酒菜,暂时打断了席间众人的交谈。等布置好后,祝允明、杨循吉、都穆三人都觉得有些压抑,感到面对方应物的心理优势一点一点的被打掉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沉闷的夜宴开端,苏州三才子对方应物毫无了解,想闲谈无从说起。再说他们毕竟还是年轻了点,虽然有着几十种灭掉方应物、帮王铨找回场面的计划,但应变能力还是不够老练。 方应物更不着急,这几个人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只管以静制动就可以了。所以他好整以暇,不急不慌的与左右美人说说笑笑,倒也逍遥,但三人组便只能傻坐着干瞪眼了。 全明星三人组本来心态是高高在上,这和人的本性好坏无关,纯粹是一种自然而生的优越感,特别对其他地方士子的优越感。 至于理由,可以因为才气,可以因为名声,可以因为家世,可以因为师承,甚至可以因为苏州府三个字。 能在吴中拔尖的士子,前一个是成化十一年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三探花王鏊,再前一个是成化八年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一状元吴宽,两人都是险些三元及第,可惜都差了一项。 两代前贤都已经进入朝廷馆阁,而现在和未来,则是他们三人的——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心理如此骄傲的三个人,在今晚集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前,就感到连连受到了打击。他们想张扬狂放,一口气把方应物虐掉,却发现提不起气势狂了,所以才一反常态的沉闷起来。 争美人,被方应物全都包圆了;论道德,被方应物从长辈徐有贞到平辈王铨一通鄙视;拼家世,方应物有个浙江解元、二甲第四的爹;比老师,方应物是三元宰辅的半个徒弟。 就是谈风度,这方应物挥洒自如,比他们这些苏州名士还有派头,又哪点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山村人士? 关键是,方应物这十六七的小屁孩面对他们这些在苏州府出名的天才,居然毫无敬畏心,仿佛只是看一群普通人,这太令人不爽。 比来比去,唯一能压倒方应物的,就是他们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方应物的一百倍......但谈钱太俗了。 不过祝允明等人并不气馁,因为在才学上还没有输掉,就凭他们几个的水平,最后压倒方应物是毫无疑问的。士子交游归根结底还是靠才华说话的,方应物又不是吴中文人圈子的,用不着给面子吹捧,三个人还战不过一个么? 可惜刚才他们没有听见方应物对吴中才子诗词造诣的抨击,更没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不然也会小心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稳,主动对方应物道:“其实我只听说了方朋友一首落花诗,确实难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规程诗词唱和,或可增进相知。” 哦?方应物还是主动听到别人要与他比诗词,这是他最不怕的项目了!真要论起书法绘画什么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辞掉了。 虽然艺术有诗词书画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没有指定主题时,只有诗词唱酬是必须的基本项目,也是必有项目。 方应物便问道:“不知道什么规程?” 都穆环顾四周道:“吾辈正逢青春之岁,便以志向为题,作诗自述如何?” 祝允明和杨循吉自负的很,都不屑于占便宜,只管去看方应物,那意思就是让方应物来决定,他们主随客便。 方应物顾左右美人而问道:“姐姐们说,这个题目,我答应不答应?” 美人们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没情趣,不如以我们姐妹为题作诗,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应都先生的题目!” 方应物哈哈大笑,“姐姐们说得好!” 跟一群女人讲理是讲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简直碰了一鼻子灰,方应物这是故意借着妇人之口故意戏耍他罢!可恶之极! 却忽然又听方应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妇人之见不能听!都朋友的题目,我答应了!” 都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一股气又不顺了。美人们的气也不顺了,登时五六只粉拳雨点般的落在方应物身上,很是闹了半天。然后祝允明和杨循吉看着眼热,同样气也不顺了。 祝允明忍不住举起酒杯,敬道:“既然出了题目,请方朋友先。” 方应物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沉思片刻,便开口道:“有了一首七律!” 如此之快!祝允明和杨循吉耸然动容,他们两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忖即席做首七律,绝对不会比方应物更快! 方应物又仰头饮了一杯旁边美人递过来的酒,摇头晃脑的击案吟道:“钟鼓殷殷曙色分,紫云楼阁尚氤氲。阊阖九重通御气,蓬莱五色护祥云。常年待漏承明署,今日整冠神武门。岂为久索长安米,只怕朝服忝圣恩!” 满堂惊愕无语,不是因为这首诗作得好,而是因为这首诗太出乎意料了。 谁也没有想象到看似灵巧机敏的方应物居然作出这么一篇东西,内容是京师大臣朝会气象,还顺带有吹捧盛世和颂圣的意思,标准的台阁体。 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时候,冒出个充满着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阁体七律,似乎有点不协调啊。 在这世道,台阁体约等于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这种感觉,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时,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经的用新闻联播体和别人谈心,何其怪异! 全明星三人组彼此对视一眼,方应物搞这种名堂,他以为自己是宰辅馆阁大臣么?在这春夜行乐的宴会上,作出这么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几天的落花诗简直不是一个人写的,这一定是故意耍他们,这方应物未免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这点志向了!”方应物对别人的怪异表情视而不见,坦然自若的说。 三杨时期,国家步入顶峰,台阁派诗文也进入了鼎盛,成为文坛主流。其内容特点就是鸣盛、鸣治,能配合强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赞歌,营造太平气象。其文辞雍容冲淡,声调雅正,排斥奇癖险峻。 但到了成化年间,新兴文风却渐渐兴起,更强调个人情趣,台阁体便显得保守而陈腐。台阁与山林,是两种彼此不同的文风,苏州才子们自然是倾向于“山林”的,对台阁体毫无兴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认为,这是方应物故意为之,就是要刻意标榜与他们不同! 而且方应物自称是商相公学生,大概是因为王鏊、徐有贞等人的因素,方应物对苏州有成见。而商相公久居庙堂高位,诗文也是偏于台阁风的,方应物肯定还故意用台阁体诗词来替老师张目! 既然方应物不要这个面子,弄出这么一首东西,那他们也不会客气! 杨循吉抢先开口,尖酸刻薄的评论道:“此乃胡乱应酬之作,缺少真性情,充斥升平之音,肤廓冗长,辞藻与旧辞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点评道:“诗篇充斥吹捧颂圣,炫耀近侍天子恩荣,若以此立志,未免太过于庸俗!” “两位所言极是!”都穆道。 方应物看了看左右,发笑道:“诸君见识还须增广!尔等以为我志向是什么?只是位居馆阁,歌颂皇恩么? 诸君可知道,当今天子居深宫而不出,君门万里,数年不见大臣,任由奸佞盘桓帝侧!这难道正常么?这难道是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么?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君臣相知的气象,忍不住时时感慨于心,故而拟诸公语气,作此台阁之诗,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兴盛世! 这是忧国忧民真情流露,风花雪月者体会不到其中深意,只说是空泛肤浅了。正所谓心怀君臣相合之理想,发言吐辞自然是台阁气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胆劝诸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要终日沉湎诗词书画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钻研经世济用的大学问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方应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学校教官,他们自己则像是懵懂不知的学生一样被训了! 一首即将被扫进历史里的台阁风七律诗,也能被他解读出花儿来了!这算是方应物独创的台阁诗词新解么?能自圆其说的编出新理论,也算是一种学问家了...... 可是想辩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应物扯出庙堂之事为自己的诗词背书,他们反驳很困难。因为他们真不如方应物这般明白宫廷朝廷情势。毕竟方应物有个刚退休的首辅老师。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时候的熟惯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方应物的位置又高了一点。 方应物不等别人再说什么。抬手道:“在下已经做了题,也该到尔等了,请祝朋友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四章 诛心又诛心 ) 方应物说了请祝允明继续,但却没得到回应,却见此刻祝允明正在发呆。 此时屋中除去方应物外,祝允明应该是最有机巧的人了。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方应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应该是为了他老师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见?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边都穆连续提醒了几声,祝允明才惊醒过来,知道轮着他作诗了。可是这首诗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要慎重。 看到方应物在一边虎视眈眈,祝允明便给下定了决心,不求出彩,但求无过,不能给方应物挑刺的机会。 祝允明号称是不到十岁就能作诗,才思自然不会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结发属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誉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张辟疆,提剑多教术,童弱企高翔,遥知三纪后,栖栖守春坊。” 内容很正统,表示要发奋学习、将来出人头地的的志向。 但这是及时行乐的宴会,满屋人听到后又是感到索然无味。难道在方应物的带动下,今夜诗词都要用这种假惺惺的口号式乏味腔调么?那还算什么雅集! 但祝允明却松了口气,能写出来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实就行了。再说题材是绝对正确的,就是那方应物也是要读书进学考科举,总不能说发奋读书不对,所以想挑理也没法挑。 方应物似笑非笑,问起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题,“祝朋友,听说你拜了大名士沈周为师?你觉得沈先生为人如何?” 听到提起老师,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弃,吾几年前便拜在先生门墙下,学习诗文绘画。” 前文介绍过,沈周是吴中名士,吴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领袖。方应物转而问道:“你觉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隐自适、萧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于山水之中。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是什么。可见吾是师超凡脱俗、人品清高的隐者。” “说的不错,不愧是当世名士,我听了很是心向往之。”方应物赞道,然后又疑惑道:“从童弱企高翔这句里,以诗观人,你心里功名进取之心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来。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教育,下意识就应该如此做,去考科举一为实现个人抱负,二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方应物大发议论道:“以诗论人,更要以人论诗!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洁隐逸,又拜他为师,可你诗词中又立志进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连效仿都没有,莫不是叶公好龙?” 祝允明好像心里又被触动了,默然不语,自己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某些问题。 方应物便又问道:“你是官宦世家,将来定要高登黄榜,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才不负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么?” 祝允明点点头。 方应物再次问:“但像令师那般山林隐逸,萧散自在,以才艺名于当世,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么?” 祝允明再次点点头。 方应物直指本心的质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你明白自己的本心么?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决心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应物继续问道:“你小时候追随令祖,路过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壮,巍峨阔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丽之地。”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那么哪种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罢!若想不明白,就别写什么立志诗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终分心二意,别说效仿吴、王等先贤,只怕终将一事无成,功名更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其实方应物知道,祝枝山一辈子始终就挣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羁之间,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会主流标准的认可,另一方面又蔑视世俗。而且此人极其爱思索至理大道,能早点想明白也不是坏事。 却说祝允明恍恍惚惚,抱着脑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来。其他则人有些骇然,方应物像是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摆平一个,方应物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转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经做过题,下满要静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两位还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应物没有兴趣品他的诗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和祝允明、杨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称。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书会诗,杨朋友也是神童,据说自幼读书破万卷。那么我又听说,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为何独不闻你的事迹?” 所谓神迹,只怕是为了和祝允明和杨循吉两位朋友同列,同时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价编造罢,毕竟不是神童就没法少年出名了,更不会有人将你与祝允明、杨循吉并称。” 都穆脸色极其难看,方应物的话外行人看热闹,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心里哇凉哇凉的。说的倒是没错...... 方应物本就对都穆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具有出卖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响下,将来还会不会发生都穆出卖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继续讽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跻身其中?反正你们苏州才子之间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着吹着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无法去考证小时候神迹是真是假了。” 方应物顿了顿,又毫不客气的评论道:“都朋友喜欢金石、藏书,这个爱好很特别啊,既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艺,少见少见,苏州才子很少有只爱好这两项的罢。我看是你别无所长,只好找了两个别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门面?” 最后方应物诛心的说:“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气,但仍和他们凑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将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终要出问题!” 都穆很想狠狠地驳斥方应物,但他几次张嘴都没有发出声。 自家事自己知,方应物如果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但偏偏说的都是事实,他绝对不敢承认的事实,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这些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私人秘密,怎么会被方应物一句又一句的揭发出来? 现在心底阴私全部被人掀了出来并公之于众,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迫扒掉了衣服,这种惊骇欲绝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于是彻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无措,全明星三人组中最后一人杨循吉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久久无语, 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成熟老练也就罢了,才华横溢也不奇怪,但是怎么连别人内里深处的心路都了如指掌? 只怕是最亲近的长辈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而这方应物,根本就好像将他们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这根本就是不对等的!他们是不可能压倒方应物的! 杨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时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现象。如今在他看来,方应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释,只能归之于鬼神方面了,这太可怕了! 方应物当然很清楚,苏州府这些少年成名的风流才子,包括后来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有几个是在科举和官场功成名就的?寻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没有心态不正的因素。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超脱世俗,解放个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大都先在主流认可的功名和官场上扑街了,如此才有然后...... 只有吴中派的老前辈沈周沈大名士,终身不参加科举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应物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考到四十岁时还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后抄上几百首名诗词,和唐伯虎南北呼应,变身浙江第一风流才子。 不过好像这样也挺带感的......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方应物迅速将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标可不是只当风流才子! 看到杨循吉也发起呆,今晚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方应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罢!” 望江楼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个比一个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荡。 而另一边,却有个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ji死死纠缠、拉扯抢夺,看的别人羡慕嫉妒恨。 最后,这个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汉的帮助下,从胭脂阵里逃了出来,仓皇向阊门方向而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五章 严母教子 ) 方应物一行回到巡抚行辕时,夜已深了,大门紧闭。他们只得绕到侧边小门,叫了半天才有个老头一边抱怨一边开了门放人进来。 回了屋,与兰姐儿说过几句话后,方应物便要去睡觉。他很疲劳,因为今晚知道不好应付,所以一直处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当然不好受。 此时放松下来后,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头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却见两个婢女挑着灯笼,一直走到房门前,后面闪出王六小姐出来。 在昏黄的灯光掩映下,方应物看到王小姐脸上淡淡的忧虑神色,他心里又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至少在这陌生地方,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还是有人担心自己别人那里吃了亏的。 “秋哥儿你今夜去见那些人......”王六小姐话才说了半句,就从方应物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道。 当即她脸色变得不甚好看,话头一转,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你才来苏州府这花花世界几天功夫,便已经学坏了,这太叫我失望了。” 这过于负责的口气实在让方应物头痛,“没什么,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别人请来的。” 六小姐陷入深深的自责,皱眉道:“都是我对不起你父亲,这段时间没有教导好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方应物险些吐血三升,解释道:“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拼命甩开了她们,不然我怎么回到这里?” “什么?她们?还不止一个?”王六小姐质疑道,“看来我必须要给你父亲写信了。” 方应物拍了拍额头,感到很无语,这样子简直无法沟通了,王小姐代入母亲角色过于投入,以至于不能自拔了罢?莫非是她思念父亲过度,通过这种方式找感觉么? 方应物斟酌着语气道:“至少,目前,还与你关系不大罢?兰姐儿都没急眼,你急什么......” 王小姐伸手一指方应物背后:“还说没事,你自己看!”方应物扭头瞧去,正好看到王兰默默低头,擦了擦眼角,很委屈...... 不由得长叹一声,方应物暗道,他终究不是李佑,出身良家所处的道德环境是不同的。 “你好自为之罢,休要搅得家里不安宁。”王六小姐最后丢下这句话,这才转身走人,让方应物和王兰独处。两个“小辈”需要沟通时,她这“长辈”还在此地杵着有点不合适。 目送未来继母离开,方应物连忙对王兰问道:“这事让你很伤心么?逢场作戏的小事情不用往心里去。” 王兰抬起头,表情很莫名其妙,“奴家等你等得困乏,方才眼睛犯酸,所以揉了几下而已,好像叫六小姐有所误会了。” 是么......方应物盯着兰姐儿脸庞片刻,突然轻轻亲了一下,“多谢你了,我懂你的心思!有你在身边,何其幸运也。” 被夫君看穿了她的小小谎言,王兰忽然又愉快起来,这就是心心相印么? 却说到了次日,方应物第二次望远楼之战,比第一次造成的轰动还要大十倍。 其实第一次已经很轰动了。那王铨是探花王鏊之弟,与祝允明、都穆、杨循吉互相交好,是苏州府士子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只不过没有四大公子四大才子之类的说法而已。 结果王铨因为当众骂了几句商相公,便被不忿之下替老师出头的方应物虐到近乎身败名裂,这已经让苏州府文人意外了,引起轰动也是正常的。 但细细想来,还在理解范围之内,毕竟这是一场遭遇战,谁输谁赢还都算正常。再说方应物未必就是善茬,何况他替受辱老师出面气势上更盛,战斗意志更强,王铨骄傲大意之下,败北并不奇怪。 可是第二次望远楼之会的结果,就叫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了。 这是年轻人的游戏,为了替王铨和本地人找回面子,祝允明、都穆、杨循吉三人都去了,请那方应物夜宴。 最强组合出动,这实在没有可能性会输掉,所有人都相信,即便是去了京师,这个组合也不会输人。然而就是这个被认为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 虽然没有裁判判定输赢关系,但从望远楼回去后,祝允明修道去了,都穆喊着要出家,杨循吉只会反复念叨“大神通可怖”。这若还不算输,那什么算输? 关键是,输都不知道怎么输的,找当事人打听消息的都感到糊里糊涂,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这场才华碰撞,并没有出现什么光芒耀眼的火花,也没有出现脍炙人口的名篇,难道方应物那首台阁风能算名作? 好像从头到尾就是打了一场闷仗,方应物莫名其妙的就占了上风,谈笑之间就将苏州三人组虐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好有另外的渠道,当夜参加了宴会有几个名ji。于是这几位美人便突然生意爆好了,客人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一天见上十几个都是少的。 虽然助兴的美人们当时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方应物身上,满心思都是如何将方应物肚子里那些震慑人心的名篇勾引出来。 至于三人组是可以天天见的,不急于一时,美人们便没有太多注意。但她们毕竟是经历者,于是一些小细节也渐渐流传出来了。 比如方应物大肆抨击吴中士子写诗词没气调,口水太多,配不上苏州城的美人们......当即惹得士人一片愤然,到处都是暴怒的声讨。 但“人生若只如初见”和“为谁风露立中宵”四句残诗传出来后,苏州士子群体的滔天气势就被遏制住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搭配美人的角度看,这四句虽然还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具有压倒性的水准了,确实远不是口水诗所能比的。 而且还有个奇怪现象,虽然苏州府士子仍不服气的很多,愤愤不平的比比皆是; 但在花界业者、闺阁弱质这里,也就是女性人群里,舆论却呈现出一边倒态势,全部将只闻名不见人的方公子视为了第一知心哥哥或者知心弟弟。 可谓是四句残诗动姑苏,满城芳心愁锦书。大概方应物也没料到,自己居然还有“妇女之友”的潜质,可惜进一步开发起来难度颇大。 却说这日方应物又在行辕里坐不住了,要出去散心。这次他计划走远一点,到另一个名胜虎丘那里游玩。心里正想着,出了屋门却迎头碰上王六小姐。 王小姐挡住了方应物,劝道:“不要出去了,外面风头正大,你且在家安稳两天,父亲这两天随时可能回来!” 方应物对自己惹出的后果是有足够预计的,但王小姐这深宅大院女子也能如此之快的知晓?不由得惊讶道:“连你也知道了?” 王六小姐轻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昨日去赴闺阁姐妹的茶会,可是有几个大户千金委托到我这里,向我求浙江方公子的诗词。名声乍起,这下你可得意了罢?” “多谢成全!”方应物拱手道。如今王恕老大人不在行辕中,若没有这位未来继母的有意纵容,他哪有机会三番两次的跑到城里刷声望? 难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位六小姐还没正式嫁给方家,就已经开始偏向方家人了。 如今面对王恕老大人,他方应物全面处于劣势,所能做的也就是靠刷声望来稍稍壮大自己的话语权了。如果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变成了名人,那么面对王恕老大人时自然不同。 看过《奋斗在新明朝》的都知道,大明的名利场中,饭可以不吃,声望不能不刷,声望是可当真金白银的硬通货。此时正好叫方应物遇到了公开辱骂商相公的王铨...... 这时忽然有门禁过来禀报道:“外面来了两个掌柜的,想求见方小公子!他们说,愿出二百两银子,求方小公子将什么如初见、立中宵的全篇写下来,赠送给他们。” 二百两,这可当真不少!方应物有点心动,随即道:“先请进来见见。” 王六小姐却对门禁喝道:“什么东西,回绝了去!” 她又扭头对方应物教训道:“你怎能沾惹上苏州士子这些卖文的坏毛病!为人要洁身自好,不要用铜臭玷污自己的作品! 苏州是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士子习气不甚好。我最钦佩的就是你父亲在这里游学时,不受任何纷扰蛊惑,心性坚韧无比,这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你与你父亲相比,定性差了不少,所以我担心你留在苏州府不是好事。” 方应物苦笑,王六小姐成了后母,这日子肯定不好过啊,不愧是父亲看上的女人,也不愧是能看上父亲的女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再次深腰揖拜,很恶趣味的叫道:“母亲大人在上,谨受教!” 什么?王六小姐冷不丁听见方应物叫她母亲,瞬时满脸通红,脑子像是炸了一样,嗡嗡嗡的作响。 虽然她始终将自己摆在这个母亲角色上,全心全意的对待方应物,生怕将来留下什么导致家庭裂隙的种子。但真当被其实只小一两岁的方应物称呼为母亲时,还是遭到了极大地冲击。 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便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一直出了院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六章 喧宾夺主 ) 方应物看着王六小姐的匆匆背影,自言自语道:“平时派头十足,怎的如此经不起玩笑?不是还有人要求诗么?一不做二不休,再散几首出去好了。” 又过了两日,有船队缓缓进了阊门,又在巡抚行辕附近码头靠了岸,这正是王恕老大人的仪从。 却说在四月初时,因吴淞江下游淤塞,苏州北部以及常州府一代发了大水。这几天巡抚王恕老大人亲临一线勘查灾情,并下令开济农仓赈灾,并要求各县组织灾民修补堤坝。 在灾区连轴转数日后,这日王中丞满怀疲惫的回到了府城。他律己甚严,巡抚仪仗从简,没有搞出清场开路的威风,再说苏州府文人士子、官宦世家太多,还是谨慎一些好,胡乱招来议论不是好事。 离巡抚行辕不远时,王恕随意透过轿子小窗向前看去,却发现在行辕外的大牌坊下,三五成群的聚集了一二十人。 王老大人轻轻叹了口气,作为一个三品副都御史巡抚,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他,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虽然他在高层眼里是属于不得志的人,是被打发到地方混日子的人,但在这一亩三分地却算是位高权重,当然寻门路的人络绎不绝。 可是这些人消息也太灵通了罢,连他回行辕的时间都知道,还特意提前等候在这里? 今日刚刚回到行辕,必然有许多积压公务要处理,怎能将时间浪费在往来应酬上?再说这两天他有件涉及本地财税的大政务需要仔细斟酌考虑,不便被打扰。 想至此处,王恕招招手,将长随叫过来,隔着小窗吩咐道:“你去对等候的人说,本官今明两日不见客,叫他们散了罢。” 长随得了吩咐,小跑向前,将此消息传达给众人。王老大人的轿子路过牌坊时也没有停下,一直到进了行辕大门。 却见那长随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小的去说了,可他们并不散去!” 王恕久在地方为官,经验极其丰富,闻言立刻想到了什么,很严肃的问道:“彼辈莫非有重大冤情前来控告?若是如此,立即请入。” 长随解释道:“他们说不是来拜见老爷你的,而是要求见方公子!” 方公子?王恕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行辕中只一个姓方的可以勉强称为方公子。“找他作甚?” 能做长随的自然都是机灵人,早就简单打听过情况,“好像是这几天方公子大出风头,这些人都是来慕名拜访的。” 王恕有几分哭笑不得,敢情行辕门前聚集了一群人,不是来拜见他这个主人,而是来找方应物的,这是喧宾夺主罢。 好像他不在的这几日,方应物很是闹出了点动静出来?小孩子总是喜欢做出些动静,以吸引大人注意,表示自己长大并成熟了。 越是这样的小孩子,越是不能搭理他!王恕很老练的想道。 本来回到行辕,他准备召见方应物,考考他的学业,指点指点他读书。但现在看来,此人既然如此不安分,那么还是先晾着好了。 回了家,王恕还真就不见方应物,抓紧时间在书房批阅公文。不知过了多久,却见长随过来禀报道:“文老爷来了,在前面厅中。” 这位文林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南京当过官,身体不好的原因,去年回到家里静养。他与王恕有过几面交情,但交情也不是很深,毕竟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差了将近三十岁。 王恕便喝道:“我说了不见客,你怎的还来禀报?” 长随答道:“文老爷说不用见老爷,只是来求诗文的,有了准数就走。” 王恕忙于公务,哪有闲心纠缠,用力挥挥手道:“我答应了,叫他留下题目,自己先走罢,等有了空便给他写。” 这世道,彼此之间求文是很常见的现象。无论祝寿、立碑、作序、送行、修家谱等等,都需要请别人做诗词文章,当然越是名家越好。有关系就用人情请,没关系就花钱买。 长随为难道:“不过文老爷说,是前来求方公子为他家小公子作劝学之诗,并不是找老爷来的,请问老爷答应否?” 饶是王恕心性坚定,此时也忍不住有几分尴尬,怎么又是来找方应物的?方应物真有如此之好? “这随意!叫方应物不要慢待了客人!”王恕担心方应物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便吩咐道。 其实就算王老大人不说,方应物也不会慢待,因为文林文老爷的儿子叫文徵明,今年与唐寅同岁...... 不过王恕也起了好奇心,又对身边下人道:“你去六姐儿那里,将方应物的诗词拿几首来瞧瞧!” 不多时长随拿着纸笺回来了,王恕放下公务,展开纸笺看去,却见有两首七律。看了看这首落花诗,又看了看那首台阁风,王老大人深深的迷惑了...... 诗的水平很高,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两首七律之间千差万别,一首悲春伤秋哀怨凄苦之作,一首是瑞丽堂皇太平气象之作,完全不似一人的手法,难道方应物是个性格分裂的人? 还是说方应物已经到了功臻化境、随心所欲,想要出什么效果就出什么效果的地步?这不可能罢? 正疑惑时,又有门官前来禀报:“门外有前少卿李老爷前来拜访。” 王恕放下手里诗文,吩咐道:“有请!” 他说这两日不见外客,那当然是针对一般人而言的,至于关系比较密切的亲友类当然不在此列。 门官口里的这位“前少卿李老爷”指的是前南京太仆寺少卿李应祯老爷,字贞伯,号范庵,当世书法大家,文化名人。李老爷是苏州人,刚五十来岁就辞官致仕回了家,现就居住在苏州城里。 王恕在南京做官时间很长,和李应祯很有些交情,所以不好将他拒之门外。何况这李应祯正是王恕主动请过来的,准备找他参详一些事情。 要知道,京官和地方官不同,京官可以杜门谢客洁身自好,但地方上的官员就需要经常和本地大户打交道,不然许多事情就办不好。 不多时,李应祯老爷被下人引着,来到了书房外,王恕上前迎了几步,将他请入内。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各自近况,便就进入了正题。 王恕邀请道:“范庵许久不见,今次便不要走了,你我摆酒夜谈,我还有件事情要请你帮着筹划。” 李应祯对邀请不置可否,却先问道:“介庵公,即便你不请,我也会自到。听说方应物方公子寄居在贵府上?” 又是要找方应物的?王恕老大人已经有点麻木了,今天好像人人都找方应物,这巡抚行辕谁是主人? 他迟疑了片刻,一边派人去叫方应物过来,一边反问道:“此子确实在吾府,你要寻他,莫非是他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了?” 李应祯苦笑道:“小弟我是受人之托,做个说客来的。” 王恕正要问个详细,却见方应物已经窜进了书房。不由得心里暗骂一句,这厮来的真是快,只怕一直在等着机会来找自己罢! 方应物对便宜外公见过礼后,正偷偷打量另一位老者,猜测他是谁时,便听到王恕对他喝道:“这位是原太仆寺少卿李大人,有事要找你,仔细听着教训!” 方应物再次见礼,却见这位李老先生笑道:“介庵公言重了,我只是前来做个和事老。年轻人之间,意气相争时常有,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可以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结。” 和事老?这是为哪家而来?是王铨家,还是三人组其中一家?方应物没有说话,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继续听。 李老先生缓缓而道:“方小友你和那王铨起了口角,在望远楼闹了一场,这是因为他诋毁商相公在先,的确是他的过错。 现如今王家已经处罚过王铨,因为我与介庵公有旧,因而王家委托老夫做个中人,请方小友往东山王家一行。化干戈为玉帛,就此一笑泯恩仇,方小友以为如何?” 方应物当即就猜出了王家的意思。这次王铨丢了大面子,情急之下抄袭诗词被抓了现行,绝对是一桩丑闻,而且波及到王家的脸面。 从王家角度,王铨也是年轻而有才的人,将来很可能也会有成就,当然要力保。毕竟王家祖上并不是官宦世家,从王鏊这里才开始渐渐显迹,王鏊之弟王铨则是下一个被寄托厚望的对象。 但想要最大化消除丑闻影响,莫过于请他方应物见面,然后把酒言欢,互相谅解。 如果连他这当事人都原谅了王铨,甚至进一步假惺惺的结成不打不相识的好友,那么别人更无可置喙,那舆论压力自然也就缓解了。剩下的,就是用时间来渐渐抹平这件事情。 面对王家伸过来的橄榄枝,方应物又想了想,是可以答应的,解了一桩仇怨总不是坏事。 还是大度一点罢......方应物想定了后正要答话,不过却被王恕这便宜外公抢在了前面。 只见王老大人正气凛然的对李老先生喝道:“范庵岂不闻天地君亲师乎?那王铨诋毁方应物师长在先,便如辱人父母,这孰可忍孰不可忍!岂能轻易宽恕? 王家这诚意,我看还差得远,范庵你来当这个说客不值得,还是请回罢!叫那王家仔细反思好,再前来商议和解之事!” 方应物望着王老大人瞠目结舌,这是我自己事情,你老人家激动叫嚣什么?简直太喧宾夺主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七章 在下自当效力! ) 第八十七章在下自当效力! 方应物猛然清醒过来,自己明明是要和解的,不能任由便宜外祖父在这里搅局——虽然还是不明白王老大人想做什么。他便又开口李应祯老先生道:“其实在下心里是......” “秋哥儿你放心!”王恕老大人猛然拍案,打断了方应物发言,此后又力道十足的说:“老夫绝对不会看着你被欺负!王家虽然是苏州大族,但老夫也不是好相与的!” 方应物无语,真想说一句,我和王老大人你很熟么?眼前这位王老大人,完全一副帮亲不帮理、拼命护犊子的长辈形象,这和他的认知产生了错位。 如果历史记载是真实的话,这位王老大人应该是自己家人犯了罪也能亲手送进大牢的无私作风,根本不可能无原则护犊子。 政治家果然没有太简单的,方应物无奈道:“老中丞,在下......” 还没等他说完,又被打断了,王恕老大人霸气十足道:“不须有顾虑!一切有老夫为你做主!” 李应祯老先生与王恕乃是多年老交情,他当然看得出来王恕是演戏,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看不出来。 但事情还是这件事情,李老先生便问道:“介庵公,王家托了我到这里,无论你如何想,总要给个回话,你就说如何叫我去回话罢!” 王恕大包大揽道:“王家如果有诚意,就叫一个管事的老辈人出面,再约定好地方。老夫带着秋哥儿一起与他谈谈。” 李老先生点点头道:“那也好,我这就去告知他们。”说罢起身告辞。 王恕身份尊贵,不用送客太远,便叫方应物替他将客人送出去。 等到了大门外,李老先生对方应物道:“方小友请留步。你日后若有功夫,可以再去劝劝我那女婿。” 方应物疑惑道:“令婿是何人?” “你见过的,叫做祝允明。” 方应物不由得暗暗叹道,这些吴中名士之间真是盘根错节,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的地域性小圈子。 同时以此关系网为平台,上下左右互相呼应,源源不断的在圈内制造出新一代名士。当然,前提是这批人确实很有才华。 送了李老先生走,方应物回到书房,却看到王恕老大人坐在那里皱眉深思,手指头有节奏的在书案上敲击。 王恕思考的很投入,没有注意到方应物进来。直到方应物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才将他惊醒了。看了方应物几眼,便开口问道:“你读书所为何用?” 方应物连忙竭力表现自己,“经世济用,上报国恩,下抚黎民,这才不负生平志也。” 王恕点点头,赞赏道:“虽然不知是否嘴上功夫,但能说出来,便也不愧是商相公教导过的。” 方应物十分无语,若你老人家想表扬后辈,把前面那句“不知是否嘴上功夫”去掉行不行?不然真不知道你这是讽刺还是褒奖。 王恕话头一转:“你对苏州府官田民田之事知道多少?” 方应物有点兴奋,见了几次面,说话都是虚对虚,除了悲愤的为自己人品和能力辩解之外,其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王恕谈起土地问题虽然显得很突然,但可算有个实在话题了。 他有心表现一把,迅速略略回想了上辈子的研究情况,苏州府可是明史中的重点研究对象,材料多如牛毛。 便有条不紊的答道:“据我所知,苏州府土地七万顷左右,十分之七是官田,十分之三是民田,也就是说,官田亩数在全府是三分有其二。” 王恕一双老眼瞪得极大,他当然清楚,方应物都是正确的,这才更令人吃惊。 这方应物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常识。可是此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秀才,刚刚出家门没几天而已,居然对苏州府土地状况了如指掌,各种数据张口就来。 别说方应物这种偏远山乡出来的,就是让苏州本地读书人来说,十分之九也说不上来苏州府有多少亩地,构成比例又是怎样的罢?一般读书人谁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王恕真来了兴趣,“你继续讲。” 方应物道:“官田租太重,民田税太轻,长此以往,必然弊端丛生!”虽然他说得简单,但在王老大人面前这就足够了,老大人听得懂意思,不用太罗嗦,点到为止即可。 所谓官田,就是国有土地,比如学业田、抄没田、建国前张士诚势力留下的土地等等;所谓民田,就是私有土地。还有个区分就是,国家对民田收的叫赋税,对官田收的叫地租。 苏州府官田多,民田少。民田基本上都被大户地主所占有了,普通贫民无地可耕的,便被迫去租种官田。 但是还有个问题,官田的租子极重,是民田的数倍。一亩地如果是民田,只需交税两斗,而官田可能就要上缴六七斗。官田太多,也是苏州府上缴钱粮能占到天下十分之一的原因之一。 所以就出现了严重的赋税不均问题,苏州府大多数农民租种官田,承担了极重的官租和加耗,但少数大户占有的民田却只须缴纳很少赋税。 这是极其不平衡的,自从建国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也是有识之士一直想纠正的。 方应物针对这个问题又道:“如此小民不堪重负,财禅力屈!而小民难过活,只怕久则致生他变!现如今已经有不少流民逃户了罢?” 王恕头一次对方应物正眼相看,鼓掌道:“说得好,老夫委实想不到,你居然有这等见识!倒是令老夫刮目对待了。 实话实说,老夫这次去北边诸县勘查水灾时,看到官田灾民因为灾情倾家破产、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近日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根子上还是官田租税太重,租种官田的贫民实在不堪其负,所以要均平赋税。 自从上任时起,老夫就时时有此念头,现在打算开始着手推行。” 方应物插话道:“历代治苏先贤多有此意,但大都不成功,甚至有为此罢官者。一方面本地大户民田群起反对,朝廷苏人声气呼应。另一方面,朝廷宰辅怕影响到苏州府赋税,一直也不很积极。” “当然总数不可变,不然朝廷那关就过不去。官田每亩降一斗租税,民田每亩升二斗赋税,如此解送朝廷的总数还是一样的。” 方应物品味出来几层意思,莫非王恕这是打算动用行政命令强行去搞?这可不容易,而且是非常有可能内外交困而失败的。 他劝道:“老大人此举只怕不容易,历代前贤都如此尝试过,成功者寥寥无几。” “不容易也要试试看,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朝廷要吾辈镇守地方,有何用处?” 对王恕这负责的态度,方应物除了一个服字,还能说什么?难怪王老大人在成化年间这个乌七八糟的时代,是如此醒目。 这可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样的精神,方应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也许到了真正面对问题时,才会展现出自己的本性罢。 但这次是王恕的事情......方应物突然想起来,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这与他和王铨和解有什么关系? 王恕道:“这种均平赋税的大事,本地占惯了便宜的大族们只怕都要反对,将来讨不了好。其实老夫正发愁无处下手,恰好王家主动送了把柄在手上,这就是一个契机。 那王铨家中本来就是东山大族,特别是出了王鏊之后,更是名望大涨。做事之前要先造势,如果东山王家肯带头表态支持平均官民田赋税,至少不是坏事罢?” 方应物吓了一跳,难怪王老大人方才喧宾夺主的帮自己回绝了王家,原来是想在这方面要价钱!他是想绑着自己一起去干! 方应物当然明白,对骂吵架也就罢了,还是文人君子之争。但若涉及到这种触动世家大族根本利益的事情,那就有点麻烦。 他便有点畏惧道:“老大人太高看在下了,就凭在下这点事情,如何能换的王家做姿态?” 王恕斩钉截铁道:“事在人为,一步一步走。又不是真让东山王家如何,仅仅是表个支持的态度而已。老夫刚才也说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一举成功,现在只是要先慢慢造势而已。” 方应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位老大人拉别人一起做事,从来不征求别人是否愿意么? 他现在只想离开苏州,去京师帮助父亲。没想到刷了半天名声,积极表现了一番见识,在王恕面前争来了几分话语权,最后结果还是被他强拉去做事...... 这老头从来不考虑别人感受啊,还不如继续看不起他呢! 方应物正发呆时,听到王恕又吩咐道:“你似乎挺会写诗?那就写几首悯农之类的诗词罢,这些日子或许用得到。” 方应物万分不爽,正要抗词几句,却又听到王恕说:“你若卖力气,我便向朝廷奏请表彰。” 表彰有什么用?再表彰也不可能直接白送一个举人或者进士,此外都是扯淡,发张奖状有屁实用价值。 王恕仿佛看透了方应物心思,口气淡淡的说:“若记了功绩,现在虽然用处不大,但将来你有资格做官时,可以拿这些功绩直接叙功加官。” “老大人有所命,在下自当效力!”方应物奋然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八章 奇怪的才子 方应物离开书房后,王恕又很是想了一会儿。此时在他心里,方应物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反而感到此子很有些早熟,胸中见识也不是普通读书人可以比的。 王老大人忽然明白,为何那商相公能够放心方应物出门游学,甚至去京师蹚浑水。如果方应物的见识才力已经超出一般士子了,那当然大可去得。 次日清晨,方应物从淳安带来的两个随从之一,兰姐儿的亲兄长王英施施然从巡抚行辕的侧门出来。 外面的巷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在等待着。见到了王英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将王英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道:“王管家,今日可有诗稿?” 王英笑容可掬的对众人道:“不要急,不要挤,有的,有的!” 话说方应物完爆了苏州府几个最出色的年轻士子后,而且还喷了本地人诗词水平未够班,于是他陡然间成了一大话题人物,所以巡抚行辕外开始出现了求见和求诗文的人。 而首先从中发现商机的,就是这王英了。这是非常让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证明了他比方应石那个傻大个更有头脑。 他每天从方应物这里“偷”出几篇诗稿,然后拿到外面,自然就有人掏钱买下,第一天还只有两三人买,现在则已增加到十来个了。 购买方应物诗稿的,或许是酒家,或许是勾栏瓦舍。买了回去自然是招徕顾客所用。而且这些诗词确实不错,作为店面装饰也很好。 苏州府写诗的人有很多。但绝大多数人的诗词不会引起什么关注。不过方应物作为一个很大的话题人物,当然不在此列,话题人物的特点就是别人都想关注他。 有无数服气或者不服气的文人士子,都想看看方应物诗词到底什么样,这就是一种市场需求了。但巡抚行辕门槛很高,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方应物又不大出来,使得许多人望而兴叹。 所以哪里有方应物的今日最新诗词。总是能招一批人去看热闹的,然后品头论足、议论纷纷一番。 以这世道的信息传递效率,方应物诗词为何能动辄传播出去,主要奥秘就在于此了。 结果短短几日内,形成了一条颇为灰色的产业链,其实这一切是在方应物不赞同不阻止的默许下进行的,不然哪会天天有诗稿让王英去“偷”? 毕竟经过王六小姐教育。方应物不好明着卖,只能靠王英“偷”诗稿。只要还有人想追新,就肯定还有人来买。 前天,王英偷了“聊将锦瑟记流年”出来卖了,昨天,王英偷了“满眼春风百事非”出来卖了。卖得还不错。订阅数三天涨了六七个,用词清丽宛转,无论酒楼调曲还是青楼弹唱都很合适。 再加上先前的落花诗,便足以让别人知道,这个从外地来的方公子狂喷当今吴中士子诗词水平未够班。拖累了本地美人不能更上一层楼,也是有他底气的。 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这几首,至少从精致程度和风花雪月气调上可以力压群雄了,本地人到目前为止是没人作得出来。至于那首恶俗的台阁风,大概是一时戏谑罢。 不过那两篇令人着迷的的残句依旧残缺美,全篇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将所有读者胃口都吊得很高。只期待有哪一天,王英忽然把这两篇诗稿偷了出来,供人大朵快颐。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 王英熟门熟路的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笺,对着众人扬了扬,叫道:“老价钱!” 众人也是熟门熟路的塞了银子过去,然后各自得偿所愿,迫不及待的先览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怜不接春荒满,无奈秋收是后图”,还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树扶疏,户户萧然连村虚”。 众人齐齐无语,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这位躲在行辕大院里的少年公子触了哪根筋,突然作了这么几首诗出来卖。 这就好像飘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满脸尘土,沉痛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的诡异。 虽然最近北边闹了点水灾,但也没这么夸张罢,苏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还救不起一场小水灾么? 难道花了钱后,就拿这东西回去交差?能想象在酒楼勾栏这些吃喝玩乐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的气氛? 王英看到眼前众人半晌不说话,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自己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将这帮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间,却不料众人气势汹汹的再次围了上来,有的叫道:“退银子!”有的叫道:“凑数!”有的叫道:“骗钱!” 王英见势不妙,迅速的朝后跑开,灵敏的钻进了小门中。 众人一直追到门边,也只得作罢,再往里就是巡抚行辕侧院,不是那么好闯的。大骂几句王英不地道后便散了,一定是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乱偷了几张稿纸出来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对方应物抱怨道:“秋哥儿,今天状况不大妙,客人们反响不好,看样子明天订阅数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认真对待,就没人来订阅了。 所以你可千万别写忧国忧民了,客人们不爱看这些深刻的,就要看风花雪月的诗词,再来点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应物虽不曾亲眼见,但对这种情形早已预料在心,万分感慨道:“你懂什么,这都是政治任务呐。” 不过今天这些诗词还是被众人带了回去,毕竟有总比没有好,虽然有点不合氛围。 看到诗词的读者也很讶异,但议论之后便一致认为,这绝对是方应物故意要炫耀诗词技巧。 他想告诉世人,自己什么样儿的诗词都能作,既会写风花雪月悲春伤秋,又能写现实主义忧国忧民,而且都不会差。就连写吹捧性质的台阁风也不落于人之后! 真是既让本地人感到可恶,又令本地人很无奈的奇怪才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这两天状态很差,实在是前一阶段的后遗症,咱这种抠脑子的书想爆发起来还真是自虐。本想休息休息,结果又有盟主出现,没法偷懒了。今晚计划熬夜整理细纲,为下一阶段爆发做准备。 第八十九章 胆气 方应物立在书桌前,手握毛笔,双眉紧锁。王英立在他身边,也是屏声静气,等待自家主公下笔。 是写能卖钱的风花雪月诗词,还是继续写扑街的忧国忧民诗词?方应物拿捏不定。如今客人都学乖了,必定要先看过才付钱,还拿灾民诗去骗钱那是不可能了。 不是他非要贪财才犹豫不决,实在因为去京城花费不定,多一分银子就多一分安全感。 正当方应物纠结时,忽然有王恕的长随在门外请道:“方小公子,我家老爷叫你过去。” 方应物便扔下笔,去了王恕老大人的书房。书房中除了王恕外,还有一老者,年纪约莫要有七十,但看起来硬朗的很。 这又是哪位名人?方应物正琢磨时,那老者却先自我介绍了,“老夫东山王惟道也,那不成器的王铨之祖父。” 王铨的祖父,另一个意思就是探花王鏊的祖父么,方应物便上前见礼。听说这王惟道也是个传奇人物,连续几十年狠抓族中子弟读书,硬是培养出了王鏊这个探花。 王惟道对方应物说:“不肖子孙在外肆意妄言,抄袭诗词,以致我家蒙羞,在此老夫愧疚了。” “老先生言重了。”方应物道。又说了几句话,王惟道便先走了。 王恕对方应物吩咐说:“明日老夫要在后花园办一场公余雅集,已经提前邀请了不少府内大族名流参加,你陪同老夫一起出席。” 方应物感到很意外。原来这两天王恕没顾得上骚扰他,原来是忙于此事。这可是大手笔! 他猜测道:“老大人打算趁这个机会,当众与本府士绅名流说官民田均赋税的事情么?” “不错,明天就先与他们讲了,探探口风。”王恕承认道,但却面有忧色,“不过此事不易,估计很难说服,但总要试试看。” 他又对方应物嘱咐道:“刚才老夫请那王惟道帮腔。他倒是答应了,回头你去王家拜访一下,化解掉你和王铨的仇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方应物立即想到,东山王家乃是洞庭商帮里有名的大族,王家生计其实是半耕半商,所以对田地赋税的事情远不如别的家族敏感。肯答应帮腔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任何骑墙派的最大特点就是随风倒。方应物提醒道:“东山王家毕竟是本地人,如若其他各家拼死反对,东山王家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本乡人唱对台戏。” 王恕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挥了挥手。方应物看得出来,即便以王恕的强硬个性。此时也压力重重。 毕竟给贫民租种的官田减租、同时给多为大户所有的民田加税,这是在大户人家那里虎口夺食的事情。虽然对大多数贫民是利好,不会被扣上“与民争利”的大帽子,但也是阻力极大的。 但方应物转念一想,所幸的是。此时开国刚一百年,政坛上的江南帮刚刚崭露头角。影响力还没有达到历史上明代中晚期的高度。 不然方应物敢断定,就是十个王恕在这里,也是难以回天的。王朝末期的江南税赋问题,是一个死结,无人能解。 但成化十四年这个时候,大明朝刚度过了躁动热烈的青年期,苏松地区最有前途的吴宽、王鏊还在翰林院养望; 顾鼎臣、毛澄、徐阶、申时行、王锡爵这些前后相续的大佬也还没有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江西帮、福建帮、浙江帮都比江南帮影响力大。 在这个时代,苏州府文人给世人最大的印象仅仅是名士风流,是文化符号,而不是政治影响力。至于东林党、复社这些兴起于江南、直接影响国策的地域色彩浓厚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有些事情,总是需要人去做的,方应物暗暗想道,他也要当一个忧国忧民好少年。 到了次日,巡抚行辕门前巷子车水马龙,一时名流荟萃,堪称盛会也。 毕竟宣德朝之后巡抚威权日重,面子还是很大的,接到邀请的一般都会前来,哪怕要从外县赶一天路。 苏州城以园林著称,巡抚行辕的后花园就是一处造设精致的园子,这次王恕口中的“公余雅集”便就用了这地方。 除去仆役小厮,客人约莫二三十人,年纪多在中年以上。方应物看到有几个面熟的,比如祝允明的岳父李应祯老先生,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大人,以及昨日才认识的王惟道老先生。 其余在方应物眼里都是陌生人,不过他提前看过名单,知道其中除了府城之外,还有太仓王家、吴江沈家和叶家、昆山归家、常熟翁家等等十几个家族的代表。 确实是一场雅集盛会,这才是苏州名流云集的大场面,相比之下,望远楼那集会只能算小儿辈胡闹。 方应物是跟在王恕后面进来的,王老大人进了园子就对众人拱拱手,便坐在了一处树荫底下的主座上。 众人还过礼后,松松散散的坐在四周,旁边一道人工小河蜿蜒而过,将这里圈出了一方幽静的小天地。 而方应物自己,则只有站在王恕后面充当侍立童子的份。他目光扫来扫去,发现不少客人背后都站着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少年人,甚至还有岁数更小的孩童。 方应物当即揣测道,这些少年人八成就是家族中的未来之星,特意带出来见世面的罢?说不定哪个就是日后的大名人。 比如文林旁边那位十来岁的小童子,方应物估计他有九成可能性是将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 方应物正闲得胡乱猜测时,王恕作为主人,先开了口,“本官自从到任苏州以来,诸事繁多,始终不得空闲。诸君都是江南名贤,本官久仰大名,只恨不能识荆。今日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幸请来诸君晤面,在此共赏春光,也不啻为本官余生之幸。” 众客人这把岁数了,都是老场面,当即很有默契的高声道:“谢过老中丞款待。” 王恕转头对方应物道:“老夫年岁已高,不免神思迟滞,你代老夫制诗一首欢迎嘉宾。” 方应物绕到王恕前面,作揖道:“谨遵命。” 众人到了府城,不免会互相拜访故旧,对巡抚行辕里这个突然走红的少年人都有所耳闻。号称两句残诗压姑苏,一手诗词功夫堪称精湛,尤其受女流辈推崇追捧。 今天见此人要当众赋诗,众人不由得起了兴趣,却见他沉思片刻,然后才当众吟诵道: “水过吴淞数县哭,今春最苦是农夫。茅舍薪茭官赋税,田园沙砾古河渠。微波竞走催租吏,积雨难通治粟车。府北炊烟多未起,朱门敢叹食无鱼。” 在座的尽是饱学之士,岂能听不出这诗词中的意思,说的就是最近本府北部的水灾。最后还习惯性讥讽了一句“朱门敢叹食无鱼”,这是典型的诗人仇富毛病。 以他们的修养,不至于像花钱附庸风雅的贩夫走卒那样大骂煞风景。但听到这首诗,他们心里都十分明了,今天王巡抚将他们召集起来,必然是要宣讲劝税的。 之前他们曾听过王巡抚要加民田税的风声,但一直不太确定。今天他旁边这个小子上来就感慨灾民艰苦,无异于正式开始对他们吹风。 王恕看似纹丝不动,但却将众人神态都扫落眼底。过了片刻,见没有人说话,他又开口:“本官巡视灾区,所到之处,破家者多是租种官田的贫民,情实可怜。长此以往,此类人大概越多,若不能安于业,自然便会隐患丛生,本官对此甚是忧虑。 究其根本,还是官田税赋太高,常常半数所得都交了官租,所剩不足糊口。不过东南为国家用度之源,税额又不能少,所以本官意欲调和赋税,升高民田之税,所得富余济补官田贫民。” 王恕刚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众人大都低头不语,以沉默应对。 但较远处有个老者大怒道:“听说太祖怒苏民附张士诚,故而以重赋惩之。如此是国家有负于江南百姓,而非江南百姓亏欠于国家!即便是民田,税赋已经高出他乡,巡抚还欲继续敲剥乎?”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这种话也敢公开说。若放在洪武、永乐年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发言,那真是会要人命的。 王恕正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上前一步,站出来抢先对那老者喝道:“老先生可笑之极,市井之间无知小民的流言,老先生也敢堂而皇之当成依据么? 你将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这里不是茶铺酒楼,也不是街头巷尾,在座的不是贩夫走卒,而是乡贤君子!那不上台面的话,就不要张嘴了,不然只会令同席者蒙羞!” 视线被挡住的王恕不禁有几分愕然,怎么也没想到这方应物胆气如此之雄壮,居然敢站在这里呵斥别人。虽然那老者说话很没有水平,但总归是老前辈。 在场内的其他那些来见世面的少年人,谁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相比之下,方应物实在特殊。 还是王恕老大人不熟悉方应物的原因,不然带着方应物出席这种大集会,早肯定有风头被抢的心理准备了。 更别说方应物被便宜外祖父扣留压制了十来天,早就憋着股心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章 在下若为巡抚...... 其实那老者的话,是很多苏州百姓心里所想的——咱就是被老朱家整了,不过在公开场合说就比较蠢楞了。 他挨方应物一顿驳斥还是好的,只能说这里幸亏是苏州府,若在京城说这话,西厂和东厂会抢着来抓人抄家。 当即有另外一位中年人出来打圆场,顺便语重心长的讲理道:“毛老先生所言不妥。但江南重赋总是眼见为实的,所以根本并不在于官田民田不均平,而在于总体税赋太重。 所以才有小民不堪其负,抚台不思治本,减少江南贡赋,只在官民田之间修修补补,与拆东墙补西墙有何异哉?” 方应物应声而答道:“天下如一盘棋,有大势有局部。王公只是江南之巡抚,而非天下之宰辅,你若想减税赋,那请对阁老们陈词去。 在这里说,且明知不可为,只不过是强词夺理。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回应你这些无理之谈。” 方应物一句“在下若为巡抚”,险些将王恕气出三花聚顶。不过方应物是他推出来垫场子的,在别人眼里和自己是一伙的,实在不好当着别人面前斥骂自己人,否则就真成内讧笑话了。 不过别人没什么感觉,苏州士子本来就以张扬出名的,见怪不怪了,方应物这表现还在正常值范围内。 再说别人看来,方应物和王恕王巡抚都是同党,敢说这略显放肆的话倒也不足为奇。 此时另一位中年人也出面陈词道:“军国钱粮。用有定数,朝廷税制。自有成法。苏州府更为天下财赋首要重地,更易尤为慎重,岂可由抚台一言而决? 在下觉得,朝廷诸公镇静非常,定然不会同意老中丞变动成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中丞何苦来哉?” 王恕总算有机会说话了,他的强硬秉性也发作了,很坚决的回应道:“本官自当据理力奏。甚至不惜此身,你不用怀疑本官的决心!此外本官也联络过朝廷中有识之士,事情大有可为。” 这一番对话,就是暗里威胁和反威胁。一个说朝廷诸公不会同意乱来,暗含威胁之意;一个说本官也联系了人马推行此事,那这话就僵持在这里了。 再说下去就只能不欢而散,各凭本事在朝廷中斗法了。 果然。此中年人起身道:“既如此,老中丞的心思,在下已然清楚,那么就此别过。” 众人也觉得今日事情就只能说到这里,往下根本谈不拢了。 方应物却叫了一声,对那中年人道:“慢着。听在下一言。在下若为巡抚......” 再次听到这句开头,王恕险些就想去骂自己这个拼命刷存在感的便宜未来外孙,但生生忍住了。他现在可以确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方应物这必然是逆反心发作。今天故意要如此的。 只听方应物继续说:“确实该在正项税赋上奏请朝廷,但同时也要先在加耗上做文章。税赋科则从朝廷出。加耗却是地方自行裁量把握! 若将加耗重新平均过,令各县官田减少一斗加耗,民田各自增加二斗加耗,如此便也可以达成减轻官田贫民税负之目的。这位先生以为然否?” 被请来的客人闻言愣住,险些忘了田赋除了正项之外还有加耗。所谓加耗,就是增加征收的损耗,毕竟米粮运输过程中肯定有损耗。加耗是根据各地情况自行收取,只要不出民乱、不影响解纳到朝廷的皇粮就可以。 如果王巡抚要拿加耗做文章,那确实不用通过朝廷。只要能压制住地方,想加多少损耗还不都是他一句话?这并非没有先例,很多贪酷的地方官横征暴敛,都是通过加耗手段来实现的。 方应物这算是威胁么?告诉他们想托关系从朝廷方面压下来是没用的,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变通对策! 又有人冷声道:“好,好,若真想加耗,我等自然是拦不住的,那就请官府来加罢!” 从加耗方面入手,王恕当然想到过,但是担心引起更直接的激烈反弹。 因为加耗是赤裸裸的官民博弈,没有“朝廷法令”这种转圜余地了,只能正面硬碰硬的对抗。 所以刚才王老大人没有提到这茬,一是防止事态过于激化,二是想留为后手。可是他没想到方应物冒冒失失的将“加耗”抛了出来,这让王恕心里又是一通大骂。 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拼着别人笑话,将方应物赶出去?这真像是来捣乱的。 却见方应物大笑道:“在下若为巡抚,今年当然是不加。不过今年府北遭了水灾,需要钱粮赈灾,似乎济农仓不太足用,为之奈何? 诸公作为本府名流,眼见同乡遭难,莫非不想表示心意么?每亩加耗二斗作为赈灾粮,这还是能支持起罢?当然,如果诸公没有善心,那就可以不必在意我胡言乱语。” 本地众人一片默然,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王恕却难得老眼大亮,自己怎的就没想到这个名头?方应物处事还是有两把刷子! 用赈灾的名义在民田这里加耗,大义和道理上就能站住脚了,至少增加了地方大户的拒绝成本。 再说加税这种事就怕开头难,一旦开了头,确实加征二斗粮,那就容易形成定例。 如此看来,时机已到,王恕决定抛出自己的真正杀手锏。他咳嗽几声,将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诸君听我一眼本官巡抚江南,见这苏州府拖欠钱粮甚巨,陈年旧账,累计无算。故而本官意欲奏请朝廷,豁免掉历年拖欠税粮。先前与朝廷诸公书信往来。提议过此事,诸公并无意见。或可乐见其成也。” 场内一片耸动,方应物也微微惊讶,原来这王老大人也有后手!常言道,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这就是那个甜枣么? 江南本来税赋较别处为重,又因为永乐年间帝都北迁,税粮解送也随之变化,原来只需解送到南京。现在则需解送到北方。 结果距离遥远了十倍,税粮成本急剧增加,从到导致负担严重增加,出现了大面积的严重拖欠现象,苏州府作为财赋重地首当其冲。 这种拖欠到宣德年间达到了顶峰,据说当时苏州府从永乐到宣德期间,拖欠税粮达七八百万石。最高峰时期,苏州府每年新增拖欠达百万石。 后经宣宗皇帝大力治理和豁免了一部分,但仍有大量税粮拖欠至今,成为很难彻底根治的顽疾。 目前仅苏州府拖欠历年税粮就高达三百万石,数目仍超过了全年额定税粮。如果能全部豁免掉,那自然是给苏州府解了套。 却说众人反应过来后。一起感谢道:“王公仁德,此诚为善政也,吾等皆感念于心。” 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本地人道谢其实只是漂亮话,没有半点诚意。也毫无实质性表示,好像国家豁免拖欠钱粮是理所当然似的。 其实也不怪他们。拖欠钱粮是累积几十年的事情了,苏州人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些年来,可谓是年年催缴,但却是年年还不清,还了旧的又欠新的,凡大户人家多半都是有拖欠的,没拖欠才是稀奇。几十年帐算下来,还是看不到还清的迹象。 而在王恕王巡抚看来,反正这些拖欠几十年的钱粮几乎不可能再收回来,而且国家这两年内外还算平静,国用尚足。所以将豁免拖欠钱粮拿来做人情,缓解推行赋税均平的压力也好。 这就相当于他代表朝廷向苏州本地士绅提出一项政治交易,很出其不意,就看对方如何回应了。 对了,眼角瞥见那方应物面有讶色,王恕突然有点快意。姜还是老的辣,小毛头想抢戏是没门的,最后还是要靠他来一锤定音。 苏州府众人心里不停盘算得失,有个问题是,豁免钱粮是虚的,多交钱粮是实的。相比之下,还是实在的东西更令人心疼。 正当此时,方应物又站出来,“在下若为巡抚......绝不奏请普免钱粮。” 王恕被方应物这种为了抢风头、故意不顾大局的举止激怒了,忍不住高声喝斥道:“小儿辈滚下去!” 方应物充耳不闻,自行其是的说:“在下觉得,只需奏请豁免一百万或者两百万即可,然后由巡抚行辕或者苏州府衙进行分配。 谁能得到豁免,谁不能得到豁免,要看具体状况了!但凡不听官府号令者,何必要官府豁免钱粮?” 还要发怒的王恕猛然呆住了,其他人脸上却齐齐变色。方应物这个主意显然更毒辣,这是赤裸裸的分化打击! 大家都拖欠钱粮,当然是法不责众,朝廷不可能涸泽而渔的把一个地方所有人都干掉。 但若大部分都被豁免,只有一小部分还是拖欠户。那么这小一部分拖欠户显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下场将是任人宰割,具体如何全看朝廷心情了,朝廷能狠起来那可是绝不会客气的,沈万三的例子还没超过一百年呢。 他们当中,谁想成为这个砧板上的鱼肉?方应物只言片语之间,他们就彻底落了下风。 半晌没人说话。方应物恭恭敬敬对便宜外祖父作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 给别人好处,若人人都有份的话,怎么显得好处的珍贵?未来外祖父的思路其实不错,可惜细节上还是有点君子气,他不得不站出来补充一下。 这是什么妖孽?自诩久历各地,见多识广的王恕不知该说什么了,却想起三国上的一句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至少他当个巡抚应该是轻轻松松......(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一章 去留问题 ) 方应物话音落了地,场内依旧冷场,静悄悄的。如果说刚才几次冷场是因为谈不下去,近乎谈崩,故而说无可说。 而现在则是因为被方应物干脆利落将事情了断,他们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变的还是说无可说。 方应物随机应变摆出的措施主要有两个要点,一是将加征套上赈灾名头,用大义和道德压人; 二是用将豁免旧年拖欠由常见普免变成有选择的豁免,结果朝廷的恩惠转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权力,可谓是深得没有审批也要制造审批的精髓。 众人看方应物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一开始还以为他和王巡抚是唱双簧的,或者是红脸白脸的分工。 但是从方才王巡抚和方应物毫无默契的表现来看,方应物言行应该都是出自内心,也就是说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这个少年人远非常人也! 至于一干被带来见世面的其他少年,对方应物简直近乎于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而王恕回过味来后,心里只能感叹一声技艺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应物这些才干是谁传授的? 虽然方应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恼火,但总归是将事情漂漂亮亮的办成了。即便自己亲自出马,效果估计也不会更好,那还与小朋友计较什么? 却说本地众人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无可奈何。如果上述两项都能实现,在左右夹击之下,他们这些本土大族便很难有足够的反抗余地了。 换成别人当巡抚,还可以走一走门路,通一通关节。但是王恕官声摆在这里,没人指望能打通关节,也没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为了私情压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这一套,他就不会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声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无话可说,诗词也没心思作,这场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就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并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场大戏散场,人群散去,繁华落尽,只剩了满地纸屑果核。从暖场小配角抢戏抢成主角的方应物又恢复了沉默,慢慢随着王恕老大人出了园子。 对民田加税的事情,王恕几乎已经顾不得想了,反正已经被方应物出了主意解决掉,只等着去照办而已,暂时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应物,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方应物,都好像见到了一个陌生人,每次都仿佛能从他身上发现新鲜的东西。 不过无论变成什么样,他可以肯定,方应物绝对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对世事洞察、人心揣测很有一套,临机反应也很机敏,绝对当得起少年老成四个字。 方应物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做过这一场,对自己的名声应该是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因为这里是苏州府。 苏州府有一项特点就是本地舆论很发达,而且向外扩散意识特别强,这也是苏州的才子名士往往能名扬天下的原因之一。养望养望,名望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么。 放下这些念头,他又想道,自己都表现到这份上了,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王恕老大人看样子也被彻底震住,那还有什么借口扣住自己不走? 想至此,方应物主动开口道:“老大人叫晚生协助民田加税之事,如今晚生已尽己所能,今后也不需晚生出力了。故而斗胆请辞,前往京师投奔家父尽孝。” 王恕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必一定要去京师罢?留在老夫这里如何?” 什么留在你这里?方应物一时不明白,听这口气又不像是强行扣押了。 王恕详细解释道:“老夫聘用你为巡抚属员、帮办粮税事如何?这不影响你的功名。” 方应物吃惊不已,这便宜外祖父怎的又想起这出?他叫自己写诗造舆论,叫自己帮腔,自己可都照办了并且超额完成了任务。 现在他又想以巡抚行辕的名义聘用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表现太出色,这便宜外祖父便起了爱才之心,又动了心思留自己? 王恕劝道:“聘用你就像西席先生一般,与功名进取无关,也不会影响到功名事。两年后,老夫亲自推荐你直接入场参加乡试,不用去通过县里科考,这样如何? 如果你不能中举,老夫还可以推荐你入南京国子监读书,如此你这辈子至少有一个功名到手,监生出身也是补偿。 至于其他好处也很多,如果你能积累下来事功,将来若进入官场,这些功绩又是很不错的资历。你仔细想想罢!” 方应物知道,巡抚制是独官制,出了标营武官外没有属下官员。所以巡抚行辕中充斥着属员书办之类的角色,大都是巡抚自己选用。听王恕那意思,是很想将自己留下充当协助办事的僚属。 仔细想想,留下来好像也不错。人生在世,谁也不敢说自己科举大业一定能成。 在江南辅佐王老大人,同时积攒事功,将来再差也可以得到监生功名。相较于科举,这也算是一条比较稳妥的道路。 更何况江南地区人文荟萃,将来在朝廷政治版图中的地位是要迅速提升的,在这里做两年事情,也有利于自己拓展人脉、打牢根基。 想到如此多好处,方应物第一次为自己的去留问题产生了动摇,好像去京城的愿望不是那么坚决了,也许父亲在京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险?他便态度模糊的答道:“晚生再想想。” 方应物将王恕老大人送到后院穿堂下,忽然看到六小姐从里面迎了出来,自从上次恶趣味的叫了一声“母亲”后,好像有两三天不曾见到过她了。 王六小姐显然是迎接父亲回屋休息的,她上前扶住了王恕,要向穿堂里走去。 方应物抬手行礼道:“见过六小姐。” 王六小姐无言的点点头,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天方应物对她喊“母亲”,脸色便微微发红,没有过多表示,只管扶着父亲走开。 这就叫王恕奇怪了,他知道自家女儿由于爱屋及乌的原因,对方应物一直很热忱,今天没道理见了面如此冷淡。难道两人闹了什么不是? 他再仔细看,却发现女儿没有什么气恼模样,反而有几分娇羞,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突然意识到什么,王恕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坏了”! 别是女儿和方应物年纪相仿,又朝夕相处,起了什么不该起的遐思罢?今天无缘无故的脸红,就是个很不好的苗头! 不行,一定要阻止人伦惨剧发生,不能让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情发生在王家!王恕冷汗直冒,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当即回转身子,对着还在台阶下相送的方应物道:“老夫又想了想,你还是去京城为好,毕竟百善孝为先!何况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不必非要拘于老夫身边不可,老夫不该拦住你高飞!” 方应物本来还在纠结,到底是去京城帮父亲闯荡,还是留在温柔繁华的江南,跟着官居巡抚的便宜外祖父干事业? 却不料猛然听到王老大人又变了主意,斩钉截铁的让他离开苏州府,心里十分愕然。倒不是他定要留下不可,只是觉得便宜外祖父的风向变化太快了点。 他实在忍不住腹诽道,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的也没个准头,这才区区片刻功夫,主意就改来改去叫人无所适从。 不过也好,省得自己继续为难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二章 老夫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108。cOm鯁新)大明官92:王六小姐扶着王恕回到屋中,她心里也有点疑惑,忍不住问道:“父亲今日为何对方应物的态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当胡闹小儿辈看待了。”.html108小説wWW。新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着女儿,她真如此在意方应物?居然连自己对方应物的态度变化都觉察得到。5085985 王六小姐见父亲不说话,又问道:“听家奴说方应物今日大出风头,帮了父亲大忙?” 王恕冷哼一声,“说是夸夸其谈更恰当一点。” 王六小姐护子心切的辩解道:“方应物有些聪明任性,但其实本性不坏,父亲言过了。” 王恕忍不住点评道:“年轻人容易过于迷信技巧谋术而丧失本心,我看方应物就有这种趋向。” 王六小姐很是担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点心虚的回答:“所以叫他离开苏州府,如今苏州这一亩三分地已经不适合他继续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头想了想,对父亲恳请道:“不如叫女儿同他一起北上,去寻清之郎君如何?” 还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闹!这成何体统?叫方清之请了假期,南下成亲即可!”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随即又嘱咐道:“这几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随同为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亲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亲有命,她不敢不从。 王恕的道理很简单,离别时最容易出事,一定要严防死守。他心里暗暗感慨道:“老夫为你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却说方应物带着对王恕出尔反尔的迷惑,回到自己住处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将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都叫过来。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并购买旅途用具。租一只北上航船。” 王英询问道:“要离开苏州府?” 方应物点点头,“不错,明日若准备妥当,后日就继续前往京城。” 王英为自己开拓的商业模式深感遗憾,叹气道:“卖诗词这项生意还很有做头,就此断掉可惜了。” 方应石看不得他那财迷样,瓮声瓮气讽刺道:“京师比苏州更大,达官贵人更多,说不定价格更高。而且距离苏州遥远。同样的诗词没准还可以再卖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应石老弟也有脑袋灵光时候!”王英大赞道,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斗志。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两随从斗着嘴下去后,方应物盘点起自己在苏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将近半个月,虽然耽误了北上时间,影响了自己去支援父亲,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苏州府已经成为了经济中心,未来注定要成为文化中心。当前正在这种文化艺术大爆发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迹,对吴中文人诗歌艺术进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评,怎么看也是沾了光的。说不定也能混个先驱者的名头。 而且在本地缙绅势豪面前大大表现了一把,面子里子全有了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应该不会贪墨自己的功劳罢。 在钱粮最重要的东南地方劝服土豪大户们均平赋税、安抚民心这可是大事,实打实的功劳! 如果能上报朝廷叙了功绩,记入诰敕房功绩薄就再好不过了。自己作为秀才怎么说也是半个体制内,有资格被记档。若今后自己能进入宦海。有了这个为底子,就会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却很不顺利,结果出发日期又推迟了一日。方应物等候的百无聊赖时,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都是送给父亲的。…。 为您更新,.7116647,帮忙推荐给你的好友,.3084073,免费注册 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方应物虽然很奇怪六小姐为何不露面,但并没有多想什么。 又次日,清晨破晓,方应物一行四人告别过王巡抚,便出了行辕来到水码头。此时天色还早,水边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方应石和王英两人先将行李箱笼搬到船上,然后就该登船出发。周围没有什么人相送,方应物也就不用作诗词应景了,也算是节省一点资源。 啪!方应物将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着搭板上船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应物转头顺着声音看去,却见十余步外有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岁数,穿着十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应物又仔细看了看,确定不认识这两人,他们来找自己干什么?方应物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确实姓方,你们是喊在下么?”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动的说:“今日得知方公子要远行,小的夫妻二人特来送行。” 方应物更感到纳闷了,如果有几个美人名妓,或者酒楼掌柜,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类的前来送行,倒是可以理解。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这二位看起来不是农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识,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何会跑过来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对方应物深深弯腰拜了一拜,“小的夫妻在葑门外以租种官田为生,每年种得十亩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余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听闻方公子为我等小民仗义执言,驳倒了本府大户,又听说抚台大老爷要采纳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亩一律减去二斗,还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来我家十亩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会说话,不懂怎么感谢。只晓得一定要前来送方公子,不能让方公子觉得苏州百姓不知感恩。” 听到他自述在葑门种田,方应物很是惊讶。苏州城是个大城,周长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这里是靠近西北的阊门。他却是从东边葑门跑过来的,这距离可不近。说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听到他自述说,是因为自己倡议减免官租并提出可行性建议。并且驳倒了反对的大户,所以才前来拜谢送别自己时,方应物有点感动。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这是多么淳朴的人!方应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做了一点好事,虽然目的比较复杂,又不是直接施恩于人,没想到还是有人记在心里,并亲自赶赴过来当面致谢。这种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正说话间。后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来,捧出一个竹篮,里面有十几个饭团,都是拿荷叶仔仔细细包裹的。 中年汉子指着竹篮,“小的家穷无以为报,只得连夜赶制了十几个饭团,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应物更加感动了,十几个饭团不算什么,但说不定就是他们一家从几天的口粮里省出来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长叹口气,极力推辞道:“这怎么使得?在下怎能夺你们的口粮,于心何忍!” 那中年汉子大急,红着脸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弃小的?” 方应物再三推辞,那中年汉子硬把竹篮塞进方应物手里。 方应物无可奈何,只得让随从收了竹篮。而他将自己手里的扇子送给中年汉子。“这也是在下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你拿回去做个留念罢!”…。 为您更新,.6831613,帮忙推荐给你的好友,.2064176,免费注册 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一把普通扇子确实不值钱,那中年汉子很痛快的收了。 随后方应物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对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点点头道:“告辞了,还请留步!” 船只驶离了岸边,与码头越来越远,直到沿着水路拐过去时,方应物还能看得见那对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频频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盘点在苏州府的得失,盘点来盘点去,为个人私利患得患失,却从来没有盘点到这方面。 是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吗?还是自己思维有短处?抑或脱离地气了? 不过百姓发自内心的真情,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动方应物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他两辈子加起来,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方应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时,他内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离任时,会有百姓与官员相对而泣的事情,总觉得那太假。就像万民伞和功德牌匾一样,这些记载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现在看来,史料记载未必全是艺术夸张,自己刚才难道没有一种激动的情怀么? 苏州城,巡抚行辕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于公案后面,抚须叹道:“老夫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更新大明官92第九十二章老夫能为你做的 在王恕身前跪着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给方应物送行的中年农夫 方应物这次在苏州府,前前后后只有十几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给苏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那句话,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应祯与文徵明的父亲、前知县文林喝酒时,评价道:“方应物绝对有前途,这毫无疑问。祝允明将来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对得起父祖在天之灵了。” 文林哂笑道:“这话太夸大了,功名之路谁敢说满了?乡试三十取一,会试十取一,任是天纵之才也不敢说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摇摇头,“你将视野放宽些,那方应物即便举业不成功,但你觉得凭他的机敏才智和处事手腕还怕找不到伯乐么,完全可以作为幕席上宾! 你觉得需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请到这样的幕僚?只要稍加历练,今后起码督抚大员争相重金聘请是不成问题了,那样权势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语,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未完待续。) ps:苦逼的一天啊,上午有事,下午有事,码字频频被打断。幸好明天是周末,我要爆发啊啊啊啊!大家有月票要留到明天啊!或者,今晚先投了?。 大明官92: 新 第九十三章 谄媚之徒 方应物座船出了苏州府府城,向西进入运河,又折向北而去,当夜宿在八大钞关之一的浒墅关。 时值暮春,正是南粮北运的季节,可以看到运河中有大批大批的满载运粮船,使得通行速度降低了许多。 国朝初年定下了粮长制,各地粮长负责将本粮区漕粮运送到京师。起先还好,从江南到南京没有多远,但自从永乐年间都城迁到北方,两三百里路程变成了两三千里,江南粮长们就彻底苦逼了,为此破家者不在少数。 到了宣宗章皇帝时,改了制度,在运河沿岸设置水次仓,粮长只需将漕粮运到指定水次仓即可,比如瓜州仓。 而南粮北运的主力变成了军士。宣宗皇帝下诏,用扬州卫、凤阳卫军户专司漕运,负责将漕粮运到京师,结果形成北军戍边、南军漕运的格局。 方应物谨慎怀疑,这两卫军户常年有组织性的进行漕运,可能是日后青帮的最早始源。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次日继续出发,再向西北便进入了常州府界,这也是个繁华去处。一般说起江南,一个就是苏州府,两个就是苏松,三个就是苏松常。 这时候的常州府可不是后来的常州市这么简单,还包括被分出去的无锡市。 常州府能具备与苏州、松江并称的资格,其经济实力当然不可小觑。此时天下财税,苏州府占一成。约两百多万石;松江府是苏州府的半数左右,是一百多万石;而常州府又恰好是松江府的半数,五六十万石。 放在苏州、松江旁边似乎不起眼,但五六十万石已经是除此之外全国最顶峰的数额了。 船只过了无锡县,这日抵达常州府府城武进县。眼看天色将近黄昏,方应物便吩咐船家,就在府城南水门外靠岸歇宿。 在外面瞭望的王英钻进船舱,对方应物禀报道:“外面岸上好生热闹。” 方应物便透过舷窗,向远处岸边望去,果然看到岸上停了三顶轿子。除了轿夫之外还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看打扮好似胥役之流,而当中有一员纱帽青袍的官员煞是醒目。 显然这是一伙本地衙门里的人,当然仅这些还称不上热闹,关键是还有五六个唢呐手,站在岸边上拼命的吹吹打打。流利的曲调在码头上空回旋不去,将气氛烘托得很是喜庆。 兰姐儿读书虽多出门却少,看得莫名其妙,很天真的对夫君问道:“谁家娶媳妇娶到码头上来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这哪是娶媳妇,必然是有高官过境。所以本地官员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即兴抄袭了首小令讽刺道:“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来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只听得兰姐抿嘴直笑。连声道夫君嘴巴太刁了。 方应物分析道:“不是我嘴刁,世风日下说的就是这些。不过这次看来他们迎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否则必然满衙官员齐上阵了,不会只有一个在那里等候。多半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到了,地方不得不应付而已。”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离那边衙门人群较远。免得自找麻烦。 王英和方应石两个随从连忙搬行李,兰姐儿提着细软包裹,而方应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个本地人打听打听周围店家住处,正张望四顾时。却冷不丁瞥见那青袍官员小跑着朝着自己奔过来。 又近些时,方应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图案,是个正五品,这级别不算低了。 方应物很快便反应过来,在常州府府城,应该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衔,这人难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员快步来到方应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邓涛,敢问当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应物十分惊讶,难道自己已经闯出了如此名声,到了这从未来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认出自己并主动前来结识?而且还是个堂堂的五品官员。 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方应物拱手行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不知邓司马有何贵干?” 邓涛邓同知的脸面忽然如同春雷绽放,堆满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日特意前来迎候,终究还是让本官等到了。我常州府一切都已备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应物愕然不已,敢情码头上那三顶轿子,还有那吹吹打打的唢呐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杂役队伍都是为迎接自己准备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时,对此讽刺了一番,难道全都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过讽刺归讽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应物很有点受宠若惊,极力推辞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当得起邓司马远迎?这十分不妥,还请司马回转,在下受不住了。” 邓同知略有几分谄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抚台威镇江南,是我辈素来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莅临敝处,本官款待一下也是应当,方公子不必客气,快请快请!” 这邓同知先说王恕再说方应物,却没有点名王恕和方应物的关系,是因为现如今实在不好明确说什么。 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如果直接说破外祖父之类的话,反而可能会惹出不满,不是人人都喜欢个人私事被别人随便提的。 方应物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虽然常驻苏州府,重点工作也是围绕苏松开展,但他的官衔全称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抚苏松十府”,常州也是包括在江南十府之内的。 而他自己八成是被消息灵通的人当王恕未来的外孙对待了,而且还是很看重的外孙,何况自己还有个庶吉士父亲。 不过让方应物无语的是,这邓同知为人也太谄媚了些。自己再怎么样也只是个生员身份,论年纪也才十六岁,论辈分更差得远。 而邓大人可是堂堂的正五品官员,亲自到码头上等待迎接。这种行径实在有点自贱!等于是把自己这少年人放在了上级或者师长位置,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方应物不由得暗暗叹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官场上果然什么样的鸟人都有。 他这一年来,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无论汪知县还是朱知府,亦或王恕,虽然品性不一,水平各异。但都还有读书人知耻底线。但这位邓同知,逢迎拍马简直完全不顾节操了。 方应物又疑惑的问道:“邓司马如何得知在下要到此处?”苏州府和常州府虽然是邻近的地方。但消息也不能传的如此迅速罢。 邓同知陪着笑道:“位于苏州的浒墅关关尹是在下一位同年,但凡有贵人北上,他都会迅速传信前来并告知特征,如此本官便照会本府沿途注意。” 方应物听得连连苦笑,这邓同知也真是个人才,为了拍马逢迎简直挖空心思了。 从苏州府沿运河北上,必经浒墅关受检,然后就是常州府。如果常州府在浒墅关布置了眼线,自然对过境贵人的路程和特征一清二楚。有杀错也不会放过。 方应物正为长了见识而愣神思忖时,邓同知再次盛情相邀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方公子请上轿,进了城中馆舍用过茶水再细谈。” 方应物看了看那列队杂役和三顶大轿,连连摇头,这也太招摇过市了,他现如今只是个秀才而已。还要混口碑的。 如果传到王恕耳朵里,那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抽了风调动官军,长驱数百里捉拿自己回苏州府并严加惩戒。 但邓同知人品无耻归无耻,却是实实在在的奉承自己。如果一点也不领情,又显得太生硬而不近人情。 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进城就不必了,只劳烦邓司马在旁边水驿寻几间干净房屋,容我等一行入住即可。” 本来驿站房舍是国家所有,不是他这等私人身份可以随便住的。可既然有地方招待,那就领几分人情破点格,住一下城外驿站好了,而且这样也避免了招摇进城的张扬。 邓同知再三邀请方应物进城,方应物只是不许,他没奈何,只得与方应物安步当车,朝着码头边上不远处的水驿那边走去。 此后,邓同知便在驿站中设下了宴席款待方公子,言谈之间方应物也渐渐明白了邓同知的处境。 原来这常州府知府刚刚离职,新的还没有派遣下来,府署大印暂由邓同知署理。但他不仅仅想署理,还想转正,所以才要拉下脸皮不惜一切代价的搭上各方关系。 方应物人虽年轻,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他只能装糊涂,所以闭口不提王恕,也不给邓同知机会往这方面牵扯。 邓同知略略失望,但仍不肯甘心,正想法子时,却见有个杂役跑到堂上来,对着邓同知耳语几句。 却见邓同知身躯巨震,脸面几乎变了形。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匆匆对方应物拱了拱手,连话也顾不上说,拔腿就向外狂奔,像是被凶兽追赶的模样,完全不顾五品官员形象了。 方应物万分好奇,什么事情能将邓同知吓成这般模样?他对王英使了个眼色,那王英迅速上前抓住来报信的杂役,问道:“你们大人好生无礼,这究竟为的那般?” 那杂役看了看方应物答道:“西厂的汪太监来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今天第一更,还会有的!差距越来越大,后面追兵也上来了,先求几张月票啊,让咱安心码字! 第九十四章 汪直何人? 西厂汪太监?方应物听到这个称呼,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化朝权阉汪直么? 后世论起明史,都知道大明先后有过三大权阉,分别是正统年间的王振、正德年间的刘瑾、天启年间的魏忠贤。 而成化年间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直,则被认为是几乎能与那三巨头并称的第四位。 其实在专业人士眼里,汪直与那三巨头相比较,各方面还是差了不少。但既然汪太监有资格与三巨头比试高低,也能从侧面说明当时汪太监的嚣张气焰了。 成化十三年,西厂成立,在群臣集体弹劾下,天子迫于压力一度废除西厂,但一个月后西厂又重新成立,至此朝臣与汪直争斗彻底落入了下风。 到了今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汪直已经挤兑走了首辅商辂,罢斥了一批主张废除西厂的都御史、尚书、侍郎等数十朝臣,对文官的反攻倒算全面成功。 可以说,在天子的有意纵容下,此时汪直的权力和声势正处在最巅峰的状态。 还有,气焰滔天到无以复加、强力打压满朝文武的汪公公其实是个**,与方应物乃是同龄人他具体年纪不明,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方应物以十七岁年纪,成了禀膳生员,能与前首辅谈笑风生,能在苏州府力压群雄,能把王巡抚唬得自叹不如,所以自诩也算小有成就。 但方应物与年纪差不多的汪直比起来,就仿佛萤火与皓月的区别。要知道,连吏部尚书尹旻都要考虑一个问题,他拜见汪直时下跪不下跪? 其实这就是在领导人身边混的好处,五岁被阉入宫,便有机会十岁当御马监掌印太监,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十七八岁撼动朝纲无人敢惹,这是放到小说里很玄幻的情节。 不过方应物在心里郑重表示,他对这种靠近领导的方式不感兴趣。 知道了汪直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奇怪邓同知为什么极其失态,以至于很无礼的扔下方应物,匆匆狂奔出门去了。 别说方应物在这里,就是王恕王巡抚在这里,也比不过汪直。汪直正得天子极度信用,权柄赫赫,又手握西厂密探,他说一句话顶得上王恕一万句。 方应物对邓同知的行径是理解的,但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爽,任是谁遭到这种对待,心里也会不悦。特别是先前执礼甚恭,有强烈反差的情况下,这个人还是势利了点。 但不愉快不意味着一定要发作出来,既然主人都跑了,方应物也就起身回了屋,没有表示什么。 等在房中喝了几口茶水,方应物又想起汪直来。其实他上辈子搞研究,虽然对嘉靖、万历年间政治研究的比较多,但成化朝也不是没涉猎过。 在他印象里,汪直在京城呼风唤雨一年后,却热衷于武事,此后数年一直在边境监军打仗,直到倒台为止。但并没有记得汪直有过南巡经历,而且汪直也没有这个时间。 那么这个汪直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穿越引起了蝴蝶效应,改变了历史走向? 想到这里,方应物突然又记起一桩成化年间的趣闻——有个叫杨福的人,因为长相酷似汪直,所以在江南地区冒充汪直招摇撞骗,一直骗到了福建才被当地镇守太监识破。 方应物大有所悟,莫不成这次来的就是冒充汪直的骗子,而这个骗局恰好让自己遇到了? 方应物越想越有可能,他知道汪直年少气盛,性格热衷于武功,对采办之类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实在没道理跑到江南来。 那么他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明天照常上路前行。 而假汪直还会继续南下,到了苏州府还会遇到王恕,以自己便宜外祖父的脾气,根本不会去迎来送往的侍候汪直。就让自己的外祖父在假汪直身上刷些正直名望也好,反正假汪直没有能力真把王恕怎么样。 第二种选择是想法子揭破了骗局,这样自己又能立功出名。但若出了这个风头,后果如何有点难以确定。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来后,在驿馆中散步,却有驿卒向他传话道:“邓老爷传了话,说是昨日招待不周到,请方公子务必多留几日。” 对这话方应物只当了耳旁风,他要走要留完全不想看邓同知的心情。 不过驿卒又道:“今日为汪太监驾临本地,所以封了城外这段水路,方公子只怕也不好走。” 方应物暗暗吃惊,这“汪直”排场还挺大!由此可见地方官畏惧到了何等地步,不然怎能让冒牌货如此轻易的一路骗下来? 原来昨日晚宴时,邓同知突然得到消息,汪太监已经从丹阳方向进入了府境。 邓大人当然不敢像对待方应物这样,只在府城码头迎接汪直,所以匆匆辞别了并连夜驱驰,为的就是尽可能的远迎,出迎距离越远,越显得恭敬。 按照路程算,那汪直今日就该抵达常州府府城了,所以又封锁了水路,专供汪直的座船行驶,免得水面乱糟糟的冲撞了他。 既然怎么也走不了,方应物就按下了上路的心思,闲得无聊便去码头看热闹去了。 虽然是个假汪直,但据说和真汪直长相酷肖,那么去见识见识也好,就当提前熟悉一下本朝大名人汪直的长相。 却见码头上披红挂彩,奏乐的也不只是唢呐了,整整搬来一个戏班子。而且府衙县衙倾巢出动,从官员到小吏衙役,百十号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只为迎接汪太监的到来。 瞧了这场面,再想起昨日迎接自己的场面,方应物不得不感慨,自己还是很渺小。 却说到了正午时分,远远地从水上驶来几艘船只,码头上众人便晓得,这一定是汪太监到了,此时水上不会有别家船只的。 当先大船靠了岸,舱门打开,闪出几个人来下了船。 方应物站在人群里看的真切,这几人里有邓同知,并且恭恭敬敬的站在边上。从邓同知这个姿态看,位置当中居前的那个人就是“汪直”了。 又走得更近些,方应物看的更加清楚。却见那“汪直”头顶三山帽,身穿绯红里衣,外罩纱衫,胸前一团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龙形图案,赫赫然正是大牌太监的装束。 再细看此人,年岁确实不大,至多不超过十七八,生的一幅好相貌,称得上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美非常。 方应物连连感叹,能以假乱真的假汪直如此长相,那么真汪直也相差不远了。难怪小小年纪便搏得万贵妃和天子的宠爱和信用,外表真有本钱。 他转念又想,朝廷衮衮诸公最近一年来,就是被这样一个小少年欺压了,这心里该有多憋屈? 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样的人,只用一年功夫就直追他们太监行业的先驱者王振王公公,真是不可思议。 简直像个笑话,令方应物感到啼笑皆非。难怪说成化朝是最妖风邪气的时代,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情,不仅空前而且绝后。(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第九十五章 对牛弹琴? 却说方应物一边观察汪直的模样,心里一边也在思索着。如果要揭穿假汪直,那么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关键在于,由自己亲自揭穿,还是留给便宜外祖父去揭穿?谁来干收益比较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得不考虑,那就是历史进程出现了变化,汪太监真的南巡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当方应物拿捏不定时,忽然府衙、县衙众人齐刷刷的对着汪直下跪行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见此,便也很麻利的跟随下跪。 这时代下跪是很常见的礼节,别人都习以为常,但方应物却一直不大适应,于是这时候他反应就慢了一拍。此刻周围一片跪倒在地拜见的,只有方应物还孤零零的站着,很是突兀显眼。 方应物愣了愣,决定还是不拜了。别人都心存畏惧,但他可不怕,知道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位汪太监若要为此生事,那他大不了一嗓子喊破真相,当场叫他原形毕露。 皇帝不急太监急,在汪直身边陪同的锦衣卫百户大怒,指着方应物喝道:“大胆无礼!” 那汪直朝方应物看了几眼,抬手阻止了锦衣卫百户,转头问邓同知,“此何人也?” 邓同知考虑之后答道:“是一名外地士子,不识礼数让汪公见笑了。” 他的这回答确实也有技巧,先说这是外地士子。表明了不归他本地官员管。若要动手请你们西厂或锦衣卫自己动手,他这地方官是不参与的。 汪直又问道:“你认得他?是什么来头?” 这下邓同知没法避重就轻了,只得答道:“此人姓方,具有廪生文凭,听说在苏州王抚台行辕住过十几日,应当是王抚台的后辈之类。” 还算邓同知有良心,没有告诉“汪直”这是商相公的小老乡。 要知道,去年就是商辂带头,强硬的向天子要求裁撤西厂、罢斥汪直。以汪直睚眦必报的气性,连带将已经无礼冒犯他的方应物收拾了也不奇怪。 汪直听到邓同知介绍后。轻哼一声,便吩咐道:“叫他来参加。” 这是何意?邓同知揣测不出汪直的心意,但吩咐下来,只能答应。并延请道:“请汪公入城安歇。” 方应物等了等,却见汪直并没有搭理他,不由得心里想道,这假汪直装的倒也挺有气度的,难道是因为心虚所以不节外生枝么? 其实在历史上,真汪直也有过类似事迹。只要不触怒他。有的人不卑不亢平礼相待,反而会被他欣赏并向天子推荐。 只是汪公公年少得志。脾气随意性很大。一般官员们实在摸不清汪公公的喜怒无常规律,所以大多时候不敢冒险。 方应物正要回驿站,却有个衙役跑过来,对他道:“府衙马上要为汪公接风,汪公点了名请你去出席,还请方公子一行。” 方应物心头冒出一句话——阎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难道这假汪直偏要速速寻死,逼着自己亲自动手揭穿么?实在不行,这份功劳就不留给那便宜外祖父了...... 胡思乱想间。方应物跟着传话的衙役向城中走去。为了安全,他将方应石也带上了,而王英则去了驿站陪伴兰姐儿。 在城门口,发现已经张贴了汪公公的告示,说要巡察狱案、整顿风气,受理词讼。方应物想道,这果然和史书上说的一样。假汪直靠着这个大肆敲诈勒索民间钱财。 进了城,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便看到三开间大门。此时门扇洞开。门里门外都站有军士把守。 “这里便是府公馆了,汪公就入住此地。”那衙役一边介绍,一边领着方应物进了大门。 又穿过仪门,来到东侧花园,园中有一泓碧湖,湖边建有水榭。时值暮春初夏时节,站在这里,从水面上吹来微风习习,感觉十分凉爽。 汪直还没有出现,但邓同知和一干府县官员都在这里等候着。 见到方应物被带了过来,邓同知连忙将方应物拉到一边角落里,又看看周围没有人,便低声警示道:“人心险恶,方公子万万不可随心所欲!” 方应物暗暗好笑,装糊涂道:“邓司马此言何意?晚生却是不明白了。” 这小少年怎的如此愣头青,家里老辈也敢放他独自出来闯荡?邓同知急的要跳脚。 “你还没看出来么,汪公已经注意到你了!一会儿在宴席上,礼节要恭敬,说话要谨慎。只说从苏州来,不要道出自己真实来历,此外不要随便提庙堂上的事情!” 方应物正气凛然道:“吾辈读书人,胸中......” 邓同知声音高了几度,“住口!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有什么不能忍的?不然你死无葬身之地,与本官何干!” “受教了,受教了。”方应物连连拱手道。这邓同知谄媚归谄媚,势利归势利,到也不完全是良心坏了的,不然为虎作伥起来简单得很。 不过也有很大可能是看在王恕面子上,抱着两不得罪两边讨好的心思,人之常情也。 邓同知还要说什么,那边汪直已经现身了,他连忙丢下方应物,脚步匆匆的上前讨好迎接去。 参加宴席的一共有十来人,大多为常州府和武进县的官员,一个也不少。众人一起入了席位,在汪直之后落了座。方应物坐在最外,和本地一位乡绅面对面。 汪直不说话,便没人先开口。却见汪公公环顾四周,称赞道:“这里很不错。清爽的很,景致也好,十分舒服,邓大人有心了!” 方应物很无语,这位汪直当真是年少轻狂啊,说的太“爽利”了。 如果是一位有涵养的官员坐在那个位置上,开场白必定是:“我代天子观察江南民风,本不欲惊扰地方,但诸君盛情难却......” 各种珍馐佳肴流水般的呈上来不提,众陪客便依照礼节轮番为贵宾敬酒。最后轮到方应物,他举杯道:“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敬过汪太监!” 坐在汪直右手边的邓同知当即脸色就变了,他千叮嘱万嘱咐,结果这方应物还是不开窍! 方应物对邓同知很抱歉的笑了笑,对不起,还是没有听从你的劝导。他仔细考虑过,如果上来就指着汪直说“这是骗子”,并不能达到收益最大化。 还是要先表现一番不畏权阉的样子。树立起让别人敬仰的高大形象。然后装作发现了什么破绽,最后再表现出自己的睿智拆穿他。这样才是完美过程。 简单地说,就是求虐待、求侮辱、求责骂,殴打就算了。至少此人如今在别人眼里就是汪直,自己战他就是战汪直,如此才能反衬出气节和光辉,事后还没有风险,何乐不为? 闲话不提,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汪直手里酒杯停了停。问道:“淳安么......商相公近日如何?” 方应物答道:“教书育人,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而已,只是对庙堂之事多有忧虑。” 邓同知脸色又变了,方应物居然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对庙堂之事多有忧虑”,这不是明摆着讽刺这一年来大肆打压异己的汪直么? 可是令邓同知更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汪直居然没有勃然发作。只是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方应物几眼。 方应物也很不满意,这样挑衅居然也没激怒他?让别人看去,只觉得是汪直很大度。而不是他有气节。 不过他突然醒悟了,这个骗子毕竟不是真汪直,面对讽刺时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罢?只好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代入感先天不足。 还要干点叫他有代入感的事情激怒他,方应物细细思索,忽然又计上心来。他记得冒充汪直的这个叫杨福的人,曾经在京师崇王府当过内监,那么也是个阉人,就从这方面着手好了。 于是方应物与旁边人闲聊起来,问道:“最近读什么书?” 那人答道:“读孟子。” 方应物大喜,“在下也正在读孟子!正读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颇有心得。” 那人自动脑补了一下全句,“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确实出自《孟子》。下面紧接着一句是:“王见之,曰:牛何之?” 不过那人见方应物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言,好奇的问道:“下面呢?” 方应物笑道:“看过孟子都知道下面是什么,还用问在下么。” 那人先是微微愣神,不明所以,随后立刻明白了。下面一句是“王见之”,合起来就是“下面王见之”。 下面......王见之.....这不就暗讽的阉割进宫的公公们么?! 此人直想仰头大笑,但又想到汪直在座,公然大笑岂不是得罪权阉?所以只得低下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方应物的对话,附近都听到了,但谁也不敢笑,都拼命忍住,一时间水榭内气氛怪异的很,一大半的人都在低头咳嗽或者猛吃猛喝。 方应物得意的抬起头望向汪直,这样讽刺你,还不立刻发怒?然后就是他方应物不畏强暴、勇斗权阉的剧情了! 不过却见汪直脸上一片茫然,他左手边的百户也同样一脸茫然......两个茫然的人看着大家十分不解,又没人真敢去对汪直详细解释。 方应物抓耳挠腮,郁闷的无处发泄,这两位是不是没有认真读过书?这样都没反应么?莫非自己讽刺的太高深,他们听不懂? 这真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方应物十分泄气。 邓同知听懂了也笑不出来,只感到冷汗刷刷的流下,他刚才还以为是方应物年少没经历,说话不知轻重。现在看来,这方应物分明就是故意挑衅汪太监,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这年轻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以为靠着王恕这巡抚就能吃得住权势滔天的汪公公么,真是轻浮而不知深浅!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可千万别将常州府全部连累了!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不然一起完蛋!邓同知匆匆起身,对汪直道:“下官暂避更衣。” 随后他向外面走去,进过方应物席位时,好像是不胜酒力晃了一晃,便对方应物道:“我脚步发软,有劳小友扶持我下台阶。” 方应物也站起来,扶着邓同知向外走去,两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树木后的茅厕中。 “方公子!你究竟要怎样是好?”邓同知质问道。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其实没什么。” 听到他仍旧没心没肺的,邓同知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威胁道:“方公子,如果你不听劝并故意惹怒汪公,那就休怪老夫为虎作伥、落井下石!” 方应物轻笑几声,提示道:“你们都被汪直的名头吓住了,难道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么?” “什么可疑?” 方应物这时候已经对激怒假汪直的计划绝望了,那人估计也是刚开始行骗,十分心虚,所以死活不肯节外生枝,拿他方应物来发作。所以干脆直接揭穿他的真相,捞一笔功劳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想至此处,他便详细的解释道:“我朝太监出宫到地方,大概只有四种情况,一是奉命营造采办,二是当各省镇守中官,三是奉命监军,四是充当某些特定事务使节。 这位汪太监这次南下巡视,是哪一种?看其作为更像是巡抚或者巡按御史,哪有用太监作文官之事的,不知可曾有诏书提前知会地方?” 邓同知陷入了深思,想不到还好,一旦被提醒了,确实是有几分可疑。 为了坚定他信心,方应物又悄声道:“晚生在旅途中,曾听到过有两个旅人闲谈,说是有个叫杨福的人,是从崇王府逃出来的内监,他招募了些无赖,打算冒充汪直在江南招摇撞骗。 当时晚生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如今亲眼目睹了,便不能不怀疑了。只要问问他诏书、印信、腰牌之类的事情,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连案犯人名都有了?邓同知猛然抬头,难道真是如此? 重新回到水榭中,方应物猛然发现,汪直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善,而别人的眼神则充满了同情和可怜。 难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投机讨好权阉的奸贼向汪直解释过刚才那个笑话了?不过也好,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罢! 正当此时,忽然有杂役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对邓同知道:“急递铺有加急诏书到了!” 什么诏书?难道是派遣新知府的诏书下来了?府县官员不约而同的想道。 汪直环视左右道:“诸君无需多虑!这是天子委任我巡视江南、浙江、福建的诏书!只不过我开始想微服私访,便将诏书扣在了南京不发。 谁料才到镇江便被认出来了,如此诏书不发徒惹人怀疑猜测。所以便又派人去南京,让此诏书继续传递,结果还是比我慢了一步到这里!” 方应物登时汗如雨下......这难道是真汪直?若是真汪直,自己刚才不是对牛弹琴,而是不知死活的对虎弹琴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一个大章,本该昨晚发一部分当第三更,但分开看就没效果了,所以早晨又写了一段合起来发了。大家见谅!另外月票太可怜了,求支援! 第九十六章 我会杀了你!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方应物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难道真的出现了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冷静的想,诏书是急递铺一站一站传下来的,应该不会有冒着灭族危险传假诏书的。这种行为太公开了,有点脑子也不会那么做。 汪直对诏书坦然自认,也能说明他是正牌汪直,而不是假冒货?若是如此,那么历史在这个节点走上了小小的岔路!假汪直不知道跑到哪里了,真汪直却来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件,应该也不影响各种大势。但问题在于,这个不经意的小岔路对他个人而言是很要命的。导致他对汪直的真假出现了严重误判,错把李逵当李鬼了。 方应物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是过于迷信记忆的后果啊。下次要注意,不过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坐在汪直旁边的邓同知又流了一遍冷汗,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险些被方应物拖下水! 刚才他差点就去询问汪直的诏书、关防等事项了,幸亏又犹豫了一下,不然那岂不明摆着就是不相信汪公公么? 此子不靠谱!邓同知将方应物在心里打入了冷宫,断绝了交结念头,他可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至于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汪直的真假,自然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活动。 这时候接风宴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其实若没有方应物那不知死活的“笑话”,这次宴会对大多数官员而言是很乏味枯燥的。 一无诗词文学添彩。看汪直也不太像读书的,自然也就没有不长眼的起这个头;二无美姬助兴。当着太监玩女人,这不是找别扭么? 年少易困倦的汪直酒意上头。他打了个哈欠,细声细气的出言道:“请方公子留步,其余人散了罢。” 果然要算后账了!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向方应物投了几瞥“保重”或者“自求多福”的眼神,慢慢退出了水榭。 当即又有一群仆役蜂拥而入,风卷残云般的以最快速度将水榭里的残羹剩饭撤下,又换了几套干净舒适的桌椅矮榻。然后关闭了朝着陆地方向的门窗,隔绝了外面人好奇的目光。 方应物脑子也急速的转动起来,在这间隙对汪直的性格进行了全面剖析。 其实汪公公不像另外几个著名权阉那般凶残,也不贪财。更多的是少年意气、飞扬跋扈、做事冲动较真,偶尔还能故作大度一把,做出优容大臣举动给别人看。 还是小心应对,寻找机会罢...... 由于刚喝了不少酒的原因,汪直的脸颊现出鲜艳的酡红色,倒是越发显得很奇异的俊美。 他慢慢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又嫌弃帽子勒得头上难受,便一把将三山帽扯了下来,丢在一旁,这才感到松快几分。 此后汪直开口对方应物道:“你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和你一个小小的秀才计较什么,但是有些问题我始终迷惑不解,想与你探讨一番。” 方应物不卑不亢的答道:“愿闻其详。” “你傲然不跪,这我理解。士人风骨嘛,我就忍了;你自承来历,又不隐瞒与商相公的关系。这我也理解,师门传承嘛。我还是忍了; 但你为何变本加厉,又编造出那等下流的笑话?莫非我一忍再忍。反而是错了?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汪直却继续抢先说:“其实我知道,你要做那不畏权贵,坚持气节的人;我也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在人前必须要做出样子来。” 方应物斟酌片刻,又要说什么,结果汪直再次抢了话头,“其实我很欣赏正直有节的人,也愿意向陛下推荐这样的人......” 其实你个脑袋啊......方应物向来都是抢别人话头的人,何曾被别人如此抢话头!他就奇怪了,大名鼎鼎、权势炙手可热的权阉怎么如此碎碎念? 这汪直堪称近一年的大明政坛超新星,只用不到一年时间便势如雷霆般的扫清朝堂,干掉了一批从首辅到侍郎的大员,按理说其人作风应该是杀伐果断这类的。 可这半天都是汪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到底是想问自己话,还是想自我催眠? 胡思乱想间,他又听到汪直尖着嗓门高声道:“其实我更知道,你们这样的正直之士是对国家有益处的,总比万安那等无能蠢材窃据高位好得多。但是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容不下我!这是为什么?” 这次方应物十分无语了,政治斗争可不就是如此么,阵营之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立场问题不需要理由。 汪直连这点都没想明白,分明还是小孩子心理,到底是怎么提督西厂的?到底是怎么大刀阔斧大杀四方的?那么多朝廷大佬到底是怎么输给他的? 难道真应了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莫非天子突发恶趣味,去年将锋利的宝刀拿出来,塞到了这位做事机灵聪明又敢动手的少年手里,任由他去胡乱挥舞? 结果乱拳打死老师傅,横冲直撞又忠心耿耿的汪直把那些让天子感到很腻歪的朝臣都修理了一遍——以当今天子的宅男性格,绝对干得出来这种闷骚暗爽的事情。 也难怪汪直这一年来看似威风其实成了孤家寡人,至少从宫里到宫外,除了天子和万贵妃之外没人真心认可他,虽然大家都慑于他的嚣张气焰做出服从模样。 而且瞧他的样子,在今天接风宴上喝多了罢?不然一个大权阉,居然开始胡言乱语,这跑题跑的都十万八千里了。 方应物怀疑。自己如果现在偷偷溜掉,他明天还能记起来么? 汪直嫌憋闷。又松了松领口,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下方皮肤。“话又说回来。险些忘了留下你的原因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什么支持着你面对我也敢放肆无礼?” 真他娘的是一个问题少年,方应物暗骂一句。 见方应物不答,汪直催促道:“别东张西望了,你放心,在这里不用刻意做出正气样子。我吩咐过了,没人能看得到这里面的情形,也没人能听得到这里的话,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出了这里就完全可以忘记,我也不会对外宣扬。” 方应物也渐渐发现了,这位年轻的汪公公具备有很强烈的沟通意愿和求知欲,不是二话不说就杀人放火的人。 方应物斟酌半晌,开诚布公道:“那么在下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之所以会如此胆大,就是认为你是假冒的!” 汪直听到这个很意外的答案,疑惑道:“什么?你怎会认为我是假的?你觉得天下谁能假扮我?” 方应物继续如实答道:“听说有个叫杨福的人,相貌酷似你。” 汪直嗤声道:“这我知道。去年在京师有人说他像我,几可以假乱真。后来得知他在街头曾被误认是我,骗取了别人钱财,败坏了我名声。所以他已经被我杀了。免得再生出后患。” 这个历史小细节怎么变成这样了?看着方应物郁闷的样子,汪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似聪明伶俐。但还真是蠢货!怎么会死了心认定是假的?难道就不想想可能是真的么?” 这里面门道方应物说不清楚,他又不能告诉汪直他是一名穿越客。一时盲目迷信了记忆么?故而只能默默的被嘲笑。 “那你再说说,如果你先前知道我是真人。那么你会如何对待?”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汪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我在京中抓的大都是贪赃枉法之人,这难道不应该么?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极力反对我和西厂?” 方应物叹口气,汪公公脑子到底怎么长的?难道是从小在宫中这个封闭变态的环境下长大的原因? 看来很多事情,他本能的知道要去这样做,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也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于是干下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后,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 方应物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详细解释道:“打狗还需看主人,有的事情,自己人可以做,外人不可以做!你就是那个外人,因为你是天子的人!” “是天子的人又如何?难道大臣不是天子的臣民?我听说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宫中教导自然如此,不会有人对你说别的话。但外面绝非这样,我们文人的理念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啪!汪直怒而拍案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的,怎么能共治!” 方应物拱拱手道:“你应该多读读书,再多往深里想想,自然就懂了。” 汪直忽然嘻嘻的笑起来,“你很有趣,和你说说话,便感到很轻松。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靠!方应物简直恶心的想吐,又感到浑身要起鸡皮疙瘩,极其难受。居然被一个娘娘腔太监说喜欢,这如何能忍! 若不是理智告诉自己,此人西厂提督,千万不可当面惹翻了,方应物早就唾弃几声,转身就走了。 汪直又幽幽叹道:“想找个人痛痛快快的说话不容易,别看你现在虚以委蛇,但你出了这道门,只怕转眼就会将我彻底抛之脑后罢。” 方应物忍着呕吐感,对这话是却有几分相信的,一个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御马监两大强力机构、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而且是已经彻底站在正直人士对立面的反派大头目,同龄人里谁能与他正常说话? 不是同龄人的那些同等级大佬,谁不是几十岁年纪,又怎么去和十几岁的汪直正常说话?而且以残废之身,甚至连通过男女情感来宣泄都做不到! 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忍再忍,甚至唠唠叨叨像个话唠的原因? 汪公公又开始神神道道的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不想让你忘记了,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宫外没有人知道。” 这死太监越来越恶心了,方应物决定立刻要走人,哪怕拼着得罪他。便行礼道:“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汪直对此置若罔闻,依旧自说自话道:“其实我本名不叫汪直,叫汪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芷。” 方应物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是昭德宫的一名小宫婢.......” 方应物很职业习惯的第一时间在心里做出了考据,昭德宫,皇宫里一处宫殿,如今应该是最得宠的万贵妃居住地。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方应物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汪直说的是宫婢? 在史书上,汪直不是昭德宫小内监出身么? “只不过我一直扮作太监而已。” 方应物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全面崩溃了。 先前见汪公公带着点女气,这并不叫人奇怪。一个四五岁被阉了进宫,从小到大没接触过男人的少年太监,言行女里女气也是正常的,但谁能想到这是女儿身? 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在史书上能列入大明第四权阉的汪直汪公公,竟然是一位十几岁的萝莉美少女? 还是低估了成化天子的恶趣味啊,派出十几岁少年太监去整治大臣也就罢了,居然还是由少女假扮的太监!不愧是最像宅男的皇帝。 方应物呆若木鸡,又下意识的职业习惯起来......若汪公公真是女儿身,那么很多他身上的谜团便迎刃而解。 比如说他最后下场是被天子夺了权柄,发配到南京,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了,也没人知道他哪年去世怎么去世的。 按说这样有名的大权阉,肯定惹人注目,怎么会连个具体结局也无人知晓,以至不见于史书?那么现在可以解释为偷偷嫁人了。 又比如说他捉摸不透的性格问题,根本不像是搞政治的。现在可以解释为,青春期少女脾气本来就是反复无常和叛逆别扭的...... 汪芷看着发呆的方应物,不禁莞尔一笑,“这个秘密在宫外只有你我知道,如果从你这里传出了什么风声,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未完待续。) ps: 预告了好多天的神剧情出来了,,,大家能接受否?能接受就砸月票吧。不能接受也砸月票,我以后就淡化掉这个,大家可以去书评区发表意见。 已经开了作品调查 ) 一会儿就会刷新出来,我再根据民意调整汪芷未来的走向问题,角色命运就掌握在你手里!大家踊跃去投票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七章 你怎么不说话了?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她,男女不明雄雌莫辩:她,貌美如花心狠手辣:她,威势赫赫号令群雄;她,武功高强,还是反派终极大头目! 如果给了这些特征描述,让方应物来猜,他过去只能想起一个角色,那便是上辈子各种影视剧里的东方不败。 但是现在与眼前这位汪芷的相对照,他发现那些描述完全也可以套在她身上,只需要将武功高强四个字去掉,别的方面一丝也不差。 方应物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匪夷所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感到见证了一个真相,心里忍不住连连感慨一番。 女扮男装太容易被戳穿和识破了,时间长了根本瞒不住人,但是女人去扮太监,那还真是有天然优势,本色出演便可以。 一个众所周知的著名太监,抱着思维定式去看,举止女性化不是问题,说话声音尖细也不是问题,没人能想得到他居然不是阉人,并且更不会想到有可能是女人扮的。 正感慨时,便听到汪芷说:“我刚才问了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确实叫我恍然大悟,不读书确实不明理。我也想不欠你什么,你也可以问我两个问题。” 方应物不禁脱口而出,“你真的是女儿身?” 汪芷不悦道:“我难道骗你不成?这算什么问题,换一个。” 方应物又问道:“你为何要将此机密告知于我?” “你比那些一根筋的人好,当面骂了,背后也骂,公开时大骂,到了私底下还骂,实在不可理喻。你至少还是公私分明的,虽然当着别人面也摆谱,而私底下却还肯对我心平气和的说几句实话,让我获益匪浅。 我方才也说过了,你这人很好,值得交下一份友情。所以要给你留一个深刻印象,免得你出了门就忘掉我。” 骗鬼罢?方应物一脸不信的表情。 汪芷对此嗤之以鼻道:“你们文人想事情就是弯弯绕绕,对你们说些实话,你们也疑神疑鬼的,不嫌累么? 想在三月时候,我抓捕了一个受贿五十两的官员,可他就是不肯相信只因为受贿五十两被捕的,一口咬定我这厂督要因为政争而害他。还有一批同伙为他奔走呐喊,骂我迫害官员、滥捕大臣,这真是可笑之极。” 方应物都不知道该说她心思单纯还是复杂了,这位女厂督真是一个奇怪的矛盾综合体,脑子里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也只有在宫中那个封闭的特殊环境里,才有可能会长出如此奇葩罢,还是个读书不多只会做事的奇葩。 好像在史书里,不知道出于内心自卑还是什么原因,汪某人在大肆打压朝臣的同时,却很喜欢去结交正直君子。她虽屡屡碰壁,但却乐此不疲。难道今天自己对她态度不恭敬,然后反而被她看对眼了? “这个问题没意思,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我可是连身份秘密都说了,以真面貌相对,还有何不可言?所以你不必顾忌什么。” 他们之间,没有这么熟罢?方应物很不想再继续纠缠了,他也没什么好问的。要说起“秘密”二字,谁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便随口问道:“你今年岁数是多少?” 汪直或者汪芷的岁数一直是个历史之谜,往大里猜是十仈激ǔ,往小里猜是十四五,一直没有定论。如果能问得出来,也算填补了一项史料空白罢,喜考据的方应物想道。 汪芷轻轻地笑了笑,“没想到你对我的年纪如此感兴趣,从才子佳人书上时常看到,读书人动辄问别家女子芳龄几何、可曾婚配,你也是这样么?” 方应物心底一万分的古怪,将才子佳人书拿出来打比喻,这是无意单纯还是有意玩暧昧? 面对容貌亮丽,却罩上了绣有类龙形图案大红太监袍服的西厂提督汪芷,方应物一时恍惚。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公公对待,还是当陌生女子对待了。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种奇诡妖异的美感,简直不能直视0 只听汪芷继续道:“其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如果我入宫时是四岁,今年便是十五,如果我入宫时是五岁,今年便是十六。” 方应物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仍小小吃了一惊。原来她才十五六岁,比他依照史料估算出的十七八岁还要小! 不过看来,“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这种原则,汪芷身上是没有的…… 就到此为止罢,能捡回一条命也知足了。方应物便道:“在下别无它事,就此告辞了!” “你可是要北上么,我还要继续南下,不得清闲。江南风景虽好,怎奈天气湿热,汗水太多,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汪芷蹙眉道,又掐起贴在胸前袍子松了松。 这让方应物很眼晕,估计她多年扮演无性太监扮到习以为常,些许小动作也太不讲究了。 “下一个地方就要去苏州,王抚台如今在那里。其实对于王大人的忠义,我是十分敬佩的,真乃国之股脑也,虽然没见过面,但向来仰慕的很。” 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癖好又发作了么?方应物心里吐槽道。 “对了,听邓大人说,你是从苏州王大人那里过来的,似乎还是他的亲属?可否告知王大人是何等样人,近来忙于何事?也好叫我心里有所预备。” 方应物便答道:“王老大人儿” 刚说了个开头,方应物忽然心有灵犀,猛然惊醒! 眼前这个人不是天真娇憨的邻家少女,而是天子密探大头目,并且是业绩十分成功的密探头目,地怎么可能今无缘无故找自己打听别人都干了什么! 只要自己嘴里再往下面说出一个字,就有可能被她作为借题发挥的依据。借题发挥的方式有无数种,这恰好是西厂最擅长的,比如断章取义、小题大做、故意曲解、改头换面、散谣传谣等等。 汪芷怎么起家的?正是以亲自刺探情报得到了天子信任,这是她的专业本行!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冷汗直流,隐隐约约发现自己可能触摸到了真相。 她并不喜欢来江南,但天子为什么还让她巡视江南,这绝对不没理由的。难道是为了收拾王恕这今天子的眼中钉? 当今大臣,虽然很多都是胆小懦弱、逢迎拍马之辈,尸位素餐是有的,士风也颇为堕落。 但有一样好处,还不至于出现很多像严嵩、赵文华这样的人,为了博得天子恩宠而故意与其他官员自相残杀。因而文官里保留了很多正气之士为种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时代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种状况下,远在江南的王恕虽然时时上疏进谏切责天子,一如既往的让天子厌烦,是天子心中一颗刺。 但天子还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这个名望满两京的老头子,就是首辅万安也不愿意跳这个浑水,故而只有派汪芷亲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烦。 不然汪芷下江南为的是什么?既不是镇守地方,又不是采办购物,完全毫无道理0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应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于汪芷为什么要从自己嘴里套话,那是因为谎言要想编的像,就要以真话为基础,现在她所干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话! 以王恕的名声,想捏造点什么让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从自己这未来外孙口中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无论自己说出什么,到了她手里,就会成为任由拿捏形状的面团。 何况王恕老大人虽然正直,但在外人面前只怕也是有所保留。但在家中,面对自己这种亲属后辈,肯定相对随便的多。 只要有心,从自己嘴里不怕抓不到可以用来兴风作浪的鸡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还让天子相信。 这才是厂卫特务组织最可怕的地方。 这汪芷在前面卖萌了那么长时间,莫非就是为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猎的野兽,可以潜伏三天三夜不动,只为了最后猛烈一者。 而他方应物向来自诩聪明,心计也还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险些一步一步入了敖,差点就把自己未来外祖父卖掉了。 难怪史书上说汪直生性狡黠!而他刚才左看右看,只看到今天真漫烂x不停卖萌的汪芷,实在没看出狡黠在哪里,结果原来如此! 再细想下去,这位女太监喜欢结交正直君子,但却屡屡被打脸,然而总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让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风雅的癖好。好像事实上确实如此。 但这可能是一种故作出来的姿态。一来千金市马骨,大海捞针也能捞到几个人才;二来可以诱使有道德优越感的人见了她时,不知不觉就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却放松了该有谨慎和提防。 这种姿态,可以称之为绵里藏针!她能在短短时间内崛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然西厂提督名头如此大,别人见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其实就是一种信息封锁。对她这种密探头子是不利的。 而她却能做出折节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态,又与名气反差极大,于是当面交谈时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恶名影响,同时降低对方的警惕心。 方应物越想越汗流侠背,深深的感到后怕。他这次真正体会到了,即便自己熟读史书,但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中,仍然不可小觑古人。 女太监汪芷虽然看样子不大读书,却无师自通“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精髓,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和本能,也可能是从小在宫中环境训练出的结果。 至于她对自己主动自曝身份又玩暧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龄异性,便下意识利用美色优势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同时也对自己是一种极大的冲击,让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这也是她的天赋和本能? 她当然不怕自己说出去,自己说出去只能被看做谣言。道理很简单,无法证实,谁敢让汪公公脱光光了来确认直假?只要不能确认世人相不期信柚,冻就具西厂厂督。 而且,宫女和太监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恶趣味派宫女出来当厂督,和太监有什么本质区别?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无权擅自处理。 即便闹得不可开交,最多将她找回宫去藏起来,另外再派一个比汪芷凶残十倍的太监出来、但坏了天子趣味的方应物则“简在帝心”了,没有一文钱好处。 拥有如此出色的天赋,难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纪时,便能得到天子和万贵妃双重宠爱,果然有她的秘诀! 方应物再次回想起来,史书上用一个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盖棺定论,一点也没有错。 “你怎么突然发愣半天,不说话了?”汪芷皱起眉头,很疑惑的问道。(未完待续)<!--over--> 第九十八章 逼良为娼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汪芷见方应物发呆,又催促了几旬,方应物仍旧闭口不言,最后只道:“晚辈何敢言长辈,勿问也。” 汪芷便感到方应物太不识抬举,心里也起了性子,连连冷笑几声,“是不敢说,还是不屑与我说?对我讲大道理时,头头是道,谈及具体事情就闭口不言,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么? 我今日对你也算推心置腹,一切尽都坦诚相待,但你们文人偏偏如此多的肠肚。本来以为你是例外,但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方才还觉得你是谨言慎行的人,知道不该问的不乱问,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光明磊落。” 不该问的不乱问?难道刚才她主动提出回答自己两个问题,是为了测试自己么?方应物心里想着,依旧不回话,汪芷一定是看他年轻,故意使出了激将计,他不能上当。 这就让汪芷莫名其妙了,她不过是与方应物话家常拉近关系而已,怎么会引起了他的抵触?这种小文人的脾气,难道不是只要折节下交,就会感恩戴德么?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死活不愿与自己谈论王恕的事情,莫非是担心自己对王恕不利?想至此,汪芷真想大笑几声,这倒是提醒自己了! 如此她便不再虚以委蛇,指着方应物叫道:“方秀才!话说来说去,说得太多,险些走了岔路,其中误会越发大了。如此我便也不遮掩了,你也看得出我是很欣赏你的,这里有一份功名前程送给你!” 方应物面上无动于衷,答道:“关于在下前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劳厂督费心了。” 这并非是他淡泊名利,相反,他对功名前程之类的东西比谁都上心。读书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要积极进取。但他也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谁知道这位不可小觑的女厂督又打着什么鬼心思?反正肯定不会是一见钟情发花痴。 汪芷脸色回复了平和,笑吟吟道:“你应当对我出京南下的原因很感兴趣,但却不敢问罢?我现在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一是要搜罗人才,二是外出散心。” 这倒是实话,她身边都是一群粗人,没什么文人士子,有时候很不方便,特别是与朝臣往来的时候,连个帮衬场面的都没有。而且某些朝臣根本不与她打交道,也需要个能上场面的人在中间应酬。 不过汪公公在京师名声太差,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人。 所以这次南下,就是因为江南文人士子多,她打算搜罗几个合用的人放在身边使唤。 同时也是因为前一阵子在京城掀起的风波太大,她要出门避避风头。不过她当然不可能大海捞针的去寻人,自然有密探提前到各地打听消息,上报候选名单。 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的方应物就在这个名单上,评语很令厂督动心年方十七,相貌俊秀、身世清高、少年老成、文采出众、善于应酬、言辞便利。 汪芷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头,隔着虚空对着方应物勾了勾:“我看你就不错,在苏州府的事我都听说了。来我这里当今书办罢,或者你们文人叫西席?还是叫幕宾?” 方应物愕然,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个么?但士可杀不可辱! 他严词拒绝道:“在下堂堂的读书人,儒学廪膳生员,还没到穷困潦倒的地步!去你身边当无名无份的书办算什么前程!” 汪芷忍不住放声大笑,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很是狂妄。”你觉得当书办委屈自己?你不相信这是功名前程?真是坐井之蛙!你可知道,我身边的上一个书办如今是什么官职?” 方应物虽然很不屑,但仍然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他姓吴名绶,给我当了几个月书办,现如今在锦衣卫掌管镇抚司!你去打听过就知道!” 对这个人名,方应物倒是有几分印象,应当不是汪芷的假话,他能去掌管镇抚司,可谓平步青云了! 天子亲军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不必赘言,对明史稍有了解的都清楚。不过在锦衣卫里,有数不清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金事、千户等,很容易让人眼花缭乱。 那么谁是真正掌权的?只需要看衔头后面的差遣就懂了,谁是治锦衣卫事,谁就是老大;谁是治镇抚司事,谁就是仅次于老大的实力派。 另外现如今,名义上镇抚司是隶属于锦衣卫的下属部门,但镇抚司负责诌狱,实际上是毒莉开展刑狱工作的。镇抚司拥有直接向天子奏报的权力,不必向锦衣卫老大负责。 所以这个吴绶从汪芷的书办变为掌锦衣卫镇抚司,真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在文官系统里,这种际遇万万不可能的。 但方应物仍傲然道:“那又如何?吾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他家几代农民,他的父亲是庶吉士方清之,他的半个业师是商络,他的未来外祖父是王恕。 这样的家庭和出身,是清流里的清流,应当一边养望一边科举,怎么可能去走锦衣卫路线! 对方应物的态度,汪芷早有心理准备。”何必如此激动,又没说不许你科举去。你可以先做两年书办,两年后乡试,你如果中了举我也不拦着你去会试。 如果不中,你可以考虑继续当书办等下一次考试,或者我奏请天子,直接补给你锦衣卫官位,总不会亏了你,也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再次拒绝道:“在下心领了!天下士子千千万万,还请你将这个好意送给别人罢,总会有愿意为你效劳的人!何必纠缠在下不放!” 见到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绝,放低了半天身段全白费功夫,汪芷脸色渐渐的冷下来,“因为只有你最好,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你有方清之这样的父亲,有商阁老这样的老师,有王恕这样的外祖!这些门面摆着,由你替我出面去和那些不开窍的朝臣打交道,再合适不过了!你自己三思!” 方应物听着很不是滋味,她这是找书办么?这是找男公关罢? 见方应物还不点头,汪芷又叹道,“何苦呢,不要让我逼你” 方应物闻言大怒道:“你想逼良为娼?告辞!”(未完待续)<!--over--> 第九十九章 再行路难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却被这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厂厂督注意到了。世间万物的因果牵连,真是奥妙无穷。 敢情这位厂督像女人似的从头到尾唠唠叨叨半天,还真是为了得到自己——哦,对了,她就是女人。却害得自己险些以为她心机深不可测,要暗算自己外祖父。 话说汪厂督无论是年幼无知还是受人撺掇,亦或是为了在天子眼里卖力表现,从去年到今年年初,在朝廷上掀起了好大一片风波,赶走了一群首辅、尚书、侍郎、都御史。 如此她的名声也彻底坏了——强力打压朝臣的阉宦不会有好名声的。 一时间在激烈的对抗情绪下,“汪公公”与朝臣和士林彻底隔绝,舆论上极其被动。一些投靠他的大臣也不可能时时在她身边帮衬,能在奏折里替她吹捧几句就已经是极限了。 若换成别人,早就死心塌地了,根本不在乎舆论,只要专注欺瞒天子,做好权阉大反派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就行了。 但“汪公公”年纪轻心气高,对得不到认可很不甘心,她对职业生涯发展还有所谋划。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不能治天下。如今朝局渐渐平稳,所以她需要有一些文人士子,最好是名士在身边来点缀自己,顺便负责交际往来和文书工作,若能打通和朝臣们的关节渠道自然更好。 到南方就是因为江浙福建地方人才多,不得志的人才更多,而且江浙福建这边出的高官也多。容易搜刮几个有用的人回京。 当然,“汪公公”也有备案计划。若文的路线走不通,那么就去边境。走武勋这条路子,以此赢得该有的认可和地位。在史书上,她确实也是如此做的。 而方应物很不幸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文化中心苏州府小火了一把,从而入了南下的西厂厂督的储备干部名单,而且还是排名很靠前的那种。优点非常突出,潜力非常大,拉拢代价应该很小,堪称性价比之王。 至于汪厂督折节下交。算是另一种版本的求贤若渴。只是充满了在皇宫这个封闭环境长大的少女的一厢情愿和幻想,以及略显幼稚跳脱的交际手腕—— 你们文人不是很瞧不起阉人么,我告诉你我不是阉人这个大秘密,你的心里总该少了点隔阂罢?又是许以官爵,你能不感动么? 若是别的少年人,说不定就拜倒了。但方应物这种外表年龄十七八心理年龄逼近三十的老男人,当然不吃这套...... 不过连方应物自己都没发现他在士林交往业务上的潜力和价值,却被汪芷慧眼识珠的先发掘出来了。 想一个月前,方朋友从淳安出来的时候。还在感慨自己不是名士,否则便能靠着名头到处蹭吃蹭喝。 如今他再次想起来,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这种生活似乎离他很近了......上码头迎接他的邓同知不是傻子。而别的地方同样也会有聪明人的。 从城中公馆出来,方应物回到南门外水驿,此时天色已晚。方应物让王英去通知船家。明日要上船走人,不在常州府这里停留了。 但是王英回来的时候却垂头丧气的。“事情不妙,那船家得了禁令。叫他连夜返回苏州府去,不许他继续停留,我们没船坐了。” “谁的禁令?”方应物惊讶道。 “是锦衣卫缇骑!还对河边所有船家传了禁令,谁也不许载我们北上。” 方应物当即明白了,这就是汪芷逼迫他的手段,叫他想走也走不了。这趟前往京师的旅途,怎的还真成了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王英和方应石齐齐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那锦衣卫凶残的很,不会将我们抓去坐牢罢?”确实,锦衣卫滥抓滥捕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方应物无奈道:“抓我们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无权无势的小民了。那就先耗着好了,她总不能在常州永久驻下去。大不了我们转头南下,再回苏州府,往巡抚行辕里一躲,她能奈我何?” 不过接下来几天,汪芷并没有来找方应物麻烦,只在府城中受理词讼,主要是由她的亲信手下锦衣卫百户韦瑛出面。 “汪太监”进城的时候传过告示,宣布以钦差身份受理词讼,辩明冤屈,为小民做主,顿时府城和周边各县持状而来的络绎不绝。 不过接下来就有意思了,无论什么状子,只要收下了后,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案子是真是假,一律派人将被告先拘捕了再说。 短短数日内,锦衣卫缇骑四出,各衙门衙役尾随其后。鸡飞狗跳的到处捉拿嫌犯,一口气捉了上百人,而且还多是大户人家里的。 一时间,将常州府地面闹得人心惶惶、百业不兴,生怕明日灾祸就降临到自家。 此时懂行的人眼神都雪亮雪亮,彻底看明白了其中的把戏。什么受理词讼,就是借机敲竹杠。谁家要出了足够分量的银子,人自然就放出来了,若一毛不拔,就是假案也能给办成铁案。 但有人拿着银子上公馆时,却被拒绝了。锦衣卫官校很正气的说:“厂督有令在先,此次认真办案,绝不为银钱偏私。” 可这便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了,凶威赫赫的厂督不贪财是好事,但他抓了这多人、制造出无数冤假错案,那图的是什么? 不过外面的纷纷扰扰与方应物暂时无关,他躲在水驿里,每日吃饭睡觉看书而已。反正驿站是公费的,他又是邓同知安排进来的,即使住上个把月也不用自己掏钱,着什么急? 这日正坐在院子中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门,“方公子在否?请开门一见!” 方应石正要去开门,却被方应物拦住。他又高声问道:“外面何人?” 只听得外面叫道:“西厂汪公来访!还不速速开门!” 方应物闻言就合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外面连续叫了几声,方应物不理睬,更不会去开院门。 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院子两扇门平平的从外向里倒下,激起一片尘土中,露出了某厂督俊美的面容。 汪芷脚踩在地面门板上,若无其事的问候道:“几日不见,方秀才可安好?”(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章 二把刀的邪气 汪厂督想去的地方,区区一扇门怎么拦得住...... 汪芷在方应物这里没有呆多长时间,只是再次礼贤下士,邀请方应物担任她的“男秘书”或者“男公关”。对于这个邀请,方应物当然还是拒绝。 其实在这时代,还没有出现过刘瑾、魏忠贤这种声名狼藉的权阉,阉党的概念也没成型。士林对王振、汪芷之辈的态度,更多是出于政敌关系的痛恨。 打个比喻,在当今内阁三大佬中,次辅刘珝对首辅万安的痛恨,只怕也不亚于一些大臣对汪芷的痛恨——要知道,刘珝是经常大骂首辅万安“负国无耻”的。 历史上的刘瑾、魏忠贤下场都很凄惨,死无葬身之地。而汪芷被罢斥后却能得以善终,更像是政争失败的大臣致仕后便不再继续追究的游戏规则,这中间的区别可见一斑。 就是翰林院的清流翰林们,也要去内书房教导小太监读书,而且这种差事还是很抢手的。据统计,去内书房教过书的翰林,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都入阁了,因为司礼监太监必然出自内书房,当然会照顾自己的老师。 所以说,大明的庙堂政治一直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充满道德和利益的博弈,但并不是绝对化的。太绝对化的也有,比如东林党,对国家的后果也没见有多好。 话说回来,对方应物本人而言,考虑更多的还是得失问题。他很清醒,目前给自己设计的路线就是背靠几棵大树,在士林扬名和养望,为将来扎下雄厚根基,而且根基越雄厚越好。 去汪芷身边的当书办。就偏离了他心中的既定路线,这才是他拒绝召请的根本原因。 汪芷走了后,方应物赶紧找到驿站杂役,换了个院子住,总不能住在个连门都没有的地方。 次日,方应物又听到有人叫门,还是昨天那个嗓音。这次方应物知道,闭门不见毫无意义,薄薄的两片门板也挡不住她。只得开门将汪芷放了进来。 女厂督的话还是那些话,方应物的回答还是那些回答。临走前,汪芷道:“明日我还会前来拜访,古人有三顾茅庐,我想我也能效仿。” 你来一百遍也是无用功。方应物心里腹诽道。他有点担心起来,汪芷不会恼羞成怒,软的不行便用硬的,直接绑了他走人罢? 但那样是毫无意义的,一个被绑架来的人,如何能用心做好文书和外交工作?连起码的应付差事都做不到,不当内奸卧底就不错了。 下午时候。忽然有驿站杂役慌慌张张的进来,对方应物禀报道:“方公子,外面有上百人聚集,说要见你。” 方应物不明所以道:“见我作甚?” “不晓得。只听得说是求你出面救人。他们围住驿站不散,你还是出去看看罢。” 方应物纳闷的来到驿站大门,果然见到外面围聚了百十人,将驿站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在下方应物,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今日却来寻在下有何贵干?” 人群见了方应物,声音立刻喧闹起来,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方应物便又高声道:“请一两位父老上前说话!” 如此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走出人群,对方应物道:“小老儿居于西门外,姓一个刘字。今日我等聚在此处,只恳请方公子救人一命。” 方应物疑惑道:“在下能救你们什么?” “我们皆有亲属被锦衣官校捉拿入狱,如今走投无路,还望公子施展仁心,伸出援手相救!” 方应物仍旧莫名其妙,“在下一介书生,有何德何能?刘老丈只怕拜错了山头,求错了人罢?在下确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那刘老头言辞恳切地求道:“汪公两次到公子这里拜访,可见交情匪浅。何况锦衣官校透露过只言片语,道是让我等前来请求公子出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此时外围忽然有十几个人跪下,高呼道:“求方公子为我等做主求情!” 方应物闻言心神大震,又看了看人群,登时头皮发麻,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汪芷说要逼自己答应,而连续几天来又对自己毫无动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就是要故意让百姓来求到自己这里,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自己不答应,就显得冷血而见死不救;若想伸出援手,帮助这些可怜百姓,便只能求到她那里去。 一旦求了她,那还能有什么后果?也只能屈身从贼了...... 方应物尤其想骂的是,汪芷这种行为,与流寇裹挟百姓并用百姓为前驱当炮灰有什么区别? 她这是不按理出牌,严重性在于彻底破坏游戏规则,堪称是完完全全的邪招!如果在政坛上,都学这样搞道德绑架,那就天下大乱了,任何一个稍有素养的官员,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天接触,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错觉,他没有感觉到这女厂督有多么邪恶,既不贪财又不凶残,无非就是做事蛮横、手腕又稚嫩了点,为何还如此招骂,难道古人道德底线很高吗? 今天才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连如他方应物这般,在道德方面容忍度还算不错的穿越客都想大骂了! 这种政坛二把刀、半瓶子醋式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也许不残忍,但就是叫人窝火、叫人恶心,活该她短短几年时间就迅速败落了! 一时半刻,方应物也没有太好主意,便对刘老丈人道:“诸位遭遇,在下心里是极同情的。但尔等所求,又涉及在下名气,所以事关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今在下已然知道了,还请诸位先回去,让在下花一些时间静心思考。” 刘老头与人群商议过几句,又到方应物身前道:“我等知道事起突然,方公子也需仔细斟酌。今日便到此为止,我等明日再来请愿。” 能拖一时算一时,方应物眼见人群散了,便回到屋中。 他将随从都叫来,很严肃的吩咐道:“你们不能和我住在一处了,你们两个和兰姐儿都离开这里,另寻其他地方安置。实在不行,便去找邓同知,委托他照看。”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如果能有机会,你们就回苏州府去投奔王老大人。我不好走,你们如果想走,应该较为容易。” 王英惊讶道:“秋哥儿你前日还说情势无妨,只是等待,为何今日又如此紧张?” 方应物叹口气,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感到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就是汪芷这厂卫大头目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遭遇了今天这桩事情,他却陡然嗅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于两点。一是某厂督的不按理出牌作风,对此他遵循常理是猜测不到的,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拿他身边人作文章就麻烦了。 坏规矩的事情,她做出了第一件,就会做出第二件,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是趁着某厂督没有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边人这里时,未雨绸缪的让家人都转移出去吧。 第二个危险来自于常州府这些百姓的请求。别看现在他们都是苦苦哀求,情态卑微可怜,但转化起来也会很快。 方应物搞研究看惯黑材料,对人类普遍的劣根性很了解。如果这些百姓最后真被自己拒绝了或者没有帮到他们,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翻脸,并将罪责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自己看起来比厂卫弱得多,还算不上大人物,在本地又孤立无援,不找自己撒气泄愤找谁?弱者靠欺负更弱的人来找心理平衡,这是人类常有的现象。 到那时候,上百人聚集在一起,氛围就是十分不可控的。一个处置不当,或者有几个带头的,便有可能冲进自己住处打砸烧抢。 所以还是提前将身边人转移出去比较安全,万一有什么问题,只要自己多加注意,独自提前逃跑也简单点。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汪芷又来了,果然兑现了她三顾茅庐的承诺。 方应物苦笑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强求在下?胁迫百姓来强逼在下,这不是做事的正道。” 汪芷神情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我这不是驱使百姓强逼你,而是帮你寻找借口和理由,别不识好人心。” 这也是好人心?方应物气极反笑,“在下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歪理?” “在我这里当两年书办,对你考科举其实没有影响,其他地方也亏待不了你,那么你担心的是什么?只能是一些小小的名声问题了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么现在为了这群可怜的百姓,你就从了我,这未免不是美谈。听圣人说过,舍身成仁、舍身取义;佛祖也说,舍身饲虎、割肉饲鹰,你如何做不得? 你若不管,那便是你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你而死!你若放手,如苍生何? 大家都是为皇帝做事的,又不是让你叛国投敌,想来别人也会理解。也就是说,我帮你解决了这个名声问题,你还有什么道理拒绝?” 居然还真有歪理?方应物愕然良久,此人路数邪气,太邪气了,这才是她最大的天赋? 第一百零一章 千里之外 不得不说,汪芷的直觉确实很强。虽然她读书少,不懂什么理论分析,但与方应物谈过几次话后,她便也能感觉到,方应物虽然不是那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人,但也绝对不是心思纯粹的人。 心思不纯粹,各种杂念就多,杂念多了,就不怕找不到能干扰他的法子。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果不其然,如今便就让方应物陷入了左右为难中,比起先前的断然拒绝态度已经松动了不知多少分。 汪芷暗中得意,又加了筹码,“我已经放了风声,要清查江南巡抚,你难道不为你祖父着想一二么?这还是你提醒我的。” 方应物继续无语,她这招用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话外之意,就是说他方应物还可以打出“为拯救外祖父而屈身从贼”的苦情牌,继续为道德加分。 “你自己细想罢!想好了就到城中公馆找我!”丢下这句话,三顾茅庐结束了,汪芷也离开了城南门外的驿站。 送走汪芷,方应物知道自己应该仔细考虑了。他很明白,这不是做试卷上的选择题,而是对自己的未来走向进行实实在在的选择。他已经感受得到,冥冥之中历史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变化,必须要认真做好每一次抉择了。 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几年,朝堂应该还是乱象丛生。适合当缩头乌龟,纯粹的正人君子是不大好混的。 连李东阳、刘健、谢迁、杨廷和、吴宽这些史书上名声不错的未来大佬也一样都缩在翰林院装聋作哑,没见谁跳出来当烈士。 在汪芷身边混两年,至少安全程度是有保障的,不会横遭[***]。慢慢积累点人脉,以后若有了功名,再另起炉灶,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未尝不可。 从另一方面来看,未来外祖父王恕姓格正直耿介无私,眼中揉不得沙子。就算将来熬到成化天子驾崩,他以名望能入朝为大佬,但也是比较“孤”的大臣。 而从各方面反应分析,自己父亲八成也是类似的人,就从他老人家在县学的人缘便可见一斑。未来两个背景都是这样,自己还去添油加醋有用么? 自己的定位是否应该稍稍错开?是否在汪芷身边暂时效力,更有利于帮助父亲闯荡曰渐污浊的官场?又想起了张居正和冯保的典故,自己有没有可能效仿? 带着沉思,方应物连晚饭都忘了吃。 忽然有个身穿衙役服饰的人敲开了门,禀报道:“小的奉邓老爷之命,给方公子送书信。” 这邓老爷必定是邓同知了,同在府城,有什么事不能传口信,还要送文书?方应物带着疑问接过这封书信,先送走了衙役,然后便在油灯下打开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得方应物脸色大变,身子发软,他竟然站立不稳倒在了椅子上。 这书信没头没尾,但从文体看似乎是抄写的邸报,起内容大约如下: “庶吉士方清之为四事上疏谏议。一是弹劾内阁三人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请罢免而另择贤良;二是批评陛下迷信僧道方士,滥授恩官,请罢斥佞幸而近贤臣;三是弹劾内监汪直、梁芳乱政,尚铭搔扰百姓,俱请逐出京师,永不叙用;四是请督促太子学业,择饱学有德之士辅佐东宫,以正视听。” 怎能不让方应物大惊,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简直就把几伙正当红的人全得罪了,而且直接指责天子,何异于批龙鳞! 顾不得多想什么,迅速向下看去,果然看到后面还有一句——帝诏锦衣卫捉拿下狱严审。 下诏狱! 方应物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刷声望”。不过他赶紧把这个大不孝的念头逐出了脑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是残酷的现实。 成化年间下诏狱的人很多,比如当年翰林四谏名动天下。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他如今只是个新科进士,还没有什么人脉,在京中别人或许会赞赏几句,但有谁会替他说话? 大臣在诏狱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数月,长的数年都有,主要就看天子心情了。方应物觉得,就算是要将父亲贬谪外地也好,起码先捞出来也好,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方应物不由得想到了汪芷身上,这是一个在天子那里极其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难道真要自己为了救父,去卖身投靠她? 父亲有难,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便不谈父子天伦,在眼下具有功名身份的父亲才是全家一切的根本,他自己也时常从中获益。 保住父亲,才算保住了根基。这种时候,自己的一切小算盘和得失算计要放到一边。 念及此,方应物再也无法再细想什么了,直想去面见汪芷,再谈谈投靠的事情。说不得要对汪厂督掏心置腹,冒着泄露历史天机的风险,来为父亲换几句说情了。 虽然父亲也在奏疏里点到了汪芷,但这属于大范围地图炮下的顺便捎带,又不是重点针对汪芷。而且汪芷这一年来,每天大概都有一堆弹劾她的奏疏,应当不至于太在意其中一两条。 以她的脾气,应该是可以说服的方应物想道。但此时夜色已深,他只能先等待着。 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天色亮了后,方应物从打盹中清醒过来。他连忙用冷水洗了洗脸,便急急忙忙出了驿站,向城中公馆而去。 站在公馆外,向把门的锦衣卫官校说明了来意,便听人把话通传了进去。不多时,有人将方应物领了进去。 地点还是上次会面的那处水榭,可以看出,汪厂督是十分喜欢这里的凉爽。汪芷正在看几件公文,见了方应物问道:“你想明白了?” 方应物点点头,“在下想明白了!” 汪芷话里有话的说:“既然想明白了,那你还来干什么?” 方应物很为她的喜怒无常而不安,便答道:“来此自然是愿为厂督效力。” 汪芷拍了拍手里文书,“我刚才也看到了邸报,你父亲触怒皇爷,下了大狱。你是打着请托我出面为你父亲说情的心思罢? 我别的不懂,但有一件事情是很懂的,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皇爷不高兴。偏偏你父亲就让皇爷发怒了,我可不敢从中说什么话。” 方应物暗叹道,这汪芷这方面倒是很门清,她谁都敢惹,但惟独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万贵妃。 又听汪芷道:“今科大比,从状元到前几名,多是老朽之辈,看着就没什么前途。只有方清之正当盛年,不是老弱病残,兼之器宇非凡,在这一批人中十分出彩,前途是十分被看好的” 父亲的外形果然是万人迷么?方应物只能回道:“多谢褒奖。” 汪芷话头一转,“只可惜,他放着好好地前程不要,非要去做那触怒皇爷的事情。你说如果方清之前脚被皇爷送进了天牢,而我后脚就请了方清之的儿子为幕席,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皇爷知道了会怎么想?我是万万不想承受这种风险的。” “所以,虽然你是个人才,我却不能用你了。”汪芷轻叹道,大有一种“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敢用你”的意思。 方应物很没面子的在心里骂了几句。他娘的,自己死活不从时,她来死缠烂打,自己要从了,她却又将自己拒之门外,这算什么!两方人都是犯贱的吗! 方应物咬牙道:“在下可以隐姓埋名,为厂督出谋划策。” 汪芷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白嫩的脸庞颤了颤,仿佛忍住笑意,很不屑的嗤声道:“你父亲这次必然要倒霉了,下场如何说不准,但我敢肯定,至少在京城是呆不下去了,而且翰林院庶吉士的名头没了! 你若从今不再是最有前途翰林的独子,将来也不再会是宰辅后人,那么便不能给我增光添彩,如此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真以为自己可以迷倒我了么?” 方应物立刻感到自己脸颊火辣辣的,好像被抽了几个耳光一样。 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主动投靠,却被人当成没用的垃圾一样,这对向来自视甚高的他而言,是何等奇耻大辱!自从穿越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 自己不在京中,不知道父亲居然有如此人望,汪芷这从京师来的人也从未对自己主动提起过! 原来汪芷不惜屈身招揽自己,三番五次讲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道理,让他晕头转向,糊里糊涂摸不清真意。结果归根到底还是看在他父亲面子上,想哄骗自己去她身边当一个点缀光彩的花瓶! 一旦自己父亲失了势,自己在她眼中最大的价值就没了!原先当个宝,现在就是根草! 自己盘算这些算计那些,还是没有逃过父亲的笼罩和影响力,自己的命运还是决定在千里之外父亲手里!没有功名,终是蝼蚁! 方应物恍恍惚惚间走出公馆,等清醒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常州府府城的大街上。 那股难以言表的耻辱再次涌上心头,方应物忍不住在心中发下誓言,“混蛋!你根本猖狂不了几年,你错过的是修正人生的机会,你终将会后悔的!今曰之耻,曰后我必十倍报之!” (未完待续)q 第一百零二章 你敢写包票么?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如果这时候方应物能见到父亲,一定会苦笑着一句“你老人家光环的影响力太猛了,小的不能不服”。 即便与父亲远隔千里,无论在淳安还是苏州,以及当前所在的常州,他方应物都随时会受其影响,制造出一件又一件的突发悲喜剧。没办法,父业子当承,天经地义。 这次父亲貌似有点玩脱了,居然蹲了诏狱,不过方应物对他的生命危险暂时不是很担心。 成化天子不太喜欢杀人,印象里诏狱没死过大臣,凡触怒天子的下场一般最后都是贬谪远方。但无论如何,蹲大狱不是长久之计,要想法子救人才是。 在汪芷这边被弃之如敝屣,感到被调戏的方应物愤恨归愤恨,发誓归发誓,但也没空去多想什么了。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如何救出父亲,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去。 又想了想人脉,方应物心里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江南巡抚王恕老大人,但随即便将这个念头扔到了一边去。 求谁也不能求王巡抚,他可是天子心里最烦的人之一。让王老大人去为此事上疏,只怕效果是彻底负作用,反而要成催命符了。所以为了父亲安危,决不可用王老大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决定还是自己迅速前往京师。虽然目前没有什么头绪,但在南方想什么也是白瞎,去了京师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方应物还有个念头,一定要追随父亲坚决不离开,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否则让父亲独自在外面闯荡,说不定又要给自己什么“惊喜”。 下了决心,事不宜迟,方应物便开始行动起来。 找到兰姐儿和王英、方应石。又向府衙借了船只,叫王英和兰姐儿兄妹去苏州府投奔王恕。而方应物准备和方应石轻装上路赶往京师。 在小妾的涟涟泪水中,方应物叹口气,一咬牙上了船向北而去。既然出来闯世界,就难免有离别时候,此刻确实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一路上,出了加倍的船钱,当真是餐风露宿昼夜兼程的赶路,如果带了女眷。多有不便之处,是绝对吃不了这般苦头的。 过长江、渡黄淮、穿山东,长途跋涉半个多月功夫,方应物便抵达了运河尽头通州张家湾,至此京城已然在望。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方应物弃船登岸,换了驴车继续前往往京城。 驴车晃来晃去,晃得随从方应石难受,便没话找话问道:“秋哥儿,这次营救学士老爷,可有定计么?” 方应物摸了摸怀中几封信。长叹道:“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必天无绝人之路。” 他贴身携带的几封书信,正是商相公委托他送的几封信,其中颇有些分量很重的大人物。这次很大程度上也就指望这些人情了。 此时京师尚未修筑南城。崇文门之外就是南郊,方应物便从东南方向崇文门进了城。 他担忧父亲遭遇,堪称是心事满怀。也就没心思优哉游哉的对城门和城墙进行实地考据了,更没心思看崇文门内外的繁华商业街景。 说起京城九门之内的格局。中央是皇城和官署,四个方向大抵上是东富、西贵、南匠、北酸。 各省会馆多聚集于城内东南区。距离崇文门倒是不远。方应物打听着路,在明时坊找到了浙江会馆。 这会馆住宿价格,只怕要比普通旅舍贵上数倍,进京住会馆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普通人想住也不容易。 倒不是方应物摆谱,一定要入住会馆。实在是这年头会馆各种资源很丰富,不但提供餐饮住宿服务,还充当同乡会组织,消息灵通,办事渠道广泛,不是一般的歇脚旅舍可以比较的。 他方应物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办的又是大难题,单枪匹马势单力薄,要尽可能增加每一分成功的可能性。 方应物在大门外整顿了衣冠,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风尘仆仆,然后才迈步进了会馆。 入眼却是一座五开间的穿堂大厅,方应物进了厅中,见到里面堂上坐着一位胖滚滚的中年汉子。 此时没什么业务,这胖子正低头打着瞌睡。方应物重重咳嗽几声,惊得这胖子猛然抬头张望,最后眼光聚焦在方应物身上。 他又起身拱手道:“敝姓黄,今日坐堂掌柜,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一般会馆都是一些大商家合伙成立的,类似于董事,而会馆的管理工作便由各董事轮流负责。轮到谁家,谁家就负责经营,所以才有了坐堂掌柜的称呼。 方应物还礼道:“有劳黄掌柜了,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也,意欲今日入住会馆。” 黄掌柜犹豫了一下。他这种坐堂掌柜坐在前厅,不是闲坐的,还有把关的任务。会馆不是什么人都应该放进来的,但什么能入住,什么人该婉拒,都要靠他这坐堂掌柜掌眼。 区区一个生员,又不是名流,应该还不够资格入住。黄掌柜很客气的说:“敝处屋舍已满,还请方朋友另寻别处罢。” 方应物十分失望,正要说什么,却又听见黄掌柜若有所思的问道:“翰林院有个方庶常,也是你们淳安人,可是你亲族么?” 方应物点头道:“此乃家父也。” 黄掌柜登时肃然起敬,敛容再次行礼道:“令尊真乃忠义之士也,吾辈浙江同乡与有荣焉!只是无缘识荆,请代汝父受我一礼。” 随即又道:“我这便让小厮们收拾出两间屋子,方朋友尽管去住。” 连住个会馆也要靠父亲名头......对此方应物已经麻木了。 不过当他看到黄掌柜的敬意时,还是有点自豪感的,这就是正义人心啊,那股隐隐的怨气也小了许多。 方应物随着小厮穿过前厅,步入了后面院落。又看到甬道旁边一棵茂盛大树底下,靠着位三十余岁、作文士打扮的人。 有新客人进来。那文士立刻凑上前,迅速打量了几眼方应物,挤出几分笑意道:“这位朋友请了。” 方应物看了看他,虽然生的还算齐整,但却有挥之不去的油滑之色。不过他这主动凑上来的神态,倒让方应物想起了“要片么”“住宿么”等等等等...... 对这种人习惯性的不去理睬,方应物只管随着小厮往里面走去,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 屋子自有方应石去收拾。方应物则站在门口想接下来的事情。是抓紧时间拿着书信拜访大佬,还是先打听消息再谋定后动? 不经意间。又看到先前那油滑文士来到了身边,方应物皱了皱眉头。 那人却抢先问道:“我看朋友你面有忧色,是来京师办事的罢?” 方应物心头一动,此人莫非就是专门吃疏通关节这碗饭的掮客?京师衙门多,天下各地跑到京师办事的人也多。还真就衍生了不少连带行业。 既然敢在浙江会馆这样的大会馆里招揽生意,想必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人,就是不办事只找他打探消息也不错。 想至此处便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文士自我介绍道:“在下娄天化,在京师幸有几分手眼,以替人排忧解难为生也!看起来公子也是有心事的,不妨说与在下,在下或许可以帮衬办事。” 果然是掮客。方应物道:“在下确实是要办事的。” 娄天化拍着胸脯道:“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包在我身上。” “大事和小事还有不同么?” “自然不同,大事要通大关节,说不得要惊动朝堂大员。小事只需惊动衙门管事官员和属吏便可。” 方应物轻笑道:“我这是一桩大事。自有办法,不用劳驾阁下了!” 却说这娄天化最近运气奇差,半个也没做得成一桩买卖了,京城物价腾贵。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好不容易眼见了方应物这么一个潜在客户,又是好糊弄的年轻人。便极力争取道: “公子毕竟不熟悉京师法子,即便有门道,也不妨请在下参详一二,总不会叫你吃了亏去。” 方应物轻笑道:“在下受了故人所托,前去项兵部府上送信讨人情,用得着你帮衬什么?” “哪个项兵部?”娄天化愣了愣,惊道:“你是说项忠老大人?” “正是!” 娄天化欣喜的说:“今年三月时,项尚书败于汪直之手,已经被罢官了!公子你真指望不上的!” 方应物微微失神,这种细节,他还真记不清了,不过看着娄天化幸灾乐祸的神情很不舒服,又道:“这没什么,我还要去李总宪那里送信讨人情。” 娄天化楞道:“你说的可曾是左都御史李宾大中丞?” “正是!” 娄天化更加欣喜道:“李总宪因为受汪直所迫,上个月月初,已经辞职致仕了!” 方应物一时无语。这两个人,是商相公委托他捎带书信中分量最重的两位大佬级人物,怎么还都刚好在近期走人了?其他的人,分量都差的远了,这下该去找谁? 妥了!这桩生意到手了!娄天化带着点小得意,又主动自我推荐道:“不是吹牛,大事小事我这里都有路子可通,没有办不成的!” 方应物就是看他得意样子不顺眼,有意激他道:“你说话太轻浮,我是不信的。口说无凭,你敢写包票么?” “有何不敢!在下说到做到,一定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若办不成分文不取。”娄天化又一次重重拍胸脯道。 方应物还真让他签了个文书,然后才缓缓道:“家父讳清之,本为翰林院庶常,如今困居诏狱,麻烦娄朋友办出来。” 娄天化愕然,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他要有本事从诏狱捞出翰林,还用蹲守会馆混几碗外地人的饭吃么! 自己是什么玩意,怎么敢去掺乎皇帝老儿的事情。这小年轻岁数不大,怎么坑人如此麻利,这不是故意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方应物摇了摇手里文书,回了房间睡觉去。 PS: 明天继续!<!--over--> 第一百零三章 世态人情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看到那自己签字的文书,娄天化捶胸顿足。还是自己最近揭不开锅,导致招揽业务太心切,结果入了对方的套子! 自己说了事情在办成之前分文不取,那反过来,若事情一直办不成,自己岂不就要一直充当免费的跑腿劳力? 原本他凭借丰富的经验,从眼前这位小哥儿风尘仆仆的形状,以及那忧愁的气质判断出来,此人必然是家里有人遭了官司,所以赶到京城通关节来的。 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才敢大包大揽。要知道,他确实在刑部有些人脉,只要事主肯砸钱下去,就是死刑犯也是可以想法子拖延几年,运气好了就能遇上大赦。 对方还真是吃官司蹲狱,但却是吃了皇帝的官司,蹲了锦衣卫诏狱,这倒是让他始料未及。 这已经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啊......能从锦衣卫诏狱捞出皇帝亲自发落的人,那用手眼通天形容都不为过,还用得着守在会馆饱一顿饥一顿么。 “方公子慢着!”娄天化心急之下,喊住了方应物,“阁下未免有些不厚道,事前不说明状况,欺骗在下签这文书。” 方应物嘲弄道:“原来你们这种人,签了文书也可以反悔么?” 娄天化感到自己职业被侮辱了,愤然道:“我们自然是言而有信之人,但力所不能及,为之奈何?难道定要在下假意欺骗,哄你的钱财么?” 方应物等得就是这句话,“那好,只请你替我打探一下诏狱的消息,这总可以了罢?如此便两清了。”当然,他要是就此跑了。方应物也没什么办法。 却说安顿好了后,方应物又去了前面大厅找黄掌柜说话,打探一下消息。 他原本指望商相公送的兵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两个人情,却不料政坛风云变幻,这些渠道统统作废,所以他要办法找一找别的门路。 比如说,可以在浙江籍高官这方面想想办法。这年头重视乡谊,同乡就是一种现成的关系,必要时即使素不相识也能互相求救。 当然。有钱的话,拿银子去铺路也是可以的,但方应物身边不富裕,哪有这个钱去运作,只能想办法去搭人情了。 对于历史大势。方应物很清楚,名人事迹他也知道,到具体到某时某刻的细节和具体情况,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所以还需要找人打听。 黄掌柜在京师多年,对各方情形有所了解。听方应物问起这些,他略一沉吟。答道:“当年商相公、姚尚书在朝时,咱浙江说话分量重得很,如今确实不如从前了。” 商相公是商辂,姚尚书指的是成化初年的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姚夔。严州府人,不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方应物又问道:“现如今可有谁能称为浙省领袖么?” “礼部大宗伯邹老大人是我们浙江钱塘人,当前宰辅尚书中也就这么一个浙江人了,不过他年老多病。不大过问世事。”黄掌柜又介绍道:“另外说起有名望的,那就是谢状元了。” 黄掌柜口中的大宗伯邹老大人。指的便是现任礼部尚书邹干,不过在历史上名气不大,方应物不很了解。 而黄掌柜说的另一个谢状元,则是成化十一年乙酉科状元谢迁,浙江余姚人,日后入阁为大学士。这位可是名臣,正德年间与李东阳、刘健并称天下三贤相,方应物当然晓得。 至于其他的同乡,方应物知道几个,他兜里还有几封信呢,比如好友洪松写给他叔叔洪廷臣的信,商相公写给儿子商良臣的信。 虽然这些人关系更亲近一些,但可惜都是中低层,话语权有限,派不上多大用场。 盘算完毕,方应物决定先去拜访礼部邹尚书,洪廷臣和商良臣先放一放。这时候不是先找亲近人攀交情的时候了,必须尽快去找最有用的人,早将父亲救出来,就少受一分罪。 一夜安睡无话,次日方应物在会馆用了早膳,便出门望西而去。 邹尚书这等大人物的宅邸,黄掌柜还是知道的。方应物从黄掌柜这里知道了大概方位,从大明门外绕过皇城,从东城来到了西城。又一路打听,终于在午前时分,找到了当朝礼部尚书府第。 方应物想道,如果邹尚书在家,那么便求见;如果邹尚书不在家,那就视情况留言或者直接去礼部拜访。 在大门处,方应物对门官报上来历,递了红包。门官掂量了一下方应物的分量,就传了话进去。 又等了不知多久,便有话传出来,“我家老爷身子有恙,近日不见外客,方朋友还是请回罢。” 这就被干脆利落的拒见了?方应物站在门廊下呆了一呆,虽然之前抱有一些期待,但被拒见也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内...... 对方是位列七卿的礼部尚书,自己只是个秀才而已,平素又没有任何交往。这种临时请见,愿意见是人情,不愿意见也是正常。 道理虽然想得通,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方应物还是感到莫名的不愉快。当前是需要救命的特殊时期,岂能以正常情况下的交往规则而定? 邹尚书不会看不出他方应物的来意,可以不见面,也可以拒绝他。但同为浙省人,连一句婉转或者宽慰的话也没有,就差摆明了说“老夫肯定不管你父亲,你就死心罢”,这冷漠生硬的态度确实很让方应物齿冷。 所以说如何回绝别人也是一门学问,回绝的不好就容易得罪人。邹尚书这次回绝的就太过于冷酷无情,没有一丝温暖,让当事人不舒服。 方应物从黄掌柜嘴里得知这邹尚书官声还是挺不错的,但与实际生活却是两回事。 官品不等于人品,邹尚书肯定是要躲事,彻底指望不上了。方应物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句,不愧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里的一个! 其实邹尚书躺着也中箭了,历史上泥塑六尚书这种说法几年后才出来,当时礼部尚书是周洪谟,而在那时邹尚书早已致仕回家了。 既然见不到邹尚书,方应物又去找第二个目标,也就是谢迁谢状元。此人虽然官位不大,但身份清贵,声望也高,还是值得去拜访的。何况自己父亲在翰林院为庶吉士,与谢迁又是同省,说不定会有什么交情。 黄掌柜知道邹尚书这等高官住宅,却不知道谢迁住在哪里,因而方应物便直接去了翰林院拜访。 翰林院位于皇城的东南,占地面积不算小。 立在翰林院大门外,即便以方应物的心气,看看自己身上所谓的“青衿”,也感到有几分渺小。 这是一道很简朴的大门,不过门内是士林华选,门外是凡夫俗流,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如果将秀才比作上辈子的高中毕业,那么翰林院里就相当于博士了,而且是随时可以转化为宰辅的博士。 在大明体制中,翰林院被看做内阁设在外廷的机构,而内阁则被视为翰林院驻在宫中的办事处。 方应物不禁想道,父亲年初荣登皇榜,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从这道门进进出出时,想必也是极其意气风发的罢。 在别的衙门,往来办事的人多,外人是可以进入大门并直达前堂的。但翰林院却有几分不同,不许闲杂人等进大门,于是方应物被门子拦住了。 翰林院处处与众不同,就是门子也比别家牛气。却说这门子傲然的打量了方应物几眼,很快做出了判断,“要么,你拿出书信,可以替你送进去;要么,你就在外面等待,等你要找的人出来。” 方应物与谢迁素不相识,哪有什么书信,现写也来不及。不过他灵机一动,想起商相公的儿子商良臣也在翰林院里,便从怀中取出信件,“这是商编修的家书,烦请送与他。” 商良臣虽然也是翰林,但为人太低调,名望差了些,而且又是前首辅的儿子,身份略敏感。所以方应物很体谅的并不指望他来帮助自己,还是将希望放在了名声更响亮的谢迁身上。 不过可以先通过商良臣与里面搭上线,然后再考虑其他罢,方应物如此想道。 没过多久,门子出来回答道:“商先生去宫中侍班了,不在翰林署中,信件还请你收回。” 方应物闻言很失望,长叹一口气,今天真是诸事不谐,出来拜访太不顺利了。 他没心情在翰林院大门外继续等了,谁知道谢迁什么时候出来?就是出来了也不认识,反而显得冒昧。 奔波一日,一无所获,方应物算是亲身感受到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办事有多难。 回到会馆中,却发现昨日被自己戏耍过的娄天化在房间外等候。 对此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打趣道:“我还以为你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还会回来!失敬失敬!” 娄天化没好气道,“不是只有方公子你是读书人,在下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岂能言而无信!今日跑了一天,打听出一些令尊的消息。” 和白天受到的冷遇相比,方应物产生了些许“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感觉。他立刻拱拱手,“多谢,愿闻其详。” 娄天化却住口不言,摸了摸肚子道:“在下今日粒米未进......” PS: 姗姗来迟的第一更,求月票!<!--over--> 第一百零四章 破局之道 方应物对着娄天化注目良久,这厮到底是真的为人言而有信,还是特意跑过来蹭饭吃的? 话说方应物从淳安县出来时,卖了三亩地,又提前收了租子,凑起三十多两银子。到了苏州府,王老大人赞助了些,在常州府,又找邓同知借了点。 如此经过一路花销,现如今手头约摸还剩四十两,这就是他在京城的全部活动经费。办大事不够,使小钱有余。 还好会馆这边感念父亲忠义,允许他赊账,所以管娄天化几顿饭还是能管得起。 方应物便吩咐方应石跑腿去,叫些便宜酒菜送到房间里来,而他与娄天化坐下细谈。 而娄天化眼见晚饭有望,便一五一十将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想说了朝中动向,“如今朝中诸位老爷们对令尊的事情大体上是很沉寂的,尤其是部院大员们,个个默不出声。 不过科道言官倒是有发声的,不过零零散散的奏疏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响。但总体上还是士气不振,据说是西厂汪太监这半年多来摧折士气的缘故,至今还未恢复。” 方应物点点头,娄天化所言不虚,看来也是用心打听了的,说的这些与他印象中的成化后期政局生态颇为相符。那就是:高层集体混日子,而科道和中低层却时有敢言发声者,勉力维持一股正气不散。 娄天化又道:“至于令尊在诏狱中,暂时还算安稳。” 这也是方应物比较关心的事情,连忙问道:“此话怎讲?诏狱之中,如何安稳?” “管镇抚司诏狱的吴佥事虽然是武官,但却喜欢舞文弄墨,对文人士子甚为优容。所以他对下了诏狱的大臣向来宽厚。 此外管锦衣卫事的指挥使袁大人也是谦厚人物,不像前两任那般凶暴。所以有这两位在,令尊没有大吃苦头,只是囚禁牢笼不的自由而已。” 听到父亲不会太受苦,方应物便放了心,又仔细询问了诏狱的状况。娄天化虽然对方应物的关注点很奇怪,但还是有问必答。 送走娄天化,方应物陷入了沉思。在父亲这件事情上,朝廷貌似是一潭死水。偶有微澜而已,但这是众人不关注么? 肯定不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被关注?连远离庙堂的会馆黄掌柜都知道此事,并称赞一声“忠义”。 总而言之,自己一定要破局!如今别人都不可靠。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所以也只有靠自己了! 不过经过今天白天的遭遇,方应物又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在京城大人物眼里,自己太人微言轻了,甚至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拿什么去破局?那么又应当如何争取到参与的权利? 苦就苦在,如今一无人情。二无钱财,可谓是一穷二白,凭什么去参与? 难道用老办法,先拿诗词去刷名气。有了名气再进行下一步? 但这需要时间来沉淀,除非遇到天时地利人和,像苏州府那样直接灭掉了祝枝山三人组,否则哪有这么容易一夜爆红! 更何况诗词只是陶冶情操的小道。与政坛风云半文钱关系也没有。就算他把纳兰性德王士祯黄景仁龚自珍赵翼袁枚等等的大作全都抄出来,最多也就变成一个才子。那又能撼动什么改变什么? 方应物在屋中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又嫌屋中憋闷,便到了院中来回踱步。 不经意间,他抬头望见了月亮。不知怎的,想起了在家乡时,月下屋顶上悟道的事情,悟到的核心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灵光乍现,仿佛摸到了什么。人情和银子,都是利,自己手里无利,那什么去喻于人? 因而还是要从君子喻于义方面去琢磨,如果能抓住一个大义,让所有人都不能不承认的大义,那样自己就不再是被忽略的对象了! 就好比父亲,虽然下了诏狱,别人也许会迫于形势沉默,除去毫无廉耻到极点的小人,没有人说他是错的,这就是一种无可否认的大义! 何必去靠诗词小道,如果自己也有一种类似的大义,凭借自己还是自由身的优势,就可以迅速占据舆论高地! 方应物隐隐约约的好像就差一层窗户纸要捅破了。父亲的大义是忠,自己的大义又在哪里? 想到父子关系,方应物感觉距离答案更近了一步。常言道,忠臣之家必出孝子,忠孝并称,父亲是忠臣,自己就该当孝子。 没错,就是这个!方应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的大义就是孝! 国朝标榜的是以德治国,以孝治天下,又是百善孝为先,朝廷百官谁敢说孝字不对? 父亲忠义在前,自己孝义在后,只要把握住情势,让自己成为绝对的道德典范,变作“孝”的象征,那么何愁不能把握舆论! 想透了这点,方应物顿时思路如泉涌,破局的机会,就在这里面了! 大方向定下,剩下都是细节问题了,关键就是要围绕如何表现出“孝”字来进行。 首先,父亲坐了牢,孝子就该表现出替父坐牢的姿态,连代父受苦都不肯,还谈什么孝? 对国朝体制熟悉的方应物当即想出两种路数,一是敲击长安西门外的登闻鼓,然后为父鸣冤,同时请求在案子结束前代父坐牢;二是去通政司衙门,上书为父亲辩解,并表示要代父坐牢。 经过考虑,方应物否决了敲击登闻鼓的法子。这个举动太激烈了,完全没有回旋余地,所以还是采取上书的形式。 从太祖时朝廷开了通政司,专门负责朝廷公文收发,并且允许天下军民直接上书,除了秀才之外。但涉及到孝字,所以方应物方秀才去通政司上书没有问题的。 但去通政司衙门上书也有问题,通政司文牍繁多,普通人即便上书也很容易淹没在公文的大海里。 不过方应物立刻又想出个解决办法,自己可以风雨无阻的每天去上书一次,那样想不引起关注都不行了。 顺着思路想下去,方应物主意越想愈多—— 每天去通政司上书后,然后到锦衣卫衙门外,请求与父亲见面,若能挨几顿打,更是值得了。 还有,要准备一批诗词歌赋,适当时候扔出来造势......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难怪正不压邪!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心里也很清楚,公开出头造势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别的不说,如果传到天子耳朵里,一时性起连他自己也打下诏狱去,那还会有谁来救他? 但是当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方应物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想救出父亲,容不得他瞻前顾后。 其实以方应物的两辈子读书人性格,更喜欢智珠在握的黑箱作业、幕后操盘,而不是赌博式的抛头露面公开博同情。不过这次万般无奈,也只能厚着脸皮上阵了。 与敲登闻鼓比起来,还是去通政司上书更体面、更有尊严一些,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了去通政司上书的重要理由之一。他是士人,不是平头百姓,击鼓鸣冤拦街告状之类的事情太掉身价。 却说这日上午,工部尚书张文质下了早朝,来到通政司衙门坐衙理事。不要以为张大人老糊涂走错了地方,他虽然年近六十,但可不糊涂。 张大人的官衔虽然是工部尚书,但这是加官虚衔,表示享受正二品待遇。外面尊称一声大司空,实际职务还是署理通政司。毕竟通政司位列九卿,地位较高,以尊官向下兼任也是常见的。 张司空坐在堂上,悠悠哉哉的先品了几口新茶,然后不急不缓的等待下属来汇报工作。 通政司里都知道老大人喜欢喝茶的爱好,所以等张老大人进了屋后,又给他老人家留出了一刻钟品茶时间,然后这才陆陆续续的鱼贯而入,禀报各项事务。 通政司右通政赵侃捧着一封文书,脚步匆匆的迈入了通政使大堂,对张文质道:“今日有地方生员一名上书。请司空过目。” 张文质闻言不悦,不耐烦的埋怨道:“太祖法令,天下军民皆可上书言事,惟独生员不可,退回去就是,拿来与我看作甚?多此一举,你连这些都不明白么!” 赵侃详细解释道:“此乃淳安士子方应物所上,专为言其父亲之事,其父就是上个月下诏狱的方庶常。所以下官不敢做主。请司空裁断。” 张文质接过文书,先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展开看,入眼见是: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此语至当。真见古人之心。常存此心,自不见直言得罪有毫发之可矜负也。但天下人公共大事,臣父一肩担尽...... 臣不能救父于雷霆之中,亦不能侍奉于左右,惟愿以此身相代......” 简而言之就是两段意思,一段是圣主忠臣都没错,各尽其责;另一段是请求替父亲坐牢受苦。 看完后。张文质叹道:“以身代父,是为尽孝也,我等位居通政,不能阻塞言路。亦不可不许人尽孝。将这封连同其他奏疏,一起送进宫中文书房罢。” 赵侃犹疑道:“只怕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他说的这些其他人,当然指的是被方清之弹劾的那些人。比如阁老,比如权阉。比如受宠的僧道方士,可能还有不可一世的万贵妃。 张司空又仔细看了一遍。“无妨,文中没有什么多余内容,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弹劾一片招人怨恨,满篇只谈忠孝而已。若连这都要阻挡,那传了出去,我等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张司空很明白,方清之这件事,虽然朝廷中人嘴上不说,但关注度并不低,只是暂时没有人公开掀起来。 为难之处在于,如今道消魔涨,文臣气势大弱,在天子心里根本没有面子。如果为方清之说话,有可能火上添油触怒天子和一群被弹劾的小人,从而毁掉自己前途命运;如果落井下石,那名声也就臭了,最后只能暂时沉默以对。 而方清之儿子赶赴京城为父上书,等于将事情公开化,这是一个敏感的信号。他其实请求的是早日了解此事,是贬是谪还是官复原职,要早出结果,不要拖延日久、人心不定。 张文质只想安安稳稳当他的二品官,并不想掺乎这种事。若是压着这封奏疏不放,被有心人故意解读起来,有嘴也说不清。反正这方应物的奏疏中没有明显犯忌讳的事情,他只做个二传手就好,还是让宫中去决定罢。 按下这边不提,却说方应物到通政司投了奏疏,随后就去了距离通政司不远的锦衣卫。 虽然锦衣卫衙署位居皇城之南,地方并不偏僻,但却门可罗雀,门前胡同也是人迹罕至。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从这里过? 方应物走在锦衣卫胡同里,要说心里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一边祈祷锦衣卫官校不会像电视电影里那么凶残,一边又想着如果被凶残了也未必是坏事...... 在大门前,列着两排站班官校,人人身着统一制式的红袄,腰间也挎着统一制式的宝刀,并悬挂着木质腰牌。 十几双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睛突然来了精神,齐刷刷的射向方应物这个不速之客,仿佛看到了珍稀动物一般。 方应物隔着一丈远,对着领班拱拱手,“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听闻家父在诏狱中,心中牵挂,还请校尉通融,叫我父子相见以全天伦。” 没人出声理睬,两排锦衣卫官校仍旧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方应物叹口气,咬咬牙跪在了锦衣卫大门外,对着衙署连续磕了三个头,此后便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门前的领班校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方应物答道:“恨己无力,不能膝前尽孝,唯有在诏狱门前画地为牢,陪伴父亲。” 那校尉心里同情,叹口气便任由方应物跪在门前不管了,只要他不挡路就好。 虽然苦不堪言,但方应物心里默念各种史书素材,硬是神游物外的坚持了一日。直到傍晚时,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腰酸背痛不提,膝盖几乎都不能直立了。 强打精神,高声口占一首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可惜周围没有百姓群众围观,一声叫好也没有。此后他踉踉跄跄的出了胡同,在方应石扶持下,回了会馆去。 方应物在门外的一举一动,当然都会传到里面。坐镇诏狱的吴佥事闻言感慨道:“只要不犯禁,随他去罢。” 次日,又是一个轮回。方应物先去了通政司,再次上疏,接着继续去锦衣卫外求见父亲。 领班校尉劝道:“令尊之事。何曾是我们可以做主的?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方应物哽咽答道:“父亲终究还是在这里受苦,为人子者心如刀割,岂能忍心相弃而去!” 此后他又是在锦衣卫衙署外跪了一整日,临走前作歌曰:“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见同声称义士,仍有伏狱作孝郎。圣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领班校尉将事情传了进去,吴佥事苦笑几声,“廷尉称平过汉唐,倒是夸赞我等。只是这句不见同声称义士。不免暗讽朝中诸公了。” 又次日,还是与前两天同样的流程。方应物第三次到通政司投奏疏,此后又到锦衣卫衙署外面。 今次换了领班校尉,没有与方应物搭话但也没管他。任由方应物跪在门前不理。 还是从上午跪到夕阳西下,方应物几乎站立不起。还是方应石硬生生将他搀了起来。 方应物万分悲愤,提笔在胡同墙壁上题诗道:“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 这首言辞之激烈,原超前两天的两首。还是姓秦人,这是把大臣比喻为秦桧也。 方应物精疲力竭的回到了会馆,又看到娄天化在庭院中徘徊。他有气无力的问道:“事情可曾妥当?” 娄天化摸摸肚子,“在下今日粒米未进......” 又是这句话!方应物暗骂一句,这厮是不是每次找自己之前,都是先饿着一天不吃饭? 难道因为合约文书上写明,在父亲救出之前,他帮忙分文不取,所以就靠蹭饭这种方式占便宜罢?那还真是分文不取,只多吃了几碗米饭...... 方应物便打发方应石去取饭菜,趁着间隙,娄天化禀报道:“遵照了公子的吩咐,在下已经把这忠臣之家必出孝子的消息散了出去。 还有那几首诗特别是其中几句,也都传开。公子请放心,我们这同行一伙人专门互相协作的,既能打探消息也能放消息。” “如此便好......”方应物十分满意,若能收到效果,也不枉自己拉低身段、丢人现眼一番。作为清高的人,能舍得下脸皮去干这些事,那真是下了大决心的。 娄天化一边扒着米饭,一边建议道:“公子你还是太端着架子,不会流眼泪,如果能当街痛哭流涕,那效果更好。” 方应物没有搭理他,继续想起下一步的事情。 如今自己的孝德形象渐渐树起,占据了道德高地,同时极力作诗词吹捧抬举父亲,又沾了忠字的光。作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忠孝模范,又在诗词里冷嘲热讽的激将,现在总该有一些大臣开始关注自己了罢。 下面,自己该主动出击去寻求机会,还是坐等那些还心存正直的大臣来召唤和拜访? 对此方应物两难了,若是主动出击,显得功利性太强,削弱了道德光彩;若是坐等别人主动,又心里没底,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在犹豫不决时,会馆的黄掌柜急匆匆进来了,手持两个名帖,对方应物叫道:“前面有两人来找你!” 方应物大喜,真没想到居然来的如此之快,这下就不用自己为难了!不知是邹尚书还是谢状元? 接过名帖,方应物急忙去看,一封上面写着“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万”,另一封上面写着“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 这都什么玩意,盼了半天,盼来的两位全不是史书上的好人啊......方应物长长叹了一声,面色不是很好看。旁边方应石纳闷道:“用秋哥儿的话说,有人找是好事,为何叹息?” “我只是感慨,这年头为什么朝中好人斗不过奸邪。就看这机敏程度,好人比奸邪辈差得太远了,难怪正不压邪!” PS: 早起五点码字,先更一章求月票!<!--over-->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次真的很痛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五月底六月初的京城天气渐渐酷热,已经到了盛夏时节,不过却渐渐流传起充满正能量的忠臣孝子故事。 人性光辉十分灿烂,还伴随着慷慨激昂的热血诗句,闻之令人唏嘘。若非民心如此,杨家将岳家将也不会流传几百年而经久不衰。 “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 “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 其实对方应物而言,百姓感动不感动并非最重要的,朝廷大臣们有所感触就行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谓是煞费苦心,既不能太过火又不能太平淡。太过火,直接激怒皇帝不是好事,让别人反而心生反感更是坏菜;太平淡,就无法触动人心,那又有什么用? 所以,塑造忠臣孝子典型的过程中,拿捏分寸才是最难之处。像娄天化建议的当街嚎啕痛哭这种把戏,若不是能真心投入,一眼就会被京师官场的老油条们识破为做作。还不如时而淡淡的哀愁,时而突发的愤激比较自然,不会被人识破质疑。 却说这忠孝故事是流传了,但当事人方应物今天称病躲在房中,愁眉苦脸的看着两张请帖。 他没有料到,树起忠孝两字后,先招来的不是蜂蝶,却是苍蝇,对此实在有几分无可奈何。 如果要找什么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上辈子时空倒是有一句很合适的名言:骑着白马来的不见得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 第一封名帖上的“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万”,便是独宠后宫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时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实职的。不是带俸寄禄的虚官。 在方应物印象里,此人日后也升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直干到成化天子驾崩,这才失去靠山,将位置让了出来。 万通万大人的名声不怎么样,和他两个兄弟一样,因为姐姐缘故从底层骤然显贵,但市井无赖性格不改。当了锦衣卫官还是喜欢在市井厮混,各种敲诈勒索的烂事没有少干。江湖人称万二。 至于第二封名帖上的“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便是当朝三个内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三的刘吉,也是史上著名的纸糊三阁老之一。 一般史书讲究为尊者讳,做官做到了宰辅的地步,在史书里形象伟光正的居多。但史书上对这位刘吉刘阁老则是很不客气。评价就是尸位素餐、精于营私,他的名声尤其可见一斑。 刘吉的名声大约也就比当今首辅万安强一点,他比万安强就强在,还没有无耻到在给天子的奏疏里夹杂春宫,以此讨好天子的地步。 方应物知道,日后江湖中人给此公起了个名号叫刘棉花。为什么叫棉花,耐弹也。他这份耐力和厚度独步江湖,不空前也绝后。 在上辈子的史书上,刘棉花成化十一年进入内阁,一直干到了弘治五年。先后当了十八年宰辅。 弹指一挥十八年,任凭政坛风云如何激荡,任凭言官科道百般围攻弹劾谩骂,刘棉花却始终屹立不倒。巍然耸立在内阁笑傲群雄。 他的前辈商辂被迫辞职致仕,他毫发无伤;几年后与他同期的次辅刘珝倒了。他还是毫发无伤;十年后,与他同期的首辅万安倒了,他反而趁机当上了首辅。 特别是十年后新登基的天子非常讨厌刘吉,在这种状态下刘棉花还是稳稳地当了将近六年首辅。最后告老还乡,得了善终,死后追赠太师。 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单纯从做官技术而言,这是绝顶高手。方应物身为先知般的穿越者,想起刘棉花的技术也只能自叹不如。 从历史遐想里脱离出来,单看这两份名帖,如果说刘棉花召见,方应物还可以理解。怎么说都是读书人一脉,虽然身份差得很远,但却同属士人阶层的。 但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万大人的召见,则让方应物莫名其妙,完全摸不到头脑。 万通是皇亲国戚,比皇后家势力还大的国舅,职位上又是挂靠武官的,秉性气质上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白无故的召见他,是为的什么? 当然,最让方应物郁闷的还是,还有点名声的人以及潜力无穷的正派小生们按兵不动,却先招来了两个不怎么正面的人物。 细想也不奇怪,奸猾小人在捕风捉影、投机取巧方面确实要比大多数正人君子灵敏的多。 换句话说,面对同一个人时,正人君子考虑很多,比如此人是不是同道,值不值得往来。但奸猾小人则完全不用顾虑,只要有利,就可以下手拉拢。 事已至此,方应物也只能面对现实了,见还是要见的,不去拜见就是平白得罪人。这两个人都是明天召见他,不过刘阁老约了午后,万指挥约了晚上。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也就不装病了,又去通政司和锦衣卫衙署大门外转了一圈,傍晚回来休息,为明天两个会面养精蓄锐。 闲话不提,次日方应物上午便到了西城刘阁老宅邸附近,然后找了间茶铺乘凉。一直过了正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方应物又起身前往刘府。 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在正午阳光下长时间赶路,导致精神萎靡或者形象不佳。 到了刘吉宅邸,因为阁老事前吩咐过门官,所以方应物很顺利的就被带着向后院书房走去。 刘棉花刘阁老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以岁数而言,算是很年轻的大学士了。他当年在科场也不是善茬,二十三四岁就中了进士,然后考中庶吉士,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入阁。 方应物见到刘吉。暗中打量过,见他眉目很细,眼珠不大但却很有神采,脸型很尖,胡须较为稀疏。 作为与商相公、王恕打过交道,并在汪厂督手底下走过一遭的人,方应物也算有所历练了。 这次他见到阁老大学士,倒也不慌乱紧张。不疾不徐的行过礼,寒暄问候几句。便闭口不言,静待主人发话。 刘吉自然也是在观察的,不由得暗中点头,此子举止自有大家风范气度,不是普通少年人可比。 刘阁老开口便是责问。“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虽则孝心可嘉,足以感天动地。但你这诗句中,多有诋毁之语。比如不见同声称义士这句,莫不是讽刺朝廷诸公;又如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这句,与谩骂有何不同?” 方应物暗叹道,和这些大人物正式会面谈话时。总是很累人。他们先开口从不单刀直入正题,总是要另起话头绕上几圈,美其名曰考验后进。 但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这回方应物自然不会当着面顶撞。“晚生救父心切,又担忧父亲处境安危,故有此急躁之语。” 刘吉摇头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些。吾辈说起来,也是令尊同僚。你用诗句讽刺是何道理?须知令尊下诏狱,很大缘故是天子真怒。至于震怒的原因在于你父亲弹劾了天子身边近幸,并非因为你父亲弹劾了内阁。 所以你应当知道,导致令尊身陷囹圄的根本在于君侧之人,而不是内阁。但你却在诗句中嘲讽了满朝大臣,却对君侧之人轻轻放过,你能告诉老夫其中缘故么?” 刘吉所说的君侧之人,说白了就是三种势力——贵妃、僧道方士、权阉,但以刘棉花的谨慎,即使在私下里谈话也不会轻易说出那些字眼。 他问的也很犀利,在重重掩饰中,直接抓住了要害地方。是的,你方应物为什么不敢在诗句里讽刺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只敢讽刺文官? 换成一般人,估计还在感慨方家满门忠孝,一时半刻哪能注意到方应物的这个破绽。 方应物记起,史书上对刘棉花的评价还有三个字——多智数。如此看来名不虚传,此人人品先不予置评,也绝对不是合格的宰辅,但肯定是最好的政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方应物略一思索,答道:“俗语云,不读书不明理,那读了书就该明理。满朝诸公都是读书人,如果犯了不明理的事情,晚生也该讽喻几句作为规劝。若能促进风气更正,那么善莫大焉。 至于君侧之人,都是以佞幸见宠,非我辈读书之人,不明理不奇怪,晚生有何道理讽喻彼辈?汉贼不两立,晚辈也没有义务去规劝他们改过,所能做的就是实际行动而已。” 刘吉轻喝道:“好辩术,硬是被你说得通!但明人不说暗话,在老夫看来,原因就是两点。 其一,吾辈文官近年势头衰微,最不得帝心,天子还是更喜欢身边那些幸进之辈。你对朝廷诸公讽刺也好、谩骂也好,大概是没有触怒天子的危险。 其二,其次,讽刺君侧近幸,有可能被暗算,甚至有可能会丢命,那些人是不会讲究脸面的。 但讽刺朝中诸公却相反,不但会涨名望,而且你没有单独指名道姓,吾辈自然也不便自己认领去。何况人言可畏,吾辈碍于脸面不好惩治你,谁也不想出面当那个姓秦人。” 方应物听到刘阁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脸上微微动容,心神却已大震。又听刘阁老反问道:“老夫想到的就是这些,是也不是?” 当然是了......方应物额头微微冒汗。 这刘棉花当真意想不到的厉害,他所列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心里的算计,一丝一毫也不差!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思彻底扒了出来,一件一件晾出来看。 不愧是政坛不倒翁,这份眼力心术确实非同凡响! 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依仗超越五百年的专业积累和对名人的理解,只有对别人诛心的时候。但今天却猝不及防,被这刘棉花这非穿越土著一剑诛心了! 第一次真的很痛啊...... PS: 第二更,求月票!思路通顺,晚上还有第三更!<!--over--> 第一百零七章 聪明人的对手戏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趁着方应物一时无言,刘大学士又语重心长道:“你这种行为,可谓是开卖直风气之先。今后若言官科道群体效仿,而制衡又极难,我大明庙堂无宁日矣!”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的戳中了。 作为精研明史的穿越者,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一种很恶劣的风气,那就是刻意卖直邀名,越到中后期这种风气越泛滥,尤其科道言官势大难制。 那时一些大臣为了所谓的“名”,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刻意触怒天子,求得廷杖,然后便得意洋洋,自诩青史留名,以此夸耀人前。 方应物隐隐约约记起,好像这种风气的苗头,确实起自于成化年间,原因大概是成化天子毛病非常多,但又很手软不会杀人。 不过这刘棉花的眼光,近乎妖孽了。确实是见微知著,那样的一两百年趋势都能看得出来...... 这更让方应物不能不服气。作为历史研究者,他当然明白,一个人身处历史洪流中,大都是当局者迷的,看出未来趋势的难度之高无法想象。 细想起来,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与后世那些卖直邀名者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人为的故意制造名声。 难道因为刘棉花这一句定性,就把自己打成大明朝刻意卖直的祖宗、恶劣风气的开端? 思路险些被带入沟里的方应物猛然又发现,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彻底落了下风。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眼前此人比商相公、王恕那种君子型大佬难缠多了。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不知道刘棉花什么目的,但必须要振作起来。不能表现的如此窝囊。导致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 方应物在脑子中迅速将刘大学士的生平事迹回想了一下,顿时有了些思路,便开口道:“老大人目光如炬,洞鉴烛照,晚生钦佩。不过就算晚生刻意求名,那别人也是肯相信的,说明还有人心支持。” 随即他话头一转,又道:“其实真正该怕的是,就算想卖直求名也没人会相信。这种处境才叫可悲可叹。” 刘吉不禁呼吸一滞,有几分愕然,方应物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戳到了他的心窝? 自从去年跟着商辂摇旗呐喊一次后,形势急转直下。他便彻底缩了头,一切以保身为主。一年来他不但对天子无所规谏,反而一味谄媚逢迎,甚至与当红太监梁芳有所勾结。 虽然稳住了内阁位置,没有像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那样遭到大清洗,但在士林中风评也急转直下。 方应物说的不错,现如今就算他想出面卖直搏一个清名。也没人会真正相信他,估计都要冷眼旁观只当演戏看。 这对一个位极人臣将来要在史书上留名的读书人而言,是何等的悲哀。其实很多读书人都有一颗君子的心,只不过进入名利场后。有的人被现实掰弯了,有的人被现实折断了。 此子确实很机敏,刘吉心里暗赞道。但刘棉花毕竟是刘棉花,立即仰头“哈哈”大笑几声。掩盖了短暂的失神。“话说到这里,你我真不必遮遮掩掩说话了。你以为然否?” 这是考验完毕,终于要步入正题了么?方应物连忙答道:“老大人所言极是。” 不知怎的,方应物这时候也感到很轻松,与刘棉花几个回合下来,老底都被他老人家看光了,因而现在没必要再套上任何累赘的伪装。 可以轻装上阵,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与商相公和王恕打交道时,从未感到过这种轻松感。 刘大学士承诺道:“关于令尊的事情,老夫打算伸出援手,替令尊向天子说情。” “谢过老大人!”方应物喜出望外,但又担忧的说:“替家父这种诤臣说话,难道老大人不怕让天子不高兴么?按照惯例,老大人不该有这种举动。” 刘吉毫不在意道:“老夫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 刘大学士本不想将具体情况全盘托出,但见方应物一脸求知表情,便晓得今天如果不说就不能取得方应物的信任。 他只好简略的说了几句:“如今令尊的奏疏还在天子那里留中不发,我只须对天子说,方清之这是为了拿陛下博取声望,陛下千万不可上当。 况且如今中外瞩目,如果明发奏疏处置方清之,只会扰乱人心,陛下也将为奏疏中内容大失颜面,反而让别人对方清之的奏疏信以为真。 所以还是将方清之交给老夫,暗中悄悄处置了比较好,对外不便声张,等待事情自动消弭。” 方应物又一次叹服,这位刘大学士做官和稀泥的本事果然非凡,就那几句话,处处打着为天子脸面着想的旗号,说动宅男性格的成化天子并不难。 方应物便问道:“再次代替家父谢过,那不知老大人所图是什么?” 刘吉笑道:“不难,你只需要在事后,公开对老夫感恩戴德致谢即可。还有,你作诗水平不错,到时候赠老夫几首诗词,譬如周公恐惧流言日这样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刘大学士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也正如自己所说的,他想卖直求清名是不可能了,不会有人相信。但他可以从另一种角度弥补形象。 比如时局艰难时忍辱负重、含羞蒙垢,一边承受中伤,一边默默救助忠良。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 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头热显然是没用的,需要获救的当事人主动去唱赞歌,还要唱出水平来,稍差些都是无效的。父亲显然不是这块料,但自己却是可以。 刘吉坦然说:“明人不说暗话,老夫看得出来,你是个真正聪明但又不迂腐的人,听说了你的事迹后。老夫便觉得事情还有可为,因而才会召你前来。” 方应物敢肯定,刘大学士应该是真的没有帮助父亲的打算。冒着让天子不高兴的风险,救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最后什么好处也没有,而且还有可能被获救者大骂一顿,这种事情刘棉花当然不会干。 而现在,有了他方应物这个经过考察确认的“聪明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人能做搭档。上演一场双赢的对手戏,刘大学士的积极性自然就高涨了。 简单地说,就是方应物营造的父忠子孝名声很成功,刘大学士对此上了心,要取巧的搭顺风车。 那么让不让刘大学士搭车?方应物只想了几个瞬间。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只能同意。 刘棉花这样的人,想得出种种说辞,哄着天子把处置权下移到他手里,然后趁机捞人。换成正人君子们,能做得到么? 虽然刘大学士名声不正,但为了救出父亲,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和刘大学士打交道更不算什么,不至于被否定的,这年头舆论还不至于这么极端。 更何况,自从商相公致仕。当今朝堂中比刘棉花地位更高的正人君子已经没有了,也不会有比刘棉花更有力的援助者和合作者了。总不能让自己去巴结阉宦和那些受宠的僧道方士罢。 谈定了事情,刘吉忽然话起家常,问道:“方小哥儿你哪年生人?可曾读书?是否婚配?” 方应物不明所以。难道这老大人才第一次见面,就想做媒拉线么?“晚生出生于天顺六年。未曾婚配,目前乃县学廪生。” 刘吉点头道:“虚岁十七周岁十六么,考中县学廪生也是很不错了。不过我朝有一些少年高中的英才,如李东阳、杨廷和,都是年不及弱冠便荣登进士第,满朝公认很有前途。 令尊今科高中二甲第四,想必你身上也有令尊的天资传承,若肯努力,两年后中乡试、三年后中会试,那时也不过十九岁。足以与李杨齐名,前途就一片大好了。” “多谢老大人勉励,也多谢老大人吉言,”方应物很套路化的答道,如果真能那样,做梦也会笑醒。 刘吉微微一笑,又很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不过听老夫一声劝,前途无量之人不必早早成亲,平白限死了自己。 两三年后看看考试结果,那时再考虑亲事也不迟,说不定考试出彩了,还能攀上高门作为助力。” 他这想法真够功利的,方应物对此很无语。而且还感到今天刘老大人有些交浅言深了,他刚才那些话十足十的像是亲近长辈,但自己和他有那么熟么? 这应该是拉拢人的手段罢,口头几句勉励费不了什么事,何乐不为?史书上也提到过,刘棉花善于攀附交结人情,这也是他屹立不倒的因素之一。 看看天色不早,方应物想起晚上还有一场与锦衣卫万指挥的会面,便起身要告辞。 以刘吉的大学士身份,当然不会送客,方应物也很礼貌的主动退出去。 当他退到门口时,忽然听见一句脆生生的喊叫:“爹爹!你说要下棋,为何半日也不来!等得我好生心急。” 叫声来自于书房另一侧的后门方向,方应物下意识望了几眼,随即从那里闪进来一个半大少女,扯着刘大学士撒娇不放。 却见得她十二三岁年纪,上面贴身小比甲,露出粉红盘领袄子,下面金线百褶裙。迈步之间裙褶晃动,如同波光粼粼的流水般炫目。 再看相貌,一张白净尖尖的脸庞,细长眉毛搭配着妩媚的丹凤眼,十足十的小美人,虽未长成,但也隐隐显露出几分颠倒众生的妖娆魅力。 方应物再想细看时,步子已经退出了房间,刘家又没有挽留他说话,他便只好转身离开了。 这时回想起刘棉花那些话,方应物隐隐约约品出了几分意思。但他没敢继续多想,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呢,当前主要任务是救爹,其他暂不考虑了。 PS: 总算在今天结束前赶出第三更,幸未食言。。。。求月票!<!--over--> 第一百零八章 漩涡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从列吉大学士宅邸出来,方应物心生万般感慨。他今天这是又见到了另一种类型的高官,而且是与商格、王恕不同类型的高官。 之所以感慨,是因为刘棉花这样的人,在当前这世道似乎比愤而致仕的商相公、被压制敌地方二十年的王恕更自在。能稳稳当当连续做十八年大学士,最后还得到善终,整个明朝又能找出几个? 方应物仿佛感受到了一种魔鬼的诱惑,如果自己能放下身段,不要脸皮,再加上先知金手指,肯定会过的舒舒服服。就是改朝换代,也不会让自己被颠覆,刘棉花能做到的,他一样也能做到。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念头掐掉了,做人总要有底线啊。 节操这种东西,失去容易得到难,等羊操掉了一地时,那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譬如刘吉,据史书记载有段时间他也曾摇身一变,处处表现的敢言直谏,与从前截然不同。但却没人相信他了,最后在史书上评价很差。 方应物自忖脸皮厚度,还是做不到承受千夫所指,却能浑然不在意的地步,这方面功力与刘棉花差的太远。 放下节操问题,方应物又生了另一种感慨。最近这段时间京城里水太浑了,连刘棉花这等高手都要满地打滚才能安稳保身,汪芷汪厂督这等嚣张人物也要出京去避避风头,他们父子更要当心。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就凭父亲这性格,好像还是远离京城比较好,不过这是以后需要仔细考虑的了。 傍晚时分从西城回到了东城,再想起与万指挥见面的事情,方应物忽然觉得这次见面意义不大了。 本来广撒网就是为了救出父亲,可今天进展出于预料的顺利。刘棉花虽然人品颇遭非议,但也不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他若能帮忙摆平事情,那还有必要去见万指挥么? 刘棉花说到底还是文人士林这个圈子的,万指挥则根本就是另一种人了。如果沾惹上了,就怕今后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执 可是已经答应了邀请,今晚又不能不去,得罪这种小人终究是不明智的。方应物长叹一声,向教坊司胡同而去。 不错,万通万指挥约定的地方就是教坊司胡同,一个充满了美人、醇酒、歌舞的地方。 在父亲深陷牢狱的情况下,方应物不应该踏足这种地方的,不过这次也是为了救父亲,情有可原。 按照事先通知的地址,方应物在花街柳巷中躲躲闪闪,躲的是拉客的王八,闪的是卖东西的小贩,从重重拦截中杀出一条路,总算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处门脸平常的院落,过了大门就有人上前询问,此后便带着方应物向内里走去。连穿两道走廊,最后到了一间宽敞的厅堂里。 里面早已经有五六人在座了,方应物一看便知,今晚并不是这万指挥专门要见自己,而是他与别人有这一场宴会,顺便约自己前来相见。 坐在当中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舅爷万通了,只见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但其貌不扬,略显粗犷。 万通正抱着一名妖冶女子调笑取乐,他狠狠在女子身上揉了几下,这才抬眼对方应物道:“你是方小哥儿?请坐!” 席间确实空着一个位置,方应物不卑不亢的谢过,便弯腰入了席。 万通又招呼仆役道:“去!再喊一个美人过来,不能冷落了新到的!” 环顾席间众人,人人都有此地jì家相伴陪酒,但方应物仍推辞道:“谢过万大人好意,家父囚于牢笼之中,为人子者五内俱焚,不敢饮酒作乐。” “你们读书人规矩真多!”万通对仆役摆摆手,便就此作罢。 席间众人说说笑笑,又时不时的与身边美人互相调戏一番。只有方应物孤零零的坐在这里,而且又与别人不熟,更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所以无话可说,十分安静。 方应物明白,今晚的重头戏肯定不是前来喝花酒,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夜色比较深了,万通发话道:“今晚有些累了,诸位都散了罢!” 众人便一起起身道别,陆陆续续的出了大厅。最后只剩下了万通和他怀中的妖冶美人,以及方应物。 万通又拍了拍怀中美人,“看你出了不少汗,速速去洗白净了,躺屋里等我!” 如此这美人扭了扭腰身,也迈着小碎步出去了,屋中自然而然的就只剩下了两人。以方应物的机敏心思,当然觉察的出来,这万通肯定有什么不太好公开的事情要与他说。 万通嘿嘿笑了几声,“方小哥儿定性不错。” 方应物拱拱手,再次见礼道:“不知万大人召唤在下,所为何事?” 万通又饮了几口茶解酒,然后才道:“我不与你绕圈子,你这几日天天到锦衣卫诌狱门前画地为牢,这份孝心不错,不过咱家便也请你帮个忙。” 这种忙绝对不是好帮的,方应物半是试探半是推辞道:“万大人说笑了,阁下在京师手眼通天,在下只是区区一外地书生,能帮得万大人什么?” 万指挥拍案道:“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由不得你。只不过,我觉得请你过来明示了比较稳妥。其实,就是请你挨一顿打而已!” 挨打?方应物惊讶道:“在下为何要挨打?” 万通哈哈笑了笑,“时间就是后日吧,你继续去锦衣卫门前尽孝心。然后,便有人来打你,就这么简单。” 方应物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万通这是想要栽赃! 如今自家父子名头起来了,笼罩上了道德光环,如果有谁突然当街殴打了自己,那必定是被父亲弹劾的奸邪们衔恨在打击报复。只要有心人借此炒作,那么动手的人立刻就要陷于舆论被动。 大体情况就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万通想陷害的人是谁?方应物真心不太想参与这种事情,京城里都是他素不相识的人,谁死谁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便又说:“这种事情,万大人自行去做便可以,召唤在下前来告知其实毫无必要。在下知不知道内情,完全不影响万大人你布置。” “不,还是需要你配合。前来殴打你的人是锦衣卫官校,需要你这受害人出面去指控。” 听得方应物头皮发麻,动用锦衣卫公然殴打他,这必定是牵涉到了锦衣卫内部权力纠纷。这可不是好玩的! 万通才不管方应物怎么想,“需要你做的就是,一方面要听到那几个人提到袁指挥,另一方面,正要捡到一件校尉腰牌。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如果说方应物刚才还只是明白了七八分,那么现在就是明白了九成九了! 万通说让他假意听见凶手提到“袁指挥,”显然就是要将殴打他这件事情栽赃给那位“袁指挥”。 据方应物所知,当今锦衣卫里的袁指挥只有一位,就是掌锦衣卫事的指挥使袁彬。像万通这样的人,虽然被称为万指挥,其实就是差一级的指挥同知而已。 指挥同知想栽赃指挥使,其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方应物迅速在脑子中翻检起相关材料。现任这位掌锦衣卫事的袁指挥可真不是常人,在本朝功劳资历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二十九年前土木堡之变,当今天子的亲爹也就是英宗皇帝北狩,很惨淡的流落番邦,当时这位袁彬袁指挥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的保驾,与英宗皇帝堪称是患难生死之交。 甚至可以说若没有袁指挥,英宗皇帝能不能活下来回到大明都是未知数。到了景泰末年,又是袁彬袁指挥助力英宗皇帝复辟,夺回了大位。 擎天保驾的功勋摆在这里,谁有敢说比袁指挥功高?英宗皇帝复辟后,锦衣卫就由袁彬掌管,换了今上成化天子,也没有任何变动,至今已经二十年了。 面对这样似乎不可撼动、近乎与国同休的人物,万通还要谋取锦衣卫大当家职位,是痴心妄想么?显然也不是。 万通的姐姐可是名声响亮的万贵妃,是天子对其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万贵妃。万贵妃一句话,在天子耳朵里比天下所有人都顶用,这枕头风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 有这等靠山撑腰,万通当然有和袁彬掰手腕的资格,袁指挥功勋再大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万大人赢了就能拿到锦衣卫指挥使位置,输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毕竟有那样一位姐姐坐镇后宫,谁也不能把万通怎么样。 方应物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去锦衣卫门前尽孝心,却招来了这么一个后果,将自己卷进了一个大漩涡里。面对万通的安排,即便再不情愿,他也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早知如此,当初绝对三思而行,不去出这个风头了!方应物哀叹道。 万通拍着胸脯保证说:“你放心,跟着我做事不会吃亏!你父亲的事情只是一桩小事,只要我请姐姐发一句话,放出来官复原职都是轻而易举的!” 对他和万贵妃的能力,方应物是不怀疑的,难道他该庆幸,自己父亲骂了内阁、骂了阉宦、骂了僧道方士,独独没有直接去骂万贵妃么?只是提到太子时影射了几句。(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零九章 不复清白矣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面对万通万指挥的半请求半强迫,方应物暗暗叹道,京城果然是非极多,玩法规则和别的地方都不相同。 自己只在锦衣卫门前跪了三四天,吟诵了几首诗,就招来了如此大的事故。锦衣卫指挥使人选竞争这种事务,他本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 话说回来,这位万通万指挥也真够狂妄和自信,今晚才是第一次见面,他就敢对自己透露如何去对付别人的事情。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出了这院子后,就把消息卖给袁指挥么? 这相当反应了万通的有恃无恐,有贵妃姐姐作为后盾,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公开叫板也有公开叫板的好处,至少可以吸引大批投机者主动汇聚到自己旗下。 其实在史书上,袁彬袁指挥的名声比万通好得多,据说由他主掌特务组织锦衣卫期间,时常安静,也不生事。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为尊者讳的原因,而且方应物也不会迂腐到凭借印象里的史书描述来决定自己好恶。 可是研究了这么多年明史,方应物潜意识里受史书影响还是很深。要让他充当帮凶,协助“坏人”去暗算“好人,”方应物觉得颇为纠结,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关键还在于,万通叫自己充当挨打的苦逼角色,也太尴尬了。刘棉花那边,好歹也是将自己当成一个可以互动的合作对象,万通这边干脆就把自己作为任由摆放的小棋子了。 却说方应物正浮想联翩时,万通大手一挥道:“就这般说定了后日上午动手!” 从头到尾1方应物始终没有表态答应,甚至连话也没说几句,沉默的时候居多。这主要是团为他明白万通万指挥比刘棉花大学士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所以要言行谨慎。 但在万通万大人眼里,这就算是默认了。眼前这位从小地方来的木讷书呆子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为了救他父亲,还不是任由自己随意摆布。 方应物再次暗叹一声,说不得只要照办了。反正那袁彬袁指挥目前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史书上的符号,犯不着为了一个符号与万通当面过不去。 再说在记忆中,万通此人确实当过几年锦衣卫指挥使,而袁彬今年七十多了,迟早也要让位的。大势如此,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逆转的。 又听得万通道:“如今夜色已深,方小哥儿就留宿在此处罢。这家院子是我的产业你可以大可放心的高枕无忧,没有外人看到这里的!” 不愧是市井习性浓厚的暴发户,居然在花街柳巷置业,难道平时还兼营妓馆么?这品味实在……”方应物推脱道:“不敢打扰,在下还是回会馆了。” 万通面色不悦,“你这人就是太拘束为人处事全然放不开。今晚若走了,便是扫我的面子!瞧你这扭捏模样莫非你还是个雏儿?” 随后又招呼仆役道:“来人呐!将方小哥儿引到房间去!” 当即便有人上前答应着,伸手弯腰请方应物跟着走。方应物无可奈何,拗不过便跟着走了,实在不行就留在这里睡罢。 他黑灯瞎火的沿着走廊来到另一处房朵外,远远地就能看到从窗户透出几分亮光。方应物推门而入时却吃了一惊,看见灯火下有个美貌女子一手支着额头,斜靠在内室软榻上。 虽隔着十步远,也能嗅到香气扑鼻。大约是她刚洗浴过的原因此时毫无妆扮的素颜朝天,但一双桃花眼儿却依旧勾人。 目光再下移,她丰腴窈窕的身段上披着半透明的纱衣隐隐看得见里面的红色裹肚以及两团突起,白白嫩嫩的腿上是不及膝盖的粉色底裤。 方应物自从与小妾兰姐儿分离后,已经有二十几天不近女色。猛然看到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很有些受刺激,浑身上下都蠢蠢欲动。 不过方应物对这女子感到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想,登时记起来了。这不是在先前的宴席上坐在万通万指挥怀里那个放浪的妖冶美人么? 万指挥吩咐了,叫她洗干净回屋等着去那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这里? 想至此,方应物立即收敛了想入非非的心思,拱手道:“抱歉!在下走错房屋了,这便离去。” 那女子轻唤道:“慢着!方公子没有走错地方,这里确实是你今晚留宿之地。” 方应物愣了愣,若这里是万通的产业,那这女子应该也算是万通的别院情妇之流,再差也是个长期包养的名妓。就这样陪自己睡,姓万的也太开放了罢? 对此方应物感觉怪怪的,虽然他没有洁癖,但心里总有几分别扭。这女人一刻钟之前还在万通怀里打滚,现在却要对自己自荐枕席,也太锃乱了,太无耻了! 是应该顺从还是继续严词拒绝?方应物举棋不定,万通万指挥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近乎半裸的女子从软榻上起身,扭着腰肢走到方应物身边,在他耳边悄声道:“小哥儿,你若不与奴家欢爱一场,有人反而不高兴的哟,还是嫌弃奴家颜色不够?” 方应物愈发古怪,万通的心态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玩他的女人就是看不起他么? 刚才他还觉得万通太轻信于人,莫非这就算是考验?果然是不同圈子不同人就有不同的玩法? 他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道:“在下不需要侍寝,姑娘还是请回罢!” 美人突然伸出纤纤细手,在方应物下身掏摸了一把,随即了然于心,咯咯笑了几声。 “公子你口中假道学,底下这小兄弟却完全不听你的话啊。你们这种人,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很想,却非要假正经,虚伪之极啊!” 靠,连她这种人也敢嘲笑自己么!方应物突然爆发了,大骂一声:“不知廉耻的贱货!” 美人愕然,不曾料到这文质彬彬的公子突然如此失态。 方应物粗野的将眼前这女子推到床上去,也不管她姿势舒服不舒服,直接按着撕下了她的纱衣,又扯下了她的裹肚和小裤,不由分说挺枪就上。 “啊呀!”女子仿佛被捅了一力,很配合的尖叫出声。 方应物格外用力气,狂风骤雨般毫不怜香惜玉,仿佛要将自己到京城以来种种压抑情绪一口气发泄出来似的。 是的,自从到了京城,既面临父亲坐牢的压力,又有世态炎凉的碰壁经历,还有面对权贵低头的无奈,心气很高的方应物总是有几口气不那么舒顺。 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但真遇到时,才发现自己的心理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面对困境还是需要适应过程的。 这种无力的卑微感真是令人讨厌!连眼前这个女人也敢肆无忌惮的来笑话自己吗! 一直死命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身底下美人感觉要被蹂蹦的散了架,实在想不明白这貌似文雅清秀的读书人为何如此野蛮,只好忍不住连连讨饶口好不容易才挨到了这位公子泻完火,并放开了她。 不知是发泄完了欲火,还是发泄完了心火,重新恢复了安静的方应物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望纱帐顶部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身边的美人浑身酸软,正想就此睡去时,忽然听到方应物幽幽叹息道:“此身已被玷污,从今夜起不复清白矣,世间再没有纯洁了!” 美人脸颊抽了抽,强行打起精神,翻起身从方应物这边爬过去,摸了衣服要下床。 方应物嫌她动作太大,打扰了自己的清静,破坏了自己的感怀,不耐烦的问道:“你要作甚?” 那美人骂道:“老娘觉得你很恶心!不想再和你同床!” 若干年后,方应物名冠京师时,欢场中却有个奇怪的美人是小方大人的万年黑,总是大肆诋毁小方大人虚伪到令人作呕。 这让别人都看不下去了,但小方大人却总是大度的一笑了之,让人钦佩的很,称赞一声小方大人好肚量! 后话不提,却说次日,万通起床后听到美人亲自禀报,便对方应物放了心。 他得意地笑了笑,又勾了一个君子下水,让这不懂风情的小菜鸟见识到了这花花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揭穿读书人道貌岸然的虚伪画皮。这样的人虽然最喜欢拿架子,可是一旦堕落起来,那比谁都要快! 话说回来,方应物昨晚若是继续推辞到了嘴边的美人,万指挥反而就不会放心了,这样的人不像是能够同道的! 连糖衣炮弹金钱美色都不吃的人,必然是有自己坚定主意的人,谁敢为了一点不上台面的事情与他合作? 更何况请这种貌似情场小菜鸟的人玩了平时玩不到的美人,还是自己故意让给她的,必然对自己产生亏欠心理。起码这次老老实实帮着自己搞掉袁彬,应当是不成问题了。 万通不由得又生感慨,方应物还是弱了点,要是能把方应物的父亲如同这般拉下水,那才叫更爽啊。 (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一十章 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与万通告了别,从院子中出来,在门房那里喊了随从方应石,一同回会馆去。 方应石看方应物精神状态比昨天强得多,好奇的问道:“秋哥儿你遇到什么好事了?看着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道理,所以不纠结了。” 方应石便又继续追问,方应物高深莫测的答道:“这个道理就是,光明的背后必定有阴影。” 方应石莫名其妙,很不明白。方应物不厌其烦的解读道:“我父亲是光明,我就该当他背后的阴影,做一些父亲不能干也不想干的事情,其实这才是我最终的宿命啊。” 被六月初日光在头顶晒着,方应石心生感慨,“哦,阴影不就是乘凉用的么,原来秋哥儿的意思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这也太不思进取了,浪费秋哥儿你的天赋。” “不学无术,滚!” 方应石嘿嘿一笑毫不在乎,又问道:“今天还去通政司上疏,去锦衣卫跪牢么?” 方应物揉了揉腰身,皱眉道:“今日哪里也不去,在会馆静养,明天再去继续。” 按照约定时间,就是明天上午要挨几个锦衣卫殴打了,据万通说这是象征性的,不会打得太惨。只需要方应物记住,要“听到袁指挥”和“捡到腰牌”即可。 这是机密事情,知道内情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所以方应物并不打算告诉方应石,到时候一起“被殴打”就是。 有一位善于办事的精明大学士帮忙从官方渠道活动,再有枕头风猛烈的国戚走一走后宫渠道,可谓是双保险,总该能将父亲从诏狱里捞出来了。至于下一步的事情。下一步再说。 第二天无话,还是没有等到别的名帖,方应物便对朝中正人绝望了,这一半是装糊涂,一半是反应真迟钝罢。 这样怎么和奸贼们斗争?方应物真是替他们着急,大有一种“方应物不出,如正道何”的急迫感。 可惜他现在就是个秀才,没有资格参与朝政,只能看着别人在戏台上走马灯。比如自己父亲这次。在戏台上真的一步踩空栽了个跟头。 却说到了又次日,方应物例行先去通政司,然后便往锦衣卫衙署而去。 走到锦衣卫胡同口,尚未拐进去时,忽然从路口的另一端闪出五个男子迎面而来。其中有一个身穿锦衣卫制式袄子的。 方应物心下雪亮,这是万通安排的大戏来了。方应石仍一无所知,随着方应物慢慢悠悠继续向前走。 两边面对面只有七八步远时,只听得对面人大吼一声:“你就是方应物?” 方应物暗暗预备好防护动作,一会儿要着重保护好脸,就是假打也不能破相,然后答应道:“正是在下。不知几位有何见教?” 此刻听到对面领头锦衣卫官校回头低喝一声:“上!事后袁指挥有赏!” 随即五个人大喝一声,齐齐张牙舞爪对着方应物扑了上去。 锦衣卫要当街行凶了!周围百姓大部分都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现场,只有少部分胆大的或者也有背景的人站在远处。伸着脖子看热闹。 方应物抬起手挡住脸,安心接受自己的命运。却听到旁边有人大喝一声,“鼠辈敢尔!” 方应物抬眼看去,却见有一个高大背影大踏步冲到他前方。挡住了对面五人。 又见这高大背影只一伸手,便捉住了对面第一个黑脸汉子。双臂再一用力,竟然将这名黑脸汉子整个人都举到悬空,随后顺势把这黑脸汉子当武器抡了起来。 对面其余四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忘了动。等到同伴被当成武器扫过来时,挡也不是,躲也不是。 几个回合下来,方应物就看到对面几人都被人肉武器扫的东倒西歪,后来那高大背影像是不过瘾一般,把可怜的黑脸汉子扔到墙根,然后亲自上阵,一拳一脚的打了起来。 他拳脚没什么章法,但胜在力大,对手完全挡不住。一脚踢上去就能让人倒飞数尺,一拳砸下去便能使人倒地立仆,拳脚近战时委实勇不可挡。 没过片刻功夫,方应物就看到对面几个打手齐齐倒地不起,个个都哼哼唧唧不能动弹了。 这时候,那高大背影转过身,神色有点害怕,对方应物问道:“秋哥儿,这如何是好?” 方应物瞠目结舌,呆立半晌无言,这出来搅戏的高大背影不是方应石又能是谁?京师大街上可没有这么多见义勇为、敢从锦衣卫虎爪下救人的江湖义士,那种剧情只有话本小说里才有。 刚才还有少数百姓敢围观锦衣卫打人,但是令人大掉眼球,最终成了锦衣卫以五敌一,却被打得落花流水,结果仅余的这些百姓也全都跑光了。 不跑还等什么?等着被锦衣卫当成帮凶捉拿报复么? 却说这方应石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但一般也就当做威吓作用,还有就是搬行李时可以一个当两个用。 村庄械斗时方应物也并没特别注意过方应石的实战,谁料到他单独出马时居然如此能打。 这几个万通安排的假打对象,竟然三下五除二全被方应石摆平了,这种“幸福”来的也太突然了。 方应石还来问他该如何是好,但他又能问谁去?这下事先安排好的情节全部作废了...... 本来依照剧情安排,这几个万通万指挥安排的打手迅速将自己围殴一番,然后逃离现场。 当然,将会留下关于“袁指挥”的只言片语,以及不小心遗落在现场的腰牌。这些线索,都会指向袁指挥那个方向的。 现场距离锦衣卫衙署不远,出了事情,很快就有站班的锦衣卫官校过来查看动静的。 方应物只要把线索移交给前来勘查的锦衣卫官校,然后按照事先商定好的特征描述下凶手相貌,将方向都引到袁指挥亲信头上。此后的事情就与他无关了。 到时候,万通万指挥会发动一批文官上疏弹劾袁指挥,然后让姐姐猛吹枕头风,争取一举将霸占了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二十年的袁指挥赶下台。 全盘计划确实就是这样,但现在完全走了样,这几个凶手竟然没有逃掉,全部栽在了现场。一会儿锦衣卫官校来勘查时,直接抓走真凶便可,还用找他方应物询问线索吗? 本来是要将案子指向袁指挥,现在就有可能因为这几个凶手指向万通万指挥......对这个无言以对的意外结局,方应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秋哥儿,你怎么了?难道我做得不对?”方应石叫醒了发呆半天的方应物,惴惴不安的问道。 方应物很无奈,这也不是方应石的主观过错,他作为仆人忠心救主,当然不能埋怨他。只得安抚道:“你,做,得,很,好,多谢。” 方应石憨厚的笑了,“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方应物两样望天,尽力不让激动的泪水流出眼眶。 果不其然,说时迟那时快,有个锦衣卫百户带着十几人马匆匆忙忙从胡同口转了出来。 那百户看了看场景,猜也猜到大概过程是什么,只是不明白这五人怎么窝囊到如此地步,被对方两人全部打趴了。 连忙吩咐手下将五人抬进去,但他对方应物的态度倒是很客气,询问了几句案情经过。 锦衣卫里的老手都知道,和诏狱有关的人,别管是得利的、还是因此倒霉的,都要谨慎对待,因为经常看不清水有多深,一个不好就有可能牵连自身。除非有上司明确发了话要怎么做的。 方应物苦笑着答道:“这几个人,在下皆不认识。刚才路过此处,便被他们围攻殴打,幸亏在下随从忠勇,挡住了这场灾祸。” 既不说原因,也不说开头,只含糊说了过程,为以后留下余地。 “阁下住在哪里?这几日不要离京。”那百户吩咐道。 “在下现寓居浙江会馆。这位大人放心,家父尚在牢中,在下如何能自行离开?” 那百户点点头,他很相信方应物所言,如此就收队回了衙署。 方应物开始发愁,演戏因为意外而砸了锅,怎么去面对万通万指挥? 他可是刚刚下定了决心,暂时与声名狼藉的万指挥合作这次,然后救出父亲,圆了自己的孝心。 他只要在整件事情里装作不知情即可,毫不知情的听到袁指挥三个字,毫不知情的捡到腰牌,毫不知情的向锦衣卫提供口供。这些都不直接影响自己的形象和声誉。 而且他还想要顺便处理好与万家的关系,力争在未来九年里不会因为万家而倒霉。只要有这条线在,很多事情即使搞砸了也是可以挽回的。 那么现在等于是自己不小心坑了万指挥一把,原本他要栽给袁指挥的罪名,一下子都自作自受、玩火自焚了。 虽然以万通的势力,当然不会有事,但他会怎么看待自己?这真是令人很头疼的事情。 尤其担心的是引发连锁反应,例如刘棉花那边看到自己生了状况,便也裹足不前。以他的性格,这是很有可能的。 PS: 这是今天的保底更新,目前新增月票还不够五十票!期待大家催出下一更!<!--over-->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口浪尖 傍晚时分,娄天化晃晃悠悠的出现在浙江会馆内院中。张望了几下,见没有人想与他搭话,便又熟门熟路的摸到方应物方公子房间门外。 方应物正坐在堂中皱眉苦思,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娄天化在门外徘徊,张口叫道:“你今日又是粒米未进?” 娄天化尴尬的点点头,方应物对着方应石示意道:“去,叫些饭菜来。” 娄天化对方应石注目良久,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过头来,啧啧称奇道:“见了阁下这位同族老弟几次,只以为是傻大个,不想今日也成了传奇人物。” “怎么,今天就传开了?”方应物不能置信道。 娄天化兴高采烈的高声道:“那可不!外地义仆奋勇救主,拳打脚踢锦衣卫,以一敌五大获全胜,这种消息能不火热么?京城九门之内,谁敢当街去打锦衣卫! 南边比较近的地方,从正阳门到崇文门,几乎都传遍了。估计到明后天,就能传遍东西城。” 也不知道他兴奋个什么劲头,难道他这种职业越有热闹越兴奋么?方应物心里嘀咕,不过从娄天化嘴中又听到一个陌生词,“义仆?” “是啊,有忠臣,有孝子,自然就有义仆,再来个贤妻良母,你们一家子便全齐活了!” 方应物还是不能相信,“今日动静真这么大?” “指挥使袁大人你是知道的罢?他老人家年岁大了,还差几岁就八十,特许在家休养视事,今天下午却亲自去了锦衣卫衙署!” 方应物忍不住擦擦冷汗,不知道这位指挥使大人如何看待今天此事,是同情自己被围攻呢。还是痛恨自己随从打了锦衣卫的人? 说起袁指挥,又不能不想到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方应物问道:“锦衣卫万指挥有何动静?” “这个没有听说,今天还没人见到万指挥。不过却有另一桩大事,从西城都察院传来消息,科道官似乎正在串联,打算联合为你这事上疏。” 这就让方应物真震惊了,这帮文官凑什么热闹?或者说,他对此有一些心理准备。但却没料到他们反应如此迅速。 前几天,他还在心里屡屡抱怨正人清流们太迟钝,怎的在这件事情上大变样了? 难道是打算以今天这事为契机,要进行新一轮的博弈么? 想想也真有可能,如果说父亲下诏狱。还是情有可原;那自己明明是人畜无害、不涉及政治的孝子,却也要当街围攻,那就孰不可忍了。 而且对朝廷中有心人而言,这件事情关键之处在于,如果真是奸邪小人做下了此事,那就是一件完全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 对方不占有任何道理,没有辩解余地。陛下想袒护也找不到依据,这就是一种把柄和机会,这就是一种能够加以利用的形势。 说白了,就是要借题发挥。事情本身也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凭借此事为导火索推波助澜。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看似鸡毛蒜皮的不起眼小事,往往也能发酵出巨大的**,奥妙就在“借题发挥”四个字中。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明白了状况后,方应物很是感慨。真的想不到这次动静闹这么大,比自己表现忠孝时大的多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对传播学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正能量要靠主动推动才能传开,而矛盾、灾祸之类的东西,不用推动也能迅速传开。无他,人类天性使然也。 而且方应物总算明白了一个在心里存了很久的疑问,古人大部分人不识字,又没有各种现代化媒体工具,为何能动辄万人空巷?敢情都是有娄天化这种人存在的缘故。 正想着,又听到娄天化吹捧道:“方公子不愧是忠良之后,不畏强暴、正气凛然,就是有胆气!在下真心佩服了!” 方应物对此十分汗颜。他痛下了决心,本想很低调的帮助奸邪小人万通,去陷害袁指挥这个忠良,打的主意就是能不声张就绝不声张,越低调越好。 只是事情发生了异变,方应石太能打,超出了自己掌控才搞成现在这个高调样子。自己反而成了正义代表,确实令方应物感到啼笑皆非。 方应物深深怀疑,无论是谁,只要敢在街上殴打东厂、锦衣卫人员,都会被民众和读书人舆论追捧为正义之士。 娄天化看到方应物态度很谦虚,又赞道:“方公子太谦逊了,不止在下这么想,大众都是如此想的!提起方公子,谁不道一声好!” 方应物连连苦笑,这次真是失误,一不留神就风口浪尖了。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娄天化在方应物这里蹭完晚饭,就溜走了。这时忽然又有人来到门前,对方应物叫道:“方公子!我家老爷马上就要到,你准备好!但你不要声张!” 方应物拿眼看去,倒是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前两天为万指挥来送请帖的人,他口中的老爷自然指的是万指挥了。 这倒让方应物吃了一惊,万通身份比他贵重得多,有事情传召即可。亲自前来自己这里,实在有些折节。都说万家兄弟几个暴发户市井气重,果然名不虚传。 没多久,方应物就看到万通带着两个随从,在夜色掩护下进了院子。他连忙将万通迎到屋中,关上了门,才见礼道:“万大人竟然大驾光临,这让在下何以自处。” 万通冷着脸道:“我刚从锦衣卫衙署出来,顺便就到你这里而已!再派人来来回回传话太麻烦,也耽误工夫,还是抓紧时间当面与你说了方便!废话不多说,今日上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起了其他心思么!” 方应物解释道:“事情机密,不敢与左右泄露,实在不曾想到在下那随从竟然真的动起手,故而出了意外。万大人明鉴,在下委实没有其他心思。” 万通盯了方应物片刻,冷哼一声道:“谅你也不敢!” 他是一个很自信还带着些狂妄的人,绝不相信方应物这小少年能超出他的掌控,否则岂不说明他是个识人不明的糊涂蛋?何况方应物为了父亲还有求于他。 所以万通已经认定今日上午实属意外,不过方应物下面还用得上,就暂且不追究责任了。 方应物答道:“还请万大人放心,在下自会承认是因为口角纠纷才与锦衣卫官校互相斗殴,如此就没有后患了。” 方应物觉得万通当前最担心的就是这几个人会牵扯到他身上,最后里外不是人,变成是他指使锦衣卫殴打报复方清之的儿子,然后遭到指责和弹劾。 所以方应物提出那个建议,将斗殴性质变成因为当街起了口角,避免与政治挂钩,这样就没有后患了。 不过却见万通大手一挥,“先不要这么承认!” 方应物正想问缘故时,万通又做出了新指示,“你先默不作声,等我让你出面承认是因为口角时,你再站出来!” 方应物心思灵敏,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门道,这无非就是先引蛇出洞,然后便釜底抽薪。(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曙光 所谓引蛇出洞,就是放任别人去做文章。.在万通万指挥这里,就是先不“澄清”事实,让别人借由方应物之事兴风作浪。 甚至他自己也可能有意推动这种进程,故意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毕竟那几个动手的人都是他的亲信,如果要顺藤摸瓜,总能摸到他身上。 所谓釜底抽薪,自然就是要让方应物这当事人在一个关键时刻,突然冒出来说一句“大家都不要乱猜了,这事是我不对,和万指挥无关”。 至于再后面的效果,可想而知,自然就是万指挥后发制人,逮着跳出来的人一个一个收拾。 若出现了这种状况,只怕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人都是有思维死角。方清之的形象那么伟光正,有其父必有其子,方应物作为他儿子,从表现来看应该不会太差,也是个忠孝正直的少年。 这样少年在去锦衣卫尽孝时被当街围殴,必然是受到委屈遭了小人打击报复至于是哪一方被打的倒地不起,结果不重要。 方应物想透彻后顿时感到,万指挥这个策略很阴,而且此人还是有点小聪明和应变能力的。本来是一桩不利于己的意外,在他手里却能变为反击的手段。 当然万通最大的本钱还是他姐姐,甭管别人怎么泼他污水,他也可以气定神闲稳住不动。换成别人,只怕等不到反击就垮了。 不过方应物可不像上次那样可以痛快应承,这两种情况之间区别太大了。 与暗中陷害袁指挥不同,那是秘密行事,没有什么公开姓,做完了后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表面上可以若无其事的也不影响什么。但这次万指挥将要把他推到前台,公开参与斗争中去,那就需要三思了。 如果照着万通所言这么做,最后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万通,他方应物能得到什么?最好的结果就是靠着万通救出父亲,但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即使没有万通也有刘吉愿意帮忙。但是他失去的东西将会更多,甚至反而有点得不偿失。 万通敦敦教导道:“人生在世,所求不过荣华富贵,及时行乐,舒舒服服的过此一生。 你父亲这类人也许值得敬佩,但那都是口头上的,其实将会很辛苦,没有什么实在好处。这样的人也许会成功,但是几率很小,十个人里能有一个人成功就不错了。 若学他只会苦上加苦,白白浪费青春。机会稍纵即逝,你要错过一次,只怕下次就不会再有了。” 临走前,万通又想起了什么,“我看你这里太简陋了,连个服侍起居的女人都没有,回头我送一个给你。” 方应物苦笑,这万通也不是完全对他放心,所以要派个女人在他身边盯着么?推辞道:“无功不受禄,在下不敢当。” 万通毫不在意道:“这值得什么?不过几两银子的作价而已,有什么当不起的,你就安心收着好了!” 送走微服暗访的万通,方应物感慨连连。今晚得出一个结论,万通此人不可深交,可惜父亲还关在诏狱中,所以才导致受制于人。 初入京城时,局势好像死水一滩,他想方设法要破局。成功破了局后,摆脱了无人关注的处境,刷出了父子忠孝名声,也招来了一些“助力”。但如今却又陷入了新的局势,结果还是要继续想办法破局。 功名利禄这个游戏里,就是这样一关接着一关,忍受不了的都隐逸山林不出世了,就像苏州名士沈周那样。 眼看夜深了,方应物准备安歇,却又有人来找他。这个人也认识,正是前几天两个送请帖人中的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刘吉家里的。 方应物讶然,今天难道又是万通和刘吉两边前后脚? 那人对方应物说:“我家老爷要见你,不要声张。” 方应物受宠若惊道:“难道刘阁老也过来了?” 那人嗤声道:“你想什么美事?我家老爷何等身份,岂能委屈自己来找你?” 方应物松了口气,这才是高官的正常作风。 那人邀请道:“我家老爷派了轿子来,跟我悄悄走一趟罢。” 又是半夜三更,又是轿子,方应物便明白了。这是刘棉花不想公开见面,所以要找行人稀少的时候,还要用轿子掩人耳目。 方应物便悄悄从会馆后门出去,又上了轿子,遮得严严实实,往西城而去。一连过了几条街道,才打出了大学士刘的灯笼和招牌,巡夜军士见到了自然不会查问阻拦,反而要护送到地方。 到了刘府,方应物也没在大门外下轿子。一直到了二门外,等大门紧闭,确定不会有外人看到,他这才被请下了轿子。 深夜不便入内宅,刘吉只在前堂见了方应物。当头便问道:“你和锦衣卫是怎么回事?” 若是别人,大概就信了传言,肯定是方应物这小伙子为父亲鸣冤,惹怒了一些小人,所以才遭到报复,导致被锦衣卫围殴。幸亏有忠勇义仆挺身救主,这才全身而退。 但已经把方应物摸透的刘吉是不大相信的,他宁可相信这是方应物和锦衣卫里的人勾结做戏。但他始终想不明白,几个锦衣卫故意动手,然后却被一个家奴之流放倒,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图的是什么? 方应物很简略的说:“这只是一个意外,其他就不便多说了。” 刘吉见方应物还想保密,便断定道:“你为了救出令尊,所以在这里面必有诡谋。你最好如实相告,不然也许会影响到你父亲。” 方应物闻言一喜,问道:“听老大人口风,这是有望?” 如果刘吉这边能将父亲捞出来,无论是继续回翰林院作庶吉士也好,还是贬谪外地也好,总比现如今这态势强。 刘吉微微一笑,“昨曰老夫向天子进奏密疏,密疏中的话就如同两曰前老夫所说的。今曰天子派人到阁,密询老夫这件事情。” 刘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方应物急忙追问道:“然后呢?” 刘棉花笑而不语,方应物恍然,这是要他先交代问题。方应物低头考虑片刻,无奈道:“这要从晚生与万通万指挥一个配合失误说起” 刘吉听完方应物解释,也很感到啼笑皆非,“如此老夫也不相瞒,今曰是司礼监怀恩公公亲自到内阁问话。如果是其他人来,老夫也没把握,但若是怀恩,老夫就觉得希望很大了。” 听到怀恩两个字,方应物狂喜,感到曙光出现了。 (未完待续)q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技术型大学士 在成化十四年,说起大内第一太监,不是气焰嚣张的御马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某人,不是贪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尚铭,不是以逢迎和进献得宠的御马监太监梁芳,也不是天子身边的大秘书、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 这个第一太监,其实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无论从资历、威望、还是职位上,怀恩都是太监里的第一把金交椅。 插一句闲话,在大明内宫太监势力的传统模式里,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大当家,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二当家,其余秉笔太监和御马监掌印之类的排名要看个人影响力了。 不过有传统就有特殊,成化朝就是比较特殊的时期,特殊在内宫有万贵妃、汪太监这样的奇葩,东厂提督尚铭是完全被压制的,几乎相当于西厂下属了。 但怀恩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是不特殊的,还是太监里的老大,只不过确实不如汪芷、梁芳受宠。 怀恩公公性格以忠耿正直著称,后世有人评价为,这是比男人还男人的太监。在成化年间,算是朝廷里正气脊梁一般的人物。 所以方应物听到,是天子派了怀恩到内阁找刘吉询问,当即就意识到,这是曙光出现了。 以怀恩的性格,如果有机会营救因为进谏而下狱的大臣,他肯定会去做的。在史书也记载过,怀恩因为极力进谏天子宽恕某大臣,结果被天子龙爪拿砚台砸过脑袋。 不过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当今天子那不见大臣的恶劣毛病,有事情都是靠太监代替天子传话,当今担任这种角色的两个人就是怀恩和覃昌。 据说大明朝天子深居内宫不见外臣的统治模式,就是这位成化皇帝创始的。这种模式下,外廷大臣若遇到正直太监那还算省心,若遇到邪门太监,那就等着被坑罢。幸好怀恩公公比较正派·所以这次也是方家运气不错。 刘吉看到方应物喜出望外的神色,便晓得方应物应该明白怀恩是何等人。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老夫发现,你对朝廷中人都很熟悉?你从哪里得知的?”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应物擦擦汗想了想·又解释道:“在乡间读书时,与商相公有些往来,所以对朝廷中人也有所了解。” 刘吉担心方应物期望值过高,又说:“不过只能说,目前可能要开始启动,但具体进程还要一步一步来。” 方应物连忙道:“晚生明白!目前老大人只是试探了下天子意向,就算怀恩公公肯帮忙说好话·也只是可以开始操作,这还不能算办理。 至于后面,要公文呈递、上传下达,从锦衣卫到内阁、司礼监、六科、再依次下发,总是需要按部就班来,一切顺利至少也得几天功夫,急不得。” 刘吉更好奇了,“老夫发现·你对朝廷官府的理事流程,好像也很熟悉?”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应物擦擦汗·又解释道:“在乡间读书时,与商相公有些往来,所以对办事流程有所了解。” 刘吉继续好奇道:“以商前辈的稳重性格,不督促你读书,却无聊的告诉你这些闲杂事项作甚?是不是连怎么当首辅都要教给你?” 这个刘棉花怎么心思像女人一样细!方应物绞尽脑汁的答道:“这个,他老人家致仕回乡后,性情开朗了许多,时常与我等晚辈闲谈毕生见闻。” “原来如此。”刘吉终于不刨根问底了,又问起另一件事情:“万通那边,你待如何?” 方应物不傻·他当然懂得,在向一个人求助时,绝对不表露出还寄希望于另外一个人的意思。 更何况经过今晚之前的会面,他已经不太想和万通打交道了。万通此人接触起来远不如刘棉花舒服,很是感到别扭。与自己从作风到身份完全不是同道中人,就是闲谈也谈不到一起去。 所以方应物很果断的答道:“非我族类·晚生只能尽量避开他!” 刘吉不置可否,“先虚以委蛇罢,不过别因为万通坏了名声,这很不值得。你名声要坏了,那怎么帮衬老夫。” 看起来要谈完话时,刘大学士忽然拍了拍额头,“还有一件事情险些忘记,老夫说过,请你事后写一些诗词感谢老夫,可曾有稿了?可否现在与老夫鉴赏鉴赏?” 方应物无语凝噎,喜欢被吹捧的人多了,但哪有主动提前催稿的?这脸皮要多厚?虽然说,答应过要以自己的名誉和诗词为他吹捧,并帮他挽回些许名声作为交换. 不过方应物随即醒悟过来,此人号称刘棉花,脸皮厚是标志性的特征。当下无奈,他随口念了一首绝句道:“来日长街叹父难,生全须拜相国宽。三冬世态人心冷,春到文渊怯风寒。” 刘大学嘴里咂摸一二,便点评道:“首先,绝句格式太随意,怎么出一首律诗,这才庄重正大,歌行体就不强求了。 其次,空虚没内涵,没有什么立意,纯属应付之作。你在诗文里,要着重体现出老夫这种苦心孤诣、忍辱负重的心态,以及救出令尊这种忠良后的喜悦。 第三,用词太平泛,你该从古代贤人找出例子,作为典故出现。赵氏孤儿故事你听过罢?里面有程婴、公孙杵臼,一个献身了,一个忍住了。你可以拿程婴作比喻出现在诗文里的。” 刘老大人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你吹捧的不到位,从格式到文笔再到立意,全都不行,打回去重新吹捧。 方应物愕然,天下还有嫌弃别人写诗吹捧的不够好,要求别人重新修改谀辞的人么?这点评的不是普通诗文,而是吹捧自己的诗文,他也能若无其事?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大人你是在说笑,还是在教导晚生?” 刘吉正色道:“你以为老夫这是在说笑吗?这是提前与你研讨一下细节,这关系到老夫借此事收取士心的结果。 若你真这样胡乱应付,那最后效果就差了许多。到时无可挽回,追悔也莫及了!所以必须提前将诗稿敲定了,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随意性大,不懂提前运筹!” 方应物明白了,原来他老人家纯属是以技术讨论的心态评论。只能由衷佩服道:“今日才知,老大人为何能以五十出头年岁,便为宰相阁臣了。” 刘大学士点头道:“共勉。” 由于太晚了,刘吉便留了方应物在客房住宿。大门与二门之间的庭院中,有一道侧门通往偏院,安排方应物住下的客房就在这里。 到了房间,躺在床上,回想起今晚的谈话。方应物发现仿佛与刘棉花谈话,是最轻松如意的,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出来,不用虚伪矫饰,不用表面文章。 这可是史书上风评很差的人啊,绝对是正人君子的对立面,自己怎么会和他产生如沐春风的感觉? 方应物想来想去,总结出点心得。这位棉花宰辅其实就是过度沉迷于“技术”的典型,从而忽视了其它,比如精神意志。 自己和刘棉花暗暗契合的,就是这种对技术的重视。但自己是因为手握无数五百年后研究成果,先天上有这方面优势,当然要尽可能加以利用。而且,自己比他更清高一些。 在胡思乱想中,方应物昏昏睡去,又昏昏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方应物在井水边上洗了脸。 此时有仆役走了过来,方应物招呼道:“我叨扰了一夜,也该离去了,烦请引我向贵府老爷辞别。” 那仆役答道:“天不亮时,老爷便出门上朝去了。不过留了话,方公子如果要走,可自行离去,不必当面辞别了。” 方应物产生几许尴尬,出了院门准备离开刘府。走到大门内庭院时,发现停了两顶轿子,周边围了七八个下人。 好像刘府有人要出门?方应物见状便停住脚步,退到月门门洞里等候着。于礼要先让主人家出发,同时免得自己这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庭院里,冲撞了主人家队伍。 忽然有个管事小跑过来,对方应物道:“我家夫人说,不能慢待了客人。所以要腾出一顶轿子,送公子回寓所。” 方应物连忙逊谢道:“谢过夫人好意,但在下年轻后辈,不敢受此大礼,还请夫人收回。” 这边正说着,又看到那边后面一顶轿子的门帘打开了,从里面下来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手里还握着没啃完的桃子。正是方应物上次来刘府惊鸿一瞥的那位,应该是刘大学士的女儿。 然后这少女上了前面一顶轿子,刘府管事就对方应物道:“已经腾出来了,方公子就不必推辞了。” 这时前面轿子的窗帘忽然从里面掀开,露出了一张饱含怒气的粉嫩小美人脸。估计剥夺了她单独乘轿的权利而愤怒罢?方应物对着她歉意的笑了笑。 却见从轿子中仲出一只白白的细手,对着他挥了一下,当即有个东西飞了过来,方应物敏捷的闪开。 等落到了地上,他仔细看去却是个桃核。再抬头看去,那张小美人脸更加愤怒了。不过轿子中仿佛有人拍了拍她,将她收了回去。 从管事口风看,那轿子中另一位是刘夫人?方应物便对着轿子深腰揖拜,以此作为还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翰林五谏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乘轿回会馆,并没有一直到会馆门口才下轿子,而是在隔离一条街道的地方下轿,然后步行回到浙江会馆。这样就可以避免会馆中有相识的入,从轿子线索分析出他的去向。 方应石在院中来回踱步,看到了方应物,他才如释重负,“秋哥儿你半夜这一去,可急死我。”又问道:“今夭还去通政司和锦衣卫那里么?” 方应物想了想,这两个地方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现在只需要等待就是。何况当前局面复杂,还去高调的出风头容易遭遇意外。于是便答道:“不去了。” 方应石又问道:“今夭不出门了,留在会馆修养?” 方应物再细想,这几夭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了,自从进京以来,难得有这样微微放松时候。一时闲暇下来,还真有几分不适应。 不过还是有件事情要办的,那就是替入送信要送到。如今手头里还有好几封信,比如商相公写给儿子商良臣的,洪松写给族叔洪廷臣的。 前阵子他忙于奔波于通政司和锦衣卫刷名望,没有时间一一去找地方送信,主要原因也是不能指望这些收信入救父亲。现在既然暂时清闲下来了,那么就该抓紧时间把信都送到了。 打定主意,方应物便带上信件出了门,先去了翰林院给商良臣送信。商良臣是成化二年的进士,然后进了翰林院,如今担任编修。历史上商良臣默默无闻,好像最高也就做到了侍讲,也许是父亲光环太过于耀眼的因素。 在翰林院大门外,一回生二回熟,方应物将信件递给了门官,然后站在门廊下等待回音。 没过多久,门官回转传话道:“商编修请你进去说话。” 便有杂役引着方应物向里面走去,一路看来,这翰林院里树木森森,确实清幽雅静。 一直走到了学士公署,仍没有停步,又绕过公署来到了后面。方应物就看见一片空地,中有两颗柏树,柏树旁边建有一座亭子。 此时亭子中有七八个入,都是宽袍大袖,儒雅不凡。众入各自围坐,一边品茗一边畅谈诗文经史。 那杂役见方应物看得入神,便主动介绍道:“此两颗柏树名日柯柏,亭子名日柯亭,名字皆来自于景泰初年的状元学士柯潜。” 这个入方应物倒是知道,也是翰林院里一代文宗,掌院事的学士。他在翰林院里呆了二十来年,堪称宗师级入物,也教导出许多弟子,如李东阳就是。 这位柯学士身居翰林,却喜好山水隐逸之诗,与当时流行的台阁体不大相同,是翰苑风流的代表入物,不过前几年挂掉了。 却说方应物走到了亭子边上,亭中入仍1日在谈笑自若,却有个眼尖的瞅见了方应物,遥遥指着问道:“亭下青衿者何入?” 貌似轻佻的话,却引起了一阵轻轻地哄笑。 这充满了优越感的询问,这叫方应物很不爽,用得着刻意显摆你们都是翰林而别入只是秀才么? 却见有个年近四十的入站了起来,迈步出亭迎接方应物道:“来者莫非是方贤弟么?” 这肯定就是商良臣了,方应物上前几步,做了个长揖,给足了礼数,但打定主意不说话。 商良臣奇怪的问道:“方贤弟为何不出声?” 方应物又拜了一拜,朗声道:“翰林院的规矩,似乎是不出声?在下进了此处,效仿规矩而已。” 本来亭子里的入言谈正欢,但耳朵里听见方应物这一句,谈笑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齐刷刷的射向方应物。什么叫不出声? 方应物讽刺了回去:“翰林号称士林精华,面对朝廷不公事情装聋作哑,当然就是不出声了。” 商良臣苦笑道:“方贤弟你这是” “我只是为家父入庶常感到不值!”方应物不忿道,又吟诵出一首绝句:“翰苑曾闻四谏风,家尊伏阙自从容!柯亭留尔愁吟老,晨钟暮鼓章疏空。” 听到这种明晃晃的讽刺,柯亭中众入霍然起身,张口欲辩。但面面相觑过后,大都有愧色。从道德上比较,确实败了,完全无法与下诏狱的比较。 成化初年时,翰林院出了四个入,以状元罗伦为首,都是敢于犯颜直谏的,但先后挨了廷杖,并被砭谪到外地。虽然仕途上遭遇挫折,但这四个入却名动夭下,入称“翰林四谏”。 因而才有方应物这“翰苑曾闻四谏风”之句,后面就是将自己父亲与翰林四谏并列,再后面就是讽刺一群其他翰林只会躲在翰林院里风流自赏,不敢为朝政发言。这也切合方应物先前暗讽的“不出声”。 好罢,其实这些都是入之常情,不是入入都是敢直言进谏的入,也不能强求每个入都这样千。但谁让方应物有那样一个父亲,不把其他入对比下去,怎么显得自家入高尚? 吹捧父亲这是立场问题,不能动摇。要知道,掌握了绝对道德优势,不去拼命鼓吹,简直就是浪费资源。方应物就是想在这些可能是未来宰辅的心目中,树立起父亲不可磨灭的高大形象。 这时候,方应物再次对商良臣作揖道:“商前辈告辞了!”随后转头就走。 众入又听见那少年入边走边高歌道:“长安暑至雨来初,谁家隔巷苦索居。执戟长饥愁曼倩,杜门病渴卧相如。庶常三月伏阙后,何愁万里瘴疠余。正可从容谋谏草,治安惟待贾生书!” 自此之后,便有入将方清之列在了翰林四谏之后,并与翰林四谏合称为翰林五谏,至于方应物,就顺其自然的成了翰林五谏组合成员的儿子。 从翰林院出来,方应物就去了刑部,将洪松的信捎给了刑部主事洪廷臣。这位洪大入是成化八年进士,已经在主事位置上做了两任六年,最近正在积极谋求升为员外郎。 如果方应物与刘古熟悉,还可以帮他通通门路,但可惜现在还没熟到可以开口求官职的份上。 然后到了次日,方应物又转了几个地方,分别把手头的信一一送到,也算了结了事情。(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一十五章 果然来了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忙着送信和刷名望的时候,朝廷里有些人也没有闲着,比如文渊阁大学士刘吉为了翰林院庶吉士方清之的事情上疏。 由于他是内阁大学士,奏疏直接能送到了司礼监,所以外朝无人得知具体内容,但从宫廷传出的一些只言片语看,大概是要替方清之求饶。 这就让人有些看不懂,朝臣不禁惊呼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刘吉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怎么可能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为了一个被天子打入诏狱的人说话?他从来就不会干这种“傻”事的! 还有另外一些不闲着的人上疏,要求彻查锦衣卫擅自袭击道德模范方应物的事情,奏疏也送进了司礼监。 这些庙堂上的流程,暂时与方应物无关。却说这日,他终于送完了所有的信,一边考虑明天做些什么,一边走回了浙江会馆。 会馆的黄掌柜坐在前厅上,看到方应物进来,连忙迎上来道:“方公子,你可是回来了,我这里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方应物见了礼道:“掌柜有话但讲。” “有个本省同乡,从南边运了大批雕版和一批熟练工匠到京师,打算开一家大书坊。今天那东家来会馆会客时,与我说,开业的时候想请你去捧捧场。” 方应物皱眉犹豫道:“父亲有祸事,为人子者不好如此抛头露面的去做买卖罢?” 黄掌柜胸有成竹道:“令尊在牢中也要有花销,你自食其力赚些钱去孝敬,这何错之有?这才是大孝啊!要知道刊书售书,也是宣扬教化的举动,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买卖?你去捧个场,也不算什么。 何况这家书坊起名叫忠义书坊,东家就是看中了你的忠孝名声,正好与他们书坊招牌相符相称!不然他怎的会想起来找你? 我也觉得你们两边相得益彰,所以才敢牵个线,都是同乡,出门在外互相关照也是人之常情。” 孝字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没了顾虑,方应物便痛快答应了,反正父亲按部就班的走上了出牢流程,不用天天忧心忡忡了。 同时他心里唏嘘一番,既然成了名人,就要有这种烦恼和觉悟,没想到他也有当开业嘉宾的资格了。“也好!不知具体要在下做些什么?” 黄掌柜介绍道:“要当场泼墨挥毫,写几个字为贺词;此外便是将你那些忠义之诗拣几句好的,写成条幅挂在店面里。 事情倒不繁杂,就是润笔略低了些,不过三两银子而已。但方公子刚起步,倒也不必苛求太多。” 方应物答应下来,就回了屋。既然是书坊,也算文化事业了,那么去参加一下没坏处。不但赚几两银子,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曝光和宣传的场合,明星也要走秀啊。 天色微微黑,方应物坐在门外乘凉,顺嘴和方应石闲聊着。不经意间,看到娄天化鬼鬼祟祟的摸进了院子。 等他走的更近些,方应物闻到了一丝酒气,先开口打趣道:“娄朋友,今天似乎有酒有肉,不是粒米未进了?” 娄天化身后还有一个人,不过娄天化没有介绍,先将方应物请到屋里,低声道:“有人想要见你,委托在下做个中间人。在下可以担保,此人是可靠的。” 方应物没有听懂,反问道:“什么可靠不可靠?” 娄天化依旧神神秘秘道;“在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你一会儿便知道这可靠是什么意思了。” 方应物带着几分嘲弄道:“娄朋友,我看你自己就挺不可靠的,你还敢担保别人可靠?真是笑话。” 娄天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叫道:“在下信誉卓著,从来也没有对不住过方公子你,这几次该办的事情也都办了,哪里不可靠?你这样说,叫在下心里非常不痛快,非常难受!” 方应物也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时,心态有点衣食父母般的高高在上,导致说话有些不顾及他心情,这倒是自己做人不周到了。 正想好言去劝慰几句时。却又听到娄天化继续自证清白:“在下懂了,方公子你是觉得在下来去飘忽,很容易就无影无踪,所以不放心罢? 为了让公子放心,在下从现在起就可以让公子看管着,以此担保今晚之人是可靠的。若出了纰漏,公子可以随意拿在下来处置,这样如何?” 方应物叹口气,“为了看着你,是不是还要我管吃管住?” 娄天化神情坚毅的表态道:“为了彼此信任,区区一些饭食对公子你而言,应该也不算什么!” 真是不想着蹭饭就会死的人,方应物打断了娄天化的表态,“我还是先去见见你领来的这个人罢!他是袁指挥的人?” 娄天化大吃一惊,“方公子你怎么猜到的?” 方应物笑而不语,袁指挥当然会派人来接触他,不来才是奇怪。 万通万指挥这些招数套路,看着很阴,但前提是别人上了当才是阴,不过本质上还脱不出市井恶棍的习气。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讲,就是还处在帮派社团街头抢地盘的档次和水平。连他方应物心里都十分不待见,只不过为了父亲和不直接得罪万通,才勉强一直应付,捏着鼻子配合。 他内心不认同万通,也很排斥万通这种市井气,但理智的人不可能完全由好恶左右选择。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还是会和万通合作的,即使万通再没品也只能认了,虽然可能牺牲自己名声。 但方应物也在等待其他机会,多几个选择不是坏事。 想这袁指挥是一个当了二十年锦衣卫指挥使的人,干的就是特务头子差事,不会是糊里糊涂的,总该有点动作的。 果不其然,袁大人终于在今晚派了人来。若再不来人,方应物就该认定袁指挥老糊涂了。 娄天化出了房屋,将那人请进来,然后他又出去顺便主动把门关上。方应物借着油灯的光看去,此人相貌很平常,乏善可陈,年纪大约在三四十之间。 这人拱了拱手,“见过方公子,在下张竹,奉袁指挥之命前来。” 这就是娄天化为何反复强调“可靠”了。如果有个不认识的人突然跑过来,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彬派来的,那方应物肯定心里抱着九分怀疑,根本不会轻易相信。 他肯定要想,这说不定是万通故意派了人假冒,前来试探自己的。 所以对方才找到了娄天化来当中人担保身份的可靠,主要也因为娄天化和方应物这边有点交情的原因,别人都不行。 在方应物想来,娄天化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搞什么花样,不过说话还是要小心,能不留把柄就不留把柄。 脑中闪过一些念头,方应物笑了笑,“我就猜到,以袁指挥的英明神武,你们也该有人来了。如果这时候还没有人过来找我,那我还真为袁指挥担心了。” 张竹也不和方应物讲废话客套,直接问道:“前几日,锦衣卫衙署外面那几个人和你之间的斗殴,是你和万通做戏罢?” 方应物含糊答道:“那只是一个意外,其实本不该如此。” 张竹不屑道:“做戏也做不像,还一个打五个,谁能相信?真要做戏,那应该是五个把你们打了,这还像一点。也就万通这个市井无赖出身的,才会相信他那些幼稚把戏骗得过人。” 万通那些主意,方应物虽然尽力配合了,但还内心感到挺尴尬的。听着张竹点评后,脸上挂不住,“如果你今晚就是想说这些,那么还是请回罢,叫袁指挥另派个会说话的人来。” 张竹这才住了口,“袁大人听说了,内阁和司礼监那里,有人替你父亲出力。但是也想提醒你,即便内阁、司礼监、六科都很顺利,但最后办事还是要落在锦衣卫,而锦衣卫衙署目前还是袁大人说了算的。 即使能哄得陛下消气,但在陛下心里,对释放令尊这件事是无可无不可的。袁大人作为锦衣卫掌事官,当然能找出借口上疏,让可变成不可。” 方应物当然明白这些,官场上有县官也有现管,这件事里,锦衣卫就是现管,可以有很多种运作方式。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啊。 袁彬功勋盖世,在锦衣卫经营二十年,一直直接向天子负责,**性很强,别人不大能管得了他。而且据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和袁彬也有不错的关系,他们都是先皇英宗皇帝看重的老人。 就连汪太监在天子的支持下,想尽办法也只能将北镇抚司从锦衣卫里半**出来,让北镇抚司也可以直接向天子负责。但终究是不能彻底掌控锦衣卫,更别说现在连汪太监都不如的东厂。虽然在历史上,锦衣卫经常由东厂管制,但在成化朝绝非如此。 所以张竹的话,不是威胁,而是一个事实。对此方应物没有说话,他知道张竹不止于此,肯定还有些别的话要说。(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祖师爷方应物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还等着张竹继续说下去,但张竹却就此收了口。两人互相瞪了半天,方应物才疑惑的问道:“你的话说完了?” “袁大人交代的话,就是这些,在下已经全部说完。” 方应物还等着下面交待自己应当如何做,或者给自己许诺点好处,却没想到就此戛然而止。 等回味过来,方应物便发现原来这袁指挥就是含而不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肌肉而已,并以此警示自己。 具体情况千变万化,各种细节也是杂乱无章,袁大人更不可能算尽人心,哪怕是对万通这样浅薄的人也不可能处处算到。 所以他只抓住一个要点,不管别人搞什么鬼,只盯住关键人物就行了——你方应物自己掂量好轻重,看着办罢。 不得不说,袁指挥做事手段比万通老练的多了。最后,方应物别有深意的对张竹道:“劳烦你向袁大人回话,只说我要探视父亲,还望他高抬贵手。” 张竹想不明白方应物话里意思,不过他就是个来回传话的,听不听得明白无所谓。 次日,方应物出门。到了前厅,却见有个绸缎袍子的人,正在和黄掌柜说话。旁边站着位十六七岁年纪的小娘子,一身淡绿衣裙,长得倒也齿白唇红,水灵灵的。 看到方应物,那人便上前来,拱拱手道:“这位可是方公子?在下敝姓一个江,在崇文门内开一家酒楼。听闻方公子高义,愿赠送婢妾一名服侍左右,还望笑纳。” 方应物心里很清楚,这绝对是万通派来的。因为现在万通还不便亲自露面,所以才会委托了别人代为赠送。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收,收了就欠人情,而且等于是平白招一个间谍在身边,说不定就会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此时那女子也福了一福,娇滴滴道:“见过公子。” 听在方应物耳朵里,发现她带点京师口音,便问道:“你可是京师本地人?” 送女子前来的江员外在旁边答道:“这也是穷人家好女儿,只不过养不起了,在下便收来赠与方公子。” 方应物故作无奈道:“若是京师人。在下便不敢要了。” 江员外问道:“这是为何?” 方应物娓娓而谈道:“在家乡时,听前辈们介绍过,在京师决不可纳了京城本地人。原因有二,一是京城本地人亲戚众多,犹自喜欢攀结。若纳了一个女子。父母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动辄都来打秋风,实在吃不消。 二是京师人不爱离开京城,纳了京师本地女子后,有朝一日若要离京,女人家就要天天哭闹,又有众亲戚齐上阵逼着你放了她,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有这两条引以为戒。所以在下是万万不愿意收取京师女子的,还请回罢!” 江员外呆了呆,没想到方应物信口就诌出这么一大篇议论,貌似还很有道理的样子。叫自己实在不好继续。 只得打个哈哈道:“方公子真乃有心人也,但传言夸大其词,未可轻信,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方公子暂且放心收下罢。” 还真跟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了。又不好严词拒绝,方应偶然瞥见身边的方应石。突然有了主意。 他对方应石道:“上次你打退匪类,救了我一命,但我还没有奖励过你什么。今天就算巧了,借此机会将这女子奖给你!” 方应石闻言现出几分喜悦,这女子好像长相还不错。 江员外脸色轻轻一变,就是那女子也脸色大变,委身给方应物也罢了,但她可不想委身给随从之流! “既然方公子实在不属意,如此在下便告辞了。”不等方应石表态,江员外带着那妙龄女子都起身匆匆告辞了。 他们真害怕,假如方应物一个兴起,要将女子转赠给手下仆役,那就真白白浪费了。 可算将他们打发走了,方应物松了一口气,别人上门送礼,收下难,拒绝更难,想不伤脸面的拒绝难上加难。 不过他却发现方应石幽怨的望着女子背影,看起来很受伤,便出言安慰道:“放心,这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以后我肯定为你寻找一门好亲事!” 随后方应物要往北城而去,因为那个“忠义书坊”开张,请他去捧场,地点就在北城。 所谓西贵东富北酸南匠,其中北酸就是指的北城读书人多。容纳几千监生的国子监就在这里,而且顺天府府学、京县县学都在北城,所以才叫北酸。 这个忠义书坊开在北城偏西地方,倒也是很合理的。但方应物要过去的话,道路就实在遥远了,浙江会馆在京城最东南,去一趟北城,来回怕不得二十里路。 所以方应物他咬咬牙,下狠心在会馆门口雇了一顶轿子,然后坐着轿子去北城。 按着地址摸到地方,果然看到一个热闹去处,张灯结彩且不提,远远便听到红鞭炮放的正响亮。 这是五开间的大门面,很是气派,门前聚了不少人。方应石上前去,找到貌似管事的,报上方应物名号。 便有位三十余岁的文人从门面里出来,迎上方应物道:“在下就是姚谦,方朋友大驾光临,敝处蓬荜生辉!” 原来这就是今日正主,不像是商家,倒更像是读书人......方应物想道。 不过他说的都是客套话,方应物还了礼:“也算是同乡人,姚先生何须客气。” 原来这姚谦是浙江衢州府龙游人,距离严州府淳安县很近,衢州和严州就是邻府,在京城这么遥远的地方,两地人认为同乡也不为过。 这也是方应物肯出来捧场的重要因素,出门在外,同乡之间互相帮衬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与淳安不同的是。龙游习气类似于邻省徽州,出外经商极多,姚谦就是一个例子。 此时京城印刷业远不如南方南京、苏州、浙江、福建等地,姚谦就是看准了商机,携带大量精美雕版和一批熟练工匠,准备在京师大展拳脚,开了这间忠义书坊。 方应物与姚谦彼此见了礼,也算认识了,便一起向门内走去。从外面就能看到五开间的大门面。门内的空间大小可想而知。 方应物站在中厅,环顾四周,赞叹道:“在下从未见到过如此恢弘的书坊!姚先生真乃大手笔也。”姚谦心里得意,但嘴上连连谦逊,正应了他的名字。 话说这边接待完方应物。姚谦正要暂时告离,去接待别人,却又听见方应物道:“满眼都是经史子集,竟然如此齐全,实在少有。不过在商言商,姚先生为此定然花费不菲罢,不想卖点别的么?” 姚谦愣了愣。没想到这方应物心思还挺活泛,于是便低声道:“实不相瞒,各种佳人话本志怪小说也是有的,只是今天没有摆出来。以后都在里面那几间柱子后摆放。” 方应物看去。果然见到有个角落空荡荡的,只是被柱子挡着视线,方才没有注意到那里。 不过方应物仍哑然失笑,“姚先生你误会了。在下不是指的这些,只是偶然有所感。告诉你一门赚钱买卖。” 对这话姚谦是不信的,他三代家传的刻书印刷买卖,在这方面什么不知道?就是连下流诲婬的书籍也是偷偷印过的。 方应物笑道:“今年会试才过几个月,姚先生何不把会试试卷收集起来,刊刻成书,发行于世?” 姚谦闻言眼前一亮,这好像很有意思。方应物瞥了他一眼,心里有数,看来这姓姚的也不是不灵光的人,不愧是善于经商的龙游人,便继续说: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读书人越来愈多。读书所为何事?不就是进学、科举,最后做官么。姚先生将最新试卷合印成籍,举子们肯定想要买回去揣摩一番。位居京师,就是有这地利之便。 最好还要加上主考点评之语,或者大家评论,那样士子更是要看,不如此如何揣摩流行文风? 价格可以定的贵一些,读书人比百姓要有钱,非看不可的独家东西,肯定要掏钱买的。 先做出一本会试合籍,向全天下去卖,如果卖得好,日后还可以花样翻新,出各种不同类型的时文选集,将文章组合成书去卖。” 原来还有这样的天地......姚谦仿佛看到了新世界,听得心潮澎湃,对方应物作揖道:“受教了!”等直起身子,他又苦恼道:“在下初至京师,如何能有通天的门道去拿会试试卷?” 方应物就等这句话,包揽此事道:“在下可以去试试看,不过不敢作准。” 姚谦大喜,“只要方朋友肯相助,在下定不亏待!” 嘉靖万历之后,八股文选集泛滥成灾,成为印刷业一大利润来源。但在大明科举刚度过青年期的成化朝,这种选集还是新鲜物事,能提出来是个创举。 方应物风轻云淡的说:“亏待不亏待的不算什么,在下志不在此。最后成书时,请在下写个序文,或者命名,那就可以了。” 姚谦当然不会真这么以为,“不能仅此,不能仅此,以方朋友的才情,正该名利双收。”他心里已经打了主意,方应物今日捧场润笔从三两要暴涨到十两。 方应物打的就是借此扬名的主意。至少在行业初期,这是独家书籍,读书人拿选集学八股文时,必先看到他的序文,无形之间便提升了江湖地位。 到了科考时,诸位主考们好意思不录取他么......但愿他不会像后世八股名家艾南英这般倒霉。 不过在本时空,方应物却不经意间成了教辅材料行业的祖师爷,发掘出一种至少可以兴旺一千年也不会下沉的朝阳行业。 但姚谦与方应物这边谈的投入,一时忘了招呼别人,却让一位贵公子不满了。这位贵公子江湖人称刘二公子,乃是宰相之子,十分有名。<!--over-->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争就是争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读书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方应物正在勤奋的用自己特有见识和能力,依照这个三立模板而努力。 立德这方面,限于江湖地位太低,方秀才还做不到救万民于水火,施恩惠于一方。 最多刷刷孝子小声望,还有就是借着父亲伟光正的余荫,狐假虎威训斥一下安于享乐的淳安生员、教导一番狂狷自大的苏州士子、责问一通懦弱畏怯的翰林。士林名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立功这方面,小秀才方应物更是报国无门,没人会对他托以重任。 他最大的功就是帮着族人逃了税,还有就是为均平江南赋税帮着出了一点力气。以后若能有机会从政,再重点考虑这方面。 至于立言,方应物还是做了很多工作的,诗词便是一项,但诗词娱乐性质更大一点,总还差了些什么,而文章确实又不是方应物所擅长的。 但昨天听到有同乡书坊开业,方应物便动了脑子,如果弄出八股文试卷,编辑成书然后自己作序刊行,也不失为立言之道。 随即书籍流传天下,读书人争相阅览,这也算借花献佛、著书立言了罢,就算有人效仿,自己也是开创者。 方应物,著名诗人、教育家,代表作《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选集》、《成化十三年丁酉科浙江省乡试选集》......听起来还是挺带感的,也不枉穿越到许多风气未开的成化朝。 方应物正和姚谦谈天说地,忽然有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公子哥儿出现在身边,对着姚谦道:“姚员外,你请了在下前来,就是要晾在门外的吗?” 姚谦回头一看。忍不住拍了拍额头,连声道歉道:“罪过罪过,都是在下的罪过!” 看他衣衫华丽,腰金佩玉,又看他神态高傲,方应物猜测这位公子身份贵重,姚谦本该去远迎并陪同着,但却因为与自己说话而忘了。 想自己也算是导致姚谦慢待客人的原因,他便有心要帮姚谦开脱一二。便主动对贵公子解释道:“这其实要怪在下拉着姚先生说话。并非” 那贵公子瞥了方应物几眼,冷哼一声,转身走开。姚谦对方应物歉意的笑了笑,连忙追上去了。 当即有另外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接替了姚谦,继续陪着方应物说话。方应物指着年轻公子的背影问道:“此人是谁?” 书坊管事答道:“那是当朝大学士的公子。人称刘二公子” 方应物吃了一惊,刘二公子?莫非是刘棉花的儿子?瞧这岁数也应该差不多就是。 难怪姚谦对这位公子毕恭毕敬,常言道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么宰相的儿子起码五品起。 想到今后还要与刘棉花打交道,方应物为知己知彼,又问道:“掌柜对京城很熟悉么?刘二公子为人如何?” 这种掌柜管事都是会察言观色的精明人,他看到刚才自己东家和方应物言谈密切的模样。心里就有了分寸,便也不讳言什么,一五一十的介绍道: “这位公子因为父恩荫在国子监读书,才华还是有的。诗词曲赋样样精通,教坊司里也时常流传他的曲子。 但这位公子秉性风流,花街柳巷里有他不少痕迹。于今二十了也没有成家,只管自己纵意花丛的行乐。在京城里甚有名气。 说起来,刘二公子在京师这些。真算是个异数,大臣家子弟很少有像他这么眠花宿柳肆无忌惮的,即使传的沸沸扬扬也在所不惜。也幸亏他父亲是大学士,不然连监生名额也保不住,早被国子监开除了。” 方应物暗笑几声,原来刘二公子是个风流才子型人物。可惜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点,他应该生在五十年后,应该生在江南地区。现在风气还偏保守的京师并不是他的舞台。 这时候,听到外面开始挂匾,方应物便出了门,与一干贺客目睹匾额升起。在门面上方,“忠义书坊”四个金闪闪的大字在阳光下很是醒目。 然后宾客纷纷奉上祝贺诗词,书坊仆役手忙脚乱,将贺词一一挂在四壁上。 众人在厅中转了一圈,品鉴各自作品,最后还是一首七律下面的人最多。 有人忍不住高声吟诵道:“潜心读书少逢迎,清隐不觉眠书坊。门对帝都皇居壮,窗连修竹翠云凉。侍童解诵相如赋,过客求篇朱子章。愧我凡俗尘满面,濯缨为尔咏沧浪。” 当即叫好声连连,有位白发老叟点头道:“此篇公认最佳也,刘公子那首五言要次之。” 又有人看了落款,恍然道:“淳安方应物,莫不是风吹枷锁满城香的方庶常之子?难怪做得出如此佳作,他那几篇忠孝诗篇也是极好的,正当拿来勉励后辈,这一篇劝人读书,也是可以。” 静静等待被众人捧了一番,一直到别人说无可说了,方应物才恋恋不舍的站出来,对着围观人群施了一礼,连声道:“诸位前辈谬赞了。” 在公开场合被公开吹捧,这真是人间至美享受......方应物的心情是很不错的,这算是他首次在京城文化圈公开亮相,开了一个好头。 但却从人群里走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刘二公子。刚才别人评论时,说了一句“刘公子不如”,这叫他很气恼,便想要比试一番。 刘二公子指着内厅木柱道:“我看这正厅内,柱上尚缺一楹联。不如我与方朋友各写一副,然后请众先生点评后选择一个如何?” 方应物叹口气,这种挑战是很让人为难的。 若赛过刘二公子,只怕他更不服气,继续没完没了纠缠。他好歹也是刘棉花的儿子,自己不能太肆无忌惮的羞辱他。 但若赛不过他,自己徒然丢面子,名声轻微受损。还是自己不爽利,说不定还会引发什么“方秀才畏惧权势故意相让”之类的传言。 刘棉花这个人公德很烂,但接人待物的私德方面还凑合,令人感到比较舒服——这是他能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但是刘棉花的儿女怎么都不随爹?那个见过两面的千金小姐看起来跳脱顽皮的很,眼前这位儿子看起来又如此轻浮,刘家莫非真后续无人了? 方应物正为刘大学士的家教而担心时,只听得刘二公子挥手叫道:“拿笔来!” 卖书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笔墨纸砚,再说今日是开张大吉时候。肯定备下了文具,以供前来捧场的文人士子使用。 当即有两个仆役抬着一方书案来到众人面前,又研墨铺纸。准备齐当后,刘二公子便走上前去,立在书案边上酝酿精气神。 众人屏声敛气。静待刘二公子泼墨挥毫,一时间厅中落针可闻。 刘二公子闭幕片刻,长吸一口气,持笔在砚台中点了点,当即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写下了两句大字。 众人定睛看去,这两句的上联是“一室图书自清洁”。下联是“百家文史足风流”。 “好!”喝彩之声接连响起,这不是众人拍大学士公子的马屁,这是真心的赞赏。 这一副对子用语自然,而且书香之气扑面而来。用在此处更是恰当精确,十分合适。而且刘公子的笔法也是不错的,圆润流丽,隐隐然有名家之风。 刘二公子将浊气吐了出去。听到众人赞美,心里不免得意。他敢提出这种挑战。自然是有把握的,这副对联可是他精心琢磨推敲了数日的作品。放在这个场景下,不会逊于任何人。 欣赏完刘二公子的佳作,众人便又围观方应物。刚才方应物始终没有说话,众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想的,不过只看他到底上不上书案前就知道了。 这真是个烫手的事情,方应物沉吟片刻,便也迈步上前,立定在书案前酝酿。 众人一样屏息敛气,等待方应物的作品。却见方应物神态轻松自如,举轻若重,信笔由之,动作十分潇洒。比起刘公子的如临大敌、如临深渊的派头,仿佛要轻松自然许多,而且人物也更好看...... 方应物落笔了最后一个字,退到书案边上,请众人观赏。方应物写下的一对句子,比刘二公子的要长,众人多看了几眼。 仔细看过,上联却是“大明一统,社稷巩于金瓯,忠义相传”,下联是“上寿万年,邦家固如磐石,圣德永续”。 这...... 毫无心理准备的众人看过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点评,厅堂中又安静了下来。 方应物轻笑声响起,“诸君看过了,觉得在下写的不好么?” “好!”“好!”“好!” 众人听到方应物的引导式问话,从错愕中惊醒过来,纷纷连声叫好。比刚才面对刘二公子对联时的叫好嗓音更大,时间更长,频次更快。 上联意思大明江山一统,下联意思皇帝陛下万岁,谁敢说方应物写的不好?谁敢说方应物写的差? 谁都明白,方应物这是故意取巧,但没有人能公开指责,只能默认一声“好”。心里认定是另一回事,但嘴上必然要说方应物写的更好。 再说方应物也不算跑题,就是境界虚高了点。对联中有“忠义”二字,切合了“忠义书坊”的名字,也符合了今日开业主题。 刘二公子脸色不甚好看,心里也不服气,和这种对联比起来,他肯定是一个输字,但他也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更好。 方应物谦虚的笑了笑,拱拱手道:“在下获胜也是取巧了,还是刘公子才高一筹,承让,承让!”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这是方应物有意相让但又不失体面的做法,十六七岁的小少年在大人面前稍微耍一点无赖也是很有趣的。 而且才华横溢却进退有度,这少年倒真是个机智聪明的人!就凭十六七岁便有这份心思,前途不可限量也。 刘二公子忽的也发觉周围气氛都是很看好方应物的,而他自己却处处落了下风。想到这里,他心里更不舒服,便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刘二公子昂首挺胸,狂傲的挥了挥衣袖道:“好坏自有公论,不屑与尔等共语也!”如此直接离开了书坊大堂。 先前那老叟抚须叹道:“东刘先生有子如此,甚为可虑也!” 东刘先生?方应物闻言十分纳闷,刘吉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名号,这个名号好像是另一个人的...... 他连忙请教道:“刘公子其父何人也?” 那老叟答道:“乃是谨身殿大学士刘相公。” 方应物愕然,敢情这半天都是他误会了。原来刘二公子这个刘,是谨身殿大学士刘珝的刘,而不是文渊阁大学士刘吉的刘! 如今三个阁老,两个姓刘,他最近和刘吉接触得多,自然而然就想到刘吉身上去了!早知道这不是刘吉的儿子,自己还费心思谦让作甚!好像显得自己才华不如对方,故意取巧躲避似的! 刘珝这个阁老自己又求不到他,而且是三阁老中能力最差、人缘最差、日后最先倒台的一个。 自己可以直接抄袭无数名联把刘二公子羞辱到从此不敢再写对子!同时还能刷个不畏权贵的名声! 正当方应物为错失良机懊悔时,却听那老叟赞道:“方小友才华定然是高于刘公子的,但却知道谦虚自谨,不以卖弄为荣,暗合谦谦君子之道,不愧是方庶常家的公子。” 方应物欣然,错有错招,似乎这样也不错......莫非这就是他始终悟不透的争就是不争、不争就是争的道理? PS: 3800字的厚道章节,不能求几张票么!<!--over-->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往而不利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开业结束后,书坊东家姚谦又在附近酒楼办了宴席,请宾客吃喝之后尽欢而散。他本来还想挽留方应物,继续讨论一下八股文选集运作的细节问题,但方应物婉拒了。 “眼下议论详细情况为之过早,在下要确认是否能拿出试卷,然后才可进行下一步。不然与说的热火朝天,也都是嘴惠而实不至也。” 离开忠义书坊,随从方应石对方应物道:“秋哥儿,你今日看起来又是很开怀了。” “什么叫又?”方应物反问道。 方应石大大咧咧道:“上回从教坊司胡同那里出来,你看起来就很开怀,但只过了一天便又显得消沉了。” “那天的事,你还好意思说么?”提起这个,方应物就很无奈,“是你毁了我一个做坏人的机会,让我不能心安理得陷害忠良,你却成了勇救主人的义仆。” 方应石嘿嘿的笑起来,还有点小小得意,就差在脸上写“这是一个打了五名锦衣卫的男人”。 方应物试探道:“听说有人向你开了一个月五两的高价,请你去当护院?” “秋哥儿但请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不管的!”方应石拍拍胸脯道。 这是谁能抛弃谁......方应物只能感动的说:“谢谢!” 不过他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在京城处处受压制,他这小小秀才在其间小心翼翼的辗转腾挪不容易,连拒绝别人送女人都要挖空心思。 能开心的起来就怪了,人生总有这般无奈的时候。不过今天确实感觉很充实,找到了穿越者游刃有余的感觉,还因为有希望真正自主的去做成一件事情,而不是天天扯皮跑腿看人眼色。 这是不是也说明了。自己目前就是这个层次的人,所以才会显得游刃有余。 方应物看看天色,才是午后时分,便往刘吉大学士府邸而去。根据他与刘棉花打交道的经验,刘大学士早晨必定认认真真去上早朝,完成在天子面前的过场。然后大概要去内阁视事,最后到了午时便回家来——内阁下班时间其实是傍晚申时,午后回家放在哪一任皇帝统治时期都是很不可思议的。 大学士都如此带头懈怠,可见成化年间的政风懒惰程度。刘棉花被诟病和屡遭弹劾围攻,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以说在这午后时光,如果刘大学士没有出门,应当正在家里避暑和偷懒。 方应物到了附近,出于谨慎没有直接上门。他如今不便大张旗鼓,而且他和刘棉花的接触应当要保密,否则容易被认为是同党,以后的吹捧效果就差远了。 看看左右没有人注意,方应物在路边找了个写字先生,借了纸笔写了拜帖一封,让方应石拿着去了刘府投进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方应石跑过来:“那边管事回了话,让你进去。” 方应物尽量将头低垂,默默擦着墙根走路,不显山不露水的来到了刘府大门外。 随后又被领到刘大学士的书房。见过礼后,刘吉主动开口道:“你是来询问令尊的事情罢?司礼监已经批红下发了,命我审问此事。如今诏旨到了六科里的刑科,等刑科核过。就发到锦衣卫了。” 方应物问道:“发到锦衣卫后,还要复奏。并呈上详申给老大人你罢?” 刘吉点头道:“是的,这都是固定流程了。” 方应物唉声叹气,这官僚机器的运转真是令人着急,文牍主义充满整个流程。他无奈道:“那就静待老大人佳音了。” 刘吉指点说:“关键不在于老夫审问,这事明明白白,没什么好审的,纯属过场。真正关键在于需要令尊写悔过书,这样也好对天子有个交代。” “这个只怕有难度......”方应物听着就头大。以父亲的性格,肯定坚信自己的正义,并坚定维护自己心中的正义,怎么会去写悔过书这类东西,难道做忠臣直言进谏也是错了吗?估计父亲大人是坚决不会认错的。 方应物更加无奈道:“若到了这步,那再说罢。” 又说起编八股文集的事情:“晚生欲和同乡书坊合作,编纂一本时文选集,并刊刻发行。” 刘吉听到这个想法,没去管可行不可行,却先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方应物答道;“灵犀一动,便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刘吉呵呵笑道:“年轻就是有这点好处,敢想敢做。” 您老人家从来就是既不敢想也不敢干罢?方应物想道。但他嘴里打蛇随棍上:“还要仰仗老大人扶持。今年会试试卷都收藏在礼部,还请老大人说一说话,让晚生能去抄录一份,若能附带考官判词,那是最好。” 刘吉答道:“老夫这礼部尚书是加官虚衔,并不主掌部事......” 方应物连忙道:“这种八股选集是个新物事,将要刊行天下,想必有志举业的士子都要翻看的,那时此书可当半个业师了。本想请老大人在其中点评一二,亦或为新书撰文作序。” 刘吉毫无痕迹的转折道:“老夫虽不管部事,但在礼部说话还是管用的。” 方应物暗笑,刘棉花如今阁臣位置已稳,正热衷于修补自己形象,不然也不会帮忙救有盛名的父亲并要自己准备诗词吹捧。若还有树立形象、刷起声望的好渠道,他不上心就见鬼了。 而且刘大学士二十三四岁就中进士,其后又是翰林出身,人品如何不论,文章功底还是很强的,又是宰辅大学士,请他来露脸并不掉价,相当于一块明星招牌了。 刘吉沉吟片刻,持笔写了一封书信,递给方应物道:“你持此信去见礼部尚书邹大人。” “多谢老大人。”方应物感谢道,有了这么一封书信,应该无往而不利了。 再说他要做的又不是非法犯罪勾当,为了标榜公正公平公开,会试卷本来就是可以公开并复查的,连主考官点评都不算是机密。所以既然大学士发了话,让他从书坊领几个人,去礼部抄一抄二百多份试卷,这很难吗?<!--over-->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古仁人之风也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从刘府回了会馆,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便去了礼部。他父亲出来后,留不留京还是两说,所以要抓紧时间迅速将事情办成了。 在大明门外的礼部门前,方应物报上姓名来历,求见礼部尚书。他多多少少有些小小名气,又是待罪庶吉士的儿子,再加上算是礼部尚书邹干的本省同乡,所以门官犹豫了一会儿,便去通报了。 片刻后,回话还是只有冰冷的两个字——不见。 方应物真的有些恼怒了,上次他初到京城时,曾满怀希望的拜访邹尚书,被冷漠的拒见,这次又是如此! 如果说上次还是明显为父亲之事来求见的,邹尚书有所顾虑,又因自己身份卑微,所以才不肯见,也算情有可原,怨不得他什么。这次自己委托传话时明说了,为其他事情而来,并非是父亲的事情,但他还是如此冷漠。 这只能说明,他还是对自己身份很敏感,所以宁可不见。想想也有道理,就连刘吉大学士要见他,也都是偷偷摸摸的。 方应物只得将刘吉的亲笔信拿出来,递给门官道,这里有贵人书信,劳烦你转给邹尚书。 门官半信半疑的接过来,又进去禀报了。这次没过多久,里面传了话,让方应物去见尚书。 方应物随着仆役穿过前厅,来到后院正堂,年过六十的邹老尚书正端坐堂上视事。 方应物见过礼后,邹尚书没有寒暄客套,直接问道:“刘阁老在信中说,叫我帮你办一件小事,不知是何事?” 方应物答道:“听说今科会试试卷还收藏在礼部,晚上想寻人来誊抄一份。以备日常揣摩观习。” 只要考试结果出来后,所有试卷就不是什么机密,想要誊抄不是问题,只是大多数人都进不去礼部而已。 邹尚书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件事,那倒不至于为难了。他致仕就在这一两年,只想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渡过,实在不想招惹任何是非。 他又想道,既然自己恩主刘阁老发了话让他通融。照办就是。不过刘阁老在信中也说了,不要对外透露是他让方应物来的,看来也是很谨慎。 想至此处,邹尚书答应道:“本官今日就吩咐了门官和库吏,你若带了书手来。只让门官领你去库里便可。” 得到允诺后,方应物觉得与不近人情的邹尚书实在无话可说,也懒得攀同乡,便就此告别了。 然后方应物就去了忠义书坊,进了前头铺面大厅,却见有自己三首诗挂在了墙壁上,两首是颂扬父亲的忠义诗。还有一首是昨天的恭喜开业的读书诗。 方应物当即感受到,这姚谦倒是挺会做人的...... 但姚先生不在前台,方应物在后面院里的印书房找到了姚谦,将事情告知。 对这个好消息姚谦简直喜出望外。昨晚他琢磨了一宿。越想越觉得印八股文选集很有前景,等若是在印书行业开辟出了新天地。作为生意人,如果做成了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但他却没想到,方应物办事如此利索。昨天中午才分别,今天中午就告诉他一切妥当。这也太神速了。 如果能拉来大学士合伙去做,誊抄几份会试试卷自然再简单不过...... 方应物当然不会先告诉他内情,只让姚谦准备一些熟练书手,然后事不宜迟的去礼部开始誊抄试卷回来。 姚谦果断的说:“好!今天下午我便将书手召集起来,此时其他事情都暂且放下,全力针此事,定要早日做成了!” 他一边交待管事下去安排,一边挽留方应物吃酒,“昨日本想单独留下方公子,但方公子坚拒了,今日一定要赏面。” 方应物考虑,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有些细节性问题就必须要确定了,也该与姚谦深入谈谈,于是答应下来。 下午在书坊里喝了茶,临近傍晚,方应物便与姚谦去了酒家,又拣了清净雅间,为的就是说话方便。 等待酒菜功夫,姚谦先开了口:“我们这里的人,都没什么见识。去誊抄试卷时,头一两次还是要辛苦方公子带着书手去礼部的,否则只怕他们难以应付。等过得几日人情熟了,方公子便就不必事必躬亲了。” “这是应当。”方应物答应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担心姚谦上路后直接将他甩开单干,又很神秘的说:“我还请了朝中一位大学士级别的重臣,到时候为这本书作序,并写几篇八股文议论,只是眼下不便透露。” 还有大学士重臣压轴?姚谦连忙起身,对方应物行礼道:“今次方公子助力实在太多,在下感激不尽了,方公子但请放心,此书获利,半数与你!若不嫌弃,现如今就可定下契约。” 方应物慢悠悠道:“姚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还能信不过你么,谈利太俗了,不急,不急。” 姚谦却不听方应物的,招呼了店家上笔墨,自行书写起契约。方应物暗暗点头,这姚谦果然是会做人的。 如果他方才借着自己谦让的言辞,就坡下驴不再提起分利和签契约,那他方应物倒要重新掂量掂量是否还与他合作了,京城的书坊又不只他一家。只要自己能搞到资源,还怕找不到合作对象么。 看着一式两份契约,上面约定十年内利润各半,方应物叹道:“提出八股选集,本为让天下士子便利。姚先生此举,却让我心不能自安。” 姚谦笑道:“方公子是读书君子,当然不想谈利。不过这是买卖,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谈利不影响交情!” 眼看事情大定,方应物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还有些想法,姚先生参考一二。这次去礼部誊抄试卷,不但要抄今年的,还要抄往年的,但也别太久远,只抄近两三科的便可。” 姚谦点点头道:“有理。不但可以出今年选集,还可以出往年的,多储存一些题目总是有备无患。” 方应物继续说:“不但要抄中试的试卷,还要抄落第的试卷。” 姚谦对此一愣,“这是为何?” 方应物道:“先出一本告诉世人为什么能中试的选集,然后还可以寻找时机,再出一本为什么不中试的选集啊,世人一样想看的。” 这少年连扑街文都能挖掘出卖点,姚谦佩服的五体投地,“方公子真乃大才,在下如今见识了。” 方应物最后教导道:“八股文选集这种东西,很容易模仿,将来必然有群起效仿的。我们作为行业现行者,必须要出奇出新,巧编名目,花样翻新,如此才能维持住领先地位不变! 同样几百份试卷,就能有几百种组合法子。比如四书编,五经编,北人主考编,南人主考编,庶吉士试卷编......就看如何去编纂了,姚先生三思罢!” 姚谦闻言呆了一呆,想了一想,感到这真是很妙的思路,越想越妙! 他忍不住再次起身行礼道:“在下昨夜还反复思索将来如何把这类选集做成长久买卖,免得成了一锤子买卖,赚几年钱就消退了。 今日听君一席话点拨,真是胜读三年书,却叫在下茅塞顿开!此等恩德,在下不知如何为谢了!” 方应物举着契约挥了挥,淡淡的说:“若要谢我,在契约中新加上一条即可。” 姚谦还以为方应物要提价,这也是人之常情,便问道:“不知方公子想要几分利?亦或我书坊重金聘方公子为编书总裁?” 方应物嗤之以鼻,十分不悦的高声道:“姚先生将在下看成什么人了!你要再提一个钱字,在下这便走人,合作之事休要再提!” 姚谦心里一惊,“却是在下言辞不当了,敢问方公子还想加什么条款?” 方应物答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今后凡姚家书坊所刻选集,扉页必须加上我一首诗,无论是这本书还是以后其他选集。” “这并非什么难事,在下可以答应。”姚谦先是一口允诺,随后又问道:“不知方公子想用什么诗?昨天那首读书诗么?” 方应物笑了笑,也拿起笔,在纸上挥毫写起来。姚谦凑过来观看,只见得方应物写道: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方应物一口气写完,情绪所至,用力掷笔于地,慨然道:“这首诗放在选集书页上鼓励学子积极进取,倒也合适。” 姚谦也是读过书的,越看这首诗越有味道,叹道:“方公子不爱钱财,但这份苦心和才华,在下万般钦佩!方才误会方公子索要钱财,这是在下的过错,险些侮辱了方公子!”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悲天悯人道:“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士风日堕,我有心劝世人向学,珍惜时光,不可耽于逸乐,故而作此诗,怎奈默默无闻有谁听?今日能借着你姚家书坊流传天下,也算是一份教化功德了。” 姚谦不由自主被方应物感染了,又是第三次对方应物行礼,深深弯腰作揖道:“公子年少高义,有古仁人之风也!在下只感自惭形秽!” PS: 这章是1330票加更,1380票还没到啊!大家能在我码出下一章之前投够数吗! 。 。 。<!--over--> 第一百二十章 轮番上阵的厂卫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忠义书坊动作确实很快,一下午时间就找齐了十名书手。次日,方应物便领着书手进了礼部库房,在简陋的环境下开始抄写会试试卷。一人一天可以誊抄一二十份试卷,抄写上千份的话需要五六天功夫。 不过在礼部,倒是听到了有关父亲的消息,六部衙门是朝廷核心部门,消息向来很灵通的。 听说锦衣卫对排大学士来审问诏狱非常不满,复奏时要求直接由锦衣卫自家审问上奏,不需另派官员。不过这道奏疏好像要被驳斥回来,目前程序停在了六科。 靠!又要多扯几天!方应物心急的想骂娘,朝廷这文移往来真是繁琐,官僚主义害死人! 在上辈子,各种衙门里号称文山会海不是吹得,但到了大明成化年间,限于交通技术会海没有,但文山却已经出现了...... 在大明初年,早朝是要君臣当面议事的,早朝不够再开晚朝,天子有口谕便由阁臣在御前草诏,然后就立刻下发执行,效率极高。 像诏狱这种事,只要天子点了头,阁臣当场写诏书呈上朱批,然后立刻就能放人。当然,也有可能立刻就会被砍头,连营救机会都没有...... 但到了成化天子父亲,也就是英宗皇帝九岁登基时候,三杨辅政,担心天子年幼体力不支,早晨渐渐虚化,君臣议事也渐渐成了形式,开了一个偷懒的兆头。 又到了当今成化朝,早朝彻底成了形式化的礼仪,已经没有议事功能了,走几个过场发几道诏书而已。 但更要命的是,成化天子这些年宅在宫中自得其乐。早朝之外不见外臣,君臣当面议事更是奢望。正所谓天高帘远、君门万里,因而所有决策只能靠着公文往来沟通实现,不如此朝廷就无法正常运行了。 不过成化天子比他的孙子的孙子神宗皇帝优秀之处在于,成化天子至少早朝还是准是出席,该有的过场都会做;而奏疏也大都能及时处理,只是经常处理的很歪。所以成化朝虽然天子动辄胡来,大臣尸位素餐,好歹国家没有崩溃...... 统治模式变成这样。方应物认为这是人的惰性体现。 太祖高皇帝设计出来的制度都是与他这工作狂量身定做的,不可能长久持续,故而历经几代天子一点点变通,最后找到懒人办法。如此天子省了心,大臣也自在。很有默契的都轻松许多,只是牺牲了效率。 这个偷懒历史潮流的转折点,就发生方应物正身处的宅男天子朱见深统治时期,然后下一代孝宗弘治皇帝负隅顽抗,企图结束君臣相隔的懒人政治。 但大势浩浩荡荡,谁也阻挡不了,又到了武宗正德时候。便再也没有能阻挡懒人潮流的皇帝了! 闲话不提,感慨完官僚机器的复杂效率,又想起可怜的父亲,方应物也只能唏嘘而叹息。 虽然曙光初现。但公文还要运转,扯皮还要继续,只能累父亲他老人家继续再多吃几天牢饭了。 却说一连三日,都是方应物带队去礼部誊抄试卷。这三天时间。书手渐渐熟悉了情况,礼部的关节也从内到外都打点好了。 要知道。六部之中礼部最穷,最大的油水就是教坊司卖艺收入,那些看管试卷库的就像看管一堆废纸,更是穷的叮当响。难得有方应物这么一伙人上门,稍微打点几下就能获得最热情的服务。 如此不用方应物再操心什么,他便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不必到礼部现场了,去了也是无所事事。 这天早晨,方应物正在会馆门口踌躇,考虑自己去不去礼部,忽然见到有人进了院子,高叫道:“淳安方应物是否在这里!” 这看起来像是官差,方应物上前行礼,“在下便是了。” 那人掏出一纸公文,递给方应物道:“今天下午请了大学士在锦衣卫衙署审问方清之,请你到场旁听!” 方应物耸然动容,心情激动的不能自已。这公文流程终于走完了吗?终于到了最关键的环节了么?终于能见到那吃了两个月牢饭的父亲了? 不过他却有个小小的疑惑,一般这种事情,都是提前两三日告知,再不济也是提前一日,哪有上午跑过来通知下午之事的? 这种仓促,是非常特别极其不同寻常的,让方应物不明所以。他抬起头,待要问一问官差,却发现那人已经走了。 原来他陷入了激动不能自拔,这官差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想找人问也找不到了。 方应物平复一下心情,转身要回屋去仔细想想,这种时候还去什么礼部。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听到有人在背后叫道:“淳安方应物是在这里的么!” 回头看去,又是一名官差打扮的,方应物很纳闷,这又是哪家的?但也只有先上前见礼去。 “你就是方应物?前阵子在锦衣卫衙署外与锦衣卫官校互殴的方应物?”那官差询问道。 方应物点点头,又听到官差道:“天子下诏,叫东厂查问此事!你明日早晨到东华门东厂衙署去!厂公要问你的话!” 说罢,那官差也走人了,留下愕然的方应物。这点打架斗殴的破事,也能劳驾东厂厂公? 但他细想了似乎也不奇怪,这起斗殴看着是小事,但牵涉到锦衣卫内部的猫腻,让锦衣卫自己来查肯定不行;当其他衙门来查,更不行,谁又敢查明白锦衣卫的事情,或者说那岂不让别人插手天子亲军? 所以能过问此事的,也只有西厂和东厂两家,最近声威赫赫的西厂厂督不在京城,那就只有东厂出面。 两边角力的是老资格指挥使和贵戚指挥同知,一般东厂番子谁敢触这种霉头,也只能东厂厂督尚铭自己接这个烫手山芋了,而且是很小很小却很烫很烫的山芋。 坐镇会馆大厅的黄掌柜看到这边官差走远了,挺着肥胖的身躯畏畏缩缩走过来,对方应物道:“方公子心性很强呐,先有锦衣卫请,后有东厂请,换成普通人只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罢。祝君好运。” 自己这心理素质锻炼的是挺不错,这是到京城以来的最大收获了......方应物叹口气,不过看到锦衣卫那边给他的帖子,他忽然醒悟到什么。 锦衣卫是袁指挥说了算的,为什么袁指挥匆匆忙忙的在下午组织审问父亲,那就是要故意抢时间,抢在东厂对自己问话之前! 如果按照万通的指使,自己在面对问话时,就要说“那次斗殴只不过是临时口角纷争,与万指挥无关”,这样便可以直接推翻一切对万通的弹劾。 具体如何,到时再说罢! 不提方应物,却说东厂提督尚铭也在为这件小事而纠结。本来他最近很开心,汪直暂时离开了京城,少了一个压制自己的小霸王,他就过得很舒展了。 最近朝堂大动荡又已经过去,所以基本上风平浪静。他没事绑架几个富户,勒索一些钱财,可谓是无忧无虑,日子别提多开心了。直到天子下诏,让他查问这场打架斗殴事件为止。 这种小破事情,京城每天不知发生多少起,但这次却好像动静不小,以尚铭的经验,当然看得出是有人推波助澜。至于是哪些人,猜也猜得出几分,他这东厂厂督不是摆设。 其实谁是谁非,尚公公根本不关心,他也不用有什么意见。但他关心的是天子到底什么态度。要知道,天子的是非观念和凡人不同,谁能猜得最准,谁就能获得宠信。 对于这方面,却不是尚铭尚公公的专长,更别说这次天子没有对他有半点表态,叫他仿佛云山雾罩,根本无从猜起。 想到这里,尚铭长叹一口气,若汪直还在就好了。 如果汪直还在,那么这件事就轮不到自己发愁,天子肯定直接交办给更宠信的汪直;其次,如果汪直还在,那他肯定能找到天子心底那最准确的态度,汪直这方面直觉不错。不然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为何能在朝堂上大动干戈,赶走了一大批元老重臣?因为这就是天子心底的愿望。 不过想汪直也没用,现在还是要靠自己,高处不胜寒,没有人能替自己这名义上的第二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分担责任。 尚铭又皱眉想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自己明天把方应物和锦衣卫官校这当事人双方都叫来,顶什么用?这种事情的结局,也不是他们两个当事人说了算的,只问他们话都是白扯。 要找就找正主!尚公公当即叫了身边人进来,喝道:“拿两张我的帖子,分别送到锦衣卫袁指挥和万指挥那里,请他们明天也到东厂来旁听!” 小杂役问道:“他们若不肯来如何是好?” 尚公公哼哼道:“不来?我奉诏过问此事,请他们到场,不来就是抗旨!” 他忍不住唏嘘一番,王振前辈在的时候,锦衣卫何曾敢不听东厂的。但这些年世道全变了。锦衣卫也胆大起来了,还冒出个比东厂更强盛的西厂。 自己这东厂厂督都快成汪厂督手底下打杂的了。幸亏汪厂督对钱财不感冒,所以不影响自己绑架勒索富户这项主营业务。<!--over--> 第一百二十一章 父子相见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应物在紧张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中午,然后十分忐忑的出了会馆,朝皇城南锦衣卫衙署而去。 这条路是很熟悉了,这个大门也是很熟悉了,在京城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条路上,但今天到来与前几次意义不同。前几次是一种过程,这次可能就是结果了。 锦衣卫衙署大门处站班的官校看到方应物,便领了他进去。天下官署大同小异,穿过二门便来到了正堂前。 与别处不同的是,锦衣卫正堂前空地很大,足以容纳上千人站立,想必也是因为有特殊需要的缘故。 方应物拾阶而上,此时堂上两个位置都是空的,尚无人去坐。中间那个必是主审位置,旁边那个就是陪审位置了。 方应物站在门内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听到几通鼓响,从堂后转进来一伙人,簇拥着两位大人登位。 坐在堂上正中主审位置的,是乌纱绯袍全套冠带的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刘吉。 方应物还是第一次见到身着官袍的刘棉花,陡然觉得他比平常家居时威严许多。 坐在刘大学士旁边侧面的,是一位须发全白、目测有七十以上的老者,身穿金色飞鱼服,很是夺目。 这也是方应物第一次看到大名鼎鼎的飞鱼服,后世传说中似乎锦衣卫人手一身飞鱼服,但方应物之前并没有见到过。 这个老者的身份,显而易见呼之欲出,当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卫事袁彬袁大人了,这可是国之功臣。 看他的位置,方应物猜测最后还是有所妥协,本次审问没有全然抛开锦衣卫。让袁大人充当了陪审。 方应物上前见礼,对主审刘大学士拜见道:“今日为家父之事,耽误了阁老休息,叫学生于心不安。” 刘吉公事公办的点点头道:“所为国事,无妨。”等他答话完了,才发现方应物这话不对劲,他答的也不对劲。 什么叫“耽误了休息”?现在只不过是下午未时,对于一个理论上是全天工作的大臣,下午是应该休息的时间吗? 刘吉暗道。此子平常说话不会这么不谨慎,估计是这次他要见到父亲,所以心情激动,神思不属。 方应物又对袁彬简单拱了拱手,文武有别。礼节上要差得远,此后他便静立一旁去,等待着审问开始。 刘大学士咳嗽一声,喝道:“提人!” 方应物扭头向门外望去,对父亲的登场翘首以待。 从夏日的阳光下,从庭中西角门缓缓的走进一位身材颀秀的人,在四名锦衣卫官校的押解下。朝着大堂而来。 这必然就是父亲大人了,方应物逆着阳光,一时看不清他的样子。 等方清之走到了门槛外,与门槛内的方应物正对面。两人齐齐愣了愣。方清之为了儿子的出现而惊讶,方应物惊讶则是因为 父亲大人的眼睛很特别,像是湖水一般深沉深邃,又荡漾出了几丝淡淡的哀愁。 再看他松松垮垮的发髻。沾着几根枯黄的草茎,还有几缕乱发飘荡在额头上。但依旧不能破坏这张忧郁的风情; 他身上是敝旧的青色官袍,随机裂开了几个洞口,但丝毫无损他超然挺拔的气质。至于脸上的几抹黄土黑泥,只能是白皙玉面的点缀。 方应物突然自惭形秽起来,他时常为自己相貌气质而沾沾自喜,但与父亲比起来,顿时月明星稀了。 他也明白了一个始终想不通的问题,为何以父亲这脾气,还有那么多女子飞蛾扑火、倒贴上门,最大原因就在这里啊! 这种线条华丽、气质忧郁的半熟而立小生,对女人的杀伤力是全年龄段通吃的。而且好像父亲又具有认真倔强的性格,在女人眼中更是别具魅力。 方清之望着有点发傻的儿子,疑惑的开口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方应物醒过神来,连忙推金山倒玉柱,上前两步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答道:“听闻父亲遭难,我便来了。” 方清之叹口气,“苦了你了,都是为父之过也。”正说着,他望见方应物身上的士子青衫,讶异道:“你进学了?” 方应物又自豪的答道:“儿子今年春时,蒙宗师录取,入县学为廪生,正好顶了父亲留下名额。” 方清之露出了笑容,“我方家后续有人矣!” 刘吉拍了拍醒木,打断了父子叙话。锦衣卫官校便将方清之押到前面,至于方应物这个来旁听的,则被隔离到了边上去。 刘吉望着底下的方清之,叹息道:“同为翰苑一脉,老夫是不想审问你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审的。方清之你写一封知错悔过之书,能叫老夫向皇上交待便可以了。” 方清之冷冷道:“我何错之有?” 刘吉针锋相对道:“你不安分守己,肆意妄言,诽谤大臣” “刘阁老你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是合格宰辅么。”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刘吉心里登时冒了火气,但又一想,自己苦心挽回名声,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方应物看着父亲真叫人着急,忍不住隔着人墙道:“父亲暂且忍辱负重,写下悔过书,保留有用之身又如何?” 方清之喝道:“住口!圣贤书是如此教导你的么?” 一直没有开口的袁指挥这时候插话道:“在这里耍嘴皮子没甚意思,方庶常还是先下去罢。在牢狱里放上笔墨纸砚,什么时候写下了悔过书,什么时候再说其它。” 刘吉考虑片刻,“也好,就如此办理。” 方清之被押下去,刚走到门口时,袁指挥忽然又开了口,对着人墙后的方应物叫道:“方家公子!朝中有几位大人弹劾国舅爷万通,但听说你和他串通好了,明天去东厂,打算替他开脱消罪么!” 方清之听到话,猛然回头盯了方应物一眼,但没有机会说话便被锦衣卫官校推了出去。 方应物猝不及防,愕然看了看袁指挥,又看了看父亲的背影。他感受得到,刚才父亲盯他的眼光中是饱含责问和不满的。 难怪这袁指挥急急忙忙抢在东厂查问斗殴事件之前,于今天下午组织了审问,并叫自己旁听。 原来就是打的这个目的!是要借用父亲的威势,给自己这当孝子的施加压力,而且自己与父亲远远相隔,没有机会解释啊!<!--over-->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自作孽不可活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方清之被押下去写悔过书,锦衣卫大堂中安静下来,主审刘大学士和陪审袁指挥都在默默喝茶。 方应物站在角落里,盯着袁指挥,神态不满,但也不好有什么举动。 这位老入家大约是当朝文武百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了,很少有像他这样七十七八岁了还奋斗在第一线的,堪称是活化石级别的存在。 不过正应了入老成精这句话,他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就叫自己失去了大半的选择权。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他这也算帮自己下决心?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有校尉匆匆走上大堂,手持稿纸,这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正老神在在的刘古问道:“可曾写了?” 那校尉呈出稿纸,众入却见上面写了《论语》之卫灵公篇。全篇没甚好说的,但却有一句——子日,仁入志士,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看得方应物直满头冒汗,这都什么时候了,父亲大入你还玩这种把戏,不怕让夭子看到了,真叫你成仁么! 袁指挥长长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但刘大学士却冷哼一声,拍案道:“让他继续写!” 又不知过了多久,校尉再次上堂,手里又持有新的稿纸。呈开给众入看去,只见得上面默写了《孟子》之告子上篇——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方应物心里越来越急,在这么下去,就是玩火了,就是刷声望刷爆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难道父亲真是豁出去不要命了么,虽然今上不习惯杀入,但将大臣发配到岭南云贵眼不见心不烦却是稀松平常的! 亦或难道真打算在诏狱里刷一辈子名望么!要知道,不能变现的名望毫无用处,后世的海瑞名声超高也变现为应夭巡抚了!其他如同海瑞的入还有很多,但又有谁知道? 刘古也感到骑虎难下,他本来的打算就是要借着救方清之的机会,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 但这方清之完全不配合,不但叫他徒呼奈何,而且与自己这个主审产生强烈对比,反而更要让他尴尬了! 在刘棉花心里,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方清之可以不承认自己错了,可以不批评是陛下错了。他只要写一份谢恩疏,感谢陛下宽大处理,此事就能这么揭过去了。入一辈子,这种谢恩表章谁不写个十篇八篇的? 但方清之怎么连这个折中办法都想不到?换成他儿子方应物在牢里,肯定早就想到这个法子了。 刘大学士恨不能亲自提笔,替方清之写一篇悔过,然后皆大欢喜。但旁边有袁指挥看着,他实在不敢造假欺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刘古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日头。难道今夭就只能如此了?但应该怎样向夭子回奏?莫非在奏疏里写“方清之想成仁取义”么? 若是这么写了,只怕他顷刻之间就要被全夭下士子口水喷死,以他的脸皮厚度也承受不住。 刘大学士产生了深深的懊悔,自己当初就不该动这个救入自清的念头,以后再做这种事,一定要看准了入才动手。 方应物忽然站了出来,“阁老在上,今日不早了,晚生可否请父亲写一篇文字?” 以刘大学士对方应物的了解,知道他必定有主意了,满怀希望的说:“你想写什么?” “烦请校尉传话,就说为入子者,最近读书读到《孟子》之公孙丑上,既然父亲默写经义养浩然正气,便请父亲为儿子书写此篇!” 听到方应物还是请写孟子,期望值很高的刘大学士陡然跌入了谷底。 他还以为方应物想出法子劝方清之妥协一下,结果居然还是请方清之写经义。现在写这些有什么用?四书五经,圣入教诲,在夭牢是没用的! 那校尉看了看方应物,又看向主审官,等待吩咐。刘古无力的挥了挥手,“去吧,左右都已经写过两篇了,也不差这一篇。” 刘大学士已经考虑今夭怎么收尾了,又决定还是再拖几日。审问又没说要审几夭,拖一日算一日,说不定方清之忽然就开了窍。 正想着时,校尉又手持稿纸上了堂,呈开后看了看开头,果然是《孟子》之《告子上》这篇。 这方清之还真是冥顽不灵,刘大学士没兴趣再看下去了,四书五经他都滚瓜烂熟于心,用不着看方清之后面怎么写。 刘古满怀气恼的拍了案,正要宣布退堂,却见方应物看着稿纸道:“家父似有后悔之意了!” 刘大学士和袁指挥都齐齐一愣,不明白方应物想说什么。 方应物找到句子,指着说:“此篇中有:太甲日,夭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这还不能说明家父有自思悔过么?” 刘古和袁指挥目光都随着方应物手指头,落到了“夭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句上面。 这句话出自《尚书》,在这里是被孟子引用。但这都不要紧,关键是方清之亲笔写下了这句话! 如果一个牢中犯入写下了“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那倒是可以解读成该入犯有后悔之意罢 刘大学士忍不住出声,赞道:“妙!”也不知道是赞叹方清之写的妙,还是方应物的主意妙,至少他心里是越来越欣赏方应物了。既会刷名声,又可以不留痕迹的变通,这种夭赋殊为难得,他自己身上都没有。 不然他这堂堂大学士,也不至于落到计划靠着营救方家父子来挽回名誉的地步。 赞完之后,刘古又问道:“袁大入,你看如何?”虽然他是主审,但陪审的意见也要尊重,何况这陪审是锦衣卫指挥使,有事可以直接密疏奏君的。 袁指挥看了片刻,却没有与刘古说话,转头对方应物道:“宫中怀恩太监嘱咐过本官,请我保全忠良,为朝廷维存一分正气,本官自然不会阻碍令尊出狱。” 刘古讶然,不明白袁指挥郑重其事对方应物说这番话是何意思。 但方应物却明白了两重含义:一是本指挥使这次放了你父亲一马,你总要有所回报;二是本指挥使也不是没有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是本指挥使的老相识。他也算是救助你父亲的恩入,明夭在东厂你看着办。 方应物心知肚明的对袁指挥作揖道:“谢过老大入。”(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相是不重要的!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有了“自作孽不可活”等字样,今天的审问总算是结束了。刘棉花大学士可以理直气壮的向天子奏明:方清之自述“自作孽不可活”,似有悔意。这就足够了,成化天子毕竟不是狠辣人物,不会非要斩草除根。 方应物轻轻松了口气,自己这个亲爹,可真不叫人省心,若没了自己帮忙穿插迂回,他会变成什么下场? 随后方应物可顾不上考虑父亲下一步如何了,只要能出狱,怎么都好说。现在他主要考虑的是自己的选择,明天去了东厂后,在袁指挥和万通面前怎么答话? 万通是万贵妃的弟弟,但袁指挥也不是善茬。这袁指挥今天透露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和怀恩是一伙的。 袁指挥的面子,方应物可以不管,有功也是前朝的,何况年纪都要入土了;但袁指挥受怀恩所支持的话,那就不能不考虑了。 说良心话,别看成化朝有无数得志小人冒出来,万通这样的人就有十几号,太监汪芷、方士李孜省、太后周家之流更是猖狂到没边。 得罪他们后或许不会好受,但真要论起最不能得罪的人,那还是深居内宫很少在宫外抛头露面的怀恩太监。 得罪别家小人,若倒霉可能只是一时,过十年换了皇帝,革新气象后又成一条好汉。 而得罪怀恩,可能不会倒霉,因为怀恩毕竟人品正直。但假如运气不好倒了霉,那可就是铁定倒一辈子霉了,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一定就是运气好的。 不提怀恩本身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最要命的是,怀恩可是被当今太子、未来的孝宗皇帝几乎当干爹看的...... 所以方应物心里的天平自然而然就倾斜了。 如果说到京城以来,自己最不幸的是什么。那就是被万通这个暴发户纠缠上了。偏偏自己当时为了父亲,虽然心里不大瞧得起他,但也不得不虚以委蛇。 明天去了东厂,只怕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东厂顾名思义,位于皇城之东的东安门。东厂是干什么的,上到八十老叟,下到十岁小儿,可以说人人皆知,所以也不必赘述。 次日一大早。方应物出发,到了东厂衙门外。亏得这次东厂任务是是查问明白,而不是审问,否则东厂说不定早把方应物抓过去当嫌疑犯对待了。 在门口对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报上姓名来历,自有人领了他向里面去。过了大门却看到一座奇怪的牌坊,上书四个大字“百世流芳”。 方应物对此牌坊无语,过了二门又继续走,果然看到了大堂旁边传说中的岳飞庙,继续无语。 方应物在檐下等待时,却见到了老对手,也就是那天斗殴时锦衣卫一方五人的校尉首领。后来听说姓杨。 果然无论在任何场合,地位越低的人来的越早。两人知道周边肯定有人监视,所以都不发一言,默默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万通和袁彬前后脚来到东厂,进了大堂分左右坐定。又不知过了多久,东厂提督尚铭也出现了,在当中主座上坐定。 这时候方应物和杨校尉才进了大堂。杨校尉跪下磕头见礼,方应物只是作揖而已。 这尚铭矮矮敦敦。保养很好。如果穿一身缎子袍出去,必然被人当成没有胡须的富家翁看待,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这等大人物。 尚铭笑道:“皇爷叫我将前阵子锦衣卫衙署外,锦衣卫官校殴打孝子的事情查访明白。这点小事也能惊动到皇爷了,我真想不明白。” 万通抢过话头道:“本来就是小事一桩,杨校尉是本官亲信不假。却偏偏有人捏造说本官残害忠良,我看都是无事生非,瞧本官不顺眼!” 真是从市井蹿起的暴发户!其他几人不约而同的想道。他这些话,什么亲信、不顺眼的,哪能如此不含蓄、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尚铭面上故作为难道:“不过我倒是为难的很,锦衣卫的事情也不是我方便管的。所以今天便将两位大人,以及当事人都叫了过来,当面说个清楚明白,然后我也好回奏皇爷去。” 看众人都沉默不语,尚铭催促道:“谁先说说?”还是没有人答话,尚铭便点名道:“杨校尉,你来说。” 那杨校尉上前一步,很坚定的说:“当时胡同狭窄,我们人数又密集,故而擦身而过时因为碰撞而起了口角,所以与方家仆役斗殴一场。” “呵呵,原来是口角纠纷么。”尚铭点点头,又问方应物道:“方秀才,你说实情是不是如此样子?” 按照万通事先的委托,方应物此时应该上前说一句“确实如此,因为口角而与对方起了纠纷,然后对方与我家仆役动起手来”。 然后事情到此水落石出,圆满结束。 在袁指挥和万通两道目光注视下,方应物很谨慎的措辞道:“学生当时只是走到胡同里,便有人迎面而来,围殴学生。” 袁指挥和万通脸色各不相同,尚铭倒是完全中立,又追问道:“情况就是这样?” “确实如此。” 尚铭又看了眼因为方应物这个意外,而略显惊慌的杨校尉,“你和方秀才说法不尽相同,这又是何缘故?” 杨校尉只是个武夫,不善言辞,一时间讷讷不能语。 尚铭看他这样,头痛的揉了揉额头,“方秀才去锦衣卫衙署,为的是牢前尽孝,再说人数少于对方,又是读书人,按理说不会主动去与锦衣卫官校挑衅斗殴,所以......” 他说到这里,故意拖长了声调,后来干脆就停顿了,眼睛只去看万通万指挥,想看万通如何出面解释。 方才万通自己嘴上没把门的,说过杨校尉是他的亲信,现在给他个机会。令尚公公奇怪的是,万通一言不发,好像是被方应物打击到了,这个骄狂的人大概还不能相信方应物对他的背弃罢。 袁指挥却发了话,对尚铭道:“尚太监所言极是,道理就是如此,只是不明白杨校尉为何要主动与方秀才一方斗殴。” 尚公公笑道,“查清真相奏明皇爷便可以了,内里是非对错不重要,查出来也没甚意思。” 袁指挥也不说话了。他看得出来,万通和方秀才之前演的那场戏,恐怕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勾引别人弹劾他残害忠良,然后让方应物这事主出面否认,那么弹劾他的人就难免背上陷害国戚的名头。 还算自己机智,通过方清之把方应物这事主拉拢了过来,那就真坐实了万通手下亲信去围攻忠良的名头,也算是万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 能让尚公公问出真相就不错了,想让他进一步往下挖,那除非天子亲自下诏,否则尚公公怎么会主动招惹麻烦。 如此尚铭便一锤定音道:“所以这次斗殴,就是杨校尉等人在衙署外胡同里,蓄意围殴方秀才主仆二人,怎奈对方义仆忠勇救主,所以反遭败阵——我便如此向天子进奏了。” 旁边有书吏记录,尚铭说过的话,他笔走龙蛇写了下来。尚公公看了看,点头道:“拿去盖了东厂关防,密封送大内!” 尚公公可不是急性子,但他知道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这件事早点完结最好。 既然万通都不说话了,那就这么定下,反正万通最多也就挨一顿训斥。有他那贵妃姐姐在,就他这市井半瓶子醋水平未必能上升,但倒台也不容易。 书吏飞快的拿着文书出去了,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已经密封并加急送往宫中。” 尚铭感到松快的说:“诸位,今日事毕,就此散了罢?” 袁指挥起身要走,方应物也转身要走,但是万指挥坐在椅子上,忽然前仰后合,爆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的大笑声回荡在东厂大堂中,若是别人如此喧哗,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尚铭和袁指挥惊疑不定,这万通怎么忽然如此,莫非像失心疯了?为这点小事值当么? 趁着他停住笑声,尚铭忍不住问道:“方指挥为何发笑?” 万通指指点点的说:“笑你们不识天时尔!” 尚铭暗骂一句“丑人多怪”,又问道:“万指挥这又是何意?” 万通对着西边拱了拱手,“本官已经向陛下奏报过此事,说此事就是我与方秀才之间的事,共同演了一场戏,只不过出了意外,所以引起了风波。 但为了息事宁人,所以我又与方秀才对好口径,意图消弭事端,不会再惹起多余的麻烦。而陛下说,很好,知道了。” 尚铭和袁指挥对成化天子都算熟悉,听到这里,两人脸色齐齐微变。天子是个怕麻烦的主,崇尚一团和气,他的准则就是谁挑事就收拾谁...... 万通又是哈哈大笑,“本官对天子说了这是我和方秀才之间的事情,我想要息事宁人。而你们这些外人不依不饶,咄咄逼人,连方秀才都拉拢过去共同对付我,让我难以招架,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怜? 本来很简单就能平息的事情,你们一定要搞大,你们赢了这场官司又如何?你失去的是帝心! 陛下才不关心过程如何、谁先动手,真相并不重要!陛下心里只有是非好恶,本官为是,你们为非!” PS: 1480加更<!--over-->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暴发户的叫嚣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袁彬和尚铭且不说,方应物已经惊呆了,自从穿越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惊呆了。他总算见识到了,一个小人是如何利用谗言,轻而易举翻云覆雨的。 上辈子搞研究时,方应物在史书上经常能看到类似描述——一个人向天子说几句谗言,就能让天子对另一个人产生不满,然后会引发某些后果。 这些例子给他的感觉很不可思议,进谗言似乎轻轻松松,结果是经常有人遭殃。 问题是,那些能史书留名的政治人物有这么愚蠢么?而且政治是个很复杂的事务,就能如此轻易的被谗言左右结局? 无论方应物怎么想,就是无法产生直观的认识,可今天算是见到了一出活生生的模板。从这个角度讲,不虚此行了...... 从万通的这次举动,方应物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至少隐隐约约明白了如何与成化皇帝打交道。 皇帝称孤道寡,自然也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人,与天子打交道没有经验可以遵循。但今天,方应物感到万通万指挥这好像是给他上了一课,展露了另一种规则的冰山一角。 天子心中的规则,不能用凡人的套路来揣摩。理论上拥有无限权力的天子,天下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在他心中的确是没有真相,只有是非和好恶。 锦衣卫袁指挥是先皇老人,功高资历高,但却不是天子眼里的自己人。虽然天子没有主动费力气去换他,但如果有万通这样的爱妃亲族去谋取那个位置,即便手段下三滥点,但天子想必也是乐见其成的。 就算万通未能得逞。发生的意外反而引起了被别人弹劾的风波,但只要在天子面前表示能够息事宁人,那就可以得到天子的谅解和宽容,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今天的事情,在天子眼里,就变成有万通诚意主动息事宁人,并已经拿出办法,却在东厂被一群人合伙欺负了,最后弄出一个“万通亲信主动围攻忠臣孝子方秀才”这种真相。 这种真相可能是真相。但对天子有何用处?引发更多的人去攻击万通么?天子需要这种麻烦的真相么?而且还会联想起,袁指挥和文官一样,很积极的找万通错处,莫非是结伙了? 所以说,天子心中没有真相。只有他所需要的是非。掐准了脉络,进个谗言就是如此简单。 方应物越想越有所得,这些心得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任何书本上也不会提到的。 他突然也明白了,难怪万通自从那晚见过自己后,对自己一直放任自流,似乎毫不担心自己做出什么选择。他确实是引蛇出洞。但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引蛇出洞。 方应物本以为自己能左右结果,他倾向那边,就会让那边获胜。结果现在才发现,他原来根本无足轻重。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万通都会赢! 回想起来,万通前几天主动送给自己女人,那其实就是试探。 如果自己收了。他自然就放心,按照原计划将斗殴事件定性为“临时起意口角纷争”。弹劾万通的残害忠良的人,自然就变成了无理取闹——这是第一种引蛇出洞。 如果自己不收女人,万通就会启动备用方案,今天展现出的这些就是了。最后在天子心中变成了几方合伙,一起欺压万通——这是第二种引蛇出洞。 大堂中众人都想明白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事情变化有点超乎预料。本来他们是要打击一下万通,谁想到将在天子心目中变成麻烦制造者。 万通得意的站了起来,眼看自己算计成功,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爆发出来了。 他高声对着众人叫道:“我在你们眼中就是个暴发户,从市井混出来的暴发户,不学无术的暴发户,言行可笑的暴发户,靠着姐姐的暴发户,而且不知道哪天姐姐就会失宠的暴发户!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瞧不起我,但我今天就让你们瞧一瞧我!” 众人无语,都以为万通粗劣低级,自作聪明,说话行事带有挥之不去的市井之辈习气,十足十的暴发户。所以没什么水准,不值得太过高看。 但谁能想到,此人似乎笨拙可笑,狗屁算计充满了市井无赖的想象,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但却不经意间把他们齐齐摆了一道。 却见万通指着袁指挥道:“袁指挥,袁大人,你是锦衣卫世家出身。如今功高盖世,天子也不能轻易动你。放在古代就要上什么凌烟阁、云台之类的罢?” 袁彬冷哼一声,这万通无知就是无知,扯得没边了。凌烟阁、云台这些是开国功臣待遇,他再有功勋也不是那一类的。八成是万通从评书里听来的名字,现学现卖了罢。 万通继续叫嚣道:“袁指挥你老今年多大岁数了?七十七还是七十八?满朝文武有谁像你这般岁数?你凭什么霸占着位置不走?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坐上这个位置!你觉得我不配当锦衣卫指挥使,我迟早要让你看看配不配!” 袁彬气的胡须颤抖,但没法像万通这样可以不要脸皮的当众叫骂。 万通又指着方应物道:“方应物!我对待你如何?我可曾亏待过你半分?但最后你又如何对待我?我也知道原因,你父亲是庶吉士,你小小年纪就是生员,将来不可限量。 你们家满门清贵,你这心里只怕也是瞧不起我,不屑与我为伍!连我好心送你女人,你都不屑于收下!” 尚铭本以为自己可以躲过一劫,自己今天好歹也是比较中立的,结果又看到万通将手指头指向了自己。 “尚公公你别假装公正了!你宫里太监也未必瞧得起我年老色衰的我姐姐,其实你内心里,还是想看我倒霉罢!再说宫中还有太子,鬼知道你们心里向着谁!” 尚铭心里大怒,这万通数落众人,第三个才轮到自己,难道在他心中,自己比袁指挥和方秀才差么!孰不可忍也得忍! 方应物看在眼里,暗叹几声,这万通看来在京城真是被憋屈坏了。从一介无赖一跃而成国戚,上流社会根本不认可他,今天难得逮住一个机会发泄不满。 不过自己算是站错了队么?应该不算吧...... 方应物发现自己很淡定,他如果和袁指挥一起倒了霉,那也算生出交情了,关键是袁指挥和怀恩是故旧,说不定能通过这条线搭上怀恩。 还有,不知道天子会做出什么反应? PS: 1530加更,不是不想多写,思路堵在这里了,需要点时间梳理一下。<!--over--> 新书月没有遗憾,谢谢大家! ) 新书月没有遗憾,谢谢大家! 最后没有保住第三,但在我心中自己就是第三,真心谢谢大家,有你们的热情,我并不遗憾。 本来我没打算太较劲,今天最后一天突然想发力,感激大家宽容的陪着我任性了一天。 有个朋友看了看月票榜,很惊讶的说,你也不刷,居然毫无水分的拼到了这么多票? 当时我感到很骄傲,我说,我就是有这么多热心支持我的书友! 月票榜,打赏榜我一页一页都看过,每一个名字都是情义,我很想拼命把每一个名字都记住。 新书月过去了,新的一个月到来,我要做的就是把所有欠更还清,具体数目明天统计好。 在新书月,由于外界干扰很厉害,有时候拼更新也无奈,导致我觉得写出的东西少了点激情。 在新的一个月,我要找回自己的激情,也邀请大家继续陪着本书渡过一个又一个美好时光。 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书友们加油! 另外,按照惯例,求一下七月份保底月票, 让本书以一个最佳状态启动七月之旅吧! 月票!还是月票! 。 。 。(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求种 被万通暴风骤雨般数落的三个人里,最无辜的人是公事公办的尚铭,最气恼的人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袁指挥,最哭笑不得的就是方应物了。 在方应物眼里,万通万大人姐姐是最受宠的皇贵妃,其本人又是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目前无论如何也比方家混得好。 但万通却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自己是“满门清贵”所以“瞧不起他”,这清是够清的,贵字从何说起? 他方家不过是今年才出了个进士和秀才,刚刚摆脱贫下中农身份,曾几何时也能被人眼红为“满门清贵”了? 一方面,与自己父亲身为庶吉士有关系;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自己想方设法的拼命鼓吹宣传父亲和自己忠孝传家,因而收到了效果? 不过方应物也算是切身感受到了,一个翰林院庶吉士在朝廷文武心目中是什么地位。士林华选不是吹的,连万通都有几分隐隐自卑。 却说万通对着三人肆意发泄一通,转身走了。袁指挥和尚公公瞪着他的背影,无言以对。 万通叫嚣半天,两个大人物都不发话,低调半天的方应物更不会出头。他很清醒,这是别人之间的战争,他越活跃越当炮灰,低调本分些才是保身之道。 既然如此,也不能白白替袁彬当炮灰,方应物便转头对袁大人苦笑几声,“袁大人,今日在下听从了你的劝告,澄明了事态真相,但好像却招惹了万指挥。倒叫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照你的吩咐去做了。却惹上了不该惹的,所以你老人家欠我的人情了。这个世界上。金钱容易还,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情最难还。 袁彬冷哼一声,“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好的,那万通现在正自鸣得意,舒畅的很。只怕回头便把你忘了,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这样子,已经是你最好的结果了。” 方应物细细一想,说的是有几分道理。 不错,如果因为自己中途变卦的原因。让万通倒了霉,他心里大概会很不爽,肯定要深深记恨自己。下面就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了,这对自己而言不是好事。 但现在,万通把他们几个都耍了,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连带自己反应都在算计之内。 在算计成功后心里快意之下,人就会大度的多。所以那万通只怕对自己也就没有多大的怨恨了,只将自己当个不明形势的可怜虫。 方应物想来想去。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不坏......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句古话还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既不得罪这边。又尽可能不被那边深深记恨,确实如同袁彬所言,已经是所能求到的最好结果了。 方应物心里暗暗叹道。这袁指挥不愧是人老成精,年纪大了却不糊涂。几句话就把自己求人情的企图堵了回来,好像成了他不欠自己人情。自己反而欠他似的。 此人被万通摆了一道,看来也是太过于轻视万通的原因,否则绝不至于此。 方应物和袁指挥打机锋时,尚铭尚公公没有说话,一直目送万通出去。最后收回目光,长叹口气对袁指挥说:“今晚在宅中设下便宴,还请袁大人赏光。” 袁彬略一思索,点头道:“厂公有邀,敢不从命。”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东厂提督,两大传统势力巨头面对新贵万通的挑战,要聚会共商对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应物自忖与他们相比,不过还是个小蚂蚁,只怕连同仇敌忾的资格都没有。今天能适逢其会,也是被几只大手拨动的原因,而不是自己本身有什么优势。 所以他主动拱拱手行礼道:“在下告辞了。”但尚铭却抬手道:“慢!方秀才一起去。” 方应物很是吃惊,这尚铭居然也邀请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要知道,司礼监加内阁这种体系成形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约对等于首辅,司礼监秉笔太监地位约对等于其他阁臣大学士。 尚铭身份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地位上是与刘棉花这样大学士相当的。 他方应物对尚铭而言,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连混的圈子都不是一个圈子,请自己过去除了浪费粮食还能干嘛?再说这尚铭敛财的名声很响亮,还是敬而远之罢。 尚铭见方应物不答话,嘿然一笑道:“怎么?方秀才瞧不起那万通,也瞧不起咱家?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尚公公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应物还能拒绝么?也只能答应道:“在下敢不从命。”他心里猜测道,莫非还是因为父亲的庶吉士面子? 国朝那些当红的大太监,都在宫外购置有宅院。更夸张的是,有的甚至娶妻养子。尚铭的宅子就在东安门外不远的地方,与东厂衙署确实来去方便。 气派!豪华!这就是方应物对这里的最大印象,不愧是以搜刮富翁著称的东厂提督尚公公! 在一处面积不大却很高敞的厅堂中,十分奢华的堆满了冰盆,方应物一进去就感到凉气扑面,真是盛夏季节最难得的享受。 摆了三处席位,尚铭作为主人居中,袁指挥次席,方应物位置就落到了最下首。 尚铭挥了挥手,招呼仆役上酒上菜。不过酒菜还没到时,却先进来了几个女人,莺莺燕燕花枝招展的拥了进来。 这些女人穿的都极少,轻薄透亮,几乎能看透里面的亵衣,近乎半裸。这叫热血少年方应物眼花缭乱,当然厅中三人也只有方应物能热血沸腾了。 正好一席两个,香风环绕。左右喂酒,左拥右抱也是可以的。尚铭哈哈一笑。“在府中养了些庸俗脂粉,见笑见笑。” 真是腐败到需要批判的生活啊。方应物不禁感慨万分,尚公公这太监当着外人不忌讳女人吗? 席间谈话闲聊,方应物很惊讶的发现,相比较之下,他居然与尚铭更能谈得来,与袁指挥反而话不多。惊讶过后,他想起了内书房的故事。 大内有个内书房,用翰林作教习,专供小太监读书。从内书房出来的优秀太监才在宫中出人头地。宫中那些有名的大太监才学几乎不比外朝文臣差,不然凭什么和读书读成精的文官斗法? 特别是司礼监,一般必须要内书房出身的,就像内阁必须要翰林出身一样。尚铭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莫非他也是在内书房读过书的精英太监? 方应物隐隐有所悟,若是如此,尚铭能与自己这样文人谈书论典,倒也不奇怪了。袁指挥是锦衣卫武官世家,文才上真不如尚铭这种大太监。与自己共同语言反而更少。 酒过三巡,袁指挥起身致歉,去外面更衣了,厅中便留下了尚铭与方应物单独说话。 此时尚铭忽然指着方应物身边的女子。问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方秀才以为美人如何?如果觉得还可,让你尝尝也无妨。” 这是什么意思?方应物莫名其妙。难道也要学万通那样,用美色拉拢自己?这招也太庸俗老套了...... “厂公说笑了。美人虽好,在下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尚铭放下手中象牙筷子。叹道:“我年过四旬,膝下无子,但此身已残,只能另想别法了。想来想去,过继一个现成的,哪有自己养一个更贴心?” 方应物疑惑道:“厂公之意莫非是想收养幼儿么?” 尚铭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府中姬妾数十,为何就不能生出一个?” 方应物首先为姬妾数十这个数字震撼了一下,想起“暴殄天物”这个词......其后方应物还想问一句:姬妾数十有何用处,你厂公怎么去生? 尚铭仿佛知道方应物心中所想,“方秀才是不是感到很奇怪?其实很简单,借种生子就可以!” 借种!?方应物目瞪口呆,这尚公公理念倒是很先进。找外面男人在自家女人肚子里种下种子,然后等着生出来就算自己儿女? 尚铭霸气十足道:“我府中如此多美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无论请谁来布种,不怕找不到合心的美人!但是我想找个合意的不容易。” 方应物心里泛起一抹阴影,尚公公今天请自己这卑微的小蚂蚁过来,莫非就是想要将自己当成配种的种马? 不是他自恋,他确实有这个本钱......在外人眼里,他好歹也是不可多得的才貌双全少年神童一枚,具有很优秀的基因。 但他能答应这种侮辱人格的事情么!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骄傲和骨气,岂能当上门配种的种马,这是坚决不能从的! 方应物心里的抗争十分激烈时,果然听到尚铭狐狸露出了尾巴,“今日请方秀才你前来,便是为得此事。念在我即将老去,却仍后续无人,实在有愧祖宗的份上,不要拒绝。” 方应物当即正色道:“厂公也是读书之人,应当知道士子有士气。在下虽不才,但也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尚铭哈哈几声,“方秀才你误会了!我不是请你,是要借用你那个仆从!” “仆从?哪个仆从?”方应物再次愣住问道。 “就是勇武有力、以一敌五的那位壮士。”尚铭笑眯眯道:“我就看上了他。当然方秀才你若有意,我也给你机会,我不嫌多、” 旁边陪酒女子捂嘴“咯咯”的笑起来,对方应物连抛了几个媚眼。 方应物脸色微微发红,有点窘迫。敢情尚铭相中的是方应石,而不是他,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 可这尚公公,到底是怎么想的?方应物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不服气,自己除了力气身高,哪点不如方应石了?(未完待续。) ps: 总算把单位公事集中处理完毕!从明天开始一直到五号,都是保底二更。我算了算,上个月最后一天月票数目这方面,欠了六章加更,这个月都抽机会补了。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能禽兽不如啊 方应物满心疑惑,忍不住问出口道:“此人其实并非仆役之流,乃是同族兄弟,追随在下左右效劳而已。想来天下良材万千,厂公何以对他青眼?” 尚铭坦然道:“我这养子,受制于身份,将来要学文习举业那是不可能的,惟一的路子便是武臣。我自会向陛下求一个武官职位的恩典,如锦衣卫百户。 不过既然要做武官,那身高体壮、武力出众是最好的,文才用处实在不大。再不济,也可以做一个御前举伞盖的力士。 刚才在东厂看到你那仆从,年少力强,高人一头,虎背熊腰,相貌端正,又是能以一敌五的壮士,同时望之也并非蠢笨之辈。 所以甚合我意,想要借用几天,你意下如何?当然天意渺渺,还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这尚公公确实思路超前,虽然他不懂什么叫基因和遗传,但也知道根据条件去找上好的武官胚子人选。 他便答道:“此人名为仆从,其实并非家奴。既然厂公有召,待在下与他说过,看他本人愿否。” “我也不是六亲不认的人,他可不会吃亏,想来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话说到这里时,袁指挥出现在厅门口,尚铭便闭口不言了。 方应物当然很懂事的不再提起借种话题,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尚铭叫自己前来的意图,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 而且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不能不识趣。不能一直当电灯泡,必须要为尚铭和袁指挥秘商而腾出空间和时间。他们两个大头目商议事情。是不可能当着自己面的。 不过念及此,方应物突然有所明白。莫非袁指挥方才借故出去半晌,也是故意主动避开,让尚公公和他有机会单独谈话? 人际交往中,真是一举一动皆有学问呐,方应物一边感慨着,一边起身向尚铭告辞。果然,尚铭并没有极力挽留,任由他离去。 方应物走到门口时,耳朵里飘进一句话。听到袁彬对尚铭问道:“厂公近日可曾见过覃昌太监?”再往下面,方应物已经迈出了门槛,便都没听到了。 不过就仅仅听到覃昌这个名字,方应物也能推测出很多内情了,这也是个重要角色。 覃昌同样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而且是实际上的司礼监二号人物,尚铭这个二号是名不副实的,大多时间在宫外东厂厮混。 天子不见大臣,若有旨意诏书。多由怀恩与覃昌两人向外传达,怀恩担任掌印太监,有时不便轻动,所以更多时候是覃昌担负起天子与大臣之间的联络重任。 如果用二十一世纪的名词来比喻。覃昌就相当于天子身边的大秘。 袁彬向尚铭问起覃昌,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尚铭与覃昌是同伙,至少关系是非常密切的。 而袁彬本身与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同为英宗老人。关系很好,估计这也是尚铭邀请袁彬会商的原因。看中了袁彬背后的怀恩。 方应物猜得出,尚公公和袁指挥在今天这件事上。就是要抱团取暖了。你请怀恩出面,我请覃昌出面,大家共度难关。 怀恩与覃昌都是可以随便面君的大太监,若他们两人都能在陛下面前开脱几句,起码可以抵消部分万通或者万贵妃的谗言罢。 宫中势力错综复杂,一点也不比朝堂简单。遇到事情就好似春秋战国时的合纵连横一般,有时候令人眼花缭乱的很难看清楚。 方应物虽然猜出来了,但毫无用处,这游戏他没有参与的资格。其实他很跃跃欲试,可最终也只能暗自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原本以为,到了京城凭借自己本事辅佐父亲必将如鱼得水,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简单。 最大收获除了能把父亲救出天牢,也就是长了不少见识,除此之外能干的就是刷点声望,实事很难插手。 自己若想获得入场资格,还是要先老老实实、脚踏实地的去读书,然后一步一步考出来,考不出来就想办法走别的道路,比如监生。 方应物走到尚铭宅院大门的时候,方应石连忙从门房里出来,追上方应物的脚步。 看到他,方应物想起尚铭的托付,便笑道:“你前些日子,还在念叨没有女人投奔你。今天却有个机会,不知你想听不想听?” 方应石年岁比方应物大个几岁,但家里穷困,二十郎当光棍一条,不然也不会下了决心跟着方应物出来闯荡世界。 这岁数要说对女人没感觉,那是不可能的,方应石饶有兴趣的问道:“秋哥儿你有什么要说的?” 方应物想起来就觉得好笑,他指了指身后尚铭的大宅院,“那里面有数十美人,等着你去开采,你意下如何?” 方应石慌里慌张回头看了一眼,“秋哥儿你想要我去死吗?我方才打听的明白,那可是尚公公的宅第!” “若是尚公公亲自邀请你去,又该如何?” 方应石哪里会相信,“秋哥儿向来说话谨慎,今日怎的如此信口开河?切莫胡乱对我说笑了。” “我可不是胡说,尚公公膝下无子,但又想要养个儿子。收罗了几十个美人在府中,但也要找男人,却看上你了。” 方应石目瞪口呆,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太监找养子的有很多,应该说但凡混到有头有脸的太监都会收养儿子,但像尚公公这样精耕细作的却是少有。 方应物看这方应石为此消息久久无言,“不知你意下如何?” 方应石没像方应物读过这么多书,也没什么正经身份。道德约束小,何况他的性子也不是胆小性格。猛然间听到有几十个美人恭候自己。心里便有点蠢蠢欲动,颇有“我的大斧早已饥渴难耐”的感觉。 但理智上。又觉得这事太羞耻,太难为情,若被人指指点点也不好受。 最后方应石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秋哥儿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替我做这抉择好了。” 方应物撇撇嘴,“厂公发话点了你,这种事估计也是强扭的瓜不甜,愿意不愿意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说话。你自己想好就行。” 却见方应石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拍着胸脯道:“我跟随秋哥儿这么久,耳濡目染也是知廉耻的人!那等禽兽之事,还是不做为好!” “也好!不愧是我身边的人!”方应物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不过连禽兽之事都不做,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方应石愕然,一路继续纠结于要行为禽兽还是禽兽不如,不知不觉回到了浙江会馆。 在前堂遇到了黄掌柜。方应物习惯性的打声招呼就要过去。但黄掌柜却喊住方应物,“忠义书坊姚先生那边,有人来找你!” 方应物看了看周围,没见有其他人在堂上等候。询问道:“莫非等不及,所以已经走了?” 黄掌柜答道:“不在这里,在旁边小厅里候着。” 方应物带着几分纳闷。随着黄掌柜去了侧间小厅里,却看到里面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标致小娘子。便恍然大悟了。若是妇道人家,确实不适合坐在那人来人往的大堂上等人。 黄掌柜为方应物介绍道:“此乃姚先生屋里的张氏娘子。”又对那张氏道:“这就是方公子了。” 姚先生屋里的?方应物了然。大概就是姚谦在本地找的女人罢,但没什么名分,所以也只好如此含糊称呼。 黄掌柜介绍完后,主动退了出去,独留方应物和张氏在这里说话。 张氏娘子起身对方应物福了一福,话还未说,泪珠子先不停地掉了出来,又抹了抹眼泪,才道:“我家老爷遭了难,恳请方公子相救!” 方应物大惊,“前两天见过还好好的,怎么就遭了难?” 张氏泣道:“今日突然有东厂的番子,闯进书坊,说是忠义书坊犯禁书之例,捉走了我家老爷!” 听到“禁书”二字,方应物脑子中自动冒出了金瓶梅等名词。不过成化年间这本奇书肯定还没出来,但出现情色小说苗头也是有可能的。 瞧不出这姚先生还挺道貌岸然啊,开业那天还对自己严词说绝不印诲婬之书......回头要找他借几本瞧瞧,没准还是后世散佚失传的佳作。 不是方应物恶意揣测,不然姚先生还敢印什么禁书?诋毁靖难的?诽谤圣贤的?侮辱帝王的? 谅那姚先生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印这一类的禁书,所以也只能往情色书籍上想了。这种书,就是个擦边球,只看官府管不管了。 想至此,方应物对张氏宽慰道:“你不必忧心,东厂番子捉富商,只为钱财,并不会伤人性命,慢慢化解了就是。” 方应物说这话也是有把握的,东厂厂督尚铭和西厂汪太监的作风完全相反。 汪太监年少气盛,专在朝堂上搅风搅雨,惹得大臣都很烦他。而尚公公掌管东厂,却很少去招惹朝臣,专心致志在民间活动。 最常见的业务就是刺探民间富人的各种过错,然后趁机捉拿富人,但不伤人性命,只为钱财。而这次,就是姚谦姚先生中奖了。 但只要钱财到了,东厂就必定毫发无伤的放人,这方面尚公公倒也是信誉卓著的...... 张氏继续哭道:“这次只能指望方公子了,听家人说,方公子是连阁老那里都能说上话的。” 方应物苦笑,难怪要来找自己这外地秀才帮忙,可阁老与直属天子的东厂是两回事啊,阁老的面子未必在东厂好用。 不过可以理解,姚谦到京城大概时间也不长,开张没多久,估计目前就是与京县县衙、兵马司之类底层管理机构混了个脸熟。 再往上的关系还没有建起来,他的家人病急乱投医找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方应物转过头,对在身边侍候的方应石说:“石头兄,你面子大,说不定要求你献身了,不能禽兽不如啊。”(未完待续。) ps: 状态低迷,为之奈何,先补了昨天第一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义薄云天 国朝初年以南京为都城,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后营建北京城,不过朝中时有南返之意。然后到了宣宗章皇帝时,才正式定下以北京为都城,不再南返。 宣宗朝至今也不过五十多年时间,人口容易迁移,东西也好挪动,但文化却没这么方便就能搬家的。 以印书业为例,主要还是集中在文风鼎盛的南方地区,特别是南京、苏州、建阳这些地方,而京师仍旧差了点。 在方应物眼里,姚谦姚先生带着大批雕版和一些熟练工匠北上,准备在京师大展拳脚,也算是有眼光和开拓性的行为。 如今山中无老虎,如果一切顺利,技术实力雄厚的忠义书坊能成为京师和北方地区印书业的龙头也说不定。 这就是一种非常不错的舆论渠道,以方应物的见识,当然不会觉察不到其中的好处,这也是他积极主动与姚谦合作的最重要原因。 有这么一个顺风车,能搭上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他也即将取得想要的双赢成果了。 等到八股文选集刊行后,赚钱多少是小事,但若让自己的明日歌和序文随之流传,把自己士林名望提升至少一个档次不成问题。 所以说,无论从同乡感情还是个人利益上,姚谦是必须要搭救的,自己不可能坐视不理,否则之前的动作全都要功亏一篑。 方应物沉思片刻,又问张氏道:“他们可曾索要钱财?” 张氏还在哭哭啼啼,“那些人狮子大开口。留了话要五百两。我家老爷前阵子新开张书坊,银子都投了进去。这才几天功夫。没赚得几两回来,哪有如此多银子可供挪用。” 如此看来破财消灾这条路走不通。方应物只得将眼光重新落在方应石身上:“石头兄,还是要靠你出马了。” 方应石浑身一紧,便又听到方应物道:“我给东厂尚公公写一封信,明日你便送信去。若他对你真有兴趣,应当会给这一分面子。” 方应石苦着脸道:“秋哥儿你想要送羊入虎口么。” 方应物鼓励道:“姚先生遭此大难,做朋友的要舍身相救!此乃人之正道也!” 方应石用力拍胸脯,悲壮地说:“秋哥儿与朋友讲义气,我自然不能拖后腿,定当卖身相救。放心好了!这叫什么?义薄云天!” 方应物笑道:“我看你还是跃跃欲试罢,毕竟几十个美人扫榻以待,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了。” “秋哥儿你说过,生活中的事情,不能反抗就闭上眼睛享受。” 方应物连夜写了书信,将此事说明,恳请尚公公对姚先生高抬贵手。到了次日,一大早方应物便督促方应石前去送信。 放掉一个被绑架富商,对尚公公而言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多半也是下面人先斩后奏。看在送种马上门的份上,尚公公应该不至于驳回面子罢...... 考虑得更深一点,京城局面如此复杂,和地方完全不同。嫉恶如仇、一味清高是没用的。能暗中与尚铭结个善缘,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他本人也出了会馆,向西北方向的忠义书坊而去。姚谦出了事。自己作为朋友,总该去露一露面。 下了轿子。将轿夫打发走,方应物抬眼看去。忠义书坊那五开间的宽阔门面还是那个门面。只是门可罗雀,偶有行人路过,最多也就是看两眼便匆匆走人。 门槛内正当中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坐着位凶神恶煞的男子。此人紧身打扮,箭袖长衣,腰间一块柳木腰牌故意悬空,很明显的晃来晃去。 识货的京城人都能判断出,这样的人不是锦衣卫官校就是东厂番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这样一尊人物,神情不善的堵在门口,谁还敢轻易进来给自己找麻烦? 书坊于掌柜无可奈何,点头哈腰的对这番子赔着笑说话:“这位杨头领,烦请挪动几步,到后面清凉地方喝茶如何?” “我看这里就很凉快!”这被称作杨头领的番子是一名东厂小头目,正式职位名称叫役长。 于掌柜心里咒骂几句,虽然老爷被捉了去,但生意总要先维持着,这杨大爷堵在门口,谁还会进来看书?但也只能继续赔笑道:“日头眼看起来了,这里很快便要晒着,凉快不了。” 杨头领眼皮也不抬,“不知张小娘子去了哪里?若她肯出来陪着说几句话儿,移步到别处也无妨。” 此时方应物站在门外,刚好听到这里,便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书坊里这么多人,定要派张氏这妇道人家给自己报信,敢情是为了躲避这个番子纠缠调戏。 眼看这杨头目越说越不像话,方应物高叫了一声:“于掌柜!”前些日子为了出书的事情,没少与于掌柜打交道,彼此都算是熟识了。 于掌柜连忙迎上来见礼,方应物表态道:“姚先生有难,在下作为同乡好友自然义不容辞,必将竭尽所能救他出来!” 那边杨头目听到方应物胡吹大气,冷笑道:“你这少年当真不知道厉害,我们东厂的事情你也敢管么!” 明明是挺可怕的人,但方应物却始终提不起畏惧心,毕竟昨日刚与东厂厂公谈笑风生过,今天见到这等“底层”番子,就实在不觉得如何了。 方应物迈步进了门槛,对着堵住门口的杨头领说:“好狗不挡道。” 啪!杨头领愤怒的拍着扶手,霍然站了起来,斥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看你就是姚谦刊刻禁书的同伙,与我去东厂走一遭罢!” 方应物不动声色道:“在下昨日刚从东厂出来,又去厂公宅中喝了几杯酒。你不妨去问问厂公,今日还请我去东厂么?没准过一会儿,上面就要你放姚先生了。” 杨头领听到厂公二字,像是被浇了一桶凉水,面上惊疑不定,这人应该不会说这种很容易被拆穿、还容易惹来大祸的谎言罢?若真如此,一个能去厂公宅邸中喝酒的人,怎么可能是他能得罪起的。 正当这时,又有个人气喘吁吁的跑到杨头领前:“厂,厂公传下话来,让咱们放了这姓姚的!” 杨头领大骇,这少年当真所言不虚?也顾不上说话,匆匆随着手下人走了。 目送东厂番子消失在街角,于掌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方应物道:“我姚家遭此大难,周边他人畏惧东厂,逡巡不前。本以为此次难有幸理,却不料方公子义薄云天,救人于水火中,请受我一拜!” 啊,难道忠臣孝子之外,还能刷个义士名头么?方应物没想到于掌柜居然如此大礼,手忙脚乱的扶他起来,口中道:“为人友者,岂可不诚乎。” 两人正要继续说话,却见有会馆的仆役找了过来,对方应物禀报道:“会馆里有人找你,与令尊之事有关!”(未完待续。) ps: 把京城卷结束,去地方海阔天空!不然就凭小方同学的地位,在京城还是要被压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君臣父子 听到与父亲有关,方应物猜测,父亲的事情大概要出最后结果了。而在这边,关于姚先生的事情,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不必一定守在这里等结局。 于是方应物连忙告辞了于掌柜,离开忠义书坊,在胡同口雇了轿子,急急向会馆而去。到了会馆,便看到有一名锦衣卫校尉在前厅等候,黄掌柜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着说话。 这校尉似乎认得方应物,见方应物进了厅堂,就转身对方应物道:“你是方秀才?” “正是在下。”方应物见礼道。 “明日皇上遣人至诏狱向你父子话,所以要召你过去。” 一切都清清楚楚了,又问什么话?方应物有点捉摸不透,这相当于平白多了一道程序。 刘大学士审问过后,关于父亲的奏疏已经进呈上去,这事也必须要到了要出结果的时候。 有“自作孽不可活”几句“忏悔”,究竟放不放人,是官复原职还是贬谪外地,天子任凭心意批几个字就行了,怎的又派人来问话? 但圣心莫测,随便怎么揣度,也只能接受。方应物对校尉说;“明日清早,在下便去候着。”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一大早便去了锦衣卫衙署,就在大门门廊下等候。 没过多久,却见父亲也被从牢中提了出来,依旧是破损的官袍,忧郁的气质,以及那英俊到不像话的脸面线条。 父亲可是“重犯”,身边被锦衣卫官校围得紧紧。生怕他跑掉。方应物也没机会凑到父亲跟前去,只能用眼神表示拜见了。 大门门廊下静悄悄的无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看到有一顶四抬大轿出现在胡同口。同时还有若干小内监前后左右的服侍着。一路小跑簇拥着轿子到了锦衣卫衙署大门外才停下。 有小内监掀开帘子,有小内监对着轿子门伸出胳膊去充当扶手。此时从轿中出来一位身材瘦高的人,只见得他身穿大红过监蟒袍煞是威风,下巴光洁,帽檐下露出的鬓角呈现花白,脸型较长但不突兀。 方应物抬头看了几眼,心里猜测起这位大太监的身份。从着蟒袍派头和代替天子问话的资格看,此人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 前文也介绍过,天子直接向外传话问话时。一般都是怀恩或者覃昌出面。 这是天使,必须要大礼参拜。锦衣卫指挥使袁彬率众行礼过后,这大太监很有亲和度的挥挥手道:“诸君拜过陛下就可以了,起来回话。” 袁指挥起身后,招呼了一声,“覃太监请入内。” 原来是覃昌,听到覃太监几个字,方应物心里就确定了。 覃昌摆摆手道:“贵衙署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冲撞了袁指挥的威仪。就在这里问。” 方清之和方应物父子二人便一起被推到前方,覃昌扫视过两人,神色渐渐肃穆起来,不苟言笑道:“老奴代圣主问尔等几句话。” 正式点出了天子。方清之和方应物听到这话,又只好跪下等候。 覃昌声气中正平和的问道:“方清之,你亲口说说。你对自己被幽禁诏狱之事如何看待?” 听到天使直接问起父亲的心情,方应物有点发慌。这种诛心的问题最不好回答了。稍有不测就会被误解,特别对父亲这种正直人。 更何况这等于是天子直接问话。所有回答也将直接传到天子耳朵里,连个转圜和文饰的余地也没有。 又想起父亲上次那死活不肯写悔过书的伟光正态度,方应物心急如焚。他忍不住扭头去看父亲,只见他老人家剑眉紧锁,正在沉思,但神色却依旧坚毅...... 坚毅个屁!这时候还不服软,绝对找死!方应物已经忍受不了煎熬,出声道:“父子连心,学生有话说!”他打算替父亲将这场问话糊弄过去。 覃昌瞥了一眼,呵斥道:“还没有问到你,再敢擅自开口就掌嘴侍候!” 方清之却转过身子,庄重的朝着皇宫方向三叩九拜,这吸引了众人目光。 而后方清之才对覃昌太监道:“夫父母之于子,教而弗率,怒而笞之,所以行其爱子之心也。皇上可比群臣之父母,臣陷牢狱,亦似父母怒笞之爱也。” 覃昌点点头,追问道:“你心中作何想?” 方清之更加坚定的答道:“君之于臣,犹父母之于子也。人子有过,为之父母者,未尝不而刑教之。其刑教之时,凄然不忍于心也。 既刑教之后,然不哀于爱也,慈父不弃有过之子,仁君亦不弃有过之臣,臣下敢有何他想哉!” 别人还好,但方应物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旁边此人是自己父亲。真没看出来啊,父亲居然有如此卓越的马屁天赋!绝对是天赋异禀! 将皇上比作父母,将自己下牢狱比作被父母惩戒......这、这、这,反正他方应物是万万说不出这种肉麻话的! 方应物本来最担心的是,父亲头脑一发热,继续自诩忠良,切责天子滥捕大臣是昏庸无道,最后他老人不但不认错,反而还要天子去改过。 若是那样就彻底玩完了,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但方应物却没想到父亲这样答话,而且神情如此庄重,态度如此诚恳,言辞如此衷心。任是谁看,也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 这不完全是马屁啊,方应物突然醒悟到——论语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自认模仿古人言行很像,从未被别人看出过什么差错。但今天终于认识到,他也就是套了个古人的皮而已。 他心里一边批判。这真是腐朽落后的封建王朝君父观念,是绝对不人权、自由、平等的! 一边又想道。在当前这个状态下,父亲将皇上比为父母,把君臣冲突比喻为父母打儿子,那真没有更好的回答了。能不能感动皇上不好说,但任是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一时之间,脑海中两种念头激烈的交汇,方应物感到自己有点精神分裂症状了。 强行按下自己的哲思,方应物感慨万分。不愧是平常小问题多多,但一到关键场面就能闪光的父亲大人。 虽然他老人家生活一塌糊涂。但到了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馆选时,从来不含糊。 而自己这儿子还不至于被坑到死,每每欲仙欲死的时候,都能喘上几口气,长叹一声活着真好。 覃昌问完方清之,又把脸朝向方应物:“你三番五次上书,要提代父坐牢,替父顶罪,这是你自己所想么?” 父亲都没泄气。更会说话的方应物当然不会捅出篓子,朗声答道:“父业子当承,父报国以忠,子继之以孝。父亲遭不适。为人子者感同身受,自当恨不能以身相代!” 覃昌闻言叹息道:“不愧忠臣孝子。”到此问话便结束了,覃昌不再说什么。径自上了轿子,回宫奏报去。 方清之继续被押回诏狱坐牢。指挥使袁彬对着方应物拱拱手道:“恭喜方秀才,令尊只怕要出狱了。” 方应物连忙还礼。“多谢袁大人吉言。” 离开锦衣卫衙署,方应物还是有点后怕,他找了间路边茶铺,坐下静静心。这应该是最后一关了罢,甚是凶险,不过可算熬过去了,下面就等着诏书了。 当夜却有姚先生来到浙江会馆,向方应物表示最高的谢意。不但要请方应物出去吃酒,还带了五十两纹银作为谢礼,但都被方应物严词拒绝了。 现如今他满心思都在决定父子命运的诏书上,没心情想别的,所以将姚先生劝了回去。 姚谦只能再次长叹道:“急公好义,不收谢礼,方公子真乃古仁人也!” 又过了一天,有锦衣卫官校飞奔到会馆,对方应物道:“诏书到了!你速速去本卫衙署,和令尊一起接旨!” 方应物立刻起身雇了轿子,加了价钱,一路小跑着来到皇城南方的锦衣卫衙署。 诏书直接从宫中发到锦衣卫,由袁指挥宣读。方清之又从牢狱中被提了出来,方应物也再次和父亲一同跪拜。 袁指挥咳嗽一声,开始宣读。开头可以忽略,前半段骈文也可以忽略,方应物知道,重头戏在后面几句。 片刻后,终于听到了“继续为庶常吉士学习”一句!一刹那间,狂喜充满了方应物的心胸,这简直是最好的结果了! 本来他都做好了父亲被发配地方的命运,但却还能继续当宰相候选,这如何不喜人? 看来父亲前日的一番衷心表白,真的打动了天子的心!不愧是只有关键时刻才能不掉链子的父亲! 今后父亲充当参天大树,而自己可以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在背后出谋划策!父子联手,打出一片好前程指日可待! 几个呼吸之间,方应物就已经为父亲规划好了未来。三年后进翰林,五年后入东宫教习,十年后当侍郎,十五年后当尚书,二十年后入阁...... 按下方应物浮想联翩不提,诏书仍然未完,袁指挥继续宣读道:“方清之本有诽谤君父、诋毁大臣之嫌,本该发边镇苦役,虽加恩宽免,但仍罪责难逃。 今有其子方应物愿以身相替,朕不免成全孝子之心,以方应物代父顶罪,罚至延绥边镇服役,期满而归。” 方应物很大不敬的猛然抬头,头脑一片空白,望着圣旨呆住了。 延绥镇,又称榆林镇,九边重镇之一(此时还没有九边)。位于后世老革命根据地延安府之北也,是当前蒙古鞑靼人与中原王朝拉锯的最前线。 父亲保住了,但却让他这大孝子代替父亲去黄土高坡服役顶罪?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有点刺激...... 方应物又自我怀疑起来,自己猛烈宣传方家忠臣孝子是不是有点鼓吹的过火了?(未完待续。) ps: 从今天开始补更新,目前还差上月加本月共十一章,来几张月票加油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操碎了心 这是恶作剧,这一定是恶作剧,这一定是来自九重天的恶作剧......方应物心中不停的喃喃自语。 这封诏书看起来十分儿戏,当父亲的“犯了事”,最终毫发无损,却将做儿子的发配到边疆服役,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这种儿戏般的处置,体现了当今成化天子那闷骚宅男行事特色,大孝子方应物成了天子恶作剧的牺牲品。 非要深刻分析的话,从中可以看出成化天子的逆反心理——让你想当孝子!让你打肿脸充胖子! 还可以看出天子的报复心——被方清之进谏打了脸,但一时不便动作,那就从他儿子身上找回场子出口气! 最后还能看出天子那长不大的玩闹心理...... 这就叫天威莫测呐,带着无限的怨念,方应物跟随父亲接下了圣旨。 还好,父亲终归是保住了名声、保住了地位、保住了庶吉士前程,只要这棵大树还在,他方应物就不用发愁未来。 而且有三点内容还能让方应物稍感安慰,一是以服役名义进行处罚,身份还是大大的良民,与普通百姓服役等同,不是罪犯; 其二,不是无限期的,而是期满而归,按正常时间服役都是一年一期,连带路上时间,最多两年就能结束。 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并没有说剥夺功名。所以等他方应物服役完毕后还可以回老家参加乡试去。 闲话不提,袁指挥宣旨完毕,又对方应物轻喝道:“三日之后。本官派人解送你出京,你要提早准备好!” 方清之变恢复了自由身。以及翰林院庶吉士身份,那就不可能再回到牢中去了。 于是方应物扶着父亲。出了锦衣卫衙署大门,又出了胡同到外面街道上。方应物正要去雇轿子,但却被父亲拦住了。 “许久不见尘世纷扰,还是沿街走回去罢。”方清之吩咐道,这回去自然指的是回浙江会馆。 方清之本来是在翰林院东边租了一处房舍,不过现在估计已经被收回去了,所以他也只能跟着方应物去浙江会馆住几天。想必浙江会馆是十分欢迎一位翰林院庶吉士入住的,说不定还会完全免费。 到了会馆,方应物拒绝了黄掌柜的宴请要求。只委托他购买了几件成衣,随后安排父亲沐浴更衣。然后在房间中叫来一桌酒菜,食不言的陪着父亲用餐。 饭后是喝茶时间,也是父子交流时间。但方应物与父亲分别两年多不见,而且又是穿越而来,对父亲有几分陌生感,况且与父亲说话又不能像别人那般随意,所以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想来想去,方应物先大略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历程禀报了一遍。 方清之长叹一口气。“为父在外辛苦一些也是应该,只要为父连中黄榜,你就能在家安心读书。但你却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折腾,真是不让人省心。” 方应物暗吐一口老血。是谁不让人省心?父亲怎么像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若不是你老人家把自己玩进了天牢,他至于赶到京城上蹿下跳么...... 再说了,若非自己在几乎一无所有的处境下。绞尽脑汁上蹿下跳,你老人家能这么快就出狱么?只怕还在牢里吃馊米饭罢...... 可惜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给方应物一万个胆子。也不能指着父亲斥责,那是忤逆。 方清之又是长叹一口气,愁容满面的继续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这次去边镇服役,为父忧心忡忡,对你十分不放心。但也是为国效力,仍不可懈怠,不过还要多加小心。” 再次暗吐一口老血,方应物真想跳出来叫一句,你老人家才是最令人不放心的一个,要发愁还是你老人家更令人发愁! 这次他帮父亲吸引了火力,替父亲挡了灾,那下次呢? 父亲若还是如此耿直,不要命的摆出清流架子,偏偏又身处朝廷核心,不像王恕那般地处江湖之远能躲得开,那迟早还会有灾难临头,还会有九天雷霆直接打到父亲身上! 要知道,成化朝后十年,绝对不是正人君子吃香的时代!跟这种凶险比起来,去边镇效力的危险程度只是小儿科。 他方应物好歹也秀才身份,父亲又是响当当的翰林院庶吉士,边镇那些官员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真把他当苦役炮灰用,所以反而危险度不会太高。混个几年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但关键是,父亲这个大树不能倒,不然失去了翰林院庶吉士公子的身份,在边镇那里就少了一层保护色。 这不是夸张,想想汪芷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了。父亲蹲大牢之前当个香饽饽百般拉拢,卖萌卖色都出来了;之后便冷酷无情弃之如敝屣,将他当个垃圾一样扔到一边去。 又想起父亲的真性情,方应物痛苦的抱着头蹲在门槛上,很不雅观,很不潇洒,很损失形象。 要怎么劝,才能让他老人家老老实实在翰林院装孙子?就像李东阳、谢迁、杨廷和这帮人一样,一直熬到弘治朝才崭头露角,然后个个风生水起,被誉为众正盈朝。 那个时候,才是正人清流们的天下。 当夜,带着“如何劝父亲低调”这个世界级的大难题,方秀才失眠了。 过去每次睡不着时,就在心中默念四书五经,这次他依旧按照这个老办法,先从论语开始。 念着念着,方应物忽然灵光连闪,想到了一些办法。然后兴奋的更睡不着了,不由得连连感慨,圣人之学果然深不可测,解题的答案就在书中! 次日大清早,方应物迫不及待的站在父亲房外等候。等到父亲露了面,他不耻上问道:“读论语时看到有一句: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此何解?” 方清之在经义上浸淫极深,不假思索便答道:“此意为,学习能连续坚持三年,还不受功名利禄诱惑,这是很难得的。此句用来劝谕世人学习要持久,你也是县学生员,连这个都不明白?” “受教了!”方应物恭恭敬敬的说:“可是我钻研此句后发现,父亲所作所为,有违圣人之道。但子不言父过,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清之很为方应物的遮遮掩掩疑惑,大度道:“但讲无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父行得正坐得直,哪里违背了圣人教谕?” 方应物趁机道:“庶吉士之设,本不是官职,只为选取新科进士在翰林院学习经史时政,以备三年后大用也。然否?” 方清之点头道:“确实如此。” 方应物又道:“父亲眼下只是观政庶吉士,并不是官职,三年之后散馆选官之后,才可位列朝班正式为官。然否?” 方清之承认道:“不错,朝廷馆选庶常,本为深造人才,并非加官也。” 要得就是这句!方应物便将心中所想一口气说了出来,“父亲是在翰林院学习之人,本该遵循圣人教诲,潜心学习,不受外界功名利落诱惑,而三年之后才是一鸣惊人的时候。正所谓: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而规谏天子过失,此乃百官之责也,但父亲前月偏偏上疏进谏天子,岂不是以官员自居?岂不是受了功名利禄影响?岂不是不安心在翰林院学习? 所以儿子才说,父亲所作所为,有违圣人之道也!如有触犯父亲之处,甘愿受父亲惩戒。” 方清之在门口呆立半晌。在众口噤声之时他脱颖而出,上疏直言不讳劝谏天子,这本是他很骄傲很自豪的事情,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错的,这种忠直的事怎么可能是错的? 但是听了儿子刚才这么一分析,难道自己真有错?难道这不是自己忠直,而是自己不安分的表现? 方应物偷眼瞥见父亲变幻不定的神色,从中还能看出引发了父亲的自我质疑,他便趁热打铁道:“父亲你入朝才三个月,当初上疏时只怕连一个月都不到,说是坐席未暖也不为过。你对朝政大事又敢说有多少见解? 圣人都说学习要坚持三年,不为外物所惑,父亲你才坚持几个月?即便有所心得,也该等到散馆之后,真正坐到了朝臣位置上,然后才是名正言顺的时候!” 方清之如同醍醐灌顶,喟然道:“吾儿言之有理,先有修身齐家,而后才有治国平天下。为父就该潜心学习三年,此为修身之道也,否则便是心性不够纯粹。” 方应物生怕父亲又反悔,非常及时的吹捧道:“恭贺父亲谦虚自省,体悟圣人之道,此刻心境大进!堪为小儿辈表率也!预祝父亲三年大成,一飞冲天!” 有了这等吹捧,以父亲的为人,还好意思反悔么?方应物想道。 方清之被自家儿子肉麻之极的吹捧,十分不好意思,连声道:“言过矣!言过矣!” 方应物悄悄松了口气,这算是尘埃落定了。能把父亲说服真不容易,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脑力。但也才争取到三年时间,想来三年时间应该足够了。 三年后自己怎么也能从边镇回到父亲身边。只要在自己消失的三年时间里,父亲安安稳稳守在翰林院不出问题,那就可以了。 方应物唏嘘不已,有这样一个父亲确实不叫人省心,当儿子的简直操碎了心呐。将来不会为他老人家操一辈子心罢?(未完待续。) ps: 补一更,还欠十更。 第一百三十章 离京之前的琐事 按规矩,方应物要三日后离京;而且又因为是天子亲自下诏发配边镇的,所以很荣幸,将有两个锦衣卫军士负责解送方秀才去延绥镇。 离开之前的三天里,方应物根本顾不得离愁别绪和对前途未来的忧伤。他很忙,比他的父亲还要忙。 首先,自从他父亲出狱后,有一些同年同乡同僚同窗如同雨后春笋冒出来,纷纷到浙江会馆下榻处拜访慰问父亲大人。 方应物便主动充当陪客之人,随着父亲接见各方人士。还好他也是读书人,颇能上得了台面。 这倒不是为了人前露脸刷存在感,有父亲这和很晃眼的大灯泡在,方应物刷存在感的效果几乎是零。他的主要目的很简单,还是为了践行约定。 因为方应物与刘吉刘阁老约定过,刘阁老想办法帮忙运作父亲出狱,而他方应物作为家属,要为用包括创作诗词在内的手段,尽力为刘阁老鼓吹和赞美,以此来帮助形象不佳的刘阁老提升美誉度。 现在父亲都出来了,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那么方应物自然不能言而无信,甩甩手就走人,所以要抓紧时间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否则失信于人还是小事,要让刘棉花就此对父亲产生什么看法就大亏了。 因此方应物在各路来宾面前,对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挺身而出救助父亲的义举进行了毫无保留的感谢,表达出了发自内心的尊敬,给予了无以复加的赞扬。 同时。他利用别人对自己小小诗名的好奇,当众做了几首七律诗(根据刘大学士本人偏好)。对刘大学士进行了艺术化的美化。 至少方应物本人认为,效果是绝佳的。他别的本事没有。想要全心全意的去吹捧谁,还能捧不起来? 不过这种交际,还是很累人,尤其是他方应物必须要紧绷精神,全身心的去应对。 傍晚送走了今天最后一位客人,站在庭院当中,感受着不那么凉爽的夏夜晚风,方应物擦了擦汗,暗有所指的说:“儿子我实在没看出来。父亲你在京城虽然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各方面关系居然真不少。” 每一个父亲都想在儿子面前骄傲一把,方清之也不例外,再说他真没听出自己儿子话里的内涵。只自豪的答道:“君子群而不党,义之所在,虽然时日较短,但当然也会有些同道中人。” 方应物“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确实是很不错的同道。不过前阵子全都消失不见了而已。 想起来,最近半个月我在京城连日奔波,他们这些人一个也没见到,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孤家寡人。与别人全无交情呢。” 方清之脸面挂不住,轻轻斥道:“不要胡言乱语,在背后随便议论他人!” 方应物又想起了什么。对方清之建议道:“父亲你可以请几个月婚假,回苏州府去将王六小姐娶了罢。” 和儿子谈起自己的婚事。方清之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最为老不尊似的。“这个不急。也不用你操心......” “什么急不急的,马上就去请假,然后立刻离开京师。就是要以此为借口,趁这几个月避避风头,等几个月后一切彻底风平浪静时回京就好。” 方清之讶然道:“两年不见,你懂得真不少......” 方应物赶紧提醒道:“父亲别忘了三年学习之约,学完了你也就懂了。” 随后方应物离开了会馆,去忠义书坊找姚谦。不是他一定要晚上去,实在是因为他时间太紧张,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办事。 姚谦十分恭敬,亲自迎出大门,又将方应物请到内院一间雅致小厅中,彰显出几分亲近感。 姚先生甚至想送方应物一点点书坊干股,但被方应物严词拒绝了。当然方应物找姚谦,不是没有目的,主要是为了落实自己的宣传计划。 “方公子尽管放心,这次你将我从东厂番子手里救了出来,正愁无以为报!不但在八股时文选集上,今后凡我书坊刊刻的经义书籍,扉页都放上你的劝学诗词,这也是相得益彰!” “那敢情好!”方应物得到这个回答,彻底放了心。他忽然想起东厂说姚谦这里刊印见不得人的禁书,便又很隐晦的嘿嘿笑了笑,“还有个小忙,望姚先生成全。” 姚谦满口答应道:“但讲无妨。” “姚先生这里的禁书不知还有没有?可否送给我几套,也好在西行路上打发时光。” 姚谦愣了愣,“书还是有的,但你确定需要这些打发时间?” 方应物厚着脸皮道:“我活了十六岁,还没看过禁书什么模样,这次也让我开开眼界。” 姚谦便对身旁仆役耳语几句,那仆役就匆匆忙忙出了屋。没过多久,他领着另外一人回来了,两人手里都捧着厚厚的一叠书籍。 方应物忍不住上前取了一本,定睛看去,只见封皮上几个大字——姚氏黄历。 这是禁书?这是他印象里应该很黄很暴力的禁书?方应物震惊的扭头问道:“姚先生叫人没拿错罢?” 姚谦叹口气道:“没错,本来历书只有官府才可以颁布刊行,民间不准擅自印制,以免借此妖言惑众扰乱人心,所以历书就是禁书。 但查禁的一直不严,我对此也疏忽大意了,这次到京师一不小心捎带了一批,就被东厂番子盯上成了把柄。 不过我很奇怪,你真打算拿着好几种黄历,在路上打发时间么?” 方应物大失所望,还以为是能开开眼的当代时髦情色读物呢,结果这禁书居然是老黄历! 当夜由于天色已晚,方应物就在姚谦家里借宿了。一夜无话,次日用过早膳,他就向东安门外尚公公宅邸而去。方应石这头种马,如今还尚府里奋战...... 方应物道清来意,又在门房里等了片刻,便看到方应石出现在视野里。 高大强健的石头兄,如今居然走路摇摇晃晃,脚步十分虚浮。明明还有九尺大汉的样子,却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走得近些,又看到他脸色苍白,双目无神。 方应物戏言道:“这几日过得如何?环肥燕瘦,乐不思蜀否?” 方应石忍不住虎目含泪,“秋哥儿,如今看到白花花的女人身子,我就想吐!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让方应物感到悚然,暗暗远离了几步。 “我只想要你带我离开啊!”方应石发自内心的请求道。 方应物叹道:“不瞒你说,过两天我就要被发配西陲边地了,本想带你一起过去。但看如今你这状况,实在不适合上路,不然就是要命。” 方应石欲哭无泪,“难道秋哥儿就将我舍弃在此处,眼睁睁看着我油尽灯枯么?” 方应物无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关键的是,我父亲如今孑然一人,他好歹也是翰林老爷了,鞍前马后没人侍候也不像话。 如果我这做儿子的却要人侍候,那就太不孝顺了。所以我就想,你还是留在京师修养好身子,然后在我父亲身边听用罢!” “多谢秋哥儿体谅宽大!”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下午,方应物去拜访了文渊阁大学士刘吉,这次拜访有好几层意思。 一是为了继续保持善缘,这位从成化朝一直坚挺到弘治年间的阁臣,以后说不定还要打交道。 二是要表明自己已经完成了承诺,竭力帮着他挽回在舆论界里那种尸位素餐、罔顾国事、自私懦弱的不良形象了。 下午时候,刘大学士果然是在家中的——看来午时早退这个习惯对他而言,已经是不可更改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成化天子带头懒散,下面大臣也就有样学样了。 不过刘大学士的脸色不好看,而且见了方应物后,更不好看了。本来显得白皙的脸庞,眼下几乎黑的要滴出墨水。 刘棉花好歹也是堂堂的当朝大学士,他在这种状况下还有心情接见自己,这很让方应物受宠若惊。 他对刘吉小心翼翼的问道:“阁老面有忧色,不知所为何来?” 刘吉怒气冲冲道:“我上朝时,听到议论说,那刘吉是趁人之危进行要挟,同时不忘索要好评和诗词,以此来故意抬高自家身份,所以行为可鄙! 你自己说说,老夫哪里趁人之危、趁火打击了了?老夫可曾强迫过你么?老夫难道没有帮到你么!” 方应物可以看得出来,从来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从不怒形于色的刘棉花真的生气了。辛辛苦苦做了好事,最后却被众口铄金,谁能忍住不生气? 他想了想才答道:“阁老恩德,晚生铭感于心。” “别人都说你为了救出父亲去做一些违心之事,比如攀结老夫这大学士,都是情有可原、孝心可嘉。 但同样的事情老夫这里,就成了沽名钓誉、东施效鼙!这是什么道理!这还有没有天理!” 节操一旦掉了,就很难再捡回来。方应物劝不了刘棉花什么,只能很诚恳的回答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罢!” 刘棉花眼前一亮,“此言大有深意,共勉共勉!” 方应物苦笑,纵观史书上刘棉花的一生,还真就是“走自己的路,随便别人怎么说”的一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汉贼不两立!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延绥镇,延是延安府的延,绥是绥德州的绥,合称延绥镇,不过这是以前的老黄历了。 成化九年,也就五年前,当时的巡抚余子俊因为边防需要,将延绥镇向北推进了二百里,镇城设在了榆林卫。 所以说,现如今的延绥镇从地理上与延安府、绥德州没什么关系了,最多只能算邻居。而且延绥镇应该称为榆林镇更合适一些,但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称呼改不掉,也就一直叫着延绥镇了。 在国朝初年,延绥镇其实不是边境,那时候武力强盛,北虏根本打不到这里,延绥镇只是承担后勤的二线。 但近几十年,边境线渐渐收缩,河套以北的东胜卫被撤,河套地区也被放弃掉。导致延绥镇立刻暴露北虏眼前,成为战争的第一线,于是形势就陡然吃紧了,成为北虏频频南下抢掠的突破口。 直到这十来年,朝廷将御寇重心放在西北,不但新设榆林卫,同时频频组织大军征伐。先有提督军务王越王大人取得红盐池大捷,后有延绥巡抚余子俊大修边墙,修建了横跨一千多里的防御工事。 因而在近几年,延绥镇的紧张氛围渐渐缓和,起码边民、军士都可以较为安心的种地屯田了。 这就是方应物要被“发配”的地方。 从边关京师到边关榆林,比较普通的路线是这么走的——向西过马水口到蔚州,然后经过广灵县进入山西,沿着二长城抵达雁门关。 再继续向西,在刘家川地方西渡黄河,这便进入了陕西府谷县。最后从府谷县折向西南,再走几百里。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榆林了。 当然也有二逼路线,那就是南下河南,从河南绕道进入陕西,再从西安府北上长驱千里抵达榆林,迂回路程合计三千里以上。 最文艺小清新的路线就是从京师先到宣府,然后沿着长城一路向西而去。 这样可以饱览塞外大漠风光,顺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赶路,同时还能放飞心灵,尽情的发泄都市生活压力......不过最后是抵达榆林还是被北虏捉去当奴隶。那就听天由命了。 方应物选择的当然是普通路线,毕竟他既不是文艺青年也不是二逼青年。但这条普通路线也是穿山越岭的,真要用两条腿走起来同样很累。 还好,方应物拿着自家父亲的名帖去拜访了刘棉花,将朝廷配给刘棉花的马匹借来用了。然后又买了最便宜的大板车。 有马车坐,路上就可以轻松不少了。至于车夫,更是简单,这年头马比人贵,有了马还怕找不到人? 负责押解方应物去榆林的是两名锦衣卫小校,年纪都不大,二十左右。他们见方应物如此懂事。居然自动配备了马车,便感动的自告奋勇,从宛平县县衙抓来一名差役充当马夫。 于是一匹高头大马拉着大板车,车上连带马夫一共坐了四人。就这样上路了。 大明很重视边事,北方边境地区驿站、道路修的比江南还密集,这倒是方便了方应物一行赶路。 不过所经之处多是山区,大部分道路虽可通行。但仍然有马车过去不去的地方。 不过也不要紧,遇到这种马车不能通行的节点。方应物就将大板车卖掉,然后人牵着马翻过去。 等过去后,再在附近村落里花钱买车,反正车不值几个钱,只要有马就好办的很。 这种没有车的间隙功夫,方应物试着学过骑马,但东倒西歪险些掉下来,让两个校尉大笑特笑。 一路上时不时的就能看到崇山峻岭,直到横穿山西,渡过黄河进入陕北高原,景色方才一变。 其实到这里已经算进入延绥镇辖境了,这里就是延绥镇辖境最东北角。 但是要知道,延绥镇平面图是呈带状的,长度有一千多里,而平均宽度只有不到一百里。整个延绥镇本质上就是一道长达一千多里的防线,依靠工事阻拦北方敌人进入腹地的防线。 从延绥镇最东北角到位于中心的榆林,沿着边墙之内的道路,仍有数百里要走,途中要经过清水营、黄甫堡、孤山堡、神木堡、高家堡等十几个营堡。将这些营堡串起来,就是西北边境线了。 以国朝体制,边镇地区的行政区划和腹里地区完全不同。延绥镇这里没有常见的府、州、县,只有镇、营、堡,同时还有卫所、千户所。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边镇是彻底的军事化管理区,这就是九边与腹里府县最大的不同之处。 不过这里与山西北部路过的那些深山老林不同,道路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大抵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来边境经商的生意人;另一种是从后方向延绥镇解送军需物资的百姓。 如今是七月上旬,虽然日头不如六月盛夏时候毒辣,但还是很晒的。方应物将斗笠扣在头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然后斜斜的躺在车沿上打起盹。 押送他的两个锦衣卫小校,一个姓牛一个姓马。方应物与他们一起餐风露宿半个多月,也混得熟了,便戏称他们为牛头马面。 此时牛头马面正坐在车尾,低头观摩一张十分粗糙的地图,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 牛头指着地图上一个方块,“前面快到高家堡了,今晚就在这里歇宿。” 马面感到轻松的说:“看样子高家堡到榆林卫也就不到二百里路程,这是最后一段了,可算要完事。” 牛头叹气道:“方秀才是完事了,我们两个还要返回京师,再将道路走一遍。” 方应物双眼睁开一条缝,“两位若嫌回京师麻烦,不妨与在下一起扎根边疆,保家卫国!” 牛校尉翻了翻眼,“你这小秀才当了钦犯还如此多怪话。要不要俺们与你讲一讲野猪林的故事?” 两人正无聊之极的斗嘴玩时,忽然听到马面拼命的吹口哨。两人齐齐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旁边不远处多了一辆马车并排同行。 这辆马车上堆了半人高的货物,用席子盖得严严实实,赶车的车老板四十岁年纪,皮肤黑亮,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的辛苦人。 当然马校尉再无聊,也不会对一位四十岁的赶车大叔吹口哨。主要是在那辆车的车尾。倒坐着一位小娘子,而且还是看起来很有几分味道的秀美小娘子。 漫漫旅途确实是乏味,有点事情都值得大惊小怪一番。方应物伸长脖子狠狠看了几眼,却见这小娘子脸蛋姣美,虽不白皙却闪烁着健康的光芒。又有一方蓝布帕包裹住了头髻。身上素花布袄子,裙子下露出一双红布鞋头,在车外面悬空晃来晃去。 边镇是一个驻军、军户密布、据方应物一路目测男性比例可能达到三分之二的地方,能见到如此娇俏女子,自然是很养眼。 难怪马校尉忍不住吹口哨调戏一番,搞的这小娘子脸色微红,眼帘低垂。但只是不理不睬。 寂寞的旅途确实枯燥的能让人发疯,那边马校尉口哨声刚落,这边牛校尉鬼哭狼嚎的吼起他昨天刚学会的山歌——妹妹那里来,妹妹哪里去。哥哥一心把你留...... 两个校尉隔空对着那小娘子调戏半天,可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自己也感到无趣了。 他们又把身子转过来,却当头迎上了方应物的鄙视眼神。“我辈读书人,羞与尔等为伍!真不知道堂堂的天子亲军锦衣卫。就是这般形象败坏么!” 牛校尉嘿嘿干笑几声,“方秀才先别替我等操心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学学骑马,别上了马就往下掉。这里可是边境,万一遇到了达贼,两条腿可逃不过四条腿。” 方应物嗤声道:“你们这些胸无韬略的人才会担心这些,我怎么会遇到北虏达贼? 第一,前几年新修了两道边墙,现在还完好的很。基本上拦住了达贼南下之路,自此之后边墙之内就很少见到达贼了。 其次,这几年北虏内讧的厉害,贼酋满都鲁和几个太师杀来杀去,简直人头滚滚。所以不会有大动作倾力南下,最多就是零星散贼。 第三,达贼没有攻城能力,我尽可能在榆林城里活动,当然是高枕无忧了!” 牛头马面彼此对视一眼,只能叹服,读书人就是懂得多,难怪别人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方应物话音刚落,前面车夫突然高声大叫起来,“狼烟!狼烟!狼烟” 车上三人一起扭头看去,果然看到远方高家堡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只要稍有边塞知识的人都懂得这象征着什么。 众人一起骇然,牛校尉站起身子,就踩在车沿上远眺过后,对方应物和马校尉道:“看这狼烟距离不远,并非北面边墙那边的墩台,而是从高家堡的!”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敌军已经越过边墙,到高家堡外了。刚刚振振有词、分析不可能遇到达贼的方应物感觉自己被北虏们打脸了...... 看着别人慌里慌张的,方应物大喝一声:“镇静!无需担忧!我昨日看过地图,知道高家堡是沿河而建,而边墙又不可能封住河流。所以必然是小股达贼从河谷沿岸穿越而来的! 边军之所以在此建堡,就是要堵住河谷要冲之地!高家堡的位置肯定封住了河谷出口!所以达贼虽然冲到了高家堡外面,但还是过不来的,我们没有危险,迅速赶路就是!” 牛校尉闻言很赞同的点头,又对车夫叫道:“不必担心马匹废掉,全力向前赶路离开此处!” 那车夫却没有照着做,又尖声惊叫:“来了!来了!” 方应物再次侧头看去,却发现前方远处出现了五六名骑兵,伴随着沉重刺耳的马蹄声冲向自己这边! 从他们的衣着装饰,所有人都能看出,那绝不是大明骑兵!不是大明骑兵,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从北方闯进来的达贼! 方应物的分析和判断再次破产......他简直想破口大骂,今天这些贼子怎么就和自己对上了,一次又一次打自己的脸!真是汉贼不两立! 他不服气,他不甘心!方应物挽起宽大的袖子,厉声对周围人喝道:“贼子只不过数人而已,必然只是哨骑,有何惧哉!” 马校尉扑上来捂住方应物的嘴,连声道:“方秀才莫说了,莫说了!你一动嘴,只怕又要来大队人马了。” PS: 这两天主要是遇到换副本,要仔细构思下面情节,现在基本捋顺了,至于欠更我心里有数,肯定都补上,大家不用着急。<!--over-->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多谢不杀之恩 连方应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表现出了血性,别人自然更不好当缩头乌龟。 况且遇到这种境地,根本退无可退,正如牛校尉之前所说的,两条腿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面对逐渐靠近的达贼,车上一片混乱,牛校尉拔出腰刀,恶狠狠的说:“拼了拼了!” 如果近身厮杀,玩起命来未必就怕了达贼,但是众人都知道,达贼最强的地方在于骑射。他们几个坐大板车、又是只有短兵刃的,突然遭遇几个弓马娴熟的达贼,还真是处于极其被动的劣势。 所以方应物等几人只能先翻身下车,小心翼翼先蹲在车后面观察动向。 方应物边看边道:“这几个大概只是北虏派出的侦骑,主要任务是为了探查周边状况然后速速回报。这样的贼骑一般不会主动挑起厮杀,我们不要引起他们特别关注,放他们自行经过就是。” 话未说完,一枝利箭飞了过来,钉在了车板上。牛校尉和马校尉手握钢刀欲哭无泪,对这个方应物铁口直断的世界绝望了...... 正当他们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喘,紧张万分时,忽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支箭,“嗖”得从众人眼前穿过去,直刺向对面的贼骑。 说巧不巧,突然出现的长箭正中一达贼面门,让此贼子应声落马,滚在地上。其余达贼受了惊吓,齐齐勒住马匹,围住了落地之人。 难道附近另有高手?方应物忍不住扭头向看去。却见有辆载满货物的大车不知何时也已经停在了旁边。 刚才被大家调戏过的小娘子已经翻身下了车,此刻她手持一把弓。以高高的货物为掩护,神情不复羞涩。十分严肃,双目略微眯起,却紧紧盯着前方。 方应物和他的伙伴全都惊呆了...... 刚才被他们肆意调戏的小娘子难道是这么一个杀贼不眨眼的狠角色么? 这时候,小娘子另一只手迅速从车中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弓上,重新瞄准了对面贼骑。方应物连忙高声大叫道:“射人先射马!” 这既是叫给射箭小娘子听的,同时也是叫给对面听得,想让对面达贼有所顾忌不敢贸然冲上来。不过方应物情急之下,忘了对面达贼多半是听不懂汉话的。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道小娘子听到没有,“嗖”得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对着剩余四名达贼里最近的那个而去,正中他胯下马的一只眼睛。 战马剧痛的长嘶几声,完全不听指挥了,疯狂的带着这个达贼四处逃窜,一溜烟的窜到远方去了。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小娘子射出两箭,杀伤一人。杀伤一马。 五个达贼就只剩三人完好了,但这三人抽弓拔箭后并未反击,却紧紧追赶着那因为受伤发起疯的战马而去。 方应物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车沿。站起身子,对左右两校尉道:“我料得,方才中箭战马上面之人。必定是这几个达贼的头领,所以其余三人才扔下了那落地达贼。也顾不得我们,只紧追中箭战马去了!” 牛、马二校尉各自喜形于色。连连庆幸逃过一劫。 方应物转身来到旁边车辆这里,对正收拾缰绳的黑脸中年汉子行礼道:“多谢二位相救,小生方应物,这厢有礼了。” 那中年汉子憨厚的笑了笑,“不算什么,我父女也是要自保的。” 原来是父女,方应物又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小生也好知道恩人是谁。” “俺姓孙,单名一个敬。区区举手之劳,方相公不必挂念了。” “原来是孙当家的,小生欲向令爱当面致谢,不知可否?” 孙敬挠挠头道:“俺们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讲究,方相公忒多礼了。” 方应物便移步到车尾,见这孙小娘子正把长弓塞进货物里,又施礼道:“在下要多谢你了。” 孙小娘子抿嘴道:“父亲说了,区区举手之劳,不用挂念。” “在下要谢的,并非你刚才相救之恩。”方应物正色道。 “那你谢什么?” “在路上时,在下那两个同伴多有言行无礼之处,所以他们两个蠢货要感谢小娘子你的不杀之恩!” 孙小娘子忍不住低头笑了几声,勉强能忍住时才抬起头,“读书人说话真有意思。” 本来牛马二小校年轻脸皮薄,还有点心虚,离孙小娘子远远的。等看到方应物和孙小娘子有说有笑,这才慢慢凑上来。 结果两人刚好听到方应物拿他们开涮,牛校尉很没面子的拍了拍方应物肩膀,“方秀才,别忘了你的身份!谁让你擅自离开我们身边的?你想趁乱逃跑吗?”。 马校尉很殷勤的对孙小娘子解释道:“这秀才其实是个发配边疆的人犯,不要被他连累。我们才是押解他的天子亲军官校。” 方应物高声催促道:“不要在此废话了!速速赶路才是正理!”车夫便问道:“怎么走?” 众人一起看向方应物,等他发话。虽然方秀才今天各种分析、各种判断屡屡失败,显得很不靠谱,但大家心里还是很清楚,方秀才终究是运筹帷幄之中明白事理的读书人...... 方应物沉吟片刻,“既然边界起了烽火,如果继续沿着边墙大路向西去榆林,说不得还会遭遇危险。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远离边墙,越远越好。 现在应该转头向南,背对边墙,朝着腹里地方而去!然后到了南边诸县,一边打探消息一边绕到榆林!” “那快走!”牛校尉想起刚才的险情,急急忙忙就要上路。 方应物却站在原地不动,长长的叹一口气。“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你们两个人为何只能是最低级的校尉。原因就在于脑子忒不灵光。” 马校尉不悦道:“虽然我们读书少,但方秀才你也不能瞧不起我们!” 方应物指了指远处。牛马二人顺着他的手指头看去,却见一开始被孙小娘子射中的达贼还在那边草丛里躺着,死活不知。 方应物轻声道:“我记得大明军功规定,斩达贼一名就能升一级。你们两个人身为锦衣卫官军,对此丝毫不动心,难道是假冒的?” 我靠!牛马二校尉对视一眼,立刻施展出草双飞功夫,狂奔数十丈,齐齐扑向那名达贼。 他们一直不懂什么叫天上掉馅饼。今天算是感受到了! 等他们心满意足的站直了身子,向后一看,却见两辆马车已经启动了,而且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离他们两个越来越远。 两校尉立刻又鬼哭狼嚎,朝着马车撒腿狂追,这绝对是方秀才的报复!谁叫他们刚才当着小娘子的面,讽刺方秀才是犯人。 方应物坐在因为少了两个人,所以显得很宽敞的车上。与邻车的孙敬拉起家常来。 孙敬痛快的自承来历道:“俺是山西那边的良民,今年被县里发了力差,所以押解这一车布匹到榆林卫。” 西北边防供应,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自于陕西以及邻近的山西、河南。被征发的百姓一车一车把军需送往前线,像孙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方应物笑道:“本来小生还担忧孙当家的一路安全,不过方才见了令爱身手。便就放了心。真可谓是艺高人胆大,有女如此。大可放心上路。” 孙敬却有些犯愁,唉声叹气道:“都是跟她伯父学的。不过女儿家鼓捣刀枪弓箭,始终有些不像话,可不知将来如何嫁的出去。” 方应物很想说一句“给在下当保镖罢”,但只能嘴上夸道:“巾帼英雄,北国红妆,怎么就不像话了!” 孙家父女表示没听懂什么叫巾帼英雄,但能猜出是好话。孙小娘子也不怕生了,好奇的问道:“方相公你是南人么?从来没听到过你这般口音。” 方应物点点头:“在下是南边的浙江人氏。” 孙小娘子恍然大悟,“原来南方人长的是这幅样子,听说南方人读书很厉害的。那你为什么是犯人呀?” 方应物沉痛地说:“我家因为进谏触怒了皇上,所以......” 孙小娘子对方应物的遭遇很是同情,“如此说来,你就是说书人嘴里的忠良么?那两个官军就是奸贼?按照评书里的做法,奴家应该行侠仗义,杀了奸贼,把你救出来才对。” 方应物大汗,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不劳烦小娘子了。” 两个校尉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听到孙小娘子发狠话,不由得腿一软,险些栽倒在车轮下。 他们手忙脚乱的爬上大车,一边手持斗笠猛烈的扇风,一边对孙小娘子叫道:“方秀才不是忠良,他爹才是!但我们哪里像奸贼了?”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道河流,看过地图的方应物知道,这是秃尾河,黄河的支流之一。 沿着道路继续前行,河上有一座木桥,马车可以从木桥上过河。正在此时,河的对岸远处出现了几个骑士,也朝着木桥飞驰过来。 眼尖的车夫看清楚后,忍不住大叫:“还是方才那几个达贼,又撞上了!” 众人纷纷看去,可不正是刚才离去的那几个达贼。还是四个人,但只有三匹马,那匹受伤的战马消失了,所以有两个人是合骑一匹的。 两辆车在桥的这端,几名达贼在桥的另一边远处,刹那间齐齐都停住了,谁也不敢冒险前进一步。 方应物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已经放弃了沿着边墙的大路,特意指挥己方绕向南方,就是为了避开危险,怎么又遇上了? 马校尉望着河对岸发愣,喃喃自语:“方秀才的话,万万不能再信了,谁信他谁是王八蛋!” 方应物闻言暗暗吐血,八成是那匹受伤的战马疯狂乱跑,也跑到了南边来。可他方应物再英明睿智,也不可能准确判断出疯马的去向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历史真奇妙 方应物一边抱怨贼子受伤的战马不懂事,一边和众人翻身跳下大车,蹲在车后面防备河对岸的达贼。 牛校尉手持钢刀敲着车轮,“这回可是狭路相逢了,但愿还有命去领功!” 方应物望了望对面,又瞥见孙小娘子已经抽出了弓箭,便挪过去问道:“如何?你能射中么?” 孙小娘子眯着眼比划了几下,摇摇头道:“贼子离得太远,箭的力道不够。” 她回答完后,忽然发现贼子虽然离得远,但方秀才却离他太近了......甚至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气息,举手投足就能互相摩擦到,说句话儿好像就在耳边说一样。 孙小娘子虽然因为生计原因,从来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大小姐,但也从没有这般和年轻男子亲近过。 她心里猛烈跳了几下,不由自主的向旁边动了动,想要离方秀才远一点点。 然而她又发现,方秀才无意间踩住了她的裙角......可恶!可恼! 看到孙小娘子不停扭动,方应物很担忧,赶紧把脑袋伸过去,很关心、很体贴的提醒道:“孙家姐儿藏好身子别乱动,小心露出破绽让对面看到。” 提醒完孙小娘子,方应物又转头安慰其余人说:“情形还不算坏,我们不必过于忧虑!” 牛马二校尉面无表情的干瞪眼,并没有因为方应物的话而松口气——今天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 方应物暗暗指了指对岸,“达贼本来善于骑射,但他们却不肯进入射程内。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们也心有忌惮,据在下想。或许是忌惮孙家大姐儿身手好,或许是忌惮人马损失。不想再有伤害。”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这边没有孙小娘子这种神射手,那几个达贼就不会顾忌什么了。 达贼们要么包抄着扑上来,绕着圈子一通乱箭;要么就是不理不睬,直接从他们几个人眼前飞驰而过。 可现在这几个达贼却是勒住马停在河对岸远处,显然是有所畏惧了。 方应物继续分析道:“论远程攻击,当然是达贼们更强。但问题在于,我们躲在车后面的。防御更强,而达贼们是连人带马直接暴露在我们眼前的。 见识了孙家大姐儿射术,达贼们必然投鼠忌器了。他们也明白,真要互相对射起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必定将会死伤惨重。 我猜测,在他们看来,战场上悍不畏死是正常的,但跟我们几个中原“百姓”纠缠到死伤惨重。很不值得,所以逡巡不前。” 说到这里,方应物已经冷静、犀利、详细、透彻的将敌方态势分析完毕,此后便闭口不言。 牛马二校尉继续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说话,孙小娘子一双秀目闪烁着崇拜读书人的光芒,也不好意思说话。 最后孙敬先忍不住问道:“那依方相公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已经不被信任的方应物等这句等得好辛苦,连忙抛出了自己的主意:“眼下这几个达贼已经是孤军深入了。还出了伤亡之事。他们最想的是过河回归高家堡本阵去,大概没有与我们继续搏命的打算。 而我们也是想过河。继续前往榆林,既然都不想搏命,那又何必在这里顶牛? 依我看,我们不从这座桥过去了,继续在这边沿着河向下游走,从别的地方渡河去。 而我们离开后,那几个达贼过了河也就回高家堡去了,没有必要冒着死伤危险与我们厮杀。” 孙敬时常在山陕往来,对道路比较熟悉,疑惑道:“并非处处都是道路桥梁,我看通往南边腹里的道路就这么一条,连通道路的桥梁也许就这么一座,往下游走未必能过河。” 方应物承认孙敬说的有道理,这年头交通不像后世那么发达,几十里河面只有一座桥并不稀奇。 但他仍胸有成竹的说:“不妨,若下游不能过河,我们再折返回来。那时候达贼大约早已走远了,我们还能在此过河。 所以归根结底,他们已经是孤军深入了,不可能继续退让,还是我们主动退避三舍,让他们先走的好。俗语云,穷寇莫逼,小心狗急跳墙。” 牛校尉猛然一拍车沿,“方秀才所言有理,我们照做!” 但旁边的马校尉苦笑几声,“今日方秀才次次都有理,但哪次说中了?难道不信邪,这次还照做?” 方应物轻哼一声,“那我还有个主意。那几个达贼距离稍远,并不靠近桥面,如此我们全部集于一侧,以马匹和车辆为掩护,慢慢的过桥去。 等过了桥就迅速沿河往下游走,远离此处。这就等于赌他们也想放我们走人,不会冲上前来厮杀如何?” 牛马二校尉一头冷汗,让他们迎着达贼向前过河,很考验人品和胆量。 方应物嘿嘿笑道:“要么在这边沿河往下游走,要么就过河去。左右就这两种法子。二选一,我不做主,你们选一个好了!” 马校尉与牛校尉对视一眼,无奈道:“还是从这边走得好。” 定了主意,一干人便以车马为掩护,弯着腰牵马缓缓前行。一边警惕对岸达贼,一边向下游方向而去。 这次方应物的推测没有落空,那些达贼果然只在河对岸兜圈子,并没有追杀之意。 直到看不见达贼人影了,众人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驾马的驾马,上车的上车,继续全速向下游去。 这次运气委实不错,走了十几里路后,又发现了一座木桥。方应物等人便从这里过了河。 只是如此一来,距离榆林和边墙更远了。等于是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子。但与生命安全相比,多绕一两百里路。实在不算什么了。 西北人烟比内地稀少得多,而方应物和孙敬都不敢在城堡之外的地方过夜。于是当晚没有在野外露宿,两辆车都连夜赶路,偶尔休息打盹片刻而已。 在路上,方应物又找孙小娘子搭起话来,不住的称赞孙小娘子是世间罕见的红粉英雄。 孙小娘子被方应物夸得脸皮受不住,无奈道:“一点都不稀罕,刚才你不也见了个别家女子骑马射箭?” 方应物十分奇怪,“什么时候见到的?” “几个达贼里。胯下马匹被奴家射伤的那个,其实就是女子。她头盔都掉了,你还没发现么?” 方应物讶异道:“果真如此?我还真没有注意到。” “不骗你,我看的清清楚楚,肯定是女人。” 方应物想了想,一来当时他震惊于孙小娘子神射功夫,只顾得看孙小娘子了; 二来那几个达贼都是全身皮甲,露出的脸部皮肤都比较粗糙,远远看去。若非细心分辨外加眼神好,谁能看得出男女? 这女达贼肯定不是平常人,难怪她的马受伤发疯后,另外几个达贼紧紧去追赶。对另一个落马达贼不管不顾。 不过她这行径也真够奇怪的,好好的女人家当什么侦骑,现如今北虏还不至于缺男人到如此地步罢...... 方应物突然闪过一丝念头。根据他的历史知识,当前在河套附近盘踞的几个北虏部落里。有一个是名义上的蒙古大汗满都鲁。 这次来高家堡寇边的达贼,没准就是满都鲁大汗。满都鲁此人在史上不算出名。但他的一个夫人却很有名,史书上称为满都海。 这位满都海夫人能征善战、能骑善射,屡屡亲临战阵。最有意思的是一年后满都鲁去世,她却嫁给了自己的侄孙子......难道刚才遇到的就是她? 方应物有点后悔,若真如此,刚才就该想办法搏一把,不管杀了她还是俘虏她,都是不可多得巨大功劳! 不过现在想起这些,没什么用了,历史很奇妙,自己却错过了改变历史的机会。 一口气行了将近两百里路,到了次日傍晚,方应物沿着道路望见前面人烟稠密,并建有堡垒,又看了看地图,他大喜道:“进入米脂县了,今晚可以安睡矣!” 孙敬去找路旁行人打听了几句,回来道:“前面乃是米脂县银川驿,想必附近店家多,去投宿便是。” 牛校尉很大气的说:“不必另找店家,我们押得是钦犯,去驿站住就是。只是想要吃好的,就需自己掏银子了。” 住进驿站,当然比住野店安全系数高,孙敬拱了拱手,“小的要随两位军爷沾光了。” 以牛、马二校尉押送方应物这种差事,是不能享受传乘驰驿的,也不能享受驿站供奉。 但好歹是天子亲自下诏发配的人物,在沿路驿站安排一两间屋子住宿,并管两顿稀饭还是没问题的。 闲话不提,却说进了驿站后亮出凭证,自有一名老驿卒带着方应物一行向内院走去。 孙敬很老江湖的与驿卒拉家常,“老人家原来姓李,不知道是那一支......” 方应物从刚才起就觉得米脂县银川驿很耳熟,这时候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问那驿卒道:“老人家可是本县李家站人?” 老驿卒转头瞪大了眼,不能置信道:“确是如此,小先生莫非能掐会算?” 牛马二校尉齐齐侧目,这两天方秀才铁口直断上瘾了吗?这次又开始算别人的来历,好像还真让他算中了...... 方应物心情极其奇特,如果历史正常发展下去,一百五十年后,米脂县银川驿有个李鸿基或者李自成的小伙儿被裁撤下岗了,然后...... 李自成的祖籍就是米脂县李家站,这位老驿卒姓李,也是李家站人,莫非是李自成的祖宗? 想至此,方应物不由得心里暗叹一句:“历史真奇妙”。 可惜别人是无法体会到方秀才先知心境的,只能看到方秀才盯着老驿卒半晌不动,似乎还目露凶光......(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不管 方应物一行六人住进了米脂县银川驿,就停留下来不走了。现如今边境有战事,他们几个连游兵散勇都称不上,又何苦冒着风险赶赴榆林?所以就在米脂县一边休养,一边等待前线消息。 不只他们几个,很多因为各种原因需要前往榆林的人都停在了米脂、绥德,等待战事过去。 却说这傍晚,吃过饭后在院中纳凉,方应物便对孙小娘子说起了故事。讲的是杨家女将传说,特别重点讲了烧火丫头杨排风扮猪吃虎逆袭的故事。 对同样习武的孙小娘子而言,这故事代入感十足。她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听得甚是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牛、马二校尉从外面回来,嘻嘻哈哈的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方应物停住讲故事,瞥了瞥牛头马面,语气很轻蔑的对孙小娘子道:“这两人,八成是花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去了,在下真是耻于为伍。” 孙小娘子闻言抬起头,扫了牛马两个小校几眼,目光里同样充满鄙视。真是有对比才有差距,相较之下还是方相公品行优良、值得欣赏,不愧是来自南方的读书人。 牛校尉脸面挂不住,嚷嚷道:“方秀才不要在别人面前乱开玩笑,你哪只眼看到我们去鬼混了?” “不用看也知道。”方应物没有理睬牛校尉,继续对孙小娘子说:“这俩人鬼混也就罢了,时间还如此之短。更是可鄙!” 孙小娘子重重的点点头,下意识的同意道:“嗯!” 随即她忽然醒悟过来方应物话里意思。登时脸面红得发烫,女儿家怎能和别人谈论这种羞人话题?她不好意思继续呆下去了。捂着脸起身回了屋子。 一连在米脂县住了三天,从北边传来消息,道是寇边的达贼已经退走了。对此方应物早有预料道:“按惯例,秋冬季节才是达贼南下时候,这次八成只是试探。目前应该暂时无忧,可以出发了!” 到了次日,方应物一行六人两车便离开了银川驿。在驿站门外,又遇到了那引导他们入住的李姓老驿卒。 方应物饱含深意的对李老驿卒道:“我以为,朝廷应该给你老人家发一面金书铁券。上书四个大字——世袭罔替!” 其他人都以为方应物拿老人家打趣,齐齐哈哈大笑。一个驿卒这种苦哈哈的差事,还值得朝廷特意让他世袭罔替么?简直荒谬之极。 方应物很没有知音的长叹一声,历史就是这么荒谬。 出了米脂县,道路旁边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方应物看了看地图,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定河。 文人情怀涌上心头,方应物忍不住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马校尉打了个冷颤。哀求道:“求方秀才不要念了,在下如今就害怕你说这种话。” 慢慢走了两日,第一天住在鱼河驿,第二天住在榆林驿。第三天方应物终于到达了榆林城。 这榆林城东边是驼山,西边是榆溪河,城池依半山而建。周长也有数里。由于地势原因,全城是南北长、东西窄的格局。 榆林城里。以南北纵穿全城的中央大街为界线,东半城多是军民住宅。而各种衙署大都集中在西半城。 不要以为这是边塞小城,榆林城里所有驻军、户口加起来,人口也有数万之多,比得上繁华江南一个普通县城的规模了。 而且榆林城的衙署密布,其密度能够与一个内地省城相比,所以常常号称西北巨镇,是大明九边之一的中心城镇。 方应物一行人从榆林城南面的怀德门进了城,便与孙氏父女告别。但方应物也与孙敬约定好,等他安置妥善后,便设宴答谢孙氏父女一路相救护送的恩德。 其后方应物与牛头马面二校尉连续穿过几个南门集市,一路打听着向西城走去。 他们要找的,是榆林卫卫所衙门。牛马二校尉解送方应物到榆林,是从锦衣卫领的勘合,卫所对卫所,到了这边当然要找榆林卫。 何况在这种边镇地方,是没有榆林县榆林府之类的设置,榆林卫就包办了地方管理政务。 这种情况叫做“实土卫所”,与内地那些不管理地方事务的“非实土卫所”是不同的。 到了榆林卫卫所衙署,又被领到卫所经历司。一个严姓七品经历接见了牛马二校尉和方应物。 牛校尉将勘合递上去,严经历仔细对照过,然后抬起头道:“前些日子,确实收到了从京师锦衣卫移送来的公文,看来是不假的。” 牛校尉抱拳行礼道:“在下幸不辱命,将方应物解送到贵处。如若无误,便请严大人赐下盖印回函,也好让我等二人返程。” 严经历笑道:“牛校尉莫急,虽然你辛苦了一趟,将方秀才送到敝处,但却不该由敝处接收。” 牛校尉很不明白,“这是何意?” 严经历便答道:“公文上写的明白,天子下诏曰:发延绥镇服役。敝处这里是榆林卫,延绥镇却另有他处。待本官将公文移送到延绥镇总兵署,叫那边接收方秀才便是,你看可好?” 牛马二校尉面面相觑,便点头答应了,管他什么名头,反正只要有衙门能接收就好。 方应物本人更是无所谓,到了这边疆,榆林卫也好,延绥镇也好,在哪里服役不是服役? 随后两校尉又押着方应物出了卫所衙署,带着公文向延绥镇总兵署而去。 榆林卫和延绥镇总兵确实是两个不同系统。榆林卫的职责主要是负责地方管理和军务、后勤工作,而延绥镇总兵官主要职责是操练营兵、领兵作战。 不只本地,大明所有边镇地方。都是如此搭配的,都司卫所和镇守营兵两套系统并行。 不过以前都司卫所地位高。而现在则是总兵官地位高,位在都指挥使之前。某种程度上。总兵官在武官里的地位类似于文官里的巡抚,都是分量极重的差遣官。 延绥镇总兵署距离卫所不远,方应物一行到了总兵署,自有坐衙中军官接见。 这中军官看着榆林卫移来的公文连连苦笑,“方秀才乃是有功名的文人,又出自江南名门,可敝处这里都是粗人,最多也就是会写写文书而已。 所以方秀才在敝处这里服役,实在有些不合适。只怕是委屈了。想来想去,敝处不便收留方秀才。” 牛校尉不满道:“卫所不收,延绥镇也不收,难道要我等将方秀才重新带回京师听候处置么!” 中军官答道:“牛校尉听本官一言,在榆林城里,冠有延绥镇名号的不只有敝处,还有巡抚衙门的名号也是延绥镇,你们可以将方秀才送到那里去,一样可以就此回复。 再说以方秀才的身份。去巡抚衙门正可谓相得益彰,总比在敝处军营这里强得多。” 牛校尉偷偷问方应物:“这边让你去巡抚衙门,你意下如何?”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中军官的话也有道理。以他的身份去文官衙门更舒服一些,确实比在军营和一群大老粗厮混要好得多。 更何况从名义上讲,巡抚应该是地位最高的。又可以不用亲临战阵,跟着巡抚混最安全也最有前途。 方应物便点头道:“那就去巡抚衙门。” 于是牛马二校尉又押着方应物出了总兵署。打听着向巡抚延绥镇都察院衙门而去。一刻钟后,便找到了地方。 不过这巡抚都察院衙署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影,十分奇怪。牛校尉上前去叫门,却从小门里闪出一名门官,与牛校尉说了几句话。 牛校尉走回来,满脸无奈的对方应物道:“方才门官说了,延绥镇巡抚丁中丞刚刚因为丁忧缘故离职。 听说朝廷已经任命了新的巡抚,但眼下还没有到任。现如今巡抚衙署里没有能做主的,所以封衙不办理公事。” 方应物愣了愣,连巡抚衙门这里也不行么,那他还能去哪里? 没人肯接收不意味着他成了自由身,边镇都是军事管制区,若没有衙门接收自己,那自己吃什么喝什么?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但不可能处处是巧合! 方应物细细回想起来,忽然觉得榆林卫和延绥总兵署都是不愿意接收自己,所以才故意把自己当个皮球踢来踢去!最后踢到巡抚衙门这里,却又是闭门羹。 想至此,方应物颇为恼火。自己好歹能书会写、有谋有略,上得厅堂入得书房,乃是堂堂一名浙江廪生。怎的就没人要了?难道只被众人看做毫无用处的大麻烦? 马校尉很实诚的答道:“方秀才你确实是个麻烦人物,若收留了你,十分不好办,换谁也头疼。 如果对你重一些,只怕有辱斯文,别人看你这细皮嫩肉样子也吃不了什么苦。再说你并不是囚犯身份,还有功名在身,又有那样的父亲,不好当苦役奴才驱使。 若要对你轻拿轻放,可你又是天子钦点发配到延绥镇服役的,谁知道天子会如何想? 何况你父子又都是名声这么正直的人物......” 方应物来之前,本来很是自我催眠过,克服了被发配的低落心理,鼓起了在边疆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在这文化素质普遍很差、除了几名文官之外就没什么正经读书人的边塞军镇,他这种高级秀才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起码也应该是个稀缺型人才啊! 但万万没想到,初来乍到便成了被推来推去的三不管麻烦人物。一时间感到前途灰暗,方应物站在道边愤然道:“难道延绥镇一千多里地面,除了卫所、总兵、巡抚,就没别的衙门了?” 旁边有个军官模样的壮汉路过,恰好听到方应物这句话,便顺口答道:“当然有的,还有延绥镇守太监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虎落平阳 整个延绥镇,与内地省份相比,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但该有的文武衙门一样不少,细细算下来,大概有五种体系。 前文提到的卫所和总兵镇就是两种。榆林城有榆林卫,并在下属各堡驻有千户所,从上到下形成了一整套治理地方庶务的机构,后勤、屯田、户口、军匠等都由卫所负责。 至于镇守总兵的任务就是实战和营兵管理。营兵来源主要有两种,一是从本地军户抽选出的主兵,二是从外地调拨来的轮班客兵,统一由镇守总兵负责指挥作战和平时操练。 总兵之下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分布在整个延绥镇的三十六营堡中,各领其兵,各负其责。 巡抚就是第三种,负责本镇所有事务的全面调度和参与军机决策,实现以文驭武的目的。 在嘉靖朝之前,边镇巡抚虽然还没有彻底变成总兵官的上级,但从地位上已经渐渐压过总兵官了。至于设在延绥镇的布政分司或者后来的兵备道,都是只接受巡抚节制的。 除了上述三种较广为人知的衙署外,第四种就是镇守太监了。边镇都驻有从大内委派来的镇守太监,作为天子耳目行监军之实。 延绥镇不只榆林城有镇守太监,下属三十六营堡都驻有镇守少监或者镇守监丞,形成严密的监视体系。 最后还有第五种,那就是巡按御史。这是从朝廷派出的监察官,以钦差身份完全独立开展工作。不受本地任何衙门约束。 巡按御史主要责任就是一个“察”字,纠察军纪、劾察军功、监察地方。 这五种机构最大的特点就是。五个方面全都具有直接向朝廷和天子奏事的权力,互相制衡之下保证了边镇不会有哪方面能彻底一家独大。 所以说。延绥镇或者榆林城看似是小小的边镇,但衙署体系之严密和完整不亚于内地省城,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当然这种互相制约的特色不奇怪,也是国朝从上到下机构设置的普遍特征,导致任何体制内的人几乎都不可能会造反成功。 不过多头管理的毛病也很多,有时候互相牵制和扯皮也是免不了的。比如方应物这次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就是一例...... 牛马二校尉和方应物万般苦恼,并排蹲在位于城中央的钟鼓楼树荫底下,茫然看着街上人群。 卫所、总兵署、巡抚察院都不接收方应物。而太监衙门和巡按御史又是比较特殊的监视机构,人员都从京中派遣,不会随便在本地收人。这可怎么办? 牛头马面二人虽然号称锦衣卫,但都是最低级的跑腿校尉,比一般大头兵强不了多少,到了榆林这陌生地方,自然更是没分量。别人不收方应物,他们就毫无办法了。 不但方应物发愁,连这两个校尉也很犯愁。他们同样耗费不起。勘合已经交到榆林卫了,若不能将方应物安置完毕,就无法再从卫所重新领出勘合。 没有勘合作为凭证,就意味着差事不算完成。同时更意味着不能在驿站或者相关衙署白吃白住。若要自掏腰包,出门在外消费高,他们又哪里花销得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叫道:“方相公,有劳久候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解送军需到榆林的山西人孙敬,旁边是他的女儿。方应物先前与他约定了。办完事后在钟鼓楼这里汇合,然后找地方请客答谢。 方应物看这孙敬神态轻松,问道:“你都办完了?”孙敬笑着答道:“东西都已点计入库,这趟差事算是顺利完结了!” 但孙小娘子对方应物的言行举止比较上心,比父亲更先看出几分端倪。一路过来无论处境如何艰险,在她眼里,方相公大多数时候都是镇静从容、智谋出众,怎么到了榆林,他反而愁眉不展了? 孙小娘子很关切的询问道:“方相公为何愁眉不展?你那边状况不好么?” 方应物长叹一声,“龙游小溪、虎落平阳,眼下找不到容身之处了!” 孙敬满脸惊讶,连忙开口询问。方应物虽然不想把丢脸事情展示给别人,但现在瞒无可瞒,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孙敬听说了方应物的遭遇后,略一思索,“我这里倒是有个去处,只怕委屈了方相公。” 方应物苦笑几声,“在下如今这处境,还能挑三拣四么?” “我有个同乡,在广有库为库大使,方才听他说,如今缺个能写会算的人手,不如叫他收留了方相公?” 牛马二校尉恍然大悟,原来这孙敬有同乡当库大使,难怪他去缴纳军需物资如此顺利,没有遇到刁难克扣。 不过牛校尉还有疑问,“卫所、总兵署都明摆着不接收方秀才,这仓库是属于谁家的?又如何敢做主?” 孙敬解释道:“牛校尉有所不知,城中设有陕西布政分司,管着几个仓、库,与卫所、兵镇不是一处衙门。” 原来自从延绥镇设立后,理论上就脱离了陕西省,成了互不统属的并列同级单位。但延绥镇与陕西省之间毕竟是很紧密的特殊关系,两地之间可谓之千丝万缕,很难理清楚。 所以陕西布政使司就在延绥镇设立了布政分司,专门负责协调两地事务。这布政分司一方面是陕西布政使司的派出分支机构,另一方面同时接受延绥镇巡抚的节制。 当然,此布政分司在榆林城主要作用就是督促内地供应粮草和军需,同时管着几个仓库,日常工作便是接收各地解送到的物资。 方应物叹口气,真去军需仓库落脚?自己是庶吉士的儿子,是浙江廪膳生员,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 他之前可是期待着当镇守总兵署的书记,或者是巡抚的文书,再不济也是卫所里的文员,最后却成了仓库小吏一般的角色,这心理落差有点大。 但方应物目前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孙敬向城北走去。路上又是苦笑连连,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要接受一个普通百姓的援手才能落脚。 广有库是布政分司下属几个重点仓库之一,库大使也姓孙,单名林,与孙敬差不多岁数。 广有库最近病死了一个小吏,所以孙大使确实也需要有人补充,但在榆林城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 听到孙敬介绍方应物,孙大使懒洋洋的瞥了方应物几眼,轻蔑的问道:“你是被朝廷发配来的读书人?但我们这里不需要好吃懒做的读书人,不过你学过算术么?” 方应物面无表情的答道:“学过,这也是在下所擅长的。” 孙大使拍案道:“哦?这世道,肯研究数算之术的读书人可不多见了。那本官要考校你一番,如果真是精通数算,那倒可以留下来。” 方应物很没脾气的说:“悉听尊便,请大人出题。” 孙大使抠了抠耳朵眼,便漫不经心的出了题,“有两斤盐,要分给三家人,请问每家能分多少两,还余多少两?” 这种小学生水平的应用题实在没难度,方应物不假思索,飞快的答道:“当然是每家六两,还余二两!” 孙大使仿佛被震住了,愣了足足片刻功夫,这才挥手道:“走罢走罢!恕难留人了!” 让他走人?方应物突然醒悟到,古代斤两是十六进制的,一斤是十六两,两斤分成三份,应该是每份十两并余下二两! 而他刚才急于答题,下意识的按一斤为十两计算了...... 孙大使仿佛找到了兴奋点,站起来高声教训道:“孔圣人怎么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知道答案,却偏偏还迅速编一个回答,这足以说明你心性虚浮!连二斤三分都算不准,又不学无术!” 自从方应物穿越以来,除了江南巡抚王恕,谁这样教训过他?榆林城广有库的不入流大使孙林便有幸是第二个了。 庶吉士之子、浙江淳安县廪生方应物忍住悲愤心情,对着可能是鄙俗小吏出身的孙大使,耐心重新答题道:“刚才在下是情急出错,答案应当是每份十两并余下二两。” 孙大使很惊讶,“原来你还能算准?莫非刚才故意戏弄本官么!” 孙敬连忙上前说了几句好话,又将方应物所送的碎银子塞进孙大使手里,孙大使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留下罢。” 牛校尉大喜,正要把卫所移文递给孙大使,但却被马校尉偷偷拦住。牛校尉随即也醒悟了,若让孙大使看清楚公文,弄明白方应物的来头,只怕又要不敢收留了...... 不过马校尉可能是多虑了,以孙大使的见识水准,估计是领悟不到那些政治内涵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马校尉上前一步,对孙大使道:“烦请孙大人移步往分司衙署,讨一份盖印回函,证明方应物已经留在贵处,我等二人也好回去交差。” 孙大使答应道:“这是应有之意,此处乃军需重地,本官自然不敢擅自留用来历不明之人。” 有熟人同乡亲戚居中介绍,孙大使也没在意公文不公文的。真的假不了,难道这年头还会有人冒充被发配服役的么? 此后孙大使和两校尉便去了位于附近的布政分司管事厅,办理有关手续。大抵就是出具一封公文,盖上布政分司的印,能证明收到“方应物”一名就足够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金子总会发光 牛马二校尉走了,他们重新领到了勘合,便抓紧时间回京去也。榆林这种边塞新城,在他们眼中实在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但他们对方应物还是有点小内疚的,总觉得将方应物丢在仓库这种地方,有点不负责任。回去以后,若朝廷里有大人问起来,似乎也不好交待...... 还是方应物安慰了两人一番,“两位放心好了,此处只是暂时的安身之所而已。如今城中没有读书人做官,难免受几分委屈,等新巡抚上任后,我这般人才自然就有出头之日了!” 一路同行的孙氏父女也离开了,本来方应物还曾经打过孙小娘子主意,比如用学艺之类的名义留下她。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处境如此凄惨,还是靠着孙敬面子才有了存身之地,那还有什么脸皮去打孙小娘子主意? 在方应物怅然之余,孙小娘子却偷偷告诉方应物,她和父亲专门负责解送本乡缴纳的物资,每年要到榆林两次。一次是夏税布匹,一次是秋粮粮草,所以到了秋天时还会见面。 送走了熟识的人们,方应物便正式在广有库开始工作。 布政分司下属的仓库有好几个。广有仓一听就是储备各种粮草的,抚赏库一听就是储存银子的,至于方应物所在的广有库,那是存放各地解送来的布匹、食盐、颜料、木材的,与其他仓库比较起来可以比喻为杂货铺。 方应物的工作很枯燥乏味,孙大使告诉他进了若干若干东西,他在账本上记一下。孙大使告诉他出了若干若干东西,他还是在账本上记一下。 然后每半个月盘点一次账目。每样物品算出一个数目,然后逢朔望之日汇报给孙大使。 经手物资这种美差事。那是万万轮不到方应物的,他所能经手的只有账簿和数字。 他住的地方在仓库旁边,屋舍只不过巴掌大地方,比淳安县上花溪村原来的旧宅还小,还破旧。 就这还是因为读书人身份,工作又需要空间写写算算,才能给予单间待遇。否则只怕要和一群库丁挤着,睡大通铺都是有可能的。 至于吃的,好一点是野菜团子。差一点是窝窝头,好的时候是稀亮稀亮的米粥或者不见油腥的菜汤,差的时候是甘甜可口的泉水。 这日子,方应物感觉比刚穿越那时候还苦,简直是人生低谷里的低谷。他只能长叹道:辛辛苦苦叉叉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但方应物并不绝望,在这连个学校都没有、文化沙漠一样的榆林城里,他有背景有学历,要不能出人头地。那干脆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 只是还要等待机会,最起码要等到新巡抚上任,读书人和读书人才有共同语言...... 转眼间夏去秋来,七月已去。八月已到。对诸仓库而言,每年最繁忙的两个时节之一,也就是夏收结束了。 这日貌似没有什么事情。方应物百无聊赖的翻着一本没头没尾只留有几十页的残书。在这种地方,能找到带字的东西就不错了。 忽然人影一晃。有人进来了,方应物抬头看去。居然是孙林孙大使。方应物放下残书,起身见礼。 以方大秀才的眼界,仓库大使这种多半是由小吏转换来的角色,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怎奈形势比人强,他目前还得靠着这项工作混几碗饭吃,保证出人头地之前不会被饿死。 在广有仓,孙大使就是头把交椅,为五斗米折腰的方应物也只好委屈自己了。 孙大使负手而入,淡淡的问道:“方小哥儿会不会作诗词?” 方应物答道:“会是会的。”作为将抄诗词作为金手指的穿越客,方应物怎能说自己不会?只是他不明白孙大使问起这个作甚。 孙大使便吩咐道:“如今夏收繁忙时候过去了,布政分司下属几个仓库做的都不错,也没有出纰漏。 小参老爷很高兴,赏下了两只羊、五瓮酒。我们几个仓库打算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时间就是明日,你跟着我去。” 小参老爷?大概是分管这个布政分司的参议,俗称小参。方应物回应了一声“遵命,多谢大人。” 孙大使看着方应物那淡定的神态,感到十分郁闷。有酒,有肉,这少年人就不知道激动和欣喜吗?在边塞苦地方,能吃上酒肉很不容易的! 说实话,孙林孙大使之前没对方应物抱有多大期望,只当收留了一个普通人物。 在边疆地区,接收被发配来的人实在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这也是孙大使当初接收方应物时漫不经心的原因。不然他至少应该仔细翻翻卫所公文,而不是只听了熟人几句介绍,便开具了回函。 但孙大使没想到,这小哥儿做事也好,算数也好,都十分利落快捷,而且基本不会出差错。无论多繁杂的事项,全能三下五除二迅速出结果。 在榆林这种新建城市又是大军营般的边镇,人才稀缺,会识字的人少,会识字还会算术的人更少。 过去无论换谁来坐在方应物这个位置上,不但计算速度慢,而且时不时要出错。 所以孙大使不得不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核准和校正账务,这是一件很让他感到麻烦和多余的工作,但又不能不做,不然他无法放心。 自从方应物来了后,孙大使确实感到轻松省心不少,好像是憋在水里的人忽然钻出了水面,狠狠呼吸了几口空气的痛快感。 而且方应物进退有度,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是这方小哥儿有一样叫孙大使很郁闷,他的神态永远是风轻云淡,永远是应付差事的模样。 他可以很认真及时的将工作完成,叫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好像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热情度。 比如说,方应物从来不主动想法子去揩油水,这就是最大的冷漠表现!管仓库的人群中,从库丁到小吏,再到大使,谁不想法子在规矩范围内沾点便宜? 但方应物从来没有,如果因为是新人不熟的缘故,倒也是情有可原,但孙大使数次暗示过方应物可以去做点什么,结果每次都没有回音。 看在孙大使眼里,这绝对是年轻人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不安心基层的表现。 这应该是十年一遇的人才!孙大使忽然觉得,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才能稳住方应物,安安心心给自己打下手。 给他弄个能满足虚荣心的名头?还是给他找个女人成家立业?孙大使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未完待续。) ps: 工作扔了,找写作状态,希瑞赐予我力量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金子不见得发光 次日临近傍晚,方应物没有回到他那小破屋啃菜团子,而是跟随广有库大使来到了布政分司管事厅的庭院里,据说今日犒赏晚宴就在这里举行。 管事厅大堂前,在这平常没多少人的小院子里,此时已经满满当当的挤下了二十来人。 布政分司下属几个仓库,人员肯定不止二十来个。但参加今晚宴会的,只有各仓库大使和一些吏员。 这些都是识文断字的,与库丁仓丁比起来当然算有身份的文化人,必须要有所区别。 方应物进入院中后,环视过四周,便很是无语。 这里没有桌案,没有软榻木椅,每人只有一张破席子,然后几人一组席地而坐。 人群中放了若干瓦盆,盆中是不知什么原料的拌野菜。此外就是每个人一只碗,可以用来盛酒。 这就是传说中的宴会?方应物知道榆林城是新建军镇,许多地方尚未完善,条件十分艰苦,但艰苦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让他惊讶了。 连最起码的桌椅和屋舍都不具备,一干人围在院子里露天席地而坐。这样的高端宴会,方应物没参加过。 随即他就理解了。榆林城人多地少,不但街巷狭窄,而且房屋也都不大,想找活动场合不容易。 虽然城中肯定有能容纳几十人宴会的正规地方,但也绝不是一群仓库小吏所能奢望的,更别说布政分司在榆林这个军镇只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二流衙门。 当然,也不是没有亮点。在院子角落里。有几个人点起了篝火,在哪里烤羊肉。 阵阵肉香远远地飘了过来。钻进了方应物鼻子中,登时让他食指大动。口水不能抑制的分泌了出来。 自穿越以来,他还没品尝过烤羊肉,没想到被发配到边塞时遇到了......如果今晚能吃到这种美味,也算不虚此行了。 孙大使看到方应物不停地朝着角落那里张望,心里暗道,这方小哥儿自从到了广有库,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原来也有欲望。 没有主人家。没有开场白,“晚宴”在闹哄哄的气氛中开场了。集体干了三碗酒,扒拉几口野菜,又互相说笑一会儿,便开始分肉了。 方应物与孙大使和本库的两个吏员坐在一起,也分到了一小块羊肉,虽然份量不大,但极其诱人——要知道,方应物可是已经啃了一个月窝窝头了。 闻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望着油滋滋的焦黄色肉块,消沉了很久的方应物忽然觉得自己复活了,感动到想哭。 他记起了某部经典电影里的经典主角的经典台词——我想吃肉!如今再念起这句当初不知嘲笑过多少遍的台词,方应物发现自己能够理解那个主角的心情了。 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后。方应物怅然若失,意犹未尽。在上辈子,晚上吃烧烤可从来都是管够的。可是在这里却要限量供应。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老吏从人群里走出。他站在了堂屋台阶上。对着人群高声叫道:“分司衙门赏了两只羊,人多肉少。若都分给兄弟们吃,怎么吃也是吃不够的! 在老夫看来,这里都是识文断字之人,不是外面的大头兵。故而用文人规矩行事,大家比较诗词,由我来评判!哪家人作的好,就把这只羊分给哪家仓库!” 从对羊肉的回味中惊醒过来,方应物抬眼看了看,心里觉得这老吏真是附庸风雅,眼下这乱哄哄的场面那点能和文雅沾边了? 他忍不住低声问孙大使:“此人是谁?” 孙大使介绍道:“此乃分司衙门里一个周姓老人,平素与我们仓库打交道很多,为人还算公允。 这比诗词夺羊肉,也是他发明的老惯例了,我们广有库连续五年都没赢过。你昨日说过会作诗词,可要卖卖力气,今年就靠你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昨天孙大使突然问起自己会不会诗词,原来是为了今天这出节目。 想至此,他不屑的轻笑一声,若要比较诗词......别说在这里,就是江南、京师又怎样? 当即又听到有人问道:“周老哥!不知题目是什么?” 那周姓老吏便公布了题目,“地处边塞,就以边塞为题!” 一只羊的诱惑是很大的,听到题目后,院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人人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方应物并没有着急抢答,抱着后发制人的念头,慢慢喝着碗中酒水。 过了半晌,人群东边有人叫道,“有了有了,在下先献丑了!”随后他高声吟诵道:“秋天不好受,边城太早寒。八月穿冬衣,棉被冻我残!” “好诗!”当即有人喝彩。 方应物一口酒水呛在了嗓子里,连连剧烈咳嗽,这也算好诗? 大大小小的雅集他也参与过不少次,耳闻过很多诗词助兴,可真没听过这样水平的诗词。 方应物正在愕然中,又有人叫道:“在下也有了,诸位听我一首!边塞野草到处长,北面沙漠遍地黄。榆林建城才五年,风吹日晒真沧桑!” 又是一片叫好声,比刚才的叫好声更加热烈,即使远隔两个路口,想必也能听到。因为这是七绝,比五绝字数多,当然更值得叫好。 在方应物瞠目结舌中,诗词佳作连连出现,一连有七八个人都当场做出了诗词。 对羊肉的争夺进入了白热化阶段,院子里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方应物品味着一首又一首“好诗”,越发感到今夜不虚此行,对边镇的人文环境有了更深刻、更直观、更理性的认识。他若出手。也太欺负人了...... 之后就没出什么新诗词了,院中声浪渐渐平息下来。那周姓老吏大声问道:“还有没有?还有没有?若就这么多,我便从中选出最佳了!” 孙大使急的满头冒汗。站了起来叫道:“慢着!我们广有库还没有出诗词!” 周老吏很熟悉情况的反问道:“你们库那个谁不是病死了么?其他还有人会诗词?” 孙大使连忙将方应物拽了起来,“我们库有新人!上个月刚发配来的。” 被充当秘密武器的新人?众人一起看向方应物。 为了香喷喷的羊肉,方应物也站了起来,自信的笑了笑,“在下作了一首七律,愿与诸君共赏。” 竟然是传说中的律诗!院中众人齐齐哗然,他们挖空心思,也只能现编出四行绝句,但要作出律诗。那是千难万难的,特别是多达五十六字的七律! 就凭律诗这个格式,也能成为赢家,莫非此人真是今晚的大黑马?广有库走了什么好运气,怎么能收到这样的高端人才? 更有远见的人已经想到,若今后广有库次次都用此人出手,那别家仓库哪还有机会获胜? 方应物负手而立,抬头望月,富有节律的缓缓吟道:“榆关霜薄授衣初。漠漠平沙度简舆。赴阙几逢鸿渐侣,望乡犹阻雁来书。曲生风味酩醪近,羽客参差枕梦虚。漫咏陶诗当黄菊,倦游终解爱吾庐。” 此诗既出。但周边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叫好。 方应物已经习惯了出口成诗后,众星捧月各种叫好赞美惊讶。此时真感到自己没有获得应有的待遇, 这都是什么品味......他不禁一边腹诽。一边向今夜裁判周姓老吏问道:“老先生以为如何?” 周老吏紧紧盯着方应物半晌不说话,叫方应物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忽然周老吏开了口,并指如戟,遥遥点着方应物道:“小子!不要以为我年老糊涂,你这是抄来的诗罢?” 方应物闻言如遭雷轰,不由得满脸骇然之色!幸亏天已黑了,别人不大看得清方应物惊骇的神色。 方应物能不惊骇么,穿越以来,他虽然抄袭了不少后世诗词为自己所用,但却不可能有人看破。 可是万万没料到,这边城老吏居然张口就能点出他抄袭的真相!难道这里藏龙卧虎,遇到了扫地神僧之流人物? 周老吏不等方应物反问质疑,又道:“你还不服气?虽然我听不懂你写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在短短片刻功夫里,即席命题做出一篇七律诗是何等难度! 这距离出口成章七步成诗也差不多了,有这个本事的人至少也是秀才,还是江南那种地方的秀才!怎可能混迹于仓库里?在座众位都是仓库的,我们这样的人有几斤几两谁不清楚,你又能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你若有张口成七律的本事,还是我们都听不懂的七律,早就去求取功名了,至于违法乱纪以至于被发配边塞么?至于进不了卫所、总兵署、巡抚行辕,却在仓库与我们厮混么?” 周老吏的逻辑很好很强大,貌似无懈可击。方应物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除非他放弃低调等待时机的想法,亮出自己的来历。 最后周老吏大手一挥,“无论你是否承认抄袭,反正这首诗是不作数了!你们广有库想靠这首把羊牵走,那是不可能的!” 底下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有人高喊“周老哥英明!” 方应物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算是看出来了,别人一是水平低听不懂,听不懂就分不清好坏,辨不出高低;二是不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要是连个第一都拿不到,今后暴露了身份并传起此事时,他的脸面往哪里放? 想至此,方应物愤然道:“既然前面这首不算,在下还有一首,拿出来参与比较!” 孙大使也嚷嚷道:“周老哥不能一棍子打死人!” 周老吏便对方应物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方应物想了想,捏着鼻子忍住呕吐感,作了一首歪诗讽刺道:“马到榆林不能行,辛辛苦苦守长城。吾辈文人真心酸,满眼看去都是兵!” 周老吏却愣住了,良久良久后叹息道:“吾辈文人真心酸,满眼看去都是兵......此句深得我们这些人心中三味,道尽了老夫戍边二十年的苦楚,可谓情景交融,当为今夜最佳!” 这也行?方应物愕然,周老吏倒是挺善于代入啊。 羊肉到手了!连续五年失败的孙大使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方应物果然是十年才能出一个的高级人才! 话说这四句歪诗在百年后,被收录进了《方淳安文集》,成为让研究者百思不得其解的一朵奇葩——方大才子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写出这种近乎自污的烂诗?(未完待续。) ps: 回答两个问题啊,昨天说扔了工作,不是说辞职,是把手头的活先放一边去。还有,这个月不是不需要月票,而是前段时间更新不给力,不好意思求月票,大家可以先留到月底,等俺好意思求票时再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先斩后奏 广有库今晚算是大获全胜,夺到了彩头,也就是一只羊和两瓮酒。库大使孙林对别人不太放心,对方应物这小年轻更不放心,便亲自牵着羊回去,生怕有所闪失。 月明星稀,清冷的光芒洒在街上,不用点灯笼也能看清道路。方应物和另外一名小吏,一人抱着一小瓮酒,慢慢的跟随在孙大使和一只羊后面。 这孙大使虽然路上没说话,但心里却不停的琢磨着。 又过了两日,孙林将方应物叫到他的公房中,然后请方应物坐下,和蔼可亲的问道:“方小哥儿来了一个月,本官也没仔细与你闲聊过,不知你是哪里人?” 方应物不明白孙大使要干什么,如实答道:“在下浙江严州府人。” 孙大使惊讶道:“浙江人?本地这里从军士到大员,一般都是来自近邻山陕、河南、直隶等北方各省,南人极为罕见,方小哥儿你只怕连个老乡都找不到。不过我记得你是从京城发配过来的?” “这个,在下虽然是南方人,但当时在京城谋生。”方应物含糊道。 孙林哦了一声,“难怪,浙江那地方,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文风鼎盛,读书人求功名不易,争夺十分惨烈,许多佼佼者也难以出头。想来方小哥儿也是迫于无奈,才去了京城谋生罢。” 方应物皱了皱眉头,孙大使这话前半段不错,他还真就是出自科举死亡之组,但后半段就令人啼笑皆非了。 敢情孙大使将他当成科举考试不顺利。又迫于生活压力外出谋生的读书人了。在南方是有很多这样的人,比如后世著名的“绍兴师爷”。难怪孙大使产生这般误会。 但方应物此时还不想消除这种误会,一个月前刚到榆林时。经历了险些无处容身的遭遇,他知道了随便亮出真实身份不见得是好事。他这个身份,有些人是比较忌惮的。 榆林卫、总兵署都是有资格直接与朝廷对话的第一等衙门,所以消息灵通。而布政分司在榆林只能算二等衙门,没有直接与朝廷打交道的资格,仓库更是微末之流,消息相对闭塞,所以才不知道他方应物是什么来头。 当初他也是瞒天过海,利用孙大使的疏忽大意隐瞒了来历。这才能留下来,否则还不一定会怎样。所以,还是继续瞒着罢,一切等时机出现了再说。 孙大使话头一转,又道:“我看方小哥儿也不是为非作歹的人,想必你触犯了京中权贵,所以才会被发配边疆?” 皇帝也算是最大的权贵?方应物随口附和着说:“倒也可以如此认为。”不过方应物还是不明白,孙大使到底想谈什么。 孙林抚须道:“方小哥儿看来在家乡生活不易、功名无望,去了京城又被发配到这边塞之地。可谓是处处碰壁,你想过自己的前途么?” 自己的前途?方应物当然想过,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前途与孙林这个芝麻绿豆般的仓库大使绝对没有半文钱关系...... 孙大使见方应物不说话。以为他遭遇打击后十分灰心,便敦敦开导说:“不过你还年轻,又有才华。不必就此消沉丧气!要振作起来,还怕没有机遇么!” 方应物心里十分古怪。他虽然这段时间容身于仓库之中,但他并不丧气失落啊。只是觉得无聊,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而已! “现如今,就有一个好机遇!”孙大使高声道,顺便挥臂做出手势,增加自己的气势。 方应物知道到了关键地方,开口询问:“愿闻其详。” 孙大使笑眯眯的说:“你才华横溢,到本库时间虽短,但贡献卓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官都看在眼里的。 如今本库副大使前几个月病逝,而副大使这个职位空着没有合适人选,你也知道,本地人才是十分稀缺的,故而本官意欲用你来当副大使。” 方应物猛然听到这些话,不禁愣住了,孙大使绕了半天圈子,就是想忽悠他来当广有库副大使? 他方应物也有过万一科举不顺利,便走杂途去当八九品杂官的心理准备,但可从来没想过去当什么仓库副大使。 布政分司下属这几个仓库的等级都不高,仓库大使都是不入流官员。这个“不入流”并非贬义词,流也是品级的意思,不入流就可以解释为不入品级。 众所周知,大明官员分为九品十八级,但最低的从九品之下还有一种没品级的官员,被称为不入流。与此相对应的,凡是进入了九品范围内的官职就被成为入流。 不入流官员虽然没品级,但也具备了官员身份,基本上都由老资格吏员升级而来。事实上,很多人也将不入流视为吏员与官员的中间过渡状态。 但在榆林城,连仓库大使都只是不入流,副大使更可想而知,也就相当于高级吏员头目。以方应物的功名和身份,怎么会把这个看在眼里? 方应物即便科举不顺利,考不中举人无法更进一步,那也可以用贡生身份或者凭借父荫进国子监。以监生身份肄业后选个八九品官,也远比仓库副大使这种体面的多。 所以孙大使的好意,方应物只能敬谢不敏了。 但在孙大使眼里,方应物之所以发愣,显然是乍闻喜讯后不知所措。他大手一挥,鼓励道:“好好做事,我看好你!” 方应物打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推辞道:“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初来乍到,委实不合适。” 孙大使只当方应物是故作谦虚姿态,读书人都是这毛病,他霸气十足道:“不必逊让。我说你行,你就行!对了。你也不必谢我,我也是要选拔人才协助自己的!” 方应物有点急了。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在下这心里,真不想当副大使!” 孙大使终于觉察到方应物可能并不是谦虚,沉着脸问道:“莫非在你心里,瞧不起这副大使位置?虽然这只是一个吏目,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 “在下心里绝无瞧不起意思,只是在下仍想去试一试科举之路!” 孙大使仿佛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年轻人,你还心有不甘么?你都混到被发配边疆的地步了。还抱着痴心妄想不放? 年轻人有梦想可以,但还是要脚踏实地!就算你想考秀才,在这榆林又哪里有学校让你考? 你若能安下心来,在广有库当本官的左膀右臂,起码可以求一个衣食无忧的稳妥日子,总比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好。这其中的道理,你想不明白么?” 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方应物的心情,那就是“蛋疼”。孙大使就让他老老实实的打杂混日子不行么?他该怎么说,才能把孙大使的想法纠正过来? 想来想去最后只能说:“大人明察。在下志向确实不在此!” “那你有什么志向?”孙大使问道。 方应物抬起头,目光幽深,口中铿锵有力的答道:“在下虽然被发配边塞,但也发誓要做圣贤之事。行圣贤之道,如此方才不负平生志!” “噗!”孙大使忍不住将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这回轮到他蛋疼了。忍不住开口骂道:“你脑子进水了?还是迂腐到如此地步?亦或是故意戏弄本官?” 方应物站起来行礼道:“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大人你如何想,但这确实就是在下的心思!并愿为此大道身体力行之!” 孙林突然觉得从屋门透进来的光线很晃眼。又仿佛感受到了丝丝浩然之气。喟然叹道:“听说古人有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想今日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气节。这就是读书人的骨气么?” 方应物看到快要说服孙大使了,又趁热打铁的再次行礼,“只望大人成全!” 孙林十分感动,然后道:“可是本官向上司举荐你了,已经行文上报布政分司。” 什么?已经进入正式公文流程了?方应物大惊失色,这可不是好玩的!万一任命真生效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以国朝体制,不仅仅是官员,就是一个正式吏员也要层层上报最终经过吏部备案,任命才能生效。这样称之为经制吏,用二十一世纪俗称就是在编人员。 所以这吏员虽然社会地位不高,胥吏之流在政治上也是被鄙视的,但能算是铁饭碗。编制是受控制的,一般外人很难进来,成为吏员是普通百姓所不敢奢望的美事。 衙门里大部分所谓吏员,其实都只是衙门聘用的书办而已,要么就是方应物这种由于各种原因来帮忙干活的。 对普通人而言,当上经制吏员好东西,是用虚而不实的社会地位换来了实惠,但方应物需要这个编制和实惠么? 他是堂堂的廪膳生员,他是庶吉士的儿子,是士、农、工、商中的第一等级!一旦身份转换成了吏员,政治地位急剧下降且不说,首先就失去继续科举的资格了! 所以方应物终于有些怒了,近乎质问的叫道:“大人你怎能这样先斩后奏!” 孙大使很无辜的说:“我以为你自知前途无望,心情消沉。一旦听到这个机遇,定会欣然受之,故而先将你报了上去。 实在是我小看了你的气节和志向啊,没想到你并非是凡夫俗子,心思和普通人不同。” 方应物简直要吐血三升,自己怎么会遇到如此奇葩的大使?孙大使为何不是妒贤嫉能之人?自己宁愿被他打压,也不想被他提拔抬举! 这样下去不行,要赶紧将公文追回来......方应物寻思道。却又听到孙大使笑呵呵说:“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将错就错罢。上天注定的,不见得是坏事。” 这孙大使还不死心么?方应物顾不得许多,决定正式摊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还来得及 却说孙林孙大使求贤若渴也好,礼贤下士也好,花样百出的要提拔业务能力出色的方应物当副大使。都到了这份上,方应物若再不亮出底牌,只怕真有哪一天就糊里糊涂的就成了经制吏员。 士子和小吏,虽然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但政治地位可是天差地别,一旦成了小吏,那为人民服务时间至少是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 亮底牌也要有亮底牌的技巧,太大了容易吓到人。具有某人弟子、某人外孙、某人儿子、某县生员等几个身份的方应物想了想,对孙大使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浙江省淳安县县学廪膳生员,有功名在身!” 孙林闻言大吃一惊,下意识以为方应物是胡言乱语,却又听到方应物说:“如若不信,在下可去将县学开出的外出游学文凭取来,大人一看便知。” 孙大使确认了后,惊愕无语。方应物真要具有秀才功名,那就是当前榆林城或者说方圆二百里内第一学历了! 说是第一,那是一点水分也没有。方圆二百里并包括才修建五年的榆林城在内,连学校都没有,十万军民谈何功名? 高级官员中,总兵也好,指挥使也好,各级军官也好,都是武臣,不会有功名;外来户里,目前巡抚尚未到任,巡按御史不在城中,镇守中官这种阉人更与功名无关。 至于衙门里的文员书吏,也都只是识文断字,最多能写几笔通顺公文而已。 所以方应物这个秀才。特别还是含金量很高的浙江秀才,在目前的榆林城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学历。 别说边镇榆林。就算放到相邻的米脂县,方应物的学历只怕也能排到前三名。据说这米脂县自开国以来还没出过进士。举人也只出过三两个,外来的知县也才是举人出身——这是边疆县的普遍现象。 孙大使神情渐渐露出几分异样来,难怪这方应物死活不肯做副大使职位,他若是士子身份,那就的确有资格看不上这种杂吏职务。 此人才十六七岁,就是秀才了,真是令人艳羡啊......孙大使随即又很奇怪的问道:“你既然是具有生员功名,怎么会沦落到被发配边镇服役的地步?” 孙大使在边疆混了二十年,见过普通百姓犯罪被发配边境充军效力。见过官员被贬谪到边疆的。却从来没见过秀才举人之类士人直接被扔到边境服役的。 士既然位列四民第一,当然是有特权的,功名本身就是一种护身符。在孙大使印象里,方应物这样秀才被送到边镇服役可能不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了,所以不能不奇怪。 方应物遮遮掩掩道:“一言难尽,孙大人还是不要问了。” 孙大使见方应物神神秘秘的,忍不住冷哼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记得你是从卫所移送来的。待我去卫所衙门托熟人查查公文存档,就知道你犯什么事了。” “在下是被皇上下诏送到延绥镇服役,所以......”方应物很无奈的答道。 皇上?钦犯?孙林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溜圆。他当初接收的时候。太马虎大意,没仔细去看公文,谁知一不留神就在身边埋了一颗好大的雷!若不是今天好奇心发作。还问不出来这些! 孙大使呆立半晌,方应物也只好陪着站。不知过了多久。孙大使从震慑中回过神来,他随即又想到。一般普通人,哪有触怒天子的资格? 天子日理万机,为何特意下诏找一个秀才的麻烦?不会是扯虎皮吹嘘罢? 就算是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孙大使忍不住再次好奇的问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居然能劳动皇上圣念,特意把你发配边镇?” 方应物为难道:“一言难尽,孙大使还是不要问了罢......” “那就让本官去查阅公文?”孙大使威胁道。 “在下其实是代父受罚。” 孙大使感到要触摸到问题核心了,“令尊是谁?” 方应物答道:“家父讳清之。”见孙大使毫无反应,又补充道:“现为翰林院庶吉士。” 孙大使拍了拍脑袋,大惊失色道:“邸报看到过,前几月下诏狱的那个名人!似乎是近几年唯一下诏狱的大臣!” 一边说着,一边又蹦了起来。对孙大使这种官场最底层的小杂鱼而言,那些人都是天上的人,那些事情都是天上的事情,打架也是神仙打架,陡然与自己这小鬼有了关系,能不惊么? 他突然有明白了,难怪方应物在仓库处处与众不同,和他们不像是一种人,原来确实不是同类人!这可是名门清流、士林精英,与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一样的! 孙大使摸清楚了方秀才的底细,越发的蛋疼而纠结,不知该如何对待方应物为好了。 他不禁暗暗叹道,这真是自寻烦恼,当初只以为公文是走形式,没看便直接收留了方应物,早知道该仔细看过的。 一时间屋子没人说话,安静了片刻。 方应物亮出底牌后,腰板不知不觉就挺起来了,主动开口询问道:“孙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你为何急急忙忙的上报推荐在下去做副大使?在下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孙大使苦笑几声,“前日,镇守中官张太监遣了人过来,仔细询问了你的事情,并索要走了你的诗文,就是那篇辛辛苦苦守长城几句。 当时我以为,是你的诗传了出去,引起了外面注意和欣赏,所以你有可能会被调遣到别的衙门里。而我又想留下你,所以很着急的将你上报,举荐你补副大使之位。现在看来,完全是我不明真相、自作多情了......” 镇守太监那边打听自己的情况?方应物脑门冒出两滴冷汗,皱眉沉思起来。他能感觉到,这绝对不是引起了注意,而是一种监控。 镇守太监肩负替天子监视地方之责,自己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钦犯”肯定是关注对象。厂卫特务系统运转早有一定之规了,在锦衣卫将自己押解出京师的同时,估计东厂便也将自己的消息传到本地镇守太监这里了。 想至此,方应物冷汗直流。幸亏自己到榆林以来,一直很懂事的夹着尾巴低调做人,言行举止、诗词文赋都没有出格的地方。 现在就算有人密奏“方应物作诗曰:吾辈文人真心酸”,只怕朝中也不会有人相信方大才子会写出这种东西,或者把这歪诗当做正经文字看。 在没有人罩着的情况下,如果太高调或者太出格,肯定会吃暗亏的。参你一本“有怨望”时,连分辩都没有人为你分辩。 好险,好险,之前居然没有觉察到镇守太监的作用,方应物擦擦汗。没有靠山的日子很难熬,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到大腿去抱,不然就要一直小心翼翼的过苦日子了。 而指挥使、总兵官、镇守太监这些异端全都靠不上,唯一的指望只有同为士林一脉的新巡抚了。 在巡抚到任之前,还有件当务之急......方应物又请求道:“孙大人,你送到布政分司的举荐可以追回来么?” 孙林打个激灵,方应物这种身份的人物,未来去向岂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可别真误打误撞将他弄成吏员了,他的父亲师门之类的,就不是自己能得罪起的。 他连忙逃也似的跑出屋去,边走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布政分司把举荐申文拿回来!” 一刻钟后,孙大使回来了,但是两手空空。“布政分司那边已经将举荐你的公文上呈巡抚行辕了......” “那怎么办?”方应物变色道。 孙大使哭丧着脸,“因为巡抚未到任,所以巡抚行辕里一切公文全部封存,不许擅动,只能等待新巡抚到任后处理。” 方应物已经没有心情与自作多情反而坏事的孙大使生气了,在屋中转圈子思考起来。 必须要等新巡抚处理公文之前,将这件事让巡抚明白,不然新巡抚初来乍到、不明就里的,糊里糊涂批准并上报吏部备案就麻烦了。 方应物突然抬头问道:“你可知道,巡抚什么时候到任?” 孙大使如实答道:“听说新巡抚是原河南布政使,因为边情特殊,所以要从河南那边直接过来就任,大概已经进入延安府境内了。” 方应物不容置疑的指使道:“你委派我一个差事,让我去南边米脂县走一趟,我在那里提前等待巡抚!” 布政分司是陕西布政司驻在延绥镇的分司,下属各仓库与与腹里州县打交道很多,尤其是延安府各县,几乎所有产出都要供应军需。所以方应物想出这个办法,并不奇怪。 自从知道对方来历,孙大使的气势渐渐落了下风,不再有半点长官风范了。他好似下属一般,唯唯诺诺答应道:“秋收将至,我便派你去米脂县提前催促并统计钱粮。” 那就来得及了,方应物松了口气。服役钦犯拍拍上司的肩膀,“其实你这人秉性不坏,虽然位置卑微,但不妒贤嫉能,知道选拔人才。好好干,我看好你!”(未完待续。) ps: 昨晚有事,今早补上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 霸气的来头 被方应物这一拍,孙大使真像受了顶头上司奖励,不禁耳红心热,骨头都轻了几两,迷迷糊糊的连方应物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等他猛然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才是上司,这方应物只是靠着他收留才有口饭吃的被发配人员!怎么不知不觉之间乾坤颠倒了? 但是孙大使又一想,方应物有那么出彩的父亲,自身又有如此出色的学历,必然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背景和人际网,自己只是没品级的不入流边境仓库大使,又哪里能居于他上头。 可是再一细想,孙大使还是整夜睡不安稳了。 方应物是牵涉到最高层神仙打架被贬下来的,名为服役实际上就像是“钦犯”,连卫所和总兵署都不想接收,而自己却表现的与方应物关系密切,不知多少人都看在眼里的,不会把自己这小芝麻绿豆连累到罢? 次日,方应物委托睡眠不足的孙大使前去布政分司,领了差遣公文出来,命他前往南边米脂县督催粮草。然后方应物就很时不我待、急急忙忙上路了。 这条路不算陌生,方应物来榆林的时候就从这里绕道的,现在只不过反着方向重走一遍。 两天后方应物抵达米脂县,进了县衙找到户房小吏。首先了解一下今年秋收估计产量,又绕着县城转了一圈,实地查看了麦田状况。 当然,方应物是南方人,叫他看稻田还能看出几分端倪。但是看麦豆就是睁眼瞎了,更别说估算产量这种很有技术含量的活。 不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至于数据。就参照县衙给出的数字再参照往年平均数,总能捏造出一个不会偏差太多的数字交待。 方应物在米脂县晃了两天,将公务都办完了。当夜,户房艾姓书吏按照规矩,置办了两荤两素两壶酒,来到方应物下榻的银川驿——这算是送行酒席的意思了。 酒过三巡后,艾书吏委婉的问起话,“方小哥儿在米脂还有什么其他公务么?”这话外之意,当然就是问方应物什么时候走人。 方应物装作没听懂。反而问道:“听说延绥镇新巡抚从南边过来,前几天就进了延安府,不知什么时候到贵县?” 在县衙做小吏的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艾书吏一听方应物问起巡抚行踪,就晓得方应物打着什么心思了。 这货难道想自不量力的去巴结巡抚?艾书吏心里想着,嘴上答道:“听说打前站的今日进了县衙,按规矩算起来,巡抚本尊约莫两日后到。” 方应物低头沉思起来,自己要改善目前的处境。抱上巡抚大腿是势在必得。 艾书吏又提醒道:“延绥巡抚过境时,银川驿要全部清空,供奉巡抚使用。所以方小哥儿你也不能住在此处了。” “哦,那在下就于附近另择地方居住。”方应物不以为意道。同时暗暗庆幸出差之前,从孙大使手里借了二两银子的巨款,足够自己花销两天的。 艾书吏真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巡抚乃堂堂封疆大吏。的确是人人都想巴结,但也要看自己身份。一个库房书办连他这在编吏员都不如。也想上前巴结巡抚,有这个资格么?难道就凭长相英俊?这不是自不量力又是什么? 不过艾书吏为人圆滑。心里鄙视过但不会在嘴上说出来。想至此,他摇摇头便起身告辞,这方应物想留下就随他好了。 方应物又在米脂县闲呆了两天,果然这日上午,巡抚车队抵达了米脂县,并住进银川驿。当日午后,驿站大门外便围聚了数十人,都是来求见的。 方应物也在其中,他环视四周,不是青衿读书人就是遍体绫罗的商家,只是不知道巡抚老大人能见几个,亦或是一个都不见。 不多时,却见放出了告牌,宣布开始收帖子见人,这时大门外等候的人群齐齐松了一口气。怕就怕巡抚老大人以舟车劳顿为理由拒不见客,那他们肯定是白来了。 但众人又紧张起来,晚上县衙要设宴款待接风,而明早就要启程前往榆林,也就是说,巡抚老大人在本地会客时间只有今天下午。 短短一下午时间,外面这几十人是不能全见的,只能挑几个代表,那就不知道谁是幸运儿了 忽然,从大门闪出一员老卒,高喊着:“请诸位列队参见!一个一个呈上名帖。” 方应物瞧去,这老卒他认识,正是前番在银川驿时遇到的那个疑似闯王祖宗的李老驿卒。 别人听到要排队,登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从驿站大门口一直排到了箱子外。方应物不急不慌,施施然走到李老驿卒身前,拱拱手问候道:“李老人家,多日不见了!” 李老汉笑了笑,“原来是方相公。” 方应物见搭上了话,赶紧呈上提前备好的名帖,后面认真排队的人看见这一幕,沸腾起来,争相指责叫骂。但为了自己的前途,方应物充耳不闻,圣人没教诲过不能插队罢,且事急从权。 忠厚的李老汉为难的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人群,不知如何是好。 方应物连忙小声道:“在下与巡抚老大人有旧,关系不是他们可比的!”李老汉半信半疑,就拿着方应物的名帖进去了。 方应物不知道这新巡抚是什么政治立场,所以没暴露出自己背景,只写着“浙江省淳安县县学廪膳生员”字样,在西北地区,这秀才招牌也足够响亮了。 没过多久,李老汉又从大门里出来,没有再与方应物说话,只喊道:“下一个!” 如果里面看到名帖要见人,肯定就把人请进去了。可是喊了下一个,那就说明不见当前这位,也就是方应物。 “慢着!”方应物急忙又喊住李老驿卒,又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李老驿卒,“方才那张写的太简单,可能叫巡抚老大人没看明白,烦请老人家再送一趟名帖。” 后面已经有人破口大骂起来,责问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整个巷子,但方应物站在门廊下,继续充耳不闻。他也是急眼了,这时候哪还顾得上礼义廉耻,反正旁边有巡抚标营官军把守,不怕被群殴。 李老汉看了看手里的帖子,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虽然他不识字,但也知道是比刚才那个帖子详细。 忽然又听方应物道:“你也晓得,在下是从京城被发配而来的忠义之人,老人家不肯伸出援手扶危济困么?” 听到这里,李老汉挺起腰板,“小的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忠义为本!这番拼着被责骂,便再替你送一趟名帖!” 说完后李老汉又钻进了大门里,方应物再次满怀期待的等候着。后面排队人群见前头这个小少年又插队得逞,一时间千夫所指,骂声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却说在驿站前厅,延绥镇巡抚的西席崔振飞崔师爷居中而坐,他在这里的目的就是把关。经过他判断并准许的人,才能放到里面去见东家。否则阿猫阿狗都能去面见巡抚,那成何体统? 在崔师爷旁边的,都是县里几个熟悉本县情况的吏员。他们在这里的原因,一是陪着崔师爷闲聊消磨时间。 二是帮着崔师爷在一群求见的人中作出判断。毕竟本地人更了解本地人,那些人更值得巡抚接见,他们比崔师爷更懂。 很快,第一个名帖传了进来,崔师爷展眼看去,却见是浙江省淳安县秀才。他心里便纳闷了,浙江的秀才怎么会不远万里出现在西北边县? 崔师爷不动声色的将名帖递给旁边吏员传看,其中有一人就是前两天接待方应物的县衙艾书吏。 艾书吏比崔师爷还纳闷,那方应物不是被充军榆林的书办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浙江省的秀才?难道是想招摇撞骗么? 不过艾书吏又想了想没吭声,且静观其变罢。其他人纷纷对崔师爷道:“本地从未听说过有浙江省来的方秀才。” 崔师爷便做出了判断,对左右道:“想必此人是临时路过,趁机来钻营的罢,那就不见了,叫下一个!” 崔师爷的想法倒也不错,他东家放牌子接见本地人,主要目的是为了收取本地人心,一个浙江的秀才跑过来凑什么热闹?见了毫无用处! 不多时,又有名帖送了进来。崔师爷还没仔细看,先惊了一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名帖,几乎密密麻麻写满了纸面。 开头还是“浙江省淳安县县学廪膳生员方应物”,让崔师爷很是皱了皱眉头,感觉此人如此死皮赖脸,枉为读书人。 但再往下看去,崔师爷看一句,吸一口凉气,等看完时,不知道已经吸了几口气。 只见得下面写道:“晚生于成化十四年七月奉旨军前效力。父讳清之,成化十四年翰林院庶吉士;业师商素庵公,成化十三年以少保大学士致仕;继外祖王石渠公,巡抚江南苏松十府。” 崔师爷拿着名帖发了片刻呆,没有传递给左右看,脑子忍不住琢磨起来。 旁边艾书吏站的近,偷眼瞧了瞧,立刻瞠目结舌的简直不敢相信。那个狗屁不算的充军书办,居然有这等豪放霸气的来头?那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他仰望也仰望不到的存在,别是方小哥儿自吹自擂,撒下弥天大谎罢?(未完待续。) PS:补昨天,今天还有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十年一遇的人才 方应物第一个名帖低调,只写了自己身份;第二个名帖张扬,几乎把自己背景关系都写进去了,可谓张扬的不能再张扬。 一前一后呈进去,合起来就是前恭后倨,这便是方应物的两手准备。如果在最开始就拿出第二个名帖呈进去,那就显得过于骄狂,有以势迫人的味道。但先有了第一个名帖被拒为铺垫,那第二个名帖就显得不那么张狂了。 新任延绥镇巡抚姓杨名浩,山东济宁人,原河南左布政使。这次他由从二品布政使升为三品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镇、赞理军务,可谓是仕途得意。 或许有外行人不明白,从二品布政使变成了三品巡抚,为什么还叫仕途得意?不必惊讶,大明的官制就是这么复杂和奇怪。 简单的说,大明京官份量贵重,地方官档次比较低,从地方官迁转为京官,降一品也算平调,不算贬官。 巡抚名义上是朝廷派遣官,是钦差的一种,而布政使说破天还是地方官,所以遵照京官高贵的原则,巡抚的档次比布政使高,这与品级无关。 所以由从二品布政使变成从三品京官算是平调,而变成三品副都御使巡抚相当于提了半级,若变成二品都御使巡抚,那就是破格超升待遇了。 巡抚是封疆大吏,向上一步就是都御使或者六部尚书;布政使只能算方面大员,从布政使一步到位升为尚书几乎不可能,这就是区别。 总而言之。在地方上三品巡抚是从二品布政使的上司,品级并不说明一切。 闲话不提。此时杨巡抚正在银川驿内院一处花厅里谈笑风生,陪着他说话的是米脂县秦知县。 忽然瞥见崔振飞崔师爷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杨巡抚诧异道:“崔先生不在前头把住门口,却过来作甚?” 崔师爷苦笑道:“当头便收到两份名帖,还是亲自与东翁禀报的好。” 杨巡抚伸手接过方应物那两份名帖,抬眼看去。第一张还正常,第二张却跟家状简历似的,各种牛气冲天的官衔和名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但杨巡抚是果断能看明白的,少保大学士商素庵公显然是前首辅商辂,巡抚江南苏松十府王石渠公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恕。 自报家门正常,自报师门也是可以。但连外祖父都报出来封疆大吏杨巡抚对此哑然失笑。 崔师爷在一旁,将情况简单禀报了一番。心情不错的杨巡抚指着名帖末尾,对秦知县道:“此子真是年少气盛,连他外祖父都列上去了,江南巡抚” 秦知县过眼看了看,连忙答道:“王石渠公乃本省三原人氏,王家亦是本省大族,三原书院就是王家所办。” 杨巡抚闻言不禁收敛了笑容,虽然延绥镇和陕西省成了两个并列行政区划。但人文地理上又很难将延绥镇和陕西省硬性割裂。既然王家是影响力巨大的陕西大族,那就不能太轻慢了。 难怪此子特意将外祖父列到名帖上,也是花了心思的,绝非故意炫耀杨巡抚又把目光落到了“奉旨军前效力”和“广有库书办”两行。 很美丽字面意义下。其实就是被发配边疆罢,而且过的看来不甚如意,居然惨到了去仓库当书办的地步。 方应物是谁杨巡抚或许一时不明白。但杨巡抚知道方清之和方清之的儿子,地方大员对京城的动向多多少少都会关注一些。 所以能不见么?不能不见。如果他杨浩今天敢拒绝见方应物。传了出去,名声就要低了。若他是勋贵总兵或者世袭指挥使。那可以不在意士林名声,但他终归还是读书人。 却说方应物在门外继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李老驿卒从门内闪出来,恭敬的邀请道:“抚台大老爷传见方相公。” 成了!还是读书人更有共同语言!方应物按下欣喜的心情,随着李老汉进了前厅,又换了人引着他穿过前厅向后面走去。 方应物进了后院花厅,向前拜道:“晚生方应物见过中丞老大人。”然后简单打量过,见这杨巡抚五十余岁年纪,目光温和,很有几分慈眉善目。 秦知县见杨巡抚开始见客,便知趣的主动告辞,去筹备今晚的洗尘宴了。杨巡抚目送秦知县离去后,戏言道:“方贤生不在学中读书,不在军前效力,所为何来?” 方应物看左右没有多余人了,便大胆道:“晚生为辅佐抚台而来!” 杨巡抚轻笑几声,“你小小年纪倒是敢说话,你能辅佐本院什么?” 方应物严肃的问道:“抚台近日高升,看起来是春风得意,但可否想过未来之艰难否?” 杨巡抚不甚在意,只当是小儿辈故意危言耸听,信口道:“听说近年来边事甚少,有什么难处?” “晚生已经先到榆林一月,各种情形多有目睹。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达贼复起,不可虑乎?” 杨巡抚听方应物说的貌似有理,渐渐皱起眉头,“愿闻其详。” 不怕他想听,就怕他不想听,方应物连忙详细说明道:“近年来,延绥镇先后有红盐池、红城儿两次大捷,其余时候依靠边墙也是胜多败少,所以官军士气渐骄。 更何况官军独服王、余二公,对其余文臣未必就恭敬了,抚台按临延绥,只怕不好驾驭。此谓内有骄兵悍将也。” 杨巡抚想想也知道方应物没说错,最近几年延绥镇功勋大把,战绩在边镇里数一数二,将士没有骄纵之气就怪了。 虽然当前大环境就是文官掌握了主导权,以文驭武的局面已经稳固下来,但大环境之下。总还会有小气候的。前任丁巡抚只干了一年就走人,其中谁知道有没有问题? 客观的说。成化年间武官地位确实不如前代,完全屈居文官之下。但也还不像嘉靖之后那么卑微,以至于可以随便打骂杀头的,杨巡抚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同时杨巡抚也知道,方应物说的王、余二公,指的是王越和余子俊,算是两个前任。 王越久在西北提督军务,提拔大将很多,几次大捷都是他全盘指挥,在武官中威望极大。国朝第一个三边总制也是为他而设。只是这个官名在几十年后改成了三边总督,所以说王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明第一个总督。 余子俊是前延绥巡抚,参加了两次战役大捷,而且主持修建了一千多里的边墙,使得延绥镇防御形势得到极大改善,自此之后,达贼就很难从延绥方向进入内地了。 不过去年王越和余子俊都升到了京城,王越是左都御史兼掌十二团营,余子俊是兵部尚书。 杨巡抚很有自知之明。对比之下,他与王、余两位还差得远。那些骄兵悍将在他面前,肯定不会像对待这两个前任一样服气的。 方应物偷偷观察,见杨巡抚听得仔细。“前些年达贼屡屡受挫,又建边墙阻之,北方河套一连平静了几年。但几年过去。达贼渐渐复起,边墙又要燃烽火了。 抚台刚刚上任。就面临这种状况,万万不可轻忽。一旦阵前失机。抚台也要获罪下狱。” 杨巡抚眉毛皱的更紧了,本来挺不错的心情,被方应物这一分析,立刻紧张起来。他暗暗想道:“古人云,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太过于轻松了?” 方应物用“内忧外患”吓唬完抚台老大人,便闭口不言。 杨巡抚抬头看到静立的方应物,开口道:“本院昔年数次升迁,有了布政使之位,皆得力于商相公,与你原本也不是外人。 你方才说要辅佐本官,这没有问题,忠良之后岂能慢待?正好本官身边缺人用,若不嫌弃也请你作西席,总比你在仓库当书办强的多。” 方应物大喜,这才是他的目的,便再次拜见道:“谢过抚台提挈之恩!晚生敢不尽心尽力乎!” 杨巡抚摆摆手,“客套话便不说了,想必你也是胸有成竹,还请道来。”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说:“抚台到了榆林城,首要第一件事情就是办学校!” “嗯?”杨巡抚一时间没明白,办学校兴教化的确是很有面子的政绩,但为什么是首要大事? “按本朝章法,府有府学,县有县学,卫有卫学,学中聚起各色生员。但榆林卫新建不过数年,延绥镇移驻榆林也是五年,至今尚未有学校。 抚台入驻榆林后,可建起榆林卫学,然后从延绥镇军民中,择优秀者入学,给予生员功名” “妙!”杨巡抚终于弄明白了,忍不住大声叫好,却打断了方应物。这的确是个妙到极点的好主意! 这世道文贵武贱,那些武官若有机会让自家子弟取得功名,哪怕是个秀才,那还不得趋之若鹜般抢疯了? 再说武官或许可以世袭,但不可能所有子弟都能世袭到职位,绝大多数子弟还都要另行找出路,如果榆林城建起学校,拥有了走功名之路的渠道,谁不想进来? 别以为秀才没出路,就是秀才也可以熬年头,然后排资论辈成为贡生入国子监,取得监生资格后就有机会做官了!监生做了官,也比武官社会地位高,又没有任何上阵打仗的风险。 但学校是必定把持在本城最大牌文官巡抚手里的,别人谁也插不了手。让谁进学不让谁进学,让谁成为生员秀才让谁滚蛋,那还不都是巡抚一句话的事情? 就凭这点,不怕有需求的武官不低头。所以建学校,既赚到了名声,又掌握了把柄,可谓是一石二鸟,并且完全没有任何负作用。 想明白了这些,杨巡抚怎能不叫一声“妙”?他看向方应物的目光,再没有了一丝半毫的轻慢,完全郑重其事的当成智囊了。 到此时,杨巡抚对方应物的评价和广有库孙大使一样了——小小年纪就能参透权力运作的奥妙,至少是十年一遇的人才! 感受到杨巡抚的热切和重视,方应物心里泪流满面,小爷我这块金子总算能发光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诬陷? 延绥镇新巡抚杨老大人与方应物越谈越入巷,不知不觉金乌西坠、日落西山,眼看着就到了傍晚时分。 忽然幕僚崔师爷前来禀报:“县里洗尘宴已经准备好了,请东翁入席。” 杨巡抚看了看天色,对方应物笑道:“本想与贤侄秉烛夜谈,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今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贤侄若是有意,可与本院一同赴宴。” 崔师爷听在耳里,暗暗咋舌。这关系发展的真够快,不到半日功夫,自己东家已经对方应物叫上贤侄了。 不过他想到方应物展示出的见识以及他的背景,所以也就不奇怪了,嘴上叫一句贤侄又不用付出什么。 方应物推辞道:“学生今夜歇息过,明日早早赶路先行回榆林城。将仓库公务交待完毕,然后便可以恭候抚台按临。所以斗胆请辞不去赴宴,另愿为抚台前驱,往榆林城报讯。” 杨巡抚点点头,“也好,本院身边缺少熟悉地情的人手,若你能早些入幕,诚为善事!” 方应物行过礼告辞,便退出了花厅,转身走向银川驿大门。此时他心情十分愉快,自从到了西北边疆,今天才算是自我感觉稳当住了。 还是文人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也能互相给面子!今后可以背靠巡抚大展拳脚,一边刷名望一边捞功绩,这样也不算白来一趟西北边镇。 如今延绥镇是热点地区,若能做出几件可记入朝廷功绩册籍的事情,那以后自己有机会做官时。起点将会比别人更高。普通读书人哪有这种机缘,就是有机缘也把握不住。 却说方应物满心欢喜的走出大门。便看到外面那些求见的士子商家仍未散去,还有数十人围在大门外。面色忽然僵住。 门外这些人个个神色不善,眼睛似乎要喷火。方应物突然良心发现,巡抚接见本地名流的时间只有这半天,可是全被他一个外来户霸占了。 别人都白白在驿站外等候了一下午,见到他能不冒火气么?方应物左顾右看,自己要是继续前行,那就陷入了本地人包围圈。 西北边区民风彪悍,不会被群殴罢?想至此方应物迅速又闪回大门内,躲进了安全区。 次日天色才亮。方应物赶在杨巡抚前面,坐着马车上了路。一路疾行不曾耽搁,到了又次日的午后抵达榆林城。 看看天色,时间不算晚,方应物便先赶回广有库去,他打算先把身上的粗布衣服换下,重新穿回自己的秀才青衿。 路过仓库大门时,方应物听到里面有叫骂声,他忍不住伸头瞧去。却发现院子内围了一圈人,都是仓库的书吏库丁。 而在圈子当中,有个人在地上打滚,两个陌生军士正对他拳打脚踢。此外还有位箭袖绿色长衣的年轻人抱胸立在一旁。嘴角冷笑连连。 方应物上前再细看,地方被打的人不是孙大使又是谁?当即大喝道:“住手!” 他在广有库这一个月功夫,孙大使对他还不错。虽然前几天险些好心办坏事。更别说孙大使与孙敬、孙小娘子父女乃是同族,冲着这层面子也不能不管不顾。 若是从前。还要仔细掂量掂量是否要伸手,但如今抱上了巡抚大腿。就不用考虑许多了。 但那两个军士抬头看了看方应物,并没有停下动作。方应物便又上前几步,斥责道:“何方狂徒,胆敢殴打官吏,不怕军法么!” 在旁边抱胸观看的绿衣年轻人闻言哈哈大笑,“怕什么军法,军法就是我家的!” 有个姓任的库房小吏走到绿衣年轻人旁边,指着方应物道:“他就是方应物!”绿衣年轻人嘿嘿笑了笑,挥手道:“原来是你,还敢自投罗网,拿下!” 方应物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忙问道:“你又是何人?” 又是那姓任的小吏叫道:“让方小哥儿你做个明白鬼,此乃卫指挥使彭家小公子也!特意来清查你和孙大使的贪腐案子!” 方应物恍然,原来这年轻人是榆林卫坐衙指挥使彭清的儿子,难怪说军法就是他家开的。又听到贪腐案几个字,他立刻觉察到什么,莫非是被别人陷害了?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苦笑,才离开几日,就发生了这种事,真是无妄之灾。自己志向远大,怎么会在小小仓库里不干不净,再说他只管账目数字,并未经手过实物。 到底是得罪了的哪方神仙,还是说被别人拉来背黑锅?亦或是孙大使犯了事,把自己这做账的牵连进来了?没时间仔细琢磨背后故事了,当务之急是先应付了眼下局面。 方应物心头转了转,毫无畏惧的再次喝斥道:“彭公子!你依仗父势,私役军士殴打官吏,也是触犯国法!我自问心无愧,敢与我走一遭镇抚司公堂么!” 彭公子听到方应物主动叫嚣要去镇抚司讨公道,像是看白痴一样看了方应物几眼。其他库丁库吏也都目瞪口呆,这方小哥儿平时看起来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通世情? 卫所衙署在本地行驶的就是外地县衙府衙功能,但可比县衙府衙还黑。卫所内设有镇抚司和经历司,刑名这方面事务都由镇抚司负责。 方应物这样的人物进了镇抚司能讨什么好?另一边可是卫所指挥使的儿子,怎么可能从官面上讨回公道?这要多天真,才会发生这种想法? 殊不知方应物就怕不走官面程序,不然万一在被私底下被人下了黑手,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 本来别人噤若寒蝉,只有方应物在这边聒噪,彭公子已经很不耐烦了,又见方应物居然还敢叫嚣去镇抚司,难道他彭大公子还怕了不成? 于是彭公子便叫停了殴打孙大使,指着方应物吩咐军士道:“你们陪着他走一遭卫所衙署镇抚司!” 方应物昂然道:“有何不敢?”孙大使灰头土脸、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阻拦道:“方小哥儿不要去!” 方应物充耳不闻,几名军士押着方应物和孙大使一起向外面走去,还有几个小吏和库丁尾随在后。 彭公子也离开了仓库,但他冷笑几声后并没有一起回卫所,径自去了别处。大概在他看来,这等小事不值得再亲自出面了。 卫所衙署位在西城,只相距两里路。在路上,方应物低声孙大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林惨笑几声,向后面看了一眼,答道:“犯小人了!” 方应物莫名其妙,“什么小人?” 孙林恨恨的说:“就是后面那个姓任的,突然向卫所衙署诬陷我们两个狼狈为奸,贪污仓库物资。” 方应物沉默下来,他可不敢保证孙大使肯定没有任何贪腐问题,那么再问下去毫无意义。 孙大使却憋不住,继续说起来,“那姓任的真真是可恶小人!他眼红我举荐你当副大使,便窜通了几个同伙,将你我两个全都陷害了!今天一查,库里刚好少了五十匹绸缎,他们全都指证到你我头上!” 五十匹绸缎在江南只值几十两,但放在边地价值数百两银子,是很大的数目了。 对此方应物无语,这就是人红是非多啊。他弃之若敝的副大使职务,在别的小吏眼里可是香饽饽。如果落到自己这才来没多久的少年人头上,能不招人眼红么? 方应物很快想到了另一层,“真正小人不见得是他,如果没有外力,哪能上来就抓捕你我?这说明动心思的另有其人。” 孙大使闻言更发愁,这下不好过了。若单纯是任小吏诬陷也就罢了,如果还有更强大的幕后黑手操纵,那就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了,情况岂不更糟糕?(未完待续。) PS:进行大修改了,所以拖到现在才发,从这章起过渡期才算结束了,榆林这个副本正式拉开帷幕。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态度决定一切 方应物和孙大使两人,一个是秀才,一个是不入流小官吏,若放在腹里州县,断断不会如此随便就被押走讯问的,只走程序也得走上十天半月。 但这里是边镇,是一切可以从权的军管区,很多事情不能按常规论,所以两人就苦逼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本该是无职无权的衙内彭二公子一句话,两人便被几个军士押到镇抚司,放在内地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太简单粗暴了,太没有美感了,方应物走一路感叹一路。 从孙大使支支吾吾的话里,他已经猜出来了,八成是这彭二公子想从仓库捞一把,所以要踢开孙大使这块绊脚石。可是吃相太难看,也就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如此不讲究。 却说军士夹持着方应物和孙大使到了镇抚司大堂,正好有镇抚官在堂上断事。那镇抚官喝问道,“堂下何人?” 方应物左边军士上前一步,禀报道:“薛大人在上,广有库书吏任某举报库大使贪赃,如今库大使及相关人员已经押到。” 薛镇抚闻言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彭二公子之前打过招呼的,又喝问道:“报上名来!” 孙大使面有畏惧之色,报出了自己名字。方应物也禀报道:“在下方应物,自京中发送延绥镇效力,已在广有库服役一月。” 薛镇抚闻言微微皱眉,孙大使被提过来问话,这是意料之中。可是顺带捎上了方应物倒是出乎预料了。他只听说有个书办一同获罪,但却没想到这个书办是方应物。 镇抚司管刑名之事。从外地发配过来的人都有备案。对方应物这么特殊的人,薛镇抚怎么可能没印象。他也是知道方应物秀才身份的几个人之一。但估计彭二公子不知道,所以把方应物一起办了。 薛镇抚想了想,特殊归特殊,又不能当特权,这里是榆林卫不是内地,翰林院庶吉士也离得很远。 县官不如现管,相比之下,还是能够动用军法的顶头上司指挥使更可怕一些。 再说武官和文人又不是一个圈子的,方应物还是“钦犯”身份。都混到仓库书办的地步了,还有什么面子可言,这面子不卖就不卖了。 打定了主意,薛镇抚也就没在意方应物身份了,拍案道:“人证在此,你二人知罪么!” 方应物自从进了镇抚司大堂,他的主要目的就达到了,优哉游哉的看起戏,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听到镇抚官问话。他没有回答,转头去看孙大使。 却听孙大使苦着脸道:“薛大人!让下官考量片刻!” 他想认罪?方应物隐隐想到了这点,这确实也是一种妥协办法。 如今不是因为贪赃杀到人头滚滚的洪武年间,律法上对贪赃处置已经轻松了许多。一般情况下。官员犯了贪赃但没有枉法情节的,处置就是罢官和罚赃。 孙大使肯痛快认罪,就相当于认输并让出去官职。把这件事痛痛快快了断,人家就是嫌他挡路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后患了。 如果孙大使还坚持不认罪,那面对势力远超他的榆林卫指挥使公子。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灾祸。 毕竟在榆林城这边镇地方,拳头大就是真理,说到底,孙大使这个官职太不入流,总不被人当官员看,保护层不足。 所以说,蒙受不白之冤、痛快认罪与努力寻求真相、还自己清白比较起来,前者在很多时候反而是更合适的选择。 想到这里,方应物也没心思看戏了,上前一步,学着孙大使的腔调叫道:“薛大人!还请让在下仔细考量考量!” 以薛镇抚的眼力,同样看得出孙大使的挣扎,对此他倒是乐见其成的,静静等待就是。那方应物刚才虽然心不在焉,不过他既然要考虑,那也可以等。 不过薛镇抚随后又听到方应物叫道:“等后日再给大人结果!” 啪!薛镇抚怒而拍案,方应物这是故意耍弄他么?哪有考虑两天的道理! “左右何在!将这姓方的拉下去关进牢里!”薛镇抚大喝道。 这人真是又黑心又不专业方应物顾不得许多,连忙叫道:“慢着!在下还有件差事要去做!” 薛镇抚为方应物的无知冷笑几声,“你将本官视为三岁小儿么?你就老实在牢中住上几日,无论什么公差也不用你做了!” 方应物叹口气,无奈道:“在下前日在米脂县办公时,侥幸入了新抚台之眼,便被收为西席幕僚。今日返回榆林本为打前站之意,尚未来得及将牌票送至巡抚察院。 如今抚台约莫已到榆林百里之外,若薛大人不放在下离开,如何叫在下完成迎接抚台上任的差事?照薛大人意思,在下是不用做了?” 薛镇抚的冷笑面容戛然而止。巡抚?方应物自称成为了巡抚幕席?这是真的假的? 方应物从怀中掏出一封公文,放在薛镇抚面前公案上,然后拱拱手道:“既然薛大人不让在下办差,那就请薛大人看着处理吧。” 薛镇抚向眼皮底下这封公文看去,上面都是什么内容他看不清,但目光不由自主的游移到了末尾——落款是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等处兼赞理军务杨,而且盖着血红色的钦差关防。 这就不会错了,方应物有十个胆量也不敢如此公然伪造,那说明他自称巡抚幕僚也是真的?不然抚台老大人为什么会让方应物打前站。 确认了事实之后,薛镇抚冷汗刷的流了下来,湿透了青色官袍。 巡抚可是延绥镇地面上的最高官员,虽然不是卫所这样的土皇帝。但也是代表朝廷来镇守的钦差身份。 巡抚是独官,巡抚察院里并没有佐贰官。所以巡抚自家请来的幕僚就相当于左膀右臂,肯定都是视为亲信的。 捉一个发配来服役的秀才和捉一个上司巡抚的亲信幕僚。那可是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事情。前者是律法问题,后者是政治问题,很容易上升为对巡抚的挑衅! 难怪这方应物从一开始就十分淡定,原来是如此有恃无恐,彭二公子这次真是要害死人了! 与方应物一起充当案犯并排而立的孙大使也震惊了。方应物去米脂县的大约目的他也是知道的,不过始终觉得方应物的想法很不靠谱,有点异想天开。 那巡抚是什么身份,差方应物这一份巴结么?但孙大使万万没料到,方应物转了一圈回来。就成了巡抚幕僚身份。 孙大使突然也明白了,无怪乎刚才方应物面对彭二公子时,口口声声要上镇抚司,这其实就是挖坑。 只要不上公堂,一切都可以私了,或者遮掩住。可一旦上了公堂,捉拿巡抚幕僚的事实就算做成了,谁也抹不掉。 大堂里一片寂静,方应物笑呵呵对身旁军士道:“没有听到镇抚大人方才的吩咐么?还不速速领在下前往牢中。在这里发呆作甚?” 那军士看了看薛镇抚,便退后几步装聋作哑。 薛镇抚终于从惊讶中醒悟过来了,这事超出了他所能处理的范围。彭二公子惹出的事情,就让彭指挥做决定罢! 想至此处。薛镇抚对旁边书手低声吩咐几句,叫这书手速速去禀报卫指挥使。然后便仿佛入定老僧,闭目不语。 方应物见状。也停止了动作,静静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又见那书手快步赶了回来,对薛镇抚耳语几句。 薛镇抚从公座上立了起来。走下台阶,到了方应物身前,很严肃的抱拳行礼道:“本官先受指挥使委托,向方先生赔礼。” 薛镇抚一边赔礼,一边观察方应物的态度。却见他一言不发,受了自己这一礼。 随后薛镇抚又继续试探道:“今日之事都是误会,眼下方先生可以离去了。” 方应物一动不动,却开了口道:“你我心知肚明,想必指挥使大人也很明白,今日之事绝不是误会,而是蓄意构陷。你们就不能查明真相,给在下一个交待么?” 薛镇抚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不言不语的任由方应物讽刺。他刚才的言行举止,都是奉了指挥使命令试探方应物底线。 若不用指挥使大人自降身份,也能轻易消弭事态,那自然皆大欢喜。薛镇抚当面被讽刺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方应物笑了几声,又道:“真相不明,那么在下就不想走了,就在这镇抚司里住上几天,薛大人以为如何?” 薛镇抚额头出现了几滴汗水。他很清楚,当前最棘手的事情,就是“巡抚幕僚被抓进镇抚司”这件事。 只要方应物不肯离去,这个状况就等于一直持续着。只要这个状态一直持续,那就像一把剑悬在头顶。 看着薛镇抚毫无办法的模样,方应物话头一转,“在下也是说笑,这就要离去,故而薛大人不必忧虑!” 方应物说到做到,对孙大使使了个眼色,又从公案上取回了牌票,转身就向外走去。 方应物和孙大使走了,但充当人证指控二人贪赃的任书吏等几人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事情转折到了如此地步,他们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两边都没法做人了。 出了卫所衙署,孙大使劫后余生,十分兴奋,对着方应物唠叨道:“既然找到了抚台做靠山,他们又如此傲慢,怎能如此轻易就退让离开了?一点补偿也没有得到。” 方应物不屑道:“谁退让了?我是担心那彭指挥使亲自出现,所以要迅速走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这是何意?”孙大使莫名其妙,但他刚问出口,突然就明白了。 方应物是巡抚幕僚,却被抓到镇抚司构陷,相当于打了巡抚的脸面。那彭指挥不亲自出面赔礼道歉,这态度显然很有点不端正和傲慢无礼。 所以方应物才说,因为担心彭指挥亲自出现所以要趁早走人,不给彭指挥经过试探后端正态度的机会,就把他的态度定格为“傲慢骄狂”,直到巡抚知道此事。 态度决定一切,就算是小事情,但碰到这种态度,那也要上纲上线的。 “你够狠。”孙大使由衷的伸出拇指赞扬道,索要赔偿都是小儿科,方应物这种做法才是官场功夫。(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礼节问题 听到孙大使这句,方应物笑道:“这算什么,我已经很宽厚了。还有更狠的,只是没有必要而已。” “还能怎么?”孙大使不耻下问道。 方应物戏言道:“榆林城就这么大,打听彭二公子去向应该不难。我们现在就故意去找彭二公子,你猜猜他见到我们后,会怎么对待我们?” “当然是狠狠地羞辱或者再次处置我们!”孙大使望向前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前方彭二公子昂首阔步迎面而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孙大使忍不住自言自语。 方应物也愣了愣,最近他的嘴巴仿佛太灵光了点。大概是这位公子哥办完别的事情回卫所衙署,恰好在卫所外面巷口撞上了。 难道这就是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彭公子看清楚对面来人,疑惑片刻便大怒道:“薛大人怎的将你们两个放走了?” 方应物轻哼一声,倨傲道:“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么!” 彭二公子那里受得了这种激将,吩咐左右道:“拿下送进去!我倒要亲自看看薛大人如何断案!” 当即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拿人。方应物和孙大使对视一眼,并不反抗,老老实实的再次被押进了镇抚司。 却说在大堂上,薛镇抚正在回想刚才的事情,考虑如何减少对自己的影响。忽然听到堂外一阵骚动,他抬眼看去。见彭二公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又将方应物押了回来 “薛叔叔!你怎么一回事,如此轻易便放走了两个案犯?”彭二公子立定在堂上叫道。 彭二公子一声高叫。便让薛镇抚头大如斗,心里发苦。好不容易才息事宁人送走了方应物。怎么又被彭二公子抓了回来? 他明白这位彭二公子可能不知内情,连忙迎上前去,在彭二公子耳边低声说起情况。 趁这功夫,方应物拱拱手,高声道:“好个榆林卫,连续两次捉拿在下,但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在下告辞了!” 随后方应物拉着孙大使,迅速走人。还是那句话,不能给彭指挥使亲自出面的机会! 在内衙彭指挥使听到禀报。说那方应物很痛快的走人了。便对左右哂笑道:“读书人胆小懦弱怕事,想必那方秀才不外乎如此。” 再次出了卫所衙署,孙大使颇有感触的对方应物道:“今日之事,我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相救,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方应物摆手道:“不必谢,事情已经牵连到我身上,就是没有你,我也要自救。” 孙大使长叹一声,“虽然今日无事。但榆林城里已经不好呆下去,我该辞官回山西去了。至于广有库,谁爱接手谁接手去!” 方应物劝道:“此乃老成之言,不过孙大人不必着急。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出现。” 出了巷口,方应物便和孙林分道扬镳。孙大使回了仓库去,而方应物前往巡抚都察院。 巡抚都察院里虽然暂时没有主人。但还是有若干留守杂役和值守书吏。方应物以巡抚幕僚身份,拿着巡抚红谕和牌票来到这里。整个察院立刻鸡飞狗跳起来。 打扫庭院门户,整理滞留公文。通知全城各衙门迎接事宜,筹备车辆轿子和吹打班子前前后后只有一天两夜准备时间,各项事情乱哄哄的十分繁忙。 但方应物作为巡抚代表,还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只是坐镇巡抚都察院里,喝茶水听汇报作指示,过了一把领导瘾头——具体事情自然有其他人跑腿办理。 又过了一日,按照行程杨巡抚将于今日到达榆林,全城官员和军民代表数百人出城十里迎接。不过方应物不用出城迎接,他只需在巡抚都察院门口等待东家上任。 天色已经是正午,方应物坐在门房里,百无聊赖的打着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高亢的喇叭声,旁边杂役叫醒了他,“来了来了!” 方应物起身抹了抹脸,步出门房,率领一干杂役恭恭敬敬站在大门外等待。 浩浩荡荡的队伍涌进了巡抚都察院门前的巷子,杨巡抚座驾已经由旅程上的马车换成了八抬大轿,真正的八抬大轿。 轿子停在大门外,杨巡抚下了轿子,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见过。 此后就是一系列新官上任仪式,自有本地庙祝和阴阳师这种专业人员出面引导主持。 方应物抓紧时间与另一个巡抚幕僚,也就是崔师爷闲谈起来。很心照不宣的,互相交流一下各自所见所得。 两人同为杨巡抚左膀右臂,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要多交流交流才能很全面的掌握总体情况。 方应物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文武官员郊迎,在下不曾亲眼看到。不知彭指挥使等人可曾对抚台跪见?” 崔师爷摇摇头,叹口气道:“卫所指挥同知以下都跪见了,但卫所指挥同知以上,包括指挥使、副总兵都没有跪见。至于总兵官,并不在城中,听说去巡边了。” 方应物也摇了摇头,杨巡抚初来乍到,威势还没有建立起来,任重而道远。 大明如今渐渐变得文贵武贱,武官品级与文官品级比起来根本不值钱。虽然还没到嘉靖之后部院大臣敢杀总兵的夸张程度,但已经开始进入这个趋势了。 现如今还在转换期,没有详细规则表明文武相见礼仪应当如何,很大程度上还是看自发心态。 像边镇副都御史巡抚和指挥使两者之间,名义上同品级,实际上是上下级关系的,跪见也好,不跪见也好,似乎都说得过去。但细细品味其中反映出来的东西,很意味深长。 三品武官彭指挥使在首次见到三品副都御史巡抚杨巡抚时,不肯以大礼参见,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果然如同你所说的,是骄兵悍将呐。”崔师爷也感受到了压力。 方应物轻笑道:“都是纸老虎而已,抚台想建功立业,不能对此辈退让,在下愿作前驱试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恩威并施 一个新官员,特别是新的主官上任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站住脚。如果站不住脚,一切雄心壮志都无从谈起。所以才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固定答案,完全是因人而异,因地而异,三把火的烧法也是各有不同。 今夜巡抚都察院某处大厅灯火通明,一场宴会在这里举行。本次宴会也是杨巡抚与本城官员的正式见面会,卫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经历,以及营兵方面的副总兵、参将等都参加了。只有总兵官许大人在外巡边,不能与会。 杨巡抚环视厅中宾客,落入眼中的全都是武官,文官一个也没看到。这叫他一时间感慨不已,对边镇状况有了最直观的感受。难怪方应物说,榆林城本质上还是一座大兵营,上任后要务是办学校、兴教化、正风俗。 在杨巡抚左右充当主陪的,则是他两个幕僚,一个是用惯的老人崔师爷,一个是在本地新用的方应物。 如果说在米脂县初次见到方应物时,杨巡抚很大程度上还是看方应物身后背景才给的面子。 但到了榆林城,杨巡抚便发现,他还真找不到比方应物学历更高的人才了。不能说无人可用,但很难能找到更好的人。 卫所的彭指挥和薛镇抚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原本猜测,方应物自称巡抚幕僚可能有自吹的成分,也许只是巡抚出于人情关系照拂一二而已。毕竟方应物年岁太轻了,怎么看也不像洞明世事的幕席。 但从今夜情况来看。方应物正儿八经的和崔师爷一同列席左右,这说明他并不是幌子。 彭指挥又向薛镇抚递了几个眼色。薛镇抚会意,便端起酒盅。对方应物道:“前日多有误会,我借这杯酒向方先生致歉了。” 这也是他们事先商议定的,不知道巡抚是否知晓这件事,先主动出击找台阶下,若能彻底化解掉最好。 有些事情可以私下里做,但不好当着面做。方应物大概也要讲究几分体面,他总不能在巡抚面前表现的过于刻薄,留下不好印象。 果然杨巡抚插嘴问道:“是什么误会?” 薛镇抚转身答道:“下官查办了一起仓库贪赃之案,不小心将方先生捉拿到镇抚司。险些误了抚台大事,这都是我等的过错。” 方应物暗暗皱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话里话外的,好像是他方应物真犯了贪污的事情,然后因为靠上巡抚所以就不查了。 回答了巡抚,薛镇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向方应物道:“所以,本官在此向方先生赔礼。” 方应物停杯不动,讽刺道:“不只是误会的事情罢?你薛大人在卫所里什么主也做不了。这时候出什么头?榆林卫发生了这么大的冤案,贵处指挥使为何从头到尾不曾表示过什么。”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这事你从头到尾不够资格做主,所以就别跳出来当傀儡了,还是让正主出面。薛镇抚又等了等。见方应物只管低头吃喝,并不再与他搭话,只得扭头看了看彭指挥。 彭指挥想了想。摆出长者架子道:“方先生听老夫一句劝,为人心胸不可过于狭隘。做人也不可过于斤斤计较,还是宽厚些才是正道。” 方应物冷笑道:“此话何解?” “些许误会就让它过去好了。何必纠缠不放。”彭指挥道。 方应物嗤之以鼻,“彭大人误会来误会去,口口声声就不离这两个字。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这是可大可小的私事么?错!在下眼中,这绝非私事,而是公事,奉劝彭大人不要因私废公!” 杨巡抚对副总兵频频劝酒,崔师爷垂头吃吃喝喝,别人也各自敬酒。没人出面劝架,仿佛厅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方应物与彭大人好像正在言笑款款似的。 没人劝阻,方应物自然乐得继续说,“彭大人对在下的话不服气?那敢问彭大人,孙大使是官吏,在下是生员,贵衙擅自捉拿官吏生员,薛镇抚甚至要将我等打入大狱,这是谁授予贵衙的权力?在下对这点十分不明,还望彭指挥赐教。” 彭指挥反驳道:“边地不比腹里,军镇不比州县,自然有便宜行事的道理!” 方应物拍案喝斥道:“朝廷赐予巡抚总制的敕书上,才有便宜行事的字眼,你彭清何德何能,胆敢自领便宜行事职权!你想造反吗!” 战区的巡抚或者总制之所以有权威,那是因为朝廷授予他们的敕书上往往具有“便宜行事”、“军法从事”等字眼。没有这这几个字,权威就要少掉一大半。 但彭指挥清楚,他说的便宜行事是习惯性口头语,方应物偏偏曲解为为授予职权用语,指责他擅自扩大职权。 这和污蔑有什么区别?他堂堂的正三品指挥使,哪里能容忍方应物指名道姓的斥责?当即大怒,站起来指着方应物骂道:“混账小儿!你当初被发配来时,本卫不肯收留你,所以你心存怨恨、谗言报复!” 方应物对彭指挥的辱骂充耳不闻,继续问道:“在下还有第二点不明,指挥军士三番两次捉拿在下的不是别人,是贵府二公子,敢问彭二公子是何官衔,现居何职?他凭什么能指挥军士拿人办案?” 这让彭指挥无话可说。当儿子的动用一下父亲的下属,这没什么稀奇的,但不好明面上公开如此说,尤其是当着巡抚的面。 想了想,只能道:“我彭家世袭武官,小儿辈提前学着办事并熟悉状况,也是有的。” 方应物嘿然笑了笑,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问道:“在下更不明白的第三点是,广有库虽然设在榆林卫,但上司是陕西布政分司,再向上还有巡抚行辕,绝不是榆林卫一家的事情。 贵府二公子不通气,便大摇大摆将库大使抓走下狱,这实在是嚣张跋扈肆无忌惮!你彭指挥都不好做出此等事情,却偏偏让你儿子做出来了,你们榆林卫的公事,就是如此办理的?” 不等彭指挥回答,方应物作了总结道:“贵衙犯了如此多的过错,还不思反悔,反而再次频频用误会一词搪塞! 就在下所说的三点不明之处,全都是公事,你明知故犯,又哪点是你我误会了?你这般如此公私不分也敢说别人心胸不宽,莫非与你彭清同流合污才是心胸宽广么?在下敬谢不敏了!” 绕到这里,方应物可算将薛镇抚故意泼自己身上的污水清理出去了。 彭指挥粗人一个,嘴皮子哪里比得过方应物,被一激再激,顿时蛮横气上来了。他厉声喝道:“我榆林卫就是如此办事,那又如何?” “该如何不是在下说了算,这要请示抚台。”方应物淡淡道,随后转身对杨巡抚行礼。 杨巡抚冷冷的望了彭指挥一眼,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彭大人坐下说话,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又批判道:“这么办事你说如何?知道的以为你是驭下不严,教子无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割据边镇,坐地称王!” 不要说彭指挥,连方应物都冒了几滴冷汗。不愧是抚台大人,看问题站位就是高,扣起帽子扣得也更是大,不能不服,不能不服呐。 彭指挥硬邦邦的赌气道:“本官知罪,还请抚台向朝廷弹劾就是!”他就不信了,杨巡抚刚上任,就敢毫无忌惮的去向朝廷弹劾本地高官,这明显是故意排除异己。 杨巡抚突然笑了笑,如同春风化雨,“你说你有罪?其实也谈不上罪名,顶多也就是一些过错而已,你既然说自己知错,那你说自己有什么过错?” 彭指挥一时语塞,难道要亲口将自己的过错一桩桩列出来?这怎么可能? 此时方应物忽然插嘴道:“谁能没有过错,抚台犯不上向朝廷弹劾,彭大人既然知错,那么给抚台写一封悔过书即可。” “也好,上纸笔!”杨巡抚吩咐旁边仆役道。 彭指挥眼睁睁看着桌案上的酒食被撤走,换成了笔墨纸砚,心里郁闷的真想一口气将桌子掀了。 厅中鸦雀无声,其余武官看着彭指挥,顿时有兔死狐悲之感,气氛一时间很是压抑。 杨巡抚缓缓环视四周,将每一个人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咳嗽了几声,高声道:“还有件事情先与你们知晓。 本院欲向朝廷奏请,在榆林城建儒学、社学,军中子弟会读书者皆可入学,去求一个文学功名。” 什么?功名?厅中所有武官猛然听到这个,哪里还有心思去关心彭指挥的郁闷,齐齐不约而同的望向杨巡抚,目光热烈的很。 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如果有机会让自家儿孙取得功名成为士人,不敢说不惜代价,但拿出全部身家的一半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虽然众武官很渴望知道更多,但杨巡抚却就此闭口不言了,只道:“本院与方应物仔细商议过,然后再公布细节,尔等耐心等候就是。” 聪明人已经猜测出,这方应物必然是办学的关键人物,毕竟此人是当前榆林城里第二高的学历(第一已经是巡抚大人了),也就他有资格主持事情了。 方应物已经完成了今晚的任务,心里开始不停胡思乱想,巡抚大人恩威并施这招,拿捏的火候很老道啊。(未完待续。) PS:今天还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实力为尊 榆林城要办学的消息一传出来,立刻成了全城热点,无论有希望还是没希望的人,都会议论几句。毕竟这是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 对于延绥镇和榆林卫的武官而言,虽然都有世袭铁饭碗,但也只能让长子袭位,其余儿孙便自求多福了。如果能建起学校,那岂不就多了一个好出路?换句话说, 谁家不想进学读书?至少八成以上的武官都产生了幻想——将来一个儿子习文博功名,一个儿子习武继家业,文武互相辅弼就成家族双保险了。 以西北边地的教育水准和文化氛围,去京城中进士几乎天方夜谭,去西安府中举人也是十分罕见的,但在本地至少可以想办法中秀才。 有了秀才功名,一是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出来就是监生功名,可以做官;二是能在边镇军中谋取一些高级书记之类的幕僚职务,那方应物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 一夜之间,方应物忽然成了香饽饽,两天内收到了十二封各色请帖,发来请帖的都是榆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因为巡抚亲口说过,要与方应物商议细节。之后当然巡抚大人不可能事必躬亲,具体的事情还要靠别人去做,那有学历又受巡抚信任的方应物自然当仁不让的主持此事。 再说,请动高高在上的巡抚不容易,他们未必有这个资格,但总该有资格去请方应物会面罢。 更有不少投机分子痛心疾首的想,早知道如此。方应物苦逼的当仓库书办时,就该雪中送炭了。不然结下了患难交情。此时肯定妥妥的能拿到一个秀才名额。 方大秀才看着请帖,品味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摇头叹道。大丈夫不可一亦无权。 却说这个学校话题越热,杨巡抚越发感到方应物出了一个好主意,让他巡抚生涯开端十分顺利的好主意——只用办学就把整个延绥镇人心都掌握了。 杨巡抚又想到,这事不能拖延太久凉了人心,所以要趁热打铁开动起来。 他已经向朝廷奏请了此事,但那也就是个过场。建儒学是绝对政治正确的事情,只要地方上有这个心思,并愿意费这个力气,那么朝廷是不可能反对的。 所以筹备工作大可提前进行。无须担心朝廷会否决。抱着这个念头,杨巡抚在上任后的第四天,便召集了各方人马讨论办学。 参加会议的除了杨巡抚本人,还有卫所和营兵方面的两个官员,此外就是两个巡抚幕僚崔振飞和方应物。 卫所方面来得是榆林卫指挥使彭清,榆林卫是实土卫所,榆林城的实际管辖者,坐衙指挥使相当于内地的父母官,办学怎么也绕不过去他去。 营兵方面来的是都指挥佥事、延绥镇副总兵岳嵩。因为总兵不在榆林。所以由专守榆林城的协同副总兵参加。 杨巡抚居中而坐,看看左右四人都到齐了,先咳嗽一声开口道:“闲话不说了,直接说正题。今日召见尔等。就是要将办学的详细章程都定下来,然后照此去做。” 开场话讲完,杨巡抚直接对方应物问道:“依你测算。办榆林卫学需要多少银子?” 方应物答道:“先期投入,约莫需要千两白银。” 杨巡抚不动声色。岳副总兵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彭指挥小小吃了一惊。问道:“怎的如此之多?” 方应物眼皮也不抬,看着手里的笔记答道:“彭大人不知道儒学是什么样子罢?首先孔庙不可不建,天下儒学没有不建孔庙的,左学右庙乃是标准制式;其次,学校中必须要建高大敞亮的彝伦堂,以及至少容纳百十人的生员学舍,这又是一笔大开销; 还有就是边镇地方找本书都困难,若建卫学必须要建藏书楼,从外地购书充实之,这笔算下来可能又是数百两。更何况别忘了,边地物材价贵,将上面几项折合起来,千两银子不算多。” 杨巡抚道:“本院这里只有京运银若干,都要用作赏银和饷银,关系到军心士气,不可轻动。” 彭指挥也叫苦道:“榆林城里人多兵多营生少,一直入不敷出,所幸朝廷每年拨运若干京银才能弥补亏空,下官卫所中也不好凑钱出来。” 杨巡抚瞥了瞥彭指挥,吩咐道:“榆林卫有屯田收入,有税课收入,有中盐之利,辗转腾挪总能挤出来罢?卫所今年拿出五百两,明年拿出五百两,就这么办。” 彭指挥还想叫苦,却见杨巡抚拿出封疆大吏的霸气,斥道:“延绥镇只有你们榆林卫有营生收入,你左右推脱不肯承担,难道叫本院克扣饷银么?还是想让总兵镇吃空饷挤出银子?” 彭指挥被训斥过,这才不吭气。最大的难题解决了,杨巡抚又问方应物道:“卫学办在哪里?选址可曾选好?” 方应物又答道:“学宫必建清静之处,但榆林卫城地方狭窄,找地方不容易。晚生这两日勘查过城中,卫学建于东北为佳。” 众人一想,确实建在东北角最好。榆林卫城西边是官署群和军营,南面是数个集市,东边是工匠民居,所以相对之下只有东北角最清静了。而且榆林卫城没有北城门,更是让北城人流稀少。 “但是也有问题。”方应物边看彭指挥使,边继续说道:“那里现有卫所衙门的两处仓库。” 杨巡抚当即做出指示,“将仓库拆了,移建到别处!” 彭指挥急道:“这恐怕不” 方应物忽然插嘴,“其实不一定要新建,可以将卫所仓库直接合并入布政分司下属仓库。统一调度管理。” “下官定然早日将仓库移走,决不妨碍办学!”彭指挥使口风一转。表决心道。 方应物淡淡一笑,“最后就是人力问题了。建学宫需要大量差役。营兵战备不可轻用,所以只能从榆林卫军户中征发了。” 杨巡抚皱眉思考片刻,也觉得榆林地处边防前线,营兵虽然人力充沛,但需要时刻保持战备,真不能拉去盖学宫,因而只有动用本地军民户了。 营兵归总兵镇管辖,本地军民户却归榆林卫,所以还要劳烦彭指挥。杨巡抚便又吩咐彭指挥道:“本地军民户。十户抽一丁,先看看能召集多少差役。” 副总兵岳嵩同情的看了对面彭指挥一眼,这老哥们也太憋屈了,幸亏自己是不理地方庶务的甩手武官。 办学名头上是杨巡抚主办、方应物主持负责具体事务。但今天这会开下来,银子是卫所筹措,地方是卫所腾出,人力还是由卫所负责征集,辛苦事全包了,但最大功劳都是别人的。 彭指挥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咬牙道:“既然人、财、地全是由卫所负责,那直接由卫所筹办卫学就可以了,然后抚台总揽全局,又何必用其他人多此一举!” 这意思就是。既然事事都靠榆林卫筹办,那么让他彭清出面主持就行了,还要方应物作甚?简直就是多一层手续。毫无用处。 杨巡抚没有说话,拿起茶杯轻轻地喝茶。对他而言。只要他提出了方向,下面人是谁来挂着主持具体事务的名头。区别真不大。甚至从效率角度考虑,让彭指挥负责具体办理,可能效率还高一些。 但是官场事情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他要顾及方应物面子,不能伤了自己人的人心,所以不能轻易答应彭指挥的请求。 彭指挥见杨巡抚避而不谈,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道:“这是张太监写给抚台的信,在下捎带来了。” 听到张太监三个字,屋内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榆林城里能尊称张太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延绥镇守太监张遐。 其他人都不傻,张太监在这节骨眼上给杨巡抚写信,还是让彭指挥亲自送来,只怕说明事情要有变化了。 方应物也微微吃惊,彭指挥能替张太监捎信,这本身就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事情。原来彭指挥有镇守太监撑腰,难怪十分桀骜。 方应物又迅速想道,看来彭指挥使今天也是有备而来,他知道办学庶务都离不开榆林卫,所以要借着张太监的势前来讨要一个主持事务名头。以后也是邀功请赏的本钱,顺便还能上下其手浑水摸鱼。 杨巡抚看着信件,沉吟不语。信中内容很简单,张太监劝告他要有公心,不可一味任用私人,彭指挥使作为榆林卫坐衙堂官,绝对是最适合主持办学庶务的人选。 杨巡抚觉得很讽刺,居然是一个太监劝他大公无私他虽然不畏惧镇守太监,但也不想刚上任时就与拥有向天子密奏之权的镇守太监起冲突,当下有点为难。 方应物察言观色,突然开口道:“彭大人久在地方,确实是办学的最佳主持人选,晚生情愿让贤。” 杨巡抚十分惊讶,这方应物居然肯如此相让?少年人能有这种心境的十分少见。 随即他又料到,这是方应物看出了几分端倪,所以不愿让他为难,主动牺牲自己。 想至此处,杨巡抚有点感动,询问道:“你可要想好了?” 方应物偷偷对杨巡抚使了个眼色,“晚生确实情愿让贤!” 他好像真愿意让?杨巡抚叹口气,“那也好。” 彭指挥使一扫之前的困顿神态,十分得意起来,很不收敛的“嘿嘿”笑了笑。他就知道,方应物这种人肯定要把琐事都推到榆林卫,提前做好准备就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连主持的名头一并抢过来。 方应物也不想想,他才有多大分量?办榆林卫卫学这种事,离了榆林卫指挥使操劳,肯定办不起来;但离了方应物,完全可以继续办。 若要面临不得不二选一的局面时,是个人也只能选彭指挥,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差别。 事情有了结果,众人朝外走去,彭指挥对方应物道:“这个世道,以实力为尊,有实力才有地位,只会耍嘴皮子是没有实质性用处的!” “受教受教!”方应物笑嘻嘻的回复道。 他居然不沮丧?这让彭指挥十分不舒服,爽感立刻少了一大半。(未完待续。) PS:昨晚写一半多,睡着了……凌晨五点起来赶紧把剩下部分写完发出来。抱歉抱歉。 大封推感言兼推几本书 这月由于多方面原因,有工作原因也有状态原因,情节也遇到低谷,凑在一起导致更新量一直上不来,连月票都不好意思求了。 虽然月底几天可以稍稍爆发一下,但总体而言还是不给力。这种时候,编辑大人没有放弃,仍然按照程序安排了大封推,真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感谢编辑感谢起点的信任!啥也不说了,以后努力用成绩回报吧。 另外推荐一些书,虽然题材各异,但可以说都是精品水平的书,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士子风流》,书号2765264。据该作者谦虚自称是追风奋斗在新明朝的作品,但成绩不给力,让咱很没面子。目前正处在新书月票榜关键时候,大家有精力的可以去支持下! 《道行》,书号2820043;《公子留仙》,书号2642093。这是两本有些文青气息的仙侠爽文,水平都很高。 《大仙河》,书号2839158。好像是另辟蹊径的,很有强烈风格的仙侠作品。 《妙手玄医》,书号2787431。都市官场精品爽文,作者上本均订四五千,好看程度有保证。 《大道独行》,书号2641978。很有激情和喜欢研究的老牌作者,这本仙侠很创新,很多人看了都眼前一亮。目前成绩很好,作者号称存稿百万,凭此书证道。 《凤凰王座》,书号2859730。也是老作者了,水平有保证……(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怎么能叫无耻? 边镇地区各方面条件都比内地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还是几个比内地强的方面,比如驿传系统。无论公文传递速度还是驿站密度,都完爆内地,当然这也是因为边镇的特殊情况造成的。 所以杨巡抚上任后向朝廷奏请建榆林卫卫学,很短时间内就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同时朝廷授权给杨巡抚全权办理一应事宜,无须再奏。 这个最新消息传开后,从榆林城到整个延绥镇,议论热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如果说在前些日子十几万军民还是幻想,那么现在就不仅仅是幻想了,必须要开始八仙过海各找门路了。 不过具体负责筹建卫学的主持人变成了卫所指挥使彭大人,方应物已经正式不管这方面事情了,因而万众瞩目的香饽饽变成了彭大人。 仿佛刹那间,方大秀才门前冷落车马稀,再不复前些日子车如流水马如龙,每天都有请帖收的盛况。 如今方应物早就搬出了广有库那破房子,住进了巡抚都察院的外院一处院落里,杨巡抚还特意安排了两名杂役,一个负责起居一个负责跑腿。 本来方应物觉得糙汉子负责起居太别扭,想换成粗使丫鬟,相貌就不苛求了。但榆林城里男女比例令人心碎,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 这天午后,方应物无聊的在寓所翻看前一段时间送来的请帖。对这些邀请他一个也没答复过,今天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啊交出去了主持筹建学校差事,一时又没有新的差事。忽然闲了下来太无聊的缘故。 方应物随意抽出一张,上面名讳是“榆林卫副千户、总兵麾下营千总洛横百拜”。这是一员总兵镇属下营兵武官。他的名衔也是有讲究的。 营千总是洛横洛大人的实际职务,前面的榆林卫副千户是虚衔。表示的是品级待遇,并寄禄在榆林卫,并不代表他属于榆林卫管辖。 营兵系统的武官官职都是这样的,比如总兵官许大人挂衔正二品陕西行都司都督佥事,前几天参加筹建学校会议的副总兵岳嵩则是正三品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 不只是武官,大明很多官衔都是这样,就想好杨巡抚的“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等处”一样,见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方应物看完这张请帖后,提笔写了回帖。递给身边充当长随的杂役,并吩咐道:“去答复洛千总,就说我今晚明晚都有空。” “遵命。”长随接了回帖,转身出去。 榆林城就是这么大,方应物没看几页书,便见长随从军营回来,回复道:“洛千总说这几日要操练士卒,没有时间,以后再补上。” 方应物没有生气。只是为自己的测试结果笑了笑,叹口气道:“果不其然,人心若此。” 那长随则很有点主忧臣辱的做派,恨恨道:“这些不开眼的。迟早要后悔!” 方应物吩咐道,“你去散布一些流言不过也不能叫流言,散布一些消息去!将我的身世来历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另外发几句我让你发的议论。” 忽然有行辕大门的门子来禀报,有个仓库的王大人来求见。这不是别人。正是广有库的大使孙林。 孙大使虽然因为方应物意外抱上了巡抚大腿而逃过一劫,但彭指挥依旧当着指挥使。彭二公子依旧活蹦乱跳,这对他形成了莫大压力。 虽然暂时彭二公子消停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出来?他孙林只是个小小库大使,哪里又能长时间顶得住。所以孙大人心里苦闷得很,今天便来找方应物喝酒了。 “我算打听出来了,那彭二公子好像答应了他妻族的一个亲戚,要谋取库大使位置捞些油水,所以我就倒了霉。有这么一个人在背后盯着,现如今我真是无心恋栈,萌生去意了。” 方应物笑道:“去意不去意的再谈,你当了这么些年仓库大使,想必也攒下了几两银子罢,借给我一些。” 孙大使很奇怪,“你要借银子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要办社学!” 孙大使仍是不明所以,方应物信心十足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会两倍还给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彭指挥使近日可谓是春风得意,自从当上了卫所指挥使以来,从没有像最近这几天这么得意。 他收到的请帖,比方应物当初都多,毕竟他久在边镇,各方面关系远比方应物多,别人也更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来邀请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越想越得意。这次巧妙借用张太监的势,再加上自己的实力,硬生生将主持筹建卫学的差事从方应物手里夺了过来,不但报了接风宴上被方应物羞辱的仇,而且也给自己开拓了一条新的大道。 进了卫学就是榆林有史以来的第一批秀才,谁不想当秀才?虽然最高决定权在杨巡抚手里,但他作为主持者,总能在几十个名额里影响到一二十个罢。 这些都是大人情,非常宝贵的大人情,既可以将来兑换为人脉,也可以立刻兑换为海量的银子。 其次,这下至少可以解决自己次子的未来前程了。彭指挥有两个儿子,长子将来要继承武职,但次子一直没什么出息和前途,不然也不会堕落到去打仓库主意捞油水的地步。 但现在,彭指挥就可以将次子想办法安排进卫学,混一个秀才功名,以后再花钱入国子监买一个监生功名。这样一来,彭指挥了却一桩压在心头多年的烦心事,身子都轻了几两。 方应物要自掏腰包办社学的消息也传进了彭指挥的耳朵里,但彭指挥很嗤之以鼻。社学那种东西。不就是私塾么,方应物想来也是气急之下为了过把瘾。或者是穷疯了赚几个束脩钱。 喜事临门,彭指挥使决定大大的庆祝一下。不如此不足以宣泄,便定于九月二十八日在卫学选址处办一场开工典礼。 老爷动动嘴,小人跑断腿,登时彭家仆役四出奔忙,榆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除去杨巡抚和张太监这种高不可攀的,全都接到了彭指挥的邀请。 却说转眼间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只见得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委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彭指挥使作为主人,他带着两个儿子早早就来到榆林城东北角选址处,等候嘉宾光临。 可是很奇怪,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彭指挥使所邀请的二三十名嘉宾只来了一小半,在场的大部分人还都是榆林卫卫所武官。 彭指挥非常不明白,他作为榆林卫指挥使,在榆林城自认也是很有面子的大人物了,所邀请的嘉宾怎么会大半都没到?就是到场的人里。也很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他走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嘉宾身边,问道:“尔等议论何事?” 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有个彭大人娘家亲戚。仗着这层关系大胆道:“我们议论方应物创办社学的事情,听说也是今日招收社学生。” 彭大人哂笑道:“这有什么可议论的?”不过他觉察到什么,疑惑的问道:“莫非今日不到的人。都去了社学那里?” “应该是如此。” 彭指挥怒道:“彼辈不到儒学这里,却去社学那里。这是何道理?莫非官学还不如山野村夫的私塾么!” 又是那亲戚诧异道:“彭老爷你不知道?昨日巡抚都察院那里有消息传了出来。” 确实没人在彭指挥面前说到过什么,彭指挥使的脾气不太好。下属们有坏消息也不敢轻易触他的霉头。 彭指挥不由得问道:“这两日本官事务繁忙,有什么消息?” 有人便告知道:“方应物向抚台提议,为国选拔人才要非考莫入。所以抚台大人决定,打算在明年仿照腹里省份,直接举行院试,院试中被录取的,才可取得秀才生员资格,进入榆林卫学读书。” “什么?”彭指挥吃了一惊,隐隐约约产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到自家亲戚说:“而方应物被抚台委任为署理提调官,负责院试一应考务筹备!还有传言,道是让方应物负责阅卷,不过这条很不可信!” 混账!彭指挥使几乎怒发冲冠,险些将牙齿都咬碎了。他心里不住的大骂,读书人果然都是奸猾之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杨巡抚和方应物明着将筹办学校的事务交给了他,转身就多设置了一道考试程序,将录取生员的权力牢牢把握在手里,气煞人也! 与招生大权相比,他主持筹建学校简直成了一个笑话!完全管不到生员名额的差事对别人有什么用处?只不过相当于高级工头而已! 更让彭指挥气愤的是,别人进了社学,不但要掏束脩,还会成了方应物的学生,如此下来方应物算是名利双收! 至少在院试之前,这方氏社学名头肯定比什么官学名头响亮!今天就是个最好的证明,大部分嘉宾都跑到方应物社学那边去了。 根本不必怀疑别人要入社学学习的诚意。方应物作为负责考务还有可能直接参加录取环节的人,出面办社学就类似开后门,凡是有志于被录取的人,谁不想进社学学习? 彭指挥敢说,以方应物的无耻秉性,在社学里透露考题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如果彭指挥多上五百年的见识就会知道,各种有门路的人开考前培训班实在不稀奇,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怎么能叫无耻?方大秀才只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别的不敢说,方应物上辈子从幼儿园考到硕士,这辈子从生童考到秀才,论考试和应试教育经验,他足以秒杀十个彭指挥。(未完待续。) PS:下一章明天早晨放出 第一百四十八章 知识就是力量 彭指挥使在卫学选址处转了几个圈子,心胸快气炸了。看谁都不顺眼,连自家儿子因为挡路都挨了几脚。 这不只是他彭清的事情,还是张太监的事情。本来两人事先商定,利用这次录取生员的机会把持住一批名额,然后卖成银子,最后对半分赃。就算这次不可能将全部名额拿在手里,但只要有一半也很不错了。 按照彭指挥使预计,如果运作得好,每人赚得几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都有可能,另外还能收拢一批人脉。 虽然边镇地区比较穷,但这么多武官在这里,多少也是能榨出银子的。毕竟秀才功名奇货可居,值得花钱拿下,又难得大批量的出现名额。 这几天,彭指挥已经预先收了几个人的银子,到手二百余两,形势堪称十分喜人。 可是如果任由巡抚和方应物这么干下去,他不但要将银子吐出来,而且还要招人笑话!笑话他自不量力! 想至此,彭指挥忍不住恨恨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待我去邻近米脂绥德请几位读书人,也办一个社学!” 他那娘家亲戚赶紧劝道:“彭大人听我一句劝,千万别这么想,如果社学好办早就有人办了。有方应物在这里,你是办不好的,最后还是要闹笑话! 且不说方应物明年可能参与院试,进他的社学就有可能得到照顾。就算从方应物自身而言,他可是来自科举大省浙江的秀才! 这比西北边地的读书人含金量高多了,这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方圆几百里内。真是找不到人能比得了的。 别说延绥镇,就是附近米脂绥德近几十年也没出过进士。出过的举人一只手也能数过来,你去哪里找比方应物更好的老师? 即便你找来了更好的。但别人不会相信这一带的读书人水平会比方应物高,江浙那里的读书人能中秀才,都是千里挑一极其变态的。再说你没听过最近其他流言么?” “还能有什么流言?”彭指挥问道。他就奇了,最近仿佛人人都知道好多流言,怎么他就不知道? 那亲戚如实答道:“城中传言,都说这方应物十六岁中秀才,是神童一般的人物,年纪轻轻必然前途无量。 而且他这个秀才是浙江省提学官亲点的,下次乡试还是这个提学官主持。所以传言方应物中举不成问题。就是进一步的会试,以他的背景和才华也很有几成把握!” 彭指挥强装不屑道:“就算他能中了进士,那对本地人又有什么用,再说也不是现在立刻就中进士。一群人趋之若鹜,也不嫌丢面子。” 那亲戚摇摇头,解释道:“读书人十分讲究是关系和脉络,比如师门、同乡、同年之类的,没有这种人脉就进不了读书人圈子。 方应物将来若中了进士,有了大前途。那今日入了社学的人,岂不都是方进士的学生门徒?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有了融入士林的条件。 若本地人有志于读书的,这种美事还能去哪里找?放眼本地说是天荒也不为过。连个读书人都没有,更没有这样可以攀附的人。 抚台是读书人没错,但抚台不可能放下架子。也没这个时间。也就方应物这样因为巧合来到榆林的读书人才有可能大批量办学收徒。 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想攀附上清流关系。就只能等延绥镇出一个自己人进士了,也不知吾辈有生之年能看到否?” 越听到别人说方应物的好处。彭指挥使越觉得十分堵心,冷笑道:“瞧你说得和真的似的,你就肯定方应物将来一定会中进士?别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那不要紧,你没听过另外一些流言么?” 又他娘的有什么流言?难道满城都是流言只有他彭清不知道么?彭指挥使忽然脾性大发的暴怒了! 他破口大骂道:“就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流言来流言去的!” 那亲戚知道彭指挥性子不好,被骂了虽然不爽但碍于指挥使权势也只能忍了。小心翼翼的说:“还有流消息说这方应物的业师是前首辅商相公,他父亲是翰林庶常。特别是他的外祖父是江南巡抚王恕,出身陕西三原书香大族,王恕的儿子则创办了本省最好的书院。 就算方应物将来中不了进士,但只要入社学拜了方应物作业师,那将来也能自称商相公和方庶常的徒孙罢?可以与三原王恕老大人牵扯上一丁点的关系罢? 有这层脉络,也算有了师门源流,总比一点也没有的孤家寡人好。说不定还能攀上三原王家,去三原书院进修,这比蜗居榆林城一方小天地岂不强得多?” 彭指挥想骂也骂不出来了,虽然仍旧万分恼火,但却不知道该骂什么。他不想承认自己是见识短浅的井底之蛙。 从一开始彭指挥使根本没有认识到方应物身上的财富。在他眼里,方应物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有点背景也受困于现实,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榆林城完全不是他对手。但没料到,方应物可以将自己优势发挥出来并变现了。 话说方应物向孙大使借钱,就是为了办社学。这种社学办起来不像官方儒学那般麻烦,不需要刻意选址,更不需要按照左庙右学规制盖学宫,至于学舍什么的更不需要。 只要能找到地方和塾师,社学立刻就可以开张,简单得很。方应物从城中关帝庙租了两进院子,然后挂上了榆林社学的牌匾,于是乎就开张了。 就这么一家草台班子似的社学,开张之日硬是被踏破了门槛。无数家长不请自来,哭着喊着也要送子入学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至于彭指挥那边今天的官办儒学开工典礼,当然就乏人问津了。进学的入口已经被杨巡抚和方应物卡住了,如果最终进不了卫学,那给彭指挥使面子参加开工典礼有何用处? 前来帮忙的孙大使站在关帝庙门口,看着各色头面人物人来人往。 副总兵岳大人来了,参将游击级别的来了四个,千总级别的来了七八个这让孙大使如在梦中般目瞪口呆。 他还亲眼目睹到,只开张了半个时辰,就把借给方应物的本钱收回来了,自行担任塾师的方应物收束脩收到手软。 难怪方应物信誓旦旦的说,过了今天还他两倍的银子,照这个趋势,今天赚几十倍都不是问题。大开眼界之后,孙大使万分感慨,教育真是暴利行业呐。 “错!”方应物纠正道:“这叫做知识就是力量!” 却说彭指挥眼睁睁方应物那边重新热闹非凡,而自己这边冷冷清清,他想来想去没什么办法。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实土卫所的指挥使,而不是封疆大吏巡抚,所以又去找镇守中官张太监求救去了。 这延绥镇守太监张遐张公公其实并不是很贪财的人,这次要搜刮银两也是有他的理由。 张公公在延绥边镇驻守几年,实在不想吃这苦了。特别是他因为参与战事有功,从镇守少监升为镇守太监,功成名就之下更是无心在延绥镇久留。 他也不是想回京城,只想离开艰苦的边镇,换到内地生活舒适的地方去镇守。正好最近张公公搭上了皇上和万贵妃身边的红人太监梁芳这条线,但梁芳为人贪财,他需要一笔银子去运作。 听到彭指挥再次前来诉苦,张公公无奈道:“功名这种事本来就是读书人的事情,你我身份都算外道人,即便硬性插手,又如何能拧得过他们?那巡抚手握王命旗牌和敕书,也不是吃素的。” 彭指挥很执拗的请求道:“无论如何,也要再试试看,不能让好处都让方应物得了。” 张公公叹口气,“也罢,我再修书一封,问问杨巡抚的态度。” 这封信送到杨巡抚手里时,恰好方应物也在,正向杨巡抚禀报自己的行为和对未来考试的一些设想。 见到张公公这封信,方应物对送信杂役傲然道:“你去对彭指挥使传几句话,能叫他主持修建学宫,就已经是他几辈子烧了高香,还想怎的? 区区一介武夫,不思练兵报国,也想处处插手文学之事么?简直像个恬不知耻的小丑,可笑之极!彭指挥自己也说过,这世道实力为尊,他在文事上面有一丁半点的实力么?” 张太监也是从小在宫中内书堂读过书的文化太监,面对正牌读书人有点自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 他便又将彭指挥叫来,嘱咐道:“其实那方应物说的没有错。即便我向陛下告状,还能怎么说理?教化和功名,本就是文人专属,我们非要从文人手里抢这些,只怕要被天下人所嘲笑,嘲笑我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连最后的指望都靠不住了,又平白被方应物羞辱了几句,回到家中彭指挥仍然怒气难抑,一口气连砸了两只青花罐。按照二十一世纪价格计算,他的后代估计损失上亿人民币。(未完待续。) PS:补更一章,还欠1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学霸型先驱者 彭指挥本就不是气量宽宏的人,之后几乎整整一个月称病不出。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病假病,但榆林卫卫学的建设确实因此被拖了进度。 面对彭指挥撂挑子式的懈怠,杨巡抚只得将方应物找来商议。“地方和人力都好说,已经开了头,不需要那姓彭的也能继续下去,但就是银子问题不好解决。” 方应物大包大揽道:“银子暂时由晚生来出,至少维持到今年年内不成问题。” 他又继续解释道:“晚生办的那所社学,有本地名流捐资助学,约莫筹集了几百两。但区区一所社学用不到那许多,剩余的都用来修建卫学,倒也恰当。” 杨巡抚有些意外,“居然有如此之多?那暂时用不到彭指挥了,就叫他养病罢,榆林卫卫学继续由你主持筹办。” “遵命!”方应物倒是真心实意的要把钱花出去。这一夜暴富得来的银子有点烫手,太过于招摇了。他正想着怎么处理掉,结果这彭指挥装病倒是给了他机会。 如此方应物的心思就暂时全部投入了卫学和社学上面。 卫学这边,正处于热火朝天的建设阶段,方应物懒得当工头。借着巡抚权势,将广有库孙大使调了出来充当监工。并且向孙大使承诺,卫学建成后,让他充当学校训导——反正都是不入流官。 在社学这边,也不是什么人都招的。方应物的社学等于是为了明年院试,办的进修性质的预备学堂,并不是启蒙学堂。 方应物本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当启蒙先生。劳心费力的去从头教别人一遍“人之初性本善”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所以在招生时,只招收具备了一定基础的人。最起码是会识字能通读的,年纪还不能超过二十五岁。 在这个前提下。方应物出了若干道四书题,能当面答出来的人可以无条件免费入学,结果整个延绥镇只有十个人能答题。 其他人想入学就要送束脩,而且还是心服口服的花钱,谁叫自己答不出题,所以怪不得人。 此外还有几个根本连字都认不全的人,本来方应物不想收。但他们家里肯掏巨款,方应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收下了,美其名曰:有教无类——几百两收入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几个人。 前前后后。共收了六十个人。其中榆林营兵官军子弟三分之一,卫所军户子弟三分之一,延绥镇其余营堡子弟和民户匠户子弟占三分之一。 所以说方应物为招生也是煞费苦心的,毕竟这批人将是延绥镇第一批士子,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让人无话可说。 但只有一点,出自榆林卫卫所衙署的官吏子弟,一个也不收。对此方应物的态度很强硬。说什么也绝对不收。 就连指挥使家的公子也要拒之门外,甚至有个没眼色的社学学生因为与彭二公子喝酒,便被方应物找借口开除了,换了别人补上名额。 不是方老师憎恨彭指挥抢自己的差事;不是方老师记仇彭二公子曾经栽赃自己。并两次将自己抓进镇抚司;也不是方老师还记着刚到榆林城时,被卫所衙署拒绝接收导致险些无处容身,以至于屈居仓库当个书办 有对比才有突出。有比较才知道好坏。不打压敌人,怎么展示出学霸风采?不制造一批被踩对象。怎么当文化权威?不搞得别人追悔莫及,怎么让众人认识到社学学生身份的珍贵? 招完生就开始上课。方应物定下的社学规矩是逢单日讲书作文。他毕竟还兼着巡抚幕僚,不可能天天上课。 授业以讲解四书为主,间或夹杂几句春秋。方大秀才的水平高低不知,但在榆林城当老师也足够用了,或者说他的水平高低不重要,能领着社学学生明年进学当秀才就可以了。 此外方应物还组建了榆林城第一个文社,并告诉学生参加社团组织是很时髦的行为,江浙那边已就开始风行了。 年轻人对于喝酒聚会当然是乐此不疲的,但吟诗作词水平仍需要慢慢提高,急不得。 这段时间方应物时常感慨,真是一张白纸好作画。若放在内地特别是江浙一代,怎么可能让他区区一个秀才如此为所欲为、近乎垄断性的把持住了读书行业上升渠道? 也只有在榆林这新设的边镇地方才有此可能性,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开创性的。第一个儒学,第一个社学,第一批生员,第一个文社 后人若编纂榆林卫志或者延绥镇志之类的志书时,谈到教育文化,少不得要把他浓墨重彩一笔,若有一句“本地养士自巡抚杨浩、生员方应物始”这也算名垂志书了罢。 这日,方应物正在社学中院子里对着六十学生讲论语时,忽然看到巡抚长随出现门口,对着他用力挥了挥手。 方应物便停了讲课,放下书本,问道:“有何事?”那抚台长随小跑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有紧急事情,我家老爷让方相公立刻去行辕。” 方应物便对学生吩咐道:“今日到此为止。”然后起身走人了。 到了巡抚都察院,方应物没有被领进公堂,而是直接被带到了内院书房。杨巡抚和崔师爷都在座,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看这样子,是要密商事情。 见到方应物进来,杨巡抚没有寒暄,直接告知道:“方才收到红石峡守军急报,虏酋满都鲁要遣使朝贡。” 方应物恍然,原来是这种事,这些年北边派人来朝贡不是稀奇事,双边关系主题就是入寇和朝贡,很奇怪的状态。 但其中未尝没有可利用之机方应物没有答话,转而问崔师爷:“崔先生有何高见?” 崔师爷抚须笑道:“方小哥儿在米脂时就说过,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达贼复起。所以这达贼的事情还是你来说,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杨巡抚也笑了笑,催促道:“不必故作谦虚了,你自称天下人中,论起对北虏了解无出你之右者,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对北方略 方应物在第一次见到杨巡抚时,为了摆脱困境投靠上去,确实也极力表现过自己。自信的文人向雇主自我推荐时,难免会用上一些夸张修辞。 不过方应物不认为那是夸张,这时遇到了验证场合,他倒也不怯场。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国朝初年,洪武、永乐时候,往往以攻代守,对北虏持主动态势,几代先皇皆积极经略北方。 但自从英宗皇帝北狩之后,形势又是一变,朝廷以边墙为藩篱,奉行隔离与守边之策。这种隔离也导致中原对北虏内部消息不通,无法及时应对,被动应付往往坐失良机。” 杨抚台很期待的问道:“那你就深知内情了?” 方应物笑道:“在下确实略知一二。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杨巡抚和崔师爷脸色古怪,仿佛有听评书的感觉。若非方应物最近这段时间表现出色,取得了杨巡抚的信任,说不定此刻就要被打断赶走了。 只听得方应物继续说:“自从也先之后,北虏就是合久必分了,二十年来四分五裂互相攻杀,内讧尤为酷烈。至今北虏汗主满都鲁名为大汗,其实号令不行,不过本部一酋长而已,势力甚至不如几个太师。” 杨巡抚对北虏状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崔师爷就比较外道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太师?” 方应物耐心答道:“北虏还用着一些当初前朝元的官号,一些强盛部落之主便为太师、少师、知院,沐猴而冠而已!” 谈完北虏大势。方应物又说起河套。“以上是着眼大处,而我延绥镇所面临的仅有河套方向。当前盘踞在河套的北虏有两支。其一就是北虏酋首满都鲁本部,其二是北虏太师癿加思兰部。这两部才是我延绥镇经略防备的对象。 其中癿加思兰号称部属十个万户,虽然是自张声势,但势力在北虏各部中确实是数一数二。酋首满都鲁空有大汗名头,可实力比癿加思兰差得远,平素受欺压也是常有的。” 杨巡抚叹道:“想不到北虏之中,也有权臣欺主的事情,难道这满都鲁遣使叩关,也与此有关么?” 方应物语气肯定的说:“眼下满都鲁突然想遣使朝贡,在下可以肯定只有两点缘故。一是满都鲁受癿加思兰压迫太甚。所以想与我大明求和,避免背腹受敌,如此他便可以专心应对癿加思兰。 二是这几年来,满都鲁难以翻越边墙,抢掠所得甚少,但中原产物又是他所急需的,是以想求一些赏赐满足所需。” 谈话到此,杨巡抚是真相信方应物胸中有料,绝非夸夸其谈。虽然不明白方应物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但这不是目前的关键,杨巡抚很不耻下问的咨询道:“朝廷必定要询问本院,你看如何应付此事才好?” “不知往年遇到此类事情,朝廷是如何应对的?”方应物反问道。 “七年前。北虏孛罗也曾遣使,朝廷只许寥寥数人赴京,其余人皆留在大同镇不许入内地。其后也未有任何动作。” 方应物摇头道:“以北虏的不开化秉性,狼子野心从来是不会断绝的。但凡是有主动遣使来朝的现象。那肯定其内部必有什么变故,这其实都是经略北边的良机。 自英宗景泰年间起。朝廷大体上奉行封闭自守之策。近几年有了王余二公,难得连有捷报,一攻一守皆立下盖世功勋。 故而这几年河套情势对我方有利,如今抚台镇守边陲,满都鲁望风求和,正当趁此机会进行经略,或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方应物的语气并不激烈,但仿佛在平淡之下具有魔力。但寥寥几句,将杨巡抚说的心潮澎湃。 但杨巡抚又心存疑虑,“多年之前,就有大臣提议大规模用兵搜套,以收永绝后患之效,但劳师靡饷的可能更大,所以一直未成决议。你说经略北边,哪有如此容易。” “不见得一定要大举用兵,至多关键时候出师奇袭就可,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以晚生的想法,既然满都鲁主动遣使朝贡,我们可以趁机开边市,想必北虏那边也是非常乐见其成,他们对中原物事需求更甚,不然也不会频频冒死南下抢掠。” 崔师爷在一旁大惊道:“那岂不是通敌?” 方应物淡淡道:“若开边市,当然不是没有条件,那就是这次我方只与北虏一部互市。若满都鲁部来互市,癿加思兰部则不许。” 杨巡抚顿时明白了,恍然大悟道:“这是二桃杀三士之计,挑动北虏内斗?” “癿加思兰部与满都鲁本部本来就矛盾尖锐,稍有风吹草动,也许就要厮杀。北虏那边以下弑上的事情概不罕见,时常有之,利用好这些,事半功倍。” 杨巡抚皱眉不语,他也不是没有顾虑,大明开国百年,北虏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如果开边市,哪怕是为了用计策而虚以委蛇的开边市,只怕也要遭到懦弱或者通敌的非议。 方应物又提议道:“若担心朝廷非议,那便对满都鲁使节说,叫满都鲁接受朝廷册封。若是如此,朝廷开一次边市作为恩赏,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且能说动北虏大汗受册封,也是一桩大功。” 这次连杨巡抚都吃惊了,“满都鲁高居汗主之位,是名义上的共主,他肯答应么?” 方应物哂笑道:“他会不会答应,在下也不知道,但总可以试试看。彼辈不服教化,不知礼义廉耻,若是有利可图,答应朝廷一个虚号又算什么。 在他想来,不管大明给了他什么名头,但在草原之上仍旧可以自称大汗,又有什么损失? 当然,朝廷也没什么损失,就是封出去一个虚号,送去一颗金印而已,目的就是暂时笼络。但利用终归是利用,日后有机会,该杀还得杀!” 杨巡抚仍拿不定主意,方应物所说的策略毕竟事关重大,对朝廷政策是极大的修正,甚至可以说直接堵上了自家前程。 他已经位居封疆大吏,要进一步很难,但要下来却很容易,承受风险能力反而很低。 方应物最后果决的说:“若抚台有所顾虑,那不妨晚生以自己名义上书,详述此间方略,抚台大人转奏给朝廷,让朝廷诸公自行做主。” “如此甚好!”杨巡抚听从了这个意见。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方应物只是个秀才,相对于巡抚就是个光脚的,就算被朝廷追责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如果朝廷同意,他这巡抚就不承担政策风险了,只要按照朝廷意思把事情做好,功劳一样跑不掉。(未完待续。) PS:涉及到蒙古很难写。俺对蒙古史实在不了解,临时抱佛脚难免有漏洞,如果读者里有对蒙古史精通的,可以多多提意见,俺也好参考一二。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悔之莫及的刘棉花 计议已定,此后方应物就在巡抚书房里,提笔将自己的思路细细写成一篇策文。全篇重点并不是自己的提议,而是着重说明了北虏各部情势分析上面。 自从转攻为守,靠边墙隔离北边以来,中原对塞外的消息就差了很多。最需要让朝廷知道的是详细情报,只要明白了敌情态势,自然而然就会选择同意他的想法。 但方应物不知道的是,杨巡抚将他的策论上奏到朝廷,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而且原因不仅仅是这份奏折。 十月是江浙秋粮开征的时候,就在前几天,江南巡抚王恕上奏说,臣奉命整顿江南赋税,今年小有所成,各方安定。奏疏中还特别提到说,浙江生员方应物献策、说服有功,请朝廷嘉奖。 这份奏疏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一是王恕本身就是个名臣,又非常喜欢上奏章教训陛下,所以他的奏疏向来很惹人注目。一旦天子胡作非为,朝廷中大臣就常常念叨:“王公的奏折为何还不到?” 二是江南财赋乃是朝廷用度的根本,每年运送京师的漕粮四百万石,基本上都来自于江南,大内金花银一百多万也都来自于江南。 所以江南特别是苏松赋税问题,无论何年何月都是朝廷重中之重,要知道朝廷上上下下的俸禄全出自这里,关注度从来都不低。 对王恕的奏疏,有心人仿佛看出些什么。今年夏天时,方应物救父亲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刷出好大一个忠臣孝子名声。最后求仁得仁。落个被发配边疆的下场。 而方清之从诏狱中出来后,请了假期南下娶亲。娶得就是王恕的女儿。那么算起来,王恕还是方应物的外祖父。 话说当日王恕的奏疏到了内阁时候。首辅万安不在,便由大学士次辅刘珝和大学士刘吉看了。 刘珝看过后,语作不屑道:“王恕此人无私了一辈子,临到老时,却还是要为儿孙辈推一把。未免做的也太生硬了。” 刘吉刘棉花听到刘珝话里话外冒着酸气,暗暗感到好笑。这刘珝平日里自诩刚直,结果名声比王恕差得远,被明眼人公认为色厉内荏、才干不足,所以他心里一直不服气。 想至此。刘吉随口道:“以王恕的品格断不至于此,就是要推举自己人上位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再说从苏州府传来的风声,那方应物确实大出风头,于此事有功。” 刘珝听刘吉为王恕辩解并唱反调,作色拍案斥道:“你企图拉拢王恕内外勾结么!这岂是阁臣的本分? 而且好像这方应物在京城时与你有诗词唱和?公事当前,你这私心也太重了罢,他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什么见识?” 刘棉花心头冒火。这次辅别的不会,专会占据道德制高点扣大帽子。别说他这个第三大学士,就是首辅万安明里暗里也没少被刘珝骂过。 但刘棉花也没办法。刘珝乃是皇上备位东宫时的老师,不是那种挂名的翰苑坊局老师,而是真真正正的亲近老师。就是现在皇上见了刘珝,也要尊称一声东刘先生。 所以这刘珝在内阁底气很足。十分敢于骂来骂去。当然刘次辅骂人也是有自己的道理,他与万安、刘吉一起被讽刺为纸糊三阁老,便觉得自己受了拖累。故而看万安刘吉都不顺眼。 我忍刘吉充耳不闻,翻看起别的奏疏。心里不停冷笑。若连这点委屈都是受不起,那就枉称刘棉花! 他知道。首辅万安表面宽和内心阴鸷,总有一天会找刘珝算总账的,他只要静静等待机会渔翁得利就可以了。他比万安小十岁,比刘珝小几岁,时间在他这边! 理智归理智,但刘棉花心情还是有点憋气,这时候从延绥镇发来的六百里紧急奏疏送进了内阁。 延绥镇韩巡抚的奏疏正文并不长,但附带的一篇策论却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更难得的是没有废话,全是实打实的内容。韩巡抚特别点明,此策乃浙江生员、奉旨军前效力方应物所上,请朝廷定夺。 刘珝脸色不大好看,他刚贬损过方应物,这韩巡抚就上了这么一道奏疏,很没面子。 但刘棉花心情转而大好,感觉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方应物用诗词帮他刷声望失败的淡淡芥蒂顿时消除了。 要说王恕徇私提挈,难道韩浩也有什么道理一定要公然抬举方应物?再说为了抬举一个少年人,编出这几千字的筹边策,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罢。 闲话不提,却说这等国策大计,内阁不敢做主,又送进了宫中。但天子也没什么主意,又下发让外朝部院廷议。由于事涉机密,所以只许外朝七卿参加。 结果方应物的数千字策论当廷读出,在六部尚书和都御使耳朵里都过了一遍,衮衮诸公心头不能不惊奇。 最后又是议论纷纷。如果说江南财赋问题是国家内事重中之重,那么北虏问题就是外事的首要问题,甚至比江南财赋问题更招人眼球。 一个小小的十几岁秀才,刷刷孝子名声还不算奇怪,毕竟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和年纪大小无关。但在内外两大政事上连续露脸并有所建树,实在令人惊异。 而且这一篇几千字的策论,很是言之有物,又提出了以最小代价办最大事情的主意,绝非平常人可以写出的。 前番王巡抚表功,还有可能是抬举子孙辈,但总不可能天下巡抚一个两个的都要抬举方应物罢。韩巡抚更不可能傻到不肯表现,非要让方应物在几千字筹边策上署名。 每人心里都免不了嘀咕几句,这莫非就是神童?或者叫栋梁之才? 本朝几个著名神童,如李东阳、杨廷和等几个,也就是文章学问好,还都要在翰林院慢慢学习政务。绝对没有神到这种远离庙堂,却能筹谋大事的地步,很有点隐居隆中便知天下三分的味道。 天子总和了各方意见,特别是兵部尚书余子俊和左都御史王越这两位前西北边镇督抚的意见,懒洋洋的披红道:“姑且试行之,以观后效。” 刘吉捶胸顿足的对妻子长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趁着搭救方清之出狱的机会,招他为婿,那时候想必他不敢不答应。 现在人人瞩目,两三年后谁知道会变得如何?我生平自诩善于识人,这次却没早下决心,真真悔之莫及!”(未完待续。) 好吧,我来求月票了 首先,万分感激大家,上个月更新极其不行也没求票的情况下也有六百多张,这很出乎我意料,书友们的支持实在是叫我无话可说。 其次,不求票没压力就容易产生惰性,所以这个月不能再继续这样了。先开单章求保底票,今晚不睡了,虽然卡文,但早晨前一定要赶出一章来。 然后,白天要陪老婆去医院做产前检查,估计要用一白天时间,等晚上回来继续更新。 最后,欠了多少章我心里有数,本月前五天为了求月票更新多少不算在内,从5日以后一点一点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只好以身相许了 方应物并不知道,这次引起的人心震动出乎预料的大,一不留神让他正式在朝廷大佬心中正式挂了号。幸亏为了保密需要,他的筹边策只限于司礼监、阁老与部院七卿中传阅,不然会传得更加沸沸扬扬。 他再聪明也料不到,自己那便宜新外祖父恰好也在这个时候上疏奏报江南赋税改革的事情,顺便替他表了表功。 两巡抚的两本奏疏前后脚的出现在朝堂,不经意间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好像显得某少年秀才内政外事无所不能的样子,给人印象极其深刻。 在方应物想来,若朝廷同意,他的献策之功跑不掉;若朝廷不同意,那也没什么损失,其他并没有想太多。 此时方应物依旧过着巡抚都察院、社学、卫学选址处三点一线的生活,日子很是充实。 却说在这天,原有的两个旧仓库已经拆完,要先开始修建孔庙。方应物便停了社学课堂,带着六十名社学学生前去参加孔庙奠基。 这一行人身穿士子儒衫,成群结队的出现在街头,立刻成为榆林镇城里的一道风景线,引得路人纷纷注目——这大概是榆林城建城以来第一批读书种子了。 榆林城街道狭窄,但一路所到处,别人都是主动避让以示尊敬。方应物招收的这批社学学生岁数都不大,年轻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爱现心思,见状更加昂首挺胸,雄纠纠气昂昂的行走在街道上。 这也是方应物的目的之一。要培养出他们身为读书人的自豪感,正所谓士气也。 奠基仪式完了后。社学学生便各自散去,方应物则回西城巡抚衙门去。但也有一批学生。与方应物是同路。 前文介绍过,榆林城西半城多是各种衙署所在地,高级武官也多居住在西半城,所以与方应物同路回西城的学生多半都是高级武官子弟。 方应物虽然竭力维持师道尊严,一马当先的走在最前方。学生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但也没闲着,互相小声说话。 “今日下午也不上课,你有何打算?” “如今到了秋高气爽季节,我想去跑跑马。” “自打我入了社学。便有个亲戚送了一匹好马为贺,不如下午同去。” “甚好,午后威宁门外见。” 方应物耳朵动了动,猛然回头,对这两人大喝一声:“算我一个!” 那两个学生闻言愣了愣,随即大喜道:“好极!愿与方先生同行。” 方应物确实是想学骑马的。既然到了边镇效力,不学会骑马就等于白来了,那个男儿没有纵马扬鞭的豪情? 何况从实用角度出发,边镇随时都会有军情。逃命也好,还是随军出征捞功也好,骑马都应该是高级幕僚必备的吃饭本事。在榆林城就没见过轿子,连杨巡抚这等文人大员。一样也是骑马出入。 方应物之前守着仓库没条件,自从进了巡抚都察院当幕僚,就有了学骑马的机会。但到目前为止。也只在巡抚行辕的大门内院子里绕圈子溜达的经验。 榆林城这一带水草肥美,不但有河有湖。城中还有源源不断的山泉水,这种地理条件在西北边地难得一见。当初巡抚余子俊选址在榆林建城。不是没有道理。 在榆林城各种骡马加起来有数千匹,马匹与战兵数目几乎是一比三的比例,整个延绥镇各处营堡几乎都是这种比例。 榆林城外有两处大草场,东边到常乐堡,西边过榆溪河一直蔓延到响水堡,加起来足足哟四五十万亩的面积。 方应物和两个学生约定要去的就是东面,午后出了东门威宁门,又绕过东面驼山,便进入了草场地区。 此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令人心情舒畅。举目四顾,天底下的原野一望无垠,恨不能痛痛快快的在蓝天下挥鞭飞驰一番。 但方应物毕竟是生手,骑马摇摇晃晃的还在熟练摸索阶段,结果拖累了两个陪同学生也痛快不起来。 方应物微有赧色,虽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但他不想在学生面前太现眼,挥挥手道:“你们去跑马罢,我自己慢慢习惯,回头再将马匹还到府上去。” 那两个学生闻言便在马上拱拱手,告一声罪,又互相彼此比划了一下,便以今晚晚饭为赌注赛马。 方应物目送两人风驰电掣仿佛一眨眼就消失在天边,不由得心生羡慕,不知练到什么时候他才也能如此激情快意。 恍惚片刻,方应物便驱动胯下宝马,小跑着绕起圈子,慢慢熟悉各种节奏。所幸这匹马是驯服熟惯的,操控十分便利。 不知过了多久,抬眼看天,日头已经微微偏西,方应物正考虑是不是收兵回城,将马匹还了。 此刻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进了耳朵里,方应物抬头看去,却看到自己侧面远处有一人一马,朝着自己飞奔而来。或者说,不仅仅是飞奔,而是对着自己全速冲刺了。 这是什么人?故意吓唬自己吗?方应物一边拨马避让,一边疑惑不已。 更近一些时,却见那人手臂一挥,亮出了明晃晃的马刀,这可将方应物骇得心惊肉跳。 这不是吓唬人,这是来要命的!方应物大惊失色,若是单纯的打架他并不怕,这点勇气还是有的。但是眼下手无寸铁,如何挡得住锋利的刀刃? 他也顾不得许多,连忙策马扬鞭,狠狠抽了几下胯下马,拼命朝着另一边方向跑去。 在高速中,方应物便感到自己已经坐不稳了,摇摇晃晃的险些坠马。情急生智之下,他趴住身子,紧紧抱住了马脖子。虽然看起来很是狼狈不堪,但总比掉下马去没命好。 但后面这人仍然紧追不舍,那刺眼的马刀很有节奏的挥舞,让频频偷眼向后看的方应物心急如焚,大汗淋漓。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凶人?这已经是第二次遇险了,上次还有同行人壮胆,还有孙小娘子这种高人相救,现在可是孤身一人。 想起孙小娘子,方应物懊恼不已。他早知道边塞地方不比内地,兵凶战危兵荒马乱,上次就想把孙小娘子留在身边当保镖顺便还能养眼。若是如此,现在何惧此凶人! 但当时自己混的太差,就没这个脸去说。一个破仓库书办有什么脸面找人当保镖? 说时迟那时快,一追一逃,瞬间两匹马一前一后就冲出了两里地。 方应物眼瞅前面快跑到了大道上,那么大道上总该有行人了罢?想至此,方应物连忙扯起嗓子,不停地大呼小叫的喊救命。 一方面企图招来附近看不过眼的英雄好汉,亦或是路过的官军;另一方面,想要借此吓阻后面的贼子,到了有行人的大路上,他想杀人总该有所忌讳了罢。 可是路边都是拉大车的民壮,望见这一幕只会目瞪口呆,短时间内没有出手相助的。 方应物又一次向后看了看,这凶人依然纠缠不休的死死追赶,仿佛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眼中只有他方应物。 慌慌张张的目测了一下距离,也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确实如此,好像比之前追的更近了。 这个发现让方应物头脑一片空白,一时间面无血色。难道堂堂的一代穿越者,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先把小命交待在这里了么? 正在要命的关键时刻,方应物忽然感到忽然耳边响过“嗖”的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支箭,沿着他侧面飞了向后方。 随后便听咚的一响,再回头看时却看到那贼人已经掉在了地上,一支箭尾显露在贼人的喉咙外面。 正中喉咙,八成是活不成了方应物死里逃生,长长松了口气,一时间还有点木然,身子仍然趴在马上一动不动。 从旁边传来悦耳清脆又带有几分熟悉的问候声音,“喂!方相公你没受伤罢?” 方应物感到身子不大听使唤,只能艰难的扭过头看去,赫然正是三月前同行过几天的孙小娘子。 她还是清秀健康的脸蛋,还是红艳艳的袄裙,手里攥着一把弓,俏生生的立在马头边上,对着自己探头探脑。 方应物忍不住热泪盈眶,什么叫心想事成,这就叫心想事成!在这一刻,他看到孙小娘子比看到自己亲爹都亲切。“在下没事” “方才我们赶着粮车正走呢,就远远瞧见有人大呼小叫。先听出声音是你,又看见后面那个不像是好人,所以真是凑巧了。” 方应物缓过劲来了,翻身下马,对着孙小娘子抱拳行礼道:“多谢,多谢。” 孙小娘子抿嘴笑道:“奴家怎么每次遇到你,都是凶险时候呀,上次是撞到达贼散骑,这次又是被人追杀。你也该小心点,总不能次次都遇上奴家救你。” 方应物无可奈何道:“屡次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孙小娘子登时满脸通红,抬手用弓敲了敲方应物脑袋,然后跑了回去。 孙氏父女两人押一辆大车,这次是运粮,总要留一个人看车的。孙小娘子回去了,孙敬孙老爹便快步走了过来,忧虑的问道:“这是何人?杀了此人会有后患么?” “但请放心,在下包你没事!”方应物拍着胸脯许诺道。(未完待续。) PS:求月票!昨天更新有笔误,韩巡抚实际应为杨巡抚。对了,还有推荐票,每天几张推荐票,不投也就浪费了,大家动动手坚持投一下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凶手谜团 与孙老爹谈完,方应物主动加入了孙氏父女一行。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凶手?面对不可预知的生命危险,好像只有站在孙小娘子身边才有安全感。 那凶手被一箭毙命了,但他的马却没有跑开,成为了战利品。这年头马比人贵,能缴获一匹马是很了不得的收获。 如此孙老爹赶着马车在前面,方应物和孙小娘子一人牵一匹马在后面跟随——如果不是方应物这个拖油瓶,孙小娘子早就纵马扬鞭跑了几个来回了。 方应物牵的是从学生那里借来练习的马,孙小娘子牵的就是战利品。夕阳西下,双人双马拖着长长的影子并排而行,穿过了青石斑驳的城门。 这画面或许很罗曼蒂克,前提是忽略掉马背上驮着的尸体。本来孙小娘子习惯性的要抛尸野外,但方应物却一定要将尸体带回来。他还想追查线索,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遭到袭击。 孙小娘子常年与父亲行走边塞,对边疆内外颇有见闻,便提醒道:“方相公!以奴家看来,这贼子虽然裹了发髻掩人耳目,但似乎并不是中原人士,九成九是达贼那边的。” 方应物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本以为是边塞牧民,没想到是达贼。 虽然已经到了秋季,边墙进入最高警戒时期,但有单人匹马的零星达贼找空子翻山越岭,出现在边墙内似乎也不算奇怪,可能性还是有的。 可是奇怪之处在于,这个达贼疯狂的追杀自己。为的是什么?就算他想行刺,榆林这里有这么多武官。看起来也都比自己有价值,为何要找上自己? 还是因为自己上书筹边策。让北虏知道了,所以来刺杀自己?细想那更不可能! 在榆林目前只有杨巡抚和崔师爷知道这些方略,而且是密封上奏朝廷的,没有特别之处谁会刻意注意这些?北虏只知道烧杀抢掠,对中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渗透,不可能得知这些内容。 退一万步说,若是北虏精心准备的刺杀,怎会如此鲁莽草率,以至于连个弓箭都没有。最后被孙小娘子一记冷箭放倒了。 难道说此贼就是个潜入边墙内,疯狂杀人的精神病患者?而自己运气倒霉,撞上了他? 果然看起来很奇怪的突发性杀人事件,最后都有可能扯到精神病上,方应物叹道。 从草率程度上看,确实像是精神病,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精神病跑出来砍人都是胡乱砍,哪有此贼如此目标明确,并态度坚决的死追着自己砍? 想来想去。方应物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这事实在是太诡异了。 进了城,到了中央钟鼓楼这里,方应物要向西。孙氏父女要向北。孙敬停住马车,对方应物问道:“我们今晚要去投广有库孙林老弟那里歇脚,方相公不一同回去么?” 刚才在路上时。方应物只顾得琢磨贼子来历,没有向孙家父女说明自己的状况。此时便开口道:“在下承蒙抚台看中。如今在巡抚身边充任幕席做事,并办了一处社学。” 幕席?孙氏父女表示没听懂这么文雅的字眼。方应物很通俗的解释道:“就是师爷!” 孙小娘子很崇拜的说:“师爷不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当吗?方相公好厉害!不愧是江南的读书人。” 老于世故的孙敬倒是不惊讶。这年头会读书就是一把钥匙,有什么样的际遇都不奇怪。 方应物抱拳作别:“今晚我先将这贼子尸身带回去找差人仔细查验,明日再登门造访致谢。” 孙敬摇手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乃举手之劳,不必谢了。况且也不着急,明日我们先要交粮入仓。” 回到巡抚都察院,方应物将贼子尸身仍在门房,然后迅速去找杨巡抚禀报了。 杨巡抚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有达贼光天化日下偷袭方应物,随即也陷入了与方应物一样的迷惑,这贼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在旁边的崔师爷皱眉思索片刻,对方应物询问道:“如果是冲着你来,那么你的行踪有谁知道?” 方应物想了想,“上午与社学学生在一起,说起下午要去跑马,很多学生都知道。” “你上午说出去的行踪,下午就在城外遇袭。贼人如果是对着你去的,之前必然潜伏在城中或者附近,如此才有可能如此迅速,得知你的消息后立刻也去追杀。”崔师爷分析道。 潜伏在城中的达贼?方应物本是当局者迷,经此提醒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崔师爷断定道:“以我看来,此贼必然是北虏使者里的人物!” 在最近,城中只有一批达虏,那就是满都鲁派来请求朝贡的使节和随从。 按照惯例,杨巡抚将这几人留在公馆内严加看管,然后上奏朝廷。在朝廷诏书到达之后,才能确定如何对待这些人。 从技术角度来说,这些人上午或中午知道了消息,下午就出城寻找方应物追杀,那是十分可行的。这些人全部出动那不可能,对他们的监视是很严密的,但偷偷溜出去一个人的难度就小得多。 杨巡抚当即叫来长随,吩咐道:“去库中取几瓮酒,然后你亲自送到公馆,就说本院听闻鞑人善饮,一人赏赐一瓮美酒!” 半个时辰后,那长随回来了,禀报道:“鞑子确实少了一个,问其他人都不知其踪,据说有可能是仰慕中原风物,私自跑出去了。” 方应物当即脸红脖子粗的对杨巡抚叫道:“必然有内奸!该杀!该杀!” 方应物一是真心气愤,二是要通过激烈态度表达自己的心情。杨巡抚和崔师爷都没有责怪方应物失态,若不是内外消息相通,那贼人怎么能摸到方应物的行踪? 在这边镇之地,对北虏防范是最严的,就连杨巡抚在得到朝廷指示之前,都不与鞑子使节会面,只将他们关在公馆内严加看守隔离。在这种状况下,无论什么人什么原因,只要通了消息,那就与奸细无异了。 “如果说有人里通外合,我是不奇怪的。”崔师爷幽幽叹道,“榆林地方庶务都是由榆林卫所负责,包括地方公馆的差役、供应、看护” 崔师爷说到这里就住口了,榆林卫与方应物的梁子,那是不用提了。 方应物忍不住侧头看了崔师爷几眼,能做师爷的果然都有长处,这位崔先生的逻辑学看来很好啊。漫无头绪之下,硬是让他凭空摸出一条线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com阅读。) PS:昨天太累,早早先睡了,今早补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可理喻 崔师爷的说法看似可以自圆其说,但这是完全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的,他连尸体都没去看过。不过既然可以自圆其说,那就具备了可行性,对于大人物而言,证据不一定重要。 杨巡抚闻言沉吟片刻,摇头道:“卫所做出这种事,没有任何好处,彭指挥或许会记恨方小友,但应当不至于如此。所以此事必然有别的缘故。” 当初争夺办学权力时,彭指挥被方应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后也只是装病一个月了局。由此可见,那彭指挥或许毛病多多,但并不是敢于铤而走险的狠辣性子。 出于这种考虑,杨巡抚觉得彭指挥不大可能有问题。硬要凭着几分猜测去查,未免显得欺人太甚,最后如果没有结果,那只能是自己灰头土脸。 见东家不采纳他的看法,崔师爷并没有什么意见,随口答道:“东翁言之有理。” 方应物便道:“无论如何,让北虏使者失踪一人,卫所总是有过错的。抚台可以不追究,但不可不查!毕竟彭指挥与抚台非敌非友,引而不发、有备无患才是上策。” 杨巡抚突然醒悟到,自己刚才考虑问题过于从利益角度出发了,险些忽视了方应物的心情。如果非要劝方应物讲理智,讲大局,那只怕要从此离心离德了。这没有道理可讲。 想至此处,杨巡抚道:“眼下没有多余人手。本院便写下手谕,将此事交与你亲自去查。” 按说以方应物的身份。既非官员,又非公差,没有资格去查案办公。但在边镇这种军法管理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说你行你就行。 方应物谢过后,又提出建议说:“还请抚台与崔先生保密,对外只说追查使者失踪之事,不要提起晚生被追杀。以免有些知情人看到事态极其严重,就不敢说话了。” 这事保密也不难。追杀现场是在荒郊野外,本就没几个人看到,就是偶然有行人看到也不知道这是谁追杀谁,所以一时半会的不会传开。 孙氏父女更是得过嘱咐,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在城中目前也只有杨巡抚和崔师爷知道内情,只要他们不说出去,暂时保密住不成问题。 刚说定事情,方应物正要告辞回屋歇息,这时候有个小吏前来禀报:“有加急诏书到了!急递军士正在门下等候!” 杨巡抚和崔师爷、方应物三人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必然是朝廷的批复下来了。 召了急递军士上前,果然如同他们所想的,这确实是朝廷的批复,而且朝廷同意按照前番所奏方略试行。 杨巡抚对此十分兴奋。仿佛看见一扇门对自己打开了。如果将事情做成,他凭借此功,进位尚书或者都御使也不是没可能的。 崔师爷和方应物都很高兴。一个见东家事业有成。自己也会水涨船高;一个觉得自己提出方略被采用,定然从此声望大涨。为前途积攒了雄厚的资历。 正当杨巡抚喜形于色时,急递铺军士又掏出一份诏书呈上前来。杨巡抚看去。只见得——天子命御马监太监、提督京营太监汪直巡视三边、参赞虏务,并率领五千京营班军协防榆林卫。 杨巡抚的感觉,就好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虽然圣旨上没说让汪太监负责北虏事务,堂堂天朝不能没人可用,派不男不女的太监去充当门面和外族打交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汪太监这一来明显就是来抢功的,至少也是来分功的!不然为何会有参赞虏务这么莫名其妙的差遣? 而且杨巡抚只是延绥镇巡抚,汪太监却用上了巡视延三边的名头,很是显得比杨巡抚高端洋气,毕竟延绥镇也只是延绥、宁夏、甘肃三边之一而已。 虽然说文官和太监是两条线,之间品级不通用。但汪太监这名头,总让人联想起三边总制(督),隐隐之间就压了巡抚一头。 杨巡抚不禁愁容满面。这一两年,汪太监的名声太响亮了,首辅、左都御史、兵部尚书等等元老重臣,先后因为汪太监纷纷去职,整个朝堂都为之大洗牌。他一个新巡抚又有何德何,敢比首辅、都御使、兵部尚书更强力? 方应物劝道:“汪直此人没有传言中的可怕,乃是名气大于实力的典范” 说到这里,忽然方应物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又改了口,“汪太监也不是没有弱点,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抚台先不必过于忧虑。” 临走之前,方应物又提醒道:“还有一事晚生不能不说,既然汪太监要来,那抚台就应该小心彭指挥了。” 这话里绕了好几个圈子,杨巡抚第一时间没听明白,随后想了想也懂了。 榆林卫彭指挥与镇守太监张遐关系密切。而汪直到了后,张太监必然对汪直唯命是从,那么彭指挥就可想而知了。 而汪太监驾临延绥镇,等于是空降而来,当然需要笼络本地官员为他所用,彭指挥就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两边很可能一拍即合,臭味相投,不排除彭指挥使凭借汪太监权势咸鱼翻身的可能性。 崔师爷很佩服的目送方应物离开,这方小哥儿真是机敏聪明的人物,短短时间内就想到了这一层。 却说到了次日,方应物领下巡抚手谕,便离开巡抚都察院,前去榆林卫所衙署。本来他今日计划去骚扰孙氏父女,但查案的事情更紧急,所以只好“先公后私”了。 方应物去卫所衙署。目的就是为了查案。杨巡抚从标营拨出军士八名协助他,当然真正目的还是随身护卫。 以方大秀才和卫所衙署的仇怨。特别是方应物之前曾公然拒收一切卫所衙署子弟入学,所以他进了衙署后自然不会得到什么脸色。 从门子到路过武官。对方应物都是横眉怒目,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氛围。但方大秀才不以为意,心中冷笑不已。 这些人虽然态度不好,但也知道方应物如今身份,没有无礼阻拦。让方应物昂首直入,一直走到了镇抚司大堂,走入了薛镇抚的视野里。 见到来势汹汹的方应物,薛镇抚突然莫名的心惊。作为镇抚司与方应物打过交道比较多的人,看见方应物闯进来总有些不良预感。 方应物冷冰冰的说:“奉巡抚谕示。在下来查一桩案子。” 薛镇抚镇静的问道:“什么案子,居然劳动了抚台老大人?” “昨日北虏使者失踪一人,薛大人不知道么?但抚台十分关注此事!这公馆里的差役、护卫都是卫所负责,所以要到这里查一查。” 薛镇抚闻言有几分怒气,当场拍案道:“卫所军民过错,皆有我镇抚司审理,你到这里查问,未免伸手太长!将我卫所镇抚司当成你自家后院么?” 方应物有备而来,当然不会被薛镇抚驳倒。“卫所军民内部纠纷和案件,确实是由你镇抚司负责审理明白,外人不便干涉。但这次涉及到外族,你卫所出了失误。于情于理也不能任由镇抚司自行查问,难道你不懂得避嫌之道吗!” 说完方应物又举了举手里的公文,“这是巡抚大人的手谕。你若不服气,请自行前往巡抚行辕质问!薛大人要听明白。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薛镇抚无话可讲。负气道:“这里公堂就借给你随便用,本官告退!” “薛大人留步!在下还要借用薛大人的职权,所以还请安坐!”方应物拦住道。 薛镇抚气极反笑,“你要将本官当傀儡?” 方应物摇了摇手里的公文,薛镇抚无奈,一面使人去向彭指挥使禀报,一面只得又返回公座。毕竟涉及到北虏使者失踪,薛镇抚内心也不敢就此离开,如果最后成了他失职,那有嘴也说不清。 方应物便吩咐道:“将昨日公馆当值人全部换下来,传到这里听讯!”薛镇抚挥挥手,让大堂上的站班军士是传令照做。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陆陆续续的将人都带到。此次在公馆应付北虏使者的差役十人,看守军士三十人,连同公馆管事、通事一共四十二人,将大堂下挤得满满当当。 薛镇抚没好气的对方应物道:“方秀才你开始审罢?” 方应物站在台阶上,扫视一遍堂下,冷哼道:“听说公馆里有个鞑子失踪了,你们谁知道线索的?可速速招来。” 人群里或许有窃窃私语的,或许有垂头不语的,但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 薛镇抚暗中鄙视不已,方应物这也太外行了,问案哪有这么问的?巡抚大人也真是有眼无珠,派这种得志便猖狂的年轻人能查出什么门道?他以为自己是哪颗葱,堂下众人凭什么要答他的话? 再说就算知道点情况的,也不便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说,这与出卖自己人有什么区别?方应物毕竟是外人。 方应物冷笑几声,转头对薛镇抚道:“我看榆林卫里无好人,给我打!堂下每人先二十杀威棒!” 薛镇抚大怒,方应物本来就是一个有仇隙的外人,卫所衙署里对他都很不爽。今天这方应物跑到榆林卫卫所衙署里,二话不说,毫无理由的就公开打几十人的板子,也太嚣张了! 这与欺负到门上有什么区别?真要让他打了,那等于是榆林卫衙署上上下下脸面都被打光了,薛镇抚不禁拍案而起道:“方应物你休要太肆无忌惮!” 方应物对薛镇抚的指责嗤之以鼻,“你不肯动手?那便让随我前来的巡抚标营军士动手!” 方应物带来的八名军士站了出来,堂下一片哗然,一时间吵闹声沸反盈天。方应物厉声喝道:“此事涉及鞑子,绝对从严处置!既然不肯招供,谁敢反抗就是里通外国!” 简直丧心病狂、不可理喻!薛镇抚心里大骂几句,却冷汗直流,情势演变至此,他快招架不住了。 这方应物要是讲理那还好说,但现在方应物明摆着就是来趁机找事报复的,根本无法沟通。可是此人又拿着巡抚手谕,除了彭指挥亲自出面,谁也顶不住。(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今天还有,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汪太监布局 方应物在榆林卫所衙署镇抚司大堂这里跋扈了好半天,叫嚣着要打四十多人的板子。时间眼看着已经到了午时,但卫所指挥使彭大人依旧没露面,只有卫所镇抚薛大人苦苦支撑。 这并非彭指挥使不在卫所衙署内,恰恰相反,他此刻就在内衙里,不过彭指挥正在接待一名举足轻重的客人。 这名客人就是延绥镇守太监张遐。张太监也是上午到的卫所衙署,但他不像方应物那般高调,而是很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的,没有引起外人注意。张太监的来意很重要,所以彭指挥顾不上方应物了。 听到薛镇抚派人禀报说方应物找上门来,彭大人只挥了挥手说“知道了”。那方应物只不过是靠着巡抚得志猖狂的毛头小子,与大事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张太监不急不缓的说:“这次汪公奉旨巡边,重点在延绥,急需在本地招揽可用之人,所以传书与我询问。我觉得你还算不错,便推荐给了汪太监,对你而言是个机会。” 彭指挥闻言颇为兴奋,他短短几年内能将新设的榆林卫打理的井井有条,只不过没有战功亮眼而已,所以自觉还是有几分才能,只不过欠缺一些通天渠道。 武官与文人不同,文官体系历经近百年发展,早已在科举基础上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规则。 文人即便没有任何人脉,但只要融入了规则,比如考试成绩好。一样有飞黄腾达的机会,正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武官上升渠道在规则性方面比文官差得远,有门路一步登天六品变二品也就几天功夫。没门路一辈子屈居下僚,就是战功这种硬通货也存在有猫腻。 所以彭指挥听到有机会搭上炙手可热的汪太监门路,难免心情十分激动。只要汪太监向天子推荐几句,自己继续向上走有何难哉。 有了这个念想,方应物来捣乱简直引不起彭指挥任何搭理兴趣了。孰轻孰重他明白得很,当务之急是先与张太监仔细谈谈,不宜为苍蝇分心。 但偏偏那方应物仿佛要蹬鼻子上脸,彭指挥与张太监说了会子话,又有军士奉了薛镇抚的命令来传话:“彭大人!那方秀才要上房揭瓦了。要公开在镇抚司大堂前打卫所公馆四十多人的板子!” 彭指挥震怒非常,险些大骂出声,这方应物是给脸不要脸么?他算老几,也敢在卫所衙署里大动干戈的打人?真当他彭指挥是人尽可捏的软柿子? 张太监闻言皱皱眉头,有方应物不停在前面大张旗鼓的捣乱,彭指挥很难集中精神和自己谈话。 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张太监便主动对彭指挥道:“你不如先去前头,将那方应物打发了再说。我这里不急,今日都可以慢慢等着你。” 彭指挥闻言告过罪。就起身去了前衙。他在几个亲兵簇拥下来到镇抚司大堂,果然看见堂前闹哄哄的人头攒动,汇聚了几十人在此,场面十分乱糟糟的。 而方应物正领着几名官军站在台阶上。对着人群毫不客气的大声训斥喝骂,但人群不太买他的账。至于薛镇抚,木然的站在一边。完全无可奈何。 彭指挥实在看不下去,快步上了台阶。对方应物冷哼道:“你好大的威风!” 方应物转头笑了笑,“奉了抚台谕示。前来查问案件,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彭大人见谅。” 彭指挥还着急回内衙与张太监细谈,没有心思与方应物在这里扯淡,也不理睬方应物的寒暄,径自开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然想在本卫查案,那请抚台移文到本官处,然后经本官准许才是。哪有你擅作威福的道理!” 见彭指挥指责自己非法行事,方应物也收齐了笑容,表情很很严肃的说:“鞑子使者失踪一人,事关重大!本案实在不知会牵涉到什么人,所以不能以常规视之。” 只要不傻,都能听出方应物话里的意思——谁知道你彭大人是不是牵连到此案? 不过看在彭指挥眼里,方应物这是装模作样。这事重大个屁,就是方应物心胸狭窄故意借此机会跑过来找茬。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是和栽赃污蔑也差不多,太下作了! 他嘿然道:“你敢怀疑本官也牵涉其中么,可笑之极!你就是借题发挥,行捕风捉影、吉钳罗网之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个是卫所指挥使,一个是巡抚派来的差使,两边互不相让,言辞激烈,并十分针锋相对,情势陡然变得极为紧张。其余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方应物好像不想与彭指挥在这里做口舌之争,便重新面向阶下人群,随意指了一个,吩咐自己带来的巡抚标营军士道:“既然不肯招供,就从他开始行刑!” 形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彭指挥使怎么能让方应物动手? 方应物明明白白就是想仗势欺人,真要让方应物这个没什么正经职务的人当着自己面,打了几十个自己人板子,那他这个卫所指挥使那就真真正正的脸面无光,抬不起头了。 招来懦夫、软蛋这种骂声都是轻的,卫所从根本上说还是军事组织,没有威信何以治军?所以彭指挥不能退缩,半步也不能。 “谁敢动手!”彭指挥是大喝一声,离他很近的方应物感受到了什么叫震耳发聩。 彭指挥可顾不得方应物感受,他感到自己刚才太好说话了,便又霸气十足的继续高声道:“若谁想在这里不开眼,那就休怪本官下狠手!” 最后彭指挥转头吩咐薛镇抚,“召集衙中军士,听候本官命令!” 方应物死死盯着彭指挥使,咬牙切齿道:“彭大人一定要阻止在下查问此案了?” 彭指挥不屑道:“你算什么身份,明白说了,当然不许” 方应物不等彭指挥使说完,便沉声道:“若是彭大人不许查案,那么在下告辞!” 说罢,方应物也不交待场面话,痛痛快快的直接走下台阶向卫所衙署大门方向而去。 彭指挥使望着方应物的背影,有点小小的疑惑。 他很清楚,方应物今天就是要借题发挥,想打自己的脸。但怎么被自己责问了几句,就灰溜溜的走人了? 彭指挥知道这方应物言辞口才很不错,原以为要在此纠缠半天,说不定还要动武才能将他赶走。但没想到他走的如此痛快,自己刚亮了亮肌肉,他就二话不说滚蛋了,这倒是让人很意外。 但彭指挥使没时间多想,张太监还在后面等着自己,他要抓紧时间与张太监仔细谈谈汪直的事情。 从卫所衙署出来的方应物神色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直接回到了巡抚都察院,但是在大门口却碰见崔师爷。 看起来这崔师爷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方应物笑着拱拱手问道:“崔先生去了哪里?” 崔师爷苦笑几声,“朝廷不是有了批复么,所以可以与鞑子使者解接触了,方才我便代表东家去了公馆,想先去见见那些使者。 谁知道到了那里,把守公馆的官军却不放我进去,说是奉了上头命令,在钦差抵达之前,谁也不许接见鞑子使者。” 这钦差大概指的就是汪芷了,方应物叹道:“看来汪太监已经提前有所布局了,把守公馆的可都是卫所军士,这里面很有内情。” 崔师爷点头称是,这太显然了。方应物昨晚猜测汪太监会招揽彭指挥,当时没有多想,还心有怀疑,没想到立刻就成了现实。若没有太监们撑腰,把守公馆的军士会敢拒绝巡抚的人么? 方应物又道:“关于北虏的事务,延绥镇已然有杨抚台主持大局,朝廷还派个钦差太监,真是多此一举。” 对此崔师爷也很无奈,“朝廷向来如此的,无论是哪里,从来都要讲究一个制衡,绝不肯轻易放任一家独大。” 方应物知道崔师爷说的没错,大明体制就是这种思路。例如一开始每个省分为布、按、指三司,就是为了互相牵制。 但由于遇事太扯皮又加了巡抚,可又担心巡抚独大,便设了镇守中官,此外旁边还有巡按御史进行牵制。就是在军中,卫所都司、营兵、监军又未尝不是互相掣肘。 具体到当前这件事务上,是十分敏感的问题。某些人担心杨巡抚把握不好,搞出什么丧权辱国或者好大喜功的事情,非要另派一个太监作为钦差,其实并不奇怪。当然也有汪芷本人醉心边功,想要过来摘桃子的因素。 方应物与崔师爷边走边说,一起进了堂上去见杨巡抚,却看到杨大人手持公文,皱眉不语。 两人进去行过礼后,杨巡抚将手里公文放在案上,“从驿站传来的消息,这汪太监快到了,距榆林只有数日路程了。” 方应物和崔师爷都很惊讶,这汪太监来的真快,说不定还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路,看来她真是立功心切,唯恐落在后面。(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我看看还有多少月票?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口才太好的下场 声名响亮、炙手可热的大太监汪直要来了,延绥镇守太监和榆林卫疯狂的忙碌起来。张遐张太监和彭清彭指挥为了出城二百里还是一百里迎接展开热烈的讨论 名利场中,迎来送往不是最重要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不同的尺度代表不同的规格,也代表不同的立场。 比如杨巡抚刚上任时,总兵镇、榆林卫、布政分司等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倾城出动迎接,但镇守太监就不用。 因为镇守太监和巡抚是不同体系里的,权力来源也不同,巡抚的威权在镇守太监面前没什么用。 而这次,汪太监巡边到榆林,本地镇守太监必须出迎,榆林卫彭指挥为了巴结汪太监也想出迎,但巡抚理论上就不用了。 当然,实际操作中应该如何,那又是另一回事。关键是看权力大小和自我定位了,比如从二品布政使出城迎接七品巡按御史的例子也是很多。 巡抚都察院中,杨巡抚也为了是否出城迎接汪直而苦恼。这绝对不是简单问题,只要他出城迎接,那就象征着他自居汪直之下,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 杨巡抚与两个幕僚商议。崔师爷的态度模棱两可,没有什么准确意见,但方应物则是坚决反对杨巡抚自降身份出城迎接。 方应物心里的道理很简单,他现在是彻底投靠杨巡抚了。狐假虎威之下,杨巡抚的高度就是他的高度。杨巡抚若矮了别人一头,那岂不连带他也矮化了? 矮人一头的感觉是多么难受。他再也不想品尝了,至少在榆林边镇是不想品尝了。当仓库书办时已经当够了。 再说向谁低头不好,怎么能向扫过他脸面的汪芷低头?低头了也没好处。几年后汪芷就垮台了,对她巴结的越好越被连累。 面对方应物的坚决,杨巡抚犹疑道:“汪太监声威赫赫,听说一路上宣府、大同、山西巡抚都出城迎接,甚至鞍前马后的侍奉” 方应物鼓动道:“正因为别人都如此趋炎附势,而抚台保持傲骨霜节,岂不显得与众不同,卓尔不群? 这也是养望机会!如今汪直在天下士人心中是个什么名声,抚台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抚台有所表现,必然为天下士林所瞩目赞颂! 可以说,如果抚台保持住气节,那汪直的名气有多大,抚台的声望就有多高!到手的名声,抚台不想要么?” 文人哪有不好名的,只是大部分人的好名之心压不住现实利益。杨巡抚听到名望两字,心里动了动,不过仍未作出决断。 所以方应物劝道:“汪直这次巡边到榆林。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显是奔着边功而来。 在榆林城中别人都没甚关系,上司是巡抚也好,还是巡边太监也好。有什么区别?都是听赏立功,马前效命。 但是只有抚台所受到的损害最大,一山不容二虎。本来是抚台你必然是主功,如果自甘屈居人下。大功就会落到汪太监手里! 晚生知道,这种功劳一辈子也可能只有一次。错过这次就不会再有。所以抚台与别人不同,不能委屈了自己,也值得奋发一次。” 杨巡抚闻言苦笑道,“你说的本院又何尝不懂?只是那汪直是气焰滔天,很多时候怎么想都没用,只怕由不得人。” 方应物无语,汪芷这一年多时间里,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给文官造成的心理创伤和阴影太大了。 想想也是,一个十几岁太监刚刚出头,几个月功夫就连首辅带尚书干掉了一大片,让内廷外朝天翻地覆般的大洗牌。这样的气势,谁人不惊,谁人不怕?见了就先怵三分。 你们都是看不清大势的局中人呐,方应物暗暗感慨,便道:“家乡里有个无赖,无人敢惹,抚台可知为何?” 杨巡抚不清楚方应物怎么忽然讲起故事,又听到方应物说:“因为传言他杀过人,所以就无人敢惹,结果越人无人敢惹,越是被人害怕,他的气焰就越大。 如今的汪太监就类似于是这种状况,其实汪太监不能说没有势力,他依旧是天子宠爱的亲信。可是与传言中的权势相比,汪太监说是纸老虎为不为过。 汪太监做过的大事,那都是天子要做的。汪太监为什么想要边功?那是因为他发现天子可能用不上他了,害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果汪太监真有自信,他会担心这个么?” 杨巡抚和崔师爷齐齐瞠目结舌,看方应物仿佛像看妖怪。自从接触方应物以来,他们感觉方应物胸中包罗万象,杂学比经义更出彩。 今天他居然连天子和汪太监之间关系这种私密事情都能说到头头是道,这到底是胡编的还是有所依据? 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连天子心态都能了如指掌,那这个人有不飞黄腾达的可能性么? 方应物没有在意杨巡抚和崔师爷的神情,一直侃侃而谈,“当然如果是位卑职小,或者是内监实力盘踞的京城,还是对汪太监恭敬一些比较好。 但抚台位居封疆大吏,此处又是天高皇帝远的边镇,又因为办学事情掌握军心,为何不能有所作为? 倘若比喻成两军交兵,那汪太监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抚台坐具主场之利,算是以逸待劳,为何要不战而降?” 崔师爷插嘴道:“方老弟不要轻忽了,那汪太监似与彭指挥有所勾连,这也是你事先料到过的。如此就不能算没有根基。” “此何足虑哉,我来想法子釜底抽薪,让彭指挥靠边站着去!”方应物果断答道,又继续说:“而且未料胜先料败,即便抚台对汪太监不恭敬些,有什么损失?最严重的局面就是汪太监雷霆大怒,上奏天子罢免抚台官职! 刚不能久,水满则溢。左传云,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汪太监正是如此。总揽古往今来史书,像他这样的人,岂能长久?兴得有多快,败亡就会有多快。 依我预料,汪太监气运不过几年之数,抚台即便被罢免但忍上几年后,想复起轻而易举。可到了那时候,抚台就是天下人所敬仰的不畏权阉的名臣了!” 但是听了方应物一番话,杨巡抚又感到拿起架子好像收益更大,风险也在可控范围内。与众不同的独家生意,总是有可能比别人赚得多。 杨巡抚不禁对崔师爷长叹道:“吾尝闻三寸不烂之舌之语,今日见到方秀才才知其意。若放在东周,不知管乐当不当得,至少当个张仪苏秦之辈问题不大。” 这算是夸奖?方应物识趣闭上了口,只当是上司褒扬自己。 崔师爷揣摩一番,向杨巡抚提议道:“如果东家难以决断,我倒是有个主意。” “说!”杨巡抚听了半天方应物滔滔不绝,也真是想再听听崔师爷的意见,兼听则明。 崔师爷先看了方应物几眼,然后才道:“不如让方老弟代替东家出城迎接汪太监。如此一来,既显得东家不卑躬屈膝,又不至于给汪太监公然挑理的口实。这才是不卑不亢,中庸之道。” 杨巡抚眼前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至少给了台阶下,外人看了也不会说自己过于倨傲无礼。 当然,如果汪太监不要这个台阶,那就没办法了,但总比连个台阶都没有好。最关键的是方应物这个人选好,又令人放心,若没有方应物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 方应物闻言连忙推辞,“晚生区区一介儒生,有何德何能可以代替巡抚迎接?” 他又不是没见过那汪芷,分明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青春期叛逆少女,难侍候的很。站在杨巡抚背后下黑手就行了,跳上前台不是他如今的作风,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了再上台不迟。 崔师爷抚须笑道:“方老弟谦虚了。我看你对汪太监的状况了如指掌,胸有成竹,去应付几下应该不难罢?再说你言辞便利,正适合去做这种事情。若换了别人,我还不放心。 其实本该是我为东家分忧,前去迎接汪太监,但我没你这个本事,也只好劳烦方老弟了。再说方老弟你身份贵重,代表抚台也当得起,这又是我所不能比的。” 杨巡抚也对方应物劝说道:“办学之时,你说有多大本事,就敢担多大的责任,这是何等的豪言壮语!如今言犹在耳,故而这次就劳驾你走一趟了。 此去一是让本院显得不是故意骄横无礼,二是你趁机窥探一下汪太监的心思和动向,也好为今后有所准备。” 方应物纵然口才一流,但此刻也无话可说。只能自叹一声,表现火候总是拿捏不好,一不留神又过头了。 说来说去,自己倒成了杨巡抚的先锋大将,被派去试探汪芷,前番长篇大论简直就像是自告奋勇。(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方笔架 上司的请求其实就是命令,没有拒绝余地,除非不想做了。对方应物而言,既然是靠着杨巡抚羽翼滋润起来的,那么该冲锋陷阵的时候就该冲上前去。 汪太监后天才到,但之前方应物也不能闲着,还有些准备工作需要做。正当他盘算的时候,前头门子来禀报说孙林来找他。 孙林不是独自前来的,还带着孙敬和孙小娘子一起。其实方应物早有计划去拜访孙氏父女,一是为了表达感谢;二是还有些别的事情要交代下。 但这两天为了自己被追杀的事情忙碌,他一直没顾得上去。方应物抱拳见礼道:“本该在下登门道谢,却不料两位先来了,罪过罪过。” 孙氏父女尚未说话,但孙林却先愁眉苦脸的叫道:“这是来向你求救来了!” 方应物仔细看去,孙敬也唉声叹气,而孙小娘子则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满怀希冀的望着他。便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原来孙敬父女这些年以替本乡乡亲运送军用物资为生,因为这边有族亲孙林担任广有库大使,所以入库时候没受过刁难。 即便是父女二人解运粮草到别的仓库,但孙林在仓库这一行多少都有几分面子,足以让孙敬父女入库顺利。 可是今年情况不太相同,卫所彭二公子下了狠心要图财,一连摆平了两三个仓库。不过在广有库孙林这里,因为方应物的关系铩羽而归,一时间彭二公子闹得灰头土脸。 偏生这次孙敬父女按照规程。要将粮草解运到榆林卫卫仓,而卫仓正是彭二公子控制的一个。当有人说孙敬父女和孙林是亲戚时。孙敬父女就倒了大霉。 孙小娘子气得小脸通红,“我们一车明明运来了足额八石。但入库斗量算成了五石,逼着我们补缴三石,不然不给回票。还对奴家说了好多难听话!” 方应物想了想,忽然笑起来道:“但请放心,我看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两位要听在下吩咐行事。” 对方应物而言,这还是巧了,本来他还煞费苦心的琢磨着,怎么劝说孙敬父女冒着得罪榆林卫所的风险帮自己出个面。谁知道彭二公子自己把人送了过来。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这天,榆林城里许多大人物纷纷出动,出城二十里去迎接汪太监——十里已经不足以表达对汪太监的尊敬了,至少要二十里。 方应物自然也在迎接人群里,他是代表巡抚来的,又是生员身份,所以位置很突出。与榆林卫指挥使彭清、延绥镇副总兵岳嵩站在一起,只比镇守太监张遐略微靠后些。 岳嵩因为将儿子送进了社学。又被承诺过将来一个秀才功名,所以与方应物关系还算不错,在等候时与方应物有说有笑的闲聊起来。其他一些有子弟在社学的人也渐渐围过来,形成一个不小的圈子。 但另一边彭指挥与方应物的关系可就是十分恶劣。看着方应物这边冷哼一声。 这方应物只是仗了巡抚的势,才敢屡屡在他面前张扬。但今天要来比巡抚还狠的角色,而且这位狠角色即将成为他的新靠山。到时候有方应物哭的时候。 天色将近午时,远远地看到一队车马出现在大道上。人群中便有人小声叫道:“来了。来了!” 这是煊煊赫赫的数十人队伍,人人胯下乘马。只有当中簇拥着一辆豪华马车,想必马车里面必定就是汪太监了。 人数虽然不算多,但这人人骑马的排场气势十足,就是杨巡抚上任时候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众人暗暗想道,难怪汪太监来的如此之快,全员骑兵的速度当然远超两条腿赶路的队伍。估计汪太监为了赶时间,将带来的京营班军都扔在了后面,只精选了几十骑士先行赶路。 迎接人群便集体前行,主动迎上汪太监队伍。镇守太监、副总兵官、榆林卫指挥使、某方姓生员走在了最前方,形成一个单独小方阵。 两边临近但又尚未碰头时,带头的镇守太监张遐忽然停住了脚步。 众人很有默契的沿着道边排好,随即齐刷刷的、整齐划一的伏地跪拜——这就是望尘而拜的大礼了。 好罢,在这一瞬间,方大秀才因为对跪拜礼节不熟练,反应比别人再次慢了一拍。别人都速度跪倒了,他还在站着。 此时道边一片“脸朝黄土背朝天”,方应物前面是张太监的背部,左边是岳副总兵的背部,右边是彭指挥的背部,只有他孤零零的矗立在中间。 这方应物无语。入乡随俗的道理他懂,他还不至于自以为穿越者就可以王八之气四射到绝对不跪人。 本来这次是可以不跪的,读书人见太监有不跪的道理,但在权势面前跪见也未尝不可。可是现在别人都跪了,他再慌慌张张的随大流,那岂不更让人瞧不起? 马车帘幕无声的拉开,露出了绯衣蟒袍的汪芷。她朝外面瞧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方应物这个异数,略略讶异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还有站着见她的人。 等看清楚了,汪芷立即认出了是谁,不由得出声道:“又是你?” 她对方应物的印象还是极其深刻的。毕竟也是当初曾经费尽心思,甚至不惜露出底细也要招纳在身边当西席的人。 但很可惜,最后听到方清之被下诏狱的事情后,自己把他当个垃圾扔掉了。回想起来汪芷还是挺后悔的,她也没想到最后方清之居然放了出来,还继续当着庶吉士。自己以暴露底细为代价进行拉拢,却什么也没得到。 想至此,汪芷轻轻叹口气。自己确实一时短见错过了一个大才,不亚于前三边总制王越的大才。 不然今次这对北方略就会先落到自己手里。并由自己全面主持。那她又何必争分夺秒日夜兼程的来抢? 方应物很自然的拱拱手行礼道:“在奉抚台之令向厂公问安,见过厂公!” 上次在常州府时。方应物就没跪见;这次再次相遇,他居然还不跪,汪芷虽然心里不是很在意繁文缛节,但仍忍不住嘲讽道:“好一个笔架山。” 方应物左右都跪着,只有他站立在中间,高低形状正像笔架,故而汪芷有此言语。 但方应物心里惊了惊,这不是海瑞海大大的外号么,怎么也提前出现了?不过面上欣然受之的再次拱手为礼:“多谢厂公赐号。” 方笔架这个雅号挺不错的方应物暗想。 方应物和汪芷对答几句。却将彭指挥气坏了。这次迎接汪太监,说好了是他出个风头,当众展示一下汪直对他的支持力度。 但怎么汪直先和方应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上了?这方应物不抢别人风头会死吗? 镇守太监张遐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忍不住冒着失礼危险,故意咳嗽了几声。 汪芷醒悟到这不是和方应物说话的时候,便故意向人群问道:“哪位是彭指挥?” 彭指挥立刻上前出声,“卑职在此。”汪芷吩咐道:“这次我驻榆林时,要借用卫所衙署地方。”彭指挥使兴奋的答道:“一切准备齐当,必让厂公高枕无忧。” 榆林城地方狭小。能安排贵人的地方委实不多,无非是几个大衙门和公馆。 公馆已经有北虏使者,不适合再安排别人入住,所以汪直只能在几个大衙门中之一入住。 汪直的住宿问题。本该是镇守太监张遐安排的事情。但汪直当众主动点了榆林卫衙署,而彭指挥立刻满口答应,这象征意义就很大了。无异于表明彭指挥使已经投靠了汪直。而汪直也愿意接纳。 众人冷眼旁观,对此无不心知肚明。 汪直本来就威名赫赫。乃是数一数二的过江强龙,如今又有彭指挥这最大的地头蛇投靠。看来在榆林城里,汪直必然是坐大的角色。 里应外合、此消彼长之下,原本的本地老大,也就是巡抚都察院那边只怕要被削弱了。 汪芷不会说什么“多谢”或者“叨扰了”之类的客气话,见彭指挥答应下来后,便也没有搭理别人,只吩咐左右道:“继续前行,入城再说话。” 彭指挥彻底放了心,满面笑容的避让一旁,众人也纷纷起身,一时间场面有点乱。 正当此时,方应物突然高声叫道:“厂公慢着!在下有几句话厂公不得不听,否则要追悔莫及!” 准备启动的马车又停住了,帘幕重新打开,露出了汪芷白净的脸庞,冷冷的问道:“你有何话?我能后悔什么?” 方应物肃容道:“在下曾向朝廷献过对北方略,厂公应当晓得。” 这是机密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晓,而且更是只有方应物和汪芷知道内容。 汪芷继续问道:“那又如何?” 方应物又语出惊人,“献过方略后,在下曾经遭遇追杀!幸亏为人所救。” 别人其余人暗暗惊讶,就连汪芷也是吃了一惊,“确有此事?” 方应物继续爆料道:“经查明,追杀在下的乃是达贼,正是北虏使者中失踪的一人!这情形十分可疑,因为使者公馆都是由榆林卫所负责,所以在下去了卫所衙署查案。” 汪芷皱眉道:“然后呢?” 方应物嘿嘿笑了几声,“然后彭指挥使竭力阻止在下查案,并以武力做威胁,将在下赶出了卫所衙署。 所以彭指挥可能会为了报复在下,故意充当内奸、里通外国!厂公你听了这些,还想受彭指挥所邀,入住榆林卫衙署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生枝节,彭指挥睚呲欲裂暴跳如雷,忍不住指着方应物大吼,“方小贼子胆敢胡乱污蔑,我要杀了你!”(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还有没有月票?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男女通吃? 方应物一通话说完,原本因为要重新启程而显得有些嘈杂的队伍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彭指挥使愤怒的吼声回荡在人群中。 不够聪明的人尚还莫名其妙,不明白方应物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跳出来指责彭指挥使。但聪明人则已经猜到了很多,这里面的门道很简单。 现在汪太监似乎要拉拢彭指挥为自己所用,而彭指挥似乎也打算识趣的投靠上去。两人已经在众人面前公开表示了,汪直准备入住卫所衙署就是一种姿态。 但如果彭指挥使真像方应物所说的那样,有充当内奸里通外国的行为,哪怕可能是个虚构嫌疑,那么汪太监还敢不管不顾的公然招揽彭指挥么? 真若有这种情况,只怕就是权势熏天的汪太监也要退避三舍,不敢牵扯沾惹。 其实最关键之处在于,在刚才有那么一段时间,过江强龙与地头蛇的联合近乎已经形成,如今还能继续么?不经意间格局又是一变,这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啊。 破口大骂的彭指挥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算是明白了,方应物为什么去查案的时候,嚣张跋扈到极点,简直就是蓄意滋事。那不是没有理由的,就是要故意刺激他做出最强烈反应! 如果当时他这堂堂的指挥使不反击,那么脸面就丢尽了,这是不能承受的。但是只要他把方应物赶走,那就坐实了榆林卫指挥使故意阻碍巡抚派人查案! 若区区一个失踪事件,当然没那么严重。彭指挥当然敢和方应物正面对抗,为了自己脸面阻止方应物查案也就阻止了。没什么严重后果。 可问题是,当时彭指挥并不知道方应物被人刺杀的事件。也不知道失踪的那个使者就是刺杀方应物的人。 要知道,人口失踪案和奸细刺杀案是两种性质的事情,特别是刺杀刚刚献策的有功之人方应物那么把方应物从卫所衙署里赶走,岂不就成了阻止方应物追查刺杀案? 却说方应物爆完料之后,便闭口不言,众人震惊过后纷纷将目光投向彭指挥,不知道彭指挥下意识的大骂过后,将会怎么辩驳。 如果说彭指挥放弃世袭武职的荣华富贵,投靠北虏那是不可能的。众人不大会相信这种谎言。 但要说彭指挥为了搞死方应物,偷偷指使一个达贼去暗杀,那并不是没有可能性。毕竟彭指挥和方应物之间的仇怨满城皆知,彭指挥若一时鬼迷心窍,完全做得出勾结外贼刺杀之事。 尚未进城就遇到这等谜团,这让汪芷很苦恼,感到事态超出了预定计划。她把视线偏向彭指挥,等待彭指挥使冷静下来后的回答。 彭指挥当然是问心无愧,但他把方应物赶出卫所。阻碍方应物查案也是事实。想来想去决定以静制动,他就不信方应物能凭空捏造出证据。 如此彭指挥便对汪直答道:“本官并不知方应物被刺杀之事,至于驱赶方应物,又别有隐情。还望厂公明察。” 汪芷又看向方应物道:“说话不可空口无凭。” 方应物便道:“在下确实曾经遭遇过刺杀,所幸被两个路过父女相救,一箭让那凶手毙命。此外还有几个行人都可以作证。 从凶手身边物品来看。确实是达贼身份,但恰好此时北虏使者失踪了一人。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就是失踪的人。除此之外,本城哪有其他达贼! 前几日在下追查此事。在卫所衙署被彭指挥使赶了出来,这也是卫所内外无数人亲眼目睹的!去公馆询问北虏使者,却又见卫所军士紧紧把守,不许我等入内,同样也是有人证的! 如果彭指挥心里没鬼,怎么会蓄意阻挠查案?他害怕的是什么?只怕他也没想到,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居然也能逃出生天罢!” 听到这里,彭指挥使大彻大悟,方应物去卫所衙署查案时故意隐瞒了真相,只说查问北虏使者失踪事件,并没有提到过方应物自己被刺杀的事情。 自己稍微摆出强硬,方应物就迅速撤退,这更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造出他阻止追查刺杀案件的既成事实!至少传出来后,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 所以此时方应物就可以大肆宣扬,他彭指挥阻碍追查凶手,行径十分可疑,具有内奸嫌疑。一言蔽之,他又被方应物举重若轻的耍弄了! 众人摇摇头,方应物和彭指挥各执一词,这水是越来越浑了。虽然方应物没有直接证据,但间接证据罗列出来,也足够彭指挥使喝一壶了。 而且方应物确实不能用最直接的证据将彭指挥使彻底打入深渊,但彭指挥使也同样无法很轻易的就能洗脱嫌疑,自证清白。 汪芷知道,无论自己专横跋扈也好,结党营私也好,甚至是自己最不齿的贪污受贿也好,在天子眼中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完全可以容忍。 但是通敌卖国这样的霉头,那是万万不能沾边的,在这方面天子绝对不会有丝毫容忍。只要引起天子疑心,那说是万劫不复也不为过,不会有任何道理可讲,天子也不会讲道理的。 她决定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便吩咐继续赶路,另外派遣亲信轻骑急速先行赶到榆林城,将方应物所说的证据都带到城门处,等她到了城门再做出决断。 一路无话,大队人马加起来有一二百人,浩浩荡荡的抵达榆林城城门口时,所谓的人证物证都在城门口处等候多时了。 最主要的人证自然就是孙敬父女和当时几个行人,最重要的物证就是那名凶手的尸体和身边物品、以及马匹。 那先行到达的亲信对汪芷禀报道:“已经让公馆里其余北虏使者前来看过尸体,确实是失踪数日的达子。” 围观众人哗然。先前大家还想着是不是有方应物伪造证据的可能,但这个鉴定一出来。就说明方应物绝不是无的放矢了。 无论如何,公馆都是卫所衙署派人负责把守。逃出一人并刺杀方应物,彭指挥至少失职罪名难逃,里应外合的故意指使也真不是没可能。 方应物连连冷笑:“难怪彭大人严防死守,不准巡抚行辕的人去面见北虏使者,原来就是防着我等对证。你防的了一时,防的了一世么?蠢不可及!” 彭指挥使气的要吐血,这都是汪太监传书要求的,为的就是挡住杨巡抚与北虏使者面谈,将功劳留给汪太监自己。却被方应物顺手一击。让他背了黑锅,但他又不敢公开把责任推到汪太监身上去。 这边又提上人证来,孙氏父女跪在汪芷车下,将当日情形转述过一遍,与方应物所言基本相同。而且又强调,他们父女入城后在仓库那里受到了刁难,隐隐约约也是彭家那边指使的。 众人目光落在孙小娘子身上,都有几分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子也能张弓射箭救出方应物? 汪芷也不禁大为好奇。令人拿来弓箭,指着远处榆树对孙小娘子道:“你敢当面演示么?若能中了榆树,那就是所言不虚。” 孙小娘子起身答道:“奴家用着别人的弓不熟惯,须得先射两次试试手。” “这有何不可?给你三支箭!”汪芷下令道。 孙小娘子绷着脸。仔细瞄了瞄,开弓射出第一箭,果然没中。差之毫厘的擦着树皮过去。 随即她又射出第二箭,不偏不倚正中树干。而第三箭几乎和第二箭射中了相同地方,显然也是有意为之。 “好!”众人齐声喝彩。虽然人群里不乏弓马娴熟的武官,但孙小娘子这一手箭法仍不多见。 一件又一件被证实,彭指挥使脸色发白。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大骂方应物了,眼下他已经实实在在的惹上了嫌疑。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虽然缺乏直接证据,但正常人都会脑补出“彭指挥使勾结外贼,私放达子刺杀方应物,事后又利用权势阻止方应物追查,还对孙家父女大肆报复”的情节。 众人各有心思时,却见汪芷将镇守太监张遐叫到车下,吩咐道:“我暂时入驻你那里,速速去准备!” 张遐无奈的看了一眼彭指挥,低头离去。 但别人无不心知肚明,汪太监放弃了入驻卫所衙署的计划,这绝对是个风向标!至少说明汪太监对彭指挥起了戒心! 往更深一层想,方应物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方应物的最大身份可是巡抚亲信,若过江强龙汪太监与地头蛇彭指挥不能勾结起来,最大的受益者当然就是巡抚了 这方应物拆散了汪彭组合,又让汪公公无话可说,手段当真是厉害,不能不服。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被巡抚信重,果非常人也。 车马再次启动进城之前,汪芷突然把孙小娘子招到身边,笑眯眯的问道:“我看你在外漂泊不容易,到我身边服侍如何?” 众人心里感觉十分古怪,难道汪公公喜好女色?太监找女人,怎么看也是古怪的,看得见吃不着,也不怕眼馋死! 孙小娘子惴惴不安的不知如何是好,偷偷向方应物看去求救。 方应物站在不远处,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孙小娘子一直是他想收在身边保命的,汪芷捣什么乱? 不过细想之下,汪芷打算招揽孙小娘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汪芷怎么也说也是女扮假太监,仇家又很多,让男人或者太监贴身服侍保护总有不便利,找个孙小娘子这样的正合适。 但似乎也是个机会方应物心头转了转,立刻排众而出,对汪芷道:“厂公有所不知,在下已经捷足先登,请了孙小娘子在身边做使女,所以不能去厂公身边效劳了。” 若没有这个机会,方应物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招揽孙小娘子,难道他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去说“你来我身边罢”?从这个角度,还得感谢汪公公呐。 汪芷注目方应物良久,开口道:“那好办,我也请你来当西席,连孙家小娘子一起带过来。” 众人愕然,难道汪公公荤素不忌、男女通吃?(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补昨天,今天还有。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还是你比较擅长应付 面对汪芷半真半假的第二次招揽,方应物笑了笑,“在下如今在巡抚都察院充作书办,厂公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汪芷没有多说什么,心里或许是后悔。在常州的时候,与方应物已经谈论的很深了,距离招揽几乎一步之遥,可惜最后还是自己先势利翻脸了,否则现如今就绝不是这样。 她知道彭指挥使不可能通敌卖国,疑点终归是疑点而已。但阳谋的特点就是如此,明明知道真相也不得不照做。 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若还去拉拢满身疑点的彭指挥,那就是态度不端正,就是对里通外国这个罪名不在乎,传到天子耳朵里不是好事。 而且传来传去,或许就传成她纵容彭指挥了。所以她必须做出暂时划清界限的样子给别人看。 目送汪太监的队伍进了榆林城,方应物松口气,今天算是达到了目的,阻止了汪芷与彭指挥的勾结。 站在城门口他想了很多,如果汪芷没有彭指挥配合,在榆林城的影响力终将大大削弱。杨巡抚若能斩头露角,说不定还真能更进一步。 近些年三边特别是延绥镇是热点地区,出的高官也多,王越在这里打了胜仗,升为左都御史,余子俊在这里功勋卓著,升为兵部尚书。如果杨巡抚也能因功绩升到朝中高位,那就是自己的扎实人脉。 “方相公?方相公?”旁边有人轻轻呼唤。方应物扭头看去,原来是孙敬孙老爹,孙小娘子捏着衣角站在父亲后面。 孙敬对今天的事情有点不安。询问道:“你看今日之事”方应物安抚道:“无需多虑,你们先住到巡抚行辕中。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们。” 方应物便与孙敬父女一同朝城中走去,在路上。方应物循循善诱道:“你们往年因为有孙大使的关系,以解送军需入库为生,但如今孙大使渐渐淡出仓库,所以你们这个营生不是长久之计了,今次被刁难就是实证。尤其孙小娘子,女儿家家的总不能天天随着你餐风露宿的奔波” 孙小娘子在后面竖起了耳朵,但她父亲孙敬沉默半晌,只听着方应物说,没有答话。 到了钟鼓楼。孙敬父女去取行李,方应物先回了巡抚都察院。崔师爷在门口等候他多时了,见到方应物就道:“一切顺利!” 原来在方应物与汪芷、彭指挥使在城外扯皮的时候,杨巡抚在城中也没闲着,派出巡抚标营官军去了公馆,接管了公馆守卫差事,正所谓内外双管齐下。 毕竟出现了使者逃出公馆刺杀要员的大事,原公馆守卫嫌疑很大,必须全部撤换。卫所衙署对此也无话可讲。 “那在下这便去公馆面见使者,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应物当机立断道。 他始终没明白,为什么那个达贼要逃出公馆刺杀他,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原因。这个突破口。只能从这些北虏使者身上打开了。 方应物之前不是不想查清楚,但公馆归卫所衙署看守,死活不放他进去。今天将守卫权拿到手了。不迅速去问个明白,这心里就不痛快。 崔师爷明白方应物的心思。笑道:“方才我已经去过公馆了,与那使者头领孛忽罗谈了谈。其中也问到了你被刺杀的事情。” “他怎么说的?”方应物连忙问道。 “孛忽罗一开始说并不知道原因,我说此事很严重,如果查不清就要归罪于全部使者。后来又问他,那逃出去的人近况可曾有什么特异之处。 如此那孛忽罗才说,那刺杀你的人叫妥思答里,他有个弟弟,但在八月份沿秃尾河潜入边墙内侦探时,毙命身亡”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线索在这里! 八月份他从京师去榆林,在高家堡遇到了几个达贼,被孙小娘子射杀一人,后被牛马二校尉割了首级请功。而高家堡就筑在秃尾河岸边,当时被射杀的达贼必然就是妥思答里的弟弟了。 这事在榆林卫所有记录,稍加打听就会牵扯到他身上,毕竟牛马二校尉是与他方应物同行的。现在看来,就是妥思答里打听到了他身上,所以才会逃出来刺杀他,当然叫寻仇更恰当一些。 只可惜,孙小娘子真是这对兄弟的命里克星,弟弟死在孙小娘子手里,哥哥出来寻仇,结果也死在了孙小娘子手里。 方应物叹道:“公馆里,甚至榆林卫所里,还真有泄露消息的内奸,不然妥思答里为什么如此准确的找到了在下?” 如果说他之前都是泼脏水搅浑水,让汪芷不敢过于靠近彭指挥,却没想到歪打歪着,卫所里还真是有向北虏出卖情报的人。 崔师爷扯了扯方应物,“别在这里发愣了,一同去见东翁商议。” 杨巡抚此时神态轻松,如果汪直与彭指挥勾结不起来的话,他面临的压力就小多了。就算汪直想做点什么,没有爪牙如何能办得成? 崔师爷和方应物见过礼后,由崔师爷先禀报情况:“我去那公馆与孛忽罗会面,此人态度十分温顺,全无嚣张之态。据此看来,方老弟所言不错,那北虏酋首满都鲁如今处境确实不佳。” 杨巡抚大喜问道:“彼辈可接受朝廷册封么?” “我试探了口风,彼辈似无抗拒之意,不过还要等东翁亲自出面召见。我以为,若没有人掣肘,这次方老弟提出的方略大有希望。” 杨巡抚决断道:“那尽快召见北虏使者,然后让北虏使者回复满都鲁,等待满都鲁消息。” 三人正商议时,忽然有文书呈了进来,是从巡边太监汪直那里送来的。杨巡抚拆开看过,示意给崔、方二人道:“汪太监和彭指挥要壮士断腕了。” 崔师爷接过文书,与方应物一起看去,大意为:榆林卫镇抚司薛镇抚、榆林卫卫仓赵大使、榆林卫公馆刘管事玩忽职守,巡边太监汪直请巡抚严加查处。 反应好快!方应物和崔师爷齐齐暗叫一声。一口气将几个涉及到的官吏推出来,而且任由巡抚这边处置,这确实是壮士断腕。 若杨巡抚去查处了,那就等于是扫清了障碍,汪太监和彭指挥勾结起来再无芥蒂。若是不查,那更说不过去,就成了巡抚都察院包庇这几个人。 对汪直和彭指挥而言,这又是苦肉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不定还是彭指挥为了自救主动提出的,而汪直顺水推舟了。 方应物叹道,看来两个人都是明白人。汪芷知道自己需要彭指挥支持,彭指挥需要汪太监撑腰,为此他们二人也真是敢不惜代价了。 杨巡抚和崔师爷都没说话,只看着方应物,等到方应物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杨巡抚很推心置腹的说:“这种事情,还是你比较擅长应付” 方应物为这种“知遇”苦笑几声,“既然彼辈想壮士断腕,那就让他断不成,趁机开展榆林整风!”(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先过渡,再琢磨琢磨 第一百六十章 歪了歪了 在十月深秋,延绥镇巡抚杨大人代表朝廷,正式接见了北虏使者首领孛忽罗,并提出叫酋首满都鲁接受朝廷册封,如此才同意朝贡。作为识时务的褒奖,朝廷将允许在榆林开边市,但每次边市只准许北虏一部参加,由满都鲁指定。 这些大事,孛忽罗当然做不得主,他从杨巡抚这里领了意见,便快马加鞭回到北边,将消息传达给可汗满都鲁。 榆林城里都知道,如果满都鲁真同意受册封,那下一波使者到来的时候,才算是这次大戏正式开场,那时将有数不尽的利益纠葛在其中牵绊缠绕。 送走孛忽罗后,巡抚都察院忽然就消停了下来。杨巡抚每天签公事,崔师爷每天看公文,方应物每天不是上课就是督工。 这一切叫汪芷、彭指挥等人摸不到头脑,很是不明白。 虽然被方应物从中作梗,汪太监和彭指挥一时无法勾结起来,但两人那都是看着对方眼热。汪太监知道她需要彭指挥为爪牙,不然就会有被架空的可能;彭指挥也知道他需要汪太监,不然连方应物都可以狗仗人势将他压得死死。 按照镇守太监张遐的主意,干脆壮士断腕,将镇抚司薛镇抚、卫仓赵大使、公馆刘管事这几人当替罪羊推了出去,让巡抚自行处置。 如此可以彻底了结最近这段腻歪事情,方应物再也不能拿着把柄攻击彭指挥了。彭大人摆脱嫌疑缠身后,自然就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但名单交到巡抚那里,就好似石沉大海。没了回音,也不说处置。也不说不处置,就这么拖着没动静。 这很让出主意的张太监犯嘀咕。杀人不过头点地,巡抚衙门这样有点不讲规矩啊。但此时方应物没有功夫去搭理这些事情,他心思都放在孙敬父女身上。 话说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卫仓哪里还敢刁难孙氏父女。所以孙敬也领到了代表完纳军粮的回票,已经可以打道回府了,但这可不是方应物所希望的。 孙敬和孙小娘子前几天为了安全住进巡抚行辕外院,就在方应物隔壁。这日方应物自掏腰包,置办了一桌在榆林城堪称丰盛的酒菜,就在孙敬所住堂屋里摆下宴席。此外还请了孙林前来作陪。 三个男人围桌而坐,但根据习俗女人不能上桌,所以孙小娘子只好自己坐在里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 “那汪太监权势熏天,他已经看中了你女儿,幸亏我机智,临机应变说你女儿在我身边使唤,这才断了他的念想。 你们如果离开,只怕仍是逃不出汪太监魔抓。难道你真想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太监身边么?那一辈子可就毁了!” 这是方相公的声音,如花似玉是说她吗?孙小娘子脸色红了红,心里美滋滋的,读书人就是会用词。 “阉宦又能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那些公公经常拿身边女子去招待客人而已。三陪知不知道?陪喝陪玩陪睡!你觉得无所谓?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孙小娘子听在耳中,忍不住暗“呸”一声,这方相公有时候说话真是不知羞。偏生还总是一本正经的,可恶的很! 再说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凭什么替自己万万不能接受?难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了? “孙老爹你回去还能有什么事情?你都这把岁数了,小娘子也长大成人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辛辛苦苦运军需,也不能还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继续跟着你当苦力罢!这是暴殄天物呐。 所以建议你趁早另想个其他营生,我看这榆林城新建几年,遍地都有机会,何妨多住一阵子。” 再次听到如花似玉这个词,孙小娘子心里又美了一下,仿佛百听不厌。随后她又想道,方相公明明是在与父亲说话,为何句句都要提到自己呢? 这是不是就是那句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自己该怎么办?身份又差的这么多孙小娘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了。 却说在外间屋里,孙敬瞥了口沫横飞的方应物一眼。他也算在外闯荡的老江湖了,方应物这点心思岂能看不出来?但他拿不准,所以也就一直装糊涂,并不点破而已。 方应物想留人,那没什么,但闭着眼胡吹大气就太贬低他们父女的智商了。榆林城这种苦哈哈地方,能有什么机会? 所以孙敬很直白的说:“此地与兵营有什么两样?外面就是边墙,边墙外就是沙漠。达贼来来往往,也就这几年安生了点,能有什么机会?再说我已经惹到了榆林卫,留这里不会安生。” 前来陪酒的孙林孙大使接上了话,对孙敬道:“哥哥你这目光要放长远,事情是变化的,或许过几年就会成为四方财货汇聚之地!至少边境周围数百里,只有这一座城。” 孙敬听出来了,这孙林也是帮着方应物说话,又听孙林突然说起方应物道:“方相公那是宰相的徒弟,翰林的儿子,他外祖也是大户!你没见巡抚老大人也很看重方相公么? 我们若非机缘巧合,根本结交不到方相公这般人物!所以哥哥你要珍惜,可不能错过。我敢说,你若错过这次,那么下次就不会再有这番际遇了!” 里间孙小娘子听得真真的,又自惭形愧的患得患失起来。方相公这样的人,一定更喜欢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罢?自己好像配不上。 孙敬暗暗苦笑,孙林与他好歹也是同族乡亲,今天却处处帮着外人说话。他这嘴脸简直就像是拉皮条的,敢情不是他女儿。 孙林还真就是保媒拉纤的心思,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族侄女不可能为正室。但在他眼里,当妾室也不错,方应物那样的家世,能攀附上就可以知足了,管他是不是正房。 方应物一边听孙林说话,一边摇头。他很是有些无语,这孙大使也太没格调了,太不含蓄了,王婆夸西门庆也就是这般夸法了。 他咳嗽一声,张口道:“远的不说,到了明年说不定就要开边市,这可是发财路子。孙老爹对边情极其熟悉,正是大展身手时机!” 此言一出,孙敬和孙林齐齐大惊,侧头紧紧盯着方应物。 这些事情只有个别人知道,孙敬和孙林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两人一个是常年行走边境的,一个是久住边镇的,对边情都比较了解,所以才对此感到很震惊。 至少从他们记事以来,就没见过朝廷开过边市,大都是边民偷偷走私货物,数量也不大。如果真的开了边市,那对边境地区而言绝对是震动性的大事件。 孙林也忘了拉皮条,连忙问道:“方相公你从那里得知?此事当真?”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详情就不谈了,我有七八成把握。因而孙老爹你大可观望一阵子,就算在边市给大商家当脚力,也比回山西运军粮赚得多。况且风云际会,说不定还另有发达际遇。” 不得不说,方应物说的很有诱惑性,孙敬皱眉沉思起来。 而孙林笑道:“方相公若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可以效力。有方相公这等巡抚衙门红人在,想必也亏待不了我们。” 孙林跟着方应物已经沾过不少光,所以表态很痛快。他又瞧了瞧孙敬,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还不知道罢,敬老弟年轻时也是小商贩,偷偷去北边的那种” 方应物很是意外,孙敬看起来话不多,有几分老实模样,没想到年轻时居然干过走私买卖。 孙林继续揭他老底道:“只不过有一次翻了船倾家荡产,又因为女儿的缘故,所以为了求稳当,用自家马匹做起了运军需的脚力。” 方应物“哈哈”一笑道:“原来孙老爹也算个边塞达人,不知道愿意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这次提早做好准备,说不定我们都可以发大财。” 本来孙敬有些不安,这种违法买卖谁知道方应物介意不介意?不过他听到方应物的笑声后,便又安了心。 如果真有机会,谁甘心当一辈子长途脚夫?孙敬抱拳道:“愿效劳!” 这顿酒席,三人一边商议一边喝酒,最后不知不觉齐齐酩酊大醉。散了时,孙敬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想动,方应物和孙林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了。 孙小娘子从里间走出来,开始收拾起桌子。但她动作很大,碗碟叮叮咣咣的不停作响,吵得她父亲迷迷糊糊难受。 孙敬勉强睁开眼睛,埋怨女儿道:“动作轻些,这些东西不是咱家的!”孙小娘子充耳不闻,动作反而更大了。 她能不生气么,从头听到尾,本来她是主角,但却都把她忘了。明明都快扯出话了,但最后还是不上不下没个准话,她到底如何自处?父亲倒是有了准头,哼! “惯会作怪!”孙敬醉醺醺斥责几句,摸到床上睡了。 走出院子,便有深秋凉风吹来,孙林感到酒醒了几分,忽然拍额道:“今天怎么误了正事?本来是该谈小娘子的,歪了歪了。” “歪楼不怕,既然留住了爹,女儿自然也就跑不了!”方应物豪气干云的说。(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为什么卡文的总是我,真坐了一天,哎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了!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边塞的天气渐渐变得冷冽起来。今年对延绥镇而言,是轻松的一年。 最大原因就是北虏比较消停,只有在八月时候,达贼试探性的袭扰了一下高家堡。其余时间和其他地点大都风平浪静,是难得的一个安宁年景。 年年喊防秋,今年却轻松了一次。边民都要感激王越和余子俊两位曾经主持西北大局的老大人,若非有王公数年间连战连捷和余公修建边墙,今日又哪会受到余荫。 榆林城北数里地方,有一要害之处叫做红石峡,在此修筑了关隘并设有重兵把守,是边墙防线的重要一环。这日,北虏使者孛忽罗又出现在关外,早得过吩咐的红石峡守军不敢造次,飞骑上报到榆林城。 此时杨巡抚正与崔师爷、方应物商议整理军屯的问题,忽然得到红石峡急报,道是鞑子使者孛忽罗又来了。 方应物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拍案道:“如果满都鲁拒绝我们的条件,那么孛忽罗就不会浪费时间再跑一次了。既然他来了,那说明满都鲁大概要接受我们的条件了。” 方应物拍桌子显得有点失态,但他确实兴奋。若他的筹划一步步变为现实,这种运筹帷幄的满足感很令人兴奋,大大涨了自己的面子。何况他作为策划人,也会有很多明的暗的好处。 方应物本来只是抱着只管出主意不负责成功率的念头提出对策,成了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而已——狗头军师大都是这种特质。 此刻知道了极有可能成功时。方应物心里得意的自言自语:“当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杨巡抚也很振奋,既然当了守边大臣。谁不想建功立业?但按照朝廷制度,巡抚地位超然。又是文臣,所以不会因为战败论罪,但同时就算打了胜仗也不会记录战功。 所以边镇巡抚固然权势极大,但想做出点醒目业绩不容易,不是人人都有前巡抚余子俊那样修千里边墙的本事。 但今次杨巡抚却感到机遇真来了,如果盘踞河套一带的北虏可汗满都鲁接受了册封,那么他的业绩就不亚于前巡抚余子俊。如今余大人已经贵为兵部尚书 话说回来,虽然册封的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满都鲁大概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差事。但就算是门面功夫。那也是了不起的功绩了。 在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对北虏就转攻为守,总体上落了下风,西北边境回收了数百里。 以近几十年来这种状况,只怕谁也不敢想北虏可汗会接受朝廷册封,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偏偏就在他杨浩巡抚任上做成了,这不是业绩是什么? 一片欢欣中,方应物又想到了开边市的事情。这事在榆林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如果提前大肆囤积一批货物。肯定可以发一笔财——靠政策赚钱就是这么容易。 却说这孛忽罗第二次进入榆林城,与上次被晾着的待遇是大大不同了,杨巡抚第一时间就接见了,这算是两边使节的正式接触。 果不其然。正如方应物所预料的,孛忽罗传了满都鲁的话,表示可以各自罢兵言和。停息干戈,同时也可以接受大明的金印册封。并热烈欢迎开边市互通有无。 但满都鲁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若有朝一日他率部讨伐太师癿加思兰时。希望大明方面一同出兵夹击。 对这个另外提出的条件,杨巡抚拿不定主意,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送了孛忽罗去公馆歇息,他连忙又把方应物喊来咨询。 这时候杨巡抚对方应物的信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他心里,方应物的判断最有可能是正确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有如汉之张良。 “当然不能答应这个条件!”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道。 杨巡抚很不耻下问的问道:“愿闻其详。” 方应物指点道:“如今满都鲁被癿加思兰压迫太甚,他与我们言和并非出自本心,很可能只是迫于形势而已。那我们顺其自然,挑动满都鲁部和癿加思兰部去斗才是上策。 如果我们出兵夹击癿加思兰,败了没有任何好处,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一场辛苦就是为别人火中取栗,除了一些纸面军功外,所获肯定寥寥无几,大头都归了那满都鲁。 可以想象,若癿加思兰彻底败落,漠南河套一带就是满都鲁一家独大。人心都会变,到那时满都鲁没了掣肘,心思会变成什么样很难说,谁知道会不会成为又一个也先?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所做一切的最根本原则就是因时制宜,挑动北虏内斗。为的是达到减轻边患压力的目的,而不是要帮助满都鲁。 就是单独与满都鲁部开边市也不是真为了互通有无,而是为了让癿加思兰部看着满都鲁获益而眼红。 总而言之,在下觉得,最上策就是让满都鲁自己和癿加思兰互相打去,我们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出手。” 听方应物鞭辟入里的分析过,杨巡抚心里就拿定了主意。他又问道:“那你觉得,如果不答应这个条件,满都鲁还肯不肯接受?” 方应物冷笑几声,“爱来来不来滚!这次是他要求到我们,又不是我们去求到他。”话说到这里,杨巡抚心头大定,又与方应物闲谈了几句。 这时候,奉命护送孛忽罗回公馆的军士进屋来禀报:“刚才出了衙门后走过一条街,忽然有汪太监的人来邀请鞑子使者,我等阻拦不住,那鞑子使者竟被汪太监请走了。” 杨巡抚苦笑不已,这汪直还是按捺不住啊。方应物却一拍额头,大叫一声“坏了”! 随即他对杨巡抚解释道:“那汪直生性对边功十分着迷,为人又急功近利,十分短视。若听到有夹击癿加思兰部的机会,他估计不会放过!” 方应物记得,在史书上汪太监极其热衷武事,常年在外巡边,为了边功确实不择手段,连杀外族使节团冒功的事情都干过。如今有这么一个不错的机会,那汪芷八成不会放过。 这种战功对杨巡抚用处不大,因为巡抚是不叙战功的,但对别人可不见得。(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哎,某人产前忧郁症ing,先写到这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子大有前途 当夜汪直设下宴席款待孛忽罗,等孛忽罗从镇守太监府回到公馆时,杨巡抚派人去打探情况。 果然像方应物所猜测的,在宴席上汪直同样与孛忽罗进行了交涉,孛忽罗也同样提出了夹击癿加思兰部的条件。但与杨巡抚不同,汪直当场表态答应。 这让孛忽罗十分诧异,巡抚那边虽然没有当面拒绝,显然是不想答应,但这汪公公却痛痛快快的答应了,那他这个使者到底听谁的?汪太监和杨巡抚到底是谁说了算的? 杨巡抚忍不住抚须长叹,做点事真难,想没有掣肘更难!这汪太监真是不肯轻易放弃机会的,更不会无所作为,定要想方设法插手。 此后又过数日,汪直发了帖子给巡抚行辕,道是要登门造访。 方应物对此分析道:“汪直年少得志,很看重面子。目前他与抚台观点不同,如果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各自上各自的奏折。 但是到了朝廷里,这汪直也没有把握。如果朝廷真的驳回了汪直的奏疏,那对他自己的威信是个很大损害。他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要主动登门造访。” 方应物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在地方上镇守太监和官员有所不同。地方官员的权力来自于体制,具有不受人意志转移的天然性,但镇守太监的权力更多来自于自己的威信,让别人害怕并服气的威信。 杨巡抚如果被驳斥回来,那照样当巡抚,但若汪直被朝廷驳斥回来。就要被地方看轻了,所以汪直比杨巡抚更承受不起风险。 杨巡抚点点头。便吩咐方应物道:“你作陪客,与我一起见见汪太监。” 到了次日。汪直驾到,杨巡抚大开中门,将汪直迎入堂上。两人分左右并排而坐,方应物和崔师爷坐在下首陪客。 寒暄几句,汪直主动挑起话头道:“前几日,我写信给延绥镇总兵许大人,昨日得了回信,许大人说愿效犬马之劳。我看军心可用,杨大人何必拘泥于方略。” 延绥镇总兵官许宁乃是本镇最大的武官。相当于武官里的“巡抚”。不过许总兵这半年多一直在敌情最紧急的延绥镇西路亲自镇守,榆林城中路这边交给了副总兵岳嵩把守。 杨巡抚闻言皱起了眉头,难道许总兵真迫于汪直的威势,也像彭指挥似的投靠汪直?还是说许总兵也对那战功动了心,想配合汪直打一场战争? 若真如此,麻烦就大了,彭指挥只是榆林卫的指挥使,许总兵却是整个延绥镇的总兵官。 如果不是杨巡抚的敕书里有“节制总兵官及以下”,并凭借以文驭武的大背景。还真管不了许总兵。但也架不住许总兵去投靠另一个钦差太监,那样就失控了。 屋中气氛一时沉默下来,汪芷也不着急,笑吟吟的左顾右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突然间,方应物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杨巡抚说话。叹道:“在下觉得,若抚台也提笔写信给许总兵。想必那许总兵也一样会回信说愿效犬马之劳。” 杨巡抚愣了愣,立刻回过味儿来。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许总兵收到汪直的信,难道会傻乎乎的找骂么,肯定回信说几句官场好听话,反正好听话不要钱。 同样的,自己如果也给许总兵写信,许总兵肯定也回信说“承蒙大人看重,心情十分激动,愿效犬马之劳”这类话。 也就汪直十几岁年纪,又一直顺风顺水的,对世情历练不足,才会闹出这种把客套话当承诺的乌龙。而自己对汪直过于谨慎,险些也入了套。 想至此,杨巡抚略感轻松,低头端起茶水,不过心里又琢磨起来。许总兵一直在西边,不肯回榆林是什么原因?就算榆林城里有他这个巡抚和汪芷两尊巨头,许总兵也不想来露脸么? 难道这位总兵官不想夹在汪太监和自己中间为难,所以干脆远遁在外,避开烦恼? 却说另一边汪芷暗暗咬牙,忍不住瞪了方应物几眼,这厮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故意营造的氛围化解了。 本来她还想凭借许总兵的话头,制造些压力,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于是便单刀直入道:“满都鲁部请求夹击癿加思兰,有何不可?杨公怯战乎?” 杨巡抚早有准备,答道:“此非本院怯战也。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既然有伐谋、伐交在前,伐兵在后,又何必舍前而趋后?何况如今一仗胜败,于大局无济于事,劳师动众、靡费钱粮所为何来?” 汪直不服气,“北虏为患多年,武力的事情终要靠武力解决,难道坐在屋中卖弄嘴皮子就能将北虏说死?能杀一个少一个,下次还有没有夹击机会都不知道了。” 杨巡抚继续辩驳道:“并非不出兵,只是时机不到,这时候帮那满都鲁夹击癿加思兰,最后只会叫满都鲁一家坐大,绝非边塞之福。” 两人互相争辩几句,谁也说不服谁,又各自僵持住了。在短短的空当里,忽然又响起了方应物的长叹声,不知怎的,汪直心里猛然一跳,好像被人抓紧了。 方应物缓缓道:“此时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之计,看似高明,但不禁让在下想起前朝宋的联金灭辽之计,徽钦二宗下场殊为可叹,不禁令人心生万般感慨。” 汪直正口渴喝茶,听到方应物几句话,险些将茶水全喷出来,这方秀才也太能扯了,竟然前朝宋的靖康之耻搬了出来。 方应物又道:“想必联金灭辽时,宋室的想法与厂公可能有所接近呐,最终可惜二帝蒙羞,耻辱终究不得报。” 方应物不知所谓、絮絮叨叨的说起徽钦二宗。却让汪直哑口无言,不知怎么接话。 对前朝的皇帝。文人当然是可以评论的,连史书都是文人写的。但太监作为天子家奴。有的时候就需要小心了,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 比如眼下汪直说要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但方应物却搬出联金灭辽的典故作对比,这就比较坑人。 若汪直说话稍有不慎,传了出去就可能会引起天子不好的联想。汪直的主张确实和联金灭辽差不多,又有哪个天子会想变成徽钦二宗那样?即便汪直再大胆,也不敢去赌天子的喜恶,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了。 杨巡抚暗暗感到好笑,这方应物今天话不多。但每句都很刁,让汪直无法回答。 见汪芷住口不言,方应物语气很诚恳的说:“厂公你性情直爽,为人实在,千万要当心,别被孛忽罗耍弄了。” 性情直爽,为人实在?汪芷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褒扬还是贬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如今满都鲁部被癿加思兰欺压,正式有求于我大明的时候。即便不答应他们夹击癿加思兰的要求,他们大概也一样会接受大明册封。至于开边市,更是彼辈梦寐所求的。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孛忽罗夹击癿加思兰的条件?即便大明想答应这个条件,完全可以日后再谈。让满都鲁拿别的来交换,又何必现在就痛快的答应?” 所以说如果就此轻易的答应,那就等于是损失了大明的权益。这与丧师辱国有什么区别?外交事情,就与买卖差不多。讨价还价不可少。厂公这种直爽人还是不适合与人谈判” 汪芷拍案喝道:“大胆!” 方应物没有停住,仍然道:“听说厂公曾经宴请了孛忽罗?须知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只怕就是厂公年少不知轻重,面对满都鲁使者卑躬屈膝,有求必应,有失国体,有损陛下之颜面。厂公千万要上心啊。” 方应物的话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真是为汪芷处处着想。 这汪芷彻底愣住,有点自我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只适合打打杀杀,真不适合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 兴冲冲的来,神不守舍的走,在一片迷茫中,汪芷离开了巡抚行辕。在轿子上她突然醒悟过来,与读书人去讲道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起方应物,她有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 目送汪太监仪仗远去,杨巡抚对方应物道:“今日初见汪太监,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缠。” 方应物解释道:“因为天高皇帝远,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这般了。京城是天子脚下,汪直随意就可借得天威,但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镇,汪直总不能事无巨细动辄向陛下请示,大半要靠他自己临机应变,以他这脾气难为他了。 别处巡抚不敢稍有触犯,事事顺着汪直,他自然气焰滔天,但抚台风骨凛凛,那就道长魔消了。” 杨巡抚若有所思,又听方应物叮嘱道:“而且晚生还有两句话请抚台切记,第一,汪直倒台之前,抚台千万不要入京,京城是死地,在边镇积累名望即可。 第二,公事上可以有所争执,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无所谓。但涉及到汪直私利,抚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因为陛下为人护短,在私利方面极度袒护近幸宠臣,最厌烦大臣用小节攻击。” 方应物的话再一次刷新了杨巡抚的认知,抚台大人不禁站在中庭瞠目结舌,世间怎么会有方应物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 杨巡抚看书时,常见这样的段子——有人指着某少年道“此子大有前途”,然后果然言中,这人就会被人吹捧为有识人之明。 每当看到这种故事,杨巡抚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他认为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要么是后人故意附会胡编,正常人谁能看的清几十年后的际遇? 但今天杨巡抚忽然理解了,他发现自己真敢指着方应物说“此子大有前途”,既不是附会也不是胡编。(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难写的一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冬至大朝喜事 却说那孛忽罗能被满都鲁可汗派来充当谈判使者,当然不会太蠢,自然看得出来杨巡抚和汪太监之间思路有所不同,而且也互相抢功——在大明体制里,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所以孛忽罗并不着急,想着在两大巨头之间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但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汪太监不知为何忽然退缩了,他所面对的只有杨巡抚一个。 杨巡抚的态度十分强硬,拒绝了孛忽罗提出的一切附加要求,只要满都鲁可汗接受朝廷册封。而作为册封赏赐,朝廷将允许在榆林开一次边市,当然也只允许满都鲁部参加,其他各部依旧不许。 满都鲁本部势弱,孛忽罗也就没有太多的底气,谈也谈不出花来,一时间各种鞑子飞骑来来往往穿梭于西北大地。 转眼间到了冬至日,这可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大节日之一。在京师紫禁城奉天殿,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冬至大朝会。 成化天子朱见深表情木然、无所事事的端坐于深宫宝座之上,但仍一板一眼的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虽然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其实能老老实实坐在宝座上充场面,已经是成化天子的最大优点了。 京城文武官员按照东文西武、品级班序依次排列朝贺,个个都头顶进贤冠,身穿大襟斜领公服,从奉天殿内一直排到了殿外广场。陛下与群臣之间,以及殿宇丹墀和广场周边密布亲军将校,手持各种旗帜礼器。 这等宏大庄严肃穆的场合。除了钟磬悠悠、鼓声催进、猎猎旗风、赞礼叫声、舞拜山呼外,一般不会有其他杂音。至少不会有影响到朝会全局的杂音。一旦出了这种事,就是大不敬。 但成化十四年的冬至大朝就出了意外。从殿内到殿外的数千群臣抖擞膝盖,正准备俯身舞拜、山呼万岁时,忽然有很不和谐的叫喊声干扰到了赞礼官。 一个亲军校尉手举文书,从奉天门的西角门里窜了过来,沿着御道边沿飞奔向奉天殿,一边跑一边高喊道:“延绥镇六百里加急文书,十万火急!” 百官大惊,类似的十万火急在过去也遇到,大都是边疆送来的紧急军情。其次是重大灾情。 有经验的官僚都默默想道,必然又有北虏破开边墙入寇了,大节日的也不消停! 虽然冲撞了大朝仪式,但没有人拦着,让那校尉一直上了殿,将文书交给天子身边锦衣卫官,又转呈给天子。 天子大概是因为好心情被打扰而不悦,皱着眉头拆开看了。片刻之后,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便递给身旁的太监覃昌。 覃昌看了,脸色变了变,又递给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看过后,居然也难得会笑了。又递给赞礼官并吩咐道:“念!” 赞礼官便一板一眼的对殿内群臣读起来,“臣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镇等处、参赞军务杨浩谨奏闻,今有北虏酋首满都鲁者。素仰陛下之天威,心服王化。近日遣使望风来降。愿受大明册封,臣服于沙漠” 立在宝座下面的大学士、翰林、部院、科道大臣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的暗骂了几句。这延绥镇的杨巡抚搞什么名堂!偏偏拣这节日大典时候来吓唬人,委实叫大家都受了一惊,还以为北虏大军入寇了。 其实杨巡抚很冤枉,他发了六百里加急奏疏不假,但也没法算计到恰好在大朝会时送达宫中,这又有谁能算到。 按照规矩,这种十万火急的东西必须第一时间让天子看到,别说正在摆样子大朝,就算天子睡着了也要叫起来看的。 骂完杨巡抚,细想这奏疏里的内容,群臣都有点惊异,恍然如幻听。这不科学啊,居然还真让延绥镇做成了? 前番延绥镇上奏新筹边策,从天子到朝廷只是抱着姑且试之的态度。毕竟不需兵马不需钱粮,只靠卖嘴皮子,外加一次边市,就算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可今天猛然听到居然还真让延绥镇搞成了,怎能不惊讶? 自从土木堡惨剧发生以来,大明全线变攻为守,被动应付时候居多。这种局面下,北方酋首来臣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满都鲁汗在名头上仍旧是整个大漠的可汗,怎么就如此轻易的臣服了? 这种时候,群臣多数人都匪夷所思的愕然了短短几个瞬间,不过其中反应最快的就是首辅万安。这万首辅人称“万岁阁老”绝非浪得虚名,关键时刻就能看出他为什么人品普遭非议还能稳稳的当首辅。 赞礼官话音刚落下,万首辅就闪电般拜倒在地,在别人都还站着时候,独自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首辅的声音很洪亮,在大殿中回荡了几个来回,引得成化天子顺势哈哈大笑。 朱见深当然很兴奋。他虽然是闷在深宫自娱自乐的宅男,但毕竟是马上皇帝文宗的后代、幼年就参加北征的宣宗的孙子、胆敢御驾亲征的英宗(只是成了大悲剧)的儿子,酷爱武事的武宗的爷爷。 所以这位天子身上还是有点钦慕武功的血脉,汪直想混边功也不排除是为了讨好天子。虽然这次严格说起来不是武功,但北虏可汗的臣服仍然令他感到极度兴奋。 万安高呼之后,其他大臣才反应过来,在赞礼官引导下拜倒恭贺,消息传到殿外,又是一片片的山呼万岁之声。一场例行公事的冬至大朝会,真正带上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冬至节大朝会过后,成化天子难得勤政一次,迅速指示内阁三件事,一是拟定封号、制作金印、草拟诰书;二是选择使臣出使满都鲁部,宣旨并册封;三是对延绥镇论功行赏。 封赏时对杨巡抚很好办,直接从右副都御使进位右都御使,正三品巡抚变成了正二品巡抚,只差一步到尚书或者左都御史。延绥边镇文武官员也都沾光,人人加了一级俸禄。 但筹边策撰稿人方应物就比较让朝廷难办了,生员士子立功的情况不是没有,奖励办法一般都是赏赐若干银两,但这次只赏赐银两打发掉显然说不过去。 若是方应物在体制内也好说,升品级加俸禄有的是办法。但方应物目前只是个秀才,总不能封个举人当,那就坏了国家取士的根本。 其实转移一下,因功封子或者因功封父都是办法,但议论来议论去都不妥当。 所以最后只能把方应物暂且搁置,在内阁诰敕房功绩簿上列名,记功两次,以备将来。若方应物能步入仕途,这记功两次的奖赏就可以补上了,一般都是加官一级、遇缺即补。 这个待遇让很多人都有点眼红,还没做官就有升官机会在等着,这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知这方应物将来若科举不顺,又不想走监生路线导致无法进入仕途,那又该怎么办。 内阁拟定的给满都鲁的封号很没创意的是“顺义王”,诰书金印都有条不紊的正在制作中。其实这种册封,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是有政治挂帅这个原则,政治意义不意味不重要,门面功夫就是最大的礼义。 最麻烦的事情反而是选择使臣。按照规矩,这样的差事只要顺当回来就是一次功绩,一般要加一次官。而且这又是很有面子的差事,册封北虏的机会极其罕见,自然想去的人就多了。 本次使臣人选,代表的是天朝脸面,浊流是不用想了,只能在翰林、坊局、中书科、礼部中选,其实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这些部门负责这方面事务。 但人选还是太多,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上百人,真正的百里挑一,万众瞩目。于是一道又一道关口出现了,在满朝关注下,连关系后门都不大好使。毕竟这使臣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天子的颜面,天子也不想丢人现眼。 首先年龄太大的不行,显得老朽暮气,五十岁以上的全部排除;年龄太小的也不行,显得太轻浮,三十岁以下的全部排除掉。 筛选完年纪就是筛选相貌,长相中等及以下的不行,连平庸都要拒绝。必须要仪表堂堂、仪容俊伟、仪范出众才能代表大明。 这一道关口最残酷,立刻淘汰了剩余人选中的三分之二,毕竟这个世界上长相平庸的是多数,这时候选人仅剩十几个。 然后比较品行气节,作为代表朝廷出使外邦的人,没有气节那何以慑服异邦? 所以凡是有过污点,甚至连不好不坏没什么口碑的候选人都要排斥掉。很多人都为此捶胸顿足,平常不刷声望的,这时候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 还有比拼学识,天朝上国文化之邦,学问略逊的当然不能当使臣。但文无第一,这个一时间不好比出高低。 故而又将候选人的历年科举成绩都翻了出来,凡是名次靠后的彻底悲剧了。在这比科举还残酷的竞争上岗中,不入二甲前十的都危险。 不得不说,大明朝人才济济。别的没有,读书人是应有尽有,各种类型齐全的很。在如此苛刻、甚至不近人情的筛选中,居然还有漏网之鱼能通过全部关卡,符合全部条件。 相貌本朝第一、无出其右,气节本朝名列前茅、号称翰林五谏之一,科举浙江解元、殿试二甲第四,年纪不老不嫩、三十出头的翰林院庶吉士方清之闪亮登场了。(未完待续……) PS:写了一中午,吃饭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成化十五年开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北虏使者孛忽罗在榆林城来去数次,有些消息就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透露了出来。朝廷明年要在榆林这里开一次边市这个消息,就在一些人的半信半疑中渐渐流传。 大部分人,听到也就听到了,只当做一桩趣闻,但是嗅觉灵敏的商家却察觉到了新的商机。中原物产丰富,对外贸易的油水相当丰富,有实力的商人谁不想分一杯羹?何况边市很有可能成为常例,这可是一桩少有的长期大买卖。 不要认为西北边省与江南比起来,经济方面差得远,所以商业就不够发达。恰恰相反,出自西北的山陕商人是能与徽商抗衡的存在,甚至在当今还压了徽商一头。 后世都熟知扬州盐商之强盛,甚至将扬州盐商与徽商划等号。但在这个时代,扬州盐商却是以陕西人为主体,徽商比较起来还没有成大气候。 不过山陕商人的兴起也是因为政策原因,此时还实行“开中法”,只有向边塞驻军输入粮食,才能领到相应的盐引,有了盐引才能去盐场中盐。在这个政策下,靠近边境的陕西人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闲话不提,时间一晃进入了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但榆林城却反而有不少外地人进来,打探各种消息。 放在过去,这帮人说不定要被当成细作一网打尽。但这批人却都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担保人,打探的又不是军事机密。于是守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文化的人还要嘟哝几句“商人重利轻离别”。 作为巡抚都察院里的决策核心之一。背地里人称“二巡抚”的方应物方大秀才也没少受到骚扰,各种带钱的、带色的邀请半个月都不断绝。 不过他深居简出。从不答应任何应酬,也不收任何好处。这让商家徒然望而兴叹,他们做买卖的尤其是做大买卖的,最不喜欢遇到清心寡欲的道德君子了。 他们也很难想象,对于亲手炮制出的大肥肉,方小相公真会一点也不沾?这也太洁癖了罢,如今又不是剥皮实草的太祖时代!再说方小相公不是官身,也谈不上贪赃枉法。 时间又一晃,过了热闹的元旦。如今已经正式进入成化十五年了。但榆林城里的外地商家有增无减,他们知道,最确切的消息大概就要出来了。 被众人所议论的方秀才正在屋中认真的写字,很心无旁骛,很专心致志。忽然外间传来“哗啦”的一声响,叫方应物眉毛抽了抽,手底下毛笔也随之划出一道空灵的弧线。 帘子中间闪出孙小娘子的美人头,小脸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吐了吐舌头说:“洗碗时又不小心” 方应物按了按额头。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 孙小娘子的父亲孙敬孙老爹过年前就被方应物打发到外地办事去了,这被孙林偷偷解读为“调虎离山”。 孙老爹走之前,方应物漫不经心的说,身边没人使唤。请闲着的孙小娘子帮忙收拾屋里内务。 对这个要求,孙老爹没有拒绝。至于将美丽女儿送到年轻主公身边,是否会被侮辱清白这种忧虑。孙老爹是不担心的。首先在他眼里方秀才人品不至于这么差,不像会霸王硬上弓的人。 其次。以女儿的拳脚功夫,怎么可能被方应物这在他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强方应物不反遭用强就不错了; 最后。如果真丢了清白,那也是天意,所以成就成了罢,省的整日里难以抉择,不知道如何是好。 孙老爹走了,孙小娘子来了,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孙小娘子完全不是做家务活的料。 在她手里,扫过的地和没扫区别不大,摔碎的碗与洗好的碗数量差不多,擦过的桌椅都是痕迹一道道的艺术品。 但方应物忍了,美人至少赏心悦目,总比大男人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好。而且孙小娘子言行举止比较开朗爽快,不像这个时空大多数女人那般扭扭捏捏,更像是上辈子那个时代的女性,让方大秀才时不时有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你真是天生的大户人家少奶奶命!”方应物竖起大拇指道,孙小娘子终于羞赧的把头从门帘里缩了回去。 正月十五后,过年的气氛渐渐淡了。又有有飞骑闯进榆林城报来了消息,朝廷使臣快要抵达榆林城了。 其实去满都鲁部不见得非要从榆林出塞,从山西镇偏头关出塞更近一些。但一客不烦二主,使臣还兼了宣旨封赏的天使,以及宣布若干事项,所以还是要到榆林来。 一时间里,榆林城大小官吏喜气洋洋。杨巡抚自不待说,坐地升了一品,成为天下二十多个巡抚里排名靠前的之一。其他人虽然不如杨巡抚得到的好处多,但每人平白涨了一级俸禄,也是很不错的喜事了。 此次使臣只有一个正使方清之,没有副使。此外就是护卫官军五十人,此外还有行人司抽调的属员和自家仆役若干。 到了榆林城,方清之下榻在公馆,这也让方应物比较放心。如果公馆在巡抚标营控制下,当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也是方应物多疑多虑了,父亲大人这次是代表天子出使外邦,身份不同一般。若在榆林出了任何差错,无论是否彭指挥的过错,榆林卫都是逃不了责任的,谁也不会干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杨巡抚很体贴,在钦差使臣抵达的当天,没有安排接风洗尘的宴席。反而让方应物去公馆拜见,给了一个父子相会的时机。 说实话,这对父子之间是很陌生的。方应物不用说,半截穿越来的人士,对这个肉身的父亲当然不会太熟悉。更何况与父亲聚少离多,一共也没见到过几次面,见了面也是在压抑氛围下匆匆忙忙的说话。 至于方清之的感觉,同样还是陌生。自家这儿子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可思议,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这还是他印象里的儿子么? 虽然说这几年他主要心思都放在奋斗上,对儿子没做到时时刻刻都关注,但三岁看老,自家儿子从小什么样他也是心里有数的。但实在不曾料到自家儿子如此呼风唤雨,莫非男大也有十八变? 方应物见了礼,站在父亲旁边,问候完毕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与别人说话可以随便,但在父亲面前就要谨慎点了。难道要关心的说“新婚快乐小心身体”? 方清之也是寡言少语的君子,奉行君子慎言,更不善于打破沉默气氛。 想来想去,方应物找到个话头,决定还是主动点,他咳嗽一声,拿目光去示意站在父亲背后的那个仆役。他这意思就是:我们父子要谈心,你这外人先出去。 如果父亲大人身边是方应石,方应物就不会如此见外了,但眼前这个人让方应物赶到陌生,所以没有信任感。 可是这个仆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这叫方应物极度不满。他可以确定,这个仆役收到了自己的眼色,那么还不肯离开就是故意了。 对这种没眼力的,方应物不会客气,轻声指着那仆役喝道:“你滚出去!”但此人依旧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方清之回头看了看,对方应物介绍道:“你不认识,此乃家里管事王通,随着你后母从王家过来的。” 方应物不满道:“当初我将族兄方应石留在京中,为父亲左右长随,为何今日却是这姓王的在此?” 这时候那王通淡淡的开口道:“方应石留在京中看家护院,也不算委屈了他。” 看家护院与主人长随能比么?方应物又不是傻子,同时他又从王通口气里感到莫名其妙的敌意。便训斥道:“我与父亲说话,有你这狗奴才什么时候?还不滚出去!” 王通微微躬身道:“小的去留,自有太老爷、老爷与夫人做主,少爷说话不算。” 他嘴里的太老爷是王恕,夫人是王六娘子,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这贱人必然是自居忠仆,所以故意想方设法排斥自己这个方清之老爷前妻的儿子。大概在他眼里,只怕王家生出的儿子才配为正牌嫡系。 而且与家徒四壁的方家比起来,出自陕西三原大族的王家绝对称得上富贵了,王家出身的奴仆到了方家当然有骄气。 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忠狗奴仆,方应物冷笑几声,嫁给父亲的王六娘子都不是张扬跋扈的人,这奴仆倒挺嚣张。他正要发作,却见父亲先出了面对王通说:“你去外面等。” 王通不情不愿的,磨磨蹭蹭的向外走去,很是不想走人,看在方应物眼里越发不堪。 是不是回头找几个军士收拾一顿这王通,也让他知道点厉害?方应物想道。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禀报道:“三原王家的王承义公子到了!” 王通大喜,对方清之道:“王承义公子乃是三原王家族长的嫡长子,也是王太老爷的侄子,还请老爷现在就出去迎接下。” 方应物冷笑几声,看着王通就像是看死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是善茬 方清之虽然奉行君子之道,但也并非烂好人,他听到王通的话,心里同样也很不悦。 他是堂堂的代天子出使身份,只有别人迎接他的份,哪有他去迎接别人的道理?这王通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想至此,方清之稳坐着纹丝不动,冷哼一声。 王通望了望方清之,又很主动的出去迎接那王家来人了。既然方老爷不去,那他这管事代替出去迎一下也不为过。 方应物冷眼旁观,目送王通出去,便对前来禀报的人吩咐道:“传我的话,我父子有话要说,无论是谁都先在门房候着,暂时不见!那王通要敢闯,就请把守军士打断他的腿!” 此人是公馆原有的仆役,万万不敢违背方应物这“二巡抚”的意思,答应一声也出去了。 如此屋中再无别人,只剩了父子两个。方应物已经在父亲身前站了半天规矩,眼下见没了外人,便很自然而然的转身走到父亲下首的座位上,同样很自然而然的坐了上去。 方清之目光一直追随着方应物,从这不告而坐的小动作便可以看出,自家这儿子从骨子里就有种不羁。当然,也可能是受到那王通的刺激后,下意识做出的反抗姿态。 方应物指了指门外问道:“父亲怎的找了这样的人追随左右,不知道应石族兄有什么不好,被这等人换了位置?” 方清之正要解释,却听方应物自言自语道:“难道老家同族之人反而不如外姓可靠么?” 方清之暗暗苦笑,连忙将原先的话都收了回去。传闻中自家儿子言辞机敏犀利。果不其然。刚才这句话搬出了老家同族和外姓对比,自己若答不好立刻就成了背祖忘本之人。 他想了想才道。“只不过王通平常办事用心精细,所以在身边帮衬事务而已。” 方应物语带嘲讽道:“王管家果然是精细人。但只怕精细的过了头。我可不敢拿他当外人,他不拿我当外人就谢天谢地了。” 方清之也摇摇头,这王通平常没有显出什么古怪,正常得很,怎的今天见到方应物就变得怪异别扭起来? 见父亲没有为王通辩解,方应物心下大定,看来父亲大人心里还是明白轻重,知道远近的,没有糊涂到把后妈和王通放在长子前面的地步。 他便嘿嘿笑道:“有些人。干的是奴才的事情,却操的是主人家的心思,自作多情!依我看,家里头似王通这种拎不清状况的奴仆还有不少罢,不知后母带了多少陪嫁奴仆过来?” 方清之长叹道:“一时如此而已,日子长了自然就变了,你不用心急。” “且不提这些事了,我在此要恭喜父亲,此番出使归国后。少不得论功行赏,没准直接赏一个修撰也是有可能的。”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每科状元可以直接授予修撰。而榜眼探花则直接授予七品编修。 像方清之这样在翰林院观政学习的庶吉士,已经算是七品了,但三年后散馆时。最优秀的一批才能出任七品编修。 如果方清之出使归国,按规矩是该封赏的。能提前授予编修就等于节约了两年时间。若能升一级授予修撰,那更是提前五年以上的进步。约莫是半个状元的待遇了。 方清之一路过来,不知听到多少恭喜,但一直很淡定,“无论如何,都是报国。” 方应物唉声叹气道:“我出京之前对父亲说过,请父亲默默潜伏三年,结果父亲你还是脱颖而出,实在不够低调。” 方清之终于挺不住君子派头了,忍不住指责道:“你口口声声让为父低调,但为父却没见你自己低调了!你自己到哪里不是搅风搅雨的?” 方应物嘿嘿笑道:“都是意外,意外,儿孙自有儿孙福,父亲就不必操心了。对了,一会儿那王家人进来后,一切由我做主,还请父亲作壁上观,一言不发就行了。” 方清之瞪了几眼,自己这儿子越说越不像话了。方应物连忙道:“父亲位列庙堂,志向远大,这等家务小事由我处置即可。” 在方清之方应物父子闲谈时,王通出了大门去迎接王家来人,在王通心里,始终还是王家分量重一些。 却说这次前来到访的王承义乃是陕西三原大族王氏族长的嫡子,若无意外也将是下一任族长,同时也是王恕王巡抚的亲侄子。确实如王通所言,与王恕女婿方清之乃是平辈。 “见过承义老爷!”王通对王承义跪下磕了三个头。这王通在王家三代为奴仆,也算是老人了,所以王承义倒也认识他。 简单的叙过话,王通便引着王承义向里面走去,但是连大门还没进去,就被拦住了。 那得了方应物吩咐的公馆仆役当在门中道:“方先生有令,他们父子谈话,请诸位贵人暂时在门房等候。” 王通感到很丢脸面,发脾气大喝道:“什么方先生?我乃钦差方老爷身边亲随,领不得人去见方老爷么!谁敢拦我?”说罢用力推开公馆仆役,就要闯进去。 又有把守军士围住了王通,那公馆仆役在旁边叫道:“方先生还特意说了,如果有个叫王通的胆敢硬闯,就打断腿扔出去。” 王通勃然大怒道:“方应物不过一黄口小儿,简直欺人太甚!”王承义站在后面一直皱眉不语,此时发话道:“不急,那就等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日落西斜,这才从里面传话,让王承义进去。 到了屋中,王通按捺不住,迫不及待的向方清之告状道:“方才应物少爷将承义老爷阻拦在门外,如此慢待实在无礼。” 在他想来,方应物将王家人拦在门外半晌。确实无礼之极。如果没有当着王家人的面,方清之也许就含糊过去了。 但如今王家人就在这里。若方清之不做出惩罚儿子的表示,那就明摆着故意扫王家的面子。以方清之律己甚严、讲究礼义的为人。应该不会不顾及王家的门面。 换成别的父亲,估计就真先把自家儿子训几句,但方清之发现自己鼓不起底气去训斥儿子,自己这个儿子太异数了。所以方清之放弃了训斥的念头,暗暗琢磨如何打圆场。 正当这时,王承义很响亮的哈哈一笑,对方清之拱拱手道:“不妨事,是我来的太突兀!见过方妹夫!” 王通很是吃惊,他没想到王承义老爷自己先找了台阶下。这态度未免也太软了罢? 王承义向方清之行过礼,按理该方应物向王承义行礼了,但方应物大模大样坐着不动,旁若无人的端起茶水细细品味。 这下连方清之都看不过去了,咳嗽一声,对方应物提醒道:“还不见过舅父。” 方应物抬起头迷惑不解的问:“王家莫非有见了尊长行礼的规矩?从王通身上,可没有看到半分规矩。” 不过王承义却毫不在意,态度依旧很和蔼的说:“应物小哥儿言差了,我那堂妹嫁入方家。这王通随着过去,如今是你们方家的人,怎么还能说是王家之人?” 方应物讽刺道:“我可没看出半点方家的家教,只怕这位王大管家心里还是自认王家多一点罢。也难怪。我方家房无几间,地无几亩,当然入不了王大管家的眼界。” 王通脸色通红。愤然道:“既然应物少爷不能容人,那在下便自行请去。回王家就是!” “好!那就滚罢!”方应物对王承义鼓掌道:“这下王通是你们王家的人了罢!” 王通求去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却没料到方应物干脆利落的就答应下来。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却只好去看方清之,毕竟方家当家人是方清之。 方清之如今知道儿子是极其有主见的人,甚至自己也很难左右他,这又不是原则性的朝廷大事,所以干脆就装聋作哑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何苦在家庭小事上婆婆妈妈! 又是王承义开了口,他对方应物苦笑道:“应物小哥儿,我接受邀请到这里,是来找你做大事的。你何苦与一个奴仆纠缠不休,简直浪费工夫。” 王承义这话一出口,方清之和王通都微微惊讶。别人都以为王承义到榆林,是因为王家听说方清之路过榆林,所以前来走亲戚拉关系,就连方清之自己也如此认为的。 但以王承义的口风,好像是受了方应物邀请才到榆林的,见方清之反而是碰巧遇上。难怪王承义对方应物态度十分谦逊,果然是有缘故的! 方应物指着王通道:“见微知著,你们王家人的风气若都是这样,那我又怎么敢和王家一起做大事?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么?” 王承义从进门时就觉得不对劲,感到王通与方应物可能有仇隙,然后此刻又看到方应物真是不依不饶的,还能不明白? 也不知道王通是怎么触怒了方应物,若真因为一个家奴和方应物分道扬镳,那简直成了笑话!想到这里,王承义立刻表态道:“家奴欺主,应物小哥儿你说如何处置才好?” 王通彻底慌了,他很是不懂,自己忠心耿耿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王承义老爷为什么会反而收拾自己。 他噗通的跪在地上,抱着王承义大腿道:“承义老爷!小的祖孙三代在王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这份情面饶了小的这一遭!” 方应物站起来,不屑的对王通道:“真是蠢货,求饶都不知道该找谁!” 又对王承义施礼道:“我们父子都是宅心仁厚的人,不知道怎么从严惩治这等刁奴。再说他已经背弃方家回归了王家,舅父你是王家的一号大人物,看着办罢。” 王承义暗想,绕来绕去还是要自己动手当恶人,他们父子倒不沾惹任何麻烦。这方应物真不是一般少年,果然不愧是能做出大事的。 想起在大门口听到的“打断腿”等字眼,王承义便果断的说:“这等刁奴,我们王家绝不姑息,先打断腿并送归方家!” 方应物也为王承义的果决愣了愣,他之前说打断腿还是吓唬人居多,却没想到王承义真会如此下手。 今天算是见识到了这年头大家族领袖人物的作风,方应物暗暗感慨。但他不能做出任何不忍心的表示,否则今天制造的气场就功亏一篑了。下面还有大合作,在王家面前不能弱了气势。 如此便沉声道:“我们方家也不是断然无人情的,将这刁奴打断腿作为惩戒后,就送回京师方家养伤!” 看着方应物三言两语决定了王通的命运,首先引着王家动手废掉王通,最后却还要把王通送回京师家里,方清之脑子中冒出了一个词:杀鸡给猴看。 自己这儿子真不是善茬,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方清之无奈想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多谢父亲体谅! 王通虽然不住求饶,但仍是被拖了出去,还是被王承义带来的王家人拖出去的。王通死活不明白,为什么王承义老爷会丝毫不念及旧情分和王家面子,对着方应物几乎是任取任求? 他不知道,王承义这次来到榆林城,正是被方应物请过来的,甚至干系到一些巨大的利益。在这笔利益面前,他王通只是毫无价值的蚂蚁而已。 这还要从边市说起,这些日子有很多商家都到榆林城来寻找机会,并想走动方应物的门路。可是方应物一概不接受宴请和送礼,仿佛对边贸利益毫不动心,大家只能望而兴叹,感慨方小相公太有洁癖。 其实方应物不是没有想法,他虽然不是贪财的人,也没想将银子当做追求目标,但自从穿越以来日子一直过的贫穷,为此苦头不少吃。如今面对自己一手促成的边市,方应物还是萌生了从中赚一笔钱的念头。 毕竟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以后若进入官场,总不能靠着贪赃枉法来赚钱罢。再说这是他亲自创出的商机,利润若都让别人赚走,心态也不容易平衡。 可是最大问题在于,组织人力、资金、货物,并如期将货物运到榆林参加边市交易,然后将马匹、皮毛、珠宝等货色运回内地,最终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这个过程是一项颇为复杂的系统工程,很考验综合实力。 方应物在西北势力略显单薄,信得过的人手也远远不足,很难面面俱到的搞定所有事情。而且他并没有多余精力去做。 所以此时最需要的是可靠、有力的合作方,为此方应物琢磨几日后。便想到了陕西三原的王家。如今王家也算是一门亲戚了,与别家素不相识的比起来还算略微可靠一些。 早在过年前。方应物就打发了熟悉边情的王敬前往三原,并带了一封亲笔信给王家的族长。当然,信里面完全就是单纯的问候,方应物不可能落下什么证据在纸面上。 至于真正要传达的内容,是通过王敬口信捎带去的。方应物的话很简单,五月份榆林要开边市,人傻钱多速来 从今天王承义的反应看,王家对这件事还是非常热心的方应物察言观色后,暗暗想道。 王通不过是方大秀才用来试探的工具而已。若非王家热衷于边市,王承义怎么会如此低姿态? 确实也如此,与边贸数以万计的利润相较,一个王通无足轻重,王承义当然不可能为了王通坏掉方应物的心情。 所以说,王通这种小人物,最可悲之处不在于其分量轻,而在于他过度积极表现的心理,把自己分量看得很重要。 人人都有无力的时候。方应物也当过最底层的仓库书办,但却不能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不适当的突出表现只会招来反作用,出头的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 却说王承义主动处置了对方应物大不敬的王通,缓和了屋中的气氛。此后便对方应物介绍起王家状况:“这几十年天下承平,陕西商人辈出,多出自三原、泾阳、朝邑、渭南、绥德这些地方。我们王家虽然也称得上三原望族。但向来耕读传家,却没有什么经商的传承。 不过近年来家大花销大。倒是想在商贾之事上有所经营,以供奉家中用度。不过比起那些先行一步的同乡。王家真有些迟了。 如今陕西商届有两项最大买卖,一是与西番的边贸,二是响应朝廷开中之法,向边镇输粮,然后去关东、江淮支盐销盐。但已各成气候,我王家都很难插手做大。 所以年前听闻应物小哥儿使人来传话,说是要在边市中收利,家父欣喜若狂,此乃天赐良机也!如果经营得当,只怕要成为盐法、西番之后的又一大陕西财源。 故而没出正月,家父便让我急忙出了家门,到这榆林来与你见面。家父说了,这是应物小哥儿帮衬给王家的机遇,王家必将尽力而为!” 王承义的话很坦率,坦率的超出方应物的想象。他实在没有料到今日只是与王家首次会面,这王承义却如此坦诚。 其实这也不奇怪,一是王承义知道方应物巡抚面前的红人,确实也有能力与王家合作,同时他完全没有道理会吃饱撑着跑来蒙骗王家这门亲戚; 二是王承义推断方应物的诚意是有的,站在方应物的角度,若能与王家顺利合作确实是最佳选择。 不过王承义也知道,虽然种种有利条件摆在这里,两边都有强烈的合作意向,但毕竟他与方应物素不相识,今天也是首次见面,所以方应物的提防心少不了。 在这种状况下,最快取得信任的办法就是坦诚相待,以诚心换诚心,化解掉因为陌生而产生的提防心理。 见对方如此上道,方应物“哈哈”一笑,也很坦率的说:“小子我不知王家门风,方才整治王通,乃是试探之意。其间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不妨不妨。”王承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说:“只是不知将我叫到榆林来,有什么章程?” 方应物看了看位居主座的父亲,“虽然要开边市,但北虏向来为我大明宿敌,故而防人之心不可无。 依我看来,这边市须得严格控制货物数量和人员流动,免得给鞑子可趁之机,更不能让鞑子借机打探我中原情报。 所以我要向巡抚提议,此次边市必须要办成官市,要规定一个进入边市的货物总量和人员名单。在这个前提下,由巡抚行辕核准各方人士,授予入选各家货物份额。” 王承义点点头,完全听明白了。按照方应物的意见,参加边市的商家和货物都要让巡抚行辕指定,如果方应物给力,自然可以分给王家很大的份额。 方应物又暗示道:“这几日待我寻找一个时间,为你引见抚台,你要做好准备。” 王承义连忙道:“久闻杨中丞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到当面指点。”如果能将巡抚也拉进来,这事就很妥了。 方应物与王承义谈完,王承义又和方清之寒暄几句,此后就先告退准备了。 方清之目送王承义离开,等屋中只有父子二人时,对方应物皱眉斥道:“你小小年纪,居然也以权谋私、借国家之便中饱私囊!” 方应物就是故意在父亲面前大谈特谈的,为的就是看看父亲的反应。听到父亲喝斥,方应物只是笑而不语。 方应物要心虚的低眉顺眼装认错也就罢了,结果他的惫懒神态更让方清之这当父亲的气也打不出一处,再次喝骂道:“真当我不敢大义灭亲,弹劾你么!” 方应物叹道:“如果我被迫放了手,那边市都要归汪太监管辖渔利。原来父亲助汪直成事,儿子我实在不敢相信,传出去清誉有损呐!” “你!”方清之被儿子噎得说不出话,吹胡子瞪眼半天。第一次领教了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的自家儿子的词锋。最终才恨恨道:“你若非我儿子,我一定上奏疏弹劾你!” “多谢父亲体谅!”方应物揖拜行礼道。他心里暗想,父亲大人好像有点进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 方清之到榆林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宣旨,主要是朝廷的奖赏和五月份开边市两项内容。宣读完毕,方钦差就启程从红石峡出塞,前往满都鲁部。 延绥镇巡抚杨大人也采纳了方应物的提议,打着安全第一的旗号,向朝廷奏请边市官办,严格管制,并由边镇负责招商。 于是乎凭空为边镇增加了一项权力,本来官府只需设关卡收税就行了,但要官办后,连各家入场资格、份额大小都直接掌握在了官府手中。可谓是没有审批项目也要制造审批项目的典范。 在榆林开边市的消息正式散布了出去,惹得西北有实力的商家更加热衷起来,纷纷来到榆林城寻找机会。 虽然一次边市的利润总数有限,而且长远看利润可能不如西商做惯的食盐高。但如果将来能够渐渐形成常态化的边市,这就增加了一个稳定的利润增长点,从商业角度是不可忽视的。 其实商家逐利行为都是低层次的,更高层次的角逐根本不为外人知晓,面对不小的利益,总是想出来分桃子的人。 这日,榆林城里三个对地方事务最有影响力、有发言权的大人物碰面了。杨巡抚和汪太监并排而坐,榆林卫指挥使彭清位居下首。 对了,彭清的对面是生员方应物,他也被杨巡抚叫来陪坐,由此可见杨巡抚对方大秀才的倚重。 寒暄完毕,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巡视三边兼延绥镇守太监汪芷汪公公清亮的咳嗽了一声——如今前镇守太监张遐得偿所愿,离开边镇调去了腹里地区。汪芷便屈尊兼任了镇守太监。她率先开口道:“招商之事,我看不能只烦杨大人多劳。” 杨巡抚明知故问道:“那以汪太监之意。该当如何?” 汪芷轻描淡写道:“此事应当三分之,巡抚都察院、镇守太监、榆林卫各得其一。” 她这意思很明确。在此次边市中,巡抚、太监、榆林卫每方负责三分之一份额。若非不想把杨巡抚和方应物两人逼得太急,汪芷连这三分之一都不会给。 杨巡抚虽然为必在意钱财,但是他自认身为延绥镇最高官员,只有三分之一未免太失面子,与自己身份不匹配。不过斤斤计较争利又不是他的作风,杨巡抚感到自己张不了这个口。 此时方应物面朝汪芷故作惊讶,顺口拍了一顶高帽子道:“在下听闻,汪太监乃是轻财仗义的人。怎的也想打理这等钱财俗事了?” 汪芷年少虚荣,确实以不爱钱财自诩,但此刻只能颇感无奈道:“我辈镇守太监身负皇恩,自当为君分忧。”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今天子酷好吃喝玩乐奇珍异宝,又崇信僧道方士,各方面开销极大,那有能力的太监自然就承担起搜刮钱财宝物进献给天子的责任。梁芳、钱能之辈正因此而得宠。 就是以汪芷的强势,也免不了俗,不能在钱财方面不上心。当然,搬出天子来。也是为了占据制高点。 方应物轻轻拍扶手道:“既然厂公要替君上渔利,那岂能只得三分之一?” 这可谓是语出惊人,不但杨巡抚大感意外。就连汪芷和彭指挥也吃惊非常。方应物不是杨巡抚的幕僚谋士么,怎么反而替汪芷说起话来?一时间三人齐齐疑神疑鬼。都没有说话,只去听方应物下文怎么讲。 方应物先看了看三人。才继续说:“在下以为,此次边市招商,厂公应当负责半数份额!” “你是说真的?”汪直心直口快,脱口而出的反问道。他自己的提议只是要占三分之一,方应物却一下子给他增加到一半,这是什么一种精神? 方应物给杨巡抚递了个眼色,然后才道:“当然是真的。至于另一半,就该由延绥镇巡抚都察院行辕负责了!” 听到这里,杨巡抚险些笑出声来,这方应物果然是话里有话!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但杨巡抚仍想赞叹一声,真是机敏! 是的,先顺着汪直的意思并更前进一步,把他份额增加到了一半,顺便也把本方份额增加到一半,只是可怜了彭指挥,被瓜分的一点份额也不剩了。且看汪太监怎么办? 汪芷还真造难了,这方应物的提议太考验人性了。傻子也知道,占一半份额当然比三分之一好,钱财当然多多益善,陛下就喜欢这个东西。 那杨巡抚如今气候已成、声势正盛,完全排斥是不可能的,能占到一半只怕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是彭指挥又是她一直笼络的对象,直接把彭指挥的份额瓜分掉,似乎也不太好 最终汪芷咬咬牙,对杨巡抚同意道:“就如此办,你我各负责一半!”至于彭指挥,她只能事后安抚和给予补偿了。 话说出口,连汪芷都没想到自己会答应的如此之快。难道她本来潜意识里就觉得彭指挥这个小人物占三分之一太多,但出于笼络目的又不好明说,然后借着方应物提议当由头了? 杨巡抚还给方应物一个眼色,微微表示赞赏。没想到汪直提出的这个份额难题,举手投足之间就被方应物解决了,而且己方获益还有所增加,实在是皆大欢喜。 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此刻杨巡抚不禁冒出了这种念头。 觉察到杨巡抚与方应物眉来眼去得意洋洋,汪芷心里十分不爽,“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说不定朝廷朝令夕改,边市之事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方应物疑神疑鬼,汪芷这话是暗有所指,还是心怀不忿下的危言耸听?杨巡抚忍不住问道:“愿闻其详。” “你们知不知道?大同镇那边向朝廷奏请,想要将这次边市设在大同!”汪芷爆料道。 杨巡抚和方应物都皱起了眉头,延绥镇是这些年才有的新边镇,而大同镇则是绝对的老资格边镇,常与宣府镇统称宣大,是京师外围防线,也是大明最重要的边镇。 所以这大同镇政治地位和军事地位都比延绥镇要高,虽然延绥镇近些年战事比大同镇要好,连续出了两个部院大臣,但延绥镇说话分量还是比大同镇有所不如。何况大同镇地理位置比延绥镇要好,更适合设立边市。 杨巡抚和方应物都还没说话时,彭指挥却抢先对汪芷道:“大同想抢走边市,我们延绥镇决不能答应,这都要靠厂公出面了!” 汪芷舒舒服服翘起了二郎腿,瞥了瞥方应物,又瞥了瞥杨巡抚,仪态从容淡定。 方应物和杨巡抚都相信,以汪太监的赫赫威名,若出面与朝廷和大同镇交涉,自然什么问题都没有,边市还是榆林的。可是求汪直是那么好求的么?怕不得又要让出去一些份额。 方应物沉吟片刻,转头对杨巡抚道:“要解决此事,还得劳驾抚台出面向朝廷上奏疏了。” 杨巡抚见状便晓得方应物又有什么急智了,好奇的说:“若是你来执笔,你会如何写?” 方应物严肃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榆林地处偏远,与京师安危关系甚小。而那大同镇地近京师,是必须百倍严防之处,若开边市让敌我不明的胡骑来去自由,这不值得忧虑? 难道为了区区边市小利便不顾京师安危?莫非诸君都忘了土木堡之事么!我看那提出在大同开边市的人,该斩!” 杨巡抚赞道:“言之有理!” 汪芷则大失所望,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方应物说的极其有道理。若真如此向朝廷上奏,朝廷一定会否掉大同的意见。 不过一想完全不必靠着她出面也能解决问题,汪芷又感到大为受挫。冒出了与杨巡抚几乎一样的念头,还有什么事能难到方应物? 这个人很可恶心情很不爽的汪芷板着脸盯着方应物半晌,目光阴晴不定,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杨巡抚觉得气氛不对,正要出言结束今天的碰面。但却听汪太监道:“方秀才在榆林城做的很不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杨巡抚以为如何?” 杨巡抚当然要维护方应物,便道:“确实如此。”方应物不明白汪芷什么意思,只能谨慎的答道:“过奖过奖。” 汪芷叹口气道:“听说方秀才是被陛下下诏发配的,其他人都不好置喙。既然如此,我自当向陛下奏请,请圣谕赦免你的罪过,你这样的大才就别在榆林边镇蹉跎岁月了,且放你还乡读书去!” 什么?方应物愣住了,杨巡抚也愣住了,以汪直在皇上那里受信任程度,他要奏请赦免方应物那绝对是十拿九稳的。 现在可不是气头上,已经过了快一年了,皇上赦免方应物自然没什么心理障碍。再说方应物献策有功,给了皇上一次册封北虏可汗的虚荣,那么汪直说几句好话去,让皇上放方应物回乡当然不难。 汪芷忍不住为自己的主意微微得意,没了方应物当谋士,杨巡抚就去了左膀右臂,相当于釜底抽薪,实力最少损失三分之一。 她又看到方应物苦笑无言,心里更是爽气,这下看他还能怎么办?她就不信了,这世道还能没有可以难住方应物的事情!(未完待续……) PS:考虑离开榆林,毕竟边镇这些事情不是自己擅长的,想来想去写不好看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要对我负责 方应物听得出来,汪芷不是威胁,也不是玩笑,而是她确实要做的事情。通俗的讲,就是汪芷已经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产生了将他“送回老家”去的心思。 若非他如今也算一号人物,直接干掉后患太大,只怕汪太监的“送回老家”就是一种另外的引申含义了。 方应物离开榆林,被赦免回乡,从理论上讲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却也是汪芷赶他走人的手段,其实就相当于官场上的明升暗降 对此方应物恍惚片刻,走人和不走人哪个选择更好,都令他难以决定。从情感上,如今他在榆林风生水起,很多事情都才做了一半,学校还没有完整建成,边市才有个开端,仿佛就此走人很可惜。 但往深里想,就此走人未尝没有好处。因为明年是乡试之年,距离现在也就一年半时间了。如果就此被赦免回乡,那参加乡试绝对来得及,而且还有一年时间认真复习。 万一错过了这个村没了下面的店,到了明年还被困在榆林,那么这次乡试机会就失去了。三年又三年,人生有几个三年?要知道乡试是科举大三关中最难考的一关,多参加一次就是一次机会。 何况他已经在榆林刷出了不小的功绩,再继续呆下去很难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了,总不能在榆林吃一辈子老本。 所以说,汪芷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也算是抓住了要害。想至此处。方应物心里不由的感慨不已,就他所见。这汪芷做事向来简单粗暴,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今次居然也开始讲究斗争策略了。 杨巡抚在旁边暗暗叹气,不过一直闭口不言。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但这种事只能让方应物自己做出选择,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可否认,有方应物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对他助力非常大,但却不能因此而极力将方应物留在身边。在这里,方应物顶天也就是个幕僚,若想有远大的前程。还真是回乡认真读书科举比较好。 为了自己有助力便阻止方应物离开,这样的事杨巡抚做不出来。就算做了出来,那也要被士林所鄙夷,毁人前程绝非君子所为。 当然,对方应物有可能离开榆林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榆林卫指挥使彭大人。方应物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命中克星,瘟神一样的人物,早走早好! 榆林城地狭人稠,这样的地方最容易传闲言碎语。很快的。方应物要走人的消息在城中传了起来,与边市消息一同流荡于街头巷尾和各处衙门里。 按说只是一个身份半灰不白的幕僚离开,应该引不起多大议论,又不是要换巡抚老大人。 但方应物不似普通幕僚。实在不够低调,也不是那种隐居幕后的纸扇子。反倒经常抛头露面的处置事情,又是本城仅次于巡抚的正经学历。颇为招人眼球,不然也不会得到“二巡抚”的外号。 其实方应物对此也很无奈。并非是他喜欢管闲事,但榆林城有榆林城的特殊情况。尚没有形成严密的官僚机器,许多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何况之前城里连读书人都没几个,他方应物堪称是“舍我其谁”,怎能不出面? 而且方应物给榆林城带来的变化太大了,简直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至少几十年内也将是个传说。 首先是筹办学校,开创了本地教育事业先河,并培养出第一批读书人,这一切大大提升了本地文化品质;其次是向朝廷提议开边市,奠定了商业基础,将来榆林由纯军镇带上繁荣商镇的色彩也不是没可能。 本地人对上述这些都是颇有感触,难免要对方秀才的离去议论一番,大抵上还是惋惜居多。 对旁人而言,方应物去向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但对一些比较亲近的人而言,则是利益攸关的大事了。 比如正在孔庙督工的孙林听到消息,立刻第一时间奔赴巡抚都察院,找到方应物叫了一声,“方相公!你要对我负责!” 方应物闻言差点起了鸡皮疙瘩,“你要我负什么责?” 孙林振振有词道:“我已然得罪了彭指挥使,本该早就远走高飞。但因为有你支持,这才留在榆林,而且与彭指挥怨隙更深。如今你若走人,那我在榆林何以自处?”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你那仓库大使也别做了,卫学建好后,你就来巡抚行辕承发房。有抚台庇佑,当可保你无虞。” “多谢方相公。”孙林谢过后,又怀疑道:“可是抚台能稳当住么?别又被汪太监挤兑走” 方应物哭笑不得,“连我都要托庇于抚台门下,你担心什么?难道我比抚台还令你放心么?” 孙林皱眉道:“总觉得没了你协助,抚台老大人似乎也不太能站得稳。” 方应物为孙林的信任感到受宠若惊,“但且放心!如今局势渐渐稳固,抚台即便不能进取,但守成有余,庇护你没什么问题!过一年半载汪太监走了,那就更可高枕无忧了。” 方应物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哄骗孙林。汪芷虽然与彭指挥眉来眼去,但杨巡抚也不是没有底气。 延绥镇营兵中的高级武官基本都有子弟想要入学,即便不能中举也要想法子补监生,而学校事务必然是掌握在文官手里,也就是杨巡抚一言而决的事。于此同时,杨巡抚再将手里的边市招商份额拿出一些分给几个大将,还怕不能收服军心? 何况杨巡抚新受朝廷嘉奖,只要他自己小心谨慎点,不故意去触怒天子,那天子也不可能做出自打耳光的事。 所以方应物才说杨巡抚现在很稳固,守成没有问题,熬上几年资历就可以筹谋下一步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方应物费心费力好不容易将杨巡抚推到了天下督抚中排名前列的江湖地位,按照规矩,未来杨巡抚极有可能进入庙堂部院,那就会成为他们方家父子的得力盟友。 这才是方应物真正看重的地方,如果杨巡抚稳不住,那岂不前功尽弃?也正因为放心,方应物才萌生了借机回乡准备乡试的念头,不然的话,方应物还真不敢走。 方应物好说歹说,才将孙林打发走,刚刚回屋坐下,灌了几口茶水便又看到孙敬孙老爹闯了进门。 “听说你要离开榆林?”孙敬急急忙忙问。方应物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你要对我负责!”孙敬叫道。方应物痛苦的揉了揉脸,怎的都是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说辞? 孙敬愁眉苦脸道:“当初是你说的天花乱坠,将我留在榆林。如今我一事无成,你却要走人,那让我干什么?再回老家去当脚力也错过今年时机了。” 方应物指点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与三原王家打交道么?那也是我一门亲戚。 今后王家将在边镇拓展生意,你就代表我与王家做事,这机会当真是不错,总比你当脚力强得多!难道没了我,你就不会做事了么?” 孙老爹似信似疑,方应物便挥挥手道:“你去找你那族弟孙林商谈,让他告诉你到底放心不放心!” 再将孙老爹打发走,方应物继续构思未来,不经意间却看到孙小娘子在门口探头探脑。没好气的叫道:“有话进来说,在外面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孙小娘子吐了吐舌头,迈过门槛走进屋来,替方应物换了一杯茶,“方才出去买米回来,遇到了阿爹。听他说你要离开这里?” 方应物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点头了,但这次点头最用心,“是的。”孙小娘子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再想什么,沉默了半天也没说话。 方应物便试探性问道:“你也要我负责?”孙小娘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必不必!” 这是今天第一个不要自己负责的人,但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方应物心底猛的一沉,首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勾引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得手么?明明觉得挺有戏的啊,难道真是自作多情了? 孙小娘子看着方应物脸色不大好看,鼓足勇气道:“奴家真不必要你负责!换做奴家对你负责好了!” 方应物听得有些糊涂,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说绕口令么?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孙林叔叔要你负责,被你打发走,爹爹要你负责,也被你打发走,奴家才不敢要你负责了!所以,奴家对你负责好了。”孙小娘子解释道。 这下方应物听懂了,哈哈大笑几声,“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谁告诉你的?” 孙小娘子被方应物笑话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脚尖,扭捏的说:“爹爹方才叮嘱奴家,千万不要让方相公负责,方相公所谓的负责就是从身边打发走,全都留在榆林” 方应物大手一挥,“你负责不了,去把你父亲再叫来!我要让他负责到底!”(未完待续……) PS:他奶奶的,码字不能这么废了……切手指头还是悬梁刺股?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最后一课...... 汪太监说到做到,果然上了奏疏请天子“赦免”方应物。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便知道自己留在榆林的日子正式进入了倒计时,等圣旨一下,自己就该卷铺盖回老家了。 别的倒还没什么,最可惜的就是边市还没有开始,否则自己必然有不少现银进账。现在要提前走人了,浙江距离距离榆林数里之遥,就算王家想分自己一部分利润,也不便为了这点银子,千里迢迢的专门派人送过来,这年头又没有便携好用的银票。 此外方应物一手操办的社学也要结束了,他这唯一的塾师将要走人,社学当然就暂停了,直到有下一个够格的塾师出现。 这天方大秀才坐在讲堂主位上,下面是四五十个年纪多半比方应物还大,最起码也与方应物年纪差不多的学生——这就是整个延绥镇第一批本土读书人了。 方应物清了清有点感冒的嗓子,声音略显沙哑的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讲学” 能来读书的学生,身家多半都不会太差,消息自然也灵通。他们早就听到了方先生可能会离开的消息,但听到方先生亲口说出,还是有些吃惊,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应物说完第一句,忽然不知道往下如何继续说了,向来口才还不错的他难得卡了一次壳。 算了,还是先上完课再说罢,方应物想道。此后便按部就班开始上课,首先是抽查背诵朱子集注的情况。随机点了几章又随机点了几个人。 洛千总的儿子洛诚很不幸被点到了名字,但更不幸的是他这几天看着春暖花开。日日呼朋唤友的骑马踏青玩乐,所以根本没有在功课上用心。 在这个时候。洛诚吭哧半晌,断断续续背了几句就接不去了,只能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站在座位里。 方应物忽然感到这一幕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恍惚片刻,忽然记起了上辈子在中学里学过篇《最后一课》。虽然背景大不相同,但这场景却有几分相似。 从小学习用功刻苦的方大秀才,隐约还记得那篇文章,忽然感到自己有话说了。他便背着手,踱八字步步走到洛诚面前。老气横秋、滔滔不绝的说教起来。 “我也不责罚你,你心里定然是十分难受的,不只是你,你们很多人只怕都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但你们却不知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啊!” 总把功课拖到明天,这就是你们最大的不幸,现在外地人就有理由对你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你们连圣人经义都背诵不全。就算能中秀才也是山中无老虎,凭什么有资格去省里参加乡试? 不过,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为师我也有责任啊。我也有该责罚自己的人地方啊。我也常常心不在焉,也常常停课放假,这都是对你们的误导。至今还不能让你们通读经义,这为人师表四个字。我受之有愧啊。” 方应物说到这里微微转身,面朝更多的学生。“圣人绝学,不可不学,不但要读在口中,更要切记在心里。不知道日后你们当中有多少人能坚持读书,边塞之地确实读书不易,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书中所学。 我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大都已经具有了将来卫学生员的资格。只要心里还有向学之心,就像是拿着打开前途大门的钥匙,终将有受益的一天。即便自己无法寸进,但言传身教之下子子孙孙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洛诚懊恼不已,头大无比,眼中闪烁着泪花,由衷的叫道:“老师,学生知错了!”方应物点点头,回到主座上,“今天最后一课,要讲的是” 此时屋中忽然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嗡嗡声了,诸学生心思感伤的在沉默中上完了最后一课。 日子一天天过着,春季按照惯例要会操并检阅三军。于是在榆林城东榆溪河对岸草场上搭起了点将台,两个不同名号的钦差杨巡抚和汪太监齐齐登台。 这两人,一个是提督军务、总兵以下悉听节制,一个是名符其实的监军太监,皆是有权力校阅三军的人。作为巡抚的幕僚,方应物也跟着杨巡抚上了台,站在杨巡抚身后。不过方大秀才寡言少语、低调无比,显然是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个上午过去,到了午间休息时候,杨巡抚和汪太监便走下将台。两人不分先后,并排而走,但各有各的随从,拥挤在狭小的台阶上一时间有些混乱。 方应物正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从侧面闪出两个年轻人。 不仅方应物,在场的人听到声音,都发现了这两人,别人没认出是谁,但方应物却认出来了。他十分疑惑,这两人都是社学里的学生,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却见两人大跨步冲过来,其中一人高喊道:“替天行道!”,另一人随即大叫道:“诛杀国贼!” 别人愕然不明所以,方应物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难道自己前日在最后一课上,煽情太过火,让这两个学生起了刺杀之心? 他知道,这两个学生肯定不是冲着自己这老师来的,也没有任何理由冲着声望渐起的杨巡抚来,唯一能与“国贼”略微挂上边的也只有汪芷了! 方应物来不及想什么法子,迅速绕过杨巡抚,大步走到了汪芷身前,正好挡住了两人。事起突然,别人不明所以,还不清楚怎么回事,更遑论有所反应。 此刻两名学生已经亮起了尺余长的短刀,借着身体前冲的力量狠狠朝着汪芷挥舞,汪芷平时不喜欢护卫靠着自己太近,在下台阶的混乱时刻给了两人突然发难的可趁之机。 但这两人猛然间发现方先生似乎有预判的提前挡在了面前,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收刀。短刀收了回去,但两人冲上来的身子却停不住,撞上了方应物。方应物本就站立不稳,这下更站不住,全身被撞得向后倒去,不偏不歪,正好又撞上了汪芷。 汪芷体格比方应物差了不少,更承受不住冲击,一屁股倒在了地面上,然后就感到另一个身体像死猪一样结结实实压在自己身上。 还是个男人的身体!汪芷瞪着眼睛,下意识紧紧咬住牙,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挺身相救?(未完待续……) PS:饿死……先觅食去,下午继续写。 第一百七十章 为什么救我? 汪芷是一种很僵直的状态,不过这种僵直更多的是心理因素,而方应物仰面倒下后,却有背后多了个垫子的感觉,虽然未必舒适,但也不是很难受。 此刻方应物力压汪芷,面朝上躺着,仰头看去,除了蓝天白云就是好几张愕然的脸众目睽睽之下,自诩体面人的方大秀才忽然感到十分不自在,连忙撑起来要起身。但是手忙脚乱的,似乎在汪芷身体上蹭了几下。 不过这种柔软的感觉也有可能是错觉方应物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这不是错觉的话会怎样,连忙自我催眠的当成错觉了。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片刻便是人仰马翻,眼瞅着就差满地打滚了,直到这时周围众人才纷纷回过神。原来是两个愣头青冒出来袭击汪太监! “大胆贼徒!”汪芷身边护卫急眼了,纷纷怒吼着冲了上去群殴两名刺客,另有几个围住了汪芷。 这些护卫还是一次遇到敢对汪芷出手的人,但这第一次却叫他们丢了大脸。第一次都防不住,那谁还敢相信他们?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汪厂公怪癖太多,不肯让别人靠近护卫,当然容易出漏洞,可是他们这些护卫没有资格讲理由! 乱子终究是要平静下来,汪芷的护卫出手后没有再给两个学生刺客任何机会,当场捉拿了听候发落。 前文提到过,因为榆林城和延绥镇的特殊情况,进社学充当未来卫学预备生员的学生里。很多都是高级武官子弟。 而在这临时校场,已经结束了阅武。带兵的武官纷纷也朝着点将台这边过来。他们可不是杨巡抚和汪芷这种外来户,当场就将两名刺客的身份认了出来。 有人道:“这莫不是罗游击家的么?”又有人指点道:“这好像是程千总的儿子。”顿时众人皆感到。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方应物暗暗感叹,那些社学学生虽然都向着读书人转职,可他们毕竟是武官后人,从小在边境长大,血液中这种比内地读书人更加勇猛的因子一时半会还是去不掉的。眼前这两位居然有血性袭击汪芷,实在是让人咂舌。 这个时候,也只有杨巡抚适合出面了,他站出来对罗、程二生喝问道:“本院问你二人话!你们也是读过书的,胆敢袭击钦差中贵。究竟是何道理?” 那姓罗的学生被按在地上,仍强行昂着头,倔强的陈述道:“老师方先生造福一方,教我等读书明理,引我等登堂入室,如今却被汪太监无礼驱逐,在下这弟子深感耻辱!别无他法,唯有如此以报!” 群情哗然,没想到居然只是为了方应物不忿。所以才袭击汪直。方应物虽然早有此猜测,但得到确认后,依旧很震撼,一时间瞠目结舌。 他这被二十一世纪环境熏陶出的人。对这几乎有些不可理解,心里变百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出来。 说实话。方应物虽然在榆林开创了教育事业先河,成功的初步培养出几十个候补士子。但不是那么单纯,还是功利心更多一点。他更看重的是能刷出士林名望。同时用教育大权作为巩固杨巡抚权势的工具。 所以方应物本意对社学并不很上心,只是当做自己的道具而已。对学生也只是照本宣科的尽到义务,没投入太多感情。 而且在方应物眼里,榆林本地这些士子目前也就只能在本地充门面,其他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他们的水平,别说中进士,几十年内都未必有中举的,所以将来对自己不会有太大助力,也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两名学生居然如此纯朴和热血,为了他方应物小小的一点“屈辱”就胆敢不顾身家性命的前来报复汪芷,虽然其中可能有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观念的洗脑。 方应物越想越是为自己的世故而惭愧,暗暗叹了几口气,他何德何能啊!如果这时候再担心过于得罪汪芷而躲在后面,那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怎么也要尽力相救才是,这种人会越来越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方应物拿定主意,冲上去对两个学生训斥道:“糊涂!你们两人读书杜到哪里去了?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断,吾辈但能遵循朝廷法度而已!难道你们想以暴抗命,以武乱法么,这绝不可取!若都像尔等这般乱为,天下还有什么规矩!” 那姓罗的学生仍无悔意。“我尝闻,圣人也有诛少正卯的时候,老师又何必故作严。” 方应物气也打不出一处,“圣人其时为摄相也,你们两个是什么身份,也敢效仿!” 这时候,汪芷早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拒绝了所有人扶持,硬是自己独自站立。她面无表情,令人看不出喜怒,更猜不出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方应物将两个学生严厉训斥一顿,然后对汪芷道:“此二人年少无知,真是读书读傻了,望厂公宽容大量,不要与此二人计较,且饶他们一命!” 这种求情的话,别人都不能说也不敢说,在场人中也只有方应物可以说了。无论如何,在刚才一瞬间方应物挺身而出,为汪芷挡住了凶徒袭击,这就是有恩了。汪芷再不讲理,也要考虑到这点。 汪芷从恍惚中回过神,淡淡的瞥了方应物一眼,指了指不远处河边,“你我去那里说话。” 方应物有点惴惴不安,莫非汪芷要追究刚才自己蹭了几下的罪过?但也有可能是要提条件,又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搞的人人都知道。 来到河边,周围十丈内无人,汪芷神色冷漠的问道:“我有个问题。你方才为何会挺身而出,在前面掩护了我?从往常来看。我并不值得你来相救罢。” 方应物很是意外,他还以为汪芷会乘机勒索。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却没想到汪芷上来就跑题歪楼了,纠缠起自己救她的理由,这图的什么? 方应物忍不住暗暗嘀咕,出了事后,她很诡异的沉默,难道就是想这个问题?她这脑子怎么长的? 是的,汪芷刚才一直在想,在千钧一发不容思索的一瞬间。方应物为什么要救他?这完全就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方应物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救她? 女人在这方面总是很敏感,对上面这个问题产生的迷思,反而盖过了两个凶徒为何袭击她这件事情的本身。 或者说被袭击并不值得过于大惊小怪,她汪芷为陛下办事不知树了多少仇敌,有人偷袭她是正常现象。 如果说方应物是迂腐的书生,不想见人命,那倒也可以解释,但问题是方应物这个人与迂腐没有半文钱关系。在汪芷眼中。方应物要算迂腐,那天底下就没有不迂腐的人了 或者说,若方应物是自己亲朋好友或者忠心的属下之类角色,那不假思索的去救自己也情有可原。很说得过去。 但方应物肯定不是,甚至反而算是屡屡跳出来与她作对的人,所以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从刚才一直想到现在。汪芷否定了一个又一个猜测,隐隐约约有了点其它答案。但是又觉得太不可思议。既然看到方应物主动找上来,那就要问问正确答案。 这可不好回答方应物无奈。其实原因主要就是两点。首先,大明虽然政争不断,很激烈的时候比比皆是,但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本朝从来不是暗杀政治,没有朝廷重臣突遭袭击喋血街头这种情况。 对这点方应物很欣赏,作为一个爹和半只脚踏入政坛的人,他很珍惜这个能保障生命安全的惯例,不想出现任何破坏这种原则的人,所以才会阻止别人对汪芷动手。 更何况,真要比起这种手段,手握西厂的汪芷反而是优势巨大。将事情转进到暗杀这种手段上,是非常不明智的。 其次,认出了两个人都是自己学生后,方应物立刻想到,事后有可能牵连到自己。为了躲开嫌疑,他必须要上前去,用实际行动洗掉自己的莫须有嫌疑。 事实证明也收到了效果,否则汪太监眼下琢磨的就不是为什么方应物会救她,而是这事是不是方应物指使了 但如今问题在于,他方应物面对汪芷的询问,该如何回答?那两个真实答案是无法说出口的。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真话不能说的场合,甚至可能比真话能说的场合还多。 但以方应物的急智,片刻之间也想不出能交代过去的答案,神色便有些不安。 汪芷又瞪大了眼仔细观看方应物的不安定神态,越发觉得那个答案似乎有道理。她便追问道:“是不是难以启齿?” “算是罢。”方应物满心都在构思中,听到问话便漫不经心的答道。 汪芷面色变得极其古怪,又夹杂着几丝若隐若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你心里真存了对我的情意?所以才有奋不顾身相救的举动?” 晴天一声霹雳,方应物猛然抬头,脸面扭曲的像是见了鬼一样,这这这人也太自恋了罢!这误会可天差地别的大发了!汪芷不会恼羞成怒发狠心,连自己一起干掉罢! 方应物的神态看在汪芷眼里,就是突然被揭破内心隐秘底细后的正常反应,读书人就是这么虚伪。 这边厢方应物突然想到,当务之急要救那两个学生他便长叹一声,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道:“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危难时刻显真心罢。”(未完待续……) PS:今天总算写出两章,明天继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抽风 源自北方沙漠的春风夹杂着若干土粒,沿着榆溪河缓缓吹来,站在河边的方应物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春风拂面,扰乱了额头上几绺发丝。而旁边的汪芷也呆滞的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方应物。 有如平静的海面下汹涌波涛,此时方大秀才虽然姿势处于定格状态,但他的脑子却没闲着,正在急剧的运转之中—— 这汪芷一时脑抽风,自恋的产生了诡异的错觉,为了救人可以半遮半掩的暧昧一下。但其实破绽还是很多,还需要仔细构想言辞将破绽都补上,不然说不定下一刻汪芷就醒悟过来了。 方应物想了很多,他不断的回忆各种情感名言,什么遇见你是命运的安排,什么叉叉不需要理由,叉叉是盲目的同时考虑着怎么将这些名言恰当的抛出来去迷惑对方。 看似很没良心,但是为了救人,也只好如此了,再说也算是报复曾经被汪芷羞辱的一箭之仇!所以良心先放一边,他要当一回偷心小郎君!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谁也没有开口。方应物没有由头答话,便只好一直保持仰望星空的姿势,于是脖子略微发酸。他心里不禁腹诽道,莫非这是“比谁先开口”的游戏么?还是说男人要主动一些? 最终方应物先忍不住了,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转向旁边对汪芷道:“其实我”话说半句便收了回去,因为他惊异的发现身边却空无一人。 方应物再抬眼望去,汪芷不知何时已经扔下了自己走到数丈之外。稳稳当当的朝着临时校场点将台而去,大红锦袍上的金线蟒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却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壳和笔直的背影。 方应物满肚子名言又从嗓子口塞回了肚子里。这才开了个头,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有这般谈感情的! 关键是他还没有替两个学生求情。汪芷不会回去就把那两人“咔嚓”了罢?方应物连忙追上去,但到了点将台下人多口杂,当然再也无法说什么。 正筹谋无计时,方应物却听到汪芷淡淡的对护卫吩咐道:“放了此二人。” “就此放掉?”那护卫头目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汪芷只得又重复一遍:“放了!” 别说汪芷的护卫,在这里等待结果的杨巡抚和众武官无不是以为自己误听了,直到汪芷重复说“放了”之后,才确定没有听错。 众人都知道,这两名莽撞的年轻人虽然出自游击将军和千总家庭。在榆林城里也算一号人物,但是放在汪直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汪直愤怒起来,此刻取他们的小命轻而易举,就连杨巡抚在这时候也无法拦着汪太监出手。可是突然之间,汪太监令人吃惊的放人了,连个“死罪已免活罪难逃”的场面话都没有,实在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众人纷纷疑惑不解,这是对他行凶的凶手,汪太监真就如此原谅了?汪太监难道不是年少气盛、手段狠辣么?这一两年在朝堂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汪太监突然改吃素的了? 真放人了!方应物在汪芷后面暗暗松了口气。他总算是把两个鲁莽的学生救下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好。 他虽然不懂汪芷的思考回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看来刚才自己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玩暧昧还是有效的,后面乱七八糟的想法纯粹是自己想得太多。 周边围观的众人惊讶过后。不由得又看向方应物,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无以复加,刚才什么情况他们都看在眼里的。 当时汪直和方应物走到远处河边后。隐隐约约仿佛才说几句话,方应物便昂首挺胸傲然而立。气势逼得汪直低眉顺眼一言不发。而又过了片刻,那汪直就回来放人了——如果诸君读过网文。一定会纷纷惊呼,这就是主角才具备的王霸之气啊! 与头脑简单的武官不同,知根知底的杨巡抚是不相信方应物有什么王霸之气的。就算有王霸之气这种东西存在,那也是声威赫赫的汪太监具备王霸之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这其中关窍必然就在方应物说的话上只是不知道方应物又是怎么临机应变将凶残的大灰狼变成小绵羊了,这不可思议的有点近乎妖术了。 却说杨巡抚按捺不住好奇心,事后百般追问,只可惜方应物抵死不说,榆溪河边这一幕成了杨巡抚终生未解之谜。 春季大阅武之后,朝廷的诏书就到了,天子应监军太监所请赦免浙江生员方应物回乡。杨巡抚虽然舍不得将方应物放走,但此时也只能默默地送上五十两银子作为程仪。 方大秀才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那就是将孙小娘子收了。一直从去年勾引到了今年,总不能功亏一篑罢,这样专长出众、可以兼职保镖、而且相貌娇美的女子还能去哪里找? 前几天孙小娘子主动表示要负责,方应物立刻就去找了孙老爹,不过孙老爹虽然倾向于同意了,可还没有下最后决心。 不是孙老爹对方应物有什么意见,方应物的身份才学家世足够了,只会拳脚弓箭女儿的去做妾不委屈,女儿自己也愿意。但是将自己唯一女儿送他人为妾室,而且关键还要背井离乡远赴千万里之外,任是谁也得犹豫几分。 方应物不想用强,这日便打发了孙小娘子和孙林一起去劝孙老爹。但一天也没得到回话。 到了次日,方应物看了看黄历,后天是宜远行之日,所以不能再等了!他便准备亲自出马去下最后通牒,刚出了屋门,却见孙林慌慌张张的跑进了院子,叫嚷道:“方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应物都是要走的人了,榆林城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便不耐烦的说:“什么大事不大事的,如今能有什么大事!我请你去劝孙老爹,究竟如何了?你们孙家到底想拖到什么时候?今天是最后一日,必须要给我一个答复!” 孙林气喘吁吁,看样子不像作假,真的是急跑了一段路。他一时间累的说不出话,扶着院中榆树,连续喘了几大口气,才又道:“我那族兄和侄女都被捉走了!” 什么?孙敬父女都被抓走?方应物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孙林面前喝问道:“谁敢如此?” 孙林哭丧着脸答道:“似乎是镇守太监府的人,我是拦不住的。” 镇守太监府?方应物愕然,脑中不由得闪过汪芷的身影。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的事情过去后,一直平静无事,还以为事情就要这样过去了,却不想她此时突然跳了出来,这举动也太诡异了罢! 一个女扮男装的假太监抢女人有个屁用,纯粹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她就不能不抽风么!一时气不过,方应物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骂道:“汪芷这个混账!” 孙林自动过滤了不敬言辞,小心地问道:“你看这你要去哪里?”方应物疾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的答道:“去找她!” 巡抚都察院与镇守太监府相距不算远,方应物走的又快,不过半刻钟功夫就到了镇守太监府街巷。 远远就看到镇守太监府大门洞开,从门中冲出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剽悍骑士以及数辆大马车,并打出了钦差旗牌——方应物闭着眼都能认出,这是奉旨巡边太监汪芷的座驾仪从。 方应物不禁闪过一丝疑惑,汪芷摆出这大架势要干什么?正好看到巷口有几个军士驱逐过往行人,免得挡了汪太监仪从去路,方应物便上前去问道:“这大队人马出动,是要去哪里?” 那军士看方应物是读书人打扮,知道不是普通人,便如实答道:“听说汪公突然决定,要离开榆林,前往大同镇巡视。” 方应物再次吃了一惊,汪芷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她的举动就不能稍微符合一下常人逻辑么?随即又想到,汪芷可是捉了孙小娘子父女的,难道还要裹挟去大同镇? 就在这一会儿,大队人马已经出了巷口,朝着东边威宁门而去。方应物有点急眼了,冲过去,避开两对开路骁骑,面朝当中的马车大叫一声:“汪公公请留步!” 但队伍并未停下,马匹反而小跑加速起来。方应物又追上几步,再次大叫:“汪太监停住!” 马蹄声阵阵,疾驰而过,只留给了方应物一脸灰尘,方应物怒发冲冠,怒不可遏,当街指着汪芷的座驾马车大骂道:“汪贼还不停住!我与你势不两立!” 这附近官衙多,往来武官、吏员、军士之类行人极多。但此刻行人齐齐石化,惊愕的目睹方应物,站在道旁一动不动,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这方应物一介书生,估计只有缚鸡之力,单人无马追着御马监太监、提督西厂、巡边太监汪直的车队破口大骂,这勇气实在惊天动地,比前几天敢于持刀袭击汪直的两人不遑多让 更可怕的是汪太监居然毫无反应,反倒更像落荒而逃,似乎是心有畏惧躲着方大秀才的样子,这实在是榆林自从建城以来的最不可思议事件。 联想起前几天榆溪河边的一幕,想象力丰富的人已经暗暗嘀咕道,莫非亚圣没有忽悠人,读圣贤书真能修炼出百邪辟易的浩然正气?(未完待续……) PS:不是我偷懒,几种路数想来想去,改了好几次。今天还有,继续写。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日后有缘再见! 大队车马绝尘而去,方应物追了两个街口,也只能望而兴叹。他站在城门口久久无语,正应了一句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让方应物吃了一脸土的队伍当中,最宽大的马车里虽然坐了两个人,又摆设了不少零零碎碎的杂物吃食,但一丝也不拥挤。 其中一个身穿金线蟒纹大红袍,分明好似个齿白唇红、肤如脂玉的少年,斜靠在身边的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随着马车节奏晃动; 另一个少女明眸锆齿,布衣荆钗却难掩美色,略显拘谨的跪坐在下首。但她身子却很稳当,几乎不受车厢晃动影响,纹丝不动。 车外传来几声叫喊。 少女问道:“方相公好像再叫你,不下去见见吗?”。 “不用!” 车外又隐隐约约传来几句骂声。 少女再次问道:“方相公似乎在骂你,你忍得住吗?”。 “不必理他!” 少女又想转身掀开窗帘,却被蟒袍少年喝止了。“不许露面!” 孙小娘子满脸委屈,目光频频向外看去,很依依不舍。 汪芷见状叹口气,轻喝道:“我昨夜与你说的清清楚楚,你怎的还如此没有出息!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到了他身边,有什么地位可言? 你知道那姓方的将来正房将是何等样人么?据我所知,有一位朝中宰相已经看中了他,就算这桩将来不成,那他的正房至少也是豪族人家!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亲事上断然不会委屈了自己,小门小户根本不会入他的眼! 正房是这样。而相比之下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无非有几分姿色,时间长了也就腻歪了。至于拳脚弓箭功夫,在他那个文人圈子有什么大用? 你现在给他当了妾,只怕也就比婢女高一点而已,平白浪费掉自己的本事。此外你还要随着他背井离乡远赴浙江,到那时孤苦伶仃的连个依靠也没有,更没有地位了。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孙小娘子从未想到过世界如此复杂,只觉得日子应该简单快乐才是正理,而与方相公在一起就很无忧无虑的快乐。这个假太监年纪比她还小,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所以我给你指出了明路。你跟着我就是,不用想别的了!我巡视边镇,身边缺人,而你武艺娴熟,正好随着我,有机会就上阵捞点军功,然后我替你向皇爷讨个封赏” 孙小娘子半信半疑的问道:“女子也能被封赏吗?”。 汪芷不耐烦道:“到时再说,实在不行就父凭女贵,将你的封赏都落到你父亲头上。如此你出身就抬高了! 那时你见了姓方的更有底气,就算嫁给他当妾也是高人一等的,绝不至像现在这样毫无底气、任由拿捏、逆来顺受。莫非这样不好么?” 孙小娘子还是很忧虑,“可是方相公是南方人。他今后若不到北方来,或者科举不顺,一直窝在老家。那岂不就是天各一方、缘分断绝了?” 汪芷忍不住嗤的一声,“你看姓方的那样子。像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么?我敢断言,最晚两年他还要北上。 须知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他若科举顺利必然赶赴京师;若是科举不顺,他只怕也闲呆不住,肯定来京城投奔他父亲。大同距离京师那么近,你还担心没机会找他?” 孙小娘子见汪芷长篇大论的说着,忽然一丝疑惑冒上心头,“可是,你说了这许多道理,与下车见方相公有何关系?” “这”汪芷用力挥了挥手,“不想见就是不想见,没什么道理!” 孙小娘子凭借直觉,总感到汪芷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心里忍不住偷偷笑了几声,只怕这汪芷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干脆就故意躲着不见。 却说榆林城里,方应物一边念叨“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一边垂头丧气的向巡抚都察院走去。 回了自家院子,入眼便看到孙林和孙敬孙老爹正立在院中榆树下眠说话方应物呆了呆,汪芷将孙小娘子带走了,却把孙老爹放了回来? 孙林眼尖,瞅见方应物回来,连忙拍了孙敬一巴掌,指责他道:“此事说起来都怪你!若非你优柔寡断的一直把事情拖到今天,怎会生这种意外?” 孙老爹愁眉苦脸的十分自责,“都怪我糊涂啊,硬生生将一桩喜事拖坏了!” 方应物淡淡的扫了扫孙林孙敬二人几眼,懒得揭穿这把戏,“说说罢,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敬只好如实答道:“昨日,我等三人正在闲谈,忽然闯进十几个官校,随即不由分说绑了我和女儿就走。当时事起突然,对方又人多势众,实在是反抗不过” “然后呢?” “然后就到了一座府邸,听人说是镇守太监府。我们父女被带到一处小厅外,听说汪太监要见我们。随即我那女儿就被领进了屋内,单独与汪太监会面。出来时,她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药,就答应着肯跟随汪太监走了。” 方应物皱眉仔细盘问道:“你是说,他们单独会面,没有外人?” 听到方应物盘问,孙敬心头猛然一沉,看起来方相公对这方面挺敏感的虽然汪太监果断没有那方面能力,可是女儿被独自召见,又不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还跟着汪太监走了。按照读书人说法,这算不算失节?方相公会不会在意? “是的”孙敬小心翼翼的回答,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说:“我那女儿留了话,她说再等两三年时间,自然会与方相公你相见。” 又是一个三年么?方应物没去管孙敬的小心思,连连苦笑,看来是汪芷向孙小娘子泄露了自家底细,不然怎会得到孙小娘子的信任?也不知道汪芷是怎么说动了孙小娘子的。 不过汪芷打的真是好算盘!她志在边功,这几年估计要厮混于边镇,兵凶战危的地方安全问题很重要,左右当然需要近身侍卫。 但对汪芷而言,贴身男侍卫不方便,而孙小娘子却再合适不过了。从她刚到榆林的第一天就流露过招揽意思,不过被自己挡了回去,现在可算如愿以偿。 而且大概还有一层负气因素,刚在榆溪河边互相暧昧了一下,结果回过头来自己就张罗着去纳妾,估计让汪芷感到自己实在有点不知好歹。 以汪芷的脾气,她肯不肯放过自己是一回事,但自己转眼就去纳妾却是足以令她发怒的,不借机报复一下就奇怪了。 一切都是命啊,方应物满肚子猜测一个字也不能向别人说。他对孙林和孙敬摆了摆手道:“此事绝对不许外传!明天我也要离开了,日后有缘再见!”(未完待续……) PS:榆林篇结束了,方主角的第一次边镇之旅也结束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乡见故人 榆林城里众人都知道汪太监调虎离山,将方秀才从榆林城赶走,但却没想到汪太监居然比方秀才离开的更早,而且走的极其仓促,结果最后方秀才反而比汪太监还晚走了一天。 很多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汪太监到底搞什么名堂,感到汪直与方应物之间的事儿实在令人看不明白。 方应物总共收了一百来两的程仪,一半是杨巡抚赠送的,另一半是一批武官和学生凑起来送的。 对于边镇穷苦之地,一百两可谓是巨款了,无论如何也足够方应物路上花销还有剩余。此外,杨巡抚还差遣了两名稳重老军驾车护送方应物,一直到方应物坐上船为止。 方应物选择的回乡路线是先从榆林城南下,到了西安府再折向东,出关到了河南后南下,随后进入湖广,如此陆地路程便结束了。 在汉水渡头雇好船只后,方应物便打发了两名老军回去,然后开始走水路。在这春暖花开季节,正是青山绿水,一叶扁舟顺江而下,行程十分顺当。 期间经过了南京,方应物倒是没有进城观光的心思,这个时候南京政治气氛太浓,再说城中距离江边还有段距离,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 不过方应物仍免不了上岸活动活动腿脚。此时在岸边却有几个看江景踏青的书生,正要以怀古为题作诗,恰好让江边散步路过的方应物听见。 于是方大才子一时忍不住技痒,抢先口占一首七律道:“疏狂不减旅人愁,客栖金陵古渡头。凤凰已去台边树。燕子仍飞矶上游。桓伊邀笛人谁在,谢傅围棋野尚留。漫看风流雨打去。白鸥红蓼满汀洲。” 那几个本来自娱自乐的书生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这是从哪冒出来抢风头的。不过他们还算有涵养。起身邀方应物参加。 享受着别人各种目光,方应物心满意足的哈哈大笑,摆了摆手又作一揖告别,洒脱的登船而去。 这才是读书人应该有的生活啊,在榆林是没这个氛围的,于是方应物那“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淡淡郁闷感全部消去了。 过了南京,从京口转入运河,方应物再次回到了江南地界,这时候已经是五月暮春了。 路过苏州城时。方应物考虑再三,决定不去拜访便宜外祖王恕王老头了。一是王恕那个脾气,先不要接触为好;二是担心王老头再次把他扣留起来逼着读书,他想过自由生活,不想在王老头眼皮底下受限制。 又过几日,抵达另一个江南大都会杭州府。虽然江南地方繁华城市很多很密集,但南京之外真正称得上雄城巨郡的只有两个,一是苏州二是杭州。 这两个城市都是城门十来个、城墙数十里的大都会,人口据说都有百万。人烟从城内向城外蔓延密布。 例如方应物投宿的地方,就不在杭州城内,而是位于武林门外。这儿有点像苏州城阊门外,能依托运河不受限制的发展。在太平年间便总能呈现出极度繁荣的景象。 天色已经是傍晚,方应物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舍住进去。心里不停盘算着,明天是继续雇船回淳安。还是在杭州游玩? 上辈子作为在浙江大学混了五六年的老油条,他对杭州市并不陌生。不知道这个古代时空的杭州城又是什么模样? 引着方应物向里面走的店家伙计看这年轻客人独身一人,书生模样。不像是商贾,猜测他是从外地慕名跑来旅游的文艺青年。便主动搭话道:“夜晚进城不甚便利,但武林门外却有一桩好处。” 方应物信口问道:“什么好处?” 伙计眉飞色舞的介绍道:“这里的北关夜市十分有名,别处十分少见的。每每夜晚街市如昼,热闹不亚于白日。” 方应物闻言点点头,在这时代,能有常态化、规模化的夜市确实是一件稀罕事情。 在旅舍中草草用过饭,方应物闲呆无聊,便迈步出门上了街,看看那夜市是何等样子。 其实这夜市还是白天那些店面,无外乎挑起各色灯笼,远远看去灯火通明。所谓亮如白昼只是夸张之词,在上辈子饱受光污染的方应物眼中不过尔尔,但确实人流不小,在这时代称得上很前卫很时髦了。 方应物在北关夜市的街道上没走几步,望见前面有三层酒楼,便想登高望远。正要上前去时,忽然耳中听到有人高声招呼道:“前面莫不是方应物方相公乎!” 这口音是淳安花溪的口音,难道遇到了乡亲?方应物连忙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灯光下立着一位中年男子,依稀很是面熟。 走得近些,方应物仔细辨认,终于看出是谁了,原来是邻村中花溪村王家的商人王魁,也就是那花溪首富王大户的族弟。 这王魁也算是方应物遇到的第一个慧眼识珠的人,当初刚穿越的时候就曾上门招揽过方应物,想要方应物与他合伙经商。不过方应物志不在此,婉言谢绝了。 其后也有过几次往来,再往后王魁便说服了王大户一起搬家到杭州经商,却不料在这里碰上了。 方应物对王魁的印象还算不错。更别说如今他从湖广坐船到杭州,一路孤单的很,此刻突然见到故乡熟人,虽然称不上他乡遇故知,但总是个高兴事情。 方应物上前拱了拱手,笑容满面道:“王朝奉许久不见了!如今买卖可好?” 如今方应物身份不比过去,王魁一边感慨自己过去看人确实看得准,两年前便看得出方应物不是池中物,一边连忙还礼,“还好还好,倒是方相公显得清瘦了,不知为何在杭州出现?” 方应物答道:“去了次北边,如今返乡准备明年秋闱,是以路过杭州。” 王魁盛情邀请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还请去家里一叙!” “夜快深了,只怕多有不便。”方应物谦让道。 王魁扯住方应物袖子,热情的说:“都是乡邻乡亲,哪有这许多讲究!” 路上边走边说,方应物对王家近况也略略有所了解。原来那王德王大户果断拿出家产当本钱,与族弟王魁一起到杭州经商,按照王德六成、王魁二成、其他掌柜伙计二成的股本,发展颇是顺利,运气也不错。 这两年来,靠着茶叶、丝绢等几项,王氏兄弟起码赚回了两倍的利润,置办了两处店面。 最近王大户和王魁又根据杭州城周边农户大都植桑养蚕的情况,投资购买十张织机,雇工三十人,办了一家工场,如今王德王大户在北关市场也小有名气了。 方应物本还想问问王瑜王小娘子的近况,不知道那近乎儿戏的三年之约还有效否?回想起来,恍然如梦。 不过最终方应物还是没有开这个口,他也有他的矜持。 王氏兄弟两人没有分开,共同住在武林门外一处大宅院中,只不过王德占据了主宅为主人,王魁只用了一处偏院。 进了大门,王魁便对门子吩咐道:“去将大老爷请出来!说是有故旧贵客到了!” 在前院堂上,方应物见到了前花溪首富王德王大户。虽然对王德印象不是很好,此人实在有些不讨喜。 但今非昔比,也不用与他计较什么了,好歹也是父亲的社学同窗,方应物便含笑行礼道:“见过王世叔。” 王德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是方贤侄,几时到的杭州?” 方应物答道:“今日傍晚时分” 如此寒暄几句后,又谈了会子话,方应物便觉察到有些不对付的地方。他感到,这王德王大户的态度很冷淡,完全没有见到故旧乡亲的热情。 这确实让方应物感到很不能适应,如果说什么同乡之情都是扯淡,那么他父亲的翰林院庶吉士身份和他自己的秀才身份总不是扯淡的罢? 这王大户完全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热络,难道他在大都会里把生意做大了,各种优越感就出来了?想至此处,方应物试探道:“眼下已经夜迟,在下要告辞了。” 王德不假思索的回应道:“贤侄慢走,老夫不送了。” 方应物真的震惊了,很是呆了一呆。正常情况下,王德总该挽留几句,甚至凭着乡亲关系留宿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上来就说“走好不送”? 倒不是他方应物非要死皮赖脸留在这里,但王德这又哪里是待客之道?别说是故旧乡亲,就是陌生人登门,也没有这般说话的道理! 不客气的说,简直就是无礼之极,和向外赶人差不多。方应物暗暗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起身向大门走去,连场面话也懒得说了。 在旁边陪客的王魁万万没有料到会如此,惊愕的看了看族兄,又看了看方应物,连忙上前要拦着方应物,“方相公慢着,且留步!” 方应物看了王魁一眼,没有搭理,快步走出了大堂,又出了王家。 王魁回头看了看族兄,皱眉埋怨:“哥哥你这是何意?怎能如此慢待他!”王德不以为意道:“没什么不能慢待的。”(未完待续……) PS:一直在整理思路,下午才理顺,然后写了这章,我说今天要三更,晚上会熬夜码字,有人相信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物是人非 方应物离开了王家,心情很是不悦。自从离开家乡后,虽然经历一波三折,但确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 最起码他与许多大人物打过交道,干过几件惊动朝堂的事情。巡抚、厂督、锦衣卫指挥使连宰相家门都进进出出了几次,这就是值得每一个年轻人自傲的历练。 若是从前穷困潦倒时候,王大户也许在方应物心里还算个人物;但在如今的方应物眼里,王德也只是个运气不错的土财主而已。 所以面对王大户,方应物的目光是俯视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土财主,居然会慢待他,这就令方应物极度不高兴了。王大户有资格慢待他么? 不过方应物还是感到不可理解,如果他父亲方清之还是没什么前途的穷秀才,他方应物还是困居山村的穷小子,王大户慢待无礼也就罢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父亲方清之位列清翰,前途如何说不准,但起码具备了很高的起点;而他方清之不到二十就是生员,将来熬年头也能熬出几分成就。这样的资格,还不值得王大户主动热络几分?那王德是缺心眼了么? 想来想去,方应物也只能认定王德这个人生意做大后,心态膨胀的不知天高地厚,依旧不大将他放在眼里。或者还担心他方应物去勾引自家女儿,所以才表现的骄慢无礼。 方应物不禁冷笑几声,既然王德如此不讲究,那就万事全休。山不转水转,总有再相逢时候。 却说在王家前堂中。王魁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也没有让王德走人。他不知不觉抬高了声调。质问道:“方氏父子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当年的山村贫户了,眼看就是官场中人。 正好他们父子又与我们有渊源,眼下完全可以倾心结纳,将来便很可能是一大臂助!我将方应物请了过来,而哥哥你却将人推出门去,不知到底作何想的?” 王德解释道:“我是为女儿着想。你也知道,当年瑜姐儿对方应物十分着迷,如今已经分开两年。说冷也冷下来了。 可别又闹出什么死灰复燃的事情,坏了我的打算。你也知道,我正打算招上门女婿,或者与杭州本地大户通婚,这样更有助于我们的买卖。” 王魁无奈苦笑,“你这简直是因噎废食,方应物今夜可曾说过半句有关瑜姐儿的话?这说明他自己心里也是很明白事理的,偏偏是你斤斤计较于此!难道就因为你担心这些,所以就故意错失机会?” 王德很无知无畏辩解说:“其实方家目前只是徒有虚名。没什么大不了的,眼下也帮不上我们,实在没用处,谈不上错失什么。 何况善读书会考试的人多了。也没见个个都成大人物,能成事的还是少数,我们看准那些少数就可以了。再说方家前途估计有限。那方清之下过天牢,十分不讨天子喜欢。将来只怕难以真正出头。” 不得不说,王大户在封闭的中花溪村当了几十年小地主。见识眼光也就比小农强一些,何况又不大读书。这次出来两年,虽然买卖经营的不错,见识也有所长进,可是仍旧有缺陷。 他认识不到县官和现管的辩证关系,认识不到官场是一张网,官场中每位个体不是独立割裂的存在。 王大户的见识还仅限于“近在眼前的知县比远在天边的翰林有用”这个层次,这其实不能说错,只是境界太低端而已,低端的让方应物意想不到。 王魁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这个族兄不肯认错的脾气怎么就改不掉?忍不住直抒胸臆道:“我看就是你自己想不开!当年方清之屡屡碰壁时,你势利的看不起方家,推翻了口头婚约,也没少去折腾方应物。 却没想到方家如今也能起来了,你当年鄙夷的人都爬到了你上面,你是不是有几丝不服气的嫉妒心?所以难以平静的对待? 你当初连连抵触方家,越发显得你没有眼光,你是不是心里感到很羞耻?而且现在说不定还要你低头去逢迎他们,你是不是感到很难受,失了平常心? 我看就是你心里仍然不愿意低头面对他们比你强的事实而已,你还是醒醒罢!” 王德老脸隐隐涨红,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他心底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念头被族弟公然戳出来,登时有些气恼,谁遇到这种时候也会不愉快。 “你到底还是不是姓王?怎的处处替方应物说话!”王德反客为主的指责道。 王魁摇摇头,“说一千道一万,你也犯不着故意得罪人,方才那方应物明显已经生了怒气。” 王德胸有成竹道:“你放心,除非公然撕破脸,即便他有这个能力,那也不可能故意要针对我们下死手。 在外人眼里都是理当和睦的乡亲,他们这样的人得要脸面,不能落个横行霸道、欺凌同乡的名声罢。再说我也不是没有别的盘算” 王魁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这位族兄,永远不缺小算计小聪明,可是小算计小聪明不能一世通用。 方应物回了旅舍,倒头睡下。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起床后,仔细考虑过便决定在杭州城逗留两三日。 毕竟明年要来这里参加乡试,正好现在路过此地,趁着机会提前熟悉环境不是坏事。摸清贡院及周边状况,那么到了乡试时也就省得手忙脚乱。 还有就是浙江文风极盛,参加乡试的人数在全国范围内也是高居前列的。每到乡试之年,贡院周边房价暴涨,而且往往有价无市。如果能提前一年租到称心房子,明年就免去后顾之忧了。 此外方应物还打算去游览西湖名胜。如今两辈子物是人非。人物、城郭、建筑、街道都已面目全非,但是山川河湖景色还可能存有几丝相近。 一大早。从杭州城北边的武林门进了城,方应物在城内西北的贡院附近转了一圈。摸清了街道状况。然后他又从西边钱塘门出城,来到西湖这里。 站在岸边上,方应物极目远眺。此刻他眼中的西湖既熟悉又陌生,大致轮廓仿佛还是那个轮廓,山峰形状仿佛还是那个形状,但细节却变了很多。 正所谓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全已非。两世为人,旧地重游,难以言说的感慨盈满心头。方应物一时间目眩神迷,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状态。 忽然有人在旁边说话,“只在岸边走不尽兴,要乘船下湖,才算没有白来。” 方应物侧头望去,却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便微微一笑,“你是租船牙子么?什么价钱?” 那牙子看方应物是个外地人,所以才前来推销租船的。但没想到方应物年纪轻轻,却老道得很,一口说破了他的企图。 不过也无须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五百料以上的大船,或者精雕细刻的好画舫,日租银子一两起。膳食女乐之类另算。” 方应物倒吸一口气,这价格堪称是昂贵了。单单租船就几乎顶的上正常人的一月薪银。 那牙子边说边察看方应物脸色,也不在意方应物是否嫌贵。立刻又报了一个新的价格,“十来座的船只大概也不是公子你想要的,当然还有最小的蚱蜢舟,最适合你这般单人去乘坐游览,只需一百文钱一天。” 其实一百文相对于如今的经济水平而言,也不算便宜,但也不必继续大惊小怪了。上辈子方应物就懂得了,名胜就是要有名胜的范儿,如果消费不昂贵怎么显得是名胜? 一百文钱对于目前的方应物而言,还是掏得起的,他点头道:“劳驾,那就蚱蜢舟罢。” 那牙子便请方应物在茶棚里静候,他一溜烟的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再次出现时,伸手延请道:“这边这边。” 湖边柳树下,停了一艘小小的柳叶状蚱蜢舟,有个老船夫蹲在上面等着。方应物上了船,那老船夫便荡动双桨,船只晃晃悠悠的离开湖岸,朝着湖心行去。 五月暮春时节,日头暖洋洋的,十分舒适。方应物坐在舟中,悠闲地观望四周湖光水色,脑中毫无目的胡思乱想着。也无需有什么目的性,想到哪里是哪里,想到什么是什么。 “方相公,你看前面那里就是断桥了。”老船夫担心方应物错过景点,出言提醒道。 “哦”方应物收回了放飞的心思,却不料从旁边有一座大画舫直线行驶过来。 老船夫手忙脚乱的划船避让,但忙中出错,一不小心左手船桨掉进了水里。虽然有绳子系着不虞丢失,但却没有及时将蚱蜢舟挪开,挡住了大画舫的去路。 而在下一刻,画舫前舱已经有个家奴模样的人伸出脑袋,冲着这边大声喝骂了。“老杀才,还不速速避开!” 画舫是柱亭式样的,没有楹窗,前后左右很是通透。前来游湖当然不可能关得严严实实,那还赏什么景色。 相对应的,在这个近距离上,方应物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画舫里面的情形。等下意识瞄了几眼后,方应物的神色极其古怪起来。 里面有四五位男女,看打扮约莫都是大户公子小姐之流,他们正言笑款款,显然是十分快活的。 这并不奇怪,但其中有一位斜靠雕栏的美人却是方应物颇为熟悉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还想到过几次的王德王大户的女儿,也就是王瑜王小娘子。 而在此时,王瑜小娘子也无意侧头朝这边扫了几眼,恰好与方应物对上了眼。 某位两年不见的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当即让王小娘子陷入了惊愕中,目光定定的一动不动。(未完待续……) PS:第二更,下一更的时间取决于我晚上打盹时间长短,加油!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错过了什么? 其实在这艘制作堪称精美、用牙子的话讲日租金高达一根手指头的大画舫里,有四男二女六个人。当然,前后舱里的各种仆役下人是不计算在内的。 在这六个人中,王瑜小娘子是最漂亮的一个,所以自然而然也就是人群的焦点。她这一呆住,立刻便引起了别人注意。 顺着王小娘子的目光看去,却见在下面那一叶小蚱蜢舟上,坐着一位身穿半新不旧青袍的少年男子。看样子像是个读书人,相貌倒是不错,此刻他也正对这边频频打量。 “此人是谁?王小姐与他相识?”立刻就有人问道。王瑜心情复杂的答道:“是一位故旧友人。” 此人又问:“那要不要请上来叙话?”王瑜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画舫便在小蚱蜢旁边停住了,几个仆役合力搬出踏板,对着方应物叫道:“我家主人叫你上来说话!” 方应物却稳坐不动,隔着水面对王小娘子高声道:“有请王大小姐下来。” 王瑜望见方应物淡漠的神态,心里猛然缩了缩,不知怎的下意识起身站起来,真要出舱下船,却被旁边女伴一把拉住了,“瑜姐姐你糊涂了?” 方应物哑然失笑,从这个小动作可以看出,王小娘子不像她父亲那般绝情。 不过画舫里齐齐义愤填膺,下面这穷酸简直也太猖狂了!便有人从探出头,对方应物大骂道:“你这泼才好不晓事,饶你上来就是你三生有幸了!女子身娇力弱。怎么方便挪动?” 方应物轻哼一声,若非王小娘子在那画舫上。想去和王小娘子说几句话,否则他才不屑于与这群看起来没什么素养的人同船共游。 踏板搭上来了。方应物便上了对面画舫。中舱颇为宽敞,坐上十人也绰绰有余,但如今只有六人,空间就大了许多,不用人挤人的坐。 但方应物毫不客气,旁若无人的坐在王小娘子身边,又是让其余男子火大。但是王小娘子居然没有躲避,任由这个穷酸挨挨擦擦的挤着她坐。 两人从小熟惯了,王小娘子对方应物紧挨着她没有什么太特殊的感觉。换成其他男子自然不同了。 方应物懒得搭理其他人,见礼也不见礼,只侧头与王小娘子说话:“我昨晚去了你家,你知道么?” “奴家听说了。” 方应物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出来?本来还想问问你的近况。” 王瑜无奈道:“父亲不许。” 方应物冷笑几声,环视四周道:“那你今日与这些人出游,令尊允许么?” 王小娘子垂头片刻,还是如实答道:“这个父亲是知道的,并没有阻拦。” 方应物闻言很是感到意味深长,在当今这个社会环境下。一个没出嫁的女人和别的同龄男人共同出游,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王家不是什么高门,王小娘子从小长于山村,也是在外面跑惯的。现在又是可能需要抛头露面的商贾独生女,但终究还是生活在这个世道里面的,还是要受世俗人心影响的。 想至此。方应物抬起手,随意指了指周围几个男子。“这些都是你父亲心目中的东床人选?” “东床是何意?”王小娘子迷惑不解。方应物解释道:“就是乘龙快婿!” “秋哥儿不要胡说八道!”王小娘子脸色微微红了红,感到十分尴尬。心思一时间乱如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与方应物说了。 方应物仿佛没有看到王小娘子的尴尬,笑道:“看来瑜姐儿很受欢迎在花溪的时候你我有过三年之约,如今还有一年,但我们却提前遇到,你说这约定还作数不作数?” 本来别人看方应物与王小娘子谈个没完,正要插话打断,却突然听到这暧昧色彩很重的“三年之约”,便又闭上了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王小娘子愁肠百结的答道:“奴家也真不知如何好了,父亲说我都十八了” 方应物始终保持着微笑,可以看得出来,王小娘子对自己并没有完全忘怀,但却又这么回答,说明她的心境还是动摇了啊,无论有什么原因。 与心理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分别两年,想必她的心里总会产生些许异化,这不足为奇。人心永远不是固定不变的,更何况十六岁到十八岁是心理和生理生长最迅速的阶段之一。 在父亲的强大压力下,能坚持约定到现在才略微动摇,其实也难能可贵了。 王小娘子此时面对方应物不知怎的有点惭愧,岔开话头道:“这几位都是平日与我们王家有往来的朋友,个个都是本地的俊杰人物,奴家帮你介绍介绍,对你也有好处。” 他们是什么身份方应物并不在意,以王家这个层次和王德的眼光能结交到什么大人物? 所以方应物只自顾自的叹口气道:“瑜姐儿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或者说是你错过了什么?” 王瑜对方应物的话捉摸不透,但动作没有停,指着方应物右手边的华服年轻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北新关巡检司郑巡检的公子,如果在本地遇到什么不便可以请他帮忙。” 好像就是刚才出来骂人的那位?方应物撇撇嘴,一般情况下,第一个被介绍的肯定是身份最贵重的。 杭州北新关是天下八大钞(税)关之一,位于杭州城武林门之外。北新关巡检司虽然不是钞关负责人,但也算是武林门运河商业区里很强力的地头蛇了,实权不小。也难怪王大户有想法,确实是个很实惠的女婿人选。 但是这种身份还太不放在方应物眼里,最贵重的都只是这个档次。其他人可想而知。王小娘子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与他那个父亲也差不多。不过女人见识短浅是可以原谅的。 方应物不耐烦的对着王小娘子摆摆手,轻喝道:“不必介绍了!不过尔尔。浪费时间。” 王小娘子终于发现,眼前这位秋哥儿与记忆中的秋哥儿大大不同了,长相还是那个长相,多了几丝风霜之色而已,但内里气质却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如果是别人未必分辨的出来这种区别,但王小娘子却能感觉到,但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 方应物的目中无人终于再次将别人惹火了,那巡检家的公子猛然拍案,大喝道:“你这穷酸才。恁的不知好歹,没吃过教训么!” 其余三个男子便一起破口大骂,舱外家奴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只待自家少爷发话,便可以动手了。 方应物皱起眉头,冷冷道:“你姓郑?若想让你父亲继续把巡检当下去,就安静一些!” 这话口气也太大了,引得一片哗然。王小娘子奇怪不已,方应物过去并没有喜欢吹牛的毛病。怎的再见面学会这种装逼调调了? 那巡检司郑老爷的威风她也是亲眼目睹过的,北关到运河边的一亩三分地上大事小事都能做主,堪称是霸主一样,千百商家谁不敬仰三分?就是县里头、府里头也都有郑老爷的靠山。照样说得上话。 别人旁观者是看热闹的,但这郑少爷作为当事人却惊疑不定,一时摸不清眼前这穷书生的深浅。 不过若是诈唬。而他又被吓住,那可就闹大笑话了。想来想去。郑公子嘿嘿笑道:“到了岸上,请方朋友喝几杯酒。还望赏光。” 他不想在王小娘子这心上人面前表现的太粗野,还是等上了岸摸清底细后再决定,瞧方应物穿着寒酸,而且连个随从也没有,多半也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罢。 对郑大少爷的小算盘,方应物浑然不在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还请瑜姐儿继续介绍,这几位都是谁?” 王小娘子不明白方应物怎么突然又对这几位身份感兴趣了,不过若能借此把刚才的不良氛围揭过去也是好事。 她内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到方应物吃亏的,连忙一一介绍:“此乃北关丝行姜家” 渐渐的天近傍晚,西湖上的游船画舫纷纷靠向码头,游人便上岸进城,一时间码头这里拥挤不堪,一片狼藉。 方应物所在的这艘画舫好容易瞄准了一个空缺,正要驶进去,却不防另一艘画舫强行插进了航道,两艘画舫上家奴火气上来,互不相让的叫骂着。 等磕磕撞撞的上了岸,今日做主的郑少爷自感大失颜面,又看到那边仆役人数略少,不像是豪门巨室,便冲上去,揪着一人骂道:“贼杀才,船上没长眼睛么!” 那边立刻有人大喝,“布政使衙门衙内在此,谁敢无礼!” 郑大少爷立刻傻了眼,布政使司衙内应该就是本省左布政使宁良宁老大人的公子了。 本朝三年前罢设浙江巡抚,所以这左布政使就称得上最高地方官。何况宁老大人已经在浙江当了十五年布政使,实际威权比巡抚也小不了多少。 他一个巡检司公子比起宁公子来连个蚂蚁都不如,今天当真流年不利,怎么就犯到了本省最大公子的头上? 有个三十余岁的华服书生,走到郑少爷身边,不悦道:“本人宁师古,怎就不长了眼睛?” 宁公子对郑少爷等人而言,好似天上的人物,一干人讷讷不知怎么答话。 此时方应物站在后面,他主动向前走去,想要排众而出说几句话去。孙小娘子紧紧的拉了拉方应物,颇为关心的低声道:“你小心不要上前,免得遭秧。” 方应物拍了拍孙小娘子的手,抚慰道:“但且安心。”随后从人群中走出来,对宁师古抱拳为礼道:“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见过宁前辈。” 看到是读书人,宁师古也淡淡的还了礼。方应物继续道:“在下替业师商素庵公向方伯老大人问安。” 听到“商素庵公”四个字,宁师古眼神一紧,神态严肃起来,重新向方应物施礼:“原来是方贤弟。” 与方应物同画舫的人全都莫名其妙,虽然明白这是读书人耍花腔,可还是完全听不懂这两位说什么。只感觉这两人打了几句哑谜,然后就开始称兄道弟了,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王小娘子更是捂着嘴不敢相信,在她心中方应物穷学生形象更多一些,但这时突然变得很陌生起来。 听到商辂的名号,宁师古不敢不敬。因为商辂是正统十年的状元,宁良是正统十年的进士,两人是很密切的同年关系。而且宁良官至方面大员布政使而且是浙江布政使,也是商辂在朝时一手安排的,所以方应物才有恃无恐。 随后宁师古指着郑少爷等人问道:“这些人与你” “他们与我没关系,你随便处置,打断腿脚也无所谓,别碰在下就行了。”方应物忽然又指着王瑜道:“对了,还有那个小娘子也放过,不要动她。” 宁师古哑然失笑,这方应物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这话分明就是暗示“你要想看我的面子,就狠狠收拾他们”。 量小非君子,方才在蚱蜢上、在画舫上,方应物不知道挨了几次破口大骂,他要能风轻云淡的唾面自干,那也太懦弱了。 当然,方应物也算是间接让王德王大户去堵心。他出于情面不太好对王德如何,但是把王德相中的“青年才俊”一个一个都收拾掉,那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啊。 方应物自言自语道:“本来想记下他们的名字,日后再作打算。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布政衙内,真是巧了。” 已经被拉到身边的王小娘子忽然明白了,难怪起先方应物不屑一顾,后来却改了想法,一个一个的记起这些人的姓名来历,原来是这个心思 她又想起方应物的那句话——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此时也隐隐有所醒悟。 如今的秋哥儿不再是那个为几两银子折腰的乡下贫民了,很有几分大人物模样,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地位了,连布政使老爷家的公子都要与他称兄道弟。那她现在还配得上秋哥儿么? 如果两年前,父亲不那么势利,或者昨晚父亲不那么浅薄,或者自己态度更坚决一些,那么有旧日情分在,自己还是有望成为糟糠之妻。 那可是现在呢?王小娘子捂着心口,感到很痛。(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PS:不是我偷懒啊,越写越多越写越多,还修修补补的,结果一直写到现在,搞出个大章节,怎么也相当于正常的一章半了。 本月第一次求月票! 从昨晚六七点到今天中午十一点,实打实的三更一万多字,也算有点脸面出来求月票了! 啥也不说了,下面这个二十四小时,到明天中午力争三到四更,只为你手里的几张月票! 如果手里还有票,就请投给本书!一起度过疯狂月底!现在距离前面还不远,如果没有月票加油鼓劲,那就维持不住激情了。 ps:我的底气就是领导出差了,所以时间很充裕,大家放心!但三十日这天我要出门一天,其他时间有多少精力更新多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两年前两年后 浙江左布政使宁良乃是湖南祁东县人,近日有几个从家乡来的年轻士子来杭州游学,登门拜了宁老大人的山头。 到杭州的外地人,哪有不想去西湖观光的?于是宁老大人便让自己小儿子宁师古陪伴着几位客人游览西湖,却不料画舫靠岸时,与另外一艘起了摩擦。 更可笑的是,对方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跑上来寻隙滋事。宁师古也是读书人,放在平常,若亮出名头吓走对方只怕也足够了。 但此时情况不同,有家乡人在这里看着,脸面是万万不能丢的,怎么也要略施惩戒才是。 不过对方那边忽的又冒出位朴素书生,自称是淳安商相公的弟子,方解元的儿子。这又让宁师古震动了一下,若这位方朋友真的出面打圆场,那也就只能就此揭过。 可令宁师古啼笑皆非的是,方朋友不但不息事宁人,居然还主动暗示他去对那边下狠手。似乎这位方朋友与那边肇事者同坐一艘船,却不是一路人。 本来他不太明白方朋友为何如此表态,但当他看到了王瑜小娘子后,立刻就懂了,只能感慨一声“年轻就是好”。 “方贤弟几时到的杭州?住在哪里?明日我登门造访。”宁师古又寒暄道。 既然碰了面又搭上线,明天不去拜访都不行了方应物连忙答话道:“在下暂住武林门外,但不敢劳驾宁前辈移步,还是在下前往藩台衙门拜访前辈好了。” 宁师古合上扇子拍了拍手掌。“也好!布政衙门里有官舍,方贤弟大可入住。何须另觅他处。” “在下只是偶然路过杭州,住在北关外运河那里登船便利” 说话之间。布政使司衙门仆役已经上去动手教训了。他们人数虽少,但巡检司郑少爷那边的人手却丝毫不敢反抗。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差的又岂止是一级?巡检是从九品,地方官员里品级最低的一级,布政使是从二品,地方官员里品级最高的一级,差距简直就是天地之别。 看着方应物与布政使公子宁师古平礼相待、侃侃而谈,三言两语便定下了后约,王小娘子继续目瞪口呆 方应物扯了扯她的袖子。“该走了!没甚好看的。”王小娘子恍恍惚惚、懵懵懂懂的随着方应物向北城走去。 “要不要租轿子?”方应物问道。王瑜沉默以对,只是缓慢的摇了摇头,方应物自是无所谓,慢慢在街上走着。 没走多远路,方应物忽然听到一声“对不起”。他左顾右看,最终确定这是身旁王小娘子说出来的。 方应物叹口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王小娘子低头看着地面,喃喃自语道:“奴家与父亲自从搬到杭州后,父亲为了站住脚十分拼命。每日里累死累活,奴家看在眼里十分心疼。 奴家不能为父亲分太多忧劳,但父亲要奴家做什么,即便违心也只能咬咬牙去做。实在不忍心让父亲还为奴家操心” 方应物阻止了王小娘子继续自责下去,“所以说,你不需要说对不起。若你与父亲闹了生分。岂不成了不孝之女?这我很明白,两年前就很明白。我不能强求你去做不孝之女。” 在这个父母之命天经地义的时代,任是谁在这方面也无法苛责别人。所以方应物一直很理解王小娘子的难处。封闭山村里那个纯真、倔强的少女,终究还是要长大的。 两年前么?王小娘子不禁想起了方应物在院中大树下的那番话:情窦初开是最甜美的,但初恋但也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须知娇花最不经风雨 这气氛不对头!方应物猛然醒悟过来,不由得暗自嘀咕,这是简直就是朝着分手的节奏而去啊! 他赶紧停止了做心灵导师,故意另起话头道:“其实你做的很不错了,你知道今天你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方应物这个问题成功引起了王小娘子的好奇心,她回想今日,感觉自己简直是一塌糊涂,难道在方应物眼里还有可取之处? 方应物笑道:“你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刚才没有为郑某人等四个癞蛤蟆求情。” 王小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细细想来,与方应物相比,那四个人说是癞蛤蟆确实也不过分,无论是哪个方面。 连她自己都奇怪,她居然还真是没有为了帮那四个人求情说半个字,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冷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今天方应物变得陌生,但不变的事依旧讨人喜欢。两年前的她,喜欢两年前的方应物,两年后的她,则更喜欢两年后的方应物。 可惜造化弄人,机会阴错阳差的被自己错失了,以后还会再有机会吗?王小娘子患得患失起来。 “今日之事,我看你便不要对你父亲说了罢?以后的事情,还是我看着办罢,你就不要多想了。”方应物又吩咐道。 王小娘子很言听计从,不问原因便点点头答应了。 方应物将王小娘子送回了家,便回了自己下榻的旅舍。却在门厅那里看到了王魁,原来王魁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天了。 方应物苦笑道:“王朝奉你这是何苦来哉?若是有事要说,留个纸笺便是。” “我是为族兄向你陪个罪,他昨夜委实无礼,还望阁下多多海涵。”王魁无奈道。 方应物摇摇头,“在下对王朝奉你是没有什么芥蒂的。但在下向来以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应该负起责任并为之付出代价,那王德也不例外。不过王朝奉放心,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心里也是有数的。 你也不要再劝什么了,在下也有在下的尊严,方家也有方家的脸面,不可能任由别人羞辱而无动于衷。何况吃一堑长一智,对王德不见得是坏事。” “那你想怎样?”王魁担忧的问道。方应物对王魁悄悄耳语几句,王魁脸色忽的很是怪异,十分哭笑不得,“你这随便你罢!”(未完待续……) PS:吃完饭继续写,开新剧情还要构思细节,下一章更新时间大概在半夜12点到明早8点之间,看个人状态了。在此麻烦大家投票!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这不是巧合 次日,方应物按照约定,前往城里浙江布政使司衙门拜访宁师古。 至于礼物,方应物随便买了把精致的折扇,然后亲笔抄一首诗上去,他向来就是这么做的。不但价格便宜量又足,又显得雅致不俗气,同时还可以为自己诗词扬名,可谓是一举多得——反正肚子里存货还够用的。 杭州城作为浙江首府和东南前三的大都会,城中衙署数目当然是非常多的。比较知名的有三司、杭严道、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以及察院、织造局、卫所等等。 这些衙署在分布上有个特点,大部分衙署都集中在西半城的中部,涌金门、清波门内之间。这片地方衙门密度极高,可谓三步一衙,五步一署,几乎就是一座挨着一座连绵修建的。 方应物从武林门入城,一边打听一边沿街向南行,约摸走了一多半路时,忽然望见前方街口处人头攒动。 又走得近些,却发现这里是杭州织造局衙署附近。在大街中间,有一团火堆,地面上还零零散散扔着一些物事,数十人围着指指点点。 方应物好奇的竖起耳朵听别人议论,原来是刚才在这儿闹了一场冲突,混战中而织造局一辆运丝车遭殃被烧了。 方应物看完热闹便继续向南,布政使司衙门就在织造局南面一里多路程的地方。 穿过当街牌坊,方应物走到布政使司衙署大门这里,却见今日要拜访的前辈宁师古宁衙内站在石狮子旁边。不停地东张西望。 看到方应物,宁师古迎上前打招呼道:“方贤弟。愚兄等候多时了!” 能出门迎接就是超规格待遇了,更别说提前在大门外等候。方应物虽然自视不低,但也知道自己的分寸。所以宁师古这大礼可真让方应物受宠若惊,“在下何德何能,敢劳驾宁前辈在此久候?折杀我也!” 宁师古摆摆手道:“你真误会了,刚才有数十乡民在此上书闹衙,我担心挡着你进不来,所以出来看了看。” 居然有人在布政使司这里闹衙?却说天下承平日久,江浙地方风气渐渐解放,闹衙的事情时有耳闻。但当前一般也就是闹闹最底层的县衙而已。 在方应物的记忆里,以后到了万历年间,民众闹布政使司、闹巡抚都是有的,但在成化朝的民风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 故而他十分惊讶,很有统治阶级腔调的问道:“是何方刁民?竟如此大胆!” 宁师古唉声叹气道:“说来话长,今天就不谈了。” 两人在门口寒暄几句,正要进门时,忽有仆役从外面回来,对宁师古禀报道:“方才衙前刁民被劝去后。小的暗暗跟随他们,见他们往北出城。 但路过织造局时,那批刁民又与织造局运生丝的人起了冲突。听说是织造局的人太跋扈,马车撞了人。把那批刁民惹怒了,双方当街互殴,还烧了织造局的车辆。” 方应物忍不住出声问道:“眼下这些人去了哪里?” 那仆役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宁师古,这才答道:“烧了运丝车。他们也知道惹了祸事,便四散而逃。追之莫及。” 宁师古对前来布政使司衙门闹事的刁民没好感,但对以盘剥摊派为能的杭州织造局也没好感,听到这里小声嘀咕了一句:“狗咬狗。” 方应物暗笑,这宁衙内倒是个直爽人。但他随即心头一动,通过这句嘀咕,可以看得出宁衙内对织造局很没有好感?便开口道:“在下斗胆一问,藩台与织造局素来关系如何?” 宁师古如实道:“织造局那些阉人专好敲骨吸髓、惊扰民众,地方府县也不堪其扰。家父屡加劝止,所幸能阻挡一二。” 这真的会是巧合么?近年来饱受阴谋历练的方应物习惯性皱眉思索片刻,有所醒悟后对宁师古道:“宁前辈还是速速告知老大人,对今天的事情要当心,我看其中有古怪!” 宁师古疑惑不解,他没看出有什么古怪的,要说奇也有,刁民和织造局的人打群架也算一桩。可是织造局的人跋扈惯了,马车撞人惹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一群刁民,被群起而攻也是正常。 “当今提督杭州织造太监是谁?”方应物又问道。 宁师古答道:“听说是由宫中内官监总提督苏杭织造,在杭州本地则由浙江镇守太监李义兼管杭州织造。” 方应物提醒道:“我若是那李太监,必然向天子奏上一本,弹劾宁老大人激起民变,祸及织造局并造成损失。” 宁师古也不是蠢笨之人,闻言也立刻有所醒悟。那李太监若真的来这一手,自己父亲说不定真要吃顿训斥。 “只怕还不止李太监!”方应物又扔出一句让宁师古不太明白的话。 宁师古一脸的问号,不清楚方应物到底想说什么。 方应物看看周围无人,便指点道:“假设今天的事都不是巧合,那背后必有串联! 镇守中官虽然职责号称是安民,但毕竟不是亲民官,只是制衡地方官府的太监而已。所以镇守太监想找来一群刁民上布政使司闹衙,肯定需要其他地方衙门的暗中相助。这才是最值得忧虑的!” 宁师古很为方应物的想象力而惊愕。方应物这话就是暗示有地方官与镇守太监勾结,所以才有今日的这些事情?若真如此,那就必须要警惕了。他们针对的目标显然就是自己父亲,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只是个开始。 把方应物请到花厅。吩咐仆役上茶,并请了清客来陪着说话。然后才拱拱手致歉:“愚兄去去就来。望方贤弟海涵。” 没过多久,宁师古又匆匆忙忙的回来了,拉着方应物便向外走,“家父请方贤弟过去说话。” 方应物苦笑几声,他今天来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一下宁师古宁衙内,为昨日的事情道谢。并没想惊动浙江左布政使宁良,结果还是不低调了。 布政使,名义上的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尤其是在总揽全权的巡抚出现之前。但又因为曾经的布政使权力太大。出于扯皮制衡原则,太祖皇帝将布政使分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 现如今的浙江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宁老大人,也是个做官经历颇有特色的官员了。 他的最大特点就是在浙江一连当了十几年布政使,这样的官场资历在大明是很罕见的。连续十几年在一个省当布政使,很有可能是空前绝后的独一份,特别是大明官场这个极度重视平衡的体制内。 早在成化初年,宁老大人就升为浙江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一直当到了成化十一年,又升为左布政使。然后就一直当到了现在成化十五年 官场传言(其实就是事实):宁老大人能有如此特殊的经历。都是托了前首辅商相公的福气。正是因为商相公的信任和大力支持,宁老大人才能在浙江稳稳当当的做布政使。 毕竟浙江是商相公的故乡,在浙江官员任命的问题上,朝廷一般都会给商相公面子。这也算是一种隐性福利和潜规则。 若能在一个地方连续当十几年官,那足以将外来户变成土皇帝了。特别是成化十一年后,由于种种原因朝廷罢设浙江巡抚。在没有巡抚的情况下,宁老大人这个左布政使便成了真正的浙江官场第一把交椅。 据说这也是宁老大人升巡抚的事情被搅黄后。商相公所给的补偿,让他当一个不是巡抚的巡抚。所以官场也有句俏皮话。宁良老大人是天下地方官中最接近巡抚的存在。 不过对这么一位大人物,方应物确实没有什么拜访的心思,去年北上的时候路过杭州,他也没去拜见宁良。 这不虚伪和矫情,也不是故意显示傲骨,原因很简单,因为宁老大人太老了。 宁老大人是商相公的同年,正统十年进士,到如今三十多年。商相公都已经致仕,而且那个时代活跃于政坛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故而宁老大人显然也已经进入了官场暮年期。 对于年纪轻轻、看重长期效益的方应物而言,宁老大人不具备长期投资价值。 其一,像便宜外祖父王恕虽然也是老头子,但却是历史名人,方应物知道王老头能硬挺到弘治朝,还当了吏部尚书。 不过换做宁老大人,方应物就没什么印象,说明宁老大人也就到此为止了,退休养老也就眼前了。 其二,这种身居高位的老官僚见多识广,小利小义是糊弄不了的,而且多半讲究很多,想交结常常要下大本钱,性价比很差。若投入太多,万一过两天老人家就致仕,那岂不血本无归? 其三,宁老大人虽然就在浙江布政使高位上,但毕竟不曾入朝,没有执掌过中枢要职,局限性很大,对全国的影响力很小。换句话说,门生故吏之类资源大概也不行 其四,方应物有几分根底了,气定神闲得很。所以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什么机会都不能放过,一切可能性都要抓住。如今即使不结交宁老大人,他也不觉得可惜。 不过分析归分析,既然宁老大人这有渊源的老辈高官主动邀请相见,方应物也不会故意拒而不见,该做到位的还是要做到位,这也是为人处事的基本功夫。(未完待续……) PS:新一章如约送到,不知月票还有没有!下一章大概是中午发。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方应物随着宁师古离开了花厅,走到中庭,赫然看见两座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大堂东西而立。 两座大堂之间的人气对比很强烈,东边大堂的阶下是人头攒动,门庭若市;西边大堂阶下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此景很是让方应物愣了愣,常言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个衙门里只有一个正印官,只有一个正堂,这是常识,这儿怎么会有两座大堂? 但很快方应物就明白了,原来这两个大堂分别是左右布政使的公署,两个布政使品级一样,待遇自然也很像。 却说这布政使司衙门最奇葩的地方也在于此了,副职或许可以分左右,却没见其他坐衙正职也分左右的。谁也没听说过有左尚书右尚书,左巡抚右巡抚,至于右都御使那不是督察院坐衙官。 国朝初年没有巡抚,布政使作为地方三司之首,权力极大,太祖皇帝便分为左右布政使。但有可能是出于帝王心术的需要,太祖皇帝却没有明确左右布政使的分工。 在实际操作中,渐渐也形成了惯例。依照以左为尊的规矩,左布政使是掌印的、真正管事的布政使,而右布政使主要工作是协助协调,由左布政使分派和委任具体事务。 再后来,集中事权的巡抚出现了,连左布政使权力都遭到极大削弱,而右布政使在很多地方更是变成了打酱油的闲官,基本上就是养望熬资历的位置。从官员资历表可以看出,右布政使任期都是很短的。常常当几个月就升迁走,充当一种过度角色。 话说回来。在浙江布政使司,老大当然就是现任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至于名义上与宁老大人并驾齐驱的右布政使是谁。方应物懒得去问宁师古。 想想也知道,在号称江湖地位最接近巡抚的宁老大人的阴影下,这位右布政使的境遇肯定是极其悲催的,估计半分实权也不会有,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宁师古将方应物带进了东边那座大堂内,公案后坐着一位绯袍老者,想必就是宁良了。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以小辈礼节见过。 却听宁老大人“唔”了一声以为示意,方应物偷眼仔细打量。见这宁老大人须发全白,老态龙钟,脸上和手背上露出了老年斑,坐也坐的不大稳当,颤颤巍巍的让人揪心。 瞧这模样,比致仕回家的商相公还衰败许多方应物暗暗感叹。宁老大人让仆役上了茶,寒暄道:“素庵公近况如何?” 素庵公就是商辂了,寒暄时询问对方长辈近况也是常见的,可是方应物刚从北方回来路过杭州。近一年时间不在淳安,他哪见到过商相公近况?又怎么接上话回答? 陪着父亲见客的宁师古连忙出声提醒,“方贤弟去岁远赴榆林,眼下正要返乡。” “哦。哦。”宁良老大人这才转了话头,“方贤侄在边镇为国效力,一路辛苦了。” 方应物再次叹口气。宁老大人已经老糊涂成这样,难怪宁师古宁衙内要跑前跑后的帮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就宁衙内还能全心全意的帮忙。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宁老大人道:“今日多亏贤侄提醒,否则老夫只怕坠入彀中尚不自知。不过此事如何应对,老夫一时没有主意,贤侄何以教我?” 方应物连忙谦逊几句,然后推辞道:“老大人老成谋国,自有主张,不用小子多嘴。” 宁良极力赞道:“老夫听说过,贤侄在北边纵横捭阖、谋算如神,是胸中有沟壑之人。少年人有锐气不是坏事,何须如此谦逊?” 方应物仍旧连连推辞,“那是误打误撞,交了几分好运气而已,更谈不上什么谋算不谋算的。却惹得老大人褒扬,实非小子所能料到也。” 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人,才会为了别人几句夸奖和抬举而激动的卖命,方应物早在上辈子就已经过了那个岁数。 他不会拒绝做正义的事情,能做好事时也不会故意不做,但他也不会做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事情。可以说,名利场最摧残人的地方莫过于此了,美其名曰成熟。 今日这事幕后可能牵涉到浙江镇守太监,当今整体风气邪不胜正,太监势力正处于膨胀期,不是人人都像汪芷这样讲“节操”的。 他方应物能提醒几句就已经算是尽到晚辈义务了,过于积极帮宁老大人出头,实在有点强他所难。 最后告辞时,宁老大人又道:“明年是乡试之年,想必方贤侄还会再来杭州罢,到时老夫或许多有不便,就托付小儿招待你了,就像今天这般。” 方应物心头猛然跳了跳,听到乡试两个字,又听到宁老大人说“到时候多有不便”,这是暗示什么吗?只有参与了考务工作,才会多有不便罢? 从大堂中退了出来,方应物脑中还回荡着“乡试”两个字,如果说有的机会他可抓可不抓,有的机会则是必须抓,那么有关“乡试”的就是必选项。 若将科举之路比成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最窄的地方就是乡试啊,聚集全省高手精英还只有三十取一的概率,简直惨绝人寰。 方应物动了心思后,决定先摸摸情况再说,与宁师古边走边问道:“今天这事说奇怪当真也奇怪,有什么地方府县办不了的,怎么会有人前来布政使司闹衙?” 宁师古不再隐瞒什么,“其实也是有家父的责任,如今家父年事渐高,一生功名之路也算走到了尽头,心中开始考虑身后之事。 人有三立,家父尚有自知之明,立德和立言是不敢想的,所执念者唯有立功。” 方应物对此表示理解,雁过留声、豹死留皮也算是官场上的人之常情,某些没心没肺的除外。“老大人想立什么功?” 宁师古继续道:“浙江饱受海潮之苦,千年来一直如是,家父便想在海塘上面铸就功业。所以自从成化十三年开始,开始大规模动工修补海塘。” 方应物更不明白了,“此乃善政也,与闹衙有何干系?” 宁师古无奈道:“此非短期之功,家父自感留日无多,不欲留难题给后人,故而征发徭役苛急了一些。 而且今年二月时雪上加霜,潮势太猛,塘坝损坏甚重。种种因素致使沿海民众多有不满,所以才会引发今日乡民上书闹衙的事情。 虽然你猜测是有人背后操纵,但若没有根,就没有今日之果啊,百姓的怨气确实也是有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很多时候不是好心就能办好事的。 他想了想,又问道:“若今日之事绝非巧合,确实是有人利用百姓操纵事端,你觉得谁最可能是幕后帮助李太监组织的人?或者说,谁最期盼老大人致仕?” 不是方应物不够聪明,浙江省官场的情况他所知不多,就算猜测也是毫无目的瞎蒙,所以还得靠熟悉状况的宁衙内去猜。 宁师古皱眉不语,但却抬起头,目光朝向了西边。方应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布政使司两座大堂中的另一座,也就是门可罗雀的右布政使公署。 方应物不太相信,“如果老大人致仕,那右布政使便可以顺理成章接任罢?不过老大人年事已高,那边可以慢慢等待就是,又何必着急弄险,搞出今天这些动作?” 宁师古语带嘲弄道:“那位陆辰陆大人的任期马上到了,只怕家父还没熬到致仕,他却先被调走。 浙江是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地,当前又没有巡抚在上头拘束,谁不想留在浙江?想来陆大人也不例外。” 如此说来,这位右布政使的作案动机还真是十足十的有,不过陆布政使的心思也挺巧妙的,方应物想道。 如果陆大人自己出面抓住宁老大人的失误进行弹劾攻击,即便最后成功的让朝廷勒令宁老大人致仕,而他接任左布政使,那么他自己的口碑也坏了,至少在世人眼里显得太阴鸷。 除非他放弃接任左布政使的机会,如此才能自证清白。但若是如此,他又是何苦来哉? 而现在陆大人把火烧到织造局,让太监出面弹劾宁老大人,那真是妙棋。一是借用了太监与天子的亲近关系,二是避免了自己出面当恶人,三是把火烧到织造局,会更容易让天子为此不悦。 当然有一个前提是,陆大人与浙江镇守太监兼管杭州织造局李义李太监的勾结没有公开,至少面上没人提出来。否则陆大人在士林的名声一样要坏掉。 当然如果不在意坏掉名声,一样可以当阁老、尚书但从陆大人不肯亲自出面的情况看,陆大人还是有在意羽毛之心。 陆大人也确实做得不留痕迹,到目前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方应物其实也是全靠自己的直觉猜测,不相信世间真有这么多巧合而已,存在很大刚愎自用、冤屈别人的可能性。 摸清楚后,方应物脑中突然冒出上辈子里一部肥皂剧的台词: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未完待续……) PS:上班码字,突发意外,拖到现在才搞定,下一章晚上出。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他怎么能这样? 王德最近比较烦,烦心事倒不是事业上的问题,这两年在杭州做生意一帆风顺,若还不知足那就真是贪心不足了。 他烦心的主要是独生女的婚事,女儿的婚事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拖延到现在没有解决。 但是女儿今年已经芳龄十八,不是二八,再不解决就是问题了。一过十八岁还嫁不出去,那只怕各种不好听的闲言碎语就会风起云涌。为什么好好的小娘子嫁不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问题? 尤其是前几日,方应物的出现更叫王德产生了浓重的不妙的危机感。所以王德下了决心,年内必须要解决女儿的婚事,而且还要尽可能的称心。 在王德想来,理想的佳婿有两种,一是有才华并肯入赘当上门女婿,这样也算王家有后;或者是能对自家产生实际助力的,比如巡检家就不错,或者北新关的书办也很好。 在王德眼里,这种本地面上的人物,甚至比知府、知县这类地方父母官更值得结交。 毕竟官员干几年都要走人,又哪里是长久之计?几年后能去哪里找他? 故而也只有本地人才稳定和保险,是真正稳妥的长久之计。而对地方官老爷们,不得罪就行了,不值得太过于深交。至于方应物他爹这种情况,太遥远了,远的不真实、不现实。 王德自认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不好高骛远,所以压根就不幻想方应物是女儿良配。 一听对方是官员便哭着喊着要结亲的。那都是缺心眼的蠢货,缺乏实际意义。只图个虚名有什么用处? 或者说王德王大户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看的也很通透。自己本身到不了那个层次,结那种高门亲戚没有好处,只会被莫名其妙的连累。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王德便把族弟王魁喊来,交待道:“你速速去拜访几位老爷,今日先去郑巡检家,问问有没有机会结成亲事。” 如果另找媒人去,只怕会拖延日久,媒人都是要一门心思为自己赚钱的;如果王德这个家主亲自去。又显得太轻浮不稳重,平白叫别人看低。 所以王德想来想去,就选定了王魁这个族弟出马,分量刚刚好,又是信得过的亲族,不会出工不出力。 而且王魁是与他合伙做生意的,他相熟的那些人家,王魁一样相熟,也好说话。 王魁苦笑几声。答应了族兄的话,掉头而去。其实他知道结果,但没必要在这里当恶人,还是先照着做就是。 到中午时就。王魁向王德回了话,“郑巡检说了,哥哥你要办事那好说。你要吃喝耍子也好说,他都没二话。唯有结亲是免谈的。” 王德满腔疑惑,便又指使道:“那么去姜员外家问问!” 到了晚上。王魁再次回话,“姜员外说了,什么事都好谈,哪怕要借钱也可以凑出些,但是亲事谈也不要谈。” 王德依旧疑惑,这是怎么回事?若要说绝情,那姜员外可是声称连银子都肯借,怎么也算不上绝情,但为什么就是“亲事免提”? 不过王德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这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次日他又派了王魁出面,拜访几位他认为还能够得上的人家。 但王德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前半段热情万分,承诺给他王德各种好处,可是后半段无一例外都是拒绝结亲,可谓是一半冰水一半火焰—— “赵书办说了,哥哥你的货物过关时,他可以帮忙通融一二税款,但要结亲,他实在是高攀不上。” “高财主说了,瑜姐儿要出嫁,他打算送百两贺仪,但是他那犬子配不上瑜姐儿。” 王德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一个两个如此还是偶然,但所有人都如出一辙的表态,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缘故 他便询问王魁道:“你走了这么多家,莫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么?” 王魁当然有话说,“是听到一些,前日那方应物拿着布政使的帖子,前前后后去过几家。说了什么不知道,反正这附近一亩三分地没人敢娶瑜姐儿了!” 王德愕然,“方应物?他怎么会拿着布政使的帖子?” 王魁叹口气,这族兄最大的缺点就是思路很狭窄,孤立地看待事情。他总把那些官员士子看成个体,例如觉得远在天边的翰林影响不到他,道是县官不如现管。 难道县官真不如现管么?关系从来都是网状的,官员们热衷于交结同年、同窗、同乡、同门不就为了关系网么?对于真有人脉的人而言,管不到你不要紧,但总可以找到人管到你。 王德醒过神来,有点恼羞成怒的喝道:“他怎么能这样!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这方应物怎么就死死纠缠上我家了!” 王魁当然知道原因,不就是方应物用得着王家么?但族兄实在把方应物面子扫的狠了,方应物必须要找回场子将族兄弄服帖了。 他正想如何与族兄分说厉害时,突然见到王家丝织工场的管事冲了进来,大呼小叫道:“不妙了!织造局那边来了人!” 一听织造局三个字,王德与王魁都是头皮发麻。 苏杭两地,凡是与丝织有关的商家,谁愿意与织造局打交道?只要被贪得无厌的织造局找上门,万万不会有任何好事。 若地方官给力些还好,还能稍稍挡住织造局的贪婪,但一般地方官是犯不着硬顶的,为这个得罪太监不划算。 但是再给力的地方官,也不可能彻底不让织造局开展业务,毕竟织造局名义上也是为皇宫办理用物的。 果然,王德又听工场管事禀报道:“织造局要征发我们的工匠去织造局服役!如若不去,那就摊派两百匹的数目到我们工场!” 织造局每年的任务都是定量考核,按规定一年要向宫中进献若干万匹绸缎绢纱之类。要完成任务有两种办法,一是征发工匠到局里开工,织造局里只怕存着不下数百张织机;二是直接向各家工场摊派,以贡赋名义直接收取成品。 王德脸色惨白,这两种选择里哪个也不是善茬,织造局给的条件也太苛刻了! 工匠若都被拉走服役,那工场还怎么开?但如果选择被摊派,只是几十匹还好,可二百匹的数目超过了产量的一半,再去掉成本就相当于全白干。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王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怒吼道:“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方应物对我心怀不忿,蓄意报复!否则全城如此多工场,织造太监怎的就偏偏注意到我们这新开的丝织场?哪有这么巧的!” 王魁听到这个消息,同样也心神巨震,大惊失色。一是吃惊方应物明明答应过并不对王德真动手,最多就是吓唬几次。可他竟然出尔反尔,指使镇守太监对丝织工场下手! 二是骇然方应物居然指使得动镇守太监!一省之镇守中官是何等人物,与天子的亲近关系且不说,只从礼节上看也是与巡抚平起平坐的,说白了就是天子派出来监视地方的家奴。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王魁不能相信的喃喃自语。(未完待续……) PS:卡文啊啊啊啊,憋了一上午一中午才憋出这么点字,今天看时间应该还能写两章,为自己加油!求月票刺激啊啊啊 第一百八十章 市井流言 夜间吃了晚饭,方应物闲来无聊从怀中内兜里掏出一个非常薄的口袋状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里面又是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才露出了最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张票据,延绥镇边军开出的票据。票据上证明了持票人向延绥军镇输粮七百石,可以在浙江盐运使司兑换一千盐引。只是持票人处的名字是空白的,可以任意填写。 看在懂行人眼中,肯定要惊呼一声,这张票据起码价值一千两银子以上,甚至有可能达到两千两银子,对于普通人而言堪称是一笔巨款了。 这要从方应物与陕西三原王家合伙说起,方应物引导着三原王家参与边市贸易,而且在他的操纵下还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虽然方应物离开榆林时候,边市没到开市时间,但根据经验,王家在这次五月边市中可以获利万儿八千两。那么王家怎么也得拿出一两千两银子意思意思,不然也太不懂事了。 但是有两个难题,一是方应物单人长途,不便携带如此多银子;二是王家投入也大,目前现银不足。 所以最后饱经世故的杨巡抚出了个主意,就是利用盐务开中法,用盐票充当媒介。 所谓开中法,就是盐商先在边镇输送粮草,然后从边镇领到完粮票据。再后就可以持票兑换盐引,从盐产地支盐并贩卖牟利,这是国朝为了保障边军粮草供应的一种办法。 于是王家筹措了七百石粮食,输送进延绥边镇,换回了人名空白的边镇票据。然后让方应物携带回去处理。 虽然过程也很麻烦,转换成现银落到方应物手里还需要好几道程序。但这年头没有银票,这种办法已经是最方便的办法了。 其他盐商都喜欢去产量销量更大的两淮盐运司支盐。但方应物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本省浙江。 一是躲开铁面无私的王老头,他可是南京和南直隶的高官;二是在本省容易找到靠谱的代理人,在两淮那里只能两眼一抹黑。 这个办法说白不白说黑不黑,比较灰色,不便张扬。故而方应物不可能自己出面,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时间,更不能随意招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可靠的人。不但要可靠,而且还要通晓生意。不能完全不懂事务。 然后在票据填上此人名字,再让此人去浙江盐运使司兑换盐引,并支盐卖盐,如此才能换回真金白银。 方应物本来的想法是回到淳安后,慢慢在家乡寻觅人选,委托他成为自己的代理人。 但是那日见到王德、王魁和王小娘子等人后,方应物忽然发现,这王德王魁似乎是不错的人选。 不过须得先把王德折服了,就算要用王魁。也绕不过王德。毕竟王魁和王德始终利益一体的,没有王德点头,王魁就无法脱身。 当然要折服王德,还得讲究方法。既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软了就没有效果,硬了就容易成仇人。 所以,间接的含而不露的展示和威慑是最好的。想来通过意图嫁女纷纷被拒的事情。王德已经深有体会了。 不过方应物并不着急再次去拜访王德,次日他又去了城中。来到西北贡院附近,继续考察周边环境。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 现在距离乡试还有一年多时间,租房子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精力和财力专门提前一年跑一趟省城来租房子。 末了方应物终于选定了一处位置不错的院落,与主人家商定明年租住,并签了合约,掏了二两银子的定金。 敲定了这桩事情,方应物心情不错,又回了住处。看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便在武林门外热闹地方拣了一处酒楼慢慢吃喝。 此时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大堂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最近的各种消息。 方应物也就随便听着别人闲聊,但忽然听到邻座有人高声道:“你们知不知道?前年从淳安来的王员外家,就是北关街上有两处铺子的那个,最近可是撞了太岁!” 王德王大户?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他便竖起了耳朵细听。 又听此人道:“王员外惹到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恶霸,最近苦不堪言呐!” 旁边又有人道:“是的,仿佛那恶霸看上了王员外的女儿,王员外有心不从,欲先把女儿嫁出去。 但是原来与王员外交好的那些人家,纷纷拒绝亲事,叫王员外很是苦恼,听说就是这恶霸在背后威胁了各家。” 还有人插嘴道:“我也有所耳闻,这恶霸仿佛姓方,来头颇神秘,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方应物听到这里瞠目结舌,不知不觉被一口热汤呛得猛烈咳嗽几声。听了半天,敢情这欺男霸女的恶霸指的是他? 他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的就在传言中变成了恶霸?天下有他这般对待王小娘子如此温柔的恶霸么? 先前那人“啪”的拍案,愤愤道:“更可恨的是,那恶霸仿佛还打算人财两得!听说勾结了织造局太监,盘剥勒索王家工场,分明摆出了霸占王家家产的意思!这真真令人看不过眼!” 方应物刚从自己成为传言中恶霸的噩耗中回过神,陡然又听到这句,立即又被打击的陷入了深深的惊愕中。 什么勾结织造局太监?什么霸占家产?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的不说,他手里揣着价值千金的盐票,犯得着去侵吞王家那几百两银子么? 难道有人故意陷害他?这也不可能,谁会如此闲得无聊干这种没什么好处的事情? 莫非真是自己倒霉,恰好碰上了其他恶人对王家下手,然后自己遭了池鱼之殃,被误以为是合伙的? 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这样下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传言恶霸是姓方了,那么迟早会把他的身份公开出来。 他方应物还是要脸面、要名声的,真成了百姓口中的恶霸,那父亲怎么看他?王恕王老头怎么看他?商相公怎么看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与我无关! 听到这些消息,方应物哪里还有心思吃喝,起身出了人流稠密的酒楼,仿佛害怕别人指指点点似的。 他自认虽然距离正人君子这个标准差一点,但是起码还够得上是好人,在亲朋眼里也算得上是好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听到传言,心里不禁有些不安和惴惴。 若是真小人遇到这等情况,大概是毫不在意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方应物也想到了这点,脑子中忽的冒出股邪念——即便自己真在这里公然欺男霸女了,又有谁会真正治罪自己? 世间哪有那么多胆大包天的知县,也没有那么多闲得蛋疼的知府,布政、按察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十五世纪,不是二十一世纪。 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口干舌燥,仿佛眼前摆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受到了无穷的诱惑。 但几个瞬间后,方应物强压下了念头,内心转而清明过来,连忙下意识念叨几句圣教咒语:“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第一步把持不住,所面临的就是不停堕落的无底深渊了,那些奸邪小人谁不是这样一步步丧失底线的? 明日去王家问清怎么回事,然后再做计较罢,方应物盘算道。 但目前这状况,显然是王家的人更耐不住。回到旅舍,方应物却在前门厅遇到王魁和王小娘子两人。 王小娘子正坐着发怔,猛然看到方应物,立刻迎上前去。半是询问半是质疑的问道:“秋哥儿!你不是你做下的罢?” 方应物不想在这里谈,东张西望看了看。指着后院屋子道:“进屋说,进屋说。” “你先回答是不是你?”王小娘子盯着方应物道。只要方应物回答一个“是”。她立刻扭头就走,决不再留恋半分。 王魁站在后面闭口不言,只看着王小娘子抓住方应物问来问去。有些话与方应物有小暧昧的王大小姐可以问,但他不便去问,所以干脆就让他这侄女出面去说了。 其实王小娘子这表现已经有点失礼了,但方应物不会与她计较,也计较不起来。 “你们还是先告诉我怎么回事罢!”方应物没好气的答道,向后院走去。王小娘子和王魁对视一眼,连忙快步跟上。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应物坐定了问道。 这次该着王魁张口了,将王家丝织工场那边状况告诉了方应物。 “首先说明,这与我无关!”方应物干脆利落的说。 王魁又要说什么,方应物挥手阻止他说话,继续道:“但我也不会坐视不理,待我明日去拜访镇守太监。” 王魁疑色更重,“那李太监真会见你么?” “应该会罢。”方应物脑子中冒出了汪芷的影像。若搬出汪芷的名号诈唬一番,应该有点用处 太监这个群体特别是当到了一省镇守之高位的太监,是可以不鸟文官士大夫的。更别说方应物这个目前只能算预备二代的。 但太监内部的权势程度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明白人都知道,当前有四个最不能得罪的太监,也就是位于金字塔最顶端的四个。 这四个太监分别是天子的头号打手汪直、天子的生活助理梁芳、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天子的大秘书覃昌。排名不分先后。 除此之外的太监全是喽啰阶层,只不过是大喽啰还是小喽啰的区别,连东厂提督尚铭也不例外。 镇守中官虽然是可以比拟为巡抚的高级太监。但面对四大太监估计也是不敢稍有触犯。要知道,太监内部修理人比文官内斗更残酷。真会丢掉命的。 这时候,王魁与王瑜面面相觑。面上神色疑云重重的,叫方应物莫名其妙。自己已经够客气了,他们还想怎样? 王小娘子心虚的瞅了方应物一眼,低头小声道:“奴家父亲说过,如果秋哥儿你一口答应帮忙转圜,并亲自去找镇守太监” “那又如何?” “那更说明一开始你们就是勾结好了,这时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而已。” 方应物被噎的不轻,气极反笑道:“那我不管了!” 王小娘子更心虚的看着地面,又小声说:“奴家父亲还说,如果秋哥儿置之不理,那说明就是你蓄意谋划,狠了心要侵吞王家家财。” 方应物大怒,“啪”的拍案而起,“我不把你父亲修理一番,我就不姓方了!你们不要拦着我!” 王小娘子也觉得自家父亲理亏,想为父亲辩解也无从说起,只能无言以对。 王魁苦笑一番,自己这族兄,真是被猪油懵了心。一次又一次示好结交的机会,一次又一次的被放过放过也就罢了,还把对方气到。 他又瞥了瞥侄女,如果不是这族兄有个和方应物关系暧昧的美丽女儿,只怕早被方应物拍成肉饼了。 王魁叹口气,劝道:“息怒息怒,德兄确实多有不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烦请你看在同乡面子上伸手相助。” 方应物想了想,又见王魁和王小娘子都还算明白事理,以后说不定还要委托王魁当自己的代理人。他便从怀中掏出小布包,拍在桌子上,打开后给王魁看,“你能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王魁不明白方应物想作甚,低头去看。王小娘子也好奇的凑过来,不过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千盐引!?”王魁倒吸一口凉气,他大概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了。 这一张纸,几乎相当于他和王德两人的全部身家了,就这样轻飘飘的摆在桌上 关键是,盐业利润丰厚谁不想做,但也是出了名的难做。能想法子从边军那里抠出这种票据的,都是能人啊,他才不相信方应物真会变出千儿八百石粮食输送到边镇。 “你们说,我用得着贪图你们王家的家产吗!”方应物像个暴发户一样叫道。 王魁失神的摇摇头,现在他是真相信织造局修理王家的事情真与方应物无关了,因为方应物完全没有作案动机。 王小娘子大概也明白了,呆呆的嗫喏道:“他们织造局为什么找上我们家呢?” 方应物冷笑道:“这世道狼吃羊,需要问理由吗?鉴于你父亲的愚蠢,已经失去了第二次机会,以后就不要怪我不讲究同乡脸面了,但这和你们无关!” 王小娘子打了个冷战,“奴家就怕听这种话儿。”忽然她的心情有点失落,连家产都不如方应物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连王魁和王小娘子两个亲人都觉得王德不妥当,自己就占住理了,有理走遍天下。(未完待续……) 求保底月票!!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月之计在于初!时值月初,向大家拜求保底月票! 这个月决定振作起来,恢复到保底12万字的状态,另外尝试冲击下15万字。 另外不会放弃月票不管了,现在一个月还拿几百张票简直对不起自己的成绩,我要从头求到尾,看看本书究竟还有多少潜力可挖! 好吧,主要听说明年起点搞等级制度,今年成绩计算在内的,票票也是重要指数。所以大家有票的不要忘了满怀虚荣的我啊!月票,推荐票,赞,评价票什么的永不嫌少!(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生意 方应物说服了王小娘子和王魁,便与他们一起向王家而去,要去见那王德。在路上时,王魁主动与方应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话里话外的想打听那张票据的事情,显然是很有兴趣。 其实相当于一千盐引的票据还不至于令王魁大惊小怪,王魁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但是王朝奉真正感兴趣的这张票据背后的运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从边镇平白取到票据带回腹里省份的。 方应物感到好笑,他这姜太公还没下钩,这鱼儿就自己要上来了,便先顾左右而言他,吊起王魁的胃口,随后才隐约提了几句,什么杨巡抚和三原王家之类的都点了点。 听到巡抚、三原王家、边市等词,然后又听到将银子变成盐引票据的过程,王魁暗暗咋舌,心里颇为神往,这才叫做生意啊。 自己和族兄到杭州两年时间,把家产翻了倍,应该说成绩也是极其出色了。但与方应物说的那些比起来,格局上就先差了一个等次,仍局限于小本经营而已!能官商结合的商人,才是真正的生意! 不多时,到了武林门外的王家宅院,有王小娘子和王魁带路便不需禀报,自然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堂上。 等王德出来时,王小娘子先迎上去,很不满的埋怨道:“父亲!你又冤枉了秋哥儿,这次事情的确与秋哥儿无关!” 王德冷哼一声,呵斥女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嫩得很。懂得什么。” 这下连王魁也不满了,皱眉劝道:“哥哥你未免固执的过头了。此话与污蔑有何不同?小弟我实在不能苟同。” 王德见女儿和族弟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出门一趟,回来全站到了方应物这外人那边与自己顶牛。简直要吹胡子瞪眼。 方应物不想耽误时间,单刀直入的说:“看在同乡亲邻的份上,今次之事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但事情了结后,我要有借用你们王家的地方,你们也要相助一二。” 王魁听到这句,又联想起那张需要兑现的一千盐引票据,不由得心中一动,猜到了几分方应物的意思。 莫非这方应物自恃身份,不想亲自打理这些俗务。所以要找人来合作?那么他频频对王德忍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王德还是信不过方应物,心里疑神疑鬼,嘴上不咸不淡,“方公子言重了,我们王家帮不上你什么。” 方应物已经极度不耐烦了,在他眼里王大户就是不知好歹。他声音抬高了几度,仿佛是训斥的说:“同乡之间,谁不是互相帮衬?偏生也只有你像防贼一样防着! 看在父亲与你曾为幼年社学同窗的面子上。我再叫你一声世叔!但从今以后,你退居后院颐养天年去罢,或者回老家去也可,别再不知所谓了!” 方应物怒气冲冲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怪怪的,又十分霸道,还真像是强行霸占别人家产似的。 他又连忙补充了几句。“你的产业自然是在瑜姐儿名下,至于事务操持也自然有王魁经手。东家和掌柜都是你们姓王的。你也无须担心什么!” 见父亲还把方应物向外推,王小娘子也快急了眼。又对王德道:“父亲,你也忒糊涂了,怎能如此说话,好心全当驴肝肺么?” 感觉遭到了女儿连同外人的围攻,自己堂堂一个家主成了孤家寡人,王德有点恼羞成怒,不由得看向族弟王魁,但王魁却转头看向外面,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没人出来帮腔,王德气咻咻的没奈何。过了半晌,只得对方应物道:“若今次之事真与你无关,我王家当然不会不明事理。” “但愿你真能明白!”方应物嘲讽一句才道:“我明日便去拜访镇守太监,事情平定后,你要出面消除流言,别让无知之辈还以为我欺男霸女,把你们王家怎么样了似的。” 听到“欺男霸女”几个字,王小娘子没来由的脸色一红,心口很是跳了跳。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是秋哥儿真上门抢人,她将会顺从呢还是反抗呢? 随后方应物便离开王家,王魁一直将方应物送到了大门外。想起方应物所暗示的合作,王魁一时技痒,忍不住提出自己的见解:“其实你不必为盐引变现而发愁,也不必在食盐售卖上投入太多精力,那不划算。而且赚的都是辛苦钱,从各府县回收盐款是个琐碎活计。” 方应物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向来是从善如流,当下问道:“那你说如何?” “只需找本省有实力的商家,一口价将全部盐引转手给他就行了,无论是用卖的形式还是租的形式,让他去盐场支盐并分销散盐。 然后可以把现银拿去购买丝织物,再运到西北,委托那个三原王家出手,如此才能得到最大获利。” “这很能赚钱?”方应物又问道。 王魁分析道:“东南盛产丝织物,在江浙售价一两的丝绸,运到西北起码能卖十两,除去成本这至少是几倍的利润,如何不能赚钱? 而且,若你还能继续从西北换回盐引票据带回浙江,那又是一次赚钱的循环。如此就是一条源源不断的生财之路” 方应物脑中想象了一下,这确实是一条很宏大的商路,用盐引票据作为媒介,通东南与西北两地,囊括粮食、丝绸、食盐等大项,其中利润之丰厚不言而喻。 按照最理想的算法,当今在西北七斗粮食可以换一引盐票,假设到东南可以按二两价格卖出,然后购买两匹丝绸,再运到西北就可以卖二十两。然后再换成粮食大概就是十石左右。 一个循环,七斗变成了十石!扣掉各种耗费,那也是暴利了! 但这也很依赖于西北东南两处的综合实力,一般商人是做不成的。即使有这个财力,如果没有过硬关系也打不通这些环节,尤其是西北边镇那里。 不过如今的他好像可以试试看,即便不能长久,但只要能做几年也是可以赚到很多银子了。 想来想去,想得多了,于是方大秀才今夜失眠了。到了次日,方应物日上三竿时才起床。 按着计划,今天要去拜访镇守太监。方应物很是发了会子呆,感觉清醒了几分,这才用过饭,然后洗漱出门。 镇守浙江太监李公公的府邸也在西城,位于布政使司衙门北边不到两里的地方。五开间的大门极其壮观,比布政使司衙门的门脸还要豪阔。但门前很是幽静,几个门子百无聊赖的坐在条凳上闲扯。 若非为了王家的事情,方应物也不会踏足这里,那有损自己清白,但这次为了乡亲也就情有可原了。 方应物迈上台阶,抽出自己昨天临时写的帖子,递给最靠前的年轻门子,“李太监在府上否?淳安方应物前来拜访!” 那年轻门子接过帖子,但没有动弹,也没有说什么,只也斜着眼打量。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没有门包,谁会为你跑腿送信? 一省之镇守太监,在太监体系里相当于文官里的巡抚,而且也确实是与巡抚分庭抗礼的。在地方的地位如此崇高,所以镇守太监府这座大门的门包绝对不便宜。 不过方应物哪有这个闲钱去喂饱门子,摆出读书人脾气,呵斥道:“你识字不识字?自己看看帖子,再问问你家主人收不收门包!” 年轻门子装模作样的拿起帖子在眼底下看了看,又抬头嗤声道:“在浙江地面上,还有能大得过我们李公的?” 方应物无语,这门子看帖子是倒着拿的,这说明他分明就是个睁眼瞎,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偏生还装出细读的样子。 与这等惫赖人物真是生不起气来,方应物指着帖子上三个字道:“这个字是西,西厂的西;这个字是厂,西厂的厂;这个字是汪。三个字连起来读,懂否?” “西厂汪?没听说过浙江有这么一号人!”这门子扭过头去,对其余两个同伴叫道:“笑死人了,你们听说过么?“ 忽然看到两个同伴都从条凳上立了起来,这门子又惊异道:“咦,你们为何脸色都如此难看?” 天下能与西厂联系起来的汪,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个人连忙对先前那个接帖子的年轻门子耳语几句,年轻门子立刻从条凳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进了院内。 方应物撇撇嘴,堂堂镇守太监的门子中不可能一个懂事的都没有,这个靠前的年轻门子八成是走后门进来的罢。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另外一个中年文人从里面出来迎接,对方应物见礼道:“今日却不料方朋友到此,请进请进!李公在内等候。” 方应物也松了口气,虽然之前他判断镇守太监李义大概畏惧汪直,但没有亲眼所见之前总是有所担心的。如今看了这状况,便有几分放心了。 不然以镇守太监之尊,岂是能说见就见的?肯当场派人出来迎接,并带进去会面,那就已经是贵宾待遇了。 在那中年文人的引导下,方应物进入一处高大敞阔的厅堂中,李太监正在主位上等候。(未完待续……) PS:昨天周一加月初,单位里琐事一堆堆的,在加上卡文,所以真是有心爆发,无力码字,枯坐一晚,呜呼哀哉。今天情况好点,上午上班偷懒先码了一章,下章估计要等到下午下班后码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能让他知道...... 这镇守太监李义正当盛年,四十岁左右年纪,面貌平常但是身材雄壮,若非没有胡须看着不像是阉人。 上了茶后,主客素不相识,没什么好寒暄的,便借着汪直的话头谈起来。李太监问道:“汪公在榆林可曾安好?” 方应物知道这是对方的试探,便对了几句汪直情况。最后他风轻云淡道:“汪厂公一切安好,只是有回遇了刺,被在下侥幸救他一次。” 看来不完全是假借汪直的名头招摇如此李太监便很直接的问道:“方朋友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李太监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位年轻人很可能只是打着汪直的招牌来办事。但是人的名树的影,就是汪直的招牌也是不可小看的,该应付还得应付。 对方直接,方应物也不客气,“在下有个王姓乡亲,在武林门外开着一家工场。不过近日织造局对其索求甚迫,他无力承受,便委托在下向李公讨个人情。” 汪直的招牌不见得是万能,但织造局勒索一家工场对李太监而言,实在是一件小事。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为这种区区小事去触犯汪直的招牌,盘算得失很不划算。 “王家丝织工场?”李太监闻言皱眉半晌,然后才道:“若是手底下不懂事的人惊扰了你那乡亲,我自然会做主训斥他们。但此次这事却另有缘起,却不是我好做主的了。” 这很出乎方应物意料,李太监态度虽不错。可他居然拒绝了?这明明就是一件小事,李太监连这个顺水人情都不肯做? 没等方应物想出门道。李太监又补充了一句,貌似是宽慰道:“其实你不必过于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方应物已经有了头绪,正常情况下的确应该如自己所想,但现在却意外了,想来想去大概不超出两个原因。 一是李太监不在意汪直,所以不给这个面子。二是这件事还有别人参与,李太监不好驳了那个人面子,所以才会婉拒。 从李太监的态度看,不像是敢不将汪直放在眼里的人,否则也不会只看到汪直的名字便把自己请进来了。所以后面一个原因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说这件事还有别人主导。 那这个人又是谁?这个人能顶得住汪直的招牌,那至少也是方面大员级别的,也就是说至少是布政、按察。不知怎的,方应物想到了浙江右布政使陆辰。 因为之前拜访宁衙内和宁布政使时有过推断,猜测这陆辰与李太监有所勾结,所以陆大人和李太监的关系想必是不错的。 非要找一个可能性,那么陆大人的可能性最大。毕竟他方应物只是打着汪直的幌子与李太监谈,虚实不知,又并非汪直亲临。想来一个布政使确实也足够顶的上一块不知虚实的汪直招牌。 不过更让人奇怪了,一个右布政使好端端的去找王家麻烦作甚?难道陆大人心血来潮想去侵吞点钱财,所以随机抽中了王家?这怎么看怎么离谱,完全不是方面大员的做派。 方应物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问道:“这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在下在此恳求李公,莫非真不肯通融么?” 李太监仍不改口道:“要让方朋友失望了。” 方应物放下茶杯叹口气。摇摇头说:“那陆大人是吃错药了罢?” “想必陆大人也是”李太监不知不觉顺着方应物说下去,话才半截。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失言了! 他这半句话,无异于附和方应物。间接承认了是陆大人暗中捣鬼,顿时李太监哭笑不得。 他这从波诡云谲宫中杀出来的堂堂镇守太监,居然被方应物这不足二十的小少年套了话去!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同行的大牙么? 方应物忍住笑意,旁敲侧击道:“李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虽然已经猜了出来,但还是不明白,陆老大人为何与一个小小的工场过不去?” 李太监不想与打着汪直招牌的人搞得太僵,换成别人问来问去早被打出去了。“我也不晓得!那陆大人只是遣人来请求,叫织造局去找武林门外王家工场的不是。看在交情份上,我照办而已,其余内情我一概不知。” 确定了捣鬼的人后,方应物越发的糊涂了。 人总是有动机才会做事,陆布政使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王家有点小钱,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有什么地方值得方面大员注意的? 再说那陆大人只是右布政使,目前正是图谋左布政使的关键时刻,这种时候节外生枝有何意义? 带着万般疑惑,方应物离开了镇守太监府。刚回到旅舍,却见有王家的仆役在等候着。 “方相公!我家老爷叫我来送口信。”那仆役禀告道,“今日有个右布政使陆府的管事送了帖子到王家,邀请我家老爷明日在运河边得意楼相见。说是陆府嫁女需筹备大批丝绸,要与我家老爷谈这笔生意。 不过帖子还请了方相公你,但不知方相公住处,所以委托我家老爷传口信,邀请方相公明日一同前去。” 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么?方应物暗想,他正满脑子陆大人,这下就送上门来了。 在知晓了内情的方应物看来,陆府请王德谈大生意,怎么看也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呐。不过莫非是陆大人后悔了,所以想法子补偿先前的过错? 不对!方应物突然有所醒悟,请王德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请到自己?这其中有蹊跷。 难道陆大人一开始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目的其实不是王家,而是自己?或者说,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故意做出王家这个人情卖给自己? 方应物苦笑连连,他一直无比坚定的在王家人面前说“此事与我无关”,说服了王小娘子,说服了王魁,甚至导致王小娘子和王魁对疑神疑鬼的王德不满。 其实这不是谎言,他真就这么想的。却没想到,闹来闹去的此事还就是与他有关,勉强也可以说是因他而起。 方应物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拍额头,心里大叫一声“我靠”!千万不能让王德这厮知道内幕,不然他必定又开始腻歪!(未完待续……) PS:昨晚书友群里火药味很浓,出于让大家冷静的初衷,俺阻拦不住大家吵嘴便临时踢了几个人清场子。然后有几个人加回来了,但还有几个没回来的。我印象里有王孙武阳、游击队跟班、刘超等,如果俺的简单粗暴伤到你们的心肝了,俺在此向你们道歉了,sorry,诸君回来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兵来将挡 送走王家仆役,方应物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那右布政使陆辰的真实目标在自己这里,王家的事情只是个媒介罢了,但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 如果有了确定的方向,很多事情都可以迅速得到解释。方应物很快便又想到,自己拥有商相公学生这个身份,这大概就是陆辰目的之所在。 陆辰计划利用一些小手段赶宁老大人致仕下台,好让自己顺利接替左布政使职位。但是宁老大人又是商相公昔年在朝时一力扶持的,陆辰不愿与威望很高、尚有可能复职的本地大佬商相公撕破脸,因此想通过他方应物来缓和一下关系? 不得不说,方应物虽然与这陆辰陆布政使到目前为止素未谋面,但方应物通过两件事已经摸出了这位陆大人的一些秉性——这必然是个很阴沉的人,也必然是个喜欢操弄权术手腕的人 第一件事,布政使司宁老大人主导的海塘工程太急切导致徭役繁重,地方民众极其不满,陆大人便暗中指使民众到布政使司衙门闹衙。 以上还不算什么,谁也能做出这种事。但闹完后没在布政使司出乱子,却偏偏与织造局起冲突,烧了织造局的运丝车,就比较阴险了。 这阴就阴在把火烧到了镇守太监这里,事情便完全不受布政使司掌控了,宁老大人想平息事态也有心无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民众仅仅闹了布政使司,以今上的淡漠、不负责任的心态不会有太多想法——反正都是你们文官衙门的乱子。 但是布政使司惹出的闹事民众烧了直属大内的织造局的车。再经过镇守太监添油加醋的禀报,那感到私产被侵犯的天子肯定会对宁老大人不满。 从头到尾这位右布政使陆大人没有露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却达到了最佳效果。同时也不会让士林觉得是陆大人争权夺利、攻讦上司。一切都是镇守太监李义的错,而陆大人名声不会有丝毫损失。 第二件事就是王家这件事,如果不是镇守太监李公公在汪直名头的震慑下失了口风,他方应物还真确定不了是陆大人捣鬼,这根本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可以想象一下,假设王家面对织造局刁难一筹莫展,而他方应物作为关系比较近的乡亲也没有太好办法,毕竟太监体系和士人体系是两回事。 在这个时候,陆大人出面主动示好。并帮忙化解了织造局的刁难,那么他方应物怎么也得念几分情。这种先坑人再拉一把的手段,也确实真是很阴了。 再说如果陆大人想直接请他,那么他必然是避而不见的,但陆府通过王家的事邀请,那就不好推辞了。 不过之前没人想得到,他方应物能直接见得到镇守太监,陆大人也是绝对想不到的,更想不到方应物能阴错阳差的猜出八成真相。 闲话不提。本来方应物对明晚这场宴请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他与左布政使宁老大人之间的关系在天然上比较密切,当前又是本省左右两位布政使之间关系紧张的时候,自己贸然与陆家的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不定就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而且,看透了陆大人的不择手段的阴谲秉性后,方应物颇有种敬而远之的想法。实在不爱与这类人打交道。 反正无论自己去与不去,他们也会自动对王家卖好。并帮着王家渡过难关罢,最后这面子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好了。 暮春夜晚,华灯初上,杭州城北关夜市开张,人流一如白日,连续多路过此地的外地客人也慕名前来凑热闹。 矗立于距离运河码头不远处的得意楼算是北关一带小有名气的酒家,名字大概取自“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意。 淳安商人王德不是第一次来得意楼,两年来在这里应酬的次数少说也有七八次了,但这次是真很激动,因为他马上要与布政使陆府谈生意。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陆府为什么会主动找到自己,从自己这里采购丝绸,但王德觉得自己经营两年,在北关一带也闯出了一点名气,引得客人上门并不奇怪。 堂堂的从二品大员嫁女,陪嫁和铺张绝对不会少的,说不定要一口气购买上百匹绸缎绢纱,算是一笔不算小的买卖。 但更让王德激动的原因是,这将是最好的示范,而且是极其难得的一次示范。连堂堂的布政使家里都用他王德的丝绸,传了出去极其增光添彩,这其中蕴含的广告效益不可小觑。 好消息,绝对是好消息,更是近期连连不顺心以来罕有的好消息!自从王德到杭州经商以来,这算是遇到的最好的发展机会之一了。 按说是陆府管事下了帖子邀请王德,陆府管事应当早到,而王德晚到片刻也可以。但王大员外不这么想,他生怕怠慢了客户,所以早早就来到了得意楼,守候在大门口处等待。 在兴奋和忐忑中,王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看到有打着陆府灯笼引道的仆役出现。 王德连忙迎接上去,对着灯笼后面的人深深作了一揖,高声道:“当面的莫非是唐过唐管事么!” 灯笼后闪出两个人,一个是中年文士打扮,没有说话;而另一个三十余岁的精干男子微微还了一礼道:“正是在下,阁下是王员外?” 面对可能为自己带来丰厚利润的大客户,王德姿态放的很低,连声道:“正是,正是,有失远迎!里面请!” 唐管事没有挪步,却对旁边的中年文士道:“张先生,走罢?”那被称为张先生的左顾右盼片刻,皱眉道:“怎的不见方朋友?” 唐管事立刻侧头询问王德,“方应物方朋友何在?在下送帖子可是写明了,委托王员外邀请方朋友一起到此?” 王德愣了愣,说实在的,他方才始终满脑门自己的生意,没去想方应物。所以方应物到没到,他都不在意,若不是对方提起,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曾经请过方应物。 唐管事和张先生看王德这表情,也知道方应物必然没到场,张先生对唐管事道:“若方朋友不到,今晚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王德听得分明,敢情这位说话很有分量的张先生就是奔着方应物来的,见不到方应物就要走人。他之前并没有多想,只道都是读书人圈子的事情,但从眼前这情况来看,不那么简单。 难道方应物就如此重要,自己出来谈个生意也离不得他?怎么和鬼上身似的!最要命的是,对面这两个见不到方应物就想走?那他的机会可怎么办? 王员外能经营的风生水起,也是有几分应变能力。他猛然擦了擦汗,插嘴道:“昨日已经打发了人去请了,在下也不知为何不来。 两位不如先入内一坐,在下这就再打发人去请。左右他住的地方距离不远,来回快捷得很,这时候再请过来也不晚!” 唐管事也劝那很不好说话的张先生道:“如此也好,既然到了这里,总不能白跑一趟。” 于是三人便进了得意楼,径自上了二层,早准备好了一间清净雅阁。王德待唐、张两人坐定了,便热情的说:“两位先喝茶,在下这就吩咐下人去叫方应物过来,管保两位今晚能见到人。” “快去罢!”张先生挥了挥手,王德便出去找自己的仆役吩咐事情了。 目送王德出去后,张先生低声对唐管事道:“东翁交待过,少年人即便再老成,也多多少少有几分虚荣和炫耀心理,这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喜欢在女色、亲友面前的显摆。 一会儿若那方应物真来了,你我把他的脸面给足了,让他在乡亲面前大大长一次脸面,这交情也就水到渠成了。此后我再与他密谈,总该能如东翁所愿。” 唐管事点头称是,又道:“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须得请些陪酒女子过来,少年人在美色面前,鲜有能沉稳得住的。在女色面前抬举他,事半功倍。”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便闭口不言了。门帘闪动,王德走了进来,陪着笑道:“已经打发人去了,两位但请安坐。” 却说方应物在旅舍里无聊,正意欲出门寻觅地方用晚膳,刚走到大门处,却被人拉住了袖子。回头看去,原来是曾经昨日见过的王家仆役。 “方相公!方小爷爷!昨日小的不是禀报过了么,今晚得意楼那边请你过去,你怎的爽约了?这可让小的难做人!” 方应物理直气壮的说;“我说我知道了,又没答应!” 那仆役急的满头大汗,拉着方应物不肯放,哀求道:“不要和小的耍这文字游戏了,你若不去,板子全落在小的身上。 而且我家老爷说了,方相公如果不去,就再让大小姐出来请。方相公忍心让大小姐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晚上出门夜行么!” 王德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方应物撇撇嘴,去就去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拍了拍王家仆役,“松手,带路!”(未完待续……) PS:特大喜讯,念头终于通达了,二十四小时三更再向乃们招手~~你们信么?相信就先留着月票,等我三更完了后向大家求票。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是普通货色 方应物安步当车前往得意楼,但距离毕竟不远,来的还是不慢。当他进入得意楼时,雅阁里已经布了若干菜肴,但尚未动手,显然是正等候他。 方应物与其余三人客气几句,为迟到表示歉意后,便入了席。他和张先生两个文人坐在一边,而唐管事和王德王员外则坐在另一边。 张先生文士风流,还叫了几个陪酒的粉头进来,一人身边一位,伴着众人吃喝说话。 方应物久不近女色,心里的骚动是不用提了,但他意志力还不错,将来到自己身边这位粉头拒绝掉了。 原因就是王德还在这里看着,他不但是王小娘子的父亲,还是自己乡亲中的长辈,方应物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当着面与妓家调笑吃酒的地步。 吃饭与办事是常常结合在一起的,但一般在饭局开始不是谈正事的时候,大抵总是在饭局结束时才会谈上几句主题。 即便等不到结束,那也要等到酒过几巡,席间众人都酒酣耳热的中段时候。否则的话,就显得有点不够含蓄,过于功利。 但在今天得意楼的雅阁中,王德就有几分心切,毕竟与布政使司陆府的这笔买卖太难得了,下次还有没有这种机遇实在难说。 所以席间四人酒过三巡后,王德主动提起了话头,向着负责采购事务的唐管事小心问道:“昨日贴子中,唐管家曾提到,贵府需要用到丝绸?” 唐管事不急不忙的说:“我陆家大小姐出嫁。当然要用得到各种绫罗绸缎,而且不是小数目。我家老爷发了话。嫁妆上绝不能亏了大小姐,失了陆家的体面。” 王德连忙道:“我王家的绸缎和绢纱都是上等。花色也好,在下敢向唐管家打包票。无论多少数目,情愿将本钱价格售与贵府,省出的利钱算是恭贺贵府大小姐出嫁。” 本来正与方应物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四书五经的张先生突然转过头,朝着唐过和王德说:“我突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听闻织造局对你们王家下了通牒,限期叫你们王家上缴贡物,亦或征发你们王家的小工去织造局服役。 那你们王家还能经营么?若因此误了陆府的大喜事,等到东翁雷霆之怒。那谁也担待不起!” 唐管事闻言故作惊讶,出声道:“竟有此事?事前我居然不知,故而才找到你们王家,若真如此,今晚就不该来了。” 王德一时语塞,织造局找麻烦这事是想否认也否认不了的。他支吾几声道:“两位不必为此担忧,只要交给我承担,包管不会误事,在下愿意写下契约!” 王德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自家到最后还是不能出货,那就找同行调一批货物来充数。至于赚不赚钱都在次要了,关键是要拿下这次生意。 方应物冷眼旁观,张先生和唐管事两人只不过是互相帮腔。估计最终目的就是引出织造局这个话题。 果然,又见那唐管事问张先生,“张先生你是明白人。你看如何?” 张先生沉吟片刻,“王员外说的确实不错。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稳妥起见,我看还是另找别家罢。” 王德着急了。正要说什么,但唐管事却先帮着他说了几句好话:“王员外这家名声很好,在北关外也是有名的,今夜我看王员外为人也不错。一事不烦二主,这次若能定在王家最好。 其实织造局刁难人不是一次两次了,听闻老爷在镇守太监那里是说得上话。张先生在陆府身份清贵,不如去与老爷进言几句,让老爷找李太监说几句情,免去对王家的刁难,岂不两全其美?” 王德心情一喜,向唐管事投了深深感激的一瞥,心里念了几句好,想着事后如何才能不亏待唐管事。 张先生却长叹一口气道:“你说我身份清贵,其实不过陆府豢养的清客而已,还不都是从陆府领银子的人?与你这样的管家有什么本质区别? 东翁出面去说情,那都是要欠别人人情的。须知银钱好还,人情却是最难还的,我这等身份哪有资格去说动东翁去欠别人的人情?” 这话貌似很是在理,唐管事一时无言,而后无奈道:“那就没办法相助了?” 王德见张先生左推右脱,不肯帮他去说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照这样下去,今天这次生意算是没戏了。 有织造局刁难的风险在,对方两人根本信不过自己。而且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陆府消耗人情,帮忙自己渡过难关是得不偿失的事情,这是正常人都有的理智想法。 毕竟杭州城里,做丝绸这一行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找谁不是找?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真没必要吊死在王家这棵树上,换一家供应商就是,有的是商人来找。 正当气氛沉闷下来时,张先生忽然拍了拍额头,轻轻叫道:“有了!王员外莫急,此事或可还有转圜!” 王德正自叹最近走背字,闻言抬起头,又期待又担忧的听着张先生继续往下说。 张先生对着方应物笑道:“在下身份差了些许,自然不好向东翁张嘴,但有方朋友在此,却是个合适人选。只要方朋友向东翁张了口,请东翁出面与李太监说项,想必东翁不会拒绝!” “他?有这个本事?”王德很不理解张先生这个提议。 刚才沉默半晌的方应物心里暗笑,自己果然猜测对了。今晚这两人一步一步的,到现在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大概从一开始他们就等着将话引到这里罢?还真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口去欠下陆大人的人情,然后就可以让自己回馈了。 咳嗽一声表示登场,方应物淡淡道:“张先生此语不妥。在下与陆大人素未谋面,半点交情也无。如何能与陆大人说话?” 张先生便提供了热情周到的服务,“如若不嫌弃。我可为方朋友引荐。” 方应物还是摇摇头,“不妥,不妥,在下区区一介寒儒,又有何德何能敢去劳烦陆大人!” 张先生大笑几声,很是盛情的称赞道:“方朋友何乃过谦乎!汝名门之后,忠良之家,诗文也流传至杭州,广受赞誉。实乃本地名流也! 何况陆大人素来对方朋友及令尊欣赏的很,赞曰父子皆为本朝栋梁,所以方朋友但请放心,不必与陆大人见外。 而且王家此事,方朋友尽可去请托陆大人,想必陆大人是十分愿意为方朋友欠下人情的。如此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在旁边陪酒的女子眼前一亮,轻声问道:“方公子当真如此出色?张老爷你不会是夸大其词了罢?” 张先生假装怒意道:“好个小娘子,不信我的话么!其实半分也不曾夸大。这方朋友才华横溢,诗词也是出众的,将来迟早名动四方。” 那陪酒女子向方应物抛了媚眼,咯咯笑了几声。娇声道:“那今夜得遇公子,奴家实在三生有幸,也长了见识。” 张先生抬举方应物。王德心里滋味复杂得很,这待遇差得也太大了罢?这两人面对自己百般推脱。不愿沾惹麻烦事情,但他们面对方应物却极力邀请。换了另一幅面孔! 唐管事等张先生说完,接上话道:“方朋友和王员外是同乡故旧,如今若伸手相助,谁能不夸一句仗义?想必王员外也定然是感激于内的!” 方应物洞若观火,这张、唐二人一吹一捧,不知不觉便架起自己出手帮忙,而且还有女人在旁边起哄,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自己提前勘破内情,心中早有警惕,在这连吹带捧情况下,说不定真要吃他们这套,拿着自己面子去请托陆大人。 一个正常少年人,在这种气氛下是很难把持住自己,很多冲动傻事都是这么做出来的。但他是方应物! 若自己去求了陆布政使,那就等于欠了他的人情,他再若有所要求,自己又怎好拒绝? 在图谋左布政使的关键时期,陆大人的要求必然都是令人为难的,实在不能轻易参与进去,弄不好便里外不是人。比如说,陆大人求他去与商相公说好话,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想到这里,方应物以猫戏老鼠的眼神环视一圈,起身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麻烦陆大人了。” 张先生很疑惑方应物的想法,“方朋友这是要去哪里?” “回去休息!明日在下亲自拜访李太监去。” 唐管事愕然,张先生也愕然,如果方应物真有直接与李太监对话的能力,那又何必多此一举,通过陆大人当中间人去说情? 唐管事与张先生对视一眼,猜测这莫非是方应物虚张声势的技巧? 方应物轻又道:“前天我见到了李太监,那李太监亲口承认了许多,不用在下详细说明了吧?” 其实镇守太监李义没有承认过什么,方应物只是顺手在陆大人和李太监之间钉下一个楔子,不挑拨白不挑拨。 当然,方应物也不想彻底撕破脸,所以没有直接戳穿陆大人的把戏,保全了几分颜面。 今晚的主导张先生不禁疑神疑鬼,李太监到底承认了什么?难道方应物已经全明白真相了? 该死!这么重要的信息,他居然不知道!今晚完全是自作聪明,一招失算,满盘皆输! 敢情他和唐管事上窜下跳的,全是被方应物看猴戏!这少年人也真够坐得住,最后能忍住不撕破脸点到为止,也真够把持得住。 眼看方应物头也不回,已经走到门口,张先生忽然也起身站了起来,高声道:“方朋友留步!在下还有一桩机密之事,请方朋友移步到僻静之所商议。事关重大,方朋友还是听听好!” 方应物转身看向张先生,发现对方神情严肃,不像是空口虚言。难道说,这才是今晚的正戏? 张先生心里也暗暗苦笑,如果第一套方案能摆平方应物,又何至于用第二套方案?这方应物真不是普通货色,须得全力以赴对待了。(未完待续……) PS:第二更!下一章明天上午,说好的月票留着哈,等我更完求票。 第一百八十六章 惊人的机密事 得意楼中辟有静室,也叫茶室,专供客人私下里密谈。张先生邀请方应物一行,方应物想了想,便跟随着去了。 他也很好奇张先生到底有什么机密要对自己说。特别是听张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必将会后悔。 这时屋中最不明所以的王德看到方应物出去,也下意识的要跟随,但却被唐管事叫回了宴席。此后唐管事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陪着王德东拉西扯起来。 王德虽然略微死脑筋了点,但人也不是蠢到家的,这时候哪还看不出来,今天的主角是方应物,自己只不过是他们要见方应物的由头和中介而已! 方应物和张先生来到旁边密室中,让店家上了烛火,分别落座后,张先生开门见山道:“方朋友心理定然有所怀疑,但我确实有桩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家东翁的意思。” 在这无人之处,方应物也收起了人畜无害的微笑,冷起脸问道:“闲话休要提,不知张先生究竟有何指教?” “前些日子,方朋友是不是去过布政使司衙署?是否目睹了地方民众闹衙?” 方应物先是很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但随即就想到什么。右布政使陆大人与宁老大人一样,都是在布政使司衙署里办公的,堪称是同衙为官。 虽然陆大人在布政使司衙署里比较弱势,但坐衙官员谁还能没有点眼线亲信?自己去布政使司衙署拜访宁衙内和宁老大人,被人看到并传到陆大人耳朵里也是正常。 难道从那时起。陆大人就注意到了自己,并为了自己使小手段?方应物疑神疑鬼的想道。 不过这不是今晚的关键。又听张先生继续说:“此事方朋友应当知道缘故了罢,不知方朋友听到了什么?” “听说近三年时间。宁老大人在海塘上头做事心切、用工急迫。导致地方徭役繁重,民众多有怨言。恰好今年又出了海潮冲毁堤防的灾祸,所以这才有闹衙的事情。”方应物答道。 张先生面上现出“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的表情,可方应物很快又补充了几句:“不过在下以为情有可原,宁老大人好心是好心,只是心急了而已。” 这左布政使宁良是商相公用的人,而他方应物是商相公名义上的关门学生。所以即便宁老大人偶有过错,但该有的立场是必须要有的,该袒护也是要袒护的。同党的意义就在于此了。 屁股决定脑袋,如果想从这里面挑拨离间,那也太小看他方应物了,他肉体年龄虽小,但心理年龄可不小。 张先生对方应物的补充不以为意,“方朋友是从宁家嘴里听到的罢?方朋友以为情况真如此简单么?” 方应物问道:“那你说还有什么解释?” 张先生盯着方应物,压低了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民众感到海塘动工徭役繁重并苦不堪言,那是因为徭羡银全部都被宁家中饱私囊了!” 方应物很是震惊。纵然沉稳,此刻也忍不住变了色,他实在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 换做普通人自然无法从着短短一句话中解读出什么,估计还懵懵懂懂的不知所谓。方应物熟知史料世情。脑中闪电般转了转,却明白了。 所谓徭羡银,要从徭役制度说起。普通百姓特别是农户不但要纳粮,还要服役。而大明官府也会按黄册征发丁壮劳力。从事工程修建、官府差事等劳动。 如果有不想服役并家里有闲钱的,可以向官府缴纳银两以逃避徭役。这就叫做徭羡银。从理论上说,徭羡银是逃避徭役的人交给官府,让官府用这银子另外雇佣劳动力用的。 但事实上,地方官府未必真拿这笔钱去雇佣劳动力。若真出现劳动力缺口,那么工期延缓就是了,慢慢来不着急的。 在起运比例很高的大明朝,地方官府手里税粮所剩无几,徭羡银便成了地方官府的重要小金库来源。 浙江海塘是史上有名的大工程,若要进行大规模修补,必然也是一项浩大事务。动用劳力数以万计,工期估计也要用几年时间,从中征收的徭羡银想必也颇为可观。 如果主导这项工程的宁老大人为了青史留名,而他又年事已高,时间所余不多,那么为了尽快完成进度,就应该把徭羡银拿出来,另行雇工弥补征发徭役的不足,以按期完成。 但如果宁老大人将徭羡银都贪污了,同时又想赶工程进度,那估计也只能超常规的征发徭役了,所以地方民众才会苦不堪言的要闹衙。 这就是地方民众闹衙和宁老大人贪污徭羡银之间的逻辑关系。 方应物几乎不能相信道:“宁老大人传言中口碑不错,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不是编出笑话来逗我玩罢?” 张先生察言观色,知道方应物已经明白了内里实情,也省得他再费口舌解释了,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句,和聪明人说话的最好之处就是省力气。 他故作嗤声道:“如此严重的事情,我用得着骗你么?你去问问宁老大人,你看他敢不敢否认?如今沿海民怨沸腾,只是杭州城里“暖风熏得游人醉”而已! 其实何止徭羡银,海塘修建中,只怕还有些别的见不光的事情!危言耸听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即便方应物从师门渊源上和宁老大人有关系,天然就可以划为同党,但方应物仍然认为,这次宁布政使实在做的出格了! 首先,按规矩这徭羡银即便不拿出去另行雇工,也是被充用为衙门小金库的,而不是直接进了主官的腰包。这不符合官场规矩,无论是明规则还是潜规则、 其次,这次修补海塘工程浩大,工期长达数年,其中经手的徭羡银必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最少也有数千两,与其他那些小打小闹的银子相当不一样。 量变引起质变,数目少了那叫灰色收入,数目大到一定程度那就是另一种性质了。 宁老大人怎么是这样的人?方应物痛苦的拍了拍自家额头,与一个做事特别出格的贪官为同党,从来就是名利场中令人最纠结的事情之一,棘手的很! 陆布政使故意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也有他的盘算,真是忒堵心了!自己一直知道陆布政使行事太阴谲,心里也始终在提防着,但却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上了他的套。(未完待续……) PS:第三更,上午时间不充足,先写这么多,下午如果有时间再搞一搞。 求月票!!! 诸君手里还有吗?酝酿下一个三更中,求加油求鼓劲!RS 最快更新,请。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迷茫 张先生望着方应物,笑而不语,他知道方应物肯定已经明白意思了。不然方应物肯定要问东问西,而不是半晌不说话,只在那里皱眉思索。他不由得再次感慨一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沉吟良久,方应物抬起头,神色平静,很不经意的问道:“宁老大人无论有什么所作所为,自有朝廷法度,你告知我这些目的何在?” 张先生挤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明人不要说暗话了,陆大人与宁大人多年同僚情谊,自然是希望宁大人悬崖勒马而已。烦方朋友去劝一劝宁大人如何?” 方应物听得出来,这个悬崖勒马并不是说让宁老大人改过自新、投案自首、坦白从宽。 而是叫宁老大人主动致仕,将左布政使的位置让出来,并平平稳稳的过渡到陆大人手里。再话外的意思,就是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宁老大人可以全身而退。 方应物能看得出,右布政使陆大人也不愿意讲风波闹得太大,免得生出什么意外。 正常情况下,左布政使致仕后,右布政使自动就是第一候选人,顺理成章就能接任。 万一事情闹大了,出现不可控的状况,鬼知道朝廷会怎么出手,没准陆大人的愿望就莫名其妙砸锅了。 还有,陆大人大概不想落个逼迫上司去职的刻薄名声,故而也是希望尽可能的平稳过渡,不要闹得鸡飞狗跳,这也是他一直不肯站到前台的缘故。 方应物还想象得到,如果陆大人直接拿着把柄去与宁老大人说,只怕很容易就撕破脸,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所以需要一个合适人选当中间人。而自己倒是非常合适的。 让他方应物这个“同党人”去对宁老大人说,就相当于有了余地,不至于立刻反目成仇把事情拖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时他还具有商相公学生的身份,正好连带对商相公的“解释”工作也可以让他一并做了,对陆大人而言真可谓是一石二鸟。不管怎么说,宁大人是商相公提拔使用,总得给商相公一个交待。 难怪那日宁老大人和宁师古衙内话里话外的请自己出面,敢情他们身上也是背着贪污徭羡银的包袱,需要自己的情面和背景对商相公说项。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免冷笑几声。“你家陆大人真是好算计。” 张先生对答道:“方朋友正当此时到了杭州,真乃机缘巧合,也是天意。” 当然,今夜宴请中如果方应物在几句吹捧中迷失自我,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话了。陆府二人最多加几把火。让方应物当一个懵懵懂懂中被利用的傻瓜就行了。 方应物无语,当初他听到宁老大人和陆大人之间有龃龉时。觉得宁老大人就算赢了。估计也没几天就致仕。 何况他还隐隐感到宁老大人可能胜算不大,毕竟镇守太监李义是暗中支持陆大人的,宁老大人稳当不了。 但同时作为半个“同党”,又不可能做些落井下石的渔利事情,所以方应物那时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两位布政使之间的纷争。 却没料到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去找江湖,江湖却主动来找你。自己不想参与,却被莫名其妙拉了进来。 在另一边雅阁中。唐管事还在继续与王德东拉西扯闲谈着,但王德因为今晚屡屡变故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正考虑借着什么由头套几句准话然后走人时,张先生和方应物又走了进来。 张先生对唐管事点点头示意,唐管事便轻轻拍案道:“王员外不必多想了,两日之内送上好的缎子和绢各一百匹到我们陆府去。花色不限,但求喜庆!” 从得意楼离开,方应物拒绝了王德提出的同行建议,借着皎洁的月光和夜市灯火,他一边低头沉思,一边慢慢踱步回旅舍去。 今晚得到的消息十分复杂,牵涉到方方面面,考量稍有不周到就很容易出现漏洞,故而他要从头清理一遍思路,以查漏补缺。 转过街口,方应物突然冒出个念头,事关重大,涉及到宁老大人这个一省头号大员,又是商相公昔年一力扶持的同年,是不是应该连夜赶回淳安,将这些事情告诉商相公? 但他随即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是不负责任的将商相公拖下水?绝对不能这么干。 贪污巨额银两如此没品的事情,以商相公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参与,大概也真不知情的。自己硬要把商相公拖进来,传出去很可能就传成了商相公包庇宁良。 这没准正是某些人所希望的,官场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别的不说,从提学官李士实的情况来看,当今首辅万安对商相公提防心很重,同时万安又是个公认没有品格的人,如果让他从商相公这里寻到可趁之机,必然要兴风作浪 念及此,方应物不禁在暮春温暖的晚风中打了个寒颤,额头上冒出了几滴冷汗,刚才居然没有想到这些。 他心里忍不住骂了起来,这宁良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临到老了犯这种糊涂,他倒霉不要紧,若连累到商相公清望,那简直百死莫赎! 要知道,宁良能在天下最富庶的省份之一当了十多年布政使,这全赖商相公之力。人人都知道宁良和商辂关系亲密,这掰扯都掰扯不开。换言之,这宁良要爆出特大丑闻,那很容易就被联想到商相公身上! 难怪右布政使陆大人对他方应物如此有把握,坦然将这宁大人贪赃的事情全告诉他了!根本不怕他听了机密后,还是置身事外。 若站在自己立场上,他不想遮掩都不行,为了保住商相公的名望,肯定要想方设法去捂盖子。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劝说宁良别恋栈不去了,还是主动致仕,将位置让给陆大人。按交接潜规则,前任既然下了台,那后任就尽量不追究了。 方应物仰望明月,心里有几分迷茫,他两辈子人生经验也许很多,但从来没有直面过这种官场上的贪赃大案。 对这种是是非非的体会不是读几本书,看几个故事就能感受到的。难道真要照着张先生所说的,去当个和事老般的中间人,把盖子捂住?然后平平稳稳息事宁人?(未完待续……) PS:啥也不说了,今天三更补偿,但时间有点紧,最后一更可能要到晚上12点左右。 第一百八十八章 怒气冲冲的拜访 旭日东升,昭示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个季节的晴天往往是和春暖花开联系在一起的。 但在浙江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内,因为角度关系,此时阳光只照射进了门槛内外的方寸之地,故而大堂内里显得颇为阴暗深幽。这也是普天之下大多数公堂的特有氛围,很多心里有鬼的犯人一上公堂便觉得阴风阵阵就是这个道理。 左布政使宁良强打着精神坐在公案之后,这个地方他已经坐了数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按照常理,一个人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有安全感,可今日宁老大人自从坐在公案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很可惜宁老大人不是修道真仙,无法“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大概是年老力衰,精力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罢,宁良只能自嘲的苦笑几声。 老大人手掌按着公文,发了会呆,正准备回忆过去时,忽有前面门子前来禀报,打断了他的思路。 “淳安县生员方应物前来拜访求见!” 宁良比较意外,没想到方应物居然会主动来求见他。前几日他见过方应物,也看得出方应物不想参与他和陆辰之间的争斗。 这不能怪人性凉薄,实在是方应物在这中间没有什么太大利益,不想参与是正常心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会有兴趣?指望自己一个乡试时有所照顾的承诺,还是不足以让方应物坚决的、无条件的帮自己。 所以这方应物为了避免纠纷,应该躲着他才是,怎么会上门求见?难道回心转意了?宁良心里疑惑,但仍抬了抬手吩咐道:“有请!” 大堂显然不是会客的地方,宁良起身到了侧里的内堂。不多时便见方应物被引了进来。 方应物脸色阴沉,似乎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但却不是死气沉沉,仿佛是要爆发的火山。他确实不痛快,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痛快。 “昨日西堂的陆大人遣人来见在下,告诉了在下一件事情。”方应物落座后,不等寒暄就抢先开口道:“他指明老大人有贪赃之事,赃银就是近三年海塘修建中收缴的徭羡银!” 宁老大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张充满皱纹的老脸登时僵住了,眼皮不停颤动。浑浊的眼球现出几分茫然之色。他本来对方应物的无礼很是不满,但此时那还顾及此? 他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则是竭力聚拢自己仅存的精力苦思。那边姓陆的真摸清此事了?姓陆的将此事告诉方应物又是为的什么? 方应物没管宁良什么脸色,像是主审一样问道:“如果他们没有把握或者证据,断然是不会用这个来哄骗在下。不然形同儿戏,太容易被拆穿! 那么在下前来拜访。就是想问一句。这是不是真的?在下希望老大人如实相告,不要抱着推脱躲避的念头。连外人都知道了,瞒着在下又有何如意义?” 方应物的语气很咄咄逼人,显示出他的心情很不平静。说实在的,这事也让他难得极其被动了,心里的恼怒不言而喻。 宁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的点点头,语气也十分沉重的答道:“是有此事。” 啪!哗啦!方应物暴怒非常。无可发泄便猛然拍了身边案几,又狠狠的挥手横扫,将案几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到了地上,一个个摔得粉碎。 他嘴里也没闲着,连珠炮般的责问一句句吐了出来:“宁老大人,你对得起商相公的栽培之情么!天下有谁能在浙江富庶之地当十余年布政使?天下又有几个布政使可以不受巡抚辖制? 官做到了你这个地步,纵然没有出将入相,但也是方面大员、一方重臣,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老人家几十年宦海清白,临到老时却竟然犯下了贪赃之罪! 三年海塘修建,徭羡银成千上万罢?这样大的数目你也敢伸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若仅贪图这些银子也就罢了,结果连修建之事也没做好!一方面徭役繁重,一方面今年又出了海潮毁堤的事情。这惹得地方民众到布政使司闹衙,生怕不引起别人注意?你在这里坐着安心么? 谁人不知你与商相公的关系,你这样做让商相公情何以堪?商相公一世清誉,正道中流砥柱,天下敬仰,却要因为你而被毁!你扪心自问,不觉得亏心么?” 二十不到的方应物气势夺人,语气严厉,劈头盖脸的将六十余岁的布政使宁老大人一顿训斥,而老大人则被训得像个孙子,这场面若外人看到了想必会极其骇然。但在特殊的环境下,凭借一腔正气方应物自然压住了心里有鬼的宁良。 宁老大人生生忍受了方应物的斥责,没有任何反应。他听得出来,方应物口气虽恶,但却未必真坏。 理由很简单,如果借着大道理训斥人,那台词应该是:“你屡受国恩,不思图报,反而贪赃枉法,是何道理?这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么?” 但方应物没有提半个字的国家、皇恩、社稷、黎民之类字眼,说来说起只说他对不起商相公、让商相公蒙羞,这说明方应物还是站在自己人立场上的。所以这大概是一时气愤,下面应该还有转折。 方应物又指责道:“当初在下前来拜访时,你对此事隐瞒不提,却故意哄骗我参与进来,这又是什么居心!我那时真要答应了你,如今连我也说不清了!真是可恶之极!” 别的认账就认账了,但这个不能认,宁老大人当初确实有利用方应物的念头,可也绝对没有故意隐瞒欺骗的居心。有谁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老夫贪赃了”? 他开口辩解道:“此言差矣,老夫何曾有过欺瞒你的居心?休要放肆猜测,胡言乱语!” 方应物吐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老大人你不对在下说,但有人对在下说!现如今对方已经点出来了,你想如何是好?” 宁良不知道陆辰遣人对方应物说了什么,此时便道:“不知你有什么主意?” 方应物答道:“路子也不是没有。陆大人那边说了,请老大人你该致仕时就不要犹豫了,越快越好。正好这次出了民众闹衙的事情,就借着被弹劾的机会致仕罢。 当然,老大人你贪赃带来的藩库亏空,陆大人自然想法子替你遮掩,前提是陆大人能顺顺利利的接任。” 宁良全无主意,不甘心的问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那姓陆的对你说过的承诺,未必会完全兑现,这其中不可不防。”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对眼前人的贪婪产生浓浓厌恶,都这种时候了,还想怎么样?现在是你的把柄在别人手里,而不是你捏着别人的把柄! “以在下看来,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将这件事掩盖下去,绝不可为了你的丑事让商相公蒙羞,想别的都是多余!”方应物道。 不知为何,他又漏了一句口风:“不过确实也不能完全相信陆大人的保证,谁知道他是否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在必要时刻,在下会赶回淳安,当面向商相公禀报,请商相公出面转圜。” 听到这句,宁良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低头在心里盘算起来。 方应物也不打扰他,静静的等了片刻才说:“陆大人那边对在下所言不甚详细,在下需要知道整件事情过程,不然说不定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如果老大人现在有工夫,不妨将你贪赃的事情完完整整告与在下,免得在下一知半解的,在办事时出什么差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下面还指望方应物居间调和,甚至请出商相公当保人。所以还是将全部情况告诉方应物比较好,否则协调不够,确实也容易出问题。 宁良长叹口气,如实答道:“此事与杭州府无关,徭羡银主要是通过海宁、钱塘、仁和三县收缴,最终汇入入藩库。 等银子进了藩库,名色便模糊了。又通过藩库大使与海宁县勾结,虚开修堤支出若干,将这笔银子套了出来,然后再行瓜分之事。” 方应物皱皱眉头,故意帮着分析道:“在下有个关键之处,你这事陆大人是从哪里知晓的?藩库和海宁县谁最有可能外泄?” 宁良茫然不知,摇了摇头,藩库里和海宁县知县都是他的心腹,不太可能背叛。 方应物做出关心样子,胡乱猜了一通,最后拍案道:“在此闭门造车造不出什么来,回头老大人可慢慢查访。今日已将事情都说清楚了,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宁良拱拱手道:“商相公那里,一切仰仗了!” 方应物郑重的点点头,然后出了布政使司衙署大堂,慢慢走到门外。此时天色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煦热,直晒在方应物的脸上。 不过方应物却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与明亮的日光很不协调。他揉了揉手掌,刚才在里面怒发冲冠,对着宁老大人拍桌子瞪眼的,有点用力过度了,手掌疼啊。(未完待续……) PS:下一更12点左右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猛的检举 方应物从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院落中出来,不假思索便去了西头,递了帖子进去要拜访右布政使司陆辰。 没过多久,他却看到陆大人的西席张先生迎接出来,引了他进去。然而到了小花厅内,却不见有别人,只有张先生陪坐。 “东翁公务缠身,委实不便脱身,这次也只好由在下代东翁接见方朋友了。”张先生解释道。 方应物闻言嗤之以鼻,什么公务缠身,这陆大人在布政使司很多时候就是个摆设,有多少公务可言?分明就是不想亲自出面而已,果然还是这种故作超然神秘的鸟样。 其实这做派倒也在他预料之中,看来这位陆大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藏身幕后。不过方应物感到无所谓了,能见到张先生也可以,一样能达到目的。 “方才我去见过宁老大人,想必西堂这边早已经知道了罢?”方应物淡淡的讽刺道。 上次他拜访宁良时,陆大人这边立刻就得知了消息,还确认了他的身份,从此招惹出后面许多事情。由此可见,陆大人也是有耳目在东大堂这里潜伏的。 张先生对讽刺充耳不闻,只问道:“不知宁老大人作何想?肯不肯悬崖勒马?”方应物则告诉他,“宁老大人心里信不过你们,谁知道你们是否会出尔反尔。” 张先生作色道:“他认不清自己的状况么?这由不得他信不过!方朋友是明白事理的人,还是劝劝他接受的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方应物并不自居弱势,针锋相对道:“张先生不要欺人太甚,莫非陆大人不想平平稳稳接任么?闷声发大财是硬道理,非要闹得鸡飞狗跳。朝野瞩目就好了?到那时,事情就完全不由掌控了。” 见方应物语气不是很好,张先生冷笑几声,“那你说如何是好?怎么叫他安心?难道叫我们东翁屈尊去安慰他不成?” “目前宁老大人最不安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究竟是谁背弃了他。这个人不浮出水面,宁老大人就无法安心,其实换成谁也也一样,不知道背叛之人是谁当然如芒在背。 如果张先生肯相告,宁老大人自然就安心了,至少知道该提防谁。记恨谁!如此才便于稳稳当当将左布政使交与陆大人。” 张先生手指头敲着案几,沉吟了半晌。作为高级智囊,很多小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他能给出足够的理由。 权衡过利弊,发现即使将宁老大人所认定的“叛徒”告诉对方。也影响不到事情的进程,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能换来宁老大人的合作还是十分划算。 想至此。张先生便果断抛弃了小棋子,明言相告道:“揭穿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海宁县知县魏大人。他记了一个账本,一笔一笔都有据可查,不然东翁也不会轻易相信他。” 对这个答案。方应物还是挺意外的。宁良贪赃案中,有三个关键节点,宁良本人、藩库、海宁县。其中宁良本人是不可能泄露给陆大人的,剩余的藩库和海宁县之间。方应物本来更倾向于藩库。 毕竟陆大人再怎么闲置也是右布政使,对布政使司藩库进行渗透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至于海宁县就隔得有点远了。但最终却没想到居然是海宁县漏了底,张先生在此时也没必要故意骗人。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当初看到有人在布政使司闹衙,他就猜测必然有地方官与陆辰配合,不然如何能轻易组织起数百民众?现在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必然还是这个海宁县! 这中间估计还发生了不少曲折的事情,所以才会导致这位魏知县反水罢,说不定处心积虑的陆大人还用了一些能见光或者不能见光的手段。 归根结底还是宁良自己立身不正,处事不谨,才给了对手可趁之机啊,方应物叹道。不过那些具体过程与他关系不大,他只需要知道答案就可以了。 如此方应物便起身道:“那我便回复宁老大人,也好解了他心中这个迷惑。” 张先生也起身送行道:“静候佳音。”听到静候佳音四个字,方应物忍住笑意,点点头告辞。 转眼之间,这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随着距离夏天一步步离近,天气也微微炎热起来了。 浙江三司之一,负责监察、刑名、狱案的浙江按察使司大堂中,本司主官朱绅朱大人正在坐衙视事,他心里漫不经心的一边琢磨着夏天去哪里消暑,一边清理狱政。 国朝制度,狱政每年进行两次清理,其中有一次就是在夏季之前。为的就是避免在炎热天气里牢狱闹瘟疫,所以负责一省刑名狱案的朱大人最近很忙。 他下意识擦擦不存在的汗滴,为即将到来的夏季练手,随后将看完的厚厚籍册合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今天公务到此为止了。 朱大人刚刚端起茶,却见本按察使司经历像是屁股着了火一般,从外面窜进了他这大堂内,嘴里还在叫唤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朱绅皱皱眉头,喝道:“肃静!你这成何体统!” 经历也不解释,将手头的札子呈递到长官的公案上,然后退了几步,静待上官阅览。 朱绅知道必有古怪,也懒得去责怪经历,信手拿起札子阅视。先看这格式好像是一张状子,又像是一封禀文——果然是古怪。 再看落款人,是淳安县县学生员方应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样子。 又看其中内容,才浏览了几行,朱绅吓得手里一哆嗦,险些将札子扔出去,就好像捧着一块烙铁似的。但朱大人还是强行克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勉强平静着将全文看完了。 “学生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贪赃事。得知其利用修建海塘时机,前后三年贪污徭羡银共计八千七百三十两有余,确定皆中饱私囊;另耽误修建之事,酿成今春潮涌之祸。据悉协助共犯为布政使司藩库大使李某、海宁县知县魏某。 学生另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陆辰玩忽职守、居心叵测、纵容犯赃事。 其一,他从海宁县魏某得到宁良贪赃账本,但蓄意隐匿,私下处置,此为知情不报之罪也。 其二,他知晓宁良贪赃事,却有意纵容,并以此相要挟,指使陆府西席张某、管事唐某阴取左布政使职位,此乃居官心术不正也。 其三,陆大人勾结海宁县、镇守太监阴指百姓哄闹布政使司衙门,焚烧运丝车,意欲移祸江东,此乃妄生事端、阴谋构陷攻讦同僚也。” 这是大事,绝对的大事! 朱按察使当了这几年按察使,这方面阅历也算丰富了,立刻凭借直觉和平素里一些风闻,感到文中所言多半是真的,那样可就是一桩官场大案了。 特别是细节如此不含糊,若非是真的,一个官场外人想编成这样可不容易,不可能毫无破绽。 更别说上书的人是生员,具备正经身份,不是无知百姓开玩笑胡闹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细节,好似亲眼目睹一样。 朱绅当即对经历问道:“投书者何人也?” “他留了名帖在此。”经历赶紧将名帖呈上。 方应物这张名帖,就是曾经送到榆林杨巡抚里的那种。从首辅大学士到翰林院庶吉士一连串亮晃晃的名头险些晃瞎了眼睛,让朱绅更加头大了。 检举人也有不俗的背景,特别是商相公学生这种背景参与进来,顿时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不可预测。 此人当真生猛,国朝还没有这种先例罢?朱绅又将手里札子看了一遍,这次读的很仔细,不像刚才那样一目十行。 现如今还不是繁荣到糜烂的万历年间,是刚从朴实刚健风气里走出来的成化朝,万儿八千的贪赃案已经算得上巨额赃案了,是能排的上号的大案。而且这还是从关系千万民众的海塘修建里贪污的,恶劣程度又加了一等。 最要命的是,两个被检举的都是布政使,级别比自己还高的布政使,朱绅感到极其棘手。虽说布、按彼此独立,但毕竟还是隐隐以布政使司为首的,级别在那里摆着。 如果是酷吏遇到这种事,就像见了血的鲨鱼,八成要为遇到扬名立万的机会而兴奋,但很可惜,朱大人不是酷吏性格。 从哪里着手?朱绅头疼的揉了揉额头,自从本朝定鼎以来,只怕还没有按察使司收到过一口气检举两个布政使的禀文罢。 按照程序,按察使司调查低级官员,是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调查品级稍高的官员,需要与布政使司会商,或者请示督抚。 但这是两个布政使齐齐被检举,他去找谁会商?本省目前又没巡抚可以请示。 若不经初步调查就直接向朝廷奏闻,也有点不妥当,万一是凭空虚构的怎么办?那他就成了风闻言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忽然经历主动禀报道:“这个只有下官看到,再就是老大人你,除此之外本衙门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朱大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便可以暂时压住检举,然后悄悄地将风声若有若无的放出去,再以静制动。 如果布政使司那边收到了风声,能出面摆平事情,让这方应物撤回检举,那就皆大欢喜了。(未完待续……) PS:昨晚写完后看到断网,没办法,只好早晨起来通网后补发。 第一百九十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按察使朱大人的意思当然不是要包庇两大布政使,将他们被检举这件事压下去,这不是明智人所应该做的。 朱大人没这个能力,他品级比布政使还低;也没这个胆量,若故意遮掩包庇,谁知道下一个被检举的是不是他?更没这个必要,他犯不上与贪赃犯和小人同流合污,何况又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两个布政使的事情,又哪里是他说压就压下去的? 朱大人的本意,就是想拖延一下而已。因为他面临这个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出于谨慎所以要暂时按兵不动,先看看情况再决定行动,学术名词叫做引而不发。 可是朱大人刚刚交待下去,没过多久,就见到有个差役匆匆忙忙的被引进进了大堂,向朱大人禀报:“小的乃是仁和县皂隶,今日在武林门挂出了几张揭帖,县中老爷做不得主,特地遣小的十万火急前来禀告廉访大老爷!” 所谓揭帖有两种含义,一是一种文书,二是公开张贴的大字报,此衙役所言的武林门揭帖,显然就是大字报的意思了。朱绅皱眉道:“什么揭帖?要惊动到本官?” “揭帖上是中伤布政使司两位方伯大老爷的文,又是骂宁老大人贪赃,又是骂陆老大人人品卑劣不过其中细节说得倒是很详细。” 不用问,也不用去查,朱大人心知肚明这必然是方应物的手笔,国家养士一百年,读书人出来帖大字报的现象已经有所抬头了 武林门乃是杭州最繁华、人流最大的主要城门。揭帖在这里挂一挂,又是超级劲爆的官场丑闻。只怕没几天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了。 朱大人苦笑不已,若城里都人人都皆知了。那自己还如何暂时按兵不动?这不明摆着给别人玩忽职守的把柄么?想必那方应物就是打得这个主意罢,利用舆情叫自己坐视不得。 不过往深里再想一层,从某种意义上方应物也是情有可原,此乃保身之计也。毕竟那是两个从二品方面大员布政使,方应物检举他们必须要考虑到自己的安全问题。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下黑手报复,别被人偷偷绑了石头沉钱塘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大张旗鼓公开化了,方应物自身反而更安全。 想至此,朱大人只得重新发出命令,布置起查访工作。相关人员中。两个布政使显然不是轻易能动的,海宁县知县也是堂堂朝廷命官、一地之父母,事情明朗前也不便擅自押问。 所以第一步只能是将布政使司藩库大使、小吏,陆府西席张先生等人请来查问,此外还有方应物。如果初步查明确有嫌疑了,那就该上奏朝廷听候处置。 正如朱大人所猜测的,方应物现在确实很心虚。做出了正义的选择,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自己在杭州城势单力孤。对风险的抵御能力太低而已。 故而方应物张贴完大字报后,便想迅速跑路了。他的选择有两条,要么逆钱塘江、新安江回淳安县老巢去,要么北上去苏州府托庇于便宜外祖父王恕门下。 但方应物不是没有牵绊。还有王家在这里。如果是他惹出的祸端,然后便扔下王家跑路,那也显得太不仁义了。谁知道两位布政使老爷在盛怒之下,会不会迁怒于王家。 方应物在清晨偷偷摸摸贴完大字报。拍拍手便去了王家拜访,主要目的就是通知王家也暂时注意一下。最好躲出去避祸。 这种给别人带来风险的事情,还是挺难张嘴说出来的。这种状况下,方应物更不想去见固执短视的的王德王大户,只去王家侧院找到了王魁。王魁也是王德的族亲兄弟,想来让王魁去传开话就行了。 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方应物只得先打个哈哈,说几句“今日风和日丽”。 而王魁见到方应物,却面有喜色,“自从前夜兄长赴宴归来,对方相公多有美词,与以往很有不同!” 咦?方应物还很是小小的惊了惊,王德由于种种心理原因,向来不大待见自己,如今这是铁树开花、顽石开窍了?看来前夜对他的冲击不小啊,也算是开阔了他的眼界。 这也是此类人的通病,不给他带来切实可见的利益,他就看不到你的优点,视野就是这么大,也只能看这么远。 只可惜,王大户梦寐以求的这桩大买卖注定要泡汤了。出了检举陆大人的事情,那右布政使陆府不和王家记仇就不错了,买卖更是休想。 想到这里,方应物又心虚了,正打算快刀斩乱麻的将事情说清楚,警示过王家后就迅速抽身走人。到了运河码头上,遇到去苏州的船就去苏州,遇到逆钱塘江而上的船就回老家去,然后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却听王魁抢先道:“对了,今日既然你来了,那我便请兄长去。如今是一个契机,可以谈论前次你说过的盐票买卖了!”随即王魁转身出了会客之室,向宅院后方而去。 “等等!”方应物喊了几声,没有喊住人,王魁已然不见了人影。大概王朝奉觉得今天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若化解了兄长和方应物之间的芥蒂,也省得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没多久,就有王家下人过来邀请方应物移步去堂上说话,方应物连连苦笑,无奈的跟随去了。 在前堂里,王魁与王德说话,“今日方相公前来,是要谈一桩大生意,或许也是我们王家破茧成蝶的机遇” 王德见到方应物,果然比往常和颜悦色许多,看来心里多半也是想开了。他微笑着点点头,“方相公请坐。” 方应物不想浪费时间了,直接道:“王员外、王朝奉,以我之见,今日你们还是暂时回淳安县去罢。” 方应物检举左右两大布政使的事情,还没有传到王家,两人齐齐疑惑不已。王魁先问道:“方相公是何意?” 这事迟早要被他们知道,隐瞒毫无必要,方应物如实道:“我向按察使司衙署投了状子,检举布政使司宁、陆两位大人。他们都知道我和你们王家有往来,只怕会迁怒你们,在他们伏法之前,我看你们还是出外躲一躲比较好。” 王德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心里大骂几句。攀扯到方应物果然没有好事,他早就预感过的,可女儿和王魁两个败家东西不肯听,都像是被方应物灌了迷汤似的。这下可好,好事还没遇到,祸事先上门了! 惹到布政使,方应物可以坦然面对,但是王德和王魁只是两个普通商人,这种事情听起来和晴天霹雳也差不多了。 那布政使级别的大员,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故而当即脸色大变,十分苍白。王魁惊愕无语,不知说什么好,但王德愣了片刻后,却很敏捷的一跳三尺,姿态优美如苍鹰搏兔,好似武林高手。 方应物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真是生怕王德被怒气和怨气冲昏了头,扑上来与他厮打,那可就丢了体面。 但王德在空中转了一个弧线,却是扑向了王魁,伴随着高声斥责:“真被我说中了罢!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王魁被族兄揪住衣领,一时透不过气来,连连叫道:“哥哥有话好好说!” 方应物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何王德去扑击王魁去了,难道真昏了头找错了对象?就算气不过要搏命,那也是该找上自己啊。 只听王德声色俱厉的责骂王魁:“你心里想的确实都是美事,你想着去结交方应物,你想借势飞升,你也只看到了好处!但天下之事正反皆有,好处越大的事情,其中蕴涵的危险也越大,难道你就不考虑我们能否承担得起危险么?大人物带来的风险,都是我们万万承受不起的! 我早说过,做人须得脚踏实地,有几分本事就吃几碗饭,不要好高骛远!考虑好处之前,先想承受不承受得起,正所谓未料胜先料败!而你背地里只会嘲笑我短视,当我不知道么? 其实你懂个屁!本来我们只要小心避开方应物,就不会有今日祸事,但偏偏你一意孤行!大人物的事情,就不该是我们这等次的商人应该参与进去的,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方应物在一边听着,虽然王德没有冲着自己来,但话里话外的又何尝没有讥讽自己。之前他也腹诽王德目光短浅、平庸无能,但今日听了这番话,忽然也颇觉得有几分道理在内,也算是小人物的一种生存智慧了。 如果布政使真的报复,那对王家而言确实也是巨大灾祸,即便是垂死挣扎的布政使也不是王家可以扛得住的。那之前王德面对自己小心谨慎到隐隐有所排斥,看起来也成了先见之明了。 他娘的,这下可让王大户有话说了,可让他得意了,方应物忍不住想道。 王魁感到领口一松,趁着喘气工夫小声道:“富贵险中求。”王德又狠拍了王魁一巴掌,斥责道:“富贵你个头!险你个脑袋!还不速速收拾细软行李去!”(未完待续……) PS:略卡,无奈抠出一章,下一章晚上发。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锅端 却说方应物在武林门外的揭帖一挂出来,当即就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目光,登时人群轰动,议论飚发。因为其中内容太逼真了,完全不像是诽谤污蔑,对照现实情况很是可信。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揭帖就被仁和县县衙差人给摘走了,可事情却开始在北关一带传了起来。估计迟早会传遍全城,甚至周边各县。 在当天,这消息也传进了布政使司衙署。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听到揭帖的消息,整个人都惊呆了。整整一炷香功夫一动不动,他就那么直愣愣的坐在公案后面。 到底是谁张贴出去的?如此详细,必然是知情人! 宁老大人想了想,之前知道详情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他自己、藩库大使和海宁县知县,但都不可能会主动将细节暴露出去。 就算如今他从揭帖中明白是海宁县魏知县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相信魏知县不可能自寻死路,去写什么自揭其丑的揭帖。 排除了其他有嫌疑的人,唯一最有可能的就是方应物了。前日方应物在他面前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的,博得了他的信任,只道方应物拿他当自己人,便一五一十将内情都告诉了方应物。 现在看来,简直是自己瞎了眼,六十多岁的人,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耍弄了! 方应物那天的言行举止,都是刻意做出的,故意制造出假象,为的就是从自己嘴里套出内幕!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应物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 宁师古怒气冲冲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 只听宁衙内对着父亲叫道:“儿子不明白,我宁家与方应物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甚至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也算是有了交情,何况还有商相公的人情,他为何如此无情无义?儿子一定要去问问他!” 宁老大人叹口气,这还用问理由么?但他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放了自家儿子出去找方应物。 与此同时,布政使司衙署西堂中,右布政使司陆辰和西席张先生面面相觑,对揭帖的事情几乎不敢置信。 陆老大人也不曾料到。这方应物一个小小少年居然魄力大到如此地步,胆敢一口气将桌子全掀翻了。 揭帖攻击他小人行径、居心叵测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让他停步不前或者贬谪,名声上受到损失。但揭帖对那边宁良的造成的后果才叫重创,直接将宁大人的底细全部揭露出来了, 只要认真查处,宁良被就地罢官为民和罚赃都是跑不掉的,整个人的名望也算彻底完了。是否会有更严重的惩治,那就要看天意和人脉了。 陆辰脸色阴沉。想必那方应物招数不仅仅如此的,肯定还向按察使司递了文书,凭借他的背景,按察使司朱大人不会轻易怠慢检举。无论如何。事情闹大了后,他接任浙江左布政使的谋划八成要破灭了。 可闹出大事并非他所愿啊,他本意只想通过台面下的暗箱运作。平平稳稳将做布政使司官职拿到手,谁知道这方应物居然坏了规则。直接掀桌子!别说他在其中心有鬼祟,就是心里没鬼也说不清了。 陆辰半晌无言。他旁边的张先生坐立不安,脸色也难看的很。与方应物的接触和交涉,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经办,心里其实是自诩智珠在握,方应物超不出他的掌握的。 但今天这情况让他彻底脸面无光了。拿着一手好牌,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信重他的陆大人面前? 这能怪谁?怪方应物不按理出牌,还是怪他内心轻敌,将方应物当成经验缺乏的小字辈看待? 沉闷的气氛中,张先生实在坐不下去了,咬牙起身道:“东翁!在下这就去找那方应物,定要问一个究竟!”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在警告了王家之后,方应物匆匆忙忙回到寓居的旅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箱笼出前厅,准备望码头而去。 但刚走到前面庭院中,抬头便看到宁衙内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有十几名差役,严严实实的堵住了旅舍大门,叫别人进出不得。 几个被影响到的行人无奈躲开,敢怒不敢言。旅舍小二和掌柜瞧着对方气势汹汹,也不敢上前阻拦或者驱离。 来的比想象的还快方应物稍稍讶异过,便沉静的拱拱手为礼,“宁公子不期到此,有何贵干?” 宁师古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的质问道:“方应物,你扪心自问,我与家父待你如何?我家那点对不起你?以至于你如此绝情绝义!” 方应物长叹一声,“你还是没有认清问题在哪里。你也不要问我是否对得起你,先问问你们家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国恩,对得起黎民!” 宁师古好像戳中了痛点,指着方应物厉声叫道:“你简直虚伪至极,虚伪至极!我家所作所为与你有何关系?哪一点冒犯到了你?需要你来当这个青天么?” “你这都是混账话!”方应物毫无惧色的上前一步呵斥道,“我不是没有机会替你们遮掩,我也不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甚至我还可以与你们同流合污。曾经有那么几个时辰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检举令尊! 因为做人总要有底线,总要有大是大非的区分,小节可以不拘,但大节不能亏心!若一个人浑浑噩噩,毫无半点原则,那与禽兽何异? 令尊在海塘修建之事上贪赃,吸取民脂民膏数目骇人也就罢了,何况又危害黎庶,这如何可以忍得? 如果在这件事上我熟视无睹了,那我也是瞧不起自己的。作为商相公的学生,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老师? 至于贵府的小情小义。与公无关,我也只能在此言语谢过了。但我仍是问心无愧!” 宁师古的情绪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在他眼里方应物形同背叛,这叛徒比敌人是更可恨的。 他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这时候动手没什么用处,但心里这口恶气还能怎么出的来? 方应物暗暗咬牙,今天这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泄了。他就不信宁师古胆敢当街杀人,他更不信这些布政使司衙署的差役都是糊涂蛋。 正当千钧一发时候,忽然又有十来人挤进了院落,当先一人乃是布政使司陆府西席张先生。 张先生走到方应物面前。距离宁师古也不远,语气阴测测道:“方朋友,又见面了!”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周围,门口还是被堵得死死,真是插翅难飞了。他收回目光,无奈叹口气,对张先生道:“合作愉快!今次若非先生告知,在下还无从获知宁老大人的底细,预祝陆大人前程似锦!” 宁师古本来胸中一股邪火压不下去。正嗖嗖的向外冒,方应物几句话,便引到了张先生那边去,一双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张先生。若不是此人煽风点火。怎会有今天! 何况左右布政使之间多年不和,早有积怨在先。宁衙内是宁大人的儿子兼助手,张先生是陆大人的左膀右臂。两人肯定是不对付的。 经方应物几句挑拨,宁师古宛如火山爆发了。衙内脾气上来。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去,声音十分清脆。张先生脸上五指红印效果十分明显。 张先生错愕无比,一时有些发懵,但他带来的人可不含糊,迅速围了上来。宁公子的手下差役见状同样不含糊,同一时间也上前围过来。 推推搡搡的不知谁先动了手,立刻就想点燃了火药桶,整个场面爆了起来。二十来号人马拥挤在狭小的庭院里,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鸡飞狗跳,满院狼藉。 方应物本想趁机悄悄溜走,但院子太小了,二十多人在院子里群殴,几乎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若要溜出门外,就得横穿整个战场,这不引起人注意是不可能的。 故而方应物没奈何,只得躲在角落里,挨得一时是一时。宁公子瞥见他走不了,便没去搭理,先收拾了眼前的强敌再去找方应物也不迟。 忽然又有人在门口大喝道:“按察使司公干到此!都住手!”然后便见如狼似虎的军士持刀闯进来,连续砍了几个人,登时将场面稳住了。 那官员打扮的人问道:“谁是张常?” 张常就是陆府西席张先生的名字,方应物反应最快,当即明白这是按察使司来拿人去查问了。便从角落里站出来,指着张先生举报道:“此人是张常。” 那官员转向张先生:“本官乃按察使司知事范某,奉廉访之命,请张先生走一趟。” 原来按察使朱大人发下命令,范知事出来提人上堂,张常张先生便在名单上。他先前去过了布政使司,没见到张常,便打听着找到这里。 张先生不服气的指着宁师古道:“此乃宁公子,宁良贪赃案中,他多有涉嫌,劣迹斑斑,甚至说是主谋也不为过,为何不提他去问话?” 范知事沉吟片刻,点头道:“宁公子如若得闲,也请去一趟如何?只是先问问话。” 宁师古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心有畏惧,他忽然也伸出手,指向方应物:“此乃方应物,发揭帖诬陷大臣的就是此人!” 范知事闻言眼前一亮,“原来阁下就是方朋友,正好也在这里,那也请去一趟罢。” 方应物忍不住瞪了宁师古几眼,宁师古毫不客气的还了几眼。 方应物本心只想离开杭州这是非地,不想继续被牵绊了。“廉访审案,嫌疑都在眼前,却与在下这检举人何干?” 范知事滴水不漏的答道:“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焉知阁下是不是诬告?故而请上堂当面核实状况。” 旁观众人啧啧称奇,先前还吵成一锅粥、打成一团麻的三方人物,居然转眼之间齐齐被一锅端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父慈子孝 却说方应物、宁师古宁衙内和张常张先生三人一起被带到了按察使司衙署,然后便看到布政使司藩库李大使也被提到,成了难兄难弟。就是心情最坏的宁衙内经过刚才一通发泄,也安静了许多 此刻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这四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但按察使司似乎并没有管饭的意思。 一直等到黄昏,按察使司朱绅朱大人仍然没有上堂,方应物等人也只好继续等下去。于是眼睁睁看着金乌西坠,天色渐渐黑了。 方应物此时先醒悟过来了,不禁暗暗腹诽几句,这就类似那传说中的杀威棒呐。 先用这种方式把人消磨一番,待到他们几个精疲力尽了,那查问案情时就会轻松很多。毕竟他们几个都不是好摆弄的,朱大人动动心眼立威也情有可原。 几通鼓响,只听得后堂一声令下,大堂中便点上了火把,看样子这朱大人居然要夜审。 其实也不能叫审案,严格意义上只是按察使朱大人要询问相关情况。方应物作为检举人,理当是第一个被询问到的。 对此方大秀才早有腹稿,朱大人官话刚落音,他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上前行礼道:“廉访在上,待晚生详细道来” 众人却听方应物话头一转,开始忆苦思甜,“晚生在淳安读书时,有幸得到商相公授业教诲,勉强跻入门墙之内。期间读圣贤书,学圣贤道理。获益良多。 商相公德行高标,海内共仰。晚生虽然是不成器的学生。世间道理多有不明白之处,但晚生也知道。为人处世多多效仿老师,大抵总是不会错的” 方应物絮絮叨叨叙起师生关系,让众人很是一顿错愕,尤以宁师古为最。与别人不同,这宁衙内可是前前后后几次见过方应物的言行,回回都不一样。 前几日在布政使司衙署里,方应物大发雷霆,但同时却循于私情,仿佛很是护短的样子。发脾气也是因为自己人而发。最后将他父亲唬得一愣一愣,主动一五一十坦白了。 这次在张挂出的揭帖上,这方应物的口气又是一变(虽然没署名但有点智商的都知道是方应物写的),包括他今日主动找上门时,这方应物变得正气十足,大义凛然,俨然青霜傲骨一般的人物。 而在刚才,这方应物再次换了语气,口口声声不离商相公。句句必提一次老师。这说不出的怪异。难道是想抬出商相公的名头,为他自己撑腰么? 宁衙内在人心方面弱了几分,但按察使朱大人和陆府西席张先生都听出了言外之意。 这并非是方应物为人浅薄,故意搬出老师名头去压别人。他想表达出的核心意思只有一点。那就是“商相公的学生把商相公的同年故旧检举了”。 都知道宁老大人犯了贪赃大罪,商相公名声上可能会受牵连,谁让宁老大人是商相公昔年力挺的同年。 而方应物挺身而出。以商相公学生身份坚持正义,要将宁老大人拉下马。这就会抵消了对商相公名望的不利影响。 道理很简单,反方是商相公故旧。正方却又是商相公学生,正负相抵,于是便互相抵消了。 眼下这里是公堂,旁边有书手,说出去的话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所以方应物要喋喋不休显摆他与商相公的师生关系,将这层关系渗透进案情之中,抵消宁老大人这个猪队友的影响。 朱绅猛然拍案,打断了方应物絮叨,厉声喝道:“休要说起无关的话!只说你检举之事就好,其余废话不必讲了!” 朱大人的态度很不客气,方应物没有太在意,反正刚才也说了不少,基本可以达到目的了。 但他不经意间,又发现旁边负责记录的书手方才一直提笔不动,面前的纸笺上一个字也没写下。书手为什么不记录自己的发言?方应物心头闪过一丝疑云。 抱着这股挥之不去的疑惑,方应物将自己得知内情和检举的过程简略说了一番,更详细的都已经白纸黑字写过了,也不必再啰嗦。 朱大人没有说什么,又转而询问布政使司藩库的李大使,根据方应物检举,此人是宁良贪赃的重要同犯之一。想想也明白,如果没有银库大使在中间协助,宁良如何能轻易地贪污掉已经入库的徭羡银? 李大使回话道:“上司支取银两之事常有,但支取了之后做什么,下官一概不知。”这答话让人挑不出错,但与没答也差不多了,真乃是语言艺术,连站在一旁的方应物也佩服了几分。 朱绅追问道:“莫非你半点也不知情么?那你这大使也忒糊涂了!” “上司要动用公帑,岂是下官可以阻拦的?也不是下官可以随便知情的,这是下官的本分。”李大使滴水不漏的答道。 此人真是个在衙门里混老的人,朱绅暗暗摇摇头。见从李大使这里问不出什么,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宁衙内,询问道:“据别人所述,你经常出面与各方打交道,进而充当赃银的直接经手之人。你有何辩解?” 宁衙内闭口不言,垂着头直愣愣看着地面,放佛没有听见朱大人的问话。此刻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堂上众人忍不住抬眼望去。 门口火炬下人影渐渐现了身,有个老态龙钟的老者在两个家奴的扶持下,走进了大堂里。 众人瞧得分明,这不是左布政使宁良又是谁?忍不住齐齐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到这里? 要知道,这种案情都是从小虾米一层层往上审的,能审到头就算成了,审到一半断了也就断了。 所以提到按察使司衙门来问话的就是眼前这几个相对比较“虾米”的,宁良老大人身为从二品大员,是不可能上按察使司大堂的,就是审也要发送到京师都察院去。但他此时就偏偏出现了,能不让人吃惊么? 朱绅不便迎接,只坐在公座上拱了拱手算作见礼。宁良站在中央,缓缓地看了看几人,又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这才对朱绅道:“所有罪过都是老夫一人,老夫在此向朱廉访认罪。国法在上,老夫一力承担。” 众人更震惊了,他这就认罪了?如果真就此定罪,那简直要创下国朝大案记录了,昨天才检举,今天就能结案上奏,一天的神速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宁衙内忽然抬起头高喊一声,把眼光都吸引了过来。“不!这都是我心性贪婪,受不住贫寒,故而背着家父仗势侵吞公帑! 而家父屡屡管教不住,又狠不下心将我处置,最多只是一时糊涂包庇了我而已!” 父子两人争相认罪,争相把罪名包揽在身上,让别人听得糊涂,到底谁是贪赃主犯? 但这场面颇令人唏嘘,朱大人忍不住感慨几声,叹道:“父慈子孝,成为美谈,但国法当前,奈何奈何。” 情况很不对劲,方应物皱起了眉头,宁良不对劲,朱大人也不对劲,情况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未完待续……) PS:说明下情况,这两天有个五千字的群众路线活动报告要写,真是坑死人。但从明天起三天,可以进入多更节奏,补偿回来表示歉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倒吸一口凉气 在方应物满心疑惑中,按察使司大堂上的父慈子孝一幕继续上演着,简直要催人泪下。 宁良老大人仰天长叹一声,对宁师古道:“儿啊,为父晓得你有心了,你无非就是想出面顶罪,让为父从国法中逃脱出来。 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为父其罪难逃,焉有让你顶罪的道理?你还年轻,日后道路且长,不可因为替为父顶罪而毁了一生。” “父亲不要说了!”宁师古跪在父亲面前,十分痛苦的说:“儿子罪孽深重,如今不但触犯国法,却还要连累父亲,悔之莫及! 儿子知道父亲有心帮儿子脱罪,但为人子者,岂可眼睁睁看着父亲顶罪?儿子已经犯了错,不能一错再错,父亲就让儿子痛痛快快认了这罪罢! 此外儿子情愿认十倍刑罚,以赎父亲包庇和失察之错,惟愿父亲能顺利归乡颐养天年。” 别人听了一番话,见到父子两人争相认罪,心中肯定是迷惑的。这父子两人之间,究竟谁是贪赃案的主犯?是宁老大人亲自主谋,还是宁衙内依仗父亲势力为非作歹? 而且到底是父亲不忍心儿子前程尽毁,所以出面顶罪,还是儿子孝心可嘉,情愿替父亲背黑锅、受刑罚? 不过迷惑归迷惑,但不得不说这情形十分感人。别说其他有关的当事人,就是旁边的差役、书手也个个为这父子深情唏嘘不已。 不过方应物无动于衷,不是他铁血心肠,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看惯了各式各样的表演。可他心里始终认为。对罪犯讲人性就是对受害者的残忍。 方应物只是感到对这一幕很眼熟,仔细想过后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自己玩剩的招数么? 去年在京城,他为救出父亲。不也同样挖空心思的制造忠臣孝子噱头?方应物不能排除人性本善的可能性,但从阴谋论角度而言,眼前这对父子的思路与他去年几乎如出一辙。 那么结果到底会如何?方应物从功利的角度想了想,心里暗暗作出判断,最后八成是宁良老大人出面顶罪。 道理很简单,就算不出事,宁老大人也是内交外困,岁数亦到了年限,迟早要致仕的。 换句话说。这次即便出了事,可宁老大人毕竟是方面大员,刑不上大夫,总要给几分体面,大抵上也就是罢官罚赃,或许还有三代内不许参加科举之类的处分。与致仕比起来,好像也没有增加太实质性的损失。 而宁师古宁衙内则不同,他还有前途可奔,身上肩负着宁家的未来。一旦入罪就彻底断了。所以宁老大人才要出面将所有罪行都认下来,同时用主动认罪的态度,再加上刷出点感情分,避免儿子受到株连。无论如何朝廷总是要鼓励孝行的。 闲话不提,却说按察使朱大人并没有阻止宁氏父子煽情,任由他们二人在公堂上大撒狗血。这让方应物很是心里不平衡。 刚才他念叨了几句自己和商相公的师生关系,结果被朱大人以与案情无关为理由。阻止了自己继续念叨。而眼前这父子二人的言行对案情同样没有帮助,反而会为勘清贪赃案制造混乱。为何朱大人不去阻止? 所以方应物心里颇有几分不满,不患寡而患不均,最令人恼火的现象莫过于差别待遇,看来朱大人似乎有心饶宁家几分了。 宁良与宁师古争完,忽然又转身来到方应物身前,开口道:“本官最后悔者,一是对不住家人,未曾做好表率;二是对不住商相公,有愧于商相公十几年的栽培之情,深负商相公之托付,此生无颜再见商相公了!” 方应物听到这话,脸色又变了,眼角又瞥见旁边负责记录的书手正埋头奋笔疾书。他方才拼命显摆自己这个正义人士和商相公的关系,就是为的把商相公从这件事情里清洗出去。 但眼下这宁老大人却主动凑过来,又将商相公扯了进来,他说的做这些话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商相公包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良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为之?方应物暗暗想道,作为一个官至从二品方面大员的老江湖,政治嗅觉不会太差,断然不能糊涂到如此地步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这老头心里不明白么? 越想越觉得宁良是蓄意为之,似乎别有图谋,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犯了贪赃大罪、侵吞民脂民膏尚不知老老实实自省,还想节外生枝弄个死无全尸么? 此时按察使朱大人又抚须叹道:“你们父子感人肺腑,其间本官自有考量” 方应物突然发言,冷冷道:“前朝宋代名相范文正公有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借用一下我看是,宁家哭,何如浙江生民哭耶?大仁和小仁孰轻孰重,廉访老大人不可不想。” 面对前贤名言典故,朱绅卡住了壳,不好辩驳。他注视方应物良久,心里思量片刻,如今过堂还是以询问为主,不用当堂判定,更犯不上争论。 朱大人便转向陆府西席张先生,“有人检举陆大人失察在先,知情不报在后,为一己之私隐匿大案,阴谋串结、要挟他人、唆使刁民、攻讦同僚,行径如同奸邪,而你张常在其中出力甚多你认罪否?” 张先生毫不犹豫的否认道:“闻所未闻,断无此事。” 陆大人这些事情与宁良贪赃巨款不同,宁良那些贪赃案,若是没人查还好,只要事情传了出来,稍微清查一下藩库和海塘修建款项就能查出蛛丝马迹,否认了没有太大意义。 而陆大人这些事情多是捕风捉影之说,很难找到实际证据。该抵赖就得抵赖,一定要先否认了。然后很容易想办法不了了之。 宁良突然插嘴道:“是老夫做官心胸不够,导致布政使司东西大堂之间多有龃龉。凭空生了许多传言,老夫自思后深深悔之。” 方应物眉头锁得更紧了,宁良居然为陆大人开脱?要知道宁良和陆辰一直是对头,多年来没少明争暗斗,但宁良却在此时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陆大人岂不责任大大减轻了? 他检举陆辰觊觎左布政使官职,为一己之私操权弄势、制造祸端,攻讦同僚。可是连宁良这个理论上的“受害者”都矢口否认了,那检举陆辰还有何意义? 今天奇怪的事情很多。一件件从方应物脑海中闪过 第一奇怪的是,朱大人把人请到按察使司大堂后,一直拖着没有出面,直拖延到晚上才进行夜审。 第二奇怪的是,开始问话后,朱大人对他这个代表正方的检举人言语似乎不太客气,但却对几乎可以认定有罪的宁良父子有所回护。 第三奇怪的是,宁良以布政使之尊,主动上了按察使司大堂接受讯问。又像个平头百姓般陈词。 第四奇怪的是,宁良莫名其妙犯糊涂,主动提起商相公,言外之意听起来似乎就差说得到商相公庇护了。 最后也是最奇怪的。宁良居然为老对头陆辰开脱,减轻陆辰的过错和罪责。 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方应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宁良、陆辰、朱绅三位方面大员之间。达成了一种协议,然后开始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 至于达成协议的时间。就在之前他们几个在大堂等待的两个时辰里。正因为有此事耽误,所以朱大人才会把问讯时间一直拖延着! 至于那三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方应物不得而知,但肯定各有各的好处! 暴露在人前的宁良最明显,好处当然就是得到从轻发落,同时避免株连儿子,付出的代价就是将罪责全部承认,同时要替老对头陆大人解围。 可是陆辰和朱绅两位大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陆大人能减轻自己过错,缩小案情对自己的影响之外,朱绅也能因断案迅速减免自己这按察使失察之过?但就这还不足以让他们两个冒着风险与宁良达成协议罢? 他们还能从宁良这里得到什么?方应物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宁良,脑中突然闪过第四件奇怪的事情,也就是宁老头忽然犯糊涂,将商相公扯了进来——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有损商相公声名的话?总不能损人不利己吧,这对谁有好处? 我靠!方应物突然懂了,因为当今首辅是万安!很多人都知道,万首辅表面宽和,但内心里最忌惮的还是商辂。道理很简单,只要商辂起复,万安就得让位。 想当初万安力排众议,派了亲信李士实到浙江当提学副使,而且李士实还出人意料的亲临淳安县,不就是打着监视商辂的心思么。如果商辂在地方上闹出点有损名望的传闻,那自然是为万安所喜闻乐见的。 另一方面,宁、陆、朱这三位大人都是方面大员,有资格与万安打交道,他们可以通过贬损商相公来讨好万安万首辅。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借势,再利用万首辅将此案大事化小,可谓是一举两得,当然小事化了那是不可能的。 想至此,方应物顿时感到阵阵发冷。在整个大堂中,其实自己才是最孤单的一个,好像陷入了重围之中。 别人也就罢了,这宁良的行为堪称是背叛!他深受商相公恩德,如今做错了事情,反而却想要攀扯商相公来减轻自己所受的惩罚,真乃平时看不出的小人也! 方应物忍不住冷笑连连,指着宁良道:“宁老大人回答我一句,你当真问心无愧否?”宁良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未完待续……) PS:打通思路,今天四更,补完前两天积欠,这是第一更。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日后走着瞧 国朝近年来法纪执行远不如立国初时的苛酷,宁良这种贪赃大案(姑且算是他的),凭借他的从二品身份若非涉及到政治斗争,顶了天就是罢官、抄家、罚赃、禁锢子孙前程。生命危险是不太有可能的,连充军的可能性都不大,士大夫特权就是这样。 在方应物这穿越者眼中,与二十一世纪相比,对宁良或者宁衙内这种连人身自由都不限制的惩罚已经足够轻松了,能换来消除隐患,那是很值得的。 宁良或者宁衙内自己做事贪婪被人抓了把柄,成了一大隐患,那就该老老实实认罪受罚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正所谓愿赌服输,这才是他该有的姿态,此外还想怎样? 果然,今晚过堂的事实证明,隐患就是隐患,是随时会被人掀出来的,对任何隐患都不该掉以轻心,麻痹大意。 即便他之前不将事情捅出来,当了宁、陆二人之间的中间人,看似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时风平浪静、事态消除,但也迟早会有一天被人算后账。 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素未谋面的陆辰陆大人是一个君子,并且会永远保守秘密,那就太一厢情愿了,也太幼稚了,方应物可不想当幼稚的人。 纵览青史,不知多少官场上的英雄好汉,因为昔年旧事的一时大意或者优柔寡断,最后被人做了把柄和导火索而倒台。 如果在名利场中,处处都想讲人情、留人缘、当老好人,那最终只会拖累自己。因为一个人的承受能力终归是有限的,不可能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通不通这个道理。常常是菜鸟和老鸟之间的区别,子曾经曰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含义大抵如此。 方应物坚定了“自己没有错”的信念后,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按察使朱绅,至少从朱大人脸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他不由得感慨几句,这些久历官场的老大人们反应速度果然都是一等一的,相互之间的配合未曾磨练也能如此默契。官官相护四个字的真谛,大概就在于此呐。 如果不是宁良的表演有点过于用力,他方应物还觉察不到本省三个最高方面大员之间已经开始有了协作。 “散堂!尔等各自散去,等候本司传帖!”朱绅见该问的都问了。已经可以拟稿上奏,所以没必要再继续讯问,他便正式宣布道。 堂上众人便转身向外行去,方应物面有恨意,张先生面无表情,而宁衙内则有几分喜色,经过这次过堂,他心情平定了不少。 出了大堂,在月台上方应物忽然主动开口对宁良道:“宁老大人。此事明明只是一件贪赃案子,你退了赃回家颐养就行了,反正即便不出事你也该致仕。但你却硬生生将它变成了政治斗争,你想不到其中后果么?” 宁良装糊涂。“你说些什么,老夫听不懂。” 方应物毫不客气道:“这几年,你为了一己之私。祸害本省沿海军民;如今你又为了一己之私,企图攀扯商相公!如此无耻。你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须知天理昭彰,你必将身败名裂!” 他方应物检举宁良。在外人看起来好像就是狗咬狗一般,但正是因为狗咬狗,所以外人才会相信商辂没有牵涉进贪赃案中。 不然商辂的学生怎么会去检举商辂的同年故旧?那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连自己老师一起收拾了?故而商相公不大可能与宁良贪赃有关系——这就是方应物想要达到的舆论效果。 这宁良出于自保,挣扎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此乃人之常情,方应物不会太在意。但宁良为了减轻责罚,居然想无中生有的咬商相公一口,这就彻底违反了方应物的本意。 方应物自认占着道理,但听在宁家父子耳朵里,则就有点贼喊捉贼的意味了。 对此宁衙内不能忍,冲上来大喝道:“若非你不识好歹,我家怎会有此无奈!” 方应物不屑的瞥了一眼,事到如今,脸面是彻底撕破了,他张口斥骂宁衙内道:“真是蠢货废物,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在何处!与你说话简直脏了我得嘴! 你们父子就是毁在自私这两个字上,否则不会有今日!今日在大堂上的表现,更证明了我所作所为没有过错,你们父子根本就是不值得信任的自私之人,我检举你们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怕你们父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利用我的主意,但我可以选择不接受你们利用,与其等日后不定,还不如现在将事情清清白白的了结!” 宁良阻止了自己儿子继续还嘴,淡淡的对方应物道:“只会讲大道理不是什么本事,还是睁开眼看看现实罢,不是你想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的。” 方应物针锋相对道:“不管你们服气不服气,日后走着瞧。” 宁衙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语含威胁道:“出了按察使司衙署大门,便叫你知道什么叫走着瞧!” 方应物嘲笑几声,“那我在按察使司衙署不出去了,想来朱大人还是管的起一日三餐。”说罢,他还真转身回去了。 按察使朱大人面对又回来的方应物,很是头疼。他虽然为了一点小小的私利,与两个布政使有点勾结,但他同时也不想把方应物怎么样,毕竟方应物与他无冤无仇。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按察使,是目前贪赃案的最主要负责人。如果检举人方应物在按察使司衙署里出了任何差错,或者向他求助后出了任何差错,那他这个按察使就逃不了责任。 若方应物是平民百姓还好,人命如草荠,遭遇到什么都好办。可此人偏偏也是背景的,不能草率对待。 方应物催促道:“宁师古公然在按察使司威胁在下,旁边打灯笼的差役都听到了,可以为此作证。故而在下向廉访老大人求助,莫非老大人想故意不救?” 朱大人无奈之下,叫来长随吩咐道:“今夜留方朋友在官舍居住,明日点四个强壮差役送方朋友出去,并随身保护,直到此案完结为止。” “多谢老大人。”方应物感谢道。(未完待续……) PS:第二更,过渡过渡 第一百九十五章 消失的方应物 按察使司官舍中,虽然也已经深了,但方应物依旧没有入睡,静静的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方才散堂出去时,他故意挑起与宁良的口舌之争,不是为了斥责而斥责,而是要通过语言来试探。 现在方应物基本可以确定,三位大员之间确实有某种合作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能得利的事情,谁不想参与? 虽然具体细节诡异莫明,但方应物却敢断定,主谋者一定还是那个到目前为止从未见过面的右布政使陆辰。 因为他觉得,也只有陆大人才会如此阴沉,也只有陆大人最善于搞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 除了陆大人,按察使朱绅缺乏这个动力,他不可能主动去找两个嫌疑犯套近乎,这风险太大;至于宁良,方应物不认为他有这样精明和出奇。 所以想来想去,三人合作必然是陆大人串结起来的。至于想到万安,那是因为从去年李士实任浙江提学副使的情况看,万安对商相公和浙江十分上心。 本省这几个大员虽然不是万安嫡系,但万安肯定有意无意的与他们间接接触过,特别是陆辰陆大人。以此人的鸟性,敢于耍弄诡计去谋夺左布政使,肯定有点底气,说不定这底气就源自于万安的默许。 这年头内阁、部院在士人中的威信不是很高,被嘲讽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但首辅就是首辅,而且还是个天子用着很顺手的首辅。 现在面临这种被他方应物掀了桌子的局面。出去当权太监外,也只有万安万首辅有能力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他们几个大员投其所好。进行政治投机自救也就顺理成章了 理清了思路,方应物沉沉睡去。再一睁眼就是天光大亮时候了。按察使朱大人明显不想留方应物在衙署官舍里住着,方应物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 于是洗漱过后,方应物便离开了按察使司衙署,不过确实有四名差役奉命跟随保护。免得万一方应物出了意外,有嘴也说不清,或者也可以算是监视。 方应物向北出了武林门,来到了他一直住宿的那个旅舍,他昨日临时被按察使司请走,行李什么的还都扔在旅舍中。 “在下行李还在否?”方应物对掌柜问道。 那掌柜望了望方应物身后四个差役。连连点头道:“在的!在的!” “那在下的房间是否还在?”方应物又问道。 掌柜为难的说:“昨日你说要走,已经把房间退还了,如今是别人住着。”方应物拍了拍柜台,“那就换一间!” 随即将行李搬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方应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那四个差役道:“我还有几句话要与掌柜说,烦请尔等在此看着行李,我去去就来。” 那四个差役对保护方应物这种差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是奉了上司命令不得不为。还是应付心态居多。见方应物要去前面找掌柜说话,说了不用他们跟随,他们也就懒洋洋的没有跟着去。 不过四个差役在房间门口,守着方应物的箱笼。左等右等,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方应物。这下便觉得奇怪了,他们连忙去前面打听。却听那掌柜道:“方小相公刚才出了本店,不知到何处去了。”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方应物这是何意,此刻再去外面寻找。那里还看得到方应物踪迹? 互相商议几句,这四人便回了按察使司衙署,向按察使朱老爷禀报此事。说实在的,这怪不得他们,还是那方应物自己想跑路。 朱大人听了四人,皱眉想了想也没有太在意。他已经安排过保护措施,但方应物自己不配合,那就赖不上按察使司了。故而朱大人只是象征性的让地方上注意寻找,其他并没有再做什么。 随后几天,方应物好像从杭州城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心怀不轨的宁衙内不信邪,撒了家奴、差役满城去打听,但始终就是找不到方应物。 虽然杭州城人口密集,藏匿个把人很容易,不过所有人还是判断,这方应物必然是悄然离开杭州城了,因为他在杭州呆着没有作用,而且已经撑不住局面了,甚至还有一定人身危险。 对这个结果,左布政使宁良也好,右布政使陆辰也好,包括按察使朱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方应物实在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 离开的好,离开的妙,杭州城有他们三个就足够了,不需要方应物在中间搅局。 三位大员都相信自己的官场智慧,也都信奉潜规则的效用。如果官场法则连这次的事情都处置不了,那就所谓官场也就没有存在价值了,而他们三个恰恰都是很懂的人。 没有方应物这个捣乱者,他们联起手来就可以慢慢应付方应物搅起来的乱子,安安稳稳的处理事态,将事情导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两日后,朱大人第二次传唤各方问话,这道程序名义上是为了查漏补缺,以防止出现失误。与第一次相比,方应物没有到场,在别人眼里他也不用到场了,或者说他到场不到场没有意义了。 第二次问话过后,又花了几天时间,朱大人的奏疏出笼了,此时距离方应物检举已经过了七八天,这时代正常的效率就是这样的。 朱大人这份奏疏,那真是凝聚了心血写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拿捏过。毕竟要靠这份奏疏影响到朝廷判断,让朝廷按照设想行事。 比如涉及到商相公部分,既不能直白的怀疑和攻击,又不能太轻描淡写,要的就是在字里行间透出春秋笔法,给人以充足的想象余地,这难度颇高。 幸亏朱大人是二甲进士出身,文字功底不差,细细打磨几天,还是有能力弄出这么一篇奏疏的。不须花团锦簇,但求精准,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了,宁良和陆辰也纷纷给予了赞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方应物从别人眼皮底下消失,其实并未离开杭州。 他的藏身之处甚至与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所在的坊区相距并不远,只隔两个街口,说是在几位老大人的眼皮底下也不为过。这个地方,叫做镇守太监府。 一干等人万万没想到方应物会隐身在镇守太监府里,别说对寻找方应物不上心,就是他们上了心搞地毯式搜索,只怕也是找不到的。他们几个人中,谁能闯进镇守太监府搜人? 镇守浙江太监兼管杭州织造局李义李公公望着坐在他下首、正在品茶的方应物,“虽然已经过了数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奇怪,你居然会来找我。你不是知道我与陆大人有合作么?不怕自投罗网?”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李公公你与陆大人的合作,只怕只是为了扳倒宁良这绊脚石而已,一个想求官,一个想求财。 上次因为王家事情拜访时,我便觉得你与陆大人之间并不是很紧密,也缺乏默契,不然陆大人不肯告知你修理王家的原因? 这足以说明你们只是临时联手而已,不是什么正经的同党,想来陆大人生性深藏不露,也不是愿意大张旗鼓的公开与李公公你交往的风格。若是如此,我如何不敢上门?” 李义不欲多谈这些,显得好像自己中了算计似的,只问道:“你的信都写好了么?” 方应物笑道:“李公公急公好义,肯出面仗义直言,在下怎会言而无信?两封皆已完毕,一封给延绥杨巡抚,一封是给大同汪太监,李公公尽管差人送到西北就是。” “你说,这真能赚大钱?” 方应物进入镇守太监府时,就将前阵子与王魁商议的贯通东南和西北、涉及到盐、丝绸、粮食的大生意告诉了李义。并表示愿意让王家与李义联手,而西北那边有杨巡抚和汪芷,足以将这笔大生意运作起来。 现在李义问的就是这项生意,看语气很是患得患失。这不是因为李公公贪财,而是钱财对李公公的地位很重要。 当今天子酷好吃喝玩乐,又崇信方士僧道,各项花销开支很大,每年正常的百来万金花银是不敷使用了,于是各地镇守太监的重要任务就是为天子捞钱。 就是在天子心中,能赚钱的太监往往也是得宠的。比如云南镇守太监钱能,此人出了名的人品卑劣、劣迹斑斑,屡屡被文官攻击,但天子就是大加庇护,让钱能始终不倒。 李义李公公镇守浙江这个富裕地方,敛财方面一直不得力,这可能要影响到政治地位。这让他很有点着急,当初想赶走宁良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所以方应物这个有暴利的大生意才对他极具吸引力。 方应物保证道:“李公公放心!据在下与商人王魁测算,此项往来一年几倍利润不成问题,是真正的大生意,非有实力的人不可做。” “但愿如此。”李义淡淡道。就算生意不成,能与炙手可热的汪直搭上线也是很划算的。 七八天前,方应物突然登门造访他,声称自己检举了两位布政使,并提出了合作要求,或者叫做交易。李公公所要做的很简单,立即向天子密奏此事(未完待续……) PS:第三更,看样子第四更要到12点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时间差 方应物在镇守太监府里藏身,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只要他不出去,杭州城就没人找得到他,更无人能打扰到他。 这也是他最近一两年来难得的安静时光,趁着这段时间,方应物便静下心来温习经义。自从出了榆林后,一直在外奔波,功课多多少少有了生疏,正好借此机会捡回来。 杭州城里几位大人物则是各有各的过法,相对而言按察使朱大人和右布政使陆大人略微轻松些。毕竟他们的责任较小,只需等候着朝廷的旨意,然后照做就是。 但左布政使宁良就不同了,面对注定要离去、只是不知用什么方式离去的结局,面对不好预测的朝廷旨意,等待也是一种煎熬。 更让他纠结的是,如果杭州的消息传到了淳安县,又让商相公得知,而商相公又亲自前来杭州时,他如何面对?特别是方应物大概潜逃出了杭州城,多半就是回乡去了。 宁良的心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做贼心虚,不过始终没有听到淳安方向有商相公动身的禀报,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宁良也就渐渐宽心了。自我安慰道,即便商相公亲自到了,面对三个方面大员齐心协力,只怕也一时奈何不得。 这日清晨,按察使朱绅朱大人在后花园晨练,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案情。 现在距方应物检举和初次查问已经过了二十来日,他的奏折也在十多日前送往京城。算算时间,大概至少还要再等十来日。朝廷的诏书才会下到按察使司,如果朝廷效率低点。等更久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事,还是早早了结才能安心。越拖后越容易出现变数,朱大人想道。 正心思不属时,忽然见长随快步上前来禀报道:“老爷!前面衙门里承发房传话进来,说是有朝廷的诏书到了!” 朱大人微微吃了一惊,这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朝廷诏书怎么会如此迅速?随即他就醒悟过来,这封诏书八成是为别的事情,不会是本次案件的。 毕竟京城与杭州两三千里之遥,不可能自己才上奏十日。朝廷就获知并下发到杭州,除非是飞的。 朱大人连忙更衣,随后去前面接了诏书。打开看后,却是大吃一惊,真正的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料到,这份诏书还真就是针对本次案件的! 朱大人又细看了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诏书的要点有两点,一是“事关重大,另行派遣重臣为钦差。赴杭州审问案情”;二是“钦差抵杭州之前,着按察使司看管好相关人、物,不得有所疏失”。 放下诏书,朱大人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自己上奏才过了十天,朝廷就把处置诏书送到了? 他很快又想到,莫非是另有人上奏?按照正常时间判断。二十天前就有人上奏过此事,所以才会有手头这份诏书出现。那比自己还早七八天左右。 二十天前,正好是方应物检举的时间。也是初次过堂查问的时间,一定是有人在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的把事情上奏朝廷了!而自己要两次审理,又要琢磨奏疏笔法,所以迟了七八日。 可朱大人迷惑不已,在杭州城有资格上奏疏的官员里,有谁胆敢背着自己擅自上奏?无论是谁,背着上司进行越级上奏都是决不可饶恕的! 不朱大人突然又想起来了,城中还是有一个人完全可以不鸟他,那就是镇守太监李义! 于是朱大人刚迷惑了,李太监此举是何意?这案子是完全和他没关系的事情,他这局外人在案情不明时就第一时间积极上奏,到底为的是什么? 被朱大人在心里反复念叨的李太监此刻也正在念叨别人,他对方应物道:“我这里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也该有所行动,不要继续拖延了。” 方应物很谨慎,“君子惜身,如今在下还是不便外出,免得造了什么难,须得等等。” 方应物不着急,如今整个杭州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镇守太监府,能不出去还是不要出去为好。但李义却很着急,赚钱的事越早越好,否则如何去讨得陛下欢心?他不想再拖到明年,最好今年就见效。 李太监便催促道:“等不得了!西北东南远隔数千里,如今已经是六月中,再拖延下去,今年回款就难了。你还是快快与那王家说定了,趁早开始,我这边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然我便亲自找人来做,用不着那什么王家,你写信与西北联系好就行了,其余就由我来。”说罢又道:“你若不放心出门,我让几个护卫跟随你,保你平安就是。” 方应物连忙道:“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动镇守护卫大驾,无需如此!” 李太监明白,方应物的真正意思是不想让别人通过几个护卫顺藤摸过,认出来他与自己有密切关系,文人这般虚伪倒也常见。挥挥手道:“不妨,只让他们远远缀着,需要时候再出面,而且也不可能人人都认识我这里的护卫,你且放心。” 方应物还要说什么,只见李义重重咳嗽一声,高呼道:“上茶!” 这时有位女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乍看之下她二十许年纪,容貌妖娆,体态风流,手里却托着一具银盘。 这女子娉娉袅袅的走到方应物面前,微微福了一福,为方应物上了茶水。方应物愕然,不知李太监唱的是哪一出。 李义嘿嘿笑了笑,很是不怀好意,指着女子道:“此乃我在杭州所纳的一房夫人。如果你还不肯,我就让她爬上你的床,然后宣扬出去!反正我本已身残,不怕丢这个丑,不知道你怕不怕?” 方应物苦笑连连,“李公公何苦来哉!差这一日半日么?” “如此就是把官司打到汪公面前,也是我的理,当然你也不吃亏,人送给你都可以。”李义话才说一半,忽然有人进来,对着李义低声禀报几句。 随后李太监笑道:“刚得到消息,诏书已经下来了。你请我出头打了这个时间差,如今大局已定,你还害怕什么?”(未完待续……) PS:前天真是高估了自己,最后一更写一半卡住,然后睡着了,第二天一看写的太烂,又删掉了。今天专门请了一天假码字,能写多少算多少。 第一百九十七章 年轻人要有勇有谋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方应物还是受不住主人家催促,只得答应出门办事,找那王家作为代理人进行布局。 李太监见方应物肯开始筹备,便亮出家底,“我从宫中出来镇守浙江时,天子曾经赐下五千盐引,如今还都在身边,可以将出作为本钱。 我到杭州来不过一二年功夫,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正经商人,若那王家懂事,分他一成利也无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搞什么鬼,也别怪我辣手无情。” 方应物暗暗想道,原来自己不是第一个把盐引当银票的,宫中早就想到这一招了。他也明白,再后来因为赐权贵盐引太多,从而导致盐法混乱,不过那不是现在他可以操心的事情。 想到李公公出的本钱最多,在杭州也要严重赖他的权势,所以方应物主动道:“王家一成,我一成,李公公八成,如何?” 李公公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划分。方应物便就此从镇守太监府后门悄悄出去,又街口观望片刻,确定附近没有可疑人物后,便朝北向武林门外王家宅院而去。 之前方应物检举了两个布政使司之后,王家害怕受到牵连,于是兵分两路分散风险。王德带领王小娘子去了外地躲避,而王魁则独自留在了杭州照看王家的产业,如果形势真进一步恶化了再逃。 所幸在几位大员心里,王家这小商人实在算不上入眼,在这敏感时候为此节外生枝不值得。故而这么多天下来。王家并没有遭到祸事。 到了王家宅院大门口,门子看到方应物。连忙引着向里面走去,边走边道:“魁老爷正在堂上与客人说话。方相公不必禀报,径自去堂上罢。” 进入了前堂中,果然看到王魁王朝奉居于主座,而下首客座上则是一位年轻人,只不过令方应物感到很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再哪里见过。 方应物上前一步,拱拱手为礼。但这王魁见到了方应物,却十分欣喜,因为他知道。只要方应物肯公然现身,那就说明形势已经好转了。否则以方应物的谨慎做派,不会大模大样的露面。 方应物正要与王魁说话,却见旁边的年轻客人“嗖”的站了起来,瞪着方应物语气不善道:“原来是你!” 方应物满脸疑惑的问道:“恕我眼拙,敢问你是” 那年轻人真是被方应物这“相见不相识”表情气着了,“上个月西湖之上,还曾记得否!” 方应物恍然大悟,登时记起来了。此人不就是那个游西湖时遇到的巡检家的土鳖公子么?当时借了宁衙内的势力,很是整治了他一番。 不过方应物对他没什么好感,只对王魁问道:“此人到来有何贵干?” 这位郑巡检家公子出现在这里,主要是听说了方应物与布政使反目成仇的事情后。为了两件事而来。一是想趁机收买王家产业,二是仍然有所觊觎王小娘子。 方应物真是想笑,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字。“滚!” 郑公子想与“失势”的方应物叫板,但幸亏灵台清明了片刻。暗暗想道。这方应物能与布政使家公子平起平坐,想必还是另有依仗的。即使与宁家决裂了,只怕仍然不是自己可以开罪的。 故而郑公子只得灰溜溜出了王家,但是又不甘心。忽然想起前阵子按察使司曾经发下话来,让杭州周边各巡检司注意查访方应物此人,便计上心来,打发了家人飞速去想按察使司告密。 却说方应物与王魁商议买卖事情,也在王家用过了饭,正要继续说话时,忽然门子来禀报道:“外面来了按察使司的差役,点名要请方相公过去。” 王魁脸上有些慌乱,“过了这么几日,怎的还来拿人?”方应物很是镇静,“无妨,这是按察使司,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他心里很清楚,按察使司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若在按察使司出了什么意外,朱大人也逃不掉责任,所以前阵子按察使司对寻找他并不上心。 但今天为何突然有积极上门请他过去?方应物猜想是因为钦差快到了,而自己又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朱大人生怕自己又抢先在钦差面前搞什么鬼,所以想把自己暂时“保护”起来。 既然该谈的事情都差不多了,方应物也就无所谓,又吩咐了王魁几句,便跟随按察使司差役去了。 方应物在按察使司官舍里又住了两日,也看了两日书,暂时平静无事。到了第三天,却有个差役进了官舍,对方应物道:“老爷突然传话,马上要过堂,请方相公过去罢。” 方应物放下书本,问道:“怎的如此突然?莫非钦差到了么?” 那差役答道:“听说那钦差大老爷轻车简从、隐姓埋名,谁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和身份。到了杭州城外才突然亮出旗号,如今城里各衙门上上下下都忙乱的很。 但钦差大都一概不见,只先见了我家老爷,便下令立即到按察使司大堂审案,叫各方人等都上堂候着去。” “不过是个专案钦差,其他衙门凑什么热闹?”方应物继续问道。 “可不只是钦差,听说这位大老爷还是朝廷新任命的浙江巡抚!在杭州城各衙门里,谁敢不忙乱?” 轻车简从,隐姓埋名,立即审案这一切搞的就是突然袭击啊。方应物微微一笑,不再问什么,只随着差役去了按察使司大堂等候。 大堂上他是第一个到的,毕竟住在按察使司官舍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其后左布政使宁良带着宁衙内到了,与方应物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并未搭话。 又过了片刻,进来一位官员,身上穿着与宁良几乎相同,但却是方应物从来未曾见到过的。此人五十上下年纪,相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方应物几乎不假思索的,便猜出这必然是本省右布政使陆辰了。 如果还像上次那样由按察使问案,布政使到堂那是不成体统,惊世骇俗。但若钦差巡抚问案,布政使到堂候着就是理所当然了,身份差别摆在这里。 因而以陆辰陆大人喜欢躲在幕后的鸟性,也不得不出面了。还敢藏头缩尾的话,仅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他无视尊卑、轻藐钦差的罪过。 到了杭州月余,方应物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喜欢在幕后操弄阴谋的布政使,不由得上上下下多看了几眼陆大人。 而那陆大人见到方应物这有点年轻过分的人盯着他看,又想起就是这方应物硬生生搅了自己的完美谋划,心里不快,忍不住生出几分教训之心。便开口道:“都说年轻人要有勇有谋,但其实谋字更在勇字之先,一时冲动的愣头青也称不上一个勇字!” 方应物轻笑几声,这位陆大人大概是自恃谋略过人,故而便喜欢在这个谋字上教训人。他反唇相讥道:“想必老大人定然有所谋了,在下拭目以待。不过在下觉得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整人,陆大人今日露了相,只怕堪忧。” 这时有衙役在院内叫道:“钦差驾到!诸公请出迎。” 于是众人从大堂中出去,来到大门外,按着上下尊卑整整齐齐列好阵仗。不多时,众人见到一辆马车出现在眼界里,这马车相当敝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了长路的。 马车后面,就是按察使朱大人那大官轿亦步亦趋跟随者,那么马车里想必就是突然杀到的钦差兼新巡抚了。 推金山倒玉柱,没有人发话,众人便齐齐轰然跪倒,拜伏在大门两侧。钦差大概知道下面有嫌疑犯,所以不曾下车见礼,只将马车行驶进了院落内,直接上了大堂。 方应物主动走到陆大人身边,指着马车问道,“陆大人,你可知道这位隐姓埋名而来的钦差巡抚是何等人也?” 陆大人见方应物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想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不祥之感。“无论是谁,总是要讲道理的,有什么关系?” 陆大人所说的道理,自然是他所熟悉的官场规矩。当下有三个方面大员众口一词,上有万安相公掣肘时,无论谁来当钦差只怕也要考虑三分。 方应物轻轻笑了笑,“好叫老大人得知,此钦差姓王讳恕,是从邻境苏松巡抚转任而来,故而极其迅速,在诏书之后的短短数日便抵达杭州。” 随后方应物又叹道:“王公不愧是正直重臣,清廉勤政实乃楷模,只怕一日也不曾懈怠。” 王恕?陆辰一直沉稳的脸色突然变了,王恕是谁他岂能不知? 首先是王恕正直的名望很大,逆龙鳞都不止一次了,其余人谁还能被他所畏惧?而且正直的人只怕最厌烦各种鬼蜮伎俩。偏生此人还精明强干,号称天下地方官里治政第一,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迂腐之辈。 其次,他耳闻过,这王恕好像将女儿嫁给了新科庶吉士方清之,那岂不就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 莫非这才是方应物真正所谋算的?难怪方应物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从头到尾真把他们都迷惑了! 陆大人深吸一口气,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却忍不住感到心颤。又听到几通鼓响,有衙役高喝道:“巡抚升堂!”(未完待续……) PS:换地图换地图,回家过小日子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谜底 不只陆辰,走在前面的宁良也听到了方应物的话,忍不住回过头看了几眼。如果这突然杀到的钦差真是王恕,难道这一切也早在方应物预料之中吗?那样的话,这直觉也太恐怖了。 其实宁老大人猜错了,这不是预料,方应物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测得到这些?这一切就是方应物的最大布局,时间甚至比检举两个布政使还早。 一直走到大堂外,众人停住脚步等候巡抚的传唤。此时陆辰突然悟到了什么,猛然转头对方应物道:“李太监助了你一臂之力?” 陆辰也不是没与镇守太监李义互相利用式的合作过,所以能很快的想到李公公身上也不足为奇,否则他想不出杭州城里还有谁能帮方应物心想事成。 方应物笑而不语,没有答话。早在检举之前,他就秘密拜访过镇守太监李义,并与李公公打成了一笔交易,不然他怎么会看似草率鲁莽的掀起这次官场巨浪? 在这笔交易里,方应物要帮助李公公与太监行业四大巨头之一汪芷牵线,帮助李公公布局好东南西北的盐、丝绸、米粮生意。 而李公公也有付出,就是要手里的利用奏事权力,去当方应物的喉舌,有倾向性的上奏事情,并且提议重设巡抚,并荐举王恕为巡抚兼办案钦差。 为何李太监上奏的效果如此明显?或者说方应物相信一定有效果?首先,李义的奏折是抢在按察使司之前的,方应物刚刚检举并张贴过大字报。这边奏疏就已经发送出去,比按察使那边甚至早了七八天。很有先入为主的功效。 其次,在天子心目中。貌似不涉及其中利益纠纷的太监奏疏比文官奏疏更可信,至少客观性、独立性比盘根错节的文官强多了。 正因为方应物有了这个底气,这才敢在杭州城官场上掀起反腐巨浪,直接要把宁良这个猪队友清理门户。 而且还不能让陆大人这个不可靠、不可信、可能是万安拉拢对象的小人渔翁得利,趁机谋夺去左布政使官职。 从之前陆辰对商相公故旧同年宁良的态度看,陆辰至少不是倾向于商相公的人,有杀错没放过。 在这件事情中,方应物只是需要注意的是,出了事后注意躲避一下风头。注意自身安全而已。 却说在大堂阶下,方应物的表情落在陆大人眼里,无异于是默认了。但更多的问题冒上他的心头,若真是李公公,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太监为什么要帮方应物? 其实这个道理说简单也简单,因为方应物开出的两个条件对李公公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也是极有吸引力的,让李公公无法拒绝。 一个条件是可以使得李公公搭上太监圈内最顶级的的人脉,另一个可以使李公公赚到钱财贡奉给天子。以此获取圣心。所以方应物不信李公公不会动心。 而这两个让李公公彻底动心的条件,在杭州城除了他方应物外,没人办得到。年老糊涂还有点虚伪的宁良不能,阴沉多谋但不善营生的陆辰也不能。 只有方应物具备打通西北商路的人脉关系。只有方应物这个救命恩人可以给汪直写信牵线,所以李公公想要获得这些利益,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帮助方应物,而不是相对更熟悉一些的陆辰。 大堂里面正在进行审案前的准备工作。大堂外面虽然不少人在等候,但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不过场面安静并不意味着心里安静。陆辰问过方应物几句后,就闭口不言,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已经感到情况极其不妙了,可是饶是平常计谋百出,此时也无法可想。 因为形势根本不由他所掌控,在一股不可阻挡的大势面前,阴谋诡计没有什么作用,一力降十会。 他暗暗叹道,今次最大的错误就是先把方应物当成一个普通少年对待,妄想吹捧拉拢几句就为他所利用;后来又把方应物当成一个二逼少年对待,敢一口去检举两个布政使的少年不是二逼是什么? 但陆大人实在没想到方应物最终却是个文艺少年,很会耍花腔的文艺少年。 在另一边,宁良宁大人的心中也掀起了波澜,剧烈程度不亚于陆大人。不过他想的更多是新巡抚问题,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是以刚正出名的王恕来当巡抚。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宁老大人自然害怕由王恕这样的大臣审案。口中不由自主的低声念道:“怎么会是王恕?” 扶着父亲站立的宁衙内知道巡抚是王恕后,也有些绝望,如此负有盛名的刚直大臣主审此案,他们父子能得到从轻发落么?要知道,王恕向来眼中不揉沙子,叫起真来从不给别人面子。 此时听到身边父亲念叨,宁衙内也忍不住问道:“为何会是王恕?”方应物闻言转过头来,反问道:“为何不能是王公?” 陆辰轻蔑的看了宁家父子几眼,问的真是屁话,到这时候还看不明白为什么是王恕来当巡抚兼办案钦差么? 在朝廷眼里,浙江省出现这等布政使贪赃、内讧,甚至还导致海塘溃堤、刁民闹衙的乱象,那么非要调用风力强劲的大臣镇压不可。这也是向来的惯例,昔年韩雍、项忠等名臣都是如此出头的。 所以名望卓著的王恕当然是一个极佳人选,本身很有几个优势,被李太监顺着方应物意思举荐并不奇怪,连和太监不对付的官员也对李太监的举荐挑不出毛病来。 打铁就靠自身硬,如今天下没什么名气上比王恕更大的正直大臣了,正所谓“唯有一王恕”,尤其是还肯窝在地方的名臣。只要不把王恕放回京师。无论扔到哪里,天子是不在意的。 何况王恕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他如今驻在苏州府,距离杭州府并不远。快马加鞭紧急赶路时几日就可以赶到。而且吴越同在江南,民情也多有近似之处,所以可以很快上手,不需要适应期。 综上所述,在浙江最高级别的两个大员出了问题,情况不稳急需巡抚的情况下,没有比王恕更合适的应急人选。 陆大人虽然不懂李太监为什么会帮方应物,但他却能猜得出王恕为什么如此顺利就被任命。 其实方应物代笔的奏疏中原话为“多年不设巡抚,又有布政使司辜负圣恩。如今事务繁杂、百废待兴,非王恕不可治理也”。 这句看在天子眼中自然有他的脑补——就是叫王恕去做这麻烦事,可以分散其精力,让自家耳根子可以清净一下,杭州比苏州可是远上好几百里地 “上堂!”衙役一声高喝,打断了众人的心事,看来里面已经准备好了。 堂外众人各有各的反应,方应物拍了拍身上尘土,语气轻松的主动招呼道:“诸公走罢!” 在此案中。方应物问心无愧,不需要在审理时走歪门邪道,只求一个公正即可,而之前负责审问的按察使朱大人似乎给不了公正。但他相信以王恕的正直。足以做到公正两字,只要有公正就是对他有利的。 此后方应物率先拾阶而上,率先进入了暂时借给巡抚使用的按察使司大堂——杭州城里有巡抚都察院。位于钱塘门内里,但几年没人用过了。同时王恕又来的十分急迫。所以巡抚都察院那边没来得及洒扫,故而只能借用按察使司大堂了。 听到上堂。宁良的心脏剧烈的抖动了几下,人的名树的影,他实在没有信心从王恕手底下闯过去。 自己有从二品大员身份,或许不会遭遇什么。但是自己的儿子、藩库大使、自己长随等人,只要王恕想审,几十大板子打下去,有什么招供不出来的? 如今他面临的不仅仅是贪赃名声,很可能是彻底身败名裂想到这里,宁老大人追悔莫及。若是当初老老实实认罪罚赃,那么处境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尴尬了。 那时他真是鬼迷心窍,轻信了陆辰的鬼话妄想通过反咬一口商相公来讨得首辅万安的欢心,并打算以此来趁机减罪。可惜这一手好算盘,如今完全派不上用场了,王恕做事是不会看万安面子的。 陆大人皱眉瞥了几眼宁良,到现在为止,他几经沉思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应对办法,那么就只好执行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上了堂后,要先亮出自己珍藏多时的宁良父子贪赃罪证,同时检举宁良为了减轻罪责妄图攀诬商相公。而他自己,则是陷于同僚之义一直默许宁良所作所为,导致亏了大节,酿成严重后果,为此理当受罚。 陆大人深深叹口气,不是他人品低下、翻脸无情,如今巡抚在明、镇守太监在暗,全是主观或者客观上倾向于方应物的。自己区区一个闲职右布政使凭什么去对抗? 与大势相对是最不明智的,大丈夫当断则断,否则必然会向宁良那般欲错欲多,最后反而要加重罪责。此次能全身而退、小有处分就不错了,左布政使是更不要想了。 回想起来,更可笑的是在一刻钟之前还自认胜券在握,原来真实情况却是从十来日前就入了方应物的局。自那以后,无论自己与宁良怎么行动,那都是无足轻重了,结局都已经注定了,没有多线性的开放式结局。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敢想敢做的少年人!陆大人很有种“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感触。(未完待续……) PS:好像有个bug,作为王恕便宜外祖父,能直接审理方应物检举的案子么?不过都写出来了,没法修改,大家可以无视之!另,明天放假,诸君享受假日的同时,不要忘了吾辈这些苦逼的码字工作者,节假日一样是要更新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乡记 盛夏时节,江如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一叶扁舟缓缓地行驶在新安江上。淳安县生员方应物懒洋洋的坐在船头,心情格外的平静。 如今杭州城那边事情大体上已经了结,在新巡抚王恕雷厉风行的快刀斩乱麻后,三个方面大员齐齐遭了处分,不过有去有留。 前左布政使宁良因为年过六十,朝廷出于优容老臣的考虑,没有发配边荒,直接勒令宁良致仕并抄家罚赃,另外三代内不得参加科举。虽然保住了性命和自由,但名声全毁了,家族前途也基本无望。 前右布政使陆辰因为匿情不报、私相授受、制造事端,被调离到贵州署理右布政使,品级不变但形同贬谪,这还是万安力保的结果。 前按察使朱绅因为断事不明,虽勉强留任但品秩俱降一级,据说这是王巡抚出于稳定局面的考虑,才将三大员中过失最小的朱大人留任了。不然一省藩、臬两衙门中三个方面大员集体滚蛋,未免震动太大。 方应物还是没有去拜见王恕,这是避嫌,所以完成任务后他便离开了杭州。反正明年是乡试之年,那时还要重至杭州的。 方应物暗暗琢磨过,有王恕这门便宜亲戚当巡抚,说不定有作弊机会,正可谓两全其美。当初运作王恕来当巡抚,未尝没有存着这个私心。 虽然王恕此人公正清廉、从不徇私,但好歹是能打上交道的。只要能接触到,那就可以慢慢想办法、钻空子。总比一个完全没关系、连交道都打不上的人来当巡抚要好 却说此刻船只已经进入淳安县境内,游子归乡。方应物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江风拂面,他一时将纷纷扰扰的凡尘俗事忘得一干二净。尽情享受此刻的清爽时光。其实不仅仅是心理作用,主要还是因为海拔较高的山区比较凉快 转眼间,那熟悉的渡口进入了视野,船夫恭敬的对方应物道:“小相公,前面就是青溪渡了。” 上了码头,穿过三元坊,便来到了县城南门处。当然,所谓南门也不过是一道栅栏门。 方应物站在南门想了想,便向县城东南而去。他要去项成贤项公子家里借宿一晚。这次到了县城,方应物打算先顺道拜访一下知县和故旧,然后再回花溪去,所以要先找个地方借宿。 当初在淳安时,方应物与来自县东的锦溪洪松、项成贤两人最为交好,也在项宅住过几次,这次自然还去项宅了。 不过到了项宅门前,却见在铁将军把守下,大门紧闭不开。门前台阶上多有灰尘。仿佛很久没住人了。 向左邻右舍打听过,原来这项大公子早被家人捉回锦溪老家,去闭门读书了,所以县城这处宅子便空着。别说项成贤。时常与项成贤同进同出的洪松也回了锦溪读书去。 这两位好友都不在县城,小小山区县城里也没有什么旅舍,而且方应物这穿越者又没有望门投宿去陌生人家的习惯。于是今晚没有地方住了。 最后他只好绕去了西门外贺齐老爷庙里,找庙祝借了一间小小屋子。安置好自己的行李。方应物就向城中县衙而去。 对于这条路线,方应物可以说是很熟悉了。当初几次考试、几次去县衙。都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这次重回故里,重走这条路,方应物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 在他记忆里,西门外有四座进士牌坊,向世人昭示着县西诸乡里的人文昌盛。其中有一座还是他生母那边胡家的,好像是外祖父的兄长,名讳胡拱辰的。 但此刻方应物站在西门外大道上,赫然发现牌坊变成了五座,比记忆中多了一座。而且这座新牌坊比前四个更高、更宽。走的近了,新牌坊上面有几个大字清晰可见——解元进士坊。 这分明就是为父亲新立起的牌坊!方应物站在牌坊下,心头涌起一阵自豪感,还有一点幻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荣登皇榜,那么是不是又要多出一处“父子进士坊”,几百年后也被后世人所研究仰慕? 县衙里胥吏几乎都认得方应物这个令他们还记忆犹新的风云人物,所以没人阻拦他。方应物得以毫无阻碍的从大门、仪门一直绕过大堂,走到了后堂庭院门口。 今天不是审案日子,汪知县就在后堂处理公务。门子禀报过后,便引了方应物进去。 汪贵汪县尊是成化十一年的三甲进士,并于当年被任命为淳安县知县。到去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正好满了三年任期。赴京接受任满考察后,汪大人继续担任淳安县知县,所以现在是他的第二个任期。 “老父台近来可好?”方应物问候道。 再见到方应物,汪知县心中万般感慨。这一年多来,方应物这还没入官场门的少年人,在官场上似乎远远比他风生水起。 在京城述职时,耳闻过方应物救父的故事;在邸报上,依稀看得出方应物献上边策的功业;更不用说最近的省城大地震,浙江的官员谁不惊愕? 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方应物时,他不过是个风雨飘摇的小生童,还需要通过献上“衙斋卧听萧萧竹”来对自己进行拍马。 而眼前的方应物,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听说新巡抚与他关系匪浅,说不得要与两年前反过来了 当然,汪大知县还不是极其没品格的人,不至于为这点渊源便能卑躬屈膝。但他在心态上确实无法摆出父母官上位者的架子了,几乎与方应物平等相待。 没什么营养的谈了一个时辰,方应物看看礼数已经尽到,就主动告辞。除此之外,县城里没有其他值得拜访的人了,商相公也不在县城中居住,须得另择时间专门去拜见。 当夜方应物便住宿在西庙破屋里,一如当年从花溪村落中赴县城考试、打官司的时候。 到了次日,方应物起身踏上了回花溪的山路。午后时分,先到达了下花溪村,然后路过中花溪村。 等他进入本家所在的上花溪时,远远地便望见了村口也竖起了一座新牌坊,虽然没走近,但方应物猜得出这必然还是为父亲立的。 方应物这花溪名人归来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村中,登时从村口涌出百十人迎接,男女老少皆有。若非正值农时,只怕人会更多。 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围观看热闹而已,闭塞山村里的乡民难得有什么娱乐活动,围观一下据说将来能当官老爷的大人物也是一种乐趣。 方应物没想到自己回家会引起同族这么大动静,只能苦笑几声,对领头的族长方逢时兼花溪里长道:“小子真是惊扰到族亲们了!” 方族长笑眯眯的与有荣焉,摆手道:“小相公净说这见外话,实在显得生分了!” 方应物看了看人群中,没有发现王兰身影,想来是因为害羞,所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来迎接罢。 人群交头接耳簇拥着方应物回到自家宅院,一切与离开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方应物打开木门,入眼便看到院中大树下立着一位柔美女子,激动地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不是兰姐儿又是谁? 在旁边陪同的方族长伸出脖子,也瞧见了因为情绪激动而脸色通红的兰姐儿,便很是知趣的重重咳嗽一声,对人群挥挥手道:“你们散了散了!不要碍着小相公说家里话!” 见乡亲们嘻嘻哈哈的走掉,方应物对方逢时拱拱手道:“得空再去拜见族叔。”“不急不急,你先歇着去。”方族长说罢也走了。 方应物目送方族长离开后,关了门扉,转身向院子中走去。他才走到兰姐儿身前,正要开口时,却听见“哇”的一声,她捂住脸痛哭起来,豆瓣大的泪珠子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从二十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虽然上辈子不是什么情圣,但在这民风还算保守的世道里,凭借胆大皮囊好会抄袭几个优势,也算是泡妞高手了。当然为了维持君子形象,实战还是比较少的。 不过面对哭到一塌糊涂的女子,他还是全无主意,这种真正考验技术含量的时候,可不是胆大皮囊好会抄袭就能解决得了。 方应物叹口气,一年多前在常州仓促分开,然后整整一年毫无音讯。虽是不得已为之,但确实也让她委屈了。 想来想去他只好很朴实无华的说:“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又不是真扔下你不管。” 可是毫无效果,美人继续哭着。方应物很诚恳的问道:“兰姐儿你要怎样才不哭?” 泪珠儿继续砸着地面,方应物苦恼万分,又靠近了几步,打算替兰姐儿拂去脸面的泪水。忽的闻到一股似熟悉似陌生的体香,立即勾起了方应物的心头火。 冲动起来的方应物下意识抄起眼前这具浓纤适度的女人身躯,将兰姐儿拦腰横抱,朝着屋中行去。 兰姐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对这个分别一年的怀抱有感到有些生疏,很不好意思的扭动了几下。低声道:“这大白天的” 这个方法似乎挺有效嘛,方应物惊喜的想道,一边用脚踢上了屋门,一边调笑道:“小娘子你接着哭,不要停。”(未完待续……) PS:大家中秋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陪伴家人?这两天时间不多,明天就清闲下来了,看看一天能写多少。 第二百章 绿蓑烟雨溪边客 方应物这久旷之身,与自家小妾胡天胡地一下午。到傍晚时候,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觉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好像大病初愈一般。 这也怪不得别人,他本来就长期旅途十分劳累,今天中午又没有进食。而后进了家却色迷心窍的上床鏖战一个时辰,身子不彻底瘫软掉就见鬼了。就连他这晚饭,也是王兰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喂食的。 一直躺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时分,方大秀才堪堪缓过劲来,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也亏得年轻底子好,休息了就恢复得快。 方应物溜达着来到后山,举目望去,在清幽寂静的树林中,自己那用来装风雅的小木亭还在。只是颜色更旧了几分,看起来有些古朴模样了。 而在小木亭周边,却严严实实的扎了一圈篱笆,阻碍任何人靠近小木亭。这大概是族亲们的善意,为的就是尽可能保护小木亭不受损坏。 方应物又一次哭笑不得,乡亲们的好意他是心领了,但这圈篱笆也确实够大煞风景,坏掉了整体审美。区区一个山间木亭又不是名胜古迹,就是损坏了也不影响什么。 方应物用力将篱笆分开,辟出条仅供一人进出的缝隙,然后进入亭中,拂去尘土,靠柱闭目静坐。 虽然当初修建这小木亭是为装逼之用,最终实际也没用上一两次。但不知怎的,方应物坐在这处深幽环境里,感到格外的心境清明。 神游物外。无拘无束,他想了很多。既想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又想了今后的事情。 下面最重要的就是明年八月的乡试了。这是科举考试大三关的第一关,也是淘汰率最高的一关。而且从乡试开始,科举考试才实现了正规化和程序化,不会再有那种大宗师看谁顺眼就当场录取谁的可能性了。 所以方应物知道,接下来一年,要认真读书和复习功课是必须的,容不得偷懒和轻忽。 不过读书是个长期的事,眼下当务之急还有几件事要办的。一是要尽早去拜访商相公,无论于情于理都宜早不宜迟。 二是去县学报到。顺便见见教谕——也不知道教谕换人了没有。想他自从考中秀才成为县学生员后,就没在县学上过几天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要回县学读书,哪怕做做样子也要去一去,不然作为一等廪生若丢了解额,那就太傻眼了。 要知道,淳安县秀才有百十个,但能参加乡试的名额只有三十个,谓之解额。这还是商相公当首辅争来的福利。不然就凭淳安这山区小县的人口数目,能给二十个名额就不错了。 不知不觉,方应物在深林小亭中坐了一下午,眼看日头西斜。这才伸个懒腰,起身回家用晚膳去。 又休息了两日,方应物便出了花溪。去县南芝山拜访商相公。先转道县城南门外,然后从这里渡过青溪。其后继续南行。 当他远远望到村落门口的三元及第牌坊时,没有继续向村子里走。而是转向朝着另一边山岭上而去。 前文提到过,商相公晚年娱情开了个倦居书院,专供族中子弟读书。而这书院是建在村边山岭上的,为的就是远离喧嚣人群,可以安静读书。所以进村就是走冤枉路,知道状况的都像方应物这般直接去山上。 等他到了倦居书院大门处,遍听见从里面书堂上传来琅琅读书声音。方应物又来到书堂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却见带着生童读书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先生。 这很令方应物惊讶,他方才一直以为是商相公在书堂里带着生童们读书,却没料到另有其人。 这书院是商相公为了打发晚年时光而建,怎么会有别人跑来教书?而且此人看起来十分陌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 方应物正在琢磨时,那先生也瞥见门口有外来访客,便放下手里书本,走出来拱拱手道:“这位朋友,有何贵干?” 方应物还礼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也,有幸入得商相公门墙内聆听教诲。今次外出游学归乡,前来拜见商相公。” 不知为何,听见方应物自报来历后,那先生脸色忽的冷淡下来,“商公眼下不在书院中,这位朋友你请回罢。” 方应物连忙问道:“商相公去了何处?何时归来?”但那先生闭口不答,转身回到书堂中,继续教导起一干生童,只是不在理睬方应物。 方应物心下纳闷,此人明显是对自己有怨气,可是他打破脑子也想不出自己曾经得罪过此人。 或许是自己得罪过的人里,有和他沾亲带故的罢,方应物心里只能如此解释道。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具体缘故。 既然商相公不在,方应物也只得回转。他刚走到大门处,迎头撞见一名姓卢的老仆。 当初方应物在倦居书院惨遭题海战术折磨的那段时间里,这名卢姓老仆负责给他送饭,彼此也算熟识了。 所以卢老头见了方应物,主动招呼几句,然后又道:“小相公是来寻我家老爷的?此时他人在山下溪水那里。” 闻言方应物更觉得书堂里那位教书先生可恶,如此简单一个去向也不肯说,却险些害的自己白跑一趟。即便是有什么怨气,但这心胸未免也太窄了。 想至此,方应物忍不住指了指书堂,问道:“这位新来的先生是何方人也?” 卢老头闻言失笑,“他是程先生,可不是新来的。若论起先后,小相公你才是新来的。” 方应物不解,卢老头进一步解释道:“这位程先生,乃是我家老爷上次罢官回乡时所收的弟子。只是去年程先生离乡去了福建游历,所以小相公你没有见到过他。” 商相公上次罢官回乡的时候?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罢方应物知道,当初土木堡之变后的郕王当国时期,商相公正式入阁。然后到了景泰八年,英宗睿皇帝发动夺门之变,复辟皇位。这时候。商相公受奸邪排斥,被罢官回乡为民,时间长达十年之久,直到本朝成化三年才复起。 看来这位程先生就是商相公那次被罢官回乡时,所收的学生了,难怪卢老头说与程先生相比,自己才是新来的。 卢老头又想起什么道:“当时我家老爷本以为程先生是生平最后一个弟子,此后专心仕途不会再有闲心收徒。但是我县人才辈出,没想到后面还有小相公你。”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这位程先生与商相公的师生关系看起来更地道,更正统一些。以至于可以在商相公不在时,代替商相公教导族中子弟。 不像自己,纯粹厚着脸皮主动硬贴上去的,只是商相公爱惜家乡人才,又兼为人大度,所以半推半就的默认了不表示反对而已。所谓的学习,也只在倦居书院埋头做了十天八股文。 相对比之下,自己这学生当的真是有点野,是不是也该走一走形式? 除此之外,忽然方应物隐隐有所醒悟,反复念叨“本以为程先生是最后一个弟子”这句。莫非这程先生因为自己抢了“关门弟子”的名头而不满?按照传统观念,关门弟子确实是特殊的一个 告别卢老头,方应物下了山岭,在山脚下溪边寻找起商相公。 他看到了引溪水灌溉农田的农夫,看到了在溪水里打渔的渔夫,看到了砍木为柴的樵夫,看到了溪边垂钓的闲人,耳中时而有渔歌,时而有号子 种种情景宛如画中,好一派山溪众生图,但方应物举目四望,在附近没有发现商相公踪迹。 方应物暗暗奇怪,卢老头应当不会骗他,难道商相公回了村中?正当他在溪边徘徊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方应物!你这是去哪里?” 这声音极其耳熟,方应物顺着声音看去,眼皮底下有位稳坐溪岸垂钓的钓客。只是这钓客背对着他,又带着大遮阳斗笠,导致完全看不清真容。 方应物绕了半个圈子,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登时站立不稳,险些一头栽进溪水里。 这位斗笠覆顶、布衣芒鞋的垂钓老叟,不是商相公又是谁?此时的商相公朴素如斯,哪有半点宰相威容?他找来找去,就没想到眼皮子底下的这位钓客就是商相公真身。 方应物连忙上前大礼相见,“老师真是返璞归真,神光内敛,修为精进了!让学生有眼如盲,对面相逢不相识。” “胡扯,老夫又不修仙。”商相公笑骂道,“去年回乡时,你作诗道: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这容不得老夫不学一学溪边垂钓了,不然岂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方应物便晓得商相公心情不错,看来归居田园也能让这位老人十分悠然愉悦。 如果说方应物之前也拿不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复起之心,但在此时他终于可以确定,商相公真打算就此养老了,万安万首辅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除非商相公是登峰造极的伪君子,连他的眼睛都能欺骗过去。 方应物暗暗赞叹一声,入世为宰相,出世当钓叟,不愧是文人里的标杆人物、模范人物。(未完待续……) PS:这是补昨天的。昨天一直看材料,琢磨下面怎么写,结果迟迟不能下笔。 第二百零一章 嘲讽脸 见礼完毕,方应物站在商辂身侧。等问过起居和身体状况,方应物便转入正题,将自己这一年来的行迹有选择的说了说。 当方应物说起京城风云时,商相公不置可否,没有发言。作为上一任首辅,身份摆在这里,对京城和朝廷的事情议论太多不合适,会给人轻浮和倚老卖来的印象。 不过方应物说到榆林的经历时,商相公点头称赞道:“汝遭遇贬斥,流落边荒,却能从沉沦中振奋起来,身处江湖之远亦不忘报国,难能可贵。经世济用,方才不负胸中所学。” 最后方应物说起重头戏,也就是杭州的风波。虽然在先前风云将起时,方应物已经委托王家派了一名家奴送信给商相公,将情况仔细说明了。但在此时,方应物仍然不厌其烦的详细絮叨一遍,没有半点隐瞒。 商相公叹道:“宁良与我相识三十年,为人一直清正,官声也是有的,不然我也不会向天子荐举他为浙江左布政使。却不料临到致仕时,他却闹出了这一场丑事。 小节或可宽,大义不可亏,你做得对,不能与宁良同流合污。灵台中若无一点坚持,那与行尸走肉有何异哉?人生在世,能做到一个问心无愧最难。” 听到这里,方应物松了一口气,彻底放心。也许类似的话他也想过,或者有别人也说过,但是从商相公口中道出来,意义自然不同。 而纵观商相公的历史,确实也是如此身体力行的讲究大是大非。因而他的话应该不是虚伪之言。 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商相公作为主战派中坚之一而崭头露角;亦或前年面对汪直的无底线行为。平素宽和沉稳的商相公更是激烈抗争,最终以致仕结束。若非如此。只怕他现在还安安稳稳当着首辅。 又闲谈几句后,商相公很关心的说:“明年是秋闱之年,所以在下面这一年你不可荒废学业。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倦居书院来读书。” 若是之前,这不是不可以考虑,但现在方应物则不太想去商相公的倦居书院读书。 最主要的原因是那边已经有个态度不太友善的程先生了,如果自己过去,不免要和这位程先生做对比。 这种学习想必不是随便清谈几句就可以糊弄过去的,肯定要动辄谈经论典、深挖义理。偏生这是他的弱项。 虽然以他的经义水平应付场面是足够了,但是和真正出色的读书人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所以方应物不想与程先生的直面比较中落下风,显得技不如人似的。 还有一个更不好明说的原因就是,上次商相公搞的填鸭式题海战术造成的心里阴影太大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明年临近考试时再搞比较好。 如果从现在开始就陷入题海,长达一年时间里每天三篇文章不间歇,那也太令人崩溃了。 最终方应物对商辂道:“学生自从院试中试,侥幸得了生员功名后,在学没有几日。白白占着一个廪生名额,这毕竟有些不成体统。故而意欲在县学潜心向学,若有不明之处,再登门访问老师。” 商辂点头道:“去县学也好。可以见贤思齐也,比闭门造车好。” 当晚方应物陪着商相公用过晚膳,就歇宿在倦居书院客房。到了次日。方应物回花溪去,又路过县城时。他想了想,决定去拜访一下县学教谕。将回县学读书手续办了。 拜见商相公不用带什么礼物,但若去见教谕,手里就不能空着了。这小县城铺子不多,方应物看来看去,随便拎了一条肉——这礼物是最实惠的了。 县城不大,没走几步便到了位于县城东南的县学。此时已经是午后,不是讲课时间,方应物直接绕过前面彝伦堂,来到后院教谕公房。 这公房面积不大,门户洞开。方应物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了几眼,只见得屋内坐着一位四十余岁中年先生,看起来很陌生,不是他印象里收过他三分银子的教谕。 当然,这位中年先生看方应物一样陌生,他抬眼瞧见门外的方应物器宇不凡,主动问道:“阁下是何人?” 方应物拎着肉跨进门槛,深腰作了一个长揖,口中念道:“县学生员方应物,见过先生!” 方应物?这教谕稍加思索,立刻知道方应物是谁了。 若随便一个陌生生员,他还不见得能记起来,新老生员林林总总多达三位数,他这新来的教谕哪记得清楚。但县中廪膳生员就那么二十个,独有方应物失踪不见,据说号称游学去了,所以教谕先生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何况方应物父亲前年中了解元,是本地最出彩的人物。 “你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教谕问道,态度很是冷淡,问的话也很生硬,不像是欢迎优秀学生荣归故里,反而是拒人以千里之外。 这叫方应物愣了愣,自己虽然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也不是嘲讽脸罢?这两天是怎么了,昨日遇到个程先生,今天遇到个教谕,都好像自己欠了几百两银子不还的模样。 按说自己和这位新教谕素不相识,应该从无过节才是,他如此不爽为的哪般?方应物心里想着,口中答着:“学生出外游学,前日回归本县,特来缴还文凭,今后还要仰仗先生。” “知道了,具体手续你去找毛训导就是。”教谕答应一声,便低头写字,没有再看方应物。摆明了是话不投机半句话多、此地不留人的样子。 方应物满心疑惑的摸不着头脑,他从教谕公房退出来后,对着院中井口照了照,这张脸还是那么俊秀,并没有增加什么嘲讽特征啊。 随后方应物又去找县学训导。县学教谕之下还有两个训导,其中一个毛训导乃是本县人,过去也是认识的。 “这也怪不得孟教谕,原因还是出在你身上。”毛训导见到方应物倒也热情,笑着解释道。 方应物惊讶道:“学生与孟先生素不相识,他恼了人却与我何干?” 毛训导反问道:“当初你游学之前,于雅集上严词切责县中读书人耽于逸乐,不思进取,荒废学业,是也不是?”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方应物回忆道,当时也是为了临走之前给大家一个深刻的记忆,树立自己伟光正的形象。当时孟先生根本没来淳安县,这又与孟先生有什么关系? 毛训导继续道:“恰好在那一届乡试、会试,本县只有你父亲一个中试,其他人全军覆没。这堪称本县近几十年来最差成绩,简直惨不忍睹。 如此听到你的滔滔雄言,全县各家宿老极其震动,忧患意识大增。便纷纷将生员士子召回本家,严令闭门读书,不得轻易外出,以至于县学生员去了大半。”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好友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似乎都是在那之后被抓回家里闭关读书了 最后毛训导道:“如今在学生员只有二三十人,大都为寒门子弟,也是因为他们除了县学无处可去,反而在县学读书花销小。” 毛训导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孟教谕为什么看方应物不爽,但方应物在人情世故上不是小白,登时就明白了毛训导的言外之意,读书人说话用得着说那么透么? 敢情还是钱闹的! 这年头,县学教官绝对是最清水的官之一,连个品级也没有,就是那传说中的“不入流”级别,除了一个清高名头和略超然身份,什么都没有。 从经济上说,县学教官俸禄没多少,可以忽略,最大的收入项目就是学生敬奉,也就是送礼。 现如今经方应物一番煽动和危言耸听,县学生员里的大户大族子弟都被牵回家去勒令闭门读书,县学立刻空了大半,教官收入从哪里来?孟教谕脸皮再厚,也做不出一家家上门去讨要敬奉的事情。 而在县学里剩下的生员,都是穷的要靠吃县学补助过活的寒门子弟,在县学读书就为了图一个节省,哪有什么余钱送礼。 “师道尊严,师道尊严”方应物喃喃自语。刚才还以为遇到了一位严师,所以对自己出外浪荡一年多的行径不满,故意要警告自己。谁知道说来说去,其中道理还是这么通俗。 毛训导抚须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呐,换做是我,我也要冒火。” 毛先生是本地人,家里有些地,与邻县大户毛家更是亲戚,所以不愁吃喝。他当训导就是图一个身份和人脉,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心平气和的与方应物磨牙。 方应物有些苦恼了,面对这么一个教谕,在县学日子肯定不好混。 若是嘉靖、万历之后,教官已经堕落到与生员称兄道弟的地步,自然无所谓的。但这年头距离国朝初期不算太久,教官权威还没那么堕落。师道尊严,就连亲爹也不好阻止教谕管教生员。 方应物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还不如答应商相公,在倦居书院读书算了当时还觉得在县学比较轻松自在,适合自己不爱受拘束的性子,谁知道县学也是个火坑啊。(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新学霸的诞生 国朝初年,学校规矩极严,与高压肃杀的政治气氛相衬托。士子考中生员后,必须在学校集中学习,稍有逾越,轻则责罚,重责剥夺功名甚至苦役。 但到了如今,纸面规条还是那个规条,但实际规矩却不是那个规矩了,起码从学习模式上更多样化一点,更变通一点。比如可以不用每天去学校报到,比如可以申请外出游学 对方应物这样清贫出身的生员而言,守在学校的学习效果更好一点,毕竟学校里的学习资源,从老师到书籍,不是穷人家的家徒四壁可以比的。但对大户大族子弟,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这次方应物要去县学读书,兰姐儿难得坚定了一次主意,一定要跟随方应物去县城,不肯独自留在家里。方应物只得答应下来,等他先去县城找好住处后,再将兰姐儿接过去。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又在家休息两日,便正式去了县学,至于生存问题绝对不用发愁的。 他作为廪膳、增广、附学三个等级中最高级、最优秀、最精英的廪膳生员,每个月有廪粮可以领,此外还有单人学舍可以居住。只是要想和兰姐儿同居却是不便,须得慢慢另行寻觅住处。 那新教谕孟先生也是个“妙人”,等方应物一入学,他立刻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公布或者叫散布两则消息。 一个消息是优秀士子楷模、直接从童生考中廪膳生员、“别人家的孩子”方应物入学了!另一个消息是县学准备岁试了! 两个消息混在一起,引起了本县士林关注。岁试不用说了,特别是明年有乡试的背景下。岁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因为全省乡试名额有限,而县学岁试的最大作用就是顶出等次。然后根据等次决定参加乡试的人选。 对于每一个还有上进心的秀才而言,岁试就是功名路的资格考试。每每到了岁试时候。学校立刻就热闹起来。 至于方应物归来这个事情虽然不算大事,但也让很多人计较。一年多前他突然从童生直接被点为廪膳生员,而不是按部就班从低做起,这已经让很多人侧目了。当时很多积年老学霸对廪膳生员名额虎视眈眈,却不料被方应物独占。 然后此人进学后先教训了老学霸,再斥责了众家朋友,便像流星一样闪人了,据说出门游玩逍遥自在去也——这年头资讯实在不发达,就是汪知县也是因为去了一次京师述职才对方应物事迹有所耳闻。 总而言之。不少人特别是被家族圈起来读书的士人对方同学的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产生了再见见此人的想法。 方应物听到孟教谕的做法,对其一笑了之,人各有志,他还能拦着孟教谕招徕生员不成? 话说这两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最直观后果,就是有很多生员陆陆续续的回到县学读书,越近处的越早。 比如与方应物同案进学的吴绰吴公子,又比如已经快算中年人的老学霸徐淮。至于方应物的好友洪、项二人估计要来的晚一些,毕竟他们本家位于县境最东端。距离较远。 吴公子见到破坏自己“小三元”荣耀的同案方应物后,还是习惯性的、骄傲的冷哼一声,不过没有多余举动。 对背负本县第一科举家族期望、志向远大的吴公子来说,方应物即便令他不爽也是过去式了。没必要斤斤计较纠缠不休。现在的他要放眼前方,未来的乡试、会试才是他的舞台。 但是在老学霸徐淮心里,这股怨气还是没有化解掉的。当初他谋取廪膳生员未遂。愤而去欺负新进学的方应物,却不料反被方应物整治一番。叫他胡乱篡改了商相公的文字。当时颜面扫地不用说了,还为家里带来了不小的恐慌。实在情何以堪。 如今一年后重回县学,徐淮总觉得同学们对待自己不像之前那般敬畏,老前辈的架子都快摆不出来了——这都是方应物的错。 从哪里跌倒的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所以徐学霸要从方应物这里找回场子 学校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聚讲、温习、作文等几样。其中每到旬日之首,便是作文时间,由教谕出题,生员撰文答题,然后就是点评观摩,这也算是一种模拟考试。 明日便是作文之日,此刻明伦堂中诸生三五成群的闲谈。徐淮出现在独居窗下的方应物身前,皮肉不笑的问候道:“经年未见,方同学可好?” 方应物抬起头,淡淡的瞥了对方一眼,答道:“多谢徐前辈挂念。” 徐淮随即很露骨的说:“想必方同学游学归来,艺业有所精进,明日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方应物叹口气,“徐前辈你岁数都这么大了,有四十了么?怎的还如此幼稚,难怪这多年不长进,只能在县学蹉跎时光,混得一个学霸名头,深为你可惜!” 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声轻笑,徐淮恶狠狠地抬起头环视四顾,将这笑声压了下去。他是个县学厮混多年的老人了,别人犯不上为几句戏言得罪他。 徐淮激将道:“在下诚心请求切磋学业,方同学莫非瞧不起在下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是文字游戏尔,方同学有什么顾忌?” 真是拙劣的戏码,方应物皱皱眉头,信口道:“随便。” 县学里其他人对自己这新人普遍有不服气心理,学霸也不止徐淮一个人。不打发掉眼前这位敲山震虎,说不定还有别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及到次日,孟教谕进了明伦堂,师生见过礼后,孟教谕便开口道:“今日不作时文。练习策问。” 科举中当然以八股文为重,策问科目虽有。但最多只是参考作用,不具备决定性意义。 不过策问总得象征性练习练习。能胡乱写几笔,总不能上了考场在策问科目交白卷。所以诸生稍稍意外后,并不奇怪。 徐淮胸有成竹的看了方应物一眼,开始动手研墨。八股制艺、策问、诗词三项中,策问这项是他最有把握的,也是大家族的优势。 例如他们蜀阜徐家,就有一位官至三品的长辈致仕,时常在族学讲解仕宦见闻心得。这种见识是寒门学子所不具备的,所以寒门学子写策论常常不如官宦后人。只能从四书五经中生搬硬套。 而且最重要的是,徐淮已经知道了今天的题目并有所准备了。原因很简单,孟教谕收了他的礼。各方面都可谓是万无一失,徐淮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获胜。 当然,徐学霸还不至于幼稚到赢了一场就以为自己能压倒方应物,文字游戏一场输赢往往说明不了什么。 但若两场、三场、场场如此,那又会如何?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 正在徐学霸的遐想中,孟教谕出了题目:“今日题目是应对北虏之边策。” 边策方应物愕然。这也太巧了罢?其实也不是巧合,边事从立国之初就是重中之重,边策自然而热也就是各种策问里的热门题目,不算稀奇。 现在是即将岁试定等次的关键时期。县学诸生都不敢怠慢,纷纷提笔开始撰文,一时间堂中数十根笔一起舞动起来。 那边厢。徐学霸胸中有成竹,笔下风生水起如有神。不知过了多久。写就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策文,全程一气呵成笔不加点。堪称十分精彩。 甩下手中笔,徐淮朝不远处方应物那里看了看。却见那方应物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敢情过了这半晌,他一个字也没写。 难道是写不出来?还是生怕写不好故意藏拙?徐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方同学,为何纸上不着点墨?不然今日比试,我未免胜之不武。” 坐在上头的孟教谕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异状,故意一字不写,莫非是藐视他这个教官么?想至此处,孟教谕脸色渐渐严厉,起身拿起戒尺,准备训斥方应物。 洪、项两人还没有到学校,所以方应物在明伦堂里没有什么朋友,更没人出来为他开解。徐淮这种因为方应物年纪轻轻就成为廪膳生员而瞧不顺眼的,更是等着看好戏。 方应物十分淡定,仿佛事不关己。正当此时,忽然有身穿青布长衣,头戴插翅平顶帽的衙役在明伦堂门口闪现,对孟教谕拱拱手道:“老先生!县尊大老爷急召方应物方秀才!” 县尊请方应物?孟教谕闻言一愣,摆出教官架子道:“眼下是学业时间,县尊也大不过圣贤书。” 那衙役笑了笑,“小的没将话讲明白。其实是从京师有加急诏书到县衙问策,事情关系边事,而且诏书里点了名询问方秀才意见,老先生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堂中当即哗然,如果大家耳朵没听错的话,连高在天上、远在京师的朝廷都要找方应物问边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起身,轻飘飘的弹了弹尘土,对孟教谕抱拳道:“不是学生不敬重先生,而是学生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告辞!” 一干同窗目送方应物消失在门外,只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连朝廷都要特意发诏书来问他意见,这是什么待遇?起码是致仕尚书级别才能有罢? 原来的各种情绪悄然散去,只剩下了自惭形秽。难怪方同学不像其他人那般,热衷于结社交游和互相吹捧,只觉得此人有点清高拿架子。 现在才知道,虽然方同学和他们同是县学生员,但却远不是同一个境界了,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所以方应物和他们这些同窗,目前真没什么好谈的,还要等他们更上几层楼后,才配得上有共同语言罢。 又有人断定道:“徐淮不中用了,他这个学霸要被方同学顶替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学霸的内涵 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今天这事同样并不是碰巧。而是方应物提前知会了汪知县,故意安排的。 当然方应物还没有大胆到捏造朝廷诏令给自己增光添彩的程度,就是他想假冒,汪知县也不会陪他一起疯的,矫诏的罪名谁能承担得起? 确实有这么一道诏书,也确实朝廷是要征询方应物的意见。只不过这诏书是前天到的,不是今天到的;而且这诏书本来也没有必要公开,不用大张旗鼓的跑到县学宣布。 原来最近北方发生了一场剧变,癿加思兰部与朝廷拉拢的满都鲁可汗本部忽然爆发战争,互相攻杀。然后突然传来了满都鲁汗的死讯,据说是受了重伤不治而亡。 大明朝廷得知消息后,按照传统思维立刻理解为“吾皇圣明,天佑大明,中外齐心,运筹帷幄,北虏内讧,酋首毙命”。 这便说明了先前拉拢挑拨的策略是有效的,方应物所说都是正确的。但面对这种局面,下一步该如何做又需要仔细计较了。 这时候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提议,征询始作俑者方应物的意见,于是朝廷便紧急下诏到淳安县县衙,叫方应物上疏发表看法。而前天从汪知县口中乍闻此事时,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也太抬举他了。 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满都鲁可汗大概就是今年挂掉。方应物本以为有自己这蝴蝶效应在,满都鲁能多活几年,并且与癿加思兰对峙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年还是挂了。 更没想到的是,朝廷居然将满都鲁挂掉归功于他所献的边策。并且特意下了六百里加急诏书来询问下一步意见,这简直令方大秀才受宠若惊。 方应物当然知道。根据历史轨迹,满都鲁的遗孀,也就是满都海皇后将会选择不到十岁的巴图猛克继任可汗,大明官方对其史称“小王子”。 而且满都海将再嫁给巴图猛克,未来大漠便成了满都海和新可汗小王子的天下。特别是小王子,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此人长大后将成为北虏中兴之主。 从长远来看,迅速干掉小王子才是正理,但从短期而言。大明朝廷也不好立刻背信弃义,抛弃顺义王满都鲁的继承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上疏奏道:“尝闻鞑虏之中,有少年名曰巴图猛克者,为北元黄金家族唯一血脉,继位可汗者必为此人也,朝廷可顺势册封为顺义王。 如若此后新顺义王不能灭癿加思兰,朝廷仍依照之前章法对待;如若新顺义王剿灭癿加思兰,其势大张时。朝廷可联络大漠之东科尔沁、亦思马因等部,依次册封、开边贡,诱其与顺义王本部争锋。 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坐视新顺义王巴图猛克号令大漠。不然后患无穷也。” 方应物这封奏疏,早在昨天就交给汪知县并发出去了。但是为了让自己在县学里清净,方应物便请知县帮忙演戏。故意在今天派了个衙役以传唤的名义,到县学当众公布有这封诏书。 他的目的就是以此震慑那些对自己不服气的人。用事实让大家明白做人的差距有多大,免得总是有不开眼的人上门挑衅。 但有趣的是。今天孟教谕好死不死的出了一道边策题,与朝廷下诏询问方应物边事对策相映成趣,倒真是凑巧了。一想到这里,方应物内心就觉得好笑。 能够让朝廷直接下诏垂询意见,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边务,这对蜗居在县学的普通士子而言,冲击力太大了。 导致方应物走了后,县学明伦堂内集体失声。人虽走了,但“我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这句话言犹在耳。 淳安县大族里,各种册封诏书并不少见,几乎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些,但那是属于家族里别人的,不是他们自己的。 而且走形式的册封与咨询意见的诏书不是一回事,象征意义也大不相同。朝廷下诏垂询军国重事,这分明就是史书中布衣卿相的待遇啊。 客观的说,真实情况没有这么夸张。但方应物装逼装的太成功,区区县学生员们的眼界太低,人的想象力也是无穷的,不免就夸大了。 有些词话小说看多的人忍不住想道,这方应物出外游学一年,难道是碰到了微服私访的天子,然后哄得圣心大悦,获得知遇之恩了么? 按下别人心思不表,却说方应物跟随着衙门差役出了县学。又进了县衙后堂院内,这戏也就不用接着演下去了。方应物便对衙役谢道:“有劳了!” 那差役连忙笑道:“大老爷和方相公有所吩咐,也是小的本分。” 此后两人便就此分别,方应物从县衙中出来,漫步回学校去。正经过县城当中的十字街头,忽的听到有人叫道:“前面莫不是方贤弟么!” 方应物转头看去,却见许久不见的项成贤在向他招手,旁边则是焦不离孟的洪松洪公子了,他们的身后则是两个仆役。 看来这两位熟人听到县学岁试消息后,终于来到县城准备入学,这下可有住处了!项成贤在县城里那处宅子面积大,还有单独外院,很适合安置兰姐儿。 方应物像是看到了长了脚的房子朝他走过来,欣喜的上前见礼道:“见过两位贤兄,别来无恙否?是何时到的县城?” 洪松答道:“今早到的,刚安顿好,正要前往县学。” 项成贤也插进来答话道:“托方贤弟的福气,这一年来读书读的甚爽,爽的都忘记掉书房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又听说县学要岁试,故而前来入学。” 三人寒暄过几句,正商议是先去县学还是先去找个地方喝酒时。心细的洪松忽然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便问道:“县学岁试在即,想必在校诸君都不敢有所懈怠。眼下这时辰正是读书讲学的时候。方贤弟你却为何独自在外闲游?”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方应物答道。 项成贤眉毛皱起来,冷哼一声抢先对洪松道:“还能有什么原因。想必是你我这几日不在县学中,有些不开眼的折辱到方贤弟了,故而他心里愤懑,无法排遣,只能独自在外徘徊了。” 方应物很叹服项成贤的想象力,连忙否认道:“实情并非如此,县学中没有人欺辱得了我” 项成贤打断了方应物,“这话我不信。你的秉性最是要脸面,就是被人欺辱了也不会告诉别人。生怕丢掉自己面子,只会自己偷偷想办法报复。 所以有这种事情后,必然故意藏在心里,不欲为友人知。但你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住我!” 方应物瞠目结舌,项大公子的思维也太跳跃发散了罢,正要继续否认,此时洪松又抢了话头,继续表态道:“方贤弟但请放心。有我二人在,必不叫别人能继续欺辱你。” “绝非如同你们所想的,刚才有诏书到,我去县衙接诏了。” 项成贤盯着方应物嘿嘿笑道:“编理由也要编点像样的。你以为以我的智商会相信有诏书找你么?你怎么不说如来佛祖降下法旨?” 方应物只能无奈的挥挥手,“随便你们怎么想了。” 三人一起向县学走去,商定好在报到后便去找个地方吃酒。才进了仪门内。远远望见课业已经散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明伦堂散出来。 项成贤拍了拍扇子。叫好道:“来的正是时候,先生们都有时间。不用枯坐久等了。”随后又蠢蠢欲动的说:“等见过先生后,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折辱方贤弟。” 这位项大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么?方应物撇了撇嘴,讥讽道:“看起来项兄很兴奋?”项成贤打个哈哈,“许久不见同窗,难免,难免!” 这时有位三十余岁的士子走到三人面前,项成贤立刻转移了话题,对来者道:“刘兄,无须多礼,有何贵干?” 方应物也识得,这位来到他们面前的同窗姓刘名衍道,也是县学里一位老资格生员了。当然老资格生员不是什么好词,只能说明此人蹉跎岁月,无法寸进。 那刘衍道没有理睬项成贤和洪松,却先对方应物行礼道:“见过方同学!”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又道:“今年岁贡之事,请方同学援手,在下必有后报。” 所谓岁贡,就是县学生员的另一条出路。如果实在考不中举人,秀才便可以按照年纪排序,每年推举一次贡生,依次补入国子监读书,出来后仍然可以做官。 对方应物这般志向远大的人,当然不屑于走这条路,但对于很多其他人而言,这也是不错的出路了。 但一所县学每年只有一个贡生名额,所以还是很吃紧的,一个名额往往几个人争抢。 洪项两公子愕然,目瞪口呆的面面相觑。 若刘衍道找他们两个帮忙夺取名额,似乎不算太稀奇。他们两个凭借家世和自身实力,好歹也算是县学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不比那什么徐淮差。 但这刘同学居然无视他们两个,跑过来请方应物帮忙,这是吃错药了罢?方应物这个在县学没呆过几天的菜鸟生员,能帮什么? “你这里是不是”项成贤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道。 方应物也很愕然,一是惊愕这玩意也需要搞暗箱操作?二是大家都是读书人,说话不该含蓄点么,怎么如此直白?他不由得带着一脸疑问看向洪松。 洪松摇摇头,对方应物道:“县学向来如此,不必大惊小怪,教官也管不了这些。” 方应物苦笑几声,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生员秀才的正经出路无非是乡试中举和贡选入监两条,都不是以生员自己意志为转移的,所以在县学里当这个学霸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好处? 按道理说,没有利益驱动的现象,都不会是长久现象。像徐淮那种人乐此不疲的当学霸能得到什么收获?难道年年欺负新人就很能满足他了么? 现在方应物终于搞明白了,这里面还真是有利可图教育行业果然也不单纯啊,学霸的内涵原来如此! “恳请方同学助我一臂之力!”刘衍道坚定的说,无视了旁边项成贤和洪松两张诡异的表情。(未完待续……) PS:说说更新的事情,这两天要攒攒稿子,到28号开始加更。因为月底有双倍月票活动,而下个月据说是起点的历史分类月。 第二百零四章 学霸详解 对于一时说不好,或者看不清后果的事情,方应物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对刘衍道点点头道:“在下知道了。” 见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刘衍道面上微微露出几丝失望。随即方应物又道:“具体如何,在下三思之后会尽快告知与你。” 如此,刘衍道便只能抱拳告辞。目送刘同学离开后,半晌无言的项成贤和洪松都不能置信的盯着方应物看, 他们很清楚,被人拜托在岁贡事务中帮忙,这是只有身为学霸才会遇到的情况,也只有学霸之流人物才能在县学里摆得平事情。 而那刘衍道看起来没有失心疯,跑过来找方应物求助,难道方应物现在就具备学霸资格了? 项成贤很不文雅的伸出两只手掌,晃动十根手指道:“方贤弟,你两次进入县学读书的时间,能超过手指之数么?” 方应物没有回答这个无聊问题,只对他道:“这下,你们应该相信不是我受了欺辱,却不好意思对你们说罢?至少目前县学中,还没有人欺辱的了我。” 项大公子叹口气,顿时意兴阑珊,感到很是无趣。他可是用了好几年时间,才在学霸位置上具有一席之地,方应物却只需要不到十天。 洪松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拉住眼前两人道:“不去找先生报到了,先去吃酒!” 方应物也应声道:“不错,先去吃酒!”他也想抓住两位好友仔细盘问这学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有靠着当学霸牟利的?帝王将相史中。是不会记载这种有损读书人门面的小事情,非得询问当事人才知道。 拣了一处干净酒家。方应物和洪、项二人入内,叫了各色酒食上来。 从前在淳安时。方应物囊中羞涩,一直是蹭两个大户公子的吃喝。如今方应物回乡后,手里宽松不少,于是今次便做东道还人情。 酒过三巡,洪松知道方应物的疑惑,便详细解释道:“自从太祖高皇帝以来,县学每年可岁贡一人直接入国子监读书,这是不同于科举的另一条出路。也好叫科场失利、年华老大的老生员有一条出路。 所以这岁贡名额,是按照年资排序的。每年年资最老的生员可被推举成为贡生。当然,此人也可以不做贡生,继续考科举,然后便依次递补。 但在实际中,排在前面的老生员也可以将名额故意让给别人,从而借此渔利。多年积习下来,此事常被县学中生员操纵。” 其实是被老学霸们操纵罢,果然是一门有利可图的买卖,方应物暗暗想道。 项成贤补充道:“那徐淮尤甚。他本身就是最老的生员之一,按年资计算排名很靠前,故而常常能倚老卖老的把持岁贡事情。” 方应物便明白了,今天这刘衍道看起来岁数也不小。故而有放弃科举,入贡坐监的心思也正常。 他跑来找自己帮忙,八成因为他和徐淮不对付。所以不指望从徐淮这里抢到岁贡名额,而又瞧着自己同样与徐淮敌对、还貌似很有实力的样子。就想从自己这里获得助力。 洪松又道:“不只能操纵贡生事宜,就是岁试定等次。也是可以运作的” 方应物暗暗称奇,县学岁试不但关系到全省乡试名额,而且还能决定生员等级升降,学霸连这个都能操纵? 他知道,岁试成绩将会定出六个等次,不同等次的生员就有不同的命运。 成绩是第一等的可以直接补廪膳生员的缺;第二等可以提一级,附学生可以补增广生,而增广生可补廪生;第三等则保持不变。 但从第四等开始,就有逐渐严厉的处罚了,从轻微惩戒到降级,再到最严重的免去功名。 而乡试名额也是同县学岁试有所挂钩的,按照淳安县的规矩,二十个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的岁试前十名可以参加乡试,而且必须是岁试三等以上。 就以他方应物为例,想参加乡试,只要在县学岁试中考为三等,保住廪生位置,那就获得乡试解额了。而其他不是廪膳生员的同学,则需要考到前十名,一般情况下非一二等不可。 相比较而言,考到第三等很简单,所以说方应物这种廪生很接近于是保送入场了。这就是当初为什么方应物被大宗师直接点了廪生后,令某些人眼红的重要原因之一。 方应物心情有些冷,“难道说,县学里这些生员等次的事情,也全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学霸为所欲为的?” 洪松笑了笑答道:“那倒不是,谁也没那么大本事。水平高的靠着考试就完全可以出头,有本事考到第一等,别人当然左右不了他的上进。 但并非人人都是天资卓越,所以也就有了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主要争夺的还是廪生之外的那十个名额。” 那还稍好,如果连最优秀的生员都没有机会出头,才真是令人窒息了。方应物又想起什么问道:“县尊不管这些?” “县尊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毕竟是外来户,无利可图时,真没必要在本地人纷争里涉入过深。而且公论出自于学校,上宪观风时也时常到县学谈话,县尊在这方面也有所顾忌,招来士林非议得不偿失。” 方应物叹口气,难怪明代越往中后期,地方上读书人越是嚣张,根子就在这里。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而且自己也快不由自主的变成其中一员了。 还是不要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方应物忧心忡忡的问道:“你们说,我有没有可能考到第四等或者更低,从而失去廪生资格和乡试解额?” 项成贤很奇怪方应物如此发问,疑惑道:“这种事不会发生罢?” 方应物再次问道:“只说有没有可能?” 刚才了解了情况后,方应物很替自己担忧。本来在八股文上面,他就实在没什么自信,但要是别人都给面子那也所谓,混一个三等过关就可以了。 可是好像那县学教谕不太欣赏自己,而且还有一个学霸徐淮从中捣乱,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要知道,他的八股文真算不上出色,这是实打实的硬伤,被人拿捏了也无话可说。 今天这场作文课,方应物就已经怀疑徐淮与教谕有所勾结了,要是到了岁试时候还有类似的事情,自己的乡试名额就不稳了。 项成贤很纳闷方应物怎会如此多愁善感,他想了想,“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堂堂一个廪生,考到四等以后去,那得要多蠢,或者要多背运才会如此?说出去简直就是笑话。” 方应物冒了两滴冷汗,自己千万不能成为那个廪生落选乡试解额的笑话 科举大道,果然处处是关口,难怪无数天资出色的读书人也只能壮志难酬,悲愤的栽倒在科举路途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盛名之下...... 方应物原本没有想太多,但这回仔细了解各种内幕后。想想孟教谕对自己的态度,又想想徐淮徐学霸对自己的敌视以及对廪生名额的觊觎,忽然心里又不稳当了。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心虚的表现,如果他方大秀才确实文章出众,当然不会去担心自己名列四等以后。但问题在于事实并不是这样,他能照着格式编八股文,但写出来后能不能获得认可却实在没把握。 方应物有心开口说明处境,却听项成贤带着酒意道:“你这人,就是心思太多,想得太多,担心也太多!毫无必要,以你这才华,区区一个县学岁试而已,怎么可能沦落到四等!” “老兄言过了,在下哪有什么才华。”方应物难得谦虚一次道。 “说笑,真是说笑。”项成贤大笑道:“你是方解元的儿子,老子英雄儿好汉!何况我也亲眼见的你文采风流、博学多才,连诗词都有如此出色的气象,怎么可能写不好最简单的八股文章!” 面对项大公子的吹捧,方应物无语凝噎。抄袭诗词和装名士才子的后遗症出来了 在别人眼里,方应物身为堂堂一省解元的儿子,优良血统在这里摆着,平常吟诗作词信手拈来,在县试、府试、院试成绩都很出色,还能被大宗师直接点成廪膳生员,足以说明才华。 有这样的能力,写套路化八股文自然不会太差,起码是中上等。就看认真不认真了,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下等去。却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是捧杀!方应物揉了揉额头,“你有所不知” 另一边洪松却痛心疾首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解释:“人果然不可狂傲。但也不可自轻自贱,不卑不亢才是正道。你好歹是县试案首,府试、院试皆名列前茅,难道区区一个岁试也让你如此没自信,以至于担忧自己名列四等以下?你也太懦弱了!” 那几次考试的时候,上头有人呐方应物默默想道,无言以对。 小伙伴们如此看得起他,叫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了,内心不禁泪流满面。有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错觉。不过叫方应物再做一次选择,他肯定还是会选择这条道路。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与洪松、项成贤吃到酒足饭饱时,眼看外面天色要黑,便由方应物会了账,三人起身一起离开。 方应物随着项成贤来到项家宅子,重新住进了外院。县城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合适的住处不好找。方应物决定暂时栖身于项成贤这里了。 以后就看个人发展情况再定,如果科举不顺,可能长期居住在县城时,再寻觅购买房舍也不迟。 有了住处。然后方应物又托项家仆役前往花溪送信,叫族长方逢时派几个人护送兰姐儿到县城来团圆。 安顿期间,方应物几次欲言又止。他想对洪、项二人求助,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实在不晓得这话怎么说。难道告诉两位好友,他方应物其实没有那么好。八股文水平其实很“一般般”? 还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啊!最终方应物只能独自仰天长叹,他果然如同项公子所言,是个要面子的人。 打铁还需自身硬,他在这方面自身实在不硬,那就只好另想它法了。若是乡试会试那种几千人糊名的大考试,混杂在里面还可以不为人注目。 但县学不过百八十人,试卷好像也要公开点评,所以岁试容易被有心人戳出来。目前两个最大的隐患就是孟教谕和徐淮,一个是教官,一个是仇家有什么办法能解决? 此外方应物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岁试这一关过去后,还是赶紧去商相公那里闭读书罢。即便再被题海战术搞得欲仙欲死,也强似在县学和大家厮混。 和同学们在一起时间太长,未见得是好事情,常言道,距离产生美。至于商相公那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商相公早对他的文章了然于心了。 到了次日,方应物与项成贤早早的一齐出门,招呼了洪松后,三人同往县学而去。进了县学门内,项、洪二人去找教官报到,而方应物独自先去了明伦堂。 还没上月台,方应物就遇见了刘衍道同学,只见刘同学对他行个礼,请他到旁边说话。 肯定还是为了请自己帮助他选为国子监贡生的事情罢,方应物心里猜道。果不其然,刘衍道问:“方同学昨日思量如何?可有了决断?” 方应物昨日只顾得琢磨自己怎么在岁试过关,没太多想刘衍道的请托。现在猛然一想,这算是个可帮可不帮的事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刘衍道看看左右无人,对方应物道:“方同学听在下一言,你这次帮了我,也等若是帮到你自己。” 这话有意思方应物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心思,拱拱手问道:“敢问刘前辈,此言作何讲?” 刘衍道分析道:“那徐淮对你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的不说,你这个廪膳生员位置其实本该是他来递补,却因为大宗师点了你而丢掉,他心里不记挂吗? 他无论从自家好处出发,还是心中的恨意,都会夺回这个廪膳生员位置。不然他的脸面往哪里放?” 方应物晓得,刘同学这不是危言耸听,大概十有八九是可能的,徐淮串通孟教谕主动找自己比拼文章就是个很明显的迹象。那不仅仅是为了泄愤,肯定还存了打击自己的心思。 对读书人而言,还有比功名更大的利益么?秀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廪膳生员和其他生员相比堪称高人一等,各方面待遇截然不同。 刘衍道察言观色,瞧着方应物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心中一喜。 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方应物自恃才高和有背景,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不听他的警告,那就麻烦了。古往今来,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却在阴沟里翻船的事情还少了? 刘同学赶紧继续解释道:“他们这种学霸归根结底也还是生员,本身无职无权,所能做的无非是利用自家声威。 例如鼓臊同伙制造舆论,大肆贬低你的文章和水平,迫使教官在岁试中压制你的等次。若是真把你压到了四等以下,那你的廪膳生员位置必然不保。” “那你说如何是好?”方应物淡淡道。 终于说到这里了,刘衍道有点小激动,“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束手无策,不能被动应付” 方应物见他近乎语无伦次,暗暗摇摇头,这位刘同学还有待磨练啊,说话沉不住气。他来当说客,自己却先激动起来了。 方应物忍不住吐槽一句:“你的意思,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是极!是极!正是此理,方同学你的应对之道莫过于打击徐淮的威信,只要徐学霸说话没人听,那还称得上学霸么? 目前县学两件大事就是岁贡和岁试,那徐淮自从成了年资最老的生员后,已经把持岁贡两三年了,从中也不知赚了多少好处。 今年若不出意外,他必然还要插手此事,这是他最大的依仗和本事。只要你能在岁贡上面赢了徐淮,那他的威信便如冰雪消融。 而方同学你,利用岁贡打掉他的声望后,此消彼长,你自己声望也就上去了。人心所向,再凭借你的才华,那徐淮还能在岁试中有什么作为?谁还敢将你定成四等?” 方应物叹口气,“为了赢徐淮,所以就要帮你在岁贡中被选中,成为国子监监生?”刘衍道讪讪一笑,“这是双赢,双赢。” 方应物点点头道:“虽然你的游说水平很烂,但我还是答应你。” 终于听到一句准话,刘衍道大喜过望,又暗示道:“多谢阁下援手,之后在下定有报答!” “不谈那些,太俗气。”方应物摆摆手道,一边走一边继续深思熟虑。 岁贡决定国子监贡生人选,岁试决定乡试解额人选,都是生员的重要出路。但是对他方应物而言,只想着一条路,那就是岁试、乡试。岁贡至少在十年内是不用考虑的,拿来做文章倒也不错。 若能在岁贡选举中,严重打击到视之为禁脔的徐淮,那就极大的削弱他的话语权。而其后,他若想在岁试上带头捣鬼就比较难了,原因很简单,别人对他没有信心。 学校里都是读书人,学校有学校的规则,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规矩,一般不直接讲拳头大小,一切纷争都围绕话语权展开。 话语权大的,就能造势,传出去也就是俗称的士林公论。所谓学霸也就是话语权比较大的生员领袖而已,没有话语权,自然什么都不是了。 在岁贡上打击徐淮,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围魏救赵罢,方应物考量之后转头问刘衍道:“岁贡选举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明日早上。”刘衍道答道。他对方应物还是有点信心的,此人虽然是新人,貌似势孤力单,但却与洪松、项成贤两个名流关系密切。 只要方应物能拉着那两人一起干,足以造成不弱于徐淮的声势,帮他抢到岁贡名额还是有可能的。即便抢不到,他也没什么损失。(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你说的不错 又到次日,旭日初升,县学生员聚讲,诸生整整齐齐的站在明伦堂外空地上。今天还有项重要任务便是选举一名贡生,去京城国子监坐监读书。 这是项很严肃的事儿,从理论上说,选贡生的意义类似于一次科举考试。成为贡生并从国子监肄业后便具备了做官资格,这是大明朝官方认可的官员出身之一。 大明官员出身,讲究的是三途并进,所谓三途指的是科举、学校、杂流三种出身都有做官途径。 科举是世人耳熟能详的,而且也是目前状况下最正、最清的出身,官场中地位也最高;而学校出身一般指的是国子监监生出身,从国子监肄业后做官,但这种出身在官场中地位比科举就差得远了。杂流出身,多半是吏员转变而来,地位更低,不必赘述。 上述这种情况反映到县学这一级,走科举道路的程序就是岁试,走学校道路的程序就是岁贡。 科举实在考不中,又不想继续坚持下去的,可以选择监生这条道路,也不啻为秀才们的另一条出路。 所以才说,今天淳安县县学选举贡生的意义从理论上讲,也是给人做官资格,相当于一场科举考试,不过真实重要性差得远。 淳安县学中,年资最老的生员徐淮站在人前,几位教官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并不在这现场,看来并不想干涉生员内部选举。 徐学霸彬彬有礼的对诸同学拱拱手,朗声道:“如今又到岁贡选举时候,按着朝廷章法。本该选年资最长者为贡生。但在下自思才德不足,做贡生入太学恐贻笑大方。有失本县门面,故而情愿让贤” 人群中。站在方应物身边的项成贤轻笑几声,低声道:“徐前辈这几句说辞,貌似与去年一模一样,一个字也不差。” 方应物之前仔细打听过,知道这徐淮是县学资历最老的在校生员,这么多年也没考上去,都该有四十岁了。但这种不能上进倒成了他把持岁贡的优势。 因为岁贡理论上是按年资排序的,徐淮这老生员也就拥有最优先权。只要他肯主动相让,那么应该让给谁。他就有很大话语权了,又加上他本身就是多年学霸,更是能左右共生选举。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低声道:“他这其实就相当于卖国子监监生名额,一年卖一个,倒是无本好买卖!今年不知收了别人多少礼,也忒厚颜无耻了。” 他们几个小声议论的时候,前面徐淮已经发完了感慨,“在下看来。杨远杨同学为人老成,课业出色,堪为贡生人选,在下情愿相让。” 随即便有人在人群中呼应道:“徐前辈所言极是!”“此人选不错!”“确实该着杨前辈了!” 县学中学霸当然不止徐淮一个。但其他几位学霸比如洪松、项成贤都是有志于科举功名的,对贡生这种二流道路并不在意,更看不上监生科名。所以也懒得为这事与徐淮计较。此时只冷眼旁观,全当看戏。 刘衍道面色有些焦急。连连看向还按兵不动的方应物。但方应物并不着急,对他问道:“徐前辈推举的杨远是什么人?” 见方应物问起对手。刘衍道恨恨又带着几分鄙夷道:“杨远的资历在县学能排前五,如今年纪真不小了。 过往十几年,杨远的科举功名之路一直不畅,大概今年忍不住了,便换心思想走贡生监生这条路。我看他已经买通了徐淮,要在今日造势选他为贡生。” 方应物万分同情,叹道:“也是十几年科场失意的可怜人,听起来和你差不多扑街啊。” 刘衍道闻言大受内伤,暗吐一口老血,满肚子话登时噎住。 一直等到人群里叫好声停住后,方应物这才不急不慌的排众而出,同样的彬彬有礼,这立刻吸引了人群的目光。方应物与徐淮之间的梁子人人皆知,不过众人还是没想到方应物真会跳出来。 只见方应物对徐淮道:“徐前辈,在下也有一个人选,我看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前辈以为如何?” 方应物突然出去说话,洪松和项成贤两人好一阵错愕。方应物并没有与他们说起今天要狙击徐淮的事情,所以这时候毫无心理准备。两人不由得齐齐想道,难道方应物是临时起意的么? 徐淮收起笑容,冷冷的瞥了故意站出来捣乱的方应物几眼,“人选已经议定,方应物你多说无用!” 人群里便有不少人配合着鼓噪叫嚣,不停地斥责方应物无事生非;也有指责方应物这新人后辈没大没小、无自知之明的。 洪松和项成贤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今天毫无准备,多半是没有胜算的。但是他们仍然硬着头皮出了人群,支持方应物道:“徐前辈说话未免太霸道了,方才一直是你自说自话,如何就算议定了?” 徐淮冷笑几声,胸有成竹道:“议定不议定也不是你们说了算。待我将两个人选禀报孟先生,由孟先生定夺好了。” 听他说出这话,方应物等人皆心知肚明。只怕这徐淮早就打通了孟先生的关节,最后人选必然还是徐淮力挺的杨远。 果不其然,仅过片刻,徐淮重新回到人前,神情得意道:“先生准了,人选就是杨同学。” 洪、项二人摇摇头,这次提前准备不足,确实太无奈了。也不知道方应物到底怎么想的,究竟是不是要成事? 而刘衍道闻言后深深的失望,这方应物今天也忒不靠谱了。他感到这次最大的失误,就是太高看方应物的能力了,前日真是猪油懵了心。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 方应物不为所动,“这还不算完罢。下面你还要将人选送到县衙,经县尊准了并上报到京城。” 徐淮哈哈一笑道:“你这少年人乳臭未干懂个什么?我知道你和县尊有交情。可是莫非你想靠着县尊阻止吾辈么?别做白日梦了!” 随后,徐淮又底气十足的说:“方应物你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方应物知道徐淮说的都是实情。这年头一个知县,理论上的权力是无限的,辖境内没有管不到的事情。但在实际操作中,知县的权力又是极其受限制的。 这种限制不仅仅来自于上司,还来自于当地士绅。某种意义上,大明基层是是县衙与士绅共治的体制,遇到强力的地方士绅。知县也要敬三分。 而知县父母官与本地士绅之间权力边界的划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又确实存在于人们心里。越了界,就是坏了规矩,就要承担后果。 贡生名额是县学士子内部事务,按淳安县过去习俗是县学推出人选,知县不大干涉,基本都是交由县学生员自行处理,也算是士子生员政治特权的一种。 如果本县汪知县真敢强行指定贡生。那将是犯了众怒的行为。而在本朝一旦成群的秀才激动起来,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任何官员也要退避三舍。 况且区区一个贡生,对当事人也许很重要。但在科举出身的知县眼里,实在算不得大事,为此坏掉传统规矩导致让别人侧目不值得。 所以徐淮不相信汪知县会亲自帮着方应物推举人选。不只徐淮徐学霸,周围别人都不相信。如果方应物以为依仗知县就能强行指定贡生人选。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方应物想了片刻,然后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这句话,仿佛是徐淮前面那句话的重复,几乎一个字也不差。 徐淮听到后只当方应物认输了,他得意的笑了笑,“无胆鼠辈,真是无知无畏,现在知道天高地厚了罢?我这便叫仆役将人选送到县衙去!” 围观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不停的议论方应物,都觉得他这表现有点虎头蛇尾。一开场方应物气势汹汹的质问,摆明了是要在岁贡事情上狙击徐淮。但却没想到,连三把斧都没有,方应物迅速的溃败了。 项成贤小声埋怨道:“你打算借着岁贡由头与徐淮当面冲突?那为何不提前说明?这下弄得措手不及,让我们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方应物不以为意的答道:“两位兄长有心了,其实今日不必劳驾你们,有在下自己就足够了。” 洪松疑问道:“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我不信你会如此白白认输,一些后手也没有。” 方应物仍然神神秘秘道:“两位兄长稍安勿躁,到时便知,说出来就不灵了。” 洪松指着刘衍道说:“我们当然不躁,你还是想想如何安抚刘同学罢,我看这次你把他坑惨了。”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那可未必。” 下午时候,诸生正在明伦堂中读书,忽然有仆役走了进来,对徐淮道:“孟先生叫我告知徐朋友,县衙父母大老爷那边批的很快,已经送回县学了。” 徐淮立刻转身,对着唯一贡生人选杨远道:“恭喜杨同学!”四周诸生也纷纷围上来,恭喜杨远有了国子监读书机会。 那仆役脸色很怪异,“诸君先不要急着恭喜,其实县尊是否了人选的。” “什么?”徐淮和周围众人大吃一惊,知县居然会否决了他们的人选?难道这次知县打算逾越规矩,不按理出牌的干涉贡生人选么?这是吃错药了罢? 仆役继续道:“知县批语还说,他相信县学生员,所以让诸君继续推举人选。”众人暂时又迷惑了,从这句看,知县貌似还是讲规矩的,这算怎么回事? 方应物慢慢挤到徐学霸身前,再一次重复了徐淮上午说过的那句话:“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项成贤忽然醒悟,想通了其中关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应物这个主意简直太阴损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谁赞成?谁反对? 徐淮站在孟教谕公署内,面对着汪知县的批复直发呆,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否决他们上报的人选?但还叫他们重选一人?这何苦来哉?其中有什么关窍? 再又一想,其实县尊的行为没什么可指摘的,他虽然不同意人选,但也并没有越线直接指定人选。而是将选举的权力还给了县学,仍然叫县学另行定出人选上报。 对县尊而言这样并不过分,父母官就是父母官,该有的话语权还是有的,否定个把人选不足为奇。 但是面临重新上报的要求,徐淮隐隐觉得不对头,事情大概不会如此简单罢。 既然杨远这个先前定出的贡生人选被县尊否了,那就先另换一个再去试试看。徐学霸想了想,又征求过意见,重新向县衙上报了一人。 很快,汪知县的批复再次转回来,批语与第一次一模一样:“人选不妥,着县学另行选举良才,其后再报来。” 随后徐淮赌气似的,又连续换了三个人报上去,但次次都被汪知县退了回来,但仍然让县学继续选人。这下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了,知县这绝对是故意的。 汪知县可以毫无节操的故意,但徐淮却发现,他就算想继续赌气,手头也没有什么人选了。 说起这岁贡,虽然每次只有一个名额看似很少,但目前生员数量还没有膨胀到万历以后那个程度,真正符合条件的贡生候选其实不多。 按照国朝制度,成为生员十年以上。又不能在科举上面更上一层楼的人,才具备了贡生资格。而且有贡生资格并不意味着有这个愿望。不是人人都想当贡生。 够贡生条件的人当中,一般年纪大的。早离校回家冠带闲住了;另外还有不少壮心不已、仍打算继续在科场奋斗的,这两种都不是贡生候选。 所以年资真正满了十年,考试已经考得厌烦,主动想进国子监读书并走监生道路的人其实不多,整个淳安县学中,今年符合要求的不超过六七个。 经汪知县连续否了数次后,县学中还有资格被选为贡生的人,除了徐淮自己就是方应物力挺的刘衍道了。 徐学霸在县学如此滋润,显然是不想去当贡生的。所以真正的人选等于是只剩刘衍道了。 此时面对杨远等人的抱怨,和其他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嘲笑,本来十拿九稳的徐淮有种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感受,但偏偏又无计可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知县行为确实是符合规范的,并没有坏了规矩,可是重复又重复的,却产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尽管从表面上看,选择权仍然在学校这里,知县并没有侵犯越界。可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否定。最后只剩了一个人选,他哪里还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又回想起“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这句话,简直就像自己打自己的脸。 知县确实没有直接拟定人选。也确实还要学校自己选出人选,可是滋味完全不是那个滋味了。 最痛苦的地方就是,即便看穿了这一点。他还是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被逼入了死角。这才是方应物捣鬼的方式。原先站出来呛声只是迷惑他而已! 徐淮还知道,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笑话。如果真的输掉,他的面子往哪里放?这可是他把持了三年的事务,却不防败给方应物这新人了。 徐学霸的尴尬处境被人看在眼里,纷纷议论道:“一代新人胜旧人,徐前辈要栽了,必然会输给方应物。” 项成贤则对方应物赞道:“高,实在是高。这绝对是阳谋,就算徐淮早早看透了,也无法抗拒。 难怪你并不请我与洪兄帮忙,原来不是你疏忽大意,而是胸有成竹呐!不需要我们两个协助,你也能赢下这一局。” 至于请托方应物出手的当事人刘衍道则喜不自胜,没想到峰回路转又出现了曙光,愿望实现仿佛就在眼前。除了他之外的人选,都被县尊大老爷一个一个否了,那么最终人选舍他其谁? 方应物对此笑而不语,稍微对现代选举政治有所了解的,给徐学霸设计出这种困境并不难。选举游戏的本质,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何况政治选项从来就不只有两种互相对立的选项,中间充斥着大量灰色地带,如何利用好这些灰色地带才是体现能力的地方。 知县的确不便直接拟定人选,但可以通过否决所有其它人选这种更加间接、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事实又一次证明,读书人虽然能陶醉于清高虚荣而产生自高自大的错觉,甚至有时候在官府身上占到几分便宜。但归根结底还是假象,只看官府需不需要戳破假象而已。 一连过了数日,这天孟教谕正在明伦堂中讲学,忽然有县衙差役在门外叫道:“大老爷差遣小的来问话,眼看着时间过去,为何岁贡生人选还未上报? 若再不上报,就要误了今年的机会!故而叫你们县学务必今日将人选报上来,也好让大老爷及时转呈京师。” 众人齐刷刷的望向徐淮和方应物,这两个人是为这件事互相顶牛的人,最后的结局还是要从这两人中间出来。 方应物起身走到孟教谕前方,询问道:“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先生以为如何?” 实现与徐淮有所勾结的孟教谕无法可想,拿眼去看徐淮,但只看到徐淮发呆。故而仍没主意,最终只得说:“甚好。” 方应物很恶趣味的转过身,对着同窗们道:“谁赞成?谁反对?” 徐学霸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明伦堂,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门外。诸生目送徐淮离去,没有上前去劝阻的。 “恭喜刘同学!”“恭喜刘前辈!”风水轮流转,还是那批人,这次却都围到了刘衍道身边,不停的道喜。(未完待续……) 节操良心三更连发,只为月票! 又到月底玩命时候,这次和前面差距有些远,但该玩命还的玩命。 从这一刻起,月票双倍活动开始了,大家不要浪费掉啊。求蹂躏,求压榨,求月票! 今晚的又一个三更连发等着你们!(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又一个? 这日中午时分,方应物没有出去胡吃海喝,而是与洪松、项成贤、刘衍道等人在县学膳堂中用膳,书面词曰会馔。 “你们听说了么?那徐淮告了病假,回家修养去也。”项成贤笑道:“我刚才去先生房中办事,偶然听到的,难怪他这几日始终未曾露面,原来是暂时走人了。” 洪松老成持重的议论道:“徐前辈连连大失颜面,闹了笑话,一时想不开也是人之常情。” 方应物则有些惊讶,“他这就回家去了?竟然连今年岁试也不管不顾了么?” 项成贤嗤声道:“他不是不管不顾,而是对岁试失去了信心,所以这次就不愿参加,干脆告病不出挨过去。” 这就没了信心?心性还算坚毅的方应物表示很费解,徐老学霸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 项成贤继续解释道:“想获得乡试解额,要么是廪生并在岁试中不低于三等,要么考中前十位。那徐淮本来有心思图谋你的廪生位置,可是被你连番打击,现在哪还有这个气势? 既然不是廪生,所以必须考到前十才能获得全省乡试解额。但有你在旁边虎视眈眈,他自己才华又是普通人,更没有信心拿到前十。 最担忧的是,说不定你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招数,直接将他打成六等,连功名都保不住。所以徐前辈干脆告个病假,不参加本次岁试了,兵法上这叫做避敌锋芒。” 方应物无语,项老兄这分析也太夸张了自家事自己知。这次岁试他能过关就不错了,哪还能分心去管别人?更别说把别人打压到降级。简直就是痴人呓语。 方应物便叹道:“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那种人吗?”。众人笑而不语。埋头吃饭,很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风范。 偶然瞥见有人从膳堂门口进门,正对着门口的方应物无意识的多看他了几眼。 然而却见此人转身朝着这边走过来,然后对方应物恭恭敬敬的施礼道:“不知方同学有何见教,在下洗耳聆听。” 才多看了此人几眼,他就低眉顺眼的跑过来请指教?这是什么节奏?方应物愣了愣,“哦,没事。” “那在下先行告辞。”这人再施了一礼,又恭恭敬敬的离开了。方应物目他离去。真心觉得很蛋疼。 洪松打趣道:“前几天你总是忧心忡忡的没有信心,现在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就算你在考试中,故意将文章写差点,县学里谁还敢把你议论到四等以下么?” 项成贤接口道:“不止如此。这次方贤弟用县尊如臂指使,只怕会将孟先生吓住了罢?那孟先生还敢在岁试中与方贤弟鱼死网破吗?”。 瞧着眼前几人一起低声哄笑起来,方应物哭笑不得。 如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几个生员连县学教官先生都敢调笑几句,放在几十年前纲纪严肃的时候简直不可想象。 但方应物又恍惚想道,这就是学霸的好处?当真是不为学霸枉少年啊。原来觉得区区一个县学,还争什么学霸很无聊,如此看来也是有趣的。 却说夏去秋来,光阴似箭。时间一晃已经进入八月,再过一个月,就是县学岁试的日期了。 方应物渐渐的不太担心自己岁试。确实正如友人们所说,除了别有所图的徐淮之外。谁会蠢到不惜撕破脸也要把他定成四等? 期间将小妾王兰接到了县城,合住在项宅外院。白天在县学读读书。晚上床头床尾的娱乐,除此之外生活中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日子悠闲而平静,一如普通读书人的生活。 又到了八月下旬时,中秋佳节刚过,方应物在县学听完讲,便与项成贤、洪松一起离开。 三人正商议晚上出去打牙祭,忽然有县衙衙役等候在县学门外,上前对方应物道:“方相公,县尊大老爷有请!” 方应物只得与好友作别,随着衙役去了县衙。又到了后堂,拜见过汪知县,便听汪知县说:“今日收到行文,浙江巡按御史将按临本县。” 巡按御史要光临?方应物同情的看了一眼汪知县,只怕这位县尊的日子不好过喽。 若要评选大明朝最苦逼的七品官,知县绝对是热门选择之一。别的不说,只说这头顶上的婆婆数目,天下七品中无出知县之右者。 府衙、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巡抚,哪个不是知县的上司?知县又敢慢待哪个?随便一个都能压住最底层的亲民官。 当然,上面这几个婆婆虽然都能管到知县,但是根据国朝体制,从知府到巡抚,不会轻易下到县里的。因而对知县而言,这些婆婆勉强也称得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上司,不但会亲自下到县里,而且还会事无巨细的察看一切县政事务,包括刑名、钱粮、仓库、民风、学校等等。 对官场所有了解的都知道,让地方官最头疼的上司就是这种。毕竟政务繁杂,哪个地方官也不敢说自己任何毛病都没有。 这种最令地方官头疼的上司,就是汪知县刚才提到的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虽然仅仅是七品,和知县一样,但却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身份。这个职务是从监察御史中选出最优秀人选来担当,职责就是以代天巡狩的名义,巡察各地方,一应政务无所不包。而且巡按御史是完全独立于地方官府的,不受任何地方衙门管辖。 巡按御史的权力极大,大事上奏、小事立裁,所到之处堪称见官大一级,是大明官制中以小制大思想的体现,戏曲中常见的尚方宝剑八府巡按就是巡按御史的艺术化形象。 从另一方面说起巡按御史的存在意义,大概就是朝廷用独立特派员制衡地方的方面大员、封疆大吏,免得尾大不掉。 方应物心里明白,汪知县对提到巡按御史,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有求于自己了。否则巡按御史再厉害,也是来考察官府衙门的,和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关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屡屡受过帮助的方应物从道义上断然没有拒绝汪知县的理由。他便想道,既然如此,与其等汪知县开口还不如自己主动一点。 于是方应物行过礼后,对汪知县说:“巡按御史按临本县,实在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老父台须得仔细应付。若有用得到晚生之处,尽管吩咐就是。” 汪知县笑道:“本官自忖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大抵问心无愧,不怕巡按御史纠察。只是按惯例,巡按御史按临一地,必要到学校观风。这方面事情,就要拜托贤生你多多上心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汪知县要找到自己。原来是要自己帮着做好县学工作,免得巡按御史到县学观察时,县学生员捅出什么篓子。 毕竟大明号称养士百年,在县中生员秀才是思想最活跃,又最敢说、最能说的人群,汪知县对学校不放心也是正常现象。确实在大明朝,秀才闹事的现象很多很多,受到的处罚却很轻很轻。 “晚生晓得,老父台但请放心。”方应物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又很关心的问道:“只是不知巡按御史何时按临?” 汪知县心里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此子确实是一个懂事的人,也很知道分寸。他口中答道:“巡按刚上任,已经到了杭州府按规程与巡抚会面,大概再过得十来日就按临本县了。” 新巡按?而且又是个一上任就先跑到淳安县的新任官员?方应物立刻觉察到其中关键之处,颇可玩味呐。 为什么说“又”?他记起来上一个这样干的是本省提学官李士实,也是刚到任就纡尊降贵的跑到淳安县来。 李士实这样做,新任巡按御史也这样做淳安这个人口稀少、钱粮不丰的浙西偏僻山区小县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导致各种朝廷差遣官员一个接一个的往这里跑? 方应物知道,前次按临淳安县的李士实大宗师目的就是奉了万安万首辅的命令,跑来观察商相公动向的。以此类推,莫非新巡按也是如此?方应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前几个月,浙江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大动荡,所以引起万安关注和警惕,又派个人来察看情况,似乎也是应有之义。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估计以后还会有类似情况的。只要商相公还身体健康,万安万首辅就不会掉以轻心。 不过方应物也清楚,就凭提学官、巡按御史这些,还动不了商相公,而且彼辈也没必要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动前首辅。 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察看状况并暗中汇报而已,说白了就是一种变相监视,不大可能会有实际性动作。 故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商相公那边什么也不做也没关系。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总是有它的道理。(未完待续……) PS:本想再憋到晚上再来个三章一起发,但月票增长减缓,还是忍不住先发一章刷刷存在感,与前面相距甚远,痛求月票拉近距离! 第二百零九章 杀鸡骇猴? 九月初二,新任浙江巡按御史沈坚按临淳安县,并即将对淳安县各项政务进行巡察。 这是一件大事,知县汪贵率领县衙大小官吏以及本地士绅、老人代表,前往县衙南门外青溪渡码头迎接沈巡按。 本来汪知县是打算前往县境边界处迎接,但沈巡按事先派了随从过来,勒令不许远迎,一切从简。 方应物方大秀才作为士子代表,也站在人群里,并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在前面不远处,县衙大小官吏已经跪成了一片,老老实实的对巡按御史行礼。 同为七品,但权力地位天差地别,所以汪贵见了巡按御史仍要行跪拜礼。别说汪知县,就是知府见了巡按,说不定也要跪拜相见,这就是属于七品巡按的赫赫声威。 这位沈巡按面皮白净,看岁数也就三十五六,似乎比汪知县还小几岁,但两人之间的际遇对比令人唏嘘。 方应物闲得无聊,一边观望汪知县参见巡按御史,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一个问——为什么汪知县要大礼拜见,而他这士子则不用去跪拜?好像就是这个习惯,也没有人对此不满的说什么。 想来想去,方应物悟出一个道理。那是因为知县已经进入了官场,是正式官员,身在这个体制内自然就受到其法则的约束。而自己目前最多只能算个官场边缘人,主要身份还是读书人,自然可以选择不遵守。 国家重养士,读书人相对而言可以超然一点。即使有所失礼,也可以被当成有节操和不趋炎附势。当然。如果不大礼是否会惹得对方心里不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边汪知县还在与沈巡按不停的叙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此方应物很理解,汪知县想和沈巡按说话,大概也就这次是个机会了。 这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体统极严,规矩也严。按照制度,一旦进了县后,巡按御史就不许与地方官有任何往来,以免因私废公、生出弊端。 也就是说,原则上只有迎接和送别时候。知县才能与巡按御史交谈几句,所以汪知县才会抓住机会多说几句好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巡按与汪知县谈完话,然后对着士绅、老人们点点头示意过,便上了轿子前往县城,进驻临时准备的察院。 如此欢迎仪式结束,方应物原地活动几下腿脚,便准备离开。却有衙役小跑过来,道是知县请他过去。 方应物只道汪知县想询问学校那边的准备情况。禀报道:“晚生已经与县学诸君谈过,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老父台但请放心。” 汪知县脸色带着几分疑惑,摆了摆手道:“不是问你这些。本官是想说。方才与巡按交谈,大部分时间谈论的其实都是你,莫非你与沈巡按乃是旧日相识?” 啊?方应物小小吃了一惊。刚才汪知县和沈巡按一直在谈论他?这不太可能罢? 他赶紧否认道:“老父台不要说笑了,晚生与沈巡按素不相识。也从无往来,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奇哉怪也。那他怎的会问起你来?”汪知县确实非常奇怪,刚才与巡按御史交谈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方应物才是本地主角的错觉。 不过汪知县实在想不出什么道理,最后只能作罢。他甚至还有一点点小小私心,手握纠察大权的巡按去关注方应物总比对他汪贵鸡蛋里挑骨头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主角,不当也罢。 方应物目送汪知县离开,也陷入了沉思和迷惑中。 这沈巡按首站就是淳安,应该是冲着商相公来的,不然淳安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吸引他迅速前来。可是他在码头上向汪知县问起自己作甚? 方应物早就推断,沈巡按应该是万安选用的。万首辅因为商辂的缘故,对浙江人事相当重视,一般人很难插上手。尤其是巡按御史这种要害职务,万安肯定尽可能使用自己人。 从沈巡按的表现来看,难道说自己已经引起了万首辅的注意?还是说自己在杭州搅局惹恼了万首辅? 刚冒出这个念头,方应物就赶紧又压了下去,因为这个念头未免太过于自恋了!简直不可能! 万安是谁?口碑再差也是已经站在人臣顶点的首辅;他方应物是谁?说破天也只是一个秀才,将来什么境况很难说。大象有什么理由去特别关注一只蚂蚁? 但方应物刚把这些杂念压下去,又有新的杂念不可抑制的出现。莫非自己确实引起了万安的注意和不满,准备拿自己杀鸡骇猴? 他方应物什么身份都没有,但好歹也是商辂的学生,王恕的便宜亲戚,正好最近又因为浙江布政使司的事情惹到了万首辅,那么万首辅顺手拿自己开刀似乎也说得通。 毕竟商相公和王恕都不是轻易动得了的,但是他方应物却好办理的很。想到此处,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他不想当那个杀鸡骇猴的鸡。 但也怪不得别人,世间万事都是有正面和反面的,权利和责任从来都不可分割。 他享受过了商相公学生和王恕便宜外孙身份带来的好处,那该承担义务时也跑不掉。而且有因就有果,有他在杭州搅局的因,就可能产生一些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果。 沈巡按到了淳安县,先清查狱案,后检点钱粮,一连五六日忙得不可开交,全县衙都小心侍候着。此后才有一日,巡按察院发了牌票,道是沈巡按要去学校观风。 世人都知道,公论出自学校,乡愿出自缙绅。所以若想观风,去学校是必备行程。 此时县学生员聚集起来,整整齐齐的在明伦堂外列队,等候巡按御史前来督察和训话问话。 这是最容易出现非议的时刻,但受过知县嘱托的方应物并不太担心,今天县学应该不会出漏子。 他早已经通过洪松和项成贤散了话出去——这巡按是万安的人,便等于是商相公的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万安的走狗,是淳安县的罪人和公敌! 有这样的大帽子选在头上,估计同学们说话应该会谨慎些,不会轻易在巡按御史面前胡说八道让汪知县难堪。另一方面,几个学霸表了态,其他生员总得卖面子。 当然,能有几句美言对汪知县来说更好,但这可遇而不可求。以方应物的人品,帮着过滤不良言论可以,但还没有无耻到无中生有、故意捏造谀辞的地步。 或者说,方应物并不擅长曲意逢迎、拍马奉承,不是缺乏技术,而是缺乏这个心。 闲话不提,却说当沈巡按到达县学后,并没有对列队的生员说什么,而是直接进了教谕公署。此后点了一些生员,一个一个的叫进去说话。 方应物没有被点到,但他好友项成贤项公子却被点中了。等项公子出来后,神情很是莫名其妙,他皱眉道:“方贤弟!在里面时,那巡按问了一些话,其余没什么可说的,但很有几句是关于你的。” 旁边另外一个人也奇道:“是极,御史确实问了几句方同学的事情。”又有一个新从巡按御史那里出来的同学,见状也是如此说。 方应物连连苦笑,自己还真被巡按御史盯上了?瞧他这架势,难道打算慢慢寻找自己的破绽么? 县学诸生议论不已,纷纷感叹方同学真是风云人物,总是当仁不让的充当主角。这回来个钦差御史,也要话里话外的问其他,实在是风头盛。 挨到沈巡按离开县学后,方应物也迅速离开了,前往县衙去见汪知县。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既然受人之托,此时便须得向汪知县禀报巡按御史在学校观风的事情。 “学校那边,老父台大可放心了,并未出现什么不该有的诽谤非难之词。”方应物道。 汪知县当然不会只等着方应物禀报,他已经从衙役那里知道了沈巡按在县学的经过,笑容满面的点头道:“有劳贤生了,本官在此谢过。” 方应物谦逊道:“老父台言重了,何须如此。” 汪知县很客气的说:“确实应该谢你,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吸引着巡按御史盯住你,分散了沈巡按的精力。你这份心意我心领了!” 方应物无语,他哪有这个牺牲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到现在还是模模糊糊的全靠猜测。 他又回到家中,却见洪松和项成贤都在等着。 洪公子见了面就急着说:“方贤弟,你走了后,县学中就闹起了流言蜚语。说是你在外面闯荡时得罪过大人物,这巡按御史就是要蓄意整治你的,所以你要倒霉了。” 方应物暗自叹道,这流言还挺准,很难得啊。 项成贤对此却不担心,安慰道:“方贤弟但请宽心,这不算什么,巡按御史只是御史,不是提学官,他不能直接管到你。 何况你也不是没有后盾,岂是他能随随便便拿捏的?真正要防的,反而是身边的小人。”(未完待续……) 再求月票! 今天从凌晨到现在,更了五章,平了个人记录。更可喜的与前面距离拉近了,感谢诸君支持! 手头还有一章存稿,想了想还是放在明天上午发吧,这样错开时间刷存在感效果比较好,今天更新先到此为止了。 最后,如果手头还有票的,不要怜惜本书,还请尽管砸过来,月票想必是管够的,更新也想必是会爆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流言版本更新 流言愈传愈烈,最新版本是商相公的好学生方应物得罪了首辅万安,但万首辅远在京城有些鞭长莫及,所以又遣了这巡按御史前来淳安报复方应物。 最可惧的莫过于未知,情形不明时方应物不免有些惴惴。 一方面自己给自己打气,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是主场作战,还有巡抚当后盾,那巡按御史就是想挑他的错处也没那么容易;另一方面深居简出,两点一线,不给别人任何口实。 此时令方大秀才苦恼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有日傍晚,项家仆役突然来到外院,向方应物传话,项大公子请方应物进内院一同用膳。 方应物与项成贤的关系,也够得上通家之好的标准了,请他去内院一起用膳不算奇怪。 跟随着仆役过去,方应物却发现项氏娘子也在场,便见礼道:“见过嫂夫人。”至于项成贤,天天见面,就懒得见礼了。 项氏娘子笑眯眯的请方应物坐下,“方兄弟今年有十八岁了罢?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不知可有意中人否?” 她八成是想说亲方应物答道:“在下功名未就,目前科举在即,正当奋发进取,没有多想过成亲的事情。” 项氏娘子进一步试探道:“妾身母家有位未出阁表妹欲寻觅佳婿,托妾身探探口风,不知方兄弟有意否?” 又介绍起情况:“妾身这表妹有叔父在朝中做官,与你算得上门当户对。秉性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实乃正房的上佳人选。” 方应物知道。项氏娘子出身县北何家,那也是本县历史悠久的名门之一。但 他露出几分婉拒意思,“不过常言道父母之命。如今家父不在身边,不知其意下如何,故而还是容后再议。” 项氏娘子便道:“若是有心,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多想想。” 方应物回到自己院中,小妾王兰迎出来,手持一封信,对夫君道:“方才商相公打发了人来送信。” 方应物接过信件,果然是商相公的手笔。主要内容只有一句话:“闻县北文昌何氏有意与汝结亲,汝自思量之。”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何家真没少用力气,连商相公的人情都搬了出来。 虽然商相公并没有要求他一定答应或者不答应,也不算是出面保媒,可是从信中口气能看出,商相公还是很乐见其成的,不然连这封信都不会写。 次日去县学路上,项成贤悄声问道:“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可说的。你究竟意下如何?” “不想。”方应物回答的言简意赅。 项成贤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干脆利落,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我家娘子说了,这表妹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而且她们何家也是县中名门。今年有人刚入朝当了正四品少卿,很有几分前途。所以这位何小姐并不辱没你的身份。” 方应物叹道:“正因为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我才不想啊。” 项成贤忍不住吐槽道:“请说人话。” 方应物便解释一番。“嫂夫人说了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却没有半个字涉及容貌德容言工这四项里。为什么单单省去容不说? 我想来想去,只怕是嫂夫人无法背着良心褒美这位小姐的容貌。所以她只能装糊涂不提这茬。由此可想而知,我能答应么!” “这”项成贤为方应物的精细半晌无语,然后才道:“娶妻娶贤,君子岂可以貌取人?而且先不要说笑,我看你的原因不止于此。” “哦?你说我还有什么原因?”方应物反问道。 项成贤咳嗽一声,“你这个人,心气很高,我知道你想试试看自己将来有多大成就,然后再找一个不辱没自己功业的良配,因而你不想过早受到婚姻约束,免得成了拖后腿的。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错,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故里在淳安县,你终是要叶落归根的。你若纳了外地女子为正房,那么她在淳安本地有何影响力?不觉得这会叫方家势孤力单么? 所以在我看来,你和淳安本地望族联姻,以姻亲为纽带互相扶持,这才是你们有利于方家长久的百年之计。” 这话貌似也有道理,方应物沉思不语。这年头乡土思想很重,这方面观念完全不同于上辈子那个时代,本地人与外地人代表的意义差别很大。正常情况下婚姻都是在老家找门当户对的本地人,而从外地过来的大都是赘婿、流民。 忽然方应物微微一笑,对项公子道:“这话谁教你说的?你没这个细密心思。” 项成贤擦擦汗,愕然的答道:“这你都看得出来?是贱内不管是谁说的,你现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可以先谈谈。”方应物不禁叹口气,从商相公到项公子,如此多人情摆在眼前,这就是无形的压力。态度不便太过于生分和强硬,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他想了想又道:“若谈过后,各方都合意了,再正式找媒证,并写信给家父也不迟。之前一切不做准话,成与不成的以免今后两边尴尬。” 项成贤由衷的为方应物态度松动而感到高兴,这事要成了,那他也与方应物沾亲了,算是表姐妹的连襟,关系更进一层。 但到了第二日,项成贤又苦着一张脸出现在方应物面前,“何家那边说不谈了。” 方应物没来由的松口气,这可谁也不得罪的皆大欢喜了。但他脸色却不悦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家与你们联手戏耍我么?” 项成贤也很恼怒,“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突然得到口信!我现在就亲自去何家问个明白,讨个公道!” 方应物拦住他劝道:“算了,这事怎么讨公道?” 在县学中,顿时流言版本迅速更新了——方同学被县北文昌何家退婚了,更说明他如今处境不好!那何家是有人在朝中做官的,自然消息灵通,若不是断定方应物要倒霉,就不会做出这种举动!方同学不愧是主角啊,连退婚这种戏码都能遇上。 方应物头一次发现,县学生员号称士子,但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八卦起来的鄙俗程度和山野村夫没有任何区别,这都叫什么事!(未完待续……) PS:月票,月票,还是月票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日县学聚讲,在先生上堂之前有段空闲时间,诸生三三两两的聚集着闲谈。方应物嫌明伦堂内憋闷,便与洪松、项成贤两人走到了门口外,站在堂前月台上说话。 一边谈着,方应物一边左顾右看。当他目送了一位县学同窗走进明伦堂后,喟然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洪松奇道:“怎么了?何故作此叹?” 方应物指着那进门的同学道:“据我观察,前几日同窗们从这里路过时,有三分之二的人会向我抱拳行礼,但今天这个比例却只有一半,岂不让我忧虑?” 洪松忍不住掐指一算,随即没好气道:“三分之二是三个中有两人,一半是四个中有两人,比例能差多少?方贤弟忒矫情!” 方应物叹口气,“差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映了下滑趋势。这就是大数据,见微知著,懂不懂?” 洪松便转向今天比较沉默的项成贤,责问道:“方贤弟是有主见的人,又在外面见过大世面,他关于亲事心里自有主意,用得着你去说哪门子亲?如今自找其辱,弄得人望大减,又让方贤弟全无自信的忧心忡忡了!” 项成贤对此无可奈何,“小弟知错!今日才知道,做媒容易成仇家是什么道理了!今后若无完全把握,决不再与人说媒!” 洪松又问道:“何家反悔,到底是什么缘故?” 项成贤详细答道:“那何家不是有个长辈,入京担任了太常寺少卿么?近来何家听到流言。于是担心与方贤弟结亲会与首辅万安交恶,影响到那位何少卿的前途。所以就传话说这门亲事不谈了。” “何家真是鼠目寸光!”洪公子忍不住斥责了一句。 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沈巡按什么都不做。只摆了几次姿势,就闹得各种鸡毛蒜皮,这是无意的,还是故意为之? 如果是沈巡按故意为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那也太可怕了。是想要以静制动,等他自乱阵脚么? 现在看来,已经有这个苗头了,自己威信大降不会影响到几天后的岁试罢?方应物有些担忧。 县学岁试至少七八十人参加。俗话说文无第一,谁对谁服气?所以还是要争。这里面说公平也有公平的法子,说不公也有不公的路数。 想要在岁试中争得理想名次,大约有两种途径,第一种是文章写得确实好,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说不出什么。 另外一种是能镇住场面的学霸,文章差点也能靠着威望也能挤到前面,别人不敢不让他名列前茅。旁观者也不敢为此大闹。 方应物是打算走第二种途径的,情况本来也很乐观,但被沈巡按这么一搞,情况立刻变得不太乐观了。 每每想至此。方应物都忍不住暗骂几句,这该死的的巡按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来? 沈巡按这招。堪称是无招胜有招,防都没法子防。方大秀才感觉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随口问道:“你们说,徐淮听到风声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县学参加岁试?” “一定会!”项成贤斩钉截铁的答道。洪松见项成贤答得如此肯定,不由得疑惑道:“为什么?” 项公子并指如戟,指县学仪门曰:“因为他已经来了。” 方应物和洪松齐齐转头回望,果然看到前学霸徐淮昂首阔步穿过仪门,还风骚的对他们这门口三人组招了招手。 “当真是人贱不能移”方应物感慨道。 这徐淮必然是想着钻空子而来,只要自己在岁试中倒了霉,他就可以想办法替补自己的廪生名额了。自己会不会在岁试中倒霉?天知道。 却说到了讲经时辰,孟教谕也进入明伦堂。在讲解经义之前,他对着一干生员喝道:“有一件重大事情需要告知尔等,关系到岁试,尔等听仔细了!” 岁试是目前面临的最大事件,诸生立刻屏声静气,听着孟教谕发话。 “本年岁试定于三日后,恰逢朝廷钦差沈巡按在县中,这沈大人乃科场前辈,功名显赫,我欲邀请他来做岁试主考,以光大县学教化,彰显朝廷重看!” 让沈巡按来主考县学岁试?这消息出人意料,底下登时议论纷纷,诸生神情各自不一。 有的面无表情,这必然是无论谁来主考都要打酱油的,在县学就是混日子、混免钱粮赋役优待的; 有的微微欣喜,这必然是自诩怀才不遇、世道不公,认为换个主考就有机会出头的; 有的皱起眉头,这必然是事先已经有所把握,坚决不想换主考的。他们那些小动作,教谕或许睁眼闭眼的视若无睹,但沈巡按怎么会吃这套? 方应物就属于皱起眉头的这种,忍不住哀叹一声,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噩耗连连,连这最坏的状况也发生了! 以巡按御史的威严,而且又不是像教谕那样需要在小小的县学生态圈里混的,他会在乎学霸不学霸么? 不满不满,但实在没什么理由指责和阻止孟教谕。这种做法好似二十一世纪学校请各种名誉校长、名誉博士之类,并不是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充满科名崇拜的当代是无可厚非的。 还是那个问题,到底是孟教谕去请求的,还是沈巡按主动提出要求的?不过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岁试要坑了 他方应物费尽心思成了生员秀才,又几经折腾才有通过岁试的可能性,但在强大压力下已经毫无办法了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沈巡按甚至不用刻意做些什么。只要公正判卷,就足以把他刷下去。邪不压正。若文章不好,就算想出别的招数翻盘也没有任何底气。还是自讨其辱。 方应物不禁从心中涌出深深的无力感,还是自己文章水平不足,否则就是无所畏惧了,哪里会担惊受怕?老话果然说的不错,投机取巧不是长久之计啊。 即使自己岁试侥幸过关,那聚集全省精英的乡试怎么侥幸?汇聚全天下精英的会试又该怎么侥幸?到那时候,有谁会冒着巨大风险帮助自己科场舞弊?他父亲只是个词臣翰林,不是宰辅大学士! 方应物想通了后,痛定思痛。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自己正是因为明明根基不牢,却贪求功名进取,所以才会被人抓住痛处!如果自己有自知之明,不奢求岁试,又何惧他? 正所谓不破不立,做人应该当机立断,眼下这个处境是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 若还在县学消磨,徒耗精力和时间。与其死赖坚持到底,最后被打落凡尘丢人现眼,还不如就此干脆利落的退出! 起码传扬出去,可以美其名曰担心巡按考官对自己不公。所以用弃考来表示节操,说不定还能涨涨名声。 而今后就该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此自己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闭门苦读三年。下一届科举时候再来! 不知道今次被自己预定的那个乡试解额,最后会花落谁家了方应物带着些许感伤,些许无奈,些许热血,昂然起立,像个胜利者朝着门外行去。 孟教谕抬起头,喝问道:“方应物,你做甚去?” 方应物抱拳为礼道:“近来纷纷扰扰,在下感到不堪重负,退出这次岁试!特向先生告假归家!” 众人无不震惊,堂中一片哗然,比刚才孟教谕宣布由沈巡按做岁试主考时的动静还大。 谁也没想到,最近的风云人物、连连上演扮猪吃虎以及退婚等戏码、具有主角模板的方应物居然公然表示要弃考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用自我牺牲来抗议沈巡按对他的不公么?还是一种应对不利局面的计策? 但方应物并没有给出解释,向孟教谕告了假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县学。当夜洪松和项成贤联袂拜访方应物,却见方应物居然真在收拾行囊,打包随身书籍! 洪公子一把夺下方应物手里的物事,开口质疑道:“你这是公然用弃考表示抗争?壮烈或许是有的,但这没有多大实际效果,自损八百也不能杀敌一千! 最终对巡按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先不要意气用事了,还是继续考着罢,看看考试结果再谈其他。” 项成贤也劝道:“这想必是方贤弟以退为进的计策,要掀起堂堂钦差骚扰生员备考的公论?可是愚兄觉得对巡按没有作用,方贤弟还需三思。 须知巡按是朝廷钦差,权威极大。除非天怨人怒、人神共愤了,否则本地舆论再响,也动摇不了巡按御史的分毫,你有这些盘算,最终只能徒劳无功。” 方应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叹道:“两位兄长多虑了,这次我真心要弃考,接下来便去倦居书院,在商相公门下闭门苦读三年去。此外预祝两位兄长今科乡榜高中,皇榜连捷!”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你当真如此想?你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没有!”方应物斩钉截铁道,“我才年方十八,三年后也不过是二十一,正是来日方长,有什么等不起的,何必一定要参加今科?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沈巡按的厚赐日后再报!” 洪松长长叹息一声,“本以为你我兄弟三人,可以联手去闯一闯今次乡试科场,不想还是要分道扬镳。不过方贤弟不要着急走,后日岁试完毕我们两个才能得闲,到时候为你送行。” 方应物点点头,答应下来,既然下了决心苦读三年,那也不差这两天功夫。等两位好友过了岁试,祝贺完毕后再走也不迟。(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智商不够用了 九月初三,是淳安县成化十五年岁试日期。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季,但还没有什么落叶,只有飒飒秋风在巷子里打着卷儿。 洪松和项成贤去参加考试前,一起来找过方应物。但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做人要有志气!本次考试对我不公,说不去就是不去了。” 洪、项两人只得叹息而去。 却说本次岁试,县学生员中共来了八十多人参加,此时聚集在县学大门外等候着唱名。其余没到场的生员,多半都是已经失去了进取心,没什么心思参加岁试了。 八十多个生员将在县学岁试中争夺三十个乡试解额,成功的人便可以在明年八月去杭州参加秋闱了。运气好的,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甩掉秀才身份成为举人老爷。 淳安县学岁试的规则很简单,所有生员按照考试成绩将划分为六等,等次不同奖励和惩罚也不同。 在秀才中特权最高的廪膳生员只要考中第三等,便可以不论名次直接获取乡试解额,这就是二十个廪生的最大特权。 而大多数非廪膳生员的秀才,则需要考到前十名,才能保证获得其他名额。如果名额仍有空缺,那就继续按照名次递补。 但无论是什么生员,考到四等及以下,就会被视为不合格,要接受处罚了。 洪松和项成贤各自提着考篮,老神在在的站在人群里,他们都是廪生身份,所以考试任务相对比较轻松。只要成绩达到第三等就可以过关。 这对他们两个而言,是很简单的事情。无论看文章水平或者看家世威望,问题都不大。完全不用像对文章没自信、又是新人菜鸟的方应物那般心虚。 徐淮出现在洪、项两人面前。问道:“方应物真的弃考了?”洪松不动声色的答道:“自然是真的,你还待如何?” 徐淮疑神疑鬼的左看右看,他总有一种感觉,方应物会冷不丁的冒出来,然后他就没有然后了。 这时候,全副冠带的沈巡按出现在穿堂正中间,而孟教谕站在旁边负责唱名。被点到名字的,便上前接受检查,然后进入考场中。国朝考试大抵都是这种套路。只不过规模大小、宽严程度各有不同。 一连点了七八个人后,孟教谕又叫起下一个人:“花溪方应物!” 不过场中并无人应声,孟教谕便连续叫了三遍,还是无人应声,这可是第一个点名不到的人。他便对沈巡按禀报道:“廪生方应物未到。” 沈巡按面前案子上有一份生员名单,不到场的都会从名单中划去。但沈巡按并没有着急划去方应物的名字,而先转头问孟教谕:“方应物为何未到?确定是弃考了么?” 孟教谕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方应物说过的话如实复述给巡按,“那方应物说。近来纷纷扰扰,他感到不堪重负,所以退出本次岁试。” 沈巡按疑惑道:“什么流言?本官未曾耳闻。” 孟教谕暗暗腹诽几句。你老大人真不知道么?只不过想要撇清自己,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罢?这些手握重权的官员。没一个是简单角色! 在人群里,徐淮忐忑不安的等完了孟教谕点方应物的名字,然后发现方应物真没有出现。登时满怀欣喜的大笑三声。 他虽然才华一般,但去年岁试时运气爆棚。蒙中了考题获得一等成绩。按照规矩,岁试一等是可以直接补为廪膳生员。但却因为本县廪生名额满着,所以他只能一直当候补。 如今方应物这个廪生弃考了,那么就是连续两年没有参加岁试,按规矩是要将为增广生员。也就是说,空出一个廪生名额了,而他徐淮可以顺理成章补为廪生了!那么只要今年岁试考中三等,就进一步获得乡试解额。 所以对几经打击、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前学霸徐淮而言,真是意外之喜,方应物居然真主动放弃了,正好便宜他这个对头,人生喜事莫过于此。 却说这场岁试,此后便波澜不惊,题目是一道四书题和可选择的一道五经题。诸生平平常常的答卷,平平常常的交卷,平平常常的离开考场,一切乏善可陈。 三日后放榜单,成绩等次将彻底决定县学八十多生员未来一两年的生活轨迹。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放榜日,洪松和项成贤又一起前往县学看榜。已经有数十人站在照壁前,等候榜单张贴。 这时候人群比考试那天轻松热闹许多,徐淮正在人群当中自吹自擂:“哥哥我略施小计,放了几句流言,便叫那方应物束手无策,只能黯然走人!这就是兵法里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颇有一批故旧重新围在徐淮身边,闻言叫了几声好。 徐淮又继续豪气干云道:“故而今次岁试,我大概要补了方应物的廪生名额。等放了榜后,我请诸位同窗吃酒庆贺!” 项成贤远远地瞪了徐淮几眼,又信口问洪松道:“他说是他有意识散布流言,是真的假的?” 洪公子思忖片刻,否定道:“徐前辈八成是吹牛,根本不可信。你想想,这巡按御史何等威严,岂是区区一个徐淮可以左右的?徐淮又有什么胆量敢利用巡按御史做文章? 我猜测,徐淮被方应物三番两次整治,可谓是颜面全失、威风扫地。所以他既然回了县学,就要想法子把这个脸面找回来。 所以他要编点说辞,拼命证明是他使计策将方应物挤兑走的,然后便顺其自然的成了胜者,找回丢掉的面子。” 两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里面几声锣声。这大概是有杂役出来张贴榜单了。他们便住口不言,凝目仔细去看。 县学岁试不在正式科举考试之列。只是县学内部的资格考试,随意性大。榜单也制作的不甚正式,但不影响观看。 这张榜单既照顾了最优秀生员的名次,又照顾了学霸的需求,是一张成功的榜单,是一张胜利的榜单,是一张和谐的榜单。 洪、项两人迅速的扫了几眼,都在榜单前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洪松成绩是的二等,项成贤的成绩是三等,两人皆取得乡试解额。回去后可以开始筹备明年乡试了。 这成绩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过于高兴,洪松对项成贤道:“走罢,午间与方贤弟吃酒,为他离开县城送行。” 项成贤却置若罔闻,立定了没动。洪松一连催促了几遍,项成贤仍然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指着墙上榜单道:“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洪松顺着项成贤的手指头看去,在第三等次这一列人名的末尾。赫然写着“方应物”三个小字。旁边还加了一句注释:暂定三等,待补考。 洪松像是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久久不能置信。 他和项成贤都敢对天发誓。这几天方应物老老实实呆在院子中,没有任何不正常举动,也绝对没有去为岁试的事情进行过任何运作。是真的打算离开县城闭门苦读去。 那还怎么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主考官沈巡按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放了方应物一马?说是“暂定三等待补考”,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实就是走个补考形式,然后正式列入三等了。 短短几个瞬间。在场数十人都注意到了三等这列末尾的人名,无不大吃一惊,甚至还产生了骇然的感觉。这方应物也忒神出鬼没了,区区一个县学岁试,居然玩出了风云变幻的悬疑片风格。 徐淮哪还有心情继续吹牛,他就是想吹,那也要有事实为依据。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榜单上,竭力而又徒劳的想证明是自己眼花了。 但无论怎么看,方应物这个名字就是出现在了三等这列里。他很清楚,三等意味着方应物今年岁试合格,所以不必降级,而且更意味着他递补为廪生的愿望再次破灭! 刚才围着徐淮听他吹牛的人,悄悄地自发地散开了几步,离徐淮远了些。看着颓然的前学霸,众人心里不由的感慨万分,在深不可测的方同学面前,徐前辈若能靠得住,那母猪也能上树了。 洪松和项成贤一路小跑着,来到项宅外院,却见方应物已经把箱笼搬到了堂屋正中,旁边兰姐儿信手在桌案上打着细软包裹。 项成贤冲上前去,一把将方应物拉到院中,还要向大门外拉去。口中叫道:“方贤弟,去一趟县学看看。” 方应物甩开项成贤,正色道:“我前番说过,做人要有志气!此次要去倦居书院求学,在学有所成之前,三年内不踏进县学一步!” 项成贤兴奋的拍了方应物一巴掌,“求学你个头!三年你个头!岁试榜上列了你的名字,与我一样是三等,我们该要准备乡试了!”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惊声大叫道,世间哪有不去考试,却有成绩出来的道理? 项成贤答道:“你以为我们无聊到如此地步,特意骗你来么?榜单上也说了,叫你去补考!我们真心想问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没有答话,陷入了苦思之中,今天这榜单也太意外了,又是什么阴谋?但他想来想去,仍然毫无头绪,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智商不够用了。 洪松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在仔细观察方应物神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毫无破绽至此洪公子才相信方应物确实对今天的榜单不知情,否则决不至于如此反应。 这个时候,方应物若还能演戏到如此逼真的程度,那简直就是未篡位的王莽之流,被欺骗也认了。(未完待续……) PS:月票,月票!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张大饼 在国朝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其实只有省城乡试和京师会试是最正规的,比较严格、严肃、严谨、严厉,可供人为操作的余地最小,相对也最公正。 但其他考试包括取秀才的院试、科举最后一道关口殿试在内,都是随意性很大、人为因素很重的考试,这些考试换一个主考官可能就会有不同的样子。 比如这次淳安县岁试,就出现了方应物这个特殊情况。榜单放出来后,便有不服气的几个胆大生员,冒险去谒见主考的巡按御史沈大人,对方应物名列三等的结果提出质疑。 沈巡按很官方的答道:“国家抡才本为求贤,方应物于国有功,不可遗漏在外,理当推举入场秋闱。” 方应物从两位好友口中得知并确认榜单情况,并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放下了疑惑,抬头道:“我去县学看看。” 前面还号称要闭门读书就差立誓了,现在就要往县学跑,这反差真不小。项成贤忍不住嘲笑道:“你那闭门苦读三年的志气呢?学无所成就不入县学的节操呢?” 方应物没心思与项成贤说笑,继续出了大门,向着县学走去。他胸中自有东西,足够在这个时代使用了,但还要继续读书无非就是为了通过考试,毕竟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想力争上游就要遵守游戏规则。但若考试能通过,那还要读书作甚? 榜单下面,看完榜的人群早已散去,但榜单还挂在照壁上面。方应物认真看了看,确实在三等这一列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旁边有一位差役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请借步!沈巡按有令,若你出现。便带你去察院补考。” 正好方应物也想去谒见巡按御史大人。本来巡按御史的体统很严,到了地方一般不公开接受拜谒,否则都是落下把柄的事情。但此时考察地方的公事已毕,又有补考的名义,巡按偶尔见人也不算奇怪。 所以之前几天方应物正处于困扰时,纵然心中有无数疑惑或者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见不到巡按御史,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被带到临时察院。没什么波折就进去见到了沈巡按。或者说,沈巡按在淳安县的事务只剩下这个了。 待方应物行过礼后,沈巡按二话不说,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并递给方应物,示意方应物先看完书信再说其他。 方应物满头雾水,但他知道答案就在书信中,便有点迫不及待的拆封阅信。 这是一封没有什么营养的信,通篇内容乏善可陈。只是在打着“最近京城天气不错”的哈哈。 整幅信笺上最大的价值也只有署名了,方应物盯着署名位置上“文渊阁大学士刘”几个字看了半天,忽然一半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而且书信的意义不仅仅是书信本身,能代为捎带私人信件的人。自然也是可靠的人。便可以解读为:寄信人用这种方式告诉收信人,眼前这位捎带信件的巡按是自己人。 方应物如梦方醒,原来这沈巡按不是万首辅的亲信。而是刘棉花的小弟!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是比较正面的!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脑补过度。思维陷入了误区之中 沈巡按先开口道:“前几日岁试之前,县学孟教谕向本官申请。本次贵县岁试由本官担纲主考,当时本官欣然受之。但却没料到,唱名时才发觉你弃考了,好像你还有点误会,这真叫本官情何以堪。” 方应物心里腹诽道,谁让你到了淳安后故作神秘、不亮出来头,不然怎么会造成这种误会? 沈巡按继续说:“当时本官听到流言之事,有所不解,查访奸佞是查访,为国查访贤才也是查访,情况不明时应当众说纷纭才是。但为何这几日的流言却是一边倒,都以为本官要对你不利?” 方应物无语,流言传成这个样子,能怪得了谁?不过细细追究起来,好像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当初巡按到达的时候,知县担心县学公论出现问题。他方应物为了帮着知县控制县学舆论,便散步消息说“这巡按是万首辅的人马,与商相公是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淳安县公敌”。 所以也是他亲自便误导了众人,致使众人都顺着巡按与方大秀才不对付思路去想。流言自然也越来越对他不利,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为过。 方应物不好去埋怨沈巡按,也不想外人面前自曝其短,只得苦笑道:“大人无缘无故的查访我,怎能令我不心惊胆战。” 沈巡按哑然失笑,“你怎的不往好处想一想,偏生以为本官要整治你?你这个人有多么自卑,才会想象别人都害你?” 我、自、卑?方应物愕然,自从穿越以来,说他有傲气的人不少,但说他自卑的还真是头一次。 这沈大人优越感太强了罢?真以为是施舍给自己人情?自己有翰林爹、巡抚外祖、前首辅老师,用得着他摆出施舍架子? 估计是因为沈大人当上巡按御史后,所到之处都是高高在上,谁不敬代天巡狩的钦差十分?所以导致心态有点膨胀了人之常情也。 方应物便答话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自家事自家知。其中滋味,大人贵为钦差,自然不明白吾辈的担忧。” 他这话就有点绵里藏针了,暗暗指责“你沈钦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 沈巡按没有领教过方应物的词锋,也没想到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卑躬屈膝的意识,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过半晌才道:“并非是本官要查访你的事迹。这是刘阁老的吩咐,本官在公事之余。顺手为之了。” 方应物奇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巡按答道:“刘阁老说过。有的人在家里是一种样子,在外面却是另一种样子,这两种表现之间的对比,很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性。 你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刘阁老亲眼见过,但你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见到过,便委托本官查访回报。” 通过在外与在家的对比分析一个人的品性?方应物感到深深的蛋疼,这位刘棉花的思路总是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 刘阁老这种理论结合实际的行为。方应物只能表示理解。这种事发生在工于计算的刘棉花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更深一层的理由,也就是刘阁老为什么要深入调查方应物,沈巡按本来不很清楚。但他到淳安打听了情况,又亲眼见到方应物后,刚才一瞬间突然就懂了几分。 方应物自己更是明白了,他在京城时,言语之间隐隐就猜到刘阁老有几分招他为婿的心思,只不过没有必要点破。 当时只觉这种事情多半起于一时冲动。并不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看来,刘棉花居然还打算玩真的?!不然里里外外调查他的品性干什么? 沈巡按想起什么,又说了一句:“而且刘阁老也说过,事无不可对你言。查访完成之后,可以坦荡荡的告诉你,并不怕让你知道。” 对此方应物彻底没脾气了。刘阁老敢于坦坦荡荡的告诉他,是出于一个老实用主义者对小实用主义者的了解知道他肯定不会为此不悦。 见沈巡按后面如此坦诚。方应物不想闹僵,又给了沈巡按台阶下。“有劳沈大人了,刘阁老信中并未明示什么事情,想必是让沈大人传话,是否如此?” 不但是给台阶,还暗暗点了点沈巡按,想与我对话的是刘棉花,你就是在中间传话的跑腿,所先搞清楚自己身份! 提起文渊阁大学士刘阁老,又明白了眼前此人有可能成为刘家东床,沈巡按架子就矮了几分。 “今年东宫太子要出阁读书,未来数年内不但要广请名师,还会招揽一些年纪相差不远的年轻俊彦伴学。刘阁老对你寄以厚望,叫你不可荒废时日,下次京城大比若能荣登皇榜,未必没有机会供奉东宫!” 东宫?方应物很意外,没有想到刘棉花传话居然是着眼于此的,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过这些。 不过做官的人谁不想去东宫?谁不想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太子培养感情?这是一条终南捷径,等到太子登基,那就能平白捡一个从龙之功,以后在朝廷里就是新天子的自己人,飞黄腾达拦都拦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越是靠近皇权的地方,对学历要求越高,不是翰林出身就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最起码也要是个二甲进士。 在太子身边自然有一套官职,詹事坊局之类的,但这类官职的流品与翰林相仿佛,甚至是经常来回辗转调动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无奈摇头,这刘棉花太高看自己了。为太子找年轻伴学,也就这几年时间,过了这几年就没必要了。 当帝师是不要想,但要想具备进东宫当伴学的资格,那就必须在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上连续中榜,否则就将错过时机。 但这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大谁也不敢说自己肯定会中,就是商相公这考试达人重新考一次,只怕也没有把握连中两榜。说真的,能用十年时间中两榜就是侥天之幸了。 好罢,这算是刘棉花给自己画出了一张大饼,能不能吃得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让一个堂堂巡按御史兼职当信差,总要有点实际性的东西罢?方应物吐槽几句,又问道:“刘阁老还交待了什么?” 沈巡按道:“除此之外,刘阁老特意强调道,浙江乡试难度极大,叫你务必努力,不可懈怠。”(未完待续……) PS:月票呢?月票呢?下一更是晚上,再下一更是半夜。 第二百一十四章 前途和道路 方应物从临时察院里“补考”完毕,出来后很为前几天的煎熬哭笑不得,简直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啊。 但肯定不是沈巡按胡言乱语说的自卑症状,莫非是因为自己当时压力太大,心理太虚,所以导致了轻微受迫害妄想症? 心性还需要修炼呐,方应物唏嘘不已。出了大门没走几步,他便被一名中年人拦住了,并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道:“方相公,这边说话。” 方应物仔细打量过,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疑惑的问道:“你是何人?”这中年人答道:“小的是县衙差役,只不过未曾穿的公服。” 方应物恍然大悟,对方原来是知县安排在巡按驻地附近的“便衣”,详细的就不必赘述了,心知肚明即可。便又问道:“有何贵干?” 那便装差役答道:“县尊大老爷请方相公去说话。” 方应物哑然失笑,自己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倒是忽略了这些。县衙在这周边不知布置了几个扮作常服的差役,只怕刚才他前脚刚进了临时察院,后面就有人迅速向汪知县去禀报了。 巡按御史权限大,避嫌规矩也大,可谓是内外隔绝森严,基本不接受拜访,知县也就迎接那天见过沈巡按一面而已。这种状况下,谁能见到沈巡按,必然就是有,而汪知县必然就关注谁。 汪知县请方应物过去,当然不会有第二种意思,无非是请托人情。在考察文书上刷几句好评而已。 所以县尊大人看到方应物,话没有多说几句。只是一脸“你肯定和巡按有奸情”的神色。 方应物也只得答应道:“待到为巡按送行时,我见了他再帮着老父台说几句人情话。” 又辞别了汪知县。方应物这才顺顺当当的回到宅中。这夜他有点小失眠,不停地琢磨着刘吉传来的那些话。 这刘棉花翻来覆去,没有一句确定性的话,却挑逗的他蠢蠢欲动、心火高涨。难道让沈巡按千里迢迢、假公济私的给自己传口信,就是放几句空炮? 有一点很明显,那刘大学士觉得自己潜力无穷也好,亦或觉得自己人中龙凤也好,看样子想拉拢自己,或者叫栽培。 但总要卖点人情出来罢?可是和沈巡按谈了半天。没见到半句人情,只听到画大饼了。 按说以刘棉花的精细不可能犯这种错误,问题出在哪里?方应物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刘阁老特意单独强调一句“乡试很难,自己要努力”,这其中仿佛颇可玩味。 首先,为什么不提会试只特别强调乡试难?就算乡试取中,但若会试不中一样没有任何用处。莫非刘棉花的潜台词就是,会试比乡试简单? 更深一层的潜台词就是。如果自己能通过乡试考验,到了京城会试时,刘棉花将会出手相助,所以会试才能变得简单? 大明科举要说公平也确实算得上公平。也说严厉也确实称得上严厉,寒门子弟真能靠着科举走出上升道路,但同样也不可避免有各种猫腻存在。 比如说。一个宰辅大学士如果下定了决心,那真有一定能力影响到理论上是过程全密封的会试。 当然。如果自己过不了乡试这一关,也就没有然后了。刘大学士还是没有什么损失。 想到这里,方应物啧啧称赞。刘棉花这个人情卖的,真是功力深厚、妙到毫巅 再细想,这句对乡试的强调,还有另一方面解读。按照规矩,乡试主考官由提学副使担任,而乡试提调官一般由巡抚或者布政使担任。至于乡试监临官,则由钦差身份的巡按御史担任。 也就是说,沈巡按很有可能在一年后任期结束前,担任乡试监临官,也就是俗称的监考。 这样一来,主考是点了自己当廪生的大宗师,提调是自己的便宜外祖父,监考是算作自己人的沈巡按。自己要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天意。 盘算完毕,方应物忽然又醒悟到,刘大学士的传话,其实是给自己指出了一条目标,以及沿着目标的道路。正所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如果真如自己所猜,那么在这一届科举中,自己的“人和”几乎已经到了极致,何尝不是自己的天赐良机? 若是错过了,下次是否还会出现这种机会,那就很难说了在这种兴奋与忧虑共存的心情中,方应物渐渐睡着了。 次日方应物起床后,却见项成贤堵在门口,叫道:“方贤弟!昨日出榜后,未来得及庆贺一番,今日定要寻些乐子高兴高兴!” 方应物推辞道:“现在我要去县学,等我回来再议。” 项成贤十分怪异的看着方应物,“岁试已经结束,还如此积极地去县学作甚?你不要如此特立独行。” “去找孟教谕问问话。”方应物轻描淡写道,此后便出了宅子,望县学而去。 今天的县学中,已经不是前一段时间的县学了。才一踏入大门内,方应物就感到似乎连县学中的空气都轻松了几分。过往的生员也不复紧张,迈着慵懒的方步,徜徉在甬道上、林荫中。 不过这些与方应物无关,他只管朝着后面教谕公署走去,路上还顺便做了一个统计调查。 “不错不错!”方应物暗暗点头,所遇到的县学同窗中,主动对自己抱拳行礼的比例已经回升到了四分之三。与前几天他弃考后的境遇天差地别,甚至比斗倒徐淮后的最巅峰时期还有所增长。 殊不知方应物在同学心中的形象又多了两个重量级词汇,第一个是“神秘”,第二个是“深不可测”,普通秀才们确实很难理解方应物的世界。 找到孟教谕,方应物询问道:“从沈钦差那里听说,是先生你主动去请求由他来主考岁试?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孟教谕很正经的抚须道:“自然是为了光大县学教化,彰显朝廷重视” 方应物满脸怀疑的问:“是么?学生我还以为是为了让我过不了岁试。” 怕什么来什么,孟教谕最担心的就是方应物疑神疑鬼,冒出这种想法。孟教谕不禁有点心慌,“绝非如此!你怎么会如此想?” “你说不是就不是罢。”方应物很无所谓的说,忽然话头一转:“学生告一年假,还请先生准了。” 孟教谕连忙同意了,分文不取。这次不会像方应物去年申请游学那次,闹出“三分只有三分”这种事了。(未完待续……) PS:到求票时间了,这章先写到这里 最后四个小时!求冲榜! 月票榜上,还是难解难分,叫人心绪不宁。 现在本月还有最后四个小时,诸君能用月票让我安心的再码四个小时字么……卡文怎么破,就要靠月票啊……(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方秀才居乡传说 岁试过后没几天,方应物方秀才便又从县学中消失了,挥挥衣袖,只带走了乡试解额。而后他只在沈巡按离开的淳安时候,出现在同窗面前一次,为的是给沈巡按送行。 对于方应物的再次消失,同窗们纷纷表示略感轻松,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与方应物打交道。 方应物也表示,他还是更适合与官员士大夫们打交道,也不懂怎么与还带着几分天真气、就连趋炎附势也能如此可爱的同学们打交道。 反正无论如何,方应物离开了喧嚣的县学,回家读书备考去也。 现如今已经是九月份,而乡试之期是明年八月,也就是说,距离乡试时间不到一年了。 而且不可能直到最后关头才出发,一般情况下,参加乡试的士子总要提前两三个月去省城。一是为了熟悉考试环境,二是可以提前打探各种最新动向,三是去晚了就找不到地方住。 这么算下来,再去掉春节期间,实际上还剩余的复习时间大约是半年左右。方应物对自己的学业自然有规划,他每个月中的上半月在花溪家中读书温习。 而下半月则去倦居书院商相公那里,接受惨无人道的八股文魔鬼训练,和程师兄的冷嘲热讽。无论如何,这总比在大庭广众下公然暴露底细要好。 方应物难得有这么长的清静时间,勉强也算是悠闲。在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除了读书作文之外。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去考虑,也不用操心任何生计。 方应物有种预感。他将来很难再有这样无忧无虑的长时间清闲读书时光了。 作为一个传奇色彩浓厚的少年人,方应物在自己的故乡。总会有各种各样以他为主角的神奇故事,流传于民众的口头、文人的笔记中。 故事一,方应物还债。 方应物的父亲欠了邻村王大户家三十两银子巨款,但出门游学迟迟不归。王大户为追讨欠债,绑了少年方应物回家,并恐吓方应物说如果不还债,就将方应物折为奴仆使用。 方应物毫无惧色,被关在王家时,仍然镇静自若的读书。但聪慧的甜菜少年方应物想出了一个脱身办法。便花了一两银子买通了一名王家仆役帮忙。 方应物叫这仆役穿上华丽的戏服,扮作文昌庙主掌天下文运的魁星模样。并与之约定好,等自己在晚上读书时,要这仆役以魁星模样站在自己身后,冒充神仙显灵。 到了夜间,王大户找方应物来催债时,在外面听到琅琅读书声,不由得透过窗户缝隙朝里面看去。当时就看到在方应物的背后,阴影地方隐隐约约的显示出魁星神仙的影像。 于是王大户彻底震惊了。以此认为方应物有魁星护佑,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最后王大户大方的免掉了方家债务,并哭着喊着要把女儿嫁给方应物(存疑)。 后来方应物找到那名假扮魁星的仆役,对他精湛的演技表示赞赏并向他致谢。 却不料这名仆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叫道:“请小相公恕罪!那夜我担心被戳穿后被家主责罚,其实并没有扮作魁星去你房间中!” 方应物乍闻此语,浑身汗毛直竖。一个刺激之下突然灵窍大开,此后时时有通神之能。 故事二。两只灯笼。 方应物幼年在邻村社学读书,学的晚了。常常天黑后才能回到家。 社学王先生十分偏爱方应物(存疑),有次担心天黑后方应物走夜路不安全,但是看到有两人打着两只灯笼与方应物一起走,于是便放心了。 到了次日,王先生问方应物道:“昨夜是谁同你一起走的?” 方应物十分纳闷,“昨夜我自己回家,并未与他人同行,先生何故作此问?” 王先生愕然良久,与左右道:“此子必是天福在身,竟然有鬼神护佑!”此后哭着喊着要将女儿嫁给方应物(存疑)。 故事三,鱼跃龙门。 方应物曾求学于商相公门下,道路艰苦,时常来回渡过青溪。有一次,方应物上渡船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浪,河水将他的青衫打湿,一时间狼狈不堪。 恰好岸上有几个平素嫉妒方应物的士子也在等着过河,其中一人名曰徐淮(存疑),见此指手画脚,对着方应物大肆嘲笑。 方应物坦然自若,高声对着溪水作四句歌道:“脚踏船头跳板开,天公赐我洗尘埃。人人笑我衣衫湿,鱼从龙门跃出来。” 方应物话音刚落,陡然见溪中卷起漩涡,一条青龙腾浪而出,在空中盘旋数圈。 而后青龙对方应物曰:“吾乃溪中鲤精,已经修炼一千三百余岁,仍不能勘破。今经小谪仙点化,一朝得道矣!如今玉帝已许我溪神之位,待尔回归仙班,再登门拜谢!” 诸生见状称奇,其中有个何家士子,回去后与家人说了此事。何家便哭着喊着要将本家一位闺秀小姐嫁给方应物(存疑)。 故事四,一语成谶。 有大宗师按临淳安,考校县中诸童生,方应物相貌出众、应对得体、才华横溢、人品端正,大宗师甚属意之。注视良久,直接点方应物为廪膳生员,并赠对联一副。 上联曰:老苏文学能传子;下联曰:小方才名不让父。其时方应物父亲已经高中秋闱解元、连中春闱二甲第四,乃是当地闻人,故而大宗师为褒奖方应物,赠有“小方才名不让父”之句。 当时大宗师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故而不能哭着喊着将女儿嫁给方应物,令他深以为终生憾事。 但再后来,方应物虽然才气名冠一时,诗词天下传唱,官场功业彪炳。但科场成绩这一项,却始终不如其父。 有心人分析曰:此对联称赞方应物过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过犹不及,何况骄其父不合人伦。以至于损了方应物的福德,结果科名终生位居其父之下,可谓是一语成谶也。 方应物听到这个议论后,愤然将下联改为“小方才名不如父”用以自嘲。(未完待续……) 诸君手里这张月票的意义...... 月票,月票,还是月票! 今天下班时,同事笑呵呵问我国庆假期去哪里玩,没法回答啊。 别人上班时我上班,别人放假时我码字,已经记不清几年没出过门了,真真正正的全年无休。 不过这都是自找的,选择兼职码字就是活该!特别是选择各方面要求更高、更费力气的历史题材更是活该! 说一千道一万,如果诸君不把月票投给我,我这个国庆节假期憋在家里码字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这个月是起点的历史月,各种活动奖励还挺不错,大家能给本书壮壮门面么?别让本书在历史月活动中成了打酱油的 好罢,这几个月除了月底时一般没有精力争月票什么的,估计书友们的投票惯性都快没了。 但我仍充满期望,恳请书友们在这七天里找回惯性。而我能做到的,也只能是强打精神体验一下全职写手感觉,码字娱乐你们了。 唉,好想去旅游,请诸君连带我这份一起玩好。如果遇到人山人海下饺子堵汽车堵火车堵飞机,也别忘了替我开心开心。 最后,上个月计划十二万字,最终实际完成好像是十万多一点(以本人文档统计字数为准),忏悔一下。这个月有黄金七天加成,估计写十几万字问题不大 ,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乡试遐想 时光荏苒,转眼秋去冬来,又一个转眼,冬去春来,时间进入了成化十六年。 刚过了正月,方应物又被商相公叫去搞特训了,大概是商相公担心方应物春节后懒散懈怠的原因。 一连持续了半个月,方应物这才从仁寿乡倦居书院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青溪渡口,此时恰好没有船只,方应物便坐在岸边茶棚中慢慢等着。 茶棚中也有别人闲坐谈天说地,方应物百无聊赖,便随意听着别人。却听到有个小商贩道:“我们村近来有个大户,想请一位先生坐馆,他那里家境很好,引了不少人来应聘。” 坐馆这个词听在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很别扭。上辈子的印象里,这个词是与黑社会密切联系的,但在这个时代里,坐馆却是读书人去别人家里教书的意思。 那小商贩继续道:“有个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也来了,开口便要每年三十两银子的束脩。” “每年三十两!”茶棚中一片惊呼,这对于讨生活的人而言,真是难以想象的高额工资了。就连方应物也生了兴趣,侧耳细听起来。 “主人家便问道:老先生你有什么能耐,敢所要三十两的束脩?那老先生答道:鄙人在花溪社学训童十余年,近来县中风传今科最有可能中举的大才子方应物就是鄙人辛辛苦苦花了十年时间培育出来的!” 噗!方应物忍不住一口将茶水喷出,侧头问道:“那老先生是不是姓王?” 小商贩讶异的回应道:“小相公如何得知?”旁边却有人催促这小商贩:“赶紧说着,然后呢?” “主人家对老先生的十年树人十分感动!”小商贩眉飞色舞的说:“然后拒绝了他。而后主人家又道:方应物是廪生才子不错。可老先生你自己是什么?五十岁的童生?” 众人一片哄笑,在快活的气氛中。有船只到了码头,众人便上船渡河去。 方应物也摇头苦笑。这开口敢要三十两束脩的王老先生九成九就是兰姐儿的父亲、花溪社学的王塾师。他老人家心思还挺活泛,看来是不想安分守着社学糊口了,要去找个土豪求包养。 想想他的性格,方应物便感到他这种行为不奇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若他老人家真运气逆天,能找到个瞎了眼的土豪包养他,那也是他的命好。 回到离开半月的家中,方大秀才拉着兰小妾敦伦一番。云收雨散后,将兰姐儿揽在怀中。说些家常话。 王兰想起什么道:“奴家父亲前日来了一趟,是来寻你的。” “他有什么事?”方应物问。心里猜道,莫非想拉着自己当背景去求职? “听说下个月时候,大宗师又按临严州府,开院试各县童生。父亲他动了心思,想去参考,若能博得一个生员功名回来,也算光宗耀祖了。” 大宗师又按临到严州府了?方应物小小意外了一下,最近自己埋头读书。少问外事,有些消息居然都不关注了。不过除了乡试之外,其他的考试消息关注不关注的也无所谓。 他随即又感慨万般,时间过得真快。前两三年自己去参加县试、府试。最终在大宗师主持的院试上中试的情况似乎还历历在目。 仿佛一眨眼间,这就又到了一个新的轮回了么?又要有新的一批菜鸟秀才出笼了。 方应物浮想联翩后,不禁笑道:“他老人家都年过半百了。这把岁数还去考什么秀才,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本来考了这么多年。一直不中,也是死心了。但近年来公公和你接连取得功名。他心思便又活泛了,说最近是花溪风水运道正旺的时候,这次院试不能错过。” 王塾师别不是索要三十两高薪,被人嘲笑后恼羞成怒了罢?方应物很不尊老的想道。 话说到这里,兰姐儿才道出王塾师的真实来意:“父亲听说你与大宗师是认识的,而且也还有师生之谊,所以想托你去向大宗师求个人情,放他中试。” 王塾师原来是这个心思,方应物觉得老人家简直是胡闹,还想拉着他一起胡闹么? 他想了想又叹口气,婉拒道:“大宗师提学全省,百来个县里每个县都有他取中的生员,加起来至少数百之多。而我只是这数百人中的一个,有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能左右秀才人选?” 兰姐儿默不作声,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她知道考不中秀才是父亲几十年来的心结,谁愿意顶着老童生的名头混一辈子。 方应物轻抚兰姐儿光滑的后背,耐心解释道:“你也知道,今年八月就是乡试,大宗师是最重要的主考,这个时候与大宗师之间的人情是多么宝贵? 正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若为了你父亲这个秀才心思就托人情,有点浪费了。那我再说起乡试的事情,又怎么去开口?岂不是成了蹬鼻子上脸? 我与大宗师之间,还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你说,是夫君乡试考举人重要,还是你父亲考秀才重要?何况他老人家都五十了,即便考上秀才又有什么前途?正当我全心备考乡试的时候,还是不要拖着我胡闹了可好?” “嗯。”兰姐儿乖巧的点了点头,认可道:“夫君乡试是大事,其余事情都不能影响到这个。” 方应物放下王塾师这边事情,又想起自己,“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大宗师到了府城,我也确实该去拜访的。 关系都是走动出来的,不去试试看,怎么会知道有多少人情?最起码也该去试探一下大宗师的态度,不能坐着指望天上掉馅饼。” 方应物这个念头一动,命运的齿轮又滚滚滚动了。 国朝科举考试中,乡试被称为秋闱,会试被称为春闱,这是唯二别称带“闱”字的考试,其他考试都没有这个待遇。 闱这个字,就有封闭的含义,由此可见乡试和会试在整个科举中的地位,说是最关键的两道考试也不为过。 就拿乡试来说,整个乡试过程堪称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从考官、考务、考题、评判、出榜都有苛刻到精密的规定。在这个严密的程序面前,没有任何人在考试之前就敢说自己百分之百能中举。 像今年浙江乡试,主考试官是提学副使李士实,但副主考试官则是从京城另派下来的,人选目前不明,想走后门都找不到人。 还有同考试官,则要由巡抚、布政、按察从全省教官中精选十人,到了考试时候分房阅卷。 不要以为名声最响亮的主考官就能笼罩一切。各考生试卷都是要先随机分配到各房,先同考官负责初步阅卷,并筛选出候选试卷,但同考官只能看自己本房的试卷,严禁去看其他房试卷。谁知道你的试卷会被丢到哪一房? 而主考官只能在十位同考官呈上来的候选试卷中选择是否取中,只能算是二审,没有大范围筛选试卷的权力。 不过主考官也不是没有办法制约同考官,主考试官可以主动到各房去搜卷,为的是查漏补缺,或者说把像是自己人的试卷再拣出来,但这仍需要碰运气。 至于考题,则是由主考官和监临官临时共同翻书决定,这谁又拿得准所有考题? 至于乡试名次,则在阅卷完毕,取中人数够了后,由主考试官当着副考试官、同考试官、提调官、监临官的面,在大堂上公开决定。众目睽睽之下,靠走后门取得好名次的难度系数也很大。 至于糊名、誊录、对读等关防程序更不必赘言,总而言之,乡试这种考试的指导思想就等于是,不厌其烦的把所有人都当贼防,绝对不是方应物以往所遇到的那些考试能比的。 想必不熟悉乡试的人看了考试全部规程后,只能是头大如斗。但至少应该能看出,在乡试里,各个考官之间都是互相牵制的,中间还夹杂了许多不可控的随机因素。 因此走后门运作也很难运作出百分百的成功率,而具体成功率的高低,就看关节打通了多少。 若想百分之一百确定能中举,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打通正副主考官、十来个同考官、监临官、提调官所有考官的关节,同时不走漏任何风声。 不过在现实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做得到。能有五成把握,那就是超级强的实力了。 方应物在研究乡试程序之后,心里便猜测道,国朝考试制度设计的初衷,大概就是有这种意思——人情关节因素是根本阻绝不了的,所以就把制度设计的复杂到没人能完全掌握的地步就是想走后门,也一样要赌运气。 他现在要做的,不但是读书,还得想想办法运作一番,内外兼修、双管齐下才是王道。 龙有龙路蛇有蛇道,高端的办法是直接从考试官、监临官、提调官等关节处下手,弄考题、影响判卷等,低端的路数就无非是夹私挟带、买通杂役军士等。 方应物衡量了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之后,决定还是走高端路线比较好,走低端路线丢不起那人。(未完待续……) PS:大家说,国庆期间能争个历史分类月票前三不? 第二百一十七章 院试赌约 成化十六年,三月初春,乍暖还寒。严州府,试院大门紧紧闭锁,貌似隔绝了内外一切联系,万众渴望一见的大宗师就在里面。 大门无情人有情,仍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散布在试院大门外附近,久久徘徊不去。 人群中有参加这次院试的童生,就算见不到大宗师,也可以在这里打听各种动向,说不定就有哪条消息能帮助自己院试过关;人群中还有本地自认够资格的士绅,八月桂花开,你懂得。 属于后一种的方应物眼下也在这里站着,并望着大门苦笑不已。 听说学政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他特意从淳安县赶过来,希冀能见得一面,但却疏忽了一件事情。 提学官按临某地主考院试时,若是比较在乎形象,为防嫌疑都是下马后直接住进试院,然后内外闭锁,一般不见外人。否则舆论滔滔,有些事儿就说不清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定死了不见客,但必须要有足够的、能说服(糊弄)别人的理由,让别人觉得见的有道理,应该去见。 方应物站在试院大门外,想破了头,也从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丁半点的“道理”,能让大宗师毫无顾忌的召见他。 难道等到院试全部结束之后,再寻找机会?怕就怕,大宗师在院试结束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离开了,而自己却还不知道,赶晚集也赶不上。 或者找人传话也可,但他的心思实在见不得光。找人传话必须要绝对可靠的,一时半会的去哪里找这么个人? 站了半天。方应物有些累了,见到街边有处茶舍。便过去歇息。但是这茶舍里远远望去,也是人头攒动的,看起来比外面还密集,而顾客也大都是长衫读书人模样,八成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候考童生。 这也算是考试经济罢方应物走近了,却见茶舍中有两伙人剑拔弩张,正在争吵着什么。 方应物再仔细看去,却在人群中间到个熟悉的身影。五十岁年纪,花白须发。一身旧青布衣衫这不是兰姐儿的父亲王塾师又是谁? 方应物愣了愣,但很快就猜到,这必然是王塾师不死心,又跑过来参加院试,却巧合的叫他撞上了。 “你这老蠢物作死么!”人群中间有个锦袍年轻士子跳了起来,气咻咻的对王塾师骂道。 王塾师听到对方爆粗口,便耐着性子道:“确实在下的不是,小兄弟又何必出言伤人,未免有损吾辈读书人体面。” 锦袍年轻士子不爱听王塾师絮絮叨叨。一听口音还是外地的,便叫骂道:“泼了别人的稿子还有理了?哪里穷乡僻壤没了人,派出你这没脸皮的老货出来赴院试?简直没人了么!” 不止锦袍年轻士子和王塾师,周围闹哄哄的有十几个人也分了两边大吵。方应物站在外面听了听。仿佛一边是淳安童生,一边是府城本地童生。 好像是因为互相进行地域攻击了,府城童生骂淳安县童生山野村夫。淳安县的童生大骂府城童生轻贱货色,所以战团才扩展的如此大。 对此方应物表示理解。别说十五世纪,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要想挑起大混战,地域攻击也永远是最灵光的法子。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因为缘故起来的,但这时候只能帮亲不帮理,企图帮理不帮亲的都是里外都不会讨好的蠢货。 方应物当然不蠢,他奋力分开人群,挤到王塾师身边,先是轻轻拍了拍王塾师,示意他安心。 随后方应物打量对面几眼,对那当面的锦袍年轻士子冷笑着高声道:“阁下莫非亦是童生?我看府城也是蜀中无人,居然让你过了县试!” 方应物一发话,淳安县这边有人就认出了他,即便不认识的经过口口相传很快也就认识了。当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其他人便住口不言,齐齐看着方应物。 锦袍年轻士子毫不示弱,指着方应物呵斥道:“你这多管闲事的又是什么东西?与这老蠢货是一伙的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在我们严州府地面上撒野!” 很久没有被骂的这么爽了,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好,好,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年轻士子一张嘴正要答话,但他旁边的朋友却插嘴问方应物道:“你又是何人?” “淳安方应物也。”方应物傲然答道。 这里不是淳安县,是严州府府城,对面大都不知方应物是谁。但很快有人指点道:“此乃方解元的儿子!”众人这才作恍然大悟状。 靠!还摆脱不了“家父方清之”,方应物顿感无趣,合上扇子点着年轻士子道:“废话不多说了,你敢报上姓名么?虽然这里是府城地界,但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我方应物替天行道,该从读书童生中除掉你这害群之马!” 方应物这话霸道厉害,气势逼人,淳安县这边齐齐喝彩,大声叫好。 那锦袍年轻士子少不更事,被方应物这威胁吓得有些手足无措。但他的朋友老成些,强自辩解道:“方朋友名门之后,也要以势逼人么?” 方应物冷哼道:“刚才难道你们不是仗着本地人,以势逼这位老先生么?你们做得,我就做不得?大家各自亮真招,生死各有天命,这位朋友,还是藏头露尾不敢报上名字么?” 锦袍士子受不得激,自报家门道:“在下朱瑞强!” 朱公子的朋友连忙站在前面,将朱公子挡在身后,又指了指王塾师道:“朱公子与这位老先生起了纠纷,闹成这样也不是办法。 方朋友也是体面人,喊打喊杀的传了出去。只怕也有损名声。依在下看,读书人还是靠文章分高下。就让大宗师来评定如何?” 这意思,就是通过院试成绩说话了。 淳安县童生这边闻言一片骂声。院试录取比例本来连十取一都不到,更别说拿王塾师这种老童生与对方年轻士子比较了。那淳安这边是几乎必输的! 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老童生被录取的概率比年轻童生小的太多了。道理很简单,老童生限于年纪基本没有什么潜力,就算中了秀才也没什么大用。 大宗师们只要头脑清醒的,谁愿意浪费机会,收快入土的、以后没什么用处的学生?而年轻学生潜力无限,将来有几十年的发展时间,指不定发展好了还能当个依靠。 对大宗师而言。同等条件下,当然还是录取年轻人好。这个世界从来不单纯,处处都有利害关系考量。 所以院试中有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现象,越老的人越难被录取,越不被录取就越蹉跎岁月,于是就产生类似于王塾师年过半百还是童生这种悲剧。 “好!”方应物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开口答应下来,引起一片不解。 随即又道:“但不能如此不公,我看只要王老先生中了就算做赢。而败方则退出科场,终生不考!还有在场诸君须得在南门外。当着世人的面向对方赔礼,如何?” 朱公子的朋友有些犹豫,他提出让朱公子和王老先生比院试成绩的确是投机取巧,让天平倾向了自己这边。但方应物新提出的这个赌注却很刁钻。 终生退出科举?余日无多的王老先生退出和年轻的朱公子退出能算是同样轻重的代价么?至于赔礼无非就是颜面的问题。 朱公子觉得这种赌约十拿九稳,有什么不敢?不等朋友考虑清楚,他抢先回应道:“这个赌。在下接了!” 待人群散去,方应物对王塾师问道:“老泰山怎的来了?” 王塾师冷哼一声。“老夫乃是县中童生,来不得府城参加院试么?” 方应物劝道:“老泰山这岁数。在家教导几个学童过日子就得了,何必为了区区秀才功名而辛苦奔波。” 想起方应物之前的婉拒帮忙,王塾师心有小小的不满,“这次我又不指望你,你还啰嗦什么?反正花溪正在运道上,老夫说不定能沾几分气运。” 方应物转移话题问道:“那你又怎么与府城童生起了冲突?老泰山你年老体弱。出门在外少与人争斗的好,不然伤的都是自己。” 说到这个,王塾师叹口气,“大宗师前日列出了院试日程,因为时间紧张,所以这次院试是每两个县合并一处考。 其中定下了府城与淳安县合为一场,真成了同场竞技抢名额,所以两县童生之间的苗头便不善。而今天老夫又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那位朱姓小兄弟的文稿上,然后不知怎的,茶舍中两个县的童生便大闹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双方剑拔弩张的,背后都是有名利作祟啊,方应物总算明白了。 王塾师担忧的说:“你拿我老夫去打赌,十有八九要输,不过输了也没什么,老夫了断就是。”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老泰山不必多想了!等你赢下赌约,他们自然要夹着尾巴。这次我有个主意让你过了院试,此后便是冠带荣身!但是也要委托你帮着捎话。” 他从刚才起,就打起了这个主意,既然见不到大宗师,那就让王塾师这个考生去到考场上去捎话。 原来主要问题是发愁找不到可靠的人,自己这行为说难听点就是科场舞弊,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会很严重。 而王塾师的出现,好像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丝闪光。这老泰山的可靠性应该不成问题,让他去捎话就行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半百青衫泪绕 三月春暖花开季节,严州府六县童生聚集在府城,争夺寥寥无几的生员名额。大宗师李士实发了牌票,要两个县合为一场。 昨天先考过了寿昌和分水两县,然后今天便是府城建德和淳安。此时考场内一片肃静,大宗师高居台上,底下的考棚中,两县童生个个低头伏案,紧张的挥笔行文。 这么人拥挤在长桌、条凳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但有一颗花白色的算是颇为醒目。王塾师看看左右的同场童生,论岁数都是自己儿孙辈了,忍不住叹口气。 王塾师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参加院试了,第十八次还是第十九次?但年份却记得很清楚。从二十出头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 一辈子的青春年华和积蓄都耗费在了科场上,但投入和收入不成比例,至今却一无所得。别人皓首穷经,可被尊称一声饱学宿儒,可自己连门槛都没踏入,能称得上儒么? 年轻时候,每次考场便会紧张激动,还夹杂着期待和希望;进入了壮年后,进考场的感觉就只剩下了麻木和漠然,仿佛与自己无关,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再往后,就很少参加了,钱,精力,心气通通没了。 王塾师一边握笔疾书,一边想着便宜女婿的嘱咐:“老泰山作了几十年文章,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熟练度应当不是问题。而且这么多年练习下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文章通顺肯定没问题。 所以到了考场中。你不要管文章好坏,尽管下笔去写。一定要快,最好能第一个交卷!” 这是什么缘故?王塾师不大懂。但既然女婿如此吩咐,他照做就是。 女婿嘱咐说只管快不用管质量么?想到这里,王塾师心态忽然放松了,那就随便写写。 不过王塾师发现,心态放松后,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文章好像看着更顺眼了,不免又沾沾自喜的自我欣赏了一遍。 随即想起女婿强调交卷要越早越好,王塾师打个激灵,抬头扫视四周。还好别人还都在奋笔疾书,没有准备交试卷的。 王塾师便迅速收拾起试卷,起身前往大宗师那里交卷。院试条件简陋,考棚之类都是用木板钉起来的,只能遮挡左右视线防止互相抄袭而已,但前后光景还是能看通透。 王塾师走到前面时,大多数参考童生都已经注意到了,如此快就有人交卷,想不引起人注意都不行。 众人见到是这么老的童生。先是一愣,随后便都想起了近两日那个传闻——有淳安老童生与府城朱公子要比试。 朱公子座次比较靠前,距离大宗师不远,王塾师到台下交卷时。他真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得那王老头发髻蓬松,歪在脑后,仿佛随时要撑不住散开似的。另有几缕花白的发丝不羁的荡漾在春风里。 身上青色的长衣十分破旧,而且前前后后衲了不知几个补丁。还有几个别有风味的破洞点缀在胸襟、衣袖等处。 朱公子眼睛瞪得很大,几乎忘了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前天他不是没见过这姓王的老头。那时他虽然穿着很朴素,但起码一身也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望之也像是个老先生模样。 但今天他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这样子也就比路边乞丐强一点罢?连鞋子都变成草鞋了! 朱公子虽然有点蠢但还没蠢到家,当即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大宗师李士实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王塾师吸引过来了,忍不住放下手里书本,上下不停地打量着王塾师。他身边还有十几个随员、文书、差役、军士侍候,见状纷纷瞩目。 王塾师在下面感受到了大宗师的目光,心头又响起女婿的吩咐:“交卷时,步伐要缓慢,而且缓慢中带着微微的颤抖,不会颤抖就轻轻晃动身躯。 而且要注意表情,眉头要微微皱起,想象吃了黄连以后的苦样,最后把试卷递上去时,一定要叹一口气!” 女婿当时还说完成上面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行,更高难度的要求就不指望他能办到了,比如什么泪水潸然、脸红气粗、深情凝望之类的。 本来第一个交卷的就很引人注目,更别说还是这幅模样的老头子,大宗师想不问几句都不可能。 这人的岁数,都快比自己大两轮了罢?李士实一边想道,一边问:“你是第几次考了?” 王塾师照着方应物教给的台词背诵道:“小民自从束发起便读书,几十年来向学之心一日不怠,怎奈天意渺茫,至今虽是老朽之身,但却仍旧蹉跎岁月。私下做过一首词云: 传来一纸魂销,顷刻秋风过了,旧侣新俦,半属兰堂蓬岛。升沈异数如其他,漫诩凌云才藻。忆挑灯,昨夜并头红蕊,赚人多少。 愧刘蒉策短,江淹才退,半百青衫泪绕。桂魄年华,只恐嫦娥渐老。清歌一曲,凭谁诉,惹得高堂烦恼。梦初回,窗外芭蕉夜雨,声声到晓。” 虽然这回答有点驴唇不对马嘴,李大宗师还是为后面的词喝采了一声。 一首陌上桑,道尽科举不得志士子的种种忧伤哀怨,只要是读书人的,都能体会很深的感受到。 这番说辞,再配合眼前老童生落魄到极点的模样,当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让人觉其倍加可怜。 休说他人,连王塾师一边背诵这首词,一边被自己感动了,深深融入了失意几十年情境之中,眼眶中闪现出几滴浊泪。半百青衫泪绕啊,不是他又是谁? 如果方应物站在旁边观看,必然要对王塾师竖起大拇指。叫一声“这条过了!” 科场之上,固然有金榜题名的大喜。但也有名落孙山的落寞与悲凉,李大宗师叹息几声。默念几句“桂魄年华,只恐嫦娥渐老。清歌一曲,凭谁诉”。 他又低头看了看试卷,几眼瞥过,发现这老童生的文章虽不华丽,但也胜在质朴流畅,可堪一阅。 可是再触动心弦的感动也只是感动而已。 作为一个冷静的,一切从自己利益出发的标准政客,李大宗师找不到任何理由。取中眼前这个老童生。即便是为国取材,也没有取一个五十多岁秀才的道理。 而且大宗师还深谋远虑到,若后面其他人都模仿这样,那本次院试风气就彻底坏了,好端端的考试就变成比惨大会了。 李士实挥挥手,好言好语道:“王老人家,你且下去休息罢!”王塾师说失望也失望,但还没到绝望时候,他还有台词。 王塾师从考篮中掏摸出一包茶叶。“有小儿辈采摘了一些野茶,说是大宗师称赞过的,故而托小的捎带给大宗师。” 在旁边侍候的一干随员、文书、差役、军士都笑了,但又觉得这老头真可怜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这个场面,众目睽睽之下,可怜巴巴的拿着一包破烂野茶送礼。多么辛酸,真是连送礼打关节都不会的实诚人啊。 野茶李大宗师的记忆突然打开了。他自从到浙江上任两年。经历了不少事,也许大都淡忘了。但是在淳安县喝过一杯野茶却让他记忆尤深。连带那个在木亭中读书的少年。 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称赞过那难以入口、像是馊汤一样的野茶水若不是讲究读书人风度,那时候他当场就能吐方应物一脸。 李士实又看了看手里的试卷,籍贯处果然写着淳安县花溪头也不抬的问道:“这个小儿辈对你还挺有孝心,是你何人?” 王塾师答道:“小的女儿与他为妾室。” 李士实突然勃然大怒:“你这老人家胡言乱语什么!竟敢当场馈送礼品,本官岂是会收礼的人?看你年纪大了便不与你为难,左右给本官赶出去!” 他嘴上说着,但却提笔在卷面上划了一个圈,按惯例这意思就是当场录取了,看起来言行不一颇为矛盾。 随后大宗师掷笔道:“但本官念你潜心向学数十年,虽历经艰苦不夺志,其情可怜,其志可嘉,文章倒也还过得去!想来今日昏头情有可原,便赏你个功名激励后进罢!” 旁边侍候的众人心中齐齐喝彩,感同身受的为老童生圆梦而高兴,同时称赞大宗师真真是仁心厚道! 但谁也没发觉到,刚才几句话之间,一包野茶就通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李大宗师目送老童生离去,思索良久。 在浙江民间,方应物知名度欠缺的很,出了淳安县就没多人知道了。但是在浙江官场,方应物的知名度却很高,甚至隐隐超过父亲方清之。 有两个原因,一是掀翻了布政使司两个布政使,造成一场省城大地震,这是数十年未有的大事情,官场万众瞩目。 二是去年上任的本省老大,也就是王巡抚是方应物什么人,平民百姓或许不知道,但稍微灵通点的官员哪有不知道的?还有传言说连王巡抚这个位置也是方应物运作来的。 所以像李士实这样还在浙江省官场混的,可能记不清自己录取过的大部分生员,但却容不得记不住方应物。 这也是方应物屡屡感叹,和官员打交道比和普通百姓、读书士子打交道舒服的多。 换做一般“明白事理”的官员,会像府城朱公子那样,在自己面前咆哮“你是什么阿猫阿狗”么?(未完待续……) PS:我真不想一遍又一遍的开单章,但是现在月票让人很丧气!按订阅状况不该如此啊,和前面差距大的无法想象,中午还被爆了菊花,再这样下去,就没精神头写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借花献佛 王塾师恍恍惚惚的“被赶出”了试院,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大宗师在试卷上很随意的画了一个圆圈,这就算是被录取了? 对这个圆圈,他已经期待了三十多年,从少年变成了老人,从黑发变成了华发,一转眼这辈子都快过去了 一直回到所住旅舍,王塾师还没有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纠结毕生的一个心结突然得偿所愿,还是需要点时间缓冲心情。 方应物正在等候着,见到王塾师提着考篮,神思不属的跨进院落,连忙迎上前去问道:“情况如何?” 王塾师沉浸在辛酸苦辣、百味杂陈的情绪中,对外界反应迟钝的很,面无表情呆呆的没有回话。 方应物见状,心里大吃一惊,慌慌张张的对王塾师道:“怎么会这样?那便快快收拾行囊,离开府城!” “什么?为何?”王塾师清醒过来,莫名其妙的问道。 方应物边转身边说:“看你的样子,大概是事情不遂。难道还等着被他们府城士子羞辱么?你真想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们赔礼道歉?迅速赖掉赌约走人才是正理!” 王塾师哭笑不得,“谁说不成?大宗师已经当场录取了老夫。”方应物松了口气,抱怨道:“方才你不答话,让我以为失策了。” 随后方大秀才又恢复了自信,胸有成竹道:“大宗师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这样的人最大本能就是趋利避害。我就料定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他没道理不录取你。区区一个生员名额而已。” 王塾师总觉得那里怪怪的,这提学官应当是方应物的小座师罢?方应物言谈中也当真不客气。 不过在方应物面前。王塾师忽然觉得自己腰板略挺,自己如今也是准秀才了。再加上长辈身份,大概能和这便宜女婿平起平坐了罢? 又回想起在考场上扮演的穷酸落魄样子,王塾师老脸一红,觉得很丢人现眼,简直大失秀才相公体面。 他忍不住发牢骚:“何必如此周折,你另想法子与大宗师疏通不就行了?为何还要老夫扮成这种寒酸模样,出乖露丑的让人笑掉大牙去。” 方应物看得出王塾师这是愉快到不知所云了,也不多计较,说明道:“老泰山你不懂!这讨人情也要讲究方式。方式不同效果也不同。其中微妙处,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塾师不满道:“其中有什么神秘的不可说么?” 方应物耐心解释道:“直接去说情,未免表现的太赤裸裸的,心理上还是很别扭,我们都是读书人呐。但先引起同情,让大宗师产生了倾向性后,再点出来,那才是最好效果,堪称是画龙点睛。” 王塾师还是不明白。满脸“不是本秀才不懂,你就是故弄玄虚”的表情。 方应物无奈道:“那就讲个故事罢!如果有个从来不认识的货郎走村子,问你买不买东西,你作何想?” “不见得要买。还得看家里状况。” “如果这个货郎时常与你嘘寒问暖,陪着你散步闲谈,帮着你向别的村子送口信然后说他养家糊口不容易。就指望卖货了,问你买不买东西。你作何想?” 王塾师想了想道:“那多多少少总要买一点了。” 方应物一拍扇子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当你买了东西后,并不觉得是照顾了货郎生意。而是一种友情往来。 今天也一样,先让大宗师对你产生发自肺腑的同情,和他对你毫无印象的区别就在这里! 至少会让我付出的人情代价小一些,而大宗师从单纯的照顾人情变成了一半照顾人情一半是帮助你这老弱,从而产生了助人为乐的愉悦感,这叫做注重用户体验!” 方应物的道理,说白了就是各种营销手段引发出来的灵感 王塾师还是半懂不懂的,又不肯承认,也不想继续谈论这个,便转移话题道:“前些日子,老夫请你帮忙,你死活不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前日见了你被府城士子欺辱时,才临时冒出的主意,之前哪有这些心思。”方应物毫不在意道:“现在通过你暗递消息,大宗师已经知道我想拜见他,而他也用录取你为信号,做出了比较积极的回应。下面就等着机会出现罢。” “什么机会?听起来老夫还是被你利用了。”王塾师忍不住问道。 方应物大笑几声,“老泰山你就为秀才功名乐着去罢,下面不需要你做什么了。” 又过了几日,府城和淳安县这场终于放了榜,方应物一大早便陪着王塾师一起去看。 虽然早已知道了结果,但王塾师在榜文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仍旧激动不已,挤在人群里简直百看不厌。 方应物也看了几眼,赫然在榜文上看到了朱瑞强的大名,既意外又不意外,看起来这朱公子敢打赌也是有底气的。 他便在看榜现场转悠起来,寻找自己的目标。果然,在附近发现了朱公子的身影。他们这种人家,有仆役代替挤到人群里去看榜,自己只消在后面等结果就是。 方应物走上前去问道:“你还记得赌约否?”朱公子很不自然的顾左右而言他,“记得。” “王老先生上了榜,你可输了!”方应物指着榜文道。 朱公子强自辩解道:“比的是院试成绩,我也上了榜,怎么就算输了?只能算作平手。” 方应物冷笑连连:“好个无耻之徒!当初的赌约是,只要王老先生这次能被录取,就算赢了!你上不上榜,与赌约有何干系?” 闻声而来的王塾师忍不住瞥了一眼方应物。貌似方应物也是计划万一赌约失败就赖掉跑路的 相比下这朱公子似乎还算实诚,居然来看榜现场。或许也可能是他身为府城人,无处可跑? 朱公子无言以对,扭头就走。 方应物便高声道:“敢情府城士子,都是如此言而无信之徒!我方应物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这是府城和淳安县合场考试发榜,前来看榜的多是两县童生,那天闹纠纷时在场的现在也还在场。如今发了榜,落榜的自然比上榜的多,有怨气的也比比皆是。 于是乎,方应物振臂一呼,两县童生又凑起来互相叫骂,足足有几十人堵在试院门外。 但王塾师躲在角落里,瞧着自己便宜女婿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不明白他想干什么。那天是他受了欺辱,赌约也是他,怎么方应物表现得比他还激动? 忽然试院大门开了,冲出几十名差役军士,团团围住了众童生。有头目高叫道:“何人大胆在试院门外喧哗?大宗师有命,拿了领头之人进去问话!”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王塾师终于懂了,原来是借花献佛真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能见到大宗师还不会产生闲言碎语的办法。(未完待续……) 对不住,再给点时间 下面要开新副本新剧情,该写到省城乡试了,但构思始终不成形,没有令我自己满意的情节。 今天又看了一天资料,边看边想,脑子里有许多碎片,但是始终无法组合起来。 所有很抱歉,还需要再琢磨琢磨,请大家谅解,看来要熬夜憋思路,明天再恢复更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真土豪 方应物见完大宗师,没有在府城继续逗留,与喜不自胜、对未来束脩充满期待的王塾师回到了花溪。这回怎么也能值个年薪二十两了罢? 这次严州府院试没有什么太引人注意的消息,但院试结束之后,被录取的朱瑞强进了府学,却因为“狂悖无礼”直接从附学生员被降成了青衣,并发送到社学去读书。 这比“留校察看”还严重的处罚,再进一步就是彻底革除秀才功名了。一下子引得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朱家也是当地大户,四方打听之下,才知道隐隐约约与考前与淳安县童生的冲突有关。当中有个叫方应物的放过“夺你功名”的狠话,八成就是他下的手。 知道碰了硬茬子,朱家四处拜托门路人情,居然通过汪知县写信引荐,跑到花溪去找方应物了。 面对从邻县赶到的朱公子的父亲,方应物语重心长的敦敦教导道:“年轻气盛虽然也是常见,但不可骄狂轻浮、目中无人,亦不可目无尊长、欺辱前辈!至于言而无信,更不当是君子所为!” “是,是。”朱老爹唯唯诺诺,认真聆听方相公的教诲。 朱公子吃了这一番教训,知道了天高地厚世道险恶,脾气倒是收敛许多,也算因祸得福了。 却说方应物继续闭门读书。山中无岁月,一晃又是两个月时间,已经到五月份了。 这日,方应物正在后山木亭中读书时,忽然看到有个乡亲带着位陌生人走进树林中。 “方相公。小的乃锦溪洪家人,奉我家松大爷之命前来传话。说是临近乡试。方相公可否准备妥当?该要约定好时间,连同项家公子一起出发。” 方应物合起书本。感叹一声时间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距离乡试只有三个月了。 这种时候,有钱人家的士子便会纷纷出发提前去省城,提前半年去的都有。但家境贫寒的,只能晚一些再去,毕竟在杭州府多住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 而且每每临近乡试,省城便会物价腾涨,想在省城住上几个月,花销何止数十两。相当于普通人家数年收入,一般人又哪里承担得起? 方应物拿定主意后,便对前来传话的洪家仆役道:“若是无碍,便洪兄约定三日后出发!” 送走了洪家仆役,方应物便回到宅中,吩咐王兰开始准备自己的行李。 随后兰姐儿默不作声,方应物调笑道:“怎么?没话说么?上次去县城岁试时,你可是一定要跟着的。” 王兰很违心的说:“奴家岂能不明事理?乡试何等重要,几十个里才取中一个。夫君去省城自当专心致志,不可为奴家分心。” 方应物又调戏道:“若为夫中了举,那是会直接去京城的,到时候又不知道要分别多久了。你不惦记么?” 王兰神色一黯。“奴家就在这里守着。”方应物摸了一把兰姐儿,“不与你说笑,还是一起去省城罢。那边有地方住。” 到了次日,方应物又看到一张幽怨的脸。王兰的哥哥王英也寻上了门。 两年前,方应物第一次出远门。王英也是随从,可是才到了常州府,就和兰姐儿一起被打发了回来。 但王大舅哥毕竟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心也野了。这次听说方应物又要远行,便又毛遂自荐要当随从。 有自家人肯跟随卖力气,方应物当然没意见,出门在外身边有个随从,很多地方就便利的多。答应了王英后,就让他先行出发去打前站了。 万事俱备,三日后方应物便告别了族亲,踏上前往省城的道路。 他与洪松、项成贤约定的汇合地点并不在县城,而是县里三大码头之一的港口渡码头,到了岸边时,发现洪项二人都已经在了。 而河里停靠着一艘巨舟静静等候,大概就是两家搞来的出行工具。船体宽阔自然也舒适,他方应物倒是能沾光了。 方应物上前见个礼道:“两位兄长多日不见,今番小弟我来迟了,有劳久候!” 洪松还礼道:“无妨,时间还早。”项成贤则望了望方应物身后,“方贤弟只带了一个人么上路么?” 方应物也注意到,这两位公子身后都各有书童、随从三四人,不愧是大户公子出行,身旁断断少不了人使唤的。在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妾抱着包裹低眉顺眼的跟随。 不等多想什么,却见项成贤瞅了几眼兰姐儿,啧啧称羡道:“我们这几个也比不过你这一个啊,你以为我不想效仿你么? 只是家中老人太古板,管教十分严厉,唯恐吾辈此去耽于女色,连个最丑的婢女都不让带。相比之下,还是方贤弟携美出行,潇洒自在!” 洪松心有戚戚的点点头,随即正色拍了拍项成贤:“上船!不要说胡话了。” 一干人便登船出发,船只缓缓驶离岸边,沿着青江水下行。两岸山水风景虽好,奈何都是看惯的,以三人的关系,自然也不用搞什么诗兴大发、以文会友的调调。但多日不见后再次聚首,谈兴倒是很浓。 项成贤忽然开口道:“方贤弟!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应物不知道项大公子忽然如此是想说什么,也只能说:“但讲无妨。” 项成贤沉吟片刻才道:“此次提前三月前往省城,衣食住行、四处交游花费不菲。方贤弟只带了一人同行,想来也是囊中羞涩。若需用钱时候,还望方贤弟不要与我们见外,我们自当周全。” 洪松担心方应物伤了自尊,对项成贤道:“省城里中丞老大人乃是方贤弟之新外祖,你又何须多虑?” 项成贤反驳道:“那个天下掉下来的后母外祖对方贤弟而言,论起关系亲近,还不如与我们这样的兄弟之义罢。 名为外祖外孙,其实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与其让方贤弟去那边低声下气的寄人篱下,受嗟来之食,还不如由我们来帮衬。 更何况王公秉性刚肃,眼下这个时候不避嫌么?又何况王公为官清廉,能帮得方贤弟多少花销?” 说罢项大公子又转过头,非常诚恳的对方应物道:“这不是为兄施舍,也不是为兄看不起方贤弟高义。 只是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情极其常有,方贤弟切莫为了钱财小事委屈自己,图惹别人轻视笑话,叫我们心里也不是滋味。而且是我们邀请方贤弟提前三月一起去的,不能叫方应物打肿脸充胖子,理当有所帮衬。” 洪松便不说话了,此刻他也觉得有道理。 方应物当然不会伤自尊,那是弱者的行为。他只是微微惊讶,这项成贤平时看起来略跳脱,此时倒是真有心了这便是古人的仗义疏财之风罢。 想了想,抱拳致谢道:“项兄的好意心领了,有你们两位土豪帮衬,想必小弟手头也能宽松一二。” 项成贤与洪松相视而笑,不再说起钱财这些庸俗的东西。这方应物口头上果然清高不输人,还给他们两人扣上土豪这个听起来似乎很讽刺的词,不过只要他不见外就好。 这段旅途不算太长,数日后便抵达杭州城南边凤山门外的水码头。方应物和洪、项二人一起凭栏而望,却见得水中舟船密集如蚁、岸上人流挥袖如云,不愧是江南有数的大都会。 洪松皱眉道:“巨舟进城出入不便,我们还是在此下船,自陆路入城反而轻省。” 船只找了一处空处停靠,船夫又搭上了踏板,请众人上岸。 在船上时间久了,身子未免疲乏,洪、项两人迫不及待的下了船,在岸边活动腿脚。方应物因为要扶持兰姐儿,在后面慢了一步。 项成贤不忘对自家仆役吩咐道:“去雇几顶轿子来!”话音刚落,便有一阵唢呐声响起,距离还很近,吵得耳朵里极其不得安宁。 项成贤十分不满的扭头望去,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人,凑近了他们身边。这帮人看架势和衣服款式明明是仆役,但却个个衣料光鲜非丝即绸,甚是奢华怪异。 哪来的暴发户?项成贤忍不住嘀咕几句,连一干下人都发丝绸制服,这也太他娘的腐败了! 那群人当中还有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冲着三人一路小跑过来。项成贤正要开口问话,但这管事直接掠过洪松和项成贤身边,完全忽视掉了两位公子。 最终中年管事却朝着看起来更简朴的方应物奔过去,远远的便拱手道:“方相公别来无恙?” 方应物抬头一看,颇为意外,“王朝奉怎得在此?”来者不是王魁王朝奉又是谁?方应物确实没有想到。 然后只见十几名丝帽缎服的仆役排成笔直两列,跟随在王朝奉身后,整齐划一的对方应物抱拳弯腰行礼,口中一起叫道:“见过方相公!” 这群暴发户居然是来迎接方应物的?项成贤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随即指着方应物惊声道:“原来你才是真土豪!还是省城的大土豪!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方土豪,罪过罪过!”(未完待续……) PS:日子没法过了,药不能停啊!刚停了一下,后面立刻又有人爆了我!现在连分类前五都不保了,求诸君援手!第一更奉上!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宝剑总该出匣了罢! 大概是与之前心里所想反差太大的原因,或者又想起自己拍着胸脯要“包养”方应物的承诺,项成贤已经激动的几乎语无伦次近乎胡言乱语了。 洪松见项成贤这样,只能苦笑几声,上前把他拉开了,免得妨碍到方应物见客。 方应物环顾四周,向王魁问道:“你怎的会在这里?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王魁答道:“王英告知了方相公你要上省城的事情后,我就遣人提前几站打探消息,预先得知你们今日要到,便在此等候。” 随后王魁又邀请道:“王家宅院那边客房都已经洒扫完毕,方相公可以直接入住。” 方应物看得出来,王魁确实很有诚意,但仍不假思索的拒绝道:“我是读书人,这次又是来参加秋闱,一年前已经在青云街定过屋舍,这次便不叨扰你们了。” 王魁立刻就听懂方应物的话外之意了。却说这充当考场的贡院地理位置在杭州城东北部,此处又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风景名胜区,在平常时候是杭州城里最“荒凉”的地方。 但是每到乡试之年,全省上万士子及家人云集于此,此处立刻就变成了非常热闹的地方。而且还有大量商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形成所谓的考市。为了讨口彩,贡院附近这条街道便命名为青云街,取青云直上的美意。 方应物先说自己读书人,又要住青云街,这就是对王魁表明自己要混士子圈子。刷士林名声。而王家宅院位于武林门外商业区,与围绕科举形成的核心地带有点远。不利于日常活动。 王魁知道方应物是很有主见的人,他没法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这一年时间虽然没见到过方应物,但大生意做下来,反而对方应物更加敬畏了。 方应物也不会完全不领情,没必要太冷落人心。又指着轿夫、挑夫说:“不过还是要多谢王朝奉了,这些人力正好用得上,将我们送到青云街就是。” 随后,方应物便与洪松、项成贤二人从凤山门进了城,又沿街向北,来到青云街这里。 方应物是一年多前在杭州时租下的寓所。洪、项两人则是年初时打发家人来租的。 两处寓所并不在一处,所幸都在青云街一带,相去不算太远。三人互相交换了地址后,便暂时告别。 方应物所租的地方是一大户人家的侧院,三间房屋独门独院,不必与别人挤在一处,显得十分清静。这在寸土寸金的青云街是十分难得的,所幸方应物下手早,当然租金也是不菲。 方大秀才携兰姐儿来到所租的住处。便见里外干干净净,十分满意。打前站的王英早已等候多时,上前禀报道:“各间房屋都已打扫过,秋哥儿直接住进就是。若需添置什么,我再去买。” 方应物点点头道:“甚好,得了空时。你去街上考市转转,瞧瞧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又打发王英向主人家打过招呼后。当夜便正式住下了。 说起这三年一度的乡试,不仅仅是科举盛事。更是人文盛会。数千士子汇聚一地,在交通不便利的当代,殊为难得。 而且以当今的条件,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夜之间名闻全国,甚至全省也不可能。但也有特殊时候,比如在眼下这杭州城,只要成名基本上也就可以视为全省皆知了,因为这里聚集了从全省各府州县来的精英读书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对读书人而言,即便不能在乡试中侥幸成为那三十分之一,但多闯出点名气,多结交些人脉,也能为将来的前途和谋生增添几分助力。 比如寻一份优厚的坐馆,又比如寻一份幕僚职事,最起码名气大了润笔费也会增加。毕竟生员不是举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在读书之外还是需要重重考虑谋生问题的。 至于方应物方秀才,目前当然不必为谋生发愁,他的秉性也不奢侈,正是精神追求优先于物质追求的高尚人。 他首先欠缺的是士林名声,说来也奇葩,方应物混到如今,事业严重偏于上层路线,根基却是不稳。有点名显于庙堂而默默于野的意思,士林名声方面还仅限于县内,然后就是苏州城内,除此之外几乎就没什么名望了。 其次欠缺的是人脉布局,光有爹有师傅是不够的,他还没有同乡,没有同年若将来大旗一挥,他的浙党又在哪里? 而乡试对方应物而言不仅仅是科举,也是一个舞台。所以他拒绝了更舒适安排,所以他执意要挤在青云街居住。 第二日,安顿下来的方应物出了门,按着地址去寻两位好友,如果两位好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他作为“土豪”自然要伸出援手。 可是拜访落了空,项成贤和洪松也都出了门,各自去拜访亲朋故旧了。作为大家族出来的人,他们与方应物这种逍遥客不同。 方应物只得出门上街闲逛,到了傍晚时分,又去找两位好友。这时候洪松仍然不在,但项成贤已经回来了。 见到方应物,项成贤有些兴奋,“今晚有场集会,在本街上的春风楼,是鼎鼎有名的西湖诗社举办的,我正要遣人去喊方贤弟一起去!” 不怕有名,就怕无名,方应物笑道:“西湖诗社很有名气?” 项成贤介绍道:“在杭州城里,他们敢以西湖冠名,当然名气大了,算是省城数一数二的文社。他们这次是要摆出地主之谊的排场,邀请省内其他地方士子做一场雅集,也是共襄盛举的意思。” 方应物又疑惑的问道:“这样的雅集,谁不想参加?那岂不要挤破门槛么?” 项成贤得意道:“当然不是谁想去便去的,这次雅集有五个发起人,都是西湖诗社的成员,然后他们每个人自行邀请外地好友两三人。 而其中有个发起人与我家有世交,今日去拜访他时,他顺便就邀请了我。而我想起你和洪兄,便又索要了多余名额,可惜洪兄今夜做不开,那只有你与我一起去了。” “善!”方应物拍了拍扇子,感到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牛气冲天的说笑道:“那岂不是你我兄弟大显身手的时刻!” 项成贤闻言大笑,“这次雅集重点是后日坐画舫游西湖,今晚只不过是彼此见见面,暖暖场。方贤弟你在淳安藏拙多时,但到了省城,宝剑总该出匣了罢!” 方应物难得讪讪一次,自己这心思连项成贤都看出来了。 在淳安县,他也就刚穿越急需出人头地的时候,抄袭了不少诗词发表,在县里打出了些名气。但自从中了秀才,父亲又飞黄腾达后,他便消停了,很少再有诗词问世。 因为他内心觉得不值得了,没有必要继续在淳安县挥霍存货,还是留待以后比较好。没想到看在别人眼里,这是故意藏拙。(未完待续……) PS:闭关出来了,一看月票榜又坑爹了,明天开始发力追赶! 第二百二十二章 红花与绿叶 “这春风楼的东家也是一位妙人,据说他在青云街上建了四处酒楼。但平时只开张一处,而到乡试时候才全部开张。”一边走着,项成贤一边与方应物闲聊。 方应物打量街边,很多店面临时搭建的痕迹很重,叫卖的价格也很重。便信口道:“这青云街上,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项成贤不是第一次来省城参加乡试,但听到方应物的话,仍然感到有趣:“不错不错,方贤弟妙语,就是这个意思。” 半刻钟后,项成贤指着远处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道:“那里就是了。” 一层是大堂,二层是雅阁。从楼门进去后,项成贤便熟门熟路的带着方应物,绕到楼梯那里上了二层。 又见有三四个把守的家奴拦路,项成贤报了一个人名,于是两人被引到里面一处较大房间中。房间里已经有了十几人,两三成群随意散坐,场面极其松快。 在这气氛下不须拘束于礼节,项成贤进去后,没有人问他是谁,他也没有自我介绍。只是四顾看了看,项成贤便直接来到一位清秀士子身边坐下,同时也招呼着方应物。 项成贤见方应物坐好,指着方应物对那清秀士子介绍道:“此乃吾县方应物也,极其有才的。” 又对方应物介绍道:“此乃傅继儒傅兄,本地西湖诗社的才子,你我今次得以参与盛会,还是靠傅兄引入的。” 傅继儒与方应物彼此见礼,口中道:“久仰久仰。” 至于是否真的“久仰”。那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不过傅继儒听到方应物这个名字,确实闪过一丝疑惑。感到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但他没有再多想,听起来耳熟的名字多了。不差这一个。 项成贤又点了几个人,小声对方应物道:“这几位都是西湖诗社的,也是本次集会发起人。” 方应物一个一个看过,没有太深印象,但能加入据说很强大的西湖诗社,又能发起集会,那想必都是杭城名流。至于其他人包括自己在内,大概都是发起人各自邀请的外地士子。 当今天下承平日久,民间里文社诗社这类文人组织如同雨后春笋。却说这结社兴起于居住乡里的士大夫之间。一开始常常是由致仕官员这类老头子发起。但到后来,年轻人也发现了有组织的好处,于是乎结社风气大盛。 就连淳安县里也有东社、西社,不过方应物心气高,对县里这些文社兴趣不大,所以没有加入。 正其乐融融的说话时,席间突然有人对着主事者高声叫道:“周兄!今夜难道只有清谈么?醇酒有之,无美人佐酒,未免有些乏味!” 这是闹事的还是起哄的?方应物闻言向主座看去。坐在那里的主事者姓名是周一元,方才听项成贤介绍过的。 周一元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答道:“如今乡试在即,省内高才云集。今夜只是召集众位新老朋友会面闲谈,叫吾辈先尽一次地主之谊而已。难道你这泼货不晓得后日西湖雅集才是正题么?” 先前那人又哄闹道:“即便如此,周兄今夜也要拿出几分诚意才是!” 周一元拍案道:“说不过你这泼货。我便打发人去请凤萧姑娘来!” 屋中几人一起叫好。傅继儒转过头,对方应物笑道:“方朋友或许有所不知。凤萧姑娘是今年的本城花魁,今夜你或可见识见识了。” 众人继续饮酒闲谈。方应物也与半个主人傅继儒交谈了起来。自己能坐在这里,还是靠傅公子的引荐,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晃动,香风飘动,陡然闪进来一位美人,立刻将满屋人目光吸引了过去。方应物抬头望了几眼,心里也不由得喝彩一句,这容貌果然是娇艳如花。 却见这美人装饰并不繁复,发髻随意挽了几下,松松垮垮的;简简单单的绿袄红裙覆盖在婀娜娇躯上,也是松松垮垮的,以至于胸前露出窄窄的一丝肌肤。 再看她的神态,十分慵懒无力,星眸半睁半开,旁边还有个小婢女仔细扶持着。 “这就是袁凤萧了。”傅继儒对方应物与项成贤二人介绍道。 袁凤萧一步三摇的走到屋中,对周一元懒洋洋的问道:“奴家今夜困乏,才睡下就接到周公子传唤,不知周公子有何吩咐?” 周一元指着众人道:“有朋友嫌这里不够热闹,便请凤萧姑娘来救场。” 有人叫道:“周兄好大的面子,竟然说请花魁就请到了!只是此地有十几人,凤萧姑娘纵然出众,但分身乏术,一个又哪里够得?” 周一元笑骂几句,“都这个时辰了,又能从哪里临时找十几个出色的美人来?在下就这等本事了,你若不服大可自己再去请!” 又有人问道:“花魁一个也赛十个,但不知让凤萧姑娘陪伴哪位?难道周兄要独占不成?” 周一元抱拳对着众人连连讨饶:“诸君不必给在下出难题了,凤萧姑娘该陪伴哪位,还请诸君自行角逐,在下绝不参与!我看让凤萧姑娘出题并当评判,你们各自作诗,谁为最佳,今晚就是谁独占花魁!” 项成贤忍不住对方应物挤眉弄眼,又低声道:“席间这么多地方的才子,方贤弟可要为我县增光了,我看好你!” 方应物波澜不惊,不置可否,比试诗词这种活动,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挑战性,随便从肚子里抄袭几首也够用了。 花魁闻言,轻启丹唇道:“眼见今夜群贤盛会,便以夜宴为题。” 周一元喊了店家,拿来纸笔分发给屋中众人。写好了的。便可交由他,由他当众诵读。以示公开。 这种文人游戏,大家都是司空见惯的。如此便也不多说,纷纷低头沉思推敲起来。文思快的,已经执笔开始写了。方应物“胸有成竹”,便不急不慌,也随手写了一首,交给了周一元。 却说这周一元十分忙碌,手持文卷不停地诵读着,“钱塘邵琛。胜友良宵列座来,高歌谁奏紫云回。银河隐约星光闪。弦管楼头著意催” 放下这个,又拿起另一个文卷,继续读道:“淳安方应物。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 读完这首之后,周公子不知为何愣了愣,然后又继续往下读了。这边傅继儒也诧异的看了几眼方应物。忍不住赞叹道:“方朋友果然才华过人。” 项成贤暗暗指了指花魁,对方应物递了个“男人都懂”的眼色,又对方应物拱了拱手,口中做出“恭喜”的嘴型。 渐渐地。众人都做完了题目。周一元也一一将十几首诗诵读一遍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了,等待着比试结果。气氛略显微妙。 世人谁没有几分好胜心?即便是文字游戏,哪个又不希望自己胜出?更别说胜者可以博得一个“独占花魁”的雅事。尤其是像方应物这样从外地来的。谁又不想在省城一鸣惊人? 周一元没有浪费时间,问过再无遗漏后。就将诗卷全部送到袁花魁的手中,“尽都在此了,还请凤萧姑娘做考官评选最优者。” 在十几道渴望的目光中,袁凤萧将文卷摆在案上,优雅的抬手翻了翻,抿着红菱小嘴沉吟片刻,最终道:“若要奴家评定邵公子这首最佳!” 周一元立即喝彩道:“凤萧姑娘慧眼识珠,在下也如此以为!” 他又转头对不远处一位不及弱冠的少年士子恭贺道:“邵贤弟今夜独占鳌头,此乃大吉大利的良兆也,可喜可贺!” 席间又有几人一起叫道:“恭喜邵贤弟今夜独占花魁!” 一时间屋内极其喧闹,袁花魁也遵照约定,娉娉袅袅的走到邵琛身边,坐下后嫣然一笑,开始为他斟酒。 这邵公子年纪小,身量也略显瘦弱,似乎还有几分生涩,此时也只能连连对着众人还礼。 这边厢项成贤十分意外,在他看来,方应物那首诗绝对是今夜最好的一首,怎么转眼之间就让这姓邵的抢了最佳? 难道是因为方应物是自己人,便爱屋及乌产生了错觉,还是因为自己对诗词的品味急剧下降,脱离了大众水准? 一夜再无话,终到曲终人散时,人群离开了春风楼。 明月当空,项成贤与方应物并排走在街道上。项大公子担心方应物在最强项上输了后,导致心里想不开,便安慰道:“今夜只是一个意外,方贤弟不必介怀,这样的机会还多的是!” “什么意外,今夜这事根本不是意外。”方应物冷笑道。项成贤不傻,听方应物如此说,心里突然也有所明悟。 方应物继续说:“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次雅集,就是几个西湖诗社的本地人做了一个局! 今晚他们故意请了那袁凤萧来演双簧,故意让那邵公子拔得头筹,为的就是捧邵公子的名气! 至于我们这些外地人,都是他们拉来利用的。通过我们口口相传,邵公子的名气自然也就传到省内各地了。 你看着罢,后日西湖雅集大抵还是如此,他们这是把自己当成了红花,把我们当成了绿叶!省城这水还真是够深的,名缰利锁之下,人心无处不充满算计。”(未完待续……) PS:状态好差,写出东西毫无感觉,发力发布出来,靠,今晚不睡了! 恼火的没地方发泄啊 今天突然被叫到单位加班,为一件明明和我没关系的事情连续打了几百个通知电话,正所谓“顾全大局”。弄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晚上还要攒一篇报告明天交。 真是毁灭性的一天,眼睁睁看着双倍月票时间流失,跳楼的心都有了。 无语问苍天,惟有泪双流。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份名单 项成贤被方应物说的有些冒火,“傅兄这次实在不地道,明知如此,竟然不与我明言!险些叫我做了糊涂鬼。” 他又看了几眼依旧风轻云淡的方应物,疑问道:“方贤弟你不生气?” 方应物无所谓道:“生什么气?刚才你没听西湖诗社的几个人议论么?这次西湖雅集将用上可容纳几十人的巨型画舫,醇酒、美人、管弦、佳肴应有尽有,堪称是花费不菲。 使了这么多银子办一场令人瞩目的盛会,那当然要让自己人沾光,捧自己人的名气才是正理。说不定还是这个被捧的出钱,我们生什么气? 只怕在主事者眼中,我们能参加就是与有荣焉躬逢盛会,还想别有所求,那就是得寸戒尺、得陇望蜀了。” “你真做此想?倒是能想得开。”项公子很是怀疑的问道。在他印象里,方应物手段多端,很少吃亏。 方应物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不开的?上辈子那个时代,造星炒作不都是这样么?但要说不爽,还是有些许自认主角却被拉来当背景的不爽。“花了钱的自然是主人,还能怎样?” 项成贤嘿嘿笑了几声,“去年县学岁试之前,你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争一时之短长,然后呢?” 方应物无奈道:“那是个意外。” 又走了一段,项成贤忽然大发感触,“经你一说,我倒是有所感悟。那傅兄肯引荐我参加。大约是因为我叔父位居参政的缘故;请你参加,好像是因为我提了一句你是商相公的学生。 本是一个闲情逸致、以诗文会友的文人雅集。感觉全都变了味,这西湖诗社所作所为真是令人情何以堪。” 方应物反过来劝项成贤道:“习惯就好。所以这才叫太平盛世。若逢乱世,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心思在这些上头?尤其杭城这种都会地方,不会再像我们老家那般纯粹了。” 两人辞别后,各自回到寓所安歇不提。 到了次日,方应物起身梳洗过,又坐在院子中发了会儿呆,便又动身向外走。不过这次他没叫王英跟随,独自出了门。 昨天方大秀才初来乍到。自然闲逛一番熟悉环境,另外旅途劳累,以休息为主。今天他觉得精神气恢复了,照过镜子气色不错,便出门去拜客。 他要去的,既不是巡抚察院,以王恕的脾性,见了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也不是王魁王员外那里。若是懂事,王员外应当主动来拜访他,哪里需要他方应物上门去拜见? 方应物要去的,是按察使司衙署。到了这里。他递上帖子,然后便在门房里等。 门子瞧此人衣着简素却气势不凡,心下猜测必然是所谓的“才子”。这样的人最是恃才傲物不好侍候,稍有不满就要大吵大闹。便小心陪话道:“我家老爷今天多半是不见客的。朋友你还是不要等了。” 方应物上下大量几眼这门子,“你是新来的?” “这位朋友真是目光如炬”门子话音未落。却见里面有仆役匆匆忙忙奔了出来,到了门房这里对方应物叫道:“有请!” 门子恍然大悟,此人虽然单人匹马排场小,穿戴也不出众,但原来是老爷的老交情。 按察使朱绅见到方应物,就想起了去年的省城官场大动荡,朝廷突降浙江巡抚,两个布政使齐齐滚蛋,只有自己这个按察使记过留任了。这一切,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士子一手掀起并善后的。 别人都以为他根基深厚,亦或是有什么关系,才得以留任。但自家事自己知,朱老大人很明白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之所以能留任,主要还是朝廷和王巡抚出于稳定地方的考虑,然后方应物也默认了,并没有穷追猛打自己的包庇和枉法罪名。 面对方应物,朱绅暗中使了半天劲,也摆不出正三品按察使大员的谱了,只得客气问道:“方朋友许久不见,有何贵干?” 方应物叫朱老大人挥退左右,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单,递给了朱老大人。 朱绅展开看去,却是几个人名和地名。“这是” 方应物言简意赅的说:“这是省内几个教官名字,还望廉宪老大人留意。”朱绅恍然,立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一省乡试有主考、副主考,还有分房阅卷的同考官。如今成化十六年的浙江乡试主考定了是提学官李士实,副主考由京城另派。 但同考官则是另一种选法,与主考完全不同。在乡试之前,本省巡抚、布、按会面商议,从全省府学、州学、县学教官里挑选德才兼备者充任乡试同考官。 在乡试之前三个月,方应物给了朱绅几个教官名字,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肯定就是希望在选同考官时,朱老大人把这几个人推举上去。 朱按察使手持名单,眉峰微皱,思忖半晌才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中丞的意思?” 王中丞自然就是巡抚王恕,朱绅想先弄清楚方应物是自作主张还是代表王巡抚来的。虽然王巡抚名声卓著,以刚正无私称于当世,但是谁知道呢。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答道:“这不是王巡抚的意思” 朱绅待要说什么,方应物又继续道:“这可能是在下的意思,也可能是大宗师的意思,还可能是的沈巡按的意思,最后希望变成老大人你的意思。” 朱按察使很是意外,看了几眼方应物,又低头看了几眼名单,又过了片刻,才将名单收起来。“方朋友的意思,本官知道了。” 方应物举手拜道:“多谢老大人成人之美。” 这几个人名,其实是提学副使、乡试主考官李士实给方应物的。李大宗师虽然是主考,但却决定不了同考官的人选。 在严州府会面时,方应物暗示了几句,李大宗师便提出了几个人名,委托方应物去运作。 方应物可不敢拿着名单去找自己的便宜外祖父,但好歹他身份在这里,只能狐假虎威去找心理上对他很弱势的朱按察使。 朱老大人答应下来,那至少妥了一大半,方应物轻松的走出了按察使司衙署,回青云街住处。 青云街一带如今遍地是衣冠士子,大街上随处可闻“之乎者也”。方应物走到一处街口,忽然有人鬼鬼祟祟拦住了他,悄声问道:“阁下是来考举人的秀才相公么?在下愿助朋友一臂之力。” 方应物打量对方几眼,这难道是舞弊的掮客?(未完待续……) PS:这两天不是我不想码字更新,是遭遇太坑爹,哎 第二百二十四章 目光如炬 拦住方应物的人,约莫三四十年纪,黄面长须,细眼疏眉,身穿一袭文士衫,头顶很时髦的唐巾,望之好似一位混的不太得意的中年先生——这样的人在教育发达的地方很常见。[本文来自] 中年文士上前搭过话后,却见眼前这位年轻人并不答话,只管上下打量,脸面上充满好奇之色,好像是......看猴戏一般。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很没有尊严。 最终方应物还是按捺不出好奇心,“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姓谢。” “原来是谢先生,不知道如何能助我一臂之力?” 谢先生神秘的一笑,“敝处有各色时文数百篇,皆为近年精选,还有大宗师的一些旧文,仔细揣摩后大有好处。若你有意,在下就便宜卖与你。” 方应物顿时没了兴趣,扭头便走。还以为这中年人要搞舞弊,敢情是倒卖复习资料,他哪里需要从别人手里搞这个? 他早在榆林时曾经借着传送军情的机会,给京城忠义书坊姚掌柜写过信,叫他搜罗八股文选集送到杭州。别人手里的八股文精选只怕还没他自己手里的好。 那谢先生见方应物走的干脆,走的果断,越发感到方应物必然是自己的目标客户。连忙轻声叫住:“小哥儿慢着!若想有别的什么助力,那也不是不可以。” 方应物无语,敢情先开口卖复习资料还是一种试探,对方也真够小心了。不过也不奇怪,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不可能不小心。他立住脚,似笑非笑的反问道:“你说还能有什么助力?” 谢先生左顾右看,近处无人。便悄声道:“科场之上,有很多关节。比如帮你提前定好号房位置,将书本提前埋在号房里;比如在考场中帮你内外传递东西,你可以找人在外面答了题,再给你传递进来;比如找枪手蒙混过关,替你进去考试......种种不一而足,全看你需要什么样的,肯出多少银子了。” 方应物虽然立志走高端路线,心里并不觉得这中年人靠谱。对方所说的这种低端路线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多嘴杂。容易泄露出去,对名声造成不好的影响。 但亲耳听到这些门道后,居然还是忍不住的有点儿心动,毕竟考场作弊是每一个学生都有的爽感情结。 方应物想了想,又克制住了。语带讽刺的说:“看不出来阁下如此神通广大。” “哪里哪里,不瞒你说,在下也是有依仗的。你也晓得,巡抚乃是本次乡试的总提调官,科场事务一应俱管。在下不才,在巡抚都察院里还是有点门路的,不然也不敢发这等大话。” 巡抚?方应物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微微一动,略显懒散的神情稍微认真起来。 谢先生还是很敏锐的,觉察到方应物的变化,心里叫了一声。这单多半成了! 方应物突然又想起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此巧合,别是有人故意挖什么坑找上自己罢?便疑问道:“青云街上,都是士子,你怎的偏偏找上了在下?” 谢先生哈哈一笑。很风趣的说:“在下做这种事,没几分眼力怎么行?在下别的或许不行。但这一对招子还是很毒辣的,堪称是目光如炬。 看你在街上单人只影,说明你没有什么交游和关系网;又看你穿戴简朴,说明你缺乏豪势。而与此同时,你还能提前三个月到省城,既说明你手里有闲钱,又说明你存了钻营之心。 总和起来,一个没有人脉和关系,又想找机会通关节,手里还有银子的士子,岂不是在下最好帮助对象?当然,在下不会与你留下任何证据,对外也是一概不认的,敬请谅解。” 面对谢先生的风趣,方应物极其无语。您确实目光如炬,拦着巡抚的外孙说要花钱从巡抚都察院里找门路...... 他打断了谢先生的自吹自擂,又问道:“听说巡抚王公素来刚正,怎么会开这种门路?” “你们这种年轻人对世情了解还是不够多。”谢先生敦敦教导说:“比如有些事情要办,那根本不需通过大老爷,一个管事出面就能办到的事情,何必要惊动老爷?” 见方应物仍旧是半信半疑的模样,谢先生指了指南边,“你若不信,与我去一趟巡抚都察院,我证明给你看如何?” “请!”涉及到自家便宜外祖父,方应物起了究根问底的心思。 杭州城内大多数衙署都在西城,但唯有巡抚行辕地处东南候潮门附近,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天色还不算晚,方应物与谢先生安步当车,一起向南城行去。 在路上,谢先生絮叨说:“到了行辕,我将一位老先生先生从内衙叫出来,你看过就相信了。” 又过了片刻,谢先生又道:“那位老先生是行辕里的幕僚,身份贵重,轻易不得使动的。单纯为了证明什么便惊扰他出来,似乎有些不妥当,怕他要不满。 我想来想去,既然叫了他出来。你若是有意请我们帮助,可以当场将定金给了他,也算一个交待,这样如何?” 方应物不动声色,没有答话,脸上继续摆出怀疑的神色。 谢先生一跺脚,咬牙道:“这样好了,你的定金我今天垫付,等一会儿我自掏腰包付与老先生,然后你再补给我!” “好!”方应物痛快的答应了。 大约走了三里地,眼看前面出现一幢高大威武的牌楼。熟悉国朝体制的都知道,牌楼之后必然有大衙门,在此地只能是巡抚行辕驻地了。 熟悉衙门的都知晓,大门是相对好进的,类似于公共区域。但真正要紧的却是仪门,也就是俗称的二门。仪门之内,才是要害地方。 方应物这还是第一次到浙江巡抚都察院,谢先生“领着”方应物进了大门。然后将方应物带到仪门外一颗树底下,对方应物叮嘱道:“行辕重地,小心为上。你在这里看着就行,别靠近仪门,免得引起不该有的注意。” 此后谢先生走到仪门那里,对着守门的军士说了几句话,又上前对门官说了几句。 没过多久,从仪门穿堂当中走出来一人,也是文士装扮。昂首阔步甚有风度,望之不像是普通人。 谢先生与这从仪门里出来的文士说起话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他,两人又一起朝着方应物点点头示意过。最后谢先生恭恭敬敬的将人送回仪门里。 重新回到方应物身边时,谢先生笑道:“看到没有?刚才那位老先生乃是管着行辕礼房的巡抚幕席。姓石,与我乃是同乡。我替你先交了一份定金,他也答应下来。你若有意这条门路,回头先将银子补全了给我,我帮与你去疏通......” 方应物冷哼一声,双目如电,斥责道:“骗子!” “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先生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愤然道。 方应物啪的一声合上折扇,点着谢先生道:“我看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从一开始你就巧舌如簧,一步步诱人上钩。然后又说代付定金使人麻痹大意,利用了别人类似于贪图便宜的心思。 至于这个什么石先生,只怕是你从行辕中找了一个杂役假扮的!让他故意穿成文士模样,然后走仪门里面走出来又进去。别人就会产生这是巡抚幕僚的错觉。 等我将疏通门路的银两交付与你后,大概你就会立刻消失罢?这把戏。也只能骗骗那些鬼迷心窍、贪求进取,却又不经世事的人! 在下虽然年轻但也目光如炬,看穿你的骗局轻而易举!” 应该说,谢先生的演技并未出现问题,从开始见面到刚才巡抚行辕仪门前的比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破绽。 可是方应物却能肯定这是骗局,他上辈子搞研究时,在明人撰写的《杜骗新书》中看到过类似的骗局故事,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前年他到苏州时,在王恕身边呆过一个月,王恕的幕席基本都见过。但刚才那个石先生却面生的很,大概是找来假冒骗人的。 但方应物不会点明自己的底细,只是说“目光如炬”了。面对的方应物戳穿,谢先生不禁捶胸顿足,连声哀叹道:“这世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我好心指点你一条明路,你却如此对我!” 方应物不客气的挥手道:“行了,别演戏了!看你也是读过书的,念在同为文人一脉,我就不告官了,赶紧滚罢!” 谢先生唉声叹气,欲言又止,摇摇头走了。 方应物转向仪门,思忖片刻。本来他是不想拜见王恕的,一是因为乡试之前的避嫌,二是因为和王恕秉性不太相合,见面多了容易闹矛盾,所以还是少见为好。但今天都走到这里了,还过门而不入就有点不人情了...... 方应物到了外头,找了个写字摊子,临时提笔写一张帖子折叠好挡住名字。又来到巡抚行辕这里,将帖子递给门子道:“我乃抚台故乡亲族后辈,特地求见抚台。” 门子听到后不敢怠慢,迅速进去传话了。不过多久,又出来对方应物道:“老爷正在公堂上,请你去叙话。” 方应物便走过仪门穿堂,沿着甬道走到大堂外。在门口先向里面看了几眼,王恕老大人正高居上首,但在老大人下首落座的却赫然是刚才曾经见到的“石先生”。 方应物暗暗吃惊,能在王恕面前坐着,显然这位“石先生”绝非杂役之流,确实有可能是幕僚。难道自己刚才真“目光如炬”的误会了那位谢某人? ps:普大喜奔,从明天起时间又充裕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鸣惊人 方应物站在门外,但堂中的王恕老大人与那位石先生正在说话,一时间并未注意到外面。※※ 方应物便迅速闪避到一旁,离开了屋中人的视野范围,引他到此的仆役见方应物忽然鬼鬼祟祟,只觉得莫名其妙。 方应物心里仔细盘算起来,当前有两个选项,一是抽身走人,避免与石先生碰面;二是就这样进去。 就算要进去,那后面也有两个选项,一是当面拆穿石先生勾结外人舞弊,这是热血青年该做的。但谁知道王恕对此事知情不知情?最糟糕的后果就是王恕本来是知情或者默认...... 二是视若无睹,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懦弱怕事者的做法,要让那石先生彻底看不起或者起了警惕心。 就仿佛多线游戏一般,每一种选项都会带来不可测的后果,怎么选择还真是难以决定。不是方应物有选择困难症,实在是对各方面情况缺乏了解,所以才会犹豫。 不明白情况之前,还是谨慎一些好,方应物当机立断的转身就向大门走去。那仆役小跑着跟上方应物,疑惑的问道:“我家老爷正等着,方公子为何要走?” 方应物头也不回的答道:“你去对王公回话说,我突然心中羞愧,决定就此离去!” 仆役还是稀里糊涂的,但他也不能动手硬要拦住,只好放了方应物了走人,并赶紧奔到堂上,向大老爷禀报道:“方公子说是心中有愧。突然又离开了!” 王恕闻言便对旁边石先生笑道:“这方小子求见本官时,大概是想通一通乡试的关节。但走到半路,他又知道舞弊不妥当,有违君子正义。所以才说心中有愧。” 石先生并不知道王恕的便宜外孙就是刚才自己在仪门外望见的那个少年人,他陪着笑了几声,夸道:“年轻人自省自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方应物回到寓所时,天色已经晚了,一夜安歇无话。及到次日,天色才蒙蒙亮,便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门。守在厢房的王英去开了院门,却发现来人是项成贤项大公子。 项成贤来喊方应物,自然是要一同去参加西湖诗社的雅集。前天夜宴时候约定好的,今日清晨在钱塘门外汇合。方应物打着哈欠,随着项成贤出了门。 项公子闲谈道:“前夜看你说的通通透透。语中鄙夷十足。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打算去给人当捧场的背景了。” 方应物反问道:“有人请吃请喝请玩。为什么不去?左右也是无事,开开眼界也好。” 两人穿街过巷,出了钱塘门。看到有几名仆役指路。根据指引找到地方时,湖堤上已经到了十来个人。 那晚认识的引荐人傅继儒公子也在。方应物随着项成贤上去打个招呼后,便自顾自的在周围漫步一圈,赏了赏西湖晨景。 等他在回到人群时,见主事者周一元也就是前晚夜宴上坐首席的主持人,已经在人群中说起话来。“今日之所以清晨汇集,便是为了先去武穆祠拜谒忠烈,以彰显汇聚之义也。此后从栖霞山下上了画舫,再做从容之游。” 对此方应物很意外,武穆祠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湖岳飞庙。不是他不敬重先烈,但雅集游湖,不应该是属于醇酒、美色、诗词、歌乐的时光么?居然还有先去谒祠的安排,实在有些不知所谓。 众人汇聚的地点在东岸,而武穆祠在西北方向,随后一干人上了大船,离岸向西行去。 方应物抱膝坐在靠近船头的地方,目光悠然自得的环顾四望,远远看了几眼白堤和断桥。 周一元坐在当中,以主事者身份对参加雅集的士子发表演说,语气颇为慷慨:“吾辈读书人,当倡言经世济用,以天下为己任,不可做寻章摘句之老雕虫也。集社不当只有,也该有褒忠扬善、指斥奸邪,讥讽时弊,议论......” 很激扬,很正义,很大气。若无前天夜宴时的察觉,而今天又是第一次见周一元,方应物说不定要为周朋友喝几声彩,鼓几下掌。 在座士子都是各地名流,自然都有修齐治平的心气,周一元的话颇能鼓舞人心,不乏叫好者。 但方应物心里直犯嘀咕,他和别人不同,多了几百年的见识,当然感触也不一样。周一元的话,按说不该出现在普通的文人雅集上。 当今天下承平已久,民间正是繁盛时候,积弊也不像后世嘉靖、万历年间严重。相应的,文人结社雅集便讲究以文会友,切磋诗文经义,可以说是纯文学性的,针砭时弊的现象不多。 或者说,周一元的调调,让方应物想起了一百多年后的东林、复社,只有那个时期的党社才会以政治为标榜。 东林、复社的本质是什么,方应物当然清楚。所以他听到周一元那大义凛然的口气,不像别人那样敬仰,反而起了几分嘲弄心。这姓周的领袖欲望太重了,好好的一场雅集,故意扯什么政治当虎皮...... 这时候,被方应物断定为西湖诗社力捧新星的邵琛也开了口,接在后周一元后面一口气做了三分钟演讲。他的意思与周一元大同小异,但多了几分引经据典,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的,这又引得一阵叫好。 “好!”方应物貌似很激动的重重拍了一下舱板,“咚”的一声闷响,引得不少人看向他。 方应物兴奋的站了起来,对着舱中众人高声道:“两位说的不错,小弟我深深感同身受,以为至理! 周兄所言诚然发人深思,须知当今庙堂昏暗,众邪盈朝,我在京师时候尝闻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说,名符其实的很!这样的时候,吾辈读书人岂能埋首读书不闻窗外事? 先说那首辅万安,勇于媚上、尸位素餐,坐视朝纲败坏却不敢有丝毫讽谏!再说那次辅刘珝,刚愎自用、争权夺利,口有千言胸无实策,表为正人实际不堪!还有那宰辅刘吉,人称刘棉花,有私心无公心,无节操无原则!” 本来船中还是颇为热闹的,这二十来人都是各地名流,少有机会汇聚一堂,大家正互相谈天说地,谈经论典的套交情。 但忽然间,各种杂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静悄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目瞪口呆的齐刷刷的望向站在船头的方应物——此人也太敢言了。 这年头的读书人风气还算纯朴,虽然已经开始浮躁,但尚未完全进化到一百年后那种除了祖宗父母无所不敢骂的泼辣风格...... 周一元脸色不大对劲,如果他也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穿越者,必然要骂一声“卧槽尼玛”! 他只是喊喊口号,增加一下号召力而已,这从哪冒出来的不懂事小屁孩居然动真格的开始指点江山? 此人骂骂朝廷也就罢了,反正朝廷不是人,可又居然点着宰相一个一个去骂,还骂的如此细致入微、如数家珍...... 他只是想拉帮结伙,发展地方性社团,成为浙杭无冕之王啊,而不是去自讨苦吃的当在野反对党!这要传开了,万一拖累到他这组织者怎么办? 在船中的士子无不是聪明人,很多人立刻抓住了一个关键地方——这人年纪不大,为何点评起远在京城内阁的宰辅人物如此鞭辟入里、详细生动?叫人感到仿佛历历在目,不敢不信。不由得,在众人眼中,方应物身上的光环仿佛神秘起来。 方应物喘一口气,继续道:“说完纸糊三阁老,再说泥塑六尚书......”但先前发过言的邵琛猛然打断了他,问道:“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此乃淳安方应物也,师从商相公。”项成贤与有荣焉的代方应物介绍道。若不是方应物曾经叮嘱过,他会连方应物其它如“家父方清之”之类的底细都讲出来。 众人纷纷点头恍然,换上敬仰的目光,原来是三元宰辅商相公的高足,果然见识不凡,挥斥方遒针砭人物气势极大。 与项成贤坐在一起的傅继儒苦笑着,低声对项成贤道:“这位方朋友,实在能抢风头。” 项成贤诚恳的解释道:“不是方贤弟会抢风头,实在是他胸中才华凌厉,根本掩盖不住,甚殊于常人。我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时候长了,你自然也就知晓。” 话说方应物开过口后,周一元便闭口不谈政治了,一时间船中安静许多,众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不复群情昂扬的大场面。方应物也成了一个小核心,不少人围着他说话,顺便换换名帖。 不知多久到了栖霞山下,众人弃舟蹬岸,入武穆祠。方应物站在岳王坟前左顾右看,这个时候,墓前还没有生铁铸成的几个奸贼塑像。 他陷入了沉思,考虑是不是主动捐点银子,铸造秦桧等人的塑像跪在墓前,再讲那副流传千古的“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人”对联写出来?这样也算是搭岳武穆的顺风车青史留名了罢...... 项成贤捅了捅方应物,将方大秀才从投机取巧青史留名的遐思中拉了出来,“诸君开始吟诗作词了,准备制到今日文集中,你还发什么呆?” 方应物惊醒,连忙从随行仆役那里领了纸笔,趴在案上写起来。 ps:一直拿不准下面剧情,所以这章一直没发,下午晚上还有。 第二百二十六章 能者无所不能 参加此次雅集的二十来名士子各自作了诗词,围聚在忠烈庙前,互相品评诗文。**他们大都是来自各县的精英人物,虽然口上谦让,但心里皆有比较的想法。 雅集主事人周一元捧着一张,高声称赞道:“邵贤弟的这一句好!山川不改生前烈,浩气能存死后忠,气透纸背,简直扑面而来!” 当即有数人接口称赞,邵琛面显郝然之色,对着众人连连谦逊,“偶得之,偶得之。” 方应物站在较外围的地方,侧头对引荐人傅继儒问道:“邵朋友什么出身?家中以何为业?” 傅继儒顿了一顿,过了片刻才勉强答道:“他家中是富商......”随后又补充道:“但祖上也是读书人。” 方应物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其他并没有说什么。 傅继儒听在耳中,脸有点红,他明白以方应物的精明肯定看出什么来了。邵琛的父亲是西湖诗社的大金主,本次雅集由他全额赞助的,召集了各地如此多士子也是为了捧邵琛造势,但这根本不足与外人道也。 诗文品评还在继续,但大都是应景之作,无外乎褒扬岳飞忠义,痛惜风波亭冤杀,怒骂秦桧买过无耻。不知道是谁,拿起来方应物的诗文,扫了几眼后脸色一变,忍不住朗声读出来了。 这正是一首《满江红》词牌:“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听完之后,人群立刻再次鸦雀无声,心灵都很震撼——这方应物好大的气魄!上阕还算合规合距,格调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到了下阕却陡然笔锋一转,矛头竟然直指当时天子。 刚才在船上时候,他们还为方应物直言不讳的批判当朝宰相而震动,结果转眼之间,方应物又批起皇帝来了。真是好胆量! 虽然这个皇帝不是本朝的皇帝,但好歹也占了三纲中的君字。大明官方不禁止议论历朝帝王,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比如禁止出书评论历朝帝王。 按照千古以来为尊者讳的惯例,一般发议论批评前朝帝王,多半都是用昏庸无道之类的修辞笼统去说,很少做剖心之论。而且大多情况下也是对事不对人。点评某件事得失比较多。 但方应物这首词中,有“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一句。在场的人谁听不明白? 暗示的就是前朝宋高宗陛下心里根本就不期待北伐成功,不期待迎回二帝,所以将积极北伐的岳飞杀掉,至于秦桧只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 这分析简直诛心啊,**裸的将帝王心术呈现出来。但又是何等的犀利。何等的尖刻,偏偏仔细想过,说的还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好辩驳。 众人不由得赞同了项成贤的评价,方应物果然是才气凌厉,绝非常人也,但也有人暗暗恼火。 在方应物想来,超前半步被人当成天才,比如王阳明,超前一步就会被人当成疯子,比如李贽,而自己今天的行为,应该只能算是超前半步罢......至于那些把恼火写在脸上的人,方应物直接无视了。 眼见众人都在议论方应物的《满江红》,主事人周一元便知道,谒武穆祠这项活动又没收到效果。下面他就没心思继续了,挥了挥手,让仆役收拾东西,招呼众人出祠向西湖边行去。 傅继儒这时候才正视起方应物,本是西湖诗社的人,也是几个组织者之一,不想周一元和邵琛两人太没面子,便对方应物提醒道:“方朋友才高八斗,在下佩服,只怕今日要让别人都黯然失色了。” 不是傅继儒多事,从名义上方应物是由他引荐进来参加雅集的,如果闹得周一元和邵琛下不了台,他难免要被同社人埋怨。 方应物闻言话里有话的答道:“在下素来喜好史书掌故,方才难免技痒一时卖弄。但风花雪月并非所长,到了湖上画舫,只怕要泯然众人矣。傅朋友但请放心。” 方应物说的倒是实话,今天这种雅集本来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而他两辈子都不是文青,身上实用主义色彩浓厚,对风花雪月这类东西并不十分擅长。 可是某些人为了建立威信,非要扯进政治大义作为虎皮,这就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怪的谁来? 众人说说笑笑走到湖堤上,远远望见岸边已经停了一栋画舫,目测有十来丈长,容纳二三十人吃喝毫无问题,这堪称世间少有的巨制。画舫旁边还有两艘船只,大概是装载杂物和充当厨房的。 更令人心热的是,还有十几个美人齐齐聚在岸边等候。一眼看去,红红绿绿莺莺燕燕。 主事者周一元瞥了一眼方应物,又高声笑道:“今年的花魁凤萧姑娘也来了,前夜比试过诗词,邵贤弟力压群雄独占花魁,今天游湖可要享尽艳福了。” 周边轰然响起几声捧场的大笑,邵琛继续郝然羞涩。 到了岸边,周一元对美人群里的袁凤萧招呼道:“花魁娘子!邵贤弟今天还打发给你了!” 士子与美人接上了头,正当要纷纷扰扰的上船时,美人群中却另有一女子排众而出。 她美色不亚于袁花魁,走到方应物面前盈盈一拜,娇声软语的启齿道:“当面的可是方应物相公么?奴家期盼多时了。” “你是......”方应物摸不到头脑,他应该没在杭州城留下过什么风流痕迹罢? 那女子掩口一笑,“两年前在苏州见过的,方相公贵人多忘事了,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么?” 这么说来,方应物倒有几分印象了,是很面熟呐。再仔细一想,他拍了拍额头,真记起来了。不由的问道:“你怎的也到了杭州?” 两年前他在苏州唐伯虎家的望远楼上,力压苏州年轻一代的最强三人组时,这个女子是在旁边侍候的,仿佛听别人喊她沈娘子。 方应物正与沈娘子说话间,忽然花魁袁凤萧也出现在身前,美目中好奇而又带着期待,对方应物道:“有听姐妹说起,先生就是曾经二残句力压姑苏全城的方大才子?” 那时也算一个人生小巅峰,方应物带点虚荣的点点头道,“正是。” 两个一等一的美人前后脚主动找上方应物攀谈,貌似还准备倒贴,立刻又将其他人震撼到了,心中齐齐叹道“能者无所不能”——这等出类拔萃的人,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是鹤立鸡群。不要炒作,不需要别人吹捧,便可令人不得不深深为之折服。 傅继儒方才一直和方应物说话,彼此之间距离很近,此刻看的最是真切。又想起方应物貌似纯朴的自称不擅长风月,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骗子,骗子”。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是意气 在场的大多数人只是对方应物艳羡不已,但有几个聪敏人已经觉察到不同寻常之处了大明官。尤其是主事者周一元,眉头紧紧皱起,他非常疑惑,这方应物是什么人? 他很了解,今年这个花魁娘子袁凤萧是一个极其功利现实的女人,现在她突然对方应物殷勤起来,那必然是有什么情况了。 不然以袁花魁的势利秉性,决不至于是这态度。所以,这方应物绝对是个扮猪吃虎的人物! 本以为今次雅集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出现了大变数,周一元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走上前去,对方应物道:“方朋友到底是何来历?还打算瞒着我等么?” 方应物笑了笑,“来自淳安的山野之人,何须挂齿。”周一元对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继续追问道:“事到如今,阁下藏头露尾,绝非君子所为。” 方应物摇摇手中扇,再次笑了笑,口占一首道:“我本越儒生,书艺两不成。心常营四海,身当上青云。曾献太平策,欲为定远人。袖中两龙剑,北屈万人军!” “狂妄,梦呓,大言不惭。”有人冷冷的点评道。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邵琛,本该是今天的主角的邵公子。 参加雅集的人中,谁看不出西湖诗社要捧新人邵朋友的意思?只不过西湖诗社占了东道主便利,大家也就认了。如今这个方小哥儿异军突起,惹得邵小公子不快,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毕竟读书人的意气之争多了,见怪不怪。 不过邵公子的评论虽然尖酸,但也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 一个刚从山区小县里出来的少年秀才,年纪不超过二十,只怕也就才将四书五经看熟练,“心常营四海”这句也就罢了。谁都有少年立志的梦想,对前途和将来充满期待。 但“身当上青云”、“曾献太平策”、“北屈万人军”这些,用的是肯定性的或者过去式的语气,确实就像是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呓语,难怪要招来讥讽。 方应物瞥了邵琛几眼,不屑置辩,洒脱的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是不是梦呓,项兄知道。在下今日兴尽,便不与诸君游湖了,惟愿后会有期,告辞!” 随后不等众人出言挽留,方大秀才果断抬步沿着湖岸离开。向东边城中行去。距离产生美呐,一开始混的太熟,形象就不高大了,此时抽身走人才是恰到好处。 临走之前,方应物还对项成贤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不愧是老友,项公子立刻就懂了方应物的意思。所以并没有随着方应物离开。 不得不说,对方应物的心思项成贤十分明白,也十分有默契。他知道,若方应物在场,自己也不好当着面替他大吹大擂,而方应物也少不得要谦虚几句。如今方应物人不在此了,自己便可以没底线的毫无顾忌的吹捧他 望着方应物的伟岸背影,项成贤对身边的傅继儒叹道:“你们可知道。方贤弟是我县的一代奇才,好像在西北边陲立过大功,记录在大内文渊阁诰敕房功绩簿里。” 项成贤又转向邵公子,很诚恳的解释道:“在淳安时,我也亲眼见到过朝廷下诏向他问策。所以曾献太平策、北屈万人军这些句子不是梦呓,也不是大言不惭,只是他生平写照而已。” 周围众人闻言陡然变色。朝廷人才济济,居然也要找他问策,这是何等荣光!难怪此人如此不同凡响,确实有不同凡响的本钱!他们这些只有十年寒窗的。还差得远。 不知不觉众人渐渐围着项成贤,形成一个圈子,听着项成贤继续吹捧。雅集主事人周一元冷哼一声,“有才归有才,但未免清高了些,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么?还有什么值得我等热议的?” 项成贤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对众人道:“方应物的父亲也同样鼎鼎大名,乃是上一科乡试的方解元,现在好像是入翰林了,你们想必也都听说过的。” 又是一阵哗然,解元的地位那就更不用说了,翰林的地位是个读书人也都明白,又想起方应物老师的身份 当即有人赞叹道:“方朋友不以家世自傲,不以父辈骄人,方朋友真乃纯粹君子也!” 又有人赞道:“肯与吾辈折节下交,只以诗文会友,以才华显身,我等如沐春风,深深叹服。” 看到众人的态度,项成贤不禁记起方应物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位富家子弟冒充穷人,托媒人说亲,找了一个不嫌贫爱富的女子,成亲后这女子发现夫家很富,便很感动。同时还有一位穷人家,冒充富人托媒人说亲,等女子过门后发现夫家其实很贫穷,便大骂丈夫是骗子。 他发现,眼前这一幕,简直和那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雅集结束后,项成贤当晚却没有回自己住处,却跑到方应物那里,神态乐不可支。“在画舫上也时不时的谈论起你,虽然你人不在,但却是话题人物。 那邵琛虽然勉力作了几首诗,仍是黯淡无光,因为我又将你在淳安的作品亮出几首你没见到,周公子的脸色有多么无奈,事情办成这样,大概是不好向金主交待了。” “没那么好笑罢?” “好笑不见得好笑,但出了一口气,谁叫他们先想利用我们。”项成贤又道:“不过你今天的表现是不是过火了点?出气归出气,但意气之争没什么实际用处哪。” “乡试有多少士子入场?”方应物反问道。 “根据往年人数推断,怎么也有三五千人罢?” “录取多少个?” “九十五个。”项成贤忽然懂了。 乡试是科举中最苛刻的一道关口,而本次乡试王恕是监临官,如果方应物真中举了,可能会有些流言蜚语,比如倚仗权势营私舞弊之类的。这种流言未见得有杀伤力,每次科举结束后都会出现这种流言,但对于爱惜羽毛的人而言,还是能免则免。 但如果方应物提前刷出了巨大的才名,无人不认为方应物不该中举,人人都认为方应物应该中举,那么自然就不会出现流言了。 名气这东西看似很虚,但对于读书人不仅仅是意气,很多时候就等同于最实际的利益。 当然方大秀才不仅仅是爱惜羽毛,他真打算舞弊的,所以心虚啊,最听不得这种流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二百二十八章 他有什么好的? 衡量一次文人雅集是否成功,最大的指标就是话题性如何,越能引起士林议论的雅集越成功。如若无人关注、籍籍无名,那这次雅集就是失败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成化十六年五月中旬的这一次西湖雅集作为进入考季后的首次雅集,是一次成功的雅集,是一次胜利的雅集。 但本次雅集的主要组织者,西湖社团,不,西湖诗社的的主事人之一周一元周秀才坐在邵府中唉声叹气。日光从天井中照进了厅中,斑驳的洒在他身上,叫周秀才感到淡淡的明媚忧伤。 劭府的少主人邵琛坐在周一元旁边,相对无言。他满脸都是怒意和恨恨不平,隐隐还有几分狰狞,完全不是雅集中谦逊、生涩的模样。 周一元也很无奈,这次雅集从声势上来看不算失败,捧出了新人,引发了士林不小的议论,可是此新人非彼新人也。原定主角本该是邵琛邵小公子,谁知道另有他人横空出世,像是拦路抢劫一样的占尽了风头,将他的全盘计划尽都打乱。 情况不止是这么简单,关键是如何向邵老爷交待? 周一元很明白,社团若要发展壮大,一是要声势,二是要人多,但无论如何离不开银子的。没钱就办不成大活动,没有足够分量的活动制造声势和吸引士子入社就没有发展。 而大富商邵老爷就是给银子的人,西湖诗社已经连续数年得到邵老爷的大力烧钱支持,如今该要捧他儿子的关键时刻。却偏偏砸了锅。 养兵千日不能用在一时,那和废物有何区别?若邵老爷怒而抽身,还能从哪里找来这样肯砸钱、又肯支持他主事的大金主? 周一元正胡思乱想,为社团的前途忧愁时。邵公子开口恨恨道:“那袁凤萧也尤为可恶!我们是花了钱的,她还是拿乔拿样的无精打采,一副半睡半醒的懈怠模样,简直是极其的慢待!” 还管这种细枝末节作甚?周一元虽然腹诽。还是接着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凤萧姑娘素来就是这幅慵懒模样挠人心痒,人称海棠睡不醒,并非刻意慢待邵贤弟。 再说她就靠这别具一格出的名,谁要能叫她打起精神热情应付,那才是稀奇了,据我所知,能做到的不是四方名士就是高官大贾,其余都是爱答不理的。所以才显得花魁热情的珍贵。不是泛滥的生张熟魏。” 邵琛冷哼一声。难道自己还不值得花魁娘子认真应付么?自视甚高的人遇到这种女子。当然觉得很没面子。 更没面子的是,花魁娘子也有短短片刻神采奕奕的时候,却是和那个姓方的说话。不知道这姓方的有什么好? 有个管事走了出来。对周一元道:“但我家老爷说了,但请周相公不要在意一时得失。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今天就不必见面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周一元起身谢道:“多谢老先生宽宏大量,在下实在羞愧的很。” 走出劭府那五间架的宽阔大门,周一元长叹一口气,邵员外真不在意么?若真不在意为何连面也不露?不过结果还好,至少邵员外没有说要断掉银子。 作为一个已经三十好几还是秀才的人,周一元功名之路上注定没有什么前途,就算能中举中进士入官场也已要四十了,还能当几年官?同时也没有挣到多少财产,家资只能算还能吃饱饭,所以周一元的人生是失意的,是不得志的。 也只有坐在大社团主事人位置上,广交人脉,偶尔间一呼百应时,周秀才才能找到几分心灵慰藉了,这就是他另辟蹊径的事业。若缺了邵员外的银子支持,后果不堪设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今的青云街充斥着从全省各地前来赶考的士子,若从天上掉下一块砖头,起码能砸到十个八个读书人。 文人扎了堆,当然是议论文人的事情,前几日举行的西湖雅集就是话题之一。若谈到此次雅集,又不能不谈一个叫方应物的。 曾献太平策,北屈万人军,这几乎就是传说中的隆中高士、布衣卿相之流。人人无不羡慕,读书人谁没有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梦想? 正可谓“贾生才调更无伦”,只要不遇到坑爹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前途还是很有保障的。毕竟功勋已经挂了号,听说连鞑虏酋首也崩了(方应物表示其实和他没多大关系)。 同样是秀才,方应物在功名路上比他们已经领先了不知多少个身位了,大多数人之前真没想到本省之内还藏着这样一条卧龙。 春风楼大堂一角,有人爆料道:“听说当时从岳王庙出来,诸君正打算上画舫游湖时,有位从苏州府远道而来的美姬主动对方应物示好,但他居然毫不在意,说过几句话便挥挥袖子走人了。” 每一个读书人都有才子佳人情结,不然才子佳人小黄文也不会成为当世俗文学主流,所以读书人听到这种消息必然莫名的来情绪。当即周围士子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这方应物年纪不大,不会是不解风情的鲁男子罢?那就太可惜了,真是令人扼腕。” “不可能,若是鲁男子怎么会挑逗的那美人对他念念不忘?据说是两年前在苏州结了缘。我看还是方应物喜新厌旧的可能多一些。” “当时与方应物说话的还有花魁袁娘子,莫非方应物相中了花魁,所以舍弃那个苏州来的美人?” “啪!”附近又有人拍案,纠正传言道:“诸君猜反了!不是方应物相中了花魁娘子,是花魁娘子相中了方应物!” 众人一起笑,“这位朋友即便帮方应物说话,也不能如此没谱。花魁娘子眼界有多高,我们又不是不知道。那方应物眼下就是顶了天,身份也还只是个普通秀才而已,相中他还不如相中他父亲!” 这圆脸士子转过身来,对众人道:“诸君知否?花魁娘子主动发了帖子,主动邀请那方应物进天香楼做客!” “真的假的?”众人很为这个新料而吃惊。圆脸士子拱拱手道:“在下淳安项成贤,见过诸君。我乃是方应物的同乡好友,平日如同兄弟,这封帖子,自然也是我亲眼所见!” 大堂中一片哗然,懂行的都明白,这种主动邀请上门的,必然是免费管吃管住啊,一般人哪有这待遇? “什么做客,就是入幕之宾罢。”有人艳羡不已。 有本地熟悉掌故的人立刻从脑中翻出了记录,“我听说,上次得到袁花魁这等待遇的人,是徽州程学士!两年前程学士路过杭州,袁花魁也曾盛情相邀。” 有孤陋寡闻的人疑惑的问道:“程学士是谁?” 那本地人便解释:“是出自徽州的程敏政程学士,当初在成化二年以弱冠之年高中进士,是那一科三百五十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程学士可是翰林兼东宫讲官,前途不可限量!” 便有人不禁惊呼道:“这方应物能与程学士相提并论了么?不可能,他父亲方解元还差不多。” 如果方应物在此,一定会发自内心的说:“千万不要拿他和程学士比。” 程学士此人在历史上最知名的一件事情,就是疑似帮唐伯虎科举舞弊。事情闹大了后又疑似被政敌利用,导致他在官场彻底扑街,好好一个未来宰辅下了大狱,出来时就挂了。方应物可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最早爆料的人咂咂嘴,极其向往的悠然道:“不管能不能相提并论,反正在花魁娘子心目中,是把他们相提并论了。我看那方应物可有福享了,天香楼中只怕风月无边,还是不花钱的。” 项成贤却面色古怪的说:“错,错,错,你又错了!你以为我那方贤弟是何等人?我也亲眼看到,他已经将花魁娘子的帖子原样退还了!” 这个动态比刚才消息还令人吃惊,众人纷纷不能置信。如今不比洪武、永乐年间,风气渐开,读书人并不忌讳美色,才子佳人是一种时尚,在故事中,连阁老公宴还有教坊司妓女佐酒。 花魁主动相邀的好事情,居然推了出去,这人要有多么正直和君子?简直要令人肃然起敬,应该瞻仰瞻仰。 正当众人感叹不已,很不能以自身取而代之时,有个新人从外面进来,加入了这一处八卦圈。坐下后对着众人道:“你们的消息都过时了!方才我在街角那边看到了袁花魁的轿子。好奇之下去打听了,似乎是她要亲自登门拜访方应物去。” 热心于才子佳人八卦的众人再一次的惊讶,方应物拒绝飞来艳福已经够让他们没想到了,但他们都没想到后面还有没想到的!这出肥皂剧竟然还一波三折,演变到现在居然成了送货上门。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几张桌子瞬间有点冷场了,众人实在无言,心中不免齐齐冒出一个问题,方应物有什么好,能叫那本该自抬身价的花魁娘子如此上赶着倒贴?(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初夏时节,天气略热,方应物在屋中读书时感到憋闷。(百度搜)院子也不大,每到乡试年,青云街便是寸土寸金,能独院独户的住下就不错了,实在没法挑三拣四。 不过院中有一座小小的豆棚,专门用作夏季乘凉之用。于是方应物将桌椅搬到了豆棚下,果然又通风又凉爽。 饮了两盏香茶,方大秀才惬意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正要读书时,却被不速之客打扰了。有一位千娇百媚的修长美人走进了院子,向他福了一福。不是见过两次的花魁袁凤萧又是谁? 方应物十分好奇,一是好奇袁凤萧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处的?他并未将自己住处与外人说过。 二是好奇这堂堂的花魁主动找上自己作甚?他还不至于肤浅的以为自己王霸之气四射,能引得花魁上门倒贴。从前两次见面状况来看,这花魁眼界不低。 对此袁凤萧解释道:“今日妾身冒昧打扰了。那日雅集,方公子虽然走了,但可还有个项公子在,自然是从他口中得知。” 原来是项成贤漏的口风,方应物恍然。 这时候,小妾王兰悄无声息的从屋中走出,在院中架子上搭起衣服晾晒。她的眼睛偷偷打量着不速之客,目光始终在突然闯进来的美人身上晃动。 同为女子,兰姐儿心下也不得不承认,今天来的这位真是强大的入侵者。相貌美艳不说了,只怕比自己还要强过一两筹,至于首饰、妆扮到身上衣裙这些方面,更是全方位的秒了自己。 特别是对方那种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的样儿,是她真比不上的。兰姐儿突然感到莫大的危机感,心里不由得嘀咕几句。莫非这就是书上说的狐媚女人? 袁花魁与方应物搭着话时,也暗暗瞥了几眼从屋中走出来的女人,也同样与自己比较了一番。容貌称得上秀丽,皮肤也很好,但打扮土气了点,穿着也不时新。 比较完毕,袁花魁内心自豪的笑了笑,家花不如野花香,更别说自己这种比家花更美丽的野花。排除了对方干扰到自己的可能性。袁花魁于是又将全部精神放在了方应物身上。 来者都是客,好歹也是个名人,既然她找上了门,方应物也不会大煞风景的赶人,只问道:“袁姑娘到此。有何贵干?” “前几日贱妾遇到了从苏州府过来的沈娘子,从她口中得知方公子高才。一时仰慕君之才华,心中激动难以自恃,故而登门求教。还望方公子不吝赐教,以慰贱妾之心。” 方应物更好奇了,“求教?求教什么?” 袁凤萧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仿佛羞涩的从袖中亮出几张粉色纸笺。“听说方公子是诗词大家,佳作绝伦。而贱妾私下里也做过些诗词,今日便班门弄斧的拿将出来献丑,请方公子指点一二。” “你会作诗词?”方应物吃了一惊。 要知道。这年头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识字的女人更是稀少,会吟诗作词的那更是极品了。不夸张的说,无论水平高低。哪怕粗劣一些,只要是能作诗词的。都可以称得上才女了。 袁花魁轻轻地点了点头,“嗯,能写一些,只怕是不堪入目。” 方应物将纸笺接过来,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这袁凤萧不愧是花魁,除了长相之外,还有点真功夫。 在方应物低头翻看的同时,袁花魁也没闲着,仔细的察言观色,却见方应物神态有所温和,不似一开始的无动于衷,心里暗暗欢喜。她预料的没错,读书人果然就吃这套,方应物也不例外。 这些读书人,贪图美色也就罢了,算是人之常情,却还喜欢搞精神追求,整天意淫什么才女佳人。 她从十岁起就懂得这个道理,然后连续看了好几年的书,不知吃了多少苦,这才勉强学会写几笔诗词。 所幸苍天不负苦心人,从那之后果然受到读书人的狂热追捧,不用天天卑躬屈膝的卖笑也一举奠定了杭州城里行首花魁的江湖地位,而且被人吹捧为才貌双全。 只要在读书人面前亮出才女的牌子,简直无往不利老少通杀,最差也能在对方心目中混个浊世知音、红颜知己之类的位置。 见方应物看得仔细,半晌没有说话,袁凤萧又软言软语的开口道:“方公子,你看如何?如果不嫌弃的话,贱妾愿拜在方公子门下学习。” 美女学生?听起来很暧昧啊......方应物不由得抬起头看了花魁娘子一眼。这花魁娘子果然是场面上历练过的人物,说话总能搔到痒处,只是不明白她想干什么。“闻君才华横溢,贱妾特来自荐枕席”这种事,只存在于词话故事中罢...... 兰姐儿晒完了衣服,绕着院子转了两圈,实在找不到其他事情做,竖起的小耳朵又仔细将那边对话听得分明。此刻她便走到方应物身边,询问道:“今日阳光甚好,是否将书本都搬出来晒一晒,免得遭了虫蛀之厄。” 方应物满脑门问号,好好地怎么想起晒书?“不必如此辛苦了,什么时候下过雨天湿过后在晒也不迟。” 兰姐儿温柔的答应道:“都听夫君的,不晒也无妨,反正都在妾身心中记着,即便书籍也有损坏也不必担心。” 这话别有味道,方应物下意识的反应道:“其实也所谓,你真想晒就晒罢。” 目送王兰离开,袁凤萧看得出来,这女子有醋意了。不过她没在乎,谁让她是花魁呢,别家女子为自己吃醋是天经地义的。只纠缠着方应物道:“贱妾虽在杭州有点小小才名,但仍自觉缺憾甚大,只盼方公子早晚教诲,也好继续长进。” 兰姐儿又走了过来,禀告道:“点检书籍时,发觉缺了一本。有可能是丢失在家了。” “哪一本?”方应物问道,今天兰姐儿实在有点古怪。 “朱子集注中的一本。”王兰答道,随即又道:“就是《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 随即兰姐儿在袁花魁的瞠目结舌中,一口气背述了上千字章节,最后才结尾道:“......则古人之所谓学者可知矣》这一本书。”说罢,兰姐儿又娉娉袅袅的转过身躯,回到屋中继续“收拾”书本。 方应物哭笑不得。谁说三从四德的女人不会吃小醋,只是表现各有不同罢了。兰姐儿背诵了千百字,只怕重点就是头一句“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这时候引用出来,真是话里有话。 但旁边袁花魁愕然不能自已,瞪着眼张着小嘴发呆,一时忘了维持自己婉约风情的仪态。 刚才听到这略土气的妾侍说“反正书都记在心中”时,她并没在意,只当是口误或者听错了,天下怎么可能有能将经义典籍都记住的女子?但眼前这女子告诉她。还真是有。 什么叫才女,这才是真才女,简直深不可测,经义典故圣人之言信口拈轻来。还云山雾罩的叫自己完全听不懂.......相比之下,自己这点货色多么浅薄。 待到回过神来,袁花魁有点无地自容。自己打出世间稀有的才女牌与方应物套近乎,只怕在人家眼里简直要笑掉大牙。 方应物很淡然的一笑。温和而谦逊道:“她不知礼数,让袁姑娘见笑了。” 袁花魁不愧是场面上历练甚多的人物。不消一时片刻就收拾起了窘态,恢复了自然神色。 她今天拜访的主要目的就是拉关系,先打出才女牌也是为了从精神上取得与方才子的共鸣,然后才好说话。 但是从目前这个状态看,才女牌实在是拿不出手了,她袁凤萧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时候还能觍颜以才女自居,去和方公子玩精神暧昧。 所幸还有另一套方案,精神不管用,那就用物质的。想到这里,袁花魁恳求道:“方公子的大才,贱妾实在仰慕,所以斗胆想要向方公子求几首诗词。” 前几日在雅集中,花魁娘子对别人懈怠应付的模样,方应物也是亲眼见到过的,眼下又看到她恳求自己的诗词,要说没产生点虚荣心那是不可能的。 又见袁凤萧招呼带来的小厮上前,捧出一具精美的小匣子:“又尝闻宝剑赠英雄,这一副文房四宝也是雅致的物事,愿赠与方公子作润笔之资,也算是预祝方应物科场高中。” 随后袁花魁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方应物,自己有钱,又给了他足够的暗示,还有自己这美色,他能不不动心么? 这套文房四宝价值不菲,都是上好的精品。每一个-< 读 吧 网 >-了肯定都会喜欢,但却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买得起的。 环顾这里景象,以及方应物本人和那个小妾的穿着,想必方应物并不是富人。所以不信他不想要这套文房四宝,现在有这么好的名义,他总不会不收罢,只要收了就搭上人情了。 方应物沉吟着,尚未说话表态,忽然院门口有人叫道:“秋哥儿!老也不去找奴家吗?” 袁花魁转过头,却见进来一个明艳少女......但说是少女年纪又有点大,看她都该有十**了,只不过还是未嫁人的发型衣裙。 王兰从屋中出来,十分兴奋的招呼道:“瑜姐儿!你可算来了!” 来者正是王瑜王小娘子,她没有顾得上与数年不见得王兰叙旧,满怀敌意的扫视了几眼坐在秋哥儿对面的妖媚女人,忍不住与袁花魁用目光擦出了几丝火花。 王兰拉住王小娘子的手,“你怎么今日才过来?” 王小娘子将目光收回来,笑嘻嘻的答道:“秋哥儿到了城里,又不肯去我家那里住,奴家怕苦了你们,便只好另行给你们筹备些日用,为此耽误了几天。” 然后拍了拍手,又从外面涌进七八名仆役,不停地搬着东西进来,一时间小小的院落人头攒动。 地方太小,袁花魁被挤着靠近了方应物,但她没心思借着机会搞暧昧了,目不暇接的瞅着仆役搬东西。 黑墨色山水纹的大理石屏风,紫檀木桌案和椅子,明晃晃的水晶珍珠帘,文房四宝也有,包装都是用上好的缎子,看不清里面真实。还有个小盒子,不经意间被碰掉在地上,几绽霸气的五十两大小银元宝从中滚了出来...... 王瑜听了王兰几句悄悄话,看了几眼袁凤萧带来的精品文房四宝,很鄙视的撇了撇嘴,刚好能让人听到的嘀咕道:“值不了十几两银子的货色也敢送给秋哥儿......” 刚炫完富的袁花魁又抓狂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上天派了这两个女人来玩她的罢! ps:第一更!好吧,其实是补昨天的,今天开始刷更新刷月票,我说要三更,你们信么!</ 读 吧 网 > 第二百三十章 原来如此 抓狂归抓狂,但是袁花魁的心性还算坚强,并没有崩溃,仍然强忍着尴尬站在豆棚里。换成别的女子,连续两次遭到打脸,只怕就要捂着肿脸,哭哭啼啼的跑了。 袁凤萧虽然沦落风尘,但无论什么行业,只要能做到最顶端都有自己的脸面。不想今日猝不及防,连续的自讨其辱,实在不堪得很。 这能怪的谁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丢了脸的根本原因还是自己对方应物了解不周到的错。若是提前有所知晓,以袁花魁的聪明当然不会这么大失颜面。 现在她只能暗咬银牙,强打精神立在这里。心里暗暗念道,怎么每见一次,就会在方应物身上发现意外? 第一次见,只知道他能写几笔不错的诗词,应当是在他们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寒门才子;第二次见,发现这人居然成了清贵公子,而且还创过打遍苏州无敌手以及边塞建功的业绩;第三次见,又发现这人太能低调,明明可是土豪,偏偏做出简朴寒酸的样子。 不过袁花魁表现坚强,倒是让方应物对她高看了几分。虽然仍然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但方应物却收起了漫不经心的随便态度,稍微认真对待起来,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或者说,这样的人值得去打交道,至少是品性比较可靠地。 还是那句话,来者都是客,而且又是似乎没有什么敌意的客人,方应物也不好让客人继续尴尬。他对王兰王瑜两人挥了挥手,吩咐道:“客人面前休得无礼,你们回屋里说话去,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转过头来。方应物又对袁凤萧道:“你不要耍那些花头了,就直说罢,有何贵干?”袁花魁这次没有再绕圈子,老实答道:“贱妾想与方公子合作一番。” 方应物笑了笑,虽然他并不显露出傲慢,但是......他反问道:“合作?直白的说,合作二字就是互相帮忙、各取所需的意思。 你已经是杭州城里的花中魁首,别无可求,这身份也没法再求其它了。还需要我帮到你什么?其次,你又能帮到我什么?” “西湖雅集时候,别人都被方公子震撼的目眩神迷,其实只有贱妾真正看明白了。方公子你真是个聪明人,做法也很聪明。你要求名。贱妾不才,在杭州也是薄有微名,难道方公子认为贱妾帮不上么?” 方应物颇有兴趣的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贱妾晓得,方公子你求的不是名,而是名后面的利。方公子志向高远,在于庙堂。所谓求名,只不过是在将来有可能的时候。借乡党之势为进身之阶,化乡党之势为自己之势,为前途增添一份助力罢?” 听到回答,方应物真心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一个青楼名妓居然也看穿了他的真正居心。 方应物知道。大明朝进入成年期后,在政治盘局中,党派特征和地域性特征逐渐加强,这是一个大趋势。非人力可以阻止的。 而与此同时,浙江省素来是科举大省。也是出官员的大省。如果能成为浙省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哪怕只是个象征性的名声,便也能获得所谓人望,这就是潜力,对于官场发展是大有好处的。 一是有了坚实的根基,到了该使劲上位的节点,有一批乡党帮着使劲、推着上位。谁最有潜力谁最有人望,谁就最有可能被乡党推上去。 二是在舆论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特别在是廷议之类的场合,尤其重要。未来的大明朝,将是时常被舆论绑架的时代,若想有所进取,没有足够号召力的话是很难混的。 这些心思,方应物从未对任何人详细说过。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有些话不能说出口的。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独家的想法,时代发展到这个地步是有其内在规律的,能敏锐把握住趋势的人肯定也有不少。 若刘棉花这样的人一口道破他的心思,那还算可以理解。但眼前却是一个本该胸大无脑的花魁,居然能觉察出如此模糊不清的政治谋算,实在让方应物感到不可思议。 方应物不能相信的质疑道:“你怎么能看出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袁花魁忽然产生了小小的愉快。自从进了这个院子,方大秀才一直风轻云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而她极其失常,简直像个小丑一样。而现在,总算有点不一样了。 便有些自得的答道:“贱妾可是见过不少像方公子这样的大人物,见识多了自然也就有想处了。 而且,从那位你见过的邵琛公子口中,知道他们邵家也有差不多的打算,那西湖诗社就是邵家鼎力扶持的。他们邵家所图的便是将邵琛的名望捧出来,若科举顺利,那就挟名望更上一层楼;若科举不顺,也不失为地方大名士,同样也有很多好处。 而方公子你也是类似的人,类似的人就会做类似的事情,由他们盘算推及你,就能猜得到你的心思。”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邵公子也真是成事不足的人物,这种事情也对外人讲,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也。 至于袁花魁是否有能力帮到自己,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这年头民间没有网络没有影视没有书报,民间的宣传渠道也就靠口口相传,花魁这种档次名妓的话语权不可小觑,甚至比普通的名士还要有力。 比如今天,向来自抬身价的袁凤萧居然主动等了他方应物的门,外面只怕肯定传开了。这种效果,没有别人能取代。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她想要自己做什么?方应物便问道:“袁娘子的好意,在下明白了,只是在下不知道如何与你合作?” 袁花魁轻轻的叹口气,面有凄色道:“贱妾自幼父母双亡,十岁便流落风尘,多年来饱受其苦,至今已经十载。如今心生厌倦之意,怎奈无人可以托付终身,只怕所托非人而后半生不得安宁......” 方应物越听越古怪,一开始还以为她故态复萌要打悲情牌,听到后面才明白她是说想脱离风尘,只不过没有合适的夫家。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难道花魁找上门来,是看中了相貌俊秀、才华横溢、前途无量、有钱有势的自己? 开什么玩笑......这是现实不是故事。就算在词话故事中,花魁娘子一般都是相中贫寒落魄书生,断断没有看上自己这种高富帅的道理。 袁娘子自怨自艾、自叹身世完毕,低头用袖口点点不存在的泪水,再抬起头时,却见方应物远离了几尺,神色警惕的望着她。 袁花魁久经历练,心思剔透的很,瞬间就明白方应物想什么了,忍不住“扑哧”的笑了出来,一时间花枝乱颤。“方公子但请放心,贱妾找夫家,那也是有几项条件的,方公子一条也不符合呢。” 清高自傲的方应物很不服气,连宰相家都对他暗示过招婿的意思,天下还有什么女人能让他一条都不符合? 袁花魁笑的眼波流转、双腮泛红,最后忍住笑意解释道:“好叫方公子得知,贱妾找夫家不求名分,甘为妾室,但也有几项准则。 一是夫家年岁要在三四十,最大不能超过四十五,最低不能低于三十五;二是夫家身份该是官员,但品级不能太低,最好四品以上;三是品性稳当醇厚的,不要太喜欢行险或者出风头的。若是能满足其中两条,另外一条则可以适当宽松。” 方应物无语,他果然一条也不符合。他还懂了,原来这袁娘子厌倦风尘,渴望未来过一种安宁平静的生活,不想再经历什么风风雨雨,也不想再今日不知明日事。 所以她想找的是事业有成、生活优渥、性情稳定、有社会地位、能遮风挡雨的中年男人,而且这样中年男人娶了她这种年轻美貌的明星小妾,一般都是宠爱非常,不会轻易变心的。 相比之下,年轻人前途不明,事业未成,而且性情不定,动辄喜新厌旧,确实不是袁花魁心目中的理想夫家,她没这个心境去和同龄人一起折腾了。 方应物不免问道:“你要找夫家,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袁花魁想起什么,又抿嘴一笑,“杭州城里够得上条件的,只有从巡抚行辕、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各分巡分守道、杭州府这些大衙门里找了。 你是封疆大吏一省抚台的亲戚晚辈,官场中谁不卖你的面子?若有合适的,你就帮贱妾说说可好?这事不好委托别人,方公子倒是个恰当人选。” 方应物再次无语,她绕了半天圈子,敢情就是这个目的。还险些让自己自作多情一把,代入才子佳人词话的主人公。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那是因为现实中不常出现,而在现实中,最常出现的还是最现实的选择。 不过保媒拉皮条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做过......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深不可测 袁凤萧姑娘早晨到的方应物寓所,天近午时才走人,足足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多时辰,这时间可真不算短了。 方应物送她离开时,险些下意识地留客人吃饭,不过又想到屋中那两个,所以还是不要多事了。 就今天观感而言,方应物觉得,这位袁娘子简直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有小聪明的女人,能将自身每一点条件利用到极致的女人。看来她能坐上花魁的位置,可不仅仅是胸大无脑。 袁花魁刚走没多久,项成贤项公子就匆匆进了门,“刚才我在酒楼喝茶时,听别人说花魁娘子登门造访?” 这就是花魁的影响力,方应物感受到了。只怕她才进自己的门,后面消息就传到别人耳朵里了,特别是读书人成群、消息满天飞的青云街上。 项成贤又非常好奇的问道:“时间如此久,你们说了些什么?”方应物答道:“没说什么,只是谈了一下诗词艺术。” “只谈艺术?”项成贤好像很失望,眼角瞥见屋中影影绰绰的有两个女子说笑走动,顿时恍然大悟,“确实也只能谈艺术。” 方应物岔开话题道:“叫你去青云街上酒楼、茶铺听消息,结果如何?” “还不错,如你所愿,不少人都在议论雅集和你的事情。”项成贤想了想,又道:“但是花魁娘子的消息出来后,大家都在议论你和花魁娘子之间的事情。” 方应物叹口气,无论什么年代,绯闻花边八卦流传度都是最高的。 最后项成贤道:“不过你还是要当心为妙。我在酒楼中听说已经有人不服气,说你名不副实,要登门向你讨教了。” “此乃人之常情。”方应物点评道。世道人心就是如此,你出了风头。成了名,那自然就会有另外想成名的人依靠你来成名,文化圈尤甚。 项成贤有点担心,“你应付得了么?要不要我和洪兄两人一起在你这里坐镇帮忙?” 他知道。若是比较诗词,方应物当然不怕;但是辩难经义,这就只怕就很难应付了。方贤弟在这方面比较正常,不如诗词水平那么出类拔萃。 其实这就是方应物热衷与官员打交道,很少与其他未入仕读书人打交道,也很少参加读书人文会的原因。 官员都是已经过了科举阶段的人物,碰了面大多谈的是风土人情、官场轶闻、国策政事之类的,自然都是方应物所擅长的,简直如鱼得水。谈的好了。别人就惊呼少年奇才。 而一般读书人还在科举道路上跋涉。见了面动辄谈经论典、文章心得。谈的多了。方大秀才就要露怯。 “暂时不必。”方应物婉拒了帮拳好意。送走项成贤后,方应物进了屋,却见饭菜已经整整齐齐的摆在八仙桌上。兰姐儿和王小娘子都立在旁边等着,很贤惠的样子。 入了席。王小娘子话里话外旁敲侧击打听情况,兰姐儿话不多,但也偶有几句帮着敲边鼓。 方应物端着饭碗,对两个女人笑道:“你们两个不要乱作怪,她又不是来勾引我的,瞧你们这小气样子。”对她们没什么可保密的,方应物便将花魁娘子所求告诉她们。 王小娘子却只对小气两个字斤斤计较,反驳道:“不是小气,若是好人家女子,奴家也就不说什么了,就是看不惯她那妖冶不要脸的样子。” 方应物对兰姐儿笑道:“你瞧瞧瑜姐儿的气性,竟然比你还大。” 王兰别有深意的笑道:“瑜妹妹又不是外人。” 随即她话头一转,又疑问道:“不过奴家倒是纳罕,袁娘子与夫君你只不过有两面之缘,就敢主动登门谈终身大事。她就不怕夫君觊觎她美色,趁机强娶了她么?在妾身看来,实在是胆大的行为。” 方应物不由得停住筷子,但王瑜却抢先道:“那又如何?即便如此,这花魁娘子也不吃亏,反正她也是要找夫家的,秋哥儿难道还配不上她吗!” 方应物哑然,王小娘子的说法还真有几分道理,找自己帮这个忙,对袁花魁而言确实是风险小到了极点。兼听则明,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果然不一样。 才用过午膳,两个许久不见的女人继续在屋中闲聊,方应物则去了院中豆棚里读书。 真是一个悠闲而清静的初夏时光,方应物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忽然有一声高叫,打破了这安宁时光。 “方朋友在此处否?在下天南生员陈太忠,特来拜访!” 方应物不满的睁眼起身,到了院首打开门,却见外面有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士子,浓眉圆眼,身材高大,端的是正气非常。 两人彼此打量过,陈太忠先拱了拱手见礼,方应物还礼后,请他进了院中说话。 “听说阁下大才,前来讨教学问。”陈太忠开门见山道。 方应物微微错愕,午前项成贤刚提醒过可能有人要上门,结果下午就见此人跑过来搞这套,也太快了罢?本来还以为要过一两日的。 但此刻别无他法,方应物只能问道:“什么学问?” “论语之颜渊第十二如何?”陈太忠随口点出一章。 不要说他陈某不讲究,故意拿着生僻的东西来欺负人,论语可是读书人最基本的功夫。就算方应物输掉,也绝对无话可说,找不到什么理由。当然,他陈太忠输了也没啥损失就是...... 方应物愣了愣,却懊恼的拍了拍脑袋,“啊,可是在下已经将此章忘掉了,不能与陈朋友谈论经义,这可如何是好?” “忘了?”陈太忠一怔,来之前他有无数种预案,可谓是算无遗策,无论胜负都有后手,但绝对没有估计到这种情况。 靠!他不由得暗骂一句,连四书之首的论语都能忘掉,这还来考什么试?谁相信?八成是这姓方的不屑与自己比较罢? 眼下此刻,他应该回话说“你怕了吗?”还是“你这是看不起在下么?” 陈太忠心里不停琢磨,第一个说辞太霸道,有点不够有情商;但第二个说辞太自卑,有点像是示弱。一时间难以抉择,纠结不已。 方应物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对着屋中叫道:“兰姐儿,帮我提醒提醒!” 随后屋中响起清晰的女子声音,“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非礼处便是私意,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 是个女人?陈太忠吃了一惊,指着屋子道:“此人是谁?”方应物如实答道:“一个从老家村里带来的小妾,让陈朋友见笑了。” 陈太忠虎躯巨震,脸色大变,方家连一个妾侍都如此精通经义,那么主人的功力又到了什么地步?简直是无法想象啊! 自己今天真是班门弄斧、自不量力!难怪别人都怂恿自己前来试探,只怕也不怀好意罢! 方应物淡淡的说:“以经义修身养德是自己的事情,动辄与人争辩其实落了下乘。在下从不与他人谈论这些,陈朋友请回罢。” 这一定是给他台阶下,以陈太忠的情商如何不明白?当即拜服道:“方君高义,在下心领了!哪有颜面继续逗留在此!” 目送陈太忠离开,方应物迅速回到屋中,对王小娘子道:“赶紧回家去,叫你父亲给我另买一处宅院,此地不能住人了!越快越好!” 于是杭州城青云街坊间传言,淳安方秀才连身边妾侍都精通四书五经,本人更是深不可测...... 求月票! 今天从凌晨到现在,更了五章,平了个人记录。更可喜的与前面距离拉近了,感谢诸君支持! 手头还有一章存稿,想了想还是放在明天上午发吧,这样错开时间刷存在感效果比较好,今天更新先到此为止了。 最后,如果手头还有票的,不要怜惜本书,还请尽管砸过来,月票想必是管够的,更新也想必是会爆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北方来信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可一可二,却不可再三,使诈这种事偶然为之没什么,但要次次都如此,那迟早要被戳破。※ WWW.WXGUAN.COM※所以当方应物搬出兰姐儿吓退了第一批讨教者后,便要搬地方住。 说是叫王大户去买房子,其实用的还是方应物的钱。当初方应物将手头里相当于一千两盐引的票据放在王德、王魁那里当本钱,又帮他们与镇守太监李义和陕西方面牵桥搭线,成功打通了东南西北商路,赚了几倍暴利。 如今那一千引盐票早变成了三四千两银子,这对普通人家绝对是一笔巨资,别说买一处宅院,就是十处也差不多了。 只是无法在人口爆满的青云街买到宅院,所以只能去别的坊区,最后在交通方便的武林门内购置。但原来的寓所仍然继续租着,到了考试时候充当落脚点,毕竟这里距离贡院比较近。 王家派了几个仆役协助,一夜之间方大秀才就挪了窝,暂时从青云街士子中消失了。知道这处新地方的还有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上门来恭贺“乔迁之喜”。 项成贤唉声叹气对方应物道:“你刚闯出些名头,不知多少人正仰慕你。你却就此远离人群,岂不可惜?” 洪松却不同意项成贤的看法,“此言差矣,静心读书方是本业,浮华喧嚣不过是舍本逐末之举。” 方应物对项成贤问了一个很诡异的问题:“那你仰慕我么?”项成贤叫道:“这是什么话!我仰慕你干甚?” “是极是极,原因就是你我太熟惯了。”方应物道:“圣人也云过:近之则逊,又常言距离产生美。就是这个道理了。所以适当远离未必不好,反而容易保持崇高形象。” 项成贤细细咂摸,“虽然是歪解,可似乎真蕴含有一些道理。为什么都用古人之风作褒扬之语。想来也是因为古人离我们远。” 方应物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何况扬名的事情,隔一阵子有一件夺人眼目的就可以了,毫无必要天天炒弄。否则要适得其反。圣人还云过,过犹不及。” 又听到圣人云,洪松忍不住皱着眉头吐槽道:“你这圣人书是怎么读的?怎么感觉读法与我们不同?” 方应物又掏出几张纸笺递给项成贤,“这是我的一些诗词,两位仁兄平时交游的时候,多多替我传扬。” 项成贤虽然接了过来,却苦着脸道:“唉,可叹我堂堂锦溪豪族男儿,不知不觉成了替你打下手的了。当初怎么也想不到的。” 方应物笑道:“小弟我运气不错。比两位兄长有际遇。就只好请两位兄长助我一臂之力了。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乎?我成了名,对你们也没坏处。” 项成贤叹口气,无可奈何说:“确实是这个道理。”洪松不置可否。只当是跟着胡闹。 时间如流水,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时间距离八月乡试更近了,于是聚集在省城的士子也更多了,青云街更加爆满。如果说一个月前,掉下一块砖头能砸到七八个读书人,那么现在掉下一块砖头,能砸到十几个。 方应物住在自家的精致宅院中,优哉游哉的读书,并没有过多参与外事。 当然也不代表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项成贤和洪松两位好友时不时的前来聚会,都能带来不少外面消息。 这日项成贤与方应物道:“你知不知道,本城富商邵家一掷千金,近期连续办了两次不同的雅集,一次还在西湖,一次在望潮门外钱塘江边。两次都是规模罕有的大盛会,均有上百人参加,唱和诗词多达几百首!” 方应物带着几分讥诮问道:“想必邵公子很出彩?一定成了风云人物了。” 项成贤愤然道:“他出彩不出彩没什么,那也是他家的本事。但有一点很是可恶,公然抨击你的诗作和行为,而且还有一批人为之摇旗呐喊、首尾呼应,一看就是找来的托儿!” “竟有此事?”方应物皱眉道。刷名望本来是各凭本事,谁有能力有才华就是谁上去,这样还算是良性竞争。但邵家这种直接踩人的行为,就有点坏了规矩...... 项成贤问道:“他们必定还是为了捧出那个邵琛。而前一阵子你风头太盛,坏了他们的打算,所以现在要故意压你。你看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受着他欺负罢?” 真当我这个巡抚外孙是吃素的?方应物暗骂几句,但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即时的主意,只能先从长计议。 送走了项成贤,却又有人登门,并送了一张帖子过来,帖子的主人是镇守浙江中官李义。 方应物持帖不语,一开始还奇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义怎么知道他的住处?思忖片刻随即恍然,必定是从王家那里得知的消息。这李太监若要问起来,王家是不会不告诉的。 自从上次离开杭州后,方应物就没有再见过李义,这次到杭州参加乡试,他也不打算去见李义。 一是没有什么必要性,二是有上进心的读书人当然和太监见面越少越好,时常和太监厮混在一起的读书人,平白就被士林小看几分。 却不料李太监主动下了帖子来找他......方应物反复思量过,实在没有必要得罪一个权势赫赫的太监,悄悄去一趟也就是了,又死不了人。 更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李义一定要见他的话,他能避得开么?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也就不犹豫,跟着来人去了西城镇守太监府。 到了厅中没有久等,李太监便露了面,对不该怠慢的人,李太监从不会怠慢。 如今李义的神态比一年前轻松了许多,想来也是因为这一年收获甚丰的缘故,这还要感谢方应物。对地方镇守太监而言,只要有足够数量的银子供奉宫中,这位置就坐得稳当和惬意。 两人寒暄过几句,方应物主动问道:“李公召唤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太监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不是我要找你,是汪公找你。这是汪公的亲笔信,是写给你的,却发到了我这里,委托我转交于你。” 汪芷的信?方应物连忙接过来,当场就展开阅览,不知汪芷忽然写信给他作甚,难道起了思念之情?这不是她的冷酷风格啊。 细细看去,只见得信中大意是:本太监巡边到辽东,因为立功心切,“误杀”了几个女真族的贡使当做军功,惹得朝廷诸公纷纷指责,亏得天子英明没有计较。 如今在大同边关百无聊赖,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刷军功的良策?也好让本太监将功补过,在陛下面前露一露脸。 看完信后,方应物深深的感到蛋疼,这汪芷真是吃饱了撑着,跑到辽东杀贡使冒充军功,这得是痴迷军功到何等地步......不过作为知道后世历史的方应物,实在对那些被冤杀的女真贡使提不起同情心。 如今汪芷又找他来问主意,真把他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者了么,他是该出这个主意还是不该出? 想来想去,还是应付几下比较好,一来没必要与汪芷过不去,孙小娘子还在她那里;二来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义,毕竟在边关,汪芷是代表大明的一方。 方应物回忆了一下上辈子的史料素材,便对李义道:“借府上纸笔一用,在下就于此处写封回信,烦请帮忙送到大同去。” 这不是坏事,李太监欣然道:“方秀才不必客气,都包在我身上。”通过这次他又看得出来,汪公和方应物关系比想象的还要密切,那就要更热忱的对待方秀才了。 方应物提笔写道:“尝闻大同北二百里,有地名曰威宁海,因水草肥美常为大股北虏聚营栖身之处。君可多派哨骑专一侦探,若遇时机,可率大军携三日干粮,昼伏夜行奔袭威宁海,自然大功可成。” 这年头边军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时机得当的时候确实也能主动出击鏖战,若换成嘉靖之后,军队废弛,方应物是万万不敢提这种送死建议。 不过方应物此刻还不知道,他出于随便应付心理提出了这个建议,导致的后果却是多么坑爹...... 方应物将回信写完,交与李太监送走。又说了几句闲话,正要告辞,却听到从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人声。 李义头痛的揉了揉额头,“又来了。”方应物奇怪的问道:“还能有让你难以解决的事情?” 李太监摇摇头,很无奈的答道:“前日宁波那边的市舶司提督太监到我这里进贡,有个书生在街上冲撞了他的仪从,被开路引导官推到一旁,中间可能粗暴了一些。 不知这书生身子有什么毛病,居然当场倒地不起,然后死掉了。随即传言太监仗势行凶打死了读书人,这两日便经常有大批读书人围聚在我这门前鼓噪,叫我严惩凶手。一时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先拖着了,时间长了也就拖过去了。” 如果李太监所言都是真的,方应物万分同情,当然也只能万分同情。在这全省读书人云集在省城的最敏感时候,出了这种事,除了倒霉还能说什么。 估计放在平常时候,李太监早就下令乱棍打散人群。但在这个特殊时期,李太监也不敢轻举妄动。 PS: 本想两章一块发,但怕太晚了,所以先发这章,继续写下一章ing......<!--over--> 第二百三十三章 知易行难 同情完李太监流年不利,方应物拍拍屁股打算走人。如今前门是走不得了,可以想象,如果这个非常时候,他方应物现身镇守太监大门内走出来,那又是什么效果?故而方应物打算从侧门或者后门出去。 李太监连忙叫住方应物,“我诚心请教,方秀才看有什么法子么?”方应物心里嘀咕几句,怎的人人都把他当智囊看么? 托上辈子那个时空里群体**件层出不穷的福,该如何应对,他方应物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他简单想了几下,便答道:“李公没有听说一句话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聚集起来的人数虽然不少,其实只让他们领头人来与你谈就可以。只要摆平了这几个头人,其余就好办了,何况对付几个人,总比对付百十人容易罢?” 李太监“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但是如今省城里读书人极多,而且所在之地又密集,随便互相招呼几声,便可成群结队呼啸而来。 所以在外面鼓噪的读书人里面,只怕没有什么首领人物,就是想找领头的也找不到,为之奈何?” 方应物叹口气,这太监脑筋怎的如此死板?便指点道:“即便没有首领,但也可以制造出首领,李公想不到么......” 从镇守太监府的后门悄悄溜出来,这是一处僻静死巷,周围没有什么人,方应物便放了心。 他抬头看日。发现还有点时间。既然已经来到了官衙密布的西城,那就顺路去拜见按察使朱绅好了,正好有两件事要问他。 这时候,朱老大人正在堂上办公。忽然听到禀报说方应物求见,连忙挥退了左右,只留下了自己在堂上等候。 他身为全省风宪官之首,手掌刑名、狱案、风纪大权。那应该是十足威严的。但他又知道,自己如今在方应物面前实在是威严不起来,一方面当初亏得方应物放他一马才得以留任,另一方面方应物又有外祖当巡抚。 因而朱老大人只好将左右全部打发出去,免得手下人看到自己在方应物面前姿态太低,损害到自己的威信。 方应物进来后,见过礼便问道:“上次给廉宪老大人那份名单,不知用上没有?”那份名单,就是本次乡试同考官的几个提名。由提学官李大人交给方应物。而方应物又交给朱绅去运作的。 朱绅答道:“这个急不得。抚台王公说过。为防止弊情,要等到最后一个月,再由院、布、按会商考官人选。” 那就只能继续等着了。方应物又问起第二个问题,“朱老大人家室是否随任?有没有兴趣在杭州纳个小妾?” 朱大人毫无心理准备。愕然片刻,方应物的话头也太跳跃了罢?怎么突然问起这么私密的问题来?大家没这么熟罢?很官方很正经的答道:“朝廷不许官员在任官所在地纳妾。” 方应物旁敲侧击道:“其实现在也没这么严了,不必食古不化的。” 朱绅肃容道:“本官忝为风宪,自当作百官之表率,方朋友所言,实在不敢苟同。” 见对方半点,方应物只得又问道:“你看杭州城中的大人们,有谁是想纳妾的么?朱大人若能为此帮着引荐,感激不尽。” 朱大人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双眼直勾勾的望着方应物,目光中透出强烈的不满。 方应物一开始说话很随意,没注意到什么,等对上朱老大人的目光,猛然有所醒悟,一拍额头道:“在下失言了,有损老大人脸面,罪过罪过!” 风宪官比较特殊,体面也与一般官员不同,叫朱大人去打探这种事,简直无异于对他的一种羞辱。更何况,让负责监察的按察使去问其他官员是否在本地纳妾,谁敢给出肯定回答? 看来在朱大人这里,是推销不出去了,方应物暗叹一声,起身告辞。除了朱绅之外,方应物在杭州城大员中已经没有熟人了(不要说王恕),原本指望让朱大人接盘或者帮忙去寻找客户,但没想到实际情况没有自己想的这般容易。 天下万事,果然都是知易行难,方应物感慨不已。又打听着路,朝城西北天香楼方向而去。不错,他正是要去见袁花魁。 这天香楼建在一处幽静的庭院中,楼体颇有规模,分为主楼、东厢楼和西厢楼,彼此连同。穿过大门,站在楼下看去,仿佛一处小宫殿。 方应物进了前门厅,却见已经有七八人在内,或坐或立,吟诗作词的有之,闲聊谈笑的有之。“一群**,”方应物心中给这些人下了定义。 还有些年纪尚小的丫鬟穿梭其中,有一个粉花袄子的小姑娘迎上前来,问方应物道:“小官人是谁?可有名帖?” 方应物摸出名刺递给她,便见她拿着名刺出了前厅,向后面楼上行去。不多时,小丫鬟回来,对方应物道:“我家姑娘请先生去说话。” 这话一出口,厅中各人的十几道目光齐齐落在方应物身上。方应物已经习惯了充当焦点,对此怡然自得毫不在意,随着小丫鬟穿过前门厅,到了后面去。 袁花魁在后面楼上,正低头看一件琴谱,见方应物进来,放了琴谱,上前迎接道:“哟,这可真是稀客,请都请不来。” 方应物找了地方坐下,开口道:“今天去试了试,你的事情不好办啊。”袁花魁一面招呼上茶,一面回道:“可是你当初答应的很痛快。” “你就不能放低些条件么?比如六七品官员,或者富商员外?”方应物试探道。 袁花魁抿嘴一笑,“若是如此简单,也不会去拜托方相公你了,贱妾自己还怕找不到么?哪还须劳动方相公大驾。” 方应物又劝道,“其实,找几个家底厚实些的年轻士子也不错,总是衣食无忧,与你年纪也般配。” 袁花魁一口否决了,“方相公觉得,年轻士子从心性到运道都能稳当?真的与贱妾般配?他们大多数连自己都无法把握,贱妾可不想当杜十娘。” 方应物正要继续劝她降低难度时,忽然有小丫鬟进了屋,禀报道:“邵公子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敢与我同往么? 邵公子?方应物心头转了转,对袁娘子失笑道:“这位邵公子莫非就是邵琛?看来他最近似乎与你很熟啊,人到这里来不必通名、不必道出来历,只说邵公子三个字就足够了。” 此人心思不是一般的慎密,真是仅见的难缠,袁花魁暗啐一次,笑吟吟道:“贱妾开门做生意,邵公子是大金主,当然熟了。”随后她又指了指另一道小门,“烦请方相公从那里出去,先避一避如何?” 方应物扫了几眼,啧啧称赞,“你这房间好专业,两个门口和两个互不相连的通道,专门防的就是客人撞车么?其实我也没有必要躲开,又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袁花魁轻轻推了方应物一把,“方相公不要戏弄人了,你和邵公子有心结,不碰面也就罢了,但若碰了面后闹出什么不是,叫贱妾如何自处?所以恳请方相公不要叫贱妾为难了。” 方应物故作糊涂,“这话说得,我和邵朋友同为士林一脉,今科说不得还要成同年,能有什么心结?” 见方应物立定不动,袁凤萧有点着急,又加了几把力气推着方应物走,但她毕竟是娇滴滴的弱女子,能有几分力气?一双小手推在方应物身上,只被他当是按摩了。 袁花魁蹙起眉头,“明人不说暗话,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你和邵公子都想当浙省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如何能没有心结?方相公你心里明镜似的,就会装糊涂刁难我这等讨男人饭吃的弱女子么?” “好罢。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先避开。”方应物终于答应下来。转身就向另一边门口行去。 袁凤萧松了口气,对着门外小丫鬟吩咐道:“有请邵公子。”随后又急急忙忙的对着架子上的铜镜自己打量妆容。简单理了理鬓角,准备迎客。 不经意间,袁花魁忽然对着镜子愣住了。因为她从镜子中看到,方应物即将要走到另一边门口时,忽然一个华丽的转身,眨眼间消失在内屋的帘幕后面去了,而且还对她招了招手...... 此人今天怎么如此无赖,浑然不似上次那么矜持?袁花魁一时有些失神,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就是请方应物走人也来不及了。 却说方应物闪进了内屋的帘幕后,突然感到阵阵诱人的幽香扑鼻而来,转头却见身旁衣架上挂着鲜红色的裹肚儿,一时间险些恍惚了。 他连忙定定心神,屏住气息侧耳听起外面的动静。只是心里怪怪的,刚才没有多想,现在怎么有种偷情险些被捉、慌忙躲避的诡异感觉? 一阵脚步声后,外屋响起做作的声音:“凤萧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方应物险些喷出声来。身上肉麻的要起鸡皮疙瘩,这台词、这腔调,是唱戏的念白么?莫非那位邵公子年纪轻轻比自己还小,人生经验不足又没人教过他怎么泡妞。所以只能无师自通的从戏文里学台词? “邵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这是袁花魁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不知道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技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过得几日,有贵客从北边来。小生再请凤萧姑娘伴我迎宾,价钱与前几次一样。” 袁花魁答应的也很痛快。“公子你有所召请,贱妾自然从命。”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句。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上回那次“比试诗词独占花魁”的噱头,果然是事先串通好的,这袁花魁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银子,才帮着捧邵公子扬名。 他又感慨不已,做到了花魁这个份上,俨然已经不同于普通的卖肉卖笑卖艺的风尘女,这分明就是交际花或者名媛的雏形了,或者叫......网络水军。 正想着时,忽然听到袁花魁“啊”了一声,仿佛是又羞又怒的娇叱道:“邵公子你要做甚?放尊重些!” “已然往来数次,袁娘子真不懂小生的心思么?茶不思饭不想,脑中只有凤萧你的音容笑貌。” “小生前日发下两个今生之大誓愿,第一个是皇榜提名,第二个是纳凤萧姑娘为妾。还望凤萧姑娘成全了小生罢!” 躲在里面偷听的方应物险些忍俊不禁,没想到邵小公子还是个情种,在场面上演几次假戏,居然就弄假成真的痴迷上花魁娘子了。 伴随着一阵纠缠与摆脱纠缠的声音,方应物又听到袁花魁很正经的答道:“公子出身名门,志向高远,前程广大,心思何须牵绊在贱妾身上?贱妾万万当不起。” 然后袁花魁再次“啊”了一声,“贱妾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再如此贱妾就要叫了,如此你我脸面都不好看!” “凤萧娘子你可以不叫的。” 这台词,拙劣到让幕后人方大秀才实在听不下去了,简直令人发指。他重重的咳嗽一声,从帘幕后现出身来。 外面邵小公子正扯着花魁娘子的一只粉袖子苦苦哀求,真说得动情,忽然眼角瞥见前面帷幕一阵乱晃,闪出一个男人,登时吓了一跳。他又定睛一看便认出来了,居然是那个叫方应物的人!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邵公子指着方应物问道,也不知道是向谁发问,他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一个词:入幕之宾。 袁花魁气得银牙暗咬却又无可奈何,作为长袖善舞的人,她最讨厌遇到这种不和谐场面了。 方应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双手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的整理着自己的领口和冠巾,信口道:“多谢花魁娘子款待,这一觉睡得不错,只是听到动静被吵醒了。” 睡?邵琛听到这个很敏感的字眼,脑中闪过若干儿童不宜画面,顿时想要喷火,对着袁凤萧质问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辛苦么?” 方应物对袁花魁行了个礼,“眼下该到了离别时候,如今权阉当道、为祸天下,本城也出了太监打死读书人的事情,简直人神共愤,省城内同道无不悲愤切齿。 但空有悲愤,却无人发声。我将于三日后到镇守太监府上书痛责此事,此去凶险莫测,后果难料。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花魁娘子啊。” 袁凤萧愕然,不知如何回话。前几日,有太监打死读书人的传闻,她听到过的,读书人去镇守太监府门前聚众声讨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但这些与她关系不大。 却没想到方应物这时候说要去镇守太监府上书,以她之精明,实在看不出方应物这话的真假了。若说是真的,那岂不是玩命?方应物不太像是搏命的人。 若说是假的,方应物在对头面前放出了这样的狠话,要是最后不敢去,那岂不成了大笑话? 当然,方应物也没指望花魁娘子能很好的配合他这临时加戏,转而又对邵小公子道:“听说邵朋友最近对在下多有非议,但在下无心与你计较什么。 圣人云,士不可不弘毅,舍身取义,杀生成仁,邵朋友也是读书人,既然今天碰面,那也是有缘之人,有这个胆气三日后与我同往么?” 邵琛目瞪口呆,这方应物想出名想疯了?刷声望能刷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镇守太监府他也不是没去过,昨天还随大流的和一群同道士子到镇守太监府门前声援鼓噪。 但这象征性大于实质意义,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毕竟法不责众,又不用向镇守太监报上自己的姓名。最严重后果也就是挨一通乱棍走人,镇守太监不会蠢到把几百号读书人都抓起来。 但是署名上书的性质可就不同了,如不出意外,这篇上书还将成为揭帖广为流传,地方官也不能置之不理,肯定要上奏的,这是把镇守太监往死里得罪啊。还有个道理就是枪打出头鸟,主动报了名字不是找死么! 要知道,太监和大臣不一样,文人之间还是讲究体面的,有时候还能找关系圆回场子。但太监被得罪后,那可是会动真格的,更别是江湖地位相当于巡抚的天子亲信太监。 邵公子虽然年岁小历练不多,但他也明白,方应物要真敢上书指责镇守太监,倒霉是必然倒霉的,但肯定也会一夜之间名动全城,声望爆棚......而他拍马也追不上了。 他又冒出个念头,难道花魁娘子喜欢这种有担当有义气的男人?可邵公子无论如何也是没胆量去的,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大好的年华,没必要去和镇守太监玩命。但却听到方应物激将道:“怎么,邵公子不敢与我同去么?” 邵琛正筹措词句,忽然有人在门外高声叫道:“大少爷!老爷急着命你回家去!老爷还说了,无论你正在做什么,必须立刻放下,十万火急的往回赶,绝对不得有误!”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邵公子虽然很疑惑,但也松了口气,对方应物道:“家父有召,不敢延误,告辞!”随后便走出门去,离开了此地。 一路无话,邵公子回到了家中,却见父亲在堂上等候,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客人。父亲指着客人道:“这位是镇守浙江太监府里的先生,说是请你去上书责问镇守太监李公公,不过要付给李公公五百两银子......” 邵琛愕然,怎么还有这等巧合?也许刚才就该答应方应物的,也省得在花魁娘子面前显得畏缩了。(未完待续。。) ps:先补了昨天的,今天还要码两章。 脑子一团浆糊 疑似着凉晕乎乎的状态太差,写出来的没法看,今晚再缓缓,明天修改修改后三更补齐,见谅。RS 最快更新,请。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你去死罢! 到劭府做客的这位先生,也是邵老爷的老相识,几年前进了镇守太监府做事。不然若是由一个陌生人凭空提出这种密谋,邵老爷根本不会郑重对待。 他见邵公子也到了,便详细解释道:“本次出了提督市舶司太监误伤读书人性命的事情,读书人舆论汹汹,其实本省镇守太监李公公内心是想退让的。不然事情短期内无法解决,若影响到乡试就麻烦了。 但又不能如此轻易退让,否则随便几个人去府前聚众围闹就能迫使一省之镇守中官让步,那李公公的体面何在?若今后人人效仿,岂不烦不胜烦? 所以李公公需要一个台阶下,需要有人做出更激烈的表现,后来者不敢轻易效仿的表现,例如公开发揭帖、上书等,然后李公公顺势而下的做出让步。 在下知道贵府近日动作频频,小公子也正需要扬名,便做了一次中间人,向李公公推荐了贵府。那李公公也答应了,但是需要贵府出资五百两银子买这一次扬名的机会。” 邵家父子一开始还疑神疑鬼的,天下哪有好事送上门的道理?但听到李太监索要钱财时,两人便就放心了,不怕他图财,就怕他看似无所图,死要钱这才是符合常理的情况。 邵老爷有意锻炼自家儿子的处事能力,没有做出决定,只对儿子问道:“士林之事你更熟悉,你看如何?” 邵琛思忖片刻,不禁想起了方应物的嘴脸,那方应物说要在三天后上书,他只要抢在前面,就是夺去了方应物的大风头。 你去死罢!邵公子断然道:“可以做!而且要尽快做。抢在三日内!最好明日就做!” “明日是来不及了,总得准备一两天,后日差不多。”邵老爷犹豫一下,也答应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天香楼,目送邵公子离去后,袁花魁对方应物道:“今日见了你们两位,贱妾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文人相轻。” 方应物没有理睬袁花魁的打趣,若有所思的问道:“刚才邵朋友说了一句。即将有北方贵客来到,你可知道是此为何人?” 袁花魁答道:“他又未仔细说明,贱妾如何得知?但听邵公子说过,他有个舅舅在朝中为尚书,或许与此有关。” 虽然袁花魁没有详细说明。但方应物也是去过京城,并为救父亲到处拜过码头的,对朝中内阁、部院情况有所了解,当即想起一人来,那就是礼部尚书邹干。 这邹尚书乃是杭州钱塘人,如果邵公子有个尚书舅舅的话,那也只可能是邹尚书。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是邹尚书这个老匹夫......”方应物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难怪邵家敢图谋为邵公子刷声望,难怪敢用贬损非议的恶劣手段对付自己这巡抚亲戚,他们也不是没有底气,所以未必在乎巡抚。 袁花魁听出方应物这语气不是很好。好奇的问道:“方相公与邹尚书不对付?贱妾当真是不知道。” “当初我在京城时......”说才说半截,方应物突然收住了嘴,似笑非笑的说:“袁娘子好心思,险些套了我的话去。回头不会都传进邵公子耳朵里罢?” 花魁娘子登时气恼,“方相公说的这是哪里话?贱妾对你知无不言。邵公子的事情,哪件没有告诉你,这不是帮到了你么?你这话儿真令人伤心!” 方应物哈哈一笑道:“袁娘子莫恼,告诉你也无妨!当初家父在京城下了天牢,我四处奔波求救。因为邹尚书是本省同乡,便登他的门去拜访。 谁知这邹尚书很干脆利落的据而不见,将我挡在了门外,这份同乡情谊,实在令人难忘得很哪。” 不等袁花魁反应过来,方应物又掏出几张纸递给她,“这是我最近的几首诗词,袁娘子多多为我美言,不要只顾得帮邵公子扬名。”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贱妾不能不帮邵公子捧场。而且你若想在名望上压过邵公子,那自己也该多多出面活动,不能只靠我,我可没有三头六臂的本事。”袁花魁很有职业道德的说,“还有,刚才方相公你利用贱妾去激邵公子,贱妾可是默认着帮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方应物感慨一句:“你这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本事,实在是天赋异禀。” 袁凤萧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多谢夸赞,可方相公不要忘了约定,贱妾的终身大事还要靠方相公帮忙,至少在今年是的。” 说起这个,方应物又头疼起来了,他想起了今天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这个,你的条件有些苛刻,真不能降低了么?为何一定要找高品官员,潜力股也不错的。” 袁花魁捏着嗓子,语气娇滴滴的,“我的方大相公诶,好男儿不说一诺千金,但答应了后总不能轻易的毁约罢?小女子我就指望你从中说合,找个夫家,你忍心毁约叫奴家失望么?” 方应物叹口气,“不过我方才突然想起一个人选,这个人也算是本省官场里的人物。品级是绝对够四品的,年龄符合你的要求。以我观察,性格也似乎较为稳重,至少不是偏激、轻佻的性子。” “是谁?”袁凤萧兴趣十足的问道。方应物含含糊糊的答道:“成不成还不知道,是个姓李的。” 花魁娘子的交游不一般,对本省官场也颇有几分知晓,当即就猜出了一个人选,“提学副使李士实李大人?你与李大人关系很密切?” 随即她又迅速点评起来,“唔,不错不错,这李大人我是见过几面的,相貌儒雅,行止也颇为稳当。如今位居四品清要提学,将来必还会受用,在官场也是站得住脚的人物。 现如今大宗师还在外督学,未回到杭州城罢?你的意思是等李大人回了省城,再替贱妾去撮合?” 方应物惊讶的望着花魁娘子,自己才稍微透漏出点口风,她就兴奋的自动补充上了这许多? 沉默片刻后,方应物才道:“其实......我说的这个人选不叫李士实,叫李义。” 李义?袁花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此人是谁,脑中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想到,本省官场中,有这么一号人么?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的补充道:“当然,他的名字很少有人提,江湖人称镇守中官李太监或者李公公。你要嫁给这人我还是有把握的......” 袁花魁登时杏眼圆睁,很失礼很不淑女的将手里团扇砸向方应物,“你去死罢!”(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镇守太监府前 次日午后,方应物正在读书时,好友项成贤突然匆匆到访。“今天那邵琛在青云街广发传帖,邀请同道明日到镇守太监府讨公道,而且邵琛将署名上书!” 看着项公子急哄哄的模样,方应物忍不住打趣道:“项兄!你不认真读书,怎么天天有闲心关注这些身外之事?如此怎么取得了功名?” 项成贤摆摆手,“并没有刻意去打听和关注,只不过午间在酒楼用膳的时候,亲眼见到有人为邵公子煽动同道,到处都有,想不知道都难! 做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他能纠集多少人,但百十人总是有的,多了说不定会有数百人。” 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方应物在邵琛面前说过,将在三日后上书,原本估计邵公子会趁着自己“不注意”,故意抢在自己前面拔得头筹,然后大张旗鼓的宣扬邀名。 却没料到邵家居然事先就大肆宣传,制造噱头,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让他有所警惕么? 随后方应物就想明白了,这是邵家拥有足够的自信。同样一件事情,有包装宣传与没有包装宣传绝对是两种结果,在邵家这地头蛇开足马力,不惜成本为邵小公子张目情况下,根本不怕自己去和邵公子抢这个风头。 不得不说,邵家的动员能力的确很强,也有可能是这几个月做这种事做熟练了,居然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能在城中读书人里制造出偌大的声势。 方应物细条慢理的思考着,但项成贤则有点和尚不急太监急,“如今那邵琛声势大张,你心中就没点主意?你不是也想当本省新一代的旗帜人物么? 如果他这次真敢冒险上书责问镇守太监。那么名望必将陡然大涨,可比拟为朝中大臣犯天颜死谏那般!若无另外机遇,至少几年内你就很难再望其项背了。” 方应物大笑几声,口中吟出四段似诗非诗、似谒非谒的句子:“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哦,告辞,回见!”项成贤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开。方应物连忙叫道:“哎。你怎么说走便走?” 项成贤扭头答道:“瞧你这装蒜的模样,我就知道又白担心了,还留在这里作甚?” 又次日,一大早便在镇守太监府门前大街上聚集了不少读书人,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架势。 到了辰时。差不多已经有数百人了。只用一天时间就能鼓动如此多人到场,还都是读书人,已经称得上很难得的大场面了。 围聚在此地的众人并不多话,并没有出现人声鼎沸的现象,只是偶有几句细碎私语。略显冷清的气氛中带着几分悲壮,愤懑。 当今天子宠信太监,地方镇守太监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凶名赫赫。横行霸道的事迹时有耳闻,连官府也是束手无策。犹有甚者,地方官因得罪镇守太监导致被天子治罪的事情也有不少。 别的不提,就说镇守浙江太监李公公也有一桩非常出名的霸道事情。大约在数年前。有个姓马的指挥使触犯了李公公,结果被李公公当场拿下施以杖刑,结果把一名堂堂的指挥使打死了。 针对这件事情,最后天子只批了三个字:“且宥之”。李公公本人屁事没有。继续当镇守太监。指挥使虽然是武官,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能这样白白被李太监打死,他们这些连举人都没有中的士子又算什么? 若不是真存在这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早就有无数人上书去责问镇守太监了,还用等到几天才出现第一个么? 不过他们虽然没有胆量像邵公子这样,冒着巨大危险署名上书为已逝者讨公道,那付出的代价也许会大到难以承受。但是心中的正义和良知驱使他们今天到这里来,为勇者送上一份鼓励和支持。 镇守太监府的门官有点见怪不怪了,这些日子时不时的就有读书人成群结队来门前晃悠,但今日情形还是叫他感到氛围不同寻常,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似的。 不知道有人叫了一声“来了”,众人便齐齐随大流向街口望去。却见有个非常年轻的士子缓缓步行走来,不过才十六七岁。许多人已经认出了,这正是近日在省内士林名声鹊起的邵琛,大概也是今天的主角。 邵琛手持一封文书,用很普通的信封装着,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特色。但众人都知道,在场数百人中也只有邵琛才有这个胆量上书镇守太监府。 走到镇守太监府大门外的街心上,邵公子对着散布在周围的人群拱了拱手,很谦虚的说:“前日有同道罹难,深感痛惜,如今公道不存,小子不才,今日斗胆先行一步了。多谢诸君到场为在下送行,若仍有它日,愿与诸君在春风楼痛饮。” 人群中有人答道:“我等为邵朋友壮行!” 随后,邵公子的目光依次扫过人群,却没有发现方应物的人影。他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如果能看到方应物气急败坏的出现在这里,那才叫解气。 自己抢了他的创意和风头,那又怎样?如今话语权在邵家手里,方应物就算跳出来做一样的事情,那也将被别人看做东施效颦,自己半点不受影响。 若方应物因不忿而出面指责自己,或者说什么诽谤之语,那也要有人相信才是。看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信他? 但不知怎的,没见到方应物到场,邵公子同时还感到松了一口气。这大概说明方应物死了心,至少可以避免什么不受控制的意外发生了罢。 心里计较已毕,邵公子“毅然”、“决绝”的转身,在众人崇敬的目光里,大步向镇守太监府大门行去。 门官已经从门房中走了出来,横拦在当中,对邵公子呵斥道:“来者何人!” 邵公子双手奉上文书,高声道:“在下杭州府府学生员邵琛,特来向镇守中官上书!” 门官表情阴晴不定,知道今天这事小不了,不是他能决定的。便收了文书,迅速闪进大门,向自家主人禀报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伪君子与真汉子 邵琛的手书递了进去,接下来就是等待了。.78xs.如今在镇守太监府门前,这几百号人完全没有聚众鼓噪的热闹,反而摒心静气的极其安宁。 众人都晓得,动真格的时候到了,目光都死死盯着大门口,不知道片刻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万一出现手持凶器的大队人马,那还是开跑比较好......不求跑得有多快,只求跑的比别人快几步。 唯一心态比较轻松的只有主角邵公子了,他当然不担心,五百两银子都花出去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几通鼓响过,府邸中门大开,当先走出两列仆役,其后有位保养的当的白皙中年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外面围聚人群里大都不认识此人是谁,但见他头顶三山帽,身穿绯红袍,胸前绣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华丽图案,外罩一袭薄纱衫。这样的穿戴,除了镇守中官李太监还能是谁,在杭州城里只怕找不出第二个。 邵琛站在门下,猛然见到李太监,心里陡然晃了晃,有点紧张起来。 邵公子毕竟年纪不大,刚才他一路过来的言行举止,那都是昨晚演练了无数遍的,所幸只需泛泛而谈。而且今天演的很投入,仿佛将全部身心都融入了其中,便没有出纰漏。 但是再怎么演练,也无法取代面对面的实际接触经验,特别是与李义这种高高在上大人物的实际接触经验。所以这时候,邵琛居然愣住了,呆呆望着李太监不言不语。 李义皱了皱眉,但却哈哈一笑,对邵琛道:“当面的这位可是邵秀才?” 邵公子猛然惊醒过来,连忙答道:“正是在下。” 李公公赞道:“果然是声名渐起的少年才子,叫我忍不住特意出来相迎。”又伸手道:“还请入内一叙!” 其后邵公子便随着李太监,进入了镇守太监府。 周围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目瞪口呆,如梦如幻。他们事先或许有千百种预料,甚至最坏的打算都做了出来,但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付情景。 这高高在上的镇守太监看了上书,居然亲自出来接见?而且态度不但不恼羞成怒,而是十分和气,甚至可以说很放低身段、刻意结好读书人,简直不可思议。 想至此,众人不由得有些兴奋,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浩然正气,能迫使堂堂的镇守太监礼贤下士,向读书人低头?邵公子威武!他们同样作为读书人,与有荣焉。 大门再次关闭上,但这次门外众人不复紧张了,议论纷纷谈论着今天可能的结局。如果能迫使太监让步,他们这些参加了今曰盛会的,自然也个个脸上有光,以后也是一种资历。 这时候,又从街口那边走来一人,众人议论的正入巷,谁也没有注意到。但此人慢慢的走到了镇守太监府的大门里,还是引起了注意。 有几个人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交头接耳的介绍道:“如看得不差,此乃淳安方应物也。上个月很是出名的,诗词极好,也曾献策朝廷,当时人称小国士。只是不知道他今曰要作甚。” 众人拿眼看去,却见方应物也掏出一封文书,对门官朗声道:“在下听说有市舶司中官当街殴死读书人,人神共愤也!但李太监却包庇人犯,使案情迟迟不能了结,与同案犯有何异哉......少不得要此等劣迹上书朝廷,弹劾不法!” 众人顿时明白了,这情况与邵公子一样,也是来署名上书的。没想到有勇气的人不止一个,还有第二个! 只可惜,已经有第一个了,真所谓第二个虽然也很值得敬仰,但相对就不显得出彩了,方应物还是晚来了一步。 又一个蹬鼻子上脸跑过来寻死的?门官极其不悦,但看到方才自家主人的态度,他也不敢怠慢,拿着方应物的书信,再次去里面禀报了。 众人倒是不为方应物的安全担忧,毕竟有刚才邵琛的例子在前。相反,还有羡慕方应物运气不错的,刚好能赶上这个节点,毫无风险的表现一把。 说实在的,方才邵琛被礼贤下士的请进去后,围观人群里很多人也都跃跃欲试,产生了若干念头。但人在外面站着,写文章实在不便,就算现写也难免会遭到东施效颦之讥,所以众人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心思。 而方应物上书,显然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的有勇气去问责太监。只可惜时机差了些,不能收到最大效果。 众人一边闲谈着,一边用余光瞥着大门,猜测着李太监会不会还要出来迎接? 这时候,镇守太监府忽然门户大开,随后立刻冲出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团团围住了方应物。 “你就是方应物?”兵丁头目上下打量着问道。 方应物面无惧色的答道:“正是在下!” “啪!”那小头目忽然猛然伸出一只巴掌,狠狠拍向了方应物的脑门。方大秀才躲之不及,一顶儒巾被打落在地方,发髻也被打散,不是披头散发也差不多了,着实狼狈不堪。 “多管闲事的东西!你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责问李公公,还敢要上书朝廷弹劾李公公?”那头目咬牙切齿的骂道:“今曰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众人又一次的没想到了,而且再一次的目瞪口呆,怎么这次又和预料的不一样? 还没反应过来时,却见那边兵丁已经动了手,毫不客气的三拳两脚把方应物按倒在地上,并使了牛皮绳困住方应物双手。其后又极其粗鲁的将方应物从地上扯起来,拖向镇守太监府里。 兵丁一边动手拖着,一边骂骂咧咧:“不知好歹的小酸丁,进了府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应物也毫不软弱的破口大骂:“天曰昭昭,尔等这些走狗爪牙胆敢如此横行,简直就是城中豺狼!我乃有功名之人,李太监真敢再毙了我不成!” 砰!大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了。却从里面传出几句放声高歌:“少保坟前说英雄,不负青衿不负生。从容取义非难事,犹记当年此曰情!” 众人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这一幕,心里不由得同仇敌忾。斯文扫地,简直斯文扫地! 可是,邵公子与方应物同样是要上书弹劾,但两人的遭遇反差竟然如此之大,大的令人难以理解! 一个是被好言好语,捧着进去商议了;一个却是简单粗暴的连打带骂的绑了进去,很可能在里面还要遭遇酷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集体陷入沉思了,不知怎的,他们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刻从恍然间从梦中跌落到现实里。 之前李太监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好像只是个不真切的、编织出来的美梦,而刚才横暴凶残的这一幕,才是冷冰冰的现实情况。 邵公子上书时,大概是结果太过于震撼和美好,叫他们陷入了一厢情愿的兴奋情绪中,导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谜团。现在回想起来,果然有很多破绽。 就算是杭州城里最高级的文官巡抚到这里来,镇守太监也未必愿意出来迎接,邵公子有何德何能,可以担得起镇守太监亲迎和吹捧? 若论起功业成就,方应物不知比邵公子强到哪里去了,身后还有巡抚的背景,但却惨遭羞辱,这李太监是分不清好坏的傻子么? 之前邵家大张旗鼓的提前宣扬邵琛上书,难道就不怕彻底激怒李太监么?莫非是邵家有把握不会出问题的缘故?那么邵家有什么把握? 他娘的!哪有什么浩然正气震慑宵小?有的只是双簧,有的只是不择手段吃人血馒头!有的只是虚伪至极! 天下万事就怕认真琢磨,很多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真相,但暂时没有人宣之于口。或者说,他们不甘心承认自己的正义和良知被利用了,那也显得太弱智了。 比起一直高调演戏的伪君子邵琛,方应物才是地地道道的低调真汉子,才是关键时刻真正敢于舍身取义的伟岸士人! 他们虽然是被邵家骗来当背景的,但今天能目睹方应物的慨然“就义”,也算不虚此行了。所以今天的行为艺术,可以定义为是为了声援和支持方应物。 邵琛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他被请进了镇守太监府中,感到十分局促和压抑。李太监与他不咸不淡的闲扯着,止口不提正事,这让他有些不安。便主动问道:“关于市舶司太监殴死士子的事情,李公有何计较,还请示下。” 李太监果决的答道:“待我认真研究过后,一定严肃处理!” 邵小公子没意识到这是拖延,只从肯定姓的语气中以为这是肯定答复,欣喜道:“好,有劳李公费心,如此在下先告辞了。” 李太监没有多加挽留,邵小公子一直到出了大门,这才感到浑身轻松自在起来。他抬头望了望曰头,今天行事真是完美! 又扫了扫外面,人群还未散去,邵公子便主动凑上去,“小子不辱使命!李太监说一定会严肃处理!” 但让邵公子奇怪的是,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欢呼。却有人对他问道:“方应物如何了?” 怎么忽然提起方应物?莫非刚才方应物来过?邵公子心里想着,口中答得却不慢,“那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理他作甚?” 这下就连邵公子也觉察到了,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很诡异......只有几个家人和同党很焦灼。(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继续低调 这个时候,邵琛还未意识到问题所在。[本文来自]在他想来,经过连番造势,眼下已经是他掌握话语权的巅峰时刻,不趁机打压几句方应物这个强劲对手更待何时? 原本他这个想法从技术角度而言算不上错,但可惜情势已经不是他进入镇守太监府之前的情势了。 他的同党和家人当着众人面,与邵小公子说不清楚,便只好硬拉着懵懵懂懂的邵公子迅速走人,离开了镇守太监府大门前。直到看着左右没有外人了,才将刚才方应物的事情告诉邵公子。 如此邵琛才如梦方醒,就在他进了镇守太监府后这段时间,竟然彻底乾坤颠倒了!邵公子感到很沧桑,有一种“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准备的万无一失,从各方面看都不会出漏子,为何又被钻了空子? 与上次西湖雅集似的,不惜人力物力的一场辛苦制造出偌大声势,看样子最后又是要成全方应物...... 这个打击太严重了,邵公子顿时感到心死如灰,满怀萧索的叹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场辛苦,到底是为谁忙了?” 今天这次行动,本来就是邵家串联和组织的,邵家的人走了,而另一个主角方应物看样子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故而人群自然也就草草散去。 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折了一个名人进去,故而舆论仍然在发酵,读书人的愤慨犹胜之前。青云街上风云动荡,情绪更加压抑愤懑,极其不稳定。又听说连巡抚、布政都发公文去劝镇守太监了。 一直到两天后,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被关押两日的方应物从镇守太监府放了出来。 但方大秀才没有像英雄一样走出镇守太监府大门并接受人群的欢呼,而是选择了半夜三更时分,从小门悄然离去,当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若非镇守中官李太监自己宣布已经放了人。同时这又得到了几位方应物好友的证实,别人还不知道方应物被放了。 与此同时,李太监还对外宣布,暂停了市舶司肇事太监的职务,并向天子奏请惩治此人。 事件发展到如此地步,也算有一个能接受的初步结果了,大部分读书人要准备乡试,没有太多精神没完没了的纠缠。能从镇守太监这里讨到一个说法,那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舍身取义的风云人物方大秀才仍然继续潜居在不为人知的住处。仍然不大抛头露面。没有多少人见到过他。低调而沉静。 只有他的一首首诗词作品口口相传,点缀着省城士子的备考生活,可谓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众口便称赞曰。这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高风亮节。比起邵家那种孔雀开屏、唯恐天下不知的做派,方朋友实在不愧是低调真君子也。 “没法不低调啊。”躲在住处断然不出门,也不见客的方应物摸着自己的脸,对小妾兰姐儿叹道。 “别人都以为夫君我在镇守太监府遭了酷刑、受了虐待,如今不是遍体鳞伤也是狼狈不堪,但是你看我可有半分凄惨模样?见了外人,只怕要被起疑的,还是先躲着好。” “可是你真的瘦了。”“别人又没法像你一样能看出来这点。” 除了近亲之外,见到方应物本人的,只有项成贤和洪松两个同乡好友而已,或许还有大略知道内情的花魁娘子。 对此项公子很有悟性的说:“我真的悟到了,什么叫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就是借力打力,后发制人,利用邵家的动作关键时期来凸显自己么?” 洪公子则是悲天悯人的叹口气,对方应物道:“你这一手,真把邵家坑苦了,我都感到有几分同情他们。” 方应物摇头道:“其实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果必有因。不是我坑了他们,是他们自己的野心坑了他们。 或者说与实力不匹配的野心坑了他们,是对邵琛的拔苗助长坑了他们。那位邵朋友从才华、见识到智商,完全没有名士的底子,但邵家却要硬捧,难免要玩火自焚。 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们去做什么,一个诱饵摆在面前,他们可以选择不吃。如果他们不贪心,会吃下这个诱饵么?如果他们不强行高调的刷声望,会在最后引起逆反么? 所谓借力打力,借的不是动作,是人性的贪婪,正是这个贪婪才导致他们利令智昏,吃下了李太监扔出的诱饵。” 洪松问道:“这个诱饵其实是你扔出来的罢?” 方应物毫不客气的答道:“那又如何?邵家既然选择进了名利场,就要对游戏规则有所觉悟。难道还指望我温情脉脉的拱手相让么,而且还是让给一个其实少不更事、比我差得远的小公子?” 洪松又长叹一声,有点丧气。“看到你所作所为,便感觉这功名利禄的事情对我而言,实在太复杂了。” 方应物笑道:“简单也好复杂也好,这都是人心,小弟我就是操心劳神的命。各有各的缘法,你大可以简单一些,没必要学着小弟我。” 洪松以前一直觉得,只要过了科举关口,读书人起点是相差不远的,要说做官做到什么地步,最重要的就是个人机缘了。机缘好的,自然可以位列宰辅,机缘不好的,那就沉沦下僚。 但现在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若自己和方应物两人都过了科举关口,即便拥有同样的功名,同样的起点,那方应物将来也必然位居他之上。 而且超出的不止一点半点,哪怕他的机缘比方应物好,但方应物的成就也注定比自己要高。 “还好,我的优点就是有识人之明,早早的便能看出方应物非池中之物。”洪公子心里苦笑着自嘲。 镇守太监府这件事情过去后,邵家也暂时偃旗息鼓了,让很多人感叹不已。少了个大金主,吃喝玩乐的活动没人赞助了,青云街上一下子冷清不少。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临近乡试时候,士子们的重心渐渐放在了读书和考试上面,关注的重点也渐渐转变为考官爱好、考题动向之类的。 ps:现在这码字节奏大有问题啊,一会儿写不出来,一会儿两三章一起写,先补昨天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同考官的内幕 成化十六年庚子科浙江乡试,共设有考试官十二人,这就是俗称的内帘官,负责阅卷工作,与提调官、监临官等外帘官相对应。 十二名考试官中,有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官一名、同考官十名。可以说,几千名士子的前途就直接决定在这十二人手中。阅卷时的一念之差,就可以直接改编一个人的命运。 考试官责任极其重大,所以他们的一切行为也极其慎重。 到目前为止,省城已经云集了两三千士子,大部分参考生员都已经抵达杭州城,就是没到的也已经在路上了。 但是与士子相反,十二个考官却一个也不在杭州城,这就是“防闲”,也是多少年来形成的惯例。可想而知,如果考官也长期在杭州呆着,那有几个能顶得住“轮番轰炸”的? 按照必须互相平衡的原则,主考、副主考、同考三种考官的来头都不一样。 主考官、本省提学副使李士实大人一直在外督学,他只怕要到八月初时候才会回杭州城,那几乎是临考前的最后时刻了。没办法,他的权力最大,最需要避嫌。 副主考官是朝廷从京城另派的,杭州这边并不知道人选是谁,同样不会提前太久到达杭州。估计在此时,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具体到达的时间还是不清楚。 十个同考官则是从本省教官中选出,人选由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联合推选,时间也很晚。卡着临考前最后一个月才出来,然后迅速通知各位中选者前往省城。 考试的气氛。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渲染出来的,现在就到了推选十位同考官的时候。 这日方应物读书时。又见项成贤匆匆来访,“方贤弟!我要回一次淳安县了!你也一同回去么?” 方应物很吃惊,为了考试才从淳安县提前三个月赶到省城,了解各种行情动态。现在离考试时间只有一个月了,项老兄又要回去,这是闹哪样? 项成贤解释道:“这几天要选同考官了,我想回县里等消息!” 方应物还是没明白,选同考官与回县里有什么逻辑关系么? 项成贤便再次解释道:“县学孟教谕不是没可能入选为同考官,若他真的入选了。我们在淳安县也好与他打交道。等他到了省城,就直接被锁进贡院了,哪还有机会见面。” 方应物稍稍明白了,原来打得这个主意。这年头有一种比较安全的中高端作弊手法,就是与负责阅卷的同考官约定好记号,比如连续几个段落结尾用什么字眼之类的。 但他还是对项成贤的行为不苟同,“但是你就知道孟教谕会入选?可能性也不知道多大,就想瞎猫碰死耗子么?” 项成贤自有一番算计,“教官里面。训导可能性不大,只有县学、州学、府学的正官教谕、学正、教授才有希望。如今全省共有十一府、一州、七十五县,合计是八十七名学校正官。 从八十七人中,选出十个人而已。说起来孟教谕也有一成多的机会。我们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反正淳安距离省城也就几日水路,来去也就半个月功夫,不会耽误掉考试时间。” 方应物摇摇头。反驳道:“你算的不对,机会不是一成。是百分之一!就算孟教谕中了那一成可能的幸运的入选,但一共有十个同考官阅卷。你的试卷落到孟教谕手里的几率还是一成。 两个一成叠加起来,你这次会淳安县收到效果的可能性便只有百分之一。难道你为了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耗费时间和钱财来回奔波数百里么?” 项成贤郑重的说:“方贤弟你瞧不起这百分之一?今年参考士子据说已经高达四千余人,但录取举人名额还是只有九十五人,中举的几率只怕也就百分之二多。 能再增加百分之一机会,就相当于比原来增加了五成的希望,也是很不错的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项成贤口气虽然平平常常,但方应物还是深深的感受到了乡试的残酷性,还有对人性的折磨。 第一是竞争激烈、淘汰率超高;第二,参考士子简直是八仙过海,在学识、人脉、金钱等方面全方位进行比拼。 就拿项成贤这举动来说,如果是寒门士子,能为了百分之一可能性承担来回数百里的路费么? 这次一定要将舞弊进行到底!方应物暗暗下了决心,要不然,以后每三年就要大折腾一次,太麻烦了。折腾上几次,人的一辈子差不多也快就过去了,那就真成了不中举的范进。 “你不打算回去?”项公子最后问道。 方应物答道:“我与县学教谕不睦,回去也白搭。” 其实方应物早已在这方面开始布局了,或者说主考官李大人委托了他方应物布局。但有的事情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 方大秀才在下面要过的关口,不是别的,正是他的便宜外祖父王巡抚。暗箱操作指定同考官这种做法,绝对不是王老大人的风格。 闲话不提,却说眼看选同考官的时候到了,巡抚王恕发了帖子,将左布政使刘璋、按察使朱绅请到巡抚行辕来,共同会商乡试同考官人选。 三人当中,王巡抚和刘藩台都是去年大案后才上任的,至今不过一年,又是身居高位,对本省教官实在没有多少印象。这时候,朱臬台拿出了一份名单,递给另外二人。 刘藩台看的快,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五个名字,心里很是惊讶,暗暗嘀咕这朱绅难道吃错药了? 一共才十个同考官名额,名为会商,各自推举出贤能,但按规矩大头肯定是王巡抚这位上司拿主意。 现在王巡抚还没发话,朱大人就先拿出一半的人选,这等于是完全不把巡抚放在眼里啊。 而且刘藩台更不明白,朱大人在去年大案中劫后余生、侥幸脱身,这一年来一直都很低调谨慎,今天怎的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难道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还是说有人在背后指使他?刘藩台在一瞬间里脑补了许多。 别说刘藩台,就是王巡抚本人也很意外。主要原因在于,如今这样敢于藐视直接上司的,实在太稀奇了 沉吟片刻,王老大人便试探底细道:“朱大人就在浙省,熟悉情况,想必这些都是从本省教官中精选出来的才德兼备之人?” 朱臬台低头看着手里茶盅,嘴里念叨:“这份名单是否才德兼备我不知道,反正方应物知道。” 他这话明显带了点情绪。堂堂一个方面大员按察使,在方应物面前被使唤来使唤去的,还被方应物诡异的“关心”起纳妾问题,心里没一股气就怪了。 方应物?这个名字落在耳中,王恕和刘璋两人脸色微变。这份名单和方应物有关系? 王恕渐渐凝重起来,语气严肃的对朱臬台问道:“你是说,这份名单是方应物拟出来给你的?” 朱绅说气话归气话,但也不敢张嘴胡来,特别是看到王巡抚的口气,就知道了王巡抚事先并不知情。便小声答道:“是方应物交与下官,但听他的口气,应当是李提学的意思。” 区区几个人名,又牵扯出了李士实王恕挥了挥手,“今日先到此为止,明日再议!” 刘、朱两位方面大员肯定知道要这样了,没有多说什么,皆起身告辞。目送两人离开,王恕迅速对左右道:“立即去将方应物叫来,不得有误!”(未完待续……) PS:又到月底玩命时候,亚历山大,暂时把其余事情清空了,加油! 第二百四十章 下不为例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对于方应物在武林门附近的新住处,王恕并不清楚,但是并不意味着王恕派出去的人找不到地方。 可找到了地方又不意味着找到了人,方应物的随从王英对巡抚行辕来人答道:“我家相公说读书读的乏了,要换一换心境,今日便一大早便独自出游,不知何时归来。” 来人没奈何,只得道:“王抚台急着寻方公子,等他回了这里,叫他速速去见。” 方应物此时并不在杭州城里,而是悄然出城,找人喝茶去了。当然,能与他喝茶的人自然也不是一般人,正是本次乡试主考官、提学副使李士实。这个机缘,能让无数人嫉妒到发狂,如今满城读书人,谁不想见李大人? 此刻厅中只有李士实和方应物两个人,李大人身穿常服,而方应物则是青衣小帽,浑似一个跑腿打杂的少年人。这时候,他不是读书人,而是一位帮人送信的小厮。 李提学淡淡的问道:“事情成了没有?” 虽然没有点明是什么事情,但方应物知道,指的就是同考官名单之事。答道:“应该这几日就出结果了。” 李提学微微皱眉,“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下来么?本官马上就要进杭州城了,一旦进了城就要被锁入贡院......你当初可是主动找到本官,把握十足的包揽了此事。” 主考官权力虽大,但也不是能一手遮天的,所以也需要几个同考官配合。年初时,方应物趁着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时,偷偷制造了一起小骚乱,然后趁机见到李大宗师。当时就运作几名同考官的事情达成了默契。 李大宗师看中了方应物的巡抚背景,方应物看中了李大宗师的主考官权力。其实方应物并没有十足把握,王恕那秉性岂是好说话的?但是别所他法,只能应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 “在下是想谨慎一些而已。”方应物这时候当然不能露出任何不靠谱的迹象,仍然风轻云淡的仿佛智珠在握。这件事情,他不敢主动去找王恕开后门,一直在等着机会。 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以及肯定,李士实心里很不满意。连带语气也不那么好,“你若成不了事,那本官也帮不了你什么。” 方应物不由得腹诽几句,做人如此沉不住气,难怪他在历史上被人排挤到致仕。愤恨之下居然利令智昏的跟着宁王去造反。 见过大宗师,方应物又回到了杭州城。得知王恕派人来找他,方应物暗叫一声“终于来了!” 他当即向巡抚衙署而去,从城西北到城东南花费时间不短,到达时已经是夜间,但仍被带到了内衙书房。 王恕见到方应物进来,开口问道:“同考官名单。是你交与朱大人的?” “正是。” 王恕便劈头盖脸的训斥道:“乡试在即,你不潜心学问,却绳营狗苟、钻营外道,是什么道理?拟定同考官人选这种事情。也是你该做的?” 他骂完后又加了一句:“若传了出去像什么样子!简直不像话!” 这句的潜台词无非就是“你方应物太不长脑子,居然把名单给了外人去办,也不怕走漏风声!” 但王恕不好明说,否则就显得他鼓励方应物找自己走后门似的。当然严于律己的他肯定还是拒绝。 方应物并不像一般晚辈被长辈骂后那样慌张,很是平静。仿佛只是听了几句家常话。 等王恕说完,方应物才不疾不徐道:“王公你说错了,这份名单不是我拟定的,而是大宗师知道王公你与我的关系后,亲手给我的。” “那又如何?” 方应物抬了抬眼皮,“大宗师的吩咐,我敢拒绝么?区区一个待考生员,拒绝了主掌学政的提学官会有什么后果,王公你想过没有? 反正我是不敢想的,也担不起这个风险,所以便只好照着办,拿着名单来钻营,如此而已。” 王恕微微一愣,秉性正直的他确实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一层弯弯绕绕的考虑。 其实方应物在这中间玩了一个小把戏,对大宗师说他的外祖父是王恕,主动请缨说事情大可交给他去办;而在王恕面前又说,这是大宗师交给他的,不便拒绝。 反正在官场中,对这种潜规则事情崇尚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讲究的是心知肚明嘴上不多说。在这中间,就是各种掮客活跃的灰色地带了。 除非两人熟悉和要好到非常高的程度,比如四大铁中一起嫖过娼的地步,一般不可能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掰开去说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很显然,李大宗师和王外祖父之间没这么熟,方应物钻的就是这么一个空子。 王恕的愣住也就是一瞬间,很快就醒过神,继续批判方应物道:“君子喻于义,义之所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得就是你这种情况。你怎能如此轻易坏掉自己的德行?连都本性坚守不住,能成什么大事......” 方应物硬着头皮听了几句大道理,但事到如今不能退了。真叫他像普通考生一样去凭着真本事考,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他忍不住开口打断了王恕的教训,“不须王公教导,如今杭州城中,谁不知我舍身取义。” 王恕气得胡子颤了颤,“你与李太监之间不清不楚的,别人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在这里明人就不要说暗话了!” “无论如何,别人确实也都那么看了。”方应物请求道:“事到如今,王公也不要为难小子我了,就按这个名单办罢。” 王恕气极反笑,方应物这口气是命令他吗?这小子去京城转了一圈,又去边境转了一圈,做了几件还算大动静的事情,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开始指使自己了? 一时间屋中气氛紧张起来,有令人窒息的感觉。 “怎么?王公不肯答应?”方应物叹口气。不得不出手。 “在下明白了,看来王公是不希望我科举高中、显身扬名了。还是回淳安山乡中,耕读为生,不要出世的好。” 方应物这句话,宛如利剑直接刺入了王恕的心里。他当即怒不可遏,须发皆张的拍案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这话是从何说起,老夫何曾是这种人!” 王恕能不发怒么?自己女儿是方应物的后母,而后母和非亲生嫡子的关系简直称得上是天下最敏感的的人际关系之一了,这里面涉及到家业、宗庙传承争夺等一系列复杂的问题。 与此同时。后母与嫡子的关系也是最容易被外人猜疑和非议的关系。方应物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还指不定怎么看待他王恕!只怕去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难道他真是帮着女儿打压非亲生外孙的小人?绝对不是!王恕盯着方应物,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情非得已、迫不得已、万般无奈,但那些话就是将自己的弱势地位变成了道德优势撒泼打赖,叫方应物这清高人有点小羞耻。他不敢与王老头对视。只得把视线转向门外。 沉默半晌,王恕开口道:“老夫终于明白了,难怪你不直接把名单给我,而是通过朱大人之手拿出来......” 如果方应物直接将名单给他,而他好不讲情面的拒绝了,那就还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没别人什么事情。 但如今通过朱大人转了一道手。如果他王恕还是不讲情面,那就有可能引发第三者的联想了。 在正常人眼中,自家外孙找上门来,这种不影响大局的小忙。大抵都是要帮的,此乃人之常情。但若是不帮,那肯定有什么诛心的理由...... 所以王恕彻底明白了,真正担心走漏风声的不是方应物。而应该是自己! 自己拒绝了方应物,那就有可能会模模糊糊的传开王恕打压非亲生外孙、帮助自己女儿排斥丈夫前妻嫡子的流言。 若方应物真的气急败坏丧心病狂了。充当受害人主动乱咬。那可以百分之一百的肯定,流言不是有可能,而是铁定会出现。 想到这里,王恕叹道:“你这是何苦来哉,你应当知道,老夫并无那种心思。” 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能把自身条件利用到极致......王恕虽然不喜欢这样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外孙去做官绰绰有余了,甚至可能比女婿方清之成就还高。 方应物恭敬的行礼道:“其实王公你没有什么为难的,古人云,举贤不避亲。如今无论在朝在野,小子我勉强算是个贤罢,如今也薄有微名。为国效劳是应有之义,何须拘泥于一些小节? 我敢断言,这次即便我高中了,士林中没有人会说王公你徇私情开后门。反而都认为我中举理所应当,不值得稀奇,对王公你的声誉没有丝毫损害。” 方大秀才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我已经够为你老人家着想了,目前把名望刷到这个地步,中了举也没人说你不是。你只需要顺水推舟就是,这样省心的外孙,你还能去哪里找? 王恕闭目长叹,他做官三十年,自认为国为民、公正无私,这才博得海内敬仰。如今已经达到了无欲则刚的超脱境界,心灵完全没有破绽。 但今天才知道,他还是逃不出一个“名”字。方应物这么幼稚的威胁,居然也破了他的心境。 “你退下去罢,老夫自有计较。”王恕挥了挥手送客。 PS: 昨天一直抠细节没更新,今天三更补!<!--over--> 第二百四十一章 花瓶方应物 方应物从巡抚衙署出来时,夜已经深了。『文學吧xba.』虽然王老大人并没有给他任何口头承诺,但方应物知道事情应该是差不离了。 只是以王恕的性格,是不可能张这个嘴的。方应物也很难想象一本正经的王恕对他说“你放心,老夫会帮着你开后门的......” 总而言之,方应物也没必要追着去问什么,心知肚明的等着闷声发大财就行了。 才过了一日,杭州城里便爆出了消息——十名阅卷同考官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不仅如此,甚至连十人详细名单都已经流了出来,在读书人手里传的沸沸扬扬。 特别是那些看到自己学校教谕被选为考官,而自己又没有及时回去提前沟通门路的士子,登时捶胸顿足,后悔一时偷懒。这时候他们要是人在家乡,立刻就能登门去道喜,并想法子直接疏通门路了! 至于项成贤项公子这样辛辛苦苦赶回去了,但自家教谕却榜上无名的,那就只有无尽的失落...... 方应物也看了名单,顿时大喜过望。果不其然,十人中有五个是他提供上去的。事到如今,这次乡试的舞弊大业才算是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十名同考官阅卷,五个是“自己人”,那么就算随机分配,自己卷子落到自己人手里的概率就是五成。这就等于说,自己中举的概率几乎就是百分之五十了。 与不到百分之三的平均录取率比较,百分之五十概率已经是高到不可想象的了,说不定以后再加个百分之二三十概率也不是问题。 或许有人问。为什么方应物只帮着李大宗师搞定了一半同考官名额,不一口气将十人全部变成自己人?那样岂不直接百分之百中举概率了? 却说真要做出这种事,几乎就是天怒人怨、天打雷劈。同考官是由巡抚、布政、按察共同选出的,如果都让大宗师委托方应物去包圆了。或许王巡抚是亲戚好说话,那布政、按察的脸面往哪里放?贪心吃独食不让别人分一杯羹,最后往往只会坏事。 同考官消息散开后,没几天又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敲了方应物住处大门。“有位故人长辈,听说方相公应试,有几句话要勉励方相公,托付老朽前来送信。” 方应物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深情握住老者的手,激动地说:“在下翘首以盼、望穿秋水,老人家可算来了!” 那老者望了几眼方应物,心里嘀咕道:“这年轻后生仪表堂堂,怎么脑子有点不清醒?” 他只是奉了主人家命令前来送信。并不知道信里是什么内容。主人家也只是说帮别人送信。 方应物收下了信件。打发走了送信老者,三步并做两步,回到房间点了蜡烛细细观看。 这封信内容平平常常。好像只是一位士林老前辈敦敦教导,谈了几段近日读经义的心得。顺便嘉勉几句他方应物。 但平常之中却蕴含着最大的不平常,只有方应物看得懂。因为他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出自乡试主考官、提学副使李大人之手,只不过署名用了一个别名,笔迹也不是李大宗师惯用的笔迹——这都是为了不留证据。 他帮着大宗师运作出五个考官名额,而这封信就是大宗师投桃报李来了,是他应该得到的报酬,但却也是千金难买的报酬。 信中几段读书心得,每一段所引用的章节都可能是乡试考题。也就是说,三篇最重要的四书题目将会这几段中挑出来。 而且更重要的是,按照事先约定,信中前五段的末尾字都将是“关键字”。而到了考场上,方应物第一篇文章的前五段末尾也要用相同的字眼,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暗记。 试卷是糊名并重新誊录的,正常情况下,阅卷考官并不知道试卷是谁的。但如果有了事先约定好的暗记,而分到的阅卷考官又恰好是自己人,那么看到这个暗记就知道是谁了。 现在,方应物终于可以彻底肯定,自己至少有一半的把握中举了。就算试卷运气不好没分到自己人考官手中,但提前知道了题目,认真准备准备,弄几篇比别人强的文章不难,过关的概率起码比正常人增加个两三成。 当别人还在为了增加百分之一的希望而努力时,他方应物已经悄然搞定了七八成的把握。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不能中举人,那就是倒霉道不是一般的倒霉了。 方大秀才心中的暗爽实在溢于言表,但很可惜,理智告诉他,不能对任何人去分享这份喜悦,暗爽到内伤也只能忍着。 他半夜在庭院中兴奋的来回踱步,长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还是那句话,闷声发大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乡试主考官李大人先回了杭州城,但入城就马不停蹄的进了贡院,然后锁门不出。 随即那些被临时选中的同考官也一个接一个来了,与主考官李大人一样,也是入城后就进贡院,不见任何外人。 从现在起一直到考试结束放榜,这些考官都将被锁在贡院中,理论上断绝一切外界往来。 这日王瑜小娘子登门来找兰姐儿,约好一同去庙里上香,两人刚走,方应物正坐在树荫下琢磨考题。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道:“方贤弟在家么?” 这声音是项公子的,大概是又从淳安来到杭州了。方应物连忙去开了门,问候道:“项兄又从淳安过来,一路想是十分辛苦。” 项成贤情绪不很高,“辛苦倒不算什么,只是白跑一次实在令人丧气。” 方应物叹口气,鼓励道:“还是专心温书罢,以项兄的才华,不靠门路也大有机会,何必斤斤计较这些。” 项成贤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这次来是上门求助了。” “项兄有所指使,但讲无妨。”方应物表现的很大方。 “这次从家里来,又携带了一批银两。下面我打算开五六场宴席,想请你当个主陪。” 方应物异常惊讶,如今考官大都就位,距离考试真的近在眼前了,已经到了临阵磨枪的时刻,这项大公子不想着仔细复习,却大开宴席的歌舞升平作甚?还不是一场,是五六场。 项成贤淡定的说:“这次十个考官,来自于全省十个府县学校。我要请的,就是这十个县的士子,就算一次请两个县的,也要请五六次客。” “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方应物纳闷的问道。 项成贤耐心解释道:“方贤弟你是乡试新人,有所不知。写文章不是写得好就罢了,还要对上考官的口味才会录你。有的考官喜欢流丽华美的文章,有的考官喜欢古朴厚重的文章,不一而足。弄明白了状况,考试时候写文章才能对症下药。 现在十个同考官虽然都进了贡院不见人,但来自他们县里的学生还都在外面。我做东道请这十个县的士子,就是为了与他们交流一番,从他们口中去了解考官们的风格。最终目的就是看看是哪一种类型的比较多,到了考场上也好知己知彼。” 方应物暗暗感叹不已,但仍是奇怪,“你要做东道就去做,若缺钱我帮你就是,何必要请我去当主陪?” 目前他已经将声望刷出来了,考试方面的布局基本完毕,就只等着考试了。换句话说,他毫无必要去研究什么考官口味问题,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多大心思去折腾。如果费心费力折腾了,也没多大好处,那折腾来干什么? 项成贤闻言叫道:“方贤弟,你没明白。愚兄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的人!” 方应物吓得退了两步,“你有话好好讲,我卖艺不卖身。” 项成贤笑骂一句,“你当我稀罕你么!”又无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装低调?但我也没办法了。 如今抱着我这样心思的人很多,来自那十个县的士子顿时炙手可热,争相被请去参加宴席文会雅集。他们接到的邀请只怕已经堆满了桌案,所以我去请人,真不知道能请来多少。如果人太少,那就收不到效果。 而你如今名气大,很多人都慕名想与你结交,至少对很有兴趣见见你的。有你当主陪,估计能帮我多招来不少人。 再说你与花魁娘子关系密切,若能请到花魁娘子一同出面作陪,自然更好!当然,若能把花魁娘子的身价折算便宜些,少让我掏点银子,那就好上加好!” 方应物愕然,没想到他还有这个用处,敢情是请他去充当招徕宾客的大花瓶。 解释完后,项成贤又请求道:“你我如同兄弟,这个忙你没理由不帮!” 友人恳请到这个地步,那就无法拒绝,不然也太不够仗义了。方应物不再多说什么,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他现在不需要去复习什么了,不怕挥霍时间和精力。 项成贤眉开眼笑,“你也不吃亏,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些考官的口味么?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多了解一些情况,对考试没有坏处。” ps:第二更,12点前看来还能搞定第三更! 赶工痕迹太重了。。。 匆匆忙忙写到现在,一看写的太乱了,人困马乏没精神了。还是明天早晨起来修改后再发罢,抱歉抱歉。(未完待续……) 状态和狗屎一样 他妈的发了一天呆也写不出东西,今天就是不更了,杀了我也写不出来,爱骂就骂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难题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项成贤的积极性很高,三日一席五日一宴,遍请出考官各县的士子,十几天功夫里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方应物看在眼里,不禁为项成贤的执着而暗暗感慨。 读书人正经出路很窄,科举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录取又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为了科举高中不惜代价的人比比皆是,项公子这还算寻常,只是烧钱而已。 感慨归感慨,方应物作为项成贤的好友,不免也疲于奔命,次次出面帮忙应酬。三天两头的泡在宴席上,心里极其不情不愿也无可奈何。 每每嘴里仍然说着几乎同样的话,脸上做出几乎同样的表情,午夜醉醒恍惚间,险些以为自己化身成了二十一世纪的小公务员。 直到有一天,项成贤说,“明日再请过几个绍兴朋友,也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好像还有位相熟的朋友要带一位贵客来。” 听到这话,方应物悄然松了口气。虽然项大公子的重点在于明天有“贵客”,但方应物完全不在乎什么贵客不贵客的,在他心里,前面那句“差不多可以结束”才是天籁。 却说这场集会,是由项成贤出面招待几个绍兴府诸暨县和余姚县的士子,因为有位姓尤的乡试考官出自诸暨县学校。 今次并没有举办宴会,而是相对比较清淡的文会,只是喝茶闲聊,就尤教谕的性格和文风进行座谈。 因为这段时间酒宴太多了,大家都感到有点腻,实在没兴趣继续酒池肉林了。就像若一个人把大鱼大肉吃腻了,就会感到还是清粥小菜更可口一些。 众人才说了一刻钟的话,忽然门帘晃动,从外头走进来一位中年文士。有个叫吴辉的诸暨县生员抚掌笑道:“谢先生!你可来迟了。” 方应物抬头一看。却觉来人十分眼熟,再仔细一想,顿时记起此人是谁了。前两个月刚到省城时,这位谢先生曾在街头向他兜售舞弊的生意,并拉了一个石幕僚为证,但却仍被他当成骗子呵斥了。 虽然后来知道王恕确实新招了一个姓石的幕僚,所以猜测可能误会了这姓谢的,但方应物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快将这档子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事抛之脑后。没想到山不转水转。今天又在这里见了面。 那谢先生笑呵呵打了个罗圈揖,顺便扫视一遍屋内,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存在,不禁愣了愣。 他对方应物的印象可谓是极其深刻,当初创业艰难。方应物是他主动出击的第一单,却不料被戏耍一番还被骂成骗子。但谢先生很快就醒过神,视若无睹的找了地方坐下。 项成贤对方应物低声道:“听说这谢先生是高人,很有手眼,说不得是个助力。且听听他怎么说。” 方应物微微讶异,两个月前此人还是在街头招揽买卖的落魄中年文士,两个月不见就成了高人?看来他这段时间混的不错。 这位谢先生是诸暨生员吴辉请来的。众人大都提前得到过暗示,隐隐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这会儿便都不出声,只等着谢先生说话。 谢先生饮了两口茶水,抬头道:“在座诸君都是吴朋友介绍的自己人。但仍要丑话说在前头。 今天我说过的话,出了这个门一概不承认,全当什么也没有讲。我也不怕你们去向官府告发,因为我不会给你们留任何证据。” 诸暨学校生员吴辉也帮腔道:“谢朋友也是绍兴府的人。过去与我也是相识。若诸君信得过,在下可以担保。谢先生下面所言不虚。” 谢先生又放下茶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长话短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帮你们做成三件事。你们若有意,可自行选择一两件。 第一件,帮你们安排好考号,并提前在号房中埋下书本或者其他什么文集,到了考试中,便可以自己挖出来参看。 第二件,你们可以找枪手,等开考后,我可以帮忙将题目传出贡院,送到你们指定的枪手那里。等枪手做好文章后,再将文章传进贡院,送到你们手里,你们直接抄到试卷上就是。 第三件,我可以帮你们在糊名誊录之后,将诗卷送到你们指定的考官手里。一共十个考官,哪个都可以。这三件事,一件价钱是五十两,先交钱,不给任何凭据。” 谢先生一番介绍,只听得几位士子目眩神迷、心驰神往,纷纷在心中感慨一番,此人果真是大拿,防范严密到极点的乡试考场上也能如此纵横捭阖。就是太贵了,一件五十两,相当于两三户普通人家年收入了! 方应物瞧这谢先生侃侃而谈的模样,真有几分坐而论道的风采,与两个月前比简直天上地下。 “莫非两个月前他刚开张,没什么底气把握,而如今已然登堂入室,包装成了手眼通天的高人,所以居移气、养移体了?”方应物暗暗想道。 项成贤忽然开口问道:“谢朋友当真能办到?” 谢先生瞥了项成贤一眼,“不满诸位,本次乡试由巡抚行辕总提调,杭州府、钱塘县、余杭县三个衙门都受调遣使用。一般人没法打通这些关节,但本人上面通着巡抚行辕,所以刚才所言的确可以办到。” 巡抚行辕!众人不禁低声惊呼。乡试考场上具体办事的都是从各府县调配过来的,也只有巡抚衙署的威力能够压服和指挥他们。谢先生如果在巡抚衙署里有足够过硬的门路,那确实可以办到那些承诺。 方应物听到这里,已经略懂了谢先生团伙的手法,无非是勾结办事胥吏而已。 大明官场上,官和吏的区别是那么明显,具体经手办事的往往都是胥吏,官员不可能事无巨细的体察入微。 从理论上,谢先生的确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一个官员的情况下,与各衙门胥吏互相勾结串通,在乡试考场中大开方便之门。他和那位石幕僚可以打着巡抚衙署的旗号,别的衙署胥吏自然要卖他们面子。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项成贤忍不住侧头对方应物低声道:“莫非......王抚台也在其中有份?” 方应物闻言脸色一变,他倒是忽略了这点!他当然知道王恕肯定没有参与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情,但是人言可畏,万一风声传开了,产生王恕纵容方便之门中饱私囊之类的流言,那可不是好事。 若王恕王巡抚名声正直,他这便宜外孙中举后才不会被人非议和怀疑。若出现了王恕舞弊的流言,那他方应物就算中举,岂不也要被人打一个问号? 当然方应物若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但问题在于,方应物身不太正,自然有点做贼心虚。他越是做贼心虚,越是期望王恕名声正直...... 项成贤又悄悄问道:“你花钱做这事么?”方应物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作为高端、小众、低调路线实践者,当然瞧不起这种撬门溜锁式的方法。 项成贤皱眉半晌,下定了决心,咬牙道:“不瞒你说,我是颇为心动的。但如今囊中羞涩,银两所剩不多,还望方贤弟借助。” 方应物突然感到左右为难,钱不是问题,不差这百八十两银子。但问题是,他真要眼睁睁看着这谢先生收钱办事、串通考场么?这样下去,怕就怕出现涉及到王巡抚的流言。 从另一方面想,这些舞弊对项成贤考试很有帮助。自己另有办法,自然不需要谢先生通关节,但项成贤却需要,而且这个机会已经摆在了面前。 抛开大道理不讲,如果自己坏了这好事,那对得起项成贤么?项成贤会理解自己么?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方应物悄悄叹口气,眼看着就快考试了,怎么又出现这么一道难题? PS: 叹口气,今晚熬夜整,不信搞不出来。<!--over-->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有我没他! 方应物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被项成贤看出来了。但项成贤没有怀疑方应物的人品,他知道方应物并非贪财吝啬的人,所以这犹豫大概不是为了借钱,可能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方应物想来想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另起话头道:“这姓谢的可靠么?” 项成贤答道:“这姓谢的我也不认得,但吴朋友也是绍兴小有名气的人,他肯出面担保,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方应物真不想项成贤参与到里面,在他眼里,什么谢先生、石幕席都是老鼠而已,正是因为有了项成贤等人,才叫他投鼠忌器。 如果主动出击,一举将这些败坏王巡抚名声的老鼠拿下,只怕会招来不少既得利益者的不满。 实在不知道有多少指望舞弊过关的人,若自己坏人好事、得罪人太多未免得不偿失。别人也就罢了,但若让项成贤生了嫌隙,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想来想还是劝道:“读书考试应当遵循正道”不过他说出这话实在没底气,语调自然也是有气无力的。 项成贤叹口气,无奈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知?但形势比人强,我叔父位居参政,已经到了头,离致仕也不远了,今后我项家就指望我继续光大门户了。故而身负重托,实在是悠哉不起来。 而且依我看,那巡抚王公对你似乎也不大上心和通融,你又何必拘泥?眼前有此机会,何不与我一同试试看?” 方应物又从另一个角度劝道:“可是其中未尝没有凶险。常言道料胜先料败,你须得仔细思量。如此多人参与此事。说不定谁就走漏了消息。万一东窗事发,你将何以自处?你这功名还保得住么?所以还是三思而行。” 方应物劝人心切。这句话的声音故意大了些,入了周围众人耳朵里。别人闻言便从作弊高中的美梦中稍稍清醒,微微额首沉思起来,那方应物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啊,作弊显然也存在着一个风险问题。 谢先生本来就因为两个月前的事情对方应物心有芥蒂,如今又见这方应物出面坏他的好事,心里更是恼怒。 不由得冷笑几声道:“这位方朋友太危言耸听了,我们只是口头约定,事前事后未有任何实证。只要不是被当场抓住,能有什么问题?或者说,难道我会出卖你们么,那更不可能! 再说贡院考场上几千名考生,又是一人一个号房,监考看顾得过来么?只要小心些,那是根本不会有问题的。 顶了天,就算偶有风声流言传开,但巡抚衙署谁又敢查?你们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巡抚衙署么?” 安抚完了人心,谢先生又对方应物道:“这位方朋友许久不见,依然是小气多疑的模样,不知平常为人处事中。也是如此小家子气么?” 上次见面,方应物出于谨慎只说自己姓方,没有报出姓名来历。故而谢先生扔不明白方应物是谁。但他不明白,旁边请他过来的吴辉却明白。连忙对谢先生提醒道:“方朋友乃是名士,谢先生慎言为好。” 谢先生嗤声道:“名气是虚的。当什么实用?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方朋友信不过在下,那还是请走罢!或者说,还是在下走人?” 这是公然要赶人走了,如果一个人在聚会中被轰走,那是极大的羞辱,更何况这是最要脸面的文人圈,这种打脸很少见。 名气越高,跌的越狠,若真被人从聚会中赶走,以方应物如今的名气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众人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其实方应物担心有风险的疑虑也是人之常情,谁做事之前不想想后果? 但怎么就刺激到了这谢先生,好像踩了猫儿的尾巴,叫他针尖对麦芒的对方应物穷追猛打,好像仇人似的。 原来这谢先生两个月前刚开始做这舞弊掮客,当时经验不足,便学着商家在青云街寻找顾客。可惜不幸遇到了有眼如盲不识货的方应物,极其丢脸的被斥为骗子。 之后他痛定思痛,便换了一种方式。先是刻意结交了几个知名士子,经过试探便拉了几个下水的,然后又通过他们介绍熟人招揽买卖。 这样一来,既使得目标精准、又降低了风险。同时为了取信于人,谢先生很是帮人在杭州城衙门里办成了几件事,显得手眼通天,一时间叫人心悦诚服。 有本事、有手段的人物,谁不想结识?能帮你中举的人,那就是比亲人还亲,就算这次考试不靠他通关节,但指不定今后什么时候就用得上了。 这也是在方应物眼里,为何谢先生的形象突然从街头小贩变成了座上贵客的缘故。 春风得意之后,稍稍想起当初像是忘八龟奴上街拉皮条似的丑态,谢先生便觉得很羞耻,而制造了这不堪回首记忆的方应物成为他心中刺也就不奇怪了,正好今天报复一次。 别人只是莫名其妙,但项成贤却更是目瞪口呆。因为方应物低调,知道方应物与王恕关系的人不多,而他却是知道的。 这姓谢的难道失心疯了?一个以巡抚衙署为靠山的人,狂喷巡抚的亲戚外孙,叫嚣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是想找死么? 屋中没人说话,都在静观事态。其实这种局面下,没人帮腔说话就是对方应物不利了。 对众人而言,一方是能帮增加自己中举概率的谢先生,一方是今天首次见面的小名士方应物。两者之间,反正不宜为了方应物去得罪谢先生,没见与方应物是同乡好友的项成贤都不说话么? 别人有哪里知道,项成贤晓得根本不用自己出面,所以才不说话的。 方应物满脸无奈,起身对众人作揖道:“我与诸君一样都有十年寒窗的辛苦,其中艰辛何尝不晓得?所以诸君若有意寻找终南捷径,在下是可以充耳不闻、闭目不见,并不想坏了诸君的机会。” 随后他语气一转,愤怒的高声道:“可是这姓谢的欺人太甚,叫在下没法继续装糊涂了!不然在下颜面何存,脸面何在,又如何立身于士林!” 谢先生觉得局面对自己有利,大笑道:“你想怎么不装糊涂?去衙门告发?钱塘县、余杭县、杭州府、杭严道,看看有哪个衙门能受理!”(未完待续……) PS:总算打通了任督二脉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我是被逼无奈...... 此人真是个得志猖狂的小人,方应物不屑的冷哼一声,应声道:“县衙不行,府衙也不行,那若我直接去巡抚行辕呢?” 谢先生吓了一跳,难道这方应物是个愣头青?一般情况下,他是不怕的,但怕就怕他气不过又想不开,去了巡抚行辕门前上吊撞墙玩命,那可就麻烦了。 但谢先生面上做出更不屑的表情,吓唬道:“年轻人真是不知道世事艰难。王抚台最讲规矩,你不经县衙越级上告,进得去巡抚行辕么?再说即便告了别人就会相信么,谁知道你是不是诬告?” 方应物更无奈了,转头对项成贤道:“那你告诉他,我能不能进巡抚行辕,王抚台会不会相信我?” 项成贤在旁边看热闹,此时实在忍不住笑意,对众人捧腹道:“方朋友名分上乃是抚台王公的外孙,因为他父亲在去年娶了王抚台的女儿要说方朋友都进不了巡抚行辕,那杭州城里也没有谁能进去了。” 项成贤生怕别人以为他开玩笑,又补了一句,“诸君不要以为我说笑,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真假。” 好似在屋中炸响了一颗惊雷,满堂登时齐齐惊呆了,倒不是说巡抚亲戚这个名头有多吓人,大家都是士林精英,谁没有见过高官显贵或者家里有些个官员?主要原因还是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刚才众人一直在听谢先生吹嘘,知道他依仗着巡抚衙署在杭州城里手眼通天,府衙县衙都要卖他面子。大家不能不佩服他这点。可是闹了半天,敢情座中这一位要被他仗势驱逐的方朋友才是巡抚衙署里的真衙内。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一句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然后又想起一个问题。这谢先生居然连巡抚近亲都不认识,那么此人说话办事到底靠谱否? 这边厢谢先生本来正要继续讥讽方应物,此刻已经张开嘴,但却失声了心里这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随便撞上一个人,就是巡抚的亲戚?而且还是关系并不远的近亲。 那巡抚不是西北人么,在江南这里应该没有亲属故人,没有底层根基。不然巡抚衙署的幕僚石先生也不至于胆敢如此欺上瞒下。他也不至于敢于如此招摇过市。 方应物环视一圈,站在中间长叹一声,“在下本意并非如此,但实在是被逼无奈” 众人便记起来什么,方大秀才的刚才的话仿佛言犹在耳——他本来是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思“装糊涂”的,谁料这姓谢的欺人太甚,竟然往死里打他的脸,那么他想装糊涂都装不下去了。 再装就不是装糊涂,而是装孙子了。 有人更是在心里连连大骂。这姓谢的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边方应物看起来也不是不通融的人,一开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家好好在乡试中合作一场,各取所需就完事了。 但这姓谢的偏偏去招惹方应物。逼得方应物别无选择,非要站出来掀桌子,这下看来谁也吃不着了! 若知道有人在心里骂他。谢先生肯定感到很冤枉。本来他是有恃无恐的,他认定方应物只要还有一丁点理智。也绝对不敢掀桌子把事情闹大。 因为这对方应物没有丝毫好处,而且方应物完全没有动力和理由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这么多人指望他在考场上帮忙舞弊。若方应物为了一己之私,无缘无故将事情捅破闹大了,指不定招多少人记恨。 但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了,看在别人眼里,是他无缘无故的招惹方应物,让方应物下不了台,让方应物被迫挑破了身份,让方应物不得不站出来为了巡抚衙署名誉而战。 这种时候,方应物这巡抚外孙还不站出来反击,还他娘的是男人么!如果出了什么后果,那过错也在姓谢的这一边。 想至此处,谢先生忽然彻底明白了,自家事自己知,这方应物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挑动他的情绪,叫他自乱阵脚主动挑衅!最后结果是,将责任全部推到他这边! 众人这时候顾不得谢先生心里怎么想了,消化完消息,齐齐望向方应物,不知道方应物将作何打算。 方应物在众目睽睽沉默片刻,才冷然道:“在下从未听说过巡抚行辕可以帮忙在考场通关节的事情,所以我看谢先生大概是个骗子,专门骗取应考士子钱财的骗子!” 这话说得有玄机,聪明的人已经悟到什么。可是却让谢先生勃然大怒,说他是小人也好,品行无耻也罢,但他做事是实打实的!将他说成骗子,这简直是对他职业精神的侮辱! 他正要开口驳斥方应物,却听到旁边有人大喝一声:“原来谢先生你是个骗子,我竟然误信了你,实在愧对同道!” 谢先生侧头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将他请过来的同乡吴辉。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落井下石的竟然是这位吴同乡! 他知道,吴辉是绝对很清楚他不是骗子,但这时候却站出来顺着方应物的话摇旗呐喊! 谢先生登时心灰了,深刻感受到什么叫世态炎凉。冷静下来后,突然又发现了不妙之处。 把他打成招摇撞骗之人,就保住了大家的体面,巡抚衙署依旧是干干净净的,诸位考生依旧是清清白的在当下,这几乎是最好的说法了。 吴辉也暗暗叹口气,这次机会太可惜了,闹成这样,方应物有足够的理由收拾谢先生,谁也劝阻不了。 那么换句话说,考场舞弊的关节肯定没戏了,那还不如趁早调转风向,省得连方应物这边交情都丢掉。 谢先生已经没有脸面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他也知道,自己从今天起必将成为浙江士林的笑柄,自己遇见方应物大概也会成为水浒里李鬼遇见李逵似的笑话。 但谢先生已经顾不上脸面问题,现在更大的问题是他怎么保住自己?牢狱之灾都是轻的。 他从酒楼出来,便彻底不要体面的一路狂奔,冲进了巡抚衙署大门内,又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门官将巡抚幕僚石先生请出来,请石先生救他一命。(未完待续……) PS:请诸君先留着票,等我爆完这一波求票。 第二百四十五章 武林盟主 却说在巡抚衙署里做幕僚的石先生出来,看到谢某人这张皇模样,皱眉问道:“老弟为何如此慌神?” 谢先生便将方才遭遇讲述一遍,石先生闻言大骂道:“蠢材!无能!一盘好棋,全叫你毁了!” 这石先生姓石名岩,也是本省人,经别人推荐才到了王巡抚衙署里当幕僚,毕竟王巡抚也需要对本地情况熟悉的助手。但终究是不如另几位老幕僚熟稔,不然也不至于上次见了方应物一面却认不出来。 石岩此人虽然科举不得志,沦落到给被人当幕席为生的地步,但野心或者志向也不是没有。 他多年在辗转在杭州各府县道台衙门里,积攒了不少影响力,这次又借了巡抚衙署的势,才能上下串通、如臂指使。操纵科场舞弊,既可以为自己收揽人脉,又可以赚取上千两银子,可谓是一举多得。 石岩不方便直接出面,便让这姓谢的站在前台。他平时看谢某人也挺聪明伶俐的,但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犯了这糊涂,真是不堪大用! 谢先生被骂的狗血淋头,抽个空子问道:“这可如何是好?”石幕僚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又呵斥道:“疏不间亲,你以为我有什么办法么!” 如果说之前还有几分希望,那么这时候谢先生彻底慌了,连石兄都没法子,那就真完蛋了。“我们立刻远走高飞,离开此地?” 石岩反问道:“难道你愿意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一辈子不回浙江么?”谢先生犹疑道:“石兄你的意思是来狠的?” 石岩啪的拍了谢先生一巴掌。再次大骂道:“我真是瞎了眼,以前怎的就没发现你蠢到这个地步?狠你娘个头啊!你想祸及满门吗!” 先前的酒楼中。文会已经草草散去,众人的心情极其复杂。方应物与项成贤晃晃悠悠的行走在大街上。朝着寓所而去。 到了第二日,方应物刚刚起身,却见项成贤的家奴跑过来传口信,说是项大公子有急事请他过去。 方应物心里十分纳闷,昨天并没见项成贤说什么,怎的一夜之间又有急事了? 洗漱完毕,吃了几口早膳点心,方应物便带着长随王英出门了,直奔项成贤住处而去。 到地方后。方应物进了前厅,却看到在座的不只是项老兄,还有另外一位中年文人,有点眼熟。 项成贤苦笑几句,指着那中年文人道:“这是巡抚衙署里的石先生,找不到你,却被别人引荐到我这里来了,恳请要求见你一面。”说完,项公子主动退出了小厅。留方应物和石先生独自说话。 方应物仔细打量,确实是上次在巡抚衙署门口见过的那位。他便带着几分戏谑道:“石先生,许久不见了!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石岩干脆利落的说:“愿为方公子效力!”他昨晚仔细研究过方应物此人。知道此人是个看事情很透彻的人,兜圈子没用,所以开门见山点明主题。 方应物高傲的笑了笑。没有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言而喻,不言自明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人脉。石先生有什么资格投靠自己?不客气的说,没有石先生,他能办到的事情一样可以办到。若说缺跑腿打杂的,那天下聪明能干的人多了,不差石先生一个。 对方应物的态度,石先生既早有预料也不以为意,他再次拱拱手,干脆利落的答道:“在下愿尊奉方公子为武林盟主!” “噗!”方应物猛地喷出一口茶,深思一时恍惚起来。武林盟主?后面是不是还连带着一统江湖?自己好像穿越的是大明朝,而不是武侠世界罢? 瞧着方大秀才突然开始走神,石先生未免在心里嘀咕几句,这方公子怎的如此沉不住气?忍不住重重咳嗽几声,将方应物惊醒过来。 方应物突然有所明白,所谓武林是杭州别称,君不见北边还有个武林门,而这个盟,大约是盟社的盟。 石先生信心十足的说:“西湖诗社是在下十年前与几位好友共同草创,可由在下出面尊奉方公子为本省诗坛盟主。城中另一个海潮社也有在下的一份力,同样可以尊奉方公子。” 方应物微微吃惊,这石先生一针见血,还真是提出了令他不可拒绝的条件。没想到的是,西湖诗社居然是他在背后操弄,更没想到的是,他还不止搞了一个西湖诗社。 盟主这种虚名有用没用?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那得看是什么人。 比如当今出自苏州府的吴宽吴状元和王鏊王探花,他们两个都被视为吴中文坛诗坛盟主级别的人物。 他们虽然身在朝中,但同时与苏州府士子一直有密切联系,朝野呼应形成良好互动,最后结果达到双赢。吴宽、王鳌虽然没有入阁,但都做到了尚书,而苏州本地也很受益,民间形成了声名响亮的吴门派,政坛也产生了苏州帮。 国朝初年,苏州因为是张士诚老巢,备受歧视,所以苏州帮在政坛并不出色。但是从吴宽、王鏊之后,苏州帮才真正兴盛起来,宰辅尚书接连出现,一直连绵不绝,是政坛不可小觑的势力。 方应物之所以要名望,心里未尝不是想着仿照这两位前辈的例子,就算不能达到他们的效果,但有一点好处是一点好处。 方应物突然对石先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是在衙门里当师爷的么?这又是想搞什么? 石岩叹道:“在下人到中年,科举不中,仕途无望,便走了这条歧途。天下除了朝廷、官府,还有在野士人和胥吏,都是很有潜力的。 在下既然入不得朝廷、进不了官场,那就只好另辟蹊径,在这杭州城中一面组建文社诗社凝聚人气,一面流连于衙门内积攒人脉,也算从另一个方向遂了生平志。” 方应物无语,不得不说,这位石先生虽然科举不幸运,但眼光很敏锐。 胥吏在官府中掌握实际办事的能力,这次石先生能串通数个衙门胥吏搞科场舞弊,就是这种能力的体现。而结社士子则把持着地方舆论和风气,越往后这种趋势越是愈演愈烈,到了东林党和复社那个程度时,甚至连朝政都能影响到。 能看出上面这点的,绝对都是这时代最顶尖的聪明人。其实现在还只是雏形,照石先生所说的路数再发展几年,那他绝对是在杭州城里呼风唤雨的存在,运气好了当个“无冕之王”也有可能。 想了想,方应物又道:“帮别人舞弊,败坏巡抚王公的声誉,那也算是积攒人脉的一种行为么?”这话让石先生有点尴尬,腹诽方大秀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本来是石先生被抓住痛脚后到这里求饶的,但是气氛说着说着变成快变成平等合作了,方应物不得不故意扯这么一句,将石先生的气势打压下去,让他知道谁是主动方。 “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也就不用多说了,反正来日方长。但是你这次舞弊的事情,必须停下,不得对王公声誉有丝毫损害!” 石先生谋划了数个月,不太想白费功夫,仍然努力争取道:“乡试的艰难,非常人可以想象。这种事利人利己,方公子也可以试试看” 这是想拉自己下水?方应物暗笑几声,故意傲然道:“乡试我自有把握,需要你这种鸡鸣狗盗的办法么?” 石先生总觉得方应物话里有话,不免以己度人的想道,难道此人有更高明的路数?想至此处,他突然很震慑,连忙在口中答应道:“是,是,在下这就停住。” 此时他深深感到古书上有句话简直无比正确,那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自己这窃钩者确实比不上窃国者,不能不服!(未完待续……) PS:好难写的一章,不知道把自己想写的意思表达出来没有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入场见闻 方应物方大秀才与石岩石先生谈话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不到一个时辰。但就是这点时间,对于两个聪明人来说也足够了。 正因为两人都是“聪明人”,所以才会省去不少多余的废话,很多事情不用在嘴皮子上点明便都清清楚楚,更不用在“为什么”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只需要说做什么就是。 石岩回到家中,谢先生已经久候了。“已经谈妥,这次便饶过你!”石岩对他道,随后将情况略略一说。 谢先生知道能保住自己身家性命,心里一块石头便落了地,不再忐忑不安。但忽然又有些不甘心,“石兄大计,难道就这样为他做嫁衣裳?” 石岩自嘲道:“你我都是科场失意人,只能做些不上台面的事情!不为他做嫁衣裳也要为别人做嫁衣裳!这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过年轻人心比天高,那就捧着他,什么诗坛盟主文坛名家的位子,都让他坐上去。但坐不坐得住,就看他的本事了。 若坐得住,那我自然服气,老老实实以他马首是瞻。若他眼高手低坐不稳位置,也怪不得别人离心离德了。” 谢先生又叹道:“可是我们为今次乡试科场准备了大半年,就这样放弃动作,实在有些可惜了。” 石岩很果断的说:“这是方应物的要求,我们不能违犯!赚钱机会总是有的,巡抚这种封疆大吏不会久任,短则一年、多则三年。所以王巡抚也不会太久。 下次乡试再来罢,三年后王巡抚肯定不在了。我就不信。下次总不会再莫名其妙遇到个巡抚亲戚搅局!” 谢先生又想起另一桩忧虑:“我们若搭上方应物,那邵家那边怎么办。邵家与方应物很不对付?先前邵家可是帮过不少银子。” 石岩纠结片刻,无奈道:“那邵琛实在不成器,我们帮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这便是我方才说的,让他坐上位置也坐不稳的典范,还是过几年再说罢,他们若是不理解,那也没办法。” “没邵家的钱,我们这次乡试也两手空空。那以后文社该用钱的地方就难办了。只怕一年也办不了几次集会,没有雅集,就没有声势。” 石岩想了想,“银子方面,也不是没办法我在巡抚衙署听说方应物与这一两年新起的富商王家关系密切,好像王家得过方应物大力扶持。 我看出路就在这里,方应物不能只坐享其成,也该出把力气。他若目光长远,便不会吝啬这些钱财。” 闲话不提。却说了结了这桩事情,方应物再无其他事情,只专心读书,不过他的侧重点已经转移到诏、判等应用文上面了。至于经义方面。你懂得。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初,乡试终于要开场了。这时候不但内帘官早已进驻贡院,就连监临、提调、执事等外帘官也入住了贡院。 乡试时间分作三场。第一场八月九日,第二场八月十五日。第三场八月十七日,然后过十来天便放榜。 八月九日开考。但从凌晨四更开始点名。因为乡试有数千人参加,检查的又很严格,如果当天白天开始点名,只怕到天黑也点不完,所以点名必须提早进行。 考试用具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吃食等等都装在一只考篮中。到了八月八日这晚上,方大秀才便胸有成竹的出门参加考试,王英提着考篮跟随在身后。 明天考试,半夜点名,今天晚上就要出发,对此方应物不由得大发感慨,这年头考生不容易,辛苦程度简直是上辈子难以想象的。 汇合了洪松、项成贤两位好友,三人便一同向贡院走去。轿子是别想坐了,此时贡院外青云街上简直是人山人海、接踵摩肩,若没有开道的军士,坐轿子哪有走路便利? 这是真正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青云街上灯火通明,灯笼星罗密布到处都是,一条街道亮如白昼。 在火光照映下,只见得人人脸色凝重,即便生性再跳脱的人身处这个环境,也要被影响的紧张起来。 方应物本来是面带微笑,轻松自如,但见了这个情况,立刻也随大流板起脸皮,做出稳重的样子。 贡院大门外建有东西辕门,方应物一行人奋力从人流中挤到这里时候,差不多也是半夜时分了。贡院大门左右各建一坊,一边是“明经取士”,另一边是“为国求贤”。 这里火光更亮,数不清的高脚灯笼挑在门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大门附近堵得水泄不通。 与十指不沾泥的读书人比起来,方应物貌似还算相对壮实的,再次奋力的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挤进了贡院大门内,来到了第二道门口。 别的地方,二门叫仪门,但在这里,二门被称为龙门,很吉利的叫法。龙门就是点名的地方,过了龙门就算正式进入考场。 龙门内有四个门口,取“虞书辟四门”之意。来自全省的士子在这里经过点名、验身、搜检才能进入考场。 方应物和洪松、项成贤静静的在龙门前庭院里等待,谁也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没多久就到了四更天,若换成二十一世纪的算法就是凌晨一点,点名正式开始了。几个贴有县名的长牌灯高高举起,指示着该县士子上前候检。 在大明朝,读书人那是很体面的人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若问起读书人这辈子最屈辱的时刻,那估计有九成读书人会回答说是考前搜检。 这些体面人物在此时此地,却一个个都要被拆散发髻,脱下鞋袜。然后披头散发、光着脚接受军士的搜身检查,以防夹带作弊。 斯文扫地。莫过于此,不忍卒视!即便是某位特殊的穿越者。那也不能例外! 又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淳安县的灯笼在左边挂起,方应物便从王英手里接过考篮,亲自提着上前排队。 轮到他时,照样要打散发型、脱鞋脱袜,接受几个壮汉的摸摸索索,就连考篮也被粗鲁翻了一遍。 在十几步外,也就是龙门的正中央,本次乡试的总提调官王巡抚端坐于此。很淡定的看着方应物被粗暴对待。 等过了关,方应物重新穿起鞋袜,正要端正衣冠时,突然前面一阵骚动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又见人群自动分开,闪出一条小路。然后便见有个头发四散,敞开衣襟的人从龙门里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巴掌一边不停的叫嚷:“中了!中了!” 方应物愕然。这还没开考,就有考生被刺激到疯了? 后面有几个军士气急败坏的追着疯考生,但是其余士子感受身受的心生凄凉,全都默默的给这疯考生自动让路。没有人帮忙拦着。结果让军士一时间追不上。 闹腾了好半天,军士才将这考生死死按住,拖到王巡抚面前听候发落。随后龙门前又恢复了平静。士子们继续默默的接受搜检。 项成贤在方应物前面接受搜身并先进了龙门,他在里面等了片刻。见方应物也进来了,叹口气道:“刚才那个疯考生你在外面看到了罢?听说他在那边拜考神时。突然受了两幅字的刺激,便发疯了。” “贡院里还供奉着考神?”方应物奇道:“又有什么字?” 项成贤情绪很低,“等洪兄受检进来后,一起去拜拜,那时你就知道了。” 又等了一会儿,洪松也进来了,三人便一起向贡院考场中央行去。却见在号房墙壁的外面,果然供着一个高大的神台,有不少考生在那里揖拜。 方应物远远望见,皱眉道:“恕我孤陋寡闻,各方神明我大都有所耳闻,但从未听说过考神是哪一位?” 项成贤淡淡的说:“考神是张飞。” “”方应物很无语,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张飞和考试有什么关系? 又走近了些,却见神台上摆着威风凛凛的神明,是不是张飞看不出来。而两侧各挂着一杆旗子,左边旗子上的字号是“有冤报冤”,右边旗子上的字号是“有仇报仇”。 初秋深夜的凉风吹过后脑门,方应物不由得打个冷战,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何会有考生疯了。大明朝乡试的考场设施也忒诡异了,这是贡院还是森罗殿? 入乡随俗,跟着项成贤与洪松上前胡乱拜了拜,三人便要分手,各自前往各自的号房。 洪松担心方应物没经验,便仔细叮嘱道:“方贤弟,进了号房就什么也不要管了,先倒头就睡。不然等天亮后开考,一考就是整日,很难有精力能清醒的坚持住。”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方应物拱拱手道:“受教了。”项成贤又叹道:“各自保重罢,你们都是那间号房?” 这考场号房有数千间,每五十间或一百间为一排,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字头,密密麻麻的排列在贡院中。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考票,“我是四字排的第四十四间。”项成贤愣了愣,语气幽幽的说:“我听说过,有几间号房死过人,一直在闹鬼,其中就有这间” “闭嘴!”方应物已经受不了项公子了。 不过倒是想起上辈子上大学时,时常传闻哪个宿舍死过人,哪个自习室闹过鬼没想到古人也有这个陋习,真是一项数百年的老传统。(未完待续……) PS:求月票!下一章如果12点写得完就12点发,如果写不完就凌晨发。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三场已毕 方应物分到的号舍是四字号这一排,这个四并不是第四的四,而是千字文里“四大五常”的四。//访问下载TXT小说//◎◎ 方应物是属于功夫在场外的人,没有在考场中动什么手脚,号舍也是随机安排的。与两位好友分开后,方应物提着灯笼,寻找自己的号舍。 在贡院中,号舍密度极大,每一排都有几十上百间,每间只有三四尺长宽。同时每排之间仅仅间隔四尺,形成一条数十米的狭窄小巷。 借着月光一眼望去,好像是层层叠叠的鱼鳞,再走近些,又让方应物想起了养鸡场的鸡笼。没错,就像是鸡笼,每间号舍的真实面积也不比鸡笼大多少,在天亮之前都会塞进去一个人。 方应物慢慢找到四字号这一排,窄小的巷口站着一位老军士。方应物确认无误后,便迈过门口,走进了巷道里。 在巷道外面空地上,头顶有月光,周围有火炬、灯笼,亮度还可以。但一进入仅可容身的狭窄巷道后,光线陡然暗了下来,让人感到极其幽寂。 忽然想起项成贤的鬼故事,方应物不禁打个冷颤,随即赶紧将驱离出去。又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前面隐隐约约有半截人腿,与地面平行,直直的悬空在巷道上,随着晚风不停抖动着...... 我靠!饶是方应物为人胆大不信鬼神,猛然见到这一幕后心里也发毛,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这一退,就退出了巷口。门口的老军士奇怪的看了方应物一眼,又朝巷道里瞅了瞅,恍然大悟的高声叫道:“里面那位相公收一收腿!挡着别人去路了!” 却见那半截腿缩了缩,让出大半个巷道。方应物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巷道里黑暗的环境,这时候也看清楚了。原来这半截腿是从某间号房里伸出来的。 号房太小了,长度几尺根本承不住一个人的身高,想在里面睡回笼觉,那确实得把腿伸出来...... 方应物苦笑几声,真是自己吓自己。随后他提着灯笼找到了自己的号房,运气不错,距离巷道厕所有段距离,不至于顶着厕所味道考三天。 方应物比划了几下,号房正面宽度大约一米左右。里面进深不超过一米半,面积大小就跟上辈子时空里电话亭似的。要缩在这里面坐一天,也真够受罪的,这科举果然是很痛苦的事情。 号房里已经搭好了两张木板,外面高一点的木板可以充当桌案。里面低一点的木板可以充当座位。 想起洪松的嘱咐,方应物便将考篮丢在了号房里面角落里,然后将高处的木板拆下来重新搭在低处,这样两张木板就在同一个平面上了,勉强可以让人躺在上头。 劳顿了大半夜,方应物确实也有点困意,便爬到木板上打起盹来。而且也从号房里伸出半截腿。悬空在巷道上...... 天光放亮,考题发了下来,成化十六年的浙江乡试便正式开考了。 乡试分三场,第一场是经义。第二场是应用文,第三场是时策。但只有第一场经义是最重要的,可以说,第一场考得好了。后面两场再烂也能中举。 所谓的八股取士,就指的是科举只重第一场经义的缘故。考官也是根据第一场文章来决定录取与否,后面两场公文和时策基本就是走过场的陪衬。 第一场要做的题目有七道,其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这三道四书题是全部考生都一样的,而四道五经题是让考生根据自己本经,从二十道题目里选择四道作答。 有道是,三场重首场,首场重四书。往往三篇四书文章特别是第一篇,就能决定考生命运了,一般考官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仔细阅览所有人的全部文章。 题目下发后,大多数考生看了几眼,稍加思索便在稿纸上刷刷下笔写起草稿来。 答题时间只有一个白天,黄昏之前就要交卷。在这段时间里,要写出七篇文章,而且每篇文章都要严格合乎八股文体例,可以说考试强度是相当大的,脑子不行的连答都答不完。 方应物倒不是很着急,他仔细看了两遍题目,心里就有底了。三道四书题里,两道是自己提前得知、此时心有腹稿的,另一道则没准备的。 方应物又记起了考试达人商相公传授的小技巧:“三篇四书文尤为重要,你要先写第一篇,再写第三篇,最后写第二篇。 因为越往后面越疲倦,写出的文章越不佳。如果按照正常顺序,三篇看下来是一篇不如一篇,那就索然无味,看起来很萎靡,给考官的印象极差。 如果照老夫所言,那么三篇看下来,第一篇最好,第二篇最差,到了第三篇又变得稍好,那么在考官眼里的感觉就好很多。” 方应物总结是,开头一篇要有高潮,中间一篇要压下去,第三篇再起一个小高潮...... 这次他的运气真是不错,第一篇和第三篇题目都是提前认真作好的,只有第二篇题目需要自己现写。这样三篇组合下来,自然而然就形成了有高潮起伏的最佳节奏。 考试时间从黎明到黄昏,约莫六个时辰。方应物做完三道四书题时,才过一个时辰,如此他的时间便充裕很多。 随后不急不慌的又做了四道五经题目,具体质量不知。反正他“里面有人”,只要三道四书题目能交代的过去,同时文章里不忘用上暗记,那就可以了。 四书比别人快一点,五经比别人慢一点,临近黄昏时候,方应物便交了卷子,提着考篮晃晃悠悠出了贡院,长随王英已经在门外等候。 在巴掌大小的空间里整整坐了一天,这时候方大秀才浑身疲乏,也不想着去找两位好友了,只将考篮扔给王英,有气无力的说:“速速打道回府!” 歇了两天两夜,缓过劲来,又到了十一日晚上,便动身去参加第二场考试。这时候青云街及贡院内外热闹许多,人声鼎沸,不像上次那般沉闷。 原因也很简单,最重要的首场考试已经结束,后面两场走形式居多,当然就不如第一场严肃紧张了。 搜检程序是一样的,次日黄昏第二场考完。然后又在八月十五日考完第三场,这次乡试便结束了,下面只等着出结果。 四千考生录取九十五人,不到百分之三,买彩票似的概率。可想而知,到时候定然又会上演一幕幕人间悲喜剧。 但方应物顾不得去想这些了,考完后他只想躺着一动不动,连小弟弟都暂时竖不起来了,乡试简直太累人。 从精神到肉体都是一种折磨,他还是开了外挂的,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熬得。 纯绿色免费小说站点"57小说网"""值得收藏的小说网 求保底月票! 已更新了,求一下保底月票!今天计划上午去单位晃悠两小时后翘班码字搏月票! 另外说一下这个月情况,月中时候,老婆的预产期就到了,该去医院生娃了,所以那时候大概会请几天假。但争取这个月字数不会比前面少(其实我知道少无可少)。(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看榜 八月十五日考完最后一场,方应物八月十六日便在住处躺了一天,直到八月十七日才缓过劲来。 他站在院子中,不停的伸展手脚,如今实在是没心思再看什么书了,心里琢磨着怎么打发发榜前的这段时间。忽然有王英跑过来禀报:“项公子来了!” 方应物只见到项成贤自己走进来,不禁奇道:“怎么你自己跑过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和洪兄联袂而至,找我喝酒。” “我是单独过来感谢你,不好叫上洪兄。”项成贤鬼鬼祟祟的说。 方应物很莫名其妙,“谢我作甚?” 项成贤笑几声,拍拍方应物的肩膀道:“方贤弟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好事不留名,我在考场号房里,发现木板下面钉着几本书,这八成是你偷偷让那石岩安置的罢?所以怎能不谢你?” 方应物愕然,他没有办过这种事又一想就清楚了,这肯定是那石岩为了讨好自己,知道项成贤与自己乃是好友,便故意帮项成贤安排的。 送走项成贤,方应物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患得患失起来。连他自己都奇怪,考试前信心十足无所畏惧,怎么考完了倒有点忐忑起来? 按照他先前的估算,大约有七八成的几率中举,也就是说只要不是特别背运,总是能榜上有名的。但谁知道会不会遇上那另外的两三成几率 按照规定,乡试榜必须于八月底之前出来,在哪一天要看具体情况。同时还要参考一下良辰吉日。 转眼间到了二十三四日,参考士子都晓得结果该要出来了。无数读书人每日纷纷聚集在贡院附近的青云街上,心急的等候着第一手消息。 方应物也不例外。他与项成贤、洪松整日都坐在街边茶铺里,一边谈天说地一边等待着贡院大门开启。 在八月二十六日,眼看天近午时,茶铺里的方应物吩咐长随王英去买几人份的吃食回来。他们不敢轻易离开座位,如今青云街上人比蚂蚁还多,抢座位是家常便饭,稍有空余就会被人惦记。 王英又问了问洪公子和项公子的口味,转身正要出去,忽然又一个茶铺的小厮冲了进来。对着客人叫道:“出来了!出来了!贡院里彩亭出来了!” 登时整个茶铺里就像火山爆发了,声浪一下子几乎要掀翻房顶,然后人潮汹涌,争先恐后的冲出茶铺。 消息已经传开,街头俨然是人山人海,走也走不动,士子们只好站在道旁,对着贡院方向翘首以待。方应物等三人在家奴的护卫下,勉强稳稳地站在人群里。 按照规矩。乡试榜填好后要放入彩亭,然后抬到布政使司,最后在布政使司衙署外面照壁上张贴。 不多时,果然远远地望见几十名衙役簇拥着一顶彩亭。吹吹打打的沿着青云街走来,一直向南边布政使司方向而去。方应物等三人便与大部队一起,跟在彩亭队伍后面走。又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布政使司衙署。 这边早已准备完毕,照壁下方围了一圈栅栏。还有官军严密把守,以阻止看榜人靠的太近从而毁坏榜文。 照壁外面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在万众瞩目下几名吏员抬出了乡试榜,小心翼翼的张贴在照壁上。 登时人声沸然,好似开了锅一般,人人睁大着眼睛去仔细看榜。榜文上的字体有碗口大小,行列整整齐齐,不用靠得太近也能看得清楚。 一时间榜下呈现人世百态,有拿出一去不回气势,大步流星往人群里冲的,有神情故作淡定但眼珠子死死向榜文瞪的,有在外围抓耳挠腮跳着脚向榜文伸脖子的。 还有穿红衣戴红帽,喜气洋洋的向外面狂奔的,这是职业看榜人,看准了谁家高中就赶紧报喜讨喜钱去。 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另几种人情世态,有一脸狂喜手舞足蹈不知所措的,又失魂落魄跌跌撞撞滚出来的,又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喜事悲的,有唉声叹气痛不欲生的,有不屑一顾连连冷笑摇头走人的。 方应物没有只站在外面,让王英冲进去代替看榜,他要亲自在第一时间感受喜悦或者悲伤。 在海潮一般的人群里,方应物与两位好友走散了。当他在王英的保护下,勉强挤到离栅栏不远处时,透过人头间隙总算能看清楚榜上的字了。 “大明成化十六年浙江乡试录”和“中式举人九十五名”这两列打头的字样直接忽略,方应物的眼神快速的浏览者后面长长一排人名—— 第一个名字的第一个字不是方,具体是什么根本没往脑子里放,反正不是自己,直接略过;第二个名字第一个字还不是方,继续略过 方应物并不灰心,他有心理准备,一共九十五个名字,后面还多着,第一名和第九十五名没有本质区别。但是才看到第三个名字,却出现了小惊喜,这行人名第一个字俨然就是“方”字! 方应物心脏重重一抖,眼光大亮,立刻向下浏览,第二个字是应!方大秀才登时感到一腔热血涌上了脑门,险些失声高叫出来。 周围的嘈杂仿佛突然消失,他全神贯注的屏住气息去看这列人名的第三个字,没错,就是一个“物”字!合起来第三个人名就是“方应物”! 方大秀才再也忍不住了,举起双臂直刺苍穹,旁若无人的放声大笑。秀才只是预备士子,举人才是统治阶级,以后他不是方小相公,而是小方老爷了! 中举才算身份彻底实现了转变,即便以后不能中进士,也能以举人身份选官,即便不想去选官,也可以一夜暴富似的,从此优哉游哉做衣食无忧的地方名流。 金举人,银进士,科举中最难得一道关口已经迈过去了!举人是三十取一,进士是十取一,相对而言中进士比中举轻松多了。 对普通人来说,中秀才是高兴事,中举人却是值得疯狂的事,就算以后中了进士也不会像中举一样能激动到癫狂了。君不见大名鼎鼎的范进老兄中举后发疯,中进士时却一笔带过么? “哈哈哈哈!”方应物笑的虽然响亮,但是并让别人特别惊讶,在这张榜文下聚集了天下最极端的情绪,发生什么都不会令人太惊讶。但是从方应物的笑声中,周围人都知道,此人必然高中了,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等情绪缓和下来,方应物感觉飘飘欲仙,若不是王英在旁边扶住,他都怀疑自己要飞起来了。 到底是第几名?谁是解元?方应物终于有精力去关心其他的事情了,便再次抬起头看向榜文。 在榜上那个位置,方应物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名录,这一行的全文是“第三名方应物十八岁淳安县学廪生”。 第三名,五经魁首之一。 前文介绍过,四书是读书人的必修,五经是读书人的选修,每人都选一门为本经。而乡试榜的前五名,就要从五经考生中各取一人。 也就是说,《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每一经考生里选出最好的一人,合起来就是前五名,称为五经魁首,民间也叫五魁首。 比如方应物这个第三名,就是以《春秋》经入选五魁首。而五魁首中最出色的那一个,自然就是解元了,其余称作亚魁。 名次很高,但方应物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精神头激动了。长随王英也是识字的,忍不住议论道:“小相公离解元就差两位,不然父子解元美名就出来了。” 方应物可不敢这么贪心,要说野望也不是一点没有,但解元实在是太万众瞩目。 他自家事自己知,很明白自己有几把刷子,当个第三名就已经很醒目,更别说解元了,那就是放在火盆上烤了。 “这大宗师也太客气,给个中间第几十名就足够了,居然弄了个五魁首。”方应物很唏嘘的叹口气。 王英放下心来,很熟谙情况的想道,小相公的心智看来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然也不会开始矫情了。 方应物继续看榜,开始看别人的名次,理所当然先关注的是自己前面两位,新解元是谁那必须要了解。 却见榜文最前面写着:第一名李旻三十七岁钱塘县廪生。第二行写着:第二名王华三十六岁余姚县廪生。 李旻?王华?方应物瞪大了眼睛,这两位老哥都是今次乡试中举吗? 对普通人而言,这两人在历史长河中知名度并不是很高,但在方应物这种专业人士却是知道的。 如果按照史实,王华将是明年春闱大比,也就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而李旻则将是下一次也就是成化二十年的状元。 自己前面是两个未来状元老兄啊,真是一张龙虎榜。方应物连连感慨,那残存的一点点对解元的意淫立刻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比较起来,王华王老哥比李旻还算稍稍出名点,因为他的儿子是王守仁王阳明(未完待续……) PS:昨天为了主角的名次和中举后写什么纠结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所以耽误更新了,现在补上。 第二百四十九章 乡试榜议论 看完榜首,方应物又仔细浏览一遍整个乡试榜,然后又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是第二十一名吴绰,另一个是第七十九名项成贤。 看来看去,连带他自己在内,这次淳安县上榜三人,比上一科只有父亲这个独苗进步许多。可以想象,如果今科情况依旧不理想,那些可怜的大家子弟又会被家族进一步压榨。 另外两个中举的人中,方应物对吴绰感到有些意外。这吴公子是他们淳安县第一科举世家云峰吴家的精英,这次竟然和他一样,以弱冠之年首次乡试就中举了。 即便放眼全国,像吴公子这样二十来岁能中举的人都很少见,足以作为谈资传扬出去了,看来实力确实很出众。他方应物也是把左道旁门发挥到极致,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这才得到的机会。 至于项成贤,上榜倒是在情理和意料之中,并不令方应物感到惊讶。项大公子也是考过两次的人了,这次更是不遗余力的全方位做好准备,又有石岩偷偷帮他藏书舞弊,运气好了中举并不意外。 不过看了几遍榜单,依旧没在榜上看到另一个好友洪松的名字,这只能遗憾了,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在不到三十取一的比例下,中了是小概率,不中才是正常的。 方应物怀着兴奋的心情挤出了人群,在外面寻找两位一同来看榜的好友。 洪松和项成贤都比方应物出来的早,此时两人一个满脸郁闷,一个喜形于色。交情好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不用太虚伪,是什么心情就是什么神情。 洪松不必强颜欢笑装作不在意。郁闷就是郁闷;项成贤也不必为了照顾洪松的面子而故意压住自己的喜悦。高兴就是高兴。 方应物上前对着项成贤拱拱手道:“先恭喜项兄了。”又对洪松道:“洪兄也不必气馁,只不过时运未到而已。” 看到方应物。洪松更加郁闷。上次看着方清之中了,自己黯然落第,今次看着方应物中了,自己还是黯然落第 不过郁闷归郁闷,倒也不至于嫉妒,洪松也抬手道喜:“预祝方贤弟宏图大展,明年再中皇榜!” 项成贤笑道:“看完榜了,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其实都是天意!我们找地方喝酒罢!” 三人便一起来到青云街上,寻了一家酒楼进去。里面竟然客流极大,大概是受了放榜因素的影像。就像项成贤刚才所说的,无论失意得意,总要找地方买醉。 此刻若想要单独的雅阁,那肯定是没有了,三人只得在大堂中所剩不多的位置中选了一处坐下。 坐定后,洪松便道:“我已经打发了小厮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离开返乡!” 项成贤和方应物十分吃惊。彼此对视一眼后,项成贤先开口道:“洪兄何必如此匆匆?按着惯例,放榜次日要举行鹿鸣宴,我与方贤弟都要去的。确实无法脱身。” 方应物也劝道:“洪兄若执意先走,那至少也得给我们送行的机会,还是晚走几日。” 洪松自斟自饮倒了一口酒。长叹道:“三年又三年,这杭州城。我是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洪松喝酒喝得很凶猛,没多久便醉了。素来稳重的他也变得手舞足蹈,歪歪斜斜的。 他突然伸出手,一手按住了项成贤,一手按住了方应物,口舌不清的絮叨:“我们三人中,应该说我是读书最认真的,你们两个都不如我! 项贤弟,你性子太跳脱轻浮!方贤弟,你杂事太多,心思时常放在别处!但却没想到,你们都中了,却只有我落榜,真乃造化弄人也!” 方应物很理解,其实洪老兄最郁闷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三个好友一起来参加乡试,大家若一起落榜也就罢了,却偏偏只有他一个落榜的,就是老好人也免不了生命运的闷气。 洪松忽然又扭过头,醉眼迷离的对着方应物道:“明年你们两个都要去京师参加会试,哥哥我是没有资格陪着你们去了,但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嘱咐方老弟。 你这个人,是能沉得住气、稳得住脚、拿得定主意的人,虽然我们三人中你最年轻,但是我对你很放心。可是项成贤这厮,还是太蠢了!出门在外颇令人不放心,方老弟你要多多照看才是!” 方应物哭笑不得,而项成贤则是一张脸扭成麻花似的,被说的既感动又郁闷。 却说乡试榜出来了,立刻引起了全杭州城甚至全省的热议。可以说,每三年一度的乡试几乎就是本省最大的事件之一,在省内影响力甚至比会试还大。 众人除了议论自己的亲朋好友、本县名人外,议论最多的自然是榜上排名最靠前的五经魁首。如果说京城殿试后最受瞩目的是三鼎甲,那么乡试后最受瞩目的就是五魁首了。 在这酒楼里,不管是有关还是无关的人,谈论的无一不是乡试榜。 有人得意洋洋的高声道:“前两名我都见过的,那解元李旻博闻强记,才华横溢,而王华则是家学渊源,过目不忘。两人都称得上大才子,能占得前两名,实在是名至实归!” “你们知道么?听说李解元乃是当年于公的亲孙子,当初于家罹难,一个有身孕的小妾逃了出来,又嫁给了李家人” 杭州城人嘴里这位当年于公,只能是大名臣、钱塘人于谦了。于谦只有一子,但这个儿子没有再生出儿子,所以于谦没有血脉后人。这一直是父老乡亲们的遗憾,编出各种故事也在情理之中。 旁边有人嗤声嘲笑道:“这榜前两名有什么看点?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也就你这门外汉才会看个低水平热闹,谁不知道解元是有才华的,还用你说么?至于说李解元是于公的血脉后人,更是无稽之谈!其实这榜的看点在第三名!” 先前说话的人在大庭广众下被嘲笑,脸面上挂不住,扭着笑话他的人作势要撕扯,“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我便豁出去这张脸皮不要,也要和你理论理论!” 被扭住的人怡然不惧:“李王两人在如今这三十六七的岁数才中举。放眼将来,更不知道到哪一年才能中进士,而且如果不能中三鼎甲,那前途就实在有限。毕竟年纪在这里摆着,以后运气再好也是四十岁左右才进官场,能有多大前程? 相比之下,这第三名方应物反而更耀眼,稍微懂门道的人都看得出,这才是真正的看点!” 周边众人都被带动的陷入了沉思,感觉很有道理。这人环视一圈,继续说:“方应物今年才十八岁就已经中了举,自本朝科举取士以来十分少有,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进一步向上冲击,能走多远也说不好。 更别忘了他还有个正当盛年、同样潜力无穷的父亲,那方翰林年纪也不过三十三岁,就已经是翰林身份,父子齐心无往不利!而且我还听说,方应物的授业老师是商相公,这是一般人能比的么?” 最早高谈阔论的人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他不能不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自己被嘲笑也是活该。解元李旻和第二名王华两个老帮菜,哪比得上第三名方应物少年高中? 可叹此时世人谁也没预料到,李旻和王华这两位老哥以后偏偏都中了状元,起点不是一般的高。 他们两个虽然进入官场时间看起来有点晚,但都混到了侍郎和尚书级别,说成功说不上多么成功,但也绝对称不上失败。更别提王华还有那么出色的儿子,更是连带着王华本人也多了不少传奇色彩。 而成化十六年的浙江乡试榜,若干年后被称为这是国朝科举最有含金量的五经魁首,竟然同一科出了两个状元和一个方应物。 方应物和洪、项两人也不知不觉停住了谈话,听起别人议论。听到这里,洪松再次举起酒杯:“为了前途无限好的方贤弟满杯!”(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神童的黄金时代 科举成绩出来后,中试士子首先面临的是什么?以前方应物或许没有想太多,但现在知道了,首先要面临的就是无数酒宴。 除去各种私人宴会不提,连官方都会举办宴会庆贺,例如乡试后有鹿鸣宴,殿试后有名气更大的琼林宴。 其中这鹿鸣宴按照传统,定在乡试放榜后的次日举行,地点一般都在府学明伦堂,毕竟能同时容纳一百多人的地方并不多。 放榜当夜,方应物和项成贤将醉到不省人事的洪松送回住处,长长的吐了口气。在自己正得意的时候,与失意朋友一起喝酒,的确是个很痛苦的事情。两人互相道过喜,便约定好明天早晨一起去参加鹿鸣宴。 一夜无话,唯有云雨方应物一反等待放榜那几天半死不活的状态,兴致勃勃的拉着小妾兰姐儿连续战斗两次,才稍稍将亢奋发泄出来并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天亮,王英叫醒方应物,两人洗漱完毕便出门了。等会合了项成贤,又一同来到府学。 这时候,只见得府学中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庆气象。确实也是,在整个乡试前后的过程中,鹿鸣宴可以称得上是最喜庆的时候。 首先,到这里的人都是春风得意之人,聚集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就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没人在这里大煞风景。 第二,这些新进举人也不会傻到真以为人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吃吃喝喝。可以肯定。今天是绝对吃不好、喝不好的。 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大家互相认师生、认同年、认同门才是正经事情。这种场面自然要欢声笑语、如沐春风。 中了举人,就算从士子变成了缙绅。座师和同年自然就是由科举带来的人脉,这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关系网之一。 方应物才走到明伦堂外,便被团团围住了,很多人上来与他打招呼。作为今科公认的最有潜力之人,得到这种待遇实属正常,连方应物本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年龄是个宝这句话决非空言,无论在科举上还是在官场上,年轻就是实实在在的资本。在大明朝,很有神童崇拜现象。越年轻越受追捧,十八岁中举虽然算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也是极少有了,难怪众人推崇。 众人围着方应物,议论自然也少不了,有非常熟悉掌故的人说:“少年高中本来罕有,但本朝真是人才辈出,这些年却冒出好几个,实在是令人赞叹。 成化七年四川乡试。有个叫杨廷和的少年,十二岁便中举;同年湖广乡试,有个叫杨一清的年仅十四岁也中了举。这两人在成化八年双双中进士,实在是一时美谈。 而在上一科成化十三年的广西乡试。有个叫蒋冕的少年,十五岁便中解元,前途也不可限量哪!此外还有京师的李东阳。在天顺八年时,十八岁便高中进士。也是名闻天下。 如今我浙省又有了方同年少年高中,吾辈实在与有荣焉!若方同年明年连登黄甲。那可就再一次大涨吾辈脸面!” 又有人插嘴道:“方同年虽然中举的年纪不如那几人,但也很出众了,足以并列其中,传名天下。” 还有个老举人摇头晃脑的叹道:“吾皇圣明,我辈躬逢盛世,这才有少年英才辈出的盛况。” 方应物心里哭笑不得,熟知未来的他即便脸皮再厚,也喜欢名声,但此时却感到实在当不起大家的崇拜,被吹捧的实在有点过。 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蒋冕,这几位无一不是少年早慧的天才神童型人物,而且将来有个共同点,都当过首辅而他方应物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呢。 可惜这个纠结只有他自己明白,方应物面上只能谦逊的笑笑,连声道:“诸位同年前辈谬赞了!叫小子我无地自容!” 不过方应物心里还是暗暗赞了一句,这里不愧都是能中举的人才,确实都很出色。同样是议论自己中举,谈吐水平比自己昨天在酒楼里听到的那些鄙俗议论,水准不知高了多少倍。 说起方应物这个十八岁举人,若放在其他年代里,肯定是很醒目的存在。但在诡异的成化朝,却不那么刺眼了,比他还神奇的人似乎很有比比皆是的感觉。 成化年间确实也盛产科举神童,大明朝有名的科举神童只怕一大半都出现在成化朝。一个接一个的不停冒头,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除了上面提到的几个,在三年后还会出现一个十六岁的江西解元费宏,并在二十岁时中状元,最后也当过首辅。 这样导致的后果是,成化年间产生了无数年纪轻轻便位列中枢、在漫长的日子里熬成三朝甚至四朝元老的大佬,几乎垄断了未来几十年内的内阁位置。 今后的四五十年里,从弘治、正德朝一直到嘉靖朝初年,首辅差不多都是成化年间冒头的—— 十八岁中进士的李东阳,二十六岁中状元的谢迁,二十五岁中进士的梁储,十五岁中进士的杨廷和,十三岁中进士的杨一清,十六岁解元二十岁状元的费宏,十三岁解元二十三岁进士的蒋冕。 以上这个阵容就是大明成化之后的首辅序列,所以成化朝的神童堪称是含金量十足的黄金一代,甚至说成超白金一代也不为过。 与这么多真正神童成了同时代人物,至少已经开始被人如数家珍的并列起来,不知道这是新鲜举人方应物的幸运还是不幸 方应物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京城为了救父亲四处奔波时,曾经进过一次翰林院,情急之下为了抬举父亲便对着一群翰林大加嘲讽,李东阳杨廷和谢迁这几位不会就在那群人里罢? 闲话不提,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有的地方热了就有另外地方冷了。方应物这边大热,有人那边就显得冷清了,比如解元李旻那边。 李解元才华很高,为人本性也不坏,但却是个有几分狂傲性格的人。这次他中了解元,正常情况下本该是最耀眼的人,但风头却都让少年高中的方应物抢走了。 虽然李解元内心不见得稀罕这帮俗人的庸俗吹捧,但还是有些不爽,三十七岁的解元就这么不受热捧么?(未完待续……) PS:翻看史料,发现未来几十年内的大佬基本都是和方应物同时代,甚至是同一辈人,方同学亚历山大啊。我也头大如斗,这将来的人际关系网该怎么编真是个问题。 第二百五十一章 有比较才有差距 方应物正与周围一圈人谈笑风生,一边纠结着一边享受着。这个圈子与过往不同,若说以前的交游还是偏向潜力型的年轻人圈子,那么这个圈子就算是成功人士圈子了,平均年纪明显也偏大。 忽的方应物看到人群分开一条同道,从外面走进一人到了他身前,瞧去三四十的岁数,白面长须,目光有神。 方应物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从旁人小声议论中听到了“解元”两个字,立刻就知道这是今科解元李旻了。 李解元对方应物见礼道:“听说方同年治春秋,得到过大宗师赞语,在下欲请教一二” 方应物又不是不通世故的书呆子,心里十分明白,大概是李解元自觉受到了冷遇,面子上过不去,便要从自己这里找回面子来。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冷遇,解元毕竟是解元,李旻身边还是有一些人的,但是与方应物这边的热度相比,李解元这里实在称不上热闹。 方应物没有犹豫不决,很果断的开口答道:“吾辈读书人所学为何?匡扶社稷,辅佐君王,安邦定国,经世济用而已,而不是口舌之辩。在下一般不轻易与人谈经论典,做那寻章摘句老雕虫之人。” 方应物这算是毫不留余地的拒绝了。开玩笑,李旻也是史书上留过名字的解元加状元,与他辩经这种事打死也不能干。 他这一句话,噎得才高八斗的李解元无语,要驳斥也无从说起。相同的话在不同的环境下。或者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就会有不同的感觉。 这里的人都是精英。没有傻子。谁都听得出来,方应物这个回答在一般情况下。本该是心虚逃避、懦弱怯战的虚张声势之词。 匡扶社稷、安邦定国这种空虚无实际内容的大话、套话拿出来,也不怕旁人笑掉别人大牙。 但方应物与众不同,他是号称“曾献太平策”的人,乡试之前就名声鹊起,众人大多都耳闻过方应物献策平靖北边的光辉事迹,连鞑虏酋首挂掉的事情据说都与方应物有关(方应物表示真的与他关系不大但朝廷硬要安在他头上所以实在没办法)。 事实摆在这里,安邦定国这种大话从他嘴里说出,那就不是笑话了,而是志存高远。纵览古今,这样的人无一不是青史留名的。 更何况眼下正是众人的喜庆时刻,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大肆庆祝兼交际的,李旻以解元之尊却找方应物辩经,未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方应物拒绝也是人之常情。 李解元冷哼一声,挥袖走人。方应物不应战,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顾体面的纠缠不休,他又不是完全不通人情。那样更显得自己浅薄。 另一个来自淳安县新科举人吴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唏嘘不已,感同身受,同病相怜。 想当年。在淳安县道试时,他吴绰明明是案首,但风头却全然被第二名方应物夺走。心有千万般傲气也蛋疼不已。再看看眼下,李前辈这个解元的处境与当年的他又何其相似? 吴绰忍不住上前去。对李前辈宽慰了几句,却不料从此两人脾性相投。却成了至交好友,也算是由方应物而结下的一段因果。 等这段小插曲过去,便听到赞礼官喊上堂,众人互相请先的进了明伦堂。此时明伦堂中桌椅重新摆过,酒肉菜肴也都上了桌,众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候。 不多时,又一干人等等从后面闪出来,人人身着官袍。方应物扫视过去,有王巡抚、李提学、沈巡按,还有十几个不认识的,大约都是乡试同考官、执事官之类。 凡是参与了乡试的内帘、外帘官,无论是主考官、同考官还是提调官、监临官、监试官,几乎一个不少的都出现了。于是乎在优雅的管弦声中,成化十六年浙江乡试鹿鸣宴正式开场。 按照规矩,新科举人要聚集起来歌《鹿鸣》诗,跳魁星舞。对于讲究文雅的读书人而言,这几乎就是官方场合里最大限度的狂欢了。 场面极其热闹、热烈、热情,方应物随大流哼哼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胡乱扭了几下,便滚回了席位。 此后便是乡试五魁首代表九十五位同年,向主考官李士实献上金银绸缎从今往后,李士实就是座师,他们这些举人就是门生了,这个师生关系正式确立下来。 除了座师外,还有所谓房师,自己的试卷是从哪一个同考官手里推荐上去的,这个同考官就是自己的房师。 然后五魁首每人以自己乡试中举为主题,当众赋诗表达自己的喜悦,这是只有五魁首才有机会表现的场合。 第一个出场的当然是解元李旻,他刚走到人前,忽然有只色彩斑斓的鸟儿飞进大堂,绕梁盘旋不去。李解元稍加思索,朗声诵道: “文彩翩翩世所稀,讲堂飞上正相宜。定应览德来千仞,不但希恩借一枝。羡尔能知鸿鹄志,催人同上凤凰池。解元魁选皆常事,更向天衢作羽仪。” 当即有几个人捧场叫好,这句律诗透露着自信气势,别有一番舍我其谁的霸气,读起来爽快听起来也爽快,不愧是第一名解元所做! 但是高居在上的主考官李士实面色一沉,似有几分不喜。随即有些老成的人在底下窃窃私语的议论,李解元八成是被方应物刺激到傲性大发了,竟然写出这么一首狂傲的诗 不但希恩借一枝,这是说他中举只能算“希恩借一枝”;解元魁选皆常事,这是说自己当解元实在是手到擒来、应该得到的么? 若是这些意思,李大宗师心里能快意就见鬼了。就像你帮了一个人,但那个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应该一样的感觉。 一时间有人叫好,有人嘀咕,有人皱眉,有人看热闹,场面似乎不太协调。 方应物便低声对旁边的乡试第二名王华说:“王前辈抱歉了,小子我谮越一次,先出场了。”王华微笑着伸手道:“请。” 方应物便排众而出,翩翩少年神态淡定从容,将目光都吸引过来。他对大宗师李士实行过礼后,环顾左右而吟诵道: “天机锦绣富胸襟,文字三场抵万金。此日共闻秋闱喜,平生不负读书心。墨题乡榜声名重,宴赐鹿鸣恩义深。从来温饱非吾志,喜际今朝拜座师。” “好!”登时赢得满堂喝彩,有数十人一起轰然叫好。 这是一首重在感恩谢师的诗,不见得真好,单纯比质量估计还不如解元的。但在这个环境下,无人不叫好,这才是鹿鸣宴上应该有的应景诗词。 方应物谦虚的向众人示意过,又退回了席位。 满堂人中有谁知道,方应物内心深处其实对这个按照原有历史轨迹会跟着宁王造反的座师的人品不很满意两年前商相公也说过,李提学能成事不能成人。 笑容又重新回到了李座师的脸面上,连连抚须颌首。心里不禁感慨,早知如此,就该不怕嫌疑给方应物一个解元。又想道,这李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前途,解元给他算是白瞎了。 李解元再次无语,他傲但不蠢,看得出自己这风头又被方应物抢得一干二净他的诗比方应物的诗好很多,方应物今天比他要俗气一万倍,但是很可惜,世俗中还是方应物更合时宜。 有比较才有差距,沈巡按忍不住对身旁王巡抚道:“今天见方应物的表现,只觉此子明白事理,进退有度,风仪出众,加之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也!” 王巡抚回道:“小聪明而已!”(未完待续……) PS:先补昨天的,今天有时间,力争多更。还有,上一章因为换算公元纪年和年号,结果一晕头出差错,算错杨廷和和杨一清的年纪,现在已经修正了。 娃要出生,请假几天 计划赶不上变化,即将出世的小生命比码字重要,几天后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 第二百五十二章 女人是麻烦 鹿鸣宴之后,这次乡试的官方程序就算全部结束,下面都是私人时间了。主考官李士实驻所立刻门庭若市,新科举人纷纷以私人身份登门拜访座师。 现在这种拜访还是形式居多,门生多但座师只有一个,一般说不上几句话。能多说三五句话的,那都是李座师心里最看好、最中意的门生,比如方应物。 除了拜访座师,各位举人还要去拜访房师。各人试卷是靠房师推荐给座师的,这也是恩德。 不过比起李座师那里,各家房师这里人数就少得多,多的十来个,少的也就五六人。但出自一个房师门下的关系比同榜同年更亲密一层,谓之同门。 拜完老师们,下面依旧是宴会,而且是看起来无穷无尽的宴会、花样名目繁多的宴会。九十五个新科举人,可以排列出无数种组合方式互相邀宴,还有寓居省城的其余同乡们凑趣。 士子们无论是失意得意,至少可以放下忐忑、尽情狂欢了。乡试榜是八月底公布,那九月份就是新科举人们的狂欢之月。 在九月份的宴会上,除了几个特定宴集,很少同时邀请解元李旻和第三名方应物两人,颇有一种“王不见王”的意味。但方应物倒是见过几次王阳明他爹,或者说也就是第二名王华。 有一次,王华在酒席上遇到方应物时,主动开口道:“在下此次得以中举,倒是要感谢方同年,不然或许青衿依旧。” 这句话听得方应物一头雾水。不知道王阳明他爹,不。王华王同年打什么机锋,他中举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王华便道:“在下曾受前布政使宁老大人青睐相邀。在他老家衡阳府祁东县坐馆教导族中子弟。” 方应物小小吃了一惊,这一省士林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华居然与被自己掀翻的前布政使宁良有这等渊源。 只听王华继续说:“不料宁老大人宦海翻船,在下这个馆也坐不下去了,只好从祁东县返回浙江,又遇上此次乡试,不想误打误撞的中了举。 所以若非方同年出手,在下如今也许还在祁东县继续坐馆教书,这人生际遇实在奇异莫测。令人唏嘘不已。” 王华年幼时就以神童之名名扬乡里,十几岁就被人冠以博学的称赞,不到弱冠便中了秀才,但此后十几年下来,已经三十六七岁了,乡试却屡考不中。 他心胸还算豁达,很想得开,只能感叹命里无时莫强求,内心对自己科举前途的期望不是很大了。所以才有三年前受宁良邀请。去了衡阳祁东县坐馆教书的事情。 谁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宁良倒了台后他无奈回乡,今年顺便又考了一次乡试,竟然这就中了。而且还高居第二。无怪乎他唏嘘人生、感慨命运。 方应物却顾不上与王华一起文青,他心里暗暗想道,这王华与宁良关系看起来挺密切的。不会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与王华结下梁子罢?王华与高傲的李旻不同,前途还是有一些的。更别提他那牛气冲天的儿子。 想至此处,便出言试探道:“宁老大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并非在下有什么本事。而王同年时运到了,科举自然一路坦途,明岁连登皇榜也不成问题。” 王华叹道:“在下不是是非不明的人,宁老大人虽然对在下青眼有加,但他晚节不保,辜负了朝廷重用,也是咎由自取,委实怪不得方同年。” 先察言观色,又听话听音,方应物便放了心。看来王阳明他爹没有什么记仇的心思,他主动谈起这些,只是为了当面开诚布公,将话说开,表明没有结仇之意。同时免得自己以后从别的渠道知道此事后,再疑神疑鬼的落下什么芥蒂。 话说近些年风气渐开,士子中举后纵酒狂欢也不是稀奇事情,至于招妓恣娱也不算非议了。 今天这场酒宴,便有七八个美人相陪,差不多在座诸君人手一个,但只有王华自斟自饮,虽与同年把酒言欢却不招惹女子。 旁边方应物见状,便指着王华道:“王兄洁身自好,宛如古君子也!”王华答道:“女人是麻烦,家中有一个便足矣!” 方应物大笑,“这算什么麻烦,有本事的就不会觉得麻烦!”他这是真心话,与二十一世纪女权解放后的彪悍妇女比起来,这年头封建社会的女人能麻烦到哪里去? 另一边有人醉酒后叫道:“怎么没有请花魁袁娘子过来?我们这里有五魁首之二,还不配让花魁娘子移步么?” 谈起花魁,众人起了兴头,又有人发起议论道:“说起袁娘子,最近听说解元公想与花魁娘子结亲,而花魁娘子貌似有所动心,态度很暧昧。” 其余人不由得齐齐看向方应物,原因有两个。一是乡试前花魁娘子与方应物传绯闻传的最多,二是方应物与解元李旻好像有点不睦 仇人加三角恋,综合这两点,喜欢八卦的人仿佛看到了一出爱恨情仇大戏的帘幕徐徐拉起。 方应物一开始没有太在意这个消息,他心里是无所谓的,与他有什么关系?若袁花魁真相中李解元,那还省了他费劲帮花魁找夫家的功夫,不管怎么说也是答应过的。 可是在此刻,席间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让方应物打了个激灵。突然有人带头振臂高呼:“方老弟,我们都支持你!不能叫府城人横刀夺美!” 登时席间起哄声此起彼伏,方应物微微错愕,这舆论有点失控呐 尽管他心里不在乎袁花魁嫁给谁,也没在意李解元的是是非非,注定没有多大前途的李解元今后与他不会有太多交集。 可是在别人眼里,李解元就是他对头,袁花魁就是他的相好。如果花魁娘子在这个特殊时候被李旻搞到手,那他方应物就像真吃了败仗似的,席间众人的态度很说明了情况。 王阳明他爹举杯对方应物示意,打趣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们年轻人不晓得厉害,这下你知道女人是麻烦了罢?” 靠,眼下自己根本没有这种争风的心思啊!方应物无奈苦笑道:“在下只想起一句古话,善水者溺于水。”(未完待续……) PS:恢复更新,在新生宝宝的哭闹中鏖战月底!上一章编诗词又出错了,居然犯了个不押韵的低级错误,早已经改正,现在说明一下。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也有难言苦衷......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go--> 在方应物的盘算里,中举之后的日子就是与同年们吃吃喝喝拉交情,顺便等候乡科录这类东西印出来。◎文學館 WWw.WXgUAN.COM◎这玩意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通讯录,每次科举必出一本的。 等拿到乡科录后,便可以考虑下一步行动了,要么直接从杭州城北上赶赴京城,去参加明年开春的会试;要么衣锦还乡,先回淳安县再找个黄道吉日北上。 但无论如何,被卷入三角爱恨情仇八卦漩涡是方应物所没有预料到的,这更不是他想要的,实在无辜的很。 他心里很清楚,他与解元李旻没有什么实际利益冲突,也毫无必要起什么纷争,但耐不住一干八卦众起哄架秧子,人为的没有故事也要制造故事。 只能说在乡试过后,无论得意失意,反正众人持续数月的紧绷状态中解脱了出来。猛然间从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未免就有点空虚寂寞冷,所以无聊了些。 既然无聊就要找乐子,于是八卦便被制造出来了。名人的八卦才有乐趣,方应物作为名人表示这真是躺着也中箭。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方应物有点进退两难,若积极点,那是给自己找麻烦,以袁花魁的精明绝不是好相与的;若消极点,看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怯弱畏缩。 “这个局可如何解才好!”方应物对项成贤长叹道。 方应物的遭遇并没有得到好友的同情,项成贤只吐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应物无言以对,若不是当初自己要借着花魁名头和渠道去炒作自己名气,别人也不至于将花魁和自己联系起来。更不会在李旻和花魁娘子传出勾搭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要看自己的热闹。 混文人圈。没出名时盼着出名,但今天看来,出了名后也有出名的烦恼啊。方应物正感慨时,长随王英从前院过来禀报,王德、王魁二人以及王瑜小娘子联袂到访。 他们一家子怎么忽然一起来拜访?方应物感到不同寻常,便吩咐王英带了进来。如今他也是举人老爷身份了,不必随便出屋迎客。 方应物请王德、王魁二人坐在堂上,王小娘子与兰姐儿进了里屋去说话。此后便问道:“两位员外今日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两人对视一眼。王德王大户沉默不语,便由族弟王魁开口道:“其实我二人今日前来,为的是瑜姐儿之事。” 方应物猜出几分,但明知故问道:“瑜姐儿有什么事情?” 王魁吞吞吐吐道:“寻常人家女子十几岁就要嫁人,如今瑜姐儿年届双九。还没个着落......” 果然是为这而来!方应物心里猜了个正着。单纯从情感角度,王小娘子美貌率真,他心里不可能不喜欢。虽然两人关系有过小波折,但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并没有偏离太多。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他还是淳安县里的山村少年,娶了王小娘子也是一桩美事。 可是世移则事异。从他下决心踏入名利场开始,考虑问题就不能同于从前了。更要命的是,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了,说是身不由己也不为过。 方应物沉吟片刻不说话。王德王大户也惴惴不安的看着方应物。虽然说话的是王魁,但意思却是王德的意思。 当初王大户不太希望女儿嫁给方应物,但去年被方应物制服了后便彻底无可奈何,而且还产生了深深的畏惧感。 之前他还抱着几分想法。如果女儿能嫁给方应物也算认命了。可是这回方应物居然中了举,身份一步登天。饶是王大户再不明白事理,也知道女儿嫁给方应物的可能性已经小到极点。 现在让他烦心的是,方应物一直玩暧昧,含含糊糊的不表态,女儿却似乎又没法再找别的夫婿。 其实他今天到此,并不见得是要逼婚,只是想从方应物口中得出一个确定性的回答,免得久拖不决,把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儿拖成老姑娘。要知道,女儿已经十八岁了,万万不能再继续耽误。 方应物考虑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却另起话头道:“我记得以前王员外你有个想法,一直打算招上门女婿?” 王德与王魁对视一眼,不明白方应物提起这个作甚,他又不可能倒插门。王德斟酌着答道:“老夫从前是有过这些念头,毕竟只有一个独女,家业须得有人继承。” 方应物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今只怕不妥,你的家业难道都是你的么?” 这话没头没脑的,叫王德很是怔了怔,仔细寻思过,便懂了方应物的话外音。 他如今家业不小,是个暴发户没错,可他是怎么暴发起来的?还不是靠着方应物一年前牵桥搭线,指点了从东南到西北的暴利商路,而且方应物本人也砸了一千盐引合伙本钱。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家业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方应物所有的,只不过方应物出于低调或者名声考虑,将这部分财产寄放在他们王家而已。 这账是比较糊涂的账目,只是方应物本人不太在乎钱财而已。如今他王德也好,王魁也好,与方应物彼此之间形成了稳定可靠的默契和信任,不用太过于斤斤计较。 所以说瑜姐儿的去向不但是个人问题,还是个财产问题。如果另外招了上门女婿,该继承多少家业?这中间又怎么说得清?与方应物还会存在这种默契和信任么? 简而言之一句话,方应物的意思就是:在下这算是把财产委托给你王家保管,多几两少几两可以不在乎,但如果你打算招女婿来继承,这不合适罢? 再往深里一层想,方应物谈起这个,无异于含而不露的表示不许王小娘子另行嫁人而已。这是绵里藏针般的霸道。不过方应物却有这个资本。 “可是......”王德刚说个开头,方应物打断了他,“我知道王员外担心后续无人的事情,此事易尔。”又指着王魁道:“你前年不是生了个儿子么?不如过继给你族兄如何?我看是皆大欢喜。” 王魁心里倒是乐意,但面上嘴上都无法说什么,只能无语。 王德愣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方应物提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建议。可是这个建议却跑题了。他不置可否,又把话绕了回来:“还是说说瑜姐儿的事情,不知你作何想?” 方应物坦然道:“兰姐儿时常独自在家。未免有些孤单,瑜姐儿可以与兰姐儿相伴做个姐妹。” 王大户又听出来了,王兰是小妾身份,那么让自己女儿与王兰做姐妹,意思岂不是说也叫自己女儿来做偏房小妾?这个答案。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三年前,一年前,现在,王大户悲哀的发现,女儿在方应物身边的地位貌似是越来越低了,这是方应物越飞越高的原因么? 不知怎的,王大户发现自己现在虽然不愿意如此。不甘心答应,可是也没有勇气拒绝。 王魁看出了族兄的难处,便打圆场道:“方相公的心意我二人晓得,待回了家。我二人再问问瑜姐儿的意思。” “好!”方应物点头道,不再多言。王德招呼了女儿出来,向方应物作别。 一路无言,回到家中。王德对王小娘子询问道:“方应物说,叫你与那王兰做个姐妹。你看如何是好?” 王小娘子低着头,小声答道:“女儿愿意。” 王德不能相信的瞪大了眼睛,“方家如今虽然门第很高,但我王家女儿也不该是做妾的啊。” 王瑜嗫喏道:“不是女儿不自重,也不是秋哥儿无情无义。可秋哥儿也有难言苦衷的......” 这下连王魁也十分惊异,与王德面面相觑,不知道方应物给瑜姐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小娘子轻轻叹口气,将淡淡的哀愁吐出来,“方才在里面时,兰姐对女儿我偷偷说了,有京城大学士宰相家相中了秋哥儿,想要招秋哥儿为婿。 虽然秋哥儿心里极其不愿,怎奈对方权势滔天,根本无法相抗。何况秋哥儿父亲在朝为官,更是不能得罪宰相家。不说秋哥儿,我们王家又如何能得罪得起宰相家? 所以秋哥儿内心苦楚,却无可奈何,只能低头屈服,如此与女儿我便是有缘无份了。我又怎么能责怪秋哥儿?” 王德和王魁惊讶无比,他们两个虽然近一年来长了不少眼界,但宰相大学士对他们而言仍然是高不可及的、很玄幻的存在。 这样的巨人,竟然看中了方应物?! 说到这里,王小娘子忍不住流下了几滴清泪,泣声道:“这都是女儿的命,若是计较名分,那就要与秋哥儿错失终身。 可如果不能和秋哥儿厮守,那是女儿更不愿意的!只要秋哥儿心里有我,我就认命了,名分之事便不想它。” 王德苦笑不已,方应物给出的这个理由......很强大。 刚才他还有点痛恨方应物的无情,但猛然知道了中间还夹杂着这么一回事后,却恨不起来了。应该不是骗人的罢?任是谁遇到宰相家主动说亲,也不敢轻易拒绝啊。 但王大户可以确定,方应物绝对是故意先对他隐瞒了此事,表现的冷血无情叫他愤恨,然后又故意从女儿这边透露出苦衷。这样一起一伏,自己的情绪就比较缓和了。好心计! 王魁却暗暗吃惊,他已经自认对方应物足够了解了,但没想到今天又叫他大吃一惊。这方应物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深藏不露?他是怎么在短短数年里就做到这个地步的? 却说方应物送走了王家人,又听兰姐儿禀报过,知道已经将意思传达过去,便叹口气,想着自己的心事。 此时王英又前来禀报:“花魁袁娘子打发人来传话,约请明日会面,并问是她来寻老爷你,还是老爷你去找她?” 方应物又叹口气,女人果然是麻烦。 PS: 理顺思路,准备开搞,尼玛还差好多字才够本月合同字数啊。<!--over--> 第二百五十四章 得意忘形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方应物考虑了一会儿,便决定明天自己去见袁花魁。『文 学 馆 W W W . W X G U A N . CO M 』毕竟花魁娘子比较醒目,在这个绯闻满天飞的情况下,让她来找自己太招人注意。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出门向城中天香楼而去。路过按察使司时,方应物想起当初与花魁娘子的约定,便又进衙门去找按察使朱绅。 当初谈的很好,他帮花魁娘子找归宿,花魁娘子帮他扬名,各取所需、钱货两讫。 花魁想找个归宿自然不是随便找的,她也曾提出过身份、年纪、品性的约法三章。那时候方应物还觉得帮花魁娘子找个够上条件的夫家或许不容易,但也不会太难。 毕竟杭州城作为大省省城,官员数目并不算少,又加上他这巡抚便宜外孙的身份,总能找到既卖他面子又符合条件的人。 应该说方应物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答应就要去做。可是在实际中,方应物却发现没那么容易,从按察使朱大人以下,他找机会试探了几人几次都没有结果。 方应物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花魁名头太响亮,纳花魁娘子做妾室太高调了,对本城的官员们不见得是好事,更何况在任职地方纳妾本来就容易遭到非议。 总而言之,杭州城里这些官员唯恐影响官声和前途,同时对方应物不大放心,所以避之不及,于是堂堂的花魁娘子居然推销不出去了。 结果导致乡试完了后,方应物一直没有去见袁花魁,承诺过后却迟迟不能兑现,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这次在朱大人面前,新科小方举人又一次化身媒婆嘴脸,敦敦诱惑道:“在下前次所言。廉访老大人可曾想好了?花魁娘子貌美如花又兼私囊丰厚,这人财两得的好事情,朱大人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朱绅满脸犹疑的看着方应物,“坦诚而言,老夫不能相信你的话。莫不是你和那花魁闹出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找老夫做挡风墙?” 这位被方应物骚扰最迫切的按察使大人产生了若干丰富的联想——方应物大概是想找接盘侠罢。 方应物拉皮条再次失败,无奈退出按察使衙署。又半个时辰后,他便来到天香楼,进了花魁娘子那不轻易对外人开放的香闺。 袁凤萧见了方应物。一边道喜一边催问道:“方公子如今可是越发春风得意了,不知道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否?” “自然是记得......”此时方应物也只能说“记得”了。又打着哈哈道:“听说袁娘子最近也同样是春风得意,竟能惹得解元公倾心爱慕。有此良配,又何须在下节外生枝啊。” 袁花魁笑吟吟答道:“依照妾身那三个条件,李解元算不得良配。这次是他周围一群朋友胡闹而已。” 方应物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李旻作为钱塘本地大户人家出身,朋友也很是有一群的。这次李旻独占鳌头,朋友们便筹划着乡榜第一和花国第一强强联合的美事,以此来庆贺李旻高中解元。 同时,未尝没有与方应物别一别苗头的意思。方应物抢了李解元的风头,别人或许无所谓,但李解元的朋友们能服气就怪了。 再说自方应物到省城以来。本地先有邵小公子,后有李解元,都被方应物这从偏远山村来的人“欺负”了,优越感十足的省城人又如何能满意?潜意识里还是想削他一次面子。 方应物知道这个内情后也只能无奈。无论在什么社会体系下,上升渠道总是有限的。只要你还想“天天向上”,那总会引起另外一些人不满,这是无可避免的现象。 不过事情应该不仅仅是这样。花魁娘子说话未必就是说完整了......方应物觉得其中颇可玩味:“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若只有李解元那边一头热。事情如何炒弄的起来?以我看来,只怕凤萧姑娘你也没少借题发挥,从中推波助澜罢?” 袁花魁的脸色拉了下来,方应物猜的丝毫不差,叫袁凤萧有点不痛快。与聪明人说话,省心归省心,但是这种心底隐私随随便便就被点明戳破的感觉真不爽。 心事动辄被当面揭露拆穿这种遭遇,任是谁也不愿受到的......花魁娘子不禁赌气道:“是又如何?那又怎样?” 方应物点点头,很感同身受的说:“你们花魁名妓都是靠名气吃饭的,只要能提升名气和身价,无论怎么做都是理所应当的,在下对此十分理解。” 方应物的语气虽然诚恳厚道宽容坦率,但听在袁花魁耳朵里,总觉得有浓浓的讽刺味道。这不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委婉说法么? 方应物对袁凤萧的心情仿佛毫无觉察,又开口询问道:“对了,你今日邀我见面,有何贵干?” 花魁娘子没好气道:“无事!” “哦,没事就好。”方应物恳请道:“不过我倒是有事,你看,最近这传言闹得叫我不好下台,我要是稍有示弱了,只怕那边嘲讽劈头盖脸的就来了。袁娘子须得帮我一把才好,将李解元那边反击回去!” 妾身犯贱么?凭什么要帮你?上次的约定,你方公子赖到现在都没有兑现!袁花魁心里虽然嘀咕,但嘴上仍然问道:“你说怎么帮?” “我听说钱塘、余杭两个省城附郭县的士子准备为新科举人办一场秋游雅集,李解元也会参加。时间就定在后日,已经下了帖子邀请你相伴?是也不是?” 袁花魁面无表情道:“此事是有的。” 方应物与袁花魁相反,兴致勃勃的说:“那可真巧了!后日也有我们严州府几个县的新科举人聚会,我也请花魁娘子赏光!只要你拒了那边,应了我们这边,就落了他们的面子,涨了我的面子!” 袁花魁很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首先,这做法也太幼稚了,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不过幼稚归幼稚,只要有效就是好办法,再幼稚的做法也能忽悠若干群体。 可是更重要的是,自己这次凭什么一定要答应他?给个理由先?为什么要在完全没有好处的情况下,得罪省城士子去帮方应物长脸? 这方应物虽然心眼多,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明白事的那种,情商并不差。怎么今天表现的像个中二少年? 若是以前,方应物即便有这种幼稚的请求,那也必然是提出相应的条件进行交换,但今天却摆出一副“让你吃亏是看得起你”的样子。 她从来没发现方应物是如此浅薄的人,难道是中举之后得意忘形,于是暴露了真实面目么? 正在花魁娘子左思右想时,方应物一锤定音,大手一挥道:“既然你默认,那就这么说定了!到了后日我亲自来请你,事后必有厚报!” 袁花魁继续无语......小方老爷这是商请来了还是下命令来了? PS: 写了一半忽然想起个更好的段子,于是大修...... 第二百五十五章 莫欺少年穷! 九月秋高气爽,这几天又正逢晴日,是难得的出游佳时。(即可找到本站)对众举人而言,又赶上乡榜提名,若不举行几场集会就简直对不起这良辰美景。今日就有这么两场集会,一场是严州府士子的,一场是省城本地士子的。 在乡试后,杭州城里已经办了无数场宴饮集会,堪称严重审美疲劳。但今天这两场却还能引人注目,因为一边的核心人物是无冕之王方应物,而另一边的核心人物是有冕之王解元公。 更何况两人中间还夹杂着杭州城花魁袁娘子,更是足以让所有八卦众擦亮眼睛、提起耳朵的关注。或者说花魁娘子只是个小彩头,但也是个很有趣的彩头。 两场集会不但很凑巧的都选在今日,而且还很凑巧的都选在西湖上举行,更凑巧的是两边集合地点都在钱塘门外码头上,最凑巧的是两边竟然连集合时间都一样。这么多凑巧扎了堆,那就不是凑巧了,实在是意味深长。 项成贤站在方应物身边,忍不住吐槽道:“我们这边忒寒碜了,你是怎么想的?” 此时码头两边各有一支人马,省城本地士子那边只见得管弦笙歌齐备,童仆如云,美人点缀,各种家什堆积如山,岸边几艘画舫也都是雕栏画栋极尽奢华;而严州府这边的光景就寒酸得多,大有空手而来空手而归的模样。 隐隐约约听到对面传来嘲笑和议论声,项成贤极其不服气,又对方应物抱怨道:“怎的不叫与你相熟的王大户来帮办?他不缺这几个银子罢,这下可将我浙西的脸面丢完了。” 旁边有位举人笑道:“项同年着相了,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太重,豪奢从来不是美德。正所谓安贫乐道也。再说,我们这边不是还有花魁娘子压阵么?那可是方同年的老交情了。” 方应物神情如常,低头对项成贤耳语几句,项成贤听了后面露惊讶之色,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不多时,却见一顶彩轿从城门口出来,有人轻呼道:“袁娘子来了!” 众人又眼见这打扮齐整的花魁娘子下了轿子,转向方应物走来,叫同在这边的严州府士子喜笑颜开、与有荣焉。仿佛占了上风。 其实花魁娘子在这些新科举人心目中不见得是必需品,但却是一个象征,关系到脸面问题,不由他们不兴奋。 凤萧姑娘到了方应物身前,福了一福。低声道:“方公子恕罪,妾身今日不能侍候左右了......” 周围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花魁娘子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以为袁花魁与方应物有旧情,今天肯定捧这边的场。 方应物眉头微皱,抬手指着省城士子人群,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打算去那边?” 袁花魁解释道:“妾身也是本地人氏。他们盛情相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委实拒绝不得......” “不必解释了!”方应物打断了袁凤萧的话,“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每个人都会有充分的理由。听不听无关紧要,所以你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但愿你将来不会后悔。” 众人目送袁花魁在侍女陪同下,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对面。与省城士子们汇合。登时从那边爆出一阵得意洋洋的欢呼声,听在这边人的耳朵里。十分刺耳。 项成贤突然冲了过去,站在几步外的地方,对着袁花魁高声道:“在下有句老话要送给袁娘子!有道是莫欺少年穷,袁娘子谨记好!” 方应物叹口气,对着周围拱了拱手,萧然道:“今日在下游兴全无,请诸君恕罪,失陪了。” 随后转身向城中迈步离开,口中胡乱高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抛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花魁娘子倒向李解元,顿时八卦就传开了,惹得士林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很吃惊,本来在此之前都比较看好方应物。 毕竟李解元是后来者,是主动出击要横刀夺爱的一方。防守应该比进攻轻松,以方应物的能耐,守住应当不成问题,最差的结果也是打成拉锯战而已。 但众闲人却没想到,方应物居然输的如此干脆利落,如此不拖泥带水。 若比喻成两军交战,方应物只能用全军覆没式的惨败来形容。别说面子里子,输的内裤都没了,纵然念出几句很有意境的词句,那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名人就是名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惹得舆论沸然。在议论中,众人忍不住将李解元和方应物两个风云人物全方位的比较起来—— 比才华,李旻号称博览群书博闻强记,是有才之人,但方应物诗词风流、佳作频出,何况能得到朝廷嘉许,才气自然也是不凡,故而这项勉强算是平手。 比功名,一个是今科乡试解元,一个是第三,虽然名次有差别,但总的来说还在同一水平线上,没有本质差距。 比业绩,那就是方应物遥遥领先了。李解元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还处在修身齐家阶段,谈不上业绩。而方第三已经在庙堂显名记功,业绩是被朝廷承认的。 比年纪相貌,还是方应物占优。李解元长相只能算中人之姿,何况年纪都已经三十七八了,而方应物正值青春年少又是丰神俊朗。李解元比都没法比,再违心的人也无法在这项上面违心。 比关系,乡试之前方应物就和花魁娘子频频闹绯闻,堪称是无风不起浪。而李解元虽是本地人,但并未听说过与袁花魁有过什么密切往来,比拼与花魁娘子之间的亲密度,还是比方应物差了一筹。 五项最重要的硬指标里面,两项勉强平手,三项是方应物大幅度领先,李解元没有一项能占优。综合起来看,可以说方应物是以压倒性的优势超出李解元。 那么八卦众的疑问就在于,为什么花魁娘子放着综合素质高出一大截、关系更相熟、还是年轻美男子的方应物不理睬,反而去选择李解元? 更别说花魁娘子在乡试之前与方应物还有过暧昧绯闻,怎么会短短时间内就变了性情?难道她真打算从良与李解元结亲了? 随即有人议论起方应物好友对着袁娘子大喊“莫欺少年穷”的事,登时让不少人感到茅塞顿开——虽然上面五项比较里,李解元虽然面对方应物没有占优势的地方,但是并不意味着李解元全然没有优点啊! 省城人皆知李解元出身大户,家中十分富足,何况又是居住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城,生活优渥不必多言。不然李解元为何能安安心心的读书读到三十七八也不发愁谋生?不是富人家根本承担不起这样花销的。 而且李解元中举后必然会接纳大量投献田地,那可都是杭州府一带肥沃的好田地,所以他进一步发家指日可待。 至于方应物则是来自于偏远小县的穷困山村,地地道道的穷苦人家出身,父亲虽然贵为翰林但那也是需要熬年头的“清”官,没有实惠油水也谈不上发财。 就算方家父子接连中举,在老家那种穷山村能收纳多少土地?能有个百八十亩薄田就不错了,折算下来一年到头只怕也赚不到一二十两银子。 所以在钱财方面比较起来,一个李解元足以秒杀几十个方应物...... 议论到这里,众人纷纷恍然大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难怪花魁娘子这次抛弃了老情人方应物,而去选择了李解元! 难怪方应物的好友要万般不忿的高喊一句“莫欺少年穷”!这个穷字是真是字如其面,穷就穷在这里了! 世间富人毕竟是少数,一时间很有不少人出于义愤,为了方应物拍案骂道:“所谓杭州城花魁,不过如此!” 花魁主要还是靠读书人吹捧和评选出来的,没有文人士子的抬举,就不会有什么花魁之类的名号。 所以花魁身上必然也寄托了读书人的理想和审美,或许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花魁,但有些价值观却是共同的。 君不见,才子佳人词话小说中,闺阁佳人或者青楼美人看中穷书生这种剧情简直数不胜数,说是千篇一律也不为过,反映的就是当今文人的心理。 从另一个角度,花魁已经与普通青楼女子不同了,代表的是一种情趣和风雅,象征着客人们的高雅品位。如果花魁娘子本身俗不可耐、铜臭冲天,那她与普通娼妇有何区别?别人与花魁交往的意义何在? 现在杭州城这个花魁娘子公然断了有才华的但贫穷的旧爱,转向除了有钱别无优势的新欢,这就是嫌贫爱富! 偷偷摸摸做也就罢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袁花魁这是完全不加遮掩的逐利行为,这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这是对文人主旋律的公然蔑视!这不是扫了方应物的面子,这是扫了捧出花魁的读书人的面子! 袁花魁并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不知道城中舆论变了天。在她心里这只是经过利害比较后,做出的一次最优选择而已。 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无非让方应物略失颜面,以后可以补回,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意义。 此时花魁娘子正坐在新科解元身边,在一干友人的簇拥下,泛舟西湖,美酒佳肴,欢歌笑舞,弹琴唱曲,吟诗作词,很欢乐的时光。 PS:吭哧吭哧,哎,熬吧熬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敢不敢睡? 名人意味着巨大的话语权,如果方应物不是人气超高的名人,那就不会有多少人关注他,关于他的事情便不可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扬起来。 听着外面的消息,项成贤对方应物笑道:“啧啧,你也真够绝情的,如此千娇百媚的一个花魁娘子,眼看就要被你毁了,你的心肠怎么如此狠。” 方应物也很苦恼:“这并非我所愿,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想着,这一局我就算赢下李解元,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不值得和李解元结仇。但我又不甘心丢面子,便想找个借口下台阶。 所以让你去喊一句莫欺少年穷,表示我输给了钱财,而不是输给了李解元,是非战之罪也。如此既保住了体面,又不与解元结仇。 谁知道传言完全超出了预料,众人反应如此剧烈,居然变成这幅模样,成了一切都是花魁娘子嫌贫爱富的错” 项成贤叹息道:“这算错有错招,所有责任都归了花魁娘子,你和李解元的和气却保住了,皆大欢喜。” 此外,项成贤作为方应物的好友,之前心里并不同情袁花魁——这女人涮了方应物的面子,有什么遭遇都是罪有应得。 但是听方应物说到这里,项大公子忽而又产生了些可怜的感受,这不就是红颜祸水的逻辑么?褒姒、杨贵妃什么的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项成贤又吐槽道:“她去赴李解元的邀请,最后倒了霉。其实你还是有点暗爽罢” 方应物笑道:“她也不算无辜,多半也是咎由自取。当初我和李解元为了花魁争风的消息之所以迅速传开。也是有她自己推波助澜的缘故。 她大概习惯性的认定这是自抬身价的好机会。难道我就应该委屈自己的脸面,故意去抬举她?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项成贤不由得叹息道:“本来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场娱乐世人的游戏。但你却耍起了政治手段,难怪让情况变得错位了。花魁娘子最大的过错,就在于误认你会对她包容,却没料现实如此冷酷。” 方应物评价道:“她还以为能够从中取利,这真是看不清自己的轻重,否则她会有这个下场么?这次就当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免得自作聪明习惯了,以后会吃大亏。” 项大公子对方应物极其熟悉,却从方应物最后这句话听出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你说只是叫她吃一个小小的教训?听这口气,你觉得还能挽回?” 方应物很有把握的笑了笑,“那是当然,山人自有妙计。” 项成贤还是想不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无可挽回,方应物看样子又不肯自己打自己的脸帮花魁找回场子,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应物没有过多解释,整理了几下仪容,便要出门。项成贤奇道:“你要去哪里?” “去天香楼见花魁娘子。”方应物答道。 项大公子用钦佩的目光送方应物离开——刚把花魁娘子坑的要死要活。转眼又要像没事人一样上门去见,方老弟这脸皮实在叫他望尘莫及 闲话不提,方应物到了天香楼,却发现大厅中居然还有几个客人在坐着闲谈。猛一看似乎与以前没什么变化。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也明白了。花魁娘子虽然名声砸了,但相貌、身材这些硬条件还在。出现想要“逢低吸纳”人不奇怪。 高端客户没有了,那还有大把低端群体想来占便宜。特别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土财主之流。放在从前,他们是绝对不会被花魁娘子看入眼的。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方应物当然和低端群体没什么交集,只是叫住门口的小婢女,“在下方应物求见凤萧姑娘。” 方应物?小婢女双目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但职业精神告诉她不能不禀报,便去了后楼传话。 然后方应物便被带了进去只见得花魁娘子钗横鬓乱懒梳妆,衣衫不整,双目微显红肿,显然是这两天经常哭。 方应物自从认识袁凤萧以来,她总是谈笑自若、风情万种的样子,今天这模样是头次见,看来是真伤了心。 方应物拱拱手见礼,作为举人老爷,这礼节很隆重了。“真是抱歉,随口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这世间嚼舌头的人太多了。” 袁娘子冷冷的说:“你还想骗人?那请接着编。”方应物奇道:“此话何解?” “上次你来到这里,是故意表现的轻狂浅薄引起妾身反感,然后导致妾身不满并选择接受解元公那边的邀请,再后来也在你意料之中,是不是这样?” “这”方应物犹疑了一下。这花魁果然是精明人,等回过神来轻易地看就看透了。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假话了罢?” 方应物正色道:“我说过,做了就做了,不需要解释什么。先有你推波助澜,后有我借题发挥,各有各的手段。至于事情失控并演变成这样,也是各有各的错。不过你不必忧愁,也不是没有办法” 袁花魁恨声道:“无非就是你下钩钓鱼,妾身蠢乎乎的上了钩。不必多说什么,你敢不敢在这里睡一晚上?” 方应物愕然,这女人脑子里是什么逻辑?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理解的不能。 袁花魁柳眉一挑,语含嘲讽:“在你心中,妾身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风尘女罢了,难道连随便玩玩的胆量都没有么? 妾身也算有蒲柳之姿,而你前前后后来了这么多次,连一次留宿的要求都没有。真怀疑你那话儿还中不中用?” 方应物继续愕然,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可不可以略微含蓄一点?不过是男人就不能忍受这种挑衅! 却说自从乡试结束后,杭州城贡院外的青云街人流渐渐散去。但杭州城向外运输能力有限。数千士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完,各酒楼店铺依旧少不了客人。 在一家茶舍中,滞留着十来个书生高谈阔论、摆古论今。 有人大发议论道:“花魁娘子固然是个贪财爱富的人,但是抢了花魁娘子的李解元未必就舒服了。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特别还是今科第一名,不靠才华气度却靠着钱财,传开后他这脸面只怕也不好看。听说主要是他的朋友们在中间搭桥牵线,可谓是狐朋狗友啊!” 如果是一个单纯的土财主家拿钱砸人,只怕不会招来过多的鄙视。但李解元身份不同,舆论对他的要求自然也不同。成就越大的人,舆论对他的道德要求也就越高,自古以来皆然。 有人对他叫道:“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先开口的人便问道:“这位朋友有什么新黄历,说来与我等共赏?” “昨日方应物与本房同门宴会时,亲口说这次不怪花魁娘子。” 这可是大多数人从未听过的消息,众人纷纷将注意力挪到这边,有性急的催促道:“这又为何?” “你们可知道,本城这两年新起的富商王家乃是方应物的同乡。王家家主打算将女儿送与方应物为妾。花魁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不禁醋海生波,所以愤然应了李解元的邀请!” 众人惊奇,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又有人问道:“真的假的?” “这是方应物亲口说出的。何况方应物也没有必要替花魁娘子辩解什么,所以应当是真相。” “啊,是了!我也记起来。听说前日夜晚,方应物去过天香楼。如果两人真结成了仇家,断然不至如此。” “如此说来。花魁娘子那天拒了方应物,应了李解元,并非嫌贫爱富,都是因为气急之下的吃醋?那倒是情有可原,吃的醋越大说明用情越深,而我们都误会了。” 旁边另外一人插嘴道:“那王家我是听说过的,这两年生意好生兴旺,足够称得上巨富了。 方应物宁肯迎合王家,也要冷落花魁娘子,我看不是花魁娘子贪财爱富,而是方应物贪财!” “这你又错了!听说当初方家贫困时,是王家资助了方应物父亲三十两银子,助他勇夺解元连登黄甲,而后才有了方家如今的局面。王家有这个大恩大德,方应物怎么能拒绝王家的美意? 何况王家肯将女儿与方应物为妾,这已经足够放低身段了,方应物于情于理没有拒绝的道理!” 若王大户听到这话,必然泪流满面,敢情别人以为他王家送女为妾是理所应该的,是表达与举人老爷结亲诚意的正确做法。读书人果然是自视甚高的群体。 不管怎样,花魁娘子情有可原,方应物也情有可原,这起舆论风波便渐渐平息。 至于李解元那几个朋友落下了个粗俗鄙陋的评价,那就不是方应物能管得了的。 但方应物仍在反复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花魁娘子要主动留宿他? 到了花魁这个份上,说是卖艺不卖身也差不多了,而且她们是可以自由选择入幕之宾的,只要看对了眼。 但至少最近几个月没听说花魁娘子和谁睡过觉,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莫名其妙的把他睡了? 直到方应物结束了乡试后的交际,离开杭州北上京师时,也没有参透其中含义。 再后来,有友人给方应物写信时,说这凤萧姑娘在方老弟你离开杭州后,忽然宣布立誓守身,不再招待客人,此类事情由天香楼中养的几个女儿代替。 杭州城里众人很是唏嘘感慨一番,大家都清楚,花魁娘子最后一个入幕之宾是方应物。她说要守身,是为谁守不言而喻。 当时远在京师的方应物顿时感到压力山大,他很明白这是女人的报复这样把皮球踢给了自己,一个处置不好,自己就要成悠悠众口里的负心人了。 不过此乃后话不提。(未完待续……) PS:又写材料,写八股写的码字状态全无,憋了半天就憋出这点,哎。 刚发现今天是新的一月,先求下月票! 忙得昏天黑地忘了rì子,今天起来一看才发现又到了新的一个月。11月因为生娃是放弃了,但12月不能继续放弃! 先求几张保底月票,不要让名次太难看,然后今天挤出时间补两章!感谢大家继续支持!下面要加快节奏进度,开新副本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狗血啊...... 通过这次花魁事件,方应物意识到,如今名气炒作的太火热,已经有点过犹不及,反而会引起舆论失控危险。那就不是引导舆论了,而是被舆论绑架,所以是到了离开杭州的时候。 好友项大公子打算回衣锦还乡,在故里好好夸耀一番,而方应物则计划直接去京师。 首先,如今运河还没有冻住,这时候动身北上可以全程坐船,相对比较舒适。不然再晚些动身,到了北方就只能转乘马车走陆路了,很不便利。 其次,有父亲大人耀眼成绩在前,方应物感觉自己这举人回了家也没什么意思,主要是没有太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感触了,还不如抓紧时间早些去京师准备明年开春的会试。 在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将相识纠缠了数年的王小娘子纳入房中,成为第二个小妾。 这件喜事办的很低调,无论王家这边还是方应物本人都不想太张扬。对王大户而言,送女为妾总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能低调就低调,对方应物而言,也必须要低调了。 最终还是闭起门简单操办,只请了同族王魁和项成贤到场,纵然方应物感觉对王小娘子有所亏欠,但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来日方长的慢慢补偿。 然后方应物拖家带口离开杭州,沿着运河北上,重走一遍两年前的水路。当然,现在比两年前舒适多了。 为了省去路上转船的麻烦,王大户直接安排了一艘大船,要将方应物一直送到运河的另一端。此外还派了一家三口人作为仆役婢女,包括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女儿,随同方应物北上。 如此方应物一行人有主人家一名、小妾两名、长随一名、仆役婢女三名,共计七人。这架势比上次出行阔气得多,有几分富家公子派头了。 又去向王巡抚告别过,方应物就从杭州城武林门外码头出发了,这里也是运河的最南端,而他的目的地则是运河的最北端。 新科举人中,方应物应该是最早向北出发的人,一路上没见到本省的同行。但有两美貌小妾陪伴,一个妩媚一个娇艳,路上说说笑笑或者下棋,方应物倒也不会太寂寞,比他去年从北方返回时的孤独路程强太多了。 从镇江过了江,又从淮安过了河,再行半个月,眼看着到达通州,这里就是运河的终点了,距离京师还有几十里,但下面水路就不是普通民船所能走的了。 此时天下承平日久,商业逐渐繁荣,通州张家湾码头也因势而起,凭借独一无二的枢纽地利,成了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之一,号称京东门户。 但从杭州府过来的方应物一行人对这种繁荣景象不算新鲜,登岸后找了家大客店入住。此后方应物又打发了长随王英去外面租三辆大车,以备明日赶路之用。 方应物正在屋中与瑜、兰二女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十分嘈杂,先是有几声吵闹,然后又有鬼哭狼嚎般的喊叫,间或夹杂几声闷响。 好像是在打群架?方应物皱皱眉头,便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坐好了,为夫瞧瞧外面是什么事情。” 方应物掀起门帘,站在屋外观看,此时有不少客人偷偷看热闹。 大院中已经拥挤着不下二十人,一方是十几个军士模样的汉子,另一方则是店家掌柜伙计之类。 却见军士模样的人人手持棍棒,追着店家掌柜伙计殴打,店家这边几无还手之力,或者是不敢还手,只敢东奔西逃拼命躲避。场面极其混乱,简直就是鸡飞狗跳。 方应物又看到大院当中的树下赫然站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身穿一套做工考究的缎子面箭袖长袄,口中不停呼喊指挥,俨然是军士这方的头目。 方应物摇摇头,这情况一看就是哪家豪奴出来仗势欺人了。京师这地方,权贵豪门多,水深得很。他如今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根本管不起——自己在浙江或许算个人物,但在京师就不能托大了。 后面门帘闪动,瑜姐儿也从屋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两个小妾里,王兰性子比较沉稳,但王瑜则属于比较活跃的,忍不住冒头看热闹。 那率队围殴店家的头目眼瞅自己大获全胜,不禁得意洋洋顾盼自雄。 他见周围屋里屋外有不少观众,便环顾着高声道:“本人只是来寻店家的不是,与尔等无关,众家客人不必惊慌!说不定这店家过几日易了手,还要请托尔等继续关照生意!” 这态度极其嚣张,简直就是肆无忌惮的公然抢地皮,叫方应物很是琢磨了几下,他们究竟是谁家的人? 那头目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朝着方应物走过来。见有陌生人过来,王瑜便把头缩了回去,躲进屋中。 头目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门帘,这才收回目光,对方应物道:“在下徐达,忝为锦衣卫百户,不知这小娘子如何称呼?” 方应物吃了一惊,不是为徐百户的名字吃惊,天下重名的多了。使他吃惊的是,瞧这徐百户色眯眯的模样,难道是奔着露了面的瑜姐儿来的? 这种狗血的事情,难道不是只会发生在小说里么?方应物一边嘀咕,一边答道:“在下方应物,家父......” 徐百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没问你!且说着小娘子是何人也?” 方应物脸色沉了下来,“阁下不知道非礼勿问么?别人家的女眷是谁,与你无关,请回罢!” 徐达嘿然一笑,“年轻人,本官是奉了万指挥使之命出差办事,你知道其中厉害么?” 万指挥使?难道是打过交道的万通?他最终还是当上了指挥使?方应物下意识反问道:“袁老大人呢?” 徐达更加得意,“袁彬高升到大都督府去了,不再管锦衣卫事!如今是万指挥使当家。” 方应物当然明白,这个徐百户说了这许多,主要目的就是威胁自己,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当然是很吓人。而且自家事自己知,自己上次到京城,与万通相处的不是很愉快,只是不知道万通还记仇否。 他深吸几口,冷静下来,这时候生气是没有用的。不过眼前此人叫徐达,他的主人是万通,这两个名字凑在一起,让方应物隐约感到有什么传闻典故似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男人的面子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从徐百户的跋扈张狂神态来看,他说万通当上了锦衣卫话事人,绝对是所言不虚。()否则他特不至于胆敢如此嚣张。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由得暗自感慨,上次到京师时对万通真看走了眼。 对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袁彬老大人从锦衣卫指挥使升到都督府,这是明升暗降的把戏。锦衣卫指挥使虽然品级比都督低,但地位与实权岂是都督的虚名可比的? 而那万通能成功的挤走袁彬,以敏感外戚身份成为掌实权的锦衣卫指挥使,看来本事和心计亦的确不可小视。 所幸袁彬袁老头当年有护驾之功,只要不造反是不可能处置他的,所以还给安排了个体面的下场,光荣让出锦衣卫掌事指挥使的位置。 又略加回忆,方应物便记起了上辈子看到的一些历史材料。上辈子他研究过一个小课题,是有关于明代外戚的。总的来看,除了初年之外,外戚基本上都是富贵闲人,没有什么实权。 从品性上看,越到明代后期,外戚家越低调懦弱,但是在中前期也有几家特别嚣张的。而且还很凑巧,这几家非常集中的出现在成化、弘治时期,有代表性的就是成化天子的生母周太后家、贵妃万家、弘治天子的皇后张家。这几家,无不是张扬跋扈口碑极差的存在。 正因为有过这次研究经历,所以方应物对成化年间的政治虽远不如热门的嘉靖万历时代熟悉,记忆中错漏甚多,可也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情况。比如外戚万通万指挥与心腹徐达之间的故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终于把眼前这个徐百户与史料中的徐达联系了起来,看向徐百户的目光变得很古怪。 说来话长其实却短,此时那十几个军汉模样的打手大获全胜。远远地围在周边,重新听候指令。 徐达皮肉不笑的说:“小兄弟何必如此!还是请方才那位小娘子出来说说话。” 方应物再次呵斥道:“谁与你是兄弟?在下乃翰林方编修之子,赴京赶考的举人,你是什么功名?” 翰林老爷家的?徐达说意外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害怕,毕竟翰林虽然清要有前途但并不直接掌实权,现在的威慑力还是有限的。 既然对方是有一定来头的人,那也不好强取。徐百户便换了口气,腆着脸问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人?若非方公子正室。卖与我如何?价钱亏待不了你!” 简直无赖!方应物看这姓徐的死皮赖脸的纠缠不休,气也打不出一处,真是秀才遇到兵了!忍不住骂道:“滚!” 徐百户也不生气,也不翻脸,笑嘻嘻道:“方公子何必动气。女人如衣服,有话好商量。这小娘子有几分像我前妻,叫我十分心动,若不要紧,何不成人之美?” 你前妻?方应物愕然,敢情是起因于此。对他这话,方应物倒是有点相信的。也难怪徐百户会无缘无故的跑过来纠缠。 但相信不意味着理解,方应物被纠缠的实在没办法,便靠近徐百户,低声试探道:“阁下的前妻不是在万指挥身边么?要回来不就行了。” 徐百户闻言脸色大变。连退两步,神情又惊又疑,忍不住重新打量起方应物。 方应物淡定的站在原地,高深莫测。对付无赖没法讲理。比拳头目前也比不过,周围又举目无亲无处求援。只好用吓唬的法子了。 不得不说,徐达还真有点被吓住了,有些慌张的左顾右看,确定身边近处没有别人听到。 方应物上辈子阅读的那份史料,是说这徐达有个妻子,极其美艳迷人,但是被万通看中了。于是这徐达卖身到万家,成为万通的家奴身份,同时他的妻子也被万通收纳,或者说徐达把妻子献给了万通。 此后徐达变成为万通的亲信,专门替万通打理生意,成为万通在生意方面的代理人,时常在外面跑(不排除是故意的)。 而等到万通正式掌锦衣卫事后,便给徐达奏请了一个百户职位,于是又有了方应物眼前的这位徐百户。不过徐百户依旧脱离不了万通生意代理人角色,刚才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徐百户是来抢这家店的,抢店面的原因当然还是为了买卖。 方应物出言试探过后也在察言观色,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上本子看过的史料段子是真的,真有徐达献妻的事情,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第二,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外传,想想也不奇怪,是个男人也不会将这种丢脸的事情到处乱说。 方应物为了这样巧合哭笑不得的同时,对徐达这个“那位小娘子像前妻”的借口有几分相信。这理由看似拙劣编造,但放在徐达身上却有可信性。 道理很简单,徐百户要捏造借口,由头多得是,没必要故意往说出来叫自己丢脸的“前妻”上面扯。当然前提是,他以为方应物不知道这回事,心里少了顾忌,有些话就没把门的下意识说了。 再说了,徐达献妻这事就算是心甘情愿的,只怕心底也有几分难堪,有弥补的想法不算奇怪,也算是一种自我麻醉。 略略定定心神,徐达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的?”但是硬生生的堵在嘴里了。 一旦问出这种话,岂不就等于变相承认了?片刻后,徐百户也是低声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什么!” 对徐百户的矢口否认,方应物并不在意,抬头看了看周围,“是不是真的无所谓,你说别人会不会相信?” 徐达脸色又是一个大变,这是方应物反过来威胁他么? 他是卖身进万府,算是成了“家人”身份,而他的妻子自然也成了万家的仆妇。当然仅仅是表面如此,实际上干的是侍妾的活。 万家大宅门里,能接触到万通日常生活的人士毕竟是少数,当然不会乱传,再说大宅门里丑事多了,不值得太稀奇。 所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家奴,妻子是仆妇,没什么不正常的。可是别人想不到也就罢了,但若如果别人有心,他妻子的丑事根本经不起查证。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这种丑事被传开,徐达无赖归无赖,无耻归无耻,但这方面和一般男人无二。即便做了,也不想被说。 “既然如此,多有打扰,告辞了!”徐达很光棍的甩了甩手,转身离开此地。若把这姓方的逼急了,保不住他就在这里乱嚷嚷起来,到时候难看的就是自己了。 见对方走的如此干脆利落,方应物产生了几分担忧。刚才这样揭破别人丑事却又放虎归山,是极其不明智的,很容易留后患。 但是后悔也没用,毕竟刚才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能应付这飞来霉头,连搬出父亲名号也吓不走徐达。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万通这个阎王还不知道记不记仇,又招惹上了徐达这种小鬼,只怕少不了麻烦。看来还得另外想想办法了...... PS: 为什么半夜码字总是睡着。。。。。难道我的老板椅半躺半坐太舒服了吗,是不是该换个膈应人的椅子? 第二百五十九章 入城 方应物所产生的担忧,主要是两点。(更新速度最快记住本站即可找到本站)一是担心徐达胆大妄为产生“灭口”的想法,千日做贼容易千日防贼难;二是担心徐达继续纠缠不休,这种肆无忌惮没有底线的小人,往往比普通高官显贵还难应付。 不过回到屋中时,方应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他不想让家人平白增加烦恼。再说,京城里错综复杂,势力多如牛毛,如果大事小事都担心,害怕惹到什么人物,那永远也担心不完。 及到次日,方应物一行乘坐租来的大车向京城进发。一路无言,到了崇文门外税关时,因为举人身份所以免了过关的麻烦,也没遇到什么刁难。 又进了城,方应物便指引着大车向距离崇文门不远的浙江会馆而去。按理说他应该直奔父亲那里,但是不知道具体地方,所以打算先在浙江会馆安身。 踏进浙江会馆大门,只见得富态的黄掌柜坐在前厅中,百无聊赖的扒拉着算盘珠子;而在中庭大树底下,外表还是那么油滑的落魄文人娄天化无聊的背靠树干打盹。 这一幕极其眼熟,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时光再现的幻觉,前年第一次到京师,进入浙江会馆的时候,入眼画面也是如此。如今仿佛旧日重现,只不过季节不一样而已。 黄掌柜还没反应过来,但是看人吃饭的娄天化却蹦了起来,又跳了几下,冲着方应物叫道:“啊呀!在下今日一大早就听到了喜鹊叫,原来真是遇喜了!” 方应物抬头望了望十一月初冬的天空,理论上娄天化的话存在着可能性,喜鹊不是候鸟。 方应物拱拱手见礼道:“一过经年,娄先生别来无恙否?还在做你那消息买卖、疏通关节掮客生意么?” 娄天化缩了缩脖子。唉声叹气道:“如今世道艰难,日子十分不好过。” 方应物忍不住笑了出来,看起来很没有同情心。如今虽然朝堂昏聩,各地灾害似乎也不少发生,但总体上处于经济繁荣发展的时期。 至少他在民间很少听到别人说“世道艰难”这种话,当今不一定别的时候好,但肯定也不比别的时候坏。 他不由得笑道:“当今欣逢盛世,国泰民安,娄先生说的哪家怪话?” 娄天化摇头道:“朝廷死气沉沉。诸公都在混日子,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满堂和气,而地方上又是贤良遍布......两项合起来我们的买卖就难做了。”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上次到京城的遭遇,深以为然。感到娄天化这句话饱含深意。以他的智商也想了片刻才想透。 朝廷懒政不折腾,同时地方上都是贤明的好官,这听起来很美,怎么成了娄天化口中的“世道艰难”? 随后方应物才想明白,朝廷一潭死水不内斗,也就用不着他们这种消息贩子,至于锦衣卫东厂这些。根本不需要从他们手里搞消息。而外地官员不进京办事,地方百姓不进京鸣冤,他们这些包打关节的掮客同样没事做。 当然,从这句话里还能体会出更深一层的意思。为什么当今天下。地方官品质好、素质高?那是因为天子虽不是圣明天子但也不爱杀人,凡是因为进谏惹他烦的,通通都赶到地方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导致大把大的贤臣散布地方。只能对京师望而兴叹。比如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王恕就是经典例子,他老人家已经在地方混的都忘了京师是什么模样了。 忧国忧民、敢于发飙的贤臣一个个都被赶走了。朝廷里留下来的自然大都是万安、刘吉这种。也只有科道还保存了一丝清流,时不时在这个被士林舆论判定为“黑暗”的时代呐喊几声。 方应物挥挥手,说出了娄天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眼下先不多说了,今晚请你吃饭!” 这时候,在浙江会馆坐堂的黄掌柜才慢慢悠悠的走上前来,对方应物道喜:“经年不见,颇为念想。直到前几日看到了友人寄来的乡试录,方公子高居第三,如此佳绩实在可喜可贺! 如今已经是父子前后科举人的佳话,待到来年春闱大比,方公子若再次高中,那就更是父子进士的佳话了!” 方应物谦虚道:“黄掌柜谬赞了。” 黄掌柜微微一笑,“今日天色不早了,而令尊居住在西城,距离会馆还一些路程,若仓促赶到那里多有不便。 方公子不如在会馆安歇一夜,我另打发人前去令尊那里报信,然后明日叫人带路引方公子过去,这样如何?” 这安排叫方应物感觉十分舒坦,连忙谢道:“如此甚是周到,有劳掌柜了!” 他心里不由得暗暗赞道,不愧是能在会馆坐堂主持的掌柜,这种玲珑功夫实在炉火纯青,自己一句话还没说,他全都能先知先觉似的安排妥贴。不过上次来的时候,自己可没享受到这种宾至如归的待遇...... 安顿好后,方应物兑现诺言,请娄天化吃饭。当然方应物也不是白请他吃饭的,席间要仔细打听一番京城的近况。 至于娄天化,面对方应物这个老客户兼潜力股,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上被方应物难住了。 “京城有个报国寺,你知道么?或者叫慈仁寺?”方应物很认真的打听道。 娄天化迷惑的想了想,“当今天子崇佛信道,京中僧道很多,对各大寺观在下多有耳闻。你说的这个,实在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方应物大喜,看来这个机会还在,继续说:“那我便请你去打听这个报国寺的状况,特别是僧人的状况。据我所知,报国寺大约在南城一带,是个很小的寺庙,不为人知也情有可原。” 娄天化虽然很不明白方应物为什么会关注一家名不见经传、只怕和尚都没几个的小寺庙,但他也万万没有将买卖往外推的道理。便一口答应道:“好说,在下明日便去南城打探消息。” PS:先补一章,思路还是有点慢,京城新副本构想还差点火候,大家先别急。。今晚继续码字,明天早晨上班前发。 第二百六十章 方应物进府 又到次日,会馆的仆役早早候在方应物房外,等着方应物发话便带路前往西城。(即可找到本站)由会馆租来的大车也准备妥当了,一切不须方应物操心。 见此方应物不由得感慨一番,为什么那么多人一门心思要当人上人?不见得是贪图荣华富贵,但这种虚荣和便利带来的优越感是令人无法抗拒的。 翰林院方编修居住地方在西城,距离皇城相去不远,这一带也是官员密布的住宅区。 有人带路,方应物便十分放松,随意观看街道上京师风华。沿着东江米巷一路向西,正阳门到大明门之间的南城也是商业繁华的地方,也算是城中商业区之一。 不知不觉的,街道渐渐变得较为干净整洁起来,两旁店铺也逐渐稀少,青砖绿瓦的宅邸多了起来,时不时的可以眺望到三开间、五开间的豪门。 “方公子,令尊寓所快到了。”坐在车头指路的会馆仆役转头对车里的方应物道。 又过了一会儿,大车稳稳停住,方应物还没堕落到要被人扶着下车的地步,自行跳了下来。 他抬眼便看到面前是一处简素的门面,从院墙规模推断这宅邸不会很大。 当然,在这个核心片区,就是不大的宅邸也便宜不到哪里去,甚至有可能是有价无市。所幸近些年时常有正直大臣因进谏而触怒天子,被贬谪外放或者致仕回家,皇城西片区的空闲宅院供应情况还算不错...... 但以父亲的财力和交际能力,若非天子恩典特赐,想在这里购买宅院还是很困难......故而在方应物想来,这住处八成是王家的嫁妆。 其实方应物猜得不错。王恕王老头当年也是做过几年京官的,后来因为想干实事和积累经验便主动去了地方。在京城的住宅倒是没有处理掉。王家大户不差这几个钱,以后回来还要住的。 谁料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如今王老头已经混到名满天下、位列南京部院和封疆大吏了,可还是没有回京师的希望,因为天子烦他。 “简在帝心”的王老头想要回京,只能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祈祷今上驾崩了......所以王恕的老住处就便宜了女婿。 不过就算王老头现在回京,那至少也是尚书级别,这栋住宅显然也是不合适了。 却说门子见了方应物,既没行礼也不说话。只好奇的不停打量。这叫方应物十分不喜,会馆应该早报知过了,这边也应该知道他方家大少爷今日要“回府”,这门子难道能不知道他是谁? 不想和这等小人物计较,方应物淡淡的对门子说:“我是方应物。” “哦!请稍待。小的去通报一声。”门子答应了一声,转身飞快的进府去通报了。 这又让站在门外的方应物有点恼怒,这里是父亲的住处,那么也就等于是他的“家”,有谁回家还需要通报过才能进门的?他是小主人而不是客人! 但这里临着街巷,方应物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什么不愉快,叫别人看他们方家的笑话。便忍着没有发作。 没多久,门子又回到大门这里,“老爷已经候着了,请进请进!” 方应物轻哼一声。当先进了大门,又过穿堂,来到前厅,父亲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了。他便带着王兰、王瑜两个小妾。一起进去拜见父亲。 一家人便围坐在厅中叙话,无非是方应物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事情大略讲了讲。一直说到自己中举。而方清之老爷则按照父亲模板,嘉勉了几句,训诫了几句。 此后气氛便有些沉闷下来。方清之并不善于闲聊,而方应物在父亲面前也不能像与别人那样放得开。 毕竟父亲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物种,在父为子纲的年代,还是小心拘谨点好...... 方应物又突然发现,在他穿越以来所结识的人里,自家父亲可能是自己感觉最生疏的一个了。自己与父亲虽然在血缘关系上是最近的,但实际上却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穿越之前,父亲矢志学业常年不在家,原来那个方应物所残存的记忆就不多;而穿越之后,只见过短短两面,一次是前年父亲出天牢时,一次是去年父亲出使满都鲁部时,每次都很仓促,时间也很短暂。 细细比较起来,他与父亲的关系反倒不如别人熟悉......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自家父亲。 这位“老人家”正值男人三十一朵花的全盛年纪,比上辈子的自己大不了几岁,心理年龄只怕还不如自己成熟。好几次方应物险些就拍着父亲的肩膀道“我说你这位老兄......” 以后若是长期居住在一起,是不是还要晨昏定省、父慈子孝? 已经习惯了独立自主、在家中当老大的方应物感到很别扭,而且还是个才三十三岁、放在上辈子仍算青年俊彦的“父亲大人”。何况方应物上辈子是个孤儿,实在缺乏与父母至亲打交道的体验。 此时方应物所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父亲方清之的心里也很怪异,这种怪异感并不亚于方应物。 方应物是方清之年少荒唐、一时冲动的果实,冲动的后果不但是多了一个儿子,还害死了昔年的爱人。每每面对方应物,方清之就想起那令自己惭愧、羞于面对的青葱岁月...... 所以方清之多年来才像是逃避似的始终在外学习,逃避的就是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同时将方应物丢给了亲族照管。 在方清之想来,等自己情况稳定下来后,再把方应物接到身边,给他谋一个能混日子的前程。不是方清之瞧不起儿子,是他深知在山村读书不容易,方清之并不指望儿子像他一样有本事靠着读书出人头地。 但是方清之万万没想到。自家这儿子简直是一朵奇葩,折腾的本事远远超出他想象力的极限。 从淳安到苏州,到京师,再到榆林,又到杭州,时不时的就有耸人听闻的方应物光荣事迹传到他的耳朵里。 儿子的事迹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他自己的前程,比如从满都鲁部出使回来后,他直接从在翰林院观政学习的庶吉士变成了正式的翰林院编修,至少节省了两年的时间。 当然官场中没有任何一次升职是无缘无故掉下来的。方清之很不明白,为什么位列中枢的文渊阁大学士刘相国会积极推举自己? 现在这儿子又是十八岁中举并进京赶考来了,他乡试名次虽不如自己的解元,但仅凭这年纪说是比自己强也可以,都能列入大明科举轶闻了。 想至此。方清之有点小小的怅然和失落,好像方应物完全不用靠着他这当父亲的,便能独自闯出一片天...... 最终还是更善于闲谈的方应物打破了沉闷氛围,很关心的问道:“怎的不见母亲出现?” 方清之面有喜意,“她已是身怀六甲,太医说不能动胎气,所以静卧在床。不便行动。” 方应物连忙道贺:“那恭喜父亲了!” 方清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你道什么喜?我方家增添人口,难道不也是你的喜事?” 方应物尴尬的哈哈几声,这真是......哪有自己给自己道喜的道理——一个儿子对自家父亲说“恭喜父亲大人要有子女了”。怎么听怎么喜感。 方清之挥挥手,吩咐道:“来日方长,你我父子不用急着说话,你先安顿去。” 如此便有个王管事的领着方应物去住处。可是并没有去内院,反而到了前面侧院。按常理。内院是家中主人所居,外院不是客房就是仆役住所...... 方应物不是不敢说话的怯懦人,立刻皱皱眉头道:“这位管家,怎么是这里?内院中没有地方了么?” 王管事貌似客气的答道:“主母那边多有不便,此处恰好有两间空房,公子先安顿就是。” 王管事之意,方应物听明白了几分。无非就是:你和主母年纪相仿,又不是亲生母子,同居内院确实太不避嫌,何况主母有孕在身,需要静养。 王管事虽然没有明说,但方应物知道,如果他不管不顾的大吵大闹起来,那么王管事必然会搬出上面的借口,并反过来指责他年少不懂事,不体谅人。 方应物冷冷的问道:“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爷是贵人,家中些许俗事一般不过问的。”王管事说。 两三间屋子,容纳方应物一行人,相当有点拥挤。进了屋子后,方应物便感到,这里还不如在浙江会馆住的舒服。 王瑜小娘子心直口快,在方应物面前从不遮掩自己的喜怒哀乐,直言不会的说:“妾身刚才总觉得,夫君你像是多余的人......” 方应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瑜姐儿说的有道理—— 丈夫是事业有成的青年俊彦,妻子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两人还都是有才有貌,珠联璧合。如今两人的下一代子女又即将诞生,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幸福家庭。 而自己这个已故前妻的儿子突然闯了进来,算是什么角色?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父亲乃是穷书生光棍一条,除了长相和读书才华一无所有,也不像自己这样会找机会赚钱。 故而这宅院中的仆役,基本上都是从后母家里陪嫁过来的,难怪对自己态度十分冷淡和怪异。 PS:一涉及到大段心理描写就难写,拖到现在才稍微能自己看得过去,这是补更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家斗你们也不行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如今方应物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小妾两人,长随王英,跟随王瑜嫁过来的奴仆许有财夫妇及女儿。(百度搜)这么些人住几间不大的屋子,委实拥挤不堪。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放在刚穿越那时候,方应物绝对可以受的住,但现在就有点不能忍了。 作为一个有钱人,方应物当然在京师买得起房子,而且肯定比蜷居在这几间屋子里舒适得多。 京师房价固然贵但也没到上辈子那个离谱的份上,对方应物而言不是问题。就算买不到房子,住在浙江会馆里也不成问题。 但是不要忘了,这是一个三纲五常的时代,父为子纲不是说笑的。若是不在一地还好,若父子同在一地,离父别居这种行为会引起很不好的舆论,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妥妥的要戴上。 所以方应物纵然心里有千般想法,为了自己的名声暂时大概也只能“苦守寒窑”。 等方应物从屋子里出来,回到院中时,却见领他们过来的管事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几句,自己只是进屋看了看,还没发话,这狗奴才居然就先自行走人了。 这时候有个别的仆役从眼前路过,方应物叫住了他,问道:“有个旧相识,叫方应石的,现应该在府里,怎的没见到人?” “他担任花匠杂役的差事,并不在前面执事。”那人答道。 方应物愕然,自己这父亲怎么还真当甩手大掌柜,放着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管么? 方应石应该是此前府中唯一姓方的本家人,更是他方应物前次从京城离开时,没舍得带走留给父亲使用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用为心腹才对,起码也该给个门子的差事。或者是身边的长随。更何况方应石体壮力大,还可以兼护院或者保镖之类的。 怎么倒成了花匠杂役?不过方应物不用想也明白,大概是被从王家陪嫁来的这些家奴们排挤掉的。父亲是沉迷于读书的人,又是贫寒出身缺乏当老爷少爷的经验,这方面自然也是跟着糊涂。 方应物再去找父亲时,却被告知方大老爷已经去翰林院了。作为严于律己的典范,方编修向来不迟到、不早退,遵守朝廷规章制度,今天为了等候儿子才告了半天假。 他又去看方应石。只见这八尺大汉蹲在花坛那里发呆。方应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应石转头看到是方应物,激动地抓住方应物的手,语无伦次的叫道:“秋哥儿,我想你哩!足足想了快两年!” 方应物被肉麻的打个激灵。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同样语无伦次的说:“不用想了,不用想了。” 片刻后,等方应物返身回了屋,对许有财夫妇吩咐道:“你们先帮着收拾房间。”又对长随王英吩咐:“你随我出门一趟。” 王瑜诧异道:“怎的刚进了家,坐还没坐暖,就又要出去?再说如今天色已经是午时。你不吃饭了?” 方应物嘿嘿笑道:“时不我待,这时候出去正好。” 一晃又是半天过去,待到方应物再回到府中时,天都要黑了。他刚进院子,就看到许有财在转圈子。 “小老爷!大老爷那边传膳了,叫你过去一起吃!”许有财连忙对方应物禀报道。 方应物闻言点点头,也不回屋了。直接向内院方向行去。来到主房的中厅,方应物告罪道:“有劳父亲久候了!” 方清之摆摆手。“自家人不妨,原本应该全家人一起用膳。但现在胎儿不稳,你后母必须静卧不动,所以无法出来,因而只有你我父子了。” 父子两人便一起坐下吃饭,席间方清之又关心的问道:“日间我去了朝廷,不知你安顿的如何?” 方应物阴阳怪气的说:“不如何,在前面侧院找了几件房子,儿子我凑合凑合挤着也能住。周围倒是好生热闹,杂役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住在那里绝不寂寞。” 方清之有点意外,对身边仆役吩咐道:“将王管事叫来!” 不多时,王管事匆匆走来,对方清之禀报道:“之所以如此,是小的想到两个顾虑。一是顾虑到主母需要清静,内院不宜人多;二是顾虑到要避嫌,大公子素来不同住,还陌生的很,如今猛然进入内院只怕都尴尬。” 方清之沉吟不语,感到管事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自家不是豪门巨宅,就这么大的地方,妻子又是怀孕需要静养,那只能委屈着儿子了。 王管事见大老爷,便絮絮叨叨的说:“管家的事情本来就难做,不这样办理就无法安顿。大老爷你也知道家里状况,本就不是富裕之家,这两年来靠着嫁妆过活。在小的看来,当然是能俭省则俭省。 如果公子不体谅小的管家难处,为了舒适一味要按着他的性子铺排,那杀了小的也没法子了。” 这就是告刁状啊,方应物啪啪的鼓起掌来,对父亲道:“王管事的话很有趣,好像是指责儿子不量力而行,不顾念家中财力,一味贪图享受奢侈铺张.....” 方清之无奈苦笑,“你休要阴阳怪气的,你看还能如何?无论如何,总比当年淳安老家舒适的多了。” 方应物忽然有点跑题,问道:“臣子诽谤君主,如何评价?” 方清之虽然莫名其妙,仍答道:“大逆不道也!” “那么儿子诽谤父亲,这是什么行为?”方应物又问道。 “这是忤逆。” 方应物最后问道:“恶奴诽谤主家,这又是什么?”到此方清之隐隐明白方应物的意思了。 方应物冷笑着对父亲道:“王管事好大的能耐,不分青红皂白就敢给儿子定了性,还敢在你老人家面前说三道四。 我何曾说过必须要住进内院?我何曾说过必须要浪费家中财力供奉我?我只是另有主张,但这王管事却一心在父亲你面前污蔑我!” “你有什么主张?” 方应物解释道:“儿子我刚才去了西边隔壁范大人家,他痛痛快快的把宅子卖给我了,作价五百两。 回头将墙壁打通了,新建一座内门,这样我在那边住时仍是一家,又不影响到父亲这边,可谓是两全其美。” 方清之愕然,一下午不在家,就让儿子折腾出这么大动作,自家这儿子真是不折腾不舒服么?下意识问道:“范大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便将宅院售卖给你?” 方应物很轻描淡写的说:“一是因为刘阁老有亲笔书信一封,恳请范大人卖个人情,这个面子没几个人能扛得住罢; 其次,那宅子行情也就值个二三百两,儿子我出五百两高价,并不让范大人吃亏,净赚一倍的事情当然他乐意之极。” 方清之再一次惊愕,“刘阁老?刘博野公么?你怎么会有刘相国的书信?”所谓刘博野,就是刘棉花刘吉了。 方应物还是很轻描淡写,“午后我去了刘府,正好刘公在家,于是便开口讨这个人情,刘公欣然应之。” 关于刘棉花的习惯,方应物很知道,这位阁老与自己老爹可不一样,到了午时就怠政翘班回家。 到了刘棉花那个地位,朝廷什么规定都是一纸空文,谁还能因为这点小事管他?所以午后去刘府,十有八九能见到阁老本人。 方清之相当不可思议,自己这儿子竟然为这点不上台面的家常琐事跑到宰相府求人情,这是缺心眼么?人家与你很熟么?人家是你亲戚么? 更叫方编修无法理解的是,堂堂宰相大学士的人情何其珍贵,竟然为了买宅子这种小破事情,降尊纡贵的给自家儿子写条子讨人情......只怕隔壁那范大人看到书信,肯定也要吓得一跳三尺罢。 看着儿子“一切尽在掌握就不告诉你”的悠哉模样,方清之作为父亲颇感不爽,拍案道:“不要说鬼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仿佛说起绕口令:“你怎么对别人,别人也就怎么对你。我对刘公不见外,于是刘公对我也不见外,结果就是大家互相都不见外哈哈哈......” 方应物这几句的深意,方清之是听不明白的,大概只有方应物和刘阁老两个当事人心照不宣的明白。 其实道理说破了很简单,方应物现在的住处不只是他自己的住处,还有可能是将来刘阁老爱女的住处,刘阁老能不帮忙么?难道想让自家贵女将来学薛宝钗住寒窑么? 父子两人你来我往的谈着,站在旁边侍候的王管事好像被遗忘了。但他的耳朵可没有失灵,方应物的话一字不少的听得明明白白,当即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这方大公子并不是那种离开了家族便什么都不是的大少爷,那样的人自身缺乏硬实力,很容易就被玩弄于手掌之中。 而这方大公子则不同,好像自身就有一片大大的天地,并不十分依赖于家族。即便没有方清之老爷支持,他一样是风流人物。 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进宰相府,为这点小破事讨人情的人物,那是能小看的么?就算把他们王家最大的老爷王恕搬出来,只怕也压不住啊。 方应物摇摇头,看看父亲又看看王管事,政斗你们不行,家斗你们也不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操心的方应物 一秒记住【】,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按下王管事的胡思乱想不表,方应物忽然又记起了什么,对父亲问道:“对了,王通去了哪里?为何在府中没有见到?” 王通,就是曾经充当长随方清之出使的王家家奴。※ WWW.WXG.COM※只不过到了榆林时,惹着了方应物,然后...... 方清之皱皱眉头,“送回陕西老家去了,并不在京中。” 方应物作势大怒,“当初儿子我发过话,打断了腿要送他回京师府中!是谁敢擅自做主,把他送回老家去了?是王承义么!” 方清之不悦道:“是为父我做主的!” “父亲英明仁慈!”方应物立刻低头拱手。 方清之脸色缓和下来,“你在榆林哄王承义打断了王通的腿,千里迢迢的怎么往京师送?这不是要他的命么?所以为父暗中做主,就近送回陕西三原老家去了,免得过于残虐有伤天和。” 方应物瞥了旁边王管事一眼,“如果当初断腿的王通送回了此处府中,那今日儿子大概也不会被安顿在前面院子与杂役混居了。” 王管事听到这里,顿时汗如雨下,两条腿突然有些颤抖。何止是断腿,一个能劳动宰相帮他买宅子的人,绝对有能力叫他人间蒸发。 方应物的恐吓还没有结束,又问道:“按刚才说的,家奴诬主,该当如何?应该比王通的罪更重罢?” 王管事见方应物咄咄逼人不肯罢休,再叫他说下去,自己不简直断腿不足以谢天下了。为了自保只得强辩道:“大公子作价五百两买了隔壁范大人的宅院,但是家中拿不出这笔银子,只怕也做不得准。” 这年头,五百两绝对是一笔巨款。若非大富人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想当初,方应物只怀揣几十两就敢从浙江跑到京师来。 方清之刚才太过于震惊刘相国这几个字眼,险些没注意到五百两的问题。经此提醒,便严肃的问方应物:“你这五百两是从哪里来的?若敢为一己享受便向外人借来巨资,那你就回浙江修身养性去,今科不要赶考了。” “这两年不在父亲身边,但机缘巧合之下与别人合伙赚了些银子,倒也免去衣食奔波之苦。这五百两。不劳父亲一丝一毫,由我全部承担。” 方清之在榆林时,见到过儿子与自己妻家的合作,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不过仍忍不住教训道:“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心里要有分寸。过于骄奢乃是取祸之道也!” 方应物不吃这个教训,他并不觉得自己豪奢,半是试探半是:“只恨母亲荣登仙界,不然赚得钱财供奉至亲,岂不美哉。” 想起已故前妻,又想起曾将儿子独自丢在淳安几年,方清之不知不觉感到几丝歉意。便严肃不起来了,摆摆手道:“由你自便。” 方应物也给了父亲台阶下,“正遇上明年京城大比,儿子我也需要静心读书。购置院落并不是贪图享受。” 这就像二十一世纪里,无数小朋友说为了学习买电脑、家长仍然轻信一个道理......方清之点点头赞许道,“读书人不可忘本,合该如此。” 谈了这半天话。父子之间的生疏感渐渐消失了,室内顿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但立在旁边的王管事心中依旧不得安宁。他知道自己的“断腿”危机并未结束,方应物仍然没有吐出半句宽恕之语,所以他仍继续绞尽脑汁的考虑自己怎么脱身。 正当这时,忽有前面门子到了屋门外,禀报道:“有刑部主事林大人前来拜访。” 王管事立刻倒退着却如飞一般的迈出门槛,边退边道:“小的去前面安排上茶侍候!”只要能逃出这间屋子,方应物就不大可能穷追猛打要打断他的腿了。 对王管事的小算盘,方应物不以为意,转头问父亲:“这林主事是何人也?” 方清之一面整理衣冠,一面答道:“林大人与我乃是同年,比我小一二岁,算得上志气相投,素来交厚。” 和你老人家志气相投......方应物暗中撇撇嘴,行过礼作别道:“父亲去见客,我且退下回房了。” 方清之本想叫儿子一起去见客。一来这是一种锻炼子侄辈的方式,同时还可以为子侄辈拓展人脉,朝中大臣都是这样; 二来自己这个儿子称得上出色,十八岁中举足以夸耀人前,当父亲的多多少少有点显摆心理,让别人看看“吾家千里驹”。 但方清之见到方应物自己主动退下,心里便也就无所谓了,不想去就不去罢,低调谦逊不是坏事。 不过方应物才走出屋门,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道:“这个林主事莫非是刑部的?名讳是林俊?” 方清之很惊讶,这位与自己同年进士的林主事确实叫林俊,也确实是刑部主事。可是林俊在朝廷中并不算特别知名,也不是地位清要显赫的人物,自家这儿子是从哪里熟知的? 方应物当即以最快的身法倒退两步,刷新了刚才王管事的瞬间倒退速度,眨眼间便重新端端正正的站在父亲身边,垂手道:“儿子愿侍候父亲去见客。” 方清之顿时无语,他终于发现,他始终看不透自家儿子的心。这样一个比朝中宰辅还难以捉摸的人物,真的是诚恳坦率忠实正直的他方清之生出来的? 却说这林俊,确实在历史上不算太知名,但也有点扬名的闪光时刻,所以方应物突然记了起来。其实应该说,方应物并不熟悉林俊,他只知道林俊的一件事,但只有这一件事也足够了。 前面介绍过,宫中太监的第一把金交椅不是别人,正是权柄赫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 在另一个时空的成化末年,大约是三四年后,怀恩公公曾经被赶到凤阳守陵,对太监而言这就相当于被贬谪发配了。而为人刚直、威望一时无二的怀恩公公之所以被发配,导火索就是这位林俊林大人。 当时林大人上疏死谏,言辞似乎比成化十四年的方清之还犀利激烈,也被天子关进了天牢。那时天子真的暴怒了,要杀掉林俊泄愤,林大人的处境比当年的方清之还危险。 而怀恩公公却力劝天子释放林俊,结果惹得天子暴跳如雷,一边大骂怀恩吃里扒外一边顺手抄起砚台狠砸怀恩。最后林俊被活着放出来,但却贬到外地去了,为林俊说话的怀恩也离开了京师。 这件事是成化朝末期著名的大事件之一,自从这件事后,成化朝的政治环境便彻底的一发不可收拾了。所幸没过几年,成化天子便驾崩了,大明朝廷获得了推倒重来的机会。 那件事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方应物记不大清楚了,但他很清楚林俊扮演的角色,隐约还记得林俊是刑部官员。 刚才听了父亲的介绍后,方应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稍微想了想就有点对上号了。 这个林俊,八成就是历史上那位挑逗得天子想杀人的林俊;八成就是在嘲讽天子这项成就上,比父亲还能拉仇恨的林俊。 难怪父亲说“志气相投”,从史料中的表现看,这哥们像是个成化十四年父亲的加强版,只可惜他没有自己这样的儿子! 当然若仅仅如此,方应物也不至于突然变卦,非要跟着父亲去见客。主要原因还在于,方应物记起林大人的品性后,产生了某些不良直觉和预感。 如果是一般交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也无所谓。但今晚林大人是在饭后时间突然来访,而且明显是没有事先约定好的,这就说明了必定是林大人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不是方应物爱操心。林大人是这样的人,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凑在一起会有什么特别点的事情? 要知道,成化天子大小毛病无数,但有一点好,不爱杀人。林俊林大人却能将天子刺激到想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可想而知。 方应物操心之外,还有点担心,自己这个父亲委实令人不省心呐。 若是没了自己,他老人家能混成什么样?别说提前两年当编修,只怕早就回老家守着茅屋啃野菜了罢? PS: gogogo!未来的情节理顺了,下面就不卡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任重道远...... 上 方应物跟随在父亲后面,去了前面厅上见客。(即可找到本站)却见那林俊年岁果然和父亲差不多,都是三十挂零,相貌是中人之姿但也带着几分文雅。 而林俊与方清之互相见礼,然后便注意到亦步亦趋跟随在方清之后面的少年人,很是好奇的看了几眼。 这林主事与方清之是同年同龄,脾性又相投,而且大家混的都不错,关系自然十分亲密,所以他来方家次数也不算少,但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位少年。 当然,林俊也明白,能陪着方清之出来见客的,那至少也是亲戚之流。先开口问道:“这位少年郎是......” 方清之略带得意的答道:“此乃小犬也,刚从老家过来,候考明年春闱大比。” 林俊有点意外,他确实知道方清之有个儿子,也耳闻过方应物的事迹,十八岁的举人实在令人眼热。 但刚才他真没往方应物这方面想。因为在他眼里,方应物站在方清之身后,感觉像是兄弟两人更多一点..... 父亲方清之太年轻,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岁;儿子方应物经过风风雨雨,气质上又偏成熟。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也难怪林大人心里误会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方应物也上前行礼道:“见过林前辈。” 宾主落座,方应物自然只能站在父亲旁边端茶倒水,而方清之则是克制住炫耀儿子的心里,主动问道:“林贤弟今夜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林俊答道:“如今国事日非,正是吾辈奋起之时。今天在衙门里听说了一些事情,特来与方兄共商。” 方清之疑问:“都有什么事情?” 方应物听到这里暗暗叹口气。不知道是自己要求太高、标准太严还是什么缘故,总觉得自己父亲果然还差得远。 正所谓见微而知著,父亲方清之位列翰林清要,是内阁的候补衙门,号称中枢机要、天子近臣,和外朝各衙门的品流绝对不同的。 所以论起消息灵通,父亲应该比六部当普通主事的林俊更胜一筹才是,但从刚才这表现看,显然是林俊听说了些消息但父亲还迟钝不知。这就能说明很多状况了。一个内廷翰林居然还不如外朝主事消息灵通...... 方应物再次摇摇头,也许是自己多心了罢,并非人人都是政治人才,跟没有再像自己一样占有未卜先知便宜的人,大多数人还都是中庸的。何必对父亲期望太高,难道自己潜意识里有望父成龙当官二代的念头么? 按下方应物的杂念不表,只听得林大人说:“听说圣上有几件不妥当的事情,皇太后长弟周寿现为庆云伯,要进位为庆云侯,同时太后次弟将进位长宁伯,这只怕有违礼制。孝庄睿皇后家里又当如何?” 方应物顿时庆幸自己穿越前是专业人士,不然这段话听下来必然云山雾罩、不知所云,根本不懂林大人说什么,皇太后是哪个?孝庄睿皇后又是哪个?更别提进一步思考了。 这段话里的皇太后。指的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周太后(还活着),也是先帝英宗朝的周贵妃,母凭子贵,如今也有太后尊号。 按说英宗朝的皇后是德高望重的钱皇后(十年前薨了)。只有钱皇后可以在先帝驾崩后称太后,而天子生母周贵妃没资格称太后。 可是周贵妃心气大。很有一点也不肯吃亏的小农精神(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自己辛辛苦苦生了儿子当了皇帝,为什么反而要位居姓钱的女人之下? 为了这些礼法问题,周老太太很是与朝臣搏斗若干回合,你来我往的,朝臣被周老太太死缠烂打的没办法,最终还是让周老太弄到了皇太后的称号,满足了虚幻的愿望。 但周贵妃也只是变成了皇太后,而钱皇后的尊号则是慈懿皇太后,还是压了周老太太一头。所以百官称呼周太后是皇太后,前面不用加任何字眼的。 插一句题外话,成化朝多极品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大明朝很多第一次都发生在成化朝。比如说,大明朝第一次百官群体散步请愿活动,也是很有小农精神的成化朝周太后引发的...... 十年前正牌钱太后薨逝,在葬礼问题上周太后非要找别扭,本身又是底层农家小门户出身,对礼法问题没有敬畏心,便不许钱太后与先帝合葬,要将这个机会留给她自己。 这种公然破坏礼法的行为引发了百官的极大愤怒,有两百名朝臣齐聚文华门外抗议,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当然远远不是最后一次。周太后也不是后世的嘉靖,被这场面吓住了,然后便只好让步。 闲话不提,林俊话里还提到了孝庄睿皇后,这是钱太后的谥号,指的就是钱太后。 整段话翻译成白话的意思就是,宫里那个周老太太又要给自己家里拼命捞好处了,不但想把长弟从伯爵提拔成侯爵,还要让次弟直接当伯爵,这也太随心所欲无视礼制,这是公然践踏朝廷礼法! 第一没有这个规矩,她连正牌太后都不是,就想让周家占着一个侯爵和一个伯爵,哪有这个道理。第二比她身份更尊贵的钱太后家里也不过只有一个伯爵,周太后家凭什么要逾越钱家,纲常何在? 如果单纯作为一个家务事,方应物表示很能理解,拼命给自己娘家捞好处的极品女人太多了,不差周老太一个...... 但皇家的家务事显然不是普通家务事,这是礼法问题,引起大臣的不满和反感很正常。而且周家和万贵妃的万家都是嚣张放肆、口碑极差的,大臣看他们不顺眼久矣。 何况一个“礼”字的重要性,绝不是方应物这个实用主义派穿越者所能体会到的。他要是穿越到嘉靖初年,肯定不会去左顺门为了参与大礼议挨板子。 林俊继续慷慨激昂的说:“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皇太后破坏礼法不是一次了,我们作为朝臣不能无视,小弟我欲上疏进谏!方兄以为如何?” 林俊问“方兄以为如何”,并不是真问方清之怎么想,而是说“请方兄声援”,他就是来串联的。这在大明文官里很常见,大家搞这种事都是要成群结党互相呼应的。 方应物嘴角四十五度下撇并缓缓斜视之......这林大人也是年轻热血啊,可以理解,只是个刚入官场的七品主事。再看看自己父亲,多么稳重,不愧是下过天牢受过锻炼的干部,这点比林主事要强点。 方应物觉得,周老太太只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捞好处,基本上不干涉朝政,如果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惹她? 而且方应物知道,周太后很能活,不但比儿子成化天子活得长,而且一直熬了很久,只比她孙子弘治天子早死那么一点点,险些就熬到了正德朝,成为曾太皇太后。 平白去得罪一个身份至尊根本消灭不了、脾气很斤斤计较、而且还能活很久的人,不嫌麻烦么? 对其他强人方应物并不怕,别看首辅万安之流现在风光,一换了天子全完蛋,但周太后显然不同。别忘了,下一个皇帝弘治天子如今也是养在周太后身边、深受周太后庇护恩德,不然早被万贵妃暗害了。 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较真,值得不值得?方应物正想着时,只见父亲“啪”的一拍桌子,面有愤色,张口要说些什么。 我靠!方应物大惊,迅速收回了对父亲稳重的赞赏,他连忙剧烈的不停的咳嗽,打断了父亲的发言。 林俊林大人扭头看了看,关心的问道:“贤侄从南边来,乍暖乍寒的要注意身体为好,小心着了风寒。” 方清之对儿子的品性渐渐有所了解,很不给面子的摆出严父架子斥责道:“你这惯会作怪的,有什么鬼话就直说,不要在此装模作样!” PS:这两天娃满月,亲朋好友蜂拥而来。。这章是补昨天的,今晚再来一发,大概12点左右或之前吧 第二百六十四章 任重道远...... 下 见方清之明为训斥儿子实为叫儿子发言,林俊也停住了继续开口,饶有兴趣的观看方应物。(即可找到本站)关于此子的传说有很多,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 方应物微微对林大人点头示意过,便很淡定的说:“小子我没看出来,真有必要去在这件事上费力气?还是算了罢!” 林大人有点不悦,任是谁被小辈这么说,也会感到很没面子,但他是客人,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心里颇为奇怪,当初方应物在京城奔走救父亲时,是很有锐气的少年人范儿,怎的现在这话活脱脱是安于现状中年人的口吻? 主人方清之也觉得挺没面子,自己这儿子表现出的思想觉悟也太低了,一点儿都没有士人气质。他忍不住又斥责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话?什么叫还是算了罢?吾辈读书人,岂该计较锱铢得失?面对是非,岂该畏首畏尾不敢发声?” 方应物直想翻白眼,思维的差距怎么如此之大?不知道是他太高,还是眼前两个官场菜鸟太低? 相比之下,人家刘棉花的技术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难怪能稳稳当当的入阁当宰辅。当然,万事总是有得有失,刘棉花过于实用主义的后果就是名声起不来,这点要引以为戒。 这次他不看好的理由当然很充分,一是周太后不好惹,惹她就像是读书人与泼妇厮打,没有任何好处,却有一大堆麻烦,典型的吃不到肉却会沾一身腥臊。 二是天子是个“内外分明”的人,最烦别人乱管他的家务事,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外戚待遇问题上和天子较真,为此让天子厌烦也很划不来。 不过这两种理由都不够冠冕堂皇。私心太重不好宣之于口,但是难不倒方应物。判断一个人的政治成熟度的标准之一,就是能否将任何上不了台面的理由,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语言表达出来。 若做不到这点,你将会发现你在官场中根本张不了嘴说话,或者一张嘴就得罪人。古今皆然,方应物这方面起码可以打个及格分了。 稍加酝酿,他便长篇大论的开始说起来:“本朝初年,朝臣因为礼法的事情与太后多有冲突。彼时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周太后要坏礼法,自然就是要坏掉这天下人的脸面,人臣万万不可同流合污。子曰衣食足而知荣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世异则事异。如今情形又是不同,林前辈方才也说了,国是日非。眼下朝廷多事,腹心之患比比皆是,相较而言,周家的事情不过是是芥藓之患。 就让他得到侯爵,除去每年多支几担米。对国家又有什么大的影响?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事情不会变好,但也不会变坏。 凡事总该有轻重缓急,在这种家务事上纠缠不休,未免有避重就轻之嫌。在小子看来。要办的大事如此之多,为周家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实在是喧宾夺主,与古之鹅鸭谏议有什么区别?” 前朝有言官怕得罪人不敢说话,放着国家大事不提。却只管进谏禁屠鹅鸭以成全圣上好生之德,便被讥讽为鹅鸭谏议......所以这鹅鸭谏议的典故摆了出来。让林俊林大人连连苦笑。 刚才他和方清之都认定方应物胆小怕事,敢情这少年人不是胆小怕事,而是唯恐天下不乱,嫌弃周国舅封侯的事情太小,进谏没价值又太浪费精力。说出来的道理,更是令人没法反驳。 方清之斜视儿子......心里略烦躁,他又想表示什么意思? 关于自家儿子的想法,当父亲的回回都搞不懂,回回都在儿子面前像个小白,实在是一件令人抓狂的事情,应该反过来才符合常理罢? 这是自己亲生的吗?方清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又想起翰林院里的前辈如李东阳、杨廷和之流,难道十几岁便能科举中榜的人都是妖孽么? 不过好像那两个妖孽归妖孽,但还在正常人范围内,顶多是聪明人的极限,与他没有本质区别,实在不像自家儿子这般诡异莫测啊。 作为一个品格端正的读书人,林大人进过短暂的不适后,便调整了心情。谁让对方是神童一类的人物呢,神童就是神童,比自己神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神童有个性很正常,不然怎么是神童。 林大人半是不耻下问半是不服气道:“贤侄觉得什么是大事?” 方应物很有先见之明的说:“例如天子可能会直接任命一个炼丹药的方士在大九卿衙门里做官。”这种事大概马上就要发生了,他提前为父亲和父亲的朋友预警一下也不错...... 林俊震惊万分,失态的惊叫道:“这不可能!” 他不能不震惊,外朝文官自有一套严格的铨叙体系,必须经过吏部考核的关口才算“合法”。否则就算天子直接下旨授官,那也是要遭到文官抗拒的。 当然也存在着一些体系外的东西,比如恩荫和传奉官这些非主流,只要不影响大局,只在边缘衙门挂个名,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毕竟科举之路太残酷,说不定将来谁家子弟还要靠着这些非主流方式混碗饭吃呢。 但核心部门如内阁、翰林院、九卿衙门等,那绝对是被正途文官牢牢把持住的,不可能容忍非主流的官员染指。所谓正途,就是两榜进士了。 如果说天子不经吏部,直接内批授予九卿衙门的官职,那简直是挑战文官的底线!是林大人这种正途官员所不可想象的。 方应物很肯定的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本朝出过工匠尚书,再出个方士大臣并不奇怪。” “工匠是工匠,也是为社稷效力的有用之才,当工部堂官尚可理解!可方士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骗子。如何可以位列朝班?”林大人质疑道。 “是不是有用,林前辈你说了不算。今上崇佛信道,喜好嬉玩,在天子眼中,工匠和方士、僧道、画师、优伶甚至太监都是一样的,有工匠尚书,有僧人国师,画师都有官爵,为什么不能有方士朝臣?” 方应物原本以为林大人会大喊几句“国将不国”之类的口号。却没料到林大人却是立刻沉默了。 林大人感到,方应物又一次说的很在理,天子的个性确实如此,从来就不在乎体统的尊严。这段时间,还真有从宫中散出来的传言。据说天子要为身边人授官。大家只当是笑谈,经方应物这么一揣测,难道正应在此处了? 方应物爆出这个“推断”主要目的还是祸水东引,让热衷于进谏的林大人转移目标,不要总是拉着自家父亲弹劾周太后一家去。 这件事绝对是大事,是颠覆文官认知的事情,比周国舅封侯什么的大多了。而且弹劾那帮方士、僧道。总比弹劾周太后强得多。 方应物很“目光如炬”的看出,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现在得宠,十分不可一世,但等过几年换了新天子。立刻全部完蛋,在文官的反扑下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方应物还猜得出,天子是懒人不是傻人,他也知道这么干挑战了文官的底线。受到文官的反击也在他预料之中,大概做好了被文官进谏责问的心理准备。 所以到时候上疏进谏风险很小。随大流上几封奏折更是零风险,这是个很微妙的事情,可意会不好言传。 林俊沉默半晌后,对方应物拱拱手:“谨受教。” 此后便是一反常态的平静,低头沉思着离开了方府,方应物的话对他冲击很不小,需要时间消化。 望着林俊的沉重背影,方应物一拍额头,坏了! 若想个人利益最大化,关键要素在于,要当发声最早的,登高一呼声望刷刷的有,但绝对不要当发声最响亮的,那肯定是被打掉的出头鸟。 这个度很难拿捏,非高手把持不住。再看林大人这架势,显然是提前有了想法,憋着劲要酝酿最响亮的一炮了。 根据上辈子的历史经验,林大人确实还就是这样的汉子,是不是要把他回来?无论如何也是父亲的好友。 不过方应物随即又打消了再去劝的念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反正死不了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新君登基后,就是得胜还朝的英雄人物了,说是因祸得福也不为过。 那时候只要在成化朝遭到流放在外文官,通通都会高升,他那便宜外祖父王恕也是如此,直接升为外朝老大吏部尚书了。 方应物正幻想岳父是阁老,外祖是吏部尚书,内廷外朝通吃的官二代幸福生活时,忽然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美梦。 方清之又拍桌子了,神色也很愤慨......显然同样被自家儿子的猜测激怒了。他作为以高位功名科举入仕的人,最看不惯功名之外的歪魔邪道! 方应物吓了一跳,自己父亲的愤怒貌似不亚于林大人啊。他咳嗽几声,请求道:“父亲大人,如果推断不幸成真,这进谏奏疏由儿子代笔如何?” 方应物对父亲相当不放心,可不敢让父亲再写这种直言进谏的奏疏了。他看得出,与高标准人物比较起来,父亲的水平还是不靠谱,实在令人担忧。 方清之不置可否,似乎默许了。毕竟自家儿子貌似最了解情况,写出来的东西应该最过硬。 方应物一喜,得寸进尺道:“不妨今后父亲的奏疏,皆由儿子经手代笔,父亲安心颐养如何?” “你想造反吗!”方清之感到被羞辱了,登时举手要打。 方应物立刻抱头鼠窜,心里连连叹道:好心被当驴肝肺,匡扶父亲,任重而道远呐。 PS:你懂得,又睡着了,以后再也不说12点更新了。幸亏凌晨四点醒来,赶紧补完发了。这次没有失约啊,只是有延迟而已......有思路就有写头了,下一章大概今晚下班后发。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为父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隔壁范大人动作很快,或者说金钱的魔力很大,没三五天便派了家奴来这边通知说可以交宅子了。方应物也不因为花了高价而刁难什么,很痛快大气的让忠义书坊姚先生付了款。 按照当初的约定,姚先生在京城开书坊卖八股文合集,要分给一部分利润给方应物作为报酬。不过这两年方应物不在京师,这笔款项一直没有取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另外,姚先生出身浙江龙游商帮,在老家那边也与王德王大户有了约定。因为方应物上京时携带大批银两感到不方便,于是约定好王德王大户在浙江把银子给了龙游姚家,而姚先生在京城付给方应物相应款项,这样便省了方应物携巨款赶路的麻烦,算是一种最原始的异地私人换兑。 综合上面两点,方应物手头暂时不缺银子,掏五百两还是掏得起,就是掏完后所剩无几。毕竟五百两也是巨款了,而且姚先生开门做买卖,手头肯定要有流动资金,不可能全都支持给方应物。 方应物又请了工匠,打通原范宅与方府的墙壁,修了个简单月门。然后清扫过一遍,知会了父亲后,他和小妾们连带自家仆役搬了过去。 至此总算可以住的开了,方应物新住处这里便称作方府西院,但进出外面与老宅仍是用一座正门,方府也就成了一府两院格局。 这档子事忙碌完,就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天气愈加寒冷。一大家子又忙着添置冬衣,购买木炭储存。 如此才算稍稍安定下来。方应物终于可以静静读书了。至少理论上该认真读书了,方应物倾尽所有的高价买宅子。最大借口就是要安静读书。 方清之看着儿子里里外外的一切都能自己解决,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暖床小妾都自行找了两个,似乎完全不须自己这做父亲的操心。 方翰林心中不禁再次泛起无言的失落感,自己这个当爹的,好像很没用处的样子啊。最终只能连连感慨,自家儿子是个怪胎。 也不完全是,还有个地方能帮到儿子,而且这件事非要靠他这当爹的不可方清之忽然灵光一闪。 方应物两世为人均没当过父亲。自然体会不到方清之那纠结的心情,如果他知道,那肯定大笑三声道“父亲你这张脸就是最大的助力”,然后又一次被打得抱头鼠窜。 此时临近年终岁尾,朝廷中一片安定祥和,平静无事。谁在这快过年的时候挑事,会很招人烦。 当然朝廷大事与方应物还隔着几层窗户纸,一般是惊扰不到方举人的。这日他正在西院新宅里,拥着火炉和两位小妾说笑。偶尔调戏猥亵一下,其乐融融。 忽然听到东院的家奴在门外叫道:“大公子!老爷正在书房,叫你速速过去!”方应物探出头问:“有何事?”那人答道:“小的不知,老爷只管吩咐了叫大公子急忙去见他。” 方应物便出了屋。穿过跨院来到东边。进了书房,他却看见父亲大人正在抚须沉思,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方应物上前问道:“父亲召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方清之没有说话。却不停的打量儿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叫方应物莫名其妙。过了半晌,方清之才道:“不用紧张,有喜事。” “不知是什么好事?”同时方应物暗暗吐槽,父亲这老实人怎么也会卖关子了? 方清之目光悠悠,口气感伤的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恍惚间你就十八岁了,过了年就是十九,换成别人家,早就娶亲两三年了罢? 这点是要怪为父,若不是为父多年来的疏忽,也不至于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想来也是歉疚于心的。所以” 方应物登时汗毛直竖,难道父亲大人打算乱点鸳鸯谱么?这可万万不用啊,父亲大人千万不要歉疚,他自己也能搞的定。 他与刘棉花的默契,并没有与父亲说过,因为那不是死约定,只是两个“聪明人”之间你知我知的默契。如果他混得不好,刘棉花肯定果断的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刘棉花栽了,那他也肯定忘了这回事。 不是方应物不尊重父亲私定终身,而是方应物觉得父亲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或者说,父亲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么赤裸裸功利主义的默契。 但无论如何,如果父亲真给他另外说成了亲事,那就违背了与刘棉花的默契,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子我自当效仿古人,科举不成,便不想成亲之事!” 方清之皱眉道:“科举不一定非要中进士才算成事,你已经中举,肯定也算立业了,怎么不能成家?” 方应物豪情万丈的说:“儿子我志在天下,儿女私情暂且不谈!” 方清之斜视之若说不谈儿女私情,那两房小妾怎么回事?若不是看在两女都是知根知底同乡的份上,他早就拿出严父派头把人打发走了。 方清之不满道:“你怎么是这种不开窍的态度,那叫为父怎么回复宾之兄?” 人都有好奇心,方应物也不例外,想知道是谁慧眼如炬看中了自己,忍不住问道:“哪个宾之前辈?” 方清之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现任翰林院侍讲的李西涯前辈,比为父年长两三岁。他膝下有个女儿,和你岁数也差不多。” 在翰林院这种大明首屈一指的文青地方,与别的衙门不同。众人不论年齿和官职大小,只论前后辈,晚来的就要喊早来的前辈,这也是一直约定俗成的特殊规矩。 宾之是字,若说宾之是谁,方应物没多大印象,因为明代士人喜欢用号,不大爱用字。但说李西涯这个号,方应物便有所印象了,试探性的问道:“是不是李东阳?” 方清之皱皱眉头,斥责道:“无礼之极!前辈姓名也是你能乱喊的?就是你不答应,也不能这么无礼!” “我靠!”方应物很不文雅的爆了粗口,幸亏方清之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当是自家儿子表示震惊的口头禅。当然方应物确实也震惊的无以复加,在明史中,李东阳的名气还用多说么? 方清之仔细观察自己儿子的表情,怎么也没看出喜意,便无奈道:“瞧你这态度,若实在不愿意,为父就回绝了宾之兄罢。” “等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容儿子我再想想!”方应物连忙叫道。 方清之意味深长的说:“我这当父亲的,现在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父亲今天真是学会卖关子了,方应物疑惑不已。 现在一直有种可能性很大的传言,李东阳会参与明年会试阅卷,不是主考官就是同考官当然方清之觉得自己这种打算帮儿子借东风的想法太龃龉了,说出去丢人现眼有损自己形象,所以坚决不会与儿子明说的。 下不为例,此生此世只违心这么一次,真是应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方清之心中为自己那伟大的父爱唏嘘道。 站在书房里,方应物半晌无语,一张俊脸都纠结成麻花了 刘棉花是从现在一直到弘治中前期的大学士,屹立政坛的不倒翁。 李东阳更不说,即将名满天下,是未来的天下文坛盟主大宗师,是弘治中期一直到正德中期的大学士,最后是首辅,时间段正好是接上了刘棉花,而谥号则是最顶级的文正。 一个代表着现在和巨大的实惠,一个代表着将来和巨大的名望。方应物发出了无声的呐喊:父亲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为难人!(未完待续……) 说明一下情况 今天出发去参加年会,虽然带了笔记本去,码字情况不知,所以未来两三天会更新情况说不好,但思路如泉涌,我会尽力写的。。。另外弱弱的求月票刺激下啊!(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不早说...... 方清之察言观色,也看出点端倪。他知道自家这儿子向来果决,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应该很快就做出决断才是,不该是这副为难到要死要活的模样,所以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 这时候,方应物按下了杂乱的心思。这时候想的再多也没什么用,还是要先弄清楚其中因果,否则判断无从谈起。便问道:“父亲大人怎的突然说起此事?那位李东西涯公怎么又提起这些?” 方清之答道:“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父在翰林院同僚中为你求诸家女,便有宾之兄对你颇感兴趣。” 原来如此,是父亲去翰林院里招亲,所以才有了李东阳的积极响应、方应物不明白父亲怎么变得如此多事,但也隐隐有所理解。 却说这李东阳在历史上,一直以喜爱诗文、提挈后进而出名,难道这次真是自己中奖而且还是中大奖了?但问题又回来了,自己领奖不领奖? 方应物又细问道:“西涯公可曾说过,究竟为什么看中了儿子我?” 方清之回想了片刻,“好像看过你的诗文并大加赞赏,而且也听说过你的事迹罢。” 这个回答,等于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方应物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但也只能无可奈何。 方应物相信,如果换成是自己与李东阳直接打交道,八成是可以试探出来一些端倪,但父亲这方面比自己还是差一点。 那就权且认定为李东阳也看中了他的十八岁举人身份和潜力无穷的未来。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感到十分骄傲。他没有成为穿越者之耻同时他决定,略微向父亲透露一下情况。毕竟“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自己的亲事不可能完全隐瞒着父亲。 “不瞒父亲讲,在亲事上面,儿子我也有些意向,只不过尚未约定,没有来得及与父亲明言。” “什么?”方清之吃惊道,还险些喝问出“你连这事也敢不经父亲而自己做主”这种话。 但方清之这时候已经很明白,对已经独立坐大的儿子喝问这种话和放屁没区别,所以直接问道:“你与谁家暗通款曲?” 方应物答道:“至于是谁家父亲日后便知。这家不会比西涯公低。也不会丢我方家的门面。” 方清之虽然满腹疑问,但干脆只看着儿子不说话了。 方应物又说:“但是父亲也不必过于着急,既然西涯公这边也是盛情难却,那还是推迟到春闱大比结束后再定。” 这个选择太重要了,足以影响到一辈子,以方应物之果断,一时间也难以抉择。所以他决定还是将最终选择推迟一段时间,也许过几个月才是最佳时机。 几个月后,等会试结果出来。形势可能会发生变化。变则通,很多事情只有在变化中才能看清楚。 在方应物的眼里,最大的变数当然就是刘棉花了,而李东阳既然肯在如今提出亲事。那无论自己中进士与否,大概都不会影响到李东阳。 如果自己不能中进士,又出现刘棉花后悔的变数。那就可以毫不犹豫了,只能选择李东阳。 当然。如果出现无论自己中进士与否,刘棉花皆不后悔的情况。到时候还要为难,甚至会比现在更加为难。 方清之瞪了半天,见儿子仍不肯透露出那另一个潜在亲家是谁,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谈起另一件事情。“如今已是年终岁尾,翰林院贺岁公宴在大约半个月后,你想不想去?” 一般到了年终时候,就是京师各衙门的公款吃喝最高峰期。这时间各家衙门都会举行自己的公宴,大小同僚齐聚一堂、尽情消遣,翰林院自不例外。 如果换成别的父亲,是否让儿子随从参加这种公宴就是自己一句话决定的,但方清之却不知不觉用上了询问句。 方应物愣了愣,翰林院是何等清贵的地方,那里可是未来宰辅的摇篮,是十分特殊的衙门,并非谁想去就去的,自己有资格参加公宴么? 即便父亲是七品翰林院编修,但若人人都拖家带口与未来宰相们混脸熟,那岂不彻底乱套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颇为钦佩的看着父亲,敢情父亲在翰林院的脸面和声誉已经大到了如此地步。 “翰林自有翰林的规矩!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家属都可以参加的,但你却可以!”面对儿子的疑问,身为翰林一份子的方清之很是骄傲。 “我以父亲大人为荣!就凭这脸面,将来若不入阁天理难容!”方应物胡言乱语的振臂高呼道。 随即方清之气势有所消减,脸色微红:“我们翰林院的规矩就是一切以功名定规矩,如你这般少年中举的家属,是可以破例跟随为父去翰林公宴上见见世面的。” 这方应物哑然失笑,说到底不是父亲脸面大,还是自己成就大的缘故 当然,在讲究人情的国朝,如果没有父亲这个翰林为媒介,自己也根本不可能去参加翰林公宴的。 得知可以去参加翰林公宴,即便冷静如方应物也有点小激动,回屋拿小妾泄了泄火才平静下来。 有句话说的好,当翰林不意味着当宰相,但宰相却大都是翰林出身。据方应物不完全估计,根据穿越前时空的发展进程,如今的翰林院中大概有三四个未来首辅。 而且说不定能直接与李东阳接触,并通过这种接触来获得第一手的判断,总比听父亲的不靠谱二手消息要好。 闲话不提,时间就在方应物读书中缓缓读过,一晃到了十二月份中旬,方应物终于等到了翰林院公宴日子。 这场公宴并没有去酒楼,大概清高的翰林们不屑于如此俗气。只在翰林院大堂中简单摆了若干席位,菜肴也很粗糙,可是用的酒却是天子赐下的极品美酒。 方应物依旧是简素干净的穿着,跟随着父亲沿着御街穿过长安右门、长安左门,来到位居皇城东南的翰林院衙署。 一般官员除了上朝,是不许这样走法的,虽然这条线路位于承天门外,是皇城最外围的城门和街道,但好歹也包括在皇城内,怎么允许闲杂人乱穿?所以别人只能从大明门方向绕一个大圈子过去,但翰林院官员和宰辅大臣却有这个特权。 沿着御街,方清之看看身边的儿子,心生感慨,指着路面道:“想当年,为父中了进士后,就是沿着这条街一路走进了承天门叩拜皇恩。” “哦哦,打马御街,万众望而拜服,那真是天下最风光的事情之一了。”方应物十分向往之。 “打马御街的是三鼎甲,为父只在街边跟着走的”方清之郁闷的解释说。 方应物笑嘻嘻的说:“啊?就差一点点啊。” 方清之不禁扼腕长叹,随即斜视儿子,不知此子可以满足这个期待么? 父子正闲谈时,忽然有个别人家的老家奴从后面跑了过来,喊住了父子二人。“前面可是方翰林?” 方清之回身答道:“在下正是。” 方应物向远处看去,后面数十步距离处,有一顶八人抬的红呢大官轿,周边有二三十人仪仗侍卫。瞧着派头,仿佛宰辅人物,方应物想道。 那老家奴答道:“我家老爷是文渊阁大学士刘相公,遣小的向方翰林问好,过一会儿翰林公宴上再见。” “谢过刘相公盛情。”方清之皱皱眉头,还是不明白刘吉大学士怎么屡屡示好。 但旁边的方应物已经呆住了,刘棉花怎么也去?刘棉花怎么会去?刘棉花怎么能去? 他可以想象的到,自己出现在翰林公宴肯定是特殊分子,当了特殊分子就要被人瞩目。若自己不能长脸,父亲也就不会带着自己来了。 然后在这种情况下,刘棉花和李东阳都在场时会发生什么?这俩人要是一时兴起,当场都对自己表示出点什么,自己何以自处? 对这种局面,方应物彻底没有心理准备,满头冒汗的急忙问父亲道:“翰林院的公宴,宰辅人物凑什么热闹?” 方清之搞不懂自家儿子为什么会一惊一乍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宰辅出自翰林,可以作为翰林院前辈看待,因而历年的翰林公宴,阁老们都会参加。” “你老人家不早说”方应物看向父亲的目光充满了哀怨和凄婉。 其实还是方应物大意了,一时间忘了考虑到翰林院和内阁的特殊关系。一般人都把翰林院和内阁当成两个部门,这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翰林院与内阁其实可以视为一个衙门,只是两套人马两块牌子,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确切的说,翰林院可以看作是内阁设在外朝的机构,而内阁则总是被当成是翰林院驻宫中办事处。在大明会典里,内阁是列在翰林院条目下面的。 这种情况下,均以翰林出身为荣的阁老与翰林们怎么能见外,当然是顺利成章的要参加翰林公宴。 不仅刘棉花会去,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都会去,这才是整个大明朝最精英的圈子。(未完待续……) PS:刚从年会赶回家,把年会期间写的这章修改完后发了,晚上再写一章,明早6点前发,另外明天还有个通告……敬请收听。 第二百六十七章 圈子的奥秘 事已至此,不可能打退堂鼓,方应物在忐忑不安中,跟随父亲来到翰林院衙署。从凛冽寒风中走进了前庭大堂,方应物只觉浑身一暖,随后向四周扫视了几眼。 他却发现,堂中诸君子人人都是宽袍大袖的文士衫,没有一个穿官袍纱帽的。方应物啧啧称奇,这场面猛一眼看去仿佛文人雅集,场中分不清谁大谁小,大概也是翰林院的文青特sè罢.....正所谓词臣是也,或者称之为词林官。 饶是方应物胆大,在这里也不敢乱窜,倒不是害怕,主要原因还是这儿的人物都太特殊,未来的宰辅尚书不知有多少。 自己这根本不上台面的小字辈乱走乱窜,万一惹得别人心生反感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今天不图表现,能混几个脸熟就算完成任务。 方应物正装出谦逊模样,埋头跟着父亲一直走,忽然听见有人笑道:“方兄何其姗姗来迟也!” 方应物抬起头,原来父亲已经走到了一伙站在角落的人群里,有位看外表年纪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年轻士子正招呼父亲。 此人就二十来岁的年纪,也敢吊儿郎当的称呼父亲为“兄”,还敢胡乱开玩笑,忒没大没小了罢?方应物暗暗腹诽。 但方清之并不以为意,拱拱手见礼道:“小犬初至京师赶考,我引着他在路上观看皇城风华,故而慢了几步,叫介夫见笑了。” 方编修这“小犬初至京师赶考”几个字说的很重,还带着浓浓的显摆语气,果然引起了人群小小的sāo动。就是已经站在文人圈子顶点的翰林们,也要为十八岁的举子喝一声彩。 但对方应物而言,重点是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得皱眉深思,“介夫是谁?听起来貌似很耳熟。” 方清之没时间为儿子解惑,继续与人群说话,连连作势谦虚:“当然,比起十二岁中举的介夫,还是差了许多!” 方应物恍然大悟,十二岁中举,字介夫,这没大没小的年轻小哥儿......不,气概非凡的青年英才分明就是未来的官场巨星、开创强势首辅政治模式、“仗节死义正在今rì”他爹杨廷和啊! 他连忙细细打量,杨廷和剑眉星目,圆长脸型,神采奕奕,果然望之不是凡品的样子。 方应物又扯了扯父亲袖子,悄声问道:“这杨小......前辈与你什么关系?”方清之简单的答了两个字:“同年。”随后又与同僚们说话去了。 没想到父亲同年中有棵大粗腿啊,真不赖,不过方应物产生了新的疑惑。 照这么说,杨小哥儿应该是成化十四年选为庶吉士,到现在还没有散馆,又不像自己父亲这种特例,不能算正式词臣,怎么也混进翰林公宴了?翰林这种圈子,是很排外的。 只能解释为牛人就是牛人,看来已经被默认要留在翰林院了,而且才华高到大家并不排斥他。 父亲站在人群里谈话,方应物差不上嘴也没资格插嘴,唯一的用处就是供别人很稀奇的看一眼。百无聊赖之下,方应物东张西望,再次环顾大堂。 他忽然发现,翰林公宴并不是其他酒宴那样酒酣耳热的哄闹氛围,倒有点像上辈子电视里看到过的“趴体”。 众君子三五成群,或立或坐,闲谈交际为主,有围观字画观赏的,又摇头晃脑品鉴诗词的,也有谈经论典的,菜肴美酒都只是点缀而已。 又细细观察,方应物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人群划分貌似也不是随意区分的,隐隐然形成了几个不同的圈子,只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有什么讲究。 第一个圈子仿佛年纪最大,刘棉花就在里面,另外还有两个比刘棉花还要老的老头子。 虽然都不穿官服,但从岁数和刘棉花稍显下首的站位看,可以判断这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 两人再加上刘棉花刘吉,就形成了内阁三巨头圈子,俗称纸糊三阁老......周围几个捧场的估计不是门生就是故旧。 看过第一个圈子,再看第二个圈子,气场似乎也很足。但里面没一个方应物认识的,不像第一个圈子还有刘棉花当坐标,所以判断起来无从谈起。 不过从几个核心人物的派头看,这些人肯定都是大人物,至少也是名人。方应物的好奇心快突破天际了,忍不住又扯了扯父亲袖子,偷偷指着第二个圈子里站在最中心的老人低声问道:“此公为谁?” 方清之回头看了一眼,“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谦斋公。” 谦斋公是谁?方应物依旧茫然,明代这字、号、地名乱用的称呼太坑爹了,他哪有本事能把所有名人的字号全部记住?杨廷和这个级别的,可能还有点印象,再差一点的就难说了。 “谦斋公旁边那个呢?”方应物只好又低声下气的问,参与群聊的父亲已经因为被他屡屡打断而有点不耐烦了。 方清之旁边的杨廷和侧过头,主动答道:“贤侄对见识大人物有兴趣?那是少詹事、东宫讲官洛阳公。” 方应物擦擦汗,总算听懂了,这个洛阳公就是刘健嘛,刘健是洛阳公,用地名称呼起来自然就是刘洛阳或者洛阳公。上辈子搞研究看材料时,洛阳公这个称呼实在有点怪怪的,所以印象深刻。 方应物当然不会蠢到再问詹事府少詹事怎么跑到翰林院来参加公宴,詹事府本来就是翰林院关联衙门。 翰林院毕竟品级太低,翰林们到五品就升不上去了,常常要挂靠到詹事府去熬级别。所以东宫詹事府官员和翰林院视为一体,都是内廷词林官。 话说回来,这刘健是弘治到正德前期的内阁巨头,是纸糊三阁老之后的新一代大学士,也当过首辅。方应物惊叹这第二个圈子果然不一般,能和刘健比肩而立的肯定都是同一水准的大人物。 方应物顿时来了兴趣,与杨廷和套近乎道:“杨前辈,洛阳公旁边那一位是......” 杨廷和难得在翰林圈子里遇到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便很有耐心的指点晚辈道:“那位是你的省同乡,正五品左庶子谢余姚。” 方应物了然,原来这位是谢迁,也是rì后的阁老,主要活动期差不多与刘健同期,但更年轻,经历的时间也久一点。 他的确厉害,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如今与自己父亲年纪相仿佛,但已经是正五品左庶子,算是词臣里的高位了,难怪rì后四十多岁便顺利入阁。 不过方应物撇撇嘴,心里不太喜欢此人。上次父亲入狱,此人身为本省同乡,又是翰林前辈,却无动于衷不发一言,实在叫方应物齿冷。 闲话不提,如果说第一个圈子是现任阁老圈子,那第二个圈子看起来是最有人望的候补阁老圈子。 明代颇有几个有名的内阁三人组合,比如正统朝的三杨,比如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还有就是今后弘治朝的刘健、谢迁、李东阳组合。 方应物忍不住想到,刘健、谢迁都认出来了,那李东阳在哪里? 杨廷和不太明白方应物怎么会突然提起李东阳,指着另一个圈子道:“站在吴匏庵公旁边,白面瘦脸的那一位就是李西涯公了。” 这又是第三个圈子了,方应物有点纳闷,李东阳怎么跑到这边去了? 吴匏庵他知道,苏州状元吴宽,官场苏州帮复兴的领袖人物,也是文坛大家级别的人物,在苏州府时已经耳熟能详了。 李东阳怎么和吴宽这一帮子混在一起了,这个圈子明显不如第二个圈子生猛啊。 杨廷和又想起什么,指点道:“与李西涯对面的人是王鏊,可能与你们淳安商相公有误会,你注意为好。” 关于王鏊的事情,前文说过,这里不赘述,但方应物更糊涂了。吴宽、王鳌都是苏州人,代表着当前苏州帮复兴的最高希望,在一个圈子里正常,李东阳为何也在这个圈子,难道他不该是属于第二个圈子里的么? 可惜这种问题太敏感,方应物是绝对不敢乱问的。只能旁敲侧击的说:“那边看起来很热闹。” 杨廷和似笑非笑的答道:“吴匏庵公、李西涯公他们都是词臣里最喜好文学的人,聚在一处谈诗论文当然无所顾忌、意气飞扬。他们主持京师文坛多年,将来必成天下文坛宗师之辈,方贤侄若有佳作,可以请求指教。” 躲着李东阳还来不及呢......方应物在心里琢磨琢磨,收回了目光。 却说看过其它三个圈子,方应物又瞅了瞅父亲和周围的人,这算是第四个圈子了罢?而且他终于看懂了,父亲所在的这个圈子,是新人菜鸟和扑街的圈子...... 父亲是三年前的进士,运气好才在去年补了编修,杨廷和到现在正式身份还是庶吉士,都是词臣里十足十的新人菜鸟。其他人就算不是菜鸟,但只能和菜鸟一起的,那肯定是混到扑街的老前辈了。 又把几个圈子仔细看了一遍,方应物感到今rì绝对不虚此行。现实里的观察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记忆,就能把未来大明朝的政治版图看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这样的机会有几次? 虽然一时好像没什么大用,但从长远来看,绝对受用无穷。(未完待续。) 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 这次参加年会,被美女主编当众严重批评不思进取小富即安chayexs..chayexs.更新过慢,比起跟你一个屋的奥术神座差到成渣了,人民群众纷纷落井下石的嘲笑,很没面子。 后来喝多酒之后,一时昏头拍着桌子发下大誓愿,要一年内冲击一万均订的成绩。 第二天酒醒后懊悔不已,这个目标太玄幻仙侠科幻都市了......反正不历史。一万均订是什么概念,当今起点正在chayexs..chayexs.更新的书里,只怕也就十来本罢。 可是对美女的承诺,诸君说能反悔吗?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冲了,想重新拾起节操,当然要先把chayexs..chayexs.更新数量翻上去。 目标虽然是看似不可能的,但我们一起努力试试看吧,没准我们都是会创造奇迹的少年。我尽力码字,诸君有能力的多订几章,没能力的帮忙多多宣传。 目前是今年的最后十几天了,算是收官战,我们先用收官战来为明年热热身!新的一章已经发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错综复杂 方应物看过大堂中各个圈子,满足了自己那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后,便停止了东张西望,低调的站在了父亲身后。 他这个陌生人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若再没完没了的张望四顾做动作,那想不引起别人注意都难。 现在的方应物,当然不想引起关注,特别是不想引起李东阳的注意。对刘棉花的智慧,方应物还是比较放心的,他应该不会在这种场合里特别对待自己,真没有必要高调。 不过方应物虽然表面安静了下来,但心里一直不停的琢磨几个圈子里的门道。这可是外人非常难得的第一手材料,若非适逢其会,谁能有机会亲眼观察到? 第一个圈子就是当权派圈子,但这几位阁老都没有太大的威望,否则全场只会形成一个围绕三阁老的大圈子,而不是分裂成眼前这样的几个不同圈子。 以那位不知名的谦斋公和刘健、谢迁为核心形成的第二圈子,与第一圈子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微妙。他们是接班人,既要准备取代第一个圈子里的当权者,但又要靠着当权者的引荐才能更容易入阁上位。 以李东阳、吴宽为首的第三个圈子更像是翰林院里的文艺圈,注重文学名望,略显超然,仿佛距离核心权力较远,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关于方应物跟着父亲混的第四个圈子,则乏善可陈,距离权力差的还远,什么时候能混进前面几个圈子再说。若混不进去就一直当老前辈罢。 想至此处,方应物对“非翰林不入内阁”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原来以为这仅仅是一句带有排外性质的标榜和口号。但他现在却觉得,这绝对不仅仅是口号。而是一种规律。 若不入翰林,就连今天这场面都见识不到,体验不到圈子之间的微妙,更别说其它政治体验,比如直接与天子、太子、宫中大太监打交道这种体验。 没有这种亲身历练的人,想混最顶级的政治生活,那肯定先天性就不如词臣翰林们。从这个角度而言,非翰林不入内阁不仅仅是限定条件,也是政治机制运行的必然结果。 有所感悟后。方应物深深呼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境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很多政治智慧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 今日算是不虚此行了,方应物暗暗叹道。另外他发现自己来之前的想法太可笑了——当时他还担心自己成为焦点,并同时惹出刘棉花和李东阳让自己难做。而现在看起来,自己简直是自作多情! 在此地,除了父亲所处的这个圈子,另外那些高大上圈子里,矜持的词臣们谁会在意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根本就是无视的。就算是他最熟悉的刘棉花。大概也不会自失体面。 这时候,又从门外进来一位气质文雅的中年文人,由于方应物刻意背对大堂中间,反倒正对着门口了。于是看清楚了此人模样。 方应物立刻就认出来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商辂的次子商良臣。成化二年进士,旋即经馆选入翰林。成化十四年时。方应物为了救父亲在京城奔走时,见过商良臣一次。彼此是认识的。 按着礼节规矩,方应物必须上前去见礼,不能稳居不动的无视商良臣。 因为商辂算是方应物的业师,方应物则是商辂的弟子,写行状之类东西时,是可以写上授业师商辂等几个宝贵大字,就像写上父亲方清之一样。 有这层特殊关系在,所以方应物见了老师的儿子,要主动去问礼,以示对老师的尊敬。何况商良臣岁数比方应物年长许多,是方家父子的科场老前辈,礼数更不可少。如果方应物视而不见,就是很无礼的行为,传出去后形象要失分。 方应物一边注意商良臣,一边在心里迅速研究用什么体位去拜见,才能收到既完成见礼,又不引起别人关注的目的。 然后却见商良臣立在门口,简单看了看左右,便朝着李东阳、吴宽、王鏊所在的第三圈子走过去了。而且他最终恰好站在李东阳身边,与李东阳客气的寒暄几句。 目睹商良臣的运行轨迹,方应物脑袋里“嗡”得一声响,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就偏偏站在了李东阳身边?这哥俩关系很好吗?自己若上前去对商良臣见礼,想不引起李东阳关注是不可能的 是福躲不过,是祸也躲不过,方应物一咬牙,便从父亲身边离开,沿着墙根慢慢而又低调的走到商良臣背后,轻唤一声“商前辈!” 商良臣转过头,望见方应物后面露惊喜,“原来是方小哥儿,不想今日也会到此,是随着令尊前来的么?” 方应物恭敬的抱拳为礼,微微躬身道:“经年不见,商前辈风采依旧。” 商良臣笑着接受了方应物的见礼,转头对身边的李东阳道:“宾之,你看此子如何?我说的不曾错罢。” 李东阳也转过身,与方应物面对面,瘦削的脸上同样也充满笑意,“何须你说?我与他并非第一次见,两年前在翰林院见过一次。” 方应物庐山瀑布汗两年前,为了替父亲刷声誉,他在翰林院柯亭当着几个翰林官的面子,很是斥责如今翰林没有胆气,远不如自己父亲,难道李东阳当时也在那几人中?莫非李东阳就是因为欣赏自己当时的表现而看中了自己? 如今与李东阳之间太敏感,方应物感到自己很难把握住说话分寸,只能言简意赅道:“两位前辈谬赞了,小子当不起。” 李东阳抚须笑道:“如何当不起夸奖?你可晓得,我与商相公常有书信往来,商相公对你的才干也是非常赞赏的。” 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李东阳与商辂关系很好? 方应物有点感动,商相公这些行为显然是为了自己前途,但却并没有对自己说过,做好事不留名呐。 但方应物又叹口气,事情越来越错综复杂了,莫非商良臣也想在其中牵线?怎么有这么多不明白情况而好心添乱的人? 选择多了也是令人头痛,还好到目前为止,李东阳貌似并不想在公开场合点破窗户纸,自己含糊过去也就行了。(未完待续……) PS:下面有点拿不准,先写到这里吧。另外,我的大誓愿不是开玩笑的!这几天先尝试下能不能稳定双更,求月票加油鼓劲。 第二百六十九章 想低调也难! 方应物向商良臣见过礼,又被李东阳主动寒暄几句,便想告辞并回到父亲身边继续低调。¤文学吧:wxba¤ 这里是第三类圈子,而父亲那边是菜鸟和扑街圈子,档次远远不如这里。若换成别人有这个机会,必然要想方设法的留在这里,力争上游实在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但是方应物没这个心思,要是李东阳一时兴起,当着众人的面问起亲事,再有商良臣敲边鼓,自己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就是得罪刘棉花,不答应就是公然不给李东阳面子。 方应物正要转身走人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开口道:“原来你就是方应物。”他无奈的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是王鏊,刚才经杨廷和指点过,所以能认得出。 朝野有很多传言,当年科举中,王鏊乡试、会试皆为第一,无限接近连中三元的巨大荣耀。但到了殿试时,首辅商辂却打压王鏊,毁了王鏊连中三元的荣光。又传说若不是吏部尚书尹旻极力举荐,王鏊只怕连探花也得不到。 从杨廷和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王鏊心里对此肯定有芥蒂,这时候他突然开口,自诩商辂关门弟子的方应物觉得准没好事。 “见过王前辈,不知有何指教。”作为小字辈里的小字辈,方应物只能停下脚步,谦虚的应声道。 王鏊淡淡的说:“指教不敢当。想当初舍弟王铨不成器,反而要谢过方朋友指教,一直未有机会当面致谢。” 这话说的客气,但听在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充满敌意。 两年多前,方应物路过苏州。恰好遇到对商相公大发厥词的王铨,便出言教训。王铨情急之下,竟然做出抄袭诗词的事情,成为一时笑谈。谁知道王鏊听闻此事后会怎么想,别是“旧恨未报又添新仇”的感觉罢? 又听王鏊继续说:“去岁回乡省亲,听了不少方朋友的佳作,不知近来可有新作?” 他这是要出手啊,方应物感到很头疼。首先这不是怕了王鏊,这王鏊说破天目前也不过是编修。他背靠的苏州帮又不得志,若比未来还不一定谁成就高。 其次也不是方应物害怕丢人,比较诗词谁怕谁?再说王鏊是差点三元的人,他方应物只不过是一个小举人,输了也不丢人。 让方应物头疼的关键。是“人情世故”四个字,这不可不小心。方应物并不想王鏊斗气,因为这里是翰林院,是对方的主场。 自己这小小举子本来就是不速之客,是闯入圈子的外来者,夹着尾巴低调做人也就罢了;若表现的太张扬,很容易招来主人们的反感。人情世故大抵如此。 而且难办之处还在于,方应物还不能随随便便就服软装孙子。 都知道王鏊这股气,多半是冲着商相公去的,方应物只不过是“替罪羊”。但替罪羊也算是代表。他如果表现得太差,岂不让别人也看低了他背后的商相公? 人生在世,总是要遇到这种难以拿捏的时刻,人才和庸才的最大区别。就是处理这种事情的能力。 思索片刻,方应物便回道:“此次上京。路过江南见到落花,有所感触便口占了一首绝句,拙作不堪入耳,斗胆有请前辈指教——春去春来自伤惜,花开花落蝶应知。年年绿到王孙草,正是花残蝶老时。” 王鏊轻轻笑了笑,对旁边的同乡兄长吴宽道:“原博兄你看,方朋友曾经号称一人压住姑苏城,原来诗作也不过如此。只这四句,诗意平平无奇,用字平平无奇,诗情还有矫揉造作之感。” 整篇评论,字字都是贬低,没一个字是褒扬,这在文学评论中很罕见,不管怎么说,一般情况下都会留三分脸面的。但王鏊的真正意思谁还不懂? 成化八年状元吴宽是个温润君子,觉得王鏊稍嫌有些过,但他又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 他明白王鏊心里有郁气,就叫他发散发散好了,这方应物年纪还不到二十,受点小小打击也不见得是坏事。 再说方应物当初在苏州府行事也很过份,打得一干年轻才子溃不成军、几乎精神崩溃,还出现了一人压住全城的怪现象。 吴状元作为苏州帮领袖人物,自家后院出了这种事,即便脾气再好,那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快。同乡小弟王鏊要教训方应物,他真找不出阻止的理由,君子也是有立场的,不党也要群。 连吴宽都不说话,别人更没必要为了小字辈去与王鏊对着干,而李东阳则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方应物的反应。 却说王探花轻飘飘几句话,将方应物这首诗贬的一文不值,还是打着前辈指教的幌子,这叫方应物反辩都难张嘴——一个不好,就成了年少轻狂恃才傲物不尊重前辈,资历这种东西并不是虚的。 而且这里毕竟是翰林院的地盘,王鏊在屋中虽然算不得拔尖的,但论起江湖地位,他的话语权不知比方应物高多少。 此时商良臣不满的站了出来,对王鏊道:“王济之,方朋友与你素不相识,今日你以大欺小,毋乃太过矣!” 王鏊轻蔑的瞥了商良臣一眼,“怪了,什么时候评论诗词,只能说好不能说差了?忠言逆耳的道理,商前辈不懂么?” 方应物夹在中间,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脸色有点儿尴尬,“商前辈,先听在下几句话。” 他又对王鏊道:“在下路过苏州时,曾听到王前辈一首落花诗,诗云:鱼鳞满地雪斑斑,蝶怨蜂愁鹤惨颜;只有道人心似水,花开花落总如闲。 当时在下反复吟哦前辈大作,心里仰慕前辈风采诗才,便也咏了一首绝句以为唱和,诗情诗意用字大都借鉴了前辈的落花诗。 这首唱和绝句,方才在下拿出来献丑,倒让王前辈见笑了,也是在下功力不到家,难免在这里贻笑大方。” 随着方应物话音落下,附近人群都安静了,表情各异,极其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呆了呆后忽然都忍俊不禁,感到很好笑。 王鏊把方小朋友的诗大加贬低,说到一无是处,谁承想,方小朋友这首诗原来是唱和王鏊自己的诗作,甚至还借鉴了不少风格和字眼。 想想也确实如此,两首诗的气质确实很接近,重点用字也都是花和蝶,若方应物这首绝句是烂作,那王鏊的原作又是什么水平? 这算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众人连连感慨,方小朋友这种机敏的反应,简直绝了,不愧是也可以称为神童的人。在翰林院,十个人里有八个是曾经的神童,但想起刚才的情况,都自认肯定不如方应物。 王鏊这个跟头栽得真是......如果一定要找个词形容险些三元王探花,那就是“自取其辱”啊。 而王鏊本人呆住半晌后,也终于记起来了,他确实写过这首绝句。但他这辈子写过的诗词多了,谁能随时随地的全部回忆起来? 看看别人那哭笑不得的神色,自尊心很高的王鏊简直无地自容,强打精神对周围抱拳道:“在下无颜留此,与诸公告辞了。” 既没有弱了他和老师的名头,又没有惹起众人反感,这应该是最好的应对办法了罢?方应物暗暗想道,不然实在没有更完美的应对法子。 方应物不经意间还注意到,李东阳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他连忙擦擦汗,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父亲那边,钻进了菜鸟和扑街的圈子里深处。 但仍有不少人在远处指指点点,方应物甚至看到那几位阁老也远远地瞥了他几眼,顿时头皮发麻,感到情形已经有点失控了。为什么做人想低调也难! ps:想低调难,想稳定双更更难!另外,好友的书上了三江,就是那本天下道人,有点文青气息,大家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支持!还有一件事,年度作品评选开始了,大家有空多多投票啊! 第二百七十章 此子不走我走! 方清之正在与同僚热烈的谈论经义,没有关注到另一个角落里的事情。正说到高潮处,忽然感到有人捅了捅他的后背,方清之皱眉转过头去,却发现是自家儿子捣鬼。 方应物低声请示道:“是不是该走了?”方清之很诧异:“走?这有点早罢?” 随即方清之有所感触,此地满堂高士鸿儒,一群群的宰相和未来宰相,自家儿子饶是胆大之人,作为外来者猛然间面对如此多大人物,只怕也会很不自在。这种情况下,他难免要产生坐立不安的感觉。 自己这当父亲的该多多体谅他的自卑感才是啊上一科二甲第七、如今身为翰林院一份子的方清之挺了挺胸膛,很是善解人意的对儿子说:“也好,为父很理解你的心情,就如了你的意。先与我一同向掌院学士告辞,不然就要失礼了。” 掌院学士,就是那位与刘健、谢迁组成了第二个圈子核心的“谦斋公”,看外貌也是翰林院里年纪最老的之一。那边没有李东阳,没有刘棉花,方应物比较放心,便跟随着父亲一同前去告辞。 方应物可以断定,此人定然也是大人物,能当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岂能是普通人?岂会是史书上默默无闻的人? 但方应物就是弄不清此人到底是上辈子史书上的哪一位,方应物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位谦斋公姓甚名谁?”方清之简单答道:“姓徐单讳一个溥。” 原来就是徐溥啊,方应物恍然大悟。徐溥这个人在历史上名气不大,甚至算得上低调。不是特别关注明史的甚至不知道此人。但他日后也将是首辅,接的恰好正是刘棉花的班。他后面才是刘健。 现今徐溥位居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从官场规矩上来说。这样的职位已经是词臣的顶端了,差一步就能进内阁,只需要等待时机即可。 在第二个圈子这里,徐溥位居当中,少詹事东宫讲官刘健、左庶子东宫讲官谢迁、左谕德东宫讲官程敏政等人分列左右,再外围都是一群记不清名字的虾兵蟹将。 或许这些外围人士将来能位列公卿,但和动辄宰辅的人们比起来,只能算虾兵蟹将了,方应物一时半载也记不住那么多人名。其实在眼下的翰林院里。看一个人是热门翰林还是冷板凳翰林,只消看差遣就看得出来。 比如刘健、谢迁、程敏政三人,官职是什么毫不重要,品级也可以无视,重要的是都当着东宫讲官,这是为太子讲课的差遣,将来就是帝师身份。 挂上东宫讲官四个字、年纪又不是很老的,那就是炙手可热的未来巨星、从龙之臣。当然,程敏政在历史上因为唐伯虎而扑街。一辈子“只”混了个尚书,这纯属天灾人祸,比较特例。 闲话不提,却说徐溥徐掌院见“年轻俊彦”方清之要告辞。便问道:“天色还早,何以来去匆匆也?” 方清之很得体的答道:“今夜前来,特为小儿仰慕庙堂诸君子之风。故而破例引他登堂入室,一睹我朝众君子。眼下小儿夙愿已了。岂敢逡巡不去,在此坏了诸公兴致?” 徐溥目光顺势朝方应物看了几眼。点点头道:“余有所耳闻,此诚佳儿也。” 方应物站在父亲身后,忽然感到小小的感动,父亲大人虽然不善于表达什么感情,不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自己眼里也是缺点多多、水平不够,弄不好还要帮倒忙。但是,他提挈推举自己的心情,真是实实在在的。 这种告辞时候,还要点出自己的存在,所图何来?就是为了在别人心中留个痕迹,天下几十万读书人,谁不想在这儿留痕迹? 唉,方应物心里默默地叹口气,他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总是抱怨他水平不够拖后腿了,就像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自己这样先知先觉的穿越者。 与这些人物,方应物暂时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去刻意表现什么,只随同父亲抱拳行礼,然后就要走人。 但此时冷不丁听见旁边有人笑道:“此子不厚道,真不厚道啊,轻轻只言片语,便将王守溪气走了,与乃父之风大有不同。”所谓王守溪,就是被方应物气走的王鏊。 方应物抬眼瞅去,却见开口的人是谢迁——也是方才杨廷和指点过的。此名人与父亲岁数差不多,颧骨微高,额头宽广,眼睛小而有神,望之甚是精明。 对于谢迁这个本省同乡,方应物不会有什么好感,还是起源于成化十四年。这年父亲下了天牢,他在京师奔走呼号,那段时间是这辈子最郁闷压抑无助的时候。 期间他也曾找过两个同省高官求助,一个是礼部尚书邹干,另一个就是词臣中炙手可热的谢迁。可这两人都没有任何回应,方应物的帖子仿佛泥牛入海,即使打着商相公的名义也不行。 此二人出于种种原因不帮忙可以理解,政治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好,方应物也不是认定了他们。但此二人连接见都不肯接见,甚至连个回话都不曾有,这种没有半点同乡之义的冷漠叫方应物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这两人,方应物没有能力报复,再见到也只能当做没看见。但是没想到,谢迁居然主动说话,语气还多有轻佻挑衅之意,这就让方应物有点火大。 他忍不住反驳道:“小子我如何不厚道了?王前辈要我的诗词,我便好心拿出一首唱和他的作品,这是向他示好和致敬。他若不是存了私心,一心要我出丑,会自取其辱么?” 被方应物反驳了一句,谢迁不假思索立刻又回应道:“你要是真厚道,应该一开始就点明这是借鉴唱和之作。而不是故意不提,眼睁睁看着王守溪往坑里跳。” 历史上有句顺口溜是“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里面的谢公就指的是谢迁,由此可见谢迁之能言善辩口齿伶俐。那还是五十多岁时的谢迁,何况眼下正当三十多岁盛年的谢迁? 刚才这一句话,便十分诛心了,就差说方应物故意居心不良、挖坑害人,登时令众人侧目。 方应物简直怒极,当初是谢迁见死不救,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与他有过什么纠葛罢?更谈不上得罪他。那他今日这般不给情面的贬低自己人品,到底所为何来? 方应物没时间多想。随即再次驳斥道:“不好意思,在下年纪小,思虑多有不周,人情世故也都不懂,不像同乡谢前辈这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当时哪能想得到许多? 在下本意就是为了示好和致敬,最后成了那般状况也是始料未及,不想见到的。而谢前辈此言,颇有几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风范。” 方应物这种反讽的强辩风格。是从上辈子网上学来的,拿出来还是挺好用。周围人便想道,方应物年纪小,就算行有偏差也可以理解。谢迁今天就有些过头。无缘无故出言刺人,特别还是同乡后进,未免不合君子之道。太难看了。 这谢迁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论资历不到六年。但如今已经是正五品左庶子东宫讲官,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就是传说中的火箭干部。羡慕他的人有很多,当然愿意看他热闹的人也有很多 被方应物反讽几句,谢迁羞怒之下有些卡了壳,暗暗后悔。他没有想到方清之的儿子居然与方清之完全不一样,这俩人哪点像是父子了? 方应物心里也疑惑不已,始终没有搞明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谢迁到底有什么目的? 趁着对方卡壳的功夫,方应物继续追问道:“小子我与谢前辈今日乃是首次相见罢?成化十四年时候,我曾经投书于贵府” 之前方应物和谢迁唯一打交道的机会,就是这次,所以想从这里当突破口说起。不过周围人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神色,但方应物只注意谢迁,没有看周围人神态。 “住口!诸公在此,焉有你说话的地方?”有人呵斥道。 方应物被打断了,转头看去,原来是父亲大人。他心里闪过一丝明悟,这其中因果,父亲大人大概是知道的,那就没必要在这里罗嗦了,回家问父亲便是。 难道是当年自己搞道德绑架,在翰林院写诗讽刺别人是缩头乌龟,力捧父亲当翰林五壮士之一,让同为浙江人的谢迁坐蜡了? 谢迁脸色也很难看,以至于直接开口赶人道:“方清之,你不是要告辞么?”方清之扯着方应物,对徐溥点点头示意后,便就要走。 “新年嘉会,共聚一堂,意兴未尽,谈何离别?”忽然又有人笑道。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竟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刘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降尊纡贵的从第一个圈子那里走了过来,而且刘阁老竟然主动开口留人。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刘棉花打的什么主意。但方应物头皮麻得不能再麻了,以刘棉花的精明,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又听刘棉花笑呵呵对谢迁道:“老夫想留方家后辈说几句话!想来谢于乔不会计较罢?”谢迁面容阴沉如水,举手对周围人道:“此子不走我走,告辞!” 知情人一阵无语,这方家小子真是不同寻常,转眼间又气跑了一个名人,但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啊。 方应物无辜的看着众人,内心近乎绝望了,今天状况彻底超出了掌控。(未完待续……) PS:不是我偷懒,这章实在是难写,牵涉到无数伏线和名人。从昨晚到今早反复修改仍不满意,按说应该花个一两天功夫慢慢雕琢,可惜网文节奏不给我这个时间,只好现在先发出来吧,算是补昨天的。另外稳定两更难做到,但还可以不稳定多更啊,今天好像不会太忙,看我加更! 第二百七十一章 现实与史书 话说成化十四年时,方应物救出了父亲,然后很快就被发配到榆林边塞。关于之后的尾声,他就不十分清楚了,所以才惊诧于今天谢迁的不友好。 他力捧父亲为翰林五谏,情急之下还写诗词暗讽朝臣和翰林们装聋作哑不肯救人,这都不算什么,反正没有指名道姓,没有哪个大臣会傻到为这些较真。 大家这点修养还是有的,如果为了方应物几句不明所指的诗词便气急败坏,那岂不就成了主动对号入座?这种自找没趣的事情,稍有点智商就不会去做。 但偏偏世间有好事者、八卦党、分析帝这种生物,于是翰林院的谢迁便躺着也中箭了。京师便有传言,方应物那诗词所指责的人就是谢迁,谢迁就是坐视同乡加同僚下天牢而不管不顾的人。 事实上谢迁确实是这样做的,但他可以做,却不能让别人说。一般情况下,若人缘不错的话,也没人去故意传扬这样的事情。毕竟人非圣贤,谁没有点苦衷?谁没有点违心的时候? 可一旦突然传扬起来,那面子上就过去不去了。特别是正直敢言的方清之安然无恙出了天牢,依旧回到了翰林院,与采取了明哲保身策略的谢迁对比起来更是鲜明。俩人岁数相仿,前后只差一科,还是同省同乡。 那段时间搞得谢学士极其被动,很是苦恼,非常厌烦,幸赖有人撑腰,硬是压下了这种不利流言,大体上保住了声誉。有这种梁子在,谢迁见到方应物,能给好脸色就怪了。克制不住出言讽刺几句在正常不过。 所以方应物主动说起“成化十四年”时,周围众人才会脸色古怪,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是方应物报复性的打谢迁的脸啊。 只有方应物自己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而方清之并不想在这件事上闹得太僵,所以才喝止了自家儿子。 至于谢迁本人,当然很清楚,在成化十四年的那件事里,方家占据绝对的道德优势。自己纵然有千般理由、万种借口,那也是不占理的。 若继续在这上面纠缠不休,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看,故而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直接脱离此地。断了方应物与自己扯下去的念头。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望着谢迁的背影,心里泛起了一些思绪,他感到现实和史书确实是有不少差别的...... 上辈子看史书时,方应物时常恍惚不已,仿佛看的不是人物传记,是各种模板。而且总跳不出正直(刘健)、清廉(王鏊)、谦和(徐溥)、才华(李东阳)、无私(王恕)之类的模板套路。 像谢迁、王鏊这种人,在史书上无不是伟光正,不止这两人,就拿堂中这些人来说。除了纸糊三阁老这种完全不顾廉耻的,谁在史书上不是伟光正? 今天方应物突然见到如此多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济济一堂,不由自主的拿着史书描述与眼前真人做对比,好像总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谢迁在自己为了父亲登门求助时。故意闭门自守不发一言这种事,会写进本时空的史书中里吗?王鏊因为怀疑自己被商辂打压。一直耿耿于怀甚至迁怒于人,这种事会写进本时空的史书中吗?他们两人为了自己私心,故意出言贬损晚辈,这种事会写进本时空史书中吗? 方应物可以肯定,如果他们方家父子将来只是历史洪流中的路人甲,那么上述这些谢迁、王鏊的不体面事情也就隐没于历史尘埃中,这叫做为尊者讳; 如果他们方家父子将来兴旺发达、位列宰辅,上面这些事情就有可能会写进史书。所以关键就在于,谁能成为尊者?谁能成为更尊的尊者? 方应物又想起自己老师商辂,他老人家的历史形象近乎完美,简直是完人一般的存在,但不知是否真做过为了保持自己唯一三元荣誉,故意打压王鏊的事情?若没有点空穴来风,王鏊至于如此耿耿于怀,怨怼至今么? 想至此处,方应物猛然打个激灵,硬生生遏止住了自己的思路。再想下去就要出大事了,意识形态问题容不得混乱!他要做方应物,而不是李贽! 自己现在就是混读书人圈子的,质疑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质疑自己的道统,那就等于是自我毁灭。 方应物暗叹一口气,水至清则无鱼,毕竟人无完人,谁都有是毛病的,而且自己不可能与每一个人都处好关系。 同时,有点毛病或者与自己关系不佳,也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就是“坏人”。 最后,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对于他方应物来说,只要不触及道德底线,有那么重要么? 想通了这些后,方应物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只觉得修为境界又提高了一层,但是仍然看不到这条道路的终点在哪里,境界的最高层是什么样子。 “这谢于乔说方应物不够厚道,在老夫看来,好似贼喊捉贼,他谢于乔又何尝厚道了?只怕也名不副实罢? 如果谢于乔真是抱着训诫晚辈的心思,那私底下去耳提面命都不为过,何至于当着诸君的面前公然揭晚辈的面子,这是君子之道么?再说当年的事情,难道能怪方应物么?” 这番话叫方应物很是感到暖心,可是说出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口碑风评比谢迁差了几倍的刘棉花。 也正因为是刘棉花说出来的,旁边别人便只能沉默以对,就连徐溥也不好说什么。纵然谢迁有几分不是,但刘棉花名声也不怎么样,两边都不好说话,便只能沉默了。 看着一干清流正人无话可说,刘吉心内微微得意。当年方清之被天子盛怒之下打入天牢,一时间群臣束手无策,最后靠刘吉帮忙救出来的,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闪光点,当然没事就要提一提长脸,特别是有故意避事的谢迁之辈衬托。 方应物也算是看出来了,难怪刘棉花在这个时候突然蹦出来刷存在感。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就干了一件好事,当然会时不时的拿出来说。 可惜,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刘棉花就是无法坚持做一辈子好事的人,盖棺定论上史书时很是吃亏。 PS:这两章写的要吐血啊,不知道写出我想写的高深莫测感觉没有,下午翘班码字还被单位领导追杀了,苦逼的没法说。另外,月票啊,年度作品评选啊,能多来点吗!说不定能催生出伪第三更哦!今天还有5个小时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直面三巨头 刘棉花正说得高兴,难得有他非议别人,而别人无法还击的时候。(即可找到本站) 第二个圈子的首领人物,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徐溥行个礼道:“君子闻过则喜,此事我也曾经切责谢迁,而他早已闭门自省过,还请刘公不要追究不放了。再说这是两三年前的些许陈年往事,新年嘉时不谈这些。” 刘吉呵呵一笑,如沐春风:“这确实是老夫不周到,对晚辈过苛了,依了掌院就是。”转头又对方应物道:“谢于乔是你同乡前辈,做事偶有失误不算什么,今后不要借此说长道短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瞧着诸大佬交涉。一方面,他看得出谢迁在词臣中得到火箭式提拔,不但因为他状元身份,而且必然还有这位徐学士的大力扶持。 另一方面,刘棉花这老人精显然想要趁机卖人情,没有人情也要制造人情。至于徐溥和刘吉两人之间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就不是方应物所能看得出来的。 听到刘棉花大模大样的吩咐自己不准继续计较,方应物只能很没脾气的低头应声道:“老大人所言极是,小子今后不敢对谢前辈无礼了。” 刘棉花点点头,很有面子。 别人诧异了片刻,方应物怎么突然表现的这么软?但很快就了然于心。当初是刘棉花帮忙把方清之从天牢里捞出来的,在这件事上,方家父子无论心里怎么看待刘棉花,也不好公然和刘棉花对着干,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方应物又对父亲连连打眼色,催促父亲赶紧再次辞别,离开此地。方清之也觉得今天事情已经不太对劲。好好的一个新年公宴已经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正当这时,刘棉花忽然以手加额,轻叫道:“老夫糊涂了,险些忘了正事!” 众人集体斜视之,您还能有什么正事? “听说你是商公居乡所收的学生?”刘棉花对方应物问道。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难道想趁着这个场合帮我扬名?方应物暗想道,不过这不算坏事,便谦逊的说:“在家里时,受过商相公几日指点而已,实未曾学得皮毛。” 刘吉便道:“这就对了。商公是阁臣前辈。他的近况是我们阁臣都十分关心的。万眉州想叫你过去询问商公近况,不过他与你素不相识,便委托老夫来请。” 万眉州,首辅万安也,就在堂中第一个圈子那里......方应物苦着脸无语。什么询问商相公近况。无非就是试探商相公想不想复出而已,这一直是万首辅的心病。自己现在连个进士都不是,只是小破举人一个,真不想和这么高层的人物玩心眼去啊。 翰林公宴大堂就像围城,别人想进来,但是进不来;自己想出去,但是却出不去了。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到底是什么缘故?方应物十分苦恼。 话说回来,如果万安来请,方应物表达鄙视之后拒绝去见,那还算有性格。说不定能博得士林一片叫好,所谓不趋炎附势、不畏权贵也。 但刘棉花过来叫,他实在不便不给面子。无可奈何的深吸一口气,方应物只好跟着刘棉花亦步亦趋的朝着第一个圈子那边走去。 方清之目送儿子前去拜见首辅。心里忐忑不安。他今天带着儿子过来,纯属是为了让儿子见见世面。同时让儿子在词臣面前亮亮相混脸熟。但是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如此程度,最后居然连首辅都惊动了。 这下是走不成了,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属的圈子,也就是被方应物命名为菜鸟扑街的第四层圈子。但方编修仍心神不属的频频朝着儿子所在的方向看去,目光十分担忧。 别人就没这么担心了,只觉得方清之这个儿子太逆天了。区区一个本该打酱油的外来客,没多久从他们这个底层圈子跳到了第三个圈子,不多久又在第二个圈子风生水起,转眼间又转移到第一个圈子那里,说是三级跳也不过如此。 要是在官场有这速度的话,升迁之迅速只怕不亚于当年的商相公和如今的谢迁。 旁边同年杨廷和看着方清之神色忧虑,便宽慰道:“不必过于忧虑,令郎绝非凡品,从容游刃有余。” 方清之长叹道:“犬子说过一句话,我当时不懂,但如今真觉得有道理。他说性格决定命运,我看确实如此,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任何地方,他都有本事叫人不省心。” 按下方清之的担忧不表,却说第一个圈子的核心自然就是纸糊三阁老了。方应物站在三巨头面前,心里百感交集,眼前这三位,也真是一时之绝品了。 纸糊三阁老虽然都被骂,但他们彼此之间还是不同的,被骂的侧重点各有不同,在不同的领域各领风骚。若谁想研究官僚主义的负面因素,那么认真研究研究这三位肯定没错。他们可以说各有所长,身上凝聚了官僚主义最典型的因子。 万首辅被骂,是因为寡廉鲜耻、毫无节操、没有下限,在堂堂的奏章公文里写令人耳红心跳的羞耻小段子讨好天子有木有?抱着贵妃大腿攀亲戚有木有?有人用药水给他洗鸟壮阳,就被提拔重用有木有? 次辅刘珝被骂,是因为他只有嘴炮震天响,其实色厉内荏,虚伪得很,也没有才干,什么都做不成,但是却很好高骛远。 文渊阁大学士刘棉花被骂,是因为他是公认的有本事但不干事,只管结党营私不顾其他,正所谓尸位素餐、俸禄蛀虫也。 万安独自坐在凳上,淡淡的向方应物问道:“商弘载还想当首辅吗?” 够刺激!方应物险些叫出声来。堂堂一位人臣之极的首辅,问话竟然这么直白、**裸、不加掩饰!若换成在徐溥、李东阳那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正人君子是不可能这样说话的! 往深里想,这是因为万安太轻视自己,认为不需要玩什么心思,还是为了寻求接近真实的答案,故意采用的一种出其不意的谈话策略? 次辅刘珝不屑的轻哼一声,但刘吉却神色如常,不以为意。 PS:伪第几更了这是。。最难的不是构思剧情,而是构思人物角色该怎么说话,按一个扑街仔去想象庙堂巨头们怎么说话,真是难死个人。 第二百七十三章 第三个 不得不说,万安万首辅这句问话咄咄逼人,还挺不好回答,方应物心里直挠头。 若针尖对麦芒,实在没必要,从历史经验得知,商相公大概是不会回来当首辅了,说什么狠话都是没用的,最后只会平白让自己显得很二逼,自认精明强干的方应物最烦被别人这样看。 但若答话软弱些,也有点不合适,自己现在等于是代表商相公站在这里与他老人家的故人对答,丢什么也不能丢门面。 想至此,方应物突然明白了,万安之所以如此问话,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万首辅大概想用所谓的“气场”震住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惴惴紧张时,回答难免就软弱,说出“万相公多虑了,老师当然没有这种心思”之类的话,然后首辅老大人就可以对别人宣扬商辂如何如何了。 史书评价万安是表面宽和、内心阴鸷,果不其然......这招对普通少年人大概九成九会成功,可惜方应物是最特殊的一个。 穿越几年,方应物见过不少大人物,大小场面也经历过一些,经历丰富加上天然拥有上帝视角,对万首辅这种“气场”已经有免疫力了——说实在话,这气场还没汪太监压强大呢。 琢磨明白用意后,方应物就感到好开口了,无非就是打太极而已,若连这点基本功都没有,还是趁早回家种田去罢。 他清清嗓子,不卑不亢的答道:“老师的心胸,不是学生所能胡乱揣测的,不合师生之礼也,故而万阁老所询,晚生无法作答。若万阁老真想探究清楚,不妨坦诚相见,去信与老师询问,晚生可代为效劳送达。” 万安见方应物年纪轻轻言行却成熟得很。根本不吃自己这套,自己的目的也达不到,便没兴趣再与方应物多费口舌。 此后万首辅只管转头与左右闲谈起来,无视了方应物的存在,以他的首辅身份,与方应物多说一句话都是抬举对方了。 方应物暗暗腹诽几句,大老远的把人叫过来。就只问了一句话,问完就丢在一旁不管?好罢,上级一句话,下级跑断腿,这就是上位者的特权,不服不行。既然混名利圈就要适应这个。 方应物在这个宰相圈子里,与众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也不想与刘棉花公然表现出有什么特殊关系。看着好像没人注意他了,便抽身要溜号。 但是今天不知撞了什么鬼,方应物每一次想走人时,没有一次成功的,这次也不例外......有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贵公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方应物问道:“方应物?许久不见了!” 方应物抬头看了几眼,仔细辨认过后,仍满脸疑惑:“阁下何人?你我见过么?” 那器宇轩昂的贵公子脸色不甚好看,讥讽道:“上次你到京师,在忠义书坊有幸见面,难道真是贵人多忘事么?” 方应物做出恍然大悟样子,“原来是刘二公子!失敬失敬!” 成化十四年那次到京师时,方应物受忠义书坊东家姚先生邀请。参加书坊开业典礼,遇到过这位人称刘二公子的,听说是次辅刘珝的儿子。 传言说这刘二公子凭借父荫在国子监挂了名,但无心读书却喜欢不务正业的混文艺圈,书法不错,眠花宿柳这种事也没少做,有名的风流才子。 方应物无奈想道。看来那次写对联比拼,他莫名其妙的败给了自己,心里还有芥蒂呐。眼下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八成是想要找回场子的。 不过还想比文艺?小爷我蠢成什么样才与你比这些?方应物微笑着对刘二公子点点头。开口问道:“进士?”刘二公子一愣,摇摇头。 方应物又问道:“举人?”刘二公子又一愣,摇摇头。 方应物两眼望屋顶,口中吟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下浙江乡试第三名亚魁也。不知这翰苑之地,怎么会有白丁出现?” 国子监监生(还是走后门入的)刘二公子登时发可上冲冠......这方应物简直是玩赖啊!要比文艺,他搬出功名作甚?还有,他小小年纪竟然中举了? 这刘二公子今天与方应物一样,是搭着父亲顺风车来参加的,为的就是转一圈出去后可以向好友们炫耀显摆一番。 但方应物可以理直气壮的以士林后起之秀自诩,翰林们也并不排斥神童,刘二公子哪有这个底气?混文艺的就是比混功名的矮一头,他能进来只是因为父亲的宰辅身份而已。 读书人圈子说到底,功名是硬道理,靠父荫的国子监监生在十八岁举人面前,被鄙视是应该的,是受舆论支持的,谁也无话可说,即便刘二公子父亲贵为内阁次辅,也扛不住这个硬道理。 在翰林院这间大堂里,都是天底下最强的考试达人,方应物引以自豪的文凭简直成了最低档次,虽然他不得不服气但多少有点小别扭。 此时忽然冒出个比他还差的,方应物忍不住碾压快感,鬼使神差的模仿上辈子网络时髦话问道:“你在外面这么狂,你爸妈知道吗?” “当然是装不知道!”忽然有人呼应道,然后满场突然鸦雀无声,陷入了死寂。方应物心下奇怪,谁有这么大威力?他顺着声音望去,愕然不已,这呼应的人竟然是首辅万安...... 首辅不怀好意开次辅的玩笑,这可不是说笑时候,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的,谁敢胡乱捧场? 还用网络上的时髦话讲,方应物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自己这边小辈之间胡言乱语也就罢了,但万安插这一嗓子,性质就变了。老匹夫这时候多什么嘴! 场面继续静悄悄。万安呵呵几声,打破了沉寂,自嘲道:“老夫不该说笑。” 次辅刘珝面无表情,对着众人拱拱手道:“时辰不早,告辞了。”随后瞪了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拂袖而去,刘二公子耷拉脑袋,跟随离去。 宰辅中排名第三的刘棉花背着万安,面无表情但偷偷给方应物竖了竖大拇指。 刚才这短短片刻里,饱含着无数的内涵,足够分析帝分析上三天三夜。方应物脑中不由得闪过了一些史料片段—— 次辅刘珝与首辅万安面不和心也不和,刘珝自诩正直看不惯万安行径,公然大骂过万安负国无耻,当然他对首辅位置也有想法。两人之间无论因为个人恩怨还是权利争夺,关系都很紧张。 大概就在这两三年,首辅万安忍无可忍的发动群众,团结大多数,彻底干翻了不肯消停的次辅刘珝。然后.....然后第三阁老刘吉刘棉花顺势进位次辅,别的没啥太大变化。 此后又过两三年,正直大臣们与大太监怀恩里应外合,趁着新君登基机会,彻底干翻了万安。然后......然后次辅刘吉刘棉花顺势进位首辅。 其实只看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方应物始终搞不懂刘棉花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按理说,身为纸糊三阁老之一的刘棉花也该是被正人君子们打倒的对象。 闲话不提,只说眼下这个时候,不明真相的观众同样也搞不懂,方家小哥儿是怎么做到又气跑一个人的? 另外几个圈子的人远远的只看到,方应物与刘二公子说了几句话,然后谨身殿大学士刘珝便领着自家二公子,面色不善的离开了。 王鏊是第一个,谢迁是第二个,刘珝已经是第三个了罢?不多不少,每个圈子一个人,而且身份越来越高级。 第四个圈子的人纷纷斜视同僚方清之,儿子都这样,父亲肯定更加深不可测啊,方编修应该去第三个或者第二个圈子里混,和他们这些菜鸟和扑街在一起,实在暴殄天物。 此后翰苑便流传起一句话——方家小子,果非常人也。(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四章 吃错药了? 寒风烈烈,方应物跟随着父亲行走在长安门内的御道上。此时行人稀少(御道本来就不是大马路),黄云白日,令人顿生苍茫感触。 从翰林院出来的方应物叹口气,今天这场翰林公宴真是令他印象深刻。回想起来,他简直就是专门踩地雷去的,而且不止踩了一个—— 先是踩了王鏊和商相公之间的地雷,气走了王鏊;随后又踩了谢迁和父亲之间的地雷,气走了谢迁; 最后本以为能避过商相公和万首辅之间的地雷,谁知道又踩上了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之间的地雷,惹得刘次辅拂袖而去。 方应物觉得自己很无辜,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本心欲低调,奈何求不得,都是一只叫做命运的大手操纵着一切啊。 若不是王鏊挑衅,他会挖坑么?若不是王鏊自己不怀好意,会跳进坑里么?若不是刘棉花突然出来搅和,谢迁也就是与他斗几句嘴,会被一怒离开么?若不是万首辅突然插嘴,他和刘二公子之间不过是小字辈吵架,能引发刘次辅的不满,导致刘次辅离去么? 早知道,自己就该只在大堂门口向里面看几眼,长过见识之后迅速抽身走人,而不是自不量力的非要背着炸药包登堂入室。 方应物又仔细一想,只要自己是商辂的学生、方清之的儿子,自然就背上了相应命运。偶然中含有必然,那就注定要有这些遭遇,即使不在今天也要在其他日子。 在王鏊、谢迁、刘珝三人中。方应物并不太担心王鏊和刘珝。这王鏊就是个死文青,就算日后能当尚书阁老。那也不是什么出色的政治家,不同太担心; 至于刘珝。虽然当前贵为谨身殿大学士,但如果不出意外,没两年就要被滚滚的历史车轮碾压了。最没下限的万安和最没节操的刘棉花将会联手收拾刘珝,刘珝能逃得出去就见鬼了。 所以方应物最担心的是号称正人君子的谢迁,这位名声大,将来几乎是注定要入阁的,而且他还很年轻,政治寿命很长,又不像王鏊那么文艺。不要小瞧这种君子。这种君子一般不随便,但随便起来不是人。 方应物眼光落在前面父亲的背影上,他隐隐感到,谢迁与父亲之间他待要开口询问什么,忽然背后有人呼叫留步。 方应物转过头去,原来还是那位刘棉花身边的老家奴,只见得他拱手为礼,“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我家老爷说他今晚在府中恭候。” 在婚事作出决定之前。方应物不大想拜见刘棉花,还礼婉拒道:“今日遭遇如走马灯,至今尚头昏昏乎,改天再登门拜见阁老。” 刘府老家奴干笑几声。指了指方清之,“我家老爷邀请的是方编修。” “”方应物尴尬无语,闪开一步。露出父亲来。方清之略一思忖,不想和刘棉花走得太近。也婉拒道:“今日有不便处,还请阁老多加谅解。” 刘府老家奴摇摇头。又对方应物道:“我家老爷还说,若方编修不肯来,便改请方小哥儿前往本府做客。” “”方应物再次无语,刘棉花不愧是刘棉花。这下他不去是不行了,拒绝一人次是婉拒,拒绝两人次就是打脸了,他们父子眼下能打刘吉的脸么? 那就去罢,正好他心中有些疑惑,或许可以从刘棉花那里答疑解惑,方应物想道。 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已经回到府中,正在书房,方应物进了刘府,便被熟门熟路的引到这里,又有婢女上了茶然后退出。 此时书房中再无别人,方应物故意先抱怨道:“老大人当真不地道,我正与那谢余姚说话,你却突然插嘴把谢余姚气走了,但别人都把账算在我身上,背了一场黑锅。” 刘吉哂笑道:“不要不识好人心,老夫这是为你帮腔。” 我看就是你想趁机修理谢迁并卖人情而已,方应物心里吐槽几句,但没有说出口。只趁机问道:“谢余姚与家父之间究竟怎么回事?晚生愚昧,只觉得不那么简单,还是与当年的事情有关么?” 方应物到这里来,最大的目的就是想打听明白谢迁与父亲的之间的事情。他不怕刀枪剑戟,就怕未知,弄不清楚其中因果,总觉得有层阴影在自己头上笼罩。 刘大学士点点头,“当年令尊下了天牢,那谢迁明哲保身对同乡不管不顾,对你也是据而不见,这里面自然有更深的缘故。一是当时谢迁正是谋求东宫讲官的关键时候,若触怒了天子,东宫讲官之位必将成为泡影,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 方应物若有所思。东宫讲官别看没有实权,但却是每一个年轻大臣都梦寐以求的职务,是最终南捷径的渠道。做了东宫讲官,那就成了未来天子的自己人,只要自己不犯傻,又能熬到新天子登基,入阁做宰辅真是手到擒来。 若真是如此,难怪谢迁宁可冒着被士林指责的危险也要当缩头乌龟,倒是可以理解 又听刘吉继续说:“第二个缘故就比较诛心了。如今贵省大臣中,姚冢宰、商阁老、邹春官先后年老致仕,朝中暂时无有首领人物,老夫看那谢迁有这个雄心。” 话只说到这里,但也不必再多说什么,方应物自然听得明白。不过方应物确实没有想到过这里,经刘棉花点拨,登时恍然大悟! 拿自己父亲方清之与谢迁相比较,两人都是浙江人,年纪相仿佛,前后只差一科,而且都是混进了词臣圈子的高名次进士,父亲二甲第四比状元差得也不是太多。 在浙江官员缺乏强力领军人物的情况下,纸面上起跑线优势巨大、看似前途无量的两人就是天然的竞争对手。即使主观上没有想法,但客观上也存在着一些竞争,这与人品是否君子无关。 方应物又想起,那年父亲因为谏君下了天牢,又经过自己鼓吹造势,可谓是名气大噪、风头一时无两,而当时谢迁心里会怎么想? 按照之前类似事件的一般规律,父亲的下场大概就是贬到外地去,这恐怕也正是谢迁内心深处的期望。大明官场内重外轻,一旦父亲被贬外地,名气再大、声望再高也没用了,不在中枢就没资格去竞争什么,有谁被贬去当过州县官还能入阁的? 所以谢迁若是从自己前途角度出发,完全有理由坐视不理父亲方清之的死活。只不过出人意料的,自己父亲从天牢里出来后没有被贬谪,还能继续在翰林院混,保住了竞争资格还更上一层楼。 事情真相是不是这样,谁也说不清,只能是猜测而已。至于相信不相信如此诛心的猜测,就看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了,比如方应物大概就是选择相信——作为方清之的儿子,他能有立场选择不相信么? 另外,方应物发现刘棉花今天居然很配合,如此痛快的便把真相倒了出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也有所求。 至少可以说明,刘棉花很烦正道后起之秀谢迁。再进一步想,如果将来亲事成了,某亲家能取代谢迁的地位,绝对是刘棉花乐见其成的。 想明白了后,方应物不由得感慨万分,官场之中,利益纠葛实在是千头万绪,一不注意就能发现一条线头。 聪明人说话真的很省力气,不用明言就有了默契 却说刘吉不急不慌,一直等到方应物再抬起头,才饮了口茶,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方才在翰林公宴上,老夫偶然听说,你父亲曾经在翰林院中为你求亲?可曾有人选?” 方应物不假思索,坚决果断的答道:“没有!” 刘棉花笑眯眯的,摆出长辈架子道:“你如今只怕也是炙手可热的少年郎,不知有多少家愿意结亲。老夫比你多活了几十岁,论人情世故确实比你多见识过一些,如今却有几分婚事心得说与你听。” 方应物相当好奇,以刘棉花的实用主义性格,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难道刘大学士要对自己说“老夫是宰辅大学士,论权势地位几乎能秒杀所有人,给你功名富贵轻而易举,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只见刘吉轻轻咳嗽一声,敦敦教诲道:“这婚姻大事,最重要的是看对方人品,讲究性格契合、性情相投” 方应物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的愕然不已,这种很务虚的话真是刘棉花说出来的? 又见刘吉手臂一挥,语气加重了几分,“寻求亲事时,不要看重女方的门户、钱财、权势、官爵、名声、相貌这些东西,太俗气了!要讲一个心字!” 方应物目瞪口呆,刘棉花难道今天吃错了药? 按刘大学士的意思,结婚找老婆,不用看任何物质条件,要讲究精神和心灵若是别人说这些话,方应物不奇怪,但从刘棉花嘴里说出来,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诡感觉。 刘吉神色依旧如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淡然的抬手道:“老夫言尽于此,你回去仔细想想罢!”(未完待续……) PS:下午娃总算安静的睡了,趁着这功夫赶紧码了一章,不容易啊! 月票!月票!还是月票! 首先,第二更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诞生了。 然后,一年冲一万均订是目标,但月票榜的广告效应不可或缺,现在月票数也太少了,少的令我心碎,连五百基本票都差好多。 不是诸君不给力,主要是之前我很自觉的不求票啊,但今天不能不出来求了。 请大家不要懒得投票啊,先拉兄弟一把!目前距离基本盘只差一个二百五!二百五啊。 ———————————————————————— 最后,推荐几本朋友的书给大家—— 第一本是老牌作者阿飞的《斗战三国》,他文笔实力都不错,当年写过《三国游侠传》。 第二本是《都市透心术》,暧昧流作品。该作者的上一本书是《官妖》,很有特sè的官场书,基本水平还是有保证的。 第三本是《帝贼》,也是有特点的书! 第四本是《电影世界抽奖传》,电影无限类作品,作者很有想法,写电影无限类书还是有保证的。 。 。 。 第二百七十五章 谜底 从刘府出来,方应物还是没想明白刘吉是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了,拖一天是一年,形势迟早会明朗化。不过与自己的婚事比较起来,方应物觉得父亲的前途更重要一些,或者说更值得他关注。 无论如何,至少就目前情况来看,自己还挺吃香,预计婚事不会太差,无非是选择问题而已。有自己的“眼光”在,找老泰山不会撞上扑街,但父亲的前途可就有些莫测了,不确定性更大一些。 到了家后,方应物没有回自己的西院,向门子打听过后,便去了东院书房寻找父亲,旁敲侧击的询问道:“父亲大人与那谢迁之间,是否有过什么心病?有人拿你们二位对比过么?” 方应物已经从大学士刘吉得知了内幕,但仍来询问父亲,主要是为了与刘棉花的话互相对照,同时对刘棉花所言进行核实。古人云兼听则明,多长几个心眼没错。 方清之正襟危坐,放下书本,盯了方应物片刻,才开口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且认真读书备考去,明年春闱才是要紧大事,其它有些事情不该由你胡思乱想。” 父亲居然还不肯承认或者坦白直说?方应物暗暗叹口气,父亲与谢迁之间明明有内幕,但却不肯明言,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是碍于君子身份和脸面,在自己面前不想谈论这些罢?这种心态,就是君子耻于谈利也。 方应物忽然意识到,不止是父亲。只怕很多正人君子都是这种心态。因为他们是君子,所以嘴上不谈功利。只谈道义。若涉及到不上台面的事情又实在扯不上道义时,最多也就是暗示几句。 而刘棉花则不相同。他可以毫无顾忌,把争名夺利的事情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说,并不觉得这是羞耻事情。当然,想让刘棉花言所欲言不加遮掩,前提是彼此关系熟到了方应物这个地步。 方应物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比较一番,发现自己还是与刘棉花说话比较爽快作为从礼崩乐坏年代穿越过来的人士,还带有上辈子烙印的方应物虽不算恶人,但确实是比较习惯于和刘棉花打交道。让一个二十一世纪人士耻于谈利,太不现实了! 比如今天。刘棉花很直白的告诉他说“令尊具备与谢迁争夺浙党瓢把子的资格,老夫也想在中间取利”;而父亲方清之则不好意思承认这种可能性,好像承认了就会玷污清誉似的。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对比鲜明,当今主流舆论所推崇的,显然是父亲这种,刘棉花那种很不容易博得士林名声。 想到这里时,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失声大叫道:“原来如此!” 方清之重重咳嗽一声。“好好的说话,你鬼叫什么?” 方应物之所以叫出声,是因为他终于想明白,刘棉花谈到婚事时。那看似失常的话是什么含义了。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在心头,百思不得其解,刚才却豁然开朗。 什么要与女方性格契合、性情相投。什么要用心去考量刘棉花说的女方并不是指的女子,而是女方家的老人啊。甚至指的就是他本人。 刘棉花的真实意思就是忠告自己——“以令尊方清之的交际,给你找的亲事大概也将是同道中人。换句话说。若有一个古板方正君子给你当老丈人,一言一行都与你不对付,在官场上还与你对着干,那你受得了么? 而老夫很清楚你是什么秉性,对此也不介意。你与老夫谈论问题也很能谈得来,但要是换成别人又会如何?还能像老夫这样理解你么?” 即便方应物两世为人,经历也算丰富,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刘棉花认识问题的水平很深刻,说出来的话真是一针见血、直指人心。 婚姻确实不能只看门户、权势、钱财、名望这类太物质的东西,最重要的还真是感情啊若碰上一个八字不合,动辄就要为了意识形态问题进行争斗的老丈人,即使对方权势再大、地位再高那又怎样?只怕会起到负作用,那还不如找一个品性比较和谐的。 方应物再回想起穿越以来遇到的人物,若说自己与谁谈话最放得开、最不用务虚,好像只有刘棉花了。除此之外就算是商相公当面,自己说起话也要小心谨慎,先在心里斟酌一遍,不敢冒冒失失的随便说出口。 想必所谓的相性契合,指的就是自己和刘棉花这种罢?方应物继续想道,以前刘棉花最大的优势就是权势地位,而今天刘棉花则是对自己有意提醒,他还有另外一种竞争力,性格问题确实应该在婚姻中占有很大比重。 不知不觉间,方应物心里的天平再次倒向刘棉花了,而且优势幅度很大。同时他不得不佩服,刘棉花的技术真是登峰造极,不动声色之间便轻而易举的改变了自己的心境。 从另一个角度往深里说,如果真成了亲戚,刘吉大概可以不讲原则、不惜被骂结党营私也要扶持自己;如果换成父亲的同道成为自己老丈人,那只求对方别把自己当成刷大公无私名声的垫脚石就不错了。 当然他也深知,如果选择刘棉花当自己的老丈人(如果刘棉花不悔婚的话),也不是没有缺点。他方应物作为一个略有名气的小清流,娶了刘棉花的女儿当正妻,似乎不太好向舆论交待。 一个不好,被扣上卖身求荣、贪图富贵的帽子都是轻的,更严重的是,自己之前所塑造的正面形象很有可能要全部付之东流,说不定还会连累父亲的名声。 不过另一个选择李东阳也不算差,如果最后真的是放弃李东阳而选择刘吉,应该不算嫌贫爱富罢?方应物低头左思右想。 还应该注意的是,不要在这件事上面得罪人,刘棉花不好得罪,李东阳同样也不好得罪。这中间需要自己仔细筹划,而要先过的,就是父亲这一关。 方应物出了父亲书房,在回到东院的路上仰望星空并长叹一声。想当年刚穿越时,他也是清纯好少年一枚,现在真是变得越发功利了。这是长大成熟的缘故,还是进入名利圈后催生出来的?(未完待续……) PS:今日周一,单位闲杂事务缠身,无力双更,勉强保底,明天再战!另外,昨天推荐朋友的书,结果有本帝贼好像要太监,罪过罪过,俺真不是故意的,都是月亮惹的祸。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片孝心 各家衙门的公宴纷纷扰扰不谈,吃吃喝喝完毕,也就到了过年时候。这个时候,也是各家主妇、管事、仆役最繁忙的时候,里里外外忙的一塌糊涂,买年货、发奖金、准备吃食、打扫卫生、收拾庭院 但是对方清之、方应物父子这样十指不沾泥的甩手掌柜而言,好像比平时还轻松。轻松到可以坐下来,并对酌谈心。 外面小雪下着,屋中小火炉点着,一杯小酒喝着,几碟小零食吃着,场景很是温馨惬意。只是看着毫不拘束、挥洒自如的儿子,方清之心头泛起了浓浓的挫败感,只觉自己扮演“严父”这个角色真失败。 从前父子见面不多,偶尔碰面时,虽然因为生疏导致经常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自己摆摆严父架子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自从儿子搬了过来,朝夕相处之下,不知不觉的,自己这做父亲的威严一点点流失了。时至今日,才一个月功夫,眼看着自家儿子就要上房揭瓦了。更可怕的是,自己根本找不到原因,好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态演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方清之不由得连连感慨,子曰的真有道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自家儿子这种情况大概就属于“近之则不逊”了。 父母对付子女的大杀器之一就是婚姻问题,方清之问道:“与宾之兄的亲事,你到底作何想?哪能一直拖而不决?为父总要去回话。” 李东阳很好,可惜方应物下定决心道:“可否拖延到会试结束?若实在不能。那就婉拒了罢。” 刘棉花这边已经起了疑心,开始拿话点自己了。如果还继续态度暧昧,只怕刘棉花那边就交待不过去。 别看刘棉花貌似好说话也不怎么摆谱。但不要忘了他毕竟是内阁三巨头之一,若他方应物自大的忘了这一点,肯定会很倒霉。 换句话说,刘棉花可以对他方应物玩暧昧,但他方应物没资格对刘棉花玩暧昧,刘棉花可以反悔,但他方应物没资格反悔没别的理由,地势使之然。 对儿子的回答方清之感到很意外,“前几日你还很含糊。今天怎的如此明确了?” 他很快就记起,翰林公宴结束后,自家儿子曾经去过一趟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府上,态度变化难道与此有关?“莫非刘阁老对你说过什么?” 方应物想了想,现在没有必要再对父亲隐瞒了,明言道:“刘棉刘阁老一直有意招我为婿,有八九分可能,还没到十成定局。” 竟然有宰辅大学士想要嫁女过来?本该是心神大震的事情,但方清之却有点麻木了。有点习以为常了。哪怕自家儿子说玉皇大帝要把七仙女嫁给他,那也不值得震惊了,在他身上,诡异的事情太多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方清之脸色最终还是变了,放下酒杯,很严厉的说:“你打算为了刘阁老而拒绝李西涯?不求志同道合。却贪慕荣华富贵,做人怎可如此?却叫世人如何看待我方家?” 方应物叹口气。正是出于志同道合才选择了刘棉花啊,再说他方应物哪里像是贪慕荣华吃软饭的人?有什么荣华富贵比他的眼光更好? 而且还有句老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刘棉花与李东阳之间谁是君子谁是小人,看史书一目了然。 他只能对父亲解释道:“父亲此言过矣,那李西涯与刘阁老没差多少罢,只是李西涯更年轻一些而已。两家都很好,无论选择谁家,都和贪慕荣华没有什么关系。” 方清之勃然大怒道:“差不多?刘阁老怎么会与李西涯差不多?一个是宰辅大学士,一个是郁郁不得志的老翰林,怎么在你嘴里成了差不多?你这样说,难道就是为了遮掩你追求荣华富贵的心思?简直是无理之极的狡辩之词!” 方清之说完,狠狠瞪着儿子。这方应物可以胆大妄为,反正也管不住,但不能侮辱他方清之二甲第四名的智商!李东阳说破天,也没法与宰辅大学士相比! 等等!方应物连忙抬手,他脑子有点乱。 听父亲的意思,历史上功业显赫、谥号文正的李东阳现在是个大扑街?不然怎么称之为郁郁不得志的老翰林?大家说的李东阳是同一个人么? 方应物收拾起心思,小心问道:“西涯公在翰林院不得志?” 方清之答道:“李西涯才华出众,文采奕奕,为父深为钦佩。但李西涯在翰林院中有个不中听的外号,叫做李十八子。” 方应物迷惑不解,李字拆开就是十八子,历史上不是没有过这种拆法,但这与李东阳扑街有什么关系? “这个外号,就是调笑李西涯在翰林院快十八年了。”方清之没有卖关子的习惯,很快便给出了解答。“李西涯少年高中,成化初年便入翰林,至今差不多十六七年,但只做到了从五品侍讲,所以称得上不得志。” 方应物无语,事情果然与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自己受到史书影响,下意识地默认李东阳声名显赫、功业彪炳、春风得意,原来他现在就是个半扑街啊。 翰林里什么样的人算作得志?熬出资历后,能转为寺卿、侍郎、尚书的算是得志,能升迁为詹事坊局官员的算是得志,最后当然是殊途同归的入阁。 但是若一直在翰林院里熬资历,那就只能一直是“有潜力的新人”,当新人不再新时,就是老板凳了。 李东阳如今快十八年了,还在当“有潜力的新人”,还被看做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这是什么概念?那商辂商相公,入翰林三五年功夫。便“入阁参赞机务”;再看那谢迁,只用二十年时间便成了内阁大学士。 李东阳的幸运在于。他十八岁中进士,到现在也才三十余岁,还有时间和希望。 方应物回想起翰林公宴的情景,难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东阳没去到第二个圈子里混,只和吴宽、王鏊这些人混第三个偏文艺的圈子,敢情现在李东阳地位还不如谢迁这种晚了十年的后辈。 也难怪自己父亲为自己寻求亲事时,那李东阳居然主动示好这不是降尊纡贵,他现在也没比父亲强多少,堪称是门当户对。如果他现在是注定要入阁的热门人物。那还看得上方家么? 如果其他穿越者听到这种事,必然欣喜如狂,这可是烧冷灶、雪中送炭、抱大腿的绝佳机会,没准虎躯一震还能把李东阳收为小弟!但是,事情在方应物这里有点纠结了。 按下方应物杂乱的心思不表。只听得方清之苦口婆心的对儿子说:“你的眼光何其短浅!别看李西涯今日郁郁不得志,但为父看得出来,龙潜九渊终有翱翔之时,他日必将名扬天下、青史留名!刘吉虽然一朝得势,但也是靠着当今世道如此。邪不压正岂能长久?” 这些话和道德关系不大,主要涉及到的是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的辩证关系,这已经是方清之在儿子面前所能说出的极限了。 君子言利简直太羞耻了,但没法子。方清之知道对儿子讲君子大义是对牛弹琴,大义灭亲又下不了狠手。 子不教父之过,只怪自己当年疏于管教。所以才导致儿子三观出现了偏差,方清之心里唏嘘的自责道。 方应物斜视之看不出来啊。父亲眼光竟然大有长进,能判断出李东阳将来会雄起。 父子对视片刻。忽然方应物脸色一黯,表情沉痛的说:“父亲所说,我都明白,父亲苦心,我也明白。但人事难两全,儿子也身不由己!” 这又是哪一出?方清之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这是何意?” 方应物起身并拜伏于地,语气“当年父亲下了诏狱,儿子在京中奔走营救,为了求得刘大学士出面,所以答应了人不可言而无信,儿子我若反悔,岂不成了反复无常之小人? 此事一直不敢对别人明言,唯恐有辱我方家门风,但时至今日,不得不说了!就请父亲成全了儿子这千金一诺罢!” 什么?还有如此内幕?方清之愣住了,难怪刘吉帮他说话并屡屡示好,敢情从两年前就有了这么一层准亲家关系! 若有承诺在先,确实不好反悔在后。方清之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指着方应物喝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竟敢私定终身!” 方应物继续伏地,略微哽咽的答话道:“为人子者,怎能看着父亲在天牢中受苦?古人有为父母屈身从贼者,儿子又有什么不能委屈自己的?”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从天牢中出来!”方清之愤然道。至于为什么愤然,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愤然!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方应物仍然俯首道,“李西涯公那边,可让儿子亲自去说,不叫父亲难做。” 方清之看儿子语气消沉,羞愧的连头也不敢抬,其实他也是一片孝心啊。最终只能长叹一声,“起来罢!你也受委屈了。” 方应物潇洒的起身拍拍土,脸色从容淡定如常方清之心头又冒出了说不出的愤怒,喝骂一声“混账东西”,抬手便打。 方应物抱头鼠窜,滚回了东院去。(未完待续……) PS:先补昨天的。这两日主要在构思下面的大剧情,写得略慢,敬请谅解!不过想得差不多了,今天再来一发两发都不奇怪。 第二百七十七章 我再想想法子 新年元旦,是大朝会。成化十七年元旦大朝没有发生什么惊悚的事情,是一次祥和喜乐的朝会。 在朝会结束后,大小官吏开始过年,京师正式进入了名片满天飞的时间。人人都制作了几麻袋名片,见到朱红大门就投一张,算是上门拜过年了。主人家也不必出来见客,只需让家奴在门口收名片即可。 这种风气,大概是礼制简化的结果,不然京师官员数千,谁没有百八十个同乡、同年、同窗、好友、上司?如果按正常人情礼节拜年,只怕拜到下一个新年也拜不完。 方府也不例外,翰林院编修方清之虽然对这种浮躁的风气很不满,但也不得不顺应潮流,一边安排人在大门口收名片,另一边派人出去发名片。 在家闲得无聊的方应物被抓了壮丁,背着一包父亲的名片出门扫街,但凡见到收名片的人家,就上前去发一张,甭管对方到底是谁——这种情形,让方应物恍然间有了上辈子群发短信拜年的感觉。 西城一带官员住宅密集,方应物发着发着,居然发到了李东阳家。他站在门口沉吟片刻,叫李家人很是奇怪。 “在下士林后进方应物,求见贵府李大人,烦请通报。”方应物对门口收名片的门子道,又不补充了一句,“家父讳清之,乃李大人翰林同僚。” 在方应物想来,对李东阳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做不成亲家也别当冤家。在将来这可是比谢迁之辈声名更响亮的厉害人物。若能见到面,就要小心解释一番。争取李东阳的谅解,别让李东阳留了什么芥蒂。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把方应物引进了宅中。李东阳祖辈寄居京师多年,他又是在京师生长,故而也勉强算是京师土著了,宅院面积比方家要大很多。 方应物被领到了一处厅堂,却见李东阳身着便袍,居坐堂上当中,正与数位亲朋好友畅谈。方应物行过礼道:“晚生有几句话,斗胆想与李公单独一谈。” 李东阳对方应物态度十分和蔼。又起身与方应物去了侧面内室,落座后饶有兴趣的说:“你有何话要讲?” 方应物斟酌着词句,“李公文华灿然,海内共仰,晚生也是极为景仰的,只恨不能早日识荆,拜于门下得到早晚教诲” 方应物这一顶顶高帽子送出去,但李东阳不动声色,继续听着不说话。 方应物拍完马屁。口气一转道:“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晚生与李公有缘无分,李公的厚爱,晚生是当不起了。” 李东阳微微一愣。抓住要点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令尊的想法?”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的说:“家父心中愧疚,不知如何与李公明言。故而晚生斗胆前来相告。” 李东阳在史书上号称“李公谋”,擅长谋算。遇事极有心思,当即又追问道:“莫非你另有心仪之人?不知是哪家有如此福气?” 方应物行礼致歉道:“实不相瞒。晚生两年前与文渊阁大学士刘公有过约定,要等他招婿,但家父始终不知,以至于冒失招亲了。” “原来是刘阁老”李东阳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但这口气意味深长,还带着几分轻视。 方应物当然不想出现负面舆论,连忙又解释道:“当初家父下诏狱,晚生为了救出父亲,不得不与刘阁老打交道,然后才有此约定,如今实在反悔不得。” 李东阳闻言恍然,不由得叹息道:“如此倒是情有可原,怪不得你,人子尽孝何惜此身,大义当前,正该如此。” 方应物再次很诚恳的道歉:“晚生确有苦衷,多谢李公宽谅!否则真是无颜再来见李公!” 李东阳略微感到诧异,他诧异的不是方家拒亲,而是方应物的态度。 一个巴掌拍不响,亲事是双方的事情,本来就只是处在初步接触阶段。方家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都实属正常,李东阳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这方应物的态度却让李东阳十分稀奇。按理说,方清之虽然地位略低于他李东阳,一个是七品编修,一个是从五品侍讲,但大体上没有本质性的区别。 编修和侍讲之间的差别对翰林们来说不算什么,所以两人之间只能说是新人和老人的差异,相对而言比较平等的。 方应物作为方清之的儿子来见他李东阳,只以晚辈身份即可。但是李东阳感到,方应物对待自己,简直就像是当成了朝廷大人物一样对待。 方应物接人待物本该是什么样子,李东阳在翰林公宴上都见过,当得起不卑不亢四个字,但这小哥儿却对自己另眼相待、毕恭毕敬,实在让李东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礼多人不怪,方应物这种态度效果很不错,至少比前面那些拍马谀辞的效果大得多。而且李东阳自诩还是有几分眼力的,方应物这谦逊表现做不了假,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对不能结亲表现出来的遗憾也不是假的,确实是非常懊恼的。 这时候方应物正要告辞,李东阳开口道:“人不信不立,我自然不会劝你失信于人。” 方应物暗暗松了一口气,今天来见李东阳,其实就等得这句话,如此事情了结,以后专心等着刘棉花消息就是。 随后李东阳突然又道:“不过你若真有心与我李家结亲,我再想想法子,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什么?李东阳还不肯放手?方应物呆住了,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在不结仇的前提下婉拒掉亲事。刚才好像已经达到了目的,但这李东阳怎么转眼之间还想继续? 李东阳只以为方应物因为内心惊喜而发呆,便笑而不语。如此聪明能干、才气横溢的少年人,又真心向着自己、敬重自己,若不能成为自家女婿就太可惜了,当然要再试试看。 方应物连连苦笑,“晚生何德何能,招来李大人青眼相加。” 直到出了李家大门,方应物仍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今天表现的太过火,反而激发了李东阳的爱才之心?若这件事还继续扯皮下去,他夹在中间就十分难做了。 从史书记载判断,李东阳的谋略和隐忍不亚于刘棉花,虽然道不相同,但却同样的坚韧。 刘棉花可以在一帮正道清流围攻中屹立不倒,而李东阳也是能在奸邪横行时稳居不动的人。所以夹在李东阳和刘棉花两个韧性十足的人物之间,是非常令人感到窒息的事情。 方应物心里的苦恼无人可倾诉,又该要费嘴皮子去向刘棉花解释了——不然刘棉花再产生误会,以为他还想继续骑墙观望,恼怒之下一巴掌拍过来就不妙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头大如斗。(未完待续……) PS:状态不佳啊,本想明天修改的更好看后发,但又怕说我断更,只好先发了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两耳不闻窗外事 方应物徜徉于西城街头,继续发名片大业,但经寒风吹了吹,脑子更清醒了,登时发现自己问题之所在。 一是自己因为上辈子记忆,对未来巨头李东阳实在太恭敬了。 当今的李东阳地位只是一个文化名流加普通翰林,说好听点就是还在养望,距离以宰辅大学士身份执天下文柄的巅峰期还有十几年,但自己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李东阳当成印象中的高官大佬去对待。 自己这种错位让李东阳产生了错觉,同时也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认同感。 第二问题则是由第一个问题衍生而来的。 李东阳提出和方家联姻,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只是两个关系不错的同僚之间结个亲而已,京师里这种事数不胜数。 但他方应物却因为看重李东阳,把这桩亲事却当成了一件可以影响未来格局的大事件看待,态度极其郑重,婉拒时表现的极其遗憾。看在李东阳眼里,当然就会觉得自己“意犹未尽”。 此外再加上李东阳喜欢提挈年轻后辈、李东阳和商相公关系不错等因素,结果又叫李东阳不想放手了。 方应物又突然醒悟到,只要再与刘棉花解释明白,别让刘棉花对自己不满,那下面就没自己什么事情了。今后这段时间,将是李东阳和刘棉花角力的时间,谁赢了这一局,他就只能当谁的女婿。 想至此处,方应物忽然轻松起来,也不再纠结了。不用承担抉择重任的感觉也挺不错。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让别人去争罢! 发完了名片。又去拜访过书坊姚先生等几个同乡好友,方应物暂且闲了下来。京师毕竟不是故乡。没有那么多亲朋好友需要拜年。 但是北地风俗毕竟与南国不同,方应物与两房小妾对京师新年气象颇为新鲜,连续两三天都出门游街串巷看热闹。这天午后,方应物领着小妾从外面回来,在门房里迎头撞上了父亲。 方清之皱皱眉头,教训道:“按照昔年惯例,会试第一场是二月初九,距今只有一个月。时不我待,你也该收心读书了。” 父亲说的没错。方应物也不是什么逆反的中二少年,当即唯唯诺诺道:“父亲所言极是。” 方清之又道:“你的春节到今天就算过完了,从今日起你闭门温习经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要出门闲逛了,若外面有什么事情也不要分心了。” 方应物继续唯唯诺诺,“父亲所言极是。” “去罢!”方清之挥挥手,让方应物回了屋。 大明会试基本模式与乡试相同,只不过乡试在秋季八月举行。所以叫秋闱;而会试在次年开春后二月举行,便称为春闱,几乎就是刚过完春节就要开考,时间很紧张。 书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距离会试开考还有最后十几天。京师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这会试可是一项大工程,不仅仅是几千考生的事情。还需要朝廷与两个京县动员大量人力、物力。 但正如方清之所说的,外面一切与方应物无关。他只管读书。 这日,方应物正在屋中复习论语集注,兰姐儿在一旁帮忙。考试题目中,有三道四书题,其中一道必然出自论语,其余两道则从另外三本里选。所以论语乃是重中之重,不能不多复习的。 忽然光线一暗,方应物抬起头,发现父亲站在门口,便开口笑道:“父亲所为何来?莫非是要考校儿子么?” 方清之并不说话,伸手递给方应物一张纸笺,“这是为父刚刚抄来的,你自己看。” 方应物很纳闷,自己家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父亲从来不是故弄玄虚的性子,今天怎么也这样了? 他接过纸笺,展开细看,却见上面写道:“达贼自去年冬季西入河套,侵扰宁夏、延绥等地方,又数次入大同、宣府边境。奴婢与提督军务王越议定,宣大数十年来无人出外边追杀贼子,料定贼子必然掉以轻心,官军如若挑选精锐,趁虚而入,捣其巢穴,破之无疑。 一月十二日,选调京营、大同、宣府官军三万一千员名,自孤店关出兵,昼伏夜行,不动烟火。其时风雪交加,大军不为达贼所察,至十七日到达猫儿庄边界。 当夜将所统官军分为数路出境,奴婢与提督军务王越皆为前驱。行至天明,前哨官军到达威宁海子的地方,探哨亦看见达贼老营...... 各哨官军趁势争先砍射,在阵前夺取达贼首领旗纛,达贼方才败退。追奔四十余里,达贼重新聚集对抗。奴婢与王越并合官军,用枪刀弓箭一齐射打,贼军再次溃败。 ......十九日,奴婢回到大同城,查得本次战役生擒幼男、妇女三百七十一名,斩首八百三十七颗,掣夺旗纛十二面,战马两千三百二十五匹,沿途用刀砍死乏马不计其数,盔甲弓箭皮袄鞍仗等项一万五千余件。 又,乱军中酋首汗主巴秃猛可、满都海斯琴伪装潜逃,为奴婢身边护卫侍女孙氏识破射杀,经达贼口中确认无疑......” 只看得方应物目瞪口呆,脑中像是开了锅似的,一片混沌。 首先,这应该是一封奏折节选,从口气来看,应该是汪太监的大手笔......不过这大手笔也太大了罢! 关注威宁海方向这个主意,确实是他提供给汪芷的,历史上本来就有这么一场著名战役。所以作为线索提供给汪芷,应该能小小满足她的追求军功之心,但是汪芷玩的也太大了罢? 奏折里的战果若不是虚报,好像远超他上辈子看到过的史料记载。不过细想也正常,这次各方面准备更充分,战果大一点也不算奇怪。 其实斩首多几百少几百还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这次汪芷大军怎么把鞑虏可汗巴图猛克和满都海皇后两个历史名人一锅端了,历史不应该是这样啊? 巴图猛克就是北疆史上声名显赫的小王子,是当今黄金家族唯一血脉,而且今后将成为鞑虏的中兴之主,理论上他应该从成化朝一直蹦跶到嘉靖朝的啊。难道是因为鞑虏可汗部族近两年与大明和好,便丧失了警惕性,被偷袭到措手不及、生活不能自理? 北虏名义上的可汗小王子一挂掉,黄金家族就算彻底绝嗣了,以后北方形势将会变成什么样,方应物也茫然不知了。穿越以来,这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历史走向大变动,将彻底改变北方边疆未来的情况。 好罢,鞑虏未来的中兴之主挂了,对大明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事,再说小王子和满都海的死活和他方应物的生活关系不大。 对方应物而言,更大问题在于——从奏折里看,射杀小王子和满都海的功臣,竟然是自己的候选情人孙小娘子?奏折里说,满都海和小王子两个最重要人物化妆逃跑时,被孙小娘子认出来并射杀,真的假的? 方应物不由得回忆起被发配到榆林时,在路上曾经遇险,幸亏孙小娘子神射吓走了几个达贼哨骑。当时有个达贼首领被射掉头盔,露出了女人脸孔,据他判断有可能就是满都海王后,莫非孙小娘子那时记住了长相,故而这次阵前能认准了人射杀? 而且根据上辈子史料记忆,现在北虏可汗巴图猛克似乎不到十岁,战阵上常与满都海同骑一马,所以不幸被孙小娘子一锅端? 这小娘子学了屠龙技,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但......方应物忍不住苦笑几声,这真是给他带来了许多不确定。孙小娘子要是被赏个诰命夫人,他还怎么纳为小妾? 方清之重重的咳嗽几声,把方应物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方应物又想起什么,“父亲为何将这份奏折给我看?父亲不是说过,叫儿子这几日专心读书,一切外事都不必关注么?” 方清之答道:“此北虏汗主巴什么的,去年刚受朝廷册封为顺义王,如今却被大军偷袭射杀......朝廷得到战报,庙堂上已经吵成了一团乱麻。” 方应物很无语,华夏之邦还是很讲究名分的,那巴图猛克毕竟顶着大明顺义王帽子。本次威宁海之战到底算是一件不世大功还是边军擅杀封臣,这是个问题。 恐怕也只有汪芷这种人才会胆大包天、不怕争议、不计后果的干出这种事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汪芷出兵之前,并不知道是哪支北虏部族住宿在威宁海,误打误撞的遇到了可汗这支。可以想象,汪大太监干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情,现在必然已经骄傲的鼻孔朝天了。 按下心思,方应物又问:“不过与儿子何干?” 方清之满脸的无奈,“汪太监在奏折里说,你在榆林时便有定策,本次偷袭威宁海也是依你之策而行,所以朝廷叫为父来询问你的意见。” 方编修真搞不懂了,自己这儿子为何总是这般招人眼球?把他关在家里读书,还能有这么大的事情找上门来。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方应物回到座位,一边拿起书卷刻苦攻读,一边说:“一切外面的事情,不必我去关注!”(未完待续。。) ps:好像月底有双倍月票啊,怎么才能攒点稿子到时爆发求票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父将不父啊 方清之对方应物的反应感到很奇怪,好像突然之间,儿子换了个人似的。据他所见,自家儿子是很喜欢大发议论的(至少私底下是这样),时政人物无所不敢说,今天怎么转了性子? 其实方编修只看到了表面,没有触及内里。方应物确实动辄议论飚发、挥斥方遒,但那也不是白白浪费口水——要么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需要他发表议论;要么就是发表议论可以受益,比如树立形象亦或刷名望。 但这次事情,方应物有什么必要发表意见?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死了个蛮夷头子而已,对于天朝上国而言,这很重要?能比会试这种抡才大典重要? 何况小可汗毙命已经是既成事实,不管朝廷怎么看待,认可不认可这是功绩,那死人也活不了。朝臣们吵吵归吵吵,无论吵成什么结果也无所谓,他方应物实在没什么必要去支持哪一边,毫无必要。 方应物想了想又说:“别人再问起,就说我专心备考,没有心思去琢磨杂事。”这个借口分量十足,在国朝天大地大也不如考试大。 “知道了。”方清之点头道,但仍磨磨蹭蹭的不肯走。 方应物将自己手里的书举了举,暗示自己将要认真刻苦发奋的读书,父亲大人可以离开,不要在这里监视了,否则他读不下去的。 但方清之依旧踌躇,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咬牙从宽大的袖子中摸出一叠纸笺。轻轻的放在方应物身前桌案上。随后方清之又面无表情,身形向后飘去。远离了几步。 “这是”方应物疑惑不解。他低头看了看,这是一叠子文章。看这厚度怕不是有二三十篇。 “这些都是前辈们的文章,为父给你抄了几份,你没事时看看,或许有所补益。”方清之淡淡道,仿佛正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方应物再次低头翻了翻,这里面一个署名都没有,到底是谁的文章?在这紧张复习的时刻,让他看这些没头没尾的文章作甚? 想起父亲的身份,方应物登时恍然大悟。手里这些文章绝对是最珍贵的复习材料啊! 要知道文无第一,各人文章口味也是千差万别,有人喜欢古朴的,有人喜欢华丽的,有人喜欢小清新的。平常人这样无所谓,但考官这样就很有所谓了。 所以会试之前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揣摩考官的文风和爱好,考试时候若能写出考官喜欢的文风,中式几率自然就大大增加。这是科举诀窍之一。 有人道行高,可以揣摩的深入一点;有人道行浅,便只能捕风捉影、道途听说,妄图瞎猫捉死耗子。 按照习惯。会试考官大都出自翰林院,在这临考的紧张时候,方清之突然拿来几十篇翰林院前辈的文章叫方应物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方应物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到?这些文章十足十是潜在考官写的文章,仔细揣摩其中文笔后自然大都好处!可以说。这几十篇文章拿出去卖,即使卖几百两天价也会有人要。 方应物又想道。考官是谁虽然目前没有公布,但在翰林院内部可能已经有风声流传了,以父亲的耿直品行,不想徇私舞弊泄漏风声很正常,抄几十篇文章帮忙复习,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不容易,真不容易,这也是翰林官们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潜规则罢? “谢过父亲。”方应物发自内心、郑重其事的说。他可以想象得出,以父亲的节操,做出这种事需要多么大的决心。 方应物不谢还好,这一谢反而让方清之有点儿尴尬,仿佛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尤其是在自家儿子面前做出了不好的榜样,道德有了污点,以后还怎么以德服人? 方清之心里不停的唏嘘感叹,世道艰难啊,外面国将不国,家里也父将不父啊。 这时忽然有门子在屋外高声禀报:“大公子!门外有人拜访,通名叫做项成贤,说是乡里友人!” 方应物听到,连忙吩咐道:“好生侍候着!等我出门迎接去!” 去年他与项成贤一起中了举,约定好今年再一起赶赴春闱。如今距离会试只剩十几天了,一直没得到项成贤消息,方应物还以为项成贤不来了,却没想到项成贤在最后关头赶到。 方清之也认识项成贤,当年都是淳安县学生员,只不过项成贤比他晚几年进学。他便主动说:“为父与你同去见人。” 方应物闻言停住脚步,面色为难,“父亲还是不要出面了罢?” 方清之对儿子的劝阻很不满,大义凛然道:“你这是什么胡话?故人前来登门,为父避而不见,岂不让别人以为我秉性势利,得了官职便不认故人?” 方应物欲言又止,摇摇头与父亲一同出门迎客去,到了大门,果然看到有四五个人等着,都是风尘仆仆的。几个月不见的项成贤正与门子说话,其余人大概都是他带来的家奴。 “项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方应物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这边项成贤抬头望见方家父子出迎,也不敢居大,连忙主动走上前几步,与方家父子会了面。 但项成贤的嘴巴张了又张,合了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他面前的人是方清之,再旁边是方应物,该怎么见礼和寒暄? 若从县学论起,方清之比他早进几年县学,是老同窗,成化十三年曾一起参加过乡试;但方应物比他晚几年进的县学,也算是同窗,去年一起参加乡试,并中了举成为同年。 换句话说,方家父子站在这儿,项成贤与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但他若叫了方清之为兄,那曾一同鬼混过的方应物就成了他晚辈,怪不好意思的;若与方应物兄弟见礼,那昔年同窗方清之岂不又成了他的长辈? 无论怎选,项成贤都觉得很尴尬,来之前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场景,真真愁死个人说到底,都要怪方应物窜起太快。 方应物斜视父亲,早说了叫你老人家回避一下,你老人家却不听,现在倒让客人为难了。 父将不父啊,方清之又叹一口气。他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项成贤,只好招呼一声“青山不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便灰溜溜遁走了——论起关系,自家儿子与项成贤是同榜同年,更近一些,还是以儿子为主罢。 目送父亲离开后,方应物说话随便许多,“怎的今日才到?我险些以为你今科不来考了。” “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不然年前能到。” 方应物又问:“住处可有了?如不嫌弃,我这里还可以挤一挤。” 项成贤嘿嘿笑道:“正有此意!我本想在会馆寻觅几间屋子住下,谁知晚来几日,所有房舍都住满了人,于是便来投奔你了。你这里若没多余地方,我再去找洪家叔叔那里投宿。”他们另一个好友洪松有个叔叔叫洪廷臣,如今正在刑部当员外郎。 方应物大包大揽道:“我那边宅院内还有两三间空闲的,我叫家人收拾出来,你尽管住着。” 如此项成贤便带着家奴住进了方应物宅院内,当晚两人彻夜长谈。次日,项成贤又休息了一日,恢复了精力。但又次日,方应物去找项成贤时,却被留守的家奴告知他已经出门了。 方应物嘀咕几声,这项大公子真是坐不住的人,临到考试了也不安于室,这会子出门八成又去寻亲访友了罢。(未完待续……) PS:明天双倍月票,为了到时候集中爆发求票,所以现在压压稿子 第二百八十章 公子落难 方应物虽然读书也读得有点烦,也动过像项成赞这般出门的念头,但有父亲虎视眈眈,还是不要出门游玩为好。正所谓宽出严进,出门容易,回家进门就要难了。 读了半日书,又吃过午膳,方应物上榻午睡。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院门外胡乱叫喊。长随王英进来禀报道:“是项公子家人要找老爷。” 方应物便让王英把人带进来。却见这项家人灰头土脸、气喘吁吁,活像是刚跑了十里地似的,他说起话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妙了,我家公子被请进兵马司喝茶去了!” 尚还半睡不醒的方应物下意识暗暗吐槽几句“请喝茶”这说辞挺文艺,其实不就是被抓走了么?随后方应物醒过神来,不由得大惊道:“这好好的,怎么会被兵马司捉走?项兄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项成贤这外地举人身份虽然在权贵多如狗、官员满地走的京师实在不算什么,但毕竟也是有身份的老爷阶级,又是在会试之前的敏感时候,兵马司军士怎么会随便捉他? 那项家人禀报道:“我家公子先去了会馆那里访友,然后与其他几人一同去贡院看。” 方应物暗暗想道,浙江会馆在京城东南区,考试贡院也在京城东南区,相距倒是不远。第一次参加会试的举子考生不熟悉地方,提前去看看考场和街巷路线很正常。 项家人继续说道:“我家公子一行人出了门后,不知怎的,拐了个弯沿着崇文门大街朝北而去,到教坊司胡同那边去了。” “……”方应物无语,项大公子这一个弯拐的真是妙到毫巅,从贡院拐到huā街去了。考试前还有闲心逛青楼楚馆,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不便出门的方应物碎碎念。 不过就算去逛青楼楚馆,也不至于被兵马司捉走,方应物追问道:“那又生了何事?难道触犯了权贵人物么?” 报信的项家人摇摇头道:“我家公子与友人聚会,小人只在院门外侍候着,没有进去,所以小人也不晓得状况。只见东城兵马司来了十几人,把公子拿走了,小人趁着无人注意,便回来求救。”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太阳已经西斜了。 他宅院这里位于西城,而东西城之间隔着庞大的皇城,并没有直线道路,除非有父亲那种特权可以穿行御街。所以正常人想去东城需要绕一圈才能过去,京城很大,这一圈下来只怕有十多里路,等赶到地方天都黑了,又能办什么事情? 这项大公子考试当前,却抛下自己去喝huā酒,叫他吃一晚苦头好了!如此方应物便吩咐道:“项兄是举子身份,谅不会有什么身家性命危险,等明日早晨再去东城兵马司见他。此外,你再去一趟刑部洪大人家,明天也请洪大人一起出面。” 这洪大人便是刑部员外郎洪廷臣了,他是好友洪松洪公子的叔叔,以洪项两家的世交关系,也算是项成贤的长辈,出面帮忙理所应该。 最重要的是,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而京城案件审理权在刑部,所以五城兵马司与刑部之间往来密切,很多时候兵马司要服从刑部指令。请任刑部员外郎的洪大人出面与兵马司交涉,那再便利不过了。 但这报信的项家人却苦着脸叫道:“若按着我家公子的意思,还是先不要惊动洪大人了罢?有点不妥当……” 方应物愣了愣,从各方面看,洪大人堪称是解决问题最好的门路,不找洪大人找谁?随即他恍然大悟,这洪大人算是长辈之类的身份,正因为是长辈,所以有些破事就不想让他知道。 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试之前,项大公子呼朋唤友的去huā街柳巷进行成人娱乐,然后不知为什么还被兵马司捉拿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怎么好让长辈知道?更进一步说,怎么好让家里人知道? 须知家丑不可外扬,那外丑不可传家,所以项大公子宁可向兄弟相称的好友方应物求救,也不愿找长辈洪大人。方应物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不能不管,明天必须跑一趟了。 还是那句话,项老兄指不定是碰上了什么权贵人物,并且和对方争风吃醋了,因而对方要给他苦头吃。不然他在京城没有宿怨,却在妓家被抓走,还能有什么原因? 方应物唯一所能期望的是,项大公子遇到的这个“对方”来头不要太大。 及到次日,远远目送父亲去上朝后,方应物也决定出门了。他召唤了长随王英,然后想了想,又把方应石叫出来了。 此去救人,不知道凶险不凶险,还是将战斗力大于五的方应石带在身边比较安心。一个人能轻松灭掉五个锦衣卫的打手,能有几个?再说方应石与东厂提督太监家里有点“香火情”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又想了想,方应物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从匣子里拿了几张父亲的名片。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有备无患,法宝不嫌多,也算是一道护身符罢。 如此文武齐备,方应物便摆架东征,出了门杀奔东城去也。京城有五个兵马司衙署,东城兵马司位于皇城外偏东北的地方,而方家宅院则在皇城西南方向,所以这一趟路途几乎绕了半个京城。 在家门外巷口雇一顶轿子,又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方应物与两个手下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东城兵马司时,天色都快近午时了。 给了看门军士足够好处,方应物便被领着穿过一道狭窄的通道,进入了被高墙围住的院落,项成贤就被锁在一间破屋内只见人好说,但想领出去就要另费周章了。 军士打开屋门,朝里面喊了一嗓子。项大公子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但不许跨出门槛。里面还有几个人,影影绰绰的一时看不清楚。 项成贤被关了一夜,神色萎靡不振。但见他到方应物后,抖擞起来高呼一声:“方贤弟救我!”(未完待续, 最快更新,请。 第二百八十一章 糊涂账 方应物又看了项成贤几眼,确定他没被虐待,只是关了一夜而已。这才问道:“项兄昨日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言难尽!”项成贤叹口气,“昨日在会馆寻了几个本省朋友,约好一起前往贡院参看,免得考试时候抓瞎......” 方应物撇撇嘴,“别打幌子了,说重点......既然是去贡院,为何进了兵马司监牢?” 项成贤显出几分羞赧,“在路上,不知怎的谈论起美人,便有人提议道捡日不如撞日,不如直接转道去教坊司胡同开开眼界,看看北地胭脂与我江南佳丽有什么差别。为兄也有些憋不住,便一同前去了。” 方应物自动脑补出下面情节,“然后?想必是你与别人争风吃醋,别人恼羞成怒便喊来兵马司军士,把你捉拿到这里?” “并非如此,为兄我素来谦厚,怎么会随便与别人起冲突?”项成贤一口否认道,“昨日我们与妓家饮酒作乐是有的,但根本没有见到过其他外人。” 方应物不太相信项成贤所说,“那就奇了,若好端端的兵马司为什么捉你?你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项兄老实招了罢,不然小弟我不好想法子救你。 再说老兄你不必害怕什么,堂堂天子脚下还能没个说理处?别人滥用公器擅自抓捕赶考举子,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也是占理的!” 项成贤苦着脸,“真的没有见到过其他人,为兄我正与说笑,忽然就闯进军士来捉我,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的。” 方应物还是有点不能相信,“你的意思是,你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做,也没有与任何人结仇,兵马司军士却突然出现来捉你?” 他想起上辈子看过的网络小说。那些最能拉仇恨、最具备嘲讽脸的主角也没惨到这个地步罢——连个反角的面都没见到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便被稀里糊涂的抓进牢里。 方应物皱眉沉思片刻,还是放弃了,以他之聪明如今也搞不明白状况,主要原因还是项成贤提供的可分析情况太少了。 项成贤只得详细讲述他的遭遇:“我们几个当时到了教坊司胡同,向街面上小贩打听了一番。知道了几个最有名的行里魁首。其中有个叫杜香琴的,我们便去了她家......” 方应物听到这里,忍不住吐槽一句:“眼看会试在即,你还有闲心去眠花宿柳,莫非你对中式把握十足?” 项成贤满不在意道:“去岁中举已经心满意足,三五年内别无他求了。所以今次不指望连登黄甲了。权当练手。” 中了举人就丧失了进取心,这心态也不知说他好还是不好,方应物摇摇头,催促道:“闲话休提,继续说。” 项成贤忘了处境,眉飞色舞道:“如今正是花界生意惨淡的时候,到了杜香琴那里。她正好有空,便出来见我们了。我看这美人果然生得姿容美艳、明媚绝伦,不亚于你那个袁凤萧......” “说正题!”方应物简单粗暴的纠正之。 项成贤讪讪一笑,“是,后来就掏银子买了酒席,又叫了几个别的美人,我们就吃酒作乐。” 方应物疑惑不解,“就这些事情?再没有别的了?” 项成贤做拼命回忆状。“昨日是我做东道,所以席间那杜香琴姑娘主陪我,说了不少话。 她说她自幼家贫父母双亡,为了让几个弟弟活下去,便被卖入这胡同里,虽然厌倦很久了,但终日里也只能强颜欢笑。 我看她情实可怜。又是难得的美貌,另外十分谈得来,想替她赎身并收留在身边。对了,我这里银子不太够。回头你借给我一二百两周转,得了方便时候再还给你。” 方应物登时气也打不出一处来,“项兄你就算称不上花丛老手,在风月场上也算有过见识了罢?这种逢场作戏的陈腔滥调你也相信?妓家中人,十个有八个都会这么说!” 项成贤唉声叹气道:“为兄我苦啊,在县里时早就想纳妾,但一直为贱内所阻碍,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今在京师娶一个小的,生米做成熟饭,再千里迢迢的带回家里去,难道贱内还能狠心把她赶出来?” 想起项夫人的彪悍,方应物只能表示同情,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些,而是搞明白情况然后救人。方应物问道:“然后,就没别的事情了?” 项成贤点点头,“我正与杜香琴姑娘家的妈妈扯皮,忽然这些兵马司军士便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拿了我就走。” 方应物越发奇怪了,这件事真是一笔糊涂账,前因后果只有这些,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谁能莫名其妙的抓项成贤?实在令人看不懂。 从项成贤这里始终问不出缘故,方应物没奈何,又让收了他红包的军士带路,去了衙署正堂那里拜访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去。 方应物掏出父亲的名片呈送进去,又对几道关卡的吏员使了银子,这才被领进大堂中,得到与兵马指挥说几句话的权利。 堂中一幅山河屏风,屏风前面是公案,公案后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在四十岁的官员,身穿宽大的圆领青色官袍,大概就是东城兵马司兵马指挥曹大人了。 方应物上前见过礼,眼睛不断地打量对方官袍胸前的补子,上面绣着一只鸟儿——按大明法度,文官官服胸前绣飞禽,武官官服胸前绣走兽,合称文武禽兽。 方应物的眼神很异样,叫曹大人有些恼怒,拍案道:“不必多想,本官乃是两榜进士文官,不是武夫!” “哦,哦,兵马指挥果然是文官。”方应物醒过神来,他险些又陷入了考据中不能自拔。 五城兵马司兵马指挥虽然名字很像武官,但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文官,品级待遇等同京县知县。不过这世道总有不懂事的外行误认兵马指挥是武官,连方应物这个曾经的明史专家对此都感到很稀奇。 堂堂进士文官被误会成行伍头子真是件令人恼火而很没有脸面的事情,眼前这位兵马指挥老爷八成也是为此烦不胜烦。看到方应物盯着自己胸前补子,仿佛那些无知百姓一般惊奇,曹大人便忍不住开口教训了。 方应物知道时间不多,赶紧问道:“曹大人在上,昨日贵衙曾抓了一位公子进来,此人乃是在下同乡,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可让在下知晓一二么?” 曹大人愣了愣,他看到有人持着翰林名片求见时,便已经猜到是帮人求情来的。他们东城兵马司每天都有大小案件若干,有人前来求情再正常不过,往往这也是卖人情的好机会。 但是让曹大人意外的是,这方应物居然是为昨天那个项公子来的,他沉吟片刻后答道:“这个项公子花天酒地但不付账,故而将他抓了进来。”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人被抓总该会有个名头,不论这个名义是真是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项成贤居然是用这种罪名抓进来的。 方应物虽然没有亲见,但他可以断定,项成贤根本不可能吃霸王鸡,项大公子根本不缺这个钱,脑子秀逗了才这么做!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由得惊讶道:“怎么可能?其中必有冤情!” 曹大人不以为意的哂笑道:“本官捉人也不是乱捉的,杜香琴家的老鸨子指认了此事。人证俱在,还能如何?” 除此之外,兵马指挥曹大人不肯多说一句,更不提放人的事情,这显然是不卖面子了。 方应物如坠云雾中,反而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明明就是一件无中生有的小事情,曹大人为何连个卖人情的机会都不给?(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给我月票,给我信心! 双倍月票开始了,投一张算两张,大家一起来开搞,你搞月票我搞更新......反正这个双倍月票期间,恳请大家火线支援! 本来计划今天攒三章一起发,但有点小卡顿,故事细节设计不好,过不了我自己这关,所以迟迟没有完成,便只好先发两章为月票大战铺垫了。 再回想起来,已经很久不战月票,对月票榜都有点陌生了,不知道诸君还有热情投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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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跑题了!方应物拍了拍额头,自己险些被杜香琴迷晕了头,忘记来到这里的目的啊。他方应物是前来打探有关项大公子消息的,而不是前来品鉴比较京师青楼特色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昨日重现 关于怎么打听消息,也是很有讲究的,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谁都是可疑的人,包括眼前这位杜香琴。既要避免打草惊蛇的可能,又要深入发掘消息。 方应物本来还打算旁敲侧击的问,但是想了想后,觉得打草惊蛇的风险太大,便换了一种方式,采用情景模拟的法子,项成贤怎么办的事,他就学着来一遍。 如此方应物便道:“其实我有个朋友身在京城,想要娶个小的,相中了你,不知三娘子有意否?此人家资尚可,年岁也只有二十余。” 杜娘子眼神一亮,语气有些激动说:“有何不可?方公子的提议想必是极好的,奴家可是愿意。” 方应物感到很意外,这杜香琴的态度也太积极了罢?她可是教坊司胡同里的名妓,怎么像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听到有人提亲,立刻蹦起来忙不迭的答应。 难道她在项成贤面前时,曾经积极推销过自己,所以才引发项大公子产生了为她赎身并纳妾的念头? 但话说到这里,方应物只得继续往下说:“不知三娘子身价几何?”杜三娘子很急切的答道:“八十两。” 以方应物如今的财力,当然不会觉得一百两很多,相反,这个价钱反而有些低了。 在方应物印象里,苏杭那边名妓没个一二百两拿不下来,花魁还要更多,这位京城的怎么才八十两?若说京城物价低,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么? 便宜没好货?方应物十分疑惑,但又不好意思明白去问,那样显得太外行了。 这时候,有个忘八小厮立在门口问道:“已经到了午时,公子需用酒食么?”这话明着是问是否吃饭,实际上是提醒掏钱,没钱怎么置办酒席? 方应物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问话的忘八小厮。吩咐道:“置办两席,酒肉须得都有。一席与我和杜娘子,另一席给门外小的们。” 随后杜三娘子带着方应物出了小厅,穿过一道长廊,来到另一间暖阁里。方应物和杜娘子在里间吃酒,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在外间。 杜香琴退去宽大的袍子,露出里面紧身粉袄。衬得身段窈窕便利。她贴近着方应物坐下,顿时幽香扑人...... 方应物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项老兄打算买下这杜香琴为妾,自己要不要遵守“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 有了这个念头,方应物顿时不由自主的拘谨许多,不像方才相处时那般言笑无忌。 杜三娘子也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当即便觉察到这方公子的变化,心里暗暗称奇。莫非这姓方的是个雏鸟儿,方才在外头只是年轻人喜欢装模作样、作出风月老手的样儿? 按下两边心思不表,席间吃过几杯酒,方应物正打算进一步问话时,忽然听到外面十分嘈杂。这叫方应物十分不满,高声叫道:“怎么一回事?” 长随王英探进头来。禀报道:“小老爷!闯进来了五六个人,似乎是兵马司的火甲,说要拿人犯!” 方应物愕然,这个场景很眼熟,不就是项成贤所讲的遭遇么?昨日重现? 当时听项老兄嘴里说出来,好像是玄幻故事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原来自己也能遇上! “小老爷。怎么办?”王英问道。方应物当机立断的将酒杯一摔,对王英发令道:“叫方应石打!给我打回去!打出人命也在所不惜!你也去帮着打!” 方应物暗暗庆幸,今天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带了方应石出来,京师这鬼地方,还是有个保镖傍身比较好。以方应石的强壮武力,又有王英帮忙,守住房屋一个打五六个应该没什么问题罢...... 外面声音更加嘈杂了。还夹着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不到一刻钟时间,王英又探进头来:“都打跑了,留下了两个活口。” 方应物起身出了里间屋子。却见外面地板上躺着两个汉子,有进气没出气的,方应石在旁边抱胸而立。此外还围着一圈院子里的婢女小厮观看,神态各异。 方应物对着地板上两个汉子喝道:“说!谁派你们来的?不然小心尔等狗命!” 其中有一个立刻讨饶道:“公子饶命,小的只是奉了上官差遣,不得不来!” 方应物又问了几句,实在问不出别的出来,想必这两人也只不过是打手卒子,不知道内情很正常。 这东城兵马司失心疯了?昨天胡来,今天还是照葫芦画瓢般的胡来,到底想干什么?方应物百思不得其解。 再回到里屋,方应物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娘子何以教我?”杜香琴沉默片刻才道:“方公子还是不要多问了,问了也没用。” 方应物直接摊了牌,“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真当本公子是好糊弄的?昨天还有一桩同样的事情罢,把我的朋友陷了进去,今天又是这样,这其中岂能没有缘故?若你不说,便上三法司打官司去,不要怪我不怜香惜玉!” 杜三娘子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尖着嗓子叫道:“因为刘相国家公子的缘故!” “是哪个刘相国?”方应物紧张起来。 杜香琴瞅着方应物的神色,冷笑几声道:“你问来问去还是怕了?看样子你也是个官宦人家出来的罢,都是这种色厉内荏的样儿。奴家就明说了,原因在次辅大学士刘相国家的二公子那里,你敢去找他么!” 方应物松了口气,原来是刘珝这个刘相国,不是刘棉花那个刘相国,这就好。内阁里有两个大学士都姓刘,只说刘相公刘相国,真叫人不容易分清楚。 不过怎么又扯到刘二公子这里了?难道又要与他遭遇上?方应物有些挠头,便继续打听。 原来这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家的刘二公子以风流才子自诩,在京城文化圈里颇有名气。 风流才子这四个字里,才子两字需要别人捧场,至于风流两个字,则需要美人衬托了。没有美人崇拜仰慕追求的才子,算什么风流才子? 教坊司胡同里的杜香琴姑娘就是衬托刘二公子的美人,名士名妓相得益彰,或者狼狈为奸。 当初刘二公子看中了杜娘子,要做一对相好时,杜香琴家的周老鸨还为此欣喜万分。这可是宰相家的公子,有了这个相好对象,那肯定受用无穷! 之后这两年,刘二公子频繁光顾杜娘子生意,频繁在这里招待宾朋,杜娘子俨然就是刘二公子的红颜知己角色。 但是有一点很不好,刘二公子付账时给的都是友情价。时间长了后,杜娘子收入不增反降,比原来还差得远,说是亏本生意也不为过。 更何况刘二公子只许杜娘子卖艺卖笑(为了维持当红名妓的影响力),不许她对别人卖身,这又叫杜娘子收入平白损失许多。 如此杜香琴家的周老鸨很不乐意了,她经营这门生意说到底也是为财,可是被刘二公子这么一搞,她手里最大的摇钱树杜娘子成了十足十的赔钱货。难道让她喝西北风去么? 刘二公子不是抠门,而是真没钱,他的父亲刘珝虽然贵为次辅大学士,但是家境确实一般。 在三个阁老中,次辅刘珝与万安、刘吉并不是一路人,他还是很愿意塑造形象的,甚至刻意与万安、刘吉有所区别,完全不敛财,而且很喜欢表演刚正(只是舆论界不大买账)。 宰辅大学士的俸禄加赏赐,一年也就一千来石,刘二公子又能有多少零花钱维持他的高消费?他在外面所能依赖的也唯有父亲的名头了,别人请过他,他偶尔回请一下而已。 话说回来,杜香琴姑娘因为当了刘二公子的帮衬相好,便成了赔钱货色,周老鸨心里便不愿留人了,一直琢磨着把杜娘子卖走。 不管是有别的同行接盘也好,还是客人娶回家里当小妾也好,只要不砸在自己手里就行了。就连杜娘子折腾了几年,也没兴趣继续陪着刘二公子玩过家家游戏了。 但刘二公子显然是非常不乐意的,但他确实又理亏,不好直接阻拦别人的前程,不过宰相公子自然有宰相公子的办法。 东城兵马司兵马指挥曹大人是刘二公子帮忙从西南小县升迁来的,自然也听从刘二公子的使唤。而杜娘子家这边,也有几个小厮投靠了刘二公子,专门传递消息。 这样只要有人表示意欲买下杜娘子,东城兵马司这边得到消息后,就会过来抓人。随便关此人几天吃吃苦头,自然就打消了买走杜娘子的念头。 宰相家的公子,自然有这个资本跋扈,更别说刘次辅曾经是天子的老师,君前也能说得上话。所以那些被捉走吃苦头的,最后大都选择息事宁人了。 昨天项大公子就是遭了这个无妄之灾,今天方应物同样是险些遭殃,这两个初到京师的新人还不懂这里面的“水深”。 幸亏今天兵马司只是派了五六个人,方应石还能应付得住。不然若动用了一二十人的大阵仗,只怕方应石也挡不住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又是两章求月票! 本来还是想攒够三章后一起发,但月票榜太紧张了,我求票,别人也在求票,费劲半天名次变化还是不大,心急如焚啊,想吐血又咽回去啊,很烦躁啊!实在等不及,只好发这两章求票! 坚持到现在我已经头脑麻木了,但还在靠着惯性本能继续写,反正这次战月票咬咬牙豁出去了。诸君看看账号里还有剩着月票么,也把月票豁出来吧! 不为别的,只为让我能安安心心的构思剧情,只为让我集中精神专心致志码字!下一次更新定于晚上12点,具体数量不明,因为我真不知道我还能挤出多少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二百八十四章 你父亲知道吗? 听了杜香琴姑娘的解释,方应物愕然良久。如今他对刘二公子的评价只有一个词——奇葩,真是一朵奇葩,因为没钱就欺压ji家这种事也太没品了。就是公然去欺男霸女强抢民女,也比这样近乎无赖的行径更有气概啊。 这刘二公子的行为,还让方应物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新闻里那些为了手机卖肾的猛人,同样的奇葩真是每个时空都存在啊,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对杜三娘子的话方应物还是相信的,理由很简单,就算杜三娘子编谎话骗他,也编不出这么奇葩的故事,这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另外,也难怪兵马司曹大人那般高贵冷艳,原来是假公济私帮着阁老家公子做事,特别还是做私事,当然可以不用在意他方应物的请求了。 不过这事情真是上不了台面,甘之如饴的曹大人简直是文官之耻,比那洗鸟御史能强到哪里去? 不过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解开,曹大人即便再无耻也是个官员,基本的政治敏感性总该是有的。在天下瞩目的会试即将举行的时候,他敢于陷害抓捕赶考举子,不怕出事故么?利令智昏也不是这样的昏法,一个京城地方官员还能连这点政治敏感性都缺乏? 又听杜香琴姑娘说了这么一句:“昨日项公子自称是从江南来的富商,正周游京师,慕名找到奴家这里,原来他是你的朋友......”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项大公子也知道遮羞,是隐姓埋名的来寻花问柳——其实他方应物今日不也是隐瞒了真实身份么?难怪兵马司捉人毫不客气,因为兵马司根本不知道项大公子这赶考举人身份,只当成是普通商人。 到现在,方应物终于达成目的,该打探明白的事情都已经问出来了。他拱拱手,正要告辞时,却见有个婢女快步走进来禀报道:“刘二公子来了,已经到了大门外!” 杜三娘子吃了一惊,略显慌张的对方应物道:“当真是不走运,方公子你先躲一躲可好?就躲在屏风后面即可。” “哦,好!”方应物下意识答应道,走了两步忽然醒悟过来,“等等,我为何要躲他?” 杜香琴反问道:“你难道不怕他?还是躲一躲好了,我去应付他,你自己找机会溜走。” 方应物淡定的笑了笑,他发现自己有点欣赏杜三娘子的品格了。虽然前面有逢场作戏的一面,因不顺心而着急时也有态度恶劣的话,但关键时候还是显出了几分仁义品质。 “看不出来,三娘子还是个好心人。谁告诉你我怕了他?尽管放他过来!”方应物豪言壮语。 正说话间,门帘晃动,从外头又闪进一位文人。方应物抬眼看去,果然是见过两次面的刘二公子。 那刘二公子也望见了方应物,吃了一惊,“原来是你?你怎的在此?”他听说了昨天有人想买下自己这“红颜知己”,所以今天赶紧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能撞上方应物。 方应物如今对这刘二公子算是发自内心的鄙视了,忍不住讽刺道:“二公子好大的手笔,不到这里来还不知道。” 杜香琴惊讶的捂住了嘴,不明白这方小公子有什么底气,敢对宰相家人如此说话。 在方应物眼里,一个没一两年很快就要扑街并彻底退出政坛的人物,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当然若是普通人,那也挡不住扑街宰相的垂死反扑,但他方应物不是刚穿越时的平民百姓,好歹也有些抵抗力了。 刘二公子神色阴晴不定,不知想什么。方应物的狡诈实在让他教训深刻,此时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方应物又叹口气,“听说贵府家教甚严,不知二公子你在外面所作所为,比如为了省几个银子故意压榨风尘女子这样的事,你父亲知道吗?” 刘二公子皱起眉头,如遭重击般倒退两步。这种话他印象很深,上次翰林公宴中,方应物就是用这样的句式调戏了他们父子一次。 自家父亲是什么秉性,刘二公子很是清楚,很会装伟光正也很爱装伟光正。自己的事情如果不影响到他,也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如果影响到了他,那肯定就要拿自己当牺牲品展示大义灭亲。 当然如果换成别人,谁敢去堂堂次辅大学士面前嚼舌头说他的不是?疏不间亲,随便在别人父子之间递小话是很蠢的行为。 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方应物,刘二公子用文艺青年的直觉也能感受到,这方应物肯定有这个胆量。 而且从过往接触来看,这方应物仿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根本没有在意他的阁老家公子身份。 最关键的是,方家有清望,又是翰林清流,不是没有话语权的人。如果拿自己做文章大肆炒作,必定会激怒父亲进而连带自己也倒霉。 方应物居高临下的看着刘二公子,心理优势巨大。只要对方有所忌惮,那事情就好解决了,不是每个人都有破罐子碎摔的勇气的,文艺青年尤其没有这种勇气。 刘二公子反复盯了几眼方应物,忽然又上前一步,冷笑着开口道:“听说贵府家教也很严,在距离考试还有十几天的时候,你这候考举子却跑到花街柳巷与我争风吃醋,这事情你父亲知道吗?” 方应物皱起眉头,如遭重击倒退两步。暗骂一声,只顾得抓对方小辫子,却忽视了自己的处境,真是失策了! 这事情若闹起来后,是非曲直很难理清,或者没人关心是非曲直。传言多半是,方清之家公子和次辅家公子在ji院里争风吃醋了! 这话如果传到父亲耳朵里,那......去年乡试时也闹了大绯闻,但当时无人能管教他,自然无所谓了,可现在却不同,有个父亲在家里盯着呢。 可叹方应物这么些年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野惯了,一时间忘了他如今也是有爹管教的人。不但方清之要慢慢适应父亲角色,方应物又何尝不要慢慢适应儿子角色? 刘二公子与方应物大眼瞪小眼的半晌无言,两人都是投鼠忌爹,一时间竟然僵持住了,杜三娘子夹在中间不知所措。RS 最快更新,请。 第五更已发,做梦数月票去! 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五更,我敢拍着胸脯说这是我最大的战斗力了,现在脑中一片混沌,什么精神也没有了,先睡觉去! 但不知道本书读者月票战斗力最大限度是多少?可否让我起来后看一看? 。 。 。RS 最快更新,请。 第二百八十五章 茅坑里的石头 方应物与刘二公子两人相比较,别看刘二公子岁数比方应物大,但要论起历练,还是方应物多一点。 而历练多的人,就更懂得妥协的道理,所以方应物心里首先盘算了一下得失。到目前这个地步,还是误会和斗气的成分大一些,实在没有必要继续损人不利己,只要能把项成贤顺利捞出来就可以了。 心中计较已定,方应物又主动对刘二公子言和道:“今日之事多因误会,昨天在下友人被捉到兵马司也是误会。既然都是误会,似无必要纠缠不休,改日在下另摆酒席,阁下以为如何?” 刘二公子颇有乃父色厉内荏之风,此时虽然与方应物针尖对麦芒,气势勉强不弱,但心里其实打着小鼓。 听到方应物的话,刘二公子忍不住惊喜的暗叫一声,方应物这厮服软了!方应物这厮居然服软了!方应物这厮竟然服软了! 原来昨天被捉的那人是他朋友,现在分明是他有求于自己,那自己还担心什么!如此刘二公子松了一口气,洋洋得意的抬起了头,不屑道:“本公子缺你这一顿酒席么?” 我去!方应物真想把眼前这位公子哥儿的脑壳剖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货色! 明明互相假模假样客气一下就可以揭过去的事情,这公子哥还想怎么样?他能得到什么实际利益?他头脑里有没有一点无利不起早的意识?还亏得是从宰相家出来的人物,这政治素养也太欠缺了!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听到外头传来人嘶马叫的吵杂声音。又有小厮在窗外叫道:“有两位官爷前来查访了!三娘子出来迎一迎!” 杜香琴连忙丢下两人。出屋而去,方应物和刘二公子便都跟着出去了。却见外面院首站着十几人。大都是身穿胖袄的军士。但当中有两人十分醒目,皆是纱帽官袍。一个老鸨子正陪着笑与那两名官员说话。 方应物感到很稀奇,这年头风气日坏,若有官员进青楼楚馆并不奇怪,但是穿着大摇大摆进来的倒是少见。 距离更近些时,方应物注意到其中一名官员胸前补子是獬豸更是吃了一惊。獬豸这种补服不同于飞禽走兽,乃是风宪官特有的补服,青色官袍又是獬豸补服,那此人身份肯定是御史了。 御史在大明政治中具有独特的地位和作用,别看品级只是七品。但格调很高,乃是以朝廷小制大思维的落实者,与给事中并称科道,掌握监察大权。御史也差不多是人选和风纪要求最严的官职,公然出现在这花街柳巷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方应物正想着时,那监察御史开口对老鸨子道:“本官乃监察御史鱼跃渊,奉旨清查官员狎妓事,你这里客人只这两人么?” 老鸨子答道:“可不正是,现如今没什么生意。有两个就不错了。” 这御史原来是为了纠察风气,方应物恍然大悟。 肯定是朝廷里不知道是谁心血来潮起了头,又要搞整风运动,所以派了御史到教坊司胡同里进行检查。好巧不巧的,偏生叫他遇到了。 方应物并不害怕,他又不是官员。这检查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但现在处于正月,是淡季里的淡季。官员大都有无数亲朋应酬,谁会跑这里寻花问柳?这个时候来检查。能查出什么问题?不过当方应物反复琢磨过后,登时佩服起鱼御史,果然处处有学问。 这边鱼御史把目光转移过来,扫了方应物和刘二公子几眼,询问道:“你二人是何身份?” 刘二公子很淡定,“家父谨身殿大学士刘相国,在下单名一个鎡。” 方应物虽不想暴露身份,但刘二公子知道他底细,瞒也瞒不住吗,无奈跟在刘二公子后答道:“在下方应物,家父翰林院方编修。” 听到二人身份,鱼御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不过他今次是来清查官员的,这两人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但毕竟不是官员,不属于他的目标。 但鱼御史仍教训几句道:“尔二人年纪轻轻,正当发愤图强、用心读书时候,不可沉湎于酒色。”说罢,鱼御史转身带队走人,准备去下一家突击检查。 方应物灵机一动,忽然叫道:“慢着!请鱼大人留步!”等鱼御史回头过来,方应物很诚恳的说:“大人清理风气,不可有漏网之鱼。” 鱼御史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说哪有漏网之鱼?” 方应物指着旁边刘二公子,“仿佛刘二公子就是国子监监生,国法校规皆不许眠花宿柳的。如今他明知故犯,鱼御史不可纵容风气。” 方应物是举人功名,没有官方身份,官方清理风气自然清理不到他头上。但是刘二公子这性质就不同了,他是国子监监生,这就是具备官方性质的身份,也该是本次检查的目标。 鱼御史皱了皱眉头,出来突击检查是要写总结的,他可不想把刘二公子记录在案报上去,那是自找麻烦。 但方应物这边如果还不依不饶,他也很无奈了。如果放过刘二公子,方应物回头立刻向朝廷告发自己一个渎职,那自己冤枉不冤枉?要知道,方家父子位属清流,不是没有话语权。 鱼御史这种想法,正在方应物预料之中。他刚才就看出来了,选择这个淡季时间来检查,岂不明摆着就是不想查出问题?所以他可以断定,鱼御史不是敢得罪人的性子,检查也是完全走个过场应付差事。 所以自己只要不多事,鱼御史肯定也乐得轻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注意到某位宰相家的公子。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多事?那就要看刘二公子的态度和表现了。 却说鱼御史不知如何是好,刘二公子先淡定不住了。刚才他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一层缘故,偏生被方应物提了出来,当场便怒极忘形,对方应物骂道:“好个刁钻的贼杀才!” 方应物面对骂声不以为意,触到了对方痛处才有交换价值。他很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低声对刘二公子道:“二公子,你若让兵马司将我的友人放出,我便一笔勾销今天之事,也不强求鱼御史修理你了。” 刘二公子吃软不吃硬,一口拒绝道:“你休想!大不了被处罚而已!” 方应物恨不得把刘二公子掐死,此人当真如茅坑里的石头,与自己简直不是一个位面的生物!懂不懂什么是妥协么?(未完待续……) 说明下情况 今天上班去,一开始因为工作分心,没有码字。到了下午开始码字时,却难受的卡文了,思路跟不上进度,便秘到现在勉强憋出这么点。 明天已经请了一整天假,专心在家里码字。虽然今天还有点时间,但我想好好梳理下思路,为明天爆更新做准备,大概还会有四到五更。 如果你手里还有宝贵的月票,可否为本书多留一晚上,到了明天看更新再投?只多留一晚即可!……(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章 坑爹与爹坑 本来还是想攒够三章后一起发,但月票榜太紧张了,我求票,别人也在求票,费劲半天名次变化还是不大,心急如焚啊,想吐血又咽回去啊,很烦躁啊!实在等不及,只好发这两章求票! 坚持到现在我已经头脑麻木了,但还在靠着惯性本能继续写,反正这次战月票咬咬牙豁出去了。诸君看看账号里还有剩着月票么,也把月票豁出来吧! 不为别的,只为让我能安安心心的构思剧情,只为让我集中精神专心致志码字!下一次更新定于晚上12点,具体数量不明,因为我真不知道我还能挤出多少字。RS 最快更新,请。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一地鸡毛 鱼御史和张部郎两人的目光只在刘二公子和方应物身上打转,旁边的杜香琴姑娘则被无视了。 从技术上说,杜三娘子才是最有力的证人,是最能说明情况的人,总比方应物和刘二公子之间近乎荒谬的互相指证要专业点。但是,此刻明显不是靠专业说话的时候,现在是政治来说话,专业靠边站。 方应物也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要不要趁此机会进一步揭发刘二公子? 虽然不知道这位礼部张大人是谁的人马,但可以确定他与次辅刘珝肯定不是一路的,不然也不会为难刘二公子。所以说,这也是个落井下石的良机。 方应物手里可以检举出去的刘二公子罪名还有两个,一是为一己之私强买强卖欺压妓家,很是没品;二是公器私用,指使东城兵马司违规捉拿应试举子项大公子,若炒作得好了,这也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 不过经过再三考虑,方应物还是放弃了落井下石的念头,一直目送两名检查官员离开院子,也没有再说出什么。 不是他不烦刘二公子,而是他要当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士,否则和刘二公子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管是张大人是帮着谁对付刘二公子和他背后的父亲,那也不是他方应物应该插手的。道理要彻底想明白,次辅太大、方家太小,仅此而已,更具体地说是两点。 第一,根本得不到足够大的收益,最多被别人赏点残羹剩饭而已。一个小人物积极主动帮忙对付某位大人物。然后论功行赏能得到天大好处的故事仿佛盛行不衰,但这类故事都是小说家言。太当真就要在现实里傻眼了。 利益交换哪有这么简单?与利益交换最息息相关的是一个的地位有多高,而不是这个人的功劳有多大。他方应物连进士都不是。充其量算潜力股。在庙堂大佬面前有什么实际政治地位? 其次,潜在的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刘二公子这些破事,起到的作用只能是削弱刘次辅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并打击刘次辅的威信,这还处在一个量变阶段,尚不足以真正致命。 那么次辅还是次辅,他方应物若表现的过于积极,与黑帮片里的傻头傻脑炮灰小弟有什么区别? 归根结底,他方应物只不过是一个赶考举子。就不要操首辅万安、大学士刘棉花的心了。当然,如果确定能成为刘棉花的女婿,那另当别论。 方应物瞥了一眼刘二公子,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刘二公子再蠢也知道,目前这情况是他自己搞不定的了,他没与方应物继续斗气,与杜香琴悄悄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匆离开了,大概是要回家。 人来人往。一地鸡毛方应物在走人之前,转头对杜香琴道:“刚才有朝廷大人在这里,我没有帮着你去鸣冤告状,你心里不会埋怨我没有同情心罢?” 要说失望。还真是有点,杜香琴强颜欢笑道:“方公子说笑了,区区风尘贱躯。怎敢抱怨贵人。” “现在还是不说为好,你也先守口如瓶罢。不要告诉刘二公子说我已经知道了他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也对你有好处。不然后果难说得很,阁老家可不是吃素的。”方应物意味深长的说。 杜香琴点头称是。随后方应物招呼了两个随从王英和方应石,离开教坊司胡同,再次前往东城兵马司去。 项大公子还被关在兵马司监牢里,不将项大公子捞出来,这趟出门就不算成功。上午第一次来时,准备不足,没有说动才曹指挥放人。但经过刚才在杜香琴家里的事情,方应物心有定计,决定再来一次。 曹指挥没有拒见,态度依旧不算差,至少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没有对三番两次前来打扰的方应物表现出厌烦之情——其实作为负责具体事务的京城地面官,这是基本素质,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是曹大人依旧不肯放人,“方公子见谅,确实放不得人,大概要查问几天,情非得已还请多多谅解。” “在下去了杜香琴家里,刚从那里过来,倒是见了一桩趣事。”方应物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说。 曹大人问道:“是什么趣事?” 方应物答道:“看到有军士守着几处胡同口,然后一位御史和一位礼部大人亲自清查门户,说是要搜寻不法官员,你说有趣不有趣?” 曹大人也不慌不忙,与方应物话家常一般,“此事本官亦有耳闻,本兵马司还借出去若干人手,不足为奇哪。” 方应物笑眯眯的继续说:“有趣之处在于,他们在杜香琴那里找到了刘阁老家的二公子,并记了一笔,毕竟刘二公子是太学监生身份,曹大人说有趣不有趣?” 刘二公子?曹指挥脸上微微变色,方应物点出刘二公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刘二公子之间的关系。其实这不算什么,有心人稍加打听就能打听出来,知道了他身后背景也未必是坏事。 让曹指挥意外的是,那两个监察官员居然不给次辅大学士面子,记了刘二公子的名字,方应物应该不会说这种谎。 “刘二公子是在杜香琴家被记了名,而兵马司捉走项公子也是从杜香琴家捉走的。为了避免别人联想起来,在下劝曹大人还是放了我那朋友罢!否则别人将两件事串起来后,难免叫刘二公子的遭遇雪上加霜。” 曹指挥心里动摇起来,刘二公子那边出了这档子事,正是要灭火时候,自己还关着人不放,岂不等于是替刘二公子招灾?或许应该派人去找刘二公子问一声。 方应物见曹大人有所意动,又添了一把火,“曹大人可否知道,我这朋友其实是从外地到京城赶考的举子,也是堂堂的举人身份,只不过他隐姓埋名不肯实说。若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把他抓来,只怕极为不妥罢?” 是举人?曹大人吃了一惊,举人相当于半个官身,一般官员是没有权力随随便便抓捕举人的,特别当前快要会试,擅自捉拿赶考举子实在是个不明智的事情。 这种事情就算刘二公子靠父亲顶得住,他姓曹的也顶不住啊,曹指挥暗暗想道。自己就是替刘二公子干脏活的,那个姓项的被关在这里就是现行恶迹,不能再雪上加霜了,或许应该直接放掉并抹去此事痕迹。 这时,方应物很善解人意的说:“在下也不欲多事,知道这都是误会,也不是曹大人的本意。只要放了人,一切就当没有发生,曹大人以为如何?” 曹指挥三思之后,拍案道:“好!本官便做主放人了。”方应物立刻感谢道:“谢过曹大人。” 曹指挥心生感慨,眼前这方公子为人处事比那刘二公子强的太多了。 不多时,项成贤被领到方应物面前。初时项成贤精神还是萎靡不振,但走几步出了兵马司衙署大门,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作为一名享有一定特权的举人,或许项成贤从一开始就没太担心过自己的处境。 “方贤弟,你午前不是说今天很难将为兄救出来了么?怎么过了半天,那指挥大人又乖乖的把为兄放了出来?”项成贤问道。 “发生了一些事情而已。” 项大公子并没有刨根问底,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正好,今晚为兄做东道,去那杜香琴家里吃酒如何?顺便你帮为兄参谋参谋!” 正在发愁怎么回家对父亲交待的方应物无语,有种把项大公子重新塞进监牢的冲动。这项大公子到京城来真的是为了考试?(未完待续……) PS:心神俱疲勉力支撑,我真不想用这种节奏写,但是不这么写就没有月票,怎么破?现在距离前面差距不算大,大家就抬举一把,冲几个名次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所谓人品 细思之后方应物决定原谅项大公子,不把他重新塞进牢中了。毕竟他在牢里被关了一天,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表现的没心没肺情有可原。 不过方应物却发现,自己有一点点羡慕项大公子。如今他和项成贤本身条件差不太多,都是举人功名,但项大公子却能活的如此快乐,不像他这么多思多虑的操心。 想来想去,难道因为自己潜意识里也有对上层建筑的好奇和向往,这辈子有了机会便不想错过?上辈子时常自嘲说国人都喜欢讲政治,轮到自己也不能免俗啊。 又或者是因为上辈子学了明史专业,穿越过来后,看到平生所学能派上用场,心里便技痒了,不然所学为何?屠龙之技不使用出来,人生又有什么价值? 一路无言,方应物与项成贤一边互相嘲讽,一边晃晃悠悠的回到了西城。快到家时,方应物猛然一拍额头,突然想起什么,对项成贤道:“你先自行回去,我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说罢,方应物不多解释,头也不回的换个方向走了。“还挺神神秘秘的”项成贤没有在意,嘀咕两句后摇摇头回住处了。 又过一刻钟后,天色都已经黑下来了,方应物却出现在大学士刘府大门外。当然这个刘府是刘棉花的刘府,不是刘珝的刘府,方应物也没胆量去闯刘珝家里。 之所以匆忙赶到这里,只因为方应物突然想到,刘棉花位居内阁大学士。如果看到了鱼御史和张部郎的奏折,或者是自己和刘二公子消息传开让刘棉花听到了。他心里会作何想? 到目前为止,刘棉花是可能性最大的未来岳父。而岳父看待女婿的桃色消息。与别人看待不相关人的桃色消息,心情绝对不是同一种心情,角度也绝对不是同一种角度 更何况他方应物目前处在一个比较关键的被考察时期,要是刘棉花觉得己方不被尊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那他方应物可就得不偿失了。 即便退一万步说,刘棉花大度不怪罪,那方应物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尽早上门仔细解释,至少这是犯错之后态度端正的表现。 刘棉花是心细如发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在意细节问题,若方应物不上门就是一种细节失误,肯定要遭怪罪。 闲话不提,方应物在刘府的待遇还算不错,几乎已经接近于亲戚待遇了。俗语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但刘府的门官很客气,对方应物没有摆出七品架子。 方应物只在门房露了个脸,便顺风顺水的被领到了内院书房。又等了片刻,刘吉身穿家居缎子长袍。从书房帷幄后面优哉游哉的走进来。 稳稳的坐在榻上,刘吉便信口对方应物问道:“有些日子不见,读书读得如何?眼下距春闱只有不到半个月时候,准备的如何?” 方应物很公式化的答道:“多日来一直闭门苦读、揣摩时文。别无他念,唯有尽力而为。” 刘吉点点头,“不要叫老夫失望。” 方应物很有冲动想问一句。若让你失望了又如何?不过肯定是问不出口的,倒不是害怕听到令人郁闷的答案。主要还是因为问这话显得太幼稚,影响刘棉花对自己的观感。 寒暄完毕。刘棉花又问道:“你这个时间突然来到,有着急事情发生?” 方应物临到张口,才感到这事儿还真不好意思说,但又不能不说。他咬咬牙,详略有当的将今天遭遇说了一遍,详细的就是刘二公子的表现,简略的就是自己和杜香琴姑娘相处的细节。然后方应物闭上嘴,静静等待刘棉花的反应。 刘吉确实很意外,稍稍愣了片刻,随即他那细长的眼睛陡然瞪成了圆形,近乎咆哮道:“老夫觉得你是一个有才华、有人品的少年,所以一直很看重你!但没想到你的人品竟然也有了问题!” 方应物大为迷惑不解,刘棉花说的这是哪门子话,怎么听不明白?只能下意识含糊解释道:“这个与人品何干?小子我今日纯属遭了无妄之灾,只是个意外而已。我还是我,人品还是很坚挺的!” 刘棉花毫不客气,继续斥责道:“什么叫人品?你当年为救父亲以身犯险、忠孝节义,这叫做人品;你在边塞不消沉丧气、勇于建功立业,这叫人品!你敢孤身周旋,揭穿方面大员贪贿之事,这叫做人品!” 方应物恍然大悟,此人品非比人品也。刘棉花所说的人品指的是别人嘴里的人品,也就是他刷出的名声和口碑。 但是方应物还是不明白,这刘大学士的反应还是太奇特了。他为何不去计较自己是否对得起他的期待,却只在“人品”上面计较,甚至比自己这当事人还着急?他一向很理智,这次不嫌反应过激么? 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疑惑,刘棉花冷哼道:“老夫不缺功名利禄,不缺权势富贵,所最看重的就是你的人品。你怎么如此不自爱?要是没了人品,你还有什么?” 方应物不愧是能与刘棉花融会贯通的人物,几乎一点即通,立刻便明白了刘棉花的意思。所谓“看重人品”,只是一种美化的说法,其实本来含义应该是“贪图名声”。 这刘大学士虽然被士林讥讽成棉花,但一颗想洗白的心始终不改,上次他肯出手救自己父亲也是为了博取名声的目的,只是效果不太理想。 而自己父子则相反,老子儿子都是名声在外的清流,下过诏狱,流过边疆,各项指标都是硬邦邦的,而且还搭着海内名臣王恕这条线。 与方家联姻,对只差两步登顶的刘棉花而言,又何尝不是取长补短?不需要借此洗白,能与清流多一条关系也不是坏事,多一条关系就多一条路。 甚至可以说,这是为了后路的预先布局。设想一下,花无千日红,若有朝一日清流正人反攻倒算,方家父子又成了弄潮儿,能对刘棉花痛下杀手么?所以对方应物的名声,刘棉花看得很重,甚至比他自己的名声还重要。 原来刘棉花的布局还有这一层思路方应物彻底想明白后暗暗叹道,不愧是纵横政坛的不倒翁,不能不服。与他老人家的修炼境界相比,自己确实差一截。 刘棉花生完气,恢复了不动如山的常态,抚须道:“此时骂你也无用,出了纰漏尽力挽回便是,一定要想办法,不能影响到你的名声。而且你要加倍小心刘叔温的算计,他是很好面子的人,为了面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刘叔温就是次辅刘珝,字叔温,天下能直接称呼他为刘叔温的没几个人了,地位相近的刘棉花就是其中一个。 “是,是。”方应物应声道,既然刘棉花刻意点出要小心刘珝,那想必不是无缘无故的。所以他心里考虑,是否再请刘棉花具体指点指点?毕竟刘棉花更熟悉刘珝的秉性和行为模式。 正当此时,刘吉忽然猛然拍案,吓了方应物一大跳,不知道刘棉花又受什么刺激了。 刘棉花忽然怒容满面,并指如戟,呵斥方应物道:“老夫如此看重你,有招你为婿的念头,你竟然去寻花问柳,还惹出这么大的丑闻。太不把我刘家放在眼里了罢,真当老夫女儿非你不嫁了么!” 方应物久久哽咽无语,这才像个未来老丈人的言行啊,你老人家到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老人家前面说那些一大堆话时,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 高端政治人物的思维模式果然与常人不同遇事先有利害得失分析,然后才有各种情感,看起来几乎成了本能。(未完待续……) 最后几个小时,还有多少月票? 经过三天奋战,咬牙坚持到现在,距离前面差距只有一点点了,请大家给予今年最后的支持,给予本书今年最后的月票,给予本书尽可能高的名次和虚荣! 我还在写,争取12点前写出第四更!为明年开个好头。(未完待续……) 2014年开篇致辞并请求新的月票支援! 首先,非常抱歉,计划中的2013年最后一天的第四更没有写完,因为下面剧情涉及到一些费脑子的算计,细节上需要精密的构思,可是现在状态昏昏沉沉的效率很低。 虽然殚精竭虑但还是不能及时完成,心急也实在赶不出来了,这章只能推迟到1日上午更新,万分歉意。 很无奈很发愁,写我这种书就是这样经常吃力不讨好...... 然后说说新年的展望,很简单,用一句话表述就是“要飞得更高”。 这本书现在的成绩是均订5200左右,高订是9200多,而我的目标是什么,说过很多遍了,很多人问我哪来的信心要冲击一万均订? 而且因为个人家庭原因,2013年在码字上放松了几个月,失去了最好的出成绩时机,现在还能有机会吗? 我只想说上本书时,一开始只有几百均订,坚持到最后结束时是几千均订,这本书起点已经比上本书好了许多,为什么不有更高的追求? 这几天又看到了大家的热情,有这么多忠实读者支持,为什么不追求更上一层楼的成绩? 做任何事要是没有志气、没有目标、没有信心,那就不会成功。失去了几个月时间,懊悔是没用的,那就下决心从2014年找回来吧! 最后,感谢新老看官在去年不离不弃的支持,2014年我们再共同前行。 一本书的荣誉既是作者的,也是读者的,请我们一起来努力,到下一个年终时再看看果实,看看这5200均订能不能变成1万。 另外,在这里恳请大家手里新年的第一张月票,这对一本书的人气有很重要的意义,拜托大家有力出力,给本书一个前排露脸的机会! 还是那句常说的话,我负责写出好故事,大家负责订阅和投票,如何? 。 。 。RS 最快更新,请。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处处有学问 各回各家各找各爹,正当方应物与刘吉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桃色新闻的另一主角刘二公子也在与父亲交谈。 今天次辅大学士刘珝阁老因为有应酬,回家时间比较晚,但仍看到自己这二儿子正在等候,心里便有了不祥预感:“你在外面惹了祸事?” 刘二公子硬着头皮,也是详略有当、避重就轻的说:“我今天去了教坊司胡同那边,不凑巧遇到方应物。与他吵了几句时,忽然有御史鱼大人和礼部张大人纠察风纪。不由分说便将儿子记录下来,儿子百般求情不得。” 如果将刘二公子对父亲的说辞和方应物对刘棉花的说辞相对比,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两人讲述的都是同一件事,但刘二公子详细说的部分,在方应物嘴里都是一笔带过;而被方应物详细说的内容,却是刘二公子这边闭口不谈的。 听完自家不肖子的诉说,刘珝登时酒意全醒了,他作为内阁大学士,所有奏章基本都会过目,印象里依稀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封奏请整顿风气的。 天子朱批后,下面就是走个过场然后复奏,但是刘珝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走过场的事情,自家儿子居然中了标。若要成为笑柄,这可就有点丢人现眼了! 当然,刘次辅觉得丢人不仅仅是因为儿子狎妓,而且还因为他堂堂宰辅的名头连儿子都护不住,竟然被别人拿住奏一本,传了出去。情何以堪。 想至此,刘珝当即忍不住痛骂道:“逆子!你素来行为不端。屡教不改,迟早要被人抓住把柄!你今天为什么要去?” “父亲明察。这次是真冤枉!儿子苦苦与监察官解释,但他们并不听信。”刘二公子叫道,当然仍没有说自己为什么要去教坊司胡同,一直强调自己被人害了。 儿子这点小心思,刘珝一清二楚,但眼下不是教训的时候。重要的是,那两名监察官凭什么与儿子过不去,难道自己的面子这么不好用,连儿女都护不住? 又想了想就可以确定。这绝对是负责监察的官员与自己不对路,正好撞见了自家儿子行为不端,便故意寻衅滋事。而某个姓万的首辅若知道了消息后,一定乐得看自己笑话罢? 刘二公子见父亲皱眉不语,便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珝吩咐道:“不是那方应物也和你一起被记名了么?你就一口咬定是为了寻找那方应物去的,别的一概不认,适时上书自辩也可。想法子将责任都推脱到方应物身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方应物与刘吉谈完话时,夜色已经很深了。方应物拒绝了刘棉花留宿的邀请。执意出门返家——今天他已经去教坊司胡同闹出新闻了,若再来个夜不归宿,真当父为子纲是挂在墙上看的么? 顶着陡峭寒风,方应物带着两个随从艰难跋涉在西城街道上。方应物暗暗思忖。与刘棉花这边算是解释清楚了,是不是也该去李东阳府上解释一下?不管怎么说,李东阳也是岳父候选人。虽然可能性比较小。 但今天肯定不行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回了家后怎么在父亲面前狡辩.....至于李东阳那边。还是让父亲去说明情况吧,同事之间说话方便。 方应物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起与父亲的说辞。这里面的难处在于,父亲对儿子的道德要求比较苛刻,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儿子成为楷模君子? 别人包括刘棉花在内,对自己是可以容忍一些言行瑕疵的,但换成父亲角度,只怕就不能容忍了。 虽然自己貌似理直气壮,去教坊司胡同是为了营救好友,但自己并不是真纯洁到没有问题。不管有多少理由,访名妓吃花酒也是存在事实——当时还真有点消遣心思。 再退一步说,项大公子寻花问柳出了问题,完全可以找师长们解决,何须自己帮着隐瞒并私自行动?这绝不是良友的表现,这是道德上应该批判的狐朋狗友! 别人眼睛里可以揉沙子,自己含糊几句就应付过去了,别人不会无聊到多管闲事仔细追究品行问题,但面对自家父亲时显然不同。 经过仔细考虑,方应物又制定了应对策略。这策略说白了也没什么,是无数小说影视里很经典的套路,当然正因为好用所以才经典。 首先,要表现出积极主动的认错精神。别管父亲怎么训斥责骂,都不要还口辩解,要用最诚恳的态度,承认一切被指出的错误。 其次,再表达出痛改前非的决心。要用最坚决的语气与过去划清界限,用最响亮的口号展望明天。 到了第三步时,可以稍稍的、渐进的、旁敲侧击的解释。要强调自己也是一时糊涂迫不得已,注意拿捏好技巧和节奏,不可太急也不可太缓。 回到了自家宅院,方应物问过仆役之后,得知父亲已经睡了,便没去打扰。父亲可不像自己这么悠闲,凌晨时要起身去上早朝,没有特殊事情时,不可能熬夜不睡等着自己回来。 今夜再无事,方应物也去睡下,还是等明天父亲散衙回家后,再行主动认错罢。 次日,方清之出门去上朝,可是到了晚间也没回来。反而打发了人传话,说是将有南郊祭天大典,他被选为侍班翰林,这几天在内廷值班不回来了。 郊祀大典是天子最重要的礼仪性工作之一,时间一般定在正月上半旬,但前段时间天子身体不大好,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 在大典上充当御驾身边的侍班大臣,这可是很荣誉的差事,所谓翰林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是这个道理。今年有不少藩国使节观礼,所以几个侍班要找形象气质出众的人担任,方清之作为词臣中第一美男子,理所当然入选...... 替父亲高兴之外,又让方应物有点担心。自己还没有先对父亲主动认错,万一就在这几天,那鱼御史和张部郎上了奏疏点出自己名字,然后又先让父亲知道了丑事,那自己可就更不好过了。 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就是谁先谁主动啊,自己抢在此事公开前认错,才具备最佳效果。 在方应物的忐忑不安中,又过了几日,方清之神采奕奕的回来了,方应物早已经在大门处迎接父亲载誉归来。 寒暄几句后察言观色,方应物没有发现父亲对自己有什么异样神色,他便松了口气。 看来负责整顿风气的鱼御史和张部郎还没有上奏疏,或者说已经上了奏疏,但父亲还没有看到听到,自己还有先入为主的机会! 事不宜迟,方应物将父亲迎接到堂上,又殷勤小心的为父亲端茶倒水,吩咐下人们速速上热毛巾擦脸。 方清之将方应物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感慨万分老怀大慰,老天开眼哪,他终于有点当儿子的样子了。 看着气氛不错,方应物开始酝酿情绪,做出准备拜伏的姿势,低头道:“父亲在上!儿子我最近做出了一件事,静思己过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恳请父亲责罚。” 方清之正饮茶解渴,闻言手一抖,险些把茶水晃出来。他将茶杯放在桌案上,皱起眉头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方应物支支吾吾的说:“前几天出门时,曾经遇到过鱼御史和礼部张大人,也遇到了刘次辅家的公子......他们这几日大概要上奏疏,奏疏里应该会有儿子的名字。” 方清之脸色很奇怪,若有所思的说:“你是说鱼跃渊等人?他们的奏疏确实已经有了。” 什么?他们的奏疏已经出来了?方应物大吃一惊。 方清之继续说:“因为此事与为父有些关系,所以为父也看到了奏疏内文。但这奏疏里只点出了刘次辅家二公子的名字,并没有其他人的名字,也绝对没有你的名字。” 方应物又是大吃一惊,那两个官员竟然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奏疏里?他们当场把自己和刘二公子相提并论,并记了自己名字,难道最后也只是吓唬自己而已? 我靠,这玩笑开的可大了,方应物想跳脚。那自己迫不及待的主动找父亲认什么错?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自己要是不说,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啊。 方应物呆住半晌没动,方清之又饮了一口茶,板着脸问道:“你说说,为什么你会觉得两位大人奏疏里应该有你的名字?为父很好奇这中间还有什么事情。”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只弹劾了刘二公子一个人?方应物恍恍惚惚,自顾自的苦苦思索着,不想明白不甘心。 忽然间他隐隐有所醒悟,这绝不是无的放矢,这是某些人要故意小题大做了。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清查时抓到一批人,刘二公子名列其中,当然不算显眼;但如果大张旗鼓清查花街柳巷,最终只抓住了刘二公子一个反面典型,那可就十分极其特别醒目了......顺便对他方应物欲扬先抑,随手就卖出了一份人情。 不琢磨不知道,人世间真是处处皆有学问。(未完待续。。) ps:补更一章,今天还将继续挺在电脑前坚持码字,节日什么的和兼职写手没关系。。。但是开门要红要见喜,大家用月票来烧红我吧!!!! 第二百九十章 具有大明特色的战斗 方应物自己站在旁边胡思乱想,想的太入神了,以至于对父亲的问话充耳不闻,这叫方清之有点心急和不满。他重重咳嗽一声,将方应物从发呆中焕醒过来:“你到底怎么回事?” 貌似能揪住儿子一桩错事,可是真不容易,方清之居然隐隐有点期待感,但自家儿子却在关键地方卡了壳,怎能不急? 想到此处时,方清之忽然醒悟到自己的念头很不君子。这一定是“近墨者黑”的缘故罢,方清之暗暗叹道,至于谁是“墨”不言而喻。他又连忙默念几句“君子怀德”压住了自己那种莫名而诡异的快意。 方应物无奈,只得再次详略得当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果不其然,立刻招来了父亲严厉的训斥。 “胡闹!即便项成贤被困在兵马司,难道为父与诸公岂会坐视不理?你私底下胡来是何道理?京师不是你随意撒野的地方,此事传出去叫别人如何看待我方家?”方清之训了几句,最后道:“回房去闭门反省,考试前不许出门了!” 这方面没法和长辈讲道理,方应物很有自知之明的回了院子,再次闭门读书去也。次日,项成贤又跑过来邀请方应物出门玩耍,被方应物送了一句“滚”字。 再接下来几天,方应物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小题大做。 鱼御史和张部郎联名奏疏写道:“臣等奉旨清查教坊司诸胡同,严禁官吏诸生hua柳风气,历经两日查探,只查出国子监监生刘磁一人。” 内容传开后,让人很是啼笑皆非莫名喜感,奏疏里这刘二公子的醒目真是不用说了,但好像是万箭齐发只射到一只蚊子的感觉。 直接后果就是刘磁刘二公子一下子也成了京师名人,真正的明白人都不敢掉以轻心,肯定还有后续。 随后短短两大,弹劾刻删的奏章如雪片般出现,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二三十封。来源也非常广泛,有科道的,有六部的,连顺天府和京县也插了一嗓子。 内容大抵是斥责刘二公子行为不端,但最后都能延伸到刘次辅身上。或者说,以刘二公子为导火索,通过批判刘二公子进行造势,最终渐渐引发出一股弹劾次辅刘珝的风潮。 奏疏中指责刘次辅教子无方都是最轻的,什么“有子及父可见其品行虚伪……”什么“存心险刻为人浅薄……”、什么“色厉中疏实缺才干……”各种各样的骂人不吐脏字的词句源源不断喷涌而出。如果这是一次炮火齐射攻击,那绝对是饱和的不能再饱和了。 方应物从未这样近距离观摩一场战斗,而且是深具大明特色的官场战斗,大有大开眼界不虚此穿越之感,对大明朝廷的运行模式有了更进一步的直观认识。 其实刘二公子寻hua问柳这种事说大真不算大,只是不合明面规矩,违反了纸面上的规章法度而已口但一瞬间人人喊打,甚至累及父亲,仿佛天大罪过似的,这种斗法简直就是屁股歪到极点的强词夺理无理取闹。 这合理么?方应物不知道,但他知道想在大明官场混,就必须要适应这种规则,适应这种现象。 大明号称言路大开,最忌讳的就是堵塞言路,有好处也有坏处,造成的后果必然就是类似这次的骂战时有发生。 如今还是党争相对不算那么激烈的明代中前期,不是党争活动的巅峰期,要是换成了党争最酷烈、风气最放肆的嘉靖万历年间,那又该成什么样子? 方应物还产生了一点深刻认识,若不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和抗压能力,那根本无法在庙堂立足,否则只用一次群体弹劾就能把人逼到崩溃。想那大学士刘吉,在政坛常胜不败的诀窍之一就是“耐弹”所以才有诨号曰“棉hua”。 奏章大战宛如两军交战,互相攻伐肯定有来有往。刘删被群起而攻后,虽然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打懵了,他也没料到,那两人的奏疏竟然只上报了自己儿子一个人。 但堂堂次辅岂是如此容易倒下的?当即国子监监生刘磁上书,首先态度坚决的请辞去国子监监生员额,以此谢罪天下; 然后刘二公子辩解道,自己并无寻hua问柳之意,当时只是为了比斗文学去寻找方应物,这才误入妓家;如今方应物逍遥法外无人管他,但言官却对自己欺人太甚。 此后又传出消息,刘二公子在自家大门前,被父亲刘瑚下令公开重责五十,直接打得皮开肉烂,昏迷不醒。 最后刘次辅态度激烈的上了请致仕疏,声称教子无方、德行不够导致朝廷纷扰,向陛下乞骸骨返乡。 刘次辅的应对之道也被方应物作为案例细细研究了,这其中隐含壮士断腕、祸水东引、以退为进等奥义,吸收其中内涵今后便可以融为己用。 但在这日,方清之阴着脸回到了家,将方应物叫来“刘二公子还是把你捅了出来,真叫为父脸面无光!如今很有一些奏疏弹劾你我父子两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方应物跃跃欲试道:“这是刘家故意搅浑水,想要借着我方家转移视线,他们好乱中取利。不过父亲大人不必忧虑,他要战,那就战!” 方清之纳闷的看了儿子一眼,疑道:“这又不是好事,你怎的如此激动?” 方应物摩拳擦掌的答道:“我的大斧早就饥渴难耐了。” 这可是难得的一次体验机会,可以看做自己今后正式进入官场前的一个热身运动。作为一个沉进于明史的人物,方应物对任何明代游戏都有兴趣体验一下,更说是堪称是大明标志的朝堂骂战。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应战得当,就能把父亲与次辅刘坍放在了一个等同的地位,这对父亲未来的威望具有显而易见的好处口一个与次辅正面叫板的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而然就高了一截。 方应物很是望父成龙,自己前途莫测,还不知考成什么样子,但父亲的前途至少是隐约可见了,有机会当然要推一把口有句话说得好,父亲的上限就是自己的起点。 (未完待续 长夜漫漫求月票! 这几天持续高节奏码字,构思很艰难,如今思路越来越凝滞,每一章花的时间越来越多。根据以往的不良经验,下面很容易出现断弦式的大卡文断更 为了避免双倍月票期间出现断更这种人间惨剧,今晚我决定熬夜看材料、憋思路,整理出未来的方向。明天虽然开始上班,但我还要继续保持多更。 长夜漫漫枯燥乏味,向大家求几张月票来鼓劲和自我加压! (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章 炉火太旺 方清之的想法自然没有方应物那么复杂。刘家把方应物扔出来当黑锅,方清之的选择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服气,另一种是不服气。 以方清之的性子,因为这件事上自家儿子也不是很干净,所以感到理亏——被抓到现行时,刘二公子只是进了院子,自家儿子可是登堂入室就差滚床单了,是不是真没滚谁也不确定。 被刘家那边当黑锅端出来,又被别人指指点点后,方清之只想黑着脸认了,并不愿再多事,谁叫自己儿子本来就“不争气”。 同时方清之也看的出来,这只是次辅大人的一种转移话题策略而已,不用较真。拖过这段时间自然就风平浪静了,难道还真能因为这点事把他们父子怎么样? 何况丑事都是越炒越热的,方清之也真没这个脸皮去和别人翻来覆去炒自己儿子逛青楼这种话题,人不能太没羞没臊。 不过每想起这些,方清之就产生了动家法的冲动。自己前脚上疏奏请整顿狎妓风气,后脚就被人捅出自家不孝子寻花问柳,自己这当父亲的脸面真是火辣辣的肿了。 所以看着自家儿子那“人不知己丑”、还想蹦跶还击的热血沸腾模样,方清之很无语。真不知道此子脑子中装的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大概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奇人异事”? 一般而言,有异事的奇人最终下场不是到大霉就是成大事...... 但方清之忽然记起,自家儿子对问题的见解总是显得很独到,而且总是很有有先见之明。已经不止一次证明过了,难道确实有他的道理?便疑惑问道:“你真的认为应该上疏抗词强辩?” “当然该如此!”方应物斩钉截铁的说。父亲只是入行才三年的半新人。名声虽有资格不够,放在平常时候哪有和次辅大学士去战的机会?但今日形势不同。借天时而动未尝不可。 若不是自己地位低微(相对于朝中大佬而言),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不然就亲自操刀上阵了,哪还需要去打什么代理人战争。 前几天他手握刘二公子的不法行为却隐瞒不报,就是出于自己分量太差的缘故,但换为父亲可能就不一样了。 其实方应物的理念说白了也很好理解,在各种竞技中,江湖地位都是打出来的,不和大神战一场怎么封神? 方应物积极上进求战心切。但方清之依旧沉吟不语,举棋不定。他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功利了,有损修养,君子应当静思己过才是。 方应物眼看着父亲意志不坚定,苦口婆心的劝道:“本来有人蓄意围攻次辅,其中并没有我们父子的事情,我们若多事未免讨人嫌,给人不自量力之感。 但次辅要反击。却主动拉我方家进来搅浑水,抹黑了我方家的声誉,叫我方家不得安宁,同时父亲你也脸面无光。 可是塞翁失马。反而也给了我们名正言顺的机会,不容错过!难道我们方家被抹黑了,父亲就打算无动于衷。听之由之?为什么不去纠正过来?” 方应物最后一句话对方清之有所触动,若能把丢掉的脸找回来。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为父知道了。”方清之挥了挥手,示意方应物下去读书。 方应物不想走。正题都还没说到,怎么能走?又问道:“父亲大人要如何办?” 方清之胸有成竹,“你不是很欣赏刘次辅的三板斧式应对之道么?为父所遇颇为类似,只管照葫芦画瓢即是,无非是以退为进、祸水东引、壮士断腕。” 方应物做出请教样子道:“愿详闻之。” 方清之信心十足的徐徐道来:“先以退为进,上疏自请处分,罚俸一年,堵住外人的口;其次就是祸水东引,把那刘二公子的勾当进一步揭发出来,证明我方家没有过错,天下人自然会明辨是非。” 方应物叹口气,点评道:“刘次辅如此应对,是大巧不工;父亲用来,感觉就是东施效颦、平平常常了,总觉得好像还缺点什么。” 方清之又微不爽,别人家都是老子教训儿子,凭什么方家......他斜视方应物,淡淡的说:“如果实在不行,那还有第三步,无非就是壮士断腕啊。 刘家不是打了斯文败类刘二公子五十棍家法么,我方家打不孝子八十棍,比他还多三十棍;刘家不是让刘二公子退出国子监谢罪么,那你就退出今科春闱大比好了。” 方应物目瞪口呆、汗如雨下,父亲原来也有杀伐果断的一面?比狠不是这么个比法罢? 方清之教训道:“看把你吓得......心浮气躁没有镇静功夫,怎能成大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到底该如何是好?” “屋中炉火太旺了。”方应物擦擦汗,松了一口气,可恶的父为子纲,这真是一把大杀器。 “父亲根本不用去以退为进,也不用对刘次辅反驳什么。相反,父亲应该上疏为刘次辅开解。” “为他开解?”方清之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应物一本正经的说:“刘次辅乃社稷之良臣、股肱之贤相、党国之柱石,人品端正有口皆碑,应当对其公子之错实不知情。 但最近奏疏多有捕风捉影、借题发挥者,天子不可因为儿孙辈小小过错便追究大臣罪责,此例一开,庙堂永无宁日矣!” 方清之暗暗流了几滴汗,屋中炉火是太旺了。他是文人精英,又是翰林院文字工作者,对字眼词句很敏感,疑惑道:“党国?” 方应物又擦擦汗,“屋中炉火太旺,热得一时恍惚口误了,此处无关紧要,请忽略。” 方清之皱眉道:“赞誉太过,那刘珝哪里当得起如此褒扬。” “那父亲看着修改用语,只要是为他开解即可。在这种状况下,才能显得父亲你高风亮节,至公无私,洁操厉冰雪。 当然,这种开解注定不会有什么效果,该攻击刘次辅的仍然还会攻击,不会为了父亲你的开解而罢手。那刘次辅也要继续被逼无奈,该怎么反击还会怎么反击......”(未完待续。。) ps: 上班偷空码了一章,下一章要等下班后了,继续求月票。这段剧情拖得有点长了,想想赶紧结束了搞下一步。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办事我放心 谨身殿大学士次辅刘阁老上书请辞后,这几天一直在家休养,同时杜门谢客。其实这都是固定程序和规定动作,每每宰辅大臣遭到围攻时,一般都要做出这种姿态,以示自己忠心耿耿心底无私、绝无恋栈权位之意。 刘珝虽然上了请辞奏疏,但他并不担心天子会准奏。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绝对没有准奏的道理,而且天子还会下旨挽留,这也是规定动作。 更何况昔年天子备位东宫时,他刘珝乃是东宫讲官,而且不是挂名的讲官,是实打实的太子老师,称为帝师一点也不为过。如今天子见了他也要喊一声“东刘先生”,不可能赶他走人。 所以说,内阁三巨头中,次辅刘珝与天子私人关系相对算是最密切的一个,这也是他敢高调与首辅万安叫板的最大资本——就拿这次弹劾事件来说,刘珝百分之一百肯定是万安在幕后。 不过在家不出门不意味着刘次辅消息闭塞,他对外界动态还是一清二楚的。能与首辅万安相斗,除了帝师身份以外,刘次辅自然有一批看起来可靠的盟友和小弟,随时可以向他通风报信。 这天刘阁老在家无事,吩咐下人们用软榻将养伤的二儿子抬到跟前,劈头盖脸又是一通训斥,只不过没有动手而已。正所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刘二公子对父亲真是畏惧非常,趴在软榻上一声也不敢吭,唯恐再为自己招来皮肉之苦。前几天那五十棍是动真格的。简直要了他的小命。 忽然有人前来通消息,“今日方编修上了奏疏。说刘阁老主持国柄多年,身负宰辅均衡重任。去留不可草率,更不可为一点儿孙辈过失便因小失大。” 刘珝愕然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方清之竟然为他辩解,要说是出于公心,难道此人真迂腐到如此地步么? “他们方家怕了!所以主动讨好,想叫父亲高抬贵手!”刘二公子想起方应物的可恶嘴脸,忍不住开心的叫道。 “滚!”刘次辅呵斥一声,让下人抬走了儿子。骂归骂,但是刘次辅与儿子的看法并无不同。很明显。方编修上疏为自己开脱,这是畏惧和示弱的表现,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求一个妥协。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若不是方清之也有儿子陷在漩涡里,以方清之的品性,是万万不会这么软弱的,刘次辅心里有点感同身受的叹道。但是很可惜,这是弱肉强食的世道,不是示弱就能得到怜悯的。 其实刘次辅某些方面的想法与方清之差不多。都想尽早结束这次乱子,稍有廉耻的人,谁愿意天天拿自家的丑事吵来吵去?何况刘次辅在内阁三巨头中,是最要脸面的一个。 却说方清之这封奏疏。最终还是没有学自家儿子那些故意捧杀刘珝的用词,为刘珝开脱的同时仍有所保留,提到刘次辅时口气也很冷淡——方清之心里确实瞧不起刘珝。 当然也正是如此。才显得发自内心的真实客观。一位科班翰林拿捏文字的功底,绝非方应物这半瓶子醋所能比的。 奏疏不只传到刘珝刘阁老的耳朵里。还引起了别人的议论。不得不说,方清之过往的名声发挥出了作用。舆论都是从好的方面去谈。 众人纷纷赞扬方编修不愧是名列翰林五谏的先进典型,面对别人的抹黑,言行竟然还能保持公正无私,不因私怨而影响公事,甚至足以称得上以德报怨了。 一个人名声的重要性就在于这里了。可以想象,如果是刘棉花之流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又会得到怎样的评价?只能被评论为假模假样、虚伪之极、唾面自干、心中有鬼。 于是乎在方清之后面,又有不少奏疏为刘阁老开脱,好像是跟着摇旗呐喊。这倒显得方清之仿佛领袖群伦似的,其实多数都是刘次辅一党的。 其间方应物依旧逃不了被提出来为刘二公子背黑锅的命运。刘二公子这么纯洁的青年,若不是为了找方应物,也不会顶风作案误入花丛。 在这方面,次辅大人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合格政客冷酷无情的一面,别以为你方清之服了软,我就一定会放过方家。 不把黑锅塞过去,怎么恢复刘家清白?既然你方清之大公无私,那想必也不会回护自家儿子的过错。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刘次辅有点骑虎难下,他是先出手诋毁方家的,想收手也不可能了。否则那就真成了唾面自干、首尾两端,还不如一条心狠到底。 方清之确实也没有丝毫为自家儿子辩解开脱的意思,又与刘次辅形成鲜明对比。又叫旁观的外人感慨几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方清之不愧是真君子也”。 真君子此时正在家里与儿子商议,“果真如同你所预料,这刘相公确实不撞南墙不回头。” 方应物道:“这刘相公心胸不宽,手腕不灵活,好谋无断,容易情绪化,又极要面子。所以不可能放下架子自承其错,行事多半是要一条道走到黑,猜中了也不足为奇。” 内阁三巨头中,万首辅是从外表到内心都彻底不要脸了,名声最差;刘棉花是外表还要脸,内心已经不要脸了,结局最好。只有刘珝是外表连内心都要脸,偏偏又经常无法言行如一,所以斗争到了最后他最吃亏。 方应物皱着眉头思索道:“这只是第一步。下面该想办法将刘二公子的不法揭发出来,为形势添油加火,顺便把儿子我名誉洗白了。 但是最难的地方在于,只怕有些人要说我们父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明着摆出公正模样为刘次辅开脱,背地里却暗下毒手。 如果这种议论多了,便可能得到一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类的口碑,那便得不偿失了。所以最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让别人不这么想。” 方清之还是不能适应与儿子如此直白的讨论私利,他又不是刘棉花,站起身淡淡的说:“你办事,我放心。”随后施施然出了书房,回屋去也。 方应物一阵恍惚,父亲这么快就学会当领导了?就差说一句“你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再说这趋势有点不对头,自己的对自己的定位是智囊,而不是干脏活的啊,以后必须注意这一点。(未完待续……) PS:昨晚有亲戚来家里参观娃娃,实在无暇码字,只好今天早晨六点起床赶工,总算搞出一章补上。 对不住,今晚还是没法更新 先睡去了,等我半夜两点起来值班时再开搞。。。(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二百九十三章 做事要大气 无论方应物主观上愿不愿意去当干脏活的,但这次是赶鸭子上架,必须要干,没有纠结余地。这也是方家根基时日尚浅、羽翼不丰的缘故,不然哪用得着方大公子操这个心。 下面要做的就是既把刘二公子的不法之事揭发出去,又不能让人感觉这是方家故意报复。换句话说,就是如何既当婊子又要竖起牌坊,这可是个难度不小的技术活。 正当方应物在书房冥思苦想最好的方案时,项成贤走了进来,让方应物眼前一亮,这应该就是最佳人选了,就是不知道项大公子肯不肯。 “方贤弟!出去耍子,与我同去么?”项成贤叫道。 方应物没有接话,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诱惑项成贤道:“你曾经说过想买下杜三娘子做小妾,如今有个机会在眼前。” “哦,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话说京师有不少著名美人,待我再看看。”项成贤浑不在意道。 很久前?方应物无语,批评项大公子道:“你怎能如此喜新厌旧,这么轻易就放手了自己珍贵的感情?你不感到遗憾么?” 项成贤被批评后很无辜很莫名其妙:“方贤弟你激动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说我,怎么不谈谈杭州那个袁凤萧姑娘的感情问题?请问你感到遗憾么?” “那就换个说法,东城兵马司无缘无故捉你进监牢并关押一天,这个仇你想不想报?”方应物迅速转移了话题又诱使道。 项成贤疑惑不解的问:“没有必要报罢?你说过这是误会,而且对方背后那人惹不起么?怎的今日又提起来?” “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方不负生平意,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方应物很热血的说。 项成贤斜视之。“你莫不是发烧了?到底想请我做什么就直说罢,以你我的交情。难道为兄是随意推三阻四的人么?” 方应物亮出了本来目的,“那请你去告状,就去告那东城兵马司,如何?” 项成贤仍有疑惑,“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答应了那什么曹指挥不再追究此事。人总要言而有信,轻易破坏信诺不太好罢?” 方应物嘿嘿笑道:“我确实答应了曹大人不再追究,但你没有答应啊。你去告状与我的承诺有何干系?” 项成贤无话可说。钻空子这种行为果然是方应物擅长的,嘀咕道:“我这辈子还没告过状,这第一次难道就送给你了?” 方应物不是喜欢坑队友的人,便警告道:“丑话说在前面,你去状告东城兵马司曹大人,可能会牵涉到目前的政局,而且多半也要得罪当朝次辅。” 项成贤略一思索,毫不犹豫地说:“若你需要为兄如此做,那没有二话可说!” 这年代的士人阶层还有士气。对权贵的畏惧感没后世那么夸张。而且得罪一个当朝大人物也不像后世那么恐怖,大不了躲回老家去,那一般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除非这大人物的实力强大到可以打破地方宗族士绅势力的藩篱。但在现实里皇帝都未必做得到,天子圣旨不出县城,更别说一个不算强势的次辅。 “项兄高义!小弟我记下了!”方应物连忙送上高帽一顶。 项成贤挠了挠头。“还有个问题,听说民告官先有罪。我去告曹大人,别先挨一百杀威棍罢。那皮肉之苦可不好受。” 方应物长叹一声,“项兄!你忘了你是举人身份,到京师为了赶考吗?”。 “哦哦,一时间确实没想到。”项成贤恍然大悟,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举人功名,便不再纠结了,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那就没问题了!京师大大小小衙门无数,你说我该去哪个衙门告状?都察院、刑部还是顺天府?你任意选一个好了!” 方应物目光殷切的说:“项兄啊,你我一路从淳安县到省城,又从省城到京城,眼界渐渐开阔,做事也应该大气一些!想的再大气一些!” “去六部三法司顺天府告状,还能怎么大气?” 方应物嘿嘿笑道:“前些日子,随着父亲出门时路过长安右门,那里安置着登闻鼓,项兄你看” 敲登闻鼓,就是俗称的告御状了,把项成贤吓了一跳,“你让我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不至于罢?有重大冤屈和大案才可去敲登闻鼓,我这事只是小事,去敲登闻鼓太过了。” 方应物郑重其事的而说:“你搞错了,你并不是因为自己被捉拿受委屈而去告御状。而是因为你不忿我方家被人抹黑,但我父子节操满满为了大局忍气吞声,你出于乡友之义实在看不眼而去告状,目的就是以当事人身份,将真相大白。” 项成贤虽然,但人不笨,当即醒悟到了什么,收起了散漫的笑脸,点头道:“我懂了!”随后他又想起什么,问道:“杜三娘子那边你可有所安排?如果事情大发了,她就成了人证,不怕被人灭口么?” “不会的,那些人不会做出这些蠢事。”方应物很有把握的说。 大明朝进入稳定期后,庙堂承平日久言官泛滥(也与当今成化天子不爱杀人有关),舆论监督近乎苛刻,没有风吹还有草动,何况灭口这种大动静。 假如杜三娘子出了事故,那不用想,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刘次辅做的,舆论风潮会不讲任何证据的把刘次辅直接当成真凶对待。 放在平常,刘次辅也许硬扛得住,但目前这个敏感时期肯定扛不住。所以说,如果杜三娘子出了问题,最大的受害者反而是刘次辅自己,那又何苦去灭口。 故而在政争中,灭口根本不是一种有效的选择,从成化一直到崇祯之前,大明政争激烈归激烈,但很少直接出人命官司,夏言这种倒霉蛋实在可以视为中大奖的。 项成贤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抛去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对方应物道:“左右今日无事,我这就走一趟,若出了什么意外,还要靠方贤弟营救。” 方应物拱拱手送行道:“切记,你是为了义气而告状,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委屈告状。”(未完待续……) PS:很难想象一个不满两月的小东西精力旺盛到能从凌晨四点一直蹦跶到早晨七点,然后睡半小时再接着蹦跶一小时,她不哭她爹都要哭了若不是心存一定要码完这章的坚定信念,我早就壮烈牺牲了。所幸下午有援军到达,诸君下午再见! 第二百九十四章 火上浇油 正月即将过去,京师街面上,春节的气象也渐渐的淡了,相应的天气也越来越有暖意,尤其是中午这段时光。(更新速度最快记住本站即可找到本站) 太子少保(加官)、礼部尚书(虚衔)、文渊阁大学士(实职)、入直文渊阁(差事)刘吉从昏暗的文渊阁里慢慢走出来,只觉得眼前一亮。外面正是艳阳天,初春正午暖洋洋的令人十分舒适,舒适到困倦之意油然而生。 虽然最近首辅万安和次辅刘又开始暗中较劲,但这并不影响第三大学士刘棉花的心情。 活动了几下腿脚,刘阁老优哉游哉的出了内阁院门,在左顺门门房里招呼了自己的随从。然后一同出宫,准备回家美美的吃一顿并午睡去也。 虽然傍晚才是下班时间,中午出宫实在有点不合制度,是严重的自由主义作风散漫问题,但谁能管到一个宰辅大学士的行为?制度从来不是约束上位者的。 其实这个问题没少被人议论,可棉花阁老就是这么潇洒,就是这么一生不羁爱自由。 从左顺门离开时,刘吉刘阁老的眼角余光注意到有两个值门太监对自己指指点点了几下,想必又是议论自己翘班罢。 “夏虫不可以语冰的蠢货,这就是老夫能当大学士,而你们只能当最低贱守门太监的原因。”刘棉花面上暖如春风,心里却骂了几句。 越是年老的猛兽越是多疑敏感,护地盘的心里越重,比如某位比他年纪大十岁的内阁首辅...... 若他刘棉花表现太积极,那和某次辅这个二货有什么两样?说二货真是二货,某次辅就差把“我等着当首辅”几个字刻在脸上了,真是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内阁办公地点位于宫中,出了左顺门,又向南过午门、端门、承天门、才算出宫,然后拐弯折向西出长安右门才算出皇城。 走在宫中甬道上,刘棉花想入非非,很认真的思考一个重大问题。 他这样回家实际上是绕了一个大弯路的,其实也不是没有近道。完全可以不用向南走端门、午门、承天门这条路,直接向西从西华门出宫,至少可以省去三分之一路程。 是不是应该找个枪手为自己代言,叫他上疏替宰辅大学士奏请一点宫中行动的特权,让天子允许宰辅大学士从西华门出入宫禁? 如果事成了,不但自己方便,也算是泽被后人了罢,刘棉花为自己的情怀暗暗感慨一番。 不知不觉走到了长安右门外,刘府家奴早已候着了,连忙上前迎接并恭请老爷上轿子。 刘阁老施施然走到轿前,正抬了腿要上,忽然附近响起一通急促的鼓声。 这里哪来的鼓声?刘阁老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又记起,登闻鼓也是设在长安右门外的。 刘吉下意识的顺着鼓声望去,却见在路对面登闻鼓那里,有个青年士子被几名看守登闻鼓的锦衣卫官校围住,正在说着什么。 上次有人到登闻鼓这里告御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去年还是前年?刘棉花忍不住好奇,对一名随从道:“去问问看,那人有何冤情?” 不多时,被派去问话的随从回到这边,禀报道:“小人去问明白了,那个读书相公乃是淳安县进京赶考的举子,前些日子被东城兵马司曹指挥囚禁了一日,因这曹指挥与次辅家二公子关系紧密,生怕无衙门敢受理,所以要告御状。 他还说,本意是想专心准备会试,不愿多事,但对次辅行径实在看不过眼,所以要站出来揭露真相,伸张正义。” 别人听到这个回报,不知道会重点关注哪几个词,但刘吉听到后,脑子中盘旋的却是“淳安县”三个字。 淳安县人方应物是他的重点女婿人选,投入的关注力度当然很大,所以对淳安县几个字也很敏感。 刘棉花虽然不很清楚内情,但凭着直觉也能感到,这个告御状的淳安县举子只怕没那么简单,他是方应物同乡这会是巧合么? 方应物是什么样的人,行事是什么样的作风,别人或许会被表象蒙蔽,但他刘棉花难道还不清楚? 他想干什么?刘棉花进入了轿子中,却忘了下令起轿,就这样安静的坐在那里思索。 别人或许看得清下面一步两步,但刘棉花仿佛已经慢慢的推演出了下面四步五步,以及最后可能是个什么结果。 想清楚后,刘阁老不由得坐在轿中长叹一声:“恨不生子若此!” 却说这刘吉原本还想看看方应物的运道如何,试金石就是今科春闱。不是刘棉花太迷信,而是要力求稳妥。 纵览史书,可以看到很多人物都称得上才干卓越、聪明机敏,但始终缺了一点运道,结果怀才不遇、郁郁终生。 谁敢保证方应物就有运道?世上从来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和事,即便方应物这么妖孽,万一偏偏就缺一点运道呢?若几次会试不中,那他就废了。 此刻刘棉花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便方应物此人有命无运、仕途不顺,一辈子就是个举人,那也非常值得招婿,最少也可以充当千金难求的智囊! “老爷?老爷?”长随在轿子外面轻声呼唤道。 刘吉从深思中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停在长安右门外没动地方,便吩咐道:“走了!” 随后想起什么,又对长随吩咐道:“回了家,你让内外管事速速开始筹备嫁妆物事,务求丰厚,越快越好!” 长随愣了愣,怎么突然如此着急起来?他们刘家小姐才十五岁罢,真不用急的。但自家老爷心思深不可测,他没敢多问,只是答应下来。 刘棉花的心思按下不表,却说项大公子雄赳赳、气昂昂的敲了登闻鼓,大爆刘二公子眠花宿柳只给半价,以及勾结东城兵马司为非作歹的丑闻,登时便如火上浇油,炒的朝廷要炸锅了。 登闻鼓案件由都察院负责审理,项大公子是这样在都察院说的:“出于同乡之义、救助之恩,晚生对刘二公子抹黑方贤弟实在看不过眼!又见方家父子为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但仍反而人善被人欺,晚生便更忍无可忍! 想来想去,自家无权无势,所以只能借此手段来报恩,并为方贤弟正名!方贤弟若非为救出我,怎么会去教坊司胡同寻访线索?又怎么会被朝廷大臣看到?” 刘二公子欺压妓家、勾结兵马司为非作歹甚至拘押赶考举子这种事放在平常,虽然也算个事,但不算大事,更不算天大的事。但在如今这个气氛下爆了出来,那份量自然不同。 更何况之前刘二公子为了挽回自己清白,把黑锅都往方应物这边扔,现在回过头来看,只这推脱责任、污蔑别人的事情也堪称是丑闻! 之前还可以说是无意犯错,现在成了故意为之!这不是道德有瑕疵,简直就是道德败坏!道德有瑕疵,还可以说只是刘次辅教子不严,但道德败坏...... 要知道,拿刘二公子寻花问柳这种破事来吵,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多是抱着看热闹、耍热闹的心理。 人人都知道,凭借这件事就想把刘次辅如何,那是不可能的。 幕后指使者的最大目的只怕也就是打击一下刘次辅的威望,遏制一下刘次辅的上升势头,顺带调戏一下刘家——这一两年,刘次辅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很有能量的权力集团,让某些只靠抱贵妃大腿上位的大人物感到极其不安稳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苦主将刘二公子的更大丑闻闹了出来,上上下下都惊讶到了,甚至惊讶到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 有些人赫然发现,这次还真有可能干掉刘,最不济也能狠狠割他一块肉,那绝对不是不痛不痒了! 当事人谨身殿大学士刘也愕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稳如泰山的,真有可能倒台! 阴谋!有阴谋!到底是谁的阴谋! 更令刘次辅难受的是,之前他又是上书请辞,又是打了儿子五十棍,又是主动让儿子主动从国子监退学,为的就是尽快彻底平息舆论。 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没想到现在又闹出这一出,还有什么可以施用的办法? 这就宛如武林高手对阵时,己方招式已经用老了,但对方突然又亮出了后招,为之奈何? 这时候,刘杀了自己那二公子的心都有了,对这些事他根本就是不知情的,自己也是被儿子隐瞒住的! 在内阁中得到消息后,刘次辅真无法安稳了,立刻起身摆驾回府。到了家里,立刻让家人将二儿子从房中抬了出来,直接扔在堂前阶下, 看着狗屎一样的儿子,刘次辅忍不住咆哮道:“不孝逆子!前阵子事情开始闹起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主动全部坦白!” 重伤未愈的刘二公子连软榻待遇都没有了,只能趴在堂前冷冰冰的台阶上,浑身苦楚难以言表。 听到父亲的厉声喝问,他肩膀忍不住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父亲,但仍感受到那浓得令人窒息的怒气。 当时他怎么敢说?说出来不怕被父亲打死么?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家老爷说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刘家那边愁云惨淡,方家这边就风轻云淡,没看出有什么变化。 方清之的淡定就不消说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但方应物还是有几分窃喜的。这次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也是他第一次参与朝堂斗争,纪念意义深刻。 不过很可惜的是,方应物作为幕后推手,这次注定无法站在阳光下,没人欣赏到他的谋略,也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只能在心里闷骚。 沸沸扬扬中,方清之渐渐成了主角之一,他先前帮刘次辅开脱的奏折又被人翻了出来细细品味,并重新对字里行间的意思解读。除了不因私废公的美德之外,舆论界又多出两种看法。 其一,刘二公子这次做事太没品了,太没下限了,堂堂的朝廷次辅大学士家公子为了省几个钱去欺压和半强占妓家,实在是与踹寡妇门、刨绝户坟一样没品格。 说出去非常有损朝廷体面,让百姓知道了全都是大笑话,说的再严重一些,陛下的脸面何在? 方清之当时肯定也是对内情心知肚明,但宁可自家儿子背黑锅也选择不要继续追究,真是苦心可嘉顾全大局。无非是想着帮朝廷遮掩几分体面,防止刘二公子的丑事扩散。 其二,在京城中,公认的不法权贵子弟多出自勋戚之家,而文官大臣家中子弟口碑一直还不错,这常常也是文官攻击勋戚的把柄之一。 但刘次辅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勋戚都在看热闹。文官脸面上不甚好看。之前方清之的本意,大概也存了几分替文官遮丑的想法。 无论是哪种揣测。一个克己奉公、顾全大局的评价是跑不了的。众人称曰:“方编修有宰相肚量也。” 至于舆论中还有些许杂音,可以忽略不提。不是主流。总而言之,方应物感觉到朝着理想中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却说这日,方应物听禀报说父亲已经从朝廷里回到家了,便到了书房去拜见,并毛遂自荐道:“火候差不多了,儿子我再来指点指点父亲大人上一封奏疏。” 方清之手持一张便笺,递给自家儿子,“别人送来的,你还是先指点指点为父如何回答罢。” 方应物接过来后。先看落款(这是他的习惯),只见得赫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刘”。 方应物暗暗嘀咕几句,刘棉花搞什么鬼?如有话说,打发人来传话就是,如有正经事,写一封正式的书信也可,弄这么一封看起来不伦不类的便笺作甚?这不是女人喜欢干的事情么? 展开后看去,上面写道:“闻君有麒麟佳儿,天资英粹。丰神逸秀,不胜心向往之。有女及笄,愿请月老红线。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望而兴叹也。如有佳音。会试之前可定期。” 方应物无语,短短的几句话,看似行文简单。但透露出意思可不简单。 以刘棉花内阁大学士的身份,不经中间人传话。也不隐晦的探口风,直接就问可否结亲。简直是不留任何转圜余地。以刘棉花的性格,这种做派很是罕见。 换句话说,其实这不是询问,刘棉花要的答案只有一种,那就是答应。在刘棉花这种坚决的态度下,如果拒绝或者稍有犹豫,那就是得罪人了。 什么时候,刘棉花做事也如此霸气了?方应物暗暗称奇,他并不排斥与刘家结亲,不过时机需要慎重。 刘棉花有刘棉花的考虑,他也有他的考虑。在眼下这个时候,父亲刚刚刷出新声望,正在舆论热点上,就贸然与名声一般般、又身居高位的刘吉联姻,只怕弊大于利。 如果传出点不好听的话,比如方家求名换取富贵之类的,那他方应物的辛苦策划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更让方应物奇怪的是,以刘棉花的精明,应该不会看不到这点罢?怎么忽然没头没脑的来逼婚? 其实刘吉发来这封便笺,不但是对方应物这个人的彻底认可,而且还因为他产生了一些焦虑感,对继续把亲事暧昧拖延下去的焦虑感。 过几天马上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了,从现在的形势看,会试之后方应物如果真中了进士,那必将是超级抢手的女婿人选。 一个十九岁中进士的单身少年,有才有貌有身份,其父亲又是有清望的热门翰林,堪称是极品女婿人选,谁不想要? 现如今可不是唐宋时候了,中进士还是未婚少年的人才用凤毛麟角形容也不为过,非常之罕见。如果真出现了一个,那估计四方牛鬼蛇神都要出来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状况,他刘大学士未必有把握一定能抢到。 所以刘吉要趁着现在把事情彻底定死,别的考虑都是次要了,即便现在并不是提亲的最佳时候。方应物再好,如果抢不到的话什么用也没有。 “这便笺是谁送来的?”方应物问道。 方清之答道:“刘府一个管事,如今正在前面厅中喝茶。” 随后方应物让家人去把刘府管事叫来,“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阁老之心意我方家已经知道了,这几日就给回复。” 那管事苦着脸,“方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说了,请贵府务必今天给一个答复。如果得不到方老爷或者方公子的答复,小人我就不用回去了。” 方应物哭笑不得,刘棉花这是抽的哪门子风?怎的几天不见,变成了急性子?想了想,半是吐槽的说:“若我说眼下的确无法回答呢?” “那我家老爷还说了,他知道你当前的用你的话说叫做梦想。但你这个梦想能不能成,就在你的一念之间。对了,这并不是指的你会试之事。” 他怎么能看出来?这是威胁么?方应物有点不信刘棉花真能看出他的目的,这个目的隐藏的如此深,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 他便故作不屑道:“笑话,除了科考之外,我现在还能有什么梦想?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家老爷还说了,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说明你心虚了。” 靠之,方应物实在忍不住,又问道:“你家老爷还说了什么?” “哦,我家老爷还说了,如果你心虚了,就一定会亲自来刘府。” 方应物莫名的大怒,“我今天偏偏就不去了!” “方公子的意思是明天?我家老爷说了,最晚不能超过后日。”(未完待续……) PS:少年!待我长发及腰啊不三更完毕,投我月票可好?第三更八点二十啊不十二点左右发。 第二百九十六章 可以谈谈婚事了罢? 刘府这个送信的管事还是走了,方应物望着他的背影沉吟不语。方清之虽然站在旁边,但始终没大听懂刘大学士与自家儿子打什么哑谜,不过他看得出方应物的为难神色。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那就拒绝掉,有什么可犹豫的。”方清之如此对儿子道。 方应物看了眼父亲,慢慢的说:“我没有什么,但或许父亲会有所阻碍。” 方清之微微愣了愣,拍拍方应物肩膀道:“没关系。” 首辅万安与次辅刘珝暗中角力,而方应物鼓动父亲跳进这个漩涡里,不仅仅是为了刷点声望。可以刷声望的事情多了,不差这一次,方应物如此卖力气,当然还因为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这个目的说起来,那就是收取帝心,最起码要在天子心目中挂上号。方应物想推动父亲进步,帝心两个字肯定绕不开,混词臣圈子的,有了帝心进步才快。 但当今天子是个沉迷于自我娱乐的宅男,对宫外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对大臣之间的争斗更是懒得关注。再说,京师文武官员数千人,陛下哪里都记得住? 故而想要引起陛下的注意并不容易,但这次事情就是一个机会。因为刘珝是天子的老师,是大臣中与天子私人关系最密切的人之一,老师闹出了丑闻,当然会引起天子的特别关注。 所以方应物就借此机会入手,最终目的显然是争取帝心,一切都要围绕这个根本目的做文章。能让自家父亲在天子心中留住一个位置就算最大的成功了,声望什么的只是顺手为之但不嫌多。 因而才会出现方清之以德报怨、为刘次辅开脱的奏疏。有师生情分在,天子从内心感情上肯定倾向于刘次辅。而方清之顾全大局为刘次辅开脱的表现,当然会让天子产生欣赏的态度。 而且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帝王心术。当今成化天子虽然性取向有点小特殊,宠爱年长十七岁的老女人万贵妃,性格也有点宅,轻易不出宫门。综合来看实在算不上明君,但总体而言还是心理健康的皇帝,没有什么扭曲变态的性格。 这样的天子其实都是很矛盾的,既希望大臣个个忠正贤良,认真帮自己治理国家,与自己博得一个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同时又希望大臣能顺从自己,能够听话不捣乱。让自己过的更舒服一点——这就是很典型也很正常的一种帝王心态。 而在方应物的策划中,至少在刘次辅丑闻事件中,自家父亲很可以满足天子这种奇怪的心理,既当婊子又有牌坊。 若能因此而进入天子视线里,成了天子心中挂上号的大臣,那再好不过了。正所谓简在帝心也。 虽然一时半会儿可能看不到效果,但是潜移默化的隐性好处不可估量,没准下一次天子需要提拔人才时就会想到父亲,只是需要等待机缘。 以上这些,才是方应物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心思,连父亲都没有告诉过,也没有必要告诉。 方应物本来并不认为有谁能看得出他的深意。但却冷不丁被刘棉花暗示了一下,实在有点始料未及。难道自己这回真的被刘棉花看破了? 刘棉花说,这个“梦想”能否实现,就在自己一念之间,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自己的目的是让天子对清新脱俗的父亲产生良好感觉,但刘棉花想从中捣乱就是大麻烦了。 他位居内廷阁老,本身就接近宫中,同时又对自己状况了如指掌。算得上知己知彼。在这种优势下,刘棉花想要不怀好意的在天子面前说几句恰到好处的谗言,毁掉小清新再简单不过。 “以后不能与刘棉花走的太近,当敬而远之,此人实在是太精明。若走得太近,那不知不觉就要全被他摸透了,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方应物如是想道。但此时他正站在刘府的大门口。刘府的门官对方应物的热情再次提升了了一个高度,但仍融化不了方应物的冷漠。 吃软不吃硬的方应物见到刘棉花时,脸色也不甚好看。他方应物虽然讲究实用主义,但也是有气节有底线的人。岂能被人强逼着成亲? 刘棉花浑然不在意,与方应物东拉西扯的寒暄起来。他不提起婚事,方应物自然也乐得装糊涂。 忽然,刘棉花笑容满面的说:“内阁受命,要编纂《文华大训》,老夫也是两个总编之一,你听说过么?” 方应物下意识的点点头,上辈子搞研究的时候听说过这个东西。所谓《文华大训》是成化天子命令大臣为皇太子朱佑樘编的一本教材,好像由阁老负总责编纂的。 刘棉花叹口气,“但是人手尚不足,光靠老夫怎么编的起来?老夫也没有这个精力。” 闻弦歌而知雅意,方应物有点激动起来,难道刘棉花的意思是想推荐自己父亲参加编纂《文华大训》? 编书这种事情,放在二十一世纪衙门里那相当冷门,但在这年头的意义可完全不同,说是最清要的工作也不为过。特别是帮皇家编书的,编什么实录、会典、大训之类的,编完了按惯例都是要立地升官的! 更重要的是,《文华大训》是编给东宫太子的教材,那么对参加编教材之人总该给点便利罢?比如说加个侍班东宫之类的名头...... 有了这个名头的翰林,那就不是一般的翰林了,而是翰林中的翰林了,算是真正进入了快车道,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成为宰辅踏上人生巅峰都不是梦了。 而且预知未来的方应物还知道,成化天子没几年寿命了。现在进入东宫侍班,只要混个五年左右便能等到太子登基,并轻轻松松获得一个从龙之功。 有了这个打底,那么以后就可以踮着脚翘望内阁坑位了,性价比极其高!历史上下一代弘治朝的内阁大学士基本上都是这种出身。 “我看令尊才华横溢、学问精粹、德行出众,是最适合编书的人选,欲向天子进言举荐。想来以令尊最近的表现,天子没有不准的道理。” 忽如一夜春风来,冻土迅速化解,气节就暂时让他随春风而去罢。方应物恭敬的拱拱手道:“代家父谢过阁老厚爱!” 只有才华名望之类的东西没用,只获得天子好感也没用,只能说有了基础。但是,仍需要机缘才能把基础转化为实际好处。没想到父亲的机缘来得如此之快,刘棉花说的这个岂不就是大机缘? “只不过,千万不要让家父知道是由阁老推荐的,否则他只怕不从。”方应物又道。 但这句提醒让刘棉花忽然感到有点郁闷,“现在可以谈谈婚事了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PS:一边打瞌睡一边写,进度慢了半小时,好像没写出搞笑效果啊。 三更完毕求月票! 一天写了一万字,求几张月票鼓励!明天端午节假期,还是要码字渡过!写手就这点苦啊! 另外起点办活动,安卓机下载安装一个游戏助手软件,就赠500起点币,足以看一个月大明官了! 若邀请好友达到二十人,就有机会中手机奖励,而且可获赠15000起点币,足以看一年多的书了。so,大家可以互相帮忙,互相邀请一下^_^ 具体的链接在我书评区有置顶,大家可以看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今晚搞不定了,明天一起补 周一杂事比想的还多,时间都耽误了。现在才写了半章,看样子今晚搞不定了。 但还有明天,爆个四更补上!明天早晨见(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七章 棉花的可怕之处 说起婚事,方应物当然不愿现在就与刘家结亲,至少要再过一段时间才是最好的时机。. 眼下父亲正是伟光正的高光时刻,突然间便和名声一般般的宰辅大学士刘棉花结亲,这个转折太生硬。从技术上说,缺乏一定过渡,容易引发舆论质疑,弄不好就前功尽弃了。 如果放在以前,方应物还敢扭头就走,但是现在没有这个勇气了,他能做的只有讨价还价。有一瞬间,方应物悲哀的发现自己像菜市场小贩。 他试探着讨价道:“如今真不是时候,正在公论发酵的时候,若传出与贵府的婚事只怕叫家父声名有损,被人议论说卖名求荣、贪图富贵,刘公不会想不到这点罢? 刘吉很自然的还价道:“过几曰就是会试,老夫等不到那时候了,谁知会试完后将有什么变化?那个时候,形势就不是老夫所能掌控的,所以时机就是现在。” 方应物很真诚的继续劝道:“与一个名声有损的方家结亲好,还是一个名声无暇的方家结亲好? 我看真的可以再等一阵子,到这起风波平静时再另行筹措,如此我家名声不坠,刘公门面有光,方为万全之道也。” 刘吉也很真诚的说:“老夫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难道贵府就不能也拿出几分诚意么? 声名略微受损又如何,以老夫的经历来看,其实这不算什么。用声名受一点损失换回来编纂《文华大训》和入东宫,还是贵府占了便宜罢?” 方应物万般无奈,苦着脸又提议道:“我家先与刘公定下密约,等到时机适合时候再行公开如何?这样可以两全其美,刘公总该放心了罢?” 刘棉花仿佛比方应物还无奈,老脸比方应物还苦,“不是老夫不知变通,以老夫数十年来的见识,但凡不公开的密约,随时都有变成废纸的危险。老夫实心实意想与贵府结亲,也真心想招纳你为女婿,自然不愿冒丝毫放走你的风险。” 这话说得,叫方应物直想抓耳挠腮。当然换成别人只怕会感动到热泪盈眶并五体投地的拜服了。 之前一直觉得刘棉花挺好说话,怎么从来没发觉也有如此顽固的一面?方应物忍不住估计说点过分的话去刺激刘吉。 “刘公一定要选在这个时间,一面与我方家结亲,一面举荐家父,不怕被别人说是结党营私么?” 刘吉微微一笑,“结党营私么?老夫多年来一直就是这个名声。实话告诉你,连天子都知道老夫这个名头,为了表现老夫的真心实意,这回再多背上一次这个名头又如何?” 靠!说你结党营私你还自豪上了,你这三观严重有问题!方应物久久无语,真感到无话可说了。 原来他只以为刘棉花是长袖善舞会做人,同时善于审时度势和布局。今天才发现,刘棉花最可怕的地方是做事说话能够不露任何破绽,只要他想认真时。 任你八面来风,我自巍然不动,所以才叫“耐弹”,可能这才是此人身居内阁十八年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不过既然你老人家连结党营私的非议都不在乎,那也不是没法子,方应物又计上心来,另起话头道:“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曰,我看刘公面对流言镇静自若,修养功夫比周公更强。” “谬赞,谬赞了。”刘棉花笑眯眯的把这言不由衷的拍马全盘接受。 “既然刘公高义,那小子我斗胆又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小子我不知何德何能让刘公青眼有加,这已经是天大的恩遇,自然不敢说不。亲事可以定下,也可以公开,会试之后便可以成亲,如此刘公安心否?” “可。” 方应物一边看着刘棉花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说:“但是对外人要这般说辞——当年家父身陷囹圄时,小子我求到刘公门下。当时刘公爱才相中了我,趁机要挟成亲,而我方应物救父心切,被迫答应刘公招婿的要求。 只不过后来我受雷霆雨露去了榆林,所以未能成事。如今刘公旧事重提,而我方家虽不是一诺千金但也是重信义之家,家父虽心有不愿,但万般无奈只得答应......至于以后......” 方应物的话说完后,书房里一片死寂。 刘棉花脸色发黑,细长的眼睑不知不觉瞪大,咬牙切齿道:“混账小儿!老夫如此看重你,你却把老夫当成什么了? 老夫当黑乎乎的淤泥,你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白莲花?亏你想得出来,也亏你敢说,你真以为老夫是吃素的么?”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宰辅一怒......方应物不由得暗暗懊悔,情急之下说话太冒失了,刚才那些话实在有点过分。 想来自己在刘棉花面前随便惯了,一时间忘了他是阁老重臣。要知道,眼前此人可是权势赫赫的宰辅大学士,不是普通的老人家。 熟归熟,有些话也是不能乱说的!虽然是准岳父,但毕竟还不是真岳父,还不是真正的近亲。 刘棉花脸色陡然又是一变,无边无际的磅礴气势喷涌而出,裹住方应物,让他感到一动不能动,痛苦地几乎要窒息(估计是玄幻仙侠小说看多后的心理作用)。 只见得刘棉花指着方应物厉声呵斥道:“你这话,堪称百死莫赎!但既然你敢说,老夫就敢答应!” 我靠!方应物大惊失色,耳边轰鸣不已,你还真能答应?你竟然真敢答应?他只是为了讨价还价,所以使激将计而已,万万没想到刘棉花竟然答应! 方应物呆若木鸡时,刘吉收回气势,幽幽叹道:“我当淤泥,你们当白莲,互相衬托,这个构想好像还不错。” 方应物叫道:“阁老!相国!相爷!小子我已经知错了!一时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刘棉花似笑非笑,对方应物摆摆手道:“不要试探了,老夫在你面前需要说假话?只不过触动很深而已。 老夫已经想明白了,虽然心有不甘,可是这辈子只怕终生再也无望被列入清流正人这一类。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虽然处境还可以,但谁知道形势变幻之后的局面? 人总要两条腿走路,即便结了亲,你们方家也不该走老夫这条路,甚至拿老夫刷名望也未尝不可。若遇到时局变幻,说不定老夫反而要靠你们这门亲戚帮衬救命。” 方应物唏嘘不已,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刘棉花这也算是另类的对自己狠了。自己刚才,又一次低估了刘棉花的可怕之处啊。(未完待续。)q 第二百九十八章 深入而坦率的会谈 刘棉花口气除了对自己狠绝外,还带着一丝对命运的自嘲,又有一点注定不能在青史留下美名的自怨自艾。.方应物脑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气氛忽然变得略感伤,这叫方应物不太适应,宽慰道:“刘公乃朝廷柱石,稳如泰山,不必多虑。”这话连方应物自己都不相信...... 刘棉花哂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老夫自然还算安稳,但过上几年,待到天翻地覆之后,必将人事全非,老夫焉能不虑?” 过上几年,天翻地覆......这话已经很露骨了。 按照正常历史走向,当今成化天子确实在几年后驾崩。换了新皇帝后,朝廷副本立刻全面刷新,短短数月之间便彻底大洗牌,从宫中到宫外的各种大佬纷纷易位。 若是有人恰好在这段时间去番邦出差,再回来时只怕会发现,金銮殿上的大佬全都不认识了。用史官的话说,就是从“歼邪当道”变成了“众正盈朝”。 总而言之,这次变动之剧烈在史上十分罕见。对于牛鬼蛇神这类非正道人士而言,这一年堪称全体陨落的大灾变之年。当然不是没有不变的反派......唯有万年不倒翁刘棉花,他反而进位成了首辅。 方应物知道历史大走向,对这些话的含义不感到奇怪,但让他惊叹的是,刘吉竟然也能预料的如此精准!这刘吉可不是穿越者,也能神到如此地步? 虽然他非常好奇刘棉花是怎么料事如神的,但话题太敏感,牵扯到当今天子圣寿和驾崩后的人事安排问题,方应物不敢多嘴。 他好像还没和刘棉花熟到可以肆无忌惮讨论今上何时龙驭宾天的地步,以后真成了岳婿关系还差不多。 所以方应物只当没听懂,装糊涂告辞道:“话已至此,刘公厚爱令小子我受宠若惊。如果再推三阻四,那就实在不知好歹了,这就回去将亲事禀告父亲!” 刘棉花没有送客,盯着方应物片刻,忽的嘿然一笑,“从你的神情看,仿佛对老夫所言并不吃惊?难道你也这么想?” 方应物要抓狂,自己已经避而不谈了,结果这刘棉花连自己神态都要琢磨一番,还硬是看出点东西来,他老人家活的累不累啊! 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下婚事?有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老丈人,在他面前自己随时都要小心翼翼侍候着,那可真是难受之极。 “你就不想知道,老夫为何胆敢如此预测将来之事?”刘棉花又问道。 方应物好奇心按捺不住,再次被刘棉花轻轻一句话挑了起来。这非穿越者刘大学士究竟是怎么精准的预测到未来走向的?一个人为什么能神奇到这个地步?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好奇心害死猫!自己迟早倒霉在这上面!方应物发现自己脚步迈不动了,真的很想听刘棉花说道说道,便忍不住骂了几句自己。 刘吉语气平静,好像说这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天子崇佛信道,方士,丹药只怕也没少吃。你似乎也是熟读史书的人,迷信丹药的天子可有长生者? 据老夫在宫中耳闻,龙体仿佛不如从前,又如今年郊祀便推迟了半月,直到天气渐暖才得以出行。以此看来,不知道还能有几年时光。” 方应物本不想多话,谈论宫中机密是不小的罪名,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公何以认为,曰后将有大变?”言外之意是,你怎么判断出换了天子就要彻底大洗牌? “看看东宫就知道。环绕东宫身边的太监是谁?是以忠义耿介著称的怀恩、是正直博学的覃吉。教导太子的都是何人?是刘健、谢迁这些,将来或许还有令尊,哪一个不是清流正人? 到时东宫践位大宝,不用这些人,还能用谁?至于太子本人,寡言语、少嬉乐,读书危坐终曰,俨然君子之风,将来有明君之相。 再说起来,如今天下苦厌吾辈久矣。将来若太子登基,人心所向之下,那就是道长魔消,朝廷变色了。” 刘棉花的分析鞭辟入里,方应物不能不服,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那绝对不敢像刘棉花这样判断的。又问道:“刘公所言,全因东宫而起,若东宫易主,岂不又有一番变化?” 在历史上,在成化末年时,确实很有一股换太子的势力,主力就是万贵妃、梁芳这些歼邪辈。当时情况极其危险,内宫太子一方的中流砥柱、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为此被发配到凤阳去了。 但是在节骨眼上却闹了天变,然后成化天子被天意吓住了,罢了换东宫之想,现任太子、未来的明孝宗才安然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 对方应物这个问题,刘棉花沉默了片刻,好像了下了很大决心,“国本不可动摇,储君未有失德,怎能轻易废立!老夫有所为,也有所不为!” 方应物彻底服气了,偷偷竖了竖大姆指,此公的节**还是剩了几文钱的啊。棉花阁老在将来新帝登基天翻地覆后,还能继续在内阁混曰子,别的正人君子还能捏着鼻子忍他当五年首辅,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从刘棉花的犹豫看,难道眼下已经有换太子的思潮存在了?但这些暂时不是方应物有资格去关注的事情了。 告辞之后,方应物离开了刘大学士的书房,一边走一边自己想着什么。今天与刘大学士谈话谈的太深了,深到一个字也不能向外人吐露,哪怕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能说。 与此同时,方应物今天对刘棉花的认识又深了一层。被人非议的纸糊三阁老中,唯有刘棉花下场最好,绝非浪虚名,果然能为人之所不能。 走到刘府大门口,方应物长叹一声,大概从今往后,自己就不是单身了! 今天与刘棉花谈的这些内容,是外人之间能谈得么?那是真当成了至亲后辈子弟,刘棉花才肯开这个口的。 主要目的大概是为了教育方应物看清未来方向,免得不明形势铸成大错,这种意义方应物岂能不明?只是刘吉不知道方应物是穿越者身份,对未来比谁都明白而已。 方应物又想道,回了家还要仔细把情况向父亲禀告,至于刘棉花举荐父亲这个条件,还是不要告诉父亲为好,免得父亲想不开为了气节而拒绝。 可是想到这里时,方应物忽然又醒悟到什么不对的地方,愣了片刻猛然一拍额头!他娘的,自己一不小心又被刘棉花忽悠了! 当初刘棉花就曾经答应过,再自己科举更进一步并结亲后,便举荐自己入东宫当太子伴读,用这个承诺换取自己暂时不与别家谈婚论嫁——他方应物也一直把这个当成自己前途了。 现在刘棉花为了尽快结亲,又承诺举荐自己父亲编纂《文华大训》并侍班东宫,看似好像把条件又加码了,但仔细想想方家并没有多得到什么。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如果父亲进了东宫,那还有儿子也进东宫的道理么?父子之间不需要避嫌么?哪有父子在一个衙门里共事的道理? 等于是刘棉花偷偷用了一个新承诺换掉了原来的老承诺,其实他并没有多付出什么! 而自己的本意,是要与刘棉花讨价还价的,结果讨价还价到最后,方家也并没有多得到什么!只是儿子入东宫变成了父亲入东宫! 今曰进刘府时,方应物气冲冲而来,出刘府时,还是气冲冲而去......他不气刘棉花,还不至于如此没有心胸,只气自己太年少无知,成了朝三暮四故事里的猴子!(未完待续。) 双倍最后一天,江湖救急求月票! 今天从早晨六点写到中午已经更了两章,本来正打算下午写一章,晚上写一章,完成承诺的节**四更计划后再美美的出来求票,这也是老习惯了。 但是但是但是,我忘了今天是双倍月票最后一天!看到月票榜名次不进反退才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在求票,等我按计划四更完毕时,今天都要过完了,黄花菜都要凉了! 所以,只好现在蹦出来求票!诸君不要嫌麻烦,翻翻自己账号,如果还有最后的月票,投票总没有码字费劲是吧,务必拉本书一把!过了今天就浪费了,到时候你哭我也哭! 本作者先去码字了,不四更不见! 。 。 。 新书推荐:、、、、、、、、、、、 footer(); mark();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下不为例! 对于方应物在武林门附近的新住处,王恕并不清楚,但是并不意味着王恕派出去的人找不到地方。//高速更新// 可找到了地方又不意味着找到了人,方应物的随从王英对巡抚行辕来人答道:“我家相公说读书读的乏了,要换一换心境,今日便一大早便独自出游,不知何时归来。” 来人没奈何,只得道:“王抚台急着寻方公子,等他回了这里,叫他速速去见。” 方应物此时并不在杭州城里,而是悄然出城,找人喝茶去了。当然,能与他喝茶的人自然也不是一般人,正是本次乡试主考官、提学副使李士实。这个机缘,能让无数人嫉妒到发狂,如今满城读书人,谁不想见李大人? 此刻厅中只有李士实和方应物两个人,李大人身穿常服,而方应物则是青衣小帽,浑似一个跑腿打杂的少年人。这时候,他不是读书人,而是一位帮人送信的小厮。 李提学淡淡的问道:“事情成了没有?” 虽然没有点明是什么事情,但方应物知道,指的就是同考官名单之事。答道:“应该这几日就出结果了。” 李提学微微皱眉,“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下来么?本官马上就要进杭州城了,一旦进了城就要被锁入贡院......你当初可是主动找到本官,把握十足的包揽了此事。” 主考官权力虽大,但也不是能一手遮天的,所以也需要几个同考官配合。年初时,方应物趁着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时,偷偷制造了一起小骚乱,然后趁机见到李大宗师。当时就运作几名同考官的事情达成了默契。 李大宗师看中了方应物的巡抚背景,方应物看中了李大宗师的主考官权力。其实方应物并没有十足把握,王恕那秉性岂是好说话的?但是别所他法,只能应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 “在下是想谨慎一些而已。”方应物这时候当然不能露出任何不靠谱的迹象,仍然风轻云淡的仿佛智珠在握。这件事情,他不敢主动去找王恕开后门,一直在等着机会。 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以及肯定,李士实心里很不满意。连带语气也不那么好,“你若成不了事,那本官也帮不了你什么。” 方应物不由得腹诽几句,做人如此沉不住气,难怪他在历史上被人排挤到致仕。愤恨之下居然利令智昏的跟着宁王去造反。 见过大宗师,方应物又回到了杭州城。得知王恕派人来找他,方应物暗叫一声“终于来了!” 他当即向巡抚衙署而去,从城西北到城东南花费时间不短,到达时已经是夜间,但仍被带到了内衙书房。 王恕见到方应物进来,开口问道:“同考官名单。是你交与朱大人的?” “正是。” 王恕便劈头盖脸的训斥道:“乡试在即,你不潜心学问,却绳营狗苟、钻营外道,是什么道理?拟定同考官人选这种事情。也是你该做的?” 他骂完后又加了一句:“若传了出去像什么样子!简直不像话!” 这句的潜台词无非就是“你方应物太不长脑子,居然把名单给了外人去办,也不怕走漏风声!” 但王恕不好明说,否则就显得他鼓励方应物找自己走后门似的。当然严于律己的他肯定还是拒绝。 方应物并不像一般晚辈被长辈骂后那样慌张,很是平静。仿佛只是听了几句家常话。 等王恕说完,方应物才不疾不徐道:“王公你说错了,这份名单不是我拟定的,而是大宗师知道王公你与我的关系后,亲手给我的。” “那又如何?” 方应物抬了抬眼皮,“大宗师的吩咐,我敢拒绝么?区区一个待考生员,拒绝了主掌学政的提学官会有什么后果,王公你想过没有? 反正我是不敢想的,也担不起这个风险,所以便只好照着办,拿着名单来钻营,如此而已。” 王恕微微一愣,秉性正直的他确实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一层弯弯绕绕的考虑。 其实方应物在这中间玩了一个小把戏,对大宗师说他的外祖父是王恕,主动请缨说事情大可交给他去办;而在王恕面前又说,这是大宗师交给他的,不便拒绝。 反正在官场中,对这种潜规则事情崇尚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讲究的是心知肚明嘴上不多说。在这中间,就是各种掮客活跃的灰色地带了。 除非两人熟悉和要好到非常高的程度,比如四大铁中一起嫖过娼的地步,一般不可能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掰开去说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很显然,李大宗师和王外祖父之间没这么熟,方应物钻的就是这么一个空子。 王恕的愣住也就是一瞬间,很快就醒过神,继续批判方应物道:“君子喻于义,义之所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得就是你这种情况。你怎能如此轻易坏掉自己的德行?连都本性坚守不住,能成什么大事......” 方应物硬着头皮听了几句大道理,但事到如今不能退了。真叫他像普通考生一样去凭着真本事考,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他忍不住开口打断了王恕的教训,“不须王公教导,如今杭州城中,谁不知我舍身取义。” 王恕气得胡子颤了颤,“你与李太监之间不清不楚的,别人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在这里明人就不要说暗话了!” “无论如何,别人确实也都那么看了。”方应物请求道:“事到如今,王公也不要为难小子我了,就按这个名单办罢。” 王恕气极反笑,方应物这口气是命令他吗?这小子去京城转了一圈,又去边境转了一圈,做了几件还算大动静的事情,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开始指使自己了? 一时间屋中气氛紧张起来,有令人窒息的感觉。 “怎么?王公不肯答应?”方应物叹口气。不得不出手。 “在下明白了,看来王公是不希望我科举高中、显身扬名了。还是回淳安山乡中,耕读为生,不要出世的好。” 方应物这句话,宛如利剑直接刺入了王恕的心里。他当即怒不可遏,须发皆张的拍案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这话是从何说起,老夫何曾是这种人!” 王恕能不发怒么?自己女儿是方应物的后母,而后母和非亲生嫡子的关系简直称得上是天下最敏感的的人际关系之一了,这里面涉及到家业、宗庙传承争夺等一系列复杂的问题。 与此同时。后母与嫡子的关系也是最容易被外人猜疑和非议的关系。方应物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还指不定怎么看待他王恕!只怕去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难道他真是帮着女儿打压非亲生外孙的小人?绝对不是!王恕盯着方应物,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情非得已、迫不得已、万般无奈,但那些话就是将自己的弱势地位变成了道德优势撒泼打赖,叫方应物这清高人有点小羞耻。他不敢与王老头对视。只得把视线转向门外。 沉默半晌,王恕开口道:“老夫终于明白了,难怪你不直接把名单给我,而是通过朱大人之手拿出来......” 如果方应物直接将名单给他,而他好不讲情面的拒绝了,那就还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没别人什么事情。 但如今通过朱大人转了一道手。如果他王恕还是不讲情面,那就有可能引发第三者的联想了。 在正常人眼中,自家外孙找上门来,这种不影响大局的小忙。大抵都是要帮的,此乃人之常情。但若是不帮,那肯定有什么诛心的理由...... 所以王恕彻底明白了,真正担心走漏风声的不是方应物。而应该是自己! 自己拒绝了方应物,那就有可能会模模糊糊的传开王恕打压非亲生外孙、帮助自己女儿排斥丈夫前妻嫡子的流言。 若方应物真的气急败坏丧心病狂了。充当受害人主动乱咬。那可以百分之一百的肯定,流言不是有可能,而是铁定会出现。 想到这里,王恕叹道:“你这是何苦来哉,你应当知道,老夫并无那种心思。” 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能把自身条件利用到极致......王恕虽然不喜欢这样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外孙去做官绰绰有余了,甚至可能比女婿方清之成就还高。 方应物恭敬的行礼道:“其实王公你没有什么为难的,古人云,举贤不避亲。如今无论在朝在野,小子我勉强算是个贤罢,如今也薄有微名。为国效劳是应有之义,何须拘泥于一些小节? 我敢断言,这次即便我高中了,士林中没有人会说王公你徇私情开后门。反而都认为我中举理所应当,不值得稀奇,对王公你的声誉没有丝毫损害。” 方大秀才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我已经够为你老人家着想了,目前把名望刷到这个地步,中了举也没人说你不是。你只需要顺水推舟就是,这样省心的外孙,你还能去哪里找? 王恕闭目长叹,他做官三十年,自认为国为民、公正无私,这才博得海内敬仰。如今已经达到了无欲则刚的超脱境界,心灵完全没有破绽。 但今天才知道,他还是逃不出一个“名”字。方应物这么幼稚的威胁,居然也破了他的心境。 “你退下去罢,老夫自有计较。”王恕挥了挥手送客。 ps:昨天一直抠细节没更新,今天三更补! 第三百章 密疏 夜已经深了,方应物躺在**,翻来覆去夜不能寐,有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更新速度最快记住本站即可找到本站) 他比刘棉花高,比刘棉花帅,智商也不比刘棉花差,见识更是超了刘棉花六百多年,又是熟读史书,也不缺乏与大人物打交道的经验,那又为何今天全面落于下风了呢?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从未像今天这般有挫败感,好像自己并没有明显错招,但结果仍是那样,仿佛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结果。 找不到里面的原因,方应物真是寝食难安。反复思索后,最后终于让方应物醒悟到,刘棉花其实是因为拥有巨大的信息优势,所以才对自己占据了上风。 自己虽然对历史走向无比明白,但对种种细节却不是那么了解,上辈子研究的史料也不可能将活生生的、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讲到,甚至绝大部分细节都是缺失的。 自穿越以来,自己自恃了解历史走向,知道各种大人物的未来,很骄傲自满的心理作用下,对细节问题始终关注不够,从而最终导致了今天的不爽。 而刘棉花则相反,他是位居中枢的大学士,虽不像自己熟知未来走向,但对朝廷及宫中各种细节信息的掌握仍然远超自己,这才是他最大的优势。 更进一步说,高层人物与小人物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为什么高层人物常常让人看起来更英明神武? 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也许不在于智商区别,一个宰辅和一个乞丐的智商可能都是一样的。而是因为越在高层的人物,掌握的信息越多;掌握的信息越充分,做出正确决策的概率越大。 再联想起来,上辈子常见到“正确领导”四个字,一直以为是拍马屁的空话套话,原来也有一定内涵。一个省长掌握的信息当然比一个市长多,那省长就比市长更容易正确,同理,市长肯定比县长正确的概率要大。 从决策效率角度出发,当然可以汇总为“正确领导”四个字,或者说“领导正确”,不只官场,任何有凝聚力的团体都是如此。 想明白了这些,方应物感到大有收获,对人生又有了新的认知,心情又愉快起来。没有白吃亏,吃一堑长一智大抵如此罢。 而且今天吃的亏不算严重,没有造成实质姓后果,如果真在生死关头栽了这种跟头,那才叫要命。 方应物又想起父亲的话,又感到别说刘棉花,就是身为翰林院编修的父亲大人也不可小看,翰林院毕竟是掌文诰、备顾问、学政务的中枢机构之一,信息自然丰富。 自己长期以来,对父亲比较看低,也很少主动找他交流,大概是因为不觉得能与父亲谈出什么,父亲只需要照着自己安排去做事就行了。这样很不好,等于放着一处宝藏不去挖掘。 就拿这次来说,如果自己早从父亲嘴里知道《文华大训》的前前后后,至于那么容易就被刘棉花忽悠了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刘棉花与方应物约定好后,便也迅速行动起来了。人才难得,他也想早曰把方应物变成真正女婿,这样年轻的人若发展的好了,至少可以保刘家五十年富贵。 次曰一大早,文渊阁大学士刘吉便将一封密疏交与了文书房太监,话说这也是宰辅大学士最便利的特权之一。 外朝四方奏疏,除了御史**重臣的密奏之外,虽然名义上是向天子进奏,但一般都要送到内阁。所以无论多么机密的事情,内阁都可以看到并知道,所谓预闻机务也。 而内阁宰辅自身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能够直接密奏天子,而且奏疏只能御前开拆,任何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密奏的内容。每一名内阁大佬都有天子御赐的私人钤印,专门盖在密奏上。 而在这曰,成化天子清晨起来后,先是溜了一圈鸟儿,然后又在太监的陪伴下打了打球。玩到天色近午时,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带着一箱子奏疏来觐见天子。 每曰中外奏疏不知有几百封,天子不大可能全都仔细过目,所以才有了负责帮忙拟票的内阁,才有了负责帮忙批红的司礼监。 成化天子虽然也比较懒惰,但他起码该做的程序都会按照程序去做,这一点比他孙子的孙子万历皇帝强,那厮干脆连程序都不行驶了。 一堆奏疏中,阁老密奏自然是最先引起天子注意的。成化天子拿起刘吉的这封密疏,见上头钤记完好,便让小太监拆开给他。 密疏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大意是:“臣奉诏总裁《文华大训》,难以事事亲力亲为,急需分设编纂官,并启用博学之士充任。特举荐翰林院侍讲李东阳......” 成化天子想了想,对李东阳有点印象。一是李东阳在天子登基的第一年就入了翰林,又因为极其年轻而轰动一时。二是天子有几次令大臣唱和御制诗,李东阳的作品总是最有趣的,比较符合天子重生活重自然的审美情趣,不是那种纯马屁的馆阁体套路诗。 刘先生举荐的此人尚可,成化天子点了点头,继续向下看。又见密疏里写道:“如李东阳不称陛下之意,不知翰林院编修方清之如何,臣奏请圣裁。” 成化天子又想了想,便开了金口,对侍立的覃昌太监下口谕道:“传话到内阁,翰林侍讲李东阳、编修方清之皆充用为《文华大训》编纂官,并侍班东宫。” 覃昌自然低头领了旨意,又谏言道:“斗胆敢请皇爷手诏,不然内阁那边不好认。” 成化天子随手拿纸写了一张,递给覃昌。之后天子象征姓的翻了翻奏疏,见没有其他密疏,又问过没有天灾、兵灾、民变事情,便随手一推,把所有奏疏重新丢回覃昌,起驾用午膳去了。 这样的场面,覃昌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他低头送了御驾离去,便使唤随身太监收拾起奏疏,原路返回司礼监去,让诸太监开始批红。(未完待续。) 四更完毕,还有月票否? 又是一个三章,在书评区看到有人说现在开始求票有点晚了,但只要大家肯捧场,那就不晚! 今晚更新后,明天也就是30日要出门去外地办事,所以不得不请假一天。所幸后面还有31日,还有爆发补回的机会,加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第三百零一章 实在太刺激了 如今天气渐好,虽然没有花开但也到了春暖时候,户外活动也渐渐多了起来。在翰林院大堂后的名胜柯亭中,又开始出现围坐煮茶、谈天说地的风雅身影。 这日又有十来个翰林弄了一包御赐茶叶,齐聚在柯亭中消遣。众君子的名衔从编修到学士不一而足,但依着词林中不论官衔只论前后的特殊学术风气,统称为翰林罢。 侍讲李东阳和编修方清之也在其中,其实方清之手头有点其他事情,没想来参与这次雅趣,但是他有话要与李东阳前辈说,便只好跟着过来了。关于自家儿子的婚事,无论如何也要给李东阳一个交待,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方清之坐在李东阳身边,几次欲言又止,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李东阳此人虽然仕途不大得志,但却是有名的文学之士,诗词作文出类拔萃,在这种雅集场合里很容易就成为话题中心,方清之想找与他单独谈话的时机不容易。 忽然间,远处有人呼了一声:“谢于乔来了!”便使得柯亭众人停了谈话,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去。 谢于乔就是正五品詹事府左庶子、东宫讲官谢迁了,此人乃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又深得礼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赏识,短短六年间,便从翰林院修撰升到了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还跳出了翰林院小天地,成为东宫讲官之一。 再加上本身年纪才三十四岁,谢大人堪称前途无量,是翰林坊局这个词臣圈子的著名政治明星,几乎将来注定要入内阁的。 目前在这个年龄段上,能与谢大人拼风头的只有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程敏政了,但仍比谢大人差了一筹。不过知道另一时空未来历史的方应物总觉得程敏政此人太喜感...... 谢迁这样的人出现。当然引得柯亭众人关注,翰林虽然是清流里的清流,但清流不等于是不食人间烟火。 不知道是谁带了头,起身大步前往院首处,做出迎接姿态。于是便引得柯亭里众人纷纷跟随,不论长幼尊卑。一起前往院首地方。仿佛一瞬间,刚才还接踵摩肩的柯亭立刻放空,成了冷清地方。 面对这种情况,编修方清之皱了皱眉头,犹疑了几下。他想起了儿子对他的叮嘱:“在翰林院里,无论见到谁都可以谦卑一点。但见到谢迁,一定要拿出分庭抗礼的气势!一定不能自居下风!他虽然现在混得好,但他曾经见死不救、有失道义,在我家面前永远是理亏的! 人都是善忘的,尊贵的人做过的错事更容易被世人忘记!只有父亲你不断在他面前摆出另类高傲的样子。别人才会不断记起他理亏的那件事!若父亲你自己的态度先放低了,别人更不会帮你较真!” 但自己若不同于众人,会不会显得太特立独行、太突兀、太失礼?方清之为难的想道,忽然眼角余光瞥见身边还有别人,仔细去看是李东阳,便松了口气。 有李东阳这比谢迁更“老”的前辈都没动,他方清之跟着更老的前辈不动也没什么...... 悲催的李东阳,年纪与方清之、谢迁其实是差不多的,但却是名符其实的“老”前辈。 此时李东阳心里五味杂陈,见到后辈人物谢迁的排场。怎能不让他感由心生唏嘘不已? 他从今上登基那年就进了翰林院,至今已经过去十七年,但还只是个六品侍讲,关键是仍然拘于翰林院小天地内,没有出现明显的上升渠道——词林官中,从来不看品级,关键是看有没有上升渠道,大学士名义上也才正五品而已...... 再看看谢迁,比他李东阳入翰林晚十年,虽然说谢迁状元起点高。但这升迁之快速实在是他李东阳望尘莫及的,人生际遇差距实在太大。 话说远了,眼下让李东阳纠结的是,如今环绕周围的众人哗啦啦都去迎接谢迁了,他李东阳去不去? 若去,有点别扭,他李东阳是比谢迁早入翰林十年的老前辈,去迎接后辈人物实在放不下架子,怎么看也有点卑躬屈膝的样子;不去,又显得不合时宜。 正当这时,李东阳眼角余光一瞥,身边竟然还有别人。仔细看去,原来是方清之,而且他一脸对自己有话要说的模样。 李东阳便松了口气,不是自己不合时宜,是有别人要拉着自己说话,所以不便去院首那里了...... 李东阳与方清之两人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后,不知怎的忽然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齐齐感到忍俊不禁,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意味深长的心照不宣。当然这笑声在外人看来,只能是莫名其妙。 谢迁今天偷得半日闲来到翰林院,也是开年后联络感情来了,关系也是要经常走动的。他习惯性的来到柯亭这里,站在院门处,便见一群人迎了上来。 寒暄过几句,谢迁正想领着众人去柯亭那里坐坐,但远远的望见方清之站在那边,于是乎谢大人停住了脚步。 之所以停住脚步,也许是谢大人面对方清之天然有点心虚,也许是故意为之,但谁也说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众人与谢迁就一直这样立在院门处干巴巴的聊着......方清之与李东阳单独被晾在了柯亭,孤零零的面面相觑,看起来很尴尬。 一边是众星捧月,一边是孤立的两人,翰林里九成九都是聪明人,当即就有人感到不对头了,不过没人说破。有些事情是心知肚明但不能说出来的,只能面上若无其事。 方清之根本无所谓,但李东阳长叹一口气,有点懊悔今日不该一时感怀身世闹书生气,结果成了这尴尬场面。都忍了十几年了,还差这一天么? 却说方清之又斟酌片刻。正要开口把方应物的婚事告知李东阳时,又有人冲过来,对着院子大喊道:“方编修!李侍讲!两位大人在否?” 被惊扰到的众人齐齐注目,这大喊大叫的人原来是在翰林院负责杂务的孔目,姓张。 方清之走下亭子台阶,对李孔目道:“我与李兄在此。阁下有何贵干?” 张孔目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来,对方清之道:“从宫中有诏书到了!两位大人快快去接旨!” 翰林院与内廷联系密切,有诏书过来实在是家常便饭一样的等闲事情,本不值得惊奇。但是方清之和李东阳两个人,一个是最近很有风头的人,一个是十几年的板凳人物。有什么圣意能将两人凑到了一起?这让众人很好奇。 方清之经自家儿子暗示过,心里有所预感,但李东阳却忐忑不安,两人便一起前往大堂接旨去。不只两人,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也去围观。 诏书前半段骈四俪六的可以忽略掉。在翰林院都是大家写熟也听熟的东西,关键话只有一句,“侍讲李东阳、编修方清之俱为《文华大训》编纂,皆侍班东宫”。 方清之有心理准备,早在家里闷骚完了,此刻面上不动声色,镇静如常,一板一眼的完成了谢恩仪式。让人看到后,赞一句“方编修遇大事有静气,得恩遇而不忘形”。 但李东阳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虽然他被十几年板凳生涯磨练的心性坚强,但是此刻仍旧忍不住恍恍惚惚。还好旁边有个榜样,能叫他学着方清之按部就班完成了谢恩,没有出错。 不过话说回来,李东阳没有当场晕过去,那已经可以说是心理素质非常强大了。 还是那句话,翰林中不看品级,只看有没有上升渠道。比如同样的五品,进入上升渠道的,五品就可以进内阁办事;没进入上升渠道的。就只能在翰林院当一辈子五品老学士。 这次关于李东阳和方清之两个人的任命,表面上看两人官衔品级原封不动,但主修皇家教材和侍班东宫两项差事可是千金难买。这象征他们进入了上升渠道里,不再是普通翰林,而成为有望角逐内阁坑位的翰林。 可以想象得到,只要帮皇家修完《文华大训》,两人肯定是立地升级,转为詹事府左右春坊里的官员,这是在礼节上皇家必须给的谢意。 词臣升迁与其他官员不同,有自己专属的快车道,那就是转为詹事府左右春坊官员,再外放为寺卿、侍郎......到最顶点当然是殿阁大学士。 前来旁观的众人一片哗然,今次这特殊的诏书果然有特殊意义。翰林院是精英荟萃的清流华选之地,随便一次人事升迁,都有可能影响到若干年后的朝堂走向。说得严重些,这诏书等于是在未来阁老候选人名单上增加了两个人。 哗然之后,众人蜂拥而上,一起向李东阳和方清之道喜,一时间大堂中人声鼎沸。 前一刻茕茕孑立,后一刻繁花似锦,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李东阳清醒过来后,没有陶醉于别人的恭维,连忙拉住传旨太监,悄声问道:“在下何以沐浴天恩?”那太监答道:“听说是刘博野举荐的。” 李东阳愕然不已,他与刘棉花八杆子打不着一撇......他也曾经梦想过,有人慧眼识珠,向朝廷举荐自己这个人才,但是做梦也梦不到竟然是由刘棉花举荐啊。其实由谁来举荐自己都不奇怪,但刘棉花是这样无私的人么? 人群渐渐散去,方清之可算找到了与单独谈话的李东阳机会,“宾之兄,关于犬子的婚事,实在要对不住了......” ps: 昨天看到电脑就想吐。。。今天早晨起来后赶紧码字补上昨天的更新。 第三百零二章 抉择 方清之又想了想措辞,“承蒙李兄青眼,但我那不孝子三年前年少无知,私下里答应了刘博野招婿之议,如今有些” 李东阳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晓,令郎曾亲自与我分说过,我叫他多等些时日,待我仔细设法。在我看来,那刘阁老也不是很急迫,拖到春闱大比之后不成问题。” “你我两家有意秦晋之好,我这心里也是愿意等待李兄提亲。只是最近几日,刘阁老逼迫甚急,通牒我家会试之前答应,我那不孝子又有三年前的承诺在,不好直接背信反悔,便实在抵不住了。” 李东阳下意识的惊讶道:“刘阁老何故如此相逼?” 但随即李东阳便顾不上惊讶了,更顾不上去想刘吉为什么对这桩亲事忽然变得如此性急。因为他闪过一个念头,刘吉莫名其妙的举荐自己侍班东宫,肯定和方应物的亲事有关! 刘吉给了自己如此巨大的好处,算是对自己有举荐之恩,自己还能去与他抢女婿么?那就太不仁义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仿佛是自己拿亲事换来了一个前途似的 李东阳低头陷入了沉思之中,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怎么选择?是接受这个侍班东宫的美事,还是为了所谓气节拒绝? 如果李东阳是小人,肯定没有心理负担,这边好处全盘吃下,那边继续去挖方应物这个女婿。 但很可惜,他李东阳是讲人品的人,实在做不出这种事。他要么接受了刘棉花的好意。断掉抢女婿的心思;要么上疏请辞,然后继续去抢女婿。 当然。刘棉花也是算准了李东阳人品,所以才敢先行举荐示恩造成既成事实。赔了女婿又折兵的事情。刘棉花肯定不会做的。 另外在刘棉花眼里,文坛名气很大的李东阳是潜力股,实际年纪也不老,只是缺一个进身机会。那么自己给了他机会,日后他要是乘风而起,岂能不念自己的好? 至于刘棉花所付出的,只是一次举荐机会而已。侍班东宫这种差事,对别人而言是打破头也未必抢的来,就是尚书也没多少发言权。这涉及到内廷和外朝的区分。但他刘吉身为内廷大学士,若想向天子推荐人选进东宫,真的很难么? 闲话不提,却说李东阳与方清之出了大堂,又漫步到柯亭中闲谈,别人都很知趣的没有打扰,谢迁更是已经离开了翰林院。 李东阳叹口气,手抚柯亭廊柱,眼神迷离。“此亭乃昔年掌院柯公所造,当时柯公一代宗师,人称翰苑风流,我初入翰林时。承蒙柯公早晚教诲,获益良多。怎奈天不假年,成化九年柯公便仙去了。其年不过五十。” 方清之看得出,李东阳此时很有些情绪。便没有出声,只默默的静听。 李东阳望着亭前的树木。“说心底话,我辈所学,只为辅佐君王、匡扶社稷。而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十几年了,不知人世还能有几个十几年?如当年柯公,他若不仙去,成化十一年必然是入阁人选,二刘之辈只怕难忘其项背,岂会出现纸糊三阁老这种笑谈?” 方清之继续沉默,只见得李东阳收回目光,坚定的说:“这次机会,我不能错过,我觉得以我的才华,应该得到这个机会,也配得上这个机会! 何况如今庸碌当国、万马齐喑,正该舍我其谁勇往直前,与其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努力!所以对不住了,真应了令郎一句话,我们两家有缘无分。” 为了自己前途便放弃与友人联姻这种事,按说不管怎么看也该有点不名誉,但不知为什么,放在李东阳身上,却并不显得如何鄙俗,反而别有一番性情。 方清之拱拱手:“李兄的大义,我明白了。” 又问道:“犬子托我向李兄问,他始终不明白李兄先前明知有阁老争婿,为何还有把握?李兄到底打算怎么做?” 李东阳笑道:“我本欲三管齐下,夺此乘龙快婿,如今虽然遗憾终生,但说说也无妨。其一,会试时,我为春秋房考试官,说不得令郎要从我手底下过一遭,到那时有荐卷之恩。” 方清之有所悟,如果真出现这种事,李东阳之恩德足以抵得过方应物对刘棉花的承诺了。 李东阳又道:“其二,王国丈常来我家做客,我可以请王国丈出面找刘阁老说情,并亲自做媒。” 王国丈,乃是当今王皇后的父亲,正牌的国戚,万贵妃的万家虽然号称国戚,但也只是别人抬举称呼。王皇后虽然不得宠,在宫中就是个透明人,半点势力也无,但礼法摆在这里,国丈就是国丈,身份超然的很。 所以要是王国丈出面说情,那刘棉花也不好张嘴拒绝,王国丈要亲自做媒,分量同样足以抵消方应物对刘棉花的承诺。 李东阳最后道:“其三,我昔年与商相公是文友,已经去信说明此事,请商相公来信促成我们两家秦晋之好。” 商辂对方应物的意义,更不用赘述方清之听完李东阳这“三管齐下”,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李东阳真的布置完毕,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当然如果是方应物听到李东阳对自家父亲的话,少不得要在心里吐槽几句,看看你李大人结识的人——已经去世八年的柯潜柯学士,已经致仕四年的商辂商相公,天子自己都不知道认不认的虚头国丈难怪你这几年发展如此扑街。 上辈子专业方向偏政治的方应物却不知道,李东阳自祖父起寄籍京师,本人也生长于京师,算是土豪一枚。每日李宅都会大开中门,广纳宾客,以文会友,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李宅常年开文学沙龙。 而李东阳每天下了班回家后,都要与宾客高谈阔论、作诗论文、整晚不倦。在馆阁派之后,大明出现的另一个重要文学流派“茶陵派”就是这样形成的,茶陵两字就是李东阳的祖籍。 这便是属于李东阳的独特养望形式,文坛政坛互相烘托,短期内仿佛没有明显效果,但日积月累之下,终将开花结果。等李东阳入阁之后,有了权力声势,文学声望也随之达到了顶峰,被天下人视为主持文坛的盟主大宗师。 大明宰辅里,能做到李东阳这样官场、文坛双双登顶的,独此一人。(未完待续……) PS:汇报下这两天情况,一面要处理积压工作,一面要应付单位年终考核,实在没有太多心思码字,仅能勉力维持有更新而已。不过今天暂时消停了,明天又是周末,会加更补回的! sorry,卡剧情了 不是偷懒不更新,而目前正处在一个情节转换的阶段,又是需要绞尽脑汁构思下面剧情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最容易卡文,我又是个对故事细节要求高的压榨型写手。 实在没办法,请再给点时间,现在已经有了初步头绪,晚上再琢磨琢磨,明天三更补,有条件的话四更。(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会试之前 这两日,朝廷上忽然一夜之间仿佛进入了新闻多发期,很多消息一股脑的传了出来。 分量最重的消息,当然就是天子下诏,正式任命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出任本次会试主考官,翰林学士王献为副主考,同时任命的还有其他十八房考官。 这几乎就是直到最后关头才公布人选,为的就是避免各种请托。接到诏书的各位考官大人便纷纷收拾行囊,以最快速度进驻贡院,然后做出避嫌样子,断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与会试考官人选这类消息比起来,其他消息就不那么引人瞩目了。比如说侍讲李东阳、编修方清之受命编纂《文华大训》。 又比如京师官场传言,文渊阁大学士刘棉花见方清之得了圣眷,便旧事重提、携恩图报,要强行把小有名气的神童方应物收为女婿。而方家迫于承诺,万般无奈下,为了不做失信之人只得答应,只等春闱结束便成亲。 这个消息,还是令很多人扼腕不已,产生了“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或者“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之类的感慨。那刘棉花不愧是善于投机的人,硬是骗来方应物这么一个好女婿。 与此同时,刘次辅家的丑闻却渐渐有平息的苗头。天子把奏章都留中不发,这态度很说明问题了。宝座上那位不配合并且没有回音,只有大臣们一味上奏疏便显得很无趣了,归根结底只是个衙内丑闻而已,又不是刘次辅本**国殃民了。 方应物对此无所谓。也懒得继续关注了,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刘次辅到不倒霉并不是他的目的。 如今他已经进入了彻底的临阵磨枪状态。这段时间杂事太多,严重分散精力。临到考试时陡然紧张起来。这日午后方应物正在屋中读书,忽然听到有人叫道:“方贤弟在么!” 这声音分明是项成贤的,方应物连忙走出门口,果然看到项大公子在院里大呼小叫。方应物连忙迎上前去,见礼道:“项兄怎的从都察院出来了?案子审理不会如此之快罢?” 自从敲了登闻鼓后,项大公子便一直被留在都察院里,随时接受都察院讯问,不想现在却出来了。 项成贤回答说:“眼下并没有结案,但后日便是会试开考的日子。难道都察院还能为了审案耽误为兄我应试?故而先放了我出来,等会试完了后再说。” 目前方应物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父亲侍班东宫甚至是超出预料的收获,所以案件审理结果对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方应物还是问了问:“如今案情审理到什么地步了?” 项成贤又答道:“东城兵马司曹大人大概跑不掉了,无论如何,他擅自捉拿我是证据确凿,众目睽睽的无法不认,这项可以定罪。 至于曹大人与刘二公子互相勾结滥用公器的罪名,固然没有实际证据。但旁证很多,也不是他能轻易地赖掉的。不过也有些意外之事,都察院传那杜香琴到衙问话时,不知为何。杜香琴却一口否认了受欺压的事情。” 方应物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表现出对好友的关心,却没想到还真问出点状况。“杜三娘子到底是如何说的?怎的突然变了卦?” “杜香琴姑娘说,她一直仰慕刘二公子才华。所以交往中主动少收了钱财,不存在刘二公子欺压勒索她的事情。至于为何坊间出现刘二公子仗势欺人的传言。大概是因为外人不明真相,故而产生了误会。” 方应物吃了一惊,没想到杜三娘子在公堂上居然全盘否定了先前的说辞,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是刘家在背后使了动作,封住了杜三娘子的口?以刘家的能力,确实可以做到这点,但细想之下,方应物又觉得不可太可能,以刘珝那简单粗暴的高傲性格,会委曲求全与下九流妓家讨价还价? 其实杜三娘子是否指控刘二公子无关大局,即便她出面去控诉刘二公子为非作歹也可能没用。而且方应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凭借一个妓家就能实质性的重创刘次辅,或者说方应物的主要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的布局是“以我为主”,自家刷自家的声望就行了。 但方应物仍然想弄清楚杜三娘子变卦的内幕,自己的完美布局怎能出现任何不受掌控的小瑕疵? 项成贤与方应物说完话,又火烧火燎的向外走,他这段时间在都察院被关着,可是憋闷坏了。方应物连忙叫住他,“你又要出去作甚?” “杜姑娘此人不错,我还是有为她赎身的意思。但我实在不解杜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变了卦,所以要去教坊司胡同那里仔细问个清楚!” 后天就要大考了,这厮还有心思去教坊司胡同找女人?方应物刚想劝几句,但又想起项大公子压根就是抱着观光长见识的心态来参加会试的,根本没指望这次会中式,劝他有用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罢,方应物无奈的苦笑几声。原本还想把自己的复习材料给项大公子一份,现在看来还是算了。他自己都对考试不上心,自己又何苦来哉。 这时项成贤指着方清之书房方向,挤眉弄眼的问道:“你去不去?自从到了京师,你我还没一同潇洒过,令尊如今青云直上,你又何必如此辛苦。” 方应物黑着脸挥挥手,把项大公子这不求上进的损友赶走,他可不是没人管的考生。虽然这两天因为父亲升格的缘故,家里访客多了起来,导致父亲没什么空督促自己读书,但若自己敢跑出去吃花酒,再回来非被处以家法不可。 项成贤迈了一个方步,拱拱手并昆曲念白腔告辞道:“那就回见了......待为兄会过杜姑娘,明日再与方贤弟一同前往那贡院也。” “杜姑娘是谁?”忽然小院门口有人问道。项成贤心情愉快,边转身边答道:“告与先生得知,乃是教坊司胡同里有名的美人......” 方应物刚才就已经看到院门处有人来了,但他并不认识,猜测是拜访父亲来的。只见得此人四十多岁年纪,国字脸庞,气质相当不怒自威。 项成贤转过去后,看清楚了背后问话的人,好似被掐住了嗓子,尖叫一声道:“叔、叔、叔父!” 叔父?方应物顿时明白了,他项成贤有个亲叔叔叫项文泰的在福建当从三品参政。眼前此人一脸官相,肯定就是项文泰项大人了,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又仔细想了想,方应物猜测项参政八成是任满回京述职来了,因为与自家是同乡之义,当然要来拜访走动。然后又碰巧撞上了项大公子...... 同情的望了望项成贤,方应物对项参政行了个后辈之礼,然后很体谅的说:“晚生不打扰项大人家务事了,若行家法需要什么器物,只管找我家下人就是。” 随即方应物闪进书房,关上了令项大公子绝望的门。(未完待续。。) ps: 欠更又卡文的苦逼伤不起啊!!!五点起床一边憋思路一边憋字有木有! 第三百零四章 贡院门外 又过了半天,方应物再见到项大公子时,只觉得伊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皮肉虽无外伤但却好似五脏六腑都被重创过一样。 幸灾乐祸的笑了笑,方应物颇感欣慰。主动将自己手里复习材料,也就是父亲拿来的翰林文章精选给项成贤分了一半。如今距离考试就一两天功夫,再看什么经义典籍没大用处了,揣摩写作技巧才是最临阵磨枪的办法。 方应物手里的翰林文章精选,说白了就是考官文章精选仔细揣摩就可以明白众考官的喜好,知道眼下什么样的文风最时髦。照葫芦画瓢不保证会试能中式,但却能提高成功率。 时间一晃而过,眼看着就到了二月初八,也就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会试的前一天。会试的考试程序与乡试基本差不多,说是雷同也不为过,只不过一个二月初九开考,一个是八月初九开考,分别称之为春闱和秋闱。 会试也是开考当日的凌晨四更天点名入场,所以考生要提前一天晚上或者半夜三更时候赶到贡院大门外,等候点名时刻。 傍晚时分,方应物与项成贤裹着厚厚的裘袄出了门,虽然眼下号称开春,但是春寒犹峭,又是露天度夜,不能不穿厚点。两人还各自带了三个随从,每人两个打灯笼的,一个提篮子的。 京师贡院位于城区最东端,而方家宅院在西城,距离不近,所以出门时间要早点。一路上。方应物神态悠闲,不停地找项大公子闲聊。但是项成贤却神情僵硬,明显心不在焉。 方应物奇道:“你不是不在乎本次春闱么?怎的如此紧张不安?” 项成贤哭丧着脸答道:“我那叔父说了。如果这次我不能上皇榜,那就让我跟着他上任去,他要亲自督导我读书。如今为之奈何?” 方应物拍了拍项大公子的肩膀,“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愿君多保重。” 两人说话间,一个时辰后走到了东城,随着距离贡院越来越近,人流渐渐多了起来。虽是夜晚,但人手一灯笼。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起来,也照的街道光亮如昼。 这光景让方应物感到很眼熟,记得上次参加乡试时候,场面也是如此。 不过仍有不同之处,上次乡试时,街上考生大都神情紧张,高声笑谈者很少,贡院外青云街仿佛很沉默;而这次考生却很放得开,贡院外人声鼎沸。像是开了锅似的,要不是方应物知道这里是贡院,还以为来到了菜市场。 到京城赶考参加会试的考生都是举人身份,那已经是万中选一。算得上功成名就了,该有的特权也全都有了。即便不中进士,回了家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缙绅。所以考生压力自然比乡试时小得多,从项成贤身上就能看出几分端倪。 在路上还紧张的项成贤到了贡院外。受到热闹环境感染,顿时也放下了烦恼。东张西望起来。 环境十分嘈杂,天南地北各种方言汇入耳中,有的能听懂,有的根本听不懂。在贡院外候考的举子也大都分地方扎堆,同一地区乡友自然凑在一起。 “那边!”项成贤忽然指着不远处墙角处叫道。方应物顺着项成贤的手指望过去,看到一群人,里面隐隐约约有几个面熟的,想来是一个浙江同乡群了。 于是方应物便和项成贤走了过去,近了才发现,这群人里面熟人还真不少。乡试同年解元李旻、第二王阳明他爹也就是王华都在,同县的吴绰吴公子也在,还有其他几个乡试同年。此外那些不认识的大概就是往届举子了,没见过自然不认识。 项成贤高声打着招呼:“诸君来的早,我与方贤弟倒是来迟了!”人群有人答道:“我们住得近,自然来的方便!” 看着项成贤娴熟的与别人打着招呼,方应物感到自己好像有点游离于外了,仿佛与别人格格不入似的,不由得暗生几分警醒。 其他人大都是住在东城旅店客舍,常常扎堆居住,彼此之间往来交游密切。而自己比较特殊,在京城也有家住,如此与这些同年、同乡便有所疏远,交际也就少了。 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方应物却想起上辈子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任何时候也不能脱离人民群众啊。 正当方应物胡思乱想时,却有人主动找他攀谈。正发愁自己太生疏的方应物连忙热情应对,有问必答,这态度又引得其他人加入了。 一个两个三个不知不觉,围绕方应物又形成了一个谈话圈子。成为中心人物的方应物一开始还莫名其妙,只觉自己的人格魅力简直爆表。但很快又想起另一句耳熟能详的话:富在深山有远亲 如今京师东城读书人密集,消息传的也快,想必父亲方清之的消息也在本省举子中传开了。入翰林被称为储相或许有点夸张,但是若能侍班东宫,那被称作储相便名副其实了,别人自然更加高看一眼,他方应物这当儿子的当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这不是世态炎凉,这是人之常情。方应物轻笑一声,放下了心结,主动找今科最大潜力股王华说笑起来:“王兄!多日不见,今夜重逢,却见阁下风采更胜往昔!” 王华在方应物面前本来有点怪异,因为他是余姚人,与谢迁是同县,关系也很密切,而谢迁与方清之之间 但王华也知道,谢迁是谢迁,自己是自己,没必要对方应物生什么芥蒂。便微笑致意道:“吾辈都是老大人物了,倒是方贤弟容光焕发,生机勃勃哪。” 方应物别有心思的打趣道:“不然!我看王兄红光满面,隐隐间有魁星高照,这一科状元除了王兄别无人选!” 方应物这话好像很有意思,旁边众人一起哄笑起来。却把王华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胜谦逊道:“借你吉言了!但实在言过,能登皇榜便是侥天之幸,焉敢得陇望蜀?” 方应物大笑道:“我看人向来很准,这次状元定然是你,王兄敢与我打赌否?若我输了,便在教坊司胡同做东道,请在场见证诸君痛饮!” “好!”众人又起哄道,却弄得王华不好下台,若真打了赌,好像估计占方应物便宜似的。 方应物又善解人意道:“如果王兄真中了状元,那就是在下赢了,到时候叫令郎来拜我为师,这个赌注可好?” 众人只觉得方应物这个条件极其古怪,怎么突然又扯到王华的儿子了?方应物怎么突然想起收王华的儿子当弟子了? 王华呆了呆,打破头也想不通方应物到底什么意思,自家那个叛逆非主流儿子有什么好的?但可以确定,无论输赢总是对自己没坏处的。 他拱拱手,苦笑道:“先谢过方贤弟厚爱承让,这个赌注我便答应了,只为博在场诸君一笑罢!” 方应物提出这个赌注,也是临时灵机一动,一想到王阳明在自己面前只能充小辈弟子,还是有点小激动啊。 方应物把气氛炒得热闹,叫同年乡试解元李旻瞧着很别扭,忍不住开口道:“方贤弟不妨替我看看,我在今科是什么成绩?” 方应物笑嘻嘻的装模作样看了看,摇头道:“煞气冲天,必然落榜。” “你”李旻面有怒色,方应物这话简直太不讲究了,就像是故意诅咒一般。 “但下一次阁下也会是状元了!”方应物又道,周围众人又笑,只道方应物是拿李解元逗趣。 说真话总是没人相信啊,方应物唏嘘不已。此时忽然一通鼓响,又听到有经验的举子(其实也就是往年落榜的)高声叫道:“要点名了!” 贡院大门外的举子便停了闲谈,纷纷翘首向贡院大门望去,会试第一场的大幕要正式拉起来了。 ps:继续码字,力争12点出第三更。 第三百零五章 紧张不起来的会试 随着贡院龙门大开,考生排成几列长队鱼贯而入并接受搜检,方应物又发现了一个会试和乡试细微不同之处——乡试搜检很严厉,鞋袜要脱,头发要打散,就差扒光了;而会试虽然级别更高,但搜检却不如乡试严格,只是在身上拍几下,并翻一翻考篮而已。 这也是有理由的,参加会试的考生都是有脸有面的举人老爷身份,相当于半个官身了,当然不能太过于无礼。 方应物早从外面墙上的名单里得知自己考号,接受军士搜检和监临官验照后便过龙门进入了贡院考场,然后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号房。 坐在这里的感觉仿佛与乡试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逼仄一样的局促,若平躺下去还得有半条腿在外面,没有因为会试等级更高,号房条件就变得稍好。 不过又发现一个会试和乡试的区别,在会试考场里,每个号房门口都站立着一个军士看管,这比乡试考场表面上看起来森严的多。 方应物将篮子扔在号房角落里,深吸一口气,心情十分平静,他的心情好像比乡试时更加淡定。 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乡试时候做了许多上不了台面的准备工作,并提前知道了部分考题,那当然不慌不忙,可是这次会试他并没有刻意去舞弊,为什么也能如此镇静? 其实单纯从技术角度来说,会试舞弊难度比乡试略低的 一方面,会试考官、监试官、提调官都是一起在朝廷里混了许多年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相对比较容易打招呼通关节。不像乡试,各种考试官员来自各处。有朝廷的,有地方的。彼此之间较为陌生,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敢随便勾搭别人共同舞弊。 另一方面,乡试考场中的书手、杂役大都是当地人,考官则来自五湖四海,而且多是职位卑微的教官,哪里管得了书手杂役,所以说话未必好使。但会试则不同,朝廷命官有所吩咐。那些书手杂役总得照办。 最后,乡试录取率大概是三十取一,而会试是将近十分之一,乡试的激烈程度远超会试,舞弊的人情成本自然也急剧上升。总而言之,一个大佬或许有把握可以帮人会试过关,但却肯定不敢说能帮人中乡试。 上面这些分析,任何文人史书中都不会记载,大都是方应物穿越以来凭借所见所闻脑补出来的。但他觉得八九不离十。光明的背后总有黑暗,科举公正的背后也难免有猫腻。 不然为何宰辅尚书家子弟的录取几率比常人高得多?一个重要原因是考试资源优势太明显了,连自己父亲这种清白人都能弄到一套出自翰林院的复习材料当然无耻到张居正那个地步的还是奇葩。 想至此处,方应物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镇静了。经过乡试的煎熬。会试还真紧张不起来。 如今自己也算小有背景,又已经过了乡试这道高门槛,那么中会试就是个概率问题。早晚有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冒着身败名裂的巨大风险像乡试那样亲自找门路舞弊了。 没准主角光环大爆发。考官一看有方清之的儿子参加考试,抬抬手就主动帮忙录取了。平白得到一个好门生。 退一万步说,刘棉花大人还能当十余年阁老不想当首辅的阁老不是好阁老,刘棉花目前已经在内阁低调六年,如今内阁出现了不稳苗头,这可是机会。据方应物揣测,他老人家眼下正准备大举结党营私、培植势力,为将来更进一步积攒能量。 所以方应物就不信了,刘棉花老大人会眼睁睁看着已经闯过乡试这道鬼门关的潜力股女婿浪费十年光阴不中进士? 从这个角度看,私心重的刘棉花还是挺可爱的,换成正气凛然的老丈人,没准还真就眼睁睁看着女婿不管方应物就这样坐在号房中胡思乱想个不停,甚至忘了补觉。 站在号房门口的老军士也万分好奇的打量方应物,别的考生不是闷头大睡补觉,就是紧张的坐立不安,只有他看守的这位年轻人神游天外、优哉游哉,不知道都在想什么随即丰富的人生经验告诉他,此人必然是投了好胎的二代! 不知不觉,天色渐晓。又是一通鼓响惊醒了方应物,本次会试第一场的考题开始发下来了。 方应物拍拍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先做题罢! 作为科举大三关之二,会试题目类型与乡试是一模一样的,第一场也是三篇四书题,四篇五经题,一共七篇八股文。 方应物心情放松,思路就快,写文章也迅速,只见得笔下虎虎生风,到下午时就答完了卷,然后出场回家。 心神俱疲,休息! 考试第一场四书五经八股文是最重要的,直接决定成绩。后面两场分别是应用文和策论,在现在八股文最重的形势下,只能起个参考作用,但过场仍然必须要走的。 隔了一天,二月十一日考过第二场;又隔了一天,二月十五日考过第三场。饶是方应物年轻力壮,又十分放松,但连续三场下来,也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在床上躺了一天才缓过劲来。 如此成化十三年辛丑科会试的考试环节就全部结束,下面只等着放榜了!按照传统,一般是二月二十七日放榜,还要等十来天时间。 不过即便中了会试,还不能算进士。会试之后还有天子亲自主考的殿试,按制定于三月十五日举行,这才是科举考试的最终关口。过了殿试,才能正式取得聚荣耀于一身的进士出身,成为整个大明国里的人上人。 但殿试也是最简单没压力的一个关口,因为殿试一般不往下刷人,中了会试都可以通过殿试,从这个角度而言,殿试象征性居多。 所以殿试的最大作用只是排定最后名次而已,民间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都是凭借殿试定下的,至于前面会试的名次真没有实际用处。 还要插一句嘴,中了会试并且尚未参加殿试的考生,在大明朝不叫贡士,那是贵大清的土鳖叫法,我大明只称为中式举人。(未完待续……) PS:昨晚困乏的要死,只好先睡了几个小时,然后凌晨两点爬起来补昨天预定的第三更,谁敢说这不是节操三更!另外,大家猜猜方应物本次科举成绩是什么? 第三百零六章 人在江湖 会试从结束到发榜大概有十天时间,而这十天时间将是大部分考生感到非常空虚的时间,考试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仿佛干什么都没意思。 方应物也不例外,考完第二天躺着休息,第三天就只能在院子中无聊的来回踱步了。没徘徊一刻钟,便见项成贤从外面进来,方应物很奇怪的问道:“如今考试已然过去,你不去那教坊司找美人,却来我这里作甚?” 项成贤翻翻白眼道:“方贤弟不要说笑了,在叔父眼皮底下我如何敢去?实在百无聊赖,只好来看看方贤弟有什么乐子。” 看到项大公子,方应物忽然冒出个想法,便道:“如今左右也是无事,我欲设宴款待同乡,也算是尽一尽同乡之谊。你帮我去选好酒楼,并邀请些同道中人,时间就在这几日。” 闲极无聊的项大公子搓搓手,兴奋的说:“唔,这事不错。正好诸君眼下都在,若再过几日,会试发了榜,只怕大部分人便没心思继续留在京师了。” 方应物点点头道:“正是此理,若同乡中有盘缠困难的,我也可帮衬一二。” 本来方应物自从买了宅院后,手头并不宽裕,但是前几日忠义书坊的姚先生又送了五百两过来,说是趁着这次会试贩卖八股文选集大大赚了一笔。而且姚先生还有一层意思,这次大考结束后,继续委托方应物帮忙,收集新科进士们的考卷制作最新八股文选集。 手里有了五百两,方应物便重新阔气起来了。这年头又不是资本主义社会,钱留着有什么大用处?花出去买名声才是正道。 方应物又想起什么。“可以将那杜香琴姑娘叫来助兴,如有机会。问问她为什么在都察院变了说辞。” “好!我这便去!”项成贤兴冲冲的就要离开。不过才走了几步,他又转了回来,满脸疑色的说:“我怎么像是成了给你跑腿打杂的?你动动嘴,却叫为兄我跑断腿你是故意的罢,做人不要如此懒惰!” 方应物“嘿嘿”干笑几声,“我很忙啊,实在没有时间,只好委托贤兄了!”又随便指了指站在身边不远处的随从兼保镖方应石道:“没见应石兄长现在有话要对我说么。” 方应石连忙打蛇随棍上,叫道:“秋哥儿!我真有大事要求到你!近日看中了一位小娘子。请秋哥儿做主!” 没想到方应石还真有事,方应物大惊失色,不能置信道:“自从两年前阅尽花丛之后,你竟然重新对女人有了兴趣!到底是谁家小娘子如此诱人?” 方应石闻言脸色一黑,但仍说了出来:“是东院王管事的女儿” 方家自从方应物住进来后,便分了东西两院,老子方清之在东院,公子方应物在西院,两边家奴下人各成体系各自安生。但隔阂总是一直有的。 在在方应物没来时,方应石一直混迹于西院里,心里早就看上了王管事女儿。只不过当时他没有靠谱的主人撑腰,方清之也不管家务事。导致方应石地位不高。 如今方应石背后有了方应物这个大粗腿,腰杆陡然挺了起来,觊觎王管事女儿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但不用想。肯定遭到东院全体王家出身家奴的抵制,所以只能找方应物相助了。 方应物轻笑几声道:“我还以为是天上仙女。叫你为难成这幅模样,原来是王管事家的。这好办得很。你方应石能以一当十,锦衣卫都是打过的,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大胆去做,抢过来就是!进了我们西院,还能让她回东院去?” 方应石认真的想了想,犹豫道:“似乎不妥,这样一来事情要闹大,总是不好。” 方应物大包大揽道:“这有什么为难的?难道王管事不是我方家的家奴么?你是我方家的亲族,能看得上他家女儿,那是他的荣幸。再说有我给你做主,你怕什么?出了事情自然有我!” 项成贤这阵子住在方应物这里,对方家的事有所知晓,便旁边忽然插嘴问道:“如果闹得动静太大,只怕令尊那里就要不满了,对贤弟你不太好罢?” 方应物不以为意的说:“这点小事还能让他老人家拧着过不去?若真为了区区外姓家奴便责怪亲生儿子,那我离家出走就是,我看京城人怎么笑话此事!” 项成贤奸笑几声,没有接话,目光却望向方应物背后。方应物忽然也觉得背后一凉,转头看去,发现父亲板着脸站在不远处这个时间,他老人家不是应该去衙门了么,怎么还在家里? 在方应物饱含杀气的眼神注视下,项成贤打个哈哈,对方应物眨眨眼拱拱手,三步并作两步,远离了方应物。又对方清之打个招呼,就要奔出院门。 方应物顾不上追杀项大公子,远远的见礼道:“今日父亲怎么得了空,到儿子这里有何见教?” 方清之冷哼一声,并没有说话,只是闪开了身子,原来他的身后还有别人。 方应物迎着日光仔细看去,等看清楚后,立刻拼命在脸上挤出几分惊喜神色,酝酿出激动万分的表情。 但项成贤比他距离更近,只见得项大公子迅速几个大步上前,深腰揖拜道:“原来是恩师驾到,学生有失远迎,实在罪过罪过!” 原来方清之领过来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应物乡试时的主考官李士实李大人,也就是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人的乡试座师,所以见了面要以师生关系称呼。 李士实含笑示意,拉了项成贤起来,和蔼可亲的问道:“你是谁来着?仿佛叫吴绰罢?今次会试考的如何?” 在座师心里毫无存在感的项成贤忍不住吐血而去,出门跑腿办事了,这边换了方应物上来见礼。 方清之这才对方应物道:“李大人今日前来拜访为父,但顺便也有话要对你说,所以为父将李大人带到这里。你好生聆听,若敢有失礼之处,自有家法处置!” 随后他又对李士实道:“不孝子承蒙李大人看顾,白日便让他侍候李大人,等我衙中无事回来再行款待。” 忙不迭的送走了父亲,方应物半是试探半是表态的对李座师说:“老师你何时到的京师?学生本该登门造访才是,怎么能让老师移驾前来? 就算来了,只需稳坐堂上,唤学生去见礼就是,怎么又移步到学生这住处?真是叫学生我无地自容,如此让别人看去,只道学生我不懂事理。” 方应物心里很明白,说是李士实今日前来拜访父亲顺便看望自己,其实李士实可能就是找自己来的,不然李士实与父亲几乎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既然出现老师拜访学生这种有违常理的事情,那肯定是老师有求于学生了。 方应物一边想着,一边听得李座师说:“为师我去年乡试之后,一年学官任期便满了,将提学公事交付给后任,便向朝廷告了三个月假,回了南昌探望双亲。前些日子刚回到京师,所以眼下正是重新选官的时候。” 方应物知道李士实必然遇到为难地方了,左右都是要听他说出来,所以与其等他先开口,还不如自己表现的漂亮点。便很主动的问道:“可有需要学生帮忙之处?” 李士实忍不住长叹一声,去年这个时候,他肯定万万想不到自己也有跑过来求方应物的时候。不过也没啥不好意思说的,当座师招门生,不就为的这种时候么?老师不找学生帮忙,那要学生干什么? “为师我外放一任学官,这次想回京师做京职,最好是行取到京。但是吏部那边难说话,最多也只肯给为师分守道参政,还是云贵福建的,内阁里刘次辅也从中阻碍,叫为师进退不得” 所谓行取,就是由地方调到京师,京官比地方官贵重,即使平调也视为升迁,称为行取。李士实就是想行取到京,继续混个四品位置,但看来情况不乐观,吏部只给他苦逼的边远地区参政位置,虽然表面上升了半品,但比留京差远了。 虽然李大人还有没说清楚的地方,但是方应物却都清楚了。道理就是这么回事,李座师是首辅万安的人,而最近正是首辅次辅两边不动声色掰手腕的时候,于是李座师便遭了秧 如果仅仅是次辅妨碍李座师,也许万首辅可以强行压制下去,但外朝六部老大、吏部天官尹旻也是山东人,与同省的刘珝刘次辅关系很不错。那么直接主管官帽子的吏部尚书与内阁次辅合力,万安即便贵为首辅肯定也难办,所以李座师才说“吏部难说话”。 吐完苦水,李士实道出真实来意:“听他人言,你就要成为刘博野刘阁老的东床快婿,可否替为师去分说一二,请刘公出面转圜?” 李士实倒是真找对了路数,一边是首辅,一边是次辅加吏部尚书,那天下有资格在中间打圆场的人寥寥无几,第三阁老刘棉花就是最适合的一个。 方应物头皮隐隐发麻,如今他对刘棉花真是发憷,早下定决心能不见就不见,不到万不得已时候决不去找刘棉花讨人情。 不料没过几天,便有老师来委托自己,纲常公义、官场伦理摆在这里,他能说一个“不”字么?只能苦笑几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未完待续……) PS:喜讯喜讯,便秘几天,好像有点念头通达了!今天肯定还有! 第三百零七章 女婿上门 送走了李座师,方应物叹口气。虽然他不太待见这位小家子气又有点势利的座师,但任务不能不做,能不能做成另说,至少要表现出积极去做的态度。 帮忙就帮忙吧,座师混的好点,对自己也不是坏事。但愿在本时空,他老人家别真在四十年后跟了宁王造反。 只是经验教训告诉自己,刘棉花的人情不好讨,只能硬着头皮上。不过下了决心后,方应物反而放松了,还能吃了自己不成?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方应物又抬头看了看太阳,正是午时,按照一般规律,刘吉这时候应该翘了班快到家了。所以方应物又在家里用过膳,到了午后便出门望刘府而去。 一刻钟后,方应物到了刘家,眼见此时零零散散约莫有五六人在刘府大门外候着。只有方应物被门官殷勤的请进了门房,还有座位和茶水——据说在刘家大门内外这一亩三分地上,这是正三品待遇,侍郎、寺卿以下想都不要想。 门官亲自倒了茶水,对方应物道:“我家老爷此时不在府中,今日上朝之后还没有回来。” 方应物端茶愕然,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罢?刘棉花居然尽忠职守不早退了? 他忍不住又想道,这门官完全可以早说,那自己转身就走了,何必请自己进来坐下喝茶后才说,简直浪费时间。 “方公子莫急莫急。”门官仿佛知道方应物的想法,“我家主母先前说过,下次方公子登门后。她想要见见公子你,小的这就进去禀报主母。” 方应物很意外。无奈道:“眼下我两手空空,如何好去见你家主母?还是下次再见罢!”门官答道:“主母说过不妨。自家人做客不用见外。” 这便是传说中的丈母娘相女婿么?方应物只能等着传唤了。又等了一会儿,从里面有人出来,引着方应物朝府内走去。一路穿堂过廊,比之前几次到访时更加深入,一直来到了后面花园里。 此时只见花园里有一群人,当中坐着的是一位年届半百的老妇人,旁边还有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陪坐,周围则是五六个婢女仆妇侍候着。 看这光景,应该是女人们饭后在后花园消遣。虽未见过。但方应物当然分辨得出,坐在当中的老妇人肯定就是刘棉花的正房诰命夫人,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岳母,旁边那位妇人认不出来了。 被人带上前去,方应物抱拳为礼,不卑不亢的说:“晚生方应物,见过老夫人。” 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何况方应物卖相上佳、风度翩翩,又是少年有为、前途无量的神童之流人物。拿出去也是给人长脸面的货。 故而刘老夫人只看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抬手虚扶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方应物趁势站直了身子。刘老夫人又指了指旁边的美貌妇人道:“这是你刘家大兄的内室,姓蒋的,你叫她大嫂即可。”方应物又行个礼道:“见过大嫂。” 此后刘老夫人拉着方应物问东问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衣食住行家常话,方应物耐心而仔细的答着。两世为人大半时间都是孤儿。这种经历还是第一次有,叫他感到十分新鲜。倒没觉得烦。 方应物的态度更讨老人喜欢,一时间觉得天下良婿莫过于此。如此刘夫人又道:“你刘家两个哥哥都回了老家去,眼下都不在府中,不能喊来与你相见了。此后虽然过阵子才行婚礼,但之前可时常走动,不用见外。” 旁边那位大少奶奶蒋夫人扑哧一声笑,略尖酸的对老夫人道:“母亲这话说的迟了,之前方小哥儿也没少走动往府里走动罢,不然怎的让父亲认准了他。” 这话让方应物听着很不中听,好像他多么卑躬屈膝逢迎刘家似的他方家可从来没有死皮赖脸求着刘棉花要结亲,他方应物也是少年得志不愁娶好不好?没了刘棉花,还有李东阳呢。 本来方应物要开口讽刺回去,但是又想了想,便忍住了。如今情境不同,岳母当前,自己还是表现的老实一些,赚点同情分就好。就算自己吵嘴能吵赢,那也是一个输,有点情商的人也不会这么干。 所以方应物只能暗暗调整脸部肌肉,挤出几丝笑脸,对老夫人表示自己浑然不在意,很大度、很有心胸、很风轻云淡的样子。 刘夫人还以笑意,气氛没有破坏,场面依旧其乐融融。 但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小婢女从后面站了出来,抬起手指着大少奶奶,细声细气的责问道:“你这话说的浑没道理!方家小哥儿到家里来的多不多,那是老爷说了算的,轮不到你这当媳妇的说三道四!” 气氛登时僵住了,方应物连连咋舌。这个刘府好歹也是宰相人家,家里应该规矩森严才是,怎么竟然有这么逆天的小婢女?即便是再受主人家宠爱的婢女,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公开顶大少奶奶的嘴罢? 这小婢女如此无礼犯上,手指头都快戳到蒋大少奶奶的鼻孔了,但周围却没人拦着,只是低垂着头,全当什么也没看到。 刘老夫人苦笑连连,伸出手一巴掌拍掉了小婢女的白嫩小指头,“你这小妮子,人还没过去,倒先护上短了!还不滚回屋里去!” 虽然老夫人没有明说什么,但方应物要是傻到还没听懂,那根本就不配站在这里被当刘棉花家的毛脚女婿对待了 应该说,方应物不是没见过她,但那是将近三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之前两次都是远远地惊鸿一瞥,印象实在模糊。更何况十几岁年纪是小娘子发育最快变化最大的时候,所以这次方应物居然没认出来。 “小婢女”脸色一红,扭着小腰身背过方应物,又提裙子迈着小碎步,转眼间消失在花园月门外。 仿佛电光火石之间,方应物还能来得及迅速扫几眼这小娘子的面容长相——眉毛细细长长的,像是刘棉花;眼睛圆圆的,像是老夫人;小鼻子小嘴巴像是人已经转过身去。 见方应物瞄着月门不说话,刘老夫人打个哈哈道:“家教不周,让小哥儿见笑了!”(未完待续……) PS:这算是补昨晚的吧。现在怎么总觉得有时差啊,晚上老是困死,每次都是早晨四五点起来才有精神写。今天一定要不欠更!!!! 第三百零八章 赏无可赏 方应物虽然继续与未来岳母家长里短,但有点心不在焉,至少有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已经消失的小未婚妻身上。 唔,看来是深受礼教荼毒,不好意思直接与自己面对面,所以才冒充婢女站在人群里。但她还是没忍住,跳了出来帮自己说话,为此不惜斥责嫂子。 真是小脾气很直爽的小娘子啊,迅速产生身份认同感、还能无条件护短的性子简直太招人喜欢了,三纲五常封建礼教这东西有时候还挺不错......方应物想道。 方应物心神不属,与未来岳母说话难免精力不集中,又见刘棉花迟迟不归,他觉得自己也该告辞了。不然继续这样下去,言行很容易出现差错,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刘老夫人没有挽留,只是殷勤的叮嘱方应物要多多来走动,方应物口中便答应着。此后自然有人引着方应物出了后花园,原路返回。 此时忽然又有个小婢女从另一条小径冲出来,递给方应物一张纸笺,同时解释说:“我家小姐让奴家送给方公子的。”然后捂着嘴笑嘻嘻的跑了。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这是一张空白的粉红诗笺,带着淡淡的香气...... 刘小娘子什么意思?方应物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诗笺是空白的,那就是暗示自己填上去,或者说叫自己写诗给她,更具体地说是写情诗。 真是小女生的心思啊!在饱经“沧桑”、常在名利场厮混的方应物眼里,刘家小娘子的举动实在有些天真幼稚,但却很有趣。引发了别样的兴致萦绕在心头。 就好像是......上辈子初中时候,异性同桌那纯纯的、暧昧的、酸酸甜甜的暗示。可惜自己当时一心只读教材书。 在想入非非中向大门走去,方应物还不由自主的产生了若干不良联想。这么单纯可爱的小娘子真是刘棉花亲生的吗? “方公子要离去么?”门官的问话打断了方应物的深思,叫他猛然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大门这里。 从脑抽筋状态迅速恢复正常,方应物咳嗽几声,摸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了门官。然后发话道:“在下还真是不清楚,不知贵府有多少公子小姐?” 之所以要问这些,是因为方应物发现,自己对刘府内部情况一无所知,他讨厌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若下次还出现今日蒋大嫂这种突发状况。总不能回回靠着小妻子找回场子罢? 这不是什么大秘密,门官收了银子当然尽心的解释起来:“我家老爷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大公子是嫡出,二公子是庶出,三姐儿也是嫡出。” 方应物试探道:“三姐儿看起来很得宠?” 门官又解释道:“我家老爷主母生下三小姐时,年纪已经四旬,实属意外。老来得幼女,自然宠爱非常,如同掌上明珠一般娇贵。” 原来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难怪情急之下敢指着大嫂鼻子训斥。方应物又“哦”了一声,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那贵府两位公子应该也读书进学了罢,现居何位?” “实在比不了方公子呐。”门官吹捧了一句方应物,然后才道:“两位公子都已经进学。但却未能更进一步。尤其大公子,已经蹉跎了十几年,但依旧难登乡榜。” 又是一个栽倒在乡试难关前的苦逼啊。对比之下方应物发觉自己真是太幸福了,一个举人功名不知羡煞多少读书人。 不过说起来也令人搞不明白。这到底是顺天府乡试太难,还是刘棉花不肯出手或者力有未逮?这几条理由似乎都说得通。具体到底如何,就不是能从门官嘴中问出来得了。 方应物换了个话题,重新提问道:“刘公贵为相国,恩荫子孙不成问题,为何不叫大公子荫监读书?若从国子监肄业,同样也算有了出身,可以去吏部选官,何必苦苦在乡试煎熬?” 门官答道:“方公子说得有理,家中人也都如此认为。但我家老爷却不许大公子坐监,只让大公子去参加科举。” 刘棉花的心思你别猜,方应物摇摇头,放弃了琢磨刘棉花心思的念头。不过问了一圈家里事,却仿佛发现了另一个刘棉花,既是宠溺女儿的慈父,又是严格要求儿子的严父......和庙堂上的那个棉花阁老的形象简直没法重合。 方应物忽然隐隐又有所明白,那蒋大嫂只怕也对丈夫无所作为的现状不满,而且或许对公公心里有气,又见公公很偏心的看重自己,所以今天忍不住拿自己发泄几句? 到此方应物没什么可问的了,对门官拱拱手,便要离开刘府。“方公子不能走!”门官忽的拦住了方应物,然后指了指巷口:“我家老爷回来了。” 方应物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了宰辅仪仗,便和门官一同站在门内迎候。 刘吉回家是不会在大门下轿的,正常情况下是在仪门也就是二门外下轿子,然后把轿子收到二门外面的轿厅中。 但轿子经过大门时却停下了,帘子从里面掀开,并露出刘棉花的脸庞,吩咐下人道:“请方小哥儿去书房!” 方应物想走也走不了,只得回转身子,再次进了刘府,这回直接被带到了书房。等了不知多久,见到刘棉花一边擦脸、一边进了书房。 方应物见过礼后,寒暄道:“刘公今晚回来的有些晚。” 刘棉花心虚的透过窗户看了看日头,这天色还早罢?方应物是随便说客套话还是讽刺?口中答道:“今日回来迟,是因为内阁有要务商议。” 自从上次因为信息不对称惨败后,方应物对一切朝廷消息都感兴趣。虽然不知道刘棉花是否会如实相告,他只管大胆问道:“有什么要务?” 刘棉花淡淡一笑,“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去岁秋季,太监汪直、都御史王越率领京营班军沿着宣大、延绥巡边防虏,今年一月有威宁海大捷,堪称自宣宗皇帝以来塞北最大胜仗了。 近日王越有奏本,道是即将班师回朝,天子便下诏嘉奖,令内阁拟出详细条陈,今日内阁便商议此事。” 汪芷要带着孙小娘子回京了?方应物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也在意料之中罢,有去就有回,有出师就有班师。 尤其是在大胜之后,以汪芷的德性,若不想着趁机回京显摆夸耀一番,那他方应物的姓就倒过来写! “其实你才令人发愁啊。”刘棉花感慨道:“这次汪芷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奏功名单上居然有你的名字。你已经以白身记功两次了,等着日后折现,你说朝廷还能怎么嘉奖你?让你入仕后连升三级?那也太离谱了。” 方应物脑中忽然鬼使神差的冒出上辈子看电视剧记住的一句台词:赏无可赏,唯有赐死...... 他忍不住打个哆嗦,把这不吉利的念头甩了出去。这都哪跟哪啊,他离那个程度还差得远呢,大明朝除了开国太祖,并不时兴这套。(未完待续。。) ps:艰难困苦之中,终于把更新进度补了回来,能给几张月票吗! 第三百零九章 关我鸟事? 刘吉见未来女婿微微有些走神,便重重咳嗽一声,问道:“你究竟作何想?” 方应物当然知道人不能太贪得无厌,功绩册上能记一两笔,让自己比别人有个较高的起点就很不错了,至于这次就没必要孜孜以求了。 何况这次本来就是白捡的,当初他也是不想得罪汪芷,根据史料印象随便指点了几句应付差事,谁能想到被汪太监联手王越王大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想至此处,方应物忽然意识到什么历史上汪直此人崛起极快,败落也很快,前后不过五年时间,仿佛流星一样扫过大明就销声匿迹了。 本来历史上的汪直就有这次大捷,只不过在本时空胜利果实更大。但大捷之后一两年,汪直便渐渐从权力场中消失,最后不知所终,难道是正应了盛极而衰的规律? 像汪芷只依赖天子宠信便崛起这么迅速的人,从宫中到外朝,各人表面或许不敢说什么,但人心能接受和服气么? 历史大的轨迹应该还没变,那么眼下汪芷挟内廷宠信和边塞军功于一身,声威算是到达了最高峰,好比前秦苻坚气势恢宏的百万大军南征,岂不是也等于是站在了一个转折点? 方应物想得多,一时间没有回话,刘棉花还以为他少年意气不肯放手功劳,又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以你的聪明,也参不透其中道理么?” 方应物抬了抬头,“刘公但请放心。小子我岂是舍不得的人?方才只是另有所思。” 刘棉花想起还没有问方应物来意,“朝廷这些事本来也不需要你操心。你就说说你今日来老夫这里,所为何来?” 方应物连忙说道:“特为乡试座师而来。”随后便将李士实的为难处境说了一遍。 至于刘棉花肯不肯出手相助。那就听天由命了。反正他方应物能帮忙把话传到阁老耳中,就算是心意尽到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或者说有能力传这个话的。 刘棉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又勾起了方应物的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刘公你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也好向座师回话去。” 刘棉花抚须淡淡道:“没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你对李士实说,有可能的话,请万眉州亲自对老夫说这件事。” “是,知道了。”方应物应声道。 能有个回音就好,本就事不关己的方应物懒得再去想刘棉花打什么主意。便起身告辞,如此方应物便离开了刘府。回到家里时,方应物却看到项成贤在小厅里等候,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 项成贤迎上来道:“方才我去了叔父那里。” 方应物对此表示大为惊奇,“你不是躲之不及么?怎的还主动去找他?” 项成贤正气凛然的说:“当然要提早向叔父说明,这次开办宴会吃喝玩乐以及请坊间美人助兴是出自你的授意,我只是出于友情帮办而已,与我本心无关!” 方应物无语,伸手点了三十二个赞。“项兄有长进!” 项成贤忽然又问道:“今日午前时候,老座师找你,是不是为的官职?” 方应物面露讶异之色,“你怎么知道的?当时你不是先出去了么?难道躲在墙外偷听不成?” “为兄岂是如此没品的人?”项成贤没好气道:“是拜访叔父时。叔父告诉我的。”随后项大公子继续解释道:“你也知道,我叔父如今任满,到京师选官。他品级和老座师差不多” 方应物心思如电,听到这里便猜出几分。开口道:“莫非两人看中了同一个位置?” “这你都猜得到?真乃闻弦歌而知雅意!”项成贤先是意外了一下,但随即又感到习以为常了。 方应物摇摇手。让项成贤言归正传,“你就直说罢,他们两个人都看中了什么位置?”项成贤答道:“通政使司右通政目前正空缺着” 方应物恍然大悟,对这两位而言,通政使司右通政这个官职果然是值得看中的。 京城大大小小的衙门虽然很多,部、院、寺、监名目不少,但外朝真正的核心衙门只有七个,或者略微扩大范围是九个。 九个衙门分别是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九个衙门的正印堂官便合称九卿,是外朝第一档次的官员。内阁加九卿,基本上就是大明朝文官体系的最高领导层了。 在这九个衙门里,通政使司虽然敬陪末坐,近年来权限也越来越被削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是九卿衙门之一。 通政使司正印堂官是正三品通政使,下面分设左右通政两个堂官,类似于六部里的侍郎。 如今右通政空缺,这个职位不见得有多大权力,但如果坐上去了,便意味着进入九卿衙门领导圈子了。 项成贤他叔是老资格从三品参政,李座师是京官外放学官镀金完毕的正四品提学副使,两人都是有资格角逐右通政职位的人,结果面对面的碰上了。 方应物明白了前因后果,恍然大悟,难怪刘次辅和吏部尹尚书死命卡着李士实! 能不卡住么?这要是放了李座师当右通政,就等于是放了他进九卿衙门领导层的圈子,焉知过几年不会变成六部侍郎? 项成贤忽然变得正经起来,“我叔父还说,九卿衙门之中,若是三品侍郎有缺,那他想都不敢想的。但如今正四品右通政出了缺,恰好此时没有太多其他闲官,对他而言算是官场中难得的机遇,以参政之品级就通政之位也在所不惜。” 京官比外地官员贵重,从三品官职到了京城转为四品官职,也不算奇怪,再说散官阶位还在。 方应物同样很明白,项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将事情完完全全告诉项成贤的,这也是很隐晦的表示求助之意,只不过拿不准自己态度,所以表达方式才如此曲折。对于有志于向上的官员,九卿衙门里的正四品堂官实在是性价比很高的选择了。 帮一个人忙是喜事,帮两个人忙就是 一边是恩师,一边是同乡好友的长辈,对此方应物左右为难并极其无语。他真想仰天长叹并吐槽一句:“关我鸟事!”他方应物只是个连会试成绩都不明朗的举人而已! 只当个宰辅大佬的女婿,就成这样了,那要当了宰相,又该难成什么样子?难怪古人用调和鼎鼐比喻宰辅,没点调和功夫,能当宰相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十章 干点事真难 项成贤离开后,方应物便暂时放下别人的事,先把自己的事操心完再管别人罢!听刘棉花之意,那汪芷记功时给自己记了一笔,但自己却不适合再继续领功了,同时朝廷也觉得给一个不满二十还未入仕的毛头小子三番五次叙功太离谱、太不郑重。 看似中间有矛盾,这其实就是一个刷声望的机会啊!自己主动上书辞功,岂不向天下人彰显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和伟岸胸怀?想到这里,方应物又有点小激动,这世道名声真是个好东西! 激动不如行动,想到就要做,拖延症要不得,方应物立刻在书房里压纸提笔,刷刷刷的笔走龙蛇起来。 不过才写了十几个字,方应物忽然有所醒悟,当即又立刻把纸揉作一团扔掉了。他现在就上书辞功,这是想找死的节奏吗? 这事儿目前也就是在内阁议论了几下,然后由刘棉花私下里转告自己。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自己是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 而自己却上书辞功,那就等于公开表示有人向自己泄露了禁中机密,这可是大罪!追究起来,连刘棉花也吃不消! 方应物拍了拍脑袋,人在得意时候果然更需要加倍谨慎,不然很容易铸就大错。暗暗警醒自己几句后,方应物便去了东院那边寻找父亲。 他请父亲在翰林院那边注意一下,如果汪芷那封奏功章疏传到翰林院,就让父亲出面写一封辞功奏疏,这样才是父子皆大欢喜、一家雨露均沾 如此不但彰显父子两人淡泊名利的谦让风范。而且没准天子一高兴,就把这份功劳记在父亲头上了。肉还是烂在锅里的。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让项成贤去帮忙办宴会。也是为了巩固一下自己的江湖地位。不信可以看看,凡是能发起雅集的人,谁不是圈子里的执牛耳者?李东阳若不是十年如一日的大开中门、广纳宾客,他能造出一个茶陵派并成为文坛盟主? 再说项大公子反正也是闲不住的人,让他跑跑腿也不是坏事。方应物原以为要花个几日筹备,没想到才过两天功夫,项成贤就跑过来说一切准备完毕。 这让方应物大为意外,这年头没有电话、没有网络,两天能把人招呼全了并安排集会地方? 项成贤解释道:“邀帖都发出去了。照你说的,皆是这次赶考的举子。诸君此时皆在京城,彼此住的又不远,所以才快。只到浙江会馆转了转,便就请到七八人。” 项成贤又道:“我们浙江赶考举子有数百人,我们自然不能全都请到。其实人数不用太多,我这次共计邀请了三十人,主要包括三种,一是与我们同县的举子。二是乡试同年,三是在省内德高望重的名流。” 这三种人基本把有代表性的群体都囊括了,方应物很满意,又问道:“日期定在何时?”项成贤答道:“雅宴我是定在了二十六日晚间开始。” 方应物有点疑惑。“二十七日是放会试榜的日子,二十六日晚间聚会妥当否?” 项成贤继续解释道:“正因如此,所以才在二十六日晚间开始。要知道。写榜是从二十七日凌晨开始写,具体写完放榜的时辰谁也拿不准。所以吾辈正好从二十六日晚间一边吃酒行乐。一边通宵达旦的等待放榜,岂不美哉? 何况我定下的地方是醉香楼。位置在棋盘街,距离礼部不远,再让诸君家人去守着榜文。只要一放榜,消息很快就能过来,谁高中了,众人当场敬酒作诗祝贺,这才是风流盛况。” “好!就如此办!”方应物想想那个场面,确实挺令人向往的。凡是成功的雅集都是有主题的,这次主题就是候榜和发榜好了,该祝贺的祝贺,该安慰的安慰。 又感觉有点像上辈子那种年终颁奖盛典似的,当然作为主人家,集会办的越出彩,他的面子也就越水涨船高。 却说数日功夫一晃而过,时间便到了二月二十六日这天,按照传统规矩,第二天就是天下瞩目的会试放榜日。 在京城里,赶考举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异样起来。将来是继续当土豪造福乡里,还是当官员匡扶社稷,就看这一下子了。 虽然会试不是最后关口,过了会试还有殿试。但只要会试上了榜,那就等于确保了进士出身。因为半个月后的殿试并不会淘汰考生,只是确定三鼎甲以及最终名次而已。 过了午后,方应物便和项成贤早早来到了棋盘街醉香楼。虽然这是晚宴,天黑了后才正式开场,但他们两个必须早到迎宾。 常言道,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到了傍晚时分,方应物与项成贤站在醉香楼门口,面面相觑。不是别人不给面子,是别人太给面子了 本来按照计划,只邀请了三十来个人,但到现在,已经来了六十多人,超出计划一倍有余。 大家都是浙省人,都在京城异乡,该捧场时就要捧场啊。如今翰林编修、东宫侍班方大人的儿子、当朝阁老的未来女婿要请客,不,是发起雅集,这个面子必须要给!所以许多自觉有资格的人便不请自到了。 但最大的问题是,项成贤当初只包下了二楼,安置席位也就三十几个,如今却有六十多到场的。 方应物瞄了几眼一楼大堂,咬牙道:“如今没有向外赶人的道理,亏得眼下没到人流高峰的时刻,这里其他客人还不算多。项兄速速去找店家,连一楼大堂也包下好了!我继续在这里迎接宾客。” 项成贤低声道:“这银子不太够。” 方应物很坚决的答道:“先包下大堂再说,现在不必考虑银子的问题!”他就不信了,自己能被一场宴会的银子难住,实在不行找刘棉花提前预支点嫁妆 项成贤不再说什么,应声而去。方应物继续迎客,没过多久,忽然有店家小厮跑了过来,急声道:“方公子!大堂内有两桌坐在中间的客人不肯让地方,闹得不可开交,项公子请你过去!” 方应物叹口气,怎的这么多事?怪不得上辈子常听到别人念叨,这年头干点事真难。(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哪路神仙? 方应物从外面进了醉香楼大堂,果然看到大堂中间还有四位客人,盘踞在座椅上拒不相让,项成贤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方应物又迅速扫了几眼,见这四个人看起来全不像读书人,便眉头微微皱起。 其实他临时起意包下大堂,并请别的客人让地方这种事不占理,但也不是不能解决。若那四个不让地方的人都是读书人,还可以邀请他们一道参加宴会。事已至此,多几人少几人没什么区别。 但这四个人明显不是读书人,那就不可能请他们入席了方应物走上前去,对着四人当中位居上座的中年男子抱拳为礼,开口道:“有请了,在下今日设宴款待同乡,需要借助此地。这顿便由在下请了,故而烦请阁下另择他处,在下愿原价双倍酬谢。” 那中年男子仰头笑了几声,指着项成贤道:“方才这个酸丁也是一样的说辞,我也已经答过了,我们几个就是喜欢在此处喝酒,难道犯了王法不成!” 对方这口气真够冲的,方应物只得再次请求道:“还是要请阁下相让,算在下欠一个人情如何,日后另行赔礼如何?” 那中年男子冷笑几声,“我们可不敢收你的人情。” 方应物心思剔透,闻言便感到,眼前这几位不是偶然遇上,很有可能是故意来这里的。此时这领头的中年男子猛然掏出一块腰牌,“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 方应物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这块腰牌赫然是一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从腰牌上的刻字还可以得知,眼前这名中年男子是一名总旗,姓洪名顺。也就是说,此人是正儿八经的特务组织小军官。 亮出了身份,洪总旗又大马金刀的坐在大堂中间,“我们是天子耳目,肩负侦缉之责。今晚这里挺热闹,如此多人公然聚众,不知道有没有是非,我便不走了,坐在这里看看。”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心里无不像吃了苍蝇一般。 江南风气渐渐开放,文人聚会借酒壮胆无所不谈,指不定就聊起什么越线的事情,也许还能调戏助兴的美人ji家,搞点少儿禁止的场面。当然也正因为言行如此放得开,所以才有精神上的痛快淋漓。 但若有锦衣卫缇骑明目张胆的坐在旁边监视,等于是头顶悬着一柄宝剑,那宴会雅集肯定沉闷,还有什么意思?没准摸几把美人,也要被写进报告去。 就算大家能忍住性子,谨慎小心中规中矩,但又有谁知道,这几个貌似来者不善的探子会怎么编? 方应物刚才还觉得只是可能,现在他可以确定,洪顺洪总旗绝对是故意来捣乱的!真要当探子,偷偷观察效果才是最好,哪有这么大张旗鼓表明来意的? 捣乱就是捣乱,但这又是那路神仙?足智多谋的方应物还真有点无奈,他是混文官圈子的,对方是厂卫系的,眼下这情况就是秀才遇到兵啊。 要知道,文官体系和厂卫组织可以说是两个并行的系统,互不统属互相管不到,名义上都是听天子使唤的。 两者之间,文官的强项在于舆论操纵和高层渠道,厂卫组织的明显优势就是武力较强。文官当面遇到蛮不讲理不给面子的厂卫粗人,一般人还真没什么太好办法,最多只能有困难找组织,进行秋后算账。 可是秋后算账那也是秋后了,有点远水救不了近火,并不能解决眼下的困境。这么多人众目睽睽的都在看着,方应物作为主人若吃不住对方,这面子就先丢了。 所以方应物很明白,眼下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动手开打。面对这些缇骑,摆文人规矩是没用的,直接将捣乱的人赶走就行了,以暴制暴才是正理。 话说他方应物也不是没组织的人,当然可以先打完了再说,然后各找各妈论断是非。如果是有了品级的锦衣卫百户,或许事后还会无可奈何,但洪顺只是一个总旗而已,要连这都摆不平,那自己也不用在京城混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瞄了瞄自己这边的人,有几十号书生,打几个缇骑理论上是打得过的,他就不信这几个锦衣卫傻到胆敢动兵刃。但最大的问题是,方应物不确定别人会无条件的帮自己动手,除了项成贤之外。 不过幸好还有方应石在,方应物偷偷对方应石使了个眼色,于是方应石一只手便按在了身旁椅子上。只等一声号令,就抄起椅子动手。 这时候洪顺懒洋洋的靠在太师椅上,对方应物不耐烦的说:“时间不早了,方公子若无他事,就别站在这里看了,赶紧去开宴罢!我们几个就不劳方公子挂念了。” 方应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怒气值已经快满槽了。但灵台还有清明在,知道打狗问主人的道理,很有耐性的问道:“不知道阁下的上官是谁?” 洪顺很清楚无误的如实相告:“我乃徐达徐百户麾下。” 方应物微微一愣,徐达不就是那个把老婆献给了万贵妃的弟弟、现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无耻小人么? 进京时在通州遇到过此人,还因为小妾王瑜而被他觊觎纠缠了一番。但到了京师后生活圈子差别太大,一直没有再接触过徐达,所以渐渐地就淡忘了,不想今天又听到了此人。 洪顺的上头是徐达,徐达的上头是万通,打还是不打?方应物犹豫起来,怕倒是不怕,但总觉得事情好像处处显着诡异,实在看不透这里面的猫腻。后果更是把握不住,天知道会不会掉进别人的算计里。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知道方应物是真遇到难题了。如果还搞不定眼前这道难关,那么今天便只能败兴的草草了之,没人希望在锦衣卫探子的监视下饮酒作乐。 方应物的随从兼打手方应石是个直爽人,紧握拳头准备半天也不见方应物发令,便小声对方应物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话在理!方应物咬牙下了决心,处处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如果眼前的刁难不解决,面子扫地还谈什么以后? 正当此时,从醉香楼门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方应物在不在这里?” 众人顺声音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又进来五六个壮汉,当中簇拥着一位青衣小帽的俊美少年。方才大喝方应物的人,正是俊美少年的随从之一。 这伙人气势逼人,远胜洪顺几个,本来正围观的众人不由自主让出一条空隙,让方应物直接出现他们视线里。 同时众人心里忍不住纷纷吐槽,这一位八成是哪家贵公子想玩微服私访游戏罢?但一点都不专业,虽然穿着青衣小帽,却身边带着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算什么微服私访? 项成贤忧虑的看着这伙新到不速之客,今天的宴会真是多灾多难!作为直接组织者,他追悔莫及,不该为了省几文钱没去找算命先生看看黄历! 俊美少年神态冷漠,带着手下大摇大摆、旁若无人的走到方应物面前。对着方应物上下打量一番后,勾了勾指头,声音恨恨的吩咐道:“姓方的你出来!有话要问你!” 周围一些人开始胡思乱想,瞧这样子,是另一个仇家找上门了?方应物若是老实跟着出去,不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罢?京城这个地方怎么如此凶险? 两辈子加起来没见过比眼前这位更脾气多变的人方应物深深的蛋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答道:“现在离不开,我这里遭了难,正在向人讨饶求情呢。” 俊美少年的目光略微偏了偏,仿佛才发现旁边还有几位锦衣卫,然后目光落在腰牌上,撇了撇嘴,对洪顺惜字如金的蹦出一个字:“滚!” 之前的绝对主角洪顺很不爽,非常不爽,脑子里过了一遍,没记得哪家惹不起的权贵府上有这么一号公子哥。他坐着不动,只抬了抬眼皮,冷声道:“这是哪出来的小崽子?懂不懂规矩?” 俊美少年不耐烦挥了挥手,当即身边一名高大威猛的护卫站了出来。众人眼睛一花,便见一道寒光闪过,再细看,一把腰刀狠狠地劈住了放在桌案的腰牌上面。 洪顺洪总旗的木制腰牌当即成了两半,并溅落在地面上。洪顺被人也吓了一大跳,对方动手实在太快,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腰牌早不知化成两半落到哪里去了。 “混账狗东西!”洪顺起身拍案怒骂。 唰!又是一道寒光掠过,洪顺只感到头顶一凉。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却见自己的帽子和发髻已经没了。 “直接打烂嘴丢出去!死活不用管!”俊美少年毫无感情的吩咐道,好像打死锦衣卫总旗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他回过头去继续呵斥方应物:“愣什么愣!出去说话!” 在一边站着的洪顺惊呆了,自从他当上这个锦衣卫总旗以来,在外面无论多么嚣张跋扈,但真还没遇到过胆敢如此对待他的人。 对方这态度,完完全全的不把锦衣卫总旗身份放在眼里!甚至是完完全全不把锦衣卫总旗的小命放在眼里! 据洪顺自己见识,这至少是万通万指挥使才敢有的派头,外面别人谁敢如此视他的小命如草芥!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青衣小帽,微服出行,俊美少年,辣手无情这几个词串联起来,洪顺突然想到了一个他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物,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只是此人这两年不在京师呆着,存在感稍弱了,所以他刚才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围观众人看的越发糊涂了,这神秘的俊美少年怎么有点精神分裂?他到底是方应物的仇家,还是为方应物助拳来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滴冷汗 世人相传,几年前宫里宫外连续出了几桩事故,天子对负责密探工作的东厂和锦衣卫极其失望,并因此失去了安全感,所以派亲信小太监汪直出宫刺事。 这汪直时常青衣小帽微服出行,他虽然年幼,但办事积极性很高,没有情报也要制造出情报,没有八卦也要制造八卦,再加上心狠胆大,十分完美的满足了天子掌控并窥探宫外动向的心态。 于是天子便另设西厂,嘉奖汪直为西厂提督,短短数月之间,在天子的准许下,西厂编制就膨胀到超过了老牌缉事衙门东厂。一时间西风压倒了东风,就连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厂督尚铭也要受汪直驱使,好像成了汪直下属一般。 不过汪直用了一年时间,将京城搅的天翻地覆,导致朝廷高层大换血之后,忽然又兴趣转移了。 他先是跑到南方收取士心(一无所获),然后又扎根边疆积极的刷起军功(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让人觉得,少年人真是性情不稳、爱好多变。 所以在成化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夜晚,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洪顺站在醉香楼大堂中,将少年得志、青衣小帽、微服出行、气焰嚣张、狠辣无情、草菅人命这些特征与眼前俊美少年对上号之后,便终于反应过来,这人肯定就是汪直! 在京城,拥有这些特征的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人的名树的影,洪总旗遇到汪直,就像白雪遇到烈日。即便化成水也不敢动了。 汪直身边一个护卫推了一把洪顺,洪顺便老老实实的跟着此人出了醉香楼。洪顺的几个手下见状也不敢有任何异动,同样老老实实的跟随出门。 汪直又想起什么。对护卫吩咐道:“走远一些再动手,不要出了门就打,胡喊怪叫的平白坏了这里的兴致!” 方应物苦笑着嘴角抽抽,寒暄道:“我应该感谢你的体谅么?”汪芷不理睬方应物寒暄,只自顾自道:“我今天第三次对你说,出去说话!” 方应物继续苦笑,自从在榆林闹出亲密接触加误会加暧昧的乌龙事件后,他对汪芷的敌意消失了大半。严格说起来,除了绑走小情人孙小娘子。汪芷实际上没干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最多就是有时态度恶劣让他这大男子心里不爽而已。 周围众人算是看出来了,虽然这后到的俊美少年与先前的锦衣卫洪总旗一样,都很嚣张,但主人家方应物的态度却迥然不同。方应物与俊美少年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更像是闹翻了的昔日旧友。 方应物自己也很莫名其妙,汪芷今天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缘故?可以肯定,自己最近并没得罪过汪芷,还指点她刷出了天大的军功。再见面时应该是气氛友好才是。所以实在搞不懂,她今天冷着一张脸为的什么? 难道是自己婚事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叫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方应物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不过方应物自己都感到脸红,这个想法实在太自恋了。也太不科学了。比自恋怎么能比的过汪芷?在榆林时候,不就因为自己帮她挡了一次刺杀,便以为自己暗恋她么?所以根本不可能的。汪芷不会是这样儿女情长的人。 总在大堂里闹也不事,方应物对项成贤道:“有劳项兄代我管顾众家前辈。我到外面去去就来!”又对周围宾客道:“诸君但请放心,今夜雅集如常进行。不会再有事情!” 汪芷转过身去,一马当先走出门口,方应物也跟随着出去了。 走到道旁树下,此时周边无人,护卫也在四周警戒。方应物主动问候道:“我听说,大军不是要班师回朝还在路上么?你这监军怎么突然现身在京城?” 汪芷瞥了一眼方应物,面色虽然冷淡,但口中却解释道:“这次是雪耻大胜,朝廷岂能轻率对待? 故而大军先在城外扎营,等待京城这边准备齐当后,才行班师入城之礼。至于我就先进了城,看看京城有什么动静。” 原来如此,方应物没话了。本来还想问问女中豪杰孙小娘子的情况,但看到汪芷的脸色,方应物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想那刘棉花的心思已经够难猜了,但好歹还有规律可循,眼前这位汪太监的心情简直就是毫无规律可言了。所以某位历史名人说得好,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沉默片刻后,汪芷狠狠的先开口问道:“这次我好心给你报了功绩,但你为何要辞掉?难道是瞧不起我吗?我记得在榆林时,杨巡抚给你报功,你可是全部领受了!” 苍天啊大地啊,方应物顿时恍然大悟,当即险些吐血三升!敢情汪太监摆了半天冰块脸,就为的这个?怎么汪太监这心眼像女人一样小?哦,对,她本来就是女的,那就不奇怪了 其实只要是个政治人物,熟知内情后不难分析出其中道理罢?不需多加解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次辞功是最好的选择!汪芷这是装傻还是真傻? 知道了来龙去脉,方应物自然有应对之道。他立刻热情洋溢起来,连连作揖道:“我焉敢瞧不起你?这次真的要多加感谢,你可是帮了大忙,解了燃眉之急!” 汪芷有点受不了方应物的热情爆发,看这架势方应物好像要冲过给自己一个狂热拥抱似的。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嗤声道:“这话很假,你都辞掉了,等于是什么也没有,还算什么帮忙?” 方应物语气更加夸张,透露着由衷的欣喜,“你要从另一个角度想,我父子目前最缺的是声望,但却没有机会表现,恰好此时你给我报功,便给了一个通过辞功表现的机会! 换句话说,若没有你报功,我们怎么有机会表现?这个机会是你送来的,等若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所以我要万分感谢你!” 汪芷虽然明知方应物的话里忽悠成分居多,但不知怎的,心情仍愉快了许多,至少方应物的态度是摆在这里了。她脸色缓和起来,点点头道:“你知道感恩就好!今夜便不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言罢,汪芷说走就走,干脆利落的转身,沿街向另一边走去。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疑惑的问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是刚进的城,怎么就能找到这里?” 汪芷头也不回的答道:“西厂上千缉事官军,还看不住你的动静么?切记,一定要替我向杜三娘子问个好!” 方应物额头冒出一滴冷汗,难道西厂这帮特务奉了汪芷命令一直监视着自己?虽然他不怕被监视,再监视也监视不到家里来,但窥人隐私的密探真是令人讨厌,特别是吃个花酒也被写进报告这种事! 等等,汪芷为何要强调一句杜三娘子?方应物敏感的觉察到其中有不对头的地方。 按照汪芷的秉性,如果心里对杜三娘子有芥蒂,那肯定二话不说会直接动手,就像当初绑走了孙小娘子一样,而不是不痛不痒的对自己讽刺一句。所以汪芷说这句话,肯定是有意无意的提醒自己什么 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方应物仍没有任何头绪,便暂时把疑问埋在心里,转身向醉香楼里走去。 先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把这次雅集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进行下去,顺便等待明日不知道什么时辰放榜的会试结果。 上了榜,得之我幸,落了榜,失之我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章 考官有眼疾了吗? 不速之客一个个都被解决掉,在方应物和项成贤的招呼下,今夜醉香楼热闹非凡。 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光亮如昼,来自浙省的六十多举子汇聚一堂,推杯换盏、欢声笑语,间或夹杂几声美人尖叫......这是放榜之前最后的惬意时光,诸君很有默契的尽情享受着。 等明天放了榜,那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会试虽然比乡试录取率高,但也只有不到一成,大部分人都将“失意”而归。老天不给报效君恩、匡扶社稷的机会,那就只好恋恋不舍的回老家继续当土豪去。 而且,今晚大家是平等的,都是同场考生,都是来自同省的举人,都是省内老爷阶级,但明天榜文一出,新的身份界线又要被细分出来了。 准进士和举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放眼天下的天之骄子和土鳖毕竟不同,能像今天这般勾肩搭背、放浪形骸的机会就很少了。 楼上楼下都让方应物包了场子,邀请来的宾客在楼上,由方应物主陪;不请自到的宾客都在楼下,由项成贤作陪。 方应物坐在主席上,时不时的与众人谈笑,饮酒作乐也是少不了的项目。但他没有太过于积极,也没有亮出卖弄诗词的老本行。因为今晚他是主人,主人要有主人的风度,没必要去抢着和宾客争风头。 方应物微笑着,目光缓缓的扫过堂中,他看到了王阳明他爹王华,看到了同年解元李旻,看到了本县名士王宥,还看到了一些本省名人...... 只要能把这些人都请过来,那就是他这主人家最大的脸面了,别人谁有面子能把这么多人召集在一起?他又何必过分积极抢风头讨人嫌? 忽然间,左手边不远处爆出了小小的哄笑,方应物抬眼看去,却发现教坊司名记杜香琴也在那边。 有人转头对方应物叫道:“杜三娘子说了,这次谁名次最高,她便自荐招待谁三曰!方公子答应割爱否?” 方应物挥挥手笑道:“在下是正经君子,不参与你们胡闹!” 角落里有人故意幽幽叹道:“不知哪位同场朋友在会试之前,被朝臣给参了一本寻花问柳行为不端?杜三娘子好像见过此人,是不是?” 满堂哄然大笑,气氛愈发快活起来。笑完之后,楼梯口突然冒出项成贤的脑袋,对着楼上众人叫道:“杜美人是在下的!谁也不要抢!” 方应物记起汪芷的话,便想把杜香琴叫过来问几句。这时候,忽然有个店家小厮走到身边,对方应物道:“方公子,门外有个叫娄天化的,自称是你的老相识,要求见你。” 娄天化就是那个时常在会馆打转,靠打探消息和当中间人为生的落魄文人。 他来做甚?现在自己这里用不到他罢?方应物虽疑惑不解,仍点点头道:“请进来罢!” 没多久,娄天化出现在方应物面前,行了礼后道:“听说方公子在此大宴同乡并候榜,不知想不想提早获知会试榜名单?” 娄天化声音不大,但却叫方应物周围一圈陡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射向娄天化。虽然大家表面上放浪形骸,但心里最关心的仍然是会试结果。 方应物吃惊不已,娄天化这帮人连这么机密的东西也能打探到?贡院封锁森严,这是从哪里泄的密? 他看了看左右,沉吟片刻后答道:“吾辈读书人,非礼勿听,这不法之事还是不做了。” 娄天化陪着笑道:“方公子多虑了,小的绝对不犯天条!” “哦?愿闻其详。”方应物大为好奇,难道要靠算命吗? 娄天化解释道:“会试榜虽然是明曰也就是二十七曰清晨或者上午在礼部张挂出来,但实际上是从半夜三更就开始写榜了,对中榜者一一核准并写完后,才能送到礼部。 在半夜时分,所有考官和监临官都将汇聚在贡院大堂中,而且把所有中式试卷的誊卷和原卷都要搬到堂上。 然后按照试卷名次,一一拆开糊名,并一一校对正确无误后,便由书手将名字写在会试榜上。拆开一个名字,校对一遍试卷,然后往会试榜上写一个名字,这才算最终确认人选。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贯彻通宵的过程,时间很漫长。前面已经写在会试榜上的人名,虽然还没有发布到外面,但实际上已经是被录取,不可能再修正了。 而我们这边有人可以在名字写上榜后,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来,上榜几人就报告几人,叫诸君尽早得知结果,不用等到明天上午礼部张挂榜单。其实这不算违反天条泄密,考试、阅卷都已经结束了,结果也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们只是想法子早早来报喜而已。” 方应物听得很无语,这年头果然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一般官员或许顾忌体面不屑干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但小吏们不在乎的。 最后娄天化补了一句,“当然,想要早早知道结果,银子是少不了的,小的可以帮方公子去牵线。” 银子少不了,一语双关,一是不能不出银子,二是出价不能太低。 方应物环视四周,看到得都是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如果大家干巴巴的等到明天上午,时间久了未免乏味。但若一边饮酒作乐,一边有最新的中式消息传来,会让夜宴更加刺激,说不定要成一次盛况。 想至此处,他对娄天化道:“那就有劳阁下了!有了消息特别是浙省消息就送到醉香楼这边来!钱少不了你的!” 今晚超支超的厉害啊......方应物有点心痛,孟尝春申果然不好当。而娄天化做个罗圈揖,对众人高声道:“预祝诸位老爷高中!”然后便喜洋洋的出去了。 宴会继续进行着,但过了半夜,喧闹声就小了许多,很多进取心比较强的人有点心思不属了,念头早飘飞到了贡院那边,大概已经开始写榜了罢。 不知不觉,三更天慢慢过去了,到了四更天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一阵轰然声,有姓急的人已经站在栏杆边上,伸着脖子向下望。 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道:“喜报!喜报!第三百名......” 写榜有个规矩,是从最后一名向前写的,名次在后的人出现比较早,第一个出来的就是最后一名。看来本科会试可能也就录了三百人,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到三百五的中间数。 这下满楼更无人说话了,全都侧着耳朵去听报喜——“第三百名,浙江钱塘县李旻!” 好!第一个就是浙江省的,算是开门彩。特别是李旻也在楼上,众人便一起喝彩,向李旻拱手道喜。 李旻皱皱眉头,素来自负的他对第三百名有点不满意,他可是浙江乡试的第一名解元!会试怎么才搞了个第三百名?这是上榜人中的最后一名,考官都有眼疾吗? 但他再一想,上了榜总比落榜好,再说这只是会试,后面还有殿试可以大展拳脚,那才是最终名次,所以便释然了。 随即李旻又记起考前方应物的预言他落第的事情,忍不住对方应物开口道:“方同年,看来在下无法在下一科中状元了,但本科还可以试试看。” 方应物连连苦笑,只能自吞苦果道:“在下缪言了,罪过罪过。” 预言家不好当啊,历史大方向虽然没变,但蝴蝶效应还是产生了,一些小细节方面未免与上辈子有所差异。李旻本该这次落第,但下一科逆袭成了状元,却不料,在本时空这一次他没有落第。 与李旻一起传来消息的还有几个上榜人,都是榜上吊车尾的,但那几个都不是浙江人,众人便没太大兴趣关注。 第一次消息传来的喧嚣过后,醉香楼又安静下来。堂中没有喧嚣,没有大呼小叫,众人三五成群,各自议论起来,酒宴仿佛变成了茶话会。 过了一刻钟,楼下再次有响动,报喜人又来了,高声叫道;“会试第二百九十名,浙江淳安县......” 听到这几个字,方应物头脑一懵,陡然站了起来,紧张的屏住呼吸。 他虽然一直以为自己很淡定,以目前这身份、年纪,不着急中式做官,口口声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淡定不住了。难道是因为他对自己八股文水准比较心虚,所以才那般自我安慰?如果能中,当然更好了,这一辈子最大的门槛就过去了,从此不敢说一片坦途,但没有什么关口了。对穿越者而言,科举考试当然是力争上游的最大障碍。 “第二百九十名......项成贤!” 楼下立刻喧哗起来,夹杂着项大公子得意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靠,这走了狗屎运的......方应物笑了几声,并忍不住吐槽一句。就凭项大公子那吊儿郎当的考试态度,竟然也中式了,这不是狗屎运是什么?考官有眼疾吗? 在为好友上榜而高兴的同时,方应物又有点小担忧。若都不中还好,万一自己这次没中,那岂不比项大公子矮了一头,以后要成他跟班小弟了?真是令人纠结......算了,还是先下楼去道喜罢。 在这个不眠之夜,报喜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报喜,楼中前前后后有七八个中式的人。除了名次比较吊车尾的李旻和项成贤,同县名士王宥在第四十八名出现了,未来状元(已经存疑)王华在第三十七名出现了......还有一个中了第十四名的。 出现的名次越来越高,方应物的心也越来越沉。 他对自己文章水平没多大信心,就算能中式,那也估计是吊车尾名次,高名可能姓太低了。也就是说,越往后面,自己中式的概率越低。 天色蒙蒙亮时,会试被取中的三百人里,已经报出两百九十多个,剩下未出现的都是前十名了。 方应物叹口气,这次会试真没戏了,在糊名誊卷的情况下,他这两笔文章要是能中前十名,那考官得眼疾成什么样子? 他又揉了揉额头,筹划起自己的事业。未来三年就老老实实的当好官二代和狗头军师角色罢,这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不只是方应物,楼中大多数人都有点失意,毕竟六十多人里只有七八个中的。长吁短叹的长吁短叹,借酒浇愁的借酒浇愁,甚至已经有人提前离席了。 王阳明他爹见方应物意兴阑珊,便安慰道:“方公子何须灰心,还有几个名次没出来呢。”方应物摆摆手,“自家事自家知,微末之技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你也是本省前三名,怎么能如此自堕士气,平白叫人看不起!”另一边李旻突然插了句嘴。 这时候,忽然楼下再次喧哗起来,然后看到项成贤狂奔着跑上楼,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道:“大喜!大喜!” 楼中众人注意力便被引了过去,这时候还能有什么大喜? 有个报喜人从项成贤背后闪了出来,拿着大红帖子,低头一字一句的念道:“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会试第一名会元,浙江淳安县方应物!” 我靠!方应物从席位上跳了起来,考官真的眼瞎,不,是有眼疾了吗?这里面一定有黑幕! 会元虽然不是状元,没有实际姓意义,也不会根据会元授官,但会元好歹也是三元中的一元,也是一个天下第一啊!只要是读书人,谁不想要这些虚名! 虽然方应物一直自我告诫,无论得失都要要淡定,不能丢了体面,但此时他还是忍不住紧握双拳高高举起,狂放的哈哈大笑,声波绕梁不绝。 不管里面有什么猫腻内情,先爽过当下再说,过把瘾再死也不迟! 众人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失态出格,若换成自己十九岁中了会试第一,只怕比方应物还要癫狂。 不知谁带了头,满楼人一起鼓掌喝彩起来,犹如雷鸣,响彻醉香楼,估计再传出去二里地也没问题。这可是天下第一名,值得所有人为之折服! 站在楼梯口挤不进来的项成贤在外面高呼道:“方贤弟!此情此景,作诗自贺罢!许久不听你出手了!” 真是心意相通的好兄弟!方应物先前的落寞一扫而空,踌躇满志的环视四周,朗声诵道: “三百人中第一先,花如罗绮柳如烟!绿袍着处君恩重,黄榜开时御墨鲜!足蹑青云辞白屋,手攀丹桂上苍天!时人勿讶登科早,月里嫦娥爱少年!” 虽然有点词不达意,眼下还没到绿袍着处、黄榜开时,而且更像是状元口气,还借鉴了古人几个句子,但却无可挑剔的应景,会元也是第一啊。 三百人中第一先,月里嫦娥爱少年,可不就是眼前此人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你(上) 方应物与项成贤在礼部看完榜,便分开了。方应物当然是回家去也,项成贤则要找他叔父项大人去扬眉吐气一番。 方应物绕过大明门来到西城,还没抵达家门口,才进了巷子便远远望见自家大门口人头攒动、鞭炮齐鸣,左邻右舍估计都跑来道喜了。 方应物出现后,恭贺之词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他态度谦虚的一一回应过,待到进了大门时,脸面都快笑僵了。 有下人禀报道:“大公子,老爷正在堂上等你,另外还有贵客在!道是你回来后速速去见他。” 方应物闻言便向前堂行去,进了屋发现坐着二人,主人自然是父亲方清之,但上首客座那位老者却不认得。 不过方应物虽然不认识人,但认得官袍。从官袍看,这客人老者赫然是一位正二品高官,也就是六部尚书级别的。 方清之对着方应物喝道:“此乃礼部大宗伯周老大人,你还愣着作甚,速速上前拜见贵客!”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上任不久的礼部尚书周洪谟,连忙上前拜见。 年前时候,原礼部尚书、让方应物很不齿的同省老大人邹干年老致仕。礼部左侍郎周洪谟进位尚书,而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今科会试主考官)进位礼部左侍郎。 拜见归拜见,方应物仍是不解,今天是会试放榜日,周尚书不在礼部衙门坐镇,跑到自己家里来干什么? 周尚书没有半分架子。抚须笑道:“无需多礼,先要恭贺你高中会元。其实老夫是来当媒人的。受了文渊阁刘相国委托,所以登门来说亲了。喜上加喜。也是佳话。” 方应物感叹无语,这刘棉花真是前脚自己才上了榜,后脚他就让媒人来登门了,这反应速度真是数一数二。 方应物不由得还想起了一句话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在刘棉花身上真是名副其实。 之前方应物和刘吉虽然已经在私下里把亲事谈妥了,但因为时间太仓促,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启动成亲六礼程序。 而今日周尚书登门当媒人,便说明礼法程序将开始不可逆转的启动了。指使礼部尚书来充当媒人角色,规格真不是一般的高。大概刘棉花也想通过这个来表达诚意罢。 送走了周洪谟,方清之没有放走方应物,仍然叫住了自家儿子。并挥退了左右下人,确定周围无人后,才满腹犹疑的问道:“老实说,你这个会元,是怎么来的?” 方应物只当没听懂,故意装傻道:“什么怎么来的?当然是贡院三场辛辛苦苦考出来的,难不成朝廷会平白无故给我一个会元?” 方清之轻轻拍了拍桌案。“别顾左右而言他,为父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在会试里,你没有使弄什么手段?” 方应物斜视父亲,“话不可乱说。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质疑他人的成果。” 方清之反斜视儿子,“为父我不比你愚笨,十几年寒窗下勤学苦读。当年也没考到第一名会元!你天赋也就半斤八两,用功更是差得远。文章远不如为父,怎么就能中会元?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方应物辩解道:“父亲怎可这样比较?考试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每科都不相同,本来就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方清之一口咬定道:“不与你辩这些,老实招罢,你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连第一名都弄到手!” 方应物满腹委屈,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几乎就要指天发誓:“儿子我绝对没有去科场舞弊,没有走任何人的门路!” 随后方应物又打出感情牌,“外面都没人怀疑儿子弄虚作假,回了家却被父亲屡屡质疑,实在叫儿子我伤心悲愤欲绝,若母亲在此,绝不止于此!” 方清之与自家儿子接触多了之后,便有免疫力了,“常言道,知子莫若父,而不是信子莫若父,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你,为父我也有点信不过。再说殷鉴在前,听李大人的话里话外之意,你乡试只怕也没少耍手段罢?” 谈起乡试,方应物是真心虚,不想在这上面纠缠,便很诛心的反问道“这个,父亲大人你不会是看到儿子年纪轻轻的便勇夺会元、扬名天下,而你老人家三十多岁才中式,所以心里不平衡了罢?” 方清之本意是劝导儿子一心向正,不可过于沉迷于阴谋诡道。但在此刻,他这君子之腹被方应物的小人之心气得直哆嗦,忍不住大喝一声:“不孝逆子!” 同时他举起手就要打,方应物趁机抱头鼠窜而去一边逃一边高呼:“儿子是说笑的,父亲不要当真!” 回到自己院中,王兰王瑜两房小妾带着仆役一起相迎,喜气洋洋的恭贺小老爷高中。方应物摆摆手道:“让我先静一静。” 他是要静一静了,自从得知消息后一直处在亢奋阶段,始终冷静不下来。此刻坐在自己书房中,远离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心思才略微恢复沉稳,能静心想一想事情。 考试确实要看运气,但自家事自己知,运气能好到中会元,便有点匪夷所思了,父亲的质疑不算错难道真有幕后黑手?自己认识的人中,谁有这么大能量? 主考官徐溥?首先没那份交情,再说徐溥为人口碑还可以,很公道的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一个会元。而且徐大人是举荐谢迁的恩人,没必要帮着谢迁的竞争对手方清之的儿子捧场罢,他没有这个动机。 考官李东阳?也不肯能,李东阳只是春秋房的考官,没有决定会元名次的权力,他与主考官徐溥仿佛也不是一个圈子的。所以李东阳缺乏这方面能力。 昨晚突然出现的汪太监?更不可能了,文官体系的事情,太监哪能左右的了?汪芷若是有左右科举名次的实力,那也就不至于几年功夫就彻底垮台了。 通过排除法,方应物想来想去后,便觉得最大的嫌疑犯只有一个,那就是文渊阁大学士刘棉花既有能力又有动机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你(下) 却说这科举大三关,分别是乡试、会试、殿试。会试和殿试是前后连续进行的,但中间要隔半个月,如今二月二十七日会试放榜了,然后三月十五日才举行殿试。 相对于会试而言,殿试就谈不上有压力了,考试并不淘汰人选,只是象征性的由天子主考抡才,并确定出科举最终的名次而已。殿试中最耀眼的事情,自然是产生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了。 不过非要找压力,那也能找得出来。殿试是在皇宫里举行,准进士们要在天子和朝廷大佬眼皮底下写文章,心理素质太差的容易紧张,没准还真就写不出东西。 而在会试到殿试之间的半个月,那也是很热闹的。与中了乡试之后一样,中式举人也就是新科准进士们要拜座师、拜房师、拜同年,而且要比乡试时候拜的更加认真。 道理很简单,会试老师比乡试老师高了不知多少档次。 就拿方应物来说,会试座师是徐溥(未来首辅之一)、房师是李东阳(未来首辅之二);而乡试座师是李士实(疑似附逆宁王反贼一名)、房师是某县学教官(已经忘了名字),哪个更值得认真去拜? 虽然方应物如今地位上来了,不太指望座师、房师以后能帮到自己,自己只是几百个门生里的一个而已,老师哪里能都照顾的过来?所以靠老师远不如靠爹(岳父)。 但他还是想去拜一拜,主要为了探究自己中会元这个千古不解之谜不过在拜师之前,他先去了一次刘府。找那最大嫌疑犯刘棉花当面问一问。 方应物站在刘府门房里,却见刘府门官连连作揖。高声道:“恭喜姑爷!贺喜姑爷!勇夺天下第一,简直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这就开始叫姑爷了?方应物被马屁拍得连连苦笑。“不要说了,让外人听去都是笑话!天下第一,文曲星下凡,这些都是说的状元,我只是会试会元而已。” 门官笑道:“状元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又不糊名,明摆着都是按人情定下的!而姑爷的会元考试是糊名誊卷,这才是最公正的第一!” 方应物拍了拍门官肩头,“这位老哥。我今日真明白了,为何偌大的刘府许多人,老爷却让你当门官,真是物尽其用人得其所!” 此后方应物被引着去刘大学士的书房,一路上,刘家下人见到方应物时无不上前拜贺,倒是耽搁了不少时候。 进了书房后,只见得刘大学士满面春风喜洋洋矣,方应物上前行礼道:“晚生见过刘公。” 刘棉花眉头顿时一皱。“你这小辈就是谨慎见外,昨天令尊遣了人登门纳采,亲事已成定局,今天你总该改口了罢?” 方应物两世为人。对岳父这种生物很是陌生,更不习惯去称呼。但此时无奈,只能硬生生的叫道:“老泰山在上。小婿有礼了。” 刘棉花笑眯眯的应了一声,“这个做媒的人选。很是叫老夫煞费思量,份量轻了不行。重了也不好,又要考虑到亲疏远近关系。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请动了礼部周尚书。 第一,这周尚书是正统十年的殿试榜眼,乃是科场老前辈,德高望重。第二,你老师商相公是那一年的状元,与周尚书是同年同鼎甲的关系。第三,周尚书是礼部堂官,沾了一个礼字,这个名头极好,所以让他去贵府做媒再合适不过了。” 这老人家真是累心,请个根本无足轻重的媒人也有一二三的道道,方应物忍不住问道:“难道周尚书是老泰山的同道中人?” 方应物的言外之意就是,堂堂一个正二品礼部春官尚书,还是老前辈级别的,给你干这种跑腿事,难道他是你的小弟? 刘棉花连连摆手,意味深长的说:“周春官是四川人” 方应物无语,首辅万安就是四川眉州人,刘棉花强调周尚书籍贯的意思不言而喻。看来在一二三之外还有四五六 请媒人也有如此之多既精细又复杂的算计,这老岳父目前还能身心健康、活蹦乱跳真是人间奇迹!换成别人早就心力憔悴的病恹恹了罢? 就是向来习惯勤奋思考的方应物如今也实在懒得去揣测刘棉花思路了,他真的累不起这个心啊。 又想起自己来意,今天可不是与刘棉花讨论亲事来的!方应物连忙说:“小婿今日到访,是有别的事情要问。” 刘棉花疑道:“你不抓紧时间去拜访师友,却到老夫这里问什么?” 方应物斟酌片刻,试探道:“老泰山觉得,小婿这个会元得来的如何?” 刘棉花猛然一拍桌案,高声道:“当然是喜事,大喜事,双喜临门的大喜事!虽然会元没有实际好处,更不像状元那样可以据此授官,最终也不如状元显耀,但在眼下却能大涨名声,如何不是喜事?你不也作诗云,三百人中第一先么?” 方应物左看右看,这刘棉花是装傻么?于是不绕圈子了,直接问道:“小婿斗胆问一句,在其中老泰山出了多少力?” 刘吉愕然,拂袖斥道:“你这是怀疑自己?你这是质疑朝廷的公道?你怎可如此没有自信?你的心里怎能如此阴暗?难道你就没有阳光一点的心态么?” 方应物答道:“一个人的运气再好,也好不到这个地步罢?” 刘棉花恨铁不成钢的责问道:“很多人说过,会试名次本来就是天注定,既然老天都要成全你,你还疑神疑鬼什么?朝廷上下数不清的眼睛看着,谁能拂逆得了天意!” 方应物很无奈,“就因为有你这老泰山,所以小婿才不得不疑神疑鬼啊。” 刘棉花气也打不出一处,瞪着细长的眼睛,“胡言乱语!你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为何你一定要如此不相信老夫?难道外面有什么风声传开?还是有人质疑你了?” 方应物又诚恳坦率的说:“说句掏心的实话,在这方面,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你,小婿我也有点信不过” 不过这句话为什么如此耳熟,好像刚在哪里听到过?方应物暗暗想道。(未完待续) 三百一十七章 老子和儿子 与刘棉花谈完,方应物的疑惑没有消除,反而更大了。他又和刘棉花聊了聊最近朝廷消息后,比如最近要举行告庙献俘大礼之类的,便打算告辞离开,心里盘算着明日该去拜访座师徐溥了。 这时候,有个仆妇在门外道:“老夫人叫奴婢来传话,有请方公子一起用晚膳。”刘吉抬头看看天色,对方应物道:“不知不觉时候不早了,吃过再走也好。” 方应物自然无法拒绝,只得留下,不过他却想起了没过门的小未婚妻。说起来也是见过几次面了,但每次都是惊鸿一瞥,连个仔细端详的机会也没有。今晚要是上了桌,那就可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罢? 不过梦想虽然是美好的,但现实还是让方应物失望了。这场家宴里,上桌的有刘棉花夫妇二人,另外还有两个刘府儿媳在旁边作陪,包括上次见到的那位略显刻薄的大嫂蒋氏。 万恶的礼教大防啊,真要到成亲日才能仔细看清楚模样么?方应物腹诽道。 当然,腹诽只是腹诽,作为这个家庭的新来乍到者,方应物表现的很本分,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其他人闲谈,偶尔附和几句刘棉花。 刘老夫人显然也看出了方应物的刻意低调,对方应物笑道:“看来你与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说不到一起去,不过也无妨,昨儿得了书信,你两位哥哥就要从老家那边回来了,大概过得几日便会到,你们年轻一辈的总能说到一起去。” 方应物很谦虚的答道:“早晚要向两位兄长讨教的。” 这时候。长房儿媳蒋氏对刘棉花开口道:“等夫君回来后,父亲便让他坐国子监去罢。也是一个出身。” “去什么国子监?且继续科举,过不了乡试一切都是白搭!”刘棉花虽然在外面属于绵里藏针类型的。但在家里却很有一家之主的霸气。 老夫人也劝道:“这是何苦来哉?他们两个这多年了仍一无所获,不妨去国子监读读书,将来有你照看,一样能选官。” 刘棉花摆摆手,“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监生出身做官,五品同知就算是顶了天,二十岁是这样,四十岁也是这样,早几年晚几年有何区别?等他们两个过了四十再考虑去坐监。眼下趁着岁数不算太大时,先继续科举。” 蒋氏瞟了方应物一样,小声嘟哝道:“科举科举,父亲的力气都使给外人了,自家儿子却没半点顾及。” 方应物置若罔闻,低头抱着一根鸡腿啃着,仿佛外界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但心里却不停琢磨,难道自己的科举成绩把她刺激到了? 刘棉花轻轻地敲了敲桌案,“这是什么胡话!不准再说!”老夫人再次劝道:“你就别管那些了。下次乡试为自家儿子想想法子才是。” 刘棉花没有理睬夫人,却看向方应物,“你说老夫该不该想这个法子?” 方应物没想到刘棉花忽然问其他,先是愣了愣。随即言简意赅的答道:“人皆有舐犊之情。” 刘棉花很不客气的训斥:“你这想法不对!”方应物感到自己真是躺着也中箭,无奈的放下鸡腿,拱拱手道:“小婿愿听老泰山教诲。” 刘棉花反问道:“你说老夫身为大学士。自家儿子参加科举,是否引人注目?” “宰辅人家子弟入场。那自然是众人瞩目的。” 刘棉花点点头,“不错。万众瞩目之下,无风还要起浪,更别说有风了。只怕老夫稍微动动手指头,各种猜疑就要纷纷出来了。该不该慎重?” 方应物答道:“世上固然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就算别人有所察觉,也决定不了什么罢?谁又能奈何得了老泰山?”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你老人家已经是被舆论鄙视的对象了,难道还在乎多这一项操纵科举的名声么?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官场终究不是我的一言堂!若一个人从入科场开始,便背上了污名,就算别人敢怒不敢言,就算别人奈何不了他,让他能顺利高中做官,那他也注定不会有前途!一个被公认是通过舞弊过了科举的人,可能会做到高官么?” 方应物想了想,很肯定的说:“不能。” 科举就是做官的最大依据,也是被舆论神圣化的东西。凡是舆论公开认定科举舞弊的人,那几乎可以想象,肯定会被主流排斥,黑幕终究不能见光。 别的不说,就是纸糊三阁老这样品性被鄙视的人物,也是从科举中一步步杀出来的,他们一路做到了宰相,在程序上是无可置疑无可挑剔的。大家可以鄙视他们的为人,但却无法鄙视他们的考试成绩和学问。 “那你还不明白?如果由老夫想法子,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就算能过了乡试一关,再过会试一关,那么最终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的普通官员,这又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处? 方应物算是明白刘棉花的意思了。他老人家已经贵为大学士,层次到了那个高度,通过舞弊让两个儿子当上没前途的平凡普通官员,对他而言简直毫无意义也毫无用处。 没用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去做! 所以刘棉花宁可继续让儿子堂堂正正的赌科举,即便不中,但起码保住了清白节操,保住了的有更高追求的资格,保住了最大的潜力节操一丢掉,就很难再捡回来了。当然,运气不好的话,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这种节操和资格,永远是“潜力无穷”。 这是一种实用主义到了极点的选择,非有大智慧、大魄力做不出来的,方应物若有所悟,沉思不语。 但从家庭亲情角度来看,有刘棉花这样为成大事六亲不认的父亲,对于当儿子的来说何其不幸 方应物忽然感到,自家父亲方清之其实相当不错的,比刘棉花强多了。那么守正的一个人,为了自己也能在考试前偷偷给自己收集众考官第一手的文章材料。 正胡思乱想时,方应物又听刘棉花喟然叹道:“宰辅家的子孙辈不好当,只说近几十年,从三杨相公到李贤相公,再到你们淳安的商相公,又有谁家子孙辈真正出息了?商相公有个儿子进了翰林,算是最有出息了,但也只能止步于此。” 方应物不禁再次想起了一个反面例子张居正,在儿子功名问题上,张居正与刘棉花的态度几乎完全相反,但事实也证明,张居正最终还是把儿子坑了。 这里面的对错,实在不好说。(未完待续) 三百一十八章 春暖花开的世界...... 从刘府出来,方应物深深的替两位未来大舅哥发愁,有这么一个对待儿子也心机深沉的爹,真不知道他们这二三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刘棉花也算是做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称得上是无论家中朝中能够始终坚持原则的人,只是他这个原则只有四个字实用主义,甚至连父子之情也不能动摇这个原则。 也难怪刘家长房儿媳蒋氏不满,看自己也不爽,大概在她这妇人眼里,刘棉花更像是自己亲爹 次日,方应物又出门,揣着银子前往今科主考官、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府上拜访,这就是拜座师的风俗了。 到了徐府那简朴到甚至可以称为寒酸的大门外,只见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奇怪,会试中式举人又不止方应物一个人,三百名准进士都要来一趟,甚至不止来一趟。 方应物今天才到,虽然不算迟,但也称不上早。倒不是方应物清高或者怠慢,而是他的心态实在没法像别人那么积极,这里面有所区别。 准进士们大都是官场新丁,正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角色几乎是一夜之间转变过来的,故而在官场中没有成系统的过硬人脉和关系网。 对有志于官场的菜鸟们而言,拜座师就是组建自己关系网的第一步这几乎是初入官场的固定程序了。能得到座师特别青眼和提挈,那就有点赢在起跑线的意思了。 但方应物的心态毕竟还是不一样,首先。他虽然没正式进入官场,但几年来也没少在里面打滚。心态是历练出来了。因此看待座师徐大人也就不像其他菜鸟同年那样高山仰止,实在酝酿不出崇敬心情。 其次。对方应物而言,若论起关系,徐溥徐学士这个座师关系远不如拼爹(还是两个)性价比高。拼爹是自己独享资源,拼座师是和几百人抢资源,甚至还会与原有利益发生冲突,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就是论起私人感情,他与徐大人又几乎没有任何交往所以方应物实在无法像同年们那样对待座师热情高涨。 当然,该有的礼貌必须要尽到,老师就是老师。程序就是程序,不能让人挑礼。 方应物站在徐府大门处,对正手忙脚乱的老门官拱拱手,自报家门道:“今科中式举子方应物前来拜访,敢问老大人得空否?” 方应物是第一名会元,名头自然响,才报出了名字,便引得周围一干人将目光齐刷刷的投过来这叫方应物的小虚荣很是得到了满足。 老门官翻了翻手里册簿,填上了方应物名字。然后告知道:“前头人数太多,老朽将方朋友排在了后日下午,有请方朋友到时再来,还请见谅。” 方应物扫了几眼老门官手里册簿。果然看到自己前面一堆名字。大概是人数太多,前来拜访又太密集,所以只能采取这种排序方式了。今天自己这趟只相当于过来预约时间的。老门官也是公事公办。 纵然如此,方应物也有点小小不爽。自己好歹是会元第一,有成绩就有特权。直接登堂入室想来并不突兀,连这点插队特权也没有么? 于情于理,自己作为会元,理当享受优先权,老门官不该不明白这点,但他还是公事公办。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大概是徐座师特别吩咐过老门官,让自己像别人一样排队挨次预约拜访。 至于徐学士想表达出什么意思,方应物也懒得猜测了,以后又不靠他混,爱咋地咋地。 也许是徐学士单纯的想表示没有私心,而点自己当会元完全是公事公办;也许是徐学士想与自己稍微划清一点界限,毕竟大家都知道自己岳父是谁了。 既然今日徐学士日程排不开,方应物便又去了房师李东阳府上拜访,比起徐学士门前,李东阳这里可谓是人烟稀少。 毕竟同考官房师不比主考官座师,会试有十八房同考官负责阅卷,平均下来每房也就一二十个中式的,当然比不上三百举子拜座师的盛况。况且与今后入阁的热门人选徐学士想比,李东阳地位还差了点。 所以方应物登门后,居然有与李东阳单独谈话的机会,这也是他所期待的,他想从李东阳这个考官嘴里打听一下科场帘内的情况。 与主考官徐溥比较起来,方应物还是与李东阳比较熟,做不成翁婿也没成仇家,更何况父亲方清之与李东阳交情也不错。 不过这个话很不好张嘴 方应物之所以要打听内幕消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自己太心虚,不相信自己的实力。难道他还能大大咧咧的对李东阳说:“学生我功夫应该不到家,怎么能得到会试第一,若不是你们考官有眼疾,那就是里面一定有内幕” 想了半天,方应物憋出一番说辞道:“学生我年纪尚幼,自忖学问还须打磨,此次赴春闱大比,能从老师房中荐卷便已是缴天之幸,能上会试榜更不知是几世修来但实在不曾想到能夺得会元第一,一时间宛如梦中。” “哈哈,你又何必过谦!”李东阳笑道:“我观你的文章,虽然不是如花似锦,但胜在质朴洗练,端凝有度,也是自成风格!” 方应物额头冒汗,虽然被李东阳褒奖哪怕只是场面话也值得虚荣,但他可不是来找李东阳讨教文法的啊,只是想引导李东阳爆点内幕消息而已。 他便又诱导着问道:“按说学生这两笔文章不堪入目,竟然也能入得徐学士之眼?” 李东阳摇摇头,“其实最激赏你文章的人不是徐学士。而是副主考官王学士。” 什么?副主考官王献王学士?这又是哪一出?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方应物再次迷惑了。 话说在科场中,副主考官是个很尴尬的角色。既不像同考官那样分居各房负责初次阅卷,又不像主考官那样具有一锤定音的权力。所以这个角色存在感稍弱,很容易让人忽视。 结果方应物发现,自己到处找人打听内幕情况,好像越打听越看不透,越打听越迷惑不解 李东阳娓娓道来:“当时圈出了三百中式试卷,要点哪份试卷为第一,徐学士并没有主意,但副主考官王学士却大力荐举了你的试卷,徐学士卖了王学士面子。便同意了。” 方应物忍不住疑神疑鬼的问:“试卷真糊名了么?当时没人知道这是学生我的试卷罢?” 李东阳登时怒了,拍案喝道:“你这是什么鬼话,科场之上哪有不糊名誊录的道理!难道你怀疑吾辈考官的操守么!” “房师在上,学生知错了,不该喜极忘形胡言乱语!”方应物连连讨饶,心里却飞了起来。 方应物敢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走王学士的门路,他们方家也绝对与王学士没有太多往来。只听说王学士是杭州仁和县人,与他们方家同省。但王学士与谢迁走得近,和自己这边谈不上有关系。 所以,莫非王学士确实很纯粹的欣赏自己文章,便推荐自己当第一?莫非事实真相就是这么简单。难怪自己打听来打听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是自己把问题复杂化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简直要激动地泪流满面。直想狂奔三里地爬上正阳门,对着全京城的人高喊一声:“哥原来不是靠舞弊和黑幕。哥是凭借实力考到第一名啊!哥的会元实至名归啊!” 岳父刘棉花说的没错,自己的心态确实要光明一点才好!疑神疑鬼是一种病。这个世界终究是阳光之下的世界,并非处处都充斥着阴谋和黑幕。 北国帝都,阳春三月,光辉灿烂,春暖花开,以后要做一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好人啊。 得知了真相后,方应物飞快的回到家里,不为别的,就为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告诉父亲。 会试之后,全京城只有父亲一个人质疑自己的成绩!他甚至说出了“全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你,为父我也有点信不过”这种不像亲爹所说的话!现在就要让事实来说明,父亲大人大错特错了! 却说方应物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家门,又急急忙忙直奔书房,却迎头在中庭撞上了父亲。 “你来得正好,为父正要使人去寻你。”方清之招招手道。方应物笑容满面,“巧了,儿子我也正要去找父亲。” 方清之点点头道:“今日为父去翰林院时,遇到了副主考官王献王学士。” 方应物闻言有点失望,这消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够震撼,怎么父亲也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但仍得意道:“父亲已经知道了?也是王学士慧识珠,儿子这才脱颖而出,不负胸中所学!” “你在说什么胡话?”方清之对儿子的话莫名其妙,“王学士说,他之前写过几篇练笔的范文,却有两句话原样出现在你的试卷里。他偶然看到,还以为这是故人的试卷,所以才推荐了这试卷为第一,没想到揭开名字后是你。” 什么?还是有黑幕?方应物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看着儿子好像在装傻,方清之气也打不出一处,训斥道:“为父私下里搜集了一些翰苑文章,是为了让你揣摩学习,没叫你原封不动的把句子抄上去!你这这样做,叫王学士知道了为父偷偷搜罗别人文章的事情,为父的脸面往哪里摆!” 方应物对父亲的训斥充耳不闻,眼含泪花的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毁了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未完待续) 三百一十九章 其中内情 方清之确实很恼火,非常恼火。 人人都知道会试考官大都出自翰林,在会试之前偷偷收集翰林诸公文稿这种行为很有点不够君子,至少不够光明磊落。 方编修一身正气,原本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但他被儿子刺激了一次又一次,眼瞅着“父将不父”,为了重新树立威信,竟然一时糊涂、鬼迷心窍的利用职务之便,帮儿子搜集了几十篇候选考官的文稿。 而且大部分文章都是不怎么外传的,比如副主考官王献这几篇文章,都是练笔示范之作,并没有流传开。 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但自家这儿子竟然直接照抄了两句写到试卷上,还被当事人看到了并当面说起,方编修真是情何以堪、脸红不已! 丢人现眼呐,这不明摆着让别人知道自己偷偷摸摸收集文稿的事情了么?想起这个,方清之再次火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应物撇撇嘴,还能怎么想?会试第一场,一个白天里要做七篇讲究格式的文章,可以说时间很紧张,哪有心思多想什么,当然是想到什么能填进去的句子就用什么句子。 要知道,会试之前他抱着几十篇范文临阵磨枪,最后满脑子都是这些,下意识抄了两句不算奇怪。再说他自穿越以来不知抄袭了多少后世诗词,点习惯成自然了,想起那两句就顺手用上了 方清之还想继续发一发火,但却发现自家儿子今天很反常,居然没有还嘴。而且还很老实的听训。 这个发现让方清之吃惊不小,他很不习惯这种状况。反而有点担忧起来 自家儿子情绪如此低沉,难道他少年得志受不得挫折。得知取中会元只是因为别人误会,并非自己真实实力,便受了打击? 如此方清之便压了压自己的火气,耐心宽解起儿子:“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又有俗语云,三分人定七分天意。所以运气也是考试的一部分,你大可不必为此抑郁,有运道总比没运道要好。 何况你是先进了三百人之中。然后才有机会靠运道取得头名,会试名次本来就是很随意的,不用耿耿于怀。” 方应物仰天长叹,唏嘘道:“可惜!这样的运道还不如留到殿试去,捡回一个状元才是真正实惠。会元终究还是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个次一等的虚名,真是浪费了百年一遇的运气。” “”方清之又发现,自己企图安慰儿子就是个错误正在风头上的第一名会元真需要安慰么? 自己刚才真是脑子进水,还是继续谈谈儿子抄了两句话让自己丢人现眼的事情罢。 方应物眼见父亲脸色不善。连忙反过来宽解父亲道:“方才听父亲说,王学士因为看到那两句话,误会我的试卷是故人所作,所以才推荐为第一名? 如此说来。王学士的文章也是让那位故人看到过的,所以才有了误会。换句话说,王学士很有可能也帮着那位故人搜集了文稿用作备考?大哥不笑二哥。所以父亲你也不必感到羞愧!” “”方清之再次无语,但这个歪理好像还真说得通。不过至少放心了。这样善于辩解的方应物才是正常的方应物。 方应物忽然又问:“王学士没说这个故人是谁?”方清之答道:“并没有点明是谁,大概是同乡之类的罢。” 方应物感到谈完话了。摇摇头正要离开,却见方清之反过来问道:“你帮为父想想,王学士为何要与为父说起这些?” 方应物略加思索道:“在我想来是有两种原因,一种是王学士故意向父亲表功或者邀功,不然我方家不明内情,怎么承他的情?虽然也是他误会在先并无心为之,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因为他才得到了会元。 第二种可能,则是王学士不想居功。当前会试已经结束,科场这些消息陆陆续续也会外传,比如我便是从李西涯公那里知道了王学士的行为。 本来王学士可以不用说明真正内情,将错就错的安然享受我方家的感激。但他偏偏要故意与父亲说出真相,明明白白说清楚这是误会,那就表明他想撇清人情,不愿与我们过于密切,或者为人忠厚不愿无功受禄。 儿子我对王学士不熟悉,以父亲看来,这两种可能性里,那种可能居多?” 方清之想了想道:“王学士乃是翰苑君子,做不出故意邀功的事情,大概是后一种不想无功受禄的可能居多,或者还有几分疏远意思在内,叫我们不要去感激他。” 这种做派是典型的君子做法,方应物表示理解,不过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叫了一声“原来如此!”又道:“今日已晚,明日我便大张旗鼓的登门去拜谢王学士!” 方清之奇道:“你要作甚?”方应物笑道:“王学士想表示疏远,不想与我们过多接触,但偏不如他意!再说王学士也是浙省人,正该多亲近亲近!” 方应物知道,王献是杭州府仁和县人,与他们方家是同省,按说应该是天然亲近,但王献却故意表现出疏远意思,原因在哪里?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另一个本省名人谢迁了。 王学士大概不想因为与方家太过亲近,导致让友人谢迁产生什么想法,所以才要故意撇清人情,阻绝方家借着这件事攀扯自己。 既然如此,方应物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心里有一条准则,父亲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示弱,唯独不能在谢迁这里示弱!对手所不愿意的,就是自己应该去做的。 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关于未来气运的争夺!毕竟是上升名额是有限的,在本时空,父亲想要打破原有的历史轨迹,唯有夺走本该属于谢迁的气运! 从各方面因素来看,父亲虽然略逊于谢迁,目前成就也比谢迁差了一截,但不是不可以追赶,而且父亲也基本具备了取代谢迁的条件。 同样是科举大省浙省人,同样是科举达人高位进士,年纪也差不多但父亲的清名可能更大一点,还有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未完待续) 三百二十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应物从父亲那里退出来,走到自家西院,却见项成贤已经从他叔父那里回来了。 此时的项大公子不复会试之前那种担心长辈责罚的愁眉苦脸模样,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可谓是一朝得志春风起。 方应物把项成贤请进书房,上了茶水,商议道:“按着规矩,放了榜之后是不是该有同年宴?你我来主持一场浙省同年集会如何?” 项成贤十分疑惑,“放榜前夜那场宴会不是让你大为破财、心痛不已么?怎么这回又要操办?你还有钱?” 方应物先是正气凛然的矢口否认道:“钱财这种东西乃是身外之物,我怎么会心痛它?”又道:“这次我侥幸中了第一,理应为同年雅集牵头,有钱要办,没钱也要办!” 项成贤拱手做一个虚礼,笑道:“方贤弟志存高远,为兄已经知道了!” 方应物心有余悸的问道:“上次有如此多不请自到的,实在预料不到。但这次是今科同年宴会,想必没有上榜的人也不好意思来凑热闹,人数肯定不会再临时剧增了罢?” 项成贤想了想,“这次我浙省大约四十余人上榜,到场的人肯定超不过这个数。” 方应物的打算当然不止于此,“不但要召集同年,我还意欲邀请在京的同省官员参加,想必诸公也是极为乐意的。” “这个主意好!只是你有那么多银子么?”项成贤再次质疑道。 方应物咬咬牙,“唯有打肿脸充胖子尔!又要劳烦项兄助我一臂之力了!” 两人商议已定。便分头行事。项成贤去城东会馆一带统计人名并落实酒家,而方应物则又去找父亲探问朝廷中浙籍官员名单,父亲大人在京城混了几年,又是人在中枢,多多少少应该心里有数。 面对儿子的询问,方清之长叹一声,感慨万分的说:“自从成化初年以来,刑部陆尚书、礼部姚尚书邹尚书、内阁商相公先后致仕,如今我浙省诸君有些青黄不接,在朝廷中没有高位者了。” 方应物翻了翻白眼。“父亲你有什么好感慨的?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这才是你的机会。不然你一个翰林编修就想觊觎本省士林领袖的地位,未免显得贻笑大方啊!” 方清之瞪眼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功名利禄都是浮云,为父何时觊觎过什么士林领袖地位?倒是你天天在家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煽风点火!” 方应物举手道:“我只是想帮父亲立志而已!还是先说这次同年宴罢!请父亲指教指教,该邀请哪些大人?” “内廷中浙省人有侍讲学士杨守陈杨前辈、王献王前辈。侍讲商良臣商前辈。还有左庶子谢前辈。” 方应物打断了父亲的话。“若宴集办的起来,儿子我把所有人都请到,也不会邀请谢迁到场的。” 方清之顿了顿。想劝几句又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家这儿子极其有主意,他这当父亲的劝了也肯定是白劝。 便只得继续介绍:“外朝中,目前名份最高的是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差一点的有刑部郎中杨茂元杨大人、员外郎洪廷臣洪大人。项成贤的叔父项大人也在京,也可以请来。” 方应物一边听着,一边拿着纸笔记下。 方清之看儿子记录完后,又介绍了一个人:“另外还有太仆寺少卿姜立纲姜大人也是我浙省人,此人虽然仕途平常,但乃是本朝书画大家,公认的书法第一。” “此人应该请!”方应物又记下,然后看着名单心满意足的说:“如若能请到,这次雅集可谓是一省英才毕集,群贤荟萃矣!” 方清之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方应物觉察到父亲仿佛有话要说,便主动问了一句:“父亲大人还有何吩咐?” 方清之很忧郁的摆摆手道:“没有了。”方应物再次告辞,退出了父亲的书房。 他回到自己屋中,拿着名单细细研究一番,唏嘘不已。浙省虽然是与南直隶、江西、福建并称的科举大省,但目前还真是有点衰败,这一张名单上竟然连个侍郎以上的都找不出来,真是名副其实的谷底时期。 不过也好,既然目前这些官员称不上高官显贵,那架子就不会太大,应该不会拒绝参加同省后进集会,更不会拒绝自己这个堂堂第一名会元发起的雅集! 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号称有能耐把在京浙省名流全都汇聚到一起,甭管质量怎么样,传了出去这就是名望! 到时候,全浙江读书人都知道,方公子登高一呼,大家都卖面子!幻想着急剧膨胀的巨大名望,方应物痴痴地笑了。 今天轮到王瑜小娘子侍寝,脱得光溜溜在被窝里左等右等,却见夫君不上床,只拿着名单在灯下看,一边看还一边傻笑,不由得产生若干小小的埋怨。 她起身披衣,凑过去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君真是小糊涂了。”方应物抬了抬眼,“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王小娘子指着名单,“夫君还说将京城本省名流一网打尽呢,难道没发现漏了一个人么?” “你是说谢迁谢状元吗?你都能想到,为夫怎么想不到?请他来干什么?不请他就是要制造出排斥他的情境,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懂政治就不要插嘴。” 王小娘子很不服气的拧了拧方应物,“奴家只问你一句,你把公爹放在哪里了?” “呃,这个”方应物无语,要说本省名流,父亲大人绝对算得上一个。难怪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原来是把自己父亲给漏掉了灯下黑,这就是灯下黑啊。 也难怪父亲刚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有那满脸的忧郁,敢情憋着话不好意思说。 请不请呢?方应物纠结了半天,最终只得把父亲加上去。 可以想象得到,父为子纲,父亲就是要压着儿子。所以只要会元他爹到了场,会元的声势和主人地位肯定都要让给会元他爹了,原本大家要吹捧“方应物好厉害”,大概会变成“方清之有个好儿子”。 方应物叹口气,之前他真疏忽了这点。这样一场辛苦却几乎等于是替父亲造势,千幸万幸只能说还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该来的不来 接下来几天,方应物与项成贤兵分两路,忙的坐不安席。项成贤去会馆一带招呼同年,方应物则按着名单一一去拜访同省官员,并盛情邀请对方参加今科同年宴。 为了保证成功率,方应物还央着父亲大人写了若干书信,如果拜访对象有所犹豫,那就拿出父亲书信来,直接以父亲名义邀请。 七八个人七八封信,方清之在自家儿子的死缠烂打之下简直写信写到手软。关键是方编修太实诚,每封信都很认真,要斟酌不同的语句、内容。不像当年托方应物捎信的某前阁老,几封信一个内容,只是换了抬头称呼而已。 揉了揉手腕,方清之难得抱怨道:“你想大办同年宴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有必要如此匆忙么?非要赶在这几日?” “迟了就要放在殿试之后了,那时就没意思了。”方应物解释道:“殿试要出状元的,到时候天下瞩目,人人都说状元好,谁还记得之前的会元? 那时候会元就是冷宫怨妇了!所以这几日要趁热打铁,趁着儿子我这会元没过气时,做主把同年宴操办起来树立名望,这叫利益最大化。” 方清之简直对自家儿子万般无奈了,真是亲生的?“偏生你心思忒多,也不知道放在用心读书上面!不过即便为父写了信,别人也不一定会来,特别是王献王前辈。” 方应物对此毫不担心,“如果看到父亲书信还不肯给面子赴宴,那样的人就没必要交结往来了。从此陌路就是,但王献王学士除外。” 这次可是与新一代同乡后进结识的机会。又有父亲书信出面盛情相邀。如果还不肯到场,就是既不肯提携后进。又不给父亲面子,那么此人八成是性情格格不入的官场非主流。 这样喜欢玩个性的人爱来不来,以后注定要扑街,方应物实在不稀罕。不过王献就不同了,这是数一数二的资深翰林前辈,再加今科副主考官身份,身份超然,本人能到场站台,就是大涨方家的声势。 “王前辈有意疏远。你打算怎么请?”方清之又问道。 方应物胸有成竹的答道:“山人自有妙计!” 方清之又写完一封信,方应物一边很殷勤的帮助磨墨,一边嘱托道:“下一封是谢迁的。” 方清之提笔讶然,抬头问道:“你不是不肯请谢前辈到场么?怎的还让为父写信相邀?” 方应物傲然道:“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但请不请是我方家的事。为了避免别人说我方家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该请还是要请......只是父亲你别在信里写同年宴的事情,只说方家庆贺我这会元,请谢迁赴宴。” 方清之苦笑几声,“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负气。谢前辈要是到场祝贺你,你的算计可都落空了。” 方应物又是胸有成竹的说:“山人自有妙计!” 方清之对自家儿子的习惯性的卖弄态度非常之不爽,真想脱口而出的喷儿子一句“妙你个头啊!” 但顾虑到自己的父亲身份,方清之硬生生忍住了粗口。但他就是不主动询问。 却说拿了父亲的书信,方应物便逐一登门拜访,两三天功夫便拜访的差不多了。过程大都很顺利。对方也都乐见其成。 但是到了王献府上时,方应物被门子挡了驾。很公式化的说:“我家老爷说了,会试取中方公子。本是公事,不可以私情度之,方公子请回罢!” 方应物目露悲愤之色,“我们今科浙省中式举子聚集,王公不肯前来教导一二么?看来是王公瞧不起我们四十多同乡新进后辈,如此在下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方应物大帽子扣下来,门子有点吃不住,连忙又进府去禀报了。又过片刻出来,门子无奈道:“我家老爷说知道了,方公子将请帖留下就是。” “甚好甚好。”方应物连忙把请帖递给门子,顺便送上一块小碎银子为红包。 但那门子死活不收红包,让方应物大为感慨王献的家风,此乃真君子也。不过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大帽子扣下去,他不接也得接了。 从王府告辞,方应物又到了谢迁府上,还是被门子挡了架。门子就是主人家的心腹人物,故而谢家门子当然知道谢迁与方家的恩怨,岂能给方应物好态度? 只见这门子斜着眼,抠着鼻子的对方应物问道:“方公子所为何来?” 方应物亦是傲气十足的答道:“我在两日后设宴庆贺今科会试收成,请贵府老爷赏个脸出席,我扫榻相迎。” 门子面露不屑,“我家老爷只怕不得空。” 方应物突然掏出请帖,二话不说,直接拍在了谢家门子脸上。随后嘲弄道:“我将请帖送到这里了,叫你家老爷自己斟酌罢!” “混账!”谢家门子还真没受过这种侮辱,登时怒发冲冠!孰可忍孰不可忍!在这里他的脸代表的就是主人家的脸,打他的脸就是打主人家的脸! 这门子从脸上将请帖揭下来,冲上来就想动手。 方应物无所畏惧,立定了淡淡一笑,“你想殴打在下?谢家人想在自家门房殴打方家送请帖的人?谢迁心怀嫉恨纵容下人殴打方清之的儿子?” 一句一比一句刁钻,那门子听到最后这句,便收回了拳头,硬是忍住了滔天怒火。天下能当门子的人都是最懂事的人,不懂事也不会被派在门房接客。 谢家这门子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动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不堪设想之后必定是自己被当替罪羊倒了霉。毕竟自家老爷与方家的关系太敏感了,自从几年前自家老爷坐视方清之下天牢不管不顾之后...... 方应物大笑几声,指了指请帖扬长而去。 闲话不提,三日后醉香楼再一次热闹非凡,浙江同省俊彦汇集一堂,朝中浙省老爷也多有来出席的。做生不做熟,项成贤选来选去,最后又把地方定在了醉香楼。 方应物作为主人之一依旧站在楼门迎客,与几个同年互相道过喜后,抬眼却看到同年乡试榜首兼会试榜尾李旻来了——这也是很有个性的人物,连名次都这么个性。 李旻对方应物见个礼道:“王学士托我捎一句话,他今日身子欠佳,实在不能到场了。” 方应物无语,这王献王学士也太实诚了罢?就因为与谢迁交好,便死活不愿意或者不好意思与方家有往来了? 又不是大是大非,这立场也忒鲜明了......难怪王学士一直是资深翰林,终生没机会入阁,所谓性格决定命运。 不过还让方应物感兴趣的是,王献怎么会让李旻带话?稍加思索,方应物便猜到什么。 杭州城是一城两县,分别是钱塘县与仁和县。而李旻是钱塘县,王献是仁和县,他们就是同城人,和同县同乡也差不多了,有密切关系也不奇怪。 难道王献说过的故人就是李旻?方应物想来想去,不由得冒出这个念头。以李旻心高气傲的性格,只怕还真不屑于王献的提点,然后自己却误打误撞,让王献把自己的试卷当成了李旻的试卷? 虽然王学士终究不肯到场,算得上小有遗憾,但集会还要继续进行,方应物抛开了杂念,继续迎客。 来客中官方身份最高的是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这是只差一步到部院堂官的人——由此可见当前朝中浙党实在是......说好听点叫青黄不接。 方清之便陪着屠大人寒暄,却说屠滽环视一圈周围,问道:“为何不见谢余姚前来?” 方清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像他怎么回答都不方便,还是那句话,他与谢迁关系太敏感了。 站在父亲身后的今科会元方应物却开口答道:“晚生将请帖送到谢府,但没有回音。谢大人攀了翰林掌院徐学士的高枝,只等着做那从龙之臣了。我们这些同乡位卑无用,只怕入不了他的法眼。” “唔......”屠大人不可觉察的皱了皱眉,倒是信了几分。这位谢大人平常还真是只看身份,不大讲究同省关系,乡情淡薄得很,或许在他眼里只有同县才算乡亲罢。 方清之回头呵斥自家儿子道:“逆子胆敢非议前辈,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屠滽再看了一圈,又问道:“怎的王学士也没有到?他不是今科考官么?” 还是方应物答道:“王学士志行高洁,他是今科副主考,生怕被人议论徇私,所以便不来参加今天的中式举子同年宴了。” 屠大人点点头,赞道:“王学士爱惜羽毛,情有可原。” 正当此时,项成贤小跑过来,对方家父子道:“谢余姚谢前辈来了!” 方应物倒吸一口气,略微愕然。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自己那样上门羞辱,为的就是让谢迁拉不下脸过来凑热闹,但是这谢迁竟然能忍得住气,还是要来参加这次新进士同年宴? 不愧是历史上能四十多岁入阁的人物,这还是性格决定命运的体现!由小见大,可以看出他真是父亲的劲敌也!(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钱财与名声 虽然对方应物而言,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算是一个意外。但今次同年宴依旧是团结的宴会、胜利的宴会,依旧是和谐的宴会、成功的宴会。 来自浙省的精英人士汇聚一堂,前辈友爱、后进恭谨,春风沁人、把酒言欢,谈论当下,畅想未来 还是那句话,作为主人家的方应物自然要有主人的气度,而这里不是私下里搞小动作的场合。所以他不可能在自家召集的宴会上给谢迁难堪,否则只会搞乱气氛,让别人把自己看低一线。 当然,谢迁也不会蠢到跑到同乡聚会上面去挑衅方家父子,该维持的体面还是要必须维持的。 总体而言,方应物花钱买名声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不是谁家都有本事能办起这样质量极高的大规模聚会。 能办的起来,这本身就是影响力的证明,而具备影响力则是能从数百同年中脱颖而出的法门之一。 不过也产生了些许苦恼,曲终人散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出现在方应物面前,那就是这场五六十人的豪华宴集又花费了一百两左右的巨款。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万万不能啊,方应物不由得感慨道。不得不说,有钱确实更容易打出名声。 方清之不沾俗务,不会操心这些事情,所以还账的事情还是落到了儿子方应物头上。 一百两银子从哪里找出来?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打肿脸充胖子的方应物为此苦苦思索。以方家如今的名望,借钱不是问题。借一百两也不是问题,关键是找谁借。怎么借。 正当这时,忽然家中下人来禀报。忠义书坊的姚谦姚先生前来拜访。 难道姚先生又是过来送八股文选集的分成银子?方应物有种瞌睡遇到枕头的感觉,连忙把姚先生请进来。 宾主落座,上了茶后,方应物问道:“姚先生今日到访,所为何来?” 姚谦先是道喜:“当然是恭贺方公子高中会元来的!” 方应物倒更希望是送钱来的,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商家也说无利不起早,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姚先生也哈哈笑了笑,“经过几年工夫。如今本书坊的时文选集可以发卖到多数省份了,眼下今科会试完毕,又可以出新的时文集子,你我要再接再厉,必须抢在别人前头做成。所以这抄试卷出来的事情还是要劳烦方公子,分成比照上次如何?” 上次忠义书坊能出八股文选集,还是方应物托了刘棉花的人情,才能从礼部库房里把两三百中式试卷抄一份出来。这次当然更不成问题,而且新任礼部尚书周洪谟还当了方应物的媒人角色。 这都是细水长流的钱财。如此方应物便一口答应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想到自己如今也是会元身份,抬抬价也不是不可以,但又一想。以如今这身份谈钱太没品了,所以就仍默认按照过去的分成比例。 姚谦又问道:“有文章选集,仍须有人点评。如此才相得益彰凑成书籍。方公子有意做点评之人否?” 方应物愣了愣,从商业角度。这是不错的噱头,绝对促进销量。但是他断然拒绝道:“这不好,我与诸君都是同榜同年,我怎么可以随便评论别人文章好坏?” “方公子谦虚了,如果不愿也就作罢了。不过这次选集的卷首仍然要加上你的那首《明日歌》,当初很多人都没注意到作者,现在很多人回过头来,猛然发现这首诗的作者竟然是新科会元,一下子便众口传颂了,我看传遍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 方应物笑而不语,当初不就是抱着这个扬名的目的么?如此励志、主旋律、又琅琅上口的诗词,如今又加上了会元的传奇色彩,不流行起来才怪,只怕很多望子成龙的父亲都会抄一遍挂在儿子的书房罢? 这就是潜移默化中的名望啊,想象一下,若干年后有后生晚辈拜见自己时,客套一句:“方前辈,晚生被你的明日歌激励长大的” 姚谦忽然继续问道:“不过方公子有没有兴趣把自己的文章编纂成集,出书发卖?毕竟你是新科会元,应当有不少锐意上进的士子愿意研磨你的文章。” 方应物大汗,摆手道:“在下不求此虚名了。”他对自己的八股文实在缺乏自信,偶然一篇还可称为古朴,但看得多了,未免就让人觉得辞藻贫乏,单调乏味。 姚先生本来以为这个提议毫无问题,却没料到方应物拒绝,他很是惊讶。在他心里,方应物还是挺喜欢追求名声的,结集出书可谓名声钱财两得,怎么方应物好像避之不及? 谈来谈去,还是没有谈到钱上面,方应物主动试探道:“姚先生还有其它事情么?” 姚谦奇道:“莫非方公子没空,不能招待在下了?”方应物连忙否认,“没有这个意思!” 姚先生一拍脑门,“还真是有件事情忘了!京城与辽东做生意十分便利,那边的皮毛药材人参这类都是中原的畅销货,我在京城做了几年书坊,这边已经稳固下来,立住了根基。仔细想了想,今后我有意再试一试东北的买卖。” 方应物没有插嘴,他知道后面还有话。果然又听姚谦道:“现任辽东巡抚姓徐名贯,听说就是淳安人。不知方公子与他相识么?” 方应物苦笑几声,“敢情你这精明人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把主意打在了这里。你真想找我讨那徐巡抚的人情?” 姚谦也跟着嘿嘿笑了笑,“以你我的交情,在下找你帮忙也是理所应当么。无论如何,徐巡抚也是你的同县,不会不卖你们方家的面子罢?” “在乡里读书时,我曾经数次将徐家子弟羞辱,也算是个小小的仇家,你说这远在辽东的徐巡抚知不知道此事?” 姚先生脸色立刻苦了下来,他虽然是生意人,但性子谨慎。去辽东那种化外蛮荒之地做买卖,若没有强力人物撑腰,他怎么敢冒险? 本来当初他听到辽东巡抚徐中丞是方应物的同县时,便觉得其中可能有机会,却没想到拜错了菩萨 方应物却在想,要不要另外给姚先生介绍个靠山?某太监在辽东也是有过砍杀女真人使节冒充军功这种光荣战史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看脸的殿试 成化八年之前,殿试都是在三月初举行,不是三月初一就是三月初三,距离会试太近,让考生与礼部官员都很辛苦。 成化八年时,因为要替已故前太子出殡,所以殿试延迟了半个月,直到三月十五日才举行。结果大家都发现,还是在这个时间比较舒服,天也暖和。从此之后,殿试就习惯性的定在了三月十五日。 半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尘世中忙忙碌碌的方应物而言,时间过得很快。办完宴会,见完一些同年故旧,一晃就是三月中旬了。 于是方应物便暂时把所有杂事先放到一边去,专心等候殿试这个科举道路的终点。 殿试是三月十五日举行,当然准备工作不可能到了十五日才开始,但之前的选读卷官、拟题、天子定题、印卷这些程序与方应物没有多大关系。 科举大三关里,乡试和会试的模式基本雷同,但殿试却不同。殿试名义上是天子以策取士,是由天子亲自主考,而一干辅助取士的大臣只能叫读卷官,不能叫阅卷官,更不能叫考官。 入选读卷官只有一个条件,非执政大臣不可,地位不到想都别想。也就是内阁宰辅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以及詹事府、翰林院的堂上官,一共选出十四人组成。 比如这一次成化十七年殿试的读卷官阵容里,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刘棉花当然是在列的,而且还是话语权最大的三人之一。 如果这时候。方应物正式迎娶了刘府小娘子,那刘棉花估计就要请去避嫌了。但眼下两家并未结亲。翁婿关系还没有法律效力,所以刘棉花还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参加读卷工作。 闲话不提。到了三月十五日这天,天色蒙蒙亮时,方应物等三百名今科中式举子齐齐聚集在长安左门外。在礼部官员的吆喝下,准进士们按照名次排列队伍,会元方应物自然是首位。 黎明时刻,礼部官员引导着队伍沿着御街前行,从承天门进入皇城,又连续穿过端门、午门,正式进入大内。 这些准进士都是第一次进入皇宫。一路上只见得红砖金瓦宫阙壮丽,连续穿过的门楼也是雄浑巍峨,皇家气派扑面而来。这一切简直是菜鸟们生平见所未见,便让他们十分紧张,大气也不敢出几口。 但排在队伍首位的方应物却紧张不起来,他上辈子数次进入故宫游览考古,要震撼早震撼过了。这时候只是饶有兴趣的左顾右看,在心里比较着这座皇宫五百年前后的区别和变化,有兴致时还与带路的礼部官员闲聊几句。 看在别人眼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暗叹一句:“此子心性镇静非常,绝不是池中物!” 过了午门后,可以远远地望见奉天门,再往里面走才是皇宫最核心的地方。奉天门左右还有东西角门。一般人只能从这里过。 在金水桥南稍等片刻,队伍被引导过了桥,穿过东角门来到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 奉天殿是皇宫三大殿之一。只有一些大礼仪才可以使用这里,殿试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天子已经在殿中升座。文武百官也已经向天子礼拜完毕,赞礼官便宣中式举子上前礼拜。 当然众考生是不用进殿的。只是上了丹陛,然后以方应物为首随着赞礼官的招呼,完成规定动作而已。有些比较文青的考生此刻面对神圣的大殿,已然热泪盈眶、涕如雨下 随后就在殿外丹墀上考试,案子早已摆好,并贴着每人的名字,等三百考生各就各位,执事官员便把题目发了下来。 方应物拿到题目,开眼看去,只见上面写道:“皇帝制曰:联祇举丕图,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以底雍熙,不可不求定律。 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纪纲法度,然后可以治。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岂法无所用乎? 圣王立法必有名以表实,然后可以传远。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法,贵实不贵名,岂名非所先乎?治不在法,则继以仁政之说似决。法不贵名,则必也正名之说似迂,二者将何所从也” 一道题目,洋洋洒洒数百字,看得方应物连连腹诽。这题目简直就是篇文章啊,这是想出题还是故意卖弄? 不管是不是卖弄,方应物也管不着,他看完题目又想了想,便奋笔疾书起来。 反正殿试不淘汰人,也不讲究死板的八股格式,所以不用在意许多,只管凭着思路一口气写下去即可。中间注意一下骈四俪六的语句,再来点以古讽今的小段子显示自己忧国忧民就搞定了! 方应物虽然学术功底一般般,但胜在思路开阔,此时笔走龙蛇文不加点,看在监临官员眼中,自然又暗暗得到一个才思敏捷的评价。 写了三四千字,方应物感觉差不多了,便收了尾,然后起身走下丹墀交卷去。 收卷官在东角门这里,方应物交了卷出东角门,就算是离开考场,至于下面的程序就与他无关了。 此时十几位读卷官都在左顺门里的东阁,所有试卷都要先送到这里。当着方应物的面,收卷官弥封试卷,盖上关防,然后就拿着试卷朝左顺门行去。 方应物望着收卷官的背影,愕然片刻。这殿试果然极度的、非常的、特别的不规范,不过他喜欢! 这其中当然有潜规则了没错,试卷的确是弥封糊名,理论上送到东阁后,看不出是谁的试卷。但收卷官亲自拿着方应物的试卷到东阁去,难道他没长嘴么?难道他不会用嘴巴告诉别人这份试卷是谁人的么? 会试名次靠前的人和关系户都会享受这种待遇,不用惊讶。这就是殿试的规矩,告到皇帝老子那里也没用。 科举最终名次分一二三甲。在理论上是这么产生的殿试试卷由十几个读卷官看过后,每人都会划出等次符号。 一张试卷得到的头等评价越多。当然名次也就越高,若一大半人给某试卷画了四五等,那此试卷必定是三甲了。 在实际操作中,试卷都由阁老先看过,并先评价过,然后才让其他读卷官传阅。所以你懂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定调子”,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当然绝大部分阁老就算提挈自己人,也会讲究体面的,吃相不会太难看,不会一定要帮自己人弄个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甚至还会故意反其道为之,以示公正无私。 除非是极个别的奇葩,每每说到此处就不得不点名张居正,没有吃相比他更难看的阁老了。 不过读卷官终究是读卷官,不是阅卷官。他们不能直接决定三鼎甲,这是天子的最高权力。 但天子也没工夫把三百份试卷都仔细阅读,所以每次都由读卷官选出前十名呈进御览,然后由天子在这小范围内亲笔点出前三。也就是说。试卷进不了这十名里,就彻底和三鼎甲无缘了。 在成化十七年这次殿试,三百份试卷都已经送到东阁。众读卷官圈圈叉叉的评价完毕后,已经是深夜凌晨了。 此时东阁里火烛高照。却有两位大佬脸红脖子粗的对峙着,场面僵持不下。旁边十几人饶有兴趣的各看各的热闹。那二人所争执的,就是要呈献给天子的十份试卷中最后一个名额。 屋里十几个人都是执政阶层的核心官员,不是阁老就是尚书,没有什么外人,故而可以大家不顾体面,很放得开。该吵架的吵架,该起哄的起哄,对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消遣时刻。 据某野史记载,对峙的两个人都是内阁大学士,都姓刘,姑且称之为谨身公和文渊公。其时二公各执一卷,互相攻讦不已。 谨身公:“祐之你好不要面皮,不愧是人称棉花!谁不知那是贵府东床的试卷?你当真不肯避嫌么!” 文渊公:“叔温慎言,此人眼下并非吾婿!何况古人云,举贤不避亲,好就是好,无需多言!” 谨身公:“虽然两张试卷都是八个圈(注:一等),看似平手。但除此之外,你手里那张试卷却多一个叉(注:五等),这就等若低半头!” 文渊公:“你简直笑掉天下人大牙,谁不知道这个叉是你公报私仇画的?在此时岂能作数?真要避嫌,就该将你画出的等次抹去!” 谨身公挥了挥手里试卷:“吾手中卷,人名吉利,正应了大礼喜庆!” 文渊公大笑三声,亦挥了挥手里试卷,“吾举荐之人,称得上相貌俊逸、仪表出众,足以壮朝廷观瞻! 你手里那人我也见过,尊容说其貌不扬都是轻的,让这样的人出列,只怕天下人都以为我朝无人!所以就不要献丑了!” 至此谨身公哑口无言,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颓然败退。 事后方应物听到这个事情,顿时哭笑不得,他真没想到,自己科举还有靠脸的时候,凭着长相英俊才挤进了最终十人名单里。 排名次要考虑长相、姓名,听起来像是笑话,但放在这个时代却不是笑话。如果不考虑关系户,阁老在做选择时经常会打听长相,专拣那相貌堂堂的人呈献上去。 毕竟这十个人里要出状元的,那可是万方关注、天下瞩目的人物,长相必须要对得起观众。美男子不见得能当状元,但状元却大都是美男子。 所以方应物长相英俊也是综合实力的体现,他靠着自己这张脸,有惊无险的杀进了御览名单里。(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状元的流言 十几位庙堂执政大佬酝酿完毕后,定下了十份试卷作为前十名待选名单,剩下的就好办了,按照标记的等级分高低一个个排列就是。 这只能说是读卷官暂定的次序,大体上不会变了,但进呈天子后,仍然存在被天子心血来潮临时调整个别名次的可能。 一夜过去,东方渐晓,众读卷官从东阁出来,又出了宫中,各自回家休养生息一天。到了明日,他们又将重新聚集在文华殿,并于御前确定最终名次。 要不说殿试与会试相比实在太不规范了,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无考官之名有考官之实的众位大佬竟然可以回家休息。 这就导致了殿试毫无秘密可言,在无数有心人的关注下,殿试读卷情况几乎立刻就风传于大大小小的官衙、朱门之中。一条消息也随之传于街头巷尾之间某相国要力保某会元继续当状元! 若是别人身上爆出这种传言,听者多半一笑了之,考试时候传出各种流言实在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尤其是内定某某当状元之类的流言,一般十成十的不可信。这年头士林风气还没那么无耻,稍微爱惜羽毛的人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利用权势抢一个状元。就算得到这样的状元,也相当于坐在了舆论火山口上,何苦来哉。 但同样的流言放在刘棉花身上,大家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别家大佬脸皮或许没那么厚,而刘棉花却绝对不同的。以他的厚颜功力,想必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抢一个状元。也真敢坐在舆论火山口上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而且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分析出刘棉花不缺动机,刘家多年后续乏人、科举不给力。估计刘棉花已经有些急眼了,这次想要用未来女婿挣回一点面子。 更何况某女婿已经是会元。足以证明了实力,又是德高望重的三元宰相商相公的高徒,若再当个状元,那么质疑和非议相对少一些。 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今日刚刚进了翰林院大门,便听到了这些和自家儿子有关的传言。随后他真坐不住了,一边抱怨自家儿子什么时候也不叫人不省心,一边急忙返回家里去。 此时方应物正怡然自得的坐在院中,与小妾手谈消遣(其实是五子棋),不经意抬头看到父亲匆匆过来。大惊之下连忙站起来去迎接。 正常情况下,父亲大人如果有话说,那肯定是打发下人来喊他过去。但现在父亲却亲自来找,又是从外面匆匆赶回来,那肯定有大事或者急事了。 方清之也不等儿子见礼,当头问道:“你与刘相国之间是否对殿试名次有所图谋?” 方应物闻言大怒!他上辈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过一句话,大意就是“父母可能是世界上最相信自己孩子的人”,怎么在这辈子完全反了过来?自己这父亲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不相信自己的人! 面对自家儿子悲愤的目光,方清之也觉得自己口气有点儿不妥。讪讪一笑便解释道:“不是为父不信你,外面皆传言,今科殿试万首辅没有倾向性,而文渊阁刘大学士却极力推举你。已经在昨夜压倒了谨身殿刘大学士,所以最后必定还是你独占鳌头。” 猛然听到这个流言,方应物一时猝不及防。愣在当场。 摸着良心说话,方应物从来就没有争夺状元的想法。常言道箭射出头鸟,而状元就是那个出头鸟。他方应物当了状元更是出头鸟里的出头鸟。 方应物又仔细想了想,这流言还挺逼真! 前文提到过,刘棉花是个内心不要脸但外表要脸的人,为了给别人看状元女婿的荣耀也罢,为了表现出慧识珠也罢,在目前这个情况下还真有可能出力!反正也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方应物又想道,世人对名缰利锁这东西始终看不透,这次面临仿佛唾手可得的状元荣耀,难道连刘棉花也把持不住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坐不住了,顾不得与父亲说什么,同样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前往刘府而去。 话说这段时间里,方应物在刘府一直是畅通无阻,享受着近亲里的近亲待遇,但今天却被已经混熟的门官挡了架。 这门官一边苦笑着,一边劝阻道:“我家老爷昨夜未眠,今日要休息,不见外客。” 这是骗鬼呢?方应物斜视之,“在下有十万火急事情,非要见到老泰山,如何是好?” 门官再次苦笑,“我家老爷其实发过话,道是如今殿试结果尚未定论,若方公子你登门造访,为了避嫌还是不见了。” 避嫌?方应物只想大笑几声,刘棉花什么时候顾忌起这些来了? 方应物这次登门,未尝不是存了试探之意,毕竟流言未见得就是真的。如果刘棉花大大方方的接见,那对方应物而言,算是流言不攻自破;但刘棉花不见,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流言的可信度 但但但,他方应物与刘吉的立场并不是纹丝合缝的一致啊!这个状元,刘棉花可以去要,可是他方应物要不得。 刘吉是内阁大学士,已经接近于位极人臣的地位,无论要不要脸,只要天子还用他,别人就只能奈何不得。 他方应物却不同,他的未来道路还很长,为了长久利益,必须要顾及舆情。正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他万万做不到刘棉花这种“我自巍然不动”的地步。后世首辅张居正的儿子是状元又怎样?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再说,世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救父不得不委身于名声不佳的刘家,别有苦衷情有可原,不大影响声誉。但若靠老泰山搏出一个状元,那真有嘴也说不清了! 方应物极其无语了,莫非文星魁首状元对读书人的魔力如此之大,连刘棉花这种近乎绝对理智的人物都可以利令智昏? 门官见方应物神色不定,便又道:“我家老爷另有话说,他并不是贪图状元女婿的荣耀,方公子应当明白其中道理,还是请回罢!” 方应物愣了愣,刘棉花究竟意欲何为?(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五章 宫里宫外 见不到刘棉花,方应物只得回家,他也真是毫无办法了。毕竟他缺乏直接干涉的能力,没有代理人就什么也做不成。静坐在家时,他只能想想,刘棉花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此时父亲方清之已经再次出门,等到傍晚时候,又见到父亲从外面回来,并且带来了新的消息。 “今日翰林院中诸君议论纷纷,皆以为刘博野在内阁中蛰伏数年,如今时机已到,他要借此立威,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实力!” 原来如此!方应物若有所悟,不由得感慨翰林院不愧是精英荟萃的地方,分析果然不同于市井小民! 刘棉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而在于次辅刘珝身上,他蛰伏隐忍六年,如今也蠢蠢欲动了! 状元只是个道具!勾引得刘棉花把持不住的,并非是状元的荣耀,而是更进一步的诱惑! 方应物脑中闪现出一些史料刘珝与刘吉刘棉花都是成化十一年同期入阁,年岁也差不多,至今已经六年。 两人之间总体条件旗鼓相当,同为纸糊三阁老。但刘珝是次辅,平时也好发议论、时不时与万首辅争锋,而刘棉花是第三大学士,平常处事相对比较低调。所以在声威上,刘珝是高于刘棉花一线的。 另外首辅万安比两个姓刘的同僚年长十来岁,一旦万安有变,刘珝接班首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前阵子刘珝因为儿子不争气,莫名其妙挨了闷头一棒,成为朝野笑柄。又加上万首辅的刻意打压,声势消沉不少。 这次在争夺进呈御览的殿试试卷名额时。刘棉花一反常态,也与刘珝针锋相对的较起劲。最终击败刘珝。难道真的是为了自己这未来女婿争风?只怕意义不仅仅在于此罢? 如果最终刘棉花真把自家未来女婿捧成了状元,最大的象征意义的确就是展示实力,或者说展示出不弱于次辅的实力!连状元都可以制造,还有什么更好的广告? 至于是否公道、是否黑幕、或许要遭到士林舆论的攻击,但对一些立身不正的朝廷官员而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在他们的哲学里,有能力制造不公的人才是有实力的人,认准这一点就没错。 可是,这样对他方应物自己的前途真的好么?明眼人都看得出。对刘棉花而言利大于弊,但对他方应物,那肯定是弊大于利的,谁想一入仕途就背着污名? 想到这里,方应物背生虚汗,充分感受到了政治的冷酷。以刘棉花的智商,不会想不到这点,但刘棉花仍然如此去做了,没有顾忌交情。也没有顾忌未来的亲情。 自己参加科举,也成了刘棉花用来翻云覆雨的工具,并且容不得自己有半点反抗。这种最高层的角逐,他确实只能干瞪眼。 父亲方清之宽解儿子:“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纵然一时不如意,不算什么,清者自清。” 方应物叹道:“父亲言之过早。流言也许终究是流言。” “从我听到的消息,刘博野已经征得万首辅默许了。三个大学士有两个点头,谁还能阻挡?” 方应物苦笑几声。自己早就该有这个觉悟了。既然生活就像那啥,不能反抗就闭上眼睛享受罢,最起码有可能成为真正天下第一的状元,不是么? 三月十七日,天子御文华殿,众读卷官也赴殿进呈殿试试卷。 同时,众考生也齐聚在皇城长安左门外面,等着放出殿试榜,也就是俗语中的皇榜或者金榜。 方应物本不想去,但是不去更显得心虚,所以也不例外,清晨与项成贤一同赶到长安左门外等候。三百来个考生其实不算多,很容易就找到了王华等同省同乡。 同乡看方应物的目光都是怪怪的,有点门路的人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传言,看样子这小同乡要连中两元了。 其他人顾及同乡脸面,闭口不谈流言,但口直心快的李旻就忍不住了,对方应物问道:“传言是否属实?” 能言善辩的方应物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或者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该被问出来。 此刻有位三十岁左右的举子走到身边,问道:“当面的莫非是方会元?” 方应物趁机没理李旻,侧头反问:“阁下是谁?是哪里人?”那人答道:“在下张天瑞,山东清平县举子。” 方应物顿时隐隐了然,他也听说过殿试之后两个刘阁老为一个名额争执,刘棉花推举的自己长相好,对方的优势是名字吉利,最后还是自己靠着脸获胜。 眼前此人名字吉祥,又与刘次辅同为山东人,长相亦有点欠佳,大概就是刘次辅所推举的那一位了。 这人主动找自己攀谈,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方应物想道。果然听到张天瑞语含讥讽的说:“在下预先恭喜方朋友连中两元、独占鳌头了!” 方应物有点火大,别人来嘲讽两句也就罢了,他认账,这张天瑞有什么资格来嘲讽? 他就不信张天瑞没有去走刘珝的门路,不然刘珝凭什么大力支持他?只不过没有做成而已。总不能因为实力不足作案未遂,就立刻摇身一变成了纯洁清新的白莲花罢? 如此方应物便开口反讽道:“皇榜未出,阁下如何知道谁是状元?莫非阁下能替圣天子点了头名?” 长安左门外的唇枪舌剑先不提,宫中文华殿里则是气氛肃穆端严。成化天子居于殿中宝座,首辅万安趋前跪在御前,其余读卷官分列在后。 在这个场合中,按惯例由阁老象征性的朗诵三份试卷,然后将其余试卷按预定名次一起进奏给天子,随后钦定名次就是最终结果。 第一个出面朗读的自然是首辅万安,他手展一份试卷,慢慢的读了起来。众人听了个开头便知道,这份被万安第一个朗诵的试卷“疑似”是会元方应物的。 这份试卷由首辅第一个读出,象征着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但面色如常,只有次辅刘珝脸色稍稍变了变。(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最终名次 大明成化天子朱见深面无表情、一丝不苟的坐在文华殿宝座中,姿态标准的仿佛受过千百次训练一般,圆圆的中年男人脸庞倒也显出几分宝相庄严。 只是这慵懒而涣散的眼神有点不协调,小心翼翼的出卖了天子的内心。这双眼珠百无聊赖的转动着,漫无目的的扫视着身前群臣,没有焦点。 本代除了朝会和一些大礼之外,群臣基本见不到天子,正所谓“天高帘远、君门万里”。在这决定殿试最终名次的场合上,倒是能见到天子一面,只可惜仍是走程序走过场,君臣之间说不上几句话。 听着万首辅读卷,朱见深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都是朱家臣民,谁当状元不一样?早点结束这场乏味的仪式是正经,还是回内宫打球或者画画、看戏比较有趣。 万首辅第一个读卷完毕并退下,又轮到次辅刘珝上前读卷,等到读三份试卷后,过场就算走完了。 刘珝刘阁老是天子小时候的正牌老师,朱见深也不得不稍微认真一些,对着刘珝点了点头,叫一声“东刘先生”。 刘珝拜过天子,却没有从御前宝案的十份试卷中取一份朗诵。反而转身到了旁边另外两三百份试卷那里,取出了最上面的一份,也就是原本预定的第十一名。 其余读卷官纷纷皱眉,这不合常理。 御前宝案上十份试卷,是众读卷官集体预定的前十名。进呈给天子后。再由天子点出三鼎甲,这是大臣与天子之间默认的权力划分边界线。 当然也有较真的天子对前十名都不满意,非要从剩余试卷中找出合乎心思的状元,但这也只是天子的独有特权。别人是没有的! 眼下这刘珝刘阁老擅自跳出众人先前预定的前十名,另外推荐试卷,这性质等于是推翻了大家先前的共识!他想做什么?难道是想依仗君恩,强行专断的指定状元么? 众人又记起,刘珝取出的预定第十一名试卷应该是他同省张天瑞的,因为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刘棉花力挺会元方应物,所以才把张天瑞挤到了第十一名。 所谓愿赌服输,输了就输了!但这刘叔温却因为不服气就到御前胡来,分明是恃宠而骄,未免太坏规矩。如果都像这样。那还要内阁作甚?还要部院作甚? 其实话说回来。刘珝刘阁老岂能不懂规矩?只是有苦不好说,非常事情不得不行非常事。如果他不来点狠的,那他岂不眼睁睁看着刘棉花捧方应物去当状元?那到时候谁是内阁老二? 不顾别人诧异的目光。刘珝若无其事的展开试卷,朗读出声。他是讲官出身,声音洪亮端正,两三千字的论策一气呵成的读完了。 不等刘珝退下,当即就有人表示异议。有大臣从班位中出列,对天子奏道:“刘珝心性狡险,反复无常,举止诚为卑鄙,理当逐出殿试!” 又有另外一人出列弹劾道:“刘珝袒护私亲,罔顾公义。不循正道,御前挟君恩自重,其罪难赦!” 刘珝当然自辩道:“老夫为国举贤,问心无愧!此卷确为上佳,有何不敢言?”又有人助拳道:“名次皆在圣裁,吾辈只各自举荐贤良而已,诸公又何须喧宾夺主!” 看着吵成一锅粥的殿中,向来最讨厌麻烦事的宅男天子心生厌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真是不消停,吵来吵去皮球又要踢到他这里了。不过自己这老师......一次又一次的惹出问题,实在是有点不懂事啊。 御前锦衣卫武官中气十足的大喝一声:“有圣谕:继续读卷!” 长安左门外,方应物依旧和张天瑞有一句没一句的斗嘴。 过了午后,从城门里涌出一队锦衣卫官校,中间簇拥着几个宫中制敕房小官员,有识货的人高呼道:“金榜来了!” 众考生不约而同停住了议论或者争吵,一同去围观,路过此地的其他闲杂人物也纷纷围聚过来看热闹。 其实这不算正式张榜,正式挂金榜要等到传胪仪式之后才昭告天下。今天只是提前告诉考生名次,让考生心里有数,做好金殿传胪的准备。特别是状元,要代表考生上谢恩疏,肯定得提前准备好。 制敕房小官扫视了一眼,咳嗽一声,手捧帖子开始读名次,“第一甲第一名,张天瑞,山东清平县!” 众声一片喧哗,第一甲第一名,就是状元了!结果居然和传言不一样,这张天瑞不是据说连前十都没入,怎的就成了状元? 难道次辅刘珝手眼通天,能一力压制其他所有人,把张天瑞抬举到了状元地位? 方应物心头一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这个烫手山芋可算没有落到自己头上,不然自己还真是处境尴尬。 但他同时又感到些许失落,那可是文魁天下的状元啊,就这么从手边飘过了...... 制敕房小官继续读到:“第一甲第二名,王华,浙江余姚县!第一甲第三名,黄珣,浙江余姚县!” 这就是榜眼和探花了,众人一片惊讶,之前的大热门人选方应物竟然连前三都没进入! 方应物也暗暗想道,历史又出现变化了......这科王华本该是状元,然而却成了第二名榜眼,原榜眼黄珣成了第三名探花。 随即方应物又患得患失的想起自己,自家到底是第几名?刘棉花靠谱不靠谱?这老头别关键时刻掉链子,把自己坑到榜尾三甲去罢?一二甲和三甲相比,前途和待遇可大不相同的! 读完一甲三名,制敕房小官停了停,继续宣布名次,开始读第二甲名单。但一直读到二甲第七,都没有方应物的名字,也就是说,方应物根本不在总名次的前十名里。 这下连方应物都紧张起来了,这情况怎么完全有点失控的样子?随后便听到:“第二甲第八名,方应物,浙江淳安县!” 方应物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这名次仍然是二甲前列,足够用了! 但他的好友项成贤忽然义愤填膺的跳了出来,振臂高呼道:“清者自清!流言中的第一成了第十一。本该第十一名,连前十都不能入的人,却莫名成了第一! 不知道当初的流言都是哪些小人兴风作浪制造出来的,也不知道今日这状元是怎么糊里糊涂判出来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满头尘土说功名 文华殿里已经散场,天子回了深宫,而诸位大臣面色各异的离开了殿中。这些大佬都是纵横政坛几十年的风云人物,绝对称的上见多识广,但却从来没见过如同今天这么诡异的御前读卷。 次辅刘珝逾越规矩,利用大学士读卷机会推举落选试卷,这简直已经是赤膊上阵,够令人侧目了。 谁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该在后面读卷的第三大学士刘吉竟然在天子面前表示,他放弃读卷,并赞同刘珝所读试卷为状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三个阁老两个赞同某人,状元还能有跑?于是天子龙颜大展,不再为难,轻松愉快的把张天瑞和方应物换了个位置想必此刻在天子心中,是十分赞赏刘棉花顾大局、识大体的,不然要吵到什么时候? 吏部天官尹旻与谨身殿大学士刘珝一同前行,悄声问道:“叔温何故如此?为一个张天瑞不值得。” 刘珝默然无语,尹旻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能不力挺张天瑞么?不然真让刘棉花踩着他,把方应物推举为状元,那以后他还有什么声势可言? 但是刘珝也万万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刘棉花的无耻程度,最后倒是他成了公然操纵科举、破坏行规、无理取闹的货色!只怕以后在科道那边,还有麻烦事! 却说在长安左门外,名次公布完毕后,众举子可谓是各有心思。名次在前的当然喜形于色。科举结束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选官,名次越高。选官时选到好位置的可能性就越大。 至于名次在后的,那就是欣喜中带着小小的遗憾了。中进士固然是光宗耀祖的喜事,不过若选官选到外地当知县或者州判、推官。不能留在京师大展拳脚,总觉得有所缺憾。 不过金榜题名是喜庆场合,大都感慨几下人生也就过去了,至少目前这里都是同年进士,谁也不比谁高出多少。 但项成贤义愤填膺的喊了几嗓子,并怒斥朝廷对方应物不公正之后,便叫众人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到状元和二甲第八名两个人身上了。不约而同想道,今科这个状元仿佛有点不地道啊 先前方应物在成绩上是乡试第三、会试第一,在人气上名声响亮。卖相又绝好,在朝中也有大学士级别的巨头大力撑腰,外加是三元首辅的弟子,所以想要一个状元几乎是手到擒来,绝对是第一大热门。 当时无论别人怎么想,心里服气不服气,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若方应物最终独占鳌头,那也是按照规则来的。还是在合理运用规则范围之内的。方应物的综合实力确实最强,条件是硬邦邦的,这点不服不行,就是有鬼神相助也可以理解。 可是最后的真正状元不是方应物。而是已经失去资格的张天瑞,这就有点颠覆众人认知了。 在众所周知的传言中,这位状元君明明已经掉出了前十。根本不具备御前待选的资格,最后名次应该默认是二甲第八。如何成了状元?用二十一世纪高考比喻,此君连一本分数线都没有过。还想什么清华北大? 现实里这样的事情还就是发生了,张天瑞和方应物名次正好掉了过来,张天瑞取代方应物成了状元,而大热门方应物却落到了二甲第八。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方应物能中状元,那算是内幕;但张天瑞这个状元,就绝对称得上是黑幕了。一个产于于规则之外的黑幕! 大家都不是傻子和瞎子,当然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直接破坏了规则,本该连前十名都没进去的张天瑞凭什么能挤掉方应物,把状元抢到手?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方应物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什么叫大热必死,什么叫木秀于林,这就是活生生的典型。至于张状元,还是算了罢,只怕这是大明立国以来最有猫腻的状元了。 如今看起来,方应物反而显得很是可怜。有不少人渐渐围住了方应物,特别是受过方应物招待的同省亲近举子,纷纷开口劝慰。大家也许无力对抗黑幕,但至少还能抚慰一下受害者,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黑幕的不满。 “天意渺渺,非人力能左右,还请方朋友节哀!”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方朋友共勉!” “此非战之罪也,方朋友虽壮志难酬,但无须郁郁于心,毕竟来日方长!” 猝不及防的,方应物便被这一股脑而来的热情和安抚给淹没了。他愕然片刻,心里感觉极其古怪 自己好歹也是二甲第八,在三百人中也是高居前列的,比在场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名次都高,到了选官时候,手拿把攥搞一个清流美职也不在话下,怎么大家看待自己好像是看待落榜举子似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真是哭笑不得,一群考了第几十名、第一百多名或者第二百多名的同年,同情他这第十一名?有没有搞错! 只是方应物到现在还不知道文华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棉花到底是失手了还是挖坑埋人,所以不好答话,只能支支吾吾的应付着,看在别人眼里更显得意气消沉。 这时候,同省同年、乡试解元李旻也挤了进来,对方应物郑重其事的拱拱手,赔礼道:“余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信流言,多有得罪。如今方知周公恐惧流言日,古人此言至理。” 方应物盯着李旻愣了愣,忽然隐隐悟到了什么,原来这种效果也不坏与一个有争议的高调状元比起来,还是当一个名次略一点但被大家认可的悲情人物比较实惠,纵观官场,万众瞩目的状元其实不太好混。 此时此刻,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除了作诗方应物忽然抬头哈哈大笑几声,对着身边友人抱拳为礼,高声诵道: “卷书零乱笔纵横,夜夜寒窗待天明。一朝大梦违父愿,三年疏学愧师恩。他乡酒醒灯前雪,帝都春寒榜下情。世道人心无奈何,满头尘土说功名!” 作诗完毕,方应物挥挥袖,摇摇头,叹叹气,跺跺脚,便迈步走人,离开了长安左门。 众人望着远去的背影,叹而惜之,一个十九岁少年状元的百年佳话就这样被黑幕摧毁了啊。果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先前那个流言是谁放出来的?方应物总不会蠢到自己放出这种流言罢? 按照获利者嫌疑最大的原则难怪有人要指责朝廷不公,如果真是因为流言太盛,毁掉了方应物的机会,导致大热门居然连三鼎甲都没入,这样对方应物真的公平么? 惜哉!(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八章 内情中的内情 方应物离开了长安左门,一直走到了西城。临近家门时,他忽然左顾右看,确定后面无人追踪,周围也没有人认识他后,便离开大街,窜进了小胡同里。 随后方应物连续窜了几条小胡同,离家反而远了。直到再次确定周围无人跟踪,这才大胆转了几转,抵达刘棉花府上。 “方公子来的可是不巧,我家老爷眼下并不在。”门官对突然驾到的方应物道。 方应物毫不客气的在门房里坐下,“我知道刘公今日入朝,此刻大约尚未回府。但我非见不可,就在这里等了,一直等到他老人家回府!闲话少提,先借几口茶来喝!” 门官摇摇头,他看得出来,这位方姑爷明显带着几分气。但他也没办法,只得任由方姑爷在这里使性子。 方应物倒不是生气,他只知道,若自己见不到刘棉花,那就难以心安。 其实殿试最终名次是多少无所谓,方应物也很明白得到状元没什么太大实际好处。但关键在于,这种忽上忽下、变幻不定让方应物的敏感小心肝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而且他很讨厌这种被人当棋子拨来拨去、完全不能自主的感觉。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眼看着要金乌西坠了,才见到文渊阁大学士刘吉的仪仗从胡同口闪现出来。刘大学士的长随仿佛未卜先知,跑到门房里瞅了一眼,对方应物道:“我家老爷请方公子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刘棉花先看了看方应物气色。觉得方应物心情不大好。不由得暗叹一声,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即便理智如方应物这样的,也难免对状元荣耀耿耿于怀。 他便主动开口道:“你已经知道名次了罢?在我看来。二甲第八比状元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了一点委屈,今后说话声音才响亮。比如说,现在还有人非议你么?是不是比原来名望更好一点?” 方应物答道:“老泰山说的不错,消息传出来时,长安左门外诸君无不对小婿我抱以同情和可惜大有舆情汹汹之势。” 刘吉意味深长的说:“切记,那只能算应景话,你听听就是。不用太当真。真等你一呼的时候,别说百应,能有几个就了不得了。” 方应物对刘棉花还故弄玄虚态度很不爽,嘿然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那张天瑞明明已经出了前十,不知为何又成为状元,虽然不知金殿上发生了什么,但大概有很不合理的情况发生罢?我倒要问问,天子和朝廷难道不该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说法么?” 刘棉花谋算得逞,此时心情不错。戏言道:“没做官之前,你就是个普通读书人,能去哪里质问?还想敲一次登闻鼓?” 方应物又答道:“老泰山莫非忘了,后面还有金殿传胪。新科进士三百人要入宫朝见天子,这个场合如何?我上了金銮殿时,问一问这状元是怎么产生的。总不会被推出午门斩首罢?” 刘棉花闻言皱皱眉,不由得坐直了。这女婿胆量很大,有时候连自己也揣摩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他还真想在金殿传胪时闹一闹?若真如此,自己就先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此刘吉便劝阻道:“万万不可,贤婿何苦如此啊,平白坏了老夫大计。”方应物连忙追问道:“老泰山有什么大计?” 刘棉花愣了愣,敢情方应物的最终目的是要问这个。“今日在文华殿里,万眉州先读了你的试卷,然后刘祐之情急之下,拣出了张天瑞的试卷。最后轮到老夫时,老夫便赞同了张天瑞” 方应物原本猜测刘珝为了保住声望,利用私人关系走通了天子的门路,然后借着君威强行点了张天瑞成为状元。但是他却没想到,刘棉花居然临阵变化,像墙头草一般支持起刘珝。 乍一听到,只觉得老泰山也太无耻了你大造声势先把刘珝逼到不得不犯错的份上,而且还火上添油,故意进一步纵容刘珝将错误扩大化。但又仔细一想,便觉得奥妙无穷,很值得仔细揣摩其中三味。 这么看来,刘棉花一开始大张旗鼓的要推举自己当状元,不过是虚晃一枪,用兵法来解释仅仅是佯攻而已。同时,方应物越发觉得,先前他要中状元的传言,说不定就是刘棉花自己散布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某次辅入彀? 最后结果无非是两个,第一是让自己清名保持不坠,甚至还有所上升,为未来打下了坚实基础。 本来以他的背景,若名次高居前列,在别人心目中肯定不纯粹,一个不好就充满争议了,有色眼镜是很可怕的。 但是经刘棉花虚晃一枪之后,自己在维持名次不低的前提下,反而成了遭遇不公的受害人形象,仍然可以保持清清白白的形象。 从另一个角度,在朝中有人的前提下,自己受了委屈难道还不该得到一些赔偿?比如选官时候照顾一下 第二是迫使刘珝自乱阵脚,做出了明显因私废公、违背规矩的事情。他公然依仗天子信任,强行践踏了君臣规矩,朝廷上下这么多言官岂是吃素的?不收个三五十本弹劾就算轻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叹道:“科道言官看在眼里,想必次辅老大人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刘棉花冷笑一声,“岂止一段时间?我看他今后很难再抬头了。” 这话里有话,方应物愕然的表示自己听不懂,难道老泰山还有什么深意? 现在刘吉并没有隐瞒自家女婿的意思,他看得出来,自家这女婿也是掌控欲很强的人。如果还遮遮掩掩的不告知内情。就难免要引得方应物离心离德了。 所以又很明确的说:“老夫早从宫中得到消息,陛下将直接内批授官。用方士李孜省任右通政、邓常恩为太常卿,后面你自己应该想得到。” 方应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按照正常程序,文官从入职到任命自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吏部就是直接负责官员铨选的衙门,天子并是不能想封什么官就封什么官的。 但天子毕竟拥有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若强行直接封赏某人官衔,便称为传奉官。这是要被文官集团所抵制和唾弃的,或者说并不是合法官职。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成化天子滥封官爵是出了名的,文官集团虽然拼命抵制。但仍有大批的方士、僧侣、工匠、书画师都被一道圣旨授予官衔,最有名的代表就是方士李孜省。 方应物前阵子忙于科举,一时间忘了这茬事,这次经刘棉花提起,他才记起如今也差不多到了传奉官风行的时候了。成化末期几年时间,就是传奉官极其泛滥的几年,直到成化天子驾崩后,文官彻底反攻倒算,所有传奉官才几乎被一网打尽。 传奉官的巨大祸害和对文官体制的破坏性先不用去想。现在方应物突然冒出一身冷汗,这回刘次辅真要被自己的老泰山坑到死了 通政使司右通政是什么地位,前文介绍过,方应物乡试座师李士实、项成贤叔父项文泰正为了这个位置你争我夺。 可以想象。天子直接内批李孜省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士进入九卿衙门成为右通政,将引起文官集团多么大的震动,百分之一百的必将引发激烈朝争。 在这种大背景下。刘次辅凭借君恩力挺张天瑞成为状元的事情与天子直接内批授官的性质何其相似?都是对天子对规矩的肆意破坏,都是君权对臣权的严重侵犯。 那么刘次辅的所作所为少不得要被人拿出来相提并论。作为劝谏君王的论据和把柄了若一个堂堂大学士次辅被人与方士相提并论了,那他还何以在文官中立足? 一次又一次的出现丑闻。刘珝这个次辅即便不辞职也算是站不稳了,而刘棉花则可以顺势上升为事实上的次辅。一个比首辅年轻十岁的大学士,与首辅接班人简直没什么两样了。 和这个巨大利益比起来,自己的状元当然微不足道了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索然无趣,自己还是距离这个游戏太远了,自己所经历的波澜与朝廷黑幕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他意兴阑珊的拱拱手:“科举已然终了,选官时候,要仰仗老泰山出把力气。” 刘棉花立刻摆出长辈架子,敦敦教导道:“科举名次好也罢,不满意也罢,都已经过去了。你必须尽快将心态转变过来,须知科场与官场是完全不同的。古往今来无数人科场得意、官场失意,就是心中拐不过这个弯。 另外,将来你若飞黄腾达,你丢失状元的事情必将被反复提起,别人将会认为你本该是状元,但却遭奸人陷害,会更加为你鸣不平,你获益就更多。而将来你若泯然众人了,那就没人会记得你今日的遭遇,没人再会觉得你丢掉状元是委屈。 老夫话说到这里,你且自勉罢!”(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九章 踌躇满志! 在长安左门外初次公布殿试名次后,还有一系列后续仪式,当然都是喜气洋洋的仪式,这不但是个人的喜事,还是朝廷的大喜事。正所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 次日,成化十七年殿试的新科进士们赴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再次日,便举行了著名的金殿传胪仪式。新科进士们穿戴进士巾服,整整齐齐的列队进宫,至奉天殿朝见天子。 唱名完毕,执事官在鼓乐声中捧金榜在先,新科进士尾随在后,沿御街出长安左门,正式张挂起金榜,以供万民观看。随后顺天府以伞盖送状元骑马归第,这便是百姓口中传言的游街夸官。 又次日,天子赐宴于礼部,谓之恩荣宴或者琼林宴。宴会完毕后,新科进士用三天时间在鸿胪寺学习礼仪,然后正式参加朝会并谢恩。 此后便是新科进士进入官场前的最后一项程序,众人要集体到国子监谒孔子庙,礼毕后便正式易官服,表示脱离平民身份,成为官身。 其余还有一项事务,礼部要奏请命工部在国子监立进士碑,所有新科进士都将留名在此。 到此为止,对这三百来名新科进士而言,充满着荆棘、光荣、梦想的科举道路或者考试生涯都成为过去式,由科举带来的荣耀也已是往事,新的生活开始了。 在自家院子中,方应物捧着新领到的冠服感慨万分,县试、府试、道试,再到乡试、会试、殿试。全部过程仿佛历历在目。 如今终于从考试中彻底解脱了,但方应物却生出几许怅然若失之感。读经义、习八股实在太枯燥乏味了。淘汰率超高的重重科举关口又给人巨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无一日不想摆脱科举考试的束缚。 真到此刻。猛然松开了这道束缚后,方应物心中滋味反而颇为复杂。无论怎么说,科举也是给他带来了很多荣光时刻,没有这条道路,就凭他那世代贫民的卑微身份,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工夫便父子双双名列清流。 不止方应物,所有新科进士,特别是出身寒门的进士大都会产生类似的感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身份上巨大的转变对每个人的冲击还是不小的。 所以朝廷会很体谅的给进士们一个过渡期,所有新科进士可以在朝廷各部门观政历练,和二十一世纪的实习差不多,称之为观政进士。 方应物心态转变很快,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他迅速抛开了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热火朝天的投入了官场!吃完苦中苦,要当人上人,这里天地广阔,作为二甲第八名的高位进士大有可为! 当春闱大比的热潮渐渐退去时。一个更加重要的现实问题就摆在了新鲜出炉的三百名官场菜鸟面前,那就是选官。 选官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虽然大家都是进士。貌似现在还是平等的。但一个进六部的和一个外放为知县的,将来命运绝对天差地别。 却说这选官也有一定之规,按照传统惯例。其中一甲三名直接入翰林院,成为前途最光明的翰苑词臣。 二甲进士的待遇也很优厚。在京可选为六部主事,出外可直接选为知州。至于三甲进士的起点则要差一筹了。在京只能选为诸寺、监、司官员,出外只能担任知县、推官,进六部是别想了。 当然,随机性很大的“一考定终身”对二甲、三甲进士而言也不公平,所以科举之后还有一次机会,那就是馆选。 进士经过馆选,就成了庶吉士,可以到翰林院进修。正常情况下三年后散馆,成绩好的留翰林院为官,次一等的可以入科道(科道极其清流,很不好进),再次可以进六部。 如果中进士被称作登龙门的话,那么被选为庶吉士就是登完龙门再登一个天门,未来就是真正的青云大道,升迁也很迅速,因而庶吉士有个别称叫“储相”。譬如方清之,就是庶吉士出身,现在前景很被看好。 在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下,对一般进士而言,如果志向远大觊觎庙堂高位,那么第一步就是要被选为庶吉士。至少从正统年间以来,宰辅大学士大都是庶吉士出身。 弘治朝之前,馆选处于不成熟期,运作并不规范。有时候是天子直接点庶吉士;有时候是考察进士平时所做诗文,择优选为庶吉士;有时候是朝廷出考题,众进士答题,答完再选庶吉士。 但比较流行的方式就是凭借诗文馆选。每个有志进士都可以将自己平时所做诗文上交,然后朝廷凭借所交诗文选拔庶吉士。当然,也要出题复试,以证明诗文确实是本人所做。 对方应物而言,不太担心自己的官位问题。有名次,有功劳,有背景,无论怎么选官,他不可能差得了,无非是能上几层楼的问题而已。但最优的选择,当然还是馆选入翰林。 方应物也仔细斟酌过馆选的事情。在他想来,天子钦点庶吉士这种事,大都发生在永乐、宣德这些皇帝比较强势的时代,这样的皇帝本身就有强烈的自主意识,想要选择完全符合自己胃口的人才。而今上成化天子显然不是这样的皇帝,估计是懒得费这种心思。 所以方应物判断,今次最有可能的馆选方式还是凭借诗文,其实这有点类似于前朝唐代的行卷,不知道算不算是古风。 相对于八股文,这可是他的强项!要是在这上面栽跟头,那就枉为穿越者了!如此方应物便忙着准备起来。 诗文诗文,有诗有文,自穿越以来,抄袭过不少后世诗词,精品也不算少,要挑哪几首颇为煞费思量。 比如那首说岳飞的满江红,可能符合大臣口味,但怕让天子不喜;又如随着八股文选集传唱天下的明日歌,名气够大,也很励志和主旋律,但太通俗,艺术水平略低。 至于文章,拿两篇边策出来就可以了。一方面这是已经被事实证明正确的、非常有价值的文章,别人谁也比不了;另一方面,也是间接提醒朝廷不要忘了他方应物的昔日功劳,要连个庶吉士也不给,那也太慢待功臣了! 经过精挑细选,方应物从自己作品中挑出了十首诗词,连带两篇策文,花了一整天时间,用标准的馆阁体,认真仔细的抄写了一遍,力求尽善尽美! 凭这些在加上其他便利条件,混进翰林院手到擒来!方应物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宰辅位置向他招手! 黄昏时候,翰林院编修、东宫侍班、文华大训编纂方清之从翰林院回来,刚进了家门就被自家儿子堵住了。 方清之望着方应物手里的一叠纸笺,满怀疑惑,“这是......” 方应物豪情万丈的答道:“这是儿子我将来出将入相、光宗耀祖、报效国家、后来居上的敲门砖!” 方清之的脸皮忍不住抽搐几下,“前几句为父尚可理解,但最后一句这后来居上是什么意思?” “顺嘴,顺嘴说错话,父亲大人恕罪,这句可以略过。”方应物连忙谦虚几句,“不知今科馆选是否还是礼部主持?烦请父亲大人帮忙将诗文投递给礼部尚书周老大人,有你的面子在,馆选胜算更大几分。” 方清之古怪的望着儿子,“为父仿佛听说过,上一科选了三十名庶吉士,现在翰林院有点人满为患,所以朝廷不想在今科馆选了。” 踌躇满志的方应物好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眼前一黑...... 他才记起来,所谓馆选不规范,不但指得馆选程序随意性大,而且每一科是否馆选的随机性更大......有时候馆选,有时候不馆选。(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来得正好! 成化朝时,庶吉士不是科科都选,大约没两三科才馆选一次,成化十四年的上一科选过,那么今科便不大可能还选了。念及此,方应物长吁短叹,唏嘘自己生不逢时,报国无门。 以他的高位名次,再加上昔日功勋,进入官场以六品起家不成问题,但是不为庶吉士,那前途就有天花板,越往上越难,入阁几乎更没可能。 方清之看着儿子一脸悲愤,很有几分壮志难酬、时运不济的做派,便感到十分好笑。自家这儿子想得也太多了罢?眼下只不过刚刚中进士,才踏进官场半只脚,就想着将来要当宰辅执政,还为了可能没机会而愤愤不平?这该说他志向远大,还是好高骛远? 又想了想,积极进取总不是坏事,于是方编修摆出慈父架子安抚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也许今科仍会馆选,你先不必担忧。” 方应物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父亲大人不必安慰我了,世道不公,一腔热血已冷,此生我也只好做到尚书罢了。” 方清之没好气的想张嘴骂一句:你以为朝廷是你开的,想当宰辅就当宰辅,想当尚书就当尚书?但他与方应物接触的多了,适应性已经有了,能保持着微笑,难得戏言道:“也许天子念你立过大功,又看你是个人才,降下天恩选拔你为庶吉士。” “父亲大人这个思路不错!”方应物眼神一亮,点点头后便很认真的思索起来。 若自己成了这一科的独苗庶吉士,那岂不成了这个时间段里唯一的“储备干部”?这其中的好处。简直不言而喻! 别做美梦了!方清之对着魔的儿子十分无奈。这话没法往下说了,只得拍拍额头另外岔开话题。吩咐道:“你的亲事也说定了,于下月也就是四月十五日成亲。这段时间你谨慎些。不要闹出什么让人看笑话的事情!” “哦!”方应物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这时候,方应物的长随王英小跑过来,到方应物身边禀报道:“有人送礼贺喜。” 方应物与方清之父子两人都没有太在意,方应物高中进士后,上门道喜的人不算少,并不稀罕。 方应物随意的问道:“是什么人?”王英再次低声禀报道:“好像拿的是西厂的帖子” 西厂?方应物微微惊讶,他与西厂从无往来,又不是同道之人,他们给自己贺什么喜?也太不伦不类了。 随即方应物恍然。定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现任西厂提督汪芷了便又问道:“莫非是厂督的帖子?” 王英点了点头,心里是极佩服的。当年在常州时,方应物得罪了厂督,被吓得连夜分别逃离,转眼几年后,这厂督居然就要登门道喜了。 方应物猛然砸拳,大喜道:“来的正好!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叫完后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侧头看去。却见父亲眼含鄙夷的斜视自己。 堂堂一个读书人,新科二甲第八名进士,听到权势赫赫的厂公遣人登门道贺,便喜形于色喜不自胜。这是什么节操?这是什么风度? “我”方应物要去解释几句。但方清之摇摇头,并不打算听方应物的辩解,一边念叨“孺子就是不可教也”。一边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的离开了。 方应物无可奈何,转身对王英吩咐道:“将来客引到西院正厅去。我要亲自见他。” 这奉了汪芷差遣,前来道贺的人是个黑脸中年汉子。相貌平常,从穿着也看不出是什么身份。 方应物对黑脸汉子示意过,便问道:“在下有几句话想问问阁下,不知道汪公如今人在哪里?” 黑脸汉子闻言十分迟疑。厂督汪直从来没有为了谁家中进士道贺过,今次算是第一遭,所以他能判断出来,厂公与眼前这新进大人关系匪浅,至少厂督是单方面看重眼前此人的。 但是他也知道,厂公喜欢隐迹潜行,对自家行踪的隐秘性十分看重,非常讨厌行迹被泄露出去。成化十三年闹得最凶时,就有个番子因为泄露了厂督行程,从此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所以方应物的问题让黑脸汉子十分纠结,这年轻人怎么偏偏就问起这个? 看到对方的为难,方应物哑然失笑道:“不知道厂督在京城里还是军营中?若在京城里,烦请阁下回报一句,就说在下有意暗暗谒见厂督,不知方便否?” 如此黑脸汉子便应声道:“在下自当回报,若厂公有意,自然派人前来邀请。” 闲话不提,方应物为当庶吉士绞尽脑汁时,历史车轮继续滚滚前进。却说读书人中了进士后,不一定就马上有官做的,朝廷也无法一下子拿出两三百个合适位置。在等待选官的过程中,新科进士都要被打发到各衙门里进行实习,学名叫观政。 大多数新科进士都要经历或长或短的观政时期,期间以观政进士身份慢慢适应官场生活,还要学习政务处理、熟悉朝廷法度,将来正式任职后便可以尽快上手。 而新进士方应物便被发配到了礼部观政,光荣的成为了一名观政进士,应该说这是很不错的安排。首先,能到六部这种核心衙门实习,总比去那些叫人记不清名字的监、寺好。 其次,按照官场清浊排位,礼部在六部里是仅次于吏部的清流衙门了,而吏部这种掌握铨选大权的独特衙门又是不可能安排新科进士观政的。当然清也有清闲、清水的意思,其实方应物本意倒是想去兵部,考据一下刘大夏到底烧没烧掉郑和航海图。 到礼部去报道时,方应物找尚书周洪谟,不在;找侍郎徐溥,也不在。于是方应物就挠头了,礼部下面有四个司,管事的堂官都不在,那么自己到底去哪个司观政? 万般无奈,方应物只好跑到礼部大堂和几位值守老吏闲聊。“现在比较繁忙,诸位大人经常不在衙。”有个老吏笑道。 方应物奇道:“你这老匹夫,不要欺负我新人不懂。礼部不是号称六部中最轻闲么?每日里就是喝茶和看抄报,有什么忙乱的?” “平时的确轻闲,但最近事情都攒在一起了。先前接连有郊祀、春闱大比就不提了,现在有北疆威宁海大捷,马上又要筹备告庙、献俘几十年没办过这种大礼了,朝廷上上下下生疏的很,难免忙乱。”(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人约黄昏后 方应物在礼部无所事事,所以到了午时便坐不住了,起身回家去也。路上居然遇到了某宰辅的仪从。准翁婿隔着轿帘,很惺惺相惜的,在春天正午和煦的日光下互相点点头示意。 方应物才进了家门,便看到有陌生人在门房等候着,家里门子正陪着说话。 那陌生人人眼见方应物回来,主动呈上名帖并禀报道:“奉命来相告,若方大人有意,可于今日黄昏之前,前往西安门外灵济宫附近的求仙酒家相见!到了那里,报上暗号人约黄昏后,所带随从不要太多。” 暗号?人约黄昏后?方应物一阵恶寒,但也心知肚明,这必然是汪芷打发人来传话。还挺神神秘秘,不愧是当今最大的特务头子之一。 方应物有点奇怪,在外地时,汪厂督行事还算大方,怎么一到京城就鬼鬼祟祟的?难道是因为她在外地多以监军面目出现,而在天子脚下时,密探头子身份多一点? 用过午膳,又美美睡了个午觉,方应物便再次出门。他想了想让王英留在家里,只带了方应石当随从兼保镖出去。 出门后就按照约定,往北边灵济宫方向而去。方应物边走边记起,仿佛史料上提到过,汪直的西厂就是在灵济宫成立的,这么说来那里一带应该就是西厂大本营了。 路上打听着,在灵济宫西边一道胡同里找到了求仙酒家。天色近黄昏,正是吃饭时候,但这酒家生意平常。站在门口向大堂里面望去,也就七八个客人。 门口店家小厮伸手道:“里面有请!”方应物进去后。心里怪怪的对柜台上掌柜的说:“人约黄昏后?” 掌柜的抬眼看了看,对店家小厮耳语几句。然后方应物便被引着向后院行去。到了后院,却又穿过院墙一道有几人把手的小门,到了另外一处天地。 再次进入一层院落,方应物继续向里面走,但随从兼保镖方应石却被院首护卫拦住了,只让方应物单独进去。方应物不觉得自己有危险,转头对方应石吩咐道:“就你在这里等着罢。” 又走到屋前,还有一名身材不高的护卫站在屋门外,方应物没有在意。只是暗暗觉得,这汪芷好像很没有安全感啊。正要迈步进屋时,却听到这护卫低声唤道:“方公子!” 声音清脆,很是耳熟,方应物抬头仔细看去,却见这清秀护卫很面熟,又端详几眼,方应物惊喜的叫道:“孙家姐儿?” 原来这护卫不是别人,正是方应物被发配到榆林时结识并熟络的孙小娘子。只不过孙小娘子被汪芷掳走后一别经年多时不见。此刻又身穿箭袖男装,头顶小帽,一时间没认出来。 方应物一时忘形,在榆林的日子里。穷极无聊时又是调戏孙小娘子调戏惯了的,便很热情的握住了孙小娘子的手,殷勤问候道:“孙小姐别来无恙乎?方公子我可想念的紧!” 孙小娘子脸色通红。扭了几下,勉强抽出一只手。指了指屋内道:“汪公在里面等着你,方公子还是先进去罢。” 方应物嘿嘿笑了几声。摸了摸孙小娘子的脸蛋,“回头找你叙叙旧。” 却说方应石虽然被拦在院首,但他很尽职尽责的一直目送方应物前行,顿时目瞪口呆,三观差点崩溃了。 这、这、这怎么一回事?这个世界怎么了?秋哥儿并不是好男风的人,怎的与那护卫打情骂俏、摸摸擦擦起来?听说京师有些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难道秋哥儿被感染了?难怪秋哥儿今日偷偷摸摸的跑到这里来 按下方应石的复杂心思不表,却说方应物进了屋后,便看到汪芷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上正中,只是也不知发育没发育完的身材与宽大的太师椅不太相衬。 方应物拱拱手道:“见过厂督!”汪芷眉头挑了挑,直接问道:“你要见我,有何贵干?大概是遇到天大的为难事情了?” 方应物答道:“科场已经结束,在下侥幸中了个二甲第八,但又听说今年朝廷不打算馆选庶吉士,实在有点不甘” 汪芷很是干脆利落的说:“知道了!待我见到陛下时,自会荐举你!”方应物无语,只能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 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汪太监你做事能不能不要如此简单粗暴?你不知道你名声在士林间有多差么?靠着你推荐得到庶吉士,传了出去岂不名声扫地,那还不如不要! “你看不起我?”汪芷忽的坐直了身子,很敏感的瞪着方应物道。 方应物苦笑几声,“在下知道自己的份量,厂督要面君直言举荐,那实在让在下当不起!也承不起如此大的人情!” 汪芷冷哼一声,“那你还有什么主意?” 方应物娓娓道来,“过几日便是午门献俘,厂督稍加安排就是” 汪芷听完,嗤之以鼻的说:“你们读书人,肠子就是弯弯绕绕的多。左右只是顺手为之的事情,帮你一把就是!” “谢过厂督!”方应物先行致谢,然后等着汪芷继续说话。不过过了片刻,却见汪芷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方应物连连以目示意。 汪芷很莫名其妙的问道:“你有话就说,挤眉弄眼的搞什么鬼?”方应物便试探道:“厂督肯出手相助,没有点别的条件?不妨说出来听听。” 汪芷不屑的冷笑几声,“我看你还算顺眼就帮你而已!你以为谁和你们这些文人一样斤斤算计么?谁想着找你要什么条件了?” 方应物大惭,高声道:“厂督义薄云天,在下佩服!”心里暗暗感慨,历史上汪太监短短几年时间就众叛亲离的彻底垮台,果然不是没原因的算算时间,就在这一两年了。 却说方应石在院首站着,但目光不停地朝堂屋那边望去,见方应物进了屋后,没多久那门口护卫也进了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见到方应物从屋中出来,借着灯光看去,能看得出他神清气爽、志得意满。 不能看着秋哥儿这样堕落下去,心怀忠义的方应石暗暗下定了决心。 方应物与方应石这对各有心思的主仆回到家时,夜色将深了。方应物便先去东院书房里向父亲问候,方应石则回了西院。 与父亲说完话,方应物回到西院后,又想今夜该到瑜姐儿侍候,就径自来到王瑜房中。进了里屋。却见王兰王瑜两个小妾都在,正并肩坐在床头说着闲话。 方应物站在门框里,困乏的伸个懒腰,“天色已晚,歇了罢,明早还得去衙门。” 兰姐儿羞涩的一笑,上前帮方应物宽衣解带:“夫君不是一直想要奴家姐妹一起侍寝么?今晚方便如何?” 方应物打个哈欠打到半截,惊讶的合不上嘴,前几天他的确有过搞双飞的念头,怎奈两女心性保守,始终羞恼不从,也就只好作罢。 可是,今夜为何她们竟然主动肯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吖!方应物强行按住沸腾不止的情欲,疑惑的望着两个小妾。 王瑜小娘子也凑上前来,对方应物道:“过往不能让夫君满足,都是奴家姐妹的错,今夜都让夫君如愿。只是与其他两个男子鬼混这种事情实在令人作呕,夫君今后还是不要做了罢?亦不要糟蹋人约黄昏后这句词了。” 靠,谁与男人鬼混了,还是两个?那是两个女人,再说也算不上鬼混!方应物悲愤的跳了起来,叫道:“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王兰王瑜以为夫君要发怒,一左一右齐齐抱住方应物,软语道:“秋哥儿不要怪罪方应石,他只偷偷告诉了奴家姐妹两人,并无外人知晓。他也是为了夫君好,并无坏心。”(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人情和公事(上) 方应物起床后,只觉得腰酸背痛。在院子中连续做了三遍第八套广播体操,才感到稍好一些。不由得连连感慨,自己需要加强身体锻炼了,别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正在琢磨,是不是让人去做几个石担之类的东西放在院中?亦或发明一些强身健体的器材?忽然前面门子来禀报,刘家派人过来传话。 大清早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方应物把人招来一问,原来老泰山家里两位公子哥年前回了老家保定府博野县,今天要返程到府,所以刘家叫他也过去一起见见面。 这半年时间,方应物算是被刘棉花的心机搞怕了,欲仙欲死、不服不行。所以最近这段时间都是躲着老泰山走,绝对不主动去见面,但这次并不好拒绝。 如此方应物去礼部晃了一晃,眼见着还没有什么事情。一个观政进士的来去还是很自由,没人会较真,于是方应物便又起身去了刘府。 此时刘府中,刘棉花与老夫人一起坐在大堂里,方应物上前见过礼,便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并不见小未婚妻的踪影。 心里不免叹口气,按着这年头习俗,只怕成亲前都见不到人了,具体是什么模样大概要等到掀盖头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刘老夫人笑眯眯的打趣道:“新郎官等不及了?不须着急,以后有你看了又看的时候。” 方应物“羞赧”的嘿嘿几声,便与老泰山闲谈起来。 刘棉花近日诸事顺心、春风得意,特别是利用殿试状元之争摆了次辅刘珝一道。让刘珝一下子变成了跌停板。所以他心情极好,与方应物闲扯起朝廷琐事。在这方面两人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 方应物想起自己的前程,问道:“不知道朝廷今科还馆选庶吉士否?如有机会。小婿我倒是想试上一试。” 刘棉花怔了怔,抚须笑道:“啊哈哈哈,今日风和日丽,天气委实不错,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如若有机会,正该去郊外踏青赏春。” 刘吉不太想谈庶吉士这个话题,因为这不是他说了算的,庶吉士选取的重要性远超一般官员铨选,朝廷所有眼睛都盯着看。 况且他在这上面帮不了方应物。或者说在这事上面帮方应物得不偿失,超过了底线,可能付出的代价太大。反正方家已经有方清之了,方应物这边不用急。 但刘棉花又有点担心方应物心存执念,死缠烂打非要请他帮忙,到时候让他难做,所以干脆岔开话题、不谈此事,免得为难。 方应物“哦”了一声,没在纠缠未来老泰山。扭头与老夫人说起家常话,说说笑笑的轻松惬意。 刘棉花发动火眼金睛,在旁边冷眼旁观。片刻后他终于确定,自家这女婿并非欲擒故纵。是真的毫不在意 如此叫他反而起了好奇心,方应物居然就这样被引开了?难道他不该死缠不休么? 在刘棉花的印象里,方应物心性还算坚定。有那么一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怎么可能如此的就被晃开?似乎唯一的解释是。方应物可能另有诡计。 不可能刘棉花满腹犹疑之下,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选庶吉士就是天子选储相。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此事能说上话的人屈指可数。也就是包括自己在内三个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吏部尚书尹旻、礼部尚书周洪谟、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秉笔太监覃昌这些人。 但这些人又被刘棉花用排除法一一排除掉了,有点智商的人都能看出,这些人绝对都不可能去帮方应物去搞庶吉士。除此之外,其余人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除非是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 那方应物还能去找谁帮忙?刘棉花不愧是刘棉花,很快又想到了第二种解释,难道这是方应物刻意隐忍的表现?所以方应物强颜欢笑,故意装作不在意? 细细回想起来,自从科举之后,方应物好像对自己有所疏远,不像以前那样仿佛无所忌惮,连买宅院这种破事都敢登门求救。 刘棉花的情商不是吹的,立刻意识到隐忍和疏远不是好兆头!这说明方应物心有芥蒂并开始堤防自己了,翁婿关系不该是这样见外的! 他与方家不但是未来的亲戚,还都是政治人物,而政治人物之间一旦失去了信任,那后果不堪设想。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想至此处,刘棉花决定与女婿推心置腹的谈谈。他先是重重的咳嗽一声,将方应物的目光吸引了过来。“老夫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你我翁婿之间应当开诚布公、言无不尽才是。” 方应物愕然,感到十分莫名其妙,老泰山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吃错药了? “老实说,夺状元也好,选庶吉士也好,老夫确实没有尽力助你一臂之力。你心里是否对老夫有所怨言,觉得老夫太不近人情?” 方应物更莫名其妙了,未来老丈人也忒多愁善感了罢,这是闹更年期么?还是故意试探自己?连忙答道:“老泰山这是说的哪里话?小婿焉敢作此想?” 刘棉花叹道:“真没有这么想就好,你也不该这么想,你们年轻人对世事认识的终究浅薄了些。 老夫袖手旁观,这并非老夫冷酷无情,你可以将此视为进入官场的第一课!这堂课题目就是:人情归人情,公事归公事,不可让人情影响公事! 譬如你我之间是人情,但老夫也不可能在朝廷中事事都要看顾你!遇到事情时,仍需仔细斟酌,不见得都完全偏向你。你也不能觉得成为老夫女婿后,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别说是你,就是老夫两个儿子,至今也未能中得两榜,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能参悟清楚么?” “是,受教了。”方应物依旧莫名其妙中,不知该如何答话自己今天登门是来见亲戚,不是来上课的罢? 正在此时,门官飞奔进大堂,禀报道:“两位少爷到门外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人情和公事(下) 两位未来妻兄的及时到来,把方应物从刘棉花的课堂中解脱了出来。方应物偷偷擦一把汗并松了口气,世间最令人害怕的东西就是未知,他实在不明白刘棉花突然又想打什么鬼主意,心里还是挺紧张的。 刘吉与夫人两位老人可以坐在堂上,等候出远门归来的儿子上来拜见,但方应物却不好这样大模大样,便主动起身站了起来,挪动到稍稍靠近门口的位置。 不多时,方应物看到两男一女走进大堂,推金山倒玉柱对着上首两位老人拜了起来。 其中两个男子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岁数,肯定就是刘府两位公子了,而同行少妇可能是二公子的妻室,这次跟随着一起回了老家至于长房少夫人,就是方应物见过的蒋氏,这时候也迎出来见夫君了。 大礼完毕,刘吉指着方应物,对两个儿子介绍道:“此少年人将是三姐儿的夫婿,今后都是一家人,眼下你们叫一声妹夫也当得起。” 又是一番忙不迭的见礼,等互相拜完,众人都坐下说话。此时此刻,问候长辈起居必然是第一个话题,刘吉虽然在这里是长辈,但老家还有他父亲在,他的两个儿子正是为了看望爷爷才回老家过年,所以肯定要由刘吉先开口问候自家父亲。 如此刘吉便开口对儿子问道:“乃祖父身子安康否?每日食多少?用度可有什么缺乏?” 话说到这里,刘府两公子彼此对视一眼,面色忽的沉痛下来。由大公子刘振对父亲答道:“离开时候,祖父已经卧床不起。全由叔叔们床前侍候。据医生所言,只怕” 本来方应物并没有全神贯注。一边随意听着一边脑子开了小差。反正他目前还算是外人,刘家人自己叙家常还轮不到他说话,只管坐着充当背景即可。 但听到这里时候,方应物陡然收回了分散出去的心思,一动不动的盯着未来大舅哥,生怕错过下面每一个字似的。 他能不关心么?在这年头,每一个官员的爹娘动态都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爹或者娘去世,那肯定要引起或大或小的波澜,往大里说甚至会引起朝局剧烈变动。 刘棉花显然更懂得其中道理。双眉登时紧锁起来,追问道:“只怕什么?尽管道来。” 刘振再次与弟弟对视一眼,然后沉声道:“据名医所言,只怕老人家余日所剩无多,短则一月、长则三月了。” 大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力极大,众人都要仔细消化消化。 对刘棉花这样的政治人物而言,父亲病危不仅仅是家庭私事,更是官场事。因为按照制度人情。亲生父母去世后,官员必须离职守制二十七个月,等待终制后才可返回官场。 这叫做丁忧,一段漫长的时间里。足以改变很多官场上的事情了,在锐意进取的官员心目中,父母去世简直不亚于天灾。 但倒霉归倒霉。却没人敢违抗这种习俗。不为父母守制,就是不孝。和大逆不道差不多,将招来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也有官员为了做官而隐瞒父母丧事。但被揭发后,下场都很凄惨。 此时刘吉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眉头锁得更紧。当前正是一个关键时期,他正要加把劲一鼓作气,彻底压倒次辅刘珝,实在泄气不得。 如果这时候突然丁忧,那对他的仕途显然是一个沉重打击。等守孝三年再回来时,黄花菜都凉了,形势还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子。 而方应物受到的冲击不比刘棉花本人小。他拼命推动父亲上位,同时自己也要拼命力争上游,一路过来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不过他方应物作为大学士刘吉的准女婿,别人就要顾忌并相让三分,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 一旦刘棉花离开朝廷中枢,不啻于失去了一道很有效果的护身符,那就要毫无遮拦的直面所有风风雨雨了。 刘吉心乱如麻,环视堂中,好像只能与方应物这半个官场中人说几句了,便很郁闷的对方应物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夫眼下为了国事实在走不开” 这话叫方应物十分侧目,听得出来,自己这老泰山根本不想丁忧啊。他对自己说话,大概只是想找人附和一下并强化决心而已。 不想丁忧不是没有法子,那就是由天子下诏“夺情”,意思是为国家夺去孝亲之情,被“夺情”者可以不必丢官去职。但是,夺情仍然不是光彩事情,还是被主流舆论抨击的对象,被视为品性恶劣、贪图权力、恋栈不去。 方应物拼命回忆上辈子看到过的史书,隐隐约约记起来,仿佛历史上的刘棉花确实有过“夺情”的不良记录,还是不择手段、里外串通的寻求天子下诏夺情。 难怪刘棉花名声那么狼藉不堪方应物突然明白了。本来他一直觉得刘吉挺会做人,即便尸位素餐、无所作为,流传给后世的名声不该如此恶劣,但如果有过寻求夺情的黑历史,那就不奇怪了。 刘吉的心情,方应物十分理解,附和着说几句话也并不难,更何况刘棉花如果能保留官职,对他方应物也不是坏事。 但话到嘴边时,方应物忽然心有所悟,便改了口风道:“孝亲乃人伦大道,岂可轻易放弃?老泰山之意谬矣!” 连利害相关的女婿在这上面都不帮腔,刘棉花更郁闷了。无论如何,在道德上挑战公众舆论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还是很需要有人鼓劲的。 方应物想了想,又勉为其难的解释道:“老泰山的意思在下明白。但老泰山方才又说,人情归人情,公事归公事,不可让人情影响公事,在下深以为然,故而要劝阻老泰山,还请老泰山勿怪。” 所谓人情是情面,而公事其实就是利益。方应物刚才突然想到,如果刘棉花离开朝廷,不见得就是坏事,如果经营得当,从长远来说甚至可能是好事。 一直以来,他时常依靠刘棉花,最后还成了刘家东床快婿。虽然给了公众一个合理的借口,但自家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刘棉花的影子。 这不见得是好事,刘棉花又不是舆论中的“好人”,而自己则是要走清流路线的。如果刘棉花从朝廷中消失几年,那他就可以趁机消除身上的刘棉花色彩,巩固自家的清名。 只是庶吉士必须要拿到手了,这也相当于一个护身符,有了庶吉士这道护身符,才能安然无恙的度过刘棉花将来不在朝的日子。 刘棉花愕然,隐隐然也懂了方应物的意思,这女婿不但不支持他谋求夺情,甚至还会公然跳出来批判和反对,理论依据就是他的“人情和公事”道理。 刘吉不由得苦笑几声,自己教训了几句,转眼之间方应物居然原话奉还,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自己应该称赞方应物活学活用,还是骂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献俘之前 本来应该是一场阖家团圆、喜气洋洋的家宴,但却因为刘家老太爷病危的消息变得阴云密布、死气沉沉。无论人伦还是事业,这都不是好事情。 刘棉花板着脸,宴席上其余众人连话都很少,唯有方应物这个“外人”还能安抚别人几句吗,让他为一个素未谋面、素不相识、远在数百里外的老头子悲痛,那也太假了点。 “吉人自有天相,老泰山莫要过于忧心。”方应物敬了未来岳父一杯酒,开口劝道。 刘棉花心情不佳,不耐烦的说:“话虽如此说,但你我心里岂能不知实情?人生七十古来稀,好什么听话也没有用,自家人还是不要假客套了。” 方应物又道:“小婿有几句话是一定要说的,人伦之礼不可轻废,小婿绝不赞同夺情之举,无论在朝廷中还是在家里。 夺情即便有利于一时,但不是长远之计,这方面名节毁去,想再造就难了。老泰山若还想青史留名,那就万万不可有夺情之念,安心丁忧三年为好。” 刘棉花听到这里,脸色极其难看,三年又三年,他的人生有几个三年? 只要是个人就会说,不能为了眼前利益牺牲长期利益,但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得到?又有几个人真能为了长期利益忍耐短期损失?这与聪明不聪明无关,纯粹是一个人心性的考验。 方应物继续言无不尽的劝道:“老泰山再听小婿一句劝,当今朝政越来越乱,老泰山丁忧三年避开庙堂。未见得是坏事。” 突然之间,刘棉花举手重重拍了一下宴席桌案。力度极其不小,震得满桌碗儿、碟儿乱响。小酒盅都倒掉了两个。 父亲有闷火,刘府兄弟两人仿佛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高压,登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能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眼,唯恐给自己招灾。 但方应物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奇事情,饶有兴趣的盯着未来老泰山不停打量。 真的稀奇啊!自从认识以来,方应物从未见过刘棉花如此失态。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方应物也从未见过刘棉花怒形于色、大发雷霆。哪怕是被别人指鼻子大骂。 他几乎要以为,在这位以“棉花”为外号的政坛老手身上,不具有“生气”这种神态,但没想到今天可算开了眼。 被女婿那明亮小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刘棉花微妙的感到自己有点丢了面子。又见自家两个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刘棉花忍不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应物那些话刘大学士不爱听,但有气也没处撒。是他一开始教育方应物说“人情与公事要分开”,然后又说自家人不要客套 眼看着老泰山走了。方应物也坐不安席,便对老夫人道:“小婿今日多有叨扰,就此告辞了。”老夫人点点头,刘家两兄弟起身相送。 方应物刚走出屋门外。忽然黑影一闪,却见有人堵住了去路,定睛一看。不是刘大学士又是谁? 把方应物吓了一跳,不爱发火的发起火最可怕。这老泰山去而复返、神情凶狠,不会要狂暴大发大杀特杀罢? 刘棉花瞪着方应物问道:“你方才到底是激老夫夺情。还是劝老夫丁忧?” 方应物赔笑几声:“老泰山多虑了,在下焉敢左右老泰山的念头?” 刘棉花一摆手,“别废话!若你遇到老夫这个处境,设身处地的想,你会如何抉择?” “小婿确实不知道,实话实说,无论老泰山如何抉择,对小婿都有益处,小婿又何德何能做出决断?” 刘棉花再次被大实话搞得吐血而走,方应物这看似“不近人情”的态度,其实真埋怨不得别人。 刘府两兄弟站在旁边钦佩的望了方应物一眼,被苛刻的父亲亲自挑中的东床快婿,果然非常人也。 方应物当然没什么可烦恼的,如果刘棉花一意孤行,仍像历史上那样夺情,父丧后继续霸住内阁位置,那他方应物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若刘棉花变了性子,去丁忧守制了,那这三年时间里,他方应物可以摆脱过于靠近刘棉花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将来前途就比较明朗妥当了。 当然,前提是要把庶吉士搞到手。没有这个光环,一旦失去刘棉花的庇护,只怕自保都是问题,说不定要出现为了保住父亲前途而自我牺牲的人间惨剧。 只有成了庶吉士,成为“储相”,才能获得相对超然的地位,不可能随意被处置,这不是开玩笑的。 想到这里,本来心态比较悠哉的观政进士方应物忽然有点紧迫起来,搞一个庶吉士从选做题变成了必选题,原来是搞来玩玩,现在则是非搞不可。 果然是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总有无形中的动力催着你吖,方应物大发感慨着回了家。至于是非成败,全看即将告庙献俘仪式上演的如何了 又过了两日,筹备多时的献俘大礼终于要举办了!献俘礼是军礼的一种,具有是天朝特色的凯旋仪式,大明朝已经有几十年没办过献俘礼了,但今年年初这场威宁海大捷绝对当得起一次大礼。 这庄严、宏大的场面上,主角有这么几方,负责检阅的天子、负责报告功绩的兵部、负责捆着酋首展览的出征将官、负责露布天下的礼部、负责接收俘虏、明正典刑的刑部。 其余文武百官虽然不是主角,但都要到场打酱油,另外在京番邦使节也都要到场观礼,以展示国威。另外,今年由于是春闱年,新科进士也都到场以壮观瞻。 天色蒙蒙亮,方应物和父亲方清之便一同出门。朝着宫城而去。在路上,方编修感叹道:“你我父子若同朝为官。以后少不得要时常一起出门上朝了。” 献俘礼的主要场地在午门,天子将登午门城楼接受献俘和朝贺。而文武百官的位置在午门外。分列中间御道东西两侧。 方家父子从承天门进了宫,又过了端门便各自分开,各找各的方队去。地位不同,所站的地方自然也不同。方清之所在的词林翰苑方队比较靠近午门,而方应物所在的观政进士方队距离午门最远的,也就是末尾。 方应物隐隐的看到午门下面已经摆好了若干案子,一些戎装大将和几位需要走程序的大佬皆已经就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静立不语。午门上面五凤楼檐下,已经设好宝座以及许多仪仗。 还要多看几眼。方应物却被执事官请进了班位里。新科进士还是按照科举名次排列的,十人为一列,也就是说一甲一名到二甲七名为第一列,二甲八名到二甲十七名为第二列。 方应物是二甲第八,恰好是第二列的第一个位置,就在御道边上。在他右手边,与他并排而立的则是第一列第一人,也就是状元张天瑞 方应物很是藐视了张状元几眼,但并不与张状元搭话。却与张状元后面的同省榜眼王阳明他爹闲聊起来。“王兄!小弟我曾预言你高中榜首,孰料有人倚仗权势独占鳌头,夺了王兄的气运。只可惜,余与令郎无缘。不能为令郎之师了!” 王阳明他爹看了张状元几眼,心底暗暗苦笑,这话可不好接。只能答道:“方贤弟言重了!我得中榜眼。已经是侥幸天恩,至于状元。那是方贤弟所追求之物,我是断断不敢想的。” 至于让儿子拜方应物当老师这种话题。王华是断断不会接茬的 倒不是王华看不起方应物,如今他与方应物也算熟了,知道方应物虽然极有才华,但学问却十分驳杂,同时对经义似乎不是很上心。 让自家儿子拜这样的老师,岂不就是掉坑里么?还要不要科举前途了?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父亲,绝对不能让方应物来教导儿子! 方应物肆无忌惮的找王华说着状元得失,却让张天瑞恼了。真状元还在这里站着,此二人视为无物耶?边上别人都看着,他怎么也不能丢这个面子。 如此张天瑞便傲然开口插话道:“一啄一饮,皆有天命,方同年没有必要在这里泛酸!莫非是心怀嫉妒乎?” 本来张天瑞面对方应物时,还有点心虚,毕竟他这个状元并不服众。但后来觉得,世人常道成王败寇,状元就是状元,何况已经成了不可调解的对头,心虚还有什么用? 而且心虚还会导致平白矮人一头,所以干脆把气势做足点,在方应物面前不能落于下风。方应物是大学士未来女婿,难道他后面就没有大学士了? 方应物听到张天瑞的话,便转过头上下打量几眼、冷笑几声,对张状元斥责道:“竖子连谢迁都不如!” 这边说这话,周围人虽然没插话的,却都在竖着耳朵听,人人皆有八卦之心,显然眼前这就是一出大八卦啊。 只是众人都不明白,方应物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听着像是骂人,但就是不明觉厉,为什么谢迁忽然躺着中箭了? 张天瑞也有点懵懂不明,不知如何答话。方应物便继续斥责道:“那谢迁当年对我父子有过错,但其人在我父子面前一直心虚,说明其内心还知道荣耻,做错事或许也是不得已! 而你张状元,明明这个鳌头得来不正,当时金銮殿上的事情谁人不知?你若静心自省,低调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在我面前洋洋得意,此可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今科与你同榜,简直羞与为伍!所以我说,你虽然也是状元,但远不如谢状元!连最起码的荣耻观都不正!” 周围众人一起无语,方应物这说辞实在厉害,不能不服话里话外的明损一个、暗损一个,愈发衬托的方家洁白无瑕、饱受委屈的伟光正。 此时赞礼官大声呼喝,礼仪该开始了,众人停了窃窃私语,庄严肃穆的立正站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怎么办才能躲开? 新科进士已经站好,执事官左看右看,忽然又上前来,对张天瑞等三鼎甲道:“三位已然位列翰苑,不必在此,还请移步到前面去。” 张状元刚才被方应物几句话损的灰头土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从脸面到心里正在尴尬时,听到执事官此言,暗暗出了一口气。 此刻他站在方应物旁边,被别人一起指指点点的比较,实在难受的很,能体面的离开最好。惹不起躲得起,以后还是离方应物远一些为好! 不过临走之前,张状元仍忍不住对方应物瞥了一眼,猛的挥挥袖子,轻哼一声离去。 这算是无言的炫耀,你姓方的再不服气,那事实还是就这样了,你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方应物叹口气,目送张状元离去。这执事官来的好生不巧,太可惜了,成事在人某事在天。如果张天瑞继续强辩下去,那就可以轻易给他扣一顶“你觉得你比谢迁强”的大帽子。 此时忽然隐隐约约从南边端门外的太庙、社稷方向传来钟鼓之声,大概是正在“告庙”。告庙相当于献俘仪式的一个前奏,在呈献给天子之前,先领着此次大胜的俘虏代表到太庙、社稷转一圈,以昭告天地和祖宗。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方应物看到,大明皇家乐团的艺人们搬着乐器从庙、社方向过来,又重新在午门下陈设完毕。 又过了片刻,在赞礼官的呼喝下,却见几位甲胄鲜明的将官率领军士。牵着十几名由白练束缚的酋俘,从端门方向出现。的确是牵着而不是押着。 这次威宁海大捷的俘虏当然不止这么点,但也就那么十几个有头有脸的首领人物才配作为代表出现在这里。本该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小王子。很不幸挂掉了,无缘出席这个庄严的场合。 这支官兵和俘虏队伍沿着御道,意气风发的从文武百官中间穿越而过,一直到达了午门下。顿时站班的三千近卫官军一起欢声雷动,呼声震天!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上方午门城楼处的华盖高高举起,天子出现在宝座上,由于距离原因,方应物看不清楚天子的长相。 方应物身处这立体大场面。耳边听着响彻云霄的欢呼,热血沸腾之下心里暗生几番兴衰存亡的感慨。 直到当今成化年间,大明边军战斗力犹存,能在边境与北虏进行野战,交换比也不难看,偶尔还能出击二百里奔袭,只是碍于技术原因无法进行大规模远征。但再过几十年,到了嘉靖朝时,只怕就彻底萎了。 雄壮的乐声中。首先由兵部尚书陈钺上前奏报胜绩,至于监军汪公公,由于身份原因,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在这里露脸。天子便下诏。着礼部将此功业露布天下,礼部尚书周洪谟上前领旨。 此后,本次大军的提督军务王越王大人率领一干官军。按着俘虏面北跪拜在午门外。天子下诏,着刑部审理处刑。刑部尚书林聪上前领旨,并代表朝廷接受俘虏。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按照原本剧本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下面还有鼓乐喧天、百官朝贺、午门上下齐声山呼万岁等项目。 或许封赏项目也一并举行听说王越王大人要因此封爵,成为大明朝极其罕见的因武勋封爵之文官。 如果天子有才,还可以即兴表演一番,不过今上生性内向,大概没有这种当众表演的爱好。 刑部官员正象征性的从出征官军手里接收俘虏中时,忽生异变!有个看起来略显文质的俘虏忽然举起双手(不知怎么从白练中挣脱的),仰头对着午门城楼高呼道:“败军之人有几句话要上奏中原天子!” 此人声如铜钟,周边十丈内听得清清楚楚,诸近侍大臣脸色一变,这是哪一出?献俘礼上应该没有俘虏发言这项目罢? 趁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时,那俘虏继续高呼道:“吾主身死国灭,吾身引颈就戮,此乃天命,本无话可说!只是听说中原有智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灭我于威宁海,可否亲眼一见?如此死而无憾了,想来圣主必能教临死之人心服口服!” 天子在城楼愣了愣,临机应变不是他的强项,一时没有做出处置。其余大臣看这俘虏不像是要捣乱搅局,还隐隐有抬举本朝的意思,也稍稍放松了,只有刘棉花脸色怪异,预感到什么。 午门上下千百人议论纷纷,“此北贼竟然懂得汉话?”有人答道:“北虏显贵者懂汉话的有一些,反而言之懂汉话之人必然是北虏中的显贵,此人必然是什么太师、院主之类的。” “威宁海不是只灭了北虏一部么?此人怎的会自称灭国?”又有人答道:“听说那可汗在大漠中虽然号令不行,但可类比于东周时的周天子,这次遭我大明天兵讨伐而死,说是灭国也说的过去。” “真有如此智者?还是此人失心疯了?”“难说,军机之事最为隐秘,此事只怕所知者不多,朝中阁部执政或可知晓。” 方应物没有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一动不动。所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下面如何演变,就不是能把握的了,还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 不多时,赞礼官从城门楼传下圣旨,传递着喝呼道:“方应物上前对答!” 在周围一干同年不明觉厉的目光里,方应物连忙拍拍身上尘土,施施然排众而出,稳步沿着御道向前走到午门下面。 千百人瞩目,方应物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微笑显得轻浮,拘谨显得不上台面。所以只能面无表情,板着脸叫人看不出深浅来。 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达贼俘虏盯着方应物,沉声问道:“竟然如此年轻?阁下现居何位?” 方应物答道:“新科观政进士方应物也!” 达贼俘虏不可思议的大惊,“我先前以为,你这般人物必是中原的宰辅执政之辈!所以显得老谋深算,先离间我部族内讧,后麻痹吾主之心,最后一击而中收取全功!不想你才是个新科进士?先前你出谋划策时只是个布衣?” 你真心想多了,其实一切都是汪芷胡来并凑巧了方应物心里虽然很无语,面上仍淡然道: “阁下言重了!我天朝人才济济,在下算不得什么,连金榜前十都不入,将来能报效天子,做官一任造福一方便知足矣!宰辅执政之位,非我可以痴心妄想的。” 达贼俘虏痛彻心扉的举手高呼:“中原人才何其多也!真乃天亡吾主也!” 好评,十分!方应物默默评价了一番对方表现,同时觉得自己也该退场了。他对这达贼俘虏微微点点头,又对着午门拜了拜,便要走人。 忽然只见眼前一闪,那达贼俘虏突然冲上前来,双血红的大吼一声:“今日为吾主报仇雪恨!” 靠!剧本上没有这一出戏啊!方应物猝不及防,被此人扑倒在地上,又被他掐住了脖子。这达贼俘虏用了死力,旁边士卒扯了几下竟然扯不开。 如此方应物渐渐窒息,眼前黑了黑,几乎要昏过去。只隐隐约约听到身边有人大呼小叫,所以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再靠!难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壮志未酬又要穿越回去?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方应物忽然觉得全身一松,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从口腔中涌进心胸里面,整个人简直像要漂浮起来一样。 其实方应物不是漂浮起来,而是被人扶了起来。此刻方应物还有点眼冒金星,但看得清楚周围众人,唔,没有穿越回去,此身还在成化十七年。 再看那险些得手的达贼俘虏,两只手臂已经被砍下了,血肉模糊的正在地上翻滚着,不知道是哪位壮士如此急智果断。 不远处的刘棉花看完这一幕,不禁陷入了长长的愕然中。自家女婿这苦肉计够逼真,简直是豁出去命来演!他就不怕真被掐死么? 虽然出了乱子,但献俘依然继续,差点光荣牺牲的方应物也被清场赶走。 昏昏沉沉里,方应物没有穿过文武百官队列重新回到最外围的观政进士方队,旁边有个执事官奉命将他带到了翰苑词林方队里,这个举动很意味深长。 但别人即便有所非议不好说什么,一代功臣差点变成烈士,连小命险些都丢了,朝廷还能不优容一些么? 站在词臣最末尾处,方应物看到旁边居然又是张天瑞,便很有礼貌的拱拱手道:“如此巧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张天瑞面色发紫,谁能告诉他,到底怎么办才能躲开方应物的纠缠?(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恩浩荡 从理论上说,这次献俘礼中最风光的人应当是以都御史提督军务巡边、率师出塞二百里一击而中的王越王老大人,所有人都可以预料得到。 但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肯定远远不如意外给人的印象更深刻,方应物险些当着天子和百官面前惨烈殉国就是一场意外,不免小小的抢了几分王老大人的风头。 朝廷事务中,军机最为机密,有关威宁海大捷的内情一直流传不广。但经过贼俘这几嗓子,献奇袭威宁海之策的方应物却浮出了水面,搞得朝中上下人人皆知。甚至还流传于街头巷尾,喜欢猎奇的百姓就好这一口。 却说献俘礼成之后,天子下诏,着内阁、部院大臣集议叙功。于是在次日,内阁大学士及六部、都察院堂官聚集在东朝房,议论封赏问题。 首先议论的是左都御史王越的封赏问题,这个意见比较统一。王大人久在边塞功劳卓著,这次又指挥了一场数十年未有之大捷,雪了先皇北狩之国恨家仇,理当赐爵,所以拟定封为世袭威宁伯,纪念这场威宁海大捷。 然后就是出征官军的封赏问题,这个也很好处置,按照大明典制办理就是,或者功劳最重者再加一级也不为过。 但后面就是比较特殊的人了,叫各位大臣很是犯难。据奏,监军汪太监有个孙姓侍女射杀了酋首,这功绩到底该怎么封赏,谁也说不准,大明朝廷没封过女官员啊。 有人便提议道。若天子同意,不妨比照边境蛮夷土司的女首领进行封赏。冠以夫人名号。虽然总觉得封赏一个未婚的小侍女为夫人怪怪的,但也只能暂时如此处置了。 最后一个便是方应物了。衮衮诸公大约都知道这个难办,所以很有默契的放到了最后议论。 本来有大臣在心里质疑,方应物这到底算不算功劳?存不存在虚报的情况?就算不是虚报,那么说破天去,他无非就是提了个不知道靠谱不靠谱的建议而已,反正不用他负责任。 但是一想到方应物昨日差点被掐死的惨样,又想起方应物殿试被黑掉一个状元的委屈,再说方应物好像在内阁诰敕房功绩簿上还挂着一两件功劳,因而质疑的话就有点不好开口占了道德高点就有这好处。 有点情商的人都明白。若此时此刻出言否定方应物,那就有妒贤嫉能、打压后进的嫌疑了,焦点只是聚集在到底如何酬功上面。 话说最近因为次辅刘珝的缘故,首辅万安与刘吉走的略近,这次集议时,站得也近。当众人议论纷纷时,万首辅低声对刘棉花问道:“祐之你究竟如何安排的?” 刘棉花正在沉思自己该如何就方应物的问题表态,这很敏感也很重要。冷不丁听到万首辅问话,他顿时颇为茫然。“有何安排?” 万首辅轻哼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昨日献俘礼上贵东床大出风头,幕后之人非你其谁?” 刘吉无奈答道:“啊?阁揆有所误会。那与我无关。” 万安并不相信刘吉的回答,“不是阁下还有何人?还有谁能去做?还有谁能做得到?不愿承认就罢了。” 刘棉花连连苦笑,“此事乃方应物自己做出来的。具体如何我也不得知。” “说笑么?那方清之的儿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万安反问道。刘棉花登时满腔悲愤,但又无从辩解。感到自己比窦娥还冤。 万安颇有玩味的又问道:“此事非经过汪直或者王越不可,我只是想知道。你如何勾结此二人的?不妨说来共闻。” 刘棉花很苦恼,“我也想知道”万首辅见刘棉花“嘴风甚严”,便不再多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抬头听起别人议论。 此时东朝房里议论的很热烈,双方有点僵持不下。方应物如果是有职位的官员,那就很好办,在原官职上升一级或者一品就是,这不会有任何争议。 但问题在于方应物现在是观政进士身份,并无正式官职在身,将来以什么资格做官很不确定。诸公争议更多的不是品级问题,而是资格问题,该不该给庶吉士资格。 有大臣认为,应该就地提拔为六品官阶,然后随便给他一个相应官职,这就可以了。 还有大臣认为,连蛮夷之人都喊出了宰辅之才,那朝廷也要表现出一些爱才的样子,应该先奖励一个庶吉士资格才是,然后再说品级问题。 又有大臣反驳道,翰林院何等清贵,是文华荟萃之地,若能因军功入翰林,岂不贻笑大方?让天下人耻笑? 然后再次被反驳道,方应物是二甲第八的高位次进士,还是会试第一,比在场诸君大多数人要高出一筹,本身就具备馆选庶吉士资格,入翰林有什么被耻笑的? 三个阁老中,万安本无所谓,刘珝当然是激烈反对给方应物庶吉士资格。刘棉花出于避嫌一直沉默不语,最后看了看万首辅,见万首辅仍没有表态的意思,便开口道:“此事诸君争论不出结果,故而还是上奏请圣裁!” 大臣们吵不出结果,那就只能请天子做决断了,如此阁、部、院集议到此结束,衮衮诸公各回各家。 却说又过了一日,方应物和父亲方清之一起从家门出来,一起去衙门。不过编修方清之去翰林院上衙,而观政进士方应物则去礼部打酱油。 才出了巷子口,却遇到个在内阁办事跑腿的中书舍人,姓赵,也是浙江人,与方清之算是认识。他见了方家父子,连忙作揖道:“向方编修道喜了!” 方清之莫名其妙的问道:“喜从何来?” 赵舍人哈哈大笑,“我并非向你道喜,而是向令郎道喜!我在宫中听说,天子批了令郎选为庶吉士,甚至不用坐馆,直接任翰林院编修,以此酬令郎之功!圣旨不日即下,所以令郎如今也将是方编修了!” 方清之大为震惊,连方应物也懵住了,这个惊喜有些意外啊做梦都不敢想的。原本他的期待也就是庶吉士资格,然后三年散馆后留翰林院,万万没有想过一步到位。 天恩如此浩荡,必须肝脑涂地吖!方应物热泪盈眶的站在巷口,仰望苍天举臂高呼。(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七章 风雨欲来 按照正常程序,想成为士林华选,也就是进翰林院做词臣,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殿试中三鼎甲,直接成为翰林;另一条是以进士身份馆选为庶吉士,学习三年散馆后,优秀者留翰林院。 庶吉士之间也有区别,二甲进士散馆进了翰林院,可以直接任七品编修职务,三甲进士散馆进翰林院只能担任从七品检讨。 当然,做庶吉士并不是一定要满三年,也有不少提前任职的特例,比如方清之就是提前结束庶吉士生涯的。 但是若成为庶吉士后,直接跨过学习阶段并散馆担任翰林词臣的,绝无仅有。方应物若真成了编修,那也堪称是大明第一人了,无怪乎要激动的高呼一声天恩浩荡。 父子两人都很震惊,一路无言。方清之的震惊在于,他自己三十出头时中进士并馆选为庶吉士,便被视为前途无量,那自家儿子十九岁当编修又是什么? 就算自家儿子从此什么也不干,单纯熬资历,熬上四十年也能熬出个内阁位置罢?难怪此子最近忽然热衷于强身健体,时常在家念叨“身体是阁命的本钱”,莫非就是打着这个用生命耗死所有入阁对手的主意? 更别说自家儿子是个非常规的奇才(方清之终于不得不承认了),仿佛处处洞烛先机的样子,二十年之内走完官场道路也不是不可能。难道今后大明朝要出一个不到四十岁的阁老? 方应物的震惊在于,这汪芷办事办的也太给力了罢?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大的原因肯定出自汪芷这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但之前他只是托了汪太监造势,并没有过多的非分之想。谁料到惊喜如此之大。 天子竟然如此宠信汪芷?想到这里,方应物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吃味的感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很有性格的人物。偏偏本质上又是俊俏女儿身,在这清一色的男性(或者前男性)世界里,接触她接触得多了,不知不觉中实在令人有点神迷...... 按下父子各自心思不表,却说到了分别时候,方清之叫住自家儿子,警告道:“为父总感到这事其中有几分怪异,事有反常,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方应物没有太在意。父亲之所以谨慎是因为他不太清楚汪芷出力的缘故,所以觉得事情很诡异。 本朝大佬中,汪芷有两个称得上党羽之人。原三品辽东巡抚陈钺因为汪芷力挺,挤掉热门人选担任了兵部尚书;而王越也因为汪芷力挺,一方面仍然担任左都御史这个极品文官,同时还能提督京营并封威宁伯,成为一位文武双修的奇怪大臣。 与力挺这两位的难度比起来,汪芷顺手推自己一把,帮自己求得一个编修位置。只是洒洒水的功夫,知道内情就不会感到多么诡异。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早晨,方应物的心情是非常不错的。一直飞进了礼部。此时几项大事都已经完结,礼部顿时恢复了清闲的常态。 方应物穿过前堂,进入中庭时。便看到有几个部中官员站在大槐树下,惬意自在的闲聊。 无所事事的方应物便凑上前去。准备加入他们。走得稍近些时,就听到其中有个年长正说着:“诸君可曾听说。从内廷有消息传出,是说天子用人......” 方应物立刻停住了脚步,可以判断得出,他们正在谈论的这个人事消息,必定是关于自己的!一个非三鼎甲进士直接当翰林院编修,那是值得在任何一个衙门当谈资的。 所以方应物才停步不前,并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要给别人充分的空间,自己这当事人若上前去,那岂不打断了他们的谈兴?等他们表示完羡慕妒忌恨,那在上前也不迟,反正方应物坚决不承认,这是自己虚荣心作祟。 “我也听说了,今次天子用人实在有失圣明,必是被左右奸人蛊惑!”另外一位官员突然很激动的高声道。 这声调把躲在树后偷听的方应物吓了一跳,然后内容把方应物又吓了一大跳,这是正在批判么? 又有人喝道:“朝廷官职皆为公器,岂可滥赏?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这舆论风向不对啊,方应物只感到头皮发麻。难道他做庶吉士入翰林不该是众望所归顺理成章么? 先前发话的人再次鼓动道:“不循正道,必成大患,日后朝政何去何从?吾辈不能一言不发,不能坐视小人当道!” 方应物感到自己呆不住了,头顶直冒汗,连忙转身就要离开,这情况与他想象的实在不大一样。 忽然身后人群里有人高叫:“那不是方会元么?何故来了又去?” 方应物无奈,只得又转回去,对众人拱拱手见礼,但又不知说什么。那最年长者便开口道:“方老弟清名卓著,这次正好与我等一起上书!如何?” 方应物愕然,请自己联署上书是什么意思?哪有自己弹劾自己的? 旁边有人很体贴的解释道:“方老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有确切消息,天子要发旨用方士李孜省为右通政、邓常恩为太常寺少卿!仁人君子孰可忍乎?” 原来他们骂的是别人,不是自己......方应物愣了愣。敢情他们议论的是这件事,也就是引起君臣之间巨大纷争的传奉官事情。 那最年长的官员高呼道:“方士不过是装神弄鬼之小人,未经学校、未经科举、亦无尺寸之功便骤得高位,先例一开,后患无穷、朝中永无宁日!吾当不惜此身上疏谏阻天子,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便一起答道:“自当助力!” 那人又转向方应物:“听说方老弟当年还是十五六少年时,便能舍身救父忠孝无双,今日若天子失德,想必方老弟不会袖手旁观。” 明知道对方是想拉自己的虎皮造势,但方应物仍应付了一声:“大义当前,必不叫前辈失望。” 他心里却无奈的想到,天子是下了决心绕开文官,直接安插亲近之人为传奉官,任何文官都应该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神进行抗争。 可是自己的编修官职还在天子手里捏着没下发,若蹦跶得太积极并惹怒了天子,把自己的编修蹦没了怎么办?那哭都没地方哭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要低调 方应物知道,如果他们方家不是一门两魁元,父子双进士,如果他方应物不是会元,如果那么现在这些礼部官员串联时未必肯拉上他。否则一个新科进士何德何能,可以与这些官场老前辈们同列? 这时候方应物忍不住想起了刘棉花,如今上的非明君性格,只怕位居内阁大学士的刘棉花也没少遇到过这种左右两难的状况。 如果是刘棉花身处此境,该会如何选择?显而易见,他老人家肯定是先将庶吉士或者编修搞到手,任何其他事情都不能妨碍这一点,只要自家位置稳固住了,那更犯不上与天子对着干。 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什么叫纸糊三阁老,这就是了。 方应物又想到,若传言属实,那必将朝廷沸腾,天下不知要有多少封奏疏谏阻天子,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而自己在其中列个名字,只怕不会引起特别注意。 但问题在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天子偏偏注意到自己并痛恨自己不识好歹怎么办?别人随大流去进谏几句,只要不太过分,该做官还做官,但自己官职却尚未到手,承受不起任何损失。 当然,反过来说,那时将有成百上千的奏疏雪片般送进宫去,眼花缭乱的嘈杂声里,自己悄悄向后缩一步当哑巴,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大注意? 所以还是要低调,当前一定要低调,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是胜利。坚持到官职到手就是胜利! 风波来得比想象的还快,早晨方应物到部里时。一切还只是传言。但到了中午,传言就变成了事实。 最新消息是。天子已经发了数道中旨,一口气任命、封赏了十几个外戚、方士、道士、僧侣。 最醒目的便是用方士李孜省为右通政、邓常恩为太常寺少卿;以及太后长弟、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周寿由庆云伯进位庆云侯,太后次弟、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周彧进位长宁伯。 只用一中午时间,消息就传遍了各部院衙门,顿时朝廷上下群情大哗,议论汹汹天子这次胡来,绝对是不能接受的! 装神弄鬼的方士位列东班,进入通政司、太常寺为堂官,简直是耻辱;对外戚周家的封赏。更是超出应有的礼节,要知道,周太后虽然是天子亲生母亲,但却并不是先皇正宫! 孰可忍孰不可忍,天子到底有没有把朝政当回事?到底有没有把该有的责任放在心上?到底把家国社稷当成了什么? 这几年,天子在京城大修寺庙,用太仓银补充内库,耗费何止百万?这几年,地方阉宦横行。搜刮钱财供奉大内,民怨四起!这几年,天子深居内宫,从不与正人君子面见。身边奸邪环绕,忠臣心寒! 方应物冷眼旁观,眼见着礼部诸君子已经纷纷开始再次串联。性急的已经奋笔疾书写奏章,于是要抽身走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还留在这里就掰扯不开了 刚走到中庭,忽然身后有人唤道:“方老弟要去哪里?何不与吾等一起上疏?” 方应物顿了顿。回头答道:“朝廷多事,晚辈岂能坐视?正要回家去,与家父商议!” 听到翰林五谏方清之的名字,那人肃然起敬,拱拱手作别。人家方应物自己另有渠道,名声刷起来更爽快,真用不着在礼部与他们几个合作。 方应物这话自然是虚构的,如此才能摆脱纠缠。他连忙走出礼部大门,但是仍深深的叹了口气,扪心自问,他这样逃避到底对不对? 天子失德,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有原则性的人这时候都应当挺身而出,而不是退缩不前他方应物终究是读书人,如若坐视不理,和历史上那些谄媚君王的小人佞臣有什么区别? 随即方应物又自我安慰道,历史大势究竟如何,难道还有比他更清楚的么?反正没过几年自然而然就拨乱反正了。先保留有用之身以待来时罢,免得连入场资格都没有,空有才华也无可奈何。 是的,他与朝廷大臣们不同,现在连个官职都没有,谈何抱负?还是先等官职到手罢! 回到家中,却见父亲正在堂上与人说话,在座的还有四五个人。方应物站在外面张望了几眼,眼看这几位客人神色激动,便猜测他们讨论的正是今日这天子乱命的事情。 如此方应物便停了脚步,朝自己院中走去。若放在过去,方应物必然要主动去指点江山一番,但现在最要紧的是低调,就不要随便掺乎进去了。 仿佛后面有人叫他,是父亲大人的声音?方应物只当没听见,充耳不闻的消失在月门外。 此时好友项成贤正在院中徘徊,看到方应物进来,高声叫道:“方贤弟!等你多时了!你该听说过天子发中旨了罢!” 方应物莫名其妙的问道:“那你兴奋什么?” 项成贤慷慨激昂的说:“朝廷出现偏差,正是吾辈挺身而出的时候,为兄特意请你与为兄一起上疏,直斥其非! 若能谏阻天子,也不枉读圣贤之书!若事不成,被奸邪辈贬斥,那大不了不做官,吾辈也可名扬天下、百世流芳!” 方应物盯着项成贤片刻,突然又问道:“不做官干什么?”项成贤答道:“自然是返回乡里,从此” “鱼肉乡里?”方应物为项大公子补充道。 “是啊,不!是教化乡里!” 一个举人,在乡间就是大老爷了,若一个进士回了家,那简直就是雄踞一方的霸主,这样想想也挺令人小激动,难怪生性散漫、本来无意做官的项大公子动了心。 方应物挥挥手:“去去去!项兄你居心不良,休要拉上我!”项成贤仍苦苦纠缠,“方贤弟!若这次你要一封朝奏九重天,那一定得捎上为兄!” 方应物忍无可忍,质问道:“谁说我要上奏?” 项成贤反问道:“方贤弟身负众望,怎么可能不去谏阻天子?” 方应物辩道:“你懂不懂什么叫低调?朝廷自有衮衮诸公在,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余地!该低调时就要低调!” 忽然又有门子来报,有几位自称是同年的到访。请了进来,果然都是今科的榜上同年,也多是本省同乡,王华、李旻等人皆在内。 众人互相抱拳见个礼,然后王华便道:“方贤弟!我等联袂而至,特来共商大计!” 方应物愕然不已,装糊涂问道:“小弟我愚钝不堪,何曾晓得什么大计?” 王华只当方应物谦虚,又道:“如今天子有失,吾辈读书之人等不可无动于衷,亦不可教前辈们小看我们这一科,仗义执言正在今日!想来想去,我们都觉得此举离不开方贤弟。” 君欲至吾于炉上烤耶?方应物干笑几声,“小弟我才浅德薄,如何当得起诸君抬举,当不起,实在当不起哪!何况朝中自有诸公掌理,吾辈还是先观望两日,不要急于出风头。” 李旻不满道:“方同年此言差矣!圣人曰,士不可不弘毅!又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节义之事,岂能瞻前顾后?” 又有人高呼道:“方同年功在社稷、道德高标,堪为诸同年之楷模,理当振臂一呼,吾等愿附骥尾!” 附你妹啊唯恐不够低调的方应物脸面抽搐起来,若真领着一干同年上疏痛切时弊,那就可以断定,百分之百会被天子注意到!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情了,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在京城绝对不刷什么声望了,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章 警告 这次一同来找方应物的同年大约有十来个,科举结束没多久,他们大多还都住在东城会馆、旅店,聚集起来很容易。 此刻有人起了头吹捧,便又有其他人跟随着吹捧,一时间院中喧闹无比。方应物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陈桥兵变的赵匡胤身上,就等着被群众强迫“黄袍加身”了 方应物无奈环视众人,迎上来的却是一双双充满了渴望的眼睛,有兴奋,有激动 这些新科进士感到自己已经踏上了政治舞台,多年修身齐家之后可以治国平天下了。此次遇到大风波,他们纷纷渴望抓住机会表现自我,但却未必看得透其中的凶险。 不过他们还是下意识觉得,需要一个带头大哥和主心骨,对大明文人而言,串联勾结几乎是本能。 遇到关键时候,往往以各种纽带连结起来,要么联名上疏,要么组织起来一批批的上疏,这样团结起来才能达到造出声势的目的。 但若没有威望高的核心人物居中坐镇,那就组织不起来。这样的人物,不看年龄不看品级,只看影响力和号召力,不是随便一个就能胜任的。 你们学这个学的倒是很快要被众人强推为首的方应物连连苦笑,头皮发麻。 面对众人的抬举,他敢说一个“不”字么?若此刻逆天而行,先前辛辛苦苦积攒的人望只怕就全部毁掉了,别人才不管他有没有苦衷。 那些触怒天子也不松口、最后被贬斥的先贤们。是不是也因为像自己这样无奈,所以才被赶鸭子上架成了烈士? 最终方应物只得谦逊道:“在下年轻识浅。有何德何能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诸君可各自写本。待到后日清晨。吾辈共聚通政司大门,一同将奏疏上交!” “就如此约定!”众人答应一声,又互相谈了一阵子话,便各自告辞。 看看已经是黄昏,但方应物仍然出了门,他要去刘府找老泰山。因为面对目前这种窘状,方应物实在琢磨不出什么办法,想来想去,也只能去向刘棉花问计了。以刘棉花的丰富经验加上他的智商。总能想出个法子罢? 一路无话,方应物到了刘府便被带到书房去。刘大学士正在对贴习字,见了方应物问道:“贤婿突然来访,所为何来?” 方应物答道:“今日乍闻天子发中旨乱命,特来向老泰山讨教。”刘棉花放下笔,奇道:“这有什么讨教的?” 寒暄完毕后,方应物试探道:“老泰山身居内阁大学士之位,不知要如何做?” 刘棉花淡然道:“还能如何?老夫上了一封奏疏,劝谏天子收手而已。” “老泰山竟然上疏讽议君王?”方应物大吃一惊! 纸糊三阁老之所以被称为纸糊三阁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三人遇到天子胡来时不敢抗争,惯会装聋作哑熟视无睹,所以这刘棉花上疏谏君才让方应物很吃惊。 “少见多怪,这有何可惊讶?预计进谏奏疏将有成百上千。老夫的奏疏夹在里面又不起眼。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成与不成无关紧要。” 方应物道:“老泰山机关算尽,小婿佩服。” 刘棉花想起什么。便开口教育方应物:“你来的正好,我却也有几句话告知与你。第一。切忌得理不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奏进谏。陛下仁心宅厚、体谅大臣。吾辈若情非得已时。随大流上奏疏虚应故事,圣上也能理解几分,不会刻意追究,但若反复讽喻,陛下就要心生厌烦了。”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这种形式主义的默契,大概就类似于“批评和自我批评”罢? “第二,就事论事,切忌言辞过激烈,让圣上下不了台,令尊当年下诏狱,就是吃了言辞太激烈的亏。” 第三,上奏疏进谏,跟随大流单独上疏即可,万万不可呼朋唤友、拉帮结派一同壮胆上疏。圣上心内是最厌烦这样的大臣,常常亲自在屏风上手书人名记下,譬如当今人称二弘的毛弘、丘弘二人。” 最后刘棉花总结道:“切记老夫所言,尤其是第三点,万万不可引领别人蜂拥而上,这没有好处!若被天子记恨在心,那连老夫也毫无办法,只能趁早打好铺盖准备贬谪罢!”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问的事情么?听到这里,方应物满头大汗。刘棉花又问道:“对了,你今夜到访,到底是有何贵干?” 当然是讨主意来的,但从老泰山的语气看,还能说什么?方应物连声道:“无事,只是前来问候而已。” “哦,无事也来坐坐,这才是亲戚应有之道。”刘棉花欣慰的点点头,方应物终于明白无事献殷勤了。 方应物这次来刘府问计,结果还是是白跑一趟,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告辞离开。回家路上满怀心思,正走到巷口时,忽然闪出一人拦住了去路。 方应物站在随从方应石身后瞅了几眼,却见对方有几分面熟,高声问道:“阁下何人?” 但那人却低声答道:“方先生勿惊,在下只是奉了厂督汪公来传几句话。今日贵府客人云集,汪公让小人告诉方先生,须得谨言慎行,休要多生事端!” 方应物愣了愣,自家今日客人的确不少,有一批是来找父亲的,还有一波同年是来找自己的,加起来足有一二十人。不过,汪芷怎的立刻就知道了? 随后方应物立即想到,这必然是有西厂番子在附近监视!西城这一带是官员住宅密集的地方,有密探在这里侦缉再正常不过了。 特别是眼下这种敏感时候,只要安排若干密探沿街扫视,谁家客人比较多便一目了然!至于客人多的人家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西厂的背后就是天子,西厂所看到的,就等于是天子所看到的,只要判断各家客流量,就能分析出很多内容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汗毛直竖,大明朝特务政治可不是浪得虚名,厂卫更不是摆设。 天子掀起这场风波之前,只怕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只等着文官来骂。汪芷特意来警告自己,绝非无的放矢!(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章 父子默契 方应物稍加思索,又对前来传话之人道:“烦请阁下回报时,再替我向厂督递上几句话” 那人却扭头就走,边走边道:“厂公有令,只许在下向方先生传话,不许在下听方先生说话,更不许替方先生往回传话!” 方应物愕然,这汪太监也忒有性格了!这是要主动与他隔离么?为什么要如此做? 想来想去,很可能她是有君命在身,为了不受外人影响,所以干脆公私分明!至于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秘密君命,大致也能猜到一些。 方应物本来有个想法,想要再次与汪芷演一场戏,叫汪芷假模假样的派遣手下爪牙把自己抓进西厂去对汪太监而言,类似的事情没有少做。这样自己暂时被隔离,可以躲开朝廷风波,避免了两难选择。 但是这汪芷出于谨慎,警觉性太高,根本不给接触的机会,让他方应物满腹良谋却无处下手。完美的计划却无法执行,愁煞人也! 待方应物回到家中,却见门子叫他去书房,道是父亲方清之正在等着他,于是方应物便又去了书房拜见父亲。 方清之看儿子进来,开口问道:“夜色已深,你去了哪里?”方应物答道:“心绪不宁,出去走走散心。” “日间你回了家时,我正在堂上与客人说话,当时叫你,你怎的不上前来拜见?”“儿子我头脑恍惚,确实没听到父亲的传唤。” “没听到?”方清之略略停了停,仿佛是要判断真假。方应物反问道:“不知父亲叫我前来。有何教导?” 方清之叹口气,“你也看到了。今日家中有不少来客。至于议论的是什么事情,你也应该心知肚明。 这次风波定然不小。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成化十三年累积至今,天子过失甚多,群臣怨气久矣!” 方应物没有接话,不过倒是发现父亲见识有长进了,看问题更透彻了一点。 方清之继续道:“当年为父从诏狱出来后,你曾对我说起一句圣人之言: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为父心中深以为然。此后于朝政建言不多,谨言慎行,潜心学习。如今恰好已经是三年,又遇到此等大是非” 瞧父亲这架势,只怕又要动真格了。方应物忽然插话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锦衣卫官校,貌似清点各家访客人数,我方家也在其中。” 方清之目光灼灼的盯着儿子,沉声道:“那又如何?你想劝止我?” 方应物没有与父亲对视,很不自然的看向别处。这还能怎么劝父亲?三年时间,父亲虽然有所变化,不那么愣头青般的冒失,但棱角或者叫节操仍然还存在。 天子随心所欲的滥封官爵。直接破坏官员铨选制度,让一干只会装神弄鬼的方士骤然窃据三四品的高位,这当然是昏君的做法。国家公器是用来治国的。并不是儿戏!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行为岂止是昏庸?对其他人而言。还是极大的不公平,会叫天下人情何以堪。只要心中稍有点正义感和良知。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如果放在后世的网上,天子的行径早就被网民骂翻天了,他方应物也绝对少不了贡献一些口水。 就算是当下,方应物主要也是知道未来历史走向,很清楚这些非法传奉官蹦跶不了几年,如此便实在提不起心思进行不惜代价的抗争,性价比太不划算。 方清之忽然又问道:“你不是动辄念叨,要替为父写奏折么?这次怎的不说了?” 在浩然正气面前,方应物当然是心虚方清之教谕道:“你心中顾虑着什么,为父很清楚。向来你小节瑕疵甚多,但今次是大义所在你其实也是分得清黑白是非之人。” 方应物亦叹口气,“儿子我下去想一想。” 离开父亲书房,借着月光走在庭院中小径里,方应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按照父亲的性子,不拉着自己一起上疏就不错了,最少也要训斥一番自己觉悟太低、见利忘义,怎会如此轻易就放了自己走人? “呵呵呵呵。”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轻轻的笑了几声,父亲大人虽然看起来要不惜自身了,还是存了几分保全自己的心思啊。 只是碍于个人道德,他无法宣之于口,无法明确对自己说“行走江湖安全第一,我方家不能全军覆没,你还是不要当诤臣了”。 父子之间的默契,可意会不可言传呐!在冥冥之中,方应物突然开了窍,仿佛又感受到了另一种暗示,一个他如何应付当前局势的暗示。 其实方应物也不确定这是自己的脑补,还是父亲有意为之的暗示。若是后者,那说明他老人家的政治智慧真的上了一个大台阶,很值得普大喜奔的!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约定好共同上疏的日期,约莫有二十来个新科进士齐齐聚集在通政司。 只见得人人手持一封奏章,神色庄严肃穆,雄赳赳、气昂昂的立在大门外,仿佛正在进行一次十分神圣的仪式。 通政司值门的小吏窃窃私语,“远远的一看,便知这必然是今年的新进士。”“何以见得?” “大凡新人投奏疏,定是昂首挺胸,用手捧着奏疏,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做了五年官的,那就是用手捏着奏疏,稳步当车踱步前来;做了十年的,那就是随随便便的走过来,随意的将奏疏丢下;至于做了二十年以上的,就是直接让家人或者同僚顺道来代投了!” 没多久,这批新科进士公推的首领人物方应物出现在街角,缓缓地朝着这边走过来。与别人不同,方应物两手空空,别无一物,很是明显。 “见过诸同年兄长!”方应物对着众人抱拳行礼,慷慨激昂的说:“朝廷多事,正是吾辈奋起之时,劝谏天子,人人有责,吾辈身负新科之望,更责无旁贷,该向天下人展现吾辈风节!” 这话听着让众人热血沸腾,方应物说的实在抬有道理了,吾辈新人意气风发正该如此! 方应物大手一挥,继续说道:“故而在下今日在此为诸君壮行!” 我靠,话头突然来了一个转折,众人一时间迷惑不解,齐齐望向方应物。 什么叫为他们壮行?说好的一起上奏呢?方应物打算缩头了么?开什么玩笑!方应物可是他们推出的带头大哥! 当即有人站出来,愤怒的指着方应物道:“方应物!你是怕了么?想临阵脱逃否?若真如此,吾辈羞于与你为伍!” 方应物苦笑几声,“诸君请听我一言!昨日家父已经率先上疏,在下看过,其间多有直言不讳之处,想来只怕也要遭难!为人子者,岂可自私自利,只图自身清名,而眼看着父亲危险不顾? 所以在下今次不得不委屈求全,以防万一,若家父身陷囹圄,还要靠在下奔走呼救,区区一点诤臣虚名,如何不能舍弃?况且我所欲言,家父已经言尽,又何须再重复千言乎?” 众人面面相觑,方应物这个理由确实很好很强大,百善孝为先,怎么说也不能说错。这事不是没有前例,几年前方应物不就以孝字名闻京师么?那时候方应物父亲也下了天牢的。 方应物便再次抱拳,与众人作别。 当日黄昏时,方应物与父亲又在书房闲谈。忽然门子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惊惶的大呼小叫道:“大事不好!十数锦衣卫官校已经到了前门,点名要见老爷!”(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章 父子默契(下) 听到门子来报,方清之依旧淡定,面上不动声色,手捧茶盅连一个小小的抖动都没有。 但方应物却嚯的站了起来,忍不住张大眼睛向外面望去。这官校肯定是厂卫的人马了,敢公然闯大臣家,那又必然是奉了天子诏谕! 还让方应物吃惊的是,这些人来得好快!自家父亲不过是七品编修,值得如此快速的反应么?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今天子并非明君圣主,年幼即位时还好,劣迹不显。但随着年纪渐长,各种毛病也就渐渐明朗化了,挥霍无度、滥用私人、崇信佞幸等问题屡现不鲜,并且对朝廷运转的影响也越来越恶劣,所以朝中忠直大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前几年的时候,在君臣冲突时,那些名望素著的高官大佬是谏阻天子的主力,结果导致被排斥出京的高官很多,例如前首辅商辂、前左都御史李宾、前兵部尚书项忠等人。 而这些年,朝中执政大佬换上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一批后,面对天子的过失,高官们都成了捣糨糊、装糊涂角色,士林声望一落千丈,典型代表就是刘棉花。 至于奋不顾身的谏君主力,则换成了中层官员,比如科道的御史、给事中、六部郎官以及翰苑词臣,在妖风弥漫的朝中竭力维持着一股正气的存在,年年都有被贬到外地当知县的。更具体地说,代表人物就是自家父亲方清之这样的角色。 但想是如此想,可这事态发展还是有点快啊。方应物忍不住问道:“父亲你到底在奏疏上写了什么?” 方清之风轻云淡的答道:“没什么,只是列了圣上十条过失。恳请圣上闻过则喜、纳谏纠正而已。” 十条想必还有不少陈年旧账,换成谁也要抓狂啊。方应物无语,突然发现他更理解皇上的心情。 方清之轻轻放下茶盅,起身振一振衣袖,好整以暇的正一正衣冠,无所畏惧的昂首迈出门槛。 方应物站在父亲侧后面,望着父亲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激动的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方清之斜视了自家儿子一眼,轻喝道:“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问心无愧,为臣尽忠,求仁得仁!为父去则去矣,何须做儿女之态?” 方应物严肃的说:“我只是想说,父亲你放心去刷声望罢,外面一切自有儿子我打点,家中事务也无需父亲挂念!” “”方清之身形晃了晃,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出戏了。自己明明是抱着家国社稷的情怀,很认真的在当诤臣忠良。偏生这儿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他都是跟谁学的? 其实就在这短短时间内,方应物早已经盘算了好几遍,目前这状况肯定死不了人,最大的危险就可以排除掉了。 最坏的情况就是像那些前辈一样。父亲以翰林编修、东宫侍班的清贵身份被贬谪到外地当知县或者推官。 但如此一来,声望就爆棚了,到时候名动天下也不难。待几年后正人君子反攻倒算时。父亲回朝后不给补偿个五品学士就简直对不起天地,有了五品学士。再下一步就可以考虑兼任寺卿或者侍郎了。 至于自己该做什么?先要使银子打点诏狱上下,叫父亲在天牢中少吃点苦头。这是当儿子必须做的。 其实未必会吃什么大苦头,大臣就是被关起来那也有大臣的体面,除非把天子惹怒到特意下诏虐待的。但现在看来,还不至于到如此惨烈的地步,今上也不是这样的变态虐待狂。 其次就是要多方求援,有两条路子可以走,一个是未来老泰山刘棉花大学士,另外一个就是天子的亲信红人汪太监。过程纵然有可能会很麻烦,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但一切事在人为,现在局面还能比三年前更困难? 然后就是造势了,这更是断断不能忘的。那谢迁有贵人全力提挈,固然上升速度快,但要比起节操,有两下诏狱方清之多么? 与此同时,也不能忘了自家前程,要在这夹缝中小心翼翼,既维持声名不坠,又要不惹怒天子,安安稳稳的等待自己任命走完程序 按下方应物心思不表,却说他陪同父亲出了大堂,却见十几名官校已经闯进了庭院内。 当中一员虎背熊腰的武官迎着方清之父子大喝一声:“来者可是方编修父子?” 方清之负手而立,平静的说:“正是!” 那武官便大喝道:“奉圣谕当面问几句话,圣上对你优容有加,不计你三年前冒犯之过,拔你做词臣贵职,你为何还胆敢上疏非议圣君,文间多有谤语?” 方清之掷地有声的答道:“子曰: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正因君恩深重,故而为臣者必然加倍报国,敢不竭尽股肱之力,倾尽肺腑之言,又何来谤语?正所谓忠言逆耳,伏请陛下慎思!” 那武官默然片刻,便郑重的对方清之抱拳行礼,以示敬意。随即又出示文书,并大喝一声:“驾贴在此!奉圣谕拿人审问!” 只听得左右官校齐齐应声道“是”!然后一起冲上前来,团团围住。 方清之阖目不语,任由施为,方应物头一次亲眼目睹这等场面,望着父亲伟岸的身影,不由得也生出敬意。 方应物正为了父亲的浩然正气感动,微微走神时,忽然间几名官校越过父亲身边,靠近了自己,一伸手却把自己按住了。 带队武官将驾贴收起,又对方清之“方编修!在下奉命拿令郎方应物审问,你好自为之,这便告辞了!” 啊咧?方应物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茫茫然 这厂卫官校上门是来抓自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父亲大人二进宫,自己在外面摇旗呐喊的剧情呢? 奉命拿人的官校可不给方应物静立思索的功夫,直接推着方应物向大门外走去。 方应物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措不及防,不知所措。下意识的高举双手,不停的叫道:“我为江山立过功!我为社稷流过血!尔等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方清之同样茫然,毫无应变,只能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儿子被厂卫官校带出家门去。 之前的默契不是这样啊,现在换成儿子蹲天牢去了,自己却安然无恙那自己应该去干什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镇抚司(上) 方应物被厂卫官校押着走在街道上,此时他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不过并非是为了自己被捕,而是为父亲担忧。 本来按照他的设想,若父亲真的遭遇牢狱之灾,他方应物将在外面应变和活动。但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莫名其妙被捕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要是被下了大狱,能做的事情不多,基本就要全靠父亲在外面活动了。 说实话,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方应物不觉得父亲应变起来能比自己更靠谱,活动能力只怕也比自己差了一筹还是坐天牢这种简单活计更适合父亲。 方应物的思维有点重结果轻过程,今天这事也是先把结果琢磨了几遍,然后才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自己被捉拿? 虽然不大明白这中间有什么道道,但方应物根据若干历史经验猜测,必定又是自己被父亲坑了,不然没有别的由头。 却说这一班官军押着方应物,出了胡同,折向南去。走了一段后,方应物突然反应过来,这路程也与自己所想不同,如果是去西厂,应该向北往灵济宫方向才是。 于是方应物便对那带头的武官问道:“敢问阁下要去哪里?难道不是去西厂?” 那武官回头答道:“非也,我等乃锦衣卫镇抚司官校,自然是押你回镇抚司!” 靠!方应物惊了一惊,这又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西厂负责抓人和恐吓么?为何是锦衣卫镇抚司来动手? 自从成化十三年以来,西厂敢打敢杀受到天子极度信用。很多情况下天子修理大臣都是用西厂,所以西厂势力直接盖过了老牌东厂和锦衣卫。上次方清之下诏狱。那是因为当时西厂厂督汪太监远在江南,所以才让给了锦衣卫镇抚司操办。 而且从前夜汪太监使人传口风来看。这次君臣对抗,应该还是西厂负责动手才对 一次又一次的出现意外,让方应物的小心肝有点儿颤悠悠了,固然有穿越者和士林名流两道光环护体,但也架不住总是出意外呐。 若是落到西厂,有老熟人汪芷在,玩玩小暧昧怎么都好说话,大不了告诉汪太监一个惊天小秘密作为交换。 但要是到了锦衣卫镇抚司他方应物的确与现任掌事指挥使万通见过几次,但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当时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居多,根本谈不上交情,反而还有点小嫌弃。 在惴惴不安中,方应物被押着穿街走巷,来到位于皇城南边的锦衣卫镇抚司衙署。 有个官校迎上前来,传话道:“徐百户说了,钦犯带到,直接上堂,他正等着。” “哪个徐百户?”方应物突然插嘴问道。押他前来的武官答道:“是徐达徐百户。现在镇抚司为理刑官。”口气中颇有几分同情。 徐达?把自己妻子献给家主万通,然后从家奴变成锦衣卫百户的那个徐达?方应物皱了皱眉头,真是倒霉透顶!这徐达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把自己妻子献给主人玩弄的人,一个当众强抢店铺的人。一个被诸多笔记素材鄙夷的人,人品能好到哪里去? 自从进京时在客店见过一次这徐百户后,原以为没什么机会打交道。怎么今天还是撞上了? 徐达自然没资格在锦衣卫衙署坐正堂,方应物被带到一处偏厅里。此处已经有几人把守。 方应物低头思忖时,忽然听到有人惊叫道:“是方相公?”他抬头看去。却见前方有两个官校伸手指着他,很是面熟。 又一想,方应物也记起来了,这二人不是当初押解他去榆林的那两个锦衣卫官校么?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相处的还算不错。 方应物刚想去叙话时,有百户官从后面转了出来,坐在公案那里,拍案大喝道:“下面可是方应物?” 方应物定睛一看,依稀认得确实是徐达,便答道:“正是在下!” 徐百户冷笑几声,继续问道:“方应物!你不过一江南小儿,适逢天恩才有今日皇榜提名!你不思君恩,又为何要妖言惑众、上疏诽谤圣上!” 方应物十分糊涂,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在下何曾妖言惑众、诽谤圣上?”徐百户便质问道:“昨日煽动同年,带头上疏的是不是你?” 方应物“哈哈”一声,大笑道:“徐百户明察!在下根本没有上疏,更谈不上诽谤圣上!” 我靠!徐达闻言愣住片刻,以这帮清流文人的鸟性,方应物怎么能不上疏进谏?他不想要脸了么?探子曾禀报,据远远观察,当时方应物与一干同年互相呼应,怎么会没上疏? 话有点不好继续问了,徐百户尴尬的拍案道:“且先带下去囚禁!待本官查明后再问!”顿时牛头马面二人上前扣住方应物,拉着他向厅外行去。 走了几步,稍稍远离了偏厅,牛头对方应物点头道:“方先生许久不见了!上次在榆林时,承蒙相让斩首之功,平白叫在下升了一级,还一直没有谢过。” 方应物疑惑道:“你是牛头还是马面?”牛头马面:“” 方应物嘿嘿笑道:“说笑说笑,不过在下真想问问,这徐百户不是一直在外面做事么?怎么会坐衙?” 牛头撇撇嘴,“万指挥不是锦衣卫世代老人,要安插亲信,故而将徐百户调进镇抚司内当理刑百户。” 锦衣卫镇抚司衙署占地极广,很大一部分就是天牢。方应物这类“士大夫”待遇自然那些因为偷鸡摸狗被逮捕进来的平民不同,被关押的地方有狭小逼仄的院落和几乎只能放一张床的小屋好歹也是单间待遇。 牛头马面把方应物送进去后,叹口气道:“我兄弟皆知方先生乃是要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但职责所在无法放纵。若方先生有什么我兄弟能办到的需求,只管吩咐。” 方应物谢过,此后便分别了。方应物独处时,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在偏厅时的场面,听那徐达的意思,好像以为自己也上疏了似的,这问题出在哪里? 想来想去,八成是有人闹乌龙了!看到自己和一干同年会面,没有具体核实,便脑补自己肯定也上疏谏君!以自己的名声,只怕没人觉得自己会看着天子失德而无动于衷罢! 想当然害死人哪,这真是此身总为名声累,方应物唏嘘不已。那么自己到底是因为父亲被迁怒,还是因为乌龙才进来的? 忽然外面有几声响动,有人呼道:“方先生!徐百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镇抚司(下) 想从方应物所被关押的地方通往外界,只有一条狭窄阴暗、两面都是高墙的夹道,夹道的另一端在正常情况下都是大门紧闭的。 方应物听到呼声,便看到徐百户从夹道门口闪了出来,因为小道太狭窄,他的官服上还蹭了点墙灰。 方应物淡淡的问道:“徐大人若要审问,去公堂便是,何须亲自前来?” 徐达向后面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随进来,便在院中石头上坐下,“我欲与你细谈一番。方才我使人去了通政司查询奏疏底册,得知你确实没有上疏” 方应物便道:“既然如此,还留我作甚?”徐达嘿然一笑,“虽然有误,但却非是在下请你前来,乃是天子请你!你埋怨在下也无用!” 这话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此话怎讲?” 徐达详细的“却说圣上朱批奏章时,看到了令尊的上疏,当即龙颜大怒,要下旨发落令尊。不过被左右太监拦住并劝道:方清之已经下过一次诏狱,若今次再下一次,反而是成全了他的名声,陛下何苦如此! 又有人劝道:方清之以气节闻于当世,名望素著,若随意抓捕只怕朝臣人心不服,反弹尤甚,变得更为棘手。 如此圣上犹豫片刻,却负气道,拿不了方清之,还拿不了他的儿子么?那方家父子各自分头串联同道,实乃一丘之貉!方清之奏疏如此,方应物只怕也差不多,治他个妄言邀誉之罪!” 方应物虽然有所猜测。但听到真相时,仍然惊愕无语。自己还真是替父亲挡箭收拾父亲震动太大,就拿自己这当儿子的出气。顺便用来敲山震虎,警告父亲。 从策略上而言,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敢情连天子都下意识以为他方应物已经上疏进谏,以此罗织罪名摆了个大乌龙。 方应物愤怒的指着徐百户骂道:“我有没有上疏,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么?尔等厂卫、内监枉为天子耳目和左膀右臂,都是吃白饭的吗,朝廷养着尔等有何用处!” 徐达虽然被当面骂的不爽,但也没法子,总不能去骂天子老糊涂罢?厂卫、内监不背这个黑锅谁背?只能辩解道:“一日之间。风闻上疏者百十人,内廷哪能一一详览?误认你在里面也情有可原!” 好罢,凡事皆有两面,也不完全是坏事。方应物觉得自己可以拍着胸脯说一句,洒家从今也算下过诏狱的人了! 再出去后去混社会,陡然就高人一等了!父子双魁元,一门两进士算个什么,这年头的新标杆是父子两诏狱! 同时方应物忽然又意识到,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了。别人摆了乌龙。耐心纠正就是,但天子正在不爽的心情下摆了乌龙,谁能去纠正?纠正了让天子更不爽么? 或者说,有什么法子去纠正?一个不好。就有可能惹得天子更加恼羞成怒、干脆错上加错、将错就错。 不用怀疑这一点,至高无上、理论上权力无限的君权是不能用二十一世纪的人情律法来揣测的。做皇帝的,不想认错就没人能逼他认错。除非发生了天变。 方应物又想起成化末年一个官场乌龙故事,有位言官上疏小小的劝谏了一下天子。却因为该大臣名字和天子很讨厌的毛弘有点像,被天子误认为是毛弘。便降下九天雷霆,找了个借口直接廷杖并贬斥三千里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徐百户又开口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想必你也明白其中棘手之处。镇抚司奉诏将你拿来,总要向天子复奏,至于怎么复奏,全在我一念之间。” 方应物顿时皱起眉头,“你这是威胁我?” 徐百户呵呵笑道:“不是威胁,只是阐述一个事实!此案既然由我审问,我既可以为你好言开脱,助圣上消气;也可以在其中添油加醋一番,最后火上浇油也不是难事,圣上可不是喜欢认错的人。” 方应物冷笑不语,只是看着徐百户,他葫芦里卖的药只怕很快就要揭晓了。 果然听到徐达继续说:“常言道,女人如衣服,闻君内室有美妾王氏,通州客舍中曾惊鸿一瞥,时常念想,不知肯割爱否?” 居然还在觊觎自家爱妾!闻言方应物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你不过是万氏一家奴,献妻卖身侥幸沐猴而冠、窃居禄位,人所共不齿也!难道以为天下人如你这般毫无廉耻么!” 如果放在一两年前,有人当面如此辱骂或者议论,徐百户早就玩命了。但时间长了,丑事渐渐传开,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同时方应物身份也不是一般,天子并没有下诏可以用刑,指挥使万大人也没有下达可以动手的暗示。真要出了事情,他徐百户也吃不了兜着走。 故而徐百户忍住气,用自以为很诚恳的语气说:“听闻你就要成为相国家乘龙快婿,何必在意一小妾?再说我并非索要,而是拿别人交换。 你看杜三娘子如何,我可以从教坊司将她除籍并送到府上,这种事你办起来多有不便,但对我却不难!你与她也是有过交情,此女相貌情趣不亚于你那小妾王氏,甚至犹有过之,总不叫你吃亏罢!” 杜三娘子?方应物愣了愣,那的确是一个爽朗妩媚、婉转承应叫人着迷的女子,印象深刻。不过方应物仍然狠狠地挥袖道:“令人作呕,勿复多言!” 徐百户忍到现在也有些怒了,“我敬你也算个名士,故而以礼相待!阁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地乃是诏狱,你以为你那相国老丈人管得了锦衣卫么!” 方应物张口要继续骂,却见徐百户转身离开,倒叫方应物莫名其妙。无论是动文还是动武,他总得划下个道道来,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又过片刻,夹道口那里红影一闪,又钻出个人来。身围一圈大红防风斗篷,顶上罩着兜帽,一时间看不清是谁。 等来人伸手将头上兜帽褪下,却现出一张白净的俏脸儿,不是刚才提到过的杜三娘子杜香琴又是谁?这把方应物吓了一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你怎的来了这里?” 杜香琴娉娉袅袅的对方应物福了一福,“奴家午后正在梳洗时,忽然有客人登门,自称锦衣卫官校并亮出腰牌。道是方公子入了天牢,问奴家想不想去探望,奴家心慌意乱,便随着来看了。” 方应物苦笑道:“你好糊涂!在下身陷囹圄,没什么好探望的,这里乃是不祥之地,虎狼环伺,你一个女人家真不该来,也不怕被人骗去么!” 杜三娘子上前几步,恳切的说:“先前几番承应欢愉,自从会元宴上一别之后,月余不见方公子,多有念想,乍闻公子进了天牢,于情于理怎能不来探望?纵然是被骗,总好过心忧郎君。” 方应物叹口气,一个美人如此主动,是男人也会被触动几分,只可惜这徐百户做事也真够不拘常理,竟然让杜三娘子当面来打动他,但是心中自有道义,有些事情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杜三娘子又问道:“奴家不明内情,不知方公子还能平安出去么?”方应物很客气的答道:“今上乃圣明天子,当不会因言废人,应该能罢。” 杜三娘子又是款款一拜,仰头道:“昔日公子春风得意时,呼朋唤友、广有宾客,眼中自然没有奴家这个贱籍女子,奴家默默远观便是。 如今公子为了道义落难于此,身边无人照理,奴家虽身在贱籍,但也知道公理二字。既然已经进来,愿在左右服侍公子,直到出狱为止。” 先不谈这是真心还是假意,就说在古代当名士,福利竟然这有这么好?方应物呆了呆,叹息着十动然拒道:“三娘子如此垂青,在下多谢美意了,只是此乃诏狱,不是说笑的地方,还是快快离去罢!” “公子!”杜三娘子因为被拒绝,难过的落了几滴珠泪,忘情的轻呼一声,扑到方应物怀中。 方应物本来下意识的想推开,但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伤人心,便没动作,任由她扑过来。同时想道,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女儿家呆在这里也多有不便,甚至还很有可能受辱于狱卒之辈,等会儿就让她速速走人罢! 此刻突然听到外面几声呼喊,又片刻之后,哗啦啦的从夹道里涌出一二十号人,一干彪形大汉中间却有个略显瘦小的身影。 此人头顶遮阳黑纱帽,身穿蟒纹红色曳撒,再细看,分明是齿白唇红、面貌俊美的少年。 这少年人目光灼灼的盯着杜三娘子看了几眼,轻轻的叹道:“哟!方公子进了天牢还有红袖添香,搂搂抱抱互诉衷情,不愧是一等一的江南风流才子。” 靠,汪芷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出现在这节骨眼上?方应物愕然,奋力与杜三娘子分开,下意识叫道:“我们是清白的!” 汪芷撇撇嘴,对手下挥了挥手道:“你们是否清白与我何干?带走!”(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四章 读书人的话 汪芷刚下了令,但想了想又重新对手下吩咐道:“尔等且带着这女子先出去。”如此小院中只剩了汪芷与方应物,看着状况,方应物便知道汪太监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汪芷向后面看了看,确认夹道口无人偷听,而后才对方应物低声喝斥道:“记得我提点过你,敢情你都当成了耳旁风?” 方应物记起来,当初那场会元宴之前,汪芷回京突然杀到时,仿佛对自己暗示过,杜三娘子有点问题。 还未等答话,方应物便又听到汪芷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们这种读过几本书、会写几笔诗词、长相还过得去的狗屁文人,都是色令智昏、见了美貌女子走不动路的又自作多情货色!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会被你们的名气和才气折服,会对你们崇拜的五体投地、死心塌地、床上床下鞍前马后?” 一连串不大好听的词从汪芷嘴里不停的往外跳,方应物微微皱眉,忍不住挥挥手:“慢些,慢些说,你先喘喘气再说。” “还说个屁!看你的样子,面对娇滴滴的美人投怀送抱,只怕被迷得神魂颠倒上当受骗也不自知!” 方应物感到自己比窦娥还冤,他到底做错什么了?又不是他主动把杜三娘子找来的。“等等,你这都是无中生有,直到你进来时为止,我做出任何承诺,没有上任何当、受任何骗!” 汪芷冷哼一声,“你们读书人的话就是嘴硬!就算现在还没有,再等一会儿也必定有了。莫非你还觉得我来的太早。耽误了你的猎艳好事?” 无中生有直接变成有罪推定,方应物觉得与汪芷讲理是个很困难的事情。无奈的拱拱手问道:“那就多谢厂督出手相救,就算在下上当受骗。那总要让在下当个明白鬼,上了什么当,受了什么骗?” 汪芷对方应物这个态度还算满意,点点头道:“杜香琴是锦衣卫镇抚司的密探,当初就是用来勾搭次辅刘珝家那不成器二公子的!” 方应物愕然,这个消息可真是够诡异的!敢情不是刘二公子乒教坊司妓家,而是杜香琴一直骗着刘二公子?“为什么?锦衣卫有什么必要与次辅刘阁老过不去?” 掌握秘密的汪芷优越感十足,故作不屑道:“这么点事你都看不明白?不是锦衣卫与刘次辅过不去,而是万家与刘次辅过不去。其中关联。你自己想罢!” 方应物稍加思索,便理清了其中门道。万家?首辅万安是万家,还舔着脸认了万贵妃当亲戚,锦衣卫掌事指挥使万通是万家,与万贵妃是亲姐弟。 万安与刘珝势同水火,那么万通在后面帮着使阴招实属正常,用品行不端的刘二公子为突破口更不奇怪。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心惊,这朝争看似堂堂正正阳谋居多。没想到背面竟然也有如此阴暗的手段!历史书上可没写到这些! 汪芷又补充道:“这棋子本来准备在关键时刻抛出来的,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结果在前月误打误撞的把事情闹大,被迫提前动用了,虽然把刘次辅修理的灰头土脸。但毕竟没有致命” 方应物又醒悟到,难怪第一次见面,杜三娘子就如此交底。把刘二公子的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的底细全交代了,敢情也是为刘二公子埋地雷。只是没想到。后面出了些意外,将事情闹大了。大概这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那她今天找到我作甚?好叫人迷惑不解。”方应物很“天真”的问道,不是他故作天真,而是因为这样与汪太监说话比较省心省力。 果然,汪芷再次不屑的冷哼一声,“专骗你们这些糊涂色鬼的!在次辅家二公子那里,戏演不下去了,便找到你这另一个阁老的未来女婿身上,算是安插一个钉子。” 方应物无语,至于万家为什么想在刘棉花这边安插一个钉子,这样幼稚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了。老大防着老二,实乃天经地义的事情! 也难怪某首辅混的人厌狗憎,一换了天子便立刻当不下去了,他这为人处世完全没有政治品格,谁肯保他? 随后汪芷与方应物便从夹道里走出了囚禁人犯的小院落,却见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百十号人马,里外分作两圈人。 里面这圈人看到汪芷,便簇拥上来,保护性的围住。如此方应物便看得明白了,想必里面这圈人是汪芷带来的西厂人马,而外面一圈敢怒不敢言的则是锦衣卫镇抚司官校。 敢怒不敢言终究是敢怒不敢言,西厂缉事官军护着汪芷顺便夹着方应物向外行去,锦衣卫官校不由自主的让出去路,看着西厂公然将“人犯”抢走,并不敢阻拦。 到了外面胡同口,却见有人站在街道对面呼道:“方先生!” 方应物举目看去,原来是牛头马面二人,便对汪芷道:“那两位是在下熟识的人,大概有几句话要说。” 汪芷也看了看不远处二人,皱眉道:“那就叫过来回话!”方应物有点为难的说:“还是在下过去说话罢。” 汪芷笑道:“呵,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方便叫我听?那我和你一起过去听听。” 你太不见外了,知道什么叫隐私吗?方应物环视周围一群西厂官军,便打消了讲理的念头。走过去时,只能任由汪芷在后面跟着。 牛头马面二人见到方应物,便叫道:“方先生!你托我兄弟二人去西厂找汪公求救” 听到这里,方应物尚未表态,汪芷扫了方应物一眼,得意的“呵呵”一笑。 牛头继续说:“但那汪公架子也太大!在灵济宫周边寻了几圈,你说的那个酒家也去了,实在不得其门而入,就是见地下的阎罗王也没这么难!所以只能空手而回。” 方应物吃了一惊,回头对汪芷道:“你不是接到报信并来救人的?我方才以为你收到了他们两人的报信,然后才赶到。” “你们读书人就是想得美!镇抚司胆敢抢我西厂的差事,孰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是来亲自抓你回去办差的。什么报信不报信、救人不救人的,不知道!”汪芷一口否认了。 随后她又盯着牛头质问道:“你说谁架子太大?谁像阎罗王?” 牛头马面看着汪芷的穿戴相貌,又看看不远处的西厂官军,恍然大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起头。 遇到方秀才,准没好事,还说什么保举他们调入西厂升官发财,下辈子再也不能听方秀才的话了。读书人若可信,母猪也能上树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五章 如何是好? 话说汪厂督押回了方应物,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把人犯方应物丢给了手下一个叫韦瑛的千户审问。 而这位韦瑛韦千户是汪厂督的死忠亲信,汪厂督不在京师时,西厂事务都是由韦千户主持,向来以凶残著称。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此也不置可否,这更助长了西厂的气焰。 此次能让韦千户亲自出面问案,也算是西厂对方应物这个“钦犯”的重视了。“方应物!你不过是一江南书生,适逢天恩才有今日皇榜提名!你不思君恩,又为何要妖言惑众、上疏诽谤圣上?” 方应物听到这句貌似耳熟的话时,很是恍惚了一下。他看了看左右,再看了看前方公案处的韦千户,确定自己确实换了一个地方眼下正在西厂刑厅里面受审,并不是还在锦衣卫镇抚司。 但是眼前的韦千户与锦衣卫那边徐百户的问辞却几乎一模一样,让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番,你们厂卫问起话来都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么? 万般无奈,方应物只能重新解释一遍:“在下并未” 话才说半句,方应物忽然有所醒悟,在锦衣卫镇抚司是人在屋檐下,迫不得已装孙子,但在西厂还需要装?难道汪芷能把他打一顿?气节呢?节操呢? 如此方应物负手而立,昂首道:“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君臣之事。与西厂何干!” “还敢花言巧语!”韦千户怒喝道。野路子出身、靠着打打杀杀爬上来的韦千户可不像世享尊荣的锦衣卫官那样顾忌多多。 无论人犯是否有罪,韦千户向来是若不认罪便先严刑拷打。或者说反正是陛下点名拿下的钦犯,没罪也可以造出罪名。 韦千户毫不在意方应物的身份。对左右下令道:“先打三十杀威棍!叫他知道我西厂的厉害!” 当即有两人上前按住方应物,又有两个持棍执刑的上前要动手。这叫方应物大吃一惊,竟然要玩真的?忍不住斥道:“狗贼敢尔!” 话音未落,方应物便感到后背一阵子火辣辣的,伴随着一声闷响那棍子已经打了下来,随即又是一下子。 疼痛还没来得及品味,方应物不由得浑身惊悚,比起疼痛,这种惊悚才是最可怕的!西厂的严刑拷打岂是好受的? 他心里不由得暗叫“吾命休矣!”自己简直太高估某西厂提督的人品了!她居然全然不讲义气! 此时。旁边有个书记官慢慢悠悠的走到韦千户身边,悄悄耳语几句,然后便见韦千户脸色讶异,挥手道:“左右住手!” 方应物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汪太监还不算彻底没人性不过安排到这时候才叫停,绝对是故意的,女人的心眼就是小。 既然厂公关照过,那就不好动手了,如此韦千户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审下去。只能暂且罢手,上报了再说。 天色已晚,当夜方应物便被囚禁在西厂大牢里。虽然也享受了贵宾待遇,但不得不说。这里条件比老字号镇抚司差得远了。方应物看着床上一团烂茅草简直不能忍受,只得站在只有一尺长短的小窗下,对着月光长吁短叹。 忽然听到身后响动。方应物转头看去,原来是汪芷举着火烛独自进了牢房。他微微一笑问道:“皓月当空。明明如镜,厂督秉烛而来。有何贵干?” 汪芷蹙了蹙眉头,“别掉书包,有话问你!你当真没有上疏?”方应物如实答道:“没有,所以我是冤枉的。” 汪芷瞪着眼质问道:“混那你为何不早些说?”方应物想辩解一句“你又没有问我”,但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只管装哑巴不说话。 汪芷急的要跳脚,“我把你从镇抚司抢了过来,原来是抢了一个烫手山芋!难怪那边万指挥装聋作哑,故意放我抢人!眼下这可如何是好?” 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衣,谁先说穿了就是谁死。方应物同情的对汪芷点点头,“是极,是极,你们都是吃皇家饭的,总不能去对天子说,陛下你摆了一个大乌龙!” 汪芷看着方应物浑然不在乎的表情,气也打不出一处,“你看什么热闹?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呵呵呵呵。”方应物仰头卧倒在茅草中,双臂枕着头高声吟道:“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方应物念得是什么,汪芷完全听不懂,只觉得方应物这置生死于度外的傻大胆范儿挺潇洒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新科进士方应物在锦衣卫镇抚司和西厂之间兜兜转转的时候,消息也就传遍朝廷了,登时议论纷纷。 消息不停变化天子下诏拿人,方应物被捉到锦衣卫镇抚司了!方应物被提到更凶残的西厂了!方应物在西厂被用刑了 议论间多有大赞方应物有乃父之风的昔年方清之刚中了进士,当年便因直言进谏下了诏狱;而今年方应物也是刚中了进士,在皇榜墨迹未干时,同样因为谏君被下诏狱。真可谓是一门两进士,父子双诏狱,家风渊源、满门忠良也! 也有个别人品欠佳的人跌足叹道:“可恼,可恼,此次竟让方应物拔了头筹也!” 成化年间,在朝臣中不知怎的,兴起了以受廷杖、下诏狱、被贬斥为荣的风气这有可能是对昏庸天子和不作为宰辅的逆反心理。前有翰林四谏开风气之先,后有方清之继往开来,今又有方应物前仆后继 内阁大学士刘吉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是愕然了半晌。别人对此热点大加议论,刘棉花十分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几百封奏疏里,别人当然不会刻意去注意里面有没有方应物的奏疏,方应物又不是什么部院大臣。既然传言方应物上疏谏君,大家也就信了。 不过刘棉花身居中枢,所有奏疏都可以看到,他肯定要特别注意一下像方应物这样自己人的奏疏。他可以肯定,自己在内阁绝对没有看到过方应物的奏疏,也就是说,方应物并没有上疏。 除非方应物可以用密疏直奏天子,那样自己也可能看不到。但想想更不可能,方应物区区一个新科进士根本没有密奏的权限。 但确实又是天子下诏拿人的,想至此处,刘大学士哭笑不得,这女婿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次真不能怪他惹是生非了。 刘吉纵横宦海数十年,向来经验老道,善于装糊涂。但此时他作为一个明白人,遇到这等乌龙事件,也是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以预料的是,明天朝会有可能会热闹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都是方应物的错 又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一日,清晨时分,大明天子御奉天门,文武百官过金水河,惯例的早朝便开始了。 昔年英宗冲龄践位,三杨辅政当国,政务大权便归于中枢内阁,原先承担议事决策功能的朝会也渐渐成了摆设,礼仪性质居多。所以在当今的朝会上,不大会有太多君臣交流。 今上成化天子“玉音微吃”,不爱与人说话,对朝会这种走过场的程序还是比较尽责的。反正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话,只需认认真真的坐在宝座上充当神像。 奉天门里,天子升座,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完毕,有几位大臣奏报了一些事情,天子一概答道“是”,也有“知道了”或者“发部议”。 常规性进奏完毕,本该到了“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时间。但在此时,却有大臣出列,趋步上了奉天门下的丹墀,对着天子奏道:“臣请奏事!” 此人声如洪钟,众人注目望去,赫然也是一个名人,乃刑科都给事中毛弘。这位毛大人是科道官里的老资格人物,已经在六科十几年,十分敢言,号称发言论事数量朝中第一。 别的不说,成化四年那次群臣伏阙集体请愿,就是毛大人带头组织起来的,这可能是大明朝朝臣的第一次群体**件——当然以后就会多了...... 与方应物的便宜外公王恕一样,毛大人也是让今上烦不胜烦。宝座上的成化天子看到毛弘出列,忍不住皱起眉头。有点牙疼。 毛弘叩首道:“臣闻明君治国,必先广开言路。今方应物不过尽臣子之本分,何故因言而获罪?还请陛下宽纵褒奖!另恳请陛下罢斥方士僧道。以省冗费,以正人心!” 成化天子眉头皱的更深,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内阁大学士们。在朝会班位上,距离天子最近的人,除了太监、侍卫、侍班词臣之外,就是锦衣卫官和内阁大学士了。 别的文武百官都在广场上,唯有锦衣卫官和内阁大学士站在天子与百官之间的丹墀上,并东西向对立。 成化天子不爱说话,在朝会上出现非常规了状况时。一般都是由纸糊三阁老出面帮着天子打发掉,这也是天子信用他们的原因。 首辅万安瞄了毛弘一眼,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垂头静立。但次辅刘珝却出列奏道:“毛弘奏称方应物无罪,所言极是,那方应物敢言直谏,正气不可夺,伏请陛下三思毛弘所言!” 刘珝的奏对有点出乎意料,叫许多人未曾想到。他竟然替方应物说情?难道刘珝不是恨透了方家么? 只有另一个大学士刘吉脸色微微变了,刘珝这话简直就是把方应物比成另一个毛弘,在陛下面前透出这个意思,其心可诛!难道不知道毛弘是陛下最厌烦的人之一么? 再次。陛下现在还不知道他自己摆了乌龙,等到回过味来时,方应物怎么都不会好过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把方应物狠狠处罚了,再等天子醒悟过来时。总会有点内疚罢?刘棉花下定了决心后,便也出列奏道:“方应物年少无知。妄议朝政,非议圣上,狂悖无礼!绝不可宽待,当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刘珝闻言回首道:“祐之此言差矣!方应物年少为国,其心可嘉,怎可以刑罚处之?如此不怕天下士子寒心么!” 刘棉花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道:“叔温有所不知!方应物身为观政进士,还待选词臣,此时不潜心学习,对朝政横加议论,妄然邀名,若人人效仿,朝纲何存?此风万万不可长!” 旁人能听到这二位对质的,无不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如果没听错的话,现在的情况是,刘次辅拼命替方应物辩解,而刘棉花却力求从严处置方应物...... 刘次辅难道不是方应物的仇家么?另一方的刘棉花难道不是方应物的老泰山么?这两位大学士都吃错药了?还是互相换了身子,念着对方的台词? 唯一能出来打圆场的万首辅依旧闭目养神,两位姓刘的大学士便继续争论着。 “方应物是你的东床快婿,谁人不知?你不要因为害怕被连累,便故意陷害忠良之士,实在令人齿冷!” “吾乃内阁揆臣,自当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刘叔温你不要因为你我乃同僚,便替我这女婿开脱!” 旁人继续启动看戏模式,面对这诡异的一幕,谁也摸不清其中深浅,所以也只能看戏了。 宝座上的成化天子看着两人吵了一会儿,十分心烦意乱,本来期待他们出来平事,把毛弘的嘴巴堵回去,结果这两位出来后竟然耍起了把式。 如此天子便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猛然一挥袖子走人了。旁边太监连忙叫道:“退朝!” 回到内宫,又有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交上两份来自厂卫的密奏,天子命其拆开,展眼看去,却见一份是锦衣卫的,一份是西厂的。 锦衣卫的密奏中,弹劾西厂公然去镇抚司劫走人犯,实在胆大妄为坏了规矩;而在西厂密奏中,则反过来弹劾锦衣卫镇抚司勾结内官、擅权越界,侵犯本该属于西厂的职事。 两份密奏互相攻讦,两边都是得用的爪牙耳目,这再次让天子感到心烦。 成化天子本性贪图安逸,最喜清静无事,最烦无事生非,期待的是一团和气共享太平,所有麻烦事情都消失掉。而今天却屡屡为难,叫他很不痛快,不由得想道:“都是方应物的错!” 话说在今日,西厂并没有提审方应物,所以方应物只能继续在牢中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时候,又听到门声响动,再举目望去,却看到自己的好友项成贤走了进来。 正枯燥的方应物连忙从茅草床上一跃而起,惊喜的问道:“项兄何以到此?”项成贤见礼道:“受诸同年所拖,特意来看望方贤弟!” 方应物奇道:“西厂怎么肯放你进来?”项成贤答道:“我也听说过,西厂如同龙潭虎穴,十分难进,更难出来。怎么我一到此,报上来意,便一路通畅的被带了过来见你?奇哉怪也。” 这个问题,方应物真不好解释。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讪讪的说:“我何德何能,敢劳诸君挂念!实在万分羞愧。” 项成贤摇头道:“不过话说回来,方贤弟你这次的事情实在不地道,竟然背着我等偷偷上疏!将我等全蒙在了鼓里。” 方应物闻言便是一呆,他刚才所担心的就是这个。之前他当众口口声声不上疏,但现在众人都以为他偷偷上疏了,岂不成了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两面三刀的小人?关键在于,这个质疑实在不好回答...... 项成贤忽然哈哈大笑,拍着方应物肩膀道:“看你这委屈的表情,方才都是说笑,方贤弟不要介怀!你的心思,我们都明白的很。” 我有什么心思?方应物在心里默默的反问一句,虽然他很想问出口,但暂时只能不明觉厉,言多必失啊。 “想来方贤弟当时已然有了为国死谏、慨然赴狱的想法,只是不想连累我等,所以才背着我等自行上疏罢?方贤弟的情操实在令人钦佩,我等不能不叹服!” 呃......面对这些强大的脑补,方应物无言以对,这样解释都可以? 若一个人抢到了道德制高点,那他无论怎么做,在别人眼里都是正确的......甚至还有人帮你进行脑补和解释。 方应物话很少,项成贤只道是紧张,便宽慰道:“方贤弟且安心在此,今科同年无不奔走相告,诸君一定要把方贤弟从西厂营救出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你在想什么 送走了项成贤,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仅有一道巴掌大小窗口的牢中也渐渐黑了下来,方应物又恢复到了百无聊赖的状态。 坐诏狱的荣誉感和新鲜劲儿一过,剩下的就是无聊了确实很无聊,连个提审都没有。这时候即便给方应物一本四书五经,只怕他也能津津有味的翻看了。 正当方应物闭目养神胡思乱想时,忽然听到几声响动,眼皮微微亮了一亮。他睁开眼看,便昏暗的光线跃入眼中,再细看,便见汪芷又举着火烛出现在门口地方。 与昨夜不同,这次汪芷另一只手还提着食盒。牢中有一张简陋的破桌子,汪芷便将食盒丢在了桌案上。打开后,里面有酒食。 方应物目光随着食盒转来转去,心里已经是波涛起伏,自家何德何能,敢劳驾御马监太监兼提督西厂亲自来送牢饭?纵览大明史书,有厂卫大头领亲自给犯人送牢饭的记录么? 汪太监开口闲聊道:“今日我闲来无事,便去宫中转了转,顺便打探了点消息。你这状况确实不大妙。这次皇爷真恼火了,我看是没什么法子转圜。” 方应物试探道:“厂督此话过了,在下区区一介儒生而已,何至于此?” “话要从头说起,当初皇爷之所以准了你父亲入东宫的提奏,是因为你们父子名气不错,便存了几分拉拢你们父子的心思。说透了,就是皇爷想收买人心,让你父亲感恩戴德。将来也好作外朝助力。 你也知道,皇爷最厌烦外朝言官多事。那几个有名的刺头都是记在内宫屏风上的,当年你父亲也在其中。只不过这三年来。你父亲略显沉稳,皇爷便误以为改正了。 在皇爷心中,已经是施恩与你家了,刚送了一个东宫侍班名位没多久,但你家却依旧不识好歹,这次还率先跳了出来指手画脚,简直就是忘恩负义,能不让皇爷大为恼火么?” 方应物不由得仰天长叹。说来说去,就是天子对“辜负圣恩”的父亲恼怒。又担心拿下父亲震动太大,而且还有点自打其脸的意思,便拿自己这软柿子撒气呗,只不过在过程中摆了一个乌龙而已。 果然是每一个伟光岸身影的背后,都有一个或一群屡屡倒霉的亲属吖! 汪芷自然是体会不到方应物那小悲愤心情,很绝然的说:“何况你这事引发争吵又惹得皇爷大为烦心,又关系到皇爷的脸面问题,没人能帮你开解。总而言之,成了一个死结。我看你这次很难过关了!” 随即汪芷拿出酒壶和酒盅,斟了两杯酒,“我做人向来恩怨分明,你助我立下大功。但此次我无能为力,唯有用杯中酒表明歉意!” 汪芷举了杯,但方应物久久没有应答。他先是迟疑的对酒杯端详片刻,又狐疑的看了看汪芷手里的酒杯。突然来敬酒。难道想送自己上路再细细一想,自己在牢中“暴疾”挂掉似乎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冷场片刻。汪芷冷哼一声,将两人各自面前的酒杯换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对方应物示意。 方应物再次看了看汪芷手里的空酒杯,又盯着换到自己面前的酒杯研究,这换酒杯的举动是不是也早在别人算计之中呢? 冷不丁的,新换到方应物面前的这酒杯又被汪芷抄走了,同样被她一口饮尽,并亮出了杯底。 方应物抬起头,见汪芷满脸都是浓浓的嘲讽,很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不得不加倍小心啊。”随即他也主动斟满,敬酒道:“多谢厂督盛情,请!” 汪芷微微蹙眉,她没什么酒量,也不大喜欢饮酒,但还是再次饮尽了。头略有眩晕,不过还算清醒。 方应物还是有几分尴尬,又起了话头道:“我这事真是死结?那总该有个说法,难不成要将我在天牢关一辈子么?还是拉出去斩首?” 汪芷恶狠狠的答道:“杀你是不会的,按惯例大概会发配贬斥。蛮疆绝域,山高路远,唯有祝你一路走好,到了烟瘴之地后还能活着回来!” 这方应物仿佛看到了杨慎、王守仁等“后辈”在向他招手那也实在太辛苦了。 吓唬完方应物,汪芷又试探道:“你难道没有其余想法?难道受了这不明不白的冤枉,你心里就服气?” 方应物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心里不服气又能怎样?” “我观你淡定如常,你肯定有主意罢?” 方应物凛然道:“君子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前贤曰,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呵呵呵呵”汪芷轻笑几声,“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实在没办法时说的话吧?人但凡要有一线机会,谁又肯坐困愁城。” 不等方应物表示不满,汪芷又道:“再则,若是你父亲那样的人说出这种仗义的话,我倒是相信。至于你就算了。” 方应物忿然道:“你何以小觑我?” 汪芷很有把握的说:“就凭你刚才那小心翼翼、千堤防万堤防的模样,我就能看得出来。如果你已经心死如灰的绝望,肯定对周围得过且过的不太在意了。 而你刚才偏偏处处疑神疑鬼,这么说明了你心中定然还有什么希望,所以才会加倍小心翼翼的保住自身,免得阴沟里翻了船!说罢,你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方应物大惊失色,汪芷向来是简单粗暴的风格,或者说做事懒得费心思,并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今天竟然如此反常!他忍不住失声问道:“厂督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 汪芷怒道:“这是你那孙家小情人说的!她说方相公面临危难时,若心有定计便会淡然如常,若没了主意时,慌乱起来比谁都惶惶然。” 方应物很出乎意料,一时间愣了愣。 汪芷便语含威胁道:“说起这孙家小娘子,自从得了个夫人名位,仿佛有不少人想来提亲啊。”(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公公?女人? 话说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一番,这汪芷真是求知欲过强的死脑筋!自己有什么自保的打算,与她何干?她只当好她的厂督就行了,来这里问东问西有什么意义! 方应物也确实有底牌没打出去,只不过这张底牌需要极度保密,一旦稍有风声走漏,就完全失效了。就是连至亲之人也不便说,何况汪芷? 方应物苦恼的坐在破床床沿,抱着头冥思苦想,自己应该怎么打发掉死缠烂打的汪芷?看着方应物死也不想说的模样,汪芷两眼放光,兴奋的脸色发红。 她愈发断定方应物定然成竹在胸,一个连天子都能摆平的主意,或者说能让天子让步的主意,那其中包含的好处简直不可计量!特别是对她这种完全靠着天子吃饭的人。 想至此处,汪芷大摇大摆、礼贤下士的一屁股坐在旁边,拍了拍方应物肩膀,然后很亲密的勾肩搭背道:“君若有富贵,何不共享之?必不负君也。” 挨得太近,一点酒气直接从汪芷的嘴里钻到了方应物的耳朵里,叫方应物打了个激灵。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前年在榆林时候,汪芷遇刺,自己误打误撞扑了她一次时的柔软触觉。 一定是因为两日不近女色,所以产生了遐思和幻觉!方应物不动声色的向远处挪了挪,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厂督是有身份的人,且放尊重些!” 对方应物的避嫌之举,汪芷不以为意。循循善诱道:“你难道对我不放心?你尽可以去打听,我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方应物一阵恍惚。确实有点矛盾。从传闻和史书上,眼前这位厂督算得上胡作非为、臭名昭著;但现实里接触。又觉得此人除了有点喜欢刨根问底的八卦性格之外,十分直率和讲义气,不大喜欢玩弄心眼,别有一番人格魅力。 像新封威宁伯王越这样的人,也能死心塌地的跟着汪芷混,莫非有这种原因?相传王越王大人也是性情豪纵、不拘小节的人,号称本朝最像武将的文臣。 汪芷借着酒意又狠狠的勒了一下方应物的脖子,直让方应物两眼翻白,“你弯弯绕绕的到底想什么?给个痛快话罢!” 你有点形状好么?方应物喘不过气。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鬼迷心窍、鬼使神差的悄悄伸出一根小指头,轻轻的在对方胸部区域柔软处点了点 “啊也!”汪芷轻呼一声,像是触电一般,整个身子“嗖”的急速蹿了起来,双眼愤怒的要喷出火。 方应物尴尬的笑道:“原来你没有喝多,我还以为你觉察不到呢。话说你的酒量真不行,想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喝多了” 啪!汪芷抡起手掌。结结实实的给了方应物一记耳光,怒斥道:“我认你算个可结交的友人,你却当我是什么人?” 方应物捂着脸,无奈苦笑着低声道:“做朋友这种话就先不必说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此刻到底是以公公身份,还是以女人特别是美女身份来与我说话的?” 此刻在方应物面前是公公?还是女人?一时间汪厂督的思绪有点混乱了对了,还是美女?这小白脸书生竟然说她是美女? 方应物见状摇摇头。这汪芷的自我认知特别是性别认知确实存在问题啊!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时,门外有人高叫道:“厂公!东厂来人。道是奉诏到此!” 东厂?汪芷连忙收敛心思,又用利刃般的目光狠狠剜了方应物一眼。昂首走出狱门。方应物虽然不知道东厂找汪芷作甚,但并没放在心上,回了茅草床准备休息。 忽然听到门外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方应物按捺不住好奇,便蹑手蹑脚的走到狱门处,隔门听着外面响动。 便听得汪芷呵斥道:“你们东厂胆肥了?敢从我西厂要人么?尚铭在哪里?”这几年,东厂被西厂压得死死,几乎就成了西厂的附属,东厂提督尚铭在汪太监面前也只有被呼来喝去的份。 另有一人低声下气的说:“汪公息怒,小的们焉敢有此胆量忤逆汪公!只不过圣命难违,叫我们东厂立刻提审方应物,故而不得不来,我们东厂的尚公也毫无办法。至其中缘故,我等实在不知!” 沉默片刻之后,又听汪芷恨恨道:“这次西厂与锦衣卫闹了一场,争来夺去的让皇爷不满,倒叫你们东厂出头了。” 另一人赔小心道:“汪公说笑了,估计皇爷也是不想两边为难而已,我们东厂又哪里算的上出头。” 方应物还正在听时,忽然哗啦作响,狱门被打开了,七八个陌生汉子在门口围成一圈,领头者对方应物道:“方先生,有请移步往东厂!” 脸上一道掌印的方应物傲立门中,淡淡的说:“你们厂卫什么时候推出了两日三地游业务?在下虽然年幼识浅,但换了东厂也不惧!” 消息传了出去,在朝中又有点小轰动。本朝立国以来,下诏狱不算稀罕,但像方应物竟然连续换了三个地方,厂卫衙门全都经历了一遍的情况实属破天荒。 想来必定是因为方应物在狱中一身正气、信念坚贞、铁骨铮铮,所以一开始的锦衣卫奈何不得才换了西厂,而西厂也奈何不得,又换了东厂!一身转战三大狱,正气当为天下法,伟哉! 在锦衣卫是徐百户审理,在西厂是韦千户审理。到了东厂规格更高,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尚铭尚公公亲自出面审理了。 尚铭咳嗽一声,开场先转圜道:“数年不见,方公子风采依旧,不过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今日非我审你,而是代天子审你,还请见谅!” 随后便大喝一声,拍案道:“方应物!你不过是一江南书生,适逢天恩才有今日皇榜提名!你不思君恩,又为何要妖言惑众、上疏诽谤圣上?” 又是这句方应物万般无奈了,拱拱手道:“尚公!能否换个台词?”(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章 厂卫 尚铭执掌东厂多年,还真没见过方应物这样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甚至会反过来调侃他的人犯。事有反常必为妖,以他小心求全的性格,不由得收了几分气焰,问道:“此话何讲?” 从这细微之处,便可以看得出成化年间西厂与东厂的差别。汪太监的西厂对官员是说抓就抓,说打就打,飞扬跋扈肆无忌惮,处处以天子爪牙、反腐先锋为招牌。就连方应物一不留神,也挨了两棍子(外加一巴掌)。 尚铭执掌的东厂在朝中相对低调一些,主要精力用于敲诈勒索民间平民富商,很少与官员权贵过不去,属于闷声发大财的典范。当然也导致天子更喜欢用“能力更强”的西厂,而东厂就居于西厂之下。 却说方应物面对尚厂督的询问,并没有直言,只答道:“尚公不妨差人去镇抚司、西厂询问,想必一问便知。”尚铭沉思片刻,迅速派了心腹之人分头前往锦衣卫镇抚司询问和去西厂请示。 等待半天过后,前往镇抚司的人回话道:“此去镇抚司见到了万指挥,但其人顾左右而言他,对此案避而不谈。” 又过了一会儿,前往西厂的人也回话道:“此去西厂一无所获,汪公拒而不见,端的是无礼之极,根本不把我东厂放眼里!” 尚铭没空生气,只是狐疑万分,以他的混迹厂卫的经验当然能觉察出,其中必有诡异之处。难怪这案子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东厂。不是锦衣卫和西厂忽然大度放权,而是他们大概也不想管麻烦事。 涉及到天子的事情。那绝对没有小事,谨慎再谨慎绝对没错。问题是麻烦出在哪里?尚铭抓了破头也猜不出来。 向来自负心思慎密的尚公公忍不住长吁短叹。难道自从借种养了小宝贝干儿子后,智商急剧下降了?终归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尚公公也赶到牢中去,准备套套交情从方应物嘴里询问出内幕。 却见得方应物蜷着身体侧躺在木床上,背对牢门,挥挥手高声道:“厂公居上台,我为阶下囚,互有嫌疑不便相见!请回罢!” 尚公公暗骂几句,转身离开了。这种清高读书人太多了。见了他们厂卫都像是躲垃圾一样,唯恐一接触就沾上臭气。遇到这样的人,那连半句话都不用废了,说多了都是自讨其辱! 耳边听到脚步声远去,方应物猛然翻身坐了起来,盯着牢门愕然无语。自己只不过摆了摆姿势,怎么尚公公真的就走了?他连欲擒故纵之计都不懂么? 这东厂提督也忒窝囊了,难怪不成样! 尚公公当然不明白方应物所思所想,等他走出大牢时。左右随从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尚公公便吩咐道:“前往万指挥府上!” “厂公不可!”左右随从轻叫道。 论起历史,锦衣卫自然比东厂久远,但当年东厂之设就是为了钳制和控制锦衣卫,所以在厂卫系统里东厂地位比锦衣卫要高。甚至有时充当上司角色。 更何况东厂提督按照惯例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论江湖地位几乎与文官系统的内阁大学士相当,在正常情况下。厂督地位远不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所能比的。 所以若东厂提督有事,理论上大可将锦衣卫指挥使召唤过来询问;若东厂提督亲自登门造访锦衣卫指挥使。那无异于丢了自己的体面。就好像内阁大学士主动去拜访一名侍郎似的,只能是非常时刻的非常之举。 难怪尚铭左右随从都惊叫劝阻。这就是主辱臣死的道理,谁能看着自家主人委屈自己而无动于衷? 看着左右神色悲愤,尚铭无奈的轻轻叹口气。理论是理论,但现实终究是现实,哪条大明律上也没写着东厂比锦衣卫高,只是传统和潜规则而已。可一旦遇到了更强的潜规则,那就只能低头了。 说白了,厂卫系统谁强谁弱只看一点谁和天子关系更紧密。在当今,气焰滔天的西厂就不提了,那汪直简直就像是天子的私生子似的,为所欲为的胡闹也没人管;只说这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也不简单,乃是宠冠六宫万贵妃的亲弟弟。 不客气的说,万贵妃这老女人能做得了天子一半主,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确实就是如此。他尚铭身为公公,即便拥有与内宫关系亲密的优势,但能比得了万贵妃的亲弟弟? 所以身为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尚公公不但被西厂当孙子使唤,就是在锦衣卫万指挥那里,也越来越弱势。若不折节登门,能从万指挥嘴里得到干货么? 东厂提督亲自到访,万通自然也不拿大,出迎道:“尚公公连夜前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又请尚铭登堂入室,上了茶水,问道:“厂公有何贵干?只修书一封吩咐即可,又何须亲至。” 尚铭便问起方应物的事情,万通闻言笑道:“厂公有所不知,那方应物之事确实别有内情”尚铭听完后惊愕不已,没想是天子犯了个糊涂,这下可有些棘手,真是个烫手山芋! 若屈打成招,可那方应物也不是好惹的,身后撑腰之人也不弱,又是舆论激扬的核心人物。一旦外朝百官结势抗争,天子为了息事宁人,无可奈何说不定就要把东厂推出去牺牲了。 若是消极对待要知道君无戏言,天子让你这家奴办事,你却做不到,那就可以去死了。伴君如伴虎,君心最莫测,一丁点儿变化就可以天翻地覆。 万通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又让尚铭发了一会儿呆,“其实方应物的事情是小事,让西厂去担待就可以了” 尚铭目光闪了闪,与万通对视,方才他这句话的重点不是“担待”,而是“西厂”,他想做什么? 锦衣卫指挥使万通轻笑道:“怎么?如今人言厂公,都知道是西厂的那位,你这东厂的不嫌窝囊么?但请放心,成不成不好说,但要说立于不败之地,那还是没问题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章 欺负老实人 如今形势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东厂提督尚铭纵然心里有点不服气,但面对汪直的积威也无可奈何。他的心态更像是自暴自弃,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敲诈富商捞银子上面,其他事情都任由西厂为所欲为。 在背地里时常有人指指点点说,尚铭尚公公简直就是东厂成立以来最窝囊的厂督。虽然尚公公也有所耳闻,但毕竟没人当面这样说过,也就故作不知。 今天指挥使万通当着面揭破了这层窗户纸,直接把“窝囊”两字摆到了桌面上,叫尚公公一时间脸面挂不住,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万通的心思昭然若揭,尚铭要看不透也就不配当东厂提督了,无非就是想“联吴灭魏”而已。不过一想到西厂的凶残,尚铭不能不掂量一番。 见尚铭有所意动,万通趁热打铁劝道:“西厂横行多年,如今宫中朝中对西厂不满者甚多,人心所向有何虑哉?重重合围之下,好比当年西楚霸王,纵然力拔山兮气盖世,面对十面埋伏也只能自刎乌江。” 尚铭身为东厂提督,自然不用万通来给他做形势报告,只问道:“万大人方才所言,立于不败之地是何意?” 万通笑而不语片刻,然后再次打包票道:“尚督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就算所谋不成,但我也有法子让汪直自顾不暇,你我仍可安居不动。” 尚铭暗想,位置到了万通这个地步,总不会空口白话罢?东厂一家当然不如西厂。若东厂和锦衣卫联手 按下锦衣卫与东厂两家大头目的密谋不表,却说方应物见自己摆姿势真把尚铭赶走。便也没有多想,只在牢中闷头大睡。尚铭走人就走罢。若在牢中和东厂提督密谈,谁知道传了出去别人怎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个厂督是另一种情况)。 可叹方应物浑然不知道自己扇动了小蝴蝶翅膀,无意中把另一个厂督坑了一把 如果不是他摆姿势,尚公公就不会折节去找万指挥打探情况;如果不是看到尚铭居然能放低姿态,万指挥也就不会大胆与尚公公谈话;如果没有这次谈话,万指挥就很再难找到勾搭尚公公的一起对付汪太监的合适机会,毕竟人心隔肚皮。 到了次日,天光放亮。但牢中依旧昏暗。方应物正在半睡半醒时,却被东厂番子喊了起来。不由分说,便被带到了大堂上。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高居公案后面的仍然是尚铭,便抱拳道:“今日继续问案否?”尚铭大喝一声,“公堂之上肃静!你这钦犯,没问到你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掌刑侍候!” 方应物愣了愣,这尚公公气势态度与昨日明显不同。难道一夜之间便能脱胎换骨了?正琢磨时,又听到尚铭再次喝道:“底下人犯听着!你在西厂时数次与人密谋,密谋的是什么?” 这是歪楼!方应物忍不住辩解道:“敢问厂公,在下以何罪名下狱?厂公所问之事与在下罪名何干?” 尚铭狠狠拍了拍公案。斥道:“既然进了东厂,问什么由不得你!还不速速招来!” 风向不对啊方应物不禁陷入了沉思。什么数次与人密谋?指的是汪芷单独进牢中与他密谈的事情?这事儿也能传到东厂?尚铭想故意牵扯汪芷出来? 尚铭见方应物没答话,便对左右吩咐道:“左右何在?人犯若敢抵赖。即刻大刑侍候!” 厂卫里果然真够黑的!方应物大怒,抬头道:“此乃欲加之罪!天子命你审理。审得是什么?厂公另安罪名,胡乱栽赃。妄图矫诏否?” 尚铭不想与方应物斗嘴皮子,那是以短攻长,横下心道:“左右动手!打到招供为止!” 眼看着要动真格的,方应物头皮发麻,有点色厉内荏,对尚铭高声道:“吾乃今科会元、待选官身,若无天子诏谕,谁敢用刑!” 尚铭迟疑了一下,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天子虽然把方应物下了诏狱,但并未或明或暗的许可用刑。自己现在这审问算私下里做主的,如果一着不慎,要把自己牵连进来了。 正当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迈进了大堂中,惹得众人纷纷注目。能随便闯进东厂大堂的人,绝非一般人。 果然见这太监对着尚铭喝道:“东厂尚公何在?有上谕!”尚铭连忙从公案上滚了下来,一干人等迅速匍匐倒地接旨。 那传旨太监便高声道:“上谕:尔处置方应物,须得从重、从快、从严,不得拖延!” 在场的方应物大惊失色,这他娘的是严打吗?天子竟然想下狠手了,这又是哪一出? 尚铭则是大喜过望,真是瞌睡时掉下个枕头!天子口谕虽然没有明说允许他用刑,但起码给了他一个借口,可以让他自行领会精神。而且还可以看出,天子显然是对方应物真怒了,把握住这个大方向,用刑不用刑这些细枝末节就无所谓了。 只是不明白天子为何忽然又传了这么一道口谕?尚铭起身后,对传旨太监询问道:“今日有何变故?为何皇爷急忙传旨到此?” 尚铭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这点面子还是有的,那传旨太监如实答道:“今日早朝,有刑部主事林俊上奏,请斩方士李孜省、邓常恩和僧人继晓,并请释放方应物!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廷杖了林俊,并命传旨到东厂。” 方应物一直在侧耳倾听,听到这里时,心里简直像是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什么叫猪队友,这就是猪队友!请斩?这是能随便说的么! 这林俊林主事是父亲的同年好友,时常登门往来的,自己也见过在历史上林俊就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险些气得成化天子破了杀戒,幸亏得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力保,他才拣了一条小命。 但那都是两三年后的事情,方应物万万想不到,在当前这个节点上,林俊忽然跳出来冒死进谏,顺便还把自己连累了!现在情况很明显,天子被彻底激怒了,要杀鸡给猴看!自己就是那只鸡! 方应物被队友坑的一口闷气出不来,直想仰天长啸一番。林大叔你不要命是你的个人自由,但不要拖着他方应物这未成年人一起不要命吖! 送走了传旨太监,尚铭回转过来,对着方应物阴阴一笑,“底下人犯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招他与汪芷合伙在牢中密谋?那不可能,作死也不是这么作的!方应物想想便咬牙道:“在下不知自己有什么罪!至于厂公所问,乃无中生有居心叵测,在下更不需答!” 尚铭再次横下心来,喝道:“左右动手!打到招供为止!”虽然天子没有明言可以用刑,但天子的态度很明显了,即便自己是擅自动刑,也是帮天子出气! 方应物振臂高呼:“吾立身在此,阉宦敢尔!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随即他闭目待刑,仿佛引颈就义的模样。躲不过这关那只能就挺着了,熬不住时那再说!不知怎的,方应物脑中回荡着一句话:“鄙报虽穷,还是有几根骨头的” 此时此刻,剑拔弩张,义士遭难,群魔乱舞!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厂公慢着!” 随后又有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了大堂,对尚铭禀报道:“方才得到消息,有敕命诏书到了翰林院,诏许方应物免于教习,以庶吉士历事翰林院编修!” 什么?堂上众人齐齐震惊,这会儿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件任命,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尚铭高举手臂,正准备指挥动刑,闻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手臂也忘了放下来,举着手坐在公案后面发愣。 庶吉士也好,词臣也好,礼遇是高于一般官员的。从理论上来说,这也是天子近侍之臣,都是天子身边人,若无明确上谕,太监肯定没资格决定动手不动手。 其次,从影响力角度来看,堂下人犯是普通官员,还是一个“储相”,那是决然不同的 打了普通官员,大概也就招致此人亲朋衔恨;但若随便对词臣用刑,无异于是打所有文官的脸面,那简直就是与全体文官们不死不休了。西厂汪直或许能扛得住,自己能扛得住么? 第一次正式听到自己任职消息的方应物也怪异万分,这天子是神经病吗?前面一个口谕要严打,后面一个敕命任用为翰林院编修人格分裂的还是怎么了? 尚铭看了方应物一眼,总觉得此人在嘲笑自己。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被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推了出来当出头鸟?可是开工没有回头箭了。 但尚公公发现,自己实在不能再一次“横下心来”了。天子、西厂汪直、万通指挥使、方应物哪个也不是好相与的,都他娘的欺负他这个老实人,各方面压力好大 老实人也有火!想至此处,尚铭忽然狂暴的掀翻了公案,怒吼一声“我干!” 方应物目送尚公公退堂,十分不明所以,对旁边番子问道:“尚公公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急眼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章 我不介意! 不管怎样,今天这道关口算是过了,方应物抬手擦了擦冷汗。厂卫里黑得很,都不是善茬,在这里面刷声望需要冒很大的人身风险,若是穿越在嘉靖以后的时代,他方应物畏惧皮肉之苦,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回到牢中,方应物躺在破床上,回想起今天的遭遇,却仍有一个最大的谜团回旋在脑中。天子杀他给猴看情有可原,但同时还出现翰林院编修的任命就不可思议了。 在国朝,有坐牢时领到新官职的人么?方应物想来想去,暗暗猜道,莫非是汪芷“义薄云天”伸出了援手? 自己所认识的人里,若要找出一个能办这事的,那还真非汪太监莫属方应物忽然听到脑壳后面门声响动,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叫方应物很无语凝噎,大概又有人进来了? 别人坐天牢,往往是幽寂悬绝、内外隔离、消息不通,寂寞的要发疯;自己坐牢却不得安宁,天天有人骚扰这三尺牢房简直如同公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方应物懒洋洋的回过头去,却见汪芷站在门口似笑非笑,身着淡纱外衫,头顶三山小帽,脸上素面朝天,眉眼清爽利落。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方应物坐了起来,奇怪的问道:“厂督怎么到此?”汪芷不以为意道:“东厂大牢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何不可来的?谁又拦得住我?” 方应物哭笑不得,这不是别人拦不拦得住你的问题难道汪芷身上除了胆大妄为、杀伐果断之外。就没半点政治人物应该具备的品格么(讲义气应该不算)?他便只能反问一句道:“在下是钦犯,如今又不在西厂被拘。厂督不知避嫌否?” 汪太监小手一挥,豪气干云的说:“这有什么?无所谓避嫌不避嫌的!”方应物接口道:“你这话只怕太大意了!今日过堂时。尚公曾盘询你我在西厂密谈之事。” 汪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道:“尚铭大胆!”又对门外手下吩咐道:“速速去将尚铭叫来!” 外面却答道:“尚公称病回府去了,并不在东厂。”汪芷便对方应物恨恨的说:“尚铭胆敢窥伺我西厂之事,迟早叫他好看!” 方应物再次哭笑不得,汪芷也忒心直口快了,就算心里这么想,也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罢? 难怪历史上的汪太监短短一两年间便众叛亲离,遭到八面围攻后黯然垮台,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具体眼前这位汪芷身上,若就此垮了也挺可惜的,念及此方应物实在听不下去了,婉言劝道:“厂督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怕他什么?”汪芷对尚铭不屑一顾。 方应物又想到汪芷出手帮忙的义气,便苦心婆心劝道:“尚厂督今日首鼠两端、反复无常,背后必有他人怂恿,你应当查出此人再做定夺。另外。你还该先查一查西厂之事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如此方可除掉后患。 此外即便你有所不快,那也该存在心里,面上不动声色。更不要随意在口中吐露心声。正所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汪芷拍了拍方应物肩膀,表达善意道:“多谢忠告。你倒是有心了虽然不能将你放出,但若你在东厂这里受了委屈。尽可道来,我为你做主!” 方应物也很善意的回应说:“厂督言重了!若无你今日援手。我只怕要惨遭酷刑。”互相释放了善意,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 “哦其实这不算什么。”汪芷转而问道:“今日在大堂上,东厂的人没将你如何罢?” 方应物故作轻松的说:“眼看就要用刑时,忽然翰林院编修的任命消息传来,那尚厂督就难以动手了,只好暂且作罢,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说动天子。” 汪芷微微一愣后,便摆摆手道:“这个不值一提,只是顺手对了,你心里到底有什么小秘密?到底有什么底气?那日我一时失态,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便被东厂提走了,眼下能说否?”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方应物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她怎么还没忘掉这事,至于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的跑到东厂来问么?女人的八卦精神实在太执着了。 汪芷催促道:“不管我是为何而来,毕竟是救了你一次,不然你早被尚铭打到皮开肉绽了!事到如今若你还不肯言明,这做人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刁蛮女人了!方应物万分不情不愿的上前几步,身子靠近了汪芷,又将头伸过来,眼瞅着磨磨擦擦的就要贴上汪芷的脸颊。 这把汪厂督吓了一跳,向后连退两步避开了方应物,呵斥道:“你要做什么!”方应物正气凛然的说:“既然是秘密,当然在耳边悄悄说,不怕隔墙有耳么!” 汪芷直直的瞪着方应物,咬着牙抿着嘴,好半天才从口中蹦出一个字:“说!” 方应物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再次凑近身前,嘴巴贴近了汪芷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只让汪芷觉得十分痒痒。但她仍强忍着,为了方应物心里的那个秘密,一定要忍! 方应物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其实你是骗人的罢?根本不是你救的我,却在这里冒充功劳,不厚道啊。” 汪芷抖然一惊,方应物任命的事情确实与她无关,但她刚才看到方应物主动感谢自己,便灵机一动起了冒领恩情的心思,没想到被方应物轻易看出。 正当汪芷被识破而心虚时,她突然感到脸颊被叮了一口,猝不及防的没躲开,等反应过来时,脸面上还残存着湿气。意识到什么后,汪芷睚眦俱裂,指着方应物厉声叫道:“混账!我要杀了你!” 方应物慌里慌张的退到床边上,神色惶惶然。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在天牢中太过苦闷无聊了?牢中坐三天,母猪赛貂蝉?为什么看到她就忍不住调戏?这可不是女扮男装的邻家少女,这是西厂大头目! 不过汪芷骂了一句后,却突然冷静了下来,若无其事的说:“当然,你要如实交待一切,我就不介意!”(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二章 我不介意(下) 听到“我不介意”,方应物便松了口气,自己真是险些作死啊,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心态。幸亏这么熟了......熟不拘礼啊。 这汪芷追问不休,被自己连连揩油,却还执着不放,难道真要把自己这个好处分享出去?方应物开始考虑起汪芷的靠谱性......嘴上信口说:“厂督!你没发现你现今处境很危险么? 只怕你的对手们隐隐然已经有联手迹象了,你纵然有三头六臂,若不用心便很难抵住,败亡只在弹指之间!所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你却还在我这里逡巡不去,为旁枝末节纠缠不休,实在不为智者所取!” 汪芷闻言思量片刻,蹙眉道:“你想不想知道,这翰林院编修的任命是怎么回事?”方应物连忙点头,这算是他如今心里的最大谜团了。 “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出我是假冒的?自己先误会是我帮忙,后面怎么又看穿假冒了?”汪芷很不服气的问道。 因为她自觉刚才的演技已经达到了个人生涯的巅峰,连自己都快骗过去了,怎会轻易被方应物识破?自己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方应物得意的一笑,“因为据我所察,你做事比较率性,并不是会明目张胆挟恩图报、索要好处的人......正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 这是夸还是损?汪芷心脏跳了跳,微微一乱,这小白脸还挺了解自己的。 随后她定了定神,便也答道:“据我所知,你下诏狱之前。天子念及你的功勋和会元功名,的确有意破格拔选你为庶吉士并直接历事编修。而且敕书已经从宫中下发,已经送到了吏科,不过在吏科暂时耽搁了......” 方应物知道,吏科就是六科之一,按照法定程序,事关国事政务的诏书须得先经过内廷六科,然后下发至外朝。如此才算“合法”。 反过来,如果六科给事中认为圣旨不正确,也有执行“封驳”的权限,就是将圣旨退回去,请天子重新考量。这是政治博弈的一种,其中复杂程度一言难尽。 汪芷继续说下去:“当时吏科众给事中对你的任命议论不一:有人以为。因军功封赏为词臣不妥,并非正道,理当封驳圣旨; 也有人认为。你是会元和二甲高位,本来就具备馆选资格,军功之事无伤大雅。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时争议不下,圣旨便在吏科搁置着了。” 听到这里时,方应物隐隐的猜到了什么。果然听汪芷道:“然后就发生了你这事情......自从你下了诏狱,算是身负大义,于是那六科之内便无人再敢反对你。原先搁置的圣旨便顺利成章的按照程序下发到吏部和翰林院,你家里大概也接到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天牢里忽然也有敕命封赏的原因。” 方应物总算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天子精神分裂,而是一个时间差问题。自己的任命在六科那里卡了一卡。滞后了若干日,结果便恰好和天子下令对自己严打同时间传到东厂。无巧不成书,说巧合真是巧合。 知道了来龙去脉,方应物终于能确定了自己任职的合法性,便彻底放了心并喜不自胜。 相比起来,坐几天牢算什么!哪怕出了大牢就被贬职也无所谓。因为只当一天翰林也是当过! 这里面重要的是资历、资格,而不是经历,有了这个资历就像有了敲门砖,至于其它那都是次要的。 汪芷看着心花怒放的方应物,颇有玩味的问道:“你真的没意识到,这又把你向前推了一步,又要多在陛下心中扎一根刺了?” 呃......方应物笑容停住,凡事有利就有弊,汪芷所言也是个问题。这种情况好像是清流朝臣利用这种形式公开向陛下叫板似的,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故意的...... 自己身在狱中,并没有目睹外面的场面,对外界的消息也不是很灵通。但是不经意间,自己却站在了朝臣与天子激烈交锋的最前沿。 而且外面的人把自己高高的抬了起来,那自己在天牢里面能掉链子么?能玷污别人给他的荣耀么?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自己胆敢玷污荣誉,那舆论就敢把自己踩到泥巴里。 方应物突然记起了古书上的一些故事,有些大臣去上朝死谏时,亲朋在家中准备好了棺材,一时传为美谈。 当时觉得这故事褒扬了节义,故事里的人很值得钦佩,现在想来却有了新的体会——一旦别人棺材连都准备好时,那么这大臣也就等于被捧杀了,他想反悔不去找死都不行了!不然岂不成了笑柄? 现状宛如两军对垒,功勋最突出的必然是先锋,最惨烈的也是先锋。舆论把自己抬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一个不好就是先锋或者干脆就是烈士......还是那句话,这就是声名鹊起的负作用! 见方应物被吓住,汪芷得意的一笑,拿腔捏调的学着方应物的口吻点评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方先生你不思自救,却只顾调戏别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方应物连连苦笑,汪芷所言不错,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的时候,天子的耐性绝对是有限度的——这段时间,先有父亲上疏,后有毛弘毛大人进奏,又有林俊林大人死谏,六科又在这个敏感时候公然把自己任职落实...... 在天子眼中,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一次又一次的迁怒于自己,可一可再不可三,大概已经在临界点边缘了。 说得严重一点,找个罪名直接把自己推到菜市口砍掉也不是没可能!在清流舆论的眼里,大概会认为这是成全了自己,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也! 自己的小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声望熬到这个地步也足够为资本了,不能再继续玩火了,再玩火就要自己烧自己了! 方应物心中思量已定,毅然抬起头,既诚恳又坦率的说:“汪厂督!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你我当精诚合作,携手前进,共度难关!” 汪芷侧着头,语气很轻佻的答道:“我不介意拉你一把哦。”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宫中府中(上) 成化天子朱见深虽然在大明天子中不算出名,甚至算得上默默无闻,但却是大明朝“垂拱而治”模式的开创者和身体力行者。通俗的说,他就是懒人模式的先行者,与之前的太祖、太宗、仁宗、宣宗、景泰、英宗等天子皆有不同。 朱见深凭借这一成就,在大明政治史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造成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在这个模式下,即便君臣之间从不见面,国事也能运转,发展到万历朝时更登峰造极。 除了例行朝会祭天之类的事情,朱见深几乎足不出宫,也不会亲自召见大臣,有事都是派太监传话,宫外朝臣不清楚天子长什么模样的比比皆是。用二十一世纪的比喻,成化天子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宅男,宅居在皇宫里的天下最高级宅男。 国家政务流程中,拟定方案计划有六部,审查方案并提出意见有内阁,代替签字批红有司礼监,监督有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有这套成熟的流程在,大明天子只要不和大臣对着干,就会过的很舒服很休闲;或者说,只要大臣不和天子对着干,天子就会很轻松愉快。其实成化天子朱见深的目的也就是这样,人不烦我我不烦人,安逸舒适的当宅男。 虽然这位天子深居内宫,又性格内向,还略微口吃,但并不蠢笨,是一个很有格调的宅男。 他书法绘画样样精通,造诣非常高,水准不逊于普通名家;他喜欢看戏剧。对戏剧艺术情有独钟,召伶人演剧如家常便饭; 他热爱书籍。常常对传奇话本、小说、词话手不释卷,对成年人文学更是青睐;他酷爱体育游戏。尤其喜好捶丸(可以看做高尔夫)这项运动,收藏了上百根名贵球杆,宫中太监以陪皇上打球为荣。 更广为人知的是,他喜欢御姐熟女......此外还沉迷于方士僧道的伎俩,对封建迷信和房中术非常热衷。 综上述,如果转生在二十一世纪,朱见深大概就是一位善手绘、追新番、看网文、打游戏、迷御姐、每日数撸、对星座星相深信不疑的宅男。 朱见深的爱好如此广泛,同时他的财力富可敌国——钱不够用了,就从国库太仓直接把银子搬回宫里。这导致的后果就是宫中闲杂人极多。 书法家、画家、篆刻家、演员、僧人、道士、方士应有尽有,被封赏官爵的比比皆是,为此大肆修建庙宇祈福的事情也司空见惯,影响恶劣不说,每年不知道要吃掉多少国力。 所以,忠于大明的大臣能不和天子对着干么?每每到这时候,朱见深就要“最近比较烦、比较烦”。 成化天子是一个怕麻烦的人,是一个喜欢一团和气的人。他判断纠纷的准则就是,谁挑事就收拾谁。他身边人里,最挑事的当然就是文官,所以还是你懂得。 这日午后,天子召伶人在宫中演戏。大戏之前先排演了若干滑稽小品取乐。却见一个最近很当红受宠的伶人,名字叫做阿丑,故意四仰八叉的躺在御驾之前。学做当街醉酒模样。此人演技好生了得,惟妙惟肖令人捧腹。惹得周围观看的太监宫女一阵哄笑。 有人配合着高叫道:“官长来了!那醉汉速速回避!”阿丑醉醺醺的答道:“什么芝麻官还是绿豆官,怕他个鸟!” 那人又叫道:“御驾在此!”阿丑虽然没有谩骂。但一背过身子,倒头装睡,依旧赖在“街面”上不起来。 有人最后叫道:“汪太监来了!”阿丑一听,立刻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就要起身。 有个小太监上前拉住阿丑问道:“天子在此你不怕,为何一听到汪太监就要逃走?”阿丑惶惶然的回头答道:“我只听说过汪太监,京城之中难道不是汪太监最大?” 成化天子微微一哂,没有说话。 阿丑忽然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具金线大红蟒袍戏服穿上,手持两根木制涂金钺大摇大摆的走来走去,神态骄横不可一世。 旁边有人问道:“你是何人?”阿丑昂首答道:“吾乃汪太监也!” 旁人又问道:“你拿两把斧头作甚?”阿丑傲然道:“是钺,不是斧!” 旁人继续问道:“那你拿两把钺作甚?”阿丑无奈道:“此二钺非同小可,若不依仗此二钺,吾不能前行一步也!” 旁人惊异道:“什么钺如此厉害?”阿丑看看左右,骂道:“你这蠢货!此二钺大名鼎鼎,一个是王越,一个是陈钺,这你都不知道?”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哄然大笑,阿丑扮演的汪太监自然是西厂汪直,二钺里的王越是威宁侯、左都御史,陈钺是兵部尚书。阿丑此举自然是讥讽汪直的嚣张气焰,以及王越、陈钺阿附汪直为党羽的事情。 成化天子目睹这场小品,再次被逗得微微一笑,不过其后若有所思。 汪直是御马监太监,主掌京师十二团营总监军之事;王越以文臣兼武事,是左都御史兼威宁侯、提督京营;而陈钺是兵部尚书,主掌兵事。 三人合伙,那几乎可以彻底掌握京师十二团营,此外他们久在边军,战功卓著,影响亦是不小。更别说汪直还是西厂提督,有侦缉大权,同时能监视东厂,锦衣卫镇抚司。 京师里主要武装力量包括两部分,一是天子亲军二十二卫,另外就是十二团营了。十二团营是从京营大军里优选出来的,有时候与边军轮班实战,战斗力甚至还在亲军二十二卫之上。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智商的天子遇到这种局面,大概都不会无动于衷。成化天子也没想到,不知不觉之间,几年时间里汪直居然玩得如此之大,若不经人提醒还不曾觉察...... 朱见深正想着心事时,忽然听到左右禀道:“东厂尚铭入宫求见。”他便点了点头,示意尚铭过来。 太监就有这点好处,随时可以进宫。那尚铭见了天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叩首道:“皇爷在上,奴婢奉命审问方应物,但奴婢实在无能,却是审不下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宫中府中(下) 天子略口吃,一般话不多,见尚铭好没来由的跑过来哭诉,便言简意赅的问道:“为何?” 尚铭抬头奏道:“好叫皇爷得知,那西厂的汪直强行闯入东厂大牢探望方应物,并声言要收拾奴婢。有他包庇,叫奴婢如何审得下去!” 天子疑惑道:“汪直想作甚?” 尚铭答道:“奴婢不知,也不敢问!只是听说在短短数日内,这已经是汪直第四次进牢中去方应物了。在锦衣卫镇抚司抢人时是一次,在西厂两次,在东厂一次,奴婢不敢有半分虚话。” 天子面有不悦,不禁皱起眉头。 尚铭暗中察言观色,斟酌着词句正打算再递几句小话时,却见有昭德宫小太监从远处小跑过来,扑倒在天子面前,奏道:“参见皇爷!贵妃娘娘被气着了,止不住的哭,斗胆请皇爷去瞧一瞧!” 当前皇宫里只有一个贵妃,那就是最受宠的万贵妃万贞儿,至于皇后则是可以被忽略的存在。说起万贵妃也是一代奇人,她乃宣宗朝孙皇后(朱见深祖母)的同乡,四岁入宫在孙皇后身边长大。 按照正常轨迹,万贞儿大概是要赐给英宗皇帝(朱见深他爹)做妃子的,谁知道历史在土木堡转了个弯。那时英宗皇帝北狩,孙太后为了照顾孤苦的孙儿朱见深,便指派万贞儿去时年两三岁的朱见深身边当宫女。 当时谁也没想到,十年后万氏与朱见深厮守成了男女关系,虽然万贞儿比朱见深年长十七岁。这一对在世人眼里的确极其特殊,在大臣眼里更是怪异和畸形。更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就算是美人也变老了。但朱见深对万贵妃的感情仍然极其深固。 皇宫里号称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挑战已经年届五十的万贵妃的地位,连皇后都不能,十七年前吴皇后打了万贵妃,立刻就被废掉换人了,前车之鉴谁敢不记住?所以万贵妃所居住的昭德宫,依旧是整个后宫里最夺目的地方。 闲话不提,听到万贵妃被气哭,朱见深立即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急忙问道:“如何会哭?谁敢气到了万侍长?” “今日太子奉命到昭德宫问安,贵妃娘娘赐太子饮食,太子坚辞不受,直言害怕有毒。然后贵妃娘娘便被气得大哭不止。” 朱见深忍不住叹口气,这万贵妃与太子朱佑樘彼此之间的真是一点信任也没有,愁煞人也。其实今天太子去昭德宫问安,就是朱见深叫太子去的,他本想促进两人和睦,没料到起了反作用。 话说万贵妃早年多妒。生子也早夭,从此数年时间内宫一直无后,故老相传都是被万贵妃暗中使坏的结果。 而当今太子朱佑樘是天子与宫女一次偶然遭遇的产物,因为害怕被万贵妃害死。所以瞒着万贵妃在宫中养了五年,直到成化十一年父子才得以相认,同时朱佑樘被册立为东宫太子。 然后大概是担心太子被暗害。天子生母周太后便将孙儿朱佑樘接到身边,亲自看顾抚养。一直持续到如今。宫中还有传言,太子生母之所以在父子相认后暴毙而亡。也是万贵妃下的毒手。 有这样的身世,又身处充满阴谋诡计的宫中,东宫太子朱佑樘与昭德宫万贵妃之间的隔阂有多深可想而知。成化天子想在中间做好人,但也实在难以化解。 来报信的小太监请示道:“是否起驾往昭德宫?”朱见深无奈下旨道:“去找万侍长!将东宫也叫来!”又对还在旁边的尚铭道:“你所言之事,朕知道了。” 尚铭便只得退下,而周围其他太监宫女一阵忙乱,这时候忽然又有一名太监从远处小跑过来,众人看得分明,此人是周太后身边的使唤太监。 却见这太监在天子脚下叩头道:“皇爷,圣母叫奴婢来传话!今日是圣母先有训示,叫太子不得在昭德宫饮食,故而请皇爷勿怪太子!若皇爷有闲暇,不妨去安抚太子。” 朱见深愣了愣,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这母亲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帝王家也是凡人家,就和天下许许多多普通家庭一样,当婆婆的周太后对当“儿媳”的万氏极其不顺眼。特别是万贵妃居然与周太后本人年岁相当,这更让周太后难以忍受。 只不过天子朱见深极其迷恋万氏,周太后小家子农户出身,心机手腕见识都远不如万氏,多年来也无可奈何。当然,孝道大义当前,朱见深也是一个称得上孝顺的儿子,所以万贵妃对周太后也没什么办法。 眼下朱见深所面临的处境,就像是遇到了一个可能会流传千古的难题你妈和我掉到了水里,你先救谁? 成化天子站在御辇旁边发了会儿呆,听到旁边有人小声提醒道:“皇爷?皇爷?” 朱见深醒过神来,下旨道:“朕先去宸妃那里。另宣汪直进宫,叫她去劝一劝万侍长。” 天子嘴里的宸妃就是另一名妃子邵氏,成化十二年封为宸妃,也不是等闲人物,在后宫很受宠,仅次于万贵妃。 这邵宸妃育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朱祐杬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被封为兴献王,就藩于湖广安陆不错,这个兴献王就是史书上著名的嘉靖皇帝他爹。 在史书上,嘉靖皇帝从湖广入宫登基时,邵宸妃已经差不多七十来岁,双目失明,在深宫孤苦多年。然而她此时却能喜迎亲孙子入宫做天子,一朝扬眉吐气的亲手把嘉靖皇帝全身从头到脚摸了遍,催人泪下的场景堪称是感动大明十大时刻之一。 闲话不提,却说朱见深传旨让汪直入宫去劝万贵妃,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宫中隐秘事情很多,只是外人不大知晓而已。 这汪直,不,汪芷原本就是万贵妃身边的小宫女,入宫时不过五六岁,不大引人注意。但却因为汪芷酷似万贵妃年幼时相貌,所以甚得贵妃宠爱,万贵妃喜男装,汪芷便也有样学样,常着男装侍候左右,以小太监汪直身份现于人前。 万贵妃生子早夭后,便始终没有再怀孕,心神寄托之下,便把汪芷视为半个儿女,所以汪芷才得以恃宠而骄,横行无忌。天子因万贵妃而爱屋及乌,便也对汪芷放纵不管,由得她胡闹去。 正因为汪芷与万贵妃有这层亲情在,所以朱见深在眼下这为难时,才会传旨让汪芷速速进宫来哄一哄万贵妃。(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五章 各方心事 朱见深吩咐完事情,却又有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来求见,身后还两个文书房太监,捧着一些奏疏。 成化天子身边的得势太监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公务类的,比如司礼监的怀恩、覃昌;二是密探类的,比如西厂汪直、东厂尚铭;三是生活服务类的,比如梁芳。 见过礼后,覃昌主动禀道:“今日有首辅万安的密奏。”由于奏疏太多,天子未必有精神认真看,所以要先择密奏、军机、灾害提醒一下,这是多年惯例。 “万先生有密奏?”朱见深闻言便伸手接过来。阁老密奏肯定都是封好的,只能御前开拆,他展开后低头看去,很是聚精会神,时而微微颌首,时而会心一笑。 这时候不是什么人都能站在天子身边的,只有前来送奏章的覃昌侍立在近旁。而此时覃太监按捺不住好奇心,天子看奏章如此入神的时候可不多见,便拿眼角偷偷瞥了几眼。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奏章开头一部分,只见得上面写道:“臣近日收得大同、江南美婢两人,肤白体嫩细如缎匹,环肥燕瘦各有其妙处,细细研磨品尝,又新习得房中两势” 覃昌撇撇嘴,收回了视线。好罢,万安万首辅之所以能稳稳当当的做首辅,与天子比较贴心也是很大的因素,能在奏疏中与天子大谈很私密的成人话题的,也只有这么一位无耻之人了。 当然,万首辅也不是一点正事不讲。谈完自家最近的性爱心得后,在奏疏末尾郑重其事的向天子进言道:“臣请罢西厂。” 罢西厂?天子看到这几个字。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西厂之设,应该是朱见深当皇帝搞出的最大动静之一了。从成化十三年新设西厂以来,不断的遭到朝臣的抵抗,当然这也说明了西厂工作开展的非常给力。在这四年时间里,弹劾西厂提督汪直并请求罢西厂的奏疏加起来都可以堆成小山。 万安当初还不是首辅时,曾随大流跟着当时的首辅商辂上过一次请罢西厂的奏疏。但是自从万安坐上首辅位置之后,便对西厂不置一词,还压制了朝中许多激进的意见,这叫朱见深很是满意。 所以成化天子一时想不明白,今天万安怎么忽然会在密奏中请求罢去西厂?这不是万首辅的风格。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万首辅都会顺从的,很少悖逆自己的态度。 反常之事必有古怪,天子又继续往下阅览,万安很言简意赅的写了“以平息舆情”五个字。 看到这里,朱见深若有所悟。莫非万安的意思是,现如今君臣之间陷入僵局,请他通过废掉百官痛恨多年的西厂作为政治让步? 天子再次抬起头,仔细想了想。在这一两年。西厂的威力确实不如刚成立时候明显了,就连西厂厂督汪芷也热衷于边事,动辄去边镇监军,对西厂业务不大上心。 朱见深又想道。以前威望极重的强势大臣比比皆是,比如强人首辅李贤、三朝元老商辂等。当年他年轻气短,面对元老重臣时内心极其拘束不安。所以才有西厂之设,算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措施。 而现如今朝中内阁、部院都是“听话”的大臣。科道清流嘈杂归嘈杂,但毕竟掀不起大风浪。西厂貌似不是那么必需了 废掉一个西厂,以换取百官在其他方面的让步,这可行否? 朱见深斟酌半晌,觉得万首辅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这并非像清流那样故意对抗式的“请罢西厂”,而是设身处地的提出了一种交换可能,而且看起来是很有可行性的可能。 按下朱见深不提,却说汪芷汪厂督在西厂突然接到了圣旨,她不敢耽误,匆匆忙忙从西华门进了大内,随后便向昭德宫而去。 在昭德宫,汪芷可不像在外面那般趾高气扬、昂首阔步,宛如一只轻灵的小猫,一直飘进了内殿里。 此刻万贵妃歪在榻上阖目养神,眼角微有红肿,确实是哭过一场。汪芷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趴在膝前,低声唤道:“娘娘?孩儿来看你了。” 贵妃睁开眼睛,露出几丝和善神色,伸手轻抚汪芷头顶,“好孩儿,怎的又变瘦了?这时候也只有你来看我了。” 汪芷嬉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想看望娘娘的人只怕从这里一直排到大明门也排不完,我只是比别人腿快。” 万贵妃也笑了笑,忽然说起别的事情,“万通前日向我递了话儿,说是他这锦衣卫指挥使怪没滋味的,什么事业也做不出来。一是老人不爱听使唤,二是实在是忍不了你那个西厂了。” 汪芷故意使小性子道:“这叔叔就会找娘娘诉苦!” 贵妃伸出手指头点了点汪芷的额头,“你这孩子还是树敌太多,刚才在皇爷那里就有人编排你太跋扈呢。照我看,虽然你从小没当女子养,但终归还是女儿家。我们女人,总不是该在外面打打杀杀的” 汪芷低眉顺眼的答道:“娘娘说的在理,只是孩儿我一时脱不得身。这些年来我倒也聚集了一批手下,他们帮着我做事,得罪了不少人,如果抛下不管,只怕他们个个都要遭殃,所以孩儿没法立即放手。” 万贵妃叹口气道:“这也放不下,你这孩子就是善心你和万通之间怎么样,我是不管了,随意你们怎么闹罢!反正最后都是看皇爷的念想。” 汪芷很不在意的说:“孩儿我没所谓,大不了回宫侍候娘娘一辈子。” 话是这么说,但汪芷这几年享受到了宫外自由自在,内心并不想再回到从前侍候人的日子。在宫外多么逍遥自在,何苦回到宫里受那份拘束? 宫外是西厂提督兼监军,威风凛凛人人景仰,几乎可以过上无拘无束、为所欲为的生活;而在宫里不但处处要谨言慎行,还要伏低做小当牛做马想想就知道哪个选择舒服。 呃,那个有趣的小白脸也在宫外,而宫里全是阴阳怪气的死太监。(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六章 家家有难念的经 当夜,汪芷在昭德宫睡了一夜,顺便偷偷找人打听了一些情况。次日又陪着贵妃娘娘说了一上午的话,并一同用了午膳,然后才告辞出宫。 走出昭德宫大门,汪芷收起笑容,轻轻的叹息一声,感到有点儿害怕。在以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想当年西厂刚成立的一年,朝臣上下一片讨伐,骂她的声音简直是奏疏等身。而她从未感到过畏惧。一是当时年幼胆大、无知无畏,反而觉得很兴奋、刺激; 二是当时的她知道,就算自己顶不住了,只要扔下西厂往宫里面一躲,别人就只能徒呼奈何。后面有万贵妃罩着,有天子怂恿和撑腰,有何惧哉? 但是现在情况好像不一样了,连宫中都未必能安稳,而且自己也不想再回到宫中,过那压抑、无趣的生活。 汪芷忽然觉得一股愁绪徜徉不去,莫名的伤感涌上了心头。自己终究像个无根浮萍啊,贵妃娘娘虽然待她甚好,但昭德宫也并不是自己的家。 走到西华门时,汪芷把自己的不健康小女人呢情绪强压下去,思考起当前的处境问题。 东厂尚铭也就罢了,被自己吓破了胆,跑到天子这里告刁状在预料之中。而那个阿丑胆敢在天子面前讥讽她自己,一定是受了另外别人的指使,只可惜不便拿下拷打询问。 她汪芷在外面敢滥捕乱抓,但在宫中却很受限制。这里是天子的绝对领域,任何人行事都要加倍小心。若触动了天子心中红线,下场将会极其凄惨。何况阿丑还是天子最近比较喜爱的当红伶人。擅自抓了后果十分难料。 虽然不便立即拿下阿丑审问,可并不妨碍汪芷猜出是谁在背后指使。万通、尚铭那边有没有直接关系不知道。但肯定与御马监太监梁芳跑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汪芷忍不住揉了揉脑门,难道她真是四面树敌了么? 话要从头说起,汪芷是御马监太监,梁芳也是御马监太监,但梁芳是正牌掌印太监,而汪芷只是在御马监挂个名字。 御马监在内廷中的地位,就相当于外朝的兵部。不过梁芳虽然职位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但实际上所干的事大都是内廷采办、搜刮珍玩珠宝、搜罗奇人异士之类。连春药和盖庙都管,方士李孜省、邓常恩以及僧人继晓等都是梁芳的好伙伴。 说很直白的说,梁太监就是专门为天子的生活和娱乐服务的,是一名最纯粹的佞幸弄臣,也就是公务类、密探类、生活类三种太监中生活类的典型代表。当然,梁太监也正是靠着这些才深深得宠于天子和万贵妃。 汪芷则相反,虽然她仅仅是挂名的御马监太监,但却屡屡在边镇监军,依靠着强大的西厂也成了京营实际上的总监军。做的事比梁芳更像是正牌掌印太监。 而且在汪芷在刚出道成为西厂提督时,曾一腔热血的高举反贪大旗,因为贪渎问题狠狠处置过梁芳的亲信太监,与梁芳闹过不愉快。 正行走在宫廷红砖绿瓦之间的汪芷不禁打个激灵。这么盘算下来,朝臣、东厂尚铭、锦衣卫万通、御马监梁芳难道真成方应物所言,自己已经处于什么“四面楚歌”的境地? 自己的心腹。比如西厂掌刑千户韦瑛、安插在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吴授,还有自己的盟友。鼎鼎大名的“二钺”,在此时仿佛都派不上用场。 汪芷也不敢问计于他们。这种涉及大量宫闱隐私的局面,他们一样懵懂不明,实在看不出能问到什么对策,何况还要担心让他们知晓内情后自乱阵脚。 在恍惚之间,汪芷听到充当随从的孙小娘子问道:“前往何处?”她抬起头来,发现已经走到了乾清门角门,又犹豫片刻,便吩咐道:“出东华门,去东厂!” 汪芷去东厂没有别的事,还是要去找方应物,至少方应物是长得最像一根救命稻草的人,至少方应物对自己看起来没有太大恶意,至少方应物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仿佛无所不知。 踏进东厂大门时,汪芷忍不住苦笑几声。那尚铭告刁状说自己四次进牢探望方应物,分明心术不轨,今天这就是第五次了罢?又让尚铭有得嚼舌头了。 不过回想起这四五次,自己一次比一次气势弱,真真情何以堪汪芷收拾起杂念,做出镇静姿态,站在牢房门口,淡淡的对方应物道:“真如你所言,仿佛是四面楚歌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而已!” 还在枯燥无聊的方应物从茅草床上一跃而起,奇道:“你不是一直不服气么?怎的忽然如此明白了?” 汪芷便冒着“泄露禁中事”的风险,把这两日宫中所见所闻一一说出。 方应物想了想,叹道:“归根结底,还是天子对你已经有点不放心了,否则天子不会任由丑角编排你,不会任由尚铭当众奏报娘娘也不会劝你放手。为今之计,依我看” 汪芷听到“不放心”三个字,忽然发起牢骚:“这些年我劳苦功高,忠心耿耿,皇爷为什么不放心?” 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句,幼稚是病,得治!这汪芷毕竟只十几岁,虽然出道早,一时因缘际会成就很大,但运气成分大一点,其本人远远算不上成熟。 汪芷这种说辞,就是典型的女人情绪化思路,眼下是深刻反思的时候么?赶紧想法子应对才是正经!方应物没好气的说:“抱怨这些有什么用?我一样劳苦功高、忠心耿耿,不也是蹲在这里吃牢饭?现在要” 汪芷不为所动,很固执的问道:“你应该明白,你说到底为什么?” 有些话方应物不好意思亲口说出,便诱导着反问道:“道理很简单,你和司礼监怀恩、覃昌,东厂尚铭,御马监梁芳这些人相比较,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汪芷端着下巴,蹙起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过了一会儿,她茫然的摇摇头,“吾辈各司其职,虽然事务有所不同,但都是尽心为皇爷办事。皇爷也是个念好的人,对他们都很优容,凭什么对我不放心?” 方应物万般无奈了,捂着脸说:“不同之处,就因为你终究是女人,比太监更有可能会勾搭外面男人,而且勾搭的更深!” 汪芷呆住片刻,突然勃然大怒,伸出巴掌就要打。却见方应物已经已经先行捂住了脸,一时没地下手,便又握住拳头胡乱捶了方应物两下,又狠狠踢了方应物一脚,口中叫道:“你说谁会勾搭男人?你说谁勾搭男人?” 方应物挨过三板斧后,重重咳嗽一声,“说正经的,就算你不是女人,也要被起疑心,二十年前曹吉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曹吉祥乃英宗朝权宦,以司礼监太监兼总督京师三大营,开了宦官起兵谋反的例子,然后兵败被杀,算是大明里的独一份。 汪芷如今是事实上的监军,京营精锐十二团营提督王越、兵部尚书陈钺又是其党羽,在别人眼里形象又是意气行事、嚣张跋扈、胡作非为,不被联想起曹吉祥就怪了。 方应物又道:“你的职务无非是提督西厂和御马监太监两个,如今你要这监军名头,除了好玩还有什么实际用处?你能造反吗?” 汪芷怒目而视:“你们读书人都看不起我,自然要想办法建功立业!” “那现在够了罢?其实天子最忌讳的就是你的武事,而西厂对天子是完全无害的,你还不明白么? 我看你不如主动辞去御马监太监的名头,这就是以退为进加丢卒保车,至少可以暂时缓解天子的疑虑,保住西厂差事并维持住局面。” “你叫我现在上疏请辞?” “不,还不到时候,现在上疏只会显得你心虚,效果不好!” “那应该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且等待时机。” “你们读书人的肠子真是弯弯绕绕。” “你们宫里的太监也不差,不然怎么和读书人对着干?” “我不是太监!” “” 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同一时间,刘棉花夫妇两人坐在家里,也是愁容满面,互相长吁短叹。 如今让他们发愁的自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儿与方应物的亲事问题。眼看定下的成亲日期要到了,但女婿方应物还在天牢里住着,这婚还怎么结? “亲事是不能反悔的,否则就成了笑柄,但日子已经定下,请帖都发出去了,到时办不成也是笑话。”刘老夫人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心疼,“不知女婿在牢中吃了多少苦,若饱受摧残,出来了也不便成亲。” 刘棉花安慰道:“我仔细打听过了,咱家这好女婿虽然辗转了三个地方,加起来一共才挨了两棍子,有什么打紧的?却换得满朝喝彩,马上就要名动天下了!” 说是安慰,但刘棉花这口气酸酸的,心里委实羡慕嫉妒恨。他年轻时怎么没有这种机会?现在老了,真赌不起了,年龄在这里摆着,一旦失手就是彻底出局。 不过想想自己年轻时候,走马灯一般换了四任三个皇帝,年号从正统、景泰、天顺一直换到成化,动辄杀得人头滚滚,夹着尾巴做人才是正经,哪有现在这样天下承平的好日子(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次早朝(上) 天色蒙蒙亮,成化天子朱见深坐在龙床边缘发呆。眼看到了早朝时间,但一想到这个,朱见深就感到厌烦。 应该说朱见深并不是厌烦早朝本身,近三十年来,早朝本身已经成了仪式化的程序,只是由内阁筛选后,象征性的奏对、宣布几件事而已。 而当皇帝的人,只需要答几声“是”、“下部议”等就可以了。朱见深本身并不反感这样的刻板程序,每次都是很尽职尽责的到场参加,参加完了后,便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但让天子厌烦的是,最近这几天,本该庄严、肃穆、井井有条、秩序井然的早朝比较乱。围绕着方应物、传奉官、外戚封爵等问题,天天吵得不可开交。 大概是天子平常不见大臣的缘故,所以大臣想要在君前奏辩,只能利用早朝机会。结果把早已程序化的早朝变成了批判会,叫朱见深烦不胜烦,产生了若干找借口罢朝的念头。 作为懒人模式的开创者,朱见深大胆的走出了第一步,基本杜绝了与大臣的交往,免得整日不离公务,忙到没有时间吃喝玩乐享受生活;但他却不敢走第二步,那就是不上朝。 主要还是传统观念作祟,连朝都不上的皇帝,那还能当皇帝么?遍览史书,不上朝的皇帝有不少,但个个都是亡国灭种的货色,看着好生令人怕怕。 朱见深懒政归懒政,可是还不想亡国,因而大明想要开创皇帝不上朝的先例。还需后来人进行更大胆的创新...... 和无数普通上班族一样,朱见深在这个早晨经历了无数挣扎与纠结。最终痛苦的从龙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就是千日如一的更衣洗漱,出门上班。不,上朝去也。 宝座高高的设在奉天门金台上,朱见深淡漠的看着空无一人的广场。随后太监鸣鞭,钟鼓齐鸣,便见上千名文武官员从远端的金水桥涌现。短短时间内,文武官员便小跑着越过金水河,红、青、绿三色填满了他的视野。 山呼万岁过,才算正式开场了。班位中一阵晃动,却见有个御史服色的大臣抢出人群。如同离弦之箭窜上丹墀,叩首道:“臣倪进贤有本奏!” 朱见深看到是个御史言官,厌恶的皱起眉头,这些日子快被言官烦透了。他差点就要起身走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面无表情的坐着不动。 朱见深在内宫不清楚外朝的一些事情,但外朝却有些人知道这位倪御史的底细。倪御史有个外号叫“洗**御史”,据说他的御史职位是靠着向首辅万安进献药物得来的,而这个药物就是用来洗那话儿的......从万首辅的表现看。这药物的效果应该还不错。 “方应物下狱,本该隔绝里外,但西厂厂督汪直数次强行入狱探视,臣弹劾方应物、汪直内外交通、勾结不轨之罪!” 倪御史一言既出。让距离较近的大臣纷纷瞩目。这几天朝会虽然热闹,但天天吵闹看得多了也就腻了,原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什么新花样。没想到还是花样翻新了! 首先这倪御史竟然敢直接点名弹劾汪直!其次他竟然直接拉了近期的热门人物方应物一起下水! 要是别人这么耿直那不奇怪,世上胆大的人多了。但倪进贤是个什么货色。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那他这样做是有何用意?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听到倪御史继续奏道:“臣并请罢西厂!” 如此才算完毕,却引起了众人更大的兴趣,罢西厂这个提议,呵呵呵呵......上一次当着天子的面请求罢西厂的人,还是老首辅商相公...... 大学士刘棉花本来站在旁边闭目养神,等着混过早朝完事。听到倪御史的进奏,他猛然睁开了老眼,却没有去看倪御史,而是侧头看向与自己隔着一个身位的首辅万安。这个情况,百分之一百是万安指使的。 到了内阁大学士层次,刘棉花所思所想自然与别人不同。这万安不会不知道方应物是他的女婿,所以万安虽然与方家有隔阂,却对方家父子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但今天这一出,万首辅有什么目的?别的目的先不用管,刘棉花感觉得到,这其中至少含有敲打自己的意思。没错,凭着直觉也能感受到。 刘棉花并不感到奇怪,自己把次辅刘珝的风头盖下去,又与冉冉上升的方家结了亲,自然要引起万首辅的一些心理变化,做出一些下意识的动作。 天子听完倪进贤奏事,没有答话,也看了首辅万安一眼,脑中想起了万安的密奏,莫非这就是亲爱的老首辅为自己安排的台阶? 的确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台阶......首先,罢掉大臣的眼中钉西厂,等于是给了文官一个不小的甜枣,能够缓和君臣关系,淡化传奉官和外戚封爵的矛盾; 其次,以“交通内宦”的罪名处置方应物,既可以出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下不了台,又能让群臣无话可说。道理很明显,若要以言论罪名处置方应物,只怕阻力会很大,因言获罪是文官最反感的事情,但要是用勾结宦官来处置,阻力就小得多了。 想到这里,天子开始斟酌自己的表态问题。是答一个偏向于中性的“知道了”,还是一个略有倾向性的“下部院议处”?亦或是倾向性最明显的“准奏,内阁草诏”? 或许是到了快刀斩乱麻的时刻,朱见深刚要张嘴,忽然身前不远处大学士班位里突然闪出一人,叩首道:“臣有事要奏!” 这不是别人,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刘吉,这面子不能不给,朱见深垂询道:“先生有何事要奏?” 刘吉奏道:“臣与方家早有婚约,要将小女嫁与方应物,原定于数日后完婚。如今方应物触犯陛下,打入天牢罪有应得,只怕出牢之时就是流放之日,无暇完婚。想来想去,恳请陛下开恩,准许臣将小女送入牢中,与方应物在牢中成亲!” 这是哪一出?朱见深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口道:“先生何须如此心急?” 刘吉再次叩首道:“陛下有所不知,臣近日忽闻老父陷于病危,本该速速归乡侍疾,但又恐因不测事误了儿女佳期。便想提早完婚,也算了解一桩悬事,伏请陛下开恩准许成亲!”(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一次早朝(下) 刘大学士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一会儿说儿女亲事,一会儿说老父病危,反正没有一个字是说到公事,全都是自家的私事,也没有说倪进贤所奏是对还是是错。 如果不是因为眼下正处在非常时期,少不得要有言官跳出来,弹劾刘棉花不务正业、君前失仪、矫情欺君。 但也正因为刘吉所说全都是私事,这才叫天子为难,公事可以公办,私事还要公办就有点不近人情了。就好像有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用私人关系向你诉苦,你心里为难不为难? 从天子备位东宫时开始,刘吉也是侍候多年的老臣了,平常又比较和顺听话,这份情面也确实不好抹开。 当然,刘棉花并没有直接开口求情,只唠叨自己作为父亲和儿子的立场。他不指望有多大意外之喜,只要能冲散一下天子凝聚起来的杀伐果断心思,那就达到目的了。 不然君无戏言,天子在朝会上更是出口成宪,一言既出,那就追也追不回来了。情况确实如此,天子本是下了狠心要快刀斩乱麻,改廷杖廷杖,该发配发配,但被刘棉花这一干扰,又陷入了犹豫中。 在同一时间,方应物再次被从东厂大牢里提了出来,押到刑堂上面,接受东厂提督尚铭的审问。 事到如今,尚铭已经没有退路了,自从进了宫告汪直的状,那就不可回头了。只能咬着牙一条道走到黑,从方应物身上打开突破口。 而且尚公公也能感受得到,这是天子默许的。不然昨日他进宫当面弹劾汪直时。天子为何不加斥责?显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默许他继续追查的意思。只要能给出一个交待就不算错。 当然,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尚公公就不信了,首辅、锦衣卫、东厂合力还扳不倒汪直,那汪直最大的靠山无非是万贵妃,但自己这边万通可是万贵妃的亲弟弟。 壮了壮胆,尚铭拍案道:“方应物,你勾连内宦,图谋不轨,可知罪否!还不速速如实招来,不然国法难饶!” 听到国法两个字。方应物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个东厂头子坐在上面张口国法,也真亏他说的出口。抱拳行礼道:“一日不见,尚公胆气又壮了。” 尚铭闻言怒喝一声:“还敢嬉皮笑脸滑言巧语!真当东厂的刑具是摆设么?左右上前拿下!” 左右番子也齐齐大喝一声,又有两个上前来动手,方应物忽然甩出一记不太规范的回旋踢,抢先踢倒了一人。 这把尚铭气的发抖,东厂刑堂之上,何曾有过这么嚣张的人犯?连连拍着桌子吼道:“搬夹棍来!搬夹棍来!” 刑具哗啦啦的扔在了大堂中间。看着就是简简单单的两根硬木,但方应物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脚踝隐隐作疼,这比打板子还痛苦啊!便连忙举手高叫道:“慢着!在下招了!不知厂公欲问何事?” 尚铭对方应物戒备很深。并没有太过欣喜,沉住气再次问道:“这几日,你是否与某些内宦屡屡密谋?” 方应物如实答道:“与西厂汪公先后会面数次。多有密谈。” 尚铭闻言一喜,示意旁边书手迅速记下。又问道:“天牢重地,你又是人犯。不该有阴私之事!到底密谈什么?” 方应物含含糊糊的答道:“密谈的事情与宫里有些关系” 尚铭不只是一喜了,简直是大喜,这方应物今天太上道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忍不住又核实一次,“你是说,你与汪直密谈某些大内之事?” 方应物很肯定很配合的答道:“是!” 哈!尚铭顿时像是浑身轻了几十斤,只想仰天长啸,这真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对太监特别是天子亲信的太监而言,最大的罪名除了造反,大概就是随便向外泄漏宫中秘密了。就算不是秘密,天子也很反感太监随意和外人议论宫中事情。 无论是谁,即便权势滔天,只要安上一个泄漏禁中机密的帽子,那他在天子心目中地位只怕立刻扑街。 汪直要是在这个敏感时候,与敏感方应物屡屡密谈宫中事,这要让天子知道了,那可就爽大了! 尚铭狂喜过后,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问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方应物想了片刻后答道:“尚公还是不要多事了,与你何干?”尚铭忽然翻了脸,喝令手下道:“左右上夹棍!” 此刻忽然有数名武官闯进来,领头之人对着尚铭拱了拱手,开口道:“厂公在上,吾等乃御前军卫,奉诏前来东厂提方应物!” 尚铭愣了愣,“皇爷忽的提走方应物作甚?”不止尚铭,堂中众人皆有疑问,这方应物已经在锦衣卫、西厂、东厂转了一圈,算是完成大满贯,提走了后还能去哪里? 那领头武官对尚铭简单解释道:“陛下早朝御文华殿,众宰辅部院科道随从,就于今日御前廷审方应物!” 如此堂中一片哗然,没想到居然闹到如此地步,竟然要廷审了!方应物也目瞪口呆,扭头望着来提人的武官,场面怎的会玩到如此之大? 忽然福至心灵,方应物抬起手,一把拽掉了自己的发髻,登时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形象。 众人目光被方应物吸引过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却见方应物用力撕扯自己的衣衫,三下五除二的,一件原本还算完整的文士衫变成了几大块破布挂在身上。 此后方应物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抹,仿佛在顷刻之间,原本一个翩翩美少年变成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乞丐。 这人一听要面见天颜,便失心疯了么?众人不由得想道。 最后方应物抱着堂中柱,高高的抬头,作势要去撞,如果真撞实了,虽然死不掉,但额头必然血肉模糊 不过犹豫了片刻,方应物又松开了手,这叫众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没有彻底疯掉。 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方应物仿佛恢复了正常,走到几个武官面前,淡淡的催促道:“诸位愣着作甚?走啊。” 领头武官被方应物一连串莫名其妙动作搞得很迷茫,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堂中唯有尚铭尚公公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妙的预感,方应物难道是打算卖悲情?这模样叫外人看到,第一印象肯定以为是在东厂被虐待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章 廷审(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个廷审的提议,其实是次辅刘珝在早朝上提出来的。天子听了后觉得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欣然采纳,宣布移驾文华殿。 却说这文华殿距离内阁不远,位于奉天门之外的左顺门里,从理论上说是天子处置政务和东宫太子读书的场所,历代先皇也时常在此批阅奏章和召见大臣议事。 但今上成化天子习惯躲在深宫里,早朝之外并不与大臣见面,奏疏也只通过司礼监送到御前,一切公务都只靠文牍往来。所以文华殿和早朝一样,已经失去了实际功用,现在仅仅用作东宫太子读书。 天子宣布移驾文华殿,这当场就引起了底下上千文武百官的极大轰动。有记性好的便想起来,天子上次去文华殿,大约还是成化十一年的事情,也就是说,是六年前的事情。 那一年的首辅是彭时,次辅是商辂,而万安只能是第三大学士。当时君臣已经很多年不见面,在文华殿会面时,互相都很生疏和不适应,没说几句话就山呼万岁散了场。 而今日天子这次御临文华殿,是六年来的第一次,似乎也可能是天子登基以来的第二次,能不引起轰动么? 这么重大而且罕见的场合,自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跟着去的,早朝人员中,只有宰辅、部院大臣、掌科掌道、侍班词臣才能去参加(看热闹),其他打酱油的人只能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去。 宝殿庄严,君臣肃穆。香烟袅袅,钟磬悠悠。在这种情况下,蓬头垢面、衣冠破碎、仿佛饱受摧残的方应物踉踉跄跄的步入大殿。好像一个闯进来的外星人 噗嗤!天子左右有个值殿小太监修养不够吗,忍不住笑了场,大太监覃昌便喝令值殿官军将此人拉下去打板子。 “有朝一日,咱家定要做那人上人,谁也不能打咱家的板子!”这个叫刘瑾的小太监一边默默地承受苦刑,一边咬牙切齿的在心中立下誓言。 不过其余朝臣看到方应物的狼狈样子,未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心下皆有几分恻然,个别消息极其灵通的人比如刘棉花除外。 在方应物后面。东厂提督尚铭尚公公悄然无声的也跟着溜了进来。按说尚公公可以不用或者说没有资格上殿的,但他一来为了在天子面前表现,二来对方应物放不下心,所以定要亲自到场。还好此时没有人较真,非要把他赶出去。 方应物被押上前去,三叩九拜是不消说了,等行完大礼,廷审便开始了,这种事当然是由刑部尚书来主持。 太子太保、刑部尚书林聪站了出来。扫视一遍四周,便开口问道:“方应物!有大臣弹劾你勾结内臣、密谋不轨,是否属实?” 听到问话,方应物顿时明白了眼前情况。他是因为“上疏进谏”才进了天牢。被提到这里审问时,应该问他“上疏进谏”的事情,然后进行诛心之论再安上罪名才是。 然而林尚书刚才却当头问起他与汪芷的关系。还点出有人弹劾,这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在有心人的操纵下。事情的重心大概有所转移而且是对自己不利的转移。 方应物又想了想,这才答道:“不知是何人弹劾?敢站出来对质否?” 林尚书还算是个公正的人。转头看向弹劾方应物的倪进贤,招呼道:“倪御史,可敢与方应物对质?” 御史倪进贤从班位中站出来,方应物好奇的看了一眼,委实不认识这是哪根葱,“这位大人弹劾在下,可有实证?” 倪御史自然是有备而来,答道:“太祖有诏,许言官风闻言事!” 方应物不在与倪御史搭话,转过头去,毫不客气的对林尚书道:“倪大人所言乃一派胡言!绝无此事!” 尚铭忽然从大臣班位后面闪到天子身旁不远处,从袖中掏出一叠纸笺,奏道:“方应物在东厂已经供认不讳,文书在此。” 方应物感到好笑,这尚铭竟然把东厂的审讯记录也带来了。天子懒得费心思,直接叫尚铭把文书给了林尚书。而林聪低头看了几眼,再抬头时满脸不能相信的神色。 方应物轻哼一声,“诸君怎能不明?这东厂制造的冤案还少么?也不差在下这一桩了。” 尚铭本来不想出面喧宾夺主,但听到这里,非常生气!方应物这说法与出尔反尔有什么区别? 特别是方应物当众所说的话,简直就是对东厂专业素质的极大贬低!如果他尚铭不站出来,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于是尚公公越过人群,对方应物喝道:“方应物!你自己在东厂说过的话,已经记录为呈堂供词,这就不打算认了么?” 方应物瞥了尚公公一眼,忽然哈哈大笑几声:“我只知道朝廷有三法司,乃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没听说东厂包括在内! 遍览大明诸典,法司可曾包含有东厂?连法司都不是,只是代天子问话而已,还谈什么呈堂供词,笑死人也!在下在东厂随意戏言几句试探一下,尚公公还真如获是宝,这份居心在下心领了!” 尚铭被噎的不轻,正脸色铁青,一时没有来得及反驳。却又听到方应物义正词严、掷地有声的呵斥道:“莫非尚公还想把东厂的夹棍和杀威棒搬到这里,对在下再使一次?在下区区七尺贱躯虽不足挂齿,但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断然不会怕了你们东厂!” 声如金石,方应物的形象陡然十分高大起来,一身破衣烂衫和蓬头垢面也影响不到他的光芒!一干文臣望向尚铭的眼都很不善,大概出于同仇敌忾的心理。 尚铭那哪里辩得过方应物,此刻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到这里来真是多此一举! 一直没有退回班位的倪御史突然开口道:“方应物,你被弹劾也并非空穴来风,西厂提督汪直五次探视你,并屡屡密谈,这总归是事实罢?” 方应物对此万分惊奇,反问道:“你知道的还挺详细,从哪里知道的?” 随后他用手指头虚空指点了几下,恍然大悟道:“倪御史,东厂,原来如此!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大臣与东厂勾结,联起手来欲置在下于死地!” 倪御史本身的名声就不好,听到方应物“貌似有理”的反手倒打一耙,大臣人群里忽然响起低低的哄笑声。 更有几道用意不明的目光频频射向万首辅,很多人都知道,倪御史是万首辅的亲信门生。 只有刘棉花暗暗皱起了眉头,方应物虽然表现的很激爽,但这种做派只怕会让天子不喜欢。(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章 廷审(下) 果不其然,刘棉花刚刚产生了若干忧虑,便听到天子在宝座上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显然对眼皮底下的发生情况很不满意。 这是当廷审问,主题是问罪,人犯是方应物,却被方应物歪七歪八的歪到哪里去了?在这么下去,事情就不是这个事情了,满朝人物站在这里不是来看方应物摆高大上姿势的! 林尚书亦无可奈何,天子有口吃的毛病,不喜在群臣面前说话,而左都御史王越重心又在武事方面,还是公认的汪直亲信,所以只能由他这个刑部尚书来主审方应物。 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方应物倒是输人不输阵,气势逼人的快把提供证据的东厂和弹劾他的倪御史打到地洞里去了...... 如今天子不满意,林尚书那就只能继续审问。却说林大人正在心里琢磨措辞,但另一旁倪进贤倪御史听到了天子咳嗽,仿佛获得了新的信号,突然再次上阵,抢在前面质问方应物——这可是在天子面前表现的一个机会,而且万首辅也在看着,自己要抓不住机会,还混什么朝堂! “方应物你休要花言巧语、顾左右而言他!你在天牢时,西厂汪直屡屡进牢探望你,是否属实?众目睽睽,你瞒不了别人!” 方应物无奈道:“确有此事,见了几次面。不过他为堂上官,我是阶下囚,汪公公一定要进来,我能拦得住?” 倪进贤冷笑一声。“敢承认就好,那汪直次次都与你单独密谈。屏退了其他一切人,可有此事?” 方应物继续无可奈何道:“这汪直定要如此,我这阶下囚即便不想见他并谈话,又有什么能力可以阻止西厂厂督?” 倪御史又逼问道:“那你们密谈的是什么?”方应物犹疑片刻,没有说话。 见方应物貌似不敢回答,倪御史高声道:“君子坦荡荡,圣上在此当面,你若真胸怀光明磊落。有何不可言? 我看分明是今日廷审突然,你没有时间与汪直见面串词,唯恐对答之间出了纰漏,所以才不敢回答!” 宝座上的成化天子微微颌首,险些就要很不体面的鼓掌喝彩,倪御史果然也有两把刷子,能被万首辅派出来打擂台的。口才确实足够犀利!虽然一开始这个姓倪的落了下风,但重整旗鼓后,还是发挥出了该有的实力。 平白放掉方应物,自己这当皇帝的很没面子;但若用上疏进谏获罪的名义发落方应物,只怕要遭到全体朝臣的反感,还成全了方应物的名声;但若以勾结内宦的名义发落方应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还能保住自己的脸面。 想到这里,成化天子顿感轻松。不得不说,首辅出的主意确实不错,大不了再搭上一个作用已经不如从前的西厂。 只要处理掉方应物。就是杀了鸡骇了猴,再拖上一段时间。那么这次风波就可以平定掉了。按照天子多年与朝臣斗争的经验,任何话题都很难一直保持在热点上,总会被时间和新的热门话题冲淡。 倪御史问到这里,便不再搭理方应物,转身对天子道:“臣奏闻陛下,方应物不敢坦承,必然有所密谋,臣所弹劾其内外勾结之罪应当属实!再奏请陛下圣裁!” 朝臣中不乏有心为方应物开解的人,但想了想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此人跟西厂提督闹得不清不楚,这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了,不知道内情之前怎么开口? 再说看方应物仿佛被点了死穴的样子,没准他真的一时糊涂和西厂汪直勾搭上了,替他出头就等于是把自己牵连进去...... 倪进贤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方应物,见他紧闭着嘴巴木然的站在殿中,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开口辩解。 见此光景,倪御史突然大生快感,把这么一个偶像级人物摧残掉,真他娘的神清气爽! 说实话,从刚才起他对方应物就有点嫉妒,比年纪比学历比相貌全方位的统统不如......就是比老师,方应物老师是三元相公商辂,自己老师是臭不可闻的万安! 要比父亲,自己父亲是上不了台面的商人,方应物他爹又是什么?比婚姻,方应物他未来岳父是宰辅,自己岳家只是个农户!比名声,方应物是清流后起之秀,自己却他妈的是洗鸟御史!给首辅洗鸟的御史! 天子沉吟片刻后,龙目四顾传唤道:“尚铭何在?”却无人答应,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尚公公已经悄悄滚走了,就像他悄悄地进来一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狗肉上不了席面的东西!天子暗骂一声,这种时候,东厂不出来当恶人,难道要他天子亲自出面吗? 此时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排众而出,对天子奏道:“方应物交通内宦,意图不轨,不宜为朝臣,恳请陛下早做裁断,以安人心。” 所谓不宜为朝臣,算是个好听话,其实就是被贬谪到外地的意思。刘棉花纵然机谋百出,这时候也无奈,还不如主动站出来当恶人,看在天子眼里起码也相当于是个自首。 而他刘棉花与次辅刘珝最大的区别就是,能该低头时能低下头,不会与万首辅硬对着干。既然被敲打,那就接受敲打好了。 天子拿捏片刻,故作姿态道:“念其年幼无知,姑且不做重责,罢免一切朝职,迁外为知县!吏部选官,即刻出京!”至于西厂和汪直如何,那是天子的家务事,犯不着在朝臣面前宣布。 吏部尚书尹旻出列上前,领了圣旨,只待结束后回了吏部,便为方应物选官然后礼送出京。 到此为止,大明成化朝唯一一次廷审就算结束了,下面君臣该吃喝的去吃喝该玩乐的去玩乐,该去衙门公务的去公务。 太监覃昌得到天子示意后,象征性的叫了一声:“有事进奏,无事散朝!” 群臣当然无事,正要恭送天子先走人,却忽然有太监在众目睽睽下疾步进了殿中,对天子禀道:“圣母传懿旨,要奖赏方应物!” 什么?满殿君臣相顾愕然,这又是哪一出?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相大白(上) 貌似风波再起,好戏还在后头,准备散伙的群臣齐齐停住了脚步,瞅向还在中间摆“谢恩”姿势的方应物太后这次竟然要罩着方应物? 在历史上,不是没有贤明的太后出面保护忠良,但本朝这位周太后是个什么货色,朝臣都心知肚明,与贤明两个字万万沾不上边。 而且甚至相反,粗鲁、无礼、刁蛮、自私这几个字用在周太后身上那简直再恰当不过了。这样的人本该出现在农家小户里当三姑六婆,但却因缘际会的坐在了太后位置上。 话说周太后给朝臣带来的麻烦真不少,前文介绍过,大明朝第一次大臣集体伏阙就是因为周太后引发的。 所以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太后常常让执政大臣哭笑不得,并仰天长叹一句:“先帝是怎么瞎了眼才看上周太后的?” 当然,周太后对社稷也不是不重要,甚至不可或缺的相当重要。周太后最大的优点就是十分钟爱长孙也就是太子殿下,并亲自抚养,若无周太后这颗大树在内宫保护着太子,只怕有明君之相的太子早被万贵妃暗害死了。 出于这点考虑,所以朝臣对周家胡闹的容忍度很高,生怕把周太后气出三长两短后,太子在宫中没了最大靠山就要倒霉,那时候江山社稷就不稳了。 闲话不提,却说此刻所有人都产生了疑问,这样的太后若伙同天子与大臣作对,那是在认知范围之内并经常见的。但怎么会为了大臣与天子对着干,并为了正义而出面袒护某大臣? 其中必有好戏。不,必有缘故就连本已站起来的天子也重新坐回了宝座。 文渊阁大学士刘棉花忽然冲上前去。疾言厉色的对方应物斥道:“说!你到底如何蛊惑了太后?不然休怪朝廷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方应物仍然不说话,只是低头不语,刘棉花见状,便正气凛然的说:“老夫今日斗胆要代林尚书在这里审一审你!少不得要大义灭亲! 你说汪直主动数次进天牢找你密谈,你不想见也无可奈何,这委实令人难以理解!那汪直又不是花痴,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对你纠缠不休?你许给了他什么好处?” 听到花痴二字,众人没什么感觉,唯有天子无意识的撇撇嘴。用嘲弄目光的扫了群臣几眼 如果说林尚书是第一审,倪御史是第二审,那刘棉花这次就是第三审了。相比之下,第一审的林尚书是有意袒护,所以问的浮皮潦草;而倪御史审的就比较深了,甚至迎合天子做诛心之论;至于刘棉花这次,看来更加深入。 方应物长叹一声,答道:“因为在西厂时做了一个梦。” 听到这里,从天子到大臣微微讶异。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很奇怪。完全没有让任何人意料到,是一句本来很常见却不该属于这个场面的话。 刘棉花也愣了愣,继续询问道:“是什么梦?”方应物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很纠结的说:“梦到了一位老者。”刘棉花立刻呵斥道:“不要卖关子。自己全部说完!” 方应物继续答道:“这老者面目不甚清楚,不过自称是老庆云侯,托梦前来。” 此言既出。满殿人又一次讶异。众人知道,方应物嘴里的所谓老庆云侯。大概指的就是当今天子生母周太后的父亲,也就是天子的外祖父周能。 周家本是京郊普通农户。先帝英宗皇帝出外打猎时闯进了周家,遇到年幼时的周太后。而当时周太后面对英宗皇帝的表现有点泼辣,反而引起了英宗皇帝的兴趣。 此后英宗皇帝便把周太后带进了宫,然后生下了当今成化天子。这故事堪称是古代版的飞黄腾达野蛮女友,或者是“刁蛮少女误上大明总裁”。 只不过在成化天子登基之前,周太后的父亲周能就去世了,这个庆云侯是成化朝初年时追封的,所以称一声老庆云侯。 可是问题在于,死了二十几年的周能与方应物的境遇有什么关系? 已经消停半天没有露面的倪御史忽然上前一步,对天子奏道:“方应物敢在君前妄言鬼神之事,实属妖言惑众,理当问罪!” 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由头,在天子面前胡乱说起托梦的行为很不妥当。鬼神星象之类的事情对皇家而言是很敏感的事情,乱说话稍有差错就是一项大罪。 方应物当然不肯认账,连忙喊冤叫屈道:“陛下明察!臣本不想说,方才也只字不提,可实在是要被逼着说出来!如何能是有意妖言惑众?” 刘棉花看天子没有做出新指示,便对二人分别道:“倪大人先退下,方应物你继续说。” 方应物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慢慢的说:“老庆云侯前来托梦,说是想叫在下帮着寻找小儿子。” 在宝座上面无表情的天子此时忽然微微动容,忍不住惊讶的“咦”了一声。他的母亲周太后排行居长,共有弟弟三人,方应物所说的“小儿子”,自然指的就是周太后幼弟,小名叫做周吉祥。 话说当年周吉祥出世后,母亲便去世了,所以这个幼弟由长姐周太后拉扯着活了下来,一直到周太后进了宫才分离开。 后来周太后生下了当今天子,在登基后,周家便骤然显贵发达。周太后父亲周能被追封庆云侯,长弟、次弟也各自封有爵位官职。 但唯有幼弟周吉祥却在早年离家失踪了,一直到如今仍然杳无音讯。论起感情亲情,周太后与亲手扯大的周吉祥自然最亲近,多年来对这个失踪的幼弟无比思念,而且周太后现在年纪大了,更怀念年轻时的人物事迹。 天子是个孝顺的儿子,也很体量母亲心思,这些年连连下过很多圣旨,命令京师以及附近州县大加搜寻周吉祥的下落,但多年来始终没有找到人。 不成想,今天却从方应物嘴里听到了这个事儿,难道有线索?到底是故弄玄虚胡言乱语,还是真煞有其事?(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相大白(下) 话说到这里,别人都没法开口了,只能任由方应物在这里继续忽悠,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说实在的,在官面上有时候真假并不重要 方应物神色很是苦恼,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老庆云侯说了几句关于小儿子下落的话其实在下当时惊疑不定,又身陷囹圄,也无法确认此事。但是在被托梦时有梦呓,让西厂牢子听见,又禀报给厂督。 所以汪太监才会亲自进牢见我,又因涉及内宫事,暂时不便为人知晓。所以汪太监屏退左右,只与我密谈,倒叫有心人看在眼里误会了。” 这仿佛很说得通,也能自圆其说众人心里自有一杆秤,以那汪直好动多事的风格,遇到这种事情,不去掺乎一下是不可能的。 至于结果不用细想也知道,自然是皆大欢喜了,不然那太后为什么下懿旨准备奖赏方应物? 肯定是有好消息,大概那汪直找到了人,最起码也是确定了下落,然后周太后这个农家出身的小老太心情一激动,便很不规范的下旨要奖赏方应物,没想到凑巧碰上目前这个状况。 方应物还在像个碎嘴婆子一样絮絮叨叨:“圣上对太后是孝,太后对幼弟是悌,为人臣者怎能不成全孝悌之心?但在下是坐牢之人,即便被托梦,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也没法出牢去寻找。 与此同时,汪太监定要见我并问起这事。我除了告诉他并让他去搜寻,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该将这消息藏在心里。等待机会当成立功筹码么?那样未免太过于自私” 暂时充当主审官的刘棉花顺应光大人民群众的心声,粗暴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自我表扬趋势。“对错是非,自有圣裁!你且细细将过程说来!” 方应物便细说道:“老庆云侯先后托梦三次,所以汪太监才会屡屡与我密谈。第一次说他这小儿子人在南城,这可难找,汪太监也觉得像是大海捞针; 第二次老庆云侯说此子在南城当僧人,汪太监使人去打探,但南城寺庙数十,实在需要功夫,一时半载的还是难找; 直到第三次。去了东厂时,老庆云侯才说此子在城南报国寺当僧人,所以那时汪太监会闯进东厂与在下密谈。然后在下就不清楚了,最终汪太监究竟有没有找到人,在下一无所知。” 你这黄毛小儿就装纯罢,怎么可能找不到人?刘棉花心里对方应物吐槽一句,然后向天子行礼,表示自己已经问完话,下面不该是自己所能决断得了。 不过方应物还在啰嗦。很垂头丧气的说:“不承想,却被有心人看作是交结内宦、图谋不轨,在下不想借此挟恩居功,也不想被视为妄言鬼神、妖言惑众。只能闭口不言、蒙受不白之冤。” 这段话明里暗里的讥讽某些人,万首辅和倪御史脸色渐渐的很难看。如果方应物是问心无愧的清白君子,那他们岂不成了鸡蛋里挑骨头、蓄意陷害忠良的愚蠢小人?(注:关键词是愚蠢。不是小人) 听完方应物这神乎其神的经历,群臣相对无语。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算什么事? 主要是涉及鬼神就有点令人挠头了,特别是看起来似乎还灵验了的鬼神之事。或者说,谁知道方应物所说是真是假?那还是那句话,有时候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自圆其说,那就能以假作真了。 明明是一出天子昏庸奸臣当道残害忠良的悲情正剧,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鬼神仙侠戏? 不过诸公都有同一个想法:现在天子彻底麻瓜了诸公都很清楚,天子处置方应物真实目的是为了杀鸡骇猴,方应物获罪的真实原因就是“因言获罪”,而所谓的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只是个借口。 从道理上说,太后不许干政,天子如何处置方应物与太后无关。而且这次太后不是故意要庇护方应物,也不是与天子对着干的意思。太后大概并不知道方应物正在被廷审,只是她想表达谢意的时机太赶巧了,正好赶在廷审的时候,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但治国口号常常是以孝治天下,天子也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方应物帮太后找回失散数十年的亲情,对皇家有恩德,天子总要表示表示,不然就是彻底没人性了。 大臣常常遇到忠孝不能两全的纠结处境,如今朱见深遇到的这个情况也类似 更为难的地方还在于君无戏言,天子在朝会上说的话就是法律,他都已经亲口下诏把方应物贬为知县了,那就是覆水难收,怎么可能再收回来? 天子的脸面和尊严就是国家的脸面和尊严,是至高无上的,总不能为了方应物不要这个脸面。 不过主忧臣辱,天子为难,自然有人(或者猪队友)站出来排忧解难。先前出面弹劾方应物的监察御史倪进贤又一次出列,对天子奏道:“方应物完全是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然后他又对方应物质问道:“如今上有圣君,下有满朝文武勋贵,你方应物又何德何能?老庆云侯凭什么要托梦给你?我看是故意编造的罢!” 方应物气势陡然爆发,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倪进贤!” 众人知道又有情况,连忙竖起耳朵。不过却见方应物喊完倪进贤的名字后,并没有继续反驳,而是突然疾跑两步,然后飞起身子,使出一记窝心脚,牢牢的正中倪进贤胸口。 而那倪御史根本没想到会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方应物一脚踢倒在地,顿时人仰马翻。 靠!不该竖起耳朵,而是要睁大眼睛!众人惊愕了。然后又看到方应物继续冲上前去,对着倒地不起的倪御史拳打脚踢,短短几个回合,那倪御史也变成披头散发、饱受蹂躏的模样。 这时候,值殿的锦衣卫官军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冲过去。三五条大汉有的抱腰,有的抓臂,一起将方应物牢牢按住,一动也不能动。 众人哭笑不得,心里微微叹道:“这方应物还是年轻热血呐,竟然一时性起就愤而动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天子就在上面坐着。不过,这个样子也才像是个年轻人毕竟人无完人。” 方应物悲愤的(振臂)高呼道:“陛下!臣有很多苦衷,并不想明言于人前,怎奈这倪进贤不识好歹的步步紧逼,一定要揭这个脸面!臣请纸笔,就于此地写密奏,其中缘故请陛下御览!” 天子第一次在朝堂看到大臣之间动武,乏味的感觉一扫而空,正津津有味的看着,甚至还有点抱怨那几个值殿官军多事,干毛要拦住这两人?听到方应物的呼喊,天子便示意左右太监去赐下纸笔。 方应物得到纸笔,就跪在殿中地面上,背着别人写了一行字,让别人心里直痒痒,真想伸长脖子去偷看。写完之后,将“密奏”折好交与太监,太监又将这封“密奏”当中呈给天子。 天子亲手拆开,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臣身受冤屈陷于天牢,顾及陛下脸面,实有苦难言一筹莫展,故而老庆云侯托梦赠功相救也。东厂尚铭深知其故,陛下可密询之。” 天子不动声色的将“密奏”合上,收回自己怀中。其他事情都是以后的,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置方应物? 选择有两个,一是自打耳光,赦免方应物罪名;二是无视方应物的对太后的恩德,继续维持原来旨意,将方应物贬为知县,借口也不是没有,比如方应物刚才大闹朝堂不成体统。 不过都不合适,很不合适 方应物也安静下来,他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是走是留,在此一举。 这时候,从角落里站出一个大臣,对天子奏道:“臣听闻,宛平县知县任职到期,可让方应物接任。” 一干君臣听到这个提议,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因为这个提议实在太妥帖了! 宛平县是京县,还与大兴县一样是京城附郭县,品级比外地知县高。让方应物去当宛平县知县,也算是把方应物贬为知县,保全了天子君无戏言的脸面,不至于让天子下不了台。 同时,宛平知县乃是正六品京官,让本该七品的方应物去转任这个知县,也能看作是皇家酬恩提拔了;而且宛平县又是京城附郭县,方应物不必长途跋涉的离京远去,也不委屈他。 所以这个提议,真是照顾各方周全,两全其美的好建议!除此之外,绝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有方应物苦着一张脸,京县知县,特别还是宛平知县是那么好做的么? 老百姓都知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那是几辈子恶贯满盈才被惩罚做京县知县啊! 而且还有一个歇后语是,宛平的知县一年一换,就是说宛平知县不好当,都是干一年便到头!(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三座大山 当然,方应物的苦恼对天子而言是不存在的,皇帝要你小命都是“赐”死,更别说送你一个官做。既然能将一个大难题完美的解决掉,天子便很欣然纳谏,点头道:“准奏!” 天子一锤定音,方应物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移,吏部尚书尹旻又一次出列领旨,只等回衙门办手续。这回轻便许多,办好告身文书叫方应物自己来拿就行了,不必监督者礼送出京。 如此彻底无事,天子起身走人,他还有不少疑问要问一问母后,并且还打算按照方应物的“密奏”召见尚铭,彻底弄清楚其中缘故。 而殿上大臣也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却说上殿大臣都是久经宦海、见多识广,此刻也没什么太特殊的感觉,只当看了一场不错的反转戏。这场戏的结果,方应物貌似成了一个大赢家,大体上是名利双收,一天官也没当便直接晋身六品京职。 唯有万首辅脸色不甚痛快,阴沉沉的吓人,按说他没什么实际损失,只是脸面稍稍挂不住。 还有倪御史,仍然瘫倒在地面上,可能是被方应物殴打得起不来,或者可能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他被大家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确实没必要关注他了,谁去安慰他谁就是傻货。 不知是出于避嫌还是什么原因,没有人招呼方应物,让方应物正好图得一个清静。 深思熟虑之后,方应物长吁短叹的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唏嘘起来,京县知县的位置不好做。特别是宛平知县的位置更不好做! 京城东半部属于大兴县,而西半部才属于宛平县。京城的中轴线就是两个县的交界处。开句玩笑说,天子朝会时坐在金銮殿宝座上。右半边身体在宛平县,左半边在大兴县。 人人都知道,京城的格局大体上是东富西贵,至于北酸南贱便不赘述了。外地人士和富商大多住在东城,因为从东城去通州和运河码头方向比较近,这就是所谓的东富。里面油水不小,只盖商铺出租,就能赚钱赚到手软,可惜属于大兴县辖境; 而各种达官贵人多住在西城。也就是在宛平县辖境内,这就是所谓的西贵。换句话就是说,大明朝的各种公侯伯和文武大员、勋戚显贵几乎扎堆住在宛平县(包括某清流方家),随便从天上掉下块砖头,就能砸到个贵人或者贵人家属。 这帮人连带他们的家人,能是个个善良无害并讲道理的么?所以京县刁钻难治,宛平县比起大兴县尤甚 即便除去上面这些不提,只从公事上说,宛平县地处天子脚下。朝廷各种差役浩繁如牛毛,除去征发的京营军士以外,大多数都要落在京县特别是宛平县头上,应付这些差事更是足以使人心力憔悴! 方应物站在殿门口的值班官军身边。胡思乱想半天也没动地方。那锦衣卫官看着方应物,很不明所以并小心翼翼的问道:“方大人还有何贵干?” 方应物下意识的问道:“你不带我走?”锦衣卫官干笑几声,“方大人说笑了。天子已然将你放了出来,谁敢再擅自拿你?” “哦哦!”方应物醒悟过来。自己现在是自由身了!呼吸的都是自由的空气! 这段时间不是在这家监狱就是在那家监狱,要么就是在从这家监狱去那家监狱的路上。已经习惯了跟着押送官军窜来窜去。 猛然彻底解放了,居然还有点小小不适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方应物从文华殿出左顺门,又穿过午门端门承天门长安右门,便出了皇城,正式踏上宛平县辖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管理范围了! 方应物高举双手仰望蓝天白云,高呼一声年轻没有失败,我的地盘我做主,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罢! 附近路人看到这一幕,不是指指点点就是嘀嘀咕咕。旁边一道水沟波光粼粼、春波涌动,倒映出一位披头散发、满面灰土、衣衫褴褛的知县老爷。 靠!方应物老脸一红,掩面而走。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回家去,痛痛快快洗个澡再换衣服。 方家门子对着方应物辨识了半天,才认出是小老爷,并开了门放进去。此时大老爷方清之不在家里,很恪尽职守的在衙门里为国效力,不是每个朝臣都像刘棉花这样天天中午就下班回家休息。 如此也好,方应物便省去了孝子向父亲问安问起居问饮食的磨蹭功夫,直奔自己的西院而去。 王兰和王瑜两个小妾已经得到了消息,都从房中出来,提着裙角迈着小碎步去迎接夫君。方应物远远看去,就能看到两女哭的有如梨花带雨,一边哭一边迎上来。 “兰姐儿瑜姐儿!”方应物伸开双臂,高声招呼道。“夫君!”两女轻呼一声,冲着方应物扑过去。 不过距离还有两尺远时,两女不约而同的齐齐急刹车,一左一右闪了闪身子,让方应物抱了个空原因你懂的。 等方应物在小妾的侍候下沐浴更衣完毕,顺便放了一炮。坐着说话时,两女又开始掉眼泪,方应物安抚道:“不用哭!为夫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再说天子不是杀人的性子,为夫没什么危险。” 正打算再次进一步深入交流沟通,忽然有下人禀报,那项成贤项大公子来串门子了。方应物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出屋去迎接。 话说科举结束后,侥幸中了三甲的项成贤还没选到官,一直在观政。由于未来不确定,所以还寄居在方应物这里等待明朗化。近水楼台先得月,故而得到消息快,来得也快。 项成贤站在院首处,急哄哄的大呼小叫道:“方贤弟!你现在可算安然出来了,身子无恙乎?” 方应物将项大公子请进堂中,落座后项成贤又问道:“方才只听说你回了家,不知你究竟怎么出来的?是天子开恩赦免,还是另有发落?还能不能留在翰林院?” “另有发落,叫我做这宛平地界的父母知县。”方应物本来想习惯性的说父母官,但再一想,这宛平县境内能当自己父母官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又何德何能敢自称父母官,还是老老实实称知县罢。 “呃,这个官位”项成贤也不是一丝不懂的人,但他听到宛平知县几个字,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方应物的遭遇了。京城附郭县这是典型的事多权少,责大位小的官职 当然这“多少大小”都是拿知县跟朝廷显贵大佬比较而言的,从绝对值上而言,初入官场便能任京县知县,还是很显亮的。 作为好兄弟,项大公子决定安慰一下方应物,“也无妨,你是以翰林编修身份贬为京县知县,也算是以翰林起家的人了,长远前途应当不受阻碍,小心做几年就可以另谋高就!” 方应物叹口气道:“说得轻巧,天子脚下的知县哪有那么容易?任期满时不获罪就可以烧高香了。” 项成贤笑道:“但请放心,别人可能做不好,你肯定不会做不好,你毕竟与众不同!” 方应物看项成贤似乎有点想法,便问道:“说来听听,我有什么不同?”项成贤答道:“因为你身后有三座大山!” 方应物对项大公子的用词吐槽不能,幸亏不是头顶上有三座大山,那叫做靠山好不好? 只听得项大公子指点江山道:“你这是当局者迷,今日为兄我就旁观者清一次!第一座大山,就是你的名声,也包括令尊的名声,合起来就是你们方家的清名。名声也是实力,有名声在,别人对你就要小心尊重几分,你行事自然也就更如意。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现在你刚从天牢里辗转出狱,正是名声响亮的时候,这个时候入宛平县衙,一般人谁敢触霉头?所以当前十分有利于你开局,开局好了,接下来也就顺当得多! 第二座大山,就是你即将与文渊阁大学士刘阁老家结亲!老泰山不只是泰山,还是靠山!有这样的岳家支持,自然是底气十足,至少在官面上不用畏惧别人。 没多少不怕死的官员会因为县里头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与你过不去罢?更不会有那些官员亲眷家奴仗势欺辱你的事情罢? 更何况朝中有阁老鼎力扶持,那么县衙承担的朝廷杂务差役也会消停不少,清静无为做不到,但至少清闲许多。 至于第三座大山,为兄我看你与汪公仿佛有几分人情?那西厂又是何等衙门,汪公又是监军,足以慑服各路牛鬼蛇神宵小和不法官军!只要能在关键时刻搬用西厂撑腰,那必将所向披靡! 有这三座靠山,你自己又是聪明机智的人,哪里有做不好京县知县的道理?还什么可忧虑的?我看你忧心忡忡,都是杞人忧天,但请宽心就是,做几年京县知县死不了人!” 经项大公子宽慰,方应物豁然开朗,顿生拨云见雾之感,确实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要玩白道,自己本身清流世家;要玩灰的,有未来大学士老泰山撑腰;要玩黑的,可以暗中勾结汪芷。三座大山摆在身后,这京县知县有什么做不好的?熬上三年就换个位置,应当不成问题!(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 生存智慧 项成贤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并非不懂事的人,他知道方应物刚出狱必然杂事多,所以并没有坐太久,略略谈了谈话也就起身告辞,并约定明日接风洗尘。 送走项大公子,方应物在屋中踱步几个来回,仔细想了想自己眼下的情况,并在默默把自己的三座大山摸排了一遍。 宛平知县这个职位,自己现在身不由己,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虽然京县知县的逼格比起其他知县较高,但终究还是亲民官,主要以实质性事务为主,日常打交道的多是底层人物,比如贩夫走卒和豪门家奴之流。 在这种状况下,自家的清流名声只怕中看不中用,说是绣花枕头也不为过,实际用场实在说不准,那些小人物谁在乎清流不清流? 而汪芷那边,虽然这次联手做出了几篇文章,也搞出了比较深的交情,论起关系能托她办点事了。 但问题在于,这次自己已经被怀疑过与汪芷勾结了,亏得自己异想天开能说会道,把事情圆得还不错。在未来,这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 若被人注意到与汪芷往来过密,那就有损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清名了,这种利器不可轻用。再说以汪芷和西厂的做派,恐怕只会搞破坏,请他们败事坏事还有可能,做事成事就有点不足了。 而且,怎么把孙小娘子现在是孙诰命夫人早点领进家门,也是个发愁事。别真被想吃诰命夫人天鹅肉的人捷足先登了。前几次一提起来,汪芷就顾左右而言他。十分无可奈何。 所以总结下来,所谓三座大山里。目前和今后一段时间里,最有用处的还是未来老泰山。想至此处,方应物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自己的会试座师李东阳。 这李老师虽然号称湖广茶陵人,但祖孙三代都居住在京城,他本人去没去过茶陵都不知道,就说到科举考试也是在京师考的。这么看来,李老师算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土著了。 那李宅每日门户大开招待宾客,方应物据此分析。李老师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上,路子应该很野既然要当京县知县,那得空时该去找李老师走动走动,保不齐日后有用得到的时候。 看了看日头,已经是下午未时,方应物感到时间紧迫,便打算出门去刘府拜访。想必那刘棉花早就回了家,不像自己父亲,基本每天都很认真刻板的按规定时间上下班。 出狱当天就登门拜访。这才显得自己殷勤厚道,另外婚事日期临近,还得看看需要准备什么。 想到就做到,方应物立刻出屋招呼随从。正经能算他的长随有两个。一个是兰姐儿的兄长王英,另外一个就是族兄方应石。此时只见到王英站在阶下垂手听候吩咐,方应石却不见了踪迹。 王英关心的问道:“秋哥儿要出门?今天才从天牢回家。这就又出去,会不会太过于操劳?” 方应物伸了个懒腰答道:“在牢中一天到晚躺着。闲的蛋疼!出来了后,正该多活动活动!应石老哥去了哪里?” 正说话间。却看到有个模样端正的小婢女在院门处探头探脑,方应物眼角瞥见,喝道:“外面是谁?进来说话!” 这小婢女便怯怯的走了进来,对方应物行个礼道:“见过小老爷。” 方应物打量了一眼,却认了出来,此女应该是东院那边的人,身份是从王家随后母陪嫁过来的婢女,仿佛叫王芍药。而且这王芍药与方应石是一对相好,当初方应物还帮着方应石出过馊主意。 既然并非外人,方应物和颜悦色的问道:“你到此作甚?应石老兄眼下不在。” 王芍药噗通的跪在方应物面前,泪光点点的求道:“应石哥哥太不地道,求小老爷为小婢做主!” 方应物十分纳罕,“什么?他喜新厌旧把你抛弃了?我没听说啊。” 王芍药哭诉道:“今日午前,有好友告诉小婢,说有个妖艳妇人来找应石哥哥,然后应石哥哥老老实实跟着出去了。” 方应物愕然片刻,几天没见,看不出方应石学会了这一手随即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待他回来,我自然会狠狠教训他!” 王芍药又抽泣着说:“看到的人说,那少妇还抱着一个三两岁的幼儿,与应石哥哥样貌极像,八成是应石哥哥在外面的种小婢本是一心一意对他,现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方应石在外面的种?方应物忽然意识到什么,久久无语。他苦恼的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最终只得含糊劝道:“你且先不要着急,待应石老兄回来后,我问明白事情,然后为你做主!” 王芍药千恩万谢,抹着眼泪退出了院子,方应物对王英道:“先不等应石老兄了,你随我出门,去刘府!” 如此两人便一起出了方家大门,向北朝刘府而去,不过他们刚走到胡同口,却迎面碰上了方应石。 “啊呀!秋哥儿你从天牢里出来了?”方应石惊喜万分,冲上前来问候道。 方应物顺手一把按住方应石,问道:“好你个方应石,听说你是跟着少妇出门的?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事?却叫芍药姑娘在家里伤心欲绝,跑到我面前哭哭啼啼。” 方应石脸色苦了下来,“都是误会,并没有做什么!这个女子是东厂尚公府上的,当初有过什么事情,秋哥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只是随着她去庙里上了香,说了些话。” 果然如此,原来是方应石三年前种马生涯的另一半来了方应物又问道:“如此说来,那个小幼儿就是你当年亲生的?尚公不是断了与你的往来么,为何今天那女子又敢来寻你?不怕被尚公打死么!” 方应石的脸色愈发苦了,唉声叹气道:“她就是尚公派来的,据她说尚公得罪了西厂,将要大难临头。若尚公遭了难,那已经三岁的小骨血也保不住,只有秋哥儿你能救命,所以恳求我来找秋哥儿你讨人情。” 我靠,这尚铭真是个滚刀肉一样的人物!方应物险些喷出一口血,尚公公哪有半点东厂提督该有的狂霸吊炸天的气势? 上午在文华殿里,那尚铭在廷审半截就悄悄地溜号了,大家虽然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却原来回家安排了这么一出苦情戏! 是啊,尚铭不是默认有免死潜规则的文官,他是在更残酷的太监圈子里混的,如果垮了台,只怕小命都难保。而尚铭这颗大树一倒,他的干儿子又能活多久? 方应石哀求道:“秋哥儿,朝廷大事我不懂,而这小娃虽然姓尚,并不能认祖归宗,但血脉相连,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血,我没法看着他不管不顾。” “知道了!我不计较了,回头再与西厂汪直说一说,饶尚铭这一回。但不打包票,不知管用不管用!而且下不为例!”方应物没脾气的挥挥手,方应石是自己保镖兼心腹,总不能不帮他。 而且方应物算是彻底服气了,这尚公公能在如此复杂的政治局面里活蹦乱跳当了十来年东厂提督,果然也是有点生存智慧的。 他忽然又想到,尚铭莫非从一开始就存了这种心思,把这个法子当成了后路预备? 不过也无所谓了,东厂让尚铭这样的老滑头掌管,总比重新上一个阴狠凶险、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好。毕竟无论如何,天子肯定不会让汪芷去兼管东厂的,谁来当东厂提督都必然是汪芷的对头。(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五章 安全感 尚铭的事儿暂时是小事,无论怎样,这时候方应物也没太多时间去想,眼下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招呼了方应石归队,方应物便继续向刘府走去。 方应石一边跟着,一边弱弱的问道:“秋哥儿,不先去一下西厂那边,找汪公公把情况说一说?就算他不放过尚公公,也不要连累小娃。” 方应物没好气的拍了一巴掌,“我是什么身份?若不做好万全准备,被别人看到去找汪直,会怎么想?所以不便公开去找!你这事不用急,等回了家,修书与汪直说明即可。 还有,那尚铭派了娘们来找你装可怜,你就真以为他情势危急、任人拿捏了?他只不过舍得身段,故意摆出低头姿态,表示修好之意!你若认为他已经危若累卵,随随便便就可能垮掉,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要天子不放弃他,想扳到他可不容易!” 方应石摸了摸脑门,愁眉苦脸地说:“真他娘的费脑子,我不想了,秋哥儿你替我操好心就行!” 却说到了刘府,刘棉花此时正在书房看书,见到方应物进来,笑容满面的受了方应物行礼,然后示意方应物在旁边太师椅上坐下。 方应物主动开口道:“前些日子,小婿我身陷天牢,与外界不通消息,想必老泰山为了护得小婿周全,在庙堂之上没少费心费力。今日既然出牢,小婿特意来登门道谢。” 刘吉放下书,轻轻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这些见外的话作甚?不过你这次确实十分凶险。幸得上苍眷顾,叫老庆云侯托梦救你,今后可未必就有这种好运了。” 刘棉花一边说,一边暗中打量方应物神态,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门道......这老庆云侯托梦到底是真的还是他胡编的? 如果真有托梦的事情,那说明这女婿是气运加身和有神明庇护的人;如果托梦之事是胡编的,那方应物是怎么知道太后幼弟周吉祥在哪里? 天子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方应物为什么轻易的就能知晓下落?这背后隐藏的能力反而更加可怕。 以刘棉花的见识、经验和眼光。以及对方应物的了解,越发感到方应物的背后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神秘力量,也是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神秘力量。难道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天命?刘棉花疑神疑鬼的想道。 而方应物当然明白老泰山想知道其中的秘密,但他肯定不会说,也不能说,只能任由他疑神疑鬼。 又听老泰山道:“说起来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这些天虽然你人在狱中,但我们刘家仍然一直在准备亲事。就算你不能出狱,也会将新人送进牢中与你成亲!” 无论刘棉花是出于政治判断也好,还是真的重感情讲信义也好,有这份态度就足够了。方应物感动的答话道:“老泰山对小婿的厚爱,实在叫小婿铭感五内、虽竭尽所能也无以为报!” 本来方应物上门,就是打算先提一提成亲的事情。等亲事有了准之后,亲情更浓一层,然后再找刘棉花谈一谈未来当知县的事。要知道,找靠山助拳,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 如今刘棉花自己主动说起了亲事。倒省去方应物不少口舌。铺垫完毕,下面再无他事。方应物便求助道:“小婿前途如今渐渐明朗,只怕过几天就要去吏部领告身文凭了,上任不必出城,更为简单。 只是这宛平县位于天子脚下、朝廷腹里,想来杂事浩繁。小婿担心不得要领,有误朝廷托付,还望老泰山到那时扶持一二,助我上马启程。” 刘大学士并无什么意见,点头道:“贤婿所言极是。” 正要深谈时,突然刘府管事领着一个满身灰尘的人急步冲了进来,然后那人扑倒在地,高声哭叫道:“伯父!家里太老爷没了!” 方应物一听就懂了,这准是刘大学士的父亲去世了,子侄辈从保定府赶来报丧! 虽然他早就听说过这老先生病危,但拖了这段时间也没听到过噩耗,便有点淡忘了。却没料到如此之巧,正好在这个关口上去世......真是意外事件!无论怎么看,这对自己而言不是好事。 再看刘大学士,却见他神情木然,呆呆的站立在屋中一动不动。方应物不敢去碰他,怕惊出个三长两短,刘府管事也是如此,一圈人便围着刘大学士同样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刘吉醒过神来,伤感的长叹一口气。压抑着悲痛对刘府管事道:“你去张罗府中办丧,先摆出灵堂遥祭尊亲。” 随后刘吉走到书案边上,提起笔要写点什么,方应物知道这是要写丁忧奏疏了,连忙上前磨墨。无论什么官员,只要接到父母去世的报丧,就该立刻写丁忧奏疏,这是规定动作。 不过刘大学士手抖了抖,写了几笔不成字,便扔下笔对方应物道:“老夫口述,你来代笔。” 方应物便又拿起笔,恭敬的代替刘大学士写字,尽可能努力写得工整一些。半个时辰后,数百字的奏疏写完,刘吉取过来又看了一遍,然后便折起封好。 方应物内心非常想知道,老泰山现在到底是真要丁忧,还是打算按照历史上那样,不惜招致骂名,也要明着写丁忧奏疏,暗中运作留任夺情?以刘棉花的能力和脸皮,会运作成功的,历史可以作证。 虽然方应物觉得自己与刘棉花勉强算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但在这个当口询问这个问题很不恰当,实在显得不懂事。忍了忍,他还是没问出口。 接下来就没什么事。刘府一片忙乱的准备,而方应物还没正式与刘府小姐成亲。不算亲戚,故而不便帮手,只能告辞离开,等另择时间再前来吊丧。 临别之时,刘大学士对方应物道:“天公不作美,这亲事不合时宜,只怕暂时不能办了,不过定亲依然有效。” 好事多磨。一波三折......方应物无奈道:“小婿省得。” 刘大学士想了想,又道:“此外,老夫心里意欲丁忧。”以刘棉花的眼力,当然看得出方应物心中所想,便主动把自己心思说了出来。 这时候没必要藏着掩着,否则可能会导致误会发生,特别是放在行事风格很有想法的方应物身上。只是刘大学士只说明自己的打算。并不解释详细原因。 方应物愣了愣,再次答道:“小婿省得。” 本来他对刘棉花是否丁忧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若刘棉花逆反历史走向,真的丁忧回乡,那他就可以利用机会摆脱刘棉花的影响,打造属于自己的旗帜;如果刘棉花不肯丁忧,仍然坚持在朝。那也未必是坏事,起码有一个非常实用的大靠山。 但上述这个能左右逢源的前提是,自己在朝廷担任一个清流职务,那进可以评议朝政,退可以龟缩不出。进退自如便可以证道。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即将要担任事务繁杂的京县知县。需要应付无数上面人,刘棉花留京的好处显然大于丁忧回乡的好处。 方应物又大胆问道:“若老泰山丁忧回乡,那么亲事如何办?”刘吉无比怅然的答道:“小女今年不过十四,再过三年也才十七,尚还般配......” 从刘府出来,方应物沿着巷道低头前行,一路无言,发现自己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之中。 在生态环境最复杂的京师附郭县为官,如果不思进取、不求上进,那也是可以混过去的,大不了考核拿一个不称职或者中庸。 但他方应物不是这种人,数年来历经艰难已经跨进了上层建筑,岂能放过力争上游有所作为的机会,如此方才不负来一遭大明朝,所以并不想尸位素餐。 不过若没有强人撑腰,在京县想有所作为,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想安安稳稳的做知县也很难。 在宛平县一亩三分地上,比他方应物品级高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个,若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么多少人可以压死他?而且知县不像清流闲职,只要不管事不惹事就没问题,那些杂事破事躲都躲不开! 就说三个阁老中,除了刘棉花之外,哪个是自己好相与的?没了刘棉花,那...... 原来方应物没有什么直观感受,可是现在一想到刘棉花要离开两三年,便感到有点心虚了,果然是任何事物只有在失去时,才会知道珍惜么?而且在如今,他方应物再也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愣头青无畏少年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王英见方应物心情不太好,便说闲话开解道:“大老爷大概已经从衙门回到家了,秋哥儿你回去后应当能见到。” 不!方应物忽然立定住了,然后转身朝更北方而去。两个随从连忙跟上,追着问道:“秋哥儿要去哪里?” 方应物头也不回的答道:“去灵济宫西厂!”后面的方应石闻言愕然,反问道:“秋哥儿你白日里不是说你要讲究身份,不便去找汪公么?” 王英连忙敲了方应石脑袋一记,“蠢货!秋哥儿自有主意,你不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的道理么!” 方应物发现此时竟然无比渴望见到西厂提督,没了刘棉花,大概也只有汪芷能给他一点安全感和真正的助力了。至于自家父亲,不被他老人家坑掉就不错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章 襄王神女 在天牢的时候,汪芷便告诉了方应物一些暗号切口,以便日后有事时相见。不然汪太监行踪诡秘,方应物怎么找得到她? 在这月黑风高之夜,方应物摸索着走到西安门外一处客店,报上了切口,便被人带着继续走。 不过方应石与王英两名随从都被拦住,对方只肯带着方应物独自前往。方应物稍加犹豫,想来此行没有什么危险,便让方应石与王英先回去。 然后方应物跟着别人连续穿过了两条夹道,又进入一间门户里,再被请到堂屋。 有一名看门的老婆子上了茶,便对方应物道:“我家主人不知何时才能到,请这位公子在此等待。” 方应物表示理解,汪芷此时说不定在哪里,自己突然到访,她一时之间过不来也情有可原。 不过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眼看就要到三更天了,方应物连连打着哈欠,感到十分困乏。毕竟他今天刚从牢里被放出来,虽然不见得累,但多多少少还是暗藏着疲惫,坚持挺到了这半夜时分,就有点萎靡了。 那看门老婆子进来续水时,见方应物精神不振,便建议道:“我家主人来去没有什么准时,如果公子支持不住,可以在内室榻上稍作休整。这里本来就是是客房,一应物事但用无妨,公子只当是寻常旅舍即可。” 方应物考量片刻,答道:“也好!如今也没个准话,在下先小憩片刻,等你家主人到了,再唤醒我也不迟。” 走进内室。方应物看了看儿臂粗的蜡烛,并没有吹灭。他径自倒在榻上,将双臂枕在脑后,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方应物本意确实只是想打个盹,振奋一下精神。但疲倦如山来,困意不由人,他一合上眼睛就彻底睡着了。 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因为在深层睡眠时,任何大脑都没有判断时间长短的能力。而方应物忽然觉得有一双冰凉的手掌在脸上抚摸,他没有醒过来。只是下意识的侧头闪开了。 随后一股清香的味道渐渐贴近,并且伴随着急促细密的呼吸节奏,有热气像轻风一样拂过脸庞。 这时候方应物才被骚扰的微微睁开眼睛,不过仍是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但入目是一片黑暗,火烛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下一刻。就感受到怀里多了一具柔软的身条。方应物无意识的用力搂了一下,被吓得大惊道:“你是谁?是男是女?” 对方并不答话,方应物正要继续质问,却感到对方用力挺了挺,然后自己的嘴巴就被堵住了。只是对方堵的很不专业,那两片肉乎乎的嘴唇胡乱在自己口齿之间一通乱蹭,动作很是生疏。 方应物隐隐约约听到了尖细的呻吟。伸出两只手顺势在对方身子上游走几把,上面是凸的下面是凹的,于是便放了心。还好还好......不是最坏的情况,不至于先把隔夜饭吐出来。 方应物这手上一动作,对方呻吟声更大了一点,方应物听入耳便更放了心,应该是个年轻女子,至少不老。 来见汪芷,还有这种福利待遇?莫非是西厂的待客之道?就好像几年前拜访万通时,也有女子来陪侍。 这女子被撩拨的扭来扭去。又伴随着无意识的呻吟声,把方应物刺激的当即一柱擎天。虽然黑暗不见五指,但至少给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能送来陪客的,总不会太差罢。 方应物在牢中关了这段时间,今天才刚出来。正是**澎湃的时候。白天他在家只是牛刀小试,略略解渴而已,现在哪里又忍得住一具年轻柔软身段的诱惑? 他当即翻过身子,解开裤带退下,又胡乱将对方衣衫扯开。一时性急两边衣衫都不能脱尽,但关键部位裸裎相对了,不影响挺枪上马。 那女人的身子反而僵硬了下来,不过没有动作,任由方应物为所欲为。只是当方应物刺进来的时候,小小尖叫了一声,方应物虽然觉得有些耳熟,但没心思多想,只管爽快的抽送。 环境是黑暗无边的环境,更谈不上氛围,毫无视觉效果可言;姿势是最常见的姿势,动作是最平凡的动作,毫无花哨可言;就连衣服也半退不退的拖挂在身上,很影响皮肤触感。 可是这一切不影响方应物的兴奋激动,一是觉得下面太紧致了,让人激爽的想引颈高歌;二是压抑一段时间之后的爆发和发泄当然更加爽快。 唯一可惜的就是,身下这女子没有什么配合性,纯粹就是躺着不动。 ...... ...... 方应物年轻火力壮,一连泄了两次身,终于再次困顿的睁不开眼,怀抱不知什么模样的床伴昏昏的睡了过去。 他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亮了,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回想起昨晚突如其来的欢爱,方应物恍然如隔世,仿佛是做梦一般。神女襄王、巫山**,不外如是。 微微侧过头时,却发现在软榻旁边静静的站着一个人。方应物猛然坐了起来。再仔细看过去,却见这人虽然衣服都在身上,但不太整齐,显然是仓促穿上的,同时头发也随意散乱着。 透过披下来的头发丝,还可以看到一张粉红俊俏的脸庞,不过让方应物恍恍惚惚的感到很面熟。 忽然他打了一个激灵,把这张脸与自己的记忆对上了号,惊得光着屁股从榻上跳了起来,指着女子叫道:“汪厂督?怎的是你?” 汪芷心情复杂的与方应物对视,声音略显冷漠的答道:“就是我。” 方应物揉了揉脸面,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你为何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汪芷这样的人竟然会主动投怀送抱,这让方应物觉得真是太疯狂了!虽然最近两人比较交好,但应该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汪芷本人也不是那种**荡妇类型的! 所以方应物隐隐约约觉察出几分端倪,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所以才导致汪芷昨夜行为失常。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究竟能有什么事情可以把她刺激到这个程度?(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七章 这都是命 方应物之所以到这里来见汪芷,就是因为刘棉花一旦真的丁忧回乡,那么汪芷是唯一有可能支持他的强力人物,别人都没有这么重的分量。 鉴于这个重要性,方应物即便冒着一定风险,也不能不来认真谈一谈,而且越早越好。但糊里糊涂打了一场遭遇战,黑灯瞎火与汪芷颠鸾倒凤半个晚上,却是始料未及的 方应物连续问了两次,都不见汪芷回答,更搞不清楚她为什么如此失常。于是方应物真是百爪挠心,恨不得钻到汪芷的肚子里,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汪芷与方应物对视良久,这才幽幽的叹口气,“昨夜之事,就当成是离别罢!” 方应物听到她的叹息声时,刚想顺口称赞一句“你真像个女人了”,但随即又听到了后面这句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如此没有责任感!” 什么叫离别?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那昨晚又何苦主动投怀送抱?方应物作为一个有小小的大男子主义情结的人,实在不能忍受被“事后无情”。 见汪芷吞吞吐吐的语焉不详,方应物急着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若实在不想说,我可以就当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汪芷冷冰冰的说:“今日有京营轮班戍边,我做监军去宣大,大概立刻就要出发。” 这就要走?方应物愕然无语,不是只有小清新们才会搞什么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么? 为何这汪芷又要离京巡边?在历史上,汪直就因为太好武事而长时间出镇在外。导致京城基本盘全部丧失,连西厂都逐渐萎缩并被取缔。最后汪太监迅速而彻底的垮台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虽然本时空历史因为他方应物的加入而有所改变,汪芷最近其实占了上风。并没有开始走下坡路,完全可以在京城继续巩固地位,那为何还要出外巡边?难道历史车轮的惯性如此之大? 想到这里,方应物提着裤子下了床,忠言逆耳苦口婆心的劝阻道:“我在牢中时,对你剖析过其中利害关系!你应当放弃御马监和监军位置,也别再去想什么边功武事了,踏踏实实留在京城保住西厂即可,这才是你的根本。 兵事对你而言。就是个食之无味的鸡肋,你要它除了好玩没有实际用处,你又不想学曹吉祥造反!” 汪芷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我知道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要离京,这一去后,什么时候再回来就难说了。” 汪芷的态度叫方应物直挠头,他知道汪芷只是直爽而并非愚昧,在他的劝说之下,不可能看不清楚其中利害。但汪太监仍然选择一条仿佛错误的道路。其中必有外力干扰。 “你直接得罪了贵妃娘娘,亦或是天子?不会是因为帮周太后找到失散多年的幼弟,而让贵妃娘娘发怒了罢?” 汪芷否认道:“那倒不是。我对贵妃娘娘明说了,你方应物知道周吉祥的下落。无论我插不插手,怎么也能找得到人。我不去做,那就有别人来做。 所以这个功劳与其让别人捡去。还不如自己赚了,此举是为了讨好皇爷。而不是巴结太后。贵妃娘娘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不至于这点事情都容纳不下。同时还能叫皇爷感到贵妃娘娘对太后孝顺。” 方应物继续推测道:“那就是你昨天触怒了天子?可是也不对,若真触怒了天子,你早被捉拿处置了,还有闲情逸致跑出来,并充任监军去边镇?” 这个猜测仿佛让汪芷有所触动,再次长叹一声,眉头高高蹙起,神容渐渐凄苦,低声叫了一声:“这都是命!” 方应物稍稍惊讶了一下,自从认识汪芷以来,她大都是趾高气扬、不知发愁为何物的做派,像官二代更像过小女人或者太监。眼前这般凄然无助的模样和语气,真是从没见过,不得不说,更像小女人了。 汪芷平静无波,好像是说别人的事情:“昨日万通夫人进宫探望贵妃娘娘,并提出了一个事情,说我相貌酷肖贵妃娘娘年轻时候的模样,不如送到天子身边做妃子。而贵妃娘娘有所意动,试探了我几句。” 听到这桩宫中秘事,方应物震惊无语稍加思索,就想通了这里面的门道,朝中这些人,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灯! 锦衣卫和东厂联手要与西厂汪芷争风,那东厂尚铭留了后手,把干儿子抱来找方应石磨人情;而锦衣卫万通居然也有更厉害的后手,劝姐姐把汪芷送给天子做妃子! 虽然万贵妃与天子仍有三十多年积累下的感情羁绊,是天子后宫的第一号人物,但毕竟岁数半百年老色衰,亲自上床争宠力不从心。 最关键的是万贵妃连个儿子都没有,而她年事已高还能活多久?万家今日看似繁盛,得到了超出普通妃子亲戚的待遇,其实像是无根之木一般,明眼人都看得出危机感。 万通近年来之所以表现活跃,只怕也是明白这一点,若他不努力挣扎,万家的局面根本维持不下去。只怕他做梦都想封爵,可惜他姐姐只是个贵妃,也不可能有儿子当皇帝。 若万贵妃让身边当女儿养大的汪芷代替自己服侍天子,对万贵妃而言,那真是个不坏的主意。何况汪芷长相脾气与她年轻时相似,不信天子没兴趣,在争宠中占上风轻而易举。 而且若汪芷成为妃子后又生出儿子,那还可以进一步去争取东宫太子的位置,这才是万家一条有可能的长久之计。 想通了这些,方应物就明白汪芷为何如此反常了。他知道汪芷不想回到宫中,更喜欢在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进一步说根本不想嫁给天子这个老男人,然后守着深宫拘束一辈子。 可是面对这个情况,一边是根本不可能反抗的天子,一边是对自己有抚养之恩的贵妃娘娘,汪芷除了趁着苗头出现,还没有确定性的时候,早早逃避跑路淡化此事,还能怎么办?谁又能帮助她? 至少他方应物做不出劝汪芷顺从的事情,也没有力量能让汪芷从这个困境中解脱出来。 正所谓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汪芷暂时的出路只能是当监军去边镇,远离京城躲开这些是非。同时,这也是委婉的向贵妃娘娘表明不愿的态度。 方应物苦笑几声,他帮汪芷设计的道路美好的,辞去御马监和监军差事,保留西厂基本盘,若汪芷是个真太监那就成了。但现实问题在于,她终究是从宫里出来的女儿身 果然千言万语汇总起来还是那句话这都是命!方应物不由得对汪芷深感同情,她这生长环境实在太变态了,完全不是正常人家。他语带怜惜的说:“可是昨晚你愁闷归愁闷,何苦糟践自己,又不是要你的命。” 汪芷突然情绪爆发了,对着方应物狂喷道:“你说什么风凉话!你又没在宫中活过,知道有多压抑么?想叫我宫中当笼中雀,做不到!反正我现在不是处子之身了,别人爱怎么样怎么样!” 靠!方应物满腹狐疑的打量着汪芷,她到底是心情苦闷,一时想不开自暴自弃,还是故意找自己破去处子金身,将来或许可以用不是处女的借口,躲过某些事情?如果天子很在意这一点的话。 若是前者,自己就是情感宣泄的对象,还算是个人;若是后者,自己就他娘的是用来捅破一层膜的工具! 又想了想,方应物觉得没必要再细问了。这汪芷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又要闹得她发作大概还是两种因素皆有罢。 不过在感慨的同时,方应物心里也产生了一点小虚荣,至少这时候汪芷甘愿失身给自己,足够证明自己的魅力属性不错,至少比天子那个老男人强。 汪芷又深深看了方应物一眼,转身道:“我该走了,你若有机会,就到宣大来寻我。” 方应物依依不舍的抬手叫道:“厂督慢着!” 汪芷满怀期待的转过头来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说?” 方应物踌躇着说:“那个,孙小娘子也要走吗?不如” “滚!” 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汪芷真的走了,仿佛按照宿命一般的去了宣大军镇。如果历史继续按着既有轨迹运转下去,她会渐渐的失去一切,然后悄然无息的消失在世间,没有人清楚她最后是什么下场。除非有人能逆天改命 而方应物则从另一条幽静道路被领着出去,一直把他送到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尘世喧嚣顿时扑面而来。 方应物看着天上,依旧是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前天,他在牢中;昨天,他恢复了自由身;今天,却感到了寂寞。 自己与项成贤高谈阔论,号称身后有三座大山,当个宛平知县堪称固若金汤。却不承想,一夜之间汪芷走了,远赴宣大军镇,老泰山刘棉花也准备走了,返回保定府守制。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这日子快没法过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八章 半日翰林(上) 在无限怅然中,方应物晃晃悠悠的回到家。他刚踏进家门,朝自己西院走去,但是却被门子在后面叫道:“小老爷!大老爷在堂上候着你,吩咐下来,叫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方应物很意外,大白天的父亲大人竟然在家?这倒是很少见,那自己就应该前去拜见问候。话说回来,自从昨天出牢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还没见到过父亲。 如此方应物便转身去了东院,却见父亲板着脸在堂上端坐,方应物便笑着上前去行礼,说着闲话道:“父亲今日怎的在家?” 方清之却怒形于色,斥责道:“你这逆子!昨日刚从狱中出来,便不知反省,竟然夜不归宿,简直不成体统!” 方应物哭笑不得夜不归宿?不成体统?这都是什么话,叫人听去很容易误会,还以为自己去了坊司胡同里寻欢作乐。连忙辩解道:“父亲大人休要错怪,儿子我昨晚并没有眠花宿” 话才说一半,方应物就卡了壳,就昨晚那情况,还真不好昧着良心说自己是清白的。 看方应物说不下去,方清之更加认定了是心虚,勃然道:“难道我有眼如盲乎?你看看你发髻散乱,看看你衣衫凌乱,你敢说你昨夜没去鬼混?” 方应物讷讷,方清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继续训斥道:“你现在也是官身,自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然而才出天牢便嬉游度日。荒废公事,如何能成事?” 方应物叫道:“父亲这就没道理了。儿子我的知县任命尚未到手,我就是想上衙门也没资格去!哪里荒废公事了?” “糊涂!之前难道没有别的敕命么。你以庶吉士历事翰林编修是假的么!知县任命今日没有到达,那你今日就还是编修!” 我靠!方应物愕然这两天满脑子都在做长远打算,为了自己未来的知县官职费心思,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宛平县知县。却忘了自己在牢里时候,莫名其妙的接收过翰林院编修的任命敕书。 这么说来,自己现在从理论上并不是社会闲杂人员,而是翰林院编修?哪怕即将被贬谪的编修也是编修啊。 方应物想到这里,疯癫的跳了起来,闪电般的窜出堂屋。并以最快速度冲向自家院落。 方清之气得发抖,高喊道:“你敢跑掉?回来!”方应物头也不回的叫道:“儿子知错了,现在有十万火急事情,晚上再来赔罪领家法!” 顾不得安抚两位幽怨到极点的小妾,小方编修三下五除二的洗漱完毕,并换了一身较为低调的文士衫。然后喊上两个长随,一路小跑着向皇城东南的翰林院衙署而去。 方应物若没意识到自己还具备翰林院编修身份,那也就罢了,既然在父亲劈头盖脸的斥责下意识到了。那就不能不急。 官场人都知道,前前前首辅李贤在十五年前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所以拥有翰林资格就相当于拥有了最大的上升空间。 而方应物自己这个翰林编修来的实在特殊,一是在牢里接到的敕命。没有去翰林院上过一天衙;二是他这个翰林编修在很大程度上,是君臣之间互相赌气的产物,天子一赌气就把他扔进天牢里。而科道官一赌气就送给他一个翰林编修。 所以过若干年后,别人也有可能会质疑方应物的资格。一个从来没在翰林院上过衙的人能算具备资格么? 而方应物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把这个资格落实了。只要他去翰林院衙署上过班。哪怕只上过半天,那也是铁板钉钉的正式当过翰林院编修!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新的任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今天也不是没可能,时不我待啊,必须抢在前面去一次翰林院。 方应物边走边想,要不是父亲当头棒喝,自己险些错过机会,从这点看,古板的父亲还是有比刘棉花强的地方。 话说起来,天天迟到早退动辄旷工的刘棉花看到方应物闲晃荡,产生不了什么感触,自然出现思维盲区,想不到督促方应物勤快的去翰林院上一次班。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刚出了胡同口,却见有个小吏在对面招呼道:“前面可是小方大人?我乃吏部书办,前来送告身文凭!” 我擦!怕什么来什么,成化朝的衙门什么时候效率如此之高了?昨日天子下了口谕,今天就把手续办妥了?还有,吏部里面都是眼角朝天的货色,怎么会主动上门服务? 现在绝对不能接啊!方应物装着没听见,慌慌张张避道而走,但那小吏仍在后面追上来。 方应物对方应石吩咐道:“你去拦住他!叫他明日再来送官告!或者我明日去吏部自己领!” 方应石有疑问道:“若他不肯听,为之奈何?” 方应物恶狠狠地说:“无毒不丈夫,他若执意不听,你就说他是骗子,打他个不能自理!总而言之,不能叫他今天把官告送成!” 方应石点点头,一口答应后便向后转,去拦住那小吏。 方应物继续向前冲,没走几步,忽然又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项成贤。项大公子招招手,远远的叫道:“方老弟!昨日约好一同吃酒去,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现在同往如何?” 方应物叫一声苦,对另一个随从王英道:“你去拦住项公子!好言说我今日有急事,改天再约!” 王英没有啰嗦,应声而去,很卖力气的张开双臂挡住了项成贤。方应物便继续快步向前冲,眼看日头开始偏西了,他着急啊,今天只剩不到半天了! 谁承想才转过两个街口,却见有一个刘府老家奴正挡在前方,高声道:“小姑爷!真是巧了,老朽正要去府上寻你,却不料路上偶遇!我家老爷有请,走一趟罢!” 方应物看看左右,自己形单影孤,再无随从可以使唤,忍不住悲愤的举手仰天长叹:“不该来的全都来了,难道老天要亡我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半日翰林(中)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眼看自己要陷入困境时,忽然瞥见右手边有一个小胡同口。于是他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一个箭步钻进了胡同里。 那刘府老家奴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年轻人便利。等他过来时,方应物早就消失在胡同深处了。 方应物从胡同口另一边钻出来上了街道,又绕过皇城,从西城跑到了东城,来到翰林院衙署。 目标在望,方应物真要跨入大门,却又有一个看门的年轻杂役拦住了方应物,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子,看不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么?文华翰苑所在,闲杂人不得轻入!” 这翰林院不同于其他部院衙门,并不开门办公,门口也不会有人来人往的场景,说的文雅一点叫做孤芳自赏。所以方应物这样的陌生人急忙忙向里面冲,那必然是要被拦下阻止的,况且方应物年纪太轻,衣衫普通又没穿官袍。 但方应物此刻就像是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更好似杀红了眼一般,哪里容得住再有阿猫阿狗拦路,特别是说话不好听的阿猫阿狗。 他用力推开挡路的杂役并喝道:“我在锦衣卫蹲过诏狱,在西厂挨过板子,在东厂熬过刑讯,这翰林院难道是更甚于厂卫的刀山火海,如何进不得?” 旁边又有别的老杂役冲出来,一边把挡住方应物道路的年轻杂役拉了回去,一边点头哈腰的放了方应物进去。 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翰林院这帮老杂役虽然是小人物。但耳濡目染之下,对清流动向略有所知。一听方应物自夸经历过三大厂卫。就猜出此人是谁了,挡路纯属自讨苦吃。 踏入翰林院大门。踩在了中庭甬道上面,方应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柳春风夹杂着花香扑面而来,令人陶醉往返。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想道:这就是翰苑风流的味道么? 从前方应物已经来过翰林院两三次,算不上熟门熟路但也知道东南西北,直接绕过前堂,远远望见标志性建筑柯亭那里有一圈人把酒临风。 不过方应物没有停住脚步,他今天是寻求“资历认证”来的,没必要去掺乎翰林们的骚客雅集。继续向后面行去。一直到学士公房才驻足不前,略略整顿衣冠便走了进去。 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徐溥正在堂中看公文,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后颇觉意外,讶异道:“你到此作甚?” 方应物行个礼道:“老师在上,学生侥幸从天牢里脱身,想起天恩浩荡,许以庶吉士历事翰林院编修,今日便来翰林院历事。” 徐溥是方应物这一科会试的主考官。虽然因为方清之也是翰林名流的缘故,平常方应物与他比较避嫌,但见了面叫一声老师不会错。 徐学士听到方应物的强大理由,顿感哭笑不得。“你马上就要左迁宛平,等候敕命上门就是,何苦还来这一遭?” 方应物正色道:“古人云:在其位谋其事。学生便以为在位一日就要谋事一日,如何可偷懒取巧也。今日前来报道。但凭老师吩咐使用。” 徐学士无语片刻,然后才点头道:“有理!”随后又问:“为何昨日不见你来?” 方应物答道:“昨日刚出诏狱。怎可轻狂无行?故而在家闭门自省,静思己过。” 见方应物这小年轻一本正经的说着场面话,徐学士起了戏谑心思,又问道:“为何今日午前不见你来?” 方应物又答道:“为人子者孝道不可忘,前半日在家聆听父亲垂训,不敢离门一步。午前尽完孝道,午后便来为国尽忠。” 徐学士大笑几声,挥挥手道:“知道了!我这里没什么吩咐,你随意自便去罢!” 方应物在徐学士这里报道完毕,退出了学士公房。看了看日头,若这样不做点事就走人,实在有些不甘。 不过这翰林院与别的衙门确实不同,主要工作就是看书、编书、写文章、起草诏书,方应物这初来乍到的能找到什么事做?他要是闯进别人房间,说一句“我来帮你写诏书”,还不得被乱棍打出。 逡巡了一圈,方应物又到了中庭,却见柯亭那里还是热闹,而在正中倚柱而坐的不是李东阳又是谁? 自从和父亲一样侍班东宫后,李老师就宛若老树发新芽了啊......方应物心里暗暗感慨。他是有拜访李东阳这京城地头蛇的心思,但眼下人多嘴杂并不是说话的场合,方应物也就没想着上前去。 方应物继续逡巡,打算找一处合适地方题壁作诗,抄上一首能流传千古的大作,也算是在翰林院里留下了一个强烈印记。 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错,“为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也可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文辞就差了点...... 什么?有看官以为,方应物应当主动上前参加进去,然后大杀四方震惊四座,一干学士纳头便拜,从此威震学术圈? 还是算了罢,翰林院里的人物哪个不是饱学宿儒?若扎堆谈经论典,凭借方应物的学术水平,不知是谁杀谁呢,另一个姓方来了还差不多。从这个角度而言,方应物被贬出去也是好事。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正打量哪面墙壁比较适合写字时,不料李东阳眼神不错,偶然望见了在甬道另一边打转的方应物,便高声招呼道:“那边小方朋友!因何而来?” 方应物无可奈何,跨过甬道,穿过学士柏,到了亭外对李东阳行礼道:“见过老师。” 李东阳笑着应声道:“无须多礼,一进翰苑,便不论师长,只说前后辈。”又对别人介绍道:“此乃一身下三诏狱的方应物也!” 方应物又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问候道:“晚生见过诸位前辈。”众君子大都微笑点头,表示善意,当然也有不太和谐的,比如王鏊,比如张天瑞...... 大家果然是正在讨论经义心得,方应物虽然盛情难却入了伙,但实在说不出个一二三。 自从科举结束之后,方应物就彻底把四书五经扔了,而且也根本没心思在这上面了。 此时听别人在这里说,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枯燥。昨晚又没有睡好,体力消耗很大,今天中午又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若走动时还好,此时安坐下来,就感到极其困乏了。 所以方应物坐在人群后面,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有经验的都知道,这根本控制不住,停都停不下来。 不过席间这么多人,又不是在天子面前这种正经场合,只要不太出格也就没人会注意,或者即便注意到了也就一笑了之,但是总有例外......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道是谁用力捅了一下,让方应物猛然惊醒过来。他睁眼四顾,却见同榜状元张天瑞在他面前貌似很关切的叫道:“方同年,醒一醒!” 这一声叫,把别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二三十道目光刷刷的齐视方应物,叫方应物有几分小小难堪。 成化十一年的探花王鏊最看不惯这种模样,忍不住讥讽道:“眼皮堕地,难学孔子之义。” 向来秉信输人不能输阵的方应物仰头“哈哈”一笑,摆脱了尴尬心理,然后悠然信口回道:“王前辈这是考我么?我看可以对一个: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 众人哄然而笑,这对的真是谐趣精巧,更妙在应景而生信手拈来,方应物果然是很有才的风流人物。(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章 半日翰林(下) 李东阳比较会做人,见状也大声笑了几下,环顾众人道:“今曰经义说得不少,诸君不口干舌燥、头昏昏乎?可各品香茗,诗词怡情。” 又对方应物道:“近曰与江南友人多有书信往来,彼等曾经论及你的诗词,对你多有褒美之语,叫我颇感惊喜。 我看你遣词立意,多有精妙,时常令人耳目一新。可是你在京城也太藏拙了,若非有江南书信,我竟不知也。” 方应物心里吐槽几句,是他想藏拙么?两次到京师,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去忙乱,京城的风气比江南也偏保守,哪有他这小字辈大出风头、诗词扬名的场合? 况且在京城办了几次集会,都是自己做主人,也不适合太高调。另外,自己在前年苏州时写诗词最勤奋,但把苏州帮后辈打得落花流水,那么王鏊这样的苏州人会替自己扬名么? 不过**这也算是提挈后进的意思,方应物不能不领情,微微躬身道:“李老前辈谬赞了,小子闲来无事胡乱吟诵几首,入不得大雅之堂。” 李东阳抚须笑道:“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暮春时节,眼看又是一年春过也,我等不能不解风情,辜负这诗家风景。方应物你近来可有什么佳作,在此与诸君共赏?” 方应物大大小小也是个名人,父子两魁元,一身三诏狱的成就估计要空前绝后了。人的名树的影,众人对他感兴趣的很是不少,听李东阳说到这里,再次齐刷刷的看向方应物,不免存了几分期待,真会有出色的应景之作? 想当年,在京城诗坛中,教条刻板台阁风盛行,但自从吴宽、王鏊等吴中才子相继入馆阁后,带来了一股清新风气,而眼前这方应物不知又是什么样的**。 方应物轻轻咳嗽一声,先说一声“献丑”,然后便缓慢的吟道:“黄纸书名已异恩,玉堂观艺复何论?持将宣室当前席,我有丹衷世世存。” 众人一时无语,面面相觑过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首感恩诗?主题思想就是一句话:“感激天子让俺当了翰林,真不容易吖”。若要点评,怎么点评? 还是李东阳颇感为难的开口问道:“这个这是旧作?你能即景为诗否?你看这**虽好,韶华易逝” 方应物一本正经的说:“今曰入翰林,一路历历所见,多有感慨,便新得一首。” 接着他吟诵道:“文帝弘谟远,明王懋举初。望应非曲学,功欲得真儒。给膳攎文思,休朝读秘书。养成台辅地,嗟尔意何如?” 众人再次无语这是一首充分表达了当翰林之后诚恐惶恐、感激涕零的律诗,在座人人都写过,实在没什么花样可言。 方应物这时候念这个,到底想表明什么?刚才大家说正经的,他在一旁打瞌睡;如今大家开始消闲,他又开始装正经这就是有姓格么? 至于王鏊张天瑞这些人更是吐槽的不能,本来是憋着一口气,存了几分别苗头的心思,但现在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堆里。 方应物暗笑几声,这时候卖**玩文艺有什么实际用处?赶紧抓住机会“雁过留痕”才是最正经的事。他今天到翰林院的最大目的,不就是尽最大可能留自己的印记么。 他这两首主题可不是大家以为的“感恩”,而是表现出“我真的当翰林了”的意思,强化一下自己这翰林资历的痕迹。连个谢恩诗都没写过,能算当过翰林么? 等这两首诗编进翰苑诗文辑录里,就是自己拥有翰林资历的铁证。几十年后,若有人敢质疑他的翰林资历,那就把这两首翻出来,足以证明一切! 只是这**的脸色有点难看方应物忽然也觉得挺对不起**的。他刚才提挈、抬举自己,自己却打着小算盘不争气,叫他的脸面往哪里摆? 方应物正打算真正卖弄一番,帮着**长长脸面,此时忽然有个有几个太监过来,对着柯亭众翰林打了声招呼。 众人看去,却见有个太监手里抱着画卷,又听着他说:“今曰午前,皇爷在西苑海子里垂钓,宫中画师当场作画一幅,名为圣主垂钓图。只是欠缺题图诗。皇爷叫我拿来与翰苑诸公赏图,并以画为题,制诗词进献。” 要作应制诗?众人顿时都来了兴趣,要知道,应制诗虽然不容易出彩,但可是会直接进呈御览,这比写奏折更容易表现自己。若得到圣心欣赏,靠一首诗词飞黄腾达也不罕见。 对馆阁近臣而言,时常遇到代制诗词或者与天子唱和的情况,会作应制诗是基本功。 说罢,几名太监动手展开了画卷。众人看去,只见得画卷里烟波浩渺、远山隐隐,如同仙境一般,而水上有一艘画舫,又有黄袍男子坐在画舫上,手持丝纶若有所思。 画功究竟如何,众人没心思品评,心里都在琢磨着如何措词,如何把这首应制诗写得更好一些。 出于谨慎,即便是才思最敏捷的王鏊等几个人也没有轻易出口成诗,只在心里反复推敲。故而片刻之内,无人应答,人人只低头冥思,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呵呵呵呵。”忽然有笑声打破了寂静,不少人抬起头面带不满的望去,却见是方应物在笑。 方应物拱拱手:“在下偶得一首,一时得意而失态了,敬请诸位前辈谅解。” 众人暗暗摇头,这方应物年少不知轻重,真以为别人皆没有下笔成诗的才力么?殊不知应制诗是最难写出彩的,必须要反复斟酌才能进献,绝对不能草率成篇,那样宁可不献。 那几个太监把着画卷正无聊,听到这么快就有人完成,便对方应物开口道:“你念来听听?也算抛砖引玉,至于好与不好,自有诸君品评。” 方应物吟道:“高竿百尺倚云浮,独泛仙槎傍斗牛。拱极众星为玉饵,悬空新月作银钩。拔开烟雾三千界,钓尽乾坤几万秋。归向玉皇应有问,丝纶已属大明收。” “好!”方应物话音未落,便有人鼓掌喝彩。根本不用评论了,显而易见,这是一首上品应制诗! 听过之后,便觉一股华丽、磅礴的皇家气派从诗中喷涌欲出,这是只有天子才配得上的诗词。应制诗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成功了。 柯亭里外不约而同的响起一片叹息之声,众人纷纷收起了自己的思绪。这首应制诗没法作了,再作也作不到方应物那个精彩地步,珠玉在前,还是不要白费功夫自讨其辱了。 这一局,注定是让方应物出风头了。此子绝对是鬼才,这首就是无可争议的好,无可争议的合适,不能不服气! 应制诗好比是带着脚镣跳舞,但能戴着脚镣跳出精彩的人才称得上技臻化境,应制诗都能写出真正精彩的,那写别的诗词必然也是高人。 李东阳脸色终于好了起来,这方应物再不发飙,明天满京师就该传说自己眼瞎了!识人之明这四个字可算保住,不枉自己推崇一番。 送画来的太监对方应物点点头,记下这首诗,便收起了画翩然走人。只用这一首进献上去便足够了,再多都是浪费。 方应物目送太监离开,又很羞赧的对众人道:“今曰本打算潜心是向诸位前辈学习,不欲班门弄斧。不过方才一时技痒随口占诗,聊以为乐而已,见笑,见笑!” 原来方应物一开始是谦虚藏拙,不想出风头,如今这样知道进退的少年人很少了众人不由得产生些许感慨,生子当如方应物! 若生了如此有风雅、有情趣、有节**的儿子,还能未及弱冠便以会元高中进士,当父亲的一定会很幸福罢。 不过众人有所不知,“幸福”的父亲方清之黑着脸,仍然坐在自家堂上等着逆子回家,家法已然准备好。方清之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让人累心的儿子!(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应物在翰林院成功的“雁过留痕”之后,便心满意足的回了家去。等他踏进家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门子惴惴的禀报道:“小老爷,大老爷还在堂上等你。”方应物愣了愣,转身朝着堂屋行去。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位置还是那个位置,姿势还是那个姿势,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与今天上午第一次回来时没什么两样。 有所不同的是,现在烧着高高的火烛,父亲手边还摆上了许久不见的家法,也就是一根韧姓不错的棍子。 这是变种的皮鞭加蜡烛?方应物产生了若干不良联想,惴惴的问道:“父亲大人为何在此坐了一天?年纪大了久坐不好,要当心身子。” 方清之见到儿子浑然不知错的模样,几乎要七窍生烟,“今**胆敢在为父面前骄横狂躁,话未说完便擅自离家,该治何罪!” 方应物叫屈道:“儿子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我既然回来,自会与父亲大人解释!” 方清之不听方应物解释,又喝问道:“那你胆敢指使家奴当街殴打官差是何道理?什么时候学会了膏粱纨袴的做派?简直丢尽了我方家敦厚家风!” 方应石还真与那吏部书吏动手了?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这也是情非得已,其中有些缘故。父亲大人请勿忧心,明曰我亲自去找他赔罪送礼,此事就算揭过,我方家这点面子总该有的。” 方清之气也打不出一处来,“什么叫揭过?那官差今天中午躺到我方家门廊下面不肯起身,足足哀嚎了一个时辰,却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叫为父颜面无存!” “”方应物无言以对,面对这种刁民,方应物也没太好的主意。 方清之越说越气,又骂道:“你这逆子还敢目无尊长!那刘博野无论别人如何评价他的品行,毕竟是你未来泰山,你不能不敬!” 方应物感到莫名其妙:“父亲这是何意?儿子我听不明白。” 方清之便呵斥道:“装什么糊涂!刘博野今曰使人来唤你,你如何视而不见,故意躲避?简直无礼之极! 莫非你看到刘博野将要丁忧返乡,所以存了慢待之心?我方清之怎么会有你这种势利卑劣的儿子!矫枉必须过正,今曰为父就要矫枉一次!” 方应物只觉得自己冤屈赛窦娥,只不过出门一下午,怎的就背上了如此多的罪名?连忙叫道:“父亲大人明察!这都是天大的误会!” 方清之已经实在听不下去自家儿子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高举家法,就要 方应物忽然跳了起来,“父亲切勿动手!儿子我今曰该去刘府吊丧,如今没多少时间了,事不宜迟,去去就来!家法暂且寄存,何况打坏了儿子我,去见人时不好看!” 方清之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方应物已经闪电般消失在前院门中。 方应物没有说谎话,他真的去刘府吊丧了。从父亲的话里可以看出,刘府那边没准也生了误会,有些事情还是尽早解决,不要过夜比较好。 在路上,方应物不得不感叹自己真是劳碌命,这两天简直马不停蹄来回奔波,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一刻钟后,方应物进了刘府大门,却见此时刘府前庭灯火通明,白布白皤触目可见。 宰相家有了丧事,那吊谒之人必然纷至沓来。不过幸亏此时已经是黑夜,人流就少了,刘大学士自然得空与方应物见面。 方应物仔细解释今曰午时那般表现的原因,其后又重点把自己在翰林院的事情说了一说。“并非是小婿忘恩负义,实在是事情紧迫,当时无暇多说,今晚特意前来解释。” 刘吉听完之后,本来很难看的脸色略略缓和,“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白天里叫老夫好一阵猜疑。不过在昨曰,老夫倒是忘了提醒你这点。 既然此事是个误会,又已经过去,那就休要再提。不过老夫请你前来,是想与你商议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方应物心中一动,难道这老泰山改了主意,打算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不愿丁忧回乡守制,打算暗中运作夺情,继续占着内阁大学士位置不放?那对刘棉花长远不利,可是对自己却是一个利好消息。 但刘吉没有说自己:“老夫这两曰想了许多,决定送长子坐监去,荫一个监生出身,而后选官入仕。” 方应物知道,自己那两位未来大舅哥读书都不成,到目前也只是秀才功名。而刘棉花执意不让他们坐监,始终叫他们去考科举,但连年乡试都不能过关,这让兄弟两人压力山大。 虽然不明白岳父为什么突然想开了,打算安排儿子去国子监,但这终究是刘府家务事,方应物算起来都是外人,不便发表意见,只能闭着嘴听。 刘吉继续说:“不过在此之前,等过了七七之数,先让长子去你那里历练。”方应物吃了一惊,问道:“到我这里?历练什么?” 刘吉解释道:“你即将上任宛平知县,身边有幕席并不为怪,我欲让长子去你身边充任幕席,历练经验。” 这是什么意思?方应物再次惊道:“万万不可,这如何使得!老泰山是相国,贵府儿孙都是宰相子弟,天下何处不可去,何必如此委屈!” “不委屈!他若为监生出身,选官注定是辗转于州县,不在先历练一番,以后入仕去了地方就是吃苦吃亏的命!而你那里是自家人,老夫放心得很,就给他这一次机会。” 方应物察言观色,见老泰山态度坚定,便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只能答应道:“如兄长不嫌弃,小婿自当虚席以待,曰后齐心协力、携手共进就是。” 刘吉欣慰的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方应物叹口气,老岳父把他叫过来,原来是为了托付儿子,自己还没正式成亲,就要先承担起培养大舅哥的义务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上任之前 刘棉花交代完儿子之事,面sè终于显出疲态,这两rì他合眼的时间比方应物还少,又是五十几岁的人了,jīng力难免不济。 方应物直直的看着刘棉花半晌,也不见老泰山继续说话,看来真是没有下文了,或者说不会听到老泰山打算改变主意的话了。 刘棉花见方应物这yù言又止的模样,疑问道:“你还有话说?” 方应物摇摇头,他倒是想问问刘棉花为什么违背了历史惯xìng,打算以丁忧回乡守制两三年,历史上的刘棉花可是夺情起复,顶着舆论鄙视继续当大学士。 但是眼下却并不适合真问出口。你能对一个刚死了父亲的人说,你为何要给你父亲守孝么? 刘棉花仿佛看得出方应物心里的小九九,“你有什么想问就问罢!你不问,老夫怎么晓得你想知道什么?” 这仿佛绕口令的一句话让方应物无语,老泰山这是习惯xìng的要掌握谈话主动权么?他愣了片刻才答道:“老泰山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你不说,小婿怎么晓得你想说什么?” 刘棉花愕然,摇摇头苦笑道:“说一句真心话,若是在去年或者前年遭遇家翁变故,除去孝道不谈,老夫大概还是存着夺情起复的心思,不想为此耽误三年。但从今年这状况来看,还是丁忧守制比较好。” 方应物又问道:“是什么道理?”刘棉花答道:“因为不知不觉之间,老夫已经冲到了刘叔温前面,至少在万眉州心里已经排在了刘叔温之前。” 方应物想了想,眼下好像是这个情况。今年以来,次辅刘珝屡出昏招,已现颓势,只不过根基深厚一时倒不了而已;相反,刘棉花却隐隐然有越过次辅刘珝,成为内阁第二号人物的势头。 莫非刘棉花不想当出头人,所以要躲一躲风头?只这未免显得有些太胆小,方应物忍不住试探道:“老泰山觉得,出头的椽子先烂?其实只要小心行事,少出一点差错,也不用太畏手畏脚。” 刘棉花皱皱眉头说:“你不明白那万眉州是什么样的人,你更不明白如果夺情代表着什么意思。 若老夫想要夺情起复,那就等若是向有心人表明老夫有很强的雄心,只怕要触到万眉州的忌讳,这才是人言可畏的地方!” 方应物恍然大悟,本来他一直不太理解,在历史上敢串通天子上演夺情起复戏码的老泰山为何突然畏手畏脚,要说老泰山突然开始顾忌清名舆论,那就不是刘棉花了。 原来刘棉花还是顾忌人言,只不过是另一种人言。要知道,没有特别强烈政治野心的人,是不会夺情的;反过来说,遭遇父母丧事后夺情起复的人,都是极其有政治野心的人,是有强烈进取心的人。 历史上成化十七年的刘棉花是一个在内阁很低调的末位大学士,而眼前的刘棉花却是一个事实上的二号大学士。 两种不同角sè即便做一样的事情,那被解读的结果也是大有不同的。低调的末位大学士夺情起复,只会被看做人品不佳、贪图荣华、恋栈不去;二号大学士夺情起复,只怕就要被解读为野心勃勃想当首辅 原来老泰山最担心的是,释放出这么一种信号之后,会引起万首辅的强烈jǐng觉和反弹。本来应该是万首辅与刘珝蚌鹤相争,他刘棉花渔翁得利,可别变成他刘棉花替刘珝挡箭的局面,倒让刘珝缓过气来看热闹。 “是这个道理,你大概不知道,那万眉州近期已经有敲打老夫的意思了,老夫不能防着。”刘大学士很有感慨的说。 然后又安抚方应物道:“此外,你无须太过于担忧,老夫只是回乡守制,并不是致仕或者倒台,别人仍会顾忌到这一点的。况且老夫将长子送到你身边,只怕也有让别人投鼠忌器的功效。”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这里方应物暗暗苦笑。好罢,算老泰山说的有道理,大舅哥到自己身边充当幕席,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互相交了底,方应物就起身告辞了。今天第三次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父亲方清之去睡下了。 作为一个需要上早朝的朝臣,方清之不可能熬得太晚,就为了等儿子回家执行家法,因而方应物今天最后还是侥幸逃过一劫。 一夜再无话,次rì天亮后方应物扔在埋头大睡。这段时间他一直休息不好,难得今rì无事,自然要补回来。 但方应物企图一直睡到正午的计划并没有得逞,才到辰时,就被王英连摇带推的叫醒了。因为任命他做宛平县知县的敕书到了,方应物不能不亲自去接下。 但敕书只是敕书,方应物上任之前还需要有告身和文凭,如此才能手续齐全的去宛平县衙上任。 昨天有吏部书办献殷勤,打算送货上门,被自己千方百计的拒收了,但今天只怕不会再有这包邮待遇了罢?方应物连连苦笑,看来需要自己亲自去一趟吏部取回自己的告身和文凭。 打了一个哈欠,方应物正在为补觉还是出门而纠结时,忽然有门子来禀报,说是有个叫娄天化的人在门外求见。 娄天化就是那个混迹于浙江会馆做掮客的落魄文人,与方应物往来过数次,连太后弟弟出家所在都是娄天化帮着打听到具体地方的。 倒是许久不见了,这地头蛇以后说不定用得上,方应物便吩咐道:“有请!” 却说娄天化一进门,就噗通噗通磕了三个头,高声道:“在下恭喜方公子!以后要叫父母大老爷了!” 方应物还是头回见别人如此干脆利落的对自己跪拜,一时呆住,然后连忙扶起道:“娄先生言重了!” 娄天化顺势起身,逢迎道:“不言重,不言重!在下户籍还在宛平县,方公子如今成了宛平知县,自然就是在下的父母大老爷!” 不得不说,方应物被娄天化这么奉承一遍,心里还是有点飘飘然。难怪京官有时候很羡慕地方官的排场和威风,做纯粹的京官就是做到大学士也没人捧成父母大老爷罢? 收起虚荣感,方应物问道:“你来见本官,就何贵干?” 娄天化赔笑道:“不知老爷身边还缺人手否?在下与老爷你也是相识三四年了,老爷看在下如何?”(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上任之前(下) 听到娄天化这个请求,方应物既意外又不意外。虽然他穿越到本时空以来,多是混迹于士林官场之间,少有与底层打交道的时候,但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方应物上辈子也是正经做过明史研究的,社会素材也没少看。他知道在京城有这样一些人,打听到有人选了官就会主动依附上来,具体名目不一,可以提供从人力到贷款等各种服务。特别是相对比较实惠的地方官,更受这种人欢迎。 方应物心里对娄天化并不排斥,不过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娄天化答道:“县尊大老爷说笑了,也不看看在下是吃什么饭的,刚听到了消息就赶紧来投靠了。” 无论是谁,身边使用人当然都愿意找知根知底的可靠人。认识了这么多年,方应物觉得娄天化这人办事还算靠谱,就是喜欢占个小便宜蹭顿饭什么的,其他倒没什么大毛病,而且还是识文断字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是地头蛇,而且是做了许多年掮客贩子买卖(虽然貌似混的不太成功),对京城各方面都很熟悉。综合起来看,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 心里想定,方应物嘴上假意推辞道:“本官倒是看的中你,可是这幕席位置已经另有他人,若是也再请你的话,只怕俸禄微薄银钱不够。 若是拿你当长随家奴,又实在委屈了你,毕竟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不能太斯文扫地。” 娄天化苦着脸问道:“在下可是一听到消息,就飞奔而来。紧赶慢赶的都来迟了?敢问这捷足先登的先生是何方人士?莫非真比在下更合适?” 方应物故作无奈道:“是我未婚岳家那边的亲戚,有亲戚情面在,实在推辞不得。” 娄天化恍然大悟,便很诚恳的劝道:“县尊大老爷!无论你用不用在下都无所谓,但你这个幕席实在不妥当,在下劝你能辞还是辞掉他罢!” 方应物奇道:“你对他一无所知。怎的就敢断言不妥当?” 娄天化反问道:“选定幕席之后,如果没有异常,是否要倚为腹心?大小公事一般都不会遮掩隐瞒?”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理当如此。” 娄天化又问道:“那在下只问一句,县衙迎来送往时,若召妓娱宾,而县尊你逢场作戏,而尊夫人亲戚幕席就在你眼前,县尊你心里能安稳否?” 呃......方应物脑中闪现出这个画面,确实有道理。但他嘴上仍辩道:“你这例子不对,朝廷是不许招妓的。” 娄天化扭头就走。“县尊你若如此想。那在下就无话可说。只能告辞了。” “慢着!”方应物叫住了娄天化,“好罢,你说的在理!” 娄天化迅速回转,再次劝道:“在下所举例子虽然只是例子。但类似事情还有很多,在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靠谱的父母官用亲戚当幕席的。公事人情可以两相宜,但万万不可与亲情相混。” 方应物烦恼的摆摆手,“你说的已经懂了,不过是这门幕席不可能辞掉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父母大老爷们谁也不是三头六臂,若想做好,多半都需要幕席相助。不靠谱的难以辞掉也就罢了。但县尊你同时怎么也得找一个靠谱的。” 娄天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挤眉弄眼,还挺起了胸膛,就差来一句“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看在方应物眼里暗觉好笑,打断了娄天化的自我表现:“别装模作样了!你若有意投靠。本官自然虚席以待。” 娄天化大喜,可算是找到一张看起来还靠谱的长期饭票了!他立刻高声拜见道:“见过东主!”随即又低声问道:“这个束脩......能预支否?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方应物笑骂道:“自从相识以来,就没见你家揭开锅过!我还没上任,先倒贴钱给你这幕席?” 娄天化又很小心的问道:“那总能管得今晚这顿饭罢?”方应物拍了拍娄天化道:“先别想这个,与我出门办事去,去吏部取了告身文凭!” 随后方应物便整装出门,照惯例带上了王英、方应石,不过这次又多了个娄天化。 方应物看看身后三人,忽然觉得很累赘,自言自语道:“带着三个随从,会不会有点多?” 娄天化生怕被方应物留下,连忙接话道:“不多不多!县尊大老爷出巡,那得是鸣锣开道,骑马导行,再有几对举高脚牌的前面打着,后面左右还要有二三十衙役扈从。东主你这才随着三个人,多乎哉?不多也!” 方应物疑惑道:“你那是外地知县罢?京师天子脚下,有着数不清的官儿,人人都是老爷,哪能有这大排场?” 别的不说,他父亲方清之比知县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天天出门也不见有什么排场可言。 娄天化很积极地解释道:“县尊有所不知,在京城里,顺天府和京县的父母官要负责弹压地方,没有威风怎么做得来?所以是特许有排场的!不过也仅限于排场大,见到其他上官该避道还得避道。” 方应物听得心笙摇动,不胜向往之。想象那一呼百诺、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的场面,他居然有点小激动,不禁对自己的新工作期待起来。 到了吏部,方应物并没有受到什么刁难——这很出乎他的预料,顺顺利利的从文选司小吏手里领到了告身和文凭。 原来有个文选司官员是商相公昔年门生,昨日看到了方应物的告身文凭,便差遣书办主动送到门上,结果被方应物不解风情的挡(打)了回来。得知原委,方应物只能连连赔罪道歉,约好了今后的饭局。 领到告身和文凭后,从理论上说,方应物现在就可以去宛平县县衙上任去了!方应物顾左右而言道:“明日可是黄道吉日?” 王英和方应石都说不出一二三,但娄天化却出言阻止道:“东主还是慢些,先不要急着去上任。” 方应物纳罕道:“都在京城里,又不用出远门,不须多加筹备,为何要等?” 娄天化答道:“东主可以给在下开一张红票,在下再找几个相熟的掌柜,先行去过宛平县衙。” 方应物更疑惑不解:“你为何找几个掌柜?你们先去作甚?” 娄天化便耐心解释道:“东主有所不知,但凡父母官前后任交接,最重之事便是仓库钱粮。按着行规,正式交接之前务必要盘点清楚,一旦交接完毕,便前后两讫再不相干。 假若前任出了亏空,东主却贸然走马上任接掌大印,岂不就等于是平白替前任接下了亏空? 所以在下要找几个相熟的掌柜并先行去县衙,与前任一起将仓库钱粮盘点清楚之后,再禀报东主定夺。” 方应物不耐烦的说:“没亏空就完事,有亏空就叫他补,还需要定夺什么?” “若前任有亏空,东主既可以从严追索,也可以选择放人一马送他个日后好相见的人情。要钱财,还是要人情,这其中当然要拿捏定夺。” 原来还有这些门道!方应物愕然不已,只今天就被娄天化点了多少次?穿越四年,自己还真混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流了......情何以堪! 如果自己不被贬成知县,就有可能从翰林编修一直在词林文章里迁转到尚书侍郎甚至入阁......体制问题酿恶果,大明朝就是这么亡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章 传说中的关系网 话说方应物从吏部取了告身文凭,与娄天化一边谈着一边往回走,到了胡同口恰好遇到从衙门回家的父亲,便连忙上前行礼。 方清之看了看方应物后面,随从竟然多达三人,再看看自己身后,只有一个从王家陪嫁过来的老家奴略不爽,不过也没说什么。 方应物自然也不敢多话,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后面回家,昨天自己屡犯天条,险些挨了家法,今天还是老实本分一点好。 方清之抬头望见家门口站着几个人等候,而且八成是来拜访自己的,心情才多云转晴。儿子找一堆随从壮场面,那都是年轻人喜好场面的低水平热闹,哪像自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完全跟儿子不用一般见识。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却见先前等候的人嗖得聚集过来,直接掠过方清之身边,团团围住了方应物。 有叫“大老爷”的,有叫“老父母”的,有叫“县尊”的,还有叫“青天”的人多嘴杂的乱喊一通,一时间方家门前闹闹哄哄。 王英与方应石都没见过这场面,顿时手足无措,还是今天新加入队伍的娄天化站了出来,对着围过来的人群连声喝道:“肃静!肃静!不得惊扰贵人!” 如此周遭才渐渐安静下来,方应物很威严的咳嗽一声,正要发表一篇反腐倡廉的讲话。可是临出口时,他忽然眼角瞥见父亲正站在人群外头,四十五角侧头斜视自己。 “本官尚未到任。何敢招摇见客!诸父老还是请回罢!”方应物言简意赅的一口气回绝了所有人。然后三位随从护着方应物不受骚扰,一直进了大门。 “本官?你这口吻换得倒是快。嘿嘿”方编修在门廊里对着方知县摇摇头,回了自己书房去。 娄天化很善解人意的对方应物道:“东主且宽怀。知县必须要住进县衙里,日后不必担心出入仪礼与老太爷相冲突。” 及到次日,方应物便打发了娄天化去找忠义书坊的姚先生,要从姚先生那里借几个熟练掌柜伙计,去宛平县盘点府库。 然后方应物便无所事事起来,只能坐在家里调戏小妾。“以前都是叫夫君的,昨夜怎么忽然非要奴家叫老爷?”“因为感觉叫老爷比较兴奋。”“讨厌!” 忽然得报,道是项成贤来拜访,方应物便吩咐请进来。项大公子落了座。开口说起来意道:“吾辈三五同年听说方贤弟遭贬,故而略治薄酒,为贤弟送行!” 方应物对此暗感好笑,“我又不是去外地,人还在京城里,送什么行?” 项成贤闻言极其不满的说:“你配合一点,不要坏了气氛!正所谓明主蒙蔽,忠臣见弃,杨柳春风。三五知交,依依惜别总而言之,你是我们这科里第一个因为进谏被贬的,诸君都说要为你摆酒。” 方应物越听越觉得啼笑皆非。冷不丁的问道:“看你这个样子,究竟是庆祝还是同情?” “哎,这真是个问题。”项成贤苦恼的抓了抓头皮。“明明是被贬,怎的反倒像是喜事了。 不过听到别人统计。成化二年丙戌科共取了三百五十人。到如今,先后被贬黜和弃官的多达一百余人。几乎就是三分之一数目,为历年来最多” “然后?” “然后士林皆赞,近几十年来,还是这一科国家取士最得人!如此看来,方贤弟你也是我们这科的表率!” 总有些应酬是避免不了的,方应物连续两天都在应付这些人情往来。这日回了家,却见娄天化在门房等候着。 方应物将他带到书房,问道:“盘点完了?什么状况?” 娄天化很沉重的掏出一叠纸递过来,嘴里顺便答道:“清点出不少亏空,所有银两、钱粮、宝钞总计起来,折合时价现银三千两。” “多少?三千两?”方应物大惊失色,当今虽然承平日久,民间经济还算活跃,但也还没到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万历年间的程度,一般大富商家资可能也就几百两,三千两真是一笔巨款了。 “倒也不全怪前任孙知县,这宛平县地处京师,差役繁巨应接不暇。”娄天化一边说着,一边又摸出一张纸递给方应物:“这是今日打听来的,都是孙知县的出身履历。” 姓娄的倒挺有眼力,这就叫做想在领导前头么?正不知该如何表态的方应物心里暗赞,连忙接过来扫了几眼。 然后他又想了一想,便对娄天化道:“三千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本官如何担待得起?你去传话,叫孙知县补上亏空!” 刚才看了看这孙知县的简历,方应物基本可以确认,无论从哪里谈起,这孙知县与自己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而且此人出身师门都一般,没什么强势大人物;最后此人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也不是什么名人。 既然背景、人情、名气三样里一样都不沾,那就没什么必要宽大了,方应物便能毫无羁绊的杀伐果断一次。 不是他方应物对前任不仁义,毕竟三千两真不是小数目,若是仅仅几十两,说不定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 娄天化见东主心里有数,就答应道:“是,在下明日就传话过去,让孙县尊及早补上亏空。” 目送娄天化离开后,方应物却又见门子来禀报:“小老爷你的乡试座师李士实李大人遣了家人过来,请小老爷你去聚会。” 咦?方应物很奇怪,这李座师如有邀请,发个帖子来就是,为什么还派人当面请? 来的人是李士实家里一个管事,进来后对方应物拜见道:“方大人!实不相瞒,我家老爷为的是孙县尊之事!” 孙知县这么快找人来说情不奇怪,但方应物很好奇的是,李座师与孙知县什么关系?他怎么看不出来? 那管事又答道:“孙县尊有一个进士同年淦清淦大人,与我家老爷都是南昌同乡,便辗转托到我家老爷这里了!我家老爷抹不开情面,只得叫你去说合说合。” 方应物抚额长叹,这就是传说中的关系网么,官场里的人脉网络果然复杂。以前自己只在边缘打转,没有什么亲身体会,今天这才刚刚进了门,就上了一课。 自己与那孙知县明明看起来毫无干连,结果七拐八歪的也能托人找上来。李士实是自己乡试座师,能推得掉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亏空(上) 送走李座师家的管事,方应物陷入了沉思之中。官场伦理在这摆着,座师的面子不好不卖,但前任留下的三千两银子亏空也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两三百户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了若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兜住吃下了,那等自己离任时,谁又替自己兜着? 想来想去,方应物决定赴宴还是要去赴的,要是连宴请都不去那也太扫座师的面子了。但是具体情况仍须见机而作,他方应物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烂好人。 也不知道这三千两是怎么亏空的,如果连续多少任累积下来的,那倒可以酌情接收;但若是前任孙知县一任亏空的,自己就要仔细掂量一二了,一般短时间的巨款亏空背后必有猫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按照上任文书里所规定的,方应物一月内到任交接就可以。而实际上,方家距离城北宛平县衙的路程只有不到一个时辰,所以方应物可以不用着急上任。 到了次日,方应物优哉游哉的步行出门,到了城东李座师寓居的旅舍,拜见过座师,然后再一同前往约定好的酒家去。 早有两人在花园雅阁中等待,其中一个面貌略黑、身材矮壮、看着年近五十的人迈前一步,对着方应物道:“久仰久仰!” 李士实介绍道:“此乃你的前任孙知县也,南直常州府无锡县人,说起来与你也是邻省。” 这关系攀的方应物对座师打趣道:“如此说来,学生与老师也是邻省了。” 李士实笑了几声,又指着另一人道:“此乃淦大人。现在国子监做教学的博士,与为师同为南昌人士。” 众人互相见过礼。便一起入内。落了座后,李士实先对方应物开口道:“我已经选好了官职。是广东布政使司参政。大概过几日就要起身南下,但临走之前,却有同乡淦兄请托上门,我不得不出面做个和事之人。 这孙大人乃是老前辈,又年长你三十岁,依我看,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对老前辈过于咄咄逼人,传了出去未免坏自家名声,叫别人觉得你无礼。” 淦博士也开口道:“其实后任对前任稍稍相让。也是人之常情,官场大抵如此。我虽不才,也斗胆劝一劝,方大人不必为此介怀。”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转向李座师,再次抱拳为礼道:“老师高升大参,学生先要恭喜老师了,盼他日再升方伯按司。只是天高路远,老师保重。” 却说这李士实本来的想法是留京师当右通政,谁知道风云突变。天子忽然传旨授官任命了方士李孜省占住了右通政的坑,群臣抗争半个多月也没什么效果。同时吏部尚书尹旻又不待见李士实,只给安排了从三品广东参政。 从正四品提学副使变成从三品参政,其实也算是正常套路的升官路径了。但与李大人的期待值相去甚远,又是广东偏远地方,实在是有苦难言。唯一可慰藉的就是离老家南昌府近。 情况虽然是这个不太中意的情况,但见了面总要拣好听话说。故而方应物也只能昧着心恭喜一番。然后才说起正事道:“做人本该有尊老之德,何况又有老师说合。不过这三千两数目委实太大,学生我也实在为难得很。” 说到具体的,只能孙知县自己来开口了。见该自己说话,孙知县一张脸苦了下来,唉声叹气道:“方大人有所不知,这三千两亏空放在外地是多,但在宛平未见得如此。 本县地处辇毂之侧,无论宫中朝中,还是各部院寺监,承应极为浩繁。上司有令,县中便疲于奔命,年年动用钱粮人力牛马杂物无算。历任县尹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不可能没有亏空 说起这些来令人惭愧,老夫年近五旬精力不济,实在比不得方大人。方大人少年高才,天下闻名,由你来主掌本县,兴利除弊消化亏空应当不难。” 方应物听了这孙知县一通诉苦,突然问道:“敢问孙大人,在当年你上任时亏空多少?” 孙知县愣了愣,然后答道:“那时几年前的事情了,不大记得清楚。” 方应物见孙知县顾左右而言他,又更仔细的追问了一句:“若不便明说,那且再问孙大人,当年你上任时,所接下的亏空是比三千两多,还是比三千两少?” 孙知县犹豫片刻,勉为其难的答道:“比三千两少” 靠!方应物暗骂一句。从孙知县的神态口气来看,他当初上任时,若不是根本没有亏空,就是只有远比三千两少的亏空。也就是说,这三千两银子亏空都是在他这一任搞出来的。 这孙知县自己搞出三千两巨额亏空,还想丢给自己擦屁股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这言行实在不地道!从头到尾没完没了的说着含含糊糊的虚话,真把自己当成不通人事的小白,想欺瞒哄骗过去?若不是自己追着问,只怕他还不肯说出实在地方! 只凭孙知县这个态度,方应物当场就想拂袖而去,不过当着座师的面不好失礼,只能坐在那里连连冷笑,再不说话。 话说这孙知县是个喜欢给别人打标签的人,方才默默观察半天,再加上一些传闻,给方应物打上了年少、得志、气盛、有才华、有正义感、有背景等标签。 这样的人大抵是喜欢听好听话,喜欢要面子,吃软不吃硬。若说几句苦衷,再找亲近人帮腔几句,在吹捧抬举他几句,应当能让方小才子不好意思拒绝。一个小孩在一群成年人里,实在太容易迷失自我了。 没想到方应物虽然年纪不大,当着一干能岁数能做他长辈的人,居然完全可以拉的下脸,这气场真不像是少年人,是自己错估了! 孙知县在那里尴尬,当中间人的淦博士也不好说话,心里还埋怨孙知县太龟孙子了。只能是李士实出面打圆场,对方应物道:“孙大人一开始没有把话说完,你不用着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亏空(下) 李士实见方应物还算给自己面子,又开口劝道:“这三千两是公库亏空,又不是你个人腰包,何必如此斤斤计较?你初入官场,须得考虑自己名声,若将前辈逼得走投无路,传了出去别人怎么看你?” 方应物点头答道:“老师所言有理,学生岂不不懂?只是三千两确实太多,不能不谨慎。” 李士实转向孙知县道:“你看”孙知县连忙接话道:“我愿补上五百两。” 方应物暗中嗤之以鼻,打心眼里实在瞧不上这孙知县,呵呵笑了笑,又问道:“数目的事情先不提,我先想知道,这三千两是如何亏空的?” 孙知县没有正面回答,却又向李士实看去,不过现在李士实也对孙知县感到不耐烦了。 今天要不是看在同乡淦博士的面子上,他才懒得管这事,更不会帮这总想耍小聪明的孙知县说话。要知道,方应物对他而言比孙知县重要多了。 李大人口气重了几分,督促道:“孙大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方应物是你的后任,接替的就是你的位置,前面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查出的?因而你没有必要瞒着!至于我和淦博士,你还不相信么?” 孙知县万般无奈,便解释道:“这些亏空,主要是源自去年一次修路。京城西山寺庙众多,当今太后每年都有数次到西山寺庙进香。 因为道路残破,又见往来人流众多,去年朝廷便发了两万两银子到宛平县。责令本县整修阜成门与西直门城外的道路,三千两亏空便由此而来。” 原来为此!方应物已经不想再绕圈子浪费时间了。又直截了当的问道:“朝廷发的银两总不会不够罢?就算略有不足,也不至于缺三千两。却不知到底为何亏空?” 孙知县很犹豫的想了又想。神神秘秘的说:“方大人还是不要问了,这实在与你无关。方大人若觉得三千两亏空太多不愿接手,我还可以补上一些。” 方应物冷哼一声,起身对李士实道:“学生我抱着诚意而来,怎奈别人不肯实心实意,如此便告辞了。” 想叫他接手,总要先让他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事情罢?若话说到这个份上还不肯明说,那就实在没必要虚以委蛇了。 许久未说话的淦博士突然对孙知县高声道:“孙大人!你有一说一可好?不要故弄玄虚!” 孙知县看看在座众人的神态,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看自己的神色都不甚好。 愤恨而屈辱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瞬间涌满了他的心头,咬牙道:“你们非要想知道?这次修建由西厂督工,亏空的三千两被西厂提走了!” 西厂?李士实和淦博士齐齐大吃一惊。自从当年西厂在朝争中把半数重臣清扫出朝廷后,可谓是一战成名,成为三大厂卫组织之首,其恐怖早已印在了每一个知情官员的心头。 李士实也好,淦博士也好,其实本质上都只能算普通官员。腰杆硬度还不如方应物,猛然听到西厂的名字,确实要吓一大跳。 唯有方应物面不改色,若有所思。这个答案虽然没想到。但也不奇怪,短时间内大笔银两亏空,背后肯定有猫腻。无非是谁干的而已。原来是西厂 孙知县看众人似乎哑口无言,突然又狂笑两声。“怎么?你们听到西厂就不答话了?确切的说,这三千两就是西厂千户韦瑛拿走的。你们刚才说得轻巧,那么谁敢去找他要回来?” 方应物兔死狐悲的轻轻叹口气,只觉得这孙知县看起来不再那么讨厌了,反而有几分可怜。 很明显,他这异常表现是情绪压抑到极限后突然爆发出来的,缘由大概只有一个:他当这个知县受气太多了,平时太委屈了! 像西厂从他手里抠走三千两银子,还逼得他把这笔银子认作自己亏空这件事,只是一个典型例子而已。宛平知县难做!还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例子,因而要发泄一下也不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别人听到西厂的名字,那真是闻之色变,但方应物并不怕,相反还有点跃跃欲试。他对着情绪明显不正常的孙知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孙大人你自己补上五百两,其余等我上任后,再找那西厂去要。” 李士实和淦博士双双再次吃了一惊,就连孙知县也惊讶的停住了大呼小叫。如果他们没听错的话,方应物说去找西厂要钱?这与虎口拔牙有什么区别? 方应物见别人都望着他,仰头傲然道:“若秉持正义,西厂有何惧哉?诸君又何必大惊小怪?” 李士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淦博士已经万分佩服的抱拳行个礼,“壮哉,不愧是曾经一身系三狱的方大人,今日一见名符其实!” 方应物微笑不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刚才盘算过,如果银子确为西厂吞掉的,那就是杀了孙知县也不能全部追回来。 还不如让孙知县补上五百两然后放他一马,留一线人情,在官场传出去也显得自己仁义宽厚大度。 而剩下的两千五百两亏空若想找西厂追回来,只怕也不容易,吃进嘴里的再吐出来,那就太难了。 但不用全数追回,只要回一千两总该可以罢?千户韦瑛就是汪芷的一条狗,凭借自己和汪芷的关系,这份面子总该有的。 这样一来,三千两亏空立刻可以补上一半,那也能够接受了,其余的就在任期里慢慢消化掉罢。 当然,最大的好处当然不只是解决一点亏空,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最大的好处其实是有利于拔高自己的威望。 随便想想也知道,到任后人生地不熟,自己又太年轻,肯定急需尽快树立起威信。而威信又从哪里来?不同人有不同的办法,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但还有什么法子,能比悍然从西厂要回银子更令人震撼的?看看眼前李座师和淦博士的脸色就知道,这比什么新官三把火都管用,到时候宛平县满衙胥吏谁敢不服气? 别人视西厂畏惧如虎,但在他方应物眼里就是个声望提款机正好这次又主动送上门来,方应物只想高呼一声简直天助我也! 正当方应物想东想西,乐得险些出声时,孙知县激动地对方应物拜了拜,“方大人孟尝再世义薄云天,老夫忝长几岁,甘拜下风!” “老前辈言重了,言重了!”方应物连忙扶起。于是乎场面和谐起来,宾主尽欢,兴尽而归。(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下第一知县 宛平县方圆五十里,辖境主要是京城西半部,还有城墙外的周边城郊地区,主要是是阜成门、西直门外的西山地区,还有山川坛(先农坛)一带的南郊。 当今宛平全县账面户籍大约两万户,理论口数不到二十万,实际还得少一点。看着似乎与京城很不相称,两个京师附郭县之一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人? 但是不要忘了,京城人口比例与外地不一样。因天子戍边,故而京师军户比例很高,除此之外的官员家人和太监数目也数以万计,都不包括在宛平县民户里的。 这就是方应物要上任的地方。宛平县县衙位于京城北部,大概位置在皇城北墙外,东边挨着什刹海,距离方家宅院约莫十里的路程。 如果在外地,新任知县于黄道吉日前一天住宿于城外的驿站。到了上任当天,仪仗队伍带着指定数目的轿子出城去迎接,在县城正门口有本地名流为第二波迎接队伍,到了县衙门口又有第三波迎接队伍。 整个上任仪式是极其热闹、隆重的,这种排场除了显示一县之父母的体面尊严外,大概还有向全城百姓宣扬新知县到任的意思。 可是在京城,宛平新任知县方应物方县尊想要这个排场?还是想都别想了。 夜宿城外,出城迎接?他方应物脑子有病才会特意出城去折腾一趟。本地名流在县城正门迎接?京城名流有公侯,有宰辅,让这些人在城门迎接知县? 还有。宛平县“县城”正门理论上应该是正阳门,但这是国门象征。除非天子御用,平常并不打开。他方应物有什么胆量敢用正阳门当成自己上任仪式场所? 所以方县尊上任只能简而化之了,不过比起普通京官单身匹马去衙门报道的情况,排场还是强了不少。 天色才蒙蒙亮,已经有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簇拥着大官轿等候在方家大门外的胡同里了。 这支队伍自然就是由宛平县衙胥吏杂役组成的,手持牌子、铜棍等各式什物。用具大都是擦干净的旧货,唯有三对高脚牌是娄天化嘱咐新制的。 第一对上面写着“肃静”、“肃静”,第二对上面写着“赐进士出身”“宛平县正堂”,第三对上面写着“乡魁”、“会元”。 这高脚牌就相当于一地父母官亮出来的公开名片。尽可能的要把自家身份和光荣历史写进去。 比如这几面高脚牌里,赐进士出身表明方应物二甲进士的最终成绩,乡魁表明方应物是本省乡试五魁首之一,会元表明方应物是会试第一,都是方应物荣耀历史的一部分。 却说这支迎接队伍就这么在方家大门外等着,虽然没有大声喧哗的,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不少。 没多久,方家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俊朗的官员。头顶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 从宛平县衙来的几个胥吏头目顿时停住了交谈,争先恐后的一拥而上,在台阶下面跪倒在地。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随后其余胥吏也跟随着前面头目跪倒在胡同里,重复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年轻官员惊愕的望了众人几眼,板着脸闷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有个领头的小吏头目抬头仔细看了看。诧异的说:“大老爷说笑了,此地明明是方府。小的来认过地方,如何会看错?” 此时忽然从年轻官员后面伸出一颗更年轻的脑袋。也是头顶乌纱帽,看起来年纪更不可思议。他对着跪在地上的胥吏恶狠狠的说:“你们就是认错人了!” 然后,许多胥吏都已经认识的娄天化娄先生慌里慌张从大门里蹿了出来,“前面这是老太爷方大人方编修!后面这个才是县尊!” 宛平县众胥吏此刻都有晕菜的感觉,他们知道新知县是一个岁数不大的官员,刚才看着先出来的那位老爷身穿青色官袍,样貌还算年轻,就认成是县尊了,原来却是县尊他爹,还是翰林老爷。 后面冒出来的县尊真身更年轻,这一家子都是文曲星下凡么?要怪,就怪六品和七品官袍是一样的原因罢猛然见到一个还真不好分辨。 这一小插曲没有太影响到什么,方清之负手而去,方应物站在门廊上正式接受下属拜见。二三十人再次一起跪倒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呼喝声回响于胡同里,叫方应物心神荡动几下。他扭头对娄天化道:“今日才知,为何正堂父母官易生骄矜跋扈之气也,当引以为戒!” 此后方知县让下属们起身,然后就下了台阶去上轿。他抬眼又看到了在轿子前方分两列打起的六面高脚牌,再看看上面的大号字体,感到实在醒目,便对娄天化问道:“这会不会有点太过?” 娄天化连忙上前开口道:“不过分不过分!这又不是虚构乱编的名号,有何不可?正是要向全县百姓显扬东主你的功业,所谓教化人心也。” 随后娄天化又啧啧称羡道:“话说回来,东主这些出行仪牌绝对是大明地方父母官里的第一号,天下大概无出其右者。” 方应物疑惑道:“什么第一号,这是何意?” 娄天化与有荣焉的解释道:“在天下府州县里,能同时打出会元、赐进士出身、乡魁的亲民官还能有何人?东主你是独一份!” 方应物微微愕然,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习惯上京官为贵,比乡试第三名、会试第一名、殿试第十一名这个成绩更好的人,选官时绝对不可能去当知县的,至少目前没听说过。 也就是说,在当前天下一千多个州县正堂里,出身绝对不可能有比自己更高档的,所以自家这几面高脚牌堪称是目前最豪华的顶配。除非哪天有三鼎甲想不开了,被羞辱性的发落为知县,打出状元知县之类的牌子。 娄天化又拍马道:“无论从出身说,还是从京城附郭县的地位说,东主你肯定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知县。” 天下第一知县?方应物哑然失笑,前面四个字很好,后面两个字太小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新官上任 仪仗队伍招摇过市,穿过十里长街,方应物被抬到了城北宛平县衙署。前任孙知县早已等候多时了,两人见了面,互相行礼,然后交接大印,从现在起宛平县知县就正式姓方了。 孙知县早就提前搬出了衙署,昨夜是住在附近客店里的,所以方应物今天就能直接入住县衙。 从前衙到后衙,全都已经彻底打扫并清洗的干干净净,不须方应物操心什么。不过方应物还是担心初来乍到的太忙乱,故而先只身上任,等一切妥当了,家属随后两天再到。 随着孙知县退出县衙,方应物就是此地的新主人了。他接到知县大印后,便坐在大堂,用力一拍惊堂木,传令升堂。 登时满衙胥吏都上前来参见新上官,地位高、资格老的胥吏站在堂中,地位差的就往下排,一直排到堂前院中。 不多时,方应物眼前就满满的都是人了,左右一声呼喝,所有胥吏便哗啦啦的齐齐跪倒拜见。这仪式有个名字,叫做排衙,堪称是地方官最虚荣的时刻之一,京官是享受不到这种爽感的。 娄天化站在方应物边上,拿着名册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就答应一声。宛平县从规格上说是个大县,在编经制胥吏不过五十来人,分为三班六房,也就是快、壮、皂三班,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房。至于不在编的临时工就更多了,若全来后只怕这院子就站不下了。 点名归点名,但方应物一时半会儿的当然记不清这许多人。只是暗暗用心记住几个头目级别的司吏和班头。 点名完毕,一干胥吏再次磕头拜见。然后才散去。不过方应物将六房司吏都留了下来,开口道:“本官初来乍到。县情多有不熟,尔等皆为本县老吏,轮番上前来将所掌分内职事细细禀报。” 六人都是衙门老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便一起应声道:“大老爷有令,敢不从命!” 新官上任后借故问事,回答稍有不慎要挨板子,这种三把火路数早就老套了,只是不知道这位方大老爷是真想问政还是想故意找茬。 方应物用手指点着户房司吏李言道:“一县之政。钱粮极为紧要,先由你说起。”李言便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叠纸笺,开始禀报情况。 方知县静坐不动,目光一直远眺着堂前的戒石,看在别人眼里,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过了片刻,方知县忽然一抬手,“停!这里数目不太对。三百四十五加上一百二十六怎么会是四百七十?你取整了罢?” 李言骇然道:“大老爷英明,果真少了一两!”他骇然的不是自己算的不准确,而是新知县随随便便就能听出这个数字不准,没见过读书人还有这等本事? 方应物并没有借故找茬。很大度的挥手道:“无妨,只是稍有误差而已,不过钱粮之事最为紧要。能少些疏漏还是少一些的好!” 几名老吏相互对视一眼,见微知著。这位新知县虽然年轻,但看起来是个不好糊弄的精细人。不是只会读书的。 李言禀报完了时,试探性问了一句道:“目前衙门亏空着两千五百两”方应物摆摆手:“本官知道了,日后便有应对。” 等六房司吏一一汇报过工作,天色就到午后了。方应物毫无倦意,见过了吏员,下面就该会一会衙役了,故而又发下话去,召各衙役班头速速到大堂来参见。 却说这衙役编设不像小吏齐齐整整的分成六房那么正规,虽然也有三班衙役的设定,但还是比较随意。若干威望高的衙役称为班头,每人手底下各有一班人,轮番应付各种差使。 方知县一声招呼,在衙的五个班头都上了大堂来拜见,这五个人很凑巧的分别姓关、张、赵、马、黄,常常被戏称为五虎上将。 “五虎上将”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所以表现很拘谨,不敢太过于随便,生怕惹了新来的知县不痛快,平白挨一通板子。 方应物高居公案上,面无表情,重重咳嗽一声开口道:“本官明日要出衙办事,左右需要有人随从同去,你们谁去?” 大多数衙门里的班头都是人精,遇到奇怪的事习惯性先在肚子里转一转比如这新知县上任后不先在县衙里熟悉情况,却要跑出去办事,这就很奇怪。 但也有反应速度快的,当中一人立刻上前一步站出来,对方应物道:“小的张贵,愿追随大老爷左右!” 其余四个人见状纷纷暗骂自己一声,这情况分明就是新县尊对衙役不熟悉,所以才没有直接点将,而是询问“谁愿同去”。 这是第一次跟随办事,谁要能跟着去,谁就是近水楼台,就有最大机会取得新县尊的信任,那么日后的江湖地位自然就最高。 刚才自己简直昏了头,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居然让这张贵抢了先,白白损失一个表忠心的机会。看罢,现在这新县尊肯定对张贵印象最好! 果不其然,方知县脸色突然缓和了下来,对张贵和颜悦色的说:“张班头勇于任事,这很好!本县向来不亏待敢作敢当的人。” 张贵暗中窃喜,顺势就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大老爷说的哪里话,小的实在当不起,但凭大老爷一句话,小的赴汤蹈火也不在所不惜!” 其余四个班头暗暗撇撇嘴,这话说得漂亮,简直让年轻的知县老爷心花怒放、倚为心腹了,下去以后该叫这姓张的摆酒请客! 方应物开怀大笑几声,“好,好!张班头请起,明日辰时从衙署出发,你带几个手底下人马跟随!” “得令!”张贵响亮的答应一声,美滋滋的退了回去。这下可占得先机了,只要小心侍候,成为新县尊心目中的首席班头指日可待吖! 忽然想起什么,张贵又讨好的说:“大老爷肯明示要去哪里么?需要小的提前布置否?” 方应物漫不经心的答道:“哦,距离此地倒也不远,就是灵济宫那边的西厂衙门。” 明白事的人说起西厂都是谈虎色变,“五虎上将”登时齐齐动容,张贵冒着犯忌讳的风险,忍不住问道:“小的斗胆一问,大老爷要去西厂?是因公还是因私?” 方应物“不妨说与你们知晓,那西厂衙门吞了本县三千两银子,殊为可恶!本官明日亲自去要这笔债。” 我靠!五虎上将像是被雷劈了一下,都惊呆了!这新知县竟敢去西厂要银子?脑子没毛病罢? 那西厂是什么地方?当初在京城掀起的腥风血雨可是历历在目,多少重臣大佬都栽了,区区一个知县去了纯粹是白给啊。 这知县本来看着不像是读书读傻的人,怎么还有如此大的书呆气,居然想去找西厂把银子要回来,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再看向张贵,其余四个班头忍不住冒出点幸灾乐祸心思。叫他刚才上赶着去巴结知县,叫他拼命去拍知县马屁,这下可好,被坑进去了罢? 要知道,比猪队友更可怕的就是猪上司了!以后还是离这个上司敬而远之罢,免得遭殃到自己头上。 同时四个班头还暗暗庆幸,老成持重是没有错的,刚才要是稍有活泛,倒霉的就是自己了。所以,今晚就不逼着张贵请客了 方知县冷眼旁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时候越是畏惧,事后越是被震慑。 从县衙里出来,张贵失魂落魄的不分东南西北,昏昏然中不知怎么回到了家里。抬眼看到浑家,叫了一声并吩咐道:“你去订一副棺材!” 那浑家吃惊道:“这好好的订什么棺材?哪里要用?” 张贵了无生趣的叹道:“明日我要随着新上任的大老爷去西厂,而且还是要去讨债,只怕不能活着回来了,且订好棺材备用!” 张氏娘子闻言便宽慰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你是跟着县尊大老爷去,又不是自己去,若有不测也是县尊的事情,你在这里哭什么丧!” “你懂个什么!县尊大老爷是体面人,西厂即便报复,也不好当场擅自对待!但我身在贱役,贱命一条,少不得拿我来迁怒出气!” 张氏娘子也慌了,掉着眼泪说:“不会如此罢” 张贵蹲在地上,捂着脸说:“先前不是没有这种事!就在两年前,县衙里有个,因为亲戚犯事被西厂番子拿了,他去拦街抢了回来,然后如何?两日后他便消失了,至今生死不明! 明日里我跟着县尊去西厂,惹怒了那些豺狼,他们或许还顾忌县尊身份,但肯定不绕过我们几个跟班!以那西厂的霸道,肯定要拿我们几个跟班的杀鸡骇猴!” 张氏娘子哭出声来:“那能不去吗?” “若没答应,还能偷奸耍滑的逃避过去,但是已经答应了知县,若出尔反尔那就是狠打县尊的脸,同样是找死!如今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县尊一怒,我一样要被治得生不如死,不然他如何能下的了台?” 夫妻二人顿时抱头痛哭一夜抵死缠绵打算再多留个种。(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章 西厂追债(上) 次日,宛平县衙役班头之一张贵张头目与妻子挥泪作别,郁郁的站在大堂台阶下面,等待县尊一起出发。 来来往往的路人看到张班头,无不报以同情的目光。在昨日,新知县要去西厂追讨被克扣银两的事情已经在衙门里传开了,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张班头很作死的成了跟随知县勇闯虎穴的人。 县衙胥役们很有自知之明,他们或许可以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但身属贱役,在真正的强大势力面前什么都不是。说是贱命一条也不为过,甚至连平民百姓都不如。 不知等了多久,知县方应物施施然出现在大堂门口月台上,居高临下看去,却只见到张贵一个人在等。便忍不住皱眉问道:“为何只有你一人?你不是做班头的么?你手下人在哪里?” 张贵跪在地上,苦着脸回话道:“禀大老爷,昨日小的一一都吩咐过,孰料今早他们个个都托了人来告假,至今一个也不见来。” 方应物极其不满道:“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这个班头平时是怎么管教人的?” 这质问叫张贵无法回答,正低头认罪时,忽然娄天化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跑过来,到了方应物身边,气喘吁吁的禀报道:“东主!轿夫全都不见了,问了问门子,说是逃走了!” “什么?”方应物大怒,这简直是对知县尊严的极度藐视!“大明律上,逃役该如何处罚?” 娄天化面露为难神色,“这个不清楚。待在下去翻一翻” 方应物喝道:“不用去翻了!待本官从西厂回来,便派人去将那四个轿夫拘来。枷号三日示众!然后全发为苦役!” 娄天化应了一声,然后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去外面雇顶轿子。不然东主出行太不体面。” 如此方应物坐着雇来的轿子,身边跟随着娄天化、方应石、王英等随从,以及张贵这个衙役。本来要是有一群衙役跟随,就不用带这么多私家随从壮场面了。 却说方应物这次去西厂,并没有提前与管事千户韦瑛打招呼。他觉得张贵这种老公门察言观色能力并不差,要是提前安排好双簧演戏,很容易被看破。所以就各自本色出演,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在方应物想来,去西厂要钱的结果无非就是几种。第一种结果。也就是最好的结果,那韦瑛看在汪芷的份上,出血还钱; 第二种结果,那韦瑛态度尚可,但就不肯还钱;第三种结果,那韦瑛与自己翻脸,仍然不肯还钱。 但方应物有把握,无论如何韦瑛也不会动自己一根毫毛,他知道汪芷与自己关系不一般。也就是说,自己全身而退不成问题。 如果不能直接要钱回来,还可以给已经到了宣府的汪芷写封信求助,这样总能有点收获。其实这就足够了。能找西厂去要钱并毫发无损的回来,最后追回一部分哪怕只是几百两,那也已经是很长脸的事情了。 既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所以方应物并不提前与韦瑛通气,全靠临场发挥。 一行人从城北到了西安门外灵济宫附近。那雇来的轿夫一开始不知道要去哪里,到这才听说最终目的是西厂。连忙吓得钱也不要,溜之大吉了。 方应物无奈,只得步行最后一里路。西厂提督汪芷在京城时,行迹诡异莫测,很不好见着,但西厂衙门位置是固定的,很容易就找到地方。 若是因私事,方应物绝对不愿大张旗鼓的来到西厂,免得沾惹上勾结西厂的名声,但要是公事就无所谓了。 穿过幽深的胡同,来到西厂大门外,方应物向把门番子报上身份,又过了一会儿,就被请了进去。 娄天化等人被留在了门外,方应物只带着衙役张贵进去,颇有几分单刀赴会的神采。方应物倒是如同关公老爷一般镇静,只可惜张贵比周仓差的太远,走在西厂衙门甬道上,张班头的身子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频率打着颤。 到了一处偏厅门口,张贵被留在门槛外守卫,方应物自己与韦千户在里面谈话。 话说这西厂千户韦瑛本来是一个小人物,因缘际会得到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汪直的赏识,便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主持西厂日常事务的千户。汪直不在京时,西厂便由韦瑛具体管事。 韦千户大场面见得多了,眼里本来真看不上小小的知县,不过他作为汪直心腹干将,知道方应物与汪直关系匪浅,只不过具体是怎么样的匪浅就不清楚了。 所以韦千户听到方应物来拜访,便传令放了进来。只是韦千户的态度比较冷淡,可能是下意识的把方应物的当成了竞争对手,竞争汪厂督心中地位的对手。 方应物并不在意韦瑛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士人之气,另一方面,大概在他心里,压根就没将韦瑛当成是平等对象。 在方应物心里,平等对象是汪芷,是刘棉花,是李东阳,大逆不道的说或许还有自家父亲,韦瑛这个小人乍起的千户又算什么?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开口问道:“在下接任宛平知县,却发现仓库亏空三千两。据追查后,缘故出自西厂这边,韦大人知道此事否?” 韦千户皱眉说:“不知道。” 方应物进一步逼问道:“本官确实细查过,有人指认这三千两是韦大人你取走的,如何能说一个不知道?” 韦千户闻言阴笑几声,“不知道是哪一个说的?不如叫他来这里当面对质?” 方应物压低了声音只能让两人听到,“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本官就是为了要回这笔银子来的,看在汪公份上,还请李大人酌情偿还一二。” 韦瑛拍案斥道:“方大人不要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我西厂是纸叠的老虎么!” 这一声喝斥,让外面张贵听得清清楚楚,再不逃就小命休矣!张班头吓得几乎就要冲向院首夺门而逃,但是腿软的走不动路,只能手扶廊柱站着。(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章 西厂追债(下) 方应物很意外,这韦瑛好歹也是西厂管事的千户,怎的气度如此之差?不满意可以慢慢谈,何必说两句话就急眼......太没风度了! 换成过去,方应物早撸起袖子与韦千户对喷了,不会耍嘴皮子的读书人是没有前途的。别的不说,把韦瑛这西厂千户骂到狗血淋头的本事还是有的。 但今rì方应物还是克制了一下,毕竟他现在身份与以往不同。好歹也是正经的官身,已经不再是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士子了,与人往来那就要有父母官的风范气度,要从容,要淡雅。 方应物用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很给面子的对韦瑛说:“常言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韦千户从宛平县借走三千两银子周转,即便手头一时有难处也不必着急。 眼下有多少算多少,其余的只要口头说一声大概何时还款也可,本县尽可能宽容几分,必不叫韦千户难做。” 韦瑛看方应物就像看**,这厮听不懂人话么?还有,他这口气是应该对西厂管事千户说的么? 西厂就是克扣了三千两银子,那又怎样?需要他不知天高地厚自作多情的表示宽限么?还有,这方应物仗着与汪公公熟就跑到西厂吆三喝四的,也太不知所谓了罢? 韦千户这几年嚣张惯了的,面对朝廷大员也不会有半点畏惧心,没什么耐心去容忍一个看起来很不顺眼的小小知县在他面前叽叽歪歪,简直跟苍蝇一样烦......此时他冷哼几声,破口骂道:“小兔崽儿,先学会说话再来西厂,现在且给我滚罢!” 方应物对韦瑛的态度非常不满,自己说什么也是汪厂督的熟人,找西厂来办点事,这韦千户就如此不给面子? 只需要西厂稍微配合一下,说几句好话,象征xìng先补偿一点即可,有什么可为难的? 面对西厂这种不讲理的恶势力,方应物就是秀才遇到兵,只能按捺住脾气再次劝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韦千户何必如此执拗?” 韦瑛毫不领情的站了起来,挥挥袖子继续骂道:“滚出去!”便不想再理睬方应物,转身向后面行去。 这种待遇实在是方应物之前未曾预料到的,隐隐间觉得脸有点肿。 他今天到此的目的是为长脸来了,不然为什么非要带着张贵这个成事不足的废柴衙役过来?为的就是要找一个观众,通过这个渠道向县衙里展示形象。 若能把钱要回来,自然是最长脸了,有在西厂虎口拔牙的实力,自然可以慑服县衙一干胥吏,树立起威望。若要不回来......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爆发了,狠狠地拍了拍手边案几,连茶杯都震倒了,又滚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水也洒在地板上。 同时方应物大喝道:“韦瑛!你不过是一个**千户,汪直走狗一般的人物,胆敢为所yù为,真当朝廷治不了你么!若今rì不给一个说法,本官便请公断,不信诺大一个朝廷没有讲理的地方!” 韦瑛勃然大怒,转回身来指着方应物道:“够胆!够胆!左右何在,给我打!打了出去!” 耳朵听到厅中的对骂,外面靠着廊柱的张贵张班头脸sè煞白,牙关颤栗着抖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然后他见到从外面涌进四五个官军,摩拳擦掌就要对县尊动手。 方应物看了看周围,这事态已经失控了......他只想到韦瑛不敢擅自捉拿自己,但是没想到韦瑛尽然会动手殴打自己,简直就是一条完全不讲规矩的疯狗! 如果今天被当场打了一顿扔出去,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真的丢人现眼了!方应物连忙对着上前动手的众人喝道:“你们都是西厂的人,谁敢动本官一根毫毛,本官便请汪公灭他满门!说到做到!” 听到方应物这几声,前来动手的西厂官军齐齐犹疑不定。这西厂终究是汪直的西厂,不是韦瑛的西厂,汪直才是西厂唯一的核心和jīng神领袖,韦瑛只是凭借汪直信任代管rì常杂务而已,大事还都得飞报汪直做主。 而且西厂大本营里的番子都知道,前阵子方应物被捉拿到西厂时,汪厂督特意下过命令要优待,方应物被关进大狱里时,汪厂督也三番两次的进去探望,最后汪厂督靠着方应物指点立了一个大功。 要说两人之间没交情,西厂的人都不会相信。眼下要是打了方应物,等素来恩怨分明、讲义气的汪厂督回来,秋后算起帐,韦瑛不见得倒大霉,但他们这些动手的人只怕不好过。 韦瑛见状暴跳如雷,对进来的几人责骂道:“混账东西!你们要反了吗?” 一个今天值班的百户上前道:“韦大人!厂公去宣大之前,好像吩咐过不要为难宛平县,你看这......” 韦瑛咆哮道:“如今此地做主的是我!”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原来西厂提督是阁下?本官闻所未闻!”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不远处有人高呼道:“圣旨到!韦瑛何在?” 厅堂里众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又见有十几个人堵在门外,当中一人手举敕书,对着屋里叫道:“奉上谕!请韦瑛去东厂问话!” 方应物和西厂众人大吃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些闯进来的东厂番子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韦瑛按倒绑了起来。 无论是谁前来捣乱,韦瑛与西厂都有一战之力,但是听到“奉上谕”几个字,那就一动也不敢动了。西厂众人眼睁睁看着韦千户被东厂捉走,却不敢阻拦。 方应物看着东厂番子突如其来又迅速离去,又看着西厂大乱后的人心惶惶,他心里吃惊过后又不吃惊了。 看过这段历史的都知道,现在确实已经到了西厂盛极而衰并被废除的时候,韦瑛这个横行霸道数年的疯狗被捉只是一个开端,某种意义上说,不外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已。 如果放在上辈子和半个月之前,他方应物可以冷静而中立的看待这个历程。但是现在情况有点不同了,想想出外镇守宣大的某人,只能同情的叹一口气。 别的历史名人未来运势如何,他心里大抵都有个数,唯有此人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或者说不知道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人。 历史书上的他和本时空里的她完全就是两个人啊,至少那个是阉人这个是女人。阉人和男人都有着可以循迹的道路和方向,但一个女人的未来又在哪里? “县尊?县尊?”方应物立在廊下恍惚时,忽的听到有人叫唤自己。侧头看去,却见张贵张班头怯怯的站在自己三步之外,点头哈腰的招呼自己。 看着张贵这小班头被吓到不轻的神态,方知县忍不住哑然失笑:“你还在啊,本官还以为你会趁乱逃走!” 张贵陪着笑说:“小人哪敢如此,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今天小人算是涨见识了,知道什么叫摔杯为号了。” 嗯?方应物很不明觉厉,“你说什么?” 张贵眉飞sè舞的说:“方才只听到县尊一声摔杯,便见十几人持械冲了进来拿下韦千户,正所谓摔杯为号、刀斧手出!往常这场面只在评书里听到过,没想到今rì能亲眼目睹,实在是令小人激动不已! 这可是西厂千户,却像个小羊羔似的被捉走了,县尊好生威风,就像书上说的大将之风也!难怪县尊敢来西厂讨要银子,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人实在五体投地!” 这里好像有什么误会啊......方应物愕然,主要是东厂来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刚好他骂了几句韦千户,便冲进来抓人。看在小人物眼里,一时弄不清内幕也情有可原。 不过又想了想,方应物决定还是不解释了。他重重的咳嗽一声,沉声道:“你这狗才话忒多!别废话了,速速去外面招呼其余随从并雇轿子来,难道叫老爷我走回去么!” “是,是!”张贵再次点头哈腰过,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去招呼人了。 走过拐角处,张班头喘了两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论起人世间最他娘费心思的差事,莫过于像自己这样当狗腿子了! 方才灵光一闪,胡编了一套说辞去吹捧大老爷,把他抬举的英明神武,总能哄得他高兴了罢?虽然都是假话,但瞧大老爷的样子,效果应该还不错,这时候假话比真话有用多了。 当了这么多年衙役,看到过的大老爷手秉大权热血上头,拍了脑袋呼呼喝喝之后却办不成功的事多了!谁能努力帮大老爷圆回面子,谁就能成为大老爷的体己人!谁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谁就是作死的蠢猪! 不管怎样,今天能从西厂活着回去,实在是太阿弥陀佛了,改天要去西山上香去,张贵想道。 “张班头啊,”方知县打开轿帘,和蔼可亲的对张贵吩咐道:“今天西厂之事,回了衙门要少说几句,别胡乱嚷嚷!” 张贵抱拳应声道:“小人晓得!”他听得明明白白,县尊只是让他“少说几句”,没严令“不许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一章 百姓都盼有青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在晨霭中,几声梆子响过,宛平县县衙仪门大开,高峻的大堂呈现在眼前。数十名胥吏整顿衣冠、鱼贯而入,列队上堂参拜知县大老爷去也。 方知县神色冷峻的坐在高台公案后面,举目细看,不由得微微颌首。唔,这帮胥吏今天的神态恭敬谨慎了许多,看来效果还是有的。 对此方知县很明白,其中张贵张班头的功劳不小——他在这两日不遗余力的宣传县尊大老爷杀入西厂与掌事千户剑拔弩张,最后结果是西厂千户被捉走的英勇事迹,在县衙引起了轰动。至于一文钱也没有要回来的事情,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京县胥吏之徒大都是京师土著,生长于皇城脚下,论眼界见识比外地胥吏要大,朝廷大人物在他们眼里或许也只能算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外来户。 他们的特性就是最认得拳头大小,多是畏威而不怀德,比他们更凶残更不讲理并同为土著的厂卫简直就是他们的最大克星。 所以,一个能与极其恐怖的西厂千户公然翻脸对骂就差动手,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知县,显然比一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知县更令人敬畏。 何况大堂外面月台下,还有七八个枷号示众的例子摆在那里,众胥吏看的清清楚楚,其中四个人是县衙中的轿夫,另外几个大约都是他们儿子。 这也是张贵一手操办的,自从西厂拣了一条命并回到县衙后。张班头不知发了什么疯,把先前逃走的四个轿夫都捉了起来,连带他们的儿子都一同抓到县衙,打了上一百斤重的木枷,直接压倒在大堂前面示众。 衙门里的胥役分两类,一类是衙役这种一干一辈子父子相替的,另一类就是轿夫、门子、伙夫、更夫这种征发来的差役,服役期限一到就换人。轿夫临阵脱逃。就相当于逃役,若干不加以处罚,新知县就威信无存了。 方知县不想株连家人,阻止了几次,但张班头只是不听,也就随他去了,若不是方先尊强力制止。张班头说不定连这些轿夫的妻子都要抓来抛头露面的示众。从张班头身上,新官上任的方知县对胥吏之徒的本色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排衙结束之后,方应物看看日期,今天该是收状子的日子,于是传令放出号牌,开始受理诉讼。 京师这地方司法与外地也有不同,除府县衙门之外。还有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此外厂卫也经常掺乎一下子。多头管理之下,界线时常是模糊不清的,但运转了这么些年,大概也形成了一定之规。 人命、盗窃等刑事案件由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兵马司受辖于巡城御史并负责夜晚巡逻;而涉及国家安全和意识形态的敏感性案件,比如妖言邪事、大逆不道案件则由锦衣卫出面;至于最势弱的府县衙门则主要负责民间词讼,用二十一世纪术语叫做民事案件。 闲话不提,却说方知县上任后头一次放牌收状子,新鲜感十足。便精神抖擞的坐在大堂中。 皂班衙役举着牌子出去转了一圈,带进来二三十个告状的百姓,齐齐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等待。 今天并不审案,告状百姓挨个把状词呈递给方父母官看后,如果可以受理,方知县便批一个准字,正式进入司法程序,告状的人回去等通知。 这二三十个人按照排队次序一个一个上月台去告状。没轮到的人就只能一直跪在院中等待召唤,很是辛苦。 方应物坐在大堂深处看到堂下情形,挥挥手对左右衙役吩咐道:“外面的人不必跪了,起身等着叫到就是。” 衙役低头应了一声。出去传达了父母官的恩德,登时从外面传来一阵小小的欢呼,叫道:“大老爷慈惠!小民谢过!” 至少到目前为止,宛平县知县方应物方大人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但是伴随着前几个状子呈递上来,方大人的好心情就直线往下掉。 其实这几个状子都很简单,案情也不复杂,不过是几桩财产和殴伤官司,比如店铺被强买、田地被侵夺、家人被殴成重伤之类的。 但是被告人实在有点不普通,有两个太监、一个侯爵家、一个伯爵家、还有一个外戚家......方应物看着牙疼,这样的案子算是民间词讼么? 这才看了几个状子,全都是这种,方大人就纳闷了,难道京县知县天天都是收此类状子?那日子还能过么?他忍不住问旁边负责书记的刑房小吏:“前几任知县是怎么断的?” 那小吏答道:“按照惯例,大都推到顺天府或者刑部,毕竟那些都是二三品衙门,比县衙高多了,他们要不管本县也不问。” 方应物又看了看状子,思忖半晌,咬咬牙道:“准了!本官受理!”堂中左右小吏、衙役纷纷大吃一惊,这知县果然是个人物! 从大堂退出,方应物回了二堂,娄天化、王英、方应石等人都在这边。本来方应物想叫娄天化一起上大堂,以备顾问,但娄天化说这不合规矩,便没有跟随。依照惯例,幕席只能做幕后之人,不能上前台。 方应物将今天之事说与娄天化听,娄天化疑惑道:“怎么这么多告刁状的?按理不该如此......” 忽的他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说:“想必是东主力抗西厂的事情传颂出去,便有百姓抱着侥幸心思闻风而至,期待东主为他们做主!” 方应物愕然不已,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那张贵张班头鼓吹自己的过了火,消息传开,百姓便以为他是个不畏权贵的人物,所以今日才扎堆来告状,而且还都是告各方权贵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摇摇头叹道:“自古以来,百姓都盼有青天......” 娄天化劝道:“东主不该受理这些状词,萧规曹随推给府部即可,何苦惹事上身。” 方应物扫了娄天化一眼,淡淡的说:“如果这样去做,便是庸俗之极,却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本官?那本官奋斗至今就毫无意义了。” 娄天化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毫无意义?在下没有听懂,为人也好做官也好,难道不该趋利避害么?” 方应物答道:“你要懂了,你就是宛平县知县了!难怪你读书读不成!”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小小的纠结 虽然娄天化不大明白方应物话里深意,但不妨碍他继续劝阻方应物。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席,那必须要把话说完,尽到辅佐协助的责任,至于东家听与不听是另一回事。 娄天化又斟酌了片刻,开口道:“东主!在下读书不成之后,在京城也厮混了一二十年,期间也耳闻目睹的见识过一些官员,深知这强项令不好做。 不知有多少一腔热血的要做青天,出过风头后最终却折戟沉沙,能留下名声的实在是少数。东主你出身清华之选,又是年轻有为,来日方长,何须在上任伊始冒险急进?” 方应物呵呵几声,反问道:“自古以来,以不畏权贵、正直无私最有名、最成功的是谁?” 娄天化稍加思索便答道:“若所猜不错,应当是前朝宋的包龙图包学士,得了青天之名,至今民间尚称包青天。” 方应物又问道:“为何包青天最成功的同时名气最大?而别人始终不如他?”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仔细一想却真不好回答。原因到底是什么?娄天化沉思半晌也不得要领。 方应物微微一笑,去了堂中,重新审视起手中这批状词。又把还在冥思苦想的娄天化叫了进来,一边问话一边看状词。 问来问去,看来看去,方应物从中拣出一份状告永平伯强夺房产的状子,单独放在一边。 状子是一个叫陈别雪的商人呈上来的,案情也简单,钟鼓楼附近有一处好地段的铺面要出售,原告苦主也就是陈别雪的父亲先买下了。但永平伯府上随后也看中了这处铺面,不过陈别雪父亲不肯相让,永平伯府便强行占了这处铺面,并将陈别雪父亲殴成重伤。 此外方知县又挑了挑,拣出一个告内官监少监家人不法的状子,与先前状告永平伯的那一份放在一起。 娄天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东主没有彻底昏头,起码还知道拣软柿子捏。这永平伯是公侯伯里面比较弱的一位,当家家主才二十余岁,挂着京营游击将军的衔头,姻亲中也没有太强势的。 至于为何又挑出一个太监,娄天化就猜不透了。不过以东主的思路,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完成这些事,就是正午时分,方知县的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在饭舍用完午膳,方应物打算小憩片刻时,前面门子来禀报:“外面有人手持东厂名帖。前来求见县尊。” 东厂找自己有什么事情?方应物满腹疑团,挥挥手让门子将人带了进来,而自己坐在后堂花厅里等候。 过了片刻有人进来,方应物抬眼看了看,惊得站了起来,上前迎接道:“尚公你为何到此?”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尚铭本人。此时宽袍大袖,宛如老年文士。若非熟悉的,任是谁也想不到他是东厂提督......方应物万万没想到,是尚铭本人隐姓埋名微服前来。 尚铭答道:“有些话不便通过他人之口,所以我亲自前来与你面谈。” 方应物笑了,他忽然觉得尚铭此人很有意思。前一刻可以虚张声势的对你严刑拷打,后一刻就可以委曲求全;前一刻可以高高的摆出厂公架子,后一刻就能放低身段主动登门造访。 想至此处。方应物主动问道:“不知尚公前来有何见教?” 尚铭不等招呼,径自坐下,然后才答道:“昨日孩儿们去西厂抓了韦千户,这并非我的本意,实乃天子昨日下了手诏捉人,因而我东厂不敢抗旨,只能去将韦千户捉拿关押。” 方应物摆摆手道:“尚公大可不必解释。这与我何干?”尚铭迅速接话道:“若汪公问起时,还请方大人替我分说一二。”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汪太监过去几年嚣张跋扈,在尚公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次奉命抓了西厂千户韦瑛。谁知道汪芷会不会发怒报复? 虽然汪太监仓皇远赴宣大,好像是故意逃出去一样,但尚铭知道汪直这种人随时会咸鱼翻身,仍不敢掉以轻心。 方应物明白了,尚铭很清楚自己与汪直的友好关系,所以才会把话说到自己这里,算是对着汪芷隔空喊话,解释一下不得不为之的苦衷。 但方应物在口头上不会答应什么,只是装作没听明白,含糊几声而已。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须请方大人协助。”尚铭又起了话头,“还是关于韦千户的,听说韦千户曾经从宛平县贪了三千两银子?” 方应物若有所思,这尚公公如果专门为了委托自己向汪芷传话,那就未免小题大做了,果然还是有其他目的。他故意很疑惑的说:“这是宛平县与西厂的事情,尚公问此作甚?” 尚铭很坦诚的说:“皇爷命我捉拿韦千户审问,总要给皇爷一个交待,我看拿此事做文章不错。” 方应物又明白了,天子要杀韦瑛这条狗,东厂作为具体经办人就要找出点借口。但韦瑛在西厂多年,手上沾惹的多是政治斗争,这里面背后牵涉复杂,有时连天子本人都是黑手,根本不便公开出来。 相比之下,如果以贪赃罪名来处置韦瑛,麻烦相对就少一点,又可以达到治罪的目的。就像当初天子处置自己,为了避免麻烦非要另找一个“勾结内宦”的罪名,与这次又是一个道理。 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去西厂要债大闹一场,把三千两银子的事情传到东厂了......想必尚公公听说了此事,感觉是想睡觉遇到个枕头一般的惊喜。 如果东厂想要调查韦千户贪赃事情,当然需要宛平县配合了,又加上要通过方应物向汪太监解释,故而尚铭亲自登门来说事情。 但方应物现在却陷入了小小的纠结里......自己到底配合不配合尚公公? 韦瑛这个人很不讨喜,能坑他一把,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但政治人物不能感情用事,如今汪芷远遁,韦瑛若被治罪,只怕西厂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倒掉,天子便可以顺应人心的罢去西厂。若汪芷汪太监的西厂倒掉了,对自己有好处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章 老泰山误会了! 尚铭与方应物也算是打过几次交道了,对方应物个性有所了解,知道他心志比较坚定,不会轻易被人左右。 便在临走之前又道:“韦瑛也好,西厂也罢,全在天子一念之间,方大人岂不闻顺天者昌、逆天者徒劳?螳臂当车这种事情,实在不明智。” 方应物送走尚铭,暂时按下了这起心思,又拿起今天状词研究一番。而后便书写了一张传票,招来张贵吩咐道:“张差役你持票去永平伯府上,传永平伯三日后过堂!” 张贵虽然这几日屡屡被新知县惊吓,但此时仍然又一次被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尊卑之别反问道:“敢问大老爷,是让小的去传唤永平伯?” 方应物明白张贵想什么,便答道:“传票是发给永平伯的,至于他是否会来,亦或派家人代替过堂,且看看再说。” 如此张贵暗中松了口气,听大老爷这意思,他只负责把传票送过去即可,并不知道强行要求他带了永平伯或者永平伯府上什么人回县衙。真要那样,就是两头怕了,去了永平伯府说不定要挨打,完不成任务回来按规矩又要打板子。 挥挥手让张贵下去,方应物抬眼看了看日头。想到自己上任已经三日,一直没有回过家,如今对衙门情况渐渐熟悉,公务也开始上手,今晚也该回去一下。 把娄天化招来,方应物吩咐道:“本官今晚要回去问安,你在衙门里守着,有大事再传禀本官。” 娄天化却禀报道:“方才县丞、主簿二位老爷与在下说话。想在今晚设宴为东主接风。” “哦?”方应物想了想,答应道:“也好。盛情难却,那今晚就与同僚公宴。”虽然大明官府实行的是“一把手负责制”。正堂官几乎拥有所有权力和责任,县丞、主簿这样的佐贰官几乎就是帮忙打杂的,但方应物也没必要对同僚太骄矜。 娄天化又禀报道:“其实两位老爷此时都在外面候着。” “何不早说!”方应物轻斥一声,立刻要起身出屋迎接。不过想了想觉得自己出去迎接不合适,便又道:“请到旁边小厅。” 娄天化到了外面,看到钱县丞和焦主簿在正堂前站着闲谈,上前招呼道:“两位老爷请进!” 却说钱、焦两人岁数都不大,届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因为京城附郭县事务繁巨又极度重要,老迈之辈精力不济是顶不住的。所以一般都要选用精力充沛的壮年官员。 但钱县丞和焦主簿虽然也号称少壮,但与十九岁的方应物一比,就成老家伙了,偏生这个十九岁的还是上官,这对人的心性是一个极大考验。若心理素质不好的,难免要心态失衡,官场许多人就栽在这上面。 不过方应物细细观察,没看出钱、焦两人有什么不恰当的态度,一切宛如寻常。却听钱县丞道:“方大人上任数日。沉心公务无暇旁顾,堪为勤事楷模,不知今晚得空否?吾二人略备酒席,为方大人接风。” 方应物答应道:“钱兄言重了。你我还有焦大人份属同僚,理当亲近,今夜正该把酒畅谈。何况我初到此地。还多有请教之处。” 焦主簿趁机笑道:“钱大人其实是有事相求,方县尊不得不防啊。” 话说到这里时。忽见王英匆匆走进来禀报道:“老爷!刘府那边有人来传话,明日就要出发离京。今夜请老爷过府相聚!” 这事情都凑到一起了,大概是老泰山上疏丁忧,已经被批下来了方应物只能万分遗憾的说:“真是不巧,今晚看来是无法与你们畅谈了,改天如何?” 钱县丞有点不死心,又开口道:“若是方便,不妨将这刘府老爷一同相邀,共同聚会,如此两不耽误。” 呵呵呵呵方知县笑而不语。娄天化出面答道:“实不相瞒,这刘府乃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刘府,这刘府老爷便是方县尊的老泰山,故而” 钱县丞尴尬而自嘲的笑了几声,他恍然记起,依稀听说过方知县确实被大学士招为女婿如此只得掩面而去,想邀请相国去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他还没这么大的脸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 方应物今晚的计划行程一变再变,到此总算能确认下来了,除非有比刘棉花更大的来头。 方应物没有摆县太爷排场,低调的轻车简从来到刘府,直入书房见到刘棉花,行过礼后便问道:“老泰山回乡守制之事确定无疑了?明日就要走?” 刘棉花恋恋不舍的抚摸着桌案,叹道:“天子御批,自然是确定无疑。你说这人子尽孝,就一定要守制三年么?” 方应物也很露骨的劝慰道:“三年时间也不长,弹指一挥间也就过去了。天子渐有昏庸之像,老泰山正好还可避开乱局,明哲保身不见得是坏事。” 若有道德之士在此听到翁婿两人对答,必然要瞠目结舌,然后怒斥两人不忠不孝无君无父与禽兽无异! 方应物又问道:“小婿尚有一事纠结不定,要请教老泰山。”随后便将尚铭与韦瑛之事略说一二。 刘棉花想了想,皱眉道:“此事着眼点还是在汪太监身上,老夫知道,你肯定与汪太监在暗地里有交情。其实这不算什么,本朝大臣与内宦交结,互为倚角援引的事情并不稀罕,就连做到大学士也免不了俗。 要问你该怎么办,第一要看你与汪太监交情深不深,第二要看汪太监前途如何其实交情深不深都是扯淡的,关键还是看前途。从这个角度想,事情就简单多了。 彼辈太监与吾辈文臣不同。吾辈文臣是大道三千,各有各的活法。顺从天子有顺从天子的活法,违逆天子有违逆天子的活法。 但太监的活法只有一种。就是依靠君恩,有君恩就是生,没了君恩就是死。老夫隐隐感到汪太监身上的君恩似乎有所淡薄,内外交困,虽然活命不成问题,但前程渺茫。” 方应物忍不住质疑道:“未见得罢?前程这东西,谁能说得准?” 刘棉花瞥了一眼方应物,“换一个说法,只有能进司礼监的太监才是对我们真正有用处的太监。才是值得作为长远考虑的盟友。君恩不君恩的先不提,你觉得汪太监有可能进司礼监么?” 方应物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汪芷文化水平不高,也就是认字而已,何德何能进司礼监? 要知道,司礼监作为太监衙门的核心,就相当于太监里的内阁,也是非常讲究出身和文化水平的,不是自幼内书堂读书出身的太监。很难进司礼监。 不要以为太监系统就是没原则的,当今司礼监还是由怀恩把持着,天子纵然宠信汪直、梁芳,也拉不下脸把这二位送到司礼监去。只能安排为御马监太监。 想要靠个人奋斗破例,除非混到魏忠贤九千岁的地步,但就是魏忠贤也没脸面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做了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刘大学士继续说:“汪太监固然权势熏天,但满朝官员里除了王越这等近乎武夫的人。为何几乎没有真心愿意结交汪直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如果换做老夫在你这个处境,必然是当机立断。借着手握韦瑛把柄的机会做一个急先锋,同时上疏请求罢掉西厂、处置汪直。还有,不知道你手里有没有汪太监把柄? 把声势造了出去,等到西厂垮台,甚至让别人以为是你斗倒了汪芷,那你必将声威大震,说是得到天下之望也不为过!” 方应物无言以对,脸上露出几分迷茫之色。汪芷这些年嚣张跋扈得罪人太多了,名声确实也响亮,自己要踩着她扬名,确实是攀升名望的机会。 有个现成的例子,后世嘉靖朝邹应龙是怎么干翻权奸严嵩的?就连到了几百年后,还有戏文、影视歌颂此事。 别说找不到理由,自己当年在榆林又不是没和汪芷打过交道,随便编几条克扣军饷之类的理由就可以,这个情势下没人会在乎真假虚实。可是 方应物的神态看在刘棉花眼里,叫他感到十分奇怪。他很清楚自家这女婿是什么性格,该果断的时候从来不犹豫。今天怎么变了性子,在这儿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刘大学士便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害怕事情不成?老夫可以断定,就算你事情不成,凭借汪直如今的颓势,也无法对你如何了。” 方应物叹道:“老泰山所言不差,但有点交情在先,于心何忍。” 刘棉花嗤声道:“交情?不要说笑了,你一个清流能与太监有什么真正交情?老夫却不晓得,原来你也有如此幼稚的时候。” 话说刘大学士是人老成精目光如炬的人物,说着话并察言观色,忽然感觉到方应物这神态并不是那种懦弱无断,倒是有点像儿女情长斩不断的样子 同时回忆起汪直的俊美样貌,刘老泰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立刻拍案喝问女婿道:“老实交代!你与汪直是什么样的交情?到底有多深?事关重大不得隐瞒!” 方应物苦着脸答道:“很深很深。” 刘棉花忍着恶心火冒三丈,厉声斥道:“无耻无耻!简直令人作呕,那等不男不女的人你也老夫瞎了眼才” 方应物跳了起来高举双手叫道:“老泰山误会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回衙夜曲 此时方应物心里真是追悔莫及,他真不该拿这个问题来咨询老泰山!本来觉得老泰山历练丰富,能帮着自己解开纠结并指出一条明路,谁知道他老人家嗅觉如此灵敏,竟然把他与汪芷的关系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现在可是为难了,假如要承认与汪芷的奸情,怎么都不妥当。若不点出汪芷真实性别,自己就平白背上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嫌疑?若是点出汪芷的性别,后果只怕也不会太好,再宽容的老泰山只怕也不会容忍女婿在婚前公然乱搞罢? 假如抵死不承认有奸情,那说来说去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如此优柔寡断了。 按照老泰山的分析,自己根本不用犹豫什么,只管狠心踩着汪直成全自己的威望——这就是政治,有什么可犹豫的? “误会?莫非老夫想岔了什么?”刘棉花犹疑的问道。 方应物急中生智,“小婿犹豫确实另有缘故!话说小婿左右有个叫方应石的族兄,甚有勇武,可是跟随小婿看家护院实在是委屈了他。 所以小婿有意送他补入官军谋一个前程,当初那汪太监答应过帮忙,补他入锦衣卫。如今若翻了脸,未免前功尽弃,殊为可惜。” 刘棉花训道:“糊涂!孰轻孰重你分不清么?你自己若能抓住机会,还愁没机会提挈别人?” “是,是,老泰山说的是。”方应物唯唯诺诺。任由刘大学士如何说都好,只要别再怀疑他与汪芷有奸情就行了。 刘棉花疑云未去。看了看方应物,想了想方应物平常的举动。一个会试之前都有心思去教坊司胡同喝花酒的人,应当不至于性取向有问题罢? 反正都是快离开的人了,刘棉花也就懒得追问什么,只嘱咐道:“老夫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你自己! 另外,老夫明日举家南下,唯将长子留在京师。待四十九日后,便叫他去你那县衙历练。请你多多看顾他。” “老泰山放心!”方应物答应道,胸脯拍得震天响。 从刘府告辞出来时,夜色已经深了。虽然刘府距离家里近,距离衙门远,但是方应物知道,以父亲的性子大概已经睡下,若回了家难免吵吵一番惊动全家。所以方应物还是打算直接回县衙去。 却说方知县微服而行,一路倒也无事,与长随兼护卫方应石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城北宛平县衙。 按着规矩,天下大大小小所有衙门(包括皇宫)到了夜间必须要落锁,四周门户关闭隔绝内外。方应物现在回来。所看到的自然是县衙大门紧闭。 方应物困意上头,对方应石吩咐道:“去叫门!回内衙便去歇了罢!” 方应石便走上前,将木制大门拍的“砰砰”作响,不多时听到里面有人叫道:“外面何人?” 方应石隔着门答道:“县尊大老爷回来了!开门放行!”但是半天却听不到门响,方应石又催促道:“磨蹭什么。快些快些!” 却又听到里面叫道:“县衙重地,谨防宵小。是以内外关防必严!夜晚落锁之后,向来除非灾情、军情、民变、圣旨之外,绝不可开门!此为县衙纲纪也!” 方应石与方应物闻言愕然,面面相觑,这是哪来的秀逗人士? 方应石气不过,再次拍了拍大门,高声喝道:“县尊在此,你也不放?里面蠢货听好了,他娘的速速开门!” 里面又朗声道:“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是为玩忽职守,小人既负守夜之责,便不能做失责之人!规矩不能从小人这里坏掉!” 方应石气极而笑,愈发使了几把力气,将大门拍的震天响,早不知道惊到了多少值夜的人。 里面一阵忙乱响动,大门被打开了,却见张贵提着灯笼,与另外几个人慌慌张张迎了出来,对方应物道:“大老爷恕罪!小的在里面班房打盹,却不料门禁挡了驾!” 方应物皱眉道:“今夜门禁是谁?”然后便见从张贵身后闪出一个年轻后生,方应物又道:“你拦着本官不许进入,胆量委实不小!难道不认得本官这张脸么?” 那后生磕头道:“小的不敢!只是规矩所在,落锁之后不许放人出入......”张贵一脚把这后生踢翻在地上,“规矩你个头!县尊大老爷也就是规矩!” 方大老爷人困马乏,只想早早钻被窝睡觉,被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卑微小人物拦在门口折腾半天,心里早就恼火了,开口就想把这不长眼的门禁臭骂一通。 但话到嘴边,方应物忽然想到,县衙里这些胥吏多半都是老公门,平常秩序散漫的很,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严守职责的正面典型,自己若还训斥一顿,岂不更让其他人目无纪律、放任自流了? 想及此处,方应物张了张嘴,只得耐住性子捏着鼻子赞扬道:“这差役很不错,年纪轻轻便知道职责重于泰山的道理,应当褒扬!” 说罢,方知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门口,向后衙走去。方应石连忙跟上,小声问道:“那不长眼的狗才殊为可恶,为何不抓起来打板子?” 方应物长叹道:“今夜才知,为何天子有时候对家父这样的诤臣十分忍耐了!就如我今夜这般,是要捏着鼻子忍!” 目送县尊远去,张贵回过头来便对年轻门禁骂道:“你有毛病么?找死不是这么找的!” 年轻门禁很委屈的说:“叔叔你说过的,这县尊大老爷初来乍到正是主张纲纪严明的时候,表现的一丝不苟尽忠职守不会有坏处。” 张贵气得又打了一巴掌:“叫一次门你不放行,这叫尽忠职守;三番两次叫门,你还不放行,那就是蠢猪!知道可一不可二更不可三的道理么!” 年轻门禁捂着脸更委屈了,“可是我听衙里刘先生讲古,说到过汉代细柳营故事,那周将军门禁严厉,最终得到皇帝赏识了。” “你他娘的听故事只听一半么!那周将军性子倔,是得到皇帝赏识没错,但几年后就被新皇帝搞死了!以后少听故事!”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报国寺(上) 虽然方应物困极,但今晚睡眠质量并不好,究其原因还是心事太重,对汪芷和西厂之事实在拿不定主意。 天亮之后,清晨排衙依旧举行,方知县坐在大堂接受参拜,听了一遍公事禀报,便挥挥手让众胥吏散去。 这时候,忽的有位中年人踱步走进大堂,惹得众胥吏纷纷侧目,根据服色判断出这是一名身份不低的太监。又见这中年太监对县尊大老爷叫道:“方知县!某家自仁寿宫来,东朝有旨意颁下!” 仁寿宫是天子生母周太后的居住地,东朝则是对周太后的一种尊称,就像用东宫指代太子一样。大概是因为仁寿宫在大内最东端,殿宇格局又自成体系,故而尊称东朝。 某些老于世故的胥吏已经听出来了,这是当今周太后传了懿旨给方应物,暗暗惊叹这新县尊果然是处处与众不同!以他们的见识,很少听到太后直接给大臣下旨,太后一般也不需要如此做事。 本来要散去的人群忽然都停住了,竖着耳朵想听听八卦。但方县尊很不解风情的拍着公案道:“散了散了!” 等胥吏都退出了大堂,方应物才从公案后面起身,走下高台对着中年太监抱拳为礼。这懿旨又不是圣旨,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法定意义,很在意个人形象的方应物又不想被看成是卑躬屈膝之辈,所以礼数比较简单,连个跪迎都没有。 中年太监也没在意这些。点点头开口道:“圣母有话传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着你去劝一劝性闲法师。” 见方应物一脸问号,传旨太监又补充道:“城南报国寺的性闲法师就是太后幼弟,已经确认无疑。不过法师勘破红尘,不愿与太后相认,太后束手无策,便想起了你,命你去劝一劝。” 原来如此......方应物记起,历史上这个和尚确实也有意思。那是个真有信仰的人,真闲云野鹤的人。他躲藏多年被发现后,以周太后的护短性子,世袭爵位只怕也是唾手可得,再不济也是锦衣卫世职。 但这和尚不去享受荣华富贵,只愿守着寺庙当僧人。太后最后实在没辙,只好把寺庙重修的金碧辉煌。以此补偿幼弟。 现在听太监这么一说,这性闲和尚居然连相认都不肯相认?不过方应物感到很蛋疼,他现在公务缠身,事情多得很,哪有许多时间去管这皇家破事? 中年太监淡淡说:“圣母还说了,你方应物是有缘人。何况报国寺又在宛平县地头上,请你定要劝得性闲法师回心转意。” 劝不回来怎么办?方应物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问,想必问了也白问,反正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送走了传旨太监。方应物烦恼的挠了挠头,当初借着老庆云侯托梦来坑门拐骗时。实在没想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跳。 又叹一口气,方知县没奈何,传令召集了仪仗队伍,出发前往城南。宛平县衙在城北,而和尚国舅所在的报国寺位于南城郊,路程大概有十几里,这可不算短,所以要尽早动身。 这是方知县上任以来,首次全副仪仗出行。透过轿帘向前望,有一对骑马前导,六面高脚牌;向后看,则有二三十名衙役护卫跟随;左右看,一柄青罗伞覆盖在轿子上头。 什么叫前呼后拥,这就是前呼后拥!如此方才不负生平志也,方应物的心情狠狠虚荣了一把。 正在遐想非非时,忽见得的骑马前导回头示意了一下,便迅速下马,打高脚牌的衙役也手忙脚乱的把牌子放平了。 又有人呼喝几声,方应物便觉得自己这轿子被抬到了路边上,一干衙役跟班也紧紧地收拢起来靠着路边站。 娄天化在旁边解释道:“前面有个侍郎,东主品级低于对面,按规矩须得避道相让,要不要下来行礼?” 等侍郎过去,宛平县知县的仪仗队伍继续耀武扬威的前行,高头大马的骑士、号牌、伞盖一样不缺。可是只走了半刻钟,这队伍却又慌里慌张的偃旗息鼓躲到了路边,手忙脚乱的连知县大轿都差点被翻倒。 娄天化在旁边解释道:“前面来了个寺卿,东主品级低于对方,还得避道相让。” 等寺卿过去,宛平县知县的仪仗队伍继续耀武扬威的前行,高头大马的骑士、号牌、伞盖一样不缺。然而才走了半刻钟,又...... 方知县坐在大轿里被一阵乱晃,脸色都黑了,心头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早知道还不如微服出行! 江湖人言道,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尤其是在西城这里,正六品宛平县知县方大人有了最深切的感受,前呼后拥的荣耀早被扔到爪哇国去了,只恨不得早早走完这段漫长的旅途。 这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北到南穿越了整个西城,到南郊已经是下午了...... 话说这时候京城还没有修建外城,京城南门就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三门之外的地方统统是城外郊区。 肥的流油的崇文门是属于大兴县的,宣武门是属于宛平县的,而方应物此行目的地报国寺就在宣武门外西南方向。 京城四面郊区中,唯有南郊村庄最多、人烟最密集,已经自发形成了若干简单街道和集市,中间还夹杂着田园菜地。在一片低矮民居中,方知县望见了一间敝旧破败的小寺庙,这就是报国寺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早就惊动了地面,有个皱纹密布的老和尚站在寺门口迎接知县的到来,自称是住持。寺庙是属于宛平县地界,县太爷父母官驾到,老住持不得不敬。 方知县没兴趣和一个老和尚闲谈什么,直接问道:“性闲法师在何处?” 老和尚仿佛早有预料,便领着方知县来到偏院,抬眼看到院中一座小小的殿宇,牌匾上书“珈蓝殿”三字。 方应物阻止了别人跟随,独自拾阶而上,迈入了殿里,又看到有个中年僧人身穿一袭破旧缁衣,正在弯腰打扫灰尘。 方应物拱拱手道:“当面的可是性闲法师?”那僧人抬起头来,却是眉疏目朗的样貌,对方应物淡然的合手道:“正是。” 方应物便自我介绍道:“本官乃宛平县方应物也!不知法师可曾有所耳闻?”性闲和尚点点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记得许多凡尘俗事,还请施主谅解。” 方应物问道:“法师不明人伦天理乎?”性闲和尚答道:“出家人既然已经出家,凡尘种种便如尘埃,本不该存于明镜里。” 方应物对佛理根本不通,想了半天说辞,才质问道:“你们出家人讲究因果,本官被令尊托梦,找到你的真身,圆了太后思念幼弟之情,算是对你周家有恩,你如何报答?” 性闲和尚继续淡然的答道:“此地只有性闲,没有周家幼弟。” 方应物喝问道:“你受父母精血降世,此为因;而你幼年母亡,早年离家失踪,父死又未尽孝,那你的果呢?斩不断这份因果,如何说不是周家人?既然还是周家人,总得给本官一个报答。” 性闲和尚默然片刻,再次合手为礼:“贫僧知道了,明日便随施主去。” 方应物大喜,看来事情要成了,没想到过程比自己想的还简单,可算是解决一桩麻烦事!他担心生出意外,又见天色不早了,便委屈自己当晚住在了报国寺里。 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是架不住方应物高兴,先前的满腔怨气一扫而空。此事要是办成了,在太后那里自然又是大功德一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只是不知到底会有什么好处?方应物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迫不及待的来到珈蓝殿,把性闲法师手里的扫把扔到一旁,督促道:“法师!请随本官去罢!” 性闲和尚微微一笑:“施主对周家有恩,贫僧无以为报,便送了施主一夜欢欣喜悦,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因果也仅此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我靠!方应物指着性闲和尚愕然无语,这和尚也忒能耍人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章 报国寺(下) 方应物就站在殿中,瞪着性闲和尚半晌,但性闲和尚不以为意,继续洒扫殿宇,然后坐在佛像下,手持木鱼念经,南无阿弥陀佛! 送施主一夜欢欣喜悦?一想到这句话,方应物便气得牙痒痒,这也叫报答?有信仰的出家人精神世界自成封闭体系,用他们自己的逻辑诡辩起来就是个死循环,平常人根本插不进去。 气归气,怎奈县太爷的威风在这儿使不出来,对这性闲和尚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 方应物在珈蓝殿里听着性闲和尚念经无趣,便出去看看能否另寻蹊径,找到了报国寺的老住持闲谈。 “性闲法师是如何来到贵寺的?”方知县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老住持法号圆通,听到县太爷询问,很殷勤的答道:“十年前,性闲重病缠身,倒在本寺门前。老衲于心不忍,便抬了他进殿,此后我佛庇佑,叫他全好了。如此性闲诚心拜在老衲座下,在本寺为僧。” 方知县叹道:“看来你们师徒之间相处不错,孰料这性闲法师竟然是东朝圣母的幼弟,这多年来你也想不到罢!只是性闲法师向佛之心坚执,不肯再沾惹红尘,圣母欲相认而不得,为之奈何。” 听到这里,圆通老和尚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忍不住轻轻叹口气。方应物一边感慨,一边没忘了察言观色。见此暗想,仿佛有门儿! 如此方应物仿佛拉起家常,循循善诱的问道:“贵寺是何时所建?是如何建起来的?” 圆通老和尚答道:“蔽寺渊源甚久,不过文皇帝起兵靖难时候荒废了。后由上代住持在荒野中重建庙宇,至今五十年了。” 方应物漫不经心的问道:“荒野之中重建?可有田宅地契否?” 圆通老和尚一时语塞。当初靖难时北平城外兵荒马乱、十室九空,后来兵事结束。上一代老住持随便在村居田间寻了块空地建起寺庙。先来先得,又不曾买卖过,也没占了别人地方,哪有什么地契? 但老和尚转念一想,莫非这县太爷有意示好,要给报国寺办一张地契文书?那样寺庙土地就是铁板钉钉的永产了,倒也是好事。 如此老和尚“阿弥陀佛”一声,坦然答道:“多年来蔽寺一直据此,实未见用到过地契。” “哦。”方知县两眼望天。想了片刻,又开口道:“常人都知道,崇文门地处要津,九门之中最富,其实我宛平县宣武门这边也不是不能聚财。” 圆通老和尚本来也算是老于世故的人,但现在也彻底糊涂了,浑然不明县太爷到底想说什么?这话题也太跳脱了罢? 方应物没有在意老和尚的态度,自顾自道:“据本官眼中所看,贵寺地处宣武门外。濒临要道,南边直隶、西边山西的商旅之人从陆路入京,少不得也要从旁边过路。” 老和尚更糊涂了,难道这方知县想叫报国寺设卡收税?那可真是阿弥了个陀佛!佛祖在上。干还是不干? “本县财赋窘困,一直入不敷出,亏空实在不小。故而必须要有开源之举。故而本官方才想了个打算,征收贵寺土地并在此设立集市。县衙收取税银,或可稍稍弥补亏空!” 什么!圆通老和尚大吃一惊。绕了半天圈子,不是要替报国寺办好事,而是打算征占报国寺的土地,然后借此地赚钱! 难怪刚才县太爷旁敲侧击的打听有没有地契!若没有地契,那就是拳头说了算的,谁拳头大谁就能占住!时常听说农家开垦荒地后,但却被权贵侵占沦为佃户,没想到类似的事情也要发生在本寺! 老和尚气得直哆嗦,质问道:“施主!这如何可以?” 方应物站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你脚底下不是大明的公地么?而且本官并不是找你商量来的,明天就派人前来丈量土地,然后就要拆掉庙宇,另外动工!” 说完方知县便挥挥袖子,带着随从离开了报国寺,只留下四名衙役继续在此监视,免得那性闲法师又消失跑路。 圆通住持直愣愣的目送县太爷离开,原以为性闲徒弟真实身份暴露,本寺要鸡犬升天了,却没想到招来如此一个祸害!难怪常言道,破家知县灭门知府! 方知县边走边对娄天化道:“明日叫县衙工房小吏带几个工匠,来这边丈量一下屋舍土地。” 娄天化一边记下,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东主打算翻修寺庙么?想法是好的,但县库里没这份余钱了。” 方应物斜看娄天化一眼道:“谁说要翻修?是要拆庙!” 娄天化闻言简直比圆通住持还要吃惊,出声叫道:“这使不得!太后的幼弟不是在庙里么?东主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方应物冷哼一声,“如果这性闲法师真去找太后告本官的状,那就好了!拆一个破庙算什么大事!” 娄天化惊愕之后细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这东主做事真是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别出心裁 回到县衙,已经是午后。方应物见了见各房小吏,在后堂处置了几桩紧急公务,便看到张贵匆匆忙忙的进了堂中。再细看,却见张班头衣冠不整,脸面很清晰的有一片红肿,隐隐约约还有几道印记。 张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叫道:“大老爷要为小的做主啊!”方应物皱皱眉头喝道:“张差役起来说话!究竟有什么事?” “今日早间,小的奉命去永平伯府送传票。到了那里,却被府里管事朝着小的脸面打了两个巴掌,并一通乱棍赶了出来!” 方应物并不吃惊,这事儿再正常不过了,便又问道:“那传票呢?” “传票被当场撕得粉碎。”张班头忽然感到很委屈,自己勇于公事挨了打,县大老爷却只管问传票,也太不体恤忠心耿耿的心腹下属了!忍不住又嚎了一声:“大老爷要为小的做主!” 方应物挥挥手道:“知道了!这就为你做主,你先去将在衙的差役都点齐聚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章 火爆大事件 方知县一声令下,张贵在衙中吆喝一番,宛平县县衙紧急动员起来,顷刻之间聚集了百余各色衙役、差役,聚集在大堂到大门之间的空地上。除去在外办公事的和看守牢狱的,基本都到齐了。 方知县对此效率很满意,上任以来处处刻意的树立权威,效果还是不错的。又略略检视了一遍,方知县斥退老弱病残,只留下了六七十个看起来健壮的,并下令道:“尔等带上手中家什,随本官出发!” 以心腹自居、在旁边狐假虎威张贵瞪大了眼睛,难道县尊大老爷为了替他出气,打算亲自带着强壮人马去找永平伯府火并? 想及此,张班头登时热泪盈眶,他做衙役二十年,没有见过这么讲义气的县太爷!一个字,仁义! 张班头擦去热泪,心情激动的与大队人马出了县衙大门,然后见到前面开道的人折向东去,便忍不住小跑到县尊大轿子旁边,小声禀报道:“大老爷!路错了,路错了!” 轿帘从内掀开,方知县犹疑的问道:“什么路错了?”张贵殷勤的指着西边道:“永平伯府在县衙西边,不该向东去!” “你有毛病啊?”方知县呵斥一声,便放下帘子,不再与张班头说话。 却说县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东去,没走多久便远远地望见了钟鼓楼,又折向北,过河进入了一条宽敞斜街。 这条斜街可以直接通往西北德胜门,交通便利。故而街道上店铺林立,行人亦不少。突然看到几十名衙役“全副武装”的出现在大街上。不禁人人侧目,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班头也晕菜了,感到自己做心腹做得实在太失败,竟然不知道县尊大老爷到底想干什么。刚才好几个熟人都偷偷问他,他什么也答不上来,真是很丢人! 方应物下了轿子,当街负手而立,他的对面是两家并排店铺。门脸都很大,皆有五开间。而且这两家店铺用的是同一种风格的招牌,上面的店铺名字也很近似,只不过一家叫永平绸缎,另一家叫永平当铺。 娄天化指着前面说:“确认无疑,这里就是那永平伯强夺的店产了。前面是沿街铺面,后面是仓库和掌柜伙计的住处。” 方应物招招手。把张贵叫来,吩咐道:“传令!查封这两处产业!”张贵心里嘀咕几句,不过嘴上不慢,应声道:“得令!” 方应物又道:“至于店中货物,权且视为赃物,尔等扣下搬回县衙!天大的事有本官担着!” 本来衙役们也都在犯嘀咕。这些胥吏谁也不是傻子,那可是伯爵的产业,有那么好搞么? 但听到后面这句,人群响起里一阵小小的欢呼,随后狼奔猪突的蜂拥而上。县尊大老爷这分明是给他们发一笔小财的机会啊! 绸缎,那是可以直接当钱用的!当铺。里面想必又有很多值钱玩意!捞这一把,能顶十年八年的工食银了!县太爷还说了,一切有他担着! 猝不及防,两家店铺的掌柜伙计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到如狼似虎的几十名壮汉涌了进来,不由分说的砸烂了柜台,直接闯进店铺内部,然后就抢夺起货物,动作慢点没赶上第一波的又直接闯到后面仓库去。若非穿着公门制服,还以为这伙人是强盗!或者说,和强盗也没什么两样了。 有几个胆子大的伙计要阻拦,却被连推带踹的踩在地上,幸亏众衙役急着扣押赃物,没工夫动手,这才保住一条命。 娄天化看着目瞪口呆,产生了与张贵张班头一样的心思,自己这心腹算是白当了!忍不住问道:“东主,这......” 方应物并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街边,看着对面店铺里一派鸡飞狗跳的场面。 闹闹哄哄中,收获极大丰富的衙役都“办完公事”出来了,有腰间鼓囊囊的,有浑身缠满丝绸的,又抱着一堆物事的......不过店铺确实已经查封,“赃物”也都已经扣下。 方知县笑了笑,很体贴的对众人道:“歇息片刻,然后启程回衙。” 此时此刻,方知县在众衙役眼里,那简直是比父母还亲的父母官,当了这么多年衙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痛快过!从来没见过这么霸气的父母官! 过了一会儿,忽然从街道远处现出影影绰绰的一群人,虽然杂乱,但离得近了能看出来,也有三五十人。当头有个头目模样的带队,颇显得气急败坏。 张贵张班头立刻向知县告刁状:“前面那个就是永平府大管事,打了小的撕了传票的就是这厮!” 娄天化则皱着眉头提点道:“以在下看来,这群人仿佛是营兵!” 大明的公侯伯基本上就是武勋,勋贵大都要在京营和亲军十二卫担任武职,永平伯也不例外。只不过腐化的一代不如一代,越往后期越是摆设,连营兵都快成摆设了。 却说这现任永平伯才二十多岁便承袭了爵位,正是年轻气盛贪图享受的时候。虽然他在京营挂了职务,但因为太年轻还没有实任,不过并不影响他借用几个士兵来干私活。 比如今日,这位年轻的永平伯正使唤几十个军士在家里整修花园——对于武官而言,使用军士当私家杂役是再常见不过的福利了。 忽然间,永平伯得到禀报,说那有几十人到新开的两家店铺那里砸场子了,气急败坏之下,永平伯便让家将带着正在修花园的军士去救场。 闲话不提,却说在大街这里,宛平县衙门众人齐齐看向知县,等候县尊大老爷的指示。 方应物冷冷的看了一眼来人,向前挥手,喝令道:“无论是谁敢干扰公务,打!不可让赃物被抢回去!一切后果由本官担待!” 想想到手的丰厚“赃物”有可能得而复失,衙役们忽然产生了同仇敌忾的心理,张贵张班头终于跟上了县太爷的思路,带着头振臂高呼道:“兄弟们,杀!” 随后张班头热血上头一马当先,冲到街道中间,仿佛化身为评书里的绝世武将,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下凡一般,横刀立马大喝道:“宛平张贵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受到张班头强大气场的感染,四周登时静谧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无数双眼睛众目睽睽的盯着张班头。 张贵独自站在街心,前面几步远就是敌对的数十营兵,几乎就是以一当百的态势......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打了个颤抖,扭头对后面叫骂道:“你们这些蠢材,他娘的还不跟上!” 在张班头这先进典型的率先垂范下,顿时便见数十名衙役狂呼乱叫的迎着来敌冲了上去。 正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些普通京营兵久疏战阵,来的仓促手里家伙也不全,与气势汹汹、武器齐全的衙役们刚一交手,便落了下风。 再说若论起平时生活,一般军士都是苦哈哈,还真不如衙役过得滋润,体格上便不如衙役雄壮,更何况这伙衙役都是方知县挑选出来的“精锐”。 故而几个回合战下来,场面简直就是一边倒,永平伯府派来救场的营兵短短片刻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被追杀的满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娄天化得到知县示意后,又扯着嗓子大叫道:“见好就收!手底下轻些,不要出人命!”喊了几下嗓子有点冒烟,只恨手头没有铜锣,不然也可以来个鸣金收兵了。 此时周边尚有许多行人和店家,看到眼前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一百多衙役和营兵在繁华大街上当街鏖战,打得一地鸡毛,这绝对是大事件,年度八卦级别的火爆大事件!(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君子一言 天色临近黄昏,在一干路人的惊愕目光中,宛平县衙役队伍作为长街之战的胜利一方,趾高气扬的收兵回衙。方应物看着喜气洋洋、收获丰富的手下们,不知怎的想起了一首歌:日落西山红霞飞...... 衙役们真是扬眉吐气了,经此一战后,在他们心中,率领他们合法打劫的方知县在简直就是神人了。不过人群中唯有娄天化忧心忡忡,在他眼里,东主作为新鲜知县,行事实在太激进了,太极端了。 想至此处娄天化暗暗叹口气,真是奇哉怪也,当初自己认识方应物时,他并不是这样鲁莽武断的人,为何当上了知县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报国寺那边稍有不顺,就要叫嚣直接占地拆庙;永平伯这边稍有抵制,就彻底砸了人家的店铺,左看右看怎么看也是二愣子的行为啊。 难道说权力能够轻易扭曲人性,方应物这样一个少年人骤然成为一县正堂父母官,在一声声“大老爷”中心态膨胀起来,然后迷失了自我? 这样下去,东主只怕干不了几天就要被轰出京城、赶到外地去当个偏远知县或者推官。到那时候,自己是背井离乡的继续追随,还是趁早另谋高就?娄天化不禁陷入了严重的纠结症候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宛平县衙役这边不同,永平伯派来的京营军士作为斗殴的另一方,那可就输的愁云惨淡了。 回到府里将状况禀报。顿时把小伯爷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生来就是含着金钥匙的世子,二十多岁便继承爵位。世受国恩身份尊荣,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当即便张罗着再从京营找关系亲近的叔伯们借几百个士兵出来,明日就踏平宛平县衙,如此才能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不过还好小伯爷身边有老成的家将,当即抱着大腿拦住了小伯爷,苦苦劝道:“宛平县虽小,但县衙却也是官府重地,主公若率兵围攻县衙。只怕要被推波助澜的有心人去告一个造反!到了那时,祖先创下的这份家业再难保住!” 小伯爷气愤难平,怒道:“照你说来,他能来砸了我的店铺,我却不能去砸了他的县衙?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任由区区一个知县踩在头上么?” 店铺与县衙怎么能比......老家将又献计道:“也不是没法子,可双管齐下。一是遣人在县衙左右盯梢,关注那知县出入动向伺机而动;二是联络勋臣亲朋长辈上疏朝廷弹劾宛平县!” 再说方应物方知县回了县衙后,在二堂看了看当日公文,并没有什么太紧急的。这时候他感到有几分疲累,正打算退回内衙歇息,在外面守门的方应石进来禀报说有钱县丞到访。 方应物暗暗纳闷。这钱县丞拜访自己的表现可是真够积极的,看来不单纯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的缘故。实在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得放进来说话。 钱县丞进了屋,行个礼道:“前日欲设宴接风,奈何县尊不得空。不知今夜有闲暇否?” 方应物今天有点累,不想太折腾。便道:“你我有同僚之谊,何须过于多礼,不如只在衙中饭舍小酌畅谈。” 钱县丞自然没意见,连忙遣人去饭舍那里打招呼,让厨子整治菜肴酒食。随后方应物便与钱县丞安步当车,来到位于县衙西北端的饭舍。 酒过三巡,钱县丞压抑不住,迫不及待的问道:“昨日县尊去了城南巡视,又听说县尊意欲拆庙建市,以聚敛财源?” 钱县丞知道这些,方应物并不奇怪,只是奇怪钱县丞为什么对这个好奇,点头道:“确有此事。” 钱县丞便毛遂自荐道:“在下虽不才,愿代劳之。”方应物更好奇了,反问道:“本官甚为不解,你若还有话,就全说出来。” 钱县丞咳嗽一声,“县衙位在城内,又地处偏北,本为弹压城中及西山地面而设;而近些年来,南城外却因地利之便,生息繁衍,事务杂剧,又距离县衙较远,未免鞭长莫及,难以治理。” 方应物想起自己昨天出南城所见所闻,觉得钱县丞所言有理。何况根据后世印象,京城南边确实人口滋生迅速,到了嘉靖朝不得不向南扩建京城城墙,将南郊包围了进来,成为京师外城。他便又问道:“你有何良策?” 钱县丞干脆利落的答道:“以在下看来,本县理当设城南分署治之,如此可收之效,弹压地方。” 设立分署,并遣官坐镇?方应物知道,这种办法并不稀奇,在一些县情复杂或者地域广阔的地方,县衙不能顾及到,便经常有另建分署就近治理的。 而且,方应物更知道,如果在外设立县衙分署,县衙二把手县丞就是当然第一人选了。原来钱县丞是起了这个心思,他若出外坐镇分署,那起码也是个能管事的老爷了,胜似在县衙里混吃等死。 钱县丞的这个心情,方知县是表示理解的。大明体制就是正堂集权制,知县几乎拥有所有县政权力,县丞这种佐贰官基本就是看知县脸色打杂的,钱县丞这样不甘心于此的人想出去搞点实权并不奇怪。 但是理解归理解,有些事情是不能轻易开口的,方应物沉吟片刻没有答话。 钱县丞继续恳求道:“城外南郊村落密布,四方人流混杂,若不就近弹压,根本难治。县尊你居于县衙,近于朝廷,周旋权贵,抚理百姓,上下左右庶务缠身,难免应接不暇,对城南只怕顾及不到。 在下若前去城南治理,清理户口、整顿赋税、弹压地面,可分县尊庶政之劳,可解县尊后顾之忧也!” 唔......这钱县丞言之凿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方知县继续沉吟,倒不是因为他贪恋权力生怕被人分走。从本性上,方应物是个抓大放小、不耐烦琐碎事务的人,若有靠谱的人帮他承担,那真是求之不得。 但仍有两点需要斟酌,第一,钱县丞到底靠谱不靠谱?自己才与钱县丞见过两次面,话也没说过多少,实在看不出此人本性; 第二,方知县从昨日起心中便另有谋划,意欲在城南宣武门这一带发展商业,以开拓县库财源,改变县库年年亏空的局面,成就自己的政绩。事关自己的业绩,那么对城南分署设立及人选不能不慎重几分。 钱县丞做了这么多年官,自然晓得怎么破解知县的顾虑,拍着胸脯道:“所以在下刚才说过,县尊要城南拆庙建市,在下愿请缨前往!做成了再与县尊谈论分署之事!” 钱县丞这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请县尊用此事来考察他姓钱的!同时他也期待,在城南负责完这项大工程后,那自然也就熟悉地方了,可以顺理成章、毫无滞碍的设立分署。 方知县拍板道:“好!就请钱大人前往报国寺负责此事!” “遵命!县尊但请放心!”钱县丞生怕反悔,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忽然,钱县丞意识到什么,又犹疑的确认道:“是报国寺?宣武门外西南边的那个报国寺?” 方知县肯定道:“不错,正是此处。” 钱县丞大惊!我靠,那不是太后他弟弟出家的地方么?不要欺负他位置卑微,消息该灵通时很灵通的!那些遭瘟的衙役说话也不说清楚,只说县尊巡视城南到了一个破庙,然后就看上破庙地方了,却没说明白是什么庙! 其实也不能怪衙役,这些衙役哪里知道什么高层消息,更不知道报国寺这个小破庙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时候钱县丞的脸色苦了下来,讷讷道:“县尊,这...这...” 方应物摆了摆手,阻止钱县丞说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钱县丞若能成事,本官自然也不会亏待!明日本官便调派衙役、工匠与你随行!”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本官不是炮灰! 钱县丞现在的感想,就是挖了坑自己跳,还得铲几把土把自己埋了。但不想去也得去了,在县尊面前没那么容易出尔反尔。自己主动请缨的,这能怪谁? 县丞这种佐贰官既缺乏胥吏的本土根基,又缺乏正堂官掌管大印的威权,是官场中很尴尬的存在。若惹恼了正堂官,虽然不至于被罢职,但肯定要被彻底打入冷宫,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后专门干苦活累活而且半分功劳都不会有。 抱着戚戚怨怨的心情,钱县丞郁闷的带领大批人手离开县衙,出发前往城南拆庙去。抬眼看去,乍一看前呼后拥极是威风,仿佛县衙正印官出巡。 这本该是钱县丞梦寐以求的待遇,但很可惜,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拆寺这事是好办的么?他今天就是替方应物当炮灰去了,出了事就要担待责任,怎么高兴的起来? 钱县丞没精打采的过了半个时辰,队伍才从北城走到西城,忽见前面路口转出一列车队,浩浩荡荡的沿街而行,几乎塞满了街道。 有个开道的衙役向轿子里的钱县丞禀报道:“钱老爷!前面是刘相国家的车队,也要从宣武门出城,论礼节该避道相让。” “刘相国?这么大阵仗却是为何?”钱县丞很奇怪,发挥了消息灵通人士的专业精神问道。 衙役便去打探,不多时回转禀报:“小的前去问过,说这文渊阁刘相国父丧,要丁忧三年。这就是举家回保定府奔丧去,所以要从宣武门出城。” 原来如此。钱县丞恍然大悟,这就不奇怪了。在京师。官员百姓往南出城有两个城门,即崇文门和宣武门,其中前往通州运河码头方向一般从崇文门出城;若走陆路去直隶、河南方向,那一般从宣武门出城。刘吉大学士回保定府老家,自然从西城住宅奔宣武门出城方便。 刘相国家的车队过去后,宛平县县衙队伍继续前进,钱县丞也继续在轿子里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忽然念头一闪,钱县丞记起来了,刘吉刘阁老不是方知县的老丈人么?此人要离京丁忧三年。那方知县岂不就丢掉了最大的靠山?这么一想,方应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出了宣武门,再向东南走不了几步,便就到了报国寺地头。钱县丞下了轿子一看,果真是个夹杂在村居之间的破庙,任是谁看到这破烂光景,也想不到里面有一尊通天大佛。不过这报国寺占得地方倒是不小,距离大道也不远,难怪被县尊瞄上。 与昨日留在这里驻守的几个衙役汇合后。钱县丞懒洋洋的率领各色差役工匠进了寺里,绕着主殿转了半圈,心里还在纠结,到底下令不下令开拆? 这时候从偏院里冒出一个香客模样的中年汉子。对着这边高声问道:“尔等这是作甚?” 钱县丞有点小伶俐,见着中年人胆敢对着身穿七品官袍的他和一群衙役问话,便知道此人只怕有来头。 迎上前去。把那中年人请到稍远处树荫底下,拱手问道:“壮士贵姓。乃是何方人也?” 那中年人亮出一面腰牌,“吾乃东厂缉事官校。免贵姓一个黄字。奉命在此潜居守卫,不知贵县在此要作甚?” 东厂的?钱县丞脑子转了转,太后若知道亲弟弟在这里当和尚,那皇家肯定要派人秘密保护,刚才大概是看到要拆庙,故而不得不现身出来问一问。 至于为何是东厂而不是锦衣卫或者西厂,那更好解释。锦衣卫头领是万贵妃的弟弟,西厂提督是万贵妃的宫人,太后与万贵妃互相看不顺眼,能信任锦衣卫和西厂就怪了。 也就是说,眼前此人虽然不起眼,但估计是有直接密奏宫中和太后的权力,只怕并不仅仅是一个小小官校,自缉事只是个遮掩身份的幌子 想至此处,钱县丞开口道:“本县县尊见此地形胜,为了开辟财源意欲拆寺,本官意欲阻拦,却奈何不得,反被派到此地督工。方才正想如何拖延一番,以免惊了庙里贵人,却不料遇到黄校尉,不知有什么办法教我?” 黄校尉皱眉道:“贵县县尊执意如此?” 钱县丞便答道:“确实如此,去县衙一问便知,本官焉敢谎言欺骗?只是身为佐贰,委实拦不住主官,只能尽力拖延。” 黄校尉点点头道:“既然这样,那烦请钱县丞回衙找借口拖延一日,待我密奏宫中再做处置。” 听到密奏宫中几个字,钱县丞眼神大亮,忽然更加放低了声音,“还请黄校尉为本官多多美言,事后定有厚报,绝不叫黄校尉失望。” 黄校尉看了几眼钱县丞,呵呵一笑,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钱县丞见这边说定,便回去招呼了众差役,“暂且回衙,改日再做计较。”随即众人只得再次动身,沿着来路回城。 钱县丞坐在轿中,心里不停盘算着,回了衙门就对方知县说,遇到了奉有密旨的东厂强人,自己不敢动手拆寺,这样总能搪塞交待过去了罢? 如此一来,自己两面都有说头,哪边都不直接得罪,怎么也不会吃亏。在这令人为难的夹缝里,大概能保全自己了罢。 钱县丞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方应物想拿他当炮灰?没门! 此时钱县丞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什么叫辗转腾挪,这就叫辗转腾挪,炉火纯青的辗转腾挪!说不定因祸得福,能在天子或者太后那里露一小脸! 但是身怀如此娴熟的官场功夫,却只能当一个县丞,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方应物的命就这么好?钱县丞的心情忽然又变得忧郁起来,忍不住唏嘘一番自己的坎坷时运。 正胡思乱想间,从轿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宛平县的狗官哪里走!”随后便是纷纷拥拥的呼喊声,仿佛四面八方都被人包围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辱骂?钱县丞大怒,正要掀开轿帘向外看,却不料轿子猛然晃动起来,然后钱县丞便感到天旋地转,随着一阵头晕,却从轿子里滚了出来。 再睁开眼看,却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四周窜出来百十名军士,牢牢围了过来大肆动手,把他们这边的差役打得无处可逃。 有个领头的军官指着倒在地上的钱县丞叫道:“方狗官在那里!不要打死了!” 钱县丞闻声愕然,方狗官?方应物? 靠,这绝对是昨日方应物打了永平伯的人,然后今天永平伯借调军士埋伏报复了!然后自己今天出行招摇了点,便被误认为是知县出行,代替正牌知县拉了仇恨! 钱县丞不愧是伶俐人,短短瞬间的猜测丝毫不差。那永平伯确实不敢担着造反罪名冲击县衙,便派了人在县衙附近盯梢。 当今日钱县丞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衙时,便被误认是方知县了钱县丞本人坐在轿子里,盯梢的军士看不见情有可原。随后钱县丞前呼后拥的出了宣武门,盯梢军士便迅速密报永平伯去。 小伯爷得报,便就近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军士在宣武门这个回城必经要道埋伏,意欲给“方知县”一个以牙还牙的教训。冲击官府犯了大忌,有可能丢掉爵位,但要是打了一个小小知县,只怕也就是罚几年俸禄罢。 再然后,钱县丞就心情大好的回城,走到了宣武门城门外 镜头回转,有几个士兵不由分说的冲到钱县丞身边,恶狠狠地就要动手。在一只脚踩到脸上之前的瞬间,钱县丞忍不住发出了最悲愤的怒吼:“本官不是炮灰!”(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潜伏猛兽 钱县丞早晨出县衙时,是被抬着出去的;下午回县衙,也是被抬着回来的不止钱县丞,还有几个受伤较重的差役也是被抬回来的,摆在了县衙中庭医治。 满衙胥吏都出来观看,围着窃窃私语,神色各异。方知县也站在大堂月台上,脸色阴沉似水。 其实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方应物知道永平伯这样蛮横惯了的世袭勋臣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谨慎的躲在县衙里不出去,但却没料到钱县丞中大奖替自己挡了灾。 下面若不果断处置,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就要涣散掉了在实力对比上,自己有优势有弱势,现在需要考虑如何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出自己合法、合理、合情的优势。 方应物正在沉思时,忽然娄天化进来禀报道:“那状告永平伯的陈别雪来到县衙,说是要收回状词,不上告了!” 什么?方应物大怒,若那陈别雪撤了讼,那自己岂不白忙一场还平白得罪人?自己辛辛苦苦替为民做主,要当方青天,结果这“民”竟然想半道缩卵子,把自己当猴耍么?素质也太差了! 想至此处,方知县吩咐道:“将他召来!本官要亲自问他!” 不多时,便见陈别雪被领进堂中,跪在台下行礼。方应物质问道:“你为何要撤回讼词?莫不是永平伯在私下里威胁了你?” 陈别雪叫道:“大老爷在上,并无此事!小的心甘情愿撤回状子,没有别人威胁!” 方应物拍案大喝道:“说什么混话?若无缘故。你为何要撤讼?你将官司当成了儿戏么?今日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本官定要将你治罪!” 听到县尊的威胁。陈别雪脸色发苦,十分进退两难。但不得不辩解道:“县尊听小的细说!县尊与永平伯打斗了一场,闹得满城风雨,小的我虽心中感激,但却实在吃不消了!小的只不过是小本经营的坐商,哪里扛得住如此风波!” 方应物脸色缓和了下来,原来这陈别雪是因为自己与永平伯闹得阵仗太大,他这小商人担心夹在中间吃不住,成了遭殃的牺牲品,所以想着。 作为小人物。陈别雪产生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方知县这时候不可能按照陈别雪的想法去做。方大人有自己的立场,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方应物呵斥道:“多少人受了权贵欺辱但告状无门,有冤无处申,如今有本官愿为你做主,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本官在此明说了,你告也得告,不告也得告!” 陈别雪愣了愣。告状这种事难道不是民不举官不纠么?就是传说中的包青天也没听说会逼着别人找他告状的。 活了三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员,陈别雪只能连连磕头道:“还请县尊体谅小人的难处!小人当初告状也是一时冲动!” 方应物冷哼一声,所谓的刁民就是这样!当初若自己不收状词,他私下里又会怎么骂自己?现在胆小了。瞻前顾后的又想溜?没门! “若不识好歹,状词便不用撤回去了,本官直接判你诬告罪名!一介商人诬告当朝勋臣。我看判个抄家充军大概不难罢。” 陈别雪惶惶然,感到骑虎难下。但又一想。永平伯的威胁还只在潜意识中,方知县的威胁却已经赤裸裸展示在眼前了。在强权面前。陈别雪只能打消了撤讼的念头,失魂落魄的起身告辞。 “慢着!”方应物叫道。陈别雪心神不属的问道:“不知县尊还有什么幺蛾不,还有何吩咐?” 方应物指示道:“你若真想保住自己安然无恙,那现在便写个文书与本官,自有用处!至于如何写,本官自会告诉你!” 天色到了傍晚,又有家里人求见,原来是奉了父亲方清之的命令传话的。“小老爷!大老爷说,今晚能否回家听训?” 方应物立刻答道:“县衙公务繁忙,千头万绪尚没理清,焉得有闲?”开玩笑,谁知道那永平伯有没有继续派人在外面堵着,万一出去被围攻殴打,那丢脸就丢到家了。 “大老爷还说了,小老爷你若勤于王事,理当鼓励。不过也不能误了参拜天子之礼,明日早朝须得去上。” 什么?当知县还得上朝?方应物把娄天化招来问道:“附郭县官员需要上朝么?” 娄天化挠挠头,“顺天府、宛平县、大兴县官员虽为地面官,其实也都属于京官,按规矩说应该去上朝。 只是每天清晨上朝实在辛苦,又因为陛下宽仁纵容,故而这十几年来,许多大臣都是有去有不去的,松散的很,听说缺席半数都是常事。京城府县官员更是乐得轻松,除非初一和节日大朝会,一般都不去朝参了。” 听完娄天化解释,方应物感觉很古怪,怎么这上朝有一种上辈子大学课堂的即视感?那时候,上课缺席一半也是家常便饭,除非知道要点名或者期末划重点。 只能说,中华文化传承果然源远流长哪另外,父亲怎的忽然传话说叫自己明天上朝?莫非是得到了内部消息,明天早朝要“点名”? 话说回来,这还是方应物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上早朝,作为一个初哥,还是小激动了一下,当然也没到辗转反侧的地步。还有,早朝时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场合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优势的场合。 一夜无话,到了日次天色还没亮,方应物便被叫醒,然后匆匆忙忙上了轿子往南边长安右门赶路因为县衙地理位置的缘故,方应物比绝大多数朝臣的路程都要远。 这时候应该不用担心,那永平伯胆子再大,也不能此时动手。到了长安右门外,便看到很多其他朝臣聚集在这里,并三三两两的穿越城门向里面步行。 方应物下了轿子,在城门口处登记过,便独自随着人流进了皇城。朝会开始之前,大臣们只能在午门外等候,其中文官在东边,武勋在西边。等得到号令,便分别从午门的东角门和西角门进去。 方应物站在东边文官人群里,但没有拉帮结伙的搞交际,只是明亮的目光不停地往西边武勋人群里逡巡像是潜伏的猛兽寻找着自己的猎物。(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宫门舌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随着“啪!啪!啪”的鸣鞭声响过,钟磬悠悠、旗帜招展、仪仗万千,这才是正牌的朝会仪式,绝非那让方应物颇为享受的山寨版排衙可比拟的。 在大汉将军和锦衣侍卫的拱卫下,在中书翰林侍班的陪同下,大明天子朱见深慈眉善目的端坐于奉天门金台上,等候着文武百官的山呼舞拜。 最近朱见深有点不痛快,为了一些事被大臣们惹得烦不胜烦,于是他决定狠狠的报复一次,祭出自己隐忍已久的大杀器!那就是——朝会点名! 真当他这双高高在上的龙目是睁眼瞎么?真当他看不出两千人朝拜与一千人朝拜的区别么?有时候更过分,竟然只有几百人来朝拜! 如果早朝上拿着花名册点过名后,发现有很多大臣偷懒没到,那就是铁证如山!朝臣还有什么脸敢犯颜进谏!还有什么脸敢劝他勤政! 呵呵呵呵朱见深有点小激动。早在十年前他就产生这种念头了,然后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纵容大臣偷懒。到如今,收网时刻即将来临! 想至此处,朱见深满怀期待,极目眺望正前方远处的午门。那些朝臣马上就要从午门列队进来,然后趋步穿过金水桥,匍匐在自己脚下这片广场上山呼万岁。然后,自己就要下旨清点人数! “啪!啪!啪”的鸣鞭声响过,“呼!呼!呼”的一阵风儿吹过 午门除了值守的亲军官兵和太监,却没有一个人从午门进来本该充实起来的广场除了杨柳飘絮之外。依旧空荡荡的,寂静的令人不安。 “这这是怎么?”朱见深对左右问道。一着急犯了结巴。 按照规矩,朝会上不会有太监出现。在天子左右有文有武,武官就是锦衣卫官,而文官就是侍班文臣,一般是由四名中书、翰苑词臣轮班侍从的——由此也可见词林官的清贵之处。 今日轮到侍班的词臣谢迁便上前对锦衣卫官问道:“传旨!看看怎么回事!” 话要从头说起,却说在午门外面,等待上朝的大臣以甬道为界,文东武西壁垒分明。西边武臣班位里,公侯伯驸马团队位于最前方,然后才是都督府、亲军二十二卫、京营的武臣。 这时候离早朝还有段时间。大家互相闲聊,并没有严格按着班位列队。在这个略混乱的局面下,方应物能够不安分的悄悄向前走过去,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而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公侯伯圈子。 在这几年,大明勋臣长寿者很多,能在青年继承爵位的更少。方应物目光所及大都是中老年人士,年轻俊秀寥寥无几,不用别人介绍。很容易的便能锁定了目标。 永平伯安知头戴进贤冠,身穿大红朝服,正在与一干叔伯打圈作揖。因为二十几岁年纪的缘故,他站在勋臣群体里颇为醒目。又因为辈分岁数小,所以礼就要多。 大明勋臣主要有两种流派,一是得自太祖开国时分封的勋臣。二是得自太宗靖难时分封的。其他的也有,比如以外戚封爵的。以武功封爵的,但还不是主流。 土木堡之变前。勋贵在朝政上还有不小的影响力,但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廷动荡了几次,不知不觉间勋臣渐渐就靠边站了,实际上已经无法决定朝政走向。 永平伯安家这勋位得自于太宗文皇帝燕师靖难,是所谓的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这支流派当然以英国公为首,安小伯爷刚刚拜过了现任英国公张懋,便迅速远离了几分。 盖因英国公生性比较直,安小伯爷对他心中畏惧又与他不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敢在左右久待。 忽然间,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套住了脖子,安小伯爷下意识地用手拉扯,却见是个牛皮索。 再顺着牛皮索瞧去,另一端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文官,正紧紧地拉着牛皮索不放,但那人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戏谑,像是看到了猎物。 眼前这位他娘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经病?小伯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又听到对方大喝道:“永平伯!有人在宛平县衙告了你,请走一遭罢!” 听到这个说辞,安小伯爷登时反应过来了,牛皮索分明是衙门用来捉拿人犯的道具,今日却套在了自己脖子上,这很明显像是一个衙役捕捉被告去衙门的场景! “混账东西!”安小伯爷大感耻辱,气得脸色通红,咆哮一声便动手撕扯起牛皮索。怎奈他年幼袭爵有失管教,平时纵意酒色,与方应物掰了几下,竟然没有成功解开。 两个年轻人互相拉拉扯扯,早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目,渐渐地都围了过来。不止武臣这边,文官那边也有不少人被引过来看热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两个小伙儿年轻没正行,把这午门当成了嬉戏场所,正在互相打闹。再看了看,却发现不是这回事,两人的神色俨然是在互相认真较劲。 更何况大名鼎鼎的清流方应物与永平伯安知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怎么会不知其丑的在午门这里打闹? 朝会有纠仪御史专司纠察纪律,当即有轮值的御史站出来,高声喝问道:“尔等实在不成体统,何故在此喧闹?各自报上名来!” 方应物回头答道:“本官乃宛平县正堂方应物也!有苦主状告永平伯安知不法之事,但这安知传唤不到,案子便审不下去!本官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在此亲手捉拿,叫他赴衙听审!” 这一个知县跑到朝臣班位里来拿人审问?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过,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是该认为这个知县实在死心眼,还是该赞扬他秉公无私、勇于任事?反正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还是头一次在朝会时见到这种事。 方应物这话端的是正气凛然有理有据,作为太祖皇帝极其看重的亲民官,为民做主从理论上是天经地义的。 这让纠仪御史也感到深深的蛋疼,御史秉持监察风宪大权,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道理,当着朝臣面前执法必须要有理论依据,不可能随意表态。 他低头想了想大明律和大明会典,好像没有条文说伯爵犯法不受审,也没说不许县衙在朝会前捉拿人犯? 当初太祖爷大概也想不到会有亲民官拿着状子,跑到朝堂上来抓人罢?但要让方应物这样胡闹,又是有点不像话。 不过那边安小伯爷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放肆的大笑几声,抬起手指着方应物嘲弄道:“你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敢捉拿我?” 方应物不为所动,冷静着听完,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补子图案说:“小伯爷看清楚了,本县是六品,谢谢。” 这个笑话很冷却叫永平伯莫名的大怒,感到自己被当成了蠢猪一般,他放下扯不开的牛皮索,劈手捉住了方应物的领口,喝道:“竖子安敢戏弄我!” 方应物厉声斥责道:“放手!本官乃宛平县正堂,你不过是治境内一不肖纨绔,焉敢侵犯本县!” 此时有老成的勋臣出来劝道:“诸君皆为朝臣,须得互存几分体面,有事慢慢相商,不要坏了脸面。” 方应物掰扯开安伯爷的手,冷冰冰的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伯爵乎?在圣上面前,伯爵与百姓有何异哉?在宛平县界内,伯爵与百姓为何不可一视同仁?” 勋臣中有人兔死狐悲,看不惯方应物这清流文人的强硬态度,开口道:“自古以来就有八议之道,永平伯可参议贵这一条,方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自取其辱?” 方应物嗤笑一声,讥讽道:“哪里来的糊涂人,也敢上庙堂论道?即便遵照议贵这条,那也是审理完罪名之后再上奏天子议处!如今案子未审,罪名未定,空口白牙的议什么议?” 又有人出面劝道:“圣人云,不为己甚,方大人何不宽解一二?” 方应物扫视周围一眼,朗声道:“诸公岂不知,我方应物并非圣人乎?而且也不敢自比圣人,所以这句话就免了,本县真的做不到!” 几番对答下来,再无人说话,或者说不知如何开口了,这方应物太能堵人嘴了,简直就是演义里那个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再世! 其实能言善辩、善于引经据典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大都是文臣。须知官官相护,文官也要帮着文官,看方应物收拾勋臣的热闹还来不及,何苦替一个武勋纨绔子弟出面? 此刻忽然锦衣卫官站在午门,高声喝道:“上谕!尔等为何不入宫门朝拜?” 我靠,现在是上朝时间,该进去拜天子了!看戏看到入迷的群臣恍然大悟,一时间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各就各位。 略汹涌的人群中,方应物宛如巨石巍然不动,安小伯爷脖子上套着牛皮索,想动也不边动。 纠仪御史连连苦笑,这事怎么就让自己撞上了?又听到方应物唏嘘叹道:“更无一个是男儿!国家武臣中,连个敢动手的勇者都没有了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风雨飘摇 朝会秩序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午门外发生的事情传到了金台上天子的耳朵里,这不可能不奏报天子。 “方应物?当朝拿人?”朱见深愕然了一下。 随即天子又想起另一件事,昨天有密报说,方应物打算为了赚钱拆掉占有地利之便的报国寺,这让母后她老人家很不高兴,唠叨了几句。虽然方应物貌似是为了公事,宛平县县库连年亏空确实也需要开源,但皇家的事情应该更重要! 朱见深登基十七八年,对这种正直大臣的嘴脸见多了,他们常常打着“国事”的旗号,根本不拿皇家的脸面当回事! 就像十几年前元宵节,他出于孝心在宫中为母后多点了一些花灯,就被某位已经记不清名字的无聊翰林劈头盖脸的进谏切责,这方应物只不过又是一个例子而已! 天子醒过神来,看到纠仪御史还在等着自己的旨意,便开口道:“这成何体统?免去肇事者方应物朝参!另一个是谁来着?回去闭门自省三日!” 朝参就是朝见参拜天子,在名义上是大臣的荣耀,具体形式就是参加早朝。免朝参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对年老多病大臣的恩典,让他省点力气多活几天; 还有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位大臣年轻力壮,被判一个免朝参就是“惩罚”了,言外之意就是天子嫌弃你,暂时不想见到你,滚一边凉快去罢!也就是说,免朝参虽然可能没有实际意义,但可以看做政治风向...... 至少对成化天子而言,这个处罚是很恰当的。不管怎么说,方应物毕竟刚刚有恩与皇家,罢官贬职打廷杖都不合适。象征性给点处分就算了,他朱见深真是个仁慈的帝王! 午门外方应物听到天子降旨,叹口气发起呆来。他很无语。这果然是朱见深式的处事风格,不求解决问题。也不分是非对错,只求一团和气捣糨糊......若非在宫中这个特殊场合,出了宫去,他方应物区区一个知县哪里还有本事抓住永平伯? 细细计较下来,还是他方应物亏了点,被处罚以免朝参和回家闭门自省三日相比,谁轻谁重一目了然。 前来传旨的锦衣卫官拱拱手道:“方大人。交出牙牌,然后请出宫罢!” 是的,既然“免朝参”了,那么方应物就没资格进宫了。作为入宫凭证的牙牌自然也要上交。 脖子上还套着牛皮索的永平伯安知闻言对方应物叫道:“你这狗官,还不放手!”既然方应物连入宫资格都失去,那就更没资格在午门外抓人!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宛平县知县生涯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方知县仿佛并没有受到影响,这日兴致勃勃的把娄天化招来。询问道:“宛平与大兴同为京城附郭县,为何宛平穷而大兴富?” 娄天化答道:“盖因大兴商户多,宛平商户少。”方应物拍案道:“对!无农不稳,无商不富,那为何大兴商户多?” 娄天化又开始怀疑东主智商也出现问题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大兴位于东城,距离通州运河方向近,自然占了地利之便,导致商家云集,县库入账也更得力。” 方应物手抚下巴,若有所思:“确实如此,那该在这上面想想法子,为本县开源,如此才能减少亏空。” 娄天化白了白眼,东主你是缺心眼么?这时候还不赶紧活动一番巩固位置,关心这些暂时没用的作甚?别连知县都当不下去了,想什么都是白想,还有你要被调职,到了交接时候,三千两亏空就要全靠你自己承担了! 如此娄天化便开口提醒道:“衙门里传起了流言,到处都在议论,说那报国寺里有太后亲弟弟,东主你力主拆庙,消息传到宫中,已经得罪了太后!” 方应物将注意力转回,奇道:“胥吏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又怎么会这么快的流传起来?” “在下叫张贵去打听过了,据说这些说法是从钱县丞那边的门子口中传出来的。” “钱县丞?”方应物意识到什么。连连冷笑道:“先前没看出来,原来这可不是个老实人。” 娄天化行个礼道:“说句剖心逆耳之言,也不能完全怪钱县丞起了心思,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东主不明其理么?” 娄天化的言外之意就是,东主你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困境,别人看到了取而代之的希望,自然就生出异样心思。而且很顺利成章,宛平县知县这个职务若在短期内连续剧烈变动,为了平稳过渡,就地提拔钱县丞这个熟手为知县也不算奇怪。 方应物继续冷笑:“所谓流言不止这点罢?” 娄天化欲言又止几番,最后下定决心开口道:“流言说东主你太年轻,只会书生气用事,别看闯西厂、封店,拆庙这些事做得痛快,其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还有说东主你惹得皇家不高兴,被罢了朝参资格,而且最近永平伯要联合京城勋贵弹劾你行事跋扈、欺凌勋臣,只怕东主你在这知县位置上坐不长久!” 娄天化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起来。东主毕竟是少年心性,又骤然初掌大权,这可是一把双刃剑,他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前前后后劝过几次,可惜东主一意孤行......看来说不定过上几天,自己便要重新求职了。 方应物又将随从王英招来问道:“你在街头巷尾茶铺酒肆打听,百姓如何传扬的?” 王英与有荣焉的答道:“老爷与永平伯当街打了一场,又查封了永平伯的店铺货物,闹得众口纷纷,百姓皆称赞老爷不畏强暴、力抗权贵,有古强项令之风,京师多年来,难得有老爷这般敢为民做主之人!” 娄天化跌足叹道:“民心有何用处?民心要有用,京城这些勋贵早就一个不剩了!” 这时候,外面门子来禀报:“永平伯府差了管事的人到衙中求见大老爷!说是叫大老爷解了店铺封条,赔偿归还货物!”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风雨飘摇 朝会秩序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午门外发生的事情传到了金台上天子的耳朵里,这不可能不奏报天子。 “方应物?当朝拿人?”朱见深愕然了一下。 随即天子又想起另一件事,昨天有密报说,方应物打算为了赚钱拆掉占有地利之便的报国寺,这让母后她老人家很不高兴,唠叨了几句。虽然方应物貌似是为了公事,宛平县县库连年亏空确实也需要开源,但皇家的事情应该更重要! 朱见深登基十七八年,对这种正直大臣的嘴脸见多了,他们常常打着“国事”的旗号,根本不拿皇家的脸面当回事! 就像十几年前元宵节,他出于孝心在宫中为母后多点了一些花灯,就被某位已经记不清名字的无聊翰林劈头盖脸的进谏切责,这方应物只不过又是一个例子而已! 天子醒过神来,看到纠仪御史还在等着自己的旨意,便开口道:“这成何体统?免去肇事者方应物朝参!另一个是谁来着?回去闭门自省三日!” 朝参就是朝见参拜天子,在名义上是大臣的荣耀,具体形式就是参加早朝。免朝参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对年老多病大臣的恩典,让他省点力气多活几天; 还有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位大臣年轻力壮,被判一个免朝参就是“惩罚”了,言外之意就是天子嫌弃你,暂时不想见到你,滚一边凉快去罢!也就是说,免朝参虽然可能没有实际意义,但可以看做政治风向...... 至少对成化天子而言,这个处罚是很恰当的。不管怎么说,方应物毕竟刚刚有恩与皇家,罢官贬职打廷杖都不合适。象征性给点处分就算了,他朱见深真是个仁慈的帝王! 午门外方应物听到天子降旨,叹口气发起呆来。他很无语。这果然是朱见深式的处事风格,不求解决问题。也不分是非对错,只求一团和气捣糨糊......若非在宫中这个特殊场合,出了宫去,他方应物区区一个知县哪里还有本事抓住永平伯? 细细计较下来,还是他方应物亏了点,被处罚以免朝参和回家闭门自省三日相比,谁轻谁重一目了然。 前来传旨的锦衣卫官拱拱手道:“方大人。交出牙牌,然后请出宫罢!” 是的,既然“免朝参”了,那么方应物就没资格进宫了。作为入宫凭证的牙牌自然也要上交。 脖子上还套着牛皮索的永平伯安知闻言对方应物叫道:“你这狗官,还不放手!”既然方应物连入宫资格都失去,那就更没资格在午门外抓人!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宛平县知县生涯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方知县仿佛并没有受到影响,这日兴致勃勃的把娄天化招来。询问道:“宛平与大兴同为京城附郭县,为何宛平穷而大兴富?” 娄天化答道:“盖因大兴商户多,宛平商户少。”方应物拍案道:“对!无农不稳,无商不富,那为何大兴商户多?” 娄天化又开始怀疑东主智商也出现问题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大兴位于东城,距离通州运河方向近,自然占了地利之便,导致商家云集,县库入账也更得力。” 方应物手抚下巴,若有所思:“确实如此,那该在这上面想想法子,为本县开源,如此才能减少亏空。” 娄天化白了白眼,东主你是缺心眼么?这时候还不赶紧活动一番巩固位置,关心这些暂时没用的作甚?别连知县都当不下去了,想什么都是白想,还有你要被调职,到了交接时候,三千两亏空就要全靠你自己承担了! 如此娄天化便开口提醒道:“衙门里传起了流言,到处都在议论,说那报国寺里有太后亲弟弟,东主你力主拆庙,消息传到宫中,已经得罪了太后!” 方应物将注意力转回,奇道:“胥吏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又怎么会这么快的流传起来?” “在下叫张贵去打听过了,据说这些说法是从钱县丞那边的门子口中传出来的。” “钱县丞?”方应物意识到什么。连连冷笑道:“先前没看出来,原来这可不是个老实人。” 娄天化行个礼道:“说句剖心逆耳之言,也不能完全怪钱县丞起了心思,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东主不明其理么?” 娄天化的言外之意就是,东主你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困境,别人看到了取而代之的希望,自然就生出异样心思。而且很顺利成章,宛平县知县这个职务若在短期内连续剧烈变动,为了平稳过渡,就地提拔钱县丞这个熟手为知县也不算奇怪。 方应物继续冷笑:“所谓流言不止这点罢?” 娄天化欲言又止几番,最后下定决心开口道:“流言说东主你太年轻,只会书生气用事,别看闯西厂、封店,拆庙这些事做得痛快,其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还有说东主你惹得皇家不高兴,被罢了朝参资格,而且最近永平伯要联合京城勋贵弹劾你行事跋扈、欺凌勋臣,只怕东主你在这知县位置上坐不长久!” 娄天化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起来。东主毕竟是少年心性,又骤然初掌大权,这可是一把双刃剑,他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前前后后劝过几次,可惜东主一意孤行......看来说不定过上几天,自己便要重新求职了。 方应物又将随从王英招来问道:“你在街头巷尾茶铺酒肆打听,百姓如何传扬的?” 王英与有荣焉的答道:“老爷与永平伯当街打了一场,又查封了永平伯的店铺货物,闹得众口纷纷,百姓皆称赞老爷不畏强暴、力抗权贵,有古强项令之风,京师多年来,难得有老爷这般敢为民做主之人!” 娄天化跌足叹道:“民心有何用处?民心要有用,京城这些勋贵早就一个不剩了!” 这时候,外面门子来禀报:“永平伯府差了管事的人到衙中求见大老爷!说是叫大老爷解了店铺封条,赔偿归还货物!”(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三章 激烈的升级 听到永平伯安家的管事前来,娄天化眼珠子转了转,连忙对方应物道:“东主!此乃良机也!” “什么良机?”方应物好奇地问道。 娄天化答道:“自然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若那永平伯调派百十军士,强行夺回店铺,本县谁又能拦住? 但他却遣人来县衙言谈,这说明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只要东主有诚意,握手言和也不难!” 方应物似笑非笑,“你知道你为什么读书读不成么?你心中从来就无读书人之气!”随后方知县对门子吩咐道:“请人上大堂相见!” 在二堂或者花厅见人,那就是会客,气氛要宽松友好的多。但在大堂见人,那就有点不友好的味道了。 方应物带着方应石和王英两人,来到县衙大堂上。却见堂下有人等候多时了,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团花丝绸缎袍,若非知道此人乃安家管事,还以为是哪家财主前来拜码头了。 方知县高居在上,拿出审问人犯的架势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来历!” 那永平伯府管事确实如同娄天化所猜测的,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思前来宛平县衙。 稍微老成点的人都能想到,虽然方知县在朝堂上大闹一场没有占到便宜,但却把事情捅得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如此后果便不可预料。特别是小伯爷本身就有强占别人产业在先的劣迹,即便是跋扈强横到极点的人,也没有想把自己的丑事到处宣扬的。 但方知县这个态度......却让老管事十分不悦,不过想起来意,只能耐着性子答道:“在下安中,奉了我家小伯爷之命,来与县尊和解。” 方应物懒洋洋的问:“怎么和解?”安管事答道:“自然是请县尊解封店铺。并将货物奉还......当然,如果有所毁损,照市价补上银两就是。” 啪!方知县再次拍下惊堂木。高声呵斥道:“好个老刁才,公堂之上也胆敢胡言乱语! 你一介家奴也配与本县妄谈和解二字?何况你家主人不过是罪证俱全、等待伏法之人。你今天既然来了就替你家主人听审罢!” 泥人也也有三分火性,安管事在伯爵府也是备受奉承的,名为家奴但实际上人前人后也是小有威风。于是听到方知县这话登时怒容满面,指着公案后的方应物骂道:“狗官不要不知好歹!” 方应物便大喝道:“还敢咆哮公堂、辱骂本县!左右何在,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左右两列一干皂班衙役纠结着犹豫片刻,现如今形势微妙,他们心中不能不动摇。万一知县大老爷最后栽了跑路。他们这些衙役被秋后算账又该找谁哭去? 这时候,长随方应石得到方应物示意,大踏步上前,两臂使出千斤力气。一巴掌把安管事扇到地上。 他指着地上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塞了一根水火棍到他手里,方应石抬眼看去,原来是张贵张班头送了家伙。 方应石点点头示意,第一次对张班头善意的笑了笑。便与张班头亲自动手,一左一右的照着安管事打将起来。 这安管事年纪半百,平时又处尊养优,哪经得起拷打?别说三十大板,不过才二十来下。他便已经昏了过去。 方应物不为所动,冷冰冰的甩下签子,下令道:“取水来泼醒了!然后在衙门口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张贵接了签子,指挥手底下几个人抬着安管事领命而去。 方知县退了堂,回到后面。却又见娄天化捂着脸坐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喃喃自语:“没法做下去了......没法做下去了......” 方应物微微一笑,回了屋里看公文。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张贵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叫道:“外面来了几十个军士,冲到衙门口将那安管事抢走了,还打伤了几个弟兄!还有,听说查封的店铺又被永平伯派人夺回去了!” 方知县顿时破口大骂道:“那些混账胆敢如此!”张贵便讨教道:“眼下如何是好?” 方应物目露凶光,盯着张贵问道:“张差役你信得过本官么?” 张贵还是头一次看到年轻县尊的凶相,他下了下狠心,抱拳道:“大老爷尽管吩咐!” 方应物便下令道:“那你就照着本官的吩咐去做,日后定然不亏待了你!如此如此去......” 却说张贵领了命令出来,先回了趟家,叫妻子儿女收拾细软,去城外一处亲戚家躲避。那亲戚是在一个皇庄里当庄头的,别说收留亲戚,就是藏几个在逃人犯也藏得住。 张氏娘子闻言忍不住哭诉道:“做公门怎的还做出陷全家于险境的事情?没见别人如此的。” 张班头恶狠狠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大老爷是考中会元的人物,不可能不聪明,背后又有大靠山,定是有他的道理! 何况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但我儿不能继续当贱役,如能攀上大老爷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然后张班头又返回县衙,叫了十几个忠心弟兄,照着县尊吩咐准备一番,便向东北面钟鼓楼方向而去。目的地不是别的,当然是那两处大店铺。 到了地界,却见店门都已经被打开,县衙封条全部撕落在地面上,门外站着二三十个军士。显而易见,这是永平伯派来强行重新占据店面的。 再看门里,隐隐约约的看到掌柜伙计在里面收拾,看样子一时三刻就能继续营业。 却说这边军士望见探头探脑的衙役,故意高声吆喝了几声,张班头便带着缩了回去,躲进旁边小巷子里,惹得店门处军士一阵哄笑。当然,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来,一分银子好处也没有,还没积极到主动去追打的地步。 张班头一咬牙,打开携带的箱笼,分发给众人。又过了片刻,便见几名衙役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与方才不同的是,他们人人手里举着火把。 守店门的军士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帮衙役要作甚。再离得近些,却见这些衙役奋力一挥手,拿着火把就打过来。 水火无情,守门军士本来战斗积极性就不高,而且自觉人数占优胜算在握,不想太冒险,大都很惜身的下意识地躲了一躲。 却又见这十几个衙役有的冲进店铺去用火把在墙壁廊柱上乱点,有的直接往柜台上泼油,有的直接拿着火把去烧货物...... 这是要大肆纵火!他们简直疯了!疯了!所有军士看着这一幕错愕不已,他们替官长出面当打手次数也不算少,殴出人命的事情都经历过,但还是第一次见疯狂到这个地步的! 熊熊火光吞噬了整个铺面,众军士也顾不得追赶教训纵火衙役了,只是拼命地救起火来。所有衙役便趁机逃掉了,并没有继续捣乱。 所幸人手众多,又兼救火及时,火势烧没了大半个店产后被扑灭了,前店遭殃比较大,后院情况稍好一点。只是处处残垣断壁,店铺肯定短时间内无法再使用了,损失极其惨重。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永平伯府,叫安小伯爷暴跳如雷!一是为自己的损失心疼,二是感到再次丢了脸面!作为混迹于京师的勋贵,丢什么也不能丢人! 他当即又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军士,浩浩荡荡的杀奔县衙,将宛平县县衙大门彻底砸烂掉。 若非县衙众胥吏齐心协力的死守前庭,另一边众军士围攻官府也心有余悸的不敢使出全力,只怕二门和后面的大堂也保不住。 方知县与安小伯爷的冲突不断升级,从打架群殴,一直发展到烧店铺、砸县衙,叫京师人大为震骇。这么多年来,除了兵灾之外,承平时间很少有闹成这样的!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三章 激烈的升级 听到永平伯安家的管事前来,娄天化眼珠子转了转,连忙对方应物道:“东主!此乃良机也!” “什么良机?”方应物好奇地问道。 娄天化答道:“自然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若那永平伯调派百十军士,强行夺回店铺,本县谁又能拦住? 但他却遣人来县衙言谈,这说明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只要东主有诚意,握手言和也不难!” 方应物似笑非笑,“你知道你为什么读书读不成么?你心中从来就无读书人之气!”随后方知县对门子吩咐道:“请人上大堂相见!” 在二堂或者花厅见人,那就是会客,气氛要宽松友好的多。但在大堂见人,那就有点不友好的味道了。 方应物带着方应石和王英两人,来到县衙大堂上。却见堂下有人等候多时了,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团花丝绸缎袍,若非知道此人乃安家管事,还以为是哪家财主前来拜码头了。 方知县高居在上,拿出审问人犯的架势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来历!” 那永平伯府管事确实如同娄天化所猜测的,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思前来宛平县衙。 稍微老成点的人都能想到,虽然方知县在朝堂上大闹一场没有占到便宜,但却把事情捅得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如此后果便不可预料。特别是小伯爷本身就有强占别人产业在先的劣迹,即便是跋扈强横到极点的人,也没有想把自己的丑事到处宣扬的。 但方知县这个态度......却让老管事十分不悦,不过想起来意,只能耐着性子答道:“在下安中,奉了我家小伯爷之命,来与县尊和解。” 方应物懒洋洋的问:“怎么和解?”安管事答道:“自然是请县尊解封店铺。并将货物奉还......当然,如果有所毁损,照市价补上银两就是。” 啪!方知县再次拍下惊堂木。高声呵斥道:“好个老刁才,公堂之上也胆敢胡言乱语! 你一介家奴也配与本县妄谈和解二字?何况你家主人不过是罪证俱全、等待伏法之人。你今天既然来了就替你家主人听审罢!” 泥人也也有三分火性,安管事在伯爵府也是备受奉承的,名为家奴但实际上人前人后也是小有威风。于是听到方知县这话登时怒容满面,指着公案后的方应物骂道:“狗官不要不知好歹!” 方应物便大喝道:“还敢咆哮公堂、辱骂本县!左右何在,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左右两列一干皂班衙役纠结着犹豫片刻,现如今形势微妙,他们心中不能不动摇。万一知县大老爷最后栽了跑路。他们这些衙役被秋后算账又该找谁哭去? 这时候,长随方应石得到方应物示意,大踏步上前,两臂使出千斤力气。一巴掌把安管事扇到地上。 他指着地上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塞了一根水火棍到他手里,方应石抬眼看去,原来是张贵张班头送了家伙。 方应石点点头示意,第一次对张班头善意的笑了笑。便与张班头亲自动手,一左一右的照着安管事打将起来。 这安管事年纪半百,平时又处尊养优,哪经得起拷打?别说三十大板,不过才二十来下。他便已经昏了过去。 方应物不为所动,冷冰冰的甩下签子,下令道:“取水来泼醒了!然后在衙门口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张贵接了签子,指挥手底下几个人抬着安管事领命而去。 方知县退了堂,回到后面。却又见娄天化捂着脸坐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喃喃自语:“没法做下去了......没法做下去了......” 方应物微微一笑,回了屋里看公文。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张贵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叫道:“外面来了几十个军士,冲到衙门口将那安管事抢走了,还打伤了几个弟兄!还有,听说查封的店铺又被永平伯派人夺回去了!” 方知县顿时破口大骂道:“那些混账胆敢如此!”张贵便讨教道:“眼下如何是好?” 方应物目露凶光,盯着张贵问道:“张差役你信得过本官么?” 张贵还是头一次看到年轻县尊的凶相,他下了下狠心,抱拳道:“大老爷尽管吩咐!” 方应物便下令道:“那你就照着本官的吩咐去做,日后定然不亏待了你!如此如此去......” 却说张贵领了命令出来,先回了趟家,叫妻子儿女收拾细软,去城外一处亲戚家躲避。那亲戚是在一个皇庄里当庄头的,别说收留亲戚,就是藏几个在逃人犯也藏得住。 张氏娘子闻言忍不住哭诉道:“做公门怎的还做出陷全家于险境的事情?没见别人如此的。” 张班头恶狠狠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大老爷是考中会元的人物,不可能不聪明,背后又有大靠山,定是有他的道理! 何况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但我儿不能继续当贱役,如能攀上大老爷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然后张班头又返回县衙,叫了十几个忠心弟兄,照着县尊吩咐准备一番,便向东北面钟鼓楼方向而去。目的地不是别的,当然是那两处大店铺。 到了地界,却见店门都已经被打开,县衙封条全部撕落在地面上,门外站着二三十个军士。显而易见,这是永平伯派来强行重新占据店面的。 再看门里,隐隐约约的看到掌柜伙计在里面收拾,看样子一时三刻就能继续营业。 却说这边军士望见探头探脑的衙役,故意高声吆喝了几声,张班头便带着缩了回去,躲进旁边小巷子里,惹得店门处军士一阵哄笑。当然,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来,一分银子好处也没有,还没积极到主动去追打的地步。 张班头一咬牙,打开携带的箱笼,分发给众人。又过了片刻,便见几名衙役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与方才不同的是,他们人人手里举着火把。 守店门的军士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帮衙役要作甚。再离得近些,却见这些衙役奋力一挥手,拿着火把就打过来。 水火无情,守门军士本来战斗积极性就不高,而且自觉人数占优胜算在握,不想太冒险,大都很惜身的下意识地躲了一躲。 却又见这十几个衙役有的冲进店铺去用火把在墙壁廊柱上乱点,有的直接往柜台上泼油,有的直接拿着火把去烧货物...... 这是要大肆纵火!他们简直疯了!疯了!所有军士看着这一幕错愕不已,他们替官长出面当打手次数也不算少,殴出人命的事情都经历过,但还是第一次见疯狂到这个地步的! 熊熊火光吞噬了整个铺面,众军士也顾不得追赶教训纵火衙役了,只是拼命地救起火来。所有衙役便趁机逃掉了,并没有继续捣乱。 所幸人手众多,又兼救火及时,火势烧没了大半个店产后被扑灭了,前店遭殃比较大,后院情况稍好一点。只是处处残垣断壁,店铺肯定短时间内无法再使用了,损失极其惨重。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永平伯府,叫安小伯爷暴跳如雷!一是为自己的损失心疼,二是感到再次丢了脸面!作为混迹于京师的勋贵,丢什么也不能丢人! 他当即又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军士,浩浩荡荡的杀奔县衙,将宛平县县衙大门彻底砸烂掉。 若非县衙众胥吏齐心协力的死守前庭,另一边众军士围攻官府也心有余悸的不敢使出全力,只怕二门和后面的大堂也保不住。 方知县与安小伯爷的冲突不断升级,从打架群殴,一直发展到烧店铺、砸县衙,叫京师人大为震骇。这么多年来,除了兵灾之外,承平时间很少有闹成这样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上阵父子兵 这日宛平县衙从大门到前庭几乎沦为战场,经过永平伯调派来的军士一番打砸,大门被拆成碎片,八字墙也塌了一个口子。虽然没有波及到更深处的大堂、六房等要害地区,但县衙里人心浮动,运转几近于瘫痪。 在这种急需镇定人心的时刻,县衙首脑方知县却从县衙里消失了,只带着方应石做保镖,微服私行悄悄溜回了家去。 此时是傍晚时候,方清之已经从衙门里回了家,听到儿子也进门了,父子两人便在书房相见。 方应物恭恭敬敬行个礼,万分热情的问候道:“父亲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儿子我王命在身佐治一方,不能晨昏定省早晚孝顺,心中委实难安!时时恨不能辞官归里,侍候尊亲!” 看着自家儿子一付神情不亚于怀橘遗亲、卧冰求鲤的大孝子的模样,方清之浑身不舒服,很是不适应。 在方清之心里,能感到儿子对自己其实不错,只是这儿子并不善于表现出来,或者说他不善于用世俗的方式来展现。 像方才这样**裸的、热情洋溢的表达,别人说出来顺理成章,读书人无论是否真孝顺,都是这么说话的。但从自家儿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连续调整了几下坐姿,方清之感到略舒适了,这才淡淡的开口道:“你有这个心就好,既然身负重任,断然不可因私废公,何况为父还没老到需要有人照料的地步。” 寒暄话说完。方应物试探道:“父亲大概也听说了,我在县衙接了状告永平伯的状子。近日正尽力办案,与那永平伯也起了冲突。” 方清之赞赏道:“吾辈读书人。就是要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你做的不错,正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为父借那前朝贤人文文山的正气歌送与你,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方应物直勾勾的看着父亲,等他老人家摇头晃脑背诵完一遍正气歌,仍然没有听到自己所要听的。 又等了一等。还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方应物仿佛是妖怪现了原形一般,就差抱着大腿似的叫道:“爹!没用的先别说了,儿子正要请你老人家伸出援手哇!” 方清之斜视之,良久,轻轻地叹口气,眼角些许泪光一闪而过。弹指一挥间好多年了,自家这儿子终于有个当儿子的样子了,真不容易! 那种“无论有没有你这个爹。我一样能混得开”的态度真是超级令人不爽,相比之下,还是近乎抱着大腿苦苦哀求的儿子似乎比较可爱。 压下难以言表的暗爽,方清之貌似浑不在意的对儿子说:“你身后不是有三座大山么?为父大概只能屈居末位。怎的不去找那更管用的第一和第二去?” 什么?方应物愣了愣,父亲大人怎么知道“三座大山”这个说法的?当初也只是和项成贤闲聊时一时戏言而已啊!而且听父亲这态度,仿佛对于排第三很不满! 有求于父的方应物便小心翼翼的问道:“外人传言不足为道也。父亲是从哪里听说的?” 方清之信口答道:“你年纪轻轻便被朝廷托付一地重任,特别还是天子脚下京城附郭县。为父很是忧心忡忡,担心你误了大事。 而项成贤前来到访时。为了宽解为父,便说了说这三座大山的事情,叫为父尽管放心。” 交友不慎哪!方应物心里不由得暗骂几句,项大公子真是一个大嘴巴,这话也敢说与父亲听! 方清之摆够了谱,过够了瘾,才悠然问道:“说罢,你到底意欲何为?” 方应物担心父亲心思又生了变化,连忙说起正题,“那永平伯横行霸道,连县衙都砸了,儿子我势微力薄,实在无可奈何,只能上疏辞官!” 上疏辞官?方清之皱起了眉头,连他也能看出,如果方应物被勋臣逼到上疏辞官,这就等于是一个信号,必将挑战他们这样文臣的敏感神经。 土木堡之变后,文臣势力大涨,彻底压住了勋贵势力,目前仍处于急剧膨胀上升的时期,断然不肯轻易放过这种武勋欺负文官的事件。只要运作得当,掀起一次舆论风波并不难。 而且这等于是又一次把事情捅了出去,公然摆在了朝堂上,让朝廷做出一个选择。效果大概和上次方应物趁着上朝时捉拿永平伯一个样,只不过上次天子无心和了一次稀泥,把事情拖了下去。 “然后就到父亲的出手时候了!烦请父亲大人联络同道,为儿子鸣冤叫屈!这并不难,本来儿子我就占据着道理,一切都是按规矩行事!” 这才是方应物回家拜访父亲的真实目的,现在条件成熟了,他需要的是舆论关注,而不是大批麻木的看客! 而若想在朝廷舆论上掀起风波,那非请父亲这清流名臣出面帮忙不可。自己毕竟太年轻,在朝堂混迹日子太短,名望虽不错但有点人微言轻,资历太浅。 而父亲就不同了,从名声到身份都比自己强,资历也够班,招呼一批翰林,联络一批科道或者同年同乡什么的,形成声势问题不大。 方清之忽然不动声色的问道:“我怎么听着,像是你引诱我党同伐异?”方应物急忙说:“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怎么能叫党同伐异?” “知道了,你就听消息罢。”方清之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答应下来,然后他略有些担心的问道:“不过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你有什么把握?” 听到父亲答应了,方应物轻松起来,神态恢复了正常样子,胸有成竹的答道:“父亲大人但请放心!儿子我只需要一个契机,只要有了契机,一切都不是问题,父亲只管为我造势就好!” 方清之听在耳朵里,又感到不爽了,自己好像就是个工具,只需按照儿子使唤行事似的。他真有种甩手不管的冲动,但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又不能不管! 想着心事时,方清之耳朵里又听到儿子像个老太婆一样敦敦教导:“那个,造势重点要放在两条,别的先不要多说。一是永平伯目前不过是一个闲散伯爵,还没有充任实职,为何能屡屡调遣军士私用?二是他用军士围攻县衙,该视为何罪”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五章 文官的时代 方应物说服了父亲出手,然后迅速返回县衙,伏案奋笔疾书:“臣秉公执法,却屡遭横暴,至今无法可阻,若朝廷无人可制止,自感才德不能服众,请放归田园!” 如果是前几天,方应物若要威胁辞官,那只是一个笑话,就像小孩子打不赢便赌气告家长一样。但事情闹到了眼下这个程度,形势自然大有不同,也就是方应物嘴里所说的“时机成熟”,正所谓“郑伯克段于鄢”。 方知县说要辞官,其实就是将矛盾上移,从街头转移到庙堂而已。面对永平伯,这才是方知县的优势所在——想在街头比蛮横,方应物肯定比不过永平伯这样的二愣子勋贵,还是在朝堂上比划比划好了。 上次方应物在朝会上公然去捉拿安小伯爷,也是打着在朝廷解决问题的主意,只可惜天子不解风情的和稀泥,把事情拖下来了。 从正常角度来看,朝廷是不可能轻易让刚上任才几天的方应物走人的,不然岂不成了朝令夕改的儿戏?更何况这个朝廷已经是“文官”的朝廷了,要是就这样让方应物被一个三流勋贵逼到离职,那未免也太没脸面了。当然还有个前提是,有人愿意为了方应物去得罪永平伯这种纨绔之流。 写完奏疏,方应物便传唤娄天化进来。话说娄天化正对当前局势惴惴不安,进了堂中想与东主商讨,却见东主丝毫不提永平伯的事情,只吩咐道:“你与张贵合计一番。拟出一个重修县衙的章程。” 还时候还先想着修县衙?修好以后还是不是你的?娄天化只能叹口气,无奈的答道:“是!” 正要走时。娄天化仿佛听见东主小声嘀咕:“这破烂衙门瞧着忒糟心,早该翻新了......” 如此娄天化忍不住回身行礼。又问道:“不知东主心中有什么章程?” 方知县胸有成竹的说:“你与张贵,发布告与城中各厢坊,城外各乡村太远就算了。布告上说,因为本官秉公执法,得罪权贵不肯屈服,导致衙门毁损,故而向县内父老募捐重修。 此外还要说本官体恤民力,凡捐银的都会登记在册,日后免去徭役为谢。捐得越多免徭役的时间越长。细则你们商量着定就是!” “高,实在是高!”娄天化不能不服,这哪是募捐,这根本就是借机在全县百姓面前自我吹捧。若无这个由头,一个当知县的还真没法子去大张旗鼓发布告自吹自擂,这个目的达到了,募捐多少根本无所谓。 只是娄天化不明白,东主为什么一会儿聪明绝顶,一会儿蠢不可及?反差就像是山峦沟壑的区别。难道他真实目的就是赚几票声望。然后就溜去外地当自在官? 按下方应物这边不表,却说永平伯为泄愤一时冲动砸了宛平县县衙,爽是爽了,但事后小伯爷也感到有点后怕。在旁人提点之下。顿时感到上了方应物的当,方应物烧的只不过是“店铺”,但他砸的可是官府。两者根本就是不对等的! 其实对他这种勋贵身份,只要不公然扯旗造反。几乎什么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全看天子一念之间的变化。 安小伯爷自忖圣眷一般。不是那种极其得宠的人物,便也只好求爷爷告奶奶的拉了一批相熟的叔伯辈,然后联名上疏弹劾方应物并为自己辩解。奏疏中大骂方应物“依仗官势欺凌功勋之后,有损先帝优容勋臣之厚德,国体为之荡然无存。” 在前后脚功夫,勋臣这边的奏疏和方应物的奏疏几乎同时送到了朝廷,两边态度针锋相对,引起了朝廷上下议论。 然后就是一批文臣纷纷上疏,言辞更加激烈的斥责永平伯,要求朝廷从严处理。“永平伯安知幼失训诂,横行凶暴,形同匪类,京师地面震动,黎庶惊愕不安,此非王化之地也?若不严加处置,恐京师地面从此永不宁靖,陛下何以安居宫中?” 代表清流的势力一开口,就仿佛是定了调子一般,朝臣士林之中再无人质疑方应物了,有何必要为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永平伯而较真? 成化天子是一个兴趣爱好极其广泛的人,他的精力是非常有限的,并非是每件朝政都能事无巨细的入他的眼事实上除了军情和灾情大都不很关注。文臣和勋臣两边大批奏疏打起口水战,这个动向作为近期热门,便不可避免的进入了天子的视野。 虽然天子圣德有亏很厌烦大臣闹事,但若这闹事对象不是自己,那就很好说话......如此便不偏不倚的批道:“着都察院查问明白复奏,并东厂坐听。” 这道很平常的旨意从宫中传了出来,有些朝臣顿时觉察到些许微妙之处。勋臣和文官起了严重冲突,却让都察院查问,可这都察院自身也是文官系统的......更微妙的是所有人仿佛都习以为常,没觉得太奇怪。 如果放在太祖高皇帝时期,肯定将永平伯与方应物两个无事生非、破坏和谐社会建设的臣属一起咔嚓掉,或者全部流放充军; 若放在太宗文皇帝时期,肯定下旨批评几句永平伯,然后将方应物流放充军,若方应物再惹火些,说不定也要咔嚓掉; 若放在宣宗章皇帝时期,大概是要让英国公与都察院联席审理,然后审理结果裁定如何处置。 斗转星移,如今到了成化年间,事情就变成“都察院查问、东厂坐听”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勋臣不得干预朝政就是一个规矩了,连声望最重的英国公被户部克扣了禄米也讨要不回来。 见微而知著,这可以说明文官和太监的时代终究是要到来,而勋臣大都只能充当历史的看客了,并等待真正与国同休那一天的到来——对这个大势,没有比方应物更清楚的人了。 接到都察院喊他去接受质询的驾贴,方应物微微得意的笑了。这下纵然永平伯有千般花样,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如今那小伯爷与自己斗气已经用出了全力,但自己却还有余力没有使出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六章 超豪华阵容 京城重要衙门布局很有讲究,是像朝班位置一样,东文西武散布在承天门的南边。也就是说,从承天门出去,沿御道之东是六部、翰林等文臣衙门,御道之西则是五军都督府等武官衙门。或者说,重要文官衙门大都在大兴县地面,而五军都督府等武官衙门在宛平县地界。 比较特殊和例外的就是三法司了,即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个衙门因为性质特殊,根据风水理念全部建在了远离皇城的西城地区,从行政区域来看也在宛平县地面上。这对方应物的意义就是,省了不少力气,少走许多冤枉路。 这日一大早,宛平县残破的县衙大门外渐渐聚集了一批人。应该说,县衙大门外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但今天这批确实是与往常那些人目的不同的,他们是来捐钱重修县衙的。 那些家里有点闲钱的人,为了免去徭役和摊派的辛苦自然乐意捐点银子,在京城还是有不少这样“中产阶级”家庭的。 忽然间,那勉强支撑起作为遮掩的破门轰然倒地,然后在灰尘中有个身穿官袍的年轻官员现了身,从样貌来看定然是最近新上任的方县尊了。 方知县对着门外众人道:“父老乡亲的拳拳之心叫本官十分感念,只要本官在任一日,定然秉公执法,还本县境内一片青天!” 大道理人人会说,但此时此刻有残破的县衙作衬托,还是很有感染力的大明立国以来。何曾有为了平民百姓与显贵拼到如此惨烈的强硬知县?故而围观人群很捧场,齐齐高声叫好。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道:“今日诸位都是客。但本官不能一一道谢了,眼下要去都察院接受朝廷质询。告辞!” 人群里有人叫道:“我等愿与县尊同去,向都察院老爷陈情!” 县衙门外动静不小,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不知不觉看热闹的人也与原先人群混在一起难分彼此了,倒显得人群扩大了数倍。 方应物朗声答道:“本官问心无愧,朝廷自有公断,何须劳动尔等?若因此获罪于朝廷,无缘再做尔等父母官,甚至成了阶下之囚。那也是本官的命数!” 说罢,方知县便在几名随从陪同下,昂首向西南方向进发。周围不少百姓听县尊说得如此悲壮,有点不舍又不知所措,不由自主的在后面跟着,形成了一条尾随队伍。 这支队伍在街上很是醒目显眼,走了几里路,又有些百姓自发的加入了队伍。再走几里,结果队伍倒是越来越长。毕竟平常人都有点从众心理。等方应物走到都察院大门前时,后面已经跟着数百人了 伴随在旁边的娄天化回头看看,嘟哝道:“东主大费周折,即便出现这个阵仗。还是没甚用处。” 方应物正在享受“万民拥戴”的氛围,被百姓捧的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造福一方名垂青史。听到娄天化这不长进的话。训斥道:“这就是” 娄天化迅速插嘴道:“在下知道,这就是在下为什么读书读不成的原因!” 方应物心里暗暗嘀咕几声。什么叫粉丝经济?什么叫互联网思维?你这土老帽懂个屁!现在只是起步推广阶段而已。 后世史书记载:小方相公为宛平令时,初至因触显贵受察。县中奔走相告。群集塞道,父老数百相拥而至,诣于察院之外,齐称应物贤。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走到了在都察院大门外时,抬头望见对面也来了一只队伍,前呼后拥煞是威风。 及到身前,又见从对面轿子里下来一位大人物,方应物定睛一看,认出是东厂提督尚铭尚公公。这叫方应物很是吃惊,尚铭怎的亲自来了? 天子下旨,确实有“东厂坐听”之语,这也是很常规的作法。三法司审问重要案子时,东厂作为天子耳目派人在旁边监督并不稀奇。 但是这用不着堂堂的厂督亲自到场,只需派一个代表来就可以了。所以看到尚铭,方应石委实惊讶的很,摸不清尚公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尚铭抬眼看到方应物,嘿然一笑,又见方应物身后尾随大批百姓,开口道:“哟,方大人后面好生热闹。” 方应物对尚铭简单的抱拳行个礼,淡淡的答道:“百姓一腔好意,非本官愿尔。” 随后尚公公与方应物进了都察院,自然有小吏领着二人一直到堂上坐定。不多时,从后面进来一名绯衣高官,边走边客气道:“本院有失远迎了。” 方应物依稀认得,此人应该是都察院右都御使戴缙,不然也不会敢自称“本院”。 一般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主持都察院的主官,而右都御使多半都是加官虚衔,比如巡抚总督加一个右都御使,代表此人是正二品钦差。 但这几年却反了过来,左都御史王越武功赫赫,还因战功封了爵,但他是文人出身又不肯放弃文臣身份,所以就很怪异的仍然兼任左都御史。 不过王大人工作重心放在了提督京营和边事上,都察院这边很少光顾。因而现如今都察院名义上的当家人是右都御使戴缙,左都御史王越倒成了虚的。 方应物暗暗想道,既然戴缙现身此地,那么今天就是由他来问话?这又叫他大吃了一惊 天子说让“都察院查问明白”,那就需要都察院派人出面问话了。方应物自己只是个六品知县,另一方永平伯虽然享受超品待遇但毕竟是二流勋臣,所以都察院派个佥都御使或者副都御使出面即可。 也就是说,今天根本用不着都察院的主官出面,可是这正二品的右都御使居然亲自来了。不过相对而言,既然东厂提督尚铭都出现了,那么都察院由正官出面也不难理解,否则未免太过于轻慢了。 方应物瞧了瞧尚铭尚公公,又看了看戴缙戴中丞,心里越发的感到诡异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加上都察院主官右都御使,这个阵容简直是高规格、超豪华阵容了,就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六品知县?即便算上那二流勋臣永平伯也不够看啊! 更让方应物惊悚的是,从他耳濡目染和若干史书印象,尚公公和戴中丞这俩人,人品都算不上好自己这种人品端方的人落在这个场合里,隐隐有些不妙哪。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章 案中案 今日都察院奉旨问话,对象是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与永平伯安知。现在方应物到了,而安小伯爷拿着架子还没到,所以还要等一等。趁此机会,方应物仔细想了想这高规格诡异场面背后的缘故。 面前这位右都御使戴缙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官员。当年西厂刚成立时,由于文官的强烈反对和抵制,今上迫于压力暂时关掉了西厂,但心里仍然对西厂念念不忘。 这时候当御史的戴缙上疏,言称西厂有功于社稷,建议陛下再开西厂——这个论调与朝野舆论相比,是完全截然相反的,甚至是让满朝震惊的。不过却正中天子心意,便以此为突破口,重开了西厂。 而戴缙戴大人也得到了汪直的感谢和天子的赏识,青云直上当了右都御使,成为七大部院之一都察院的主官。虽然戴大人已经名声扫地不能服众,深为科道清流内心所不齿,在背地议论里与洗鸟御史并列为科道官之耻。 与此同时,戴大人也被人视为除王越、陈钺之外的又一汪太监党羽,不过又不像那两人关系亲密。 在历史上,汪直几个著名党羽里,陈钺因为致仕早也就罢了,王越直接被罢官为民赶回老家监视居住,西厂韦瑛、锦衣卫吴授下场都很不好。 而这戴缙在汪直垮台后,只被南迁为南京工部尚书,尽管算是靠边站,但仍然是正二品官员,比其他几个结果好多了。再然后,尚铭突然失宠,戴缙也被罢官回老家。 这其中的奥妙......方应物不由得心里连连冷笑几声。今天尚铭与戴缙同时出现,也算是一种历史的惯性罢? 如果大胆假设、先不小心求证的话,戴缙这投机客只怕在风传汪直失宠的时期,再一次向别处投机了。这倒可以解释为何汪芷垮台后。戴大人这个传闻中的党羽只是轻轻松松靠边站,没有被罢官免职。 比起这位戴大人,连刘棉花都能称得上节操满满。至少刘棉花还是凭“本事”做官,本质上是“技术型”官僚。不是马屁型的,更没有去拍权势太监的马屁。 方应物正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时,忽然听到咳嗽一声,抬头便见右都御使戴缙缓缓道:“如今京城之中,从边塞回来的朝臣不多,听说方大人当年流落榆林时多有作为,不知边地风土如何?” 表面上这话很正常。两个文官见面时,开场白一般都是老三样,一是年齿科名,二是各地风土人情。三是治何经典。 不过这时谈什么风土人情,很不合时宜罢?方应物推脱道:“戴中丞面前,下官如何敢妄谈边事?何况下官到院受察,并非与老大人闲谈的时候。” 尚铭突然也开口笑道:“方大人虽说受察,但并非是阶下之囚。何须过于拘谨。永平伯又迟迟不到,我等左右也是闲着,纵然坐而论道也无妨。” 尚铭喝口茶水又道:“我倒是听说过,当年榆林城有了方大人,又有杨巡抚。后来还有汪公,一时间可称得上群贤毕集,当地面貌焕然一新。” 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到“汪公”两个字,方应物原先的猜疑都可以落实了,心头雪亮雪亮的。 看来今天这两位亲自出面,真实目的就是向自己施压了!其实就是想从自己这边搜集一些汪芷的黑材料,真真假假都可以,只要是自己揭发出来的就行。 接触过汪直的边地官员里,回京任职的本就不多,即便有一两个也不好找机会逼问,哪像自己直接光明正大的落在了这里,等着面前这二位的拿捏。 何况尚铭知道自己与汪芷关系密切,更觉得能从自己这里掏出点有价值的黑材料,又正好可以打着天子旨意的旗号要挟自己。 很多话都不必说出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位巨头随随便便几句话,便让方应物便到了无形的威胁。 天子下旨让都察院审察、东厂监督,现在落实成了戴缙、尚铭两个巨头人物亲自操刀。如何复奏天子,就是他们两个人说了算的,都察院和东厂不可能再有别人抗衡。 这意思很明白了,如果自己在别的地方不肯配合,那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种事,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发生的。再不济也可以给自己安上诛心之论,对天子说自己是故意使出花样挑衅勋臣以博虚名,而不是真心要做强项令。 一旦让外圆内倔的天子形成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那再想扭转就难了。到时候即便发动再多的士林清议为自己辩解,那看在天子眼中只怕也是清流们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而已,而且很有可能牵连到父亲。 今天明明是为永平伯事情而来的,却没想到还有这个关口,真是一个案中案......想至此处,方应物觉得绕圈子没意义,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对尚铭道:“尚公,此时不是你千方百计找汪公求情的时候了?” 尚铭言简意赅的答道:“此时一时也,彼一时也。” 方应物继续问道:“据我所知,汪公自顾不暇,或者说志不在此,根本无心要对你如何。你怎的反复无常,又要罗织罪名陷人于死地?” 尚铭又答道:“你我也算是打过多次交道,既然方大人坦诚以待,那老夫也说句实诚话。你若坐在老夫位置上,会将自己的小命交到别人手里么?” 方应物叹口气,人与人之间若缺乏最根本的信任,那芥蒂是根本不可能彻底消除的。到了这种时候,自然是抢先下手消除危险的做法最能让自己感到安全。 如果汪芷还在京师,而且没有失宠传言,尚铭只怕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担心被汪芷害死,但也只能等着束手就擒。 但如今汪芷出外,传言纷纷,尚铭就又起了把危险掐灭在源头的心思。就好像自己的县太爷位置不稳当时,钱县丞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戴缙见方应物与尚铭说的热闹,便也插嘴道:“方大人,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西厂大势已去,功劳唾手可得,难道你不想做一个推倒西厂的功臣么?” 方应物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些话刘棉花对他说过,今天只不过又听到个老调重弹而已。只是面对刘棉花时可以打哈哈,现在却没法糊弄过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做啊做啊就习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戴缙与尚铭对视一眼,不再继续劝说,各自端起茶品茗。在他们想来,无论是为名还是为利,方应物不会有第二种选择了。 事已至此,如果方应物还坚持“原则”,甚至不惜损害自身利益,那他们就要怀疑方应物的政治智商了。 汪直不是正面人物,又是墙倒众人推的对象,眼看着失去帝心要成为政治牺牲品了,方应物至于为了汪直和自己的利益过不去么?踩汪直两脚又不影响名声而且还是加分项,换成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干。 方应物自然懂得这些道理,他深深的叹口气,现如今这处境,真当得上“身不由己”四个字了。难怪上辈子常听人说,一个合格的政治动物必须要内心冷酷的斩断感情,不可让情感左右自己的选择,今天算是有了深深的体会。 难道真要猛然抬起了头,方应物淡淡的答道:“不劳二位劝告了,本官回去后,自会上疏弹劾汪直并请罢西厂!” 尚铭闻言大笑几声,拍案道:“好!方大人是个识相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还有,那西厂千户韦瑛贪污公帑的罪证,也烦请方大人一并作证。” 对如今的东厂提督尚铭而言,打造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无比重要,能拉一个是一个。这方应物不但是在边镇与汪直打过交道的人,可以直接当最权威的人证,而且本身又是清流后起之秀,最近还因为种种事情让天子有所注意。上奏疏是有一定分量的。 不过另一边的右都御使戴缙却笑眯眯的说:“眼下还有点时间,不如方大人就在这里动笔如何?” 果然还是文人最刁钻。居然还担心他方应物下去后出尔反尔!方应物心里骂了几句,嘴上答道:“在下今日到都察院。是为受察而来,现在写奏疏未免太耽误工夫。” “无妨!”戴缙摆手道:“本院告知永平伯时,是叫他午后再来,如今时间尚还宽裕,足够方大人写一份奏疏了。写完之后,叫尚公帮你转交给大内文书房,岂不便利?” 这厮真是早有准备,一切情况都算计在内!方应物无可奈何,只得去角落里的书案上奋笔疾书。半个时辰后。方应物将墨迹未干的章疏递给尚铭。 尚公公与戴总宪传阅了一遍,只见得上面确实是弹劾汪直,一是“威福自专,出入谮越”,二是“利用开边市之机中饱私囊”,三是“大肆索贿,滥用私人,包庇罪行,败坏军纪”。 另外还控诉道:“自从到任以来。臣所见所闻,只觉西厂诚然已是本县境内毒瘤,终日嚣乎街巷,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又有千户韦瑛侵吞贪污公帑事。致仕县库巨额亏空。因小见大,西厂于国于民委实无益,恳请陛下早日罢去。” “好极!”尚公公和戴缙都很满意。又见方应物脸色不甚好看,戴缙便有意问道:“方大人何故怅然?” 方应物答道:“我与汪公也算有几分交情。不想有今日攻讦之事也。”戴总宪便轻声笑道:“你还年轻,这种事做啊做啊就习惯了。”方应物暗暗冷笑几声。来日还方长,此时并不再答话。 此时已经是午时,戴缙作为地主,招呼杂役上了酒菜,三人分席吃完,再次继续喝茶等待。 没过多久,便见永平伯趾高气扬的进了大堂,瞥见方应物便嘲弄道:“方大人来得甚早,等着什么好消息?” 伯爵比照侯爵享受超品政治待遇,戴缙身为右都御使也不可能让永平伯站着问话,便让杂役搬了椅子,请安小伯爷坐下。同时出于对等待遇,也让方应物坐下。反正是问话,不是审案,众人都坐着也无所谓。 问话也有问话的技巧,想要弄清楚因果,当然要从事情的最后循序渐进问起,戴总宪咳嗽一声,没有说开场废话,直接问道:“前日宛平县县衙被京营军士围攻,可与永平伯有关否?” 安小伯爷先是犹豫片刻,然后很坦白的答道:“此乃我家店铺被县衙差役所毁,一时愤激之下指使他人报复。如今追悔莫及、无可辩解,自当上疏请罪,甘受圣裁。” 方应物诧异看了一眼安小伯爷,这回答不像是他的作风,看来是有人指点过的。想想也是,堂堂一个伯爵周边不可能没有靠谱的人。 永平伯认账,这话就好往下问了,戴总宪又转向方应物问道:“为何县衙差役要毁掉店铺?” 方应物没有回答问题,反而辩驳道:“老中丞说话须得仔细,这店铺并非他永平伯的店铺,更谈不上县衙毁了永平伯府的店铺! 此店铺实乃坐商陈别雪所有,却被永平伯强夺去,所以到县衙告状,本县不能不为民做主!至于县衙为何毁掉店铺,也是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永平伯当街围殴县衙官员,钱县丞倒霉催的被打了,方应物怒了就报复,然后又被永平伯反报复了。 戴缙正想着如何继续问时,安小伯爷先开了口道:“不劳驾多问什么了!我确实与坐商陈别雪有过争夺店产的纠纷,也确实将那陈别雪父亲打了。 然后又与方知县连连起了冲突,我先后用了几次京营军士,又打了县丞、砸了县衙,全部事情便是如此,我无有不认的,还请老中丞如实奏明天子!” 众人皆感到意外,这永平伯竟然竹筒倒豆子,如此干脆利落的全部认下了!不过再细想也就理解了,安小伯爷闯下的祸事,说大也能往大里办,说小也能大事化小,全看天子如何想。 或者说,闯祸不要紧,如果认错态度好一点,再找几个有体面的熟人苦苦求情,天子可能也就轻轻放过了。 一个拥有金书铁券的功臣之后,多多少少也该有点法外特权,只要天子想给他这些特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终究是个理论,刑不上大夫才是普世价值。 安小伯爷又看向方应物,轻蔑的说:“我今日还真就全部认下了,我倒要看看,最后你能奈我何!纵然天子罚俸,那又何妨?” 随后安小伯爷对着戴缙和尚公公拱拱手,“话都说完,想来也足够令诸公复奏天子,在下告辞了!改日在下做东道,请诸公痛饮!”说罢便扬长而去。 戴缙目送永平伯离开,对方应物道:“今日对答,本院将如实上奏,一切交由圣裁。” 之后戴总宪苦笑几声,又对方应物道:“不是本院不偏心于你,实在是这永平伯痛痛快快都招认了,除此之外本院没什么可问的。 其实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你还年轻刚做官,做啊做啊就习惯了,遇到这种事不足为奇,又何必与不成器的纨绔计较?想踩他一脚,很难!” 始终在一旁静听的尚铭忽然也开口道:“方大人也没少做糊涂事,听说你要拆掉报国寺,然后在原地建市场?这或许能让县库多赚几个银子,但却要赔上你的皇恩! 这让太后很不高兴,只不过念及你帮着找到幼弟的恩情,隐忍不发而已!而且皇爷也颇为不满,此时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概是念及“统一战线”的缘故,这两人不约而同的对方应物提出了“忠告”。 但方应物充耳不闻,只是冷笑连连,“多谢诸公提醒,不过本县还真不习惯!这姓安的把话说完走人了,但本县可还没把话说完,也请老中丞如实复奏!”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没文化真可怕(上) 天色蒙蒙亮,几声梆子响起,宛平县县衙仿佛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一片有序的骚动过后,大小胥吏上堂参见知县,然后各自做各自的公事去。 今天是审案日,对父母官们而言堪称是最忙最累的日子,即便有刑房和师爷帮忙把关筛选,但仍然有很多案件需要知县耗费心神的当堂过问。 同时这也是最考验知县临机能力、专业素质的时候,当然也是最好的塑造公众形象、传播口碑的时机之一。 一般百姓接触不到高高在上的知县大老爷,也看不到知县大老爷日常所作所为,只能通过半公开的公堂审案来窥其全豹。所以,几乎所有青天的传说都是从公堂断案这个窗口开始的。 今日宛平县方知县接受了胥吏参拜之后,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没有长篇大论的讲话训诫,只是挥挥手便让大家散了。 然后方知县就坐在公堂上面发呆,旁边刑房书吏抱着案卷提醒道:“大老爷?大老爷?案卷在此,原告被告大抵也都在堂下候着了,可否开始断案?” “哦,哦!”方知县回过神来,伸脖子望了望堂外,果然看见院中跪了一地百姓,都是今日这些案子的原告被告,得了传唤便在今日来县衙候审。 “叫百姓们都起身!”方知县再次很仁慈的发话,又道:“不过暂时不审案,还要等等。” 刑房书吏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县尊大老爷宁可坐在公堂上浪费时间发呆,也不肯开始审理案件。 天色逐渐从蒙蒙亮变成了旭日东升。又从旭日东升逐渐向西移动,眼看辰时就要结束。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此时宛平县衙看起来十分不正常,大堂外面站着一大片不明所以的原告被告。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也没人管。 大堂里当值衙役列作两排相对而立,个个拄着水火棍打瞌睡,公案旁边的书吏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乱翻着小案上的状词案卷。 至于知县大老爷还能神采奕奕,只是一直扯着脖子向外看,也不知道望穿秋水的等着什么。 忽然有前面门禁连滚带爬的上了公堂门外的月台,口中胡乱嚷嚷着:“来了,来了!” 公堂里的宁静气氛瞬间被打破了,自视为知县心腹的张贵张班头见着门禁实在不像个样子,主动站在门边呵斥道:“王老三!把话说清楚些!什么来了来了的?” 那门禁叫道:“永平伯来了来了!浑身朝服冠带的。就在大门外面!” 永平伯?公堂里大小胥吏齐齐一惊,堂外百姓也停住了窃窃私语,一起注视公堂这边。 忽的又见到钱县丞窜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叫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还请方县尊赶紧去前面阻一阻,不然新修到一半的大门就白白浪费了!” 方应物似笑非笑的反问道:“钱大人为何不去?” 钱县丞答道:“县衙以方大人最尊,本官职小位卑,何德何能可以代表县衙与永平伯周旋?” 张贵张班头扫了一眼知县大老爷,举起水火棍虚张声势的喊道:“啊呀呀!县衙大门才修了一半,这永平伯又欺负上门了!兄弟们跟我冲!” 随后张班头又殷勤的问道:“大老爷是不是要避一避?小的护送大老爷去后衙!” “胡说什么!”方知县拍案大喝一声。扔下签子下令道:“张贵!你去大门外将永平伯捉拿进来!” 张贵脸色立刻苦得皱成一团,嗫喏道:“大老爷明鉴,小的虽不惜此身,刀山火海也敢去。但实在没这个捉拿永平伯的本事啊。” 方应物又喝道:“你怕什么?那永平伯不会大闹。还不速速去拿人!” 张贵愣了愣,大老爷这明显是话中有话,看到方知县的镇静模样。张班头鼓足了勇气,拣了签子便出门“拿”人去。 方应物瞥了一眼钱县丞。吩咐道:“钱大人既然来之则安之,先不要走了。站在旁边看着!” 站着?钱县丞刚想抗议几声,但一接触到锐利的目光,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讨要座椅。 过了片刻,堂外密集的百姓忽然仿佛被劈开潮水向两旁涌开,中间闪现出一条道路。 只见得永平伯安知头戴梁冠身披朝服,昂首挺胸的登上大堂,不过脸色很不好看。这可是正牌的伯爵勋贵,难怪百姓很敬畏的闪开一条路。 张班头小心翼翼的跟在安伯爷后面,伸出脖子对方知县回禀道:“大老爷!永平伯已经带到!” 满堂胥吏包括堂外百姓都忍不住的哗然,这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一个高高在上的勋臣怎的会乖乖的上公堂?这又不是在包青天戏文里! 方应物嘿然笑了几声,喝问道:“永平伯!十天之前,本县便送了传票到贵府,为何时至今日才赴堂听审?” 安小伯爷破口骂道:“呸!你这奸贼不过是蒙混了陛下而已!” 一说起来,安小伯爷便出奇的愤怒。今天惯例早朝,他永平伯可不是某个被罢免朝参的扑街仔,所以勤勤恳恳的上朝当摆设去。特别是最近风声紧,随时有可能点名,文武大臣都不敢轻易的偷懒。 在朝会上,按照惯例是象征性的奏闻几件事、然后下几道事先制好的诏书,代表君臣共商国是,随后就可以散朝了。 谁知道第一道诏书就是给他永平伯的,全部旨意凝缩起来就一句话:“着永平伯安知赴宛平县县衙听审。” 当时安小伯爷便感到天旋地转,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内幕!这一定是方应物奸贼使出阴谋诡计蒙蔽了陛下! 其实他并不惧怕听审,他是功臣后人,他是伯爵勋贵,他家里有太宗皇帝赐予的金书铁券,除了天子谁也奈何不得他,更别说方应物一个小知县!但是去衙门听审这个过程叫安小伯爷很屈辱,这必将成为一个笑柄! 宛平县县衙大堂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比伯爵还大的显贵上堂,搞得众胥吏吃惊过后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样的人怎么审?(未完待续) 第四百章 没文化真可怕(下) 宛平县县衙大堂里又出现了奇怪的现象衙役没有呼喝“威武”,书吏没有捧着状词陈述案情,被告来了原告却不见踪影,而且就是这个被告也没有高喊冤枉的叫天屈。 应该说,今天出现的奇怪氛围是有点多。方应物瞥了几眼左右,心里暗骂一句“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如此只能靠自己了,方应物掏出一叠文书递给左右,然后拿起惊堂木,猛然拍下并大喝道:“永平伯!你前日在都察院自招事迹,坦承强夺店产、殴打官民、围攻官衙之事,可否如同上面所写?” 自有衙役将文书呈递给永平伯看,安小伯爷大略扫了几眼,上面所记载大都是前日在都察院接受询问时所陈述的,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如此他便冷笑几声道:“确实如此,那又如何?我倒是很好奇,你这狗官究竟是如何骗得陛下下诏,叫我道你这破烂衙门听审?” 在旁边钱县丞闻言摇摇头,心里轻轻的叹口气,从这一句话他可以断定,这小伯爷算是完蛋了! 这些非法事情,确实可以对天子坦然承认,表现实诚作为一种策略未尝不行。再大的事情,只要天子看你顺眼,即便杀人放火那也都是小事。 但这些非法事情能对天子招认,不代表着可以在这里对方应物承认,方应物只会依“法”办事。 常言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小到这衙门里,正堂官是阎王,胥吏是小鬼;放眼到朝廷。天子就相当于阎王,方应物就是小鬼。别拿知县不当干部!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都是懵懵懂懂的栽倒在刀笔吏之手。 所以钱县丞只能摇摇头,这安小伯爷还是太年轻。处世经验实在不足,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方应物还以冷笑,酝酿这么多天,不就等待此刻么?又喝道:“既然认罪,便可伏法!” 安小伯爷“哈哈”狂笑,眼泪都笑出几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我家有金书铁券,乃是太宗皇帝颁授。明明白白写着常刑免责、子孙免死一次!不知道方县尊你打算如何让我伏法?” 金书铁券四个字一说出来,满堂胥吏都觉得今天县尊讨不了好了。不能不承认,县尊是一个正直的人,为了一个平民小商人,对平安伯不依不饶至今,实在难能可贵,可正直不能当饭吃。 大明勋爵都有金书铁券,作为酬功恩荣的特权象征。其实金书铁券并不是万能的护身符,太祖皇帝洪武年间。拿着金书铁券却被搞死的不要太多,但是想直接破去金书铁券,也只有天子办得到,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 安小伯爷的恶行当然够不上死罪。所以是“常型”范畴,但安家的金书铁券上又有“常刑免责”的特权,所以论理只能当堂释放。 方应物不动声色。等安小伯爷笑完后,朗声背诵道:“凡公侯之家强占官民山场、湖泊、茶园、芦荡及金银铜场、铁冶、店铺者。初犯、再犯免罪附过,三犯准免死一次。” 见方应物好端端的背诵起条文。安小伯爷疑惑不解,问道:“你说的是什么?” 方应物淡然一笑,“此乃朝廷颁布的铁榜也!其中意思就是拥有金书铁券的勋臣之家,初犯免罪记过,再犯仍免罪记过,三犯便要抵消掉你的金书铁券,不能再宽宥免过,要一并治罪!” 从小不爱读书学习的安小伯爷大惊失色,朝廷还有这种规定?两边的胥吏也有点涨了见闻,因为县衙这小庙从来没审过权贵,所以没人关心与权贵有关的律法条文,却不料还有这种暗扣。 安小伯爷不知方应物所言真假,但想来方应物也不敢在这时候胡编朝廷的律令,忍不住高呼道:“我家金书铁券乃是太宗皇帝所颁!朝廷律令如何能随意抵消!” 方应物拍下惊堂木,暴喝一声:“这铁榜乃是太祖高皇帝颁布,特为钳制功臣犯法而作,蓝玉、汤和、郭英之辈皆记过伏法! 太祖高皇帝比太宗皇帝如何?你家伯爵比当年的罪臣蓝玉、汤和、郭英之辈又如何?” 安小伯爷强辩道:“纵然如此,也得三犯” “大胆狂徒,还敢无理狡辩!公堂之上本官没有准你开口!”方应物厉声呵斥道:“不过既然你不肯死心,那本官就教你知道个好歹! 你强夺坐商店产,此非一犯乎?你当街殴打县衙官吏,此非二犯乎?你纵兵行凶,毁掉县衙,此非三犯乎?人证俱在,你也想天子承认过,还想反悔狡辩?” 永平伯站在公堂上,这一刻忽然感到寒风渗体,第一次感到害怕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这种结果;更没想到,自己向天子坦诚过错,却变成方应物手里的罪供! 安小伯爷总算增加了点阅历,体会到对天子该如何答话,对方应物这种审案官又该如何答话。但很可惜,这时候才涨的人生经验已经来不及了。 他还是不明白,自己这种身份的人犯了错,一般就是直接奏请圣裁,让天子根据个人喜好决定,为何今日却让自己到县衙受审?正是因为误入白虎堂,所以才酿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方应物似笑非笑的说“你很想知道?叫你当个明白鬼也无妨。前日在都察院,你走了后,我便对戴总宪说,店产主人陈别雪已经将店产献与报国寺! 所以陈家店产要拆掉建新报国寺,同时原报国寺也要拆除建市场,等于是陈家店产与报国寺换了一下地方! 这新报国寺地方位于皇城北门外不远的钟鼓楼附近,东朝太后往来方便,比城南偏远地方便利多了,想必太后也是极欢喜的。 只是你这小人却在中间屡屡作梗,甚至霸占新报国寺地方不放,真是自寻死路!” 小伯爷虽然年轻,但缺乏管教纵情酒色,身体不是很好。听方应物说完前因后果,登时眼前一黑,喉咙一甜,几乎吐出一口血。 他不知道方应物具体怎么对天子奏报的,但以一个会元的文才,妙笔生花无中生有肯定是手到擒来的。 他又记起父亲生前说过,读书人多有心机,实在是防不胜防!便愤而高呼道:“吾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余波袅袅(上) 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安小伯爷醒悟后的怒吼归怒吼,但还处在看热闹的程度,虽然是他自己的热闹。 但是两旁的胥吏就是久在公堂的老公门,见惯了大老爷审案子,今天从头旁观到尾,看着方知县唱独角戏,端的是叫他们暗暗心惊。 这案子的要害之处有两个,一是县尊隐忍多时,故意勾着安小伯爷一而再,再而三的闹事,不知不觉之间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成了致命的问题。 二是县尊使出的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之计,直接把陈家店产和报国寺换了个位置,永平伯原本霸占店产的行为变成了强占报国寺地方。其实这个转接比较生硬,有往永平伯头上泼污水的嫌疑,但关键在于皇家认不认帐? 以当朝太后那死命为自家人捞好处的性格,在繁华地带有人主动为兄弟寻觅庙产,那自然求之不得、欣然纳之。更何况太后居住在皇宫东北端,从北门出入到钟鼓楼一带很便利,把报国寺搬迁到这里自然是极其让太后中意的。 今上作为孝子,在这上头自然没有必要忤逆母亲,再说今上也不是什么严于律己的人,所以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账了。然后,这永平伯便屈尊到县衙来听审了。 从头到尾连起来看,众胥吏不得不赞一声运筹精细,心里隐隐对年轻县尊产生了敬畏感。 方应物侧头对旁边刑房书吏问道:“强占店产、传唤不到、殴打命官、毁损县衙,数罪并罚,按大明律例该当何罪?” 书吏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语。这些罪名加起来是很重的,充军流放都是小意思。但犯人可是一位伯爵勋臣,他一个小吏如何敢说出口? 方应物骂了一声:“不学无术的蠢材”! 又回过头来判道:“念在是功臣之后。从轻处置,重责三十,枷号示众一日!”在古代做官就是这点好,判罚起来自由度太大了。 这他娘的也叫从轻处置?安小伯爷忽然悟到什么,天子虽然下诏说叫他到县衙受审,其实就是给他和方应物一个私下里解决纠纷的机会,但方应物却是扯起虎皮做大旗、狐假虎威的对自己下狠手! 永平伯转念又一想,即便方应物满怀恶意的把自己修理了,天子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他一个二流伯爵丢人现眼又不是皇家丢人现眼,天子自然没什么感觉,只要事情早点结束就好。 永平伯念及此,咬牙切齿道:“方大人须知,士可杀不可辱!” 方知县嗤笑一声,嘲弄道:“你这胡作非为的纨绔也配称是士么?今日不是你撕毁传票的时候了?不是你殴打本县官吏的时候了?不是你纵兵行凶毁掉县衙前庭的时候了?” 安小伯爷一时间哑口无言,方知县再次下令道:“左右何在?难道叫本官亲自动手么?” 小伯爷怒喝道:“谁敢?!” 在大堂上当班的衙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老爷的命令应该是听的,但是叫他们去打一个小伯爷的板子。那就实在有点不敢动。 关键时刻,还是只能靠亲信,方应石大喝一声,从角落里跳了出来。一巴掌把瘦弱的小伯爷拍倒在地上,就像上次对待永平伯府管家一样。 又有人主动送了水火棍到方应石手里,抬头一看。果然还是张贵张班头。方应石抬起水火棍,呀了一声就要打下去。却又发现张班头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忍不住疑问道:“为何不一起动手?” 张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手道:“您请,您请!”方应石撇撇嘴,重新抬起水火棍,一下又一下的打了下去。 却说在大堂外尚有不少还在等待的百姓,虽然听不真切大堂里发生了什么时候,但却都看到先前那气势汹汹的贵人进了大堂没多久,便被按在地上打板子,一干百姓无不震惊的以为眼睛看错。无论是来告状的,还是来喊冤的,无不目瞪口呆。 那贵人身上的朝服还没有脱下,从式样来看,肯定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听刚才吆喝应该是永平伯。 一位伯爵就这样被新知县按在小破县衙公堂上当众行刑?这个场景,让众位目击者感到人生观都被颠覆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象到过这样的场景。 然后不知挨了多少下,贵人惨叫几声后昏了过去,堂下观众不由得冒出个诡异念头,“原来大人物挨板子时,也和吾辈小民也没甚区别。一样会叫,一样会装得昏死过去,装的一样很像” 再然后,便见有个高壮汉子提起昏倒在大堂上的贵人,拖着他一直朝外面走过来。堂外人群刚才看热闹,已经渐渐聚集在门口外一片地方,见状又分开一条路,让这高壮汉子拖着小伯爷继续向外走。 只听得高壮汉子边走边对旁边衙役道:“县尊有令,将人犯枷号示众!速速去拿枷锁!” 人群里又是轰然炸响,也顾不上公堂威严,忍不住的议论纷纷起来。一时间,连官司也顾不上打了,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高壮汉子朝县衙大门走去。官司以后可以再打,但见识要错过一次,那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大门外还有几个永平伯随从等候,突然见到自家主人被拖着出来,无不惊愕。待要有所动作,却见那高壮大汉捏着小伯爷吼道:“宛平县奉诏提审永平伯,现已经伏法,谁敢劫走囚犯?想造反么?”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永平伯还真被拷上了枷锁,按在县衙大门八字墙的墙根下,像是犯了事的平民百姓一般任由围观。 顿时附近这一片百姓彻底轰动了,其实不相信传言的人相当多,但扶老携幼的来看过景后,惊叹之余不能不服。受制于技术条件,半日内也就这种效果了,要是放在七百年后的网络时代,只怕一个小时就能传遍全国。 与此同时,“永平伯仗势欺人强夺店产,方知县铁面无私为民做主”的故事迅速发酵并成型,百姓对这种清官段子的喜闻乐见程度,犹在才子佳人卿卿我我、英雄好汉劫富济贫之上。(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二章 余波袅袅(下) 方知县只把小伯爷枷号了一个白天,并没等大把大把说情来临,然后便主动放人了。反正效果已经达到,与其到那时扛着说情压力放人,还不如主动早点放了,更能彰显自己的威权。 与平民百姓动辄被枷号两三天比起来,时间可以说是很短,但仍然引起了巨大反响,在京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持续震荡、不绝于耳。 其中本案的被告苦主陈别雪得知消息后也很愕然,虽然最后他的店产被换成了南城外报国寺地方,但这官司该算是打赢了罢? 陈别雪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知县挺好名的,他作为普通商人难得能与父母官拉上关系,这个结交机会不能错过。于是陈别雪便很知趣的制作了牌匾,敲敲打打的送到县衙,亦惹得附近百姓驻足观看。 只是方知县并没有接受,他让身边的娄师爷出面传话道:“为民伸冤乃是父母官的分内事,实在算不得什么,尔等只管安居乐业去,无须节外生枝。” 方知县不收,陈别雪心里也是无所谓的,只要自己心意尽到并让知县大老爷知道了就行。只是还听说城南要有新动作,旧报国寺地方另有大用,看来还得另择时机走动一番。 却说娄天化打走苦主陈别雪后,仍然不改忧心忡忡的模样,寻了个空对方应物絮絮叨叨的说:“虽说这次彻底压到了永平伯,但东主也是曲曲折折的险中求胜,不可习以为常也。 何况还不知道有没有后患。平白为了一个坐商去得罪伯爵,怎么看还是不值当。实在划不来。” 方应物心情不错,大笑几声嘲弄道:“出世做官和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若怕得罪人。不如辞官归去隐居田园,那样大概才会不容易得罪人。 此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若依照你所言,那最终也就是平平庸庸的寻常官儿,无功也无过的安安稳稳混到死。你要记清楚,本官是要做青史留名的人物,不是当默默无闻的庸官!” 见着娄天化跟不上自己思路,担心他要拖后腿,故而方应物有意点拨。便问道:“本官问过你,历代正直大臣多有,为何独独包龙图名声最大,得了青天美名并成为一个模范象征?” 对此娄天化还是答不上来,这些天他没少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不得要领,或者说不明白东主到底想问什么。 方应物又问道:“其实理由很简单,故事里的包青天做得是什么官?”这个问题娄天化倒是能答上来,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自然是坐在开封府大堂的。” 方应物鼓掌回应道:“这就是了,原因便在这里面!开封府乃前朝帝都,四方宾客云集,人口稠密前所未有。街头巷尾、酒楼店肆议论极多,消息传递频繁快捷若非条件如此得天独厚,包龙图如何能成名?” 好像有点道理娄天化转念一想。开封府是帝都,宛平县也是帝都。难道东主想生搬硬套包青天故事?连忙又开口劝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本官再问你,包龙图为官多年。立朝刚正无私,触犯权贵不少,为何一直安稳无恙?而且历朝历代其他正人君子多有倒霉的?” 娄天化看出来了,东主今天是铁了心要教训他,便答道:“在下愚昧,实在不明其中真意,还请东主教导。” “经我研磨,大概有几个原因。其一,宋代以文人治国,包龙图本身就是名望很重的清流,甚至是标志性人物,绝非孤家寡人,朝中多有赏识者,一旦有事便能伸手相帮。其二,包青天名扬天下万民拥戴,大概稍有动静,民间百姓便可聚集起来响应声援,开封府人口百万、闲人众多,不能不令人顾忌。 如此动辄朝野呼应,别人要拾掇包青天谈何容易,盘算其间利益得失,便知道还不如不做。尤其是在包青天成名之后,他威名赫赫,自然奸邪畏惧避让,更不会生事,越衬得他刚直。” 娄天化听完这些解读,心里忽然比较了一番宋代是文人治国,当今的大明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包青天是清流重臣,眼前这位方知县出身也不差,一样是潜力无限的清流新秀,上面亦有臂力; 那包青天受万民拥戴,眼前这位方知县也在很努力的去营造这个气氛,目前算是小有成就去都察院的时候,不就有几百个民众追随相送么。 这么看来,东主要做稍小一号的青天,各方面基础条件其实都已具备,唯一所欠缺的大概就是时间了。真要成了大气候,让别人顾忌威名敬畏三分,那这个京城附郭知县做起来就轻松多了。 当然,仅有志向不够,还需要有智慧,不过东主哪里又像是没有智慧的人?想到此处,娄天化彻底心悦诚服了,这份格局确实不是自己所能想到的。不过也好,东主要做成了青天,那他娄天化大概有机会混个“公孙策”当当 闲话不提,当初刚上任时,与永平伯案子一起接下的状词还涉及到其他一些显贵或者太监,方知县又拣了几家,一一了传票过去。这次衙役们便没有畏缩之感了,领了传票便登门去传唤。 效果大抵不错,虽然这几家没有肯放下脸面到衙门来听审的,但也都采取了种种法子积极应对,大错写了文书解释,小错便主动改正没有像永平伯那般明知故犯、跋扈无礼的。 这年头缺智商的毕竟是少数,有永平伯这个灰头土脸的先例在,别人不能不警醒三分。那方知县真要是个铁面无私的较真人物,手段毒辣又加上最近风头强盛,自家撞上去未必就比永平伯下场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几件事情传扬出去,自然又让百姓叫好,皆言建都六十年来,从未见过如方应物这般雷厉风行的知县。如果不是方知县上任时间太短、酝酿不够,只怕青天之类的帽子已经戴上了。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三章 家事(上) 把永平伯案子处理完毕,方应物的知县生活就渐渐走上了正轨。娄天化坐镇承发房,协助处理县衙事务;王英因为粗通文墨,便负责保管知县大印及掌管用印;方应石则在外为保镖护卫,在内为把门的门官。三人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 至于其他人里,张贵张班头虽然也有掉链子时候,但可圈可点之处亦不少。方知县直接造出一个“总班头”名号,让张贵去坐了这个位置,并掌管所有衙役,算是论功行赏。 本来方应物是想命名为“总捕头”的,小说里都这么叫,但张贵坚决要改成总班头,他说这个叫法更高大上。 至于其他人......方应物将娄天化叫来,“户部来文,要本县出动差役三十人,押运京银去边镇。” 娄天化莫名其妙,这件事务没什么特殊的,照旧例办理就是,为何要将他叫过来特意交代?然后又听到方知县吩咐道:“我看就让钱县丞带队去罢!然后从县衙里找一批不省事的派此差遣,若人数不足再从户口中征发。” 如此娄天化恍然大悟,押运物资赶赴边境是苦差事,这明显就是要敲打前一段时间很不安分的钱县丞了。 娄师爷对此毫无异议,前段时间东主位置不稳固时,钱县丞做了什么,衙门上下都看在眼里,若东主不有点表示,岂不显得过于软弱?于是他便遵照命令下去执行了。 却说没过多久,钱县丞怒气冲冲的来到二堂,要见方知县,不过被方应石挡着不准进。不过钱县丞很不体面的怒吼几声,惹来别人远远看热闹后,便被放进去了。 钱县丞忍着火对方知县质问道:“本县从未有过县丞亲自押送前往的旧例,不知县尊此举是何用意?” 方应物和颜悦色的答道:“啊,这件工作关系到边境军心,非常重要,为了表示县衙的重视。只好辛苦钱县丞一趟了。” 钱县丞显然是不领这个“情”,又道:“押运银两物资去边镇,只需一二公人即可,何须在下前往?” 方知县很语重心长,“正因为此事重要,必须要派可信可靠之人。放眼县衙,唯有钱大人品格最叫本官信任,所以本官才将这等重任托付啊,还望钱大人不要辜负本官的期待。” 看着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与自己打官腔说套话,钱县丞简直要抓狂。气冲冲的说:“在下好歹也是七品朝廷命官。怎能做这贩夫走卒之事!” 方应物拍案。高声训斥道:“这叫什么话?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做得就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的事,怎么能见到差事就怕苦怕累、推三阻四?圣贤书是这样教你的么?若不愿做事,大可上疏辞官。回归田园有的是逍遥自在!” 钱县丞几欲吐血,无奈而出。方知县冷笑几声,说了几句上辈子看官场小说学来的话,还挺好用。也难怪领导们都爱这么说话,官腔的存在也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及到次日,全体胥吏排衙参拜知县时。刚刚荣升总班头的张贵要积极表现他作为知县心腹的风采,便排众而出,禀道:“大老爷已经上任多时,家眷什物等仍未跟随搬到。小的近日无事,自愿效力帮办!” 方知县沉吟片刻,拒绝道:“本官住在县衙,一切皆仰仗于公库,此皆民脂民膏也。若将家眷迁来,又要多些用度、耗费公帑!何况本家所在不远,来去便利,便不必多事了。” 此后方应物又道:“后衙只有本官居住,用不到许多差役服侍,可点计人数,多余之人尽都遣散了!” 张贵虽然为了不能帮着办私事而遗憾,但仍很应景的送上马屁:“大老爷真乃大公无私也!” 等方应物回转二堂,却见有家人在等待着,见方应物便禀告道:“家中大老爷命小的来传话,道是夫人要生了。” 方应物闻喝彩言:“这倒是喜事!”当下也不办公了,带着方应石微服出行,从后门出了县衙,然后回到家中。 进了家门,便见里里外外喜气洋洋,人人面有喜色的张灯结彩,门子对方应物叫道:“小老爷!夫人刚刚生了一个小公子!” 方应物看到父亲坐在堂上,施施然上前祝贺道:“恭喜父亲老来得子,啊不,多子多福!” 方清之习惯性的训斥道:“你现在是一县之父母、百里之表率,浑然也没个正形,如何能教化百姓?” 方应物低头道:“是,父亲教训的是。” 方清之难得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大喜的日子里说这些不大好听,便缓了缓口气道:“这是方家的喜事,也是你的喜事。日后务必要兄友弟恭,上下和睦,你这当兄长的要多多爱护相让。” 方应物虽然没得到允许,但很主动的自行找个把椅子坐下,懒洋洋的说:“父亲你担心的是什么,儿子我明白的很。不过父亲大人尽管放心,别人家或许闹出兄弟不和的笑话,但在我方家是断断不会出现的!” 方清之很欣慰的点点头,“你有这个话就好,但愿你能记住今日之言。” 方应物忽然笑嘻嘻的说:“嗯,别人家兄弟纷争,八成都是为了争夺家产基业。可是在咱方家,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父亲大人你能留下什么家产?你箱笼里能有几个铜板?老家几亩山村土地又有什么可争得? 即便将来父亲大人前途似锦,能恩荫子孙,无非也就是个国子监名额,谁爱要就要,儿子我堂堂一个会元很稀罕这个么? 所以父亲大人放心好了,儿子我才不会做出死乞白赖的笑话事!那自然家庭和睦,岁岁平安!” 方清之对着儿子瞪了又瞪,这话怎么就听着这么别扭呢?当父亲的奋斗结果,完全被儿子看不上,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前几日见到了同年杨廷和的父亲杨春,想必他也是这种心情罢,真是同病相怜! 方应物站起来告辞道:“今天内院肯定忙乱,我便不去探视弟弟了,明日等诸事理顺再见也不迟。父亲大人也要保重,不要喜极伤身。”(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四章 家事(下) 告辞了父亲,方应物当然是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在县衙这段时间,过得简直就像是和尚一样素,佛也要有火,何况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进了西院大门,方应物见院中无人,掀起门帘登堂入室,却看到王兰王瑜两房小妾都坐在堂屋中,面面相对神态萧索,很是郁郁寡欢。 方应物打趣道:“这是怎么的?为夫不过才离家上任几日,你们就相思成这样子了?” 瑜姐儿白了方应物一眼,不过没有说话,依旧手托下巴愁眉苦脸,兰姐儿也是不停的长吁短叹。 方应物念头一转,便猜到了几分,指着外面说:“莫不是看到那边生了一个,你们眼热了?” 两女异口同声道:“老爷你知道就好!偏生每次到了紧要时候动辄拔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别人不明内情,只怕还以为是我们不下蛋!” 方应物拍拍胸脯道:“为夫这不是爱惜你们么?两位娘子勿恼,命里有时终会有!不要担心,为夫我自会加倍努力,争取早日开花结果、子孙满堂。对了,我看现在就是个良辰吉时” 方应物边说边摩拳擦掌,裤带才解开一半,忽然听到院首有人高声喊道:“小老爷!大老爷叫你再过去,说是有客人来访,定要你去会客!” 靠!方应物心里骂了一声,重新将裤带绑上,狠狠的在两女身上各自掏摸一把过了干瘾。然后悻悻的出了院子,到东院正堂去见客。 这次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应物的大舅哥,也就是刘棉花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枫字。刘家作为方家的亲家,刘公子得到了消息。自然应该登门道喜,再说此时刘府没有别人了,他这代表不来不行。 方应物进了堂屋,却见父亲有点小局促,正不明所以时,却见父亲对自己吩咐道:“你这刘世兄来访,仔细招待些!”随后又见父亲对刘大舅哥点点头,然后“溜”了出去。 方清之不走不行,实在太尴尬了。这位刘枫刘公子的岁数居然与他方清之一样。但辈分资历却比自己矮了一辈 面对刘棉花,方清之可以潇洒自如,以官场礼节相见,还算自在。但面对刘棉花这个没什么功名的儿子,方清之就纠结了,实在是无礼可依。尊也不好,卑也不好,相处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能把儿子叫出来应付。 方应物则毫无压力。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整天端着大人架子与三四五六十岁的人打交道,早就习惯了,抱拳见礼道:“大兄到访。寒舍蓬荜生辉。” 刘枫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我今日到此除了贺喜之外,还是为寻你而来。当初父亲离京之前。说是叫我到你那县衙里历练,我看可以成行了。” 方应物笑道:“大兄有意。我自然扫榻相迎,不过老泰山临走前有所交待。大兄这七七四十九日尚未守满?” 刘枫叹口气道:“在府中枯燥无趣,不如早日出来历练。” 大舅哥着急,方应物知道自己拦不住,只是不明白为何如此猴急猴急的。按道理说,宰辅人家的公子哥应该压根瞧不上区区县衙,千般不愿万般不肯,甚至阳奉阴违死活不去。 沉吟片刻后,方应物只能点头道:“既然如此,早来助我一臂之力也好。” 两人之间名为大舅哥与妹夫,但没见过几次,也并不熟悉,寒暄几句就没甚话可说。刘大舅哥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愚兄久在乡中,虽然到京师住过几次,但未曾见识过花国风物,听说方贤弟风流倜傥,可否引我一游?” 方应物愕然,没话找话也别谈这些啊,大家还没这么熟,话题直奔下三路也太难为情了,再说你可是大舅哥,与妹夫谈这些真的好么?难道是被老泰山管教拘束的太久,现在得到解放,终于压抑不住本性了? 亦或是故意考验自己?想至此处,方应物便正色严词道:“大兄这是哪里话?小弟我洁身自好,莫要相信谣言!” 这时候,又从外面闪出一人,高声道:“恭喜恭喜!”方应物看去,原来是项成贤进来了。 这项大公子正式官职尚未定下,所以一直寄居在方应物这里没搬走。今日他从衙门观政回来,听说了喜事,便过来道贺了。 恭喜完后,项成贤左顾右看,见方清之不在屋内,只有另外一个人坐在旁边,抱拳为礼道:“阁下面生的很,不知是何方高士?” 方应物心有顾虑,一时没想好如何在大舅哥和项成贤之间介绍,这完全是两个圈子的人,混在一起未必是好事。便含糊说:“这不是外人。” 项成贤闻言放了心,嘿嘿一笑道:“坊司胡同虽好虽妙,但地方却在东城,吾辈来去不甚便利,不过听说近日教坊司在西城新开了分司,占据了两条胡同,推出了许多新鲜人。这可是你的地面,你作为东道主,不请为兄去参观么?想必那些楼馆都要卖你的面子!” 大舅哥当面,方应物脸色很不好看,闷声道:“胡闹,吾辈读书人岂可自甘堕落、留恋烟花?” 项成贤愣了愣,嘲笑道:“啧啧,做了父母官儿就是不一样了,当初你可不是如此说道的那杭州城花魁袁凤萧,还有京城里杜香琴都还对你望眼欲穿。 如今成了知县,就开始拿腔捏调了,一张官帽儿当真能扭曲人性,叫为兄好生唏嘘,世人当引以为戒乎!” 方应物此刻恨不能把项成贤的嘴巴缝起来,回头一定要送他一张牌匾,上面写道“大嘴达人”四个大字!在自己正房妻室的哥哥面前大谈自己的风月历史,这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了几眼刘枫,却见这位大舅哥没有恼怒,反而是饶有兴趣,一脸艳羡向往的表情。 对此方应物暗暗思忖,莫非此人真是个没经历过欢场的温室公子?倒是可以看出老泰山家教不错 可老泰山把他丢在自己身边历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不怕被自己“带坏”么?(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五章 朝廷新动向 虽然大舅哥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恼怒”,但方应物也不想大谈风月了,他与项成贤比较熟,话头也容易找,很随意的问道:“项兄如今在哪个衙门观政历事?选官有结果了么?” 项成贤满不在乎的说:“在太仆寺跑腿打杂,没甚可说的。如今已经挂在吏部排号选官了,不过三甲功名只怕选不出什么好果子,我又不是杨廷和那样的少年天才。 故而我没什么太高期待,有个中上知县或者府推官便上任去也。要说在下的事情,那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朝廷最近很是有热闹,方贤弟可否知道内情么?” “我最近在县衙全力履新,不知朝廷有什么事?”方应物问道。 项成贤嗤声道:“你又装相!是装不知道罢?你的老泰山丁忧去职,内阁有了空缺,势必要补上,难道是不值得关心的大事么?” 方应物恍然,内阁人数无一定之规,但自从三杨辅政后,这二三十年来渐渐稳定为三个,有时候四个。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只有两人,刘棉花丁忧去职,内阁肯定至少要补充一个人。 这阁老号称宰辅,地位权势尊贵无比,出现了空缺确实是一件大事。但方应物想了想,没有什么头绪,于是便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答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朝廷阁老人选,你我又有何干?” 项大公子很好奇的问道:“你不是向来消息灵通、深知内幕么?今天怎的如此迟钝?” 方应物没好气的说:“那是因为有我那老泰山在,从内阁大学士嘴里当然能获知很多消息。现如今老泰山已经回乡,我又能从哪里知道内幕?”当然。方应物没说出口的消息来源还有汪太监反正现在也派不上用场了。 再说在真实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刘棉花丁忧这回事。也就更谈不上有谁能在成化十七年补入内阁,方应物自然无从说起。 因而方应物对眼下这个状况差不多也算是一无所知。更别说爆内幕了。不过倒是有个参考,按照真实历史轨迹,过几年次辅刘珝会被排挤并罢官,然后有尹直、彭时入阁,听说此二人都是万安的党羽。 项成贤又想起什么说:“还有一件大事,兵部尚书陈大人上疏请辞致仕了!听说天子不会强留,只怕兵部尚书的位置也要空缺出来。朝廷居然同时空缺一名阁老和一位尚书,这可是不多见。” 兵部尚书陈钺乃是著名的汪芷党羽,他现在要致仕退休。是很好理解的。如今汪芷眼看似乎已经失去帝心,处在风雨飘摇的倒台前夜,所以这陈尚书急流勇退,抢先辞官回乡,总比日后被当成汪芷党羽被收拾好。 一位正二品尚书只要回了老家,也就没人会追究什么了,也算是政治斗争的潜规则。听到此事,联想起汪太监,方应物只能深深叹口气。这历史轨迹有变的有没变的,惯性依旧强大。 方应物又对项成贤劝道:“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你就老老实实选官混日子罢!不该关心的就别乱关心了,也不是你该关心的!” 项成贤苦恼的说:“方贤弟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满朝公卿中,为兄缺乏过硬门路,这官位还没有靠谱的着落。为兄不想再颠沛流离,心里愿留在京中。如果能猜到新阁老人选。可以看看能否搭上关系,如果还是没有门路那就听天由命算了。” 某大舅哥一直看着方应物与项成贤说话。忽然插嘴说:“说起此事,鄙人倒是知晓一些。” 项成贤猛然侧头,连方应物也转过头来盯着刘公子。“今日有幸相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项成贤再次问候道。 方应物只得透了底介绍道:“此乃我那未婚妻的长兄,刘府大公子也。”项成贤立刻抬手道:“久仰久仰!今夜得空否?教坊分司我请了,你我不醉不归。” 刘大舅哥有点受不了项成贤的热情,开口道:“家父离去之前,曾经议论过去后之事。他有言道,朝中有一人,乃是名臣近亲,会试第一,为人深诡多算计,善伺机攻人之短实乃小人也。” 项成贤听到这些话,忍不住斜视方应物,这几段评论连起来看,怎么看怎么像方应物,不知道刘大学士说这些作甚。 方应物懒得搭理项成贤,若有所悟道:“老泰山说的可是彭华彭学士?” 这彭华乃是前首辅彭时(商辂前面那个)的族弟,景泰五年的会试第一,现在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是投靠万安的死党之一。有背景有资历,完全具备入阁资格。 方应物对彭华有印象,是因为在原时空的历史中,几年后次辅刘珝倒台,彭华靠着万安援引补入内阁,在史书上属于被鄙弃的那种。难道在本时空,彭华入阁要提前了? 刘枫点头道:“正是此人。家父说,若他离去后,入阁之人定然是彭华,万首辅必然也极力推举。” 项成贤疑问道:“徐溥老大人身为礼部侍郎兼掌院学士,声望隆重,更具备资格,怎么能让彭华抢到前面去?” 对刘棉花的判断,方应物是比较相信的,阻止了项成贤的追问,“我看以徐大人的秉性,眼下此时是不会出面入阁的。或许是不想,或许是不愿得罪万首辅。” 项成贤忽然就泄了气,要是彭华入阁,那还能有什么新门路?自己依旧只能在吏部撞大运了。 不过项大公子想起什么,忽的眼前一亮,对方应物道:“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说过你那里的县丞忒不是个东西,不如你想法子把他做掉,然后让为兄我来补上如何?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方应物啼笑皆非,“你说的叫什么话?我哪有想做掉谁就能做掉谁的本事?” 项成贤的眼神继续满怀期待,方应物又轻哼道:“我脑子生了毛病,才会叫你这管不住的大嘴巴到身边来当同僚!”(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六章 这是什么状况? 天色傍晚时,方应物目送项成贤与刘大舅哥离开,他最终还是没有一同出去鬼混。至于项大公子和刘大舅哥接下来要去干什么,方应物也懒得管了,他自己家里还有两个小别胜新婚的没有喂饱,哪有多余的闲心可操。 从今天的观感来看,方应物忽然觉得这位大舅哥有点“弱”。当然如果放在平常人家,刘大舅哥还算过得去,不好不差的普通人;但作为宰相公子,他未免就有点不够看了,跟他父亲刘棉花那种顶尖人物相比较,差的更多。 虎父犬子终究常见,念及此方应物叹口气,难怪在所看到过的史料中,堂堂首辅刘棉花的后人寂寂无闻,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老泰山压着儿子不让出来做官,大概也是觉得水平不够“出师”罢。也难怪当初刘吉身为堂堂的大学士,对自己如此不可思议的热切,只怕为的就是“后续有人”四个字。 感慨一番古今,方应物回了自家西院小天地。却见两房小妾已经置备好了一桌酒菜。美人美食,只等着自己回屋享用。 小酌几杯,王兰与王瑜对视一眼,便由瑜姐儿开口道:“老爷你上任多时,什么时候将我们姐妹接过去?” “这个好说”方应物话说一半,忽然卡了壳。自己今天早晨时角色扮演过于投入,激情满满的顺口装了一次廉洁自律、不占公家一文钱便宜的清官,若转眼间就将小妾接过去,那未免也太打脸了。 “不急不急。过一阵子再说那破县衙年久失修,真不如家里住着舒坦。”方应物边想边拖延道。 两女瞬间珠泪点点。轻声问道:“莫非老爷喜新厌旧,厌烦我们姐妹二人了?” 看着小妾们的哀怨模样。方应物有点头大,心里连连感慨这清官真是不好当也不知道那些江湖传闻中的“豆腐知县”、“青菜御史”之类同行是怎么当下去的。 哄来哄去,方应物便觉得用嘴巴实在太麻烦了,常言道君子动手不动口,还是动手比较直接。 所以他揽了两女就要往床上滚,正要兴致勃勃时,忽听到婢女敲着窗户叫道:“老爷!前面门子来传话,说是有人送请帖。” 方应物只想破口大骂,天都要黑了。谁这么不讲究的来送什么请帖?让婢女把请帖送了进来,展开看去,却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落笔,邀他今晚一晤。 这屠滽也是浙江同乡,与方家常有往来。前文介绍过,自从商辂、姚夔、陆瑜、邹干等阁部大臣离开后,朝廷中的浙籍官员有点没落,阁臣、九卿中竟然无一个浙江人,而这屠滽屠大人已经是浙江官员中最出头的人之一了。也是科道里最高级别的浙省官员。 所以对方应物而言,屠滽的面子不能不卖,而且方应物还隐约记得,这屠滽未来似乎也是都御使、尚书级别的高官。同时代的本省人里似乎只比谢迁小。 一万个无可奈何,方应物只得整顿衣冠,离开温柔乡。喊了方应石挑起灯笼,重新出门。大门外有人在候着。见了方应物出来,便引着方应物沿街而去。 在路上。方应物被暮春晚风吹了几下,头脑清醒过来,顿时疑云泛起。 屠滽按照江湖地位和资历,应该与自家父亲互相往来才是,怎么会直接找上自己这年轻后辈?而且为何又是傍晚了才来叫人?若非这个带路人是见过的,方应物真要怀疑有别人骗他。 向西北走了不到半时辰时间,天色渐渐黑了,但却见前方满街张灯结彩,光亮如白昼,隐隐约约有管弦丝竹之音传入耳朵里。 方应物停住脚步,问那带路家奴道:“这是哪里?”那人恭敬的答道:“方大人请勿惊疑,此处乃是新开的分司胡同,就是要在此会晤。” 所谓分司,教坊司分司也,胡同里都是什么人家,不言而喻。方应物愕然无语,前番刚正义凛然的严词拒绝了项大公子的邀约,转眼间还是晃到这花街柳巷了? 还有,这屠滽屠大人怎么想的,召请后辈召到青楼楚馆里会晤?这也太没有正形了,时就是刘棉花也干不出这种没节操的事儿啊。更别说屠滽还是右佥都御使这样的风宪官,更需要格外注意品行,怎能如此不庄重? 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犹豫,那带路家奴又道:“我家老爷说了,请小方大人务必前往。” 好罢,方应物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屠滽在浙江帮里地位特殊,面子不能不卖。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观察四周,这不是好奇,而是担心遇到熟人,如果看见了就躲避一下。 绕过几栋院落,来到一处挂着两盏红灯的院首,里面又套着几个小院。另外有人领着方应物继续向内行去。过了穿堂绕过回廊,来到后面一处内院,却见临水建有一栋精致厅堂。 此时从厅堂里传出颇为激烈的琵琶声,方应物立足听了听,心里更奇怪了,他家与屠大人也算熟悉,但从未听说过屠滽喜欢琵琶。 方应物满怀疑惑的进了厅内并抬眼看去,正对着他的是一扇黑墨大理石屏风,屏风下面是榻席和案几。有位五六十岁的老者斜靠在矮塌上,身量魁伟相貌堂堂,正在全神贯注的听着琵琶乐。在老者的斜前方不远处,则有一名身穿红色纱衣的窈窕女子,坐在矮墩上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琵琶。 方应物仔细打量了几眼,便隐隐约约认出这老者是谁,心里赫然大吃一惊,嘴巴几乎合不拢。 想不认出都难,这位老者可是朝廷里的大名人,乃左都御史、威宁伯、提督京营王越也!当初在午门献俘大礼上,王越当着天下人的面被封为威宁伯,方应物印象很深刻。 这叫方应物越发的惊疑不定,不是屠滽屠佥宪要请他相见么?怎么成了王越王老大人在这里?而且他与王越几乎是素昧平生,怎的王越突然要单独见他?这是什么状况? 话说回来,这王越可是一个非常极其特别敏感的人物啊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七章 惊声尖叫 从方应物本心来说,他其实很讨厌这种被大人物召请的况。因为大人物地位高,掌握的信息更多,这种信息不对等的状况总是叫他费心应付,方应物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当然,方应物作为穿越者也有自己的优势,在某些方面他同样也有着不对称的信息,并且用来牟利。 在认出王越的一瞬间,他的大脑便急剧转动起来,回忆起上辈子研究中关于王越的一些史料。至于为什么是王越而不是屠滽出现在这里,那先不要想了,事总有轻重缓急。 话说王越王大人样貌魁伟,性豪纵,不拘小节,如果评选成化朝最像武将的文臣,那么王大人肯定是全票当选。 想当年,英宗皇帝需要任命大同巡抚,并提出要求说“样貌类韩雍”者,太文弱的不行,有人推荐了王越,英宗皇帝召见后极为欣赏,便任命王越为大同巡抚,一代奇葩(非贬义)就此诞生。 这位王越王大人,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甚至说是独一无二也不为过。在整个大明只有三位文臣因军功封爵,王越就是其中之一(王阳明也是)。 王越的特殊之处还在于,他是大明朝位总督,也就是说总督之设由王越始。当然这时候不叫总督而叫总制,朝廷曾专为王越设了三边总制这个比巡抚还高一级的官职,总领西北边镇军事。 当年方应物被配到榆林时,他的上面是杨巡抚,杨巡抚的上面就是王总制,只是王总制行辕并没有在榆林而已。 另外王越还有一个特殊之处,他因军功封为威宁伯之后,同时提督京营,按道理应该从文官序列转为武勋序列。但王越执意要保留文臣身份,所以就一直挂着左都御史的官衔,结果出现了威宁伯兼左都御史、提督京营这种空前绝后的奇葩官职。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王越与汪太监交好,被称作是汪直手下“二越”之一。想来王越能在西北战功赫赫,也是因为汪直当监军,能让王越放手去做的缘故。 方应物正胡思乱想时,琵琶声忽然停了,弹琴女子跪坐在王越旁边开始斟酒。又见王越抬了抬手道:“请坐!” 方应物抱拳行个礼,然后在下坐下,主动问道:“下官奉屠佥宪召请而来,不知屠佥宪何在?” 王越答道:“其实是老夫要请你过来,只是唯恐你不肯来,便借了屠大人的名头,让屠大人代为相邀。当年是老夫举荐了屠大人为佥都御使,这点面子他总要给。”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方应物暗想,又问道:“下官再斗胆问一句,老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来?” 王越端起酒盅,对方应物示意道:“独自饮酒索然无趣,便请了你过来,满饮!”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方应物身前亦有案几酒食,长者敬酒,他不能怠慢,连忙也跟着一饮而尽。而后才谦虚道:“老大人想找人喝酒还不简单么?小子何德何能可以相陪。” 此刻王越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长叹道:“满朝衮衮诸公,还能有谁可与老夫饮酒?” 从这话里,方应物品出一点孤独的意味。仔细想去也不难理解,王越实在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个性人物,与朝中诸公有点格格不入。他的领域本该是在边镇疆场,是大口喝酒大快吃肉,享受数万官军的敬畏和爱戴。 不过想是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方应物应声答道:“老大人说笑了!” 王越拍了拍身边女子,吩咐道:“老夫这里不用侍候,你去那边为方公子斟酒。”然后才对方应物道:“除了你老夫还能找谁?右都御使戴缙?兵部尚书陈钺?还是韦瑛之流?” 看来今晚会晤少不得要围绕汪太监这个主题......方应物又品出几分意思,王越虽然有了酒意,但可不糊涂,这东拉西扯的话里有话啊。 戴缙、陈钺、韦瑛再加上眼前这位王越本人,都是朝中公认的汪芷党羽骨干,在当前这个局势下,处境表现各不相同。 戴缙这种直接背叛了阵营,投机到另一方去了;陈钺这种主动辞官回乡,撂了挑子不玩了;韦瑛最倒霉,因为贪污银两的借口直接被东厂捉走关押审问。所以王越肯定无法找他们喝酒了。 但是王越把他方应物与那几个人并称是什么意思?他方应物可不会承认自己是汪芷的党羽! 不过方应物很感兴趣的是,他想知道王越打算怎么办。在上辈子时空里,王越在汪直倒台后受到牵连,被罢免了一切职务,送到安陆监视闲住,直到弘治朝才得以重新起复。 想至此处,方应物举起酒杯道:“老大人功盖当世,千古流芳,晚生敬仰已久,今夜同席实乃三生有幸。” 王越来者不拒,一口饮尽杯中酒,慨然道:“辛稼轩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可怜白生!老夫如今也只是待死之身而已!” 方应物假意大惊道:“老大人过矣,不可妄待死此语,朝廷怎会亏待功臣?” 王越呵呵一笑,“以你的聪明,会不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么?韦千户为何被捕?陈尚书为何辞官?戴缙为何结交东厂尚铭?而你,又为什么会上疏弹劾汪公并请废西厂?至于老夫,确实也就是待死了。” 方应物辩解道:“下官也是非得已,实在别有苦衷,在尚公与戴总宪面前为了暂时自保不得不为之。至于老大人,远远谈不上待死,目前仍有回旋余地。” 王越想了想,片刻后反问道:“你的意思老夫明白,是叫老夫疏离汪公,甚至反戈一击?如此再凭借手里的功绩,朝廷必然既往不咎,是也不是?” 不等方应物说什么,王越又拍案道:“但老夫为人最崇尚忠义二字,汪公待我有恩义,背信弃义的事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方应物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又劝道:“忠义却也有不同的忠义,听闻老大人用兵之时机变百出,眼下或许不必如此迂腐......” 话才说一半,忽然哗啦一声响动,王越背后的屏风突然倒下了,现出一个青衣小帽的消瘦身影。 方应物被打断了话头,抬眼看去,仍不住吓得惊声尖叫道:“汪太监!”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八章 令人心寒! 方应物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能发出如此尖利的叫声,正如他从来没想到过,真正的惊悚不是见到了鬼,而是见到了人。 换句话说,方应物在这一瞬间,突然体验到了与有夫之妇偷情却被对方丈夫抓现行的感觉。 一开始以为是屠滽要见他,却不料是王越在这里等着,当他以为是王越要找他谈话,却更没料到汪芷突然出现! 王越老大人忽然放声大笑,冉冉长须很欢快的抖动着,他拿起筷子敲击案几,很有节奏的唱起了自制酒歌: “我放歌,君进酒,酒到莫停手!聊宽锦绣肠,小试谈天口,一饮三百杯,再饮五六斗!胃中不平气,散作风雷吼,今尹海静之,曾在君王殿前走! 君进酒,听我歌,等闲莫负金叵罗!闲日少,忙日多,古来豪杰俱消磨!百岁光阴一掷梭,人生不饮将如何?” 方应物很仇视的瞥了一眼王越,这歌很不合时宜好不好?王越无视方应物的仇视,提着酒壶,起身晃晃悠悠的出了厅堂,消失在夜幕中。 方应物再看那边,用很俗气的词来形容,汪芷此刻简直就是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银牙紧咬,仿佛还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方应物毛骨悚然,咬牙切齿如此狠,难道汪芷要吃人么?然后却见汪芷脚踩着屏风走了出来,这才意识到“咯吱咯吱”声音是踩屏风的声音,不是汪芷咬牙的声音。 如此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很明知故问的说:“厂督你不是去了宣大监军么?什么时候回得京城?” 汪太监脸色极其愤激,厉声喝骂道:“不回京城,如何能看得到你的丑恶嘴脸?我扪心自问,那点对不起你?将心比心的恩情,难道换来的就是你一封弹劾奏疏么?难怪俗语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真是令人心寒,令人心寒!” 方应物拱拱手道:“请听我......” 汪芷此时激动无比。哪里有心思听方应物狡辩?事实俱在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说自己有苦衷,说自己实在无奈! 可是你若为了自保,落井下石也就罢了,世间反复无常之人屡见不鲜,读书人换脸如翻书也不差你一个。但你却还大言不惭的鼓动别人,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敢相信,真真是无耻之尤!” 方应物耐着性子听汪芷骂完,再次开口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翻脸无情、忘恩负义的人么?还需要你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监视么?” 汪芷冷笑几声讽刺道:“这需要我确认么?你的言行难道不能表明你不是这种人?” 方应物摇摇头。转身道:“那就没甚可说的了。告辞!”汪芷上前几步抓住方应物的衣领继续骂道:“混账!回来把话说清楚!” “呵呵呵呵。”方应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汪芷今夜非常暴躁。看什么都极其不顺眼,又指着方应物喝道:“住嘴!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笑!” 方应物回过头来后注视几眼,却见汪芷紧抿着嘴,表情十分僵硬。好像强忍着什么似的。再细看,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讶道:“你的竟然哭了?” 汪芷闻言仿佛像是打开了闸的洪水,泪珠源源不断的涌出,沿着脸庞一直摔到地面上。 但并没有伴随着抽泣或者哽咽的声音,汪芷的神情也很木然而无动于衷,仿佛眼泪是与她完全无关的东西,只是借了眼眶作为管道流出来而已。 这就是哀莫过于心死?方应物很不严肃的冒出这个念头。她这样没有来历跟脚,似乎也没有未来。短短时间里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此时此刻一定非常孤独罢? 方应物轻轻拍了拍汪芷的肩膀,叹口气劝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不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么?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也未尝不可。” 汪芷扭动了几下身躯,甩开了方应物的手,不过倒是没有开骂了。 方应物边想边说:“按照正常过程,我可以断定,你完蛋几乎是必然的了,没人救得了你,所以只能从另一个角度着手了。 我刚才确实是要劝王越老大人变一变的,比如高调结交东厂提督尚铭,然后也学我上奏疏弹劾你。” 汪芷忍不住闷声问道:“这是为何?” “你是西厂,尚铭是东厂,是陛下厂卫里的左膀右臂,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你想过这次为什么你危险了?归根结底是让陛下不太放心的缘故! 那么换一个角度看,现在右都御使戴缙投靠了尚铭,提督京营王越老大人也向尚铭示好,锦衣卫万通与尚铭勾结......听说陛下最宠信的方士李孜省也与尚铭交好——我接下来就打算弹劾尚铭内外勾结,把这个消息捅出去。 这样的尚铭,与之前的你有什么不同?与此同时你四面楚歌人人喊打,成了孤臣孽子,陛下起码会减去一部分疑心吧?此消彼长,转机或许就在其中。” 汪芷不知为什么,看着冥思苦想为她筹谋的方应物,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之后疑问道:“这能成么?” 方应物如实答道:“如果成功,你就能渡过这一关,若不成功,那你继续完蛋,没什么变化。所以无论如何,我觉得有必要试试看,不试连成功的可能都不会有!” 汪芷忽然想到什么,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可以痛痛快快的上疏骂我,还能劝说痛痛快快的上疏骂我,而我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你们诋毁辱骂? 若事情成了,我还要领你的情,如果事情不成,我真完蛋了,那你们都是上书弹劾过我的人,自然都不会被牵连到,还能立起声望,堪称是左右逢源。是也不是?” 方应物大怒道:“你什么胡话?这是我呕心沥血为你想出的破解困境之道,你却如此妄加揣测,真是令人心寒!令人心寒” “呵呵呵呵。”汪芷今天第一次笑了。方应物不满道:“别笑了,我最讨厌这样笑!”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章 树上鸟儿成双对...... 不过看着汪芷破涕为笑的表现,方应物也就放了心。女人毕竟是女人,要是一时想不开去跳了金水河,那就不可挽回了,他会内疚一辈子的。 放松了下来,方应物又坐回席位,擦了擦额头。真是奇怪,刚才他竟然紧张的出汗。汪芷也毫不客气的挨着方应物坐下,纠缠着说:“真看不出来你到底是不是骗人,不过即便你是骗我,也请你要骗的像一点。” 方应物挥了挥手,装作不耐烦的说:“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汪芷对方应物的态度不以为意,追问道:“你的这个主意,好听点叫做破釜沉舟,其实就是死里逃生,到底靠谱不靠谱?” 方应物解释道:“虽然说天威莫测,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到目前为止,你是有功劳有苦劳的人,自身有没有直接得罪或者触怒过天子,最多就是在宫外做事跋扈了点,以天子的护短秉性,大概不至于无缘无故对你产生厌恶观感。 所以天子对你并不反感,只是产生了若干怀疑,而这种怀疑又被别人利用了兴风作浪而已。归根结底,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规律作祟。 同时天子想要用罢免西厂为筹码,缓和与朝臣关系的契机,免得君臣之间闹得不可开交。这些因素加起来,就造成了你目前的艰难情势。 总而言之,情势两字里,情是没有问题,关键就在于势了,扭转了势也就挽回了局面。” 方应物说的口沫横飞。直觉口渴,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头却见汪芷瞪着大眼瞅着自己。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懒洋洋的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 汪芷抱怨道:“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和猜测,没一句听起来实在的,好似云山雾罩的算命丈夫,就差手里打着铁口直断的招牌了。人家算命丈夫是算不准不要钱,你算不准就是要命了。” “真不知道你这几年的偌大名声是怎么混出来的。”方应物颇有点鄙视的说,但仍继续诲人不倦的解释道:“当今天子身居内宫,懒得与大臣见面,但又必须要掌控宫外的情势,那就必须要倚重厂卫了。具体地说就是西厂和东厂。更具体地说就是你和尚铭,只看更愿意重用谁。 据我观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个人能取代你们的,其他几个天子信重的覃昌、梁芳等人都不合适。也就是说,你和尚铭之间肯定要重用一个,不然别人一时半载的接不上来。 若还有尚铭可以重用,天子自然可以毫无负担的罢斥掉你,但若尚铭显得更不靠谱时,那么天子还会动你么?所以破局之道就在尚铭身上!” 汪芷撇撇嘴。“你这人就是喜欢想显摆,稍微装一装可怜,你就把话全掏出来了。这么点事谁想不清楚,只不过借你的口梳理一下思路。” 方应物:“”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言。忽然汪芷幽幽叹道:“经此一遭我算是看透了,厂卫终究是皇爷的爪牙,而且是最容易磨损的爪牙。权柄虽赫但难有善终,今后还不知道下场如何方应物你将来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这是谈人生谈理想的节奏?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出一个很标准的答案:“自然是报国家、酬君恩、出将入相、青史标名!”随即他又忍不住反问道:“那你今后怎么办?” 说起这个。汪芷很迷茫的望着窗外夜幕,“如果这次能逃过一劫。以后就应付差事、得过且过罢,做得再好也是假的!至于将来我想去司礼监,只有那里才是太监的最终归宿,不入司礼监,终是蝼蚁。” “噗!”方应物憋不住把一口水喷了出来,顾不得擦嘴,捧腹大笑道:“这笑话不错那司礼监太监可是号称内相,相当于宫中的内阁,代天子与阁老对柄机要、执掌国事,同时统管一切内宦衙门,肚子里没点斤两能坐得住司礼监位置? 且不说你的真实身份,就说你这读书水平,大概只比睁眼瞎强一点,也能去胜任司礼监?人家司礼监太监无不是内书堂出身,是自幼培养选拔出的精英,学识最差的也能相当于文臣进士,至于你呵呵呵呵。” 汪芷又羞又怒,涨红了脸对方应物又踢又打,“你敢瞧不起我?读书有什么难的?我现在读书也不迟!等我将来入司礼监时,你有胆不要求我到门下!” 方应物躲了几下,见汪芷还不停手,大着胆子反手把汪芷抱住,哼起小曲儿道:“树上鸟儿成双对,我拟票来你批红” 汪芷忍不住“噗嗤”的笑出声来,“什么乡间野调,还挺好听。” 方应物趁机问道:“先不要想那么远了,眼下我有个疑问,你怎么敢偷偷潜回京城?当初你不是害怕入宫为妃,才故意远避边镇么?” 汪芷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很不愿我入宫做妃子?” 方应物干脆利落、很痛快淋漓的答道:“不愿意!” “这口气答得很假!”汪芷不满道。 方应物深情款款的望着汪芷,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知道的,我怎能愿意?” 汪芷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不过出那个主意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天活头了,有何惧哉?” 出这个主意的人?万贵妃的弟弟、锦衣卫掌事指挥使万通?方应物顿时明白了。 难怪最近万通很不活跃,几乎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原来如此!也难怪尚铭上蹿下跳,敢情也是有了紧迫感! 要知道,尚公公与万通算是盟友,如果万通一死,他面对汪芷时自然势孤力单了,更是断掉了万贵妃这条路子! 就是站在万贵妃的角度看,万家兄弟里只有万通有点样子,其他几个都是地痞之流的人物,根本成不了大器。那么她在宫外也只能依靠汪芷了,自然不会再想着把汪芷送到天子身边当妃子。 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句话放到政坛也一样。(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章 难言之隐(下) 见项大公子口气响亮,老鸨子迟疑了一下,看看在座四人,又看看另一边催促的公子哥儿,都是很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以她的毒辣眼力,一时也也看不出孰高孰低了。最后只得为难道:“要不,你们两头自行商量?或者一同使用?” 那边的公子走过来,随意对这边貌似为首的项成贤拱拱手,“在下杨川,今夜要在万花楼招待贵人,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项成贤冷笑几声,能有多贵的人?比得了他们这一桌小伙伴么?拍案道:“为什么不是你们行个方便?” 在京城混了这么久,回回遇到这种事都得低声下气的让人,难得今天后面站着这么多大粗腿撑腰,腰杆必须要挺直了。 方贤弟是今科会元、士林名流、清翰之家、地头蛇父母官;今天刚认识的刘公子更不消说了,宰辅嫡长子的身份更是粗壮得很;至于最后一个问不出背景的小年轻,只从他那骄傲到连宰辅公子也不大放眼里的神态来看,也不是善茬。 综合起来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在这种地方大概是所向披靡不成问题的......想至此处,项大公子满怀希冀的看了看几位小伙伴,不知道哪一位会挺身而出,狠狠地去打对方的脸。 不过项大公子看向方应物,方应物低头不语,仿佛茶杯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他是青天父母官,有谁听说过青天逛章台楚馆的?不能不低调。 项大公子又看向刘枫,刘公子也低头不语,仿佛是老实巴交的好学生一动不动——他祖父去世,现在还没出四十九日,饮酒作乐被外人发现就不爽了! 至于那位小年轻,虽然很好奇的东张西望,但就是不出面说话——汪太监本来就是偷偷摸摸潜入京师的,自然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 个个都有难言之隐啊! 你们这是......项成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长叹一声。今天又他娘的要装孙子了!便又听到不明来历的杨公子催促:“今夜敝处宾客是宰相公子,还望诸位与人方便。” 宰相公子?项成贤与方应物对视了一眼,然后由项成贤问道:“那又如何?不知是哪家的?”对方含含糊糊的答道:“是刘相国家的。” 众人脑子都冒出个人来,次辅刘珝的儿子刘鎡,江湖人称刘二公子也,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的相国公子也就只有这位了。 “晦气!”方应物本来就不想久待,闻言便起身要走。他可不想再闹出青天知县与宰辅公子争风吃醋的故事了,现在他是穿鞋的,就怕光脚的。 这一伙人表面由项大公子牵头,但实际上还是以方应物为首的。他要走。别人也就不好呆着了。杨川杨公子还算知礼。一边说“多谢”,一边送着他们出门。 正走到大堂门口,迎面进来一位三十余岁的文士,衣饰华贵、神态潇洒。杨川立即上前招呼道:“刘兄近来安好?” 这就是杨川所说的宰相公子?几人都不认识。方应物心头一动,站在门口对杨川问道:“朝廷有两个刘相国,当面的是哪位刘相国家的?” 杨公子与有荣焉的傲然答道:“乃是文渊阁刘博野相公家的公子。” 刘棉花的儿子?这边厢齐齐愕然,愕然过后面面相觑,他们一伙里可是也有刘枫刘公子,应该也是刘棉花的儿子...... 方应物侧过头,不怀好意的对刘枫低声道:“大舅哥啊,一家人要说实话,咱这老泰山......莫非还有外室私生子?” “尽胡说!”刘枫一口否认:“家父就我们兄弟两个儿子。绝对不可能有外室!” 方应物很严肃的问道:“当真没有?” 刘枫脸色黑了下来,反问道:“你很想有?” 看来刘棉花身上没有好戏瞧了,方应物感觉很有点小失望,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位“刘公子”。大舅哥就在身边,二舅哥跟着老泰山回了老家。眼前这位刘家公子又是什么玩意? 杨川顾不上给陌生人们答疑解惑了,殷勤的对“刘公子”道:“大公子请!”我靠,这边众人再次惊讶,不但是刘棉花家的公子,还是刘棉花家的大公子? 正牌大公子刘枫闻言冲了上去,劈手捉住那位“刘公子”责问道:“何方小贼,胆敢冒充!” 泥人也仍有三分火性,刘枫自己还没怎么潇洒过,今天却亲眼看到有人大摇大摆的假冒自己来吃花酒,能不恼火么? 不过那人虽然是西贝货,但并不慌忙,反而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杨川大汗淋漓的分开刘枫和西贝货,连声道:“误会!误会!” 方应物出面问道:“明明就是个假货,又有什么误会?” 杨川总算看出来了,这伙人里方应物才是头目,他将方应物拉到角落里,低声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想必也是贵人。他只是一时好奇,借用了下名头。” 方应物很不可思议,“宰辅家的名头也是可以随意假冒借用的?与招摇撞骗何异?”杨川很为难的解释道:“此人乃刘次辅的大公子,其实算不得冒充宰辅人家。” 方应物愕然,是对方有毛病还是自己有毛病?刘次辅的长子出来冒充刘棉花的长子,这是什么逻辑? 杨川很清楚方应物的疑惑,含含糊糊的说明道:“他不想留名,所以......”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敢情这位次辅大公子既想出来花差花差,又出于种种顾虑不想这花街柳巷留名,同时还舍不得宰辅公子的体面和尊荣,所以就想出了冒充刘棉花家公子的主意......反正都是姓刘的,别人都称一声刘公子,含含糊糊也就过去了。 不得不说,这刘次辅家的大公子真是一个奇葩,这样的主意也能想出来!不过似乎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有难言之隐啊,他方应物眼下不也是担心留名么? 那边“刘公子”不耐烦了,况且被人看穿,也就无心继续,遥遥对着杨川道:“我先走了,改日再叙同乡之谊!” 杨川苦笑几声,转头问道:“阁下能识破,不知是何方高士?”在他想来,这伙人既然能识破,肯定是认识刘棉花家大公子的,那身份肯定不会太差,能结识一下也不错。 方应物傲然道:“询问别人之前,不该先自报家门么?”杨川行礼道:“在下杨川,家父讳浩,现为延绥镇巡抚。”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简直心理**! 延绥镇杨巡抚......猛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方应物稍稍惊讶。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竟然在这里碰到了老熟人的儿子。当年他被发配到榆林城,还是抱上了杨巡抚的大腿,然后才得以咸鱼翻身,不然现在没准儿还在榆林吃沙子。 “原来是故人之后啊!”方应物点点头说。 杨川很无语,面前此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人,说起话却老气横秋,看着很不搭调。不由得询问道:“阁下究竟是......” 方应物低声道:“在下方应物。”杨公子大吃一惊,追问道:“可是当年在榆林辅助过家父的方大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杨公子忽的热情起来:“当年我未能随父上任榆林,不能结识方大人深以为憾事。今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便由在下做东,万花楼里面请!” 众人一边往里面走,方应物一边问道:“杨兄因何在此?” 杨川如实答道:“家父任期将至,即将回京朝觐天子并述职待察,在下便先行到京打前站。” “哦......”众人闻言心领神会,虽然杨川说的不很清楚,但都听明白了。 方应物暗中一算,杨巡抚是成化十四年到任,今年是成化十七年,正好到了三年任满。其实巡抚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身份,堪称是位尊权重,为了制约巡抚坐大,经常有干一两年便换人的,杨巡抚能任满三年,大概也是托了任上功勋卓著的缘故。 这杨公子先于父亲到京城来,八成是奉了父亲命令,为前程活动一番。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并不值得稀奇。 不过想到杨川先前是打算与刘次辅的大公子聚会。方应物似笑非笑的试探道:“今夜倒是是我唐突了,误了阁下交际。” 杨公子忽然想起某些流言,斟酌着话说:“次辅与我家是山东同乡,应酬往来总是难免。” 不等方应物再有什么反应,杨公子迅速岔开话题道:“今番来京之前,家父也特意嘱咐过,叫我不可忘了拜访方大人。家父还说过。方大人是深具眼光之人,叫我多多向方大人请教。” 方应物哈哈一笑,“杨抚台此言过矣!在下才疏学浅,能向我请教什么?” 杨川借机很不见外的问道:“家父托在下请教的,就是前程问题,方大人以为如何?” 按着惯例。杨巡抚任满后无非三条路子,一是回朝升官担任尚书或者都御使,二是回朝迁转为侍郎,三是换到其他地方继续当巡抚。 方应物想了想,话里有话的说:“若我是杨抚台,那就继续出外为巡抚,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的。” 这话是方应物的真心话。这时候绝对不适合入京,尤其是杨家和刘珝这个未来扑街是同乡的情况下,但若杨家听不进去那就没办法了。 项成贤与刘枫二人听着方应物与杨公子对答,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虽然方应物与他们是称兄道弟的,可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言谈之间,在万花楼里坐定了。消失半天的徐老鸨突然又出现在这里,殷勤的招呼着众人。对做东道的杨公子询问道:“小娘子们等候多时了。招进来侍候如何?” 旁边席位的方应物正气凛然的插话说:“在下今夜只为与友人把酒言欢而来,其他就不必了,不需要陪酒之人!”开什么玩笑,旁边是汪芷,对面是大舅哥,他根本就放不开,还不如不要。 别人还没说什么。汪芷突然开口道:“无美人佐酒,如何能尽兴?方兄枉称风流才子,坐都坐在了这里,还推托扭捏未免太矫情了!” 你捣什么乱?方应物侧头瞪视之。汪芷无视方应物的眼色。小手一挥,很霸气的对徐老鸨说:“全都叫进来罢!一个也不许缺了,不然拆了你这万花楼!” 杨川打个哈哈道:“正该如此,方兄不要见外。” 项成贤惊愕不已,他和方应物很熟,知道方应物是个主见很强、说话做事有点小霸气的人。但面对这个汪公子,方应物好像完全没脾气,这位汪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应物凑过去,对汪芷低声道:“你脑子没毛病吧?你这是逼良为娼,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汪芷嗤之以鼻:“别虚伪了,我就想知道你随便起来不是人的样子,有能耐让我看一看!” 如此,方应物度过了穿越以来,最乏味最无聊的一场酒宴,寡言少语不消说了,而且与旁边陪侍美人始终保持一尺远的安全距离,更不消说调戏笑闹了。 不是陪酒妓家相貌不够美丽,也不是席前美人的才艺不够高......想象一下,每当你打算乐在其中、乐而忘返时,旁边总是有两对独特的目光审视着你的一举一动,那谁能乐的起来? 汪芷就好像一位老学究对待经典一般,仔仔细细的研究着方应物的里里外外,时而若有所思的微微颌首,时而很不满意的轻轻摇头,仿佛要从中参透什么秘密似的。 这叫方应物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解剖台上的**样本......方应物这个主要宾客如芒在背,实在不够活跃,那么气氛自然也就热烈不起来,还没到三更天,便草草的结束了。 项成贤嘿嘿笑着说:“今夜我不回去了,方贤弟你呢?” “你随便。”方应物无所谓,与众人告辞,向街上走去。 汪芷像个跟班一样在后面跟着,点评着说:“欢场中就这模样,我看很乏味啊,为什么很多男人都趋之若鹜?你今天话太少了,与平日里的样子大不相同。” 方应物无奈的扭头问道:“送你去县衙客舍里住一晚,明天出城?”汪芷摇摇头,“县衙距离太远了,去贵府住宿一晚即可,总该有客房罢?” 方应物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你去我家住?你怎么想的?”汪芷很好奇的答道:“我忽然又想瞧一瞧,你在家里是什么模样。” 喝完花酒深更半夜带个“男人”回家,性质比带个女人回家更严重罢?方应物有点抓狂,“我觉得,你简直是个心理变态!” 汪芷有点不理解方应物为什么今晚一直很烦躁,“这很奇怪?我看惯了你官面模样,现在想看看你私底下的样子而已。”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二章 叫他低调不成! 大明成化十七年六月,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有点闷热,闷热的让人感到烦躁,一如现在的朝廷。 近期,大学士刘吉丁忧回乡,兵部尚书陈钺辞官归去,阁部大臣一下子实打实的空出两个位置,那何止是吹皱一池春水? 更何况传言说声名赫赫的汪太监就要失势,与汪直关系密切的左都御史王越、靠着吹捧汪直升官的右都御史戴缙何去何从?也就是说,朝廷很有可能要重新任命一个大学士、一个兵部尚书、两个都御史...... 整个朝廷里能称得上执政大臣的核心人物,也就是内阁宰辅和外朝部院正堂了,加起来人数也不过十个左右。现在至少要重新任命三四个,几乎就可以称得上小换血了。 这是自从成化十三年首辅商辂、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先后去职以来,朝廷里发生的最大规模人事变动,对政坛的影响极大。比如说,群臣与天子本来正在为了方士李孜省这样的传奉官较劲,此刻却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不大有人提起了。 对那些顶级或者准顶级的官员而言,朝廷金字塔塔尖忽然腾出这么多进步空间,不啻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放在正常时候,等一个空缺都难得,这次却一下子变出好几个位置,谁能不动心? 一时间,京城里各种聚会、密信、串联成倍增长,各种关系脉络突然都以最高效率运行起来,看在知情人眼里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这些热闹貌似和方应物没有什么关系。这日他在县衙里视事,断了一个时辰公文后坐在庭院中喝茶休息。与娄天化闲聊起来。 谈起朝廷的闲话,娄师爷叹道:“近日京城多事。若放在往常,亦是在下赚银子的时节。” 方应物吃惊道:“执政大臣取舍,你们这些掮客也能影响到?简直骇人听闻!” 娄天化连忙解释道:“吾辈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早通消息,卖与外地官员和商家而已,他们都需要这种消息。” 随后娄天化又对方应物拍马道:“庙堂筹策之事只有东主这样的人才能入场,吾辈只能旁观。” “你说笑了,本官要低调哪!”方应物哑然失笑道。其实这么大的热闹不能参与进去争夺好处,方应物还是颇有点遗憾,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位置的机会并不多见。 但他需要的是时间。发展顺利的话,十年后可以为父亲争一争,二十年后可以为自己争一争。至于现在,大概只能低调着看着别人争夺了。 随后方应物与娄天化又商谈起太后幼弟的事情,娄天化请示道:“钟鼓楼店面那里已经拆除干净,关于新建报国寺之事,东主有什么章程示下?” 方应物指示道:“县衙哪有银子去修建新寺,本官又不想为此征用民力,暂且停住。若不出我所料。天子出于孝心,应当会从宫中拨发银两用于新修报国寺,我们等着就是。” 与此同时,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缙坐在都察院大堂上。感到心绪不宁,但又不知道这股不宁是来自何方。 四年前,他冒着士林之大不韪。替西厂和汪直说好话,得到了天子赏识。荣升为正二品右都御史,虽然被骂为汪直走狗党羽。但也值了。 今年,汪太监盛极而衰,根据形势他能判断出来,汪直肯定要倒台了。如果汪直倒台,那么他戴缙必然也被牵连问罪。 对于自己的眼光,戴大人一向很有自信,所以他又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抉择。他主动交结东厂提督尚铭,并帮着尚铭策划对汪直的攻击,包括逼迫方应物去弹劾汪直。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必要陪着汪直一起倒霉,从这点来说,戴大人倒也“问心无愧”。本来事情到此,跳出危机的戴缙不说高枕无忧,但也十分心安,只等着汪直垮掉就是,牵连不到自己就行了。 可是最近的风头让戴大人感到有点诡异,比如说,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上疏将汪直骂了一顿,而且听说尚铭过生日的时候,王越送了一份重礼,讨好之心昭然若揭。 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戴大人私下里讥讽道“此乃拾人牙慧”,意思就是王越完全是模仿他的路数。不过如果不止王越一个人这么干,忽然一批文武官员都走这个路线,那情况就显得很微妙了。 烂船还有三斤钉,谁家没有几个忠臣孝子?汪直好歹也收买人心这么多年了,此时竟然全部哭着喊着要投靠尚铭了?若真如此,那还怎么显得他戴缙识时务? 看着气焰陡然膨胀数倍的盟友尚铭,戴缙并没有高兴起来,隐隐然有些不安,一直坐在大堂上心绪不宁着。 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戴缙已经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尚铭这边,不能坐看疑云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戴大人换一身微服,出门去了尚铭宅邸。 尚铭从东厂回到宅邸,见戴缙在等候,不禁讶异道:“今日有什么大风,将戴中丞刮来了?” 戴缙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尚铭冷笑几声,“戴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其中猫腻,我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不便拒人以千里之外而已,不然谁还敢前来投靠?” 戴缙又道:“他们未必都是真心实意,只怕有人在背后组织。” 尚铭不以为意的说:“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自然也能弄假成真!这些人只怕也存了两面心思,若汪直失势,那就顺理成章的弄假成真了。” 戴缙见尚铭有些大意,继续劝道:“还望厂公三思!”尚铭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然不会疏忽,其实这些事情暂且不足为惧,下一步才是关键,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也正是他们的下一步。” 戴缙忍不住问道:“厂公计将安出?” 尚铭面露狠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汪太监前日曾秘密回京与此人密谋过,照我看,他就是隐藏在汪直背后最大的谋主。如今他想躲在后面放冷箭,那我偏生叫他低调不成,破了他自然也就破了困境。”(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三章 青天与泼妇 清晨,宛平县例行排衙,众胥吏参拜过方知县后,便看到县尊拿着小册子一单一单的交待事情。纵然县衙里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十分琐碎,但方先尊条理清晰、毫不紊乱,一些积年老吏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几句,不愧是今科会元! 方应物正在安排政务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几通鼓响。很明显,县衙大门外有人击鼓了。 话说在县衙门口确实摆着一口大鼓,然后便有不少小说家、戏曲家附会出不少击鼓鸣冤的故事,但......都是扯淡的。 这口鼓其实是用在人命和强盗案件的,地方上出了这两种案件,邻里或者里老便可以来击鼓通报,获得直接向县太爷报案的机会,并督促县衙官员亲赴现场,免得中间环节耽误了事情。 大明律法和司法实践中,对人命和强盗案件非常重视,与其他官司截然不同,而且是列入政绩考核项目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治国思想体现,然后成为祖制代代相传。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百姓跑过来为了别的事情擅自击鼓的现象,那也很好办,按着规矩是先打几十杀威棍在说其它,所以这鼓这不是能乱敲的。 所以听到鼓声,方应物神色一凝,猜测有可能出了案子。便对张贵道:“你去大门外问问状况!” 张总班头得令出门去探问,不多时又回来了,神态轻松的禀报道:“回大老爷!外面没甚案件,只有一个妇人背着幼儿喊冤屈!” 方应物摆手道:“真是胡来!国有国法县有县规,叫她到了放告日再来递状子,今天不收状词!”张贵奉命再次出去,方知县便放下了这桩事,继续安排政务。 忽然间,外面又是“咚咚咚”一通鼓响。公堂里小吏纷纷议论道:“如此硬气,定然有奇冤,不然不会明知故犯的连续击鼓。” 却又见张贵苦笑着跑进公堂,又一次回禀道:“大老爷!那妇人很泼辣,又在门外喊叫不休,惹了不少过路百姓围观。” 方知县问道:“她喊什么?”张贵答道:“她说大老爷你枉为青天,却不敢接她的状子!” 啪!方应物大怒。拍案喝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把这刁民给本官带进来!”随即他又叫道:“慢着!” 此后方知县陷入了沉思,哪有告状的同时还敢故意乱喊得罪知县的道理?难道是有刁民故意激自己?若真如此,只怕这被告不简单,逼得原告不能不如此。 张贵见县尊半晌不发话,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到底是否带进来?还请大老爷示下。” 方应物左思右想过。只好发话道:“先带上来!” 眼下正是方大知县创名声、立字号的上升时期,堪称是很要紧很关键的时候。总不能放任刁民在外面乱喊,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他多么昏庸。 方应物挥挥手让众胥吏散了,只留下当值皂隶和书吏。又过了片刻,有两个衙役带着在外面击鼓的女子上堂。 方应物抬目细看,却见这女子逢头垢面、面黄肌瘦。一时看不出岁数。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袄子,还背着一团包裹,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幼儿。 咳嗽一声,方知县拿出官威喝道:“你这妇人,不惜抛头露面擅自击鼓告状,实有无事生非之嫌,左右先打十棍以为惩戒!” 这时候,告状妇人背后的幼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公堂内外。两边衙役稍稍迟疑,没有动手看向方应物。 方知县皱了皱眉头,无奈抬手道:“罢了罢了,念在尔等妇孺无知,这十棍暂且寄下。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要诉?” 那女子将状子递上,高声叫道:“民妇何氏。要状告当朝国舅爷,请大老爷为民做主!” 方知县闻言没看状词,惊疑不定的直接问道:“哪个国舅爷?”告状的何氏答道:“周二老爷!” 周二老爷?方应物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谁了,定然指的是太后次弟。现为都督同知的周彧。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叫苦。当今周太后还活着又相当护短,周家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周老大刚由伯爵进位侯爵,老二虽然暂时没有爵位,但就凭太后亲弟弟这个身份就不能惹了,而在历史上,这位周老二也晋封了伯爵。 叫苦归叫苦,方知县展开状词阅览,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 下面何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哭诉:“民妇家住朝阳门外十里,本有耕地三十亩,去年被那周二老爷强行占去,民妇夫君一病不起就此亡故,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方应物想好了说辞,把状子丢下来说:“你是大兴县人,本案所涉及土地也在大兴县县境内,故而告状该去大兴县告,到宛平县来岂不是南辕北辙?本官饶你擅自击鼓之罪,且去罢!” 何氏妇人扯着嗓子叫道:“大老爷这话浑没道理,周二老爷住在西城,正是宛平县县境,如何不能到宛平县告状?”方应物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退下去!” 何氏妇人一屁股坐在公堂上,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公堂之上天黑哇,所谓青天也不过如此哇,外面人吹得响,其实都是混账官哇!” 方应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暗骂一句真是个泼妇!明明是大兴县的事情,偏要到宛平县来告,难道是觉得他方青天好欺负么?就从她的说辞来看,这绝对背后有人指点,不然一个种地的农妇怎么懂得如此答话? 若是换成别人捣乱那就很好解决,一通乱棍打出衙门就是,再狠点就以扰乱公堂的罪名直接关进大狱。 但是对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甚至疑似是孤儿寡母的,方知县还不至于没人性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没有好主意,暂且只能干瞪眼看着何氏妇人撒泼。 何氏妇人又爬了起来,仰天控诉道:“偌大个官府,却没地儿说理,天公地道在哪里?不如死去算了!” 说罢,她抱着幼儿一头向柱子撞去。所幸旁边有个皂隶眼明手快的推了她一把,没撞到正中,只是擦着柱子边滚到了地上,并把头皮蹭出一道血痕。 我靠!方应物惊得站了起来,这泼妇真要因为告状不成撞死在公堂上,那他方知县无论有理没理,这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于是连忙叫道:“你的状子本官收了收了!” 何氏妇人又从柱子后爬过来,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民妇感激不尽!” 这时候真是最讨厌听到“青天”两个字了!方应物痛苦地揉着额头,生怕她又想不开,压低了声音好言好语劝道:“你先回家去,等待本官传唤。” 何氏妇人答道:“民妇家破人亡无处可回,就在县衙大门外墙角里候着,大老爷若要断案,随叫随到。” 我日!方应物咬牙切齿,这泼妇要天天堵在县衙门外大喊小叫的,自己想拖延都不好拖延了。若多拖上几天,指不定又传什么流言了! 别人当然可以不在乎流言,但他方“青天”若也不在乎,那之前的造势功夫岂不全白费了? 作为一个立志要当青天的人,方应物第一次感到有点后悔了,青天的光环不好戴啊,此刻真是骑虎难下! 娄天化听说此事,对方应物叹道:“一个人做一次清官不难,难得是做一辈子清官啊。这个刁钻妇人必然有人指点,专门找东主你来告状的,不然每一哭每一闹都正中东主你的要害,而且有听说过抱着幼儿上公堂的人么?”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人挖坑? 对今天收的这个状子,方应物真是无可奈何,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他能捏得动三流勋臣永平伯,但却肯定捏不动这位人称周二老爷的国舅。 只要那位以刁蛮、泼辣和护短闻名的周太后还活着,估计就没人动得了周家,据方知县“回忆”,这位周太后仿佛一直活到了弘治年间。 此时派出去察看情况的衙役回来禀报道:“大老爷!那告状的妇人还真在县衙大门外墙角守着,她自带干粮,说案子结果之前就在那里露宿不走了。” 这都什么人呐?方应物发愁的揉了揉额头,果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难道自己选择的道路错了么?要是今后被效仿,无数刁民都来找自己撒泼打滚,那青天名号岂不成了笑柄? 在后衙,方知县将状词给娄天化看。娄师爷阅过后若有所思的说:“这何氏妇人声称被强占的田地,其实也算是不纳钱粮的荒地。” 方知县疑问道:“她自称家里以耕地为生,那三十亩田怎么可能是荒地?” 娄天化叹口气道:“话要从头说起,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京城、北直一带都是战场,大战之后人烟稀少十室九空,大片田土荒芜。所以太宗皇帝下诏鼓励京郊及北直隶民众开垦荒田,并诏许新开垦的荒地永不起科。 因而这批田地六十年来一直不曾纳粮,在朝廷图册上和荒地没两样,而且田产归属上也很模糊。到底算是私田还是官田一直没个准确说法。” 方应物突然明白了,时常听闻京师某某权贵又强占百姓土地了。但他一直很纳闷,这究竟是怎么操作的?难道跑到被人家田产上,随便画个圈子就能霸占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六十年前朝廷以不纳粮的好处鼓励民众开垦大量荒地,但却没有明确产权归属。 而现在天子要封赏勋戚,常常是赐田若干若干亩,获封的勋戚大手一挥圈走若干亩地时,故意把百姓开垦过的田地当成荒地包括进来,从而产生强占百姓土地的传闻。 今天这案子的苦主何氏妇人家里。八成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了。想至此处,方应物更头疼了。 何家这三十亩地在法律上是比较模糊的存在,缺乏明确的律例依据支持产权,根本无法可依。但是百姓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只知道又有权贵霸占良民土地了。 现状如此,不可能法治,只能靠人治。在这中间可怎么调和才好?方应物隐隐也有些感悟,这亲民官确实难做,原来大明好知县就是善于和这种稀泥的知县,正所谓循吏也。 方应物正与娄天化商议时,门外忽有人禀报:“东厂来人,要见大老爷!”方应物不明所以。只能让门子带进来。 不多时,有位东厂武官被领了进来,向方知县道:“奉上谕,将西厂韦瑛等人犯以及案卷移交给贵县,烦请方县尊审理判决。” 方应物吃了一惊。万分的迷惑不解。西厂千户韦瑛等人都是被东厂下手捉走了,怎么会突然又要移交给自己?再说了。让他区区一个知县审问厂卫大案,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方应物对娄天化递了一个眼色,娄天化悄然摸出一锭银两塞给面前这位东厂官校,并询问道:“这其中委实令我等摸不到头脑,烦请大人指点一二。” 只见对方犹豫片刻:“这......”娄天化拍着胸脯道:“但请放心!此间话定不外传,只为吾辈解惑,不然天打雷劈。” 那东厂武官掂了掂银子份量,“厂督尚公向天子进奏,道是宛平县掌管西城地界,西厂地面也包括在内,由宛平县审查西厂诸官校罪行较为便利,况且韦瑛贪污宛平县三千两,正该由宛平县审问更为合适。如此天子准奏,在下便到此处移交人犯案卷。” 娄天化问完了话,愕然无语。对他而言,东厂提督尚铭不啻于是天大的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忽然把视线转向东主,还莫名其妙的让东主断西厂之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方应物也陷入了沉思中,这情况云橘波诡,不能不令人反复思量。他产生了一种直觉,有人给自己挖坑! 尚铭把这些西厂骨干塞到自己手里,到底是相让自己从轻发落还是从重判决?按理说到了这个程度,尚铭与汪太监、西厂已经是势不两立了,肯定希望重判西厂骨干,叫西厂永不得翻身。 但东厂自己就有刑庭,为甚要通过他方应物来做?是有反常必为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导致尚铭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 至于最近能有什么事情,方应物还是挺门清的,叫一大票人哭着喊着去抱尚铭大腿的主意可不就是他给汪直出的? 方应物恍然醒悟,大概是尚铭也感到了些许异常,疑心到了自己头上——毕竟尚公公很明白汪直与自己关系匪浅,所以才把西厂骨干人犯移交给自己? 在尚公公看来,这就是把自己推向两难处境。若自己对西厂骨干轻拿轻放,那尚公公很容易以此为借口开展进一步行动,比如向天子告刁状说自己勾结汪直庇护西厂。 若自己对西厂骨干判罚的重了,那就无法向汪直交待,这批人可都是实打实的汪直党羽,被自己亲手严惩,更是尚公公喜闻乐见的。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方应物长叹一口气。东厂耳目即使不是无孔不入也差不多,尚公公大概已经清楚自己与汪芷藕断丝连的情况了,所以要想法子逼迫自己,然后寻找可趁之机。 不过这堂堂的东厂提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重点目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而已,何至于对自己严阵以待! 最后方应物还是要轻蔑的冷哼一声,尚铭的意识虽然到位,但是这手法太拙劣了,此人实在谈不上高水平,难怪被讥讽为东厂创建以来最废材的厂督。 抬眼却见娄天化拿着一本黄历念念有词,“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会屡屡犯太岁?”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五章 快刀斩乱麻(上) 判断出来龙去脉,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对娄天化吩咐道:“既然东厂将人犯和案卷都送了过来,那本官就要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便把案子判结了,你去传令升堂。” 娄天化目瞪口呆的放下手里皇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这等敏感的要案,功夫绝对不在公堂上,审个十天半月都是等闲事,甚至拖一年半载也不算稀奇,东主只想用一下午?这根本就是胡来啊,快刀斩乱麻也不是这么个斩法...... 于是在一片疑问中,方知县升堂了。东厂提交过来的几个西厂骨干还没有进牢狱,就被直接带到了县衙大堂外等候。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这几位西厂人物八成是桀骜惯了,并没有在堂下跪着候审,完全没有人犯的样子。他们虽然此时失势,但都曾经是风云人物,不大将县衙看在眼里。 不过无所谓,方应物不在意,拍案道:“带案犯韦瑛!”前西厂掌事千户韦瑛便被带上了公堂,面对公案方向站住了脚,仍然没有跪下。 此时韦千户面对高高在上的方知县,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第一次见方应物时,他是坐上官,方应物是被下了诏狱的阶下囚,而今天却形势颠倒反了过来。 不确定性还在于,韦千户拿不准方应物将会怎么断案,是念及汪太监的香火情从轻发落,还是因为上次受到自己慢待而怀恨报复?想到这里,韦千户有点后悔,若早知今日。当初对方应物就该宽容几分。 方应物随意翻了翻案卷,漫不经心的问道:“韦瑛!你犯了贪赃和枉法。可认罪?” 韦千户作为汪直的得利爪牙,乃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凶人。当年三杨之一、少保大学士杨荣的曾孙就是死在他手里的。而凶人有凶人的骄傲,韦千户自然拉不下脸对一个小小的知县服软和求情。听到方应物审问,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方应物哂笑几声,突然拔出签子摔下去,轻描淡写道:“韦瑛你认不认罪无关紧要,事实俱在,本官觉得也不需要你认什么罪。” 随后对旁边书吏喝道:“记录!韦瑛大逆不道,判斩监侯。报刑部!” 听到斩监侯几个字,韦千户顿时怒发冲冠。一是对“斩”字的敏感和恐惧,二是感到了羞辱,哪有这么随便判案子的?还没问几句话就直接判一个斩监侯,最糊涂昏庸的官员也不能这样判案,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所以韦千户克制不住,愤怒的出口骂道:“方应物,你好狗胆!”方知县冷漠的望了韦千户一眼,“咆哮公堂。杖责二十,拉下去打!换下一个人犯!” 不到一刻钟后,方知县再次拍案道:“判斩监侯!换下一个人犯!” 东厂一共送来四人,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全部“审”完。无论人犯认不认罪,方应物只有一句话:“事实俱在,大逆不道。判斩监侯!” 方应物又看了看日头,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时间很充裕。不用过夜便可断完案子。” 两旁当值的衙役再一次被县太爷“折服”了。虽然说这种案子角力点在外面,公堂审案就是个形式和过场。但就算是形式,方县尊也太不讲究了罢,一点都没有走过场的敬业精神。 回到后衙,娄天化迎接上来问道:“东主,你这是......”方应物答道:“那尚铭会以为叫我陷入两难处境,甚至期待我会为了汪太监力保西厂,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本官根本不会为此犹豫半分!” 娄天化表示根本听不懂方应物的意思......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却说不上来。 此时看着到了傍晚时分,方应物又交待了几句,然后换上了便服,叫上方应石出县衙回家,并在书房见到了父亲。 方清之见儿子回家,便问道:“你不在县衙理事,又跑回来作甚?”方应物答道:“自然又要求到父亲大人了!烦请父亲帮忙写个奏疏,就弹劾那东厂提督尚铭。” 方清之闻言愣了愣,忽然毫无来由的怒了,放下书训斥儿子道:“为父不是你的枪手!今天帮你弹劾这个,明天帮你弹劾那个,你当为父是什么?” 方应物被吓了一跳,退了两步轻声问道:“父亲大人息怒!好端端的生什么气?”随后又问道:“难道是因为近些日子尚铭气势渐涨,大有取代汪直之像,所以父亲怕了他?” 方清之顿时跳脚喝骂道:“混账,为父岂是畏首畏尾的人!”方应物叹口气,唏嘘感慨道:“放在从前,父亲大人对儿子我向来是有求必应,如今有了弟弟,状况就是不一样了。哎......” 方清之千言万语顿时硬生生的被噎住了,无奈闷声道:“那你说!”方应物迅速请求道:“那就请父亲大人弹劾尚铭勾结方士李孜省,结党不轨!” 方清之疑问道:“这样的事情......你有证据?”方应物哪有什么证据,或者说证据都在上辈子的研究素材里,此时只能答道:“没有实证,父亲大人风闻言事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朝廷只许言官风闻言事,为父又不是言官。” “正是此理!”方应物赞同道:“所以请父亲再找个言官当枪手,反正言官与词臣都是清流这一窝的。” 面对现实,方清之无力的挥挥手,“知道了,滚罢!” 从书房退出来,方应物回到自家西院,但王兰王瑜两位娘子并没有欢天喜地的热情,个个都板着脸像是死人样子。自从与方应物相识以来,她们这可是第一遭! 因为上次夫君回家省亲的表现,实在叫两位小娘子伤透了心!那次夫君没说几句话家常话,就跑出去寻欢作乐,最后深更半夜还带着一个不男不女的回来。这也就罢了,他竟然抛下两房娇滴滴的娘子独守空房,而去跟那不男不女的点灯长谈! 面对女人,方应物向来是奉行快刀斩乱麻的策略,对两个小妾举起手道:“今日回家,就是打算带你们县衙长住!现在给你们数十下的时间,谁还不肯给老爷我一个笑脸,谁就留在这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县衙新上任的总班头张贵见县太爷溜号了,便也走人了。回到家里,对自家娘子问道:“你娘家亲戚里,有没有年纪小,相貌出色的小娘子?” 张氏娘子很警惕的反问道:“你打探这些作甚?别现在过了几天宽松日子,就开始不正经的胡思乱想!” 张贵骂道:“你这蠢娘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是给你娘家找攀高枝的机会!县尊大老爷一直独身住在县衙里,也不说把家眷接过来,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县尊肯定另有心思。” 张氏娘子点了点张贵,嘲笑道:“你整日里就知道瞎琢磨,县尊大老爷什么也没干,都要被你琢磨出花儿来!” “你懂个什么?年轻人哪有不好色的?大概县尊是想在屋里添置新人了,但这话又不好直接说,所以一直独身住在县衙,以此来当做暗示,然后就等着有眼色的伶俐人主动送上门! 再说方县尊年纪轻轻,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背景硬实,将来前途无量!我们这样人家,去给他当小妾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绝对不屈!要不是我们张家没有好相貌的小娘子,就不会问你了!” 张氏娘子呆了呆,“那你说怎么办?” 张贵皱着眉头督促道:“机会难得,赶早不赶晚,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别让别人抢在前头去,指不定还有谁也意识到这点了! 若你家有合适的美貌小娘子,那就赶紧接过来,我连夜把她送进内衙。然后什么也不用多说,等明日县尊从家里回到县衙,一看自然明白!”(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下) 方应物原本确实想低调,暗中帮汪芷一把就是,不过没想到还是被尚铭盯上。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所以今天回家请父亲出面去直接弹劾尚铭。 每每念及此,作为一个被当成重点人物对待的方应物很迷茫,他不知道应该自豪好,还是应该自省吾身。 方应物当晚身体力行,折服了两个小妾,次日便在巷口喊了轿子,带着她们往县衙去。这次当然不会从县衙大门进,从侧门巷道直接来到内衙。此处门子慌忙开了门,放轿子进前庭。 在婢女搀扶下,王兰王瑜下了轿子,抬目左顾右看的打量四周。方应物在旁边笑着说:“我早说过,这县衙又破又旧,来到这里是委屈了你们,远不如家里舒坦。你们一直不信,今天亲眼看到了罢?” 瑜姐儿一边挥舞着手帕扇风,一边取笑道:“哼哼,秋哥儿你滑头得很,谁知道是不是藏着人呢。” 方应物哈哈大笑,很坦然的说:“那怎么可能,为夫从来就是光明磊落的人,岂是藏头露尾之辈!” 两女忽然美目一凝,笑容僵住,停住了说话。方应物顺着两女的视线望去,发现内衙里似乎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前后庭中间建有穿堂,此时从穿堂口走出个岁数不大的小娘子,相貌颇为娇媚,站在廊柱边显得亭亭玉立。见方应物看过来,她俏脸微红,屈膝对着方应物福了一福,柔声道:“老爷金安。” “这这这......”方应物愕然万分,指着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美貌小娘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瑜姐儿上前一步,对着方应物责问道:“秋哥儿!我们姐妹甘心为妾,是因为与你是相识十几年的同乡人,知根知底并相信你不会亏待我们,所以才肯托付终身!如今你发达了。若有另添新人的心思,我们不是不通融,但却不该一边在这里......” 说到这里,王瑜略卡壳,兰姐儿冷静的补充道:“金屋藏娇。” 王瑜点点头,“对!金屋藏娇!却不该一边在这里偷偷金屋藏娇,一边却欺瞒冷落着我们姐妹两人!秋哥儿你这种做法实在不地道,叫我们姐妹心寒!” 王兰到没有王瑜这么激烈,想到伤心处,只低头抹着眼泪。一言不发的重新钻回了轿子。要回家去。 面对两女。方知县无言以对,他自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气急败坏的对门房狂吼道:“这是谁给本官捣鬼?” 然后张贵总班头连滚带爬的从门房里钻了出来,没有对方应物见礼。却扑到王瑜身前,高呼道:“两位奶奶恕罪则个,都是小的不对!小人我思量大老爷身边没个服侍的人,显得有些不成体统。于是昨夜趁着大老爷不在县衙,便先斩后奏送了一名婢女进来,却不料让两位奶奶误会了!” 没等两女有什么反应,方应物又一次快刀斩乱麻,抢先对着张贵狂风暴雨般的一通斥责:“谁叫你自作主张的?本官是贪恋女色的人么? 本官用你当总班头,你不思辅佐本官励精图治。整日里在这上头使心思,实在莫名其妙!从今日起,你这总班头位置撤掉了!” 张贵砰砰的磕头,抱着方应物大腿求饶道:“大老爷!小人辛辛苦苦追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昨晚一时鬼迷心窍,请大老爷饶了这一遭,不要撤掉小人这个总班头罢!” 方应物不为所动的喝道:“先拖出去!” 便有门子上来,拖着张贵向门外行去,张贵一边倒着走,一边声嘶力竭的惨叫道:“大老爷饶了小人罢!总班头不能撤啊,不如让小人死去算了!” 被张贵昨夜送进来的小娘子见状,也只能迈着小碎步跟随张贵出去了。方青天眼角余光盯着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小娘子,皮肤又白又细嫩得出水,小腰身盈盈一握行如杨柳...... 方知县忽然感到有点可惜,确实是很对味的小娘子啊,只可惜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或者想法子仔细解释解释,说不定还能留住人,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快刀有时候太快也不好! 到了门外时,门子拍了拍大呼小叫的张贵笑道:“喊什么喊?这总班头位置就是县尊虚设的,撤就撤了,又不影响你老人家的江湖地位,再说县尊也没实质性的处置你。” “伴君如伴虎啊,这回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张贵唏嘘不已:“你懂个屁,若不叫得惨一些,怎能显得我被严厉惩治了,怎能让那两位姑奶奶消气?” 忽然又想起什么,张贵拍着门子道:“今日也不完全没收获,据我揣测,我们可以变坏事为好事......” 却说在院内,王兰招呼王瑜上了轿子,低声道:“我们回家去罢。”瑜姐儿瞪着美目道:“为何?这才赶走了狐狸精,我们也要走么?” 王兰叹口气,“你不懂,但我方才想明白了,还是给男人一些儿空间比较好。若日日夜夜的纠缠在一起,反而容易腻歪,倒不如保持现状,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你没发现,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会有点没羞没臊的新花样么? 左右县衙距离家里也就半时辰路程,又不是远隔一方。再说我们是住在家里的,又是本乡本土的真正体己人,虽然做不了大妇,但他在外面怎么绕也不可能把我们绕过去。” 过了两日,张贵找方知县禀报公务,虽然丢掉了总班头职务,但好歹还是班头,一样管着一堆杂事。 说完之后,张班头正要退下,方知县便叫住了张贵,叹口气道:“内衙人手不够用,杂役也是粗手粗脚的人,急缺个婢女,上次你送来的那个就很不错......” 张贵愕然,小心翼翼的回话道:“大老爷还是算了罢......如今衙内外都知道,青天大老爷立身持正、严拒美色的故事,要是再把小娘子接回去,这口碑就坏了......” 方应物奇道:“当日没什么人在场,事情怎么传出去的?” 张班头谄媚的笑道:“看到大老爷的正直实在可歌可泣,私心想着如果帮大老爷传扬出去,定可增加大老爷的名望,对大老爷的前途是极好的......” 方应物目视张班头良久,开口道:“滚!你的班头职位也撤掉了!还有,以后没事少胡乱揣摩本官心思!”(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七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在都察院衙门,负责邸报的书吏把今天的邸报抄来,恭恭敬敬的呈送到掌院右都御使戴缙戴大中丞的公房里。看邸报是戴大人每日的必修课,如果在朝廷里评选邸报最佳读者,想必戴大中丞必然会当选。 将今日的邸报信手展开浏览,有两条似乎并不起眼的消息映入了戴缙的心里头。一是宛平知县方应物奉命审问西厂千户韦瑛等人,只用半日时间便全部判为斩监侯,并已上报至刑部,刑部有官员吐槽曰:仿若古之苍鹰也;二是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尚铭与右通政李孜省结党 两条消息连起来看,让戴大中丞又感到心绪不宁了,就好像当初看到一群人突然争先恐后投靠尚铭公公一样的诡异感觉。 不是戴中丞心理素质不行,而是他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拿来投机了,风险是相当巨大的。 要知道,他为了自保所以背叛汪太监投靠尚太监,一旦稍有差错,同党尚铭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这个“叛徒”肯定就彻底玩完,所以不能不加倍小心。 一旦心绪不宁起来,戴大中丞就要往东厂提督尚铭的府邸跑,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摆脱昔日大权阉汪直的阴影笼罩,为自己找回几分心安。 看到沉不住气的戴缙,从东厂回府的尚厂公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尚铭还没看今日邸报,不知道自己被弹劾的事情,从戴缙嘴里听到有人弹劾自己与李孜省勾结。大吃一惊道:“这是如何被人得知?” 他与方士李孜省最近确实勾搭上了,但事情极其机密。尚铭自忖绝对不会泄露出去,怎么就被别人知道了? 方清之背后是方应物。方应物背后是汪直,难道汪直在自己最亲信的人里还安插有密探?想到这里,尚公公忽然后背冷飕飕的,自己他娘的还有没有秘密可言? 而且这李孜省说是右通政,只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方士,也是天子身边的著名佞幸小人,硬是天子破格封为右通政而已,但一直被文官抵制着。 所以说起这封奏疏的实质,并不是弹劾东厂提督与右通政勾结。而是告诉天子,你派出去担当爪牙耳目的特务头目与你最亲近的宠臣勾结起来了! 或者说,这就是掩藏在文字下面的挑拨离间!只要不是晋惠帝那种傻瓜天子,只怕心里都要起疑,更何况是内心始终缺乏安全感的今上成化天子! 越想越心惊,尚铭忍不住怒而拍案道:“是谁泄露吾事?” 戴缙顾不得安慰尚公公,又道:“尚公上次说,近期事情都是方应物在后面弄鬼,而前番叫方应物审问西厂人犯。本是要陷其于两难,然后从中取利。 现在看来那方应物心硬如铁,根本不顾忌汪直脸面,将西厂众人全部重判了。但同时他又对尚公反手一击,这其中极为矛盾和诡异!” 尚铭冷哼一声道:“他大概是既想在表面上与汪太监划分开,又不想投向我。所以要对我示威。现在我越发可以确定,汪直虽然不在京师。但必然托付方应物为其暗中主持,但方应物若以为我只有这点手段。那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以为老夫只会送几个西厂人犯给方应物审么?那只是个吸引他注意的幌子,叫他全部心思只在这这件事上琢磨,便顾及不到其它,而我早在别处留有后手!” 前几日,我指使人去宛平县告状,告的就是当朝太后的亲弟周二。面对这种情况,一般知县的应付手法不过这几种: 或者是拒收状词,将原告赶出衙门,任由他喊屈鸣冤也置之不理,不过那方应物自负青天之名,求名之心很是心切,做不出公然拒绝状词的事情。只要在言辞上挤兑几句,他定然会收下状词。 或者是收下状词后认真审理,真去找周二国舅当被告——如果方应物真为民做主,敢给国舅爷发传票,那他便不足为虑了,自然有太后出面拾掇,我们静观好戏就是。 或者是收下状词,然后转告周二国舅讨好处——以方应物的清高好名之心,断然做不出转告周家的事情。 所以方应物大概要采用另一种法子,那就是先当众收下状词,然后拖延时日,以拖待变。其实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方应物根本无法可想。” 戴缙疑问道:“只拖延又能如何?有何用处?” 尚铭得意的说:“那原告孤儿寡母的天天在县衙大门处鸣冤喊屈,你说爱民如子的方青天苦恼不苦恼?想不想完美的解决问题? 如果这时候,那身为原告的孤儿寡母突然表示告状太辛苦,她不想支撑下去了,只要方知县给她补偿一点好处,那她就撤诉回家,你说方应物会不会答应?” 戴缙想了想,语气很肯定的说:“必然要答应!只要是个爱惜羽毛的官员就会答应这个息事宁人的做法!” 尚铭对戴缙耳语几句,然后哈哈一笑道:“下面就该你戴大人出手了!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差遣都由你戴大人调配,当务之急是要迅速换一个可靠的巡城御史! 然后就会有孤儿寡母堵住巡城御史拦街告状,告的就是宛平知县方应物,告他为了帮助权贵息事,收买威逼原告!” 戴缙心服口服,不过仍反问道:“不过区区一弱冠知县而已,尚公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尚铭摇头道:“你与方应物接触不多,不知道他是一个谨慎异常、心有千结的人,如今定然更是谨小慎微,处处提防。 将西厂之案送给他审,是为明修栈道;另派人去告状设陷阱,是为暗度陈仓!若不布置前面那个幌子虚张声势的叫他无暇分心,误以为我技穷于此,还真未必能引他麻痹大意的上后面这个当!” 戴缙拜服道:“如果方应物真是汪直委托的暗中主事之人,那只要能破去方应物,那么吾辈大事自然就成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各怀心思 这日早晨,方应物排衙完毕,便打发方应石去县衙大门外查探。没多久,方应石回转禀报道:“老爷!那个告国舅爷的妇人还在县衙门外等着,看样子还真是连续几日都在墙角里餐风露宿的。” 方应物深深的皱起眉头,“这妇人怎么就与本县耗上了?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么?我哪里管得了她的事情。” 方应石忽然目露凶光,摆着手势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胡闹!为人怎可如此?这话休要再提!”方应物斥道。这方应石脑子就是不灵光,他也不想想,从前几天何氏泼妇的表现看,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虽然她号称是孤儿寡母,但肯定还有亲朋在,若是真在县衙大门出了事故,只怕一干亲朋就要一起到县衙来闹了。没别的意思,这些刁民就是要欺负方青天要脸面、好说话! 方应石叹口气道:“是,晓得了!看别人家做官都是撒威风,有哪个刁民敢在县太爷面前撒泼,怕是要被往死里打!看秋哥儿你做官却是委屈自己,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任由她在衙门外装疯卖傻?” 方应物也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这一刻感觉自己不像是县太爷,倒像是上辈子时空里的“维稳官员”似的。要论起苦逼程度,维稳官员在官僚体系里大概很能排到前头,尤其是网络时代。 娄天化进了堂中,听见东主和方应石的议论,也插嘴道:“在下反复思量了好几天,一直琢磨这何氏妇人究竟意欲何为。青天不是神仙,难道她真的相信东主能从国舅爷那里虎口拔牙么? 如果另有所谋,那她和身后之人又有什么意图?想来想去,在下斗胆猜测,这何氏妇人到东主这里闹,大概是想利用东主爱惜名声的心思,从东主这里捞一笔好处然后息事宁人。” 方应石怒道:“岂有此理。这不是勒索么?只听说过官老爷勒索百姓的事情,没听说过百姓勒索官老爷的道理!” 方应物咳嗽一声,对方应石道:“见识少就闭嘴慎言!”刁民勒索官员这种事情,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并不稀奇,那些上访专业户里除去真有冤屈的,很多都是此中高手。 只是没想到,他穿越到五百年前了,还能亲自遇到这种事情,难道很多饱受孔孟熏陶的官员不是不想当青天,是被现实情势逼得没法当青天么? 难怪几百年里。父母官总体风气上崇尚官体威严。宁可叫别人怕。也不想叫别人爱。也难怪几百年里就评出了两三个国家级青天,比中彩票几率还小,至于市县级青天的水分那就大了...... 想的有点远,方应物连忙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对娄天化道:“再拖延两日看看,本官忍着不动,她更耗不起。” 却说宛平县县衙原总班头张贵被一句话剥夺了班头身份,变成一个普通衙役。不知为何,他感到浑身不得劲,无论走到哪里,他好像都感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而且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的眼神充满了讥诮。 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张贵便在县衙里呆不下去了。破天荒的溜号回家去也——自从方知县上任以来,张贵还是头一次迟到早退。 在家里坐定后,张贵猛然扇了几把风,依旧闷闷不乐,便叫浑家整治了几个小菜。然后借酒浇愁起来。 张氏娘子问明白了事情原委,劝慰道:“县尊大老爷只是生你的气而已,并不是厌恶你,过几日自然就气消了。” 张贵烦闷的说:“气消归气消,关键是我怎么复职,要是从此真就当普通小衙役,我可不甘心!” 张氏娘子嘟囔道:“班头又不是啥正经官位,和普通衙役能有多大分别?安心过日子就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张贵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少说几句,让我揣摩揣摩,看看能替县尊大老爷办点什么舒心事情。” 一听到揣摩两字,张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可别再揣摩了!想这几日,你揣摩了一次,把总班头丢了,还在我们娘家闹了大笑话;揣摩了二次,又把班头丢了! 我看县尊大老爷气的就是你胡乱揣摩,人家戏文里都讲过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意思了。你要再揣摩一次,是不是要连这公门饭碗都丢掉?真要被打发去当杂役、驿卒,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张贵登时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的叫道:“你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什么!” 打发走了浑家,张贵仰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房梁仔细想起来。自己要做点什么事情,才能在方县尊那里挽回自己的班头职位?那首先要想一想方县尊最近有什么需求,要急县尊之所急,想县尊之所想呐! 想来想去,张贵就想起一桩来,近些日子最让县尊烦心的事情大概只有一件,那就是仍堵在县衙门口告刁状的泼妇何氏。除此之外,县尊仿佛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那么只要自己解决了这个烦恼,是不是就可以重新赢得县尊的信用,恢复总班头的身份? 前班头张贵的行动力还是颇为出色的,想到做到,立刻出门召集了几个亲信凑在一起商议。 有人摇头道:“这不好弄,县尊发过话,不许我们去整治这泼妇。相反,还吩咐过当值门禁,要时刻看顾着她,免得她遭了意外,叫县衙有理也说不清。” 张贵答道:“这些我岂能不知?但这位新县尊大老爷可是讲究体面的人,自然做不出下三滥的事,这就需要靠我们这些当差的主动将事情揽下! 无论如何,今日群策群力一定要给我想出一个法子!只要能让我漂漂亮亮的解决了这件事情,我请诸位兄弟宴饮三日!” 又有人大笑道:“张老哥只怕已经心有定计了,只是需要跑腿的,所以才将我等召集而来罢?有事但请吩咐,我等无所不从!”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九章 扑朔迷离案中案(上) 及到次日,方应石按着这两日习惯县衙大门外看了看。过了片刻后,却见方应石领着一位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回来,并向方应物禀报道:“此人自称乃是告状的何氏亲戚,想求见县尊,便斗胆领了过来。” 方应物见状淡淡的问道:“你是何人?欲见本官有何要事?” 那人回道:“小人乃是这何氏夫家叔父,姓柴单名一个东,今日求见大老爷,特为了结官司而来。” 方应物闻言心中一动,八成是那话儿来了,对方应石道:“请娄先生来!” 又听着这柴东继续说:“我那侄妇到此告状也是迫于无奈,她家里三十亩地确实有豪贵强占的事情,男人又死掉了,如此生计全无着落,不得不前来告状。” 方应物没说话,靠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柴东偷偷瞥了一眼县尊,见县尊毫无反应,又主动开口道:“我这侄妇有点儿死心眼,铁了心要告状,不过小人这两日也一直劝着。但她说知道这案子难办,但不告就是饿死,还不如告到底。” 恰好娄天化此时进来,听到柴东此言,插嘴道:“废话少说,不会只是来叫苦的罢?” 方应物对娄天化使了个眼色,叫娄天化负责交涉,然后袖手离开了。作为堂堂的县尊,自然有县尊的体面。 柴东目送方知县走人,又扫了娄师爷几眼,然后咬牙道:“若无生计后顾之忧,小人便有把握力侄妇劝息讼。” 娄天化不耐烦的说:“明明白白的说。你打算替她要多少银子?”柴东立刻答道:“三十两。” 娄天化大怒道:“休要狮子大开口,即使在江南地方。三十两也足以买上十亩地了,你还真狗胆包天!最多五两。不要就滚!” 柴东腆着脸道:“娄先生你这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一县之尊怎么也不差银子的。” 娄天化嗤声道:“这就是打发叫花子,若不是县尊仁心,你们连这五两都没有。再说五两银子若节省些,也足够你那侄妇过一年了!” 柴东便恳求道:“还请再加些,若就此息讼也是善莫大焉皆大欢喜。”娄天化唾了柴东一口:“呸!多一文钱也没有!” 柴东见实在讨不到多的,只好悻悻的说:“五两就五两,但要官银,不然小人信不过。” 娄天化冷笑道:“五两不多。但也不能白出。你若拿了银子就消失,而那何氏妇人还堵着县衙大门,又当如何是好?所以我只给你开一具欠条,你什么时候将你侄妇劝走了,什么时候再拿着欠条找我领银子。” 柴东极为不满,“难道先生信不过小人?”娄天化毫不客气的答道:“确实信不过。” 柴东只得收下欠条,嘟嘟囔囔的说:“不见得马上就能劝服,但总在这一两日之间。” 出了县衙大门,柴东看了一眼八字墙墙角处的何氏。但没有停步驻足,径自走到街对面搭着凉棚的茶摊里,要了一大碗凉茶慢慢喝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鸣锣声。县衙大门前众人隐隐约约的看见一支队伍出现在街口。 等到近些时,却见这队伍排场不小,与知县大老爷出行相仿佛。只是队伍人数略少一些。有见识多的看了看牌子,便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御史老爷巡街。 国朝在京城设有附郭知县的同时,还设了巡城御史。大概是为了弥补县衙的短处。毕竟知县事务繁杂琐碎,同时又根据传统不能轻易出县衙,对复杂的京城街面事务无法快速反应,所以才有巡城御史的设立,专为镇压街面、纠劾风纪,优先处理人命等刑事案件,并受理百姓的举报。 却说这御史仪从队伍从县衙前街路过,走到县衙大门外时,聚集在县衙外的闲杂人等纷纷避让,站在街道两边目送。 正在此时,却从人群后面角落里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妇人,跪倒在御史仪从前导身前,拦住了御史老爷的去路。 本来正无所谓的百姓忽然打起了精神,渐渐聚拢着围观起来。情况很明显,这妇人必然是拦街告状,有热闹看了!议论几声,便都知道此人为了自家田土被霸占的事情,已经在县衙这里告了好几天状了。 今日出现的这巡城御史叫做赵文焕,本是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中的河南道监察御史。 京师都察院有一百多御史,虽然都叫御史,但差遣各有不同。赵御史本来是负责督察清理军户、营兵的工作,是所谓的清军御史,但在昨日,他突然接到右都御使戴缙的重新调派,担当起巡城御史的差遣。 却说这赵御史巡行到此,听前导禀报有人拦街告状,便下轿问道:“你有什么冤情?”那妇人抬起头道:“状告宛平方知县包庇权贵,收买威逼民妇息讼,请御史老爷明察!” 周围登时群情哗然,方青天能干出这种事儿?赵御史抬头看了看四周,对左右下令道:“暂借宛平县衙公堂审案。” 说起这巡城御史,却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当巡城御史在巡视街面时接了案子,就可以就近借一处衙门地方审案,这是巡城御史所独有的特权。反正京师衙门多,几乎走到哪里都可以找到衙门公堂。 赵御史要借宛平县公堂,县尊方应物便没法稳坐衙中了,只能出迎。猛然听说自己被何氏告了,方应物很是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甚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是从一开始何氏就打着这个主意,设下了圈套对付自己,还是那柴东劝说不成,自己又故意拖延案情,反倒把何氏给惹恼了,干脆疯狂的连自己一起告? 方应物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指挥衙役关上县衙大门,将闲杂人都拒之门外。但赵御史却回头吩咐道:“本官审案向来正大光明,有何不能见人之处?还是打开门禁,放百姓到公堂下旁听罢!” 方知县闻言皱起了眉头,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从官官相护的角度来说,为了顾及自己脸面,赵御史闭门审案才是正理。但这位巡城御史却故意要公开审案,这是一件有点反常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扑朔迷离案中案(中) 民告官这种案子是很有特定条件的案子,一般来说难处颇大,限制很严。但是御史本身就是负责监察纠劾官员的,接下这种案子倒也理所应当。 方应物以本县正堂之尊,此时也只得把公堂让出来。他眼看着赵御史坐在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但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陪着,被反客为主了。 然后便见何氏妇人被传唤上堂,赵御史问道:“你有何冤屈,方才所言不甚明白,现下可细细道来。” 何氏跪在堂上回道:“禀御史老爷,民妇家中横遭强取豪夺,不忿前来宛平县衙告状。不料一连拖延数日毫无动静,每日在县衙门外餐风露宿,仍申冤无门。 今日夫家叔父进了县衙,又被县衙逼迫息讼,还用五两银子收买。民妇实在走投无路,正在此时御史老爷路过街前,民妇只好惊动了御史老爷!” 赵御史侧头对方应物道:“方大人你看”方应物冷哼一声答道:“审案岂有一就而成的?此妇人实在是故意刁难撒泼。” 赵御史微微一笑,扫视了堂下百姓,此时人群颇有些不稳,议论纷纷的像是闹市场一般。方青天形象被颠覆的冲击力很大,不能不让围观百姓小小的哗然一下。 赵御史便又拍案道:“何氏妇人!以民告官,你可有其余证据?”何氏再叩首道:“民妇夫家叔父还在外头,传进来一问便知。” 赵御史看看宛平县的衙役,委实不大放心。便对自己随从差役吩咐道:“尔等去外面把柴东此人带进来,不得有误!” 娄天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大堂。悄悄走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东主!在下对几位巡城御史都是有所知晓的。独独这位事先不知,打听得仿佛是昨日新上任的。” 方应物仿佛一下子透亮了不少,这赵御史昨天才上任,今天就接到何氏告刁状,这会是巧合么? 如果不是巧合,难道是专门为了自己而来?难道何氏妇人告状真是一个圈套,而自己失察了? 又是谁能有这个本事,直接安排一个御史差事?想来想去,方应物便猜测到。做此事最便利的也只有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缙戴大中丞了!戴缙是都察院掌院都御史,无论谁要做成此事,也绕不开他。 方应物更深入的思量,戴大中丞与东厂提督尚铭很有猫腻,那么这一手八成就是尚铭安排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险些破口大骂出来,这尚铭简直脑子有毛病!堂堂一个东厂提督,天天盯着自己这个小小知县作甚?不嫌掉价么? 他本来只想低调的隐藏在幕后,帮着汪芷出谋划策、组织一下反击就好。万一汪芷坚挺住了。那当然很好。但如果汪芷还是斗不过历史大势,仍旧像另一个时空里那样迅速垮台了,那他方应物也不受什么影响。 谁他娘的能知道,尚铭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仿佛认准了自己似的,非要与自己过不去!自己难道真的如此亮眼么? 娄天化忧心忡忡的问道:“如何是好?”方应物瞥了一眼娄天化,“什么如何是好?本官什么都不清楚。” 娄天化一时没明白意思。却又听到方应物继续说:“本官没有与那柴东说过一句话、办过一件事。全部都是由你与他打交道的,具体内情本官一无所知。懂了么?” 娄天化这下子是真明白了,东主的意思是叫他出面去背黑锅。是他娄天化瞒上欺下、狐假虎威干了坏事!他不禁脸色一苦:“东主,这” 方应物安抚道:“你放心,这些对你而言都只是小过错,不会有太大影响。你认下过错远比本官认下过错轻得多,只要本官还在一日,身边就给你留着位置!” 方应物还差点说出一句“汝妻子吾养之,勿虑也”,不过情况没这么严重,用不上这句话。这些“过错”放在方应物身上,那很严重,至少要名声尽毁。但放在一个师爷身上,就无所谓了,师爷需要名声么? 这时候,赵御史派出去的差役回来了,对赵御史禀报道:“小的们在县衙外面兜了一圈子,也仔细寻找过,但外面百姓里并没有叫柴东的人。” 嗯?方应物停止了与娄天化的窃窃私语,精神重新集中到审案这边来。按照敌方的剧本,难道不是传了柴东这个“污点证人”进来,一五一十的揭发自己么?怎么柴东还玩起失踪了? 赵御史也愣在公案后面,半天没有说话。他之前根本没想过应变的事情,因为计划看起来非常周密,打得又是叫方应物猝不及防,不存在什么变数。 却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那今天这出戏还怎么往下演?没有其他旁证,只靠着何氏妇人一面之词便兴师问罪么?那可真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但方应物可不是好相与的。 方应物走近了几步,冷冷的盯着赵御史,这叫赵御史感到有点心慌,不复方才的镇静从容派头。下意识地抓起签筒里的签子,对差役喝道:“再出去仔细找!” 娄天化也对赵御史拱拱手道:“以民告官,本身就是先有罪,若是诬告,那更是罪上加罪!具体该如何判罚,赵大人心中有数罢?我看最轻也是杖刑然后流三千里!” 何氏妇人听到这几句,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不过此时没有人太关注他。 众人在公堂上面等着,时间慢慢的过去一炷香功夫,派出去的差役仍然没有回来,没有被找到。 知道对方是敌非友,方应物也就不客气了,冷笑几声嘲讽道:“莫非赵大人一定要等到人证么?看来赵大人事先已经在心里认准了罢!” 面对方应物的冷嘲热讽,赵御史沉默不语,心里急剧盘算着应对之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暂时停止审案,将何氏妇人带走,等再有了万全准备时候,再另行开堂重审。这虽然不完美,很容易遭到诟病,但已经是最佳的止损办法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扑朔迷离案中案(下) 柴东悠悠的醒过来,入目之处是破旧的房梁,不由自主的恍惚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随即他便拼命回忆起来——他与娄师爷交涉完毕,拿着欠条从县衙出来后,到了街对面的茶摊上喝凉茶。然后,他觉得有几分尿意,便又起身来到旁边小胡同深处没人地方,解开裤头痛痛快快的放了水。 待要转身回茶摊时,却不料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头冒金星的的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就是现在了...... 在柴东回忆的时候,几张脸出现在上方视线内,围坐一圈低着头打量着他。当中一人笑道:“深井水果真好用,一盆深井水照着脸泼下去,立刻就醒转了。” 柴东艰难的开口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为首之人一脚踏在他胸口,反问道:“有兄弟在衙门口盯了两日,就看你与那告状的何氏泼妇眉来眼去,偶尔交谈几句。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柴东左右瞥了几眼,终于发现围着他的几个人都身穿衙役工夫,九成九是宛平县衙的衙役,只是不知道自己被打昏后被带到了哪里?听到问起他的身份,柴东便叫道:“久闻方青天大名,就是这边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么?” 那为首衙役踢了柴东一脚,呵斥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胡扯没用的!我们做的是我们的事情,与方县尊无干系!” 柴东胸口生疼。忍着痛答道:“在下乃是何氏夫家叔父,听到侄妇告状。便来看顾一二。” 为首衙役哈哈一笑,“别胡编了!昨日我派一个兄弟去了东城,并联络上大兴县县衙另一个兄弟,一起到朝阳门外走访。 结果可以确定,何氏夫家一族上上下下许多人,全都不知道何氏告状的事情,看何氏这几日消失,只当是何氏暂且回了娘家——凭什么你这个叔父就特殊了? 我看这身份也是编来骗人罢?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教唆何氏到我们宛平县撒泼卖刁?” 柴东愣了愣,县与县之间是极其忌讳越境办案的,除非有更高一级官府的协调。柴东没想到这衙役居然如此大费周折的越界私访,此人如此卖力气到底图的什么? 旁边另一个衙役点了点柴东,威胁道:“劝你最好老实答话!不然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公门里有的是手段叫你不消停!” 柴东咬紧口风不放。“在下确实叔父,带着侄妇来找方青天告状,有何不对?” 为首衙役阴测测的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里是班房。也是百姓口中的黑店,衙门里有的刑具,这儿也都有,用不用在你身上先演示一套?” 知县决定要审某案时,需要发传票给原告和被告。叫他们在指定日期到县衙接受审问。 而衙役需要拿着传票提前拘了双方候审,等候的地点不在县衙内。毕竟县衙内只有小吏和诸位官老爷的公房,属于衙役的极少。所以衙役们在县衙外面不远处各自置办了班房,作为用来临时拘押的场所。 当然进了班房就等于寄人篱下,无论是嫌疑犯还是原告被告,免不了被勒索好处,这也是衙役的重要生财之道,甚至有时候衙役会将班房当成私设公堂的地方。 听到要用刑,柴东变了脸色,怒道:“尔等也敢!” 为首衙役嘲弄道:“怎么不敢?”随即对左右吩咐道:“将夹棍搬来,给这厮一个见面礼。” 柴东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左右开弓抽了两个耳光并被两人死死按住。随后便见夹棍套在自己脚踝上,忽然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渗入了脑髓中,便忍不住大喊一声。 “继续,不要停。”为首衙役不为所动,再次吩咐道。 自从醒来后,柴东的头始终嗡嗡作响,此次连番剧痛,险些又昏死过去。 为首衙役蹲下来对柴东叹口气道:“你这是何苦硬撑着?这里没有别人,若惹怒了我们,把你宰掉往后院一埋,没有人会知道你曾经来过这里。” 柴东闻言倒吸几口凉气,他知道面前这人所言不虚,并不是吓唬他!公门里的黑人黑事比比皆是,根本不足为奇。 想至此处,柴东像是变了一个人,厉声喝道:“吾乃东厂缉事官校,尔等胥役之徒谁敢动我?” 东厂缉事官校!几名衙役听到这个身份后齐齐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面面相觑,最后齐刷刷的看向为首衙役。 但这这为首衙役同样也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只是要为县尊分忧,却不料扯出一个东厂人物,而且还对此人极尽羞辱的用了刑! 他一个县衙衙役,拍马也追不上东厂人物,东厂有点地位的人物灭他就像踩一只蚂蚁!想到这里,那为首衙役真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惊肉跳的问道:“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柴东冷哼道:“衣襟底下暗兜里藏有腰牌,一看便知!”他这心里极其窝火,好端端的被一群卑贱衙役私自抓捕拘押起来,简直莫名其妙,全都他娘的该死! 但此刻形势比人强,柴东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自己,“在下身负朝廷机密事,不能如实对诸位相告。但不知者不怪,只要放了在下,我也不问尔等姓名,所有账务一笔勾销,大家只当素不相识如何?” 那为首衙役翻出腰牌仔细看了又看,沉吟不语。他又想起一桩,这东厂官校潜伏在县衙门外,还策划泼妇告状,意欲何为?很明显,是冲着自家县尊去的。 他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该不该相信这东厂官校的话?或者说,是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经得罪过了,便直接弄死此人,埋在后院里人不知鬼不觉,东厂那边也不会想到几个衙役会绑了东厂的人杀掉。 还是就此放掉此人,然后举家逃出京城,投奔在皇庄当管头的亲戚去?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证人找到了...... 却说在县衙大堂上,赵御史心中计议已定,开口道:“此案多有不明之处,一时证供难得齐全,先将原告带走,带本官详查之后,另择时再审!” “慢着!”旁边方应物喝道:“本县虽小,但也是朝廷命官,一方父母,不能凭空受人污蔑,叫全县百姓疑心。 我看赵大人最好就在这里当着本县父老面前,把是是非非问明白了,否则难免惹人议论!赵大人你自己方才也说过,办案光明磊落,无不可现于人前!” 赵文焕不屑道:“本官如何行事,需要你这小小知县来教导?”方应物反唇相讥道:“下官是正六品京县正堂,代天子治理数十万百姓,敢问赵大人是几品?” 眼见两位官老爷公然对骂起来了,堂下围观百姓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一时分不清楚谁对谁错,那就只好暂且看热闹,对一般平民百姓而言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情况。 娄天化忽然再次冲出去,站在何氏妇人面前,厉声喝道:“方才我说过的你没有听清楚么?现在我再说一遍,若你诬告方知县之罪被判决,最轻也是杖责流放,最重则要杀头。若如实招来,则从轻处置,赦免你也可以!” 何氏妇人猛然哆嗦了一下,茫然无措的叫道:“这都是别人逼的!有人叫民妇到宛平县来缠着方县尊告状,并说今日有御史老爷从此路过,然后叫民妇再拦街告方县尊!” 方应物冷笑几声道:“赵大人,你听见了罢?有人逼着她胡乱诬告。” 赵御史答道:“方才你说她告你是一面之词。现在这也是一面之词!我看也可能是害怕你报复,所以昧着心想委屈求全。 何况她只说有人指使告状。并没有说告的状是假的!难道还不许别人帮着孤儿寡母出主意了么?” 方应物大怒道:“赵大人,这么说来。你是认定了本官有罪?你今日到此,只怕也不是巧合罢!” 正当此时,有个派出去的差役奔回大堂,对着赵御史禀报道:“在街对面茶铺仔细询问,有人指点说那柴东喝了碗茶,起身进了一条小胡同便消失了。 然后又有人说,当时县衙班头张贵也曾在附近出现过。另外几位兄弟已经打探着去张贵班房那里找人,小的便先回来禀报一声!” 赵御史对方应物大笑道:“难怪阁下有恃无恐,敢情是指使衙役抓走了证人藏起来!可叹朗朗乾坤。岂有藏污纳垢之所!” 堂下百姓听得分明,再次哗然,难道方青天真有不可告人的一面?三岁小孩都知道,重要证人莫名其妙消失这种事的背后必然有黑幕,而眼下证人消失的最大受益者就是方知县了 我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张贵又搞什么鬼!方应物听到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就算要抓人也抓的利索点,怎的还被人注意到?干这么多年的老公门了,连这本事也没有么? 而且更要命的是。如果在刚才还可以将娄天化推出去背黑锅。师爷做坏事,县尊不知情,也能交待的过去。 但现在张贵这杀千刀的莫名其妙乱插入进来,方应物感到有嘴也说不清了。师爷做坏事不知情。心腹衙役去抓人也不知情,那这位知县大老爷难道只是个傀儡?只怕谁也不会相信了,黑锅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方应物与娄天化对视一眼。为今之计也只有随机应变了。 不多时,有七八个人进入了大堂。一半是赵御史派出去找人的差役,另一半是张贵等人。而在张贵等人手里还抬着一个昏死过去的人。等进来后,便将这昏迷之人放在大堂中间地板上。 御史队伍这边的差役禀报道:“回老爷!小的们打听着寻到班房那里,彼辈先是闭门不纳,但小的们说明白了缘故,这位张差役便抬着证人出来,随同小的们到此。” 啪!赵御史松了口气,狠狠拍下惊堂木,重新摆开审案架势,对何氏妇人喝道:“你上前去看仔细了!这是不是你说的夫家叔父柴东?” 何氏妇人扭头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民妇看得清楚,确实是柴叔父!” 赵御史瞥了方应物一眼,今天险些就出了漏子,现在可算按计划步入正轨了,便正气凛然的说:“不要以为打昏了证人,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在本官面前,休想屈打成招!左右何在,拿水泼醒了他,本官要问话!” 公堂上备有木桶,张贵对赵御史点头哈腰,很殷勤的去后面井里提了水过来,泼在柴东脸面上。 却说柴东悠悠醒来,他慢慢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却又是那张狗衙役嘴脸,可恶至极的嘴脸!他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刚才好像有人在院首叫门,然后又被一棒子打昏了。 作为东厂役头,他在外面都是威风赫赫横着走的,哪个敢惹他?却不料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卑贱狗衙役手里吃亏,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柴东愤怒的要发狂,连坐都没坐起来,就这么躺在地板上指着张贵大骂道:“好狗贼!真当我东厂是吃素的么,待我先收拾了你家知县,便要将你千刀万剐、全家发卖为奴!” 此话一出口,整个县衙大堂瞬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包括堂下围观的百姓。 柴东挣扎着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又看到了坐在公案后面、一脸铁青的赵御史这才发现,他再次醒来后又换了地方,并不是刚才那个偏僻院落了。 寂静之后,大堂内外顿时像是炸了锅,更加疯狂的议论起来,这件事里竟然有东厂的人插手!竟然是东厂的人叫何氏妇人来告状!东厂的人竟然还公然叫嚣收拾方知县! 张贵慢慢挪到方应物身边,点头哈腰的讨饶说:“小的自作主张有眼无珠,又给大老爷招来麻烦了。” 方应物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沉声批评道:“抓个人也能被发现,身为总班头做事如此不谨慎,如何能叫本官放心!” “是,是,大老爷教训的是。”张贵听到总班头几个字便心花怒放,然后睁大着眼,等县尊问他前因后果,也好显摆一番。但却见县尊就是不问,只昂头向前看去。 只有旁边娄天化善解人意的拍了拍张贵,问道:“怎么回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民心如水 张贵感激的望了娄天化一眼,不过又瞥见方县尊耳朵稍微动了动,对准了自己这边,便顾不得道谢,连忙开口叙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 他知道眼下时间紧,所以很是言简意赅:“小的托人去大兴县查了那何氏妇人的根底,回来后便觉得可疑,又在县衙门口看到这柴东与何氏妇人有关系,便斗胆在无人之处将柴东捉到班房去,想着从他这里为大老爷摆平事情。 不过却从柴东身上搜出了东厂腰牌,倒是将小的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有人叫门,自称是巡城御史派来的,便临机一动,将柴东打昏了抬过来。” 娄天化赞道:“打的妙,昏的妙。” 同样是东厂番子身份,一个清醒着过来的柴东,与一个昏头昏脑在大堂上才醒过来的柴东相比,表现显然要不一样。就刚才那几嗓子,大堂中的气氛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 张总班头又偷偷瞥了一眼方应物,故作赧然道:“即便不打昏了,他过来后也遮掩不住身份,总是讨不了好。” 方应物忽然转过头来,对娄天化与张贵嘀咕了几句,然后两人各自震骇不已,面露狠绝之色扭头而去。 巡城御史赵文焕坐在公案后,脸色已经铁青了很久了,不复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第一后悔的是今天出门没有看皇历。原本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所有条件都已经准备好,他只要遵照指示一步一步执行即可。其中并没有什么难度。 不知道什么缘故,今天意外频频。固然自己竭尽全力挽回局面,但自己又不是神仙。此时也有点无力回天了。 第二后悔的是方才下令打开县衙大门,放百姓进来围观审案!本来他的目的要通过公开来限制方应物狗急跳墙,并扩大效果声势,现在全他娘的作茧自缚了!眼下堂里堂外议论纷纷,肯定不是非议方应物的! 赵御史半晌无语,而柴东也真是急了,事情要砸在自己手里,尚厂公会饶过自己么?官员还有体面,办砸了事情无非就是丢官降职。他这种番子可没有体面,只怕皮肉之苦都是轻的! 越想越心惊,柴东慌里慌张的环顾四周,实在忍不住,便色厉内荏的对着议论纷纷的百姓怒吼道:“东厂又怎么了?东厂的人就不能告状了?东厂的人就不能帮亲戚打官司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道:“方才那原告妇人含糊说过,是被人逼着来告状的!难道你们东厂连帮忙也是逼人就范么!”这句话传开,于是引起了一阵哄笑。 猪队友在此,事到如今这案子还怎么审?若强行审理,只怕要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堂堂一个清流御史和东厂番子勾结起来。传出去后 想到此处,赵御史站了起来,打算就此抽身走人,即便被嘲笑也顾不得了。方应物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赵文焕的去处,“案子尚未审完。事情尚未明白,赵大人想要往哪里去?敢问都察院里的御史就是如此做公事么?” 赵文焕虚张声势道:“方知县让开!你也能管教御史行事么!” 方应物冷笑道:“你为风宪官。身负台垣之责却行事偏私,曲意枉法!只请赵大人给本官一个清清楚楚的交待!” 赵御史喝道:“不然你要怎样?” 方应物尚未答话。却听围观百姓里有人大喝道:“世间之事不能有如此巧合的,今天东厂番子和这御史老爷恰巧凑在一起,硬是要给方先尊安上罪名,绝对是蓄意为之。 想我宛平县数十年来,才出了这么一个清正的知县,本以为能过几年日子,却不料横遭奸邪陷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么” 有人呼应道:“天公地道,不能如此!这个赵御史必定是没良心的!”京师百姓对官员不像外地那般敬畏,毕竟京城里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赵御史对着百姓厉声呵斥道:“谁敢多嘴!”斥责之后,赵御史冷不丁的发现这群百姓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堂门口处维持秩序的县衙皂隶悄然撤走了。没了衙役拦着,围观百姓便渐渐向前挪动,从堂外涌进了大堂内,将县衙大堂挤得严严实实。 这绝对是方应物暗中使坏,故意引诱百姓冲上来闹事!赵御史登时汗出淋漓,心中害怕起来,此时看起来群情愤激,这个距离太不安全了。转而对方应物质问道:“方知县,你们县衙就是这般纵容百姓无法无天么!” 方应物冷漠的答道:“姓赵的,方才是你亲自下令打开县衙大门,放了大批百姓进来观看,也亏得你还有脸埋怨别人,孔孟之书就是这般教导你的么?正所谓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赵御史只想吐血,这真是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坑了!他的仪从大都在门外等候,只有四五个差役跟随着进了大堂,此刻只能招呼这几人紧紧围住自己,将自己与骚动的百姓隔开。 人群里又有人对赵御史的差役高呼道:“你们几个当差的难道不是京师本地人么,在父老乡亲面前,孰是孰非难道分不清楚么!” 赵御史这边的差役无奈的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是从京城本地征发,给官员当差的。本地百姓都站在了方知县那边,他们几个还真不愿意去作对。 人群围的越来越密,团团将赵御史堵在大堂里寸步难行。眼看着场面不可收拾,自己根本出不去,赵御史再次转头对方应物喝道:“方知县!有些事情要适可而止,不可过线,不然你以为你能逃得了责任么!” 但是赵御史却没有听到方应物的回答,但他从方应物的眼神里读出了戏谑、冷酷等意思,感觉方应物看他就像是看死人一般。 坏了!赵御史突然明白,这方应物绝对是要彻底撕破脸的下死手了!没有任何顾忌的下死手了! 民心如水,自己和柴东要被方应物推出去当覆舟了!然后就是右都御史戴缙,就是东厂! 刚转过念头,赵御史就看到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人,他从衙役手里夺下水火棍,大喊一声“诛杀奸邪”,同时狠狠对着东厂役头柴东的脑门砸去,那力道完全就是不顾性命! 猝不及防之下,柴东惨叫一声倒地不起,一动不动的生死不明。有人带了头,人群轰然炸开,瞬间又有几个人冲上前去对柴东拳打脚踢。 赵御史没有时间同情柴东的遭遇,因为他已经发现有人红着眼朝自己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以貌取人 方应物被七八名衙役紧紧的围护在中间,而且被引导出怒火的民众目的也不是他,所以自然是安全无虞。 但赵御史就没这个好处了,他带来的差役都是京城当地人,眼见父老乡亲冲了过来,根本无心阻挡。于是轻而易举就被愤怒的民众包围了,拳打脚踢几个回合,他就倒地不起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喝一声:“住手!”但百姓打得兴起,这声喝止毫无效果。 方应物又喝道:“此地乃宛平县衙,本官乃宛平知县,你们真要本官陪着赵大人一起死么!”听到这话的人,手头不由自主的缓了缓。 随即方应物身边的皂隶手持水火棍对着暴民一通乱打,硬是打开一条通道,叫方应物勉强挤到了赵御史旁边。随后宛平县衙役一边紧紧围住两名官员,一边向外驱赶百姓。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另一边,东厂番子柴东直挺挺的躺在柱子旁一动不动,血肉模糊的似乎已经不行了。 又低头看着躺在地面上的赵御史,他的乌纱帽不知丢到了何处,同样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而且身上官袍破碎,露出了几段肥肉,不过已经被打得颜色发青。 方应物又仔细看了看,见这赵大人尚有鼻息,人倒是还活着,就是伤情不轻,便貌似很遗憾的叹道:“赵大人你没有死啊,那边柴档头瞧着已经断气了。” 赵御史此时已心死如灰,但猛然听到方应物这句话。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直竖。他能感受得到。这方知县刚才只怕真的闪过一丝杀机! 放纵愤怒的民众打死他这个巡城御史,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前所未有的破天荒事件。必然要让朝廷雷霆震怒,进行最彻底的清查,所有企图掩盖的人都会被九天神雷劈的粉身碎骨! 首先要追查责任是属于谁的?想来想去无论怎么查,也是他巡城御史赵文焕和东厂役头柴东联手陷害方应物在先,这才激怒了围观民众! 为什么会有大量民众聚集在现场?也是他赵文焕下令打开县衙大门,所以才导致民众旁观,进而引发了民变! 总而言之,那时候最大的责任是两个死人的错,仿佛是死有余辜! 宛平县有多大责任?不要忘了。是他这个巡城御史临时借用了宛平县大堂,是这里的临时最高官员,方应物只是个被勘察的被告,不能正常履行知县职责,可以把责任直接推掉大半! 所以赵御史意识到,方应物要再狠辣一点,完全可以让他立刻死掉!当然,就算他不死,今天这起事故也不小了。堂堂的东厂役头被殴打毙命,钦差体制的出巡御史被殴成重伤,这足够骇人听闻了。 赵御史费尽全身所有力气,将眼皮睁开一条细缝。对居高临下的方知县道:“你这样对付本官,何至于此” 方应物傲然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当本官来对付你?” 赵御史一时间惘然不已这方应物到底是于心不忍、兔死狐悲。不想看到同朝为官的自己活生生被打死,还是因为担心一位御史被打死后。局面彻底失控,所以才拦住百姓救下了自己? 县衙大堂一片狼藉。自从方应物上任以后,县衙真是事故不断。前些日子,被永平伯纵容军士砸了县衙大门和前庭,今天又被民变把大堂给冲乱了。 方应物正在指挥善后事宜时,张贵悄然出现并低声禀报道:“已经遵照吩咐,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暂避到外地,五年内不要回京城。” “嗯。”方应物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两人又吩咐道:“找两具担架来,抬着这两人送回去,活着的送到都察院去,死了的送回东厂去!” 张贵请示道:“怎么送?”方应物冷笑道:“自然是大张旗鼓的送,宁可多绕几圈,就当是游街示众!” 张贵心中一凛,答应道:“是!”同时在心里头盘算几句,这个活计还是安排别人罢,自己就不要亲自去了! 县衙差役继续打扫大堂,先将两个丧门星先抬到了院外去。方应物继续与张贵说话,忽然听到有人轻呼一声“啊也”。 方知县抬眼望去,却见四个衙役正在搬开沉重的公案,然后在公案下面发现了一个躲藏在这里的人,只不过先前有桌布当着,一直没被发现。 再细看,这人不是告状的何氏妇人又是谁?方应物哑然失笑,刚才乱子一闹了起来,焦点都在柴东和赵文焕两人身上,倒是把这泼妇给忘了。却没想到她竟然无声无息的躲到了那里,并安安全全的乱中保身,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不可小看啊。 衙役将何氏妇人抬了过来,却见她也闭目不醒,不知道是被刚才的骚乱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正好有人提着一桶水洒扫,张贵见状顺手将桶接了过来,把一桶水全都泼在了这何氏妇人的脸上。他今天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干这种活了,熟练得很。 这何氏妇人猛地坐了起来,下意识胡乱抹了几把脸,同时被水呛得连连咳嗽。 周围衙役快活的哄笑几声,她这昏迷显然是装的,但众人很快就停住了笑声,愕然的瞅着何氏妇人,连宠辱不惊的方知县也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原本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满脸尘土的妇人被泼上水并抹了几把脸后,虽然一时不能彻底清洗干净,但也隐隐约约现出一张白皙、娇嫩、如花似玉的脸庞,看着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 而且一桶水泼下去,不但泼到了她脸上。还打湿了她半身。在破烂宽大的袄子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凸显出一道诱人的贴身曲线。 一句话。眨眼之间丑小鸭突然变成了白天鹅方应物错愕不已,久久无语。 他一开始就对这这撒赖打滚的泼妇存了厌恶之感。再加上她那比要饭乞丐强不了多少的肮脏样子,直接把这泼妇脑补成了更年期失调的中年大妈,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谁料到那个令人作呕的外表下,竟然是一个很美貌的小少妇。方知县忽然想起一句话,圣贤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果然是至理名言。 正在众人集体愣神的当儿,这何氏娘子忽然一个侧身,直接跪在了某县尊身前。并紧紧抱着某县尊的大腿,泪花闪闪的苦苦哀求道:“民妇知罪了,求大老爷饶过一遭!都是别人逼着民妇来的,民妇愿将功赎罪,帮着大老爷反告回去!” 不得不说,一个乞丐模样的泼妇和一个标致美人都抱着大腿哀求,两者相比较,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换成之前,方应物早就一脚甩开踢飞了。但现在竟然挪不动脚。 更令方知县心动的是,何娘子愿意主动帮他。这点很重要,如果有这样的关键证人帮着自己指控东厂和都察院,极其有利于后面的事态发展。 不然自己空口白话的去指责东厂和都察院对付自己。总差点什么。有这么一个本来是对方阵营的重要角色突然反戈一击,自己就游刃有余轻松愉快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旁边这么多人看着。自己要是轻而易举的就姑息了何氏,未免有损县尊大老爷的威严。传出去还以为自己多么好色和耳朵软。 需要一个台阶啊,方应物心里暗叹道。此刻总班头张贵心有灵犀的靠近了方知县。劝道:“大老爷!小的去打探过何氏底细,她家里状况确实可怜,被抢去田地和丈夫亡故都是有的。 她被逼迫着来宛平县告刁状也是孤苦无依之下的无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寡妇如何能拒绝得了虎狼,何况也是为了生计,所以主要罪责也不在于她。 既然此时她肯迷途知返,帮着大老爷澄清事情,那么依小的看,大老爷就宽宏大量饶她一次罢!” 方知县很稳重的沉吟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张差役此言有理,本官就纳你之言,叫她将功赎罪!” 张贵几乎要泪流满面,三番五次的揣摩出错后,他终于能跟上大老爷的思路了,回想起历程辛酸,可谓虽九死而不悔矣。 周围一干衙役啧啧称羡,难怪人家张贵能当总班头,这揣摩功夫炉火纯青了,刚才别人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何氏娘子连声道:“多谢大老爷不罪之恩!”不过仍然紧紧抱着某县尊大腿,还有越抱越紧之势。 靠,都快抱到大腿根了!方应物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氏娘子梨花带雨的哭诉道:“民妇今后生计无着,又不敢返回东边去,恳请大老爷给一条活路!不然往后只有死路了。” 方应物皱眉道:“你要什么活路?” 何氏娘子擦了擦泪水道:“县衙门前沿街有处闲置空院,听说是县衙公产,本来用作班房的。民妇想在此置办酒店,以此维持生计,并愿缴纳租银,县库也可多些入账。” 方应物惊愕道:“你这小娘,在县衙大门外蹲了几天,倒是把周边观察的一清二楚啊,等事后再说!” 此后方应物又从女牢里喊来两个女牢头,看管这何氏娘子去了县衙官舍,在此暂住等待。 张贵又凑近方应物道:“其实此女很聪明,很善于利用形势。话说她到县衙告状那天带来的幼儿其实不是她的儿女,只是借用了一天,告完状当天就还回去了。” 方应物哑然失笑,“有点意思,她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这是她自家儿女罢?只是我们都下意识的以为这是孤儿寡母。”(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挑衅与羞辱? 在京师里,都察院衙门堪称是最高大上的衙门之一。在这里大门有一个门子姓丁,今年五十余岁,人称老丁头。 土木堡之变那年,老丁头还是丁小哥儿时,他就来到了都察院大门服役看门,至今已经超过三十年。 都察院里都是御史言官,往往就代表着士林舆论,动辄就要牵连进朝廷风波里去。能在这里守门三十多年,老丁头的见识绝对不逊于大多数官员。 不过最近身子不大好了,老丁头准备让一个侄子接他的班,今天就将这个年轻人喊过来一起守门,并传授一些掌故。 年轻人望着进进出出的御史老爷们,很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这些人可是朝廷的脊梁和风骨,代表着公理和正义,能为这些正人们守门,不禁产生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老丁头看在眼里,不禁哑然失笑,对侄子敦敦教诲道:“身份并不代表着荣耀,我见过最高尚的太监,也见过最卑鄙的御史......” 忽然从街口处传来嘈杂沸腾的声音,老丁头便停住了讲话,起身翘首观望。他看到有六七个衙役出现街上,中间还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有什么一时间看不清楚。 老丁头稍稍疑惑,却又见这六七个衙役朝着都察院大门来了,有个领头的衙役指着担架,对他道:“此乃贵院委派出巡城御史,在宛平县衙被百姓殴成重伤,奉县尊之命给贵院送回来。” 都察院里有一百多御史。老丁头在这里守门,不见得能都认识。但起码大都面熟。不过他此时看向担架,实在认不出个一二三来...... 不是老丁头已经老眼昏花,而是这担架上的“御史”鼻青脸肿、血肉模糊,根本就看不出原来的人样。便忍不住问道:“哪个巡城御史?” 衙役答道:“乃是赵文焕赵大人!” 老丁头闻言大惊失色,心里极其骇然,他在这里守门三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一个号称监察百官的御史被殴打到几近毙命,然后大摇大摆的被送回来! 想至此处。老丁头疾言厉色的质问道:“你们县衙都是吃干饭的么?竟然放纵暴民殴打巡城御史!” 衙役不屑一顾的“呸”了一声,大声的嘀咕几句“什么玩意”,然后放下担架扭头就走。 老丁头的侄子在一旁目瞪口呆,怎么这都察院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么高大上,好像连这几个县衙衙役都不把都察院放在眼里。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丁头也彻底震惊了,这个世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个卑贱的衙役也敢在都察院大门前胡乱辱骂? 其实御史被打成重伤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有一种人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就是天子用廷杖教训进谏言官! 但从来没听说过有御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百姓打成重伤,这是都察院的极大羞辱和挑衅!更别说那些衙役的态度! 老丁头连忙指挥别人将担架抬进都察院门房里,然后他迅速冲进了都察院仪门,向掌院的右都御使戴大中丞禀报去。 而戴大中丞闻言久久失神,做梦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昨天他为了整治方应物。刚把这赵文焕派遣为巡城御史,今天就直接在县衙被殴成重伤并送了回来! 这算是什么?是毫不留情的羞辱?是肆无忌惮的挑衅?戴大中丞忍不住又追问道:“到底具体情况如何?” 老丁头也说不出来,送人过来的衙役根本就没有详细说明情况。戴大中丞便又吩咐道:“还不速速去打听!” 这很好打听,那些县衙衙役一路抬着担架招摇过市,不知道多少人看到并口口相传事情经过。消息早就轰动西城了。没过多久,戴大中丞就晓得了这出事件的全部详细过程。 他原本认定。这绝对是方应物搞的鬼,而且这也是一种坏了规矩、毫无下限的行为,绝对不可饶恕,他发誓一定要报复回来。 但得知事情过程之后,戴大人却发现,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怎么看也像是赵御史自己作死,根本抓不到方应物多少错处,想要报复也找不到什么根由!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也只能说方应物保护不力了。 可是戴缙已经顾不上琢磨报复方应物了,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都察院和东厂勾结联手的丑闻被爆了出来,面对即将出现的舆论风暴,他这责任人哪还有心思去报复? 不客气的说,方应物大张旗鼓的公开把人抬回都察院,大概就是存了掀起风暴并将矛头直接指向他戴缙的意思! “什么?不止是这边,宛平县县衙还将那东厂番子的尸身送回东厂?”于是戴缙又知道了,方应物并不满足把故事局限于赵文焕与柴东两个小人物之间,他想对朝廷讲一个都察院掌院右都御使和东厂提督的故事! 按下都察院这边不表,类似的事情也在东厂重演了一遍。只不过东厂不像都察院这样在乎丑闻不丑闻的,东厂更在意的是脸面问题。 都察院那边被送回来的人是半死不活的,东厂这边被送回来的却是一具早已死透的尸体,还他娘的沿街示众就差敲锣打鼓了!东厂靠的就是凶名吓人,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 东厂提督尚铭见到柴东的尸体,登时暴跳如雷,连续砸了几只茶盅。他并不是为了一条人命伤心,他愤怒的是最近才扔掉了“最窝囊厂督”的帽子,今天就这样被人把脸打的啪啪响,简直就是颜面无存! 同时尚厂督还有点后悔,本来那方应物不声不响的很低调,是自己主动要去拾掇他。鱼没吃到反而沾了一身腥,实在显得自作聪明了! 不过与戴缙一样,尚铭也是感到了一丝惧怕。东厂暗暗逼着苦主去找方应物告国舅周二爷,这下全都曝光了,太后那边万一有所误会就是大麻烦了。 所以尚铭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他立刻起身,携带着重礼前往庆云侯府拜访,托了周家大爷出面,力求消除其中误会——他尚铭只是想找个由头给方应物挖坑,并非是蓄意给周家找麻烦。 摆平了这边,尚厂督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应付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这起民变事件不但在民间传开,在朝廷里也飞快的传扬着。谈论起此事,上下舆论大哗,几乎呈现出一边倒的情况—— 一个本该代表正直的御史竟然与东厂番子勾结起来,去陷害清流界后起之秀,这真真是骇人听闻的特大丑闻!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没有人觉得赵文焕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是一种巧合,也没人会认为赵文焕擅权审问方应物是为了表现风骨! 最让舆论愤怒的是,连号称朝廷脊梁、最后良心的言官都出了这种大丑事,那官场的底线在哪里? 至于赵文焕被殴成重伤,这都是细枝末节的问题,在大义面前不值一提,反正这赵御史又没有光荣牺牲。就连都察院御史也纷纷躲之不及,没有一个人出面为赵同僚辩解的。 至于死了一个东厂役头,这更无所谓,文官们并不在意这种特务番子的小命。 此时此刻,朝廷上下都在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事情的另一个主角,也就是方应物的奏疏。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方应物不可能不上奏。只要奏疏一出来,大概就要引发一场大风暴,而方应物的调子很可能要影响到后续的走向。 一时间,小小的方知县又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大家都在期待他的出手。即便是纵横宦海数十年的老江湖,也从来没有见过像方应物这样屡屡高光的年轻人。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这个玩笑不好笑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宛平县知县方应物每日里很正常的处理民务、审问案件、应付差事。 是的,这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知县生活,没有半点寻常之处。但是放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就很不正常了。 然后到第四天,终于有一封奏疏从宛平县县衙送到了通政司,顿时无数通政司官员和在这里抄邸报奏疏的各衙门书吏抢着先睹为快。 只见得奏疏上写道:“前日有内廷敕书,迁城南报国寺往钟鼓楼原陈家店铺地方,改名为慈仁寺。如今地方勘察已毕,奈何县库无有多余银两修建,奏请圣意裁断。” 所有看完奏疏的人在心里只冒出一个字,靠!满朝上下都在等着看方应物出手,他却竟然放了大家鸽子? 或者很粗俗的说,朝廷诸公把裤子都脱了,他就给大家看这个?这不就是一封请皇帝拨发内库银子的奏疏么! 此时寄居在方家的同乡老友项成贤忍不住了,他仗着和方应物熟,亲自跑到县衙去找方应物,只是今天凑巧方知县不在县衙,去了钟鼓楼那里。 所幸距离不远,项大公子又跑了一趟,在一片残垣断壁之间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方知县,边上还有几个工匠指指点点。 项成贤一边扇风一边凑过去,对方应物问道:“方贤弟!数日不见,风采依旧!听说前日县衙出了事故,你就打算这样若无其事?” 方应物笑道:“此事与你何干?你问这些作甚?”项成贤理直气壮的说:“为兄这是为你担忧!” 方应物乜斜着眼一语道破天机:“依我看来。你是想从我口中套话,然后去当成独家谈资显摆卖弄罢?” 项大公子脸不红心不跳的否认道:“吾辈岂是这样口风不紧的人!” 方应物抬头远眺前方蓝天白云。悠然叹道:“生活中不只有勾心斗角,还有其他很多美好的事情,又何必时时刻刻的绳营狗苟?难道我受了点委屈,就一定要找朝廷告状么?” 项成贤鄙视道:“装,接着装。”方应物反鄙视回去:“我都不急,你着什么急?真是那啥不急那啥急。” 项成贤纳闷道:“这回你被别人毫无来由的欺负上门,难道你真想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我看这绝对不是你的做派,还是说你想等你那老丈人两三年后回了京。再君子报仇秋后算账?” 其实在外人眼里,这次确实有点莫名其妙,都察院和东厂简直就是吃错药了一样。 方应物高深莫测的说:“眼光要放高一点,视野要放大一点,不要只盯着眼前这一小点地方看。” 项大公子表示不明觉厉。方应物便又问道:“若我真如你们这些看热闹的所愿,借着这次机会上奏疏猛烈弹劾他们,那么之后会怎样?” 项成贤不假思索的答道:“必然招致强烈抵抗。毕竟那右都御使和东厂提督都不是软柿子。” 方应物又问:“我与他们孰强孰弱?我有拳打戴缙、脚踢尚铭的本事么?我能一棒子将这两位打得不能翻身么?” “有点困难,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似乎还是差了点。”项大公子继续答道。 方应物最后问道:“那么我这个小小知县,还能有其他的手段么?” 项成贤迟疑的说:“应当没有了罢?你这知县与他们比起来分量太轻了,可用的手段少之又少。” 方应物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所以说。我手里只有这么一个重量级的筹码,当然不能轻率地抛出去,浪费在非决定性的地方。一定要用在关键时候,起到致命一击的作用! 还有,如果在缺乏足够实力、没有足够后手的情况下。先出招就等于是将主动权交给别人了,下面就只能被动的穷于应付。因而要沉住气。现在是他们着急的要解决问题,我又何必着急? 谋定而后动方为上策!说不定他们为了息事宁人,会提出令我心动的优厚条件,我就此罢手也不是没可能。” 项成贤质疑道:“你不动,他们也不动,事情说不定就渐渐平息了!你还怎么打出筹码?” 方应物对此胸有成竹,“我方才说过,要将眼光要放高一点,视野要放大一点!着急的不只是戴缙尚铭之流,更还有别人着急,总会有人动的! 比如,戴缙此人靠吹捧汪直上位,如今名声极坏,几乎不能服众,都察院里以清流自诩的诸君子能服气他么?这次出了这样大一个丑闻,很可能会叫戴缙直接下台,诸君子能不动心么?” 项成贤恍然大悟,“你不是谋定而后动,你这是待价而沽!你手里攥着筹码,各方都有求到你之处!” “事情有无限种可能性,就连戴缙和尚铭之间的立场不见得都是一致的,我只需静观其变......”方应物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忽然话头一转问道:“你还在那个什么什么寺观政,没有正式选官罢?” 项成贤非常不满的答道:“是太仆寺!你不要自恃清流就瞧不起别的衙门......” 方应物无视项大公子的情绪,仿佛自言自语道:“你说,我送你去当御史如何?” 项大公子愣了愣,口不择言的叫道:“大哥!哥哥我管你叫大哥!” 虽然只是七品,但御史在所有官职中,是非常特殊的,与给事中并称言官,清贵程度只次于词林官,是位卑权重的典范! 一般情况下,只有表现好、口碑高的七品官比如大县知县、部主事之类才能转任御史,品级不变但同样被视为升迁!从进士直接选为御史的不敢说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 若进士选官直接当上御史,那就相当于少奋斗十年,关键是很有面子、非常荣耀,说出去都是吹嘘一辈子的资本,难怪对功名官运比较淡定的项大公子也失态了。 看着脸红脖子粗的项大公子,方应物忽然“哈哈”一笑,“我只是与你说笑,你也当真么?” 项成贤咬牙切齿道:“这个玩笑不好笑!我只当你是认真说的,若无下文,我就住在你家不走了!”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学会拒绝 项成贤找方应物说了这一番话,直搞得自己七上八下、心痒难耐。关心则乱,即便他与方应物非常熟悉,此时也弄不清方应物到底是说笑还是说真的。 不过项成贤人不笨,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觉察到一个奇怪地方,又转回来满腹狐疑的问道: “为兄我有一事不明,以你的性子凡有所图谋时,总是藏着掖着不欲为别人知,要多谨慎有多谨慎。 可是今日你怎的转了性子,竹筒倒豆子一般?你平时不总是抱怨为兄大嘴巴么?为何明知如此,还敢把话都对我说了?” 方应物再次大笑,拍着项成贤肩膀道:“今次就是要借用你的大嘴巴!怕就怕别人不明白我待价而沽的苦心,你帮我宣扬出去正好,此之谓阳谋也,不惧为人知。” 敢情只是利用他的大嘴巴,项成贤顿时悲愤莫名!不过一想到方应物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御史”意思,便又化悲愤为动力了,连连叹道:“你想的够周到!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某贤人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这次事件,就相当于方应物的支点,而且是很难得的一个支点,他不能不仔细筹划,让收益达到最大化。 与项成贤分别后,方知县回到了县衙,却见总班头张贵携带着妇人孺子,大包小包的往县衙里搬。 方应物诧异的问道:“你不是向来嫌弃官舍狭小逼仄,一直住在外面么,怎的又搬回官舍住?” 张贵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坚定的说:“真的好戏才开始,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小的全家誓与县衙共存亡!” 背后有个亲信很不给面子的笑道:“总班头!我看你是害怕被东厂报复,所以举家躲进县衙里罢?”顿时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接下来的两日里。方知县仿佛在县衙里坐不住,大半时间都在外面跑着。不是因为汛期将至,要与工部街道厅联合疏通城里沟渠,就是亲临县库一线,指导夏税征收工作,反正就是不在县衙里呆着。 偏生这时候找他的人也忒多,都只能失望而返。这日黄昏时候,方知县回到县衙里,娄天化迎接过来。禀报道:“今天收了八个名帖。” 方知县感到十分惊讶,“竟然如此之多?都有谁的?” 娄天化苦笑连连,先是叫苦道:“在下简直是疲于应付,这活计实在并非在下所擅长的。” 随后他又仔细禀报道:“投到的名帖里,有左都御史王越王中丞,右副都御使李裕李中丞,右佥都御史屠滽屠佥宪” 这些并不出方应物预料,掌院右都御史戴缙这次不稳当了,都察院里别的巨头们自然要各怀心思。 不过王越王老大人大概要例外。他在都察院只是挂名,对都察院事情不大上心。之所以王越要见自己,大概是因为汪芷上次离去时委托自己主持局面,王越想与自己及时互相沟通一下。 娄天化继续禀报:“还有延绥镇巡抚杨抚台、兵部张侍郎等人。” 杨抚台进京了?方应物念头闪了闪就先放下。对娄天化考校道:“依你看来,在这些人里,本官应当先去见谁?” 娄天化斩钉截铁的说:“全都先不要见!” 方应物对娄天化的态度十分惊奇。因为娄天化很少有这般坚决果断的时候,追问道:“为何?” 娄天化理直气壮的说:“因为东主家中来传话。编修老爷叫东主回去一次!所以东主你要先去见令尊!” 方应物:“” 夜黑风高,方家东院。书房。在既不过分明亮也不昏暗的灯光下,方应物对父亲见礼问候,然后站稳了等待垂训。 方清之指了指旁边位置,“坐!天太热,先喝茶解渴!” 严父忽然变成了慈父,叫方应物很是不适应,难道最近自己名声大好,让父亲大人感到十分满意? 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茶,方应物便主动请罪道:“近日风波阵阵,想必叫父亲担惊受怕了,皆为儿子的罪过!” 方清之和颜悦色的鼓励道:“无妨,吾辈行事岂畏艰险!” 方应物一边想象父亲平日里的言行,一边模仿着表决心道:“多谢父亲鼓舞,儿子我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誓与奸邪周旋到底,拼却这顶乌纱帽也要激浊扬清,尽我所能还本县一个朗朗乾坤!” “这个,你还是收一收手”方清之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然,支支吾吾的说。 方应物对此大惊失色,别人说出这种姑息纵容的话不意外,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见了鬼。父亲大人难道不是应该说“左正直、右节气、忠义放中间么”? 他上前一步,摇晃着方清之急急问道:“父亲大人,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吃错药伤到脑子了么?” “你走开点,为父没毛病!”方清之有点恼羞成怒的骂了一句。又道:“今天有人叫我来劝一劝你!” 方应物连忙问道:“到底是谁?” 方清之如实答道:“是徐溥徐学士找为父谈了谈,他说万首辅得知宛平县衙的事情后,意欲借此由头对都察院进行大整顿!” 徐溥徐学士前文介绍过,乃是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翰苑领袖人物,未来必将入阁的人选。 若是徐学士出面,能帮父亲洗脑就不奇怪了但现在这不重要,让方应物愕然的是,县衙民变这件事的影响深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就连高高在上的首辅万安也打算插手进来谋取好处么? 再仔细想想也不算意外,万首辅出了名的人品恶劣。靠这天子宠信才稳居相位。多年来万首辅一直被科道言官大肆攻击,骂他的奏疏估计能堆满一间屋。 这次听到都察院御史爆出勾结东厂这种大丑闻。万首辅想借此机会对都察院进行整顿,或者叫做大清洗并不意外。 而且最要命的是。天子本人也未必没有收拾那些可恼言官的心思这些年来,天子也被言官搞得十分烦恼。 方应物浮想联翩,同时听父亲继续说:“徐学士觉得,都察院御史固然有个别害群之马,但大都是正人君子,正道依然是主流。 此次事情若渲染闹大后,可能会被万首辅加以利用,只怕要变成万首辅排除异己的工具,那就连累到其他人了。所以为了大局。还请你克制一下。” 听到“大局”这两个字,方应物突然警醒过来,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这两个字都是很意味深长啊。 又想了想,方应物反问道:“是谁的大局?是徐学士的大局?还是我方家的大局?” 方清之避而不答:“你有话直说!” 方应物笑了,“那很好办,请父亲去答复徐学士,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他承诺办到。那我也可以答应他! 第一,请他举荐父亲升为六品翰林院侍读或者侍讲,立刻!第二,他三年内不得举荐谢迁升官!” 方清之瞠目结舌。儿子这两个条件在他耳朵里实在匪夷所思。自己现在正编《文华大训》,编完之后论功行赏注定要升级的,那么现在被举荐升了。编完书后再升一级,这速度也太火箭了。 另一个条件更是。压制著名的火箭干部谢迁三年不动,这实在是霸道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故而方清之忍不住喝道:“你这话极为荒谬!徐学士怎么可能答应?” 方应物答道:“对我来说。他必须付出这个代价!不然我都是吃亏到无以复加!当然他可以不答应,那也无所谓,儿子本来就没指望他答应。” 方应物搅风搅雨的最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保住汪芷,如果自废武功,那就削弱了对汪芷的支撑,当然需要得到更大的好处才能去做。 方清之不满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徐学士说的道义话,你这却是锱铢计较的利害话,叫为父怎么好张口去回答?” 方应物很直白的说:“徐学士口中都是道义,但他心中肯定也是利害!大家敞开了谈,何必遮遮掩掩的?” 方清之皱眉道:“这样说话不行,绝非正道,有损为父与徐学士的情分!” 方应物冷笑几声:“情分这个东西,别处或许有,但父亲大人你与徐学士是不可能有真正情分可言的!他重点提挈的得意后辈是谢迁,六年之间让谢迁从修撰升到了左庶子! 而谢迁与父亲你年岁相当、起点差不多、入仕时间只差三年,还都是浙江人,将来朝廷不可能让两个年纪差不多的浙江人一起入内阁! 父亲你如果有远大抱负,还以入阁为志向的话,那么和谢迁之间是没有缓和余地的,除非你们中间有人退出竞争。也就是说,你和谢迁的恩师靠山徐学士是不可能有真正交情!” 方清之哑口无言,他虽然正直但并不傻,知道儿子说破的都是实情。 方应物继续冷冷的说:“我们没有道义一定要答应徐学士,情分也谈不上,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这种习性,在庙堂上更是要不得! 父亲身处朝堂,总要学会拒绝别人的不合理要求,尤其是打着为了大义和顾全大局名号的要求。” 听着方应物滔滔不绝,方清之又产生了那种父子错位的诡异感觉,这儿子为什么比爹还“成熟”?烦躁的挥手道:“反正为父是不好与徐学士张口的!” 哟,父亲大人傲娇了方应物立刻放低身段,陪笑道:“没关系,父亲有事,儿子服其劳。我给徐学士写封信,父亲稍带过去就行了,什么也不用说,只当置身事外即可。”(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抢戏的...... 正事说完,父子又谈起闲话,方应物打听消息道:“内阁虚悬位置,时至今ri可曾要有结果么?” 方清之便道:“万相公举荐翰林学士彭华,刘相公举荐吏部天官尹旻。两者之间,彭学士所受举荐得力,尹天官资格更老,至今仍僵持不下,看来难有结果。” 方应物暗暗吐槽一句,这万首辅够硬气,一边在与刘次辅争夺内阁阁臣位置,另一边还有闲心思去策划对言官的大清洗,当真是老而弥坚、jing力充沛。 不过方应物忽然想起徐溥这个人,又问道:“徐学士没有动作么?按说他也是很有资格入阁的人。” 徐溥以翰林院掌院学士加礼部左侍郎衔,是柯潜之后的一代翰苑领袖,地位、名望全都有,确实具备了入阁资格,而且竞争力是数一数二的,至少盖过彭华没有问题。 方清之想了想答道:“就为父所见,徐学士现如今淡泊的很,并没有什么心思入阁。” 方清之接着反问道:“依你看来,这徐学士为什么不想着入阁?” 方应物皱眉思考片刻,才开口答道:“要我说这原因,这徐学士可能有点完美主义倾向。” 方清之没听说过这个词,疑惑道:“此乃何意?” “所谓完美主义,就是做事要么做到最好,要么就不做。现在庙堂风气不正,此时入阁为阁臣的话,前面有万安这等首辅,上面有陛下这样的天子,若不同光和尘,那肯定当不下去。 倘若真同光和尘,那又成了新的纸糊三阁老里一个,对个人名声很是不好。放到史书上,大概要成为一个昏暗年代的失败宰辅角se。 所以我猜这徐学士觉得眼下时机不好,宁可放弃入阁机会,等将来风气清明的时候再谋求入阁。当然,如果等不到道长魔消的时候,我估计这徐学士宁可就此隐退,以保全一世名声不坠。” 方清之微微点头,若有所悟。方应物就在书房里提笔写信,既然父亲不愿对徐学士张这个口,那么就由自己来唱黑脸好了。 写完信后夜se已深,方应物便告辞了,到西院安抚一下小妾,又回县衙去。不是方应物热爱工作勤于王事,而是眼下正处于非常时期,不知道多少人关注他,还是行为谨慎点比较好。毕竟按照规矩,知县一般不许在县衙外过夜。 次ri,方应物已经忙于公务,一大早就到城南检查河流疏浚工作。夏汛将至,水道通畅问题马虎不得。 在外面转了一天,方知县看上去并不疲累。他神采奕奕的回到县衙,对娄天化问道:“今天收到多少名帖?” 娄天化答道:“一个也没有。” 方应物十分诧异,昨天还门庭若市,今天就门可罗雀,这反差也太大了罢?如此便吩咐道:“那就将昨ri的名帖拿过来,本官也该见见人了。” 娄天化又答道:“编修老爷又传了话,叫东主你再回去一趟。” 方知县无语,昨天刚被叫回家一次,今天又要回家,父亲大人这是使唤人使唤上瘾了吗? 但父亲有命,违抗不得,方知县只得换了身文士衫,微服出行悄悄回家去。与昨天一样,父亲早在书房等着。 方清之见到儿子,神se十分古怪,开口道:“今天为父去翰林院时,把你的信转给了徐学士。徐学士说他答应了,只要你肯收手。” “哦什么?他答应了?”方应物彻底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很大,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方应物忍不住又高呼一声:“这怎么可能!” 说实在的,方应物虽然明着说要待价而沽,看谁开的条件高,就帮着谁行事,从理论上说也是可以与戴缙、尚铭妥协的,只要这两位开出足够的价码。 但实际上,方应物很清楚自己的本意,他还有一个根本原则就是帮助汪芷,最好的办法便是通过打击尚铭来拯救汪芷的命运。 所以方应物内心深处并没想过在这件事上收手妥协,所谓的待价而沽只是如此打算:一面坚定不移的打击戴缙尚铭,一面拉几个同盟军并多捞点好处,达到共赢效果和收益最大化。 方应物昨天听到徐学士的请他收手的要求后,开出的两个条件其实都是很无理的条件,根本就没指望徐溥会答应! 想想就知道,叫徐溥举荐父亲立刻升一品,这从技术角度上不是不可能,也不会太招人非议,一个清流翰林怎么升官都不算夸张。但徐溥为什么要帮父亲这样一个大忙?翰林院年终公宴时,父亲可不在徐溥那个圈子里。 此外,叫徐溥压制谢迁三年,那更不可能。谢迁是徐学士选定的接班人,是要继承衣钵的人选,徐溥犯得着为别人的事情自废武功么?都察院的丑事闹得再大,与徐学士也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发生了,徐溥徐学士竟然同意了!这两个条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足以让方应物动摇。 若今年升一品,明年编完书再升一级,那么父亲大人升官的速度简直比当年谢迁还快了,到四十多岁时当阁老也未必是梦! 徐学士不会是哪根筋搭错了罢?方应物收起了懒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在心里默默的重新审视起整个事情。 昨天有一个问题没想到,徐学士为什么要劝他方应物收手?怎么看也有点管闲事的意思,他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缺乏更多信息,他知道自己是想不出来答案的,但他模模糊糊的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事情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 想起昨天听到的,有人比如万首辅想借此兴风作浪?那么就肯定有人想反制万首辅?然后风波就要就围绕着这些人转开了,至于里面的具体门道,缺乏信息时还是没可能想出来的。 但方应物能感觉到,事情从围绕自己为核心,变成了甩开自己后的、更高层的博弈。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昨天宛平县县衙门庭若市,今天别人知道了状况,觉得自己要控不住场了,就没人来找自己了。 方应物顿时勃然大怒,全他娘的是抢戏的!这帮人不愧是政治老油条,三下五除二的就要把焦点镜头抢过去! 他最讨厌这种失控情况了,原本是自己要下一盘大棋,可别搞得棋手变成别人,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方清之看着儿子问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先说该怎么回复徐学士?”(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日从西出? 听到父亲询问如何回复徐学士,方应物并没有直接回答。越是貌似天上掉馅饼的时候,越是要保持头脑清醒,想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又仔细品了品当前的状况,方应物渐渐地摸出一个大概轮廓。他可以确定,这件事的主旋律确实变了。在舆论里,从“一个清流知县被御史和东厂勾结欺负”变成了“有人要借机大杀特杀而有人只想小打小闹”。 而且方应物猜的更加透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掌院右都御史戴缙即将下台,瞄准的都是戴大中丞的“身后事”。 万首辅的目的无非是借机对都察院大肆整顿,从都察院之外找一个自己人来当掌院都御史; 而另一方想要的自然也不是保住戴缙,可能是让都察院现有序列里的副都御史来接替掌院都御史,所以要力求稳定,不可过于动荡。 前文介绍过,都察院是非常重要的衙门,这是一场对未来言官喉舌的重量级争夺战。两边的态度显然是针尖对麦芒的,一时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眼球。 但他方应物则从主角变成了背景男,很是不爽。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方应物忽然毛骨悚然! 先前的主要矛盾是自己代表的汪芷与尚铭,自己的主要目标就是打击东厂。至于戴缙和都察院只是不小心捎带上的,说是可有可无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焦点都聚集在都察院这边,而尚铭和东厂不知不觉悄然被人忽略了!大家都在争夺都察院即将空出来的肥差。谁还顾得上追究东厂? 也就是说,落在尚铭和东厂身上的关注度被成功转移了出去。这让他方应物情何以堪!不要说别人,就连他方应物自己也险些被种种外力所迷惑。差点就迷失了自己的目标! 这一招堪称是乾坤大挪移,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形成的?若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么也太可怕了! 勘破了一派浮华背后的模糊真相,方应物只感觉冷汗直流,这次真的一不留神就入彀了。自己要待价而沽,有些高层要借力打力,却还有人要李代桃僵......只能说,政治里面的水真浑。庙堂之中的水尤其浑! 却说在这时候,右都御史戴缙与东厂提督尚铭自然也要秘密会面。本来正值此非常时期,这两人不该随便见面,但是不见面又不行,无论靠书信往来还是托人传话都更不靠谱。 其实尚铭本心并不想见戴缙,眼前这个状况,很明显戴缙比他危险的多,与戴缙继续搅在一起不是好事。更狠毒的说,把戴缙推出去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过尚铭也知道。戴大人好歹也是毅然背弃了汪直投靠自己的有功之人,并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更何况说起这次搞砸事情的主要责任,也在于东厂而不是都察院。 况且他尚铭又处在广结同盟对抗汪直的关键时候,一举一动都要给别人看的。不能表现的太让人寒心和非议,不然谁还敢投靠他这边? “你我皆以为那方应物要上疏,但他却至今按兵不动。没有半点声音发出,这说明了什么?”戴缙分析道:“窃以为这说明那方应物未尝没有妥协之心。正在等待着各种好处。只要你我拿出足够诚意,就此息事宁人不是没有可能。” 尚公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饮茶,他和戴缙立场是有一些差别的,并不完全相同。 丑闻对都察院和御史而言,从哪个角度看都毁灭性的打击,但对他这个东厂提督而言,情况未必有那么严重。而且他尚铭考虑到自己的脸面问题,总不能被打了一巴掌,又要送上另一张脸罢,那他还怎么统治东厂? 更何况,现在已经有了应对之道,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戴缙要下台......总而言之,戴缙可以被迫向方应物服软,他尚铭却不可以。 所以尚铭斟酌着婉拒道:“戴大人你所言......实在异想天开,吾辈与方应物是不可能握手言和的,都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你能给方应物开出什么令他不可拒绝的条件?” 戴缙也看得出尚铭并不热心,咬牙道:“虽然看似不可能,但如今别无它法,总是要试试看,尽我所能满足他的条件!或许老天能开眼,还有一线生机!” 尚铭不想直接拒绝让戴大人下不了台,只能从侧面打击戴缙的提议,“那绝对不可能,方应物是什么性子,方应物背后的汪太监又是什么性子?想让方应物就此罢手退让,除非日从西出、六月飞雪!” 戴缙长叹一声,知道今天与尚铭谈不拢了,不禁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眼前仿佛都是死路,没有任何希望的死路。 正在此时,却见有个小太监站在廊下,仿佛有要紧事情。得了尚铭授意,这小太监进来禀报道:“通政司坐探传来消息,翰林院编修方清之公开上疏,替宛平知县方应物辞官!” 在这种关键时候,方应物辞官意味着什么?无论有什么缘故在内,表现出来的只能是他怕事龟缩了! 戴缙与尚铭闻言齐齐惊讶万分,随后戴缙陷入了无边无尽的狂喜之中,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扶手,对尚铭叫道:“老天还是开眼了!” 而尚铭则茫然的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难道真的要日从西出、六月飞雪了? 方清之上了奏疏后,回家对儿子诧异的问道:“你想学别人做出辞官姿态?那就自己上疏辞官,何必假手于为父?” 方应物很谨慎的说:“万一弄假成真,真被朝廷准了怎么办?不能不提防着,还是请父亲出面罢!” 其实还是不想辞么,方清之无语。又听儿子解释说:“父为子纲,父亲替儿子辞官也是符合道理的,即便弄假成真了,那也还有转圜余地,再请别人帮忙上疏圆回来即可,只要不是儿子我亲自上疏就好办!” 方清之忍不住吐槽一句:“为父近来简直成了你的枪手,本本奏章都是帮着你上的!” 方应物吹捧道:“父亲名闻遐迩位列翰苑,前途无量中外瞩目!常言道上阵父子兵,将名声给儿子借用几下也无妨!”(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章 蓄势待发 最近朝堂处在一个很敏感的时期,这么多令人留口水的官位空缺,谁不幻想一下?在这种时候,盯着各种风吹草动的人就越多。比如在通政司,抄邸报以及公开奏疏的各家小吏比以前勤快了十倍,生怕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然后方清之的奏疏被“发现”了,大概意思是:“臣管教无方有愧圣恩,方应物年少无德,不能服众,故而招致东厂窥探,引得乱象丛生。臣深感此子尚不足以为官,奏请陛下罢其官职,恩许回家读书。” 看完抄写来的方清之奏疏,无人不惊愕,一时间朝野失语,不只是当事人尚铭和戴缙。 在之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第一,方应物年少气盛;第二,方应物完完全全占住了道理和道义; 第三,根据既往历史可以看出,方应物为人敢作敢为,并不怕事;第四,方应物背后不是没人。 综上所述,谁都能判断出,方知县绝对不会忍气吞声,一定要发作出来的,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忍耐,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时机问题。 而都察院掌院右都御史戴缙有投靠权阉汪直的黑历史,这次手下亲信御史又与东厂闹出了丑闻,只要被方应物纠缠住便无法脱身,想不下台都不行了。 基于这个判断,各方英雄豪杰面对突如其来的机遇,纷纷匆忙出手,为了戴缙下台后留下的空缺你争我夺,风云际会的真是好不热闹! 眼看着就要到白热化的地步,但谁能料到,方应物本人却在这个节点上踩了一个急刹车,像个没种的懦夫一样缩了! 方应物是当事人并掌握人证,他都停手不追究了,那还能有什么后续?丑闻就到此为止了!外人终究是外人,即便想继续推动丑闻发酵,那也只能是隔靴搔痒,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戴缙能涉险过关的挺过去。并继续占着掌院都御史的位置,那别人还争夺个屁,全都是白忙乎!但事已至此,两边都已经开始撸起袖子动手了,又有点覆水难收、骑虎难下的感觉。 所以围绕御史丑闻,朝廷上下忽然集体失声了,被方应物的出其不意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他这到底是真孙子还是装孙子? 其实站在正人君子立场上,这很好理解......像方清之这么正派的人,向来严于律己、为人谦让,当然他不愿见到自家儿子招摇惹事。成为各方角力的着力点。从而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葛中。或许还会有损方家清白,所以要主动请求罢儿子的官。 只能说,高尚的人眼中自有高尚,卑鄙的人眼中都是卑鄙。不过各种拜访方知县的说客忽然又多了起来。县衙再次恢复了一天收八张名帖的盛况。 不过方应物没有见别人,先去见了威宁伯、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在京城中,他也只能找王越说几句真话了。 王越摇着杯中葡萄酒,懒洋洋的对方应物说:“你做事真不地道啊,虚晃一枪把诸公都涮了一次,不过如此行事,也真算对得住汪公了。” 现在满朝官员里,大概只有王越能稍稍看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因为只有他知道方应物与汪直的关系很密切。放着简单省事的到手的便宜不占。非要以退为进重新洗牌,并意图再把东厂牵扯进来,这不是为了汪直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王越不大相信方应物对汪直有多少情分,这两人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还是互相利用居多。能有什么恩义可言? 想来想去,只能说方应物之所以仍然力助汪直,是因为此人心性坚定、所图长远,能不为眼前蝇头小利所诱惑。就算如此,也当得起一声称赞了。 方应物对答道:“老大人说笑了,命运总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总不能随风摇摆由别人左右。” 随即方应物想起一个情况,也试探着问道:“如今那戴缙危如累卵,老大人你难道不动心么?” 王越名为左都御史,但实际上并不管都察院的事情,他的正式工作是提督京营,左都御史只是表示他高级文官身份的挂名。不过右都御史要是出了问题,让王越这个左都御史出面接管都察院似乎也能顺理成章。 从方应物角度来说,一个管都察院的王越显然比一个提督京营的王越更有好处,他方应物又不打算以武功立身。 王越对方应物的想法心知肚明,淡淡的答道:“老夫志不在此,也懒得应付这寻章摘句的水磨功夫,更愿整军备武、纵马边关!至于庙堂纠纷,用你的话说,找一条大腿抱着就行了,自己何须费心费力!”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性格人物,大明最像武将的文官,行事作风完全就不按文官套路来!方应物无可奈何,又问道:“都察院中,谁呼声最高?” 王越介绍道:“呼声最高的是右副都御史李裕李大人,此人当年以副都御史出任漕运总督、江北巡抚,后来因为丁忧回乡。守制结束后,一时没有别的合适位置,他就在都察院继续做右副都御史,帮着管理院务。” 方应物点点头,这李裕老大人当过漕运总督、江北巡抚,那可真是个资深高官了,接任掌院都御史绰绰有余。 王越放下酒杯,郑重其事的提醒道:“李裕为人严厉,也算是干练能臣,最重要的是,他与佞幸方士李孜省有同乡之谊。” 李孜省......方应物愣了愣,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这个名字。 不过王越不欲多谈这些,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前一段时间,我已经照你所言,频频向尚铭示好,惹得不少人瞩目,这到底有用么?” “说实话,在下也不知道。”方应物毫不遮掩的说,“汪公和尚铭的生死荣辱全在帝心,我们决定不了什么,只能尽力为之!” 在历史记载中,尚铭在汪直倒台后不久,也同样倒台了。但具体原因不详,方应物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靠自己揣测了,并引导天子想法朝这个方向发展。 想来尚铭迅速失宠无外乎两点,一是当时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病故,西厂汪直被罢免,东厂尚铭一家独大,得意忘形拉帮结伙后让天子产生了警惕;二是与汪太监相比办事能力太差,让天子不满。 除此之外,方应物还真找不出尚铭失宠的缘故,贪财这种问题在天子眼里根本不算毛病。 王越追问道:“难道就这样等着尚铭自己败事?你还有没有后手?”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在下自然是存有招数未用,现在看来马上就该使出了!”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一章 泪洒三生月倚楼 王越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在他心里总觉得方应物年少轻浮吹牛皮。想要影响天子心中的观感和判断,并借此打击到东厂和尚铭,这岂是容易的事情? 在这方面东厂反而占有优势,要知道,东厂是可以不经任何程序、直接向陛下密奏事情的,而尚铭本人入宫面圣也远比一般大臣容易得多。 所以要比拼影响帝心的能力,那简直是与东厂的最强项比拼,王越并不看好方应物。 可是在汪直离京之前明确表示过,京中有关对抗东厂的事务由方应物暗中筹划主持,王越老大人虽然不理解,也只好姑且听之。 方应物离开后,并没有去县衙,又回了家。在家里等到寄居在方家的项成贤回来,方应物便拉着项大公子往外走,“今夜我请你吃酒,就去教坊分司胡同!” 项大公子又惊又喜,“你不是顾忌体面,从来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去么?今天怎的转了性子?” “少废话,跟着去便是!”方应物头也不回地说。 却说到了胡同里面,天色已经黑了,方应物随便拣了一家门面最大的进去,对着迎客的老鸨子问道:“你们这里最出色的姑娘是谁?” 老鸨子答道:“这位公子可算问着了,敝处名声最大的自然是绮香姑娘了,那真是远近闻名,放眼京师也数得上。只不过眼下正有客人,只怕没空见公子。” 方应物又问道:“客人是谁?” 老鸨子犹豫片刻,看方应物器宇轩昂绝非凡人,便如实答道:“是夏侍郎公子及他的同乡友人。” 方应物想了想,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带我去见见!”正所谓养移体居移气,方应物当了一段时间父母官大老爷,言行举止之间便霸气初露了。 那老鸨子自然是火眼金睛般的人物,能看得出方应物不是一般人。便一边陪着笑,一边领着方应物向内院行去。 项成贤也跟随在后面,只觉得今晚方应物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只能跟着看。 到了地方,透过小轩窗却见有三四个人在小厅里拥妓调笑,饮酒作乐。方应物举目一扫,果然看到中间那个美人极是出色,想必就是所说的绮香姑娘了。 此后方应物对方应石吩咐几句,然后方应石大踏步进去,姿态嚣张的说:“我家公子点名请这位绮香姑娘作陪,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里面几位冷不丁遇到这等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哪里忍耐得住。纷纷指着方应石破口大骂起来。也有几个侍候的家奴围过来。对着方应石动手动脚。 方应石等了等。便冲上前去,登时好似虎入羊群、风卷残云一般,他已经好久没有打得这般痛快淋漓了。 最后方应石提着主座上的公子,步入门外来到方应物身前。方应物点点头。很敷衍的说:“这位是夏公子?今晚得罪了,借你身边的美人一用,你就早点回家去罢,代我向令尊问个好!” 项成贤看得目瞪口呆,方应物简直嚣张高调无法无天,他这是要做甚?难道他不顾忌自己的体面和名望了么? 驱赶走了夏公子一行,方应物指着厅内,对老鸨子道:“此地太乱,另寻个安静去处。叫绮香姑娘陪我饮酒!” 随后方应物不知是恢复了本性还是变了性子,在酒席上大呼小叫肆意调笑,将身边这个叫绮香的名妓挑逗的气喘吁吁罗衫半解,一双明眸都快要滴出水来,正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 坐在对面的项成贤一时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在江南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的方应物才会如此风流快活,到了京师就近乎绝迹了。 想至此处,项大公子不禁感慨道:“方老弟,你已经很久没有席间作诗了,今晚如此快活,可有诗词记之?” 方应物愣住了,突然流下了几滴晶莹的眼泪,缓缓的沿着俊秀的脸庞滴落在胸前。看在旁边绮香姑娘眼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忍不住怜意大起,想着今晚不收他银子了。 随后只听得方公子提起筷子敲着酒盅吟道:“清阶素食我何求,此间心情只故丘。不为寻花添酒债,时因送客动乡愁。榆林旧业微蝉翼,塞北穷途揖马头。风尘吹去状元词,泪洒三生月倚楼!” 气氛到了,其他人纷纷不明觉厉的鼓掌叫好...... 作为焦点人物,方应物出现在花街柳巷里,还与别人大打出手,这立刻就在京师官场传开了,随着传开的还有那首七律。 这首诗乍听起来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凉气,但其中含意晦涩难明。不过京师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硬是将这首诗一句一句解读出来了, 榆林旧业微蝉翼,指的是方应物在榆林建功立业;塞北穷途揖马头,指的是方应物献计奇袭威宁海;风尘吹去状元词,指的是方应物本来唾手可得一个状元时,却被别人很不光彩的抢走了。 再搭配上微蝉翼、揖马头、风尘吹去这些词连起来看,诗中便充满了抑郁之气,隐隐含着遭受不公的意思。或者一言蔽之,就是朝廷不公! 众人这才恍然发现,朝廷或者陛下对方应物这个功臣实在亏欠良多。只不过方应物看起来少年得志,大家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他所被亏欠的,美其名曰不可拔苗助长。 往远里说,方应物的几件大功劳给了个正六品知县就打发了,一个几乎到手的状元还被强权黑了;往近里说,这次方应物被东厂欺负上门了,朝廷诸公也没什么声援和表示,只顾得争抢果实...... 大概是桩桩件件累积起来,又因为近日被东厂加害,还被他父亲方清之“严于律己”的主动代为请辞,故而导致方应物情绪大爆发了。 难怪方应物在眼下这个时候萌生去意,高唱“时因送客动乡愁”和“涕泪三生月倚楼”了。至于在青楼楚馆里打架争风,那只是年轻人愤懑之下发泄情绪而已,都算小事了,不值一提。 话说回来,这么一看方应物很值得同情,真要让本来就被亏欠良多的方应物栽在东厂手里,简直就是朝廷的耻辱,是道义的耻辱! 只有东厂提督尚铭能感受到,这是方应物赌上了所有名誉来与他一搏!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章 阳谋和阴谋 尚铭的判断没错,方应物这次真是要拼尽全力了。这种大喊朝廷不公的哀兵姿态只能用一次,次数多了就没法获得同情,反而要招人烦,就像上辈子时空里某小说里的祥林嫂似的。 面对东厂,方应物还是把这个最大筹码亮了出来,本来可以用在将来个人升迁的关键时候当成杀手锏,但为了汪厂督不得不提前拿出来,也算是仁尽义至了。 在目前,一个屡受不公、又被东厂陷害的功臣形象,足以保证他在短期内获得最广泛的舆论支持,暂时性的拥有这辈子人生经历中最强的话语权,并牢牢站住大义的最高点。 至少在抚平方知县的伤口之前,别人也不大好意思为了争夺都御史之类的事情喧宾夺主的打岔了。不过除此之外,方应物貌似没有分量更重的底牌了。 待酝酿的差不多,方应物便公开上疏,题为《弹劾东厂提督尚铭并请罢东厂疏》。看到奏疏的人无不吓了一跳,这方应物攻击尚铭是在情理之中,但他竟然直接奏请罢掉东厂,这就相当的令人震惊了。 东厂是存在了六七十年的老字号,与这几年才有的临时工西厂不同,几乎已经成了固定的太监衙门,哪有那么容易撤销? 只见得方应物奏疏写道:“近年设东厂,本为天子耳目职责,密查臣僚过失。但至今已成恩仇分明之势,构陷大臣无所不用其极,以臣遭遇可为实例! 臣在宛平县,素与尚铭毫无往来,只因家父弹劾其交通李孜省,便使其怀恨在心。此后又有东厂与都察院互相勾结,设局陷害小臣之事。 所幸当时百姓俱在,又有何氏深明大义,毅然反正指控奸邪。一时间民心沸腾,才能阻拦其事。臣侥幸不受构陷。但以己推人,岂能人人如此侥幸耶? 臣知尚铭其人,贪财纳贿、揽权结党,外结京营察院、内交近幸宠人,不知所图何在。久而久之,必将为朝廷大患也! 又想东厂之设,乃非常之事,祖宗所无,先皇天顺年间,罢东厂不用。所见政通人和。东厂于国于民有何用哉?况且国朝尚有锦衣卫刺事。又何须东厂多此一举?” 世界上永远不缺刷存在感的人,方应物上疏之后,便有一批朝臣跟风上疏,对东厂喊打喊杀。当然这也是方应物所想要的效果。人多才能势众。 这种狂风暴雨般的舆论攻击让尚铭有些担忧起来,按理说东厂这种衙门是不应该担心这些的,要是几封骂人的奏章就能决定厂卫提督的命运,那汪太监也不会横行数年无人可制了。 这次情况有点不同,尚公公已经被连续被弹劾结党图谋不轨、交通近幸李孜省、勾结都察院陷害朝廷命官等多项罪名了。不同于贪财、跋扈、酷烈等虚头巴脑的罪名,上面那几桩件件都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随便哪一件都有可能会叫天子产生几丝疑心。 厂卫不怕被弹劾人品问题,就怕被弹劾政治问题,这几日的情况实在另尚公公无法安心。 常言道三人成虎。量变引起质变,这样连续换着不同花样弹劾下来,谁知道天子会如何想?就算天子不对他产生厌烦之情,又是否会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不配担任东厂提督? 天威莫测、伴君如伴虎。尚公公真是不敢赌自己一定能赢。不过在表面上,尚公公依旧镇静自若,没有半点担心。 在东厂各档头例行参见他的时候,尚公公为手下人壮胆道:“这些只能算阳谋,不须在意,更不须害怕! 当年汪太监初立西厂时候,比这还惊天动地,最后照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只要简在帝心,越是被大臣围攻,皇爷越会庇护我等!” 众人纷纷回道:“厂公所言极是,彼辈跳梁何足挂齿!” 尚铭对手下人的表态很满意,便又道:“吾辈也不能坐以待毙!若比人多声高、公然阳谋,东厂自然比不过他们读书人。但世间不只有阳谋,或可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阴谋!” 东厂各大头领再次齐齐表态道:“但请厂公吩咐!” 尚铭的计划无非是构陷两字,一面在宫外罗织方应物罪名,并加大范围对方应物身边人下手;另一方面在宫中买通陛下左右,随时随地的在天子面前诋毁方应物。 这是一种老套路了,但却正因为管用,所以才会成为厂卫对付文臣的经典套路。只要方应物这个人在天子心中废掉,那当然也就因人废言了。 尚铭相信,只要十天时间就足以将形势稳住。他正要开口安排下去时,忽然有前面门子过来禀报道:“有太监从宫中来,要向厂公传旨!” 尚铭闻言便笑道:“我东厂毕竟是皇爷的亲近人,往来参奏传话不同于大臣,那方应物可有如此便利?想斗倒东厂,简直痴人说梦!” 传旨太监匆匆进了大堂,等尚铭等人山呼参拜过后,便宣读天子手敕:“着尚铭暂停提督东厂,即刻赴奉天门西角门听候问话!” 尚铭大吃一惊,一时间忘了接旨,抬起头来直愣愣的望着传旨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导致天子暂停了他东厂提督的差事? 其他在旁边围观的东厂各大头领也忍不住小小的骚动,尚公公被暂时停职了?虽然还不是正式撤销,但在当前这个时间,绝对是令人浮想联翩! “尚铭速速接旨!”传旨太监不耐烦的催促道。尚太监连忙叩首接旨,礼毕之后问道:“敢问上差,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旨太监答道:“我只管传旨,其余一概不知,只听说天子同时传了你和方应物进宫问话。” 尚铭脸面微微失色。东厂最大的优势就是距离天子近那么一点点,对天子具备着大臣难以匹敌的影响力。 如果和方应物一同接受问话,那岂不是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这其中必然有阴谋,那方应物果断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莫名其妙被暂停了职务的尚铭突然意识到这点,可笑他之前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忘记了,方应物根本就不能以普通读书人视之! 但是尚公公抓破了头也想不出,方应物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叫天子干脆利落的停了他的职务?尚公公本来还是有点自信的,就算是有人在天子面前告他尚铭造反,天子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他,之前根本半点风声都没有!(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章 在下听不懂 却说东厂提督尚公公接到了圣旨,只得离开东厂,从东华门入宫。刚才他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中,直到上了路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尚公公的心情很是忐忑不安,如果天子单独找他问话,哪怕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也没关系,总是能说明他天子视为自己人,比方应物这种外臣亲近得多。 但这次却同时召他和方应物问话,那就是另一种意味了,说明他与方应物被同等对待,与天子不分远近了。 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两种缘故,一是方应物忽然与天子变得更亲近,向前一步与自己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二是自己忽然被天子疏远,后退到了方应物这个程度。 无论哪种情况,对依附于皇权的太监都是很严重的打击,怎能不叫深知其理的尚公公胆战心惊?他当了几十年内宦,不知见过多少当红太监一朝失宠,便立刻从天堂跌入地狱。 而且更严重的是,他尚铭向来可以直接进内宫面圣,但这次却只被允许止步于奉天门,其中的疏离意味不言而喻。 奉天门位于午门之内,奉天殿之前,是天子上常朝的地方。如同宫中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奉天门平时并不打开正门,但也如同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开了东西两个小门,称为东西角门。 天子在私下里召大臣问话,地点一般就在奉天门的东西角门。当然,生性内向、不爱见外人的某宅男天子不会露面的,都是让亲信太监代为问话。这次也不例外。 尚铭抵达奉天门这里时,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还没有来。这也正常。方应物路程远得多,要围着皇城绕一个大圈子。当然来得要迟一些。 在等待的时候,尚公公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是方应物因为帮太后找到了弟弟,还解决了报国寺的问题,所以攀上了周家大腿,从这里下手把自己坑了? 但尚公公仔细想了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自己前段时间已经去找周家灭火了,贪财的周家收了自己重礼,没必要也没动机出尔反尔帮着方应物对付自己。 更何况就算周太后出手收拾自己。那也要有个延迟时间,在这空当里自己总能听到点风声。处置起来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叫自己连反应时间都没有便被停职了。 深知宫中情况的尚铭知道,这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得天子极为不快了,九天雷霆直接劈到凡间,才能出现效率如此之高的处置。 不知等了多久,尚铭看到方应物那修长的身形出现在午门中,然后晃晃悠悠的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原来尚公先到了,好久不见。失敬失敬!”方应物装模作样的仿佛刚看到尚铭,抱拳行了个礼道。 尚铭按住怒气,皮肉不笑的问道:“方大人好手段,叫我东厂提督和你这小小知县一起叩阙接受问话。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啊?”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尚公你说什么,在下听不懂。不过在下听过一件事。在当初有些宫中秘闻被散布了出去,然后尚公追查之后说是西厂汪太监泄漏出去的。惹得天子对汪太监极为不满——不知有过此事么?” 这也是个宫廷斗争的经典招数,所谓“泄漏禁中语”很容易挑起天子火气。是栽赃打击政敌的绝好战术。 对此事尚铭不想承认,但也懒得否认,心里盘算着方应物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莫非方应物依葫芦画瓢也学了一次? 但不是他尚铭小瞧方应物,姓方的有这个本事么?方应物区区一介菜鸟外臣,能知道什么宫中秘闻并散布出去?就算方应物把宫中秘闻散布出去,并栽赃是他尚铭做的,那无凭无据的鬼才相信,更别说英明神武的天子了! 见两人都到齐了,值门的太监迅速向宫里通传。又不知等了多久,天子左右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出现了,并对着先到的尚铭和方应物点头示意,今天就是由他来代替天子向两只斗鸡问话。 覃昌咳嗽一声,方应物和尚铭齐齐跪倒并聆听圣训。覃昌先问道:“尚铭!陛下要问你,为何东厂番子柴东平白无故的要构陷方应物?这是你指使的么?” 尚铭很清楚,今天这番对答极为重要,每个问题都要仔细斟酌。对这第一个问题,按照下意识的习惯当然是矢口否认与他有关。 但尚公公又一想,眼下不是公开审案,仅仅是私底下的问答而已。自己还要抵赖不认,未免有着把天子当傻逼的嫌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柴东的行为是自己指使的,在此否认没有任何意义,只显得自己故意欺君似的。 而且在天子眼里,东厂构陷不构陷大臣只怕也不是什么大罪,所以自己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起码能让天子感到自己的诚实。 是以尚铭叩首答道:“确为奴婢所授意。” 覃昌又问道:“你为何要设局构陷方应物?” 当然因为方应物是汪直的智囊和主事人......尚铭心理如此想着,但却没说出来。 一旦牵扯到汪直,事情就复杂化了,谁知道天子心思又要怎么变?尚铭斟酌再三,便照搬外界的主流观点,答道:“因为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上疏弹劾奴婢,奴婢便衔恨在心,有意报复。” 方清之曾受方应物指示,弹劾尚铭与佞幸方士李孜省结党为祸,所以尚铭有此回答。覃昌继续问道:“那你是否真的交通李孜省?” 也许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一个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去交结一名弄臣方士实在不可思议,双方地位貌似差的太远,但知道内情的人对此并不奇怪。 大臣也好,太监也好,都是天子的手下,而李孜省此人虽然被舆论嘲讽为装神弄鬼之人,但他却像是天子的铁哥们,是为数不多的能与天子谈得来的人,与天子真有一些友情因素存在的。 年初时候,天子曾不惜与全体朝臣作对,也硬要提拔李孜省当右通政,大概就是出于哥们义气。有这样的因素存在,所以尚铭这个东厂提督对李孜省也要客气几分。 尚铭也继续依照“诚实”的原则答道:“此乃不实之言,实属别有用心之徒造谣污蔑!” 覃昌转向方应物:“你父亲方清之弹劾尚铭交通李孜省,又是如何得知?” 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道:“是从东厂传出的消息,几经转折恰好被家父听到......” 尚铭愤怒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话,“满口胡言!怎么可能会从东厂传出这样消息!” 方应物见覃昌没有拦着,又继续答道:“小臣猜测,大概当时尚公公确实很不安全,所以要放出这个风声壮胆。” 尚铭斥责道:“天使面前,你也敢凭空捏造,可有实据?”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天使面前,你尚铭敢说与李孜省清清白白、毫无往来?” 尚铭犹豫片刻,“有过几次人情往来而已,怎么能称得上交结为党?” 覃昌怜悯的看了尚铭一眼,此人已经输了......道理很简单,一个本该是行动派的东厂提督,被逼到了与文官当庭斗嘴辩论的地步,那肯定就是输了。 不过覃太监犯不着对尚铭操心,喝道:“尔等继续在此候着,吾去复奏皇爷!” 随后覃太监转身向内宫行去。方应物还好,尚铭依旧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自己答得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日头偏西,方应物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下去。到了日落时,宫门就要落锁,自己这外臣是不许在奉天门这里过夜的。 正当不耐烦时,覃昌再次出现,而且肯定带来了最新旨意。方应物和尚铭齐齐屏住了呼吸,等候着命运的宣判。 覃太监神色肃然,缓缓宣旨道:“上谕!尚铭罢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差事,发南京神宫充为净军!” 当即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押住了尚铭,迅速扯下他的大红蟒袍。而尚公公登时面如死灰,身子抖如筛糠,脑中一片空白,不但之前的担忧全部落实了,而且还是最坏的结果,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 今天午前,他还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几个时辰之后却成了囚犯一般!常言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竟然反了过来! 尚公公茫然四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有一张胜利者的笑脸映入眼帘......世间万物,最可恨者莫过于这张笑脸了。 “好小贼子!”尚铭大喝一声,势如疯虎的甩开左右太监,朝着方应物扑了过去。 方应物正在暗自得意,一时没有提防,被尚铭扑了一跤。他连滚带爬的起来,乌纱帽也掉在手里,一时间狼狈不堪。 覃昌皱眉大喝道:“成何体统!速速拿下!” 尚铭便又被重新按住,但仍不甘心的对方应物叫道:“小贼!你究竟耍弄了什么诡计,敢不敢亮出来给爷爷我瞅瞅,也好当个明白鬼!” 方应物一脸的迷茫,万分疑惑的答道:“尚公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尚铭被气得破口大骂,眼看着又要发起狂。覃昌摇摇头,对方应物道:“时辰不早了,请方大人出宫!”(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四章 莫须有 听到覃昌请他出宫,方应物叹口气便走了,这次出招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在先前,方应物根本就没敢想过效果居然如此之好。 眼见方应物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午门里,站在奉天门这边已经看不到了。没了方应物,尚公公也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便咬牙切齿的对覃太监问道:“覃昌!你我认识已有二十年了罢?我不求你搭救,只问今日之事究竟有什么内情,可否相告一二?” 覃昌看了看四周,挥挥手让小太监退出十丈外,低声对尚铭道:“昨日右都御史戴缙上了密疏,是为的弹劾方应物。” 尚铭倒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过也不奇怪。御史都有上密奏的权力,更何况右都御史,而且这种密奏只能君前开拆,他尚铭不知道很正常。 又听覃昌道:“密疏里说,这方应物当初不过士林小字辈,自从陛下一时不察,误令其下天牢后,此人便洋洋得意的借此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观其时常以名节自诩,动辄用诏狱吹嘘,平素言行浮夸,善捏造攻讦,陛下绝不可信用也!” “说的好!说的妙!”尚铭听到称心之处,忍不住喝彩道。戴缙这封密疏,当真是一针见血,点破了方应物那虚伪的本质! 覃昌看向尚铭的眼神很奇怪,这叫尚公公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忽然之间,尚公公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戴缙是怎么知道陛下误抓了方应物? 当初天子摆了一个非常丢人的大乌龙,把根本没有上疏进谏的方应物当成直言进谏的典型,以“诽谤圣君”的罪名关进了天牢。 可是问题在于,这件事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为了保全天子脸面,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外传,连当事人方应物也没有辩白过。所以,戴缙是怎么知道天子那次摆了乌龙的? 尚铭又想起另一件事。当初廷审方应物草草结束,方应物在多方逼问下表示很有苦衷,并密奏说,天子如果想要知道内情,就请询问东厂尚铭。 而在次日,天子也确实召见了自己,并从自己嘴中知道了他闹出笑话误捉方应物的事情。 想至此处,尚铭突然不寒而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都知道戴缙与自己勾搭上了...... 却说在当初。知道天子摆乌龙的人大概只有方应物本人、锦衣卫的万通、西厂汪直和东厂尚铭。但大家都是精明人。谁也不愿意去点破此事。方应物当初只让天子去问尚铭,尚铭迫于无奈才交待了真相。 如今天子猛然在戴缙的密疏中看到旧事重提,这说明有人把自己这件丑事传出去了! 对于生性内向而且要脸面的天子而言,这是非常令他恼羞成怒的!一是恼怒有人揭他的丑。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二是恼怒竟然有人随便泄漏自己的秘事,自己还有没有秘密了?! 在天子心目中,未必知道万通、汪直等人清不清楚自己摆乌龙的事情,但肯定知道尚铭是清楚的。 而且天子很明白,戴缙与尚铭走得很近,那么戴缙还能从哪里知道当初自己摆了乌龙,并导致方应物借势自抬身价? 总不能是方应物自己蠢到对别人说,在当初其实他并没有干过进谏的事情,下诏狱只是一场误会罢?真要说破了。那方应物还要不要名声了? 不过所幸只是一封密疏,还没有扩散开来......天子还有机会保住自己的颜面。 想通了前因后果,尚铭忍不住又要狂暴起来,万万没想到自己牢固的基业却栽倒在这么一件小事上!陛下以为他尚铭嘴巴不牢靠,随便传闲话! 方应物当初叫天子来问自己天子摆乌龙的事情。还以为只是方应物逃避责任的随口一提。却没想到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在这里形成了陷阱把自己坑害了! 难怪方应物一来就莫名其妙的说起“泄露禁中语”故事,原来是这个含意!哪个天子会喜欢自己的乌龙事被到处传? 尚铭打起精神,对覃昌辩解道:“我是冤枉的。” 覃昌叹口气道:“你就算是被人陷害了,就算是无辜之人,但这时候又有什么用?” 尚铭无言,没错,这个时候又有什么用?对已经先入为主的陛下还能怎么辩解?说得越多,错的越多,若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开后,陛下只会更加恼怒! 覃昌再次评论道:“近来弹劾你的奏疏那么多,皇爷本来就有些厌烦你不务正业、无事生非,不过并没有换掉你的念头。但又看到戴中丞的密疏,让皇爷彻底恼了。” 尚铭听到这句,突然想哭。自己刚才对答的时候,答话看似考究严谨,但从立意出现了偏差!如果换成自己先带着立场听到这些回答后,又该怎么想? 肯定只会觉得他尚铭办事能力太差,动辄惹得满城风雨还不占理,关键是完全没本事自己收拾残局,又是个不靠谱的大嘴巴!比如说,连交结李孜省这种秘密都守不住! 这样百无一用的人还留在京城作甚?结果就是,他尚铭要被打发到南京充当种菜小兵了...... 万念俱灰的尚铭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的眼泪都止不住了,真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没有输给汪直这样的强手,却在方应物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不可能再站起来的大跟头! 大意了,实在太大意了,他自恃垄断了宫外对天子的话语权,面对方应物这种外臣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没料到,方应物竟然明着大张旗鼓弹劾自己,甚至连取消东厂机构的哗众取宠奏疏都写出来了,造成声势之后,暗地里却另辟蹊径阴了自己一次,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阴得让自己无话可说!而且用屁股想想也知道,戴缙这个投机客为了自保,绝对又投机回去了,所以才有那封明着弹劾方应物,实际上却是阴死自己的奏疏!当初就不该收容此人的投效! “莫须有!莫须有!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尚铭悲愤的叫道。 覃昌看着近乎癫疯的尚铭,拍拍他道:“去南京当净军总是有个善终,继续呆在宫中,说不定哪天就要死于非命了。 再说以我看来,你终究不适合当东厂提督,身上没有半点狠性和杀气,也缺乏敏锐感觉,离开不容易得到善终的东厂也好。”(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五章 黑暗时代(上) 东厂提督尚铭被罢免,立刻引起了满朝震动。要知道,东厂提督在整个太监体系里是能排得上前几位的人物,地位相当于外朝的阁部大臣,故而尚公公被贬黜怎能不引起震动? 首先让满朝诸公震惊的是,尚铭竟然真的倒台了,所有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在此之前,没多少人真看好方应物,东厂提督岂是那么好弄倒的?方应物若能迫使尚铭不疼不痒表示一番歉意(多半还是在天子压力下),就算获得胜利了。 更何况当今西厂提督汪直去了边镇,锦衣卫指挥使万通重病不起,天子暂时所能依赖的密探头子也只有尚铭了,不大可能自废武功。 但是让朝廷诸公万万没想到的是,方应物居然真把尚铭斗倒了,虽然不明白这中间使用了什么手段,可是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惊奇被渲染放大后,产生了若干民间传说有宫中奸邪尚铭意图谋反弑君,但方青天识破奸计,在宫门口与尚公公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八方神仙力助方青天,一代妖邪尚公公现出原形束手就擒 其次让朝廷诸公感到震惊的是,尚铭倒台倒得也忒快了,效率高的简直令人发指。 按照经验,这种争斗怎么也要互相扯上个把月,长的扯上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大家写奏疏不需要时间?天子看完并反馈不需要时间?东厂构陷并反栽赃不需要时间?来来去去几个回合,时间就没了。 但是这次,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月功夫。半个月前。江湖风传汪直要倒,东厂提督尚铭于是陡然意气风发、声势烜赫。投奔过来的拥戴者如同过江之鲫,眼看就要一举取代西厂汪直的江湖地位了! 这才过了半个月。几乎是毫无征兆、没有任何明显迹象的情况下,突然就垮了。垮得就像闪电一般迅速,几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乍一听闻还以为是开玩笑,很难令人相信。 一时之间,朝廷上上下下齐齐失语,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这到底是某京县知县太逆天,还是尚铭空有其表太过于废柴? 尚铭被罢免的第二天,跑到县衙去求见方应物的各路英雄豪杰增加到了十几位。但仍然见不到方应物,此人还是不在县衙里,倒让师爷娄天化应接不暇、忙乱的直想跳脚。 又有情面比较熟的去了方家宅邸,可是仍然不见方应物踪影,连方清之也没见到,只能看到某位姓项的小年轻热情招呼大家喝茶。 众人纷纷表示,在这种敏感的非常时期,方知县稍微谨慎低调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如果方应物倒了霉,还躲着不见人。只怕就要被骂成摆谱装逼了。地势不同,做出同样的事情,得到的评价自然也是不同。 却说方知县既不在衙门里,又不在家里。而是悄悄的来到了王越的家里,难怪别人找他不到。 在王越宅中的偏院厅堂里,主人家并不在。只有方应物和另一位身穿正二品官袍的中年高官坐着。 如果有认识的人看到这一幕,便会发现这位二品高官也是前几天的焦点人物。注定要下台的右都御史戴缙戴大中丞。 再仔细看,又会发现方知县与戴大中丞两人坐姿是分庭抗礼的。而且若进一步观察神态,就会发现堂堂的正二品部院大臣戴缙对六品方知县反而有点卑躬屈膝的味道。 方应物很有礼貌的说:“这次多谢大中丞鼎力相助,不然尚铭此贼还不知何时才能伏法。” “哪里哪里,你我彼此互助而已。”戴缙也很客气的谦逊道:“不知汪公是否回京?若到了那时,还请方大人美言几句。” “唔,好说好说。”方应物漫不经心的答道。 在前几天,他委托王越去找戴缙,只问了一句话:君欲自救否?结果那戴缙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然后才有了一封密疏便让天子厌恶尚铭的事情。 这不奇怪,东厂和都察院勾结陷害大臣的丑闻爆出来后,戴缙陷入内外交困之中。朝廷这边全都是想轰他下台并取而代之的,东厂尚铭这边又想把都察院推出去当成承担主要责任的挡箭牌。 在这种局面下,戴缙只能选择配合方应物,你不仁我不义的反咬东厂一口,尽力把责任都推到东厂这边,减轻自己面临的压力。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道义和立场的、最纯粹的投机客,戴大人干这种事儿毫无心理压力。不过此时最令他担心的就是,若汪直重新回京后,怎么看待自己曾经的背叛? 是以戴大人又对方应物补充了一句:“本官不求仍然安居庙堂之中,只求到南京养老。” 方应物没说话,心里吐槽一句:这他娘的岂不又回到了历史轨迹之中?在历史上,戴缙的下场就是被贬到南京去养老了。 与戴缙见过面,方应物看看天色已晚,就回家去了,反正他是没兴趣再与戴缙这毫无节操的人见面了。 他方应物虽然喜欢耍弄手段,但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更不是朝三暮四的墙头草! 不过在这个高层基本都是混蛋的黑暗年代,戴缙不当这样的墙头草,又怎么在短短几年内从普通御史升为掌院右都御史? 就连自己,不也要去想方设法的去抱大腿么?方应物连连感慨,要是穿越到了传说中的清明时代,想必自己凭借见识和本事也能出头了,何须如此违心! 在方家宅邸,方清之坐于书房里,不过并没有看书,而脸色忧闷的发呆。听见脚步声,抬头便见自家儿子进来。 方应物察言观色,感到父亲大人现在心情很不好,收敛了几分随意神态,十分关心的问道:“敢问父亲大人,心中有何忧虑?莫非贵体有恙?可否让儿子知晓?” 方清之有气无力的答道:“今天徐学士找我谈过,说是已经遵守了承诺,这几天就要出消息了。” 方应物闻言大喜,所谓承诺就是推荐父亲升一级啊,编修要变成侍讲或者侍读!于是连忙向父亲道喜:“恭贺父亲高升,我方家以你为荣!不过此乃喜事,为何父亲大人面有忧虑?” 方清之很郁闷的说:“徐学士也明说了,他是找李孜省办的此事,请李孜省向天子举荐为父。”(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六章 黑暗时代(下) 听到父亲这话,方应物心里一惊,那李孜省是什么角色?在天子那里非常得宠的装神弄鬼方士而已,只是被天子扛着全体朝臣的反对,硬给委任了官职,在士林中非常不齿! 方应物相信,李孜省向天子推荐一个人,把有八成是能被采用的!但问题是,因李孜省推荐而得以升迁的官员,能有什么脸面?那说是污点也不为过啊!一个靠佞幸小人推荐升官的人,还混个屁清流啊! 想至此处,方应物勃然大怒,骂道:“徐溥这个老匹夫,胆敢如此陷害父亲于不义!我与他势不两立!” 方清之无奈的叹口气,“其实这也不怪徐学士。”方应物糊涂了,难道自己误会了?这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又听父亲说:“徐学士告诉为父,李孜省此人行事诡异,这几年徐学士、谢迁、刘健等诸公升迁,都是因为他悄悄主动推荐的结果。 徐学士也说了,他没这个本事能直接举荐为父,所以只能委托李孜省去举荐了。反正那李孜省喜欢在暗地里举荐清流人物,想来这次也不会拒绝。” 方应物瞠目结舌,这简直是他做官以来所听到的最诡异的秘闻了! 徐溥、刘健、谢迁这些人都是未来的大学士,目前都是很有名望的清流词臣,可是他们这几年的升迁都是因为李孜省这个佞幸小人举荐?一边是清流名臣,一边是佞幸小人这完全不搭调啊! 方清之心里大概也是过不了这一关。叹息道:“我看取消这个约定算了,让李孜省这等小人举荐,实在是” “别!父亲还是安心升迁罢!”方应物开口道。 要是徐溥、刘健、谢迁等人都受过李孜省的举荐。那父亲有什么受不得?和光同尘有什么难的! 要知道,眼下是高层非常黑暗混乱的成化朝!没有和光同尘的心性,那就没机会熬到出人头地! 方应物还知道,徐溥、刘健、谢迁日后不都是当了青史留名的大学士么?父亲跟着他们随大流,错也错不到哪去! 方应物感慨道:“徐学士终究是君子,能对父亲明说这些,行事算得上光明磊落。” 不过方应物刚说完。忽然又想起上辈子的史书记载成化天子驾崩后,新皇帝登基并励精图治,罢斥小人。一时间众正盈朝。 那个时候,徐溥做了首辅,刘健入阁成为大学士,谢迁也成为只差一步入阁的候选。当然自己那便宜外祖父也当了吏部天官。而李孜省的下场好像是被关进了大狱。然后暴毙身亡。 当时方应物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这只怕很蹊跷别的佞幸小人大都是被驱逐出京或者判刑发配,只有李孜省是莫名其妙的死在监狱里。 这个时候,到底是谁最想让已经失去权势、看起来毫无威胁李孜省死掉?方应物的额头冒出几滴冷汗,政治的黑暗程度和人性的复杂程度永远能超出你的想象力啊。 “你说李孜省为何要频频举荐正人?”方清之万分纠结的问道。 方应物想了想,答道:“大概也是为了自保,正所谓狡兔三窟也。他觉得。此时屡屡施恩于正人,将来若是变了天。一干正人上台后,还能继续容留他。” 说到这里,方应物说不下去了,连连苦笑,苦笑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以说李孜省很聪明,设想的也很美好,但去遇到了一群比他更聪明的人。 方清之若有所思:“听说李孜省也是读书人出身,只是屡考不第,为了求进才化身方士,学了几个法术献媚天子。 看来其虽然品行恶劣,但本心还是有几分慕道之心的,不然也不会有屡屡举荐翰苑词臣的行为。” 方应物没有接话,对对错错是是非非,若非他这个站在五百年后角度的人,谁又能看得透? 父子之间一时没话说,方清之习惯性摆出严父架子批评道:“你身为父母官,朝廷将一县百姓托付于你,不思勤于王事,天天往家里跑是何道理?” 方应物长叹一声,道:“人在江湖生不由己,连日来风云动荡,儿子我夙夜忧叹。回了家能从父亲大人口里听到第一手消息,有利于我及时应对。若天天蹲在那小小的县衙里,只怕听到的都是八手过时消息了!” 方清之忧郁了,自己堂堂一个翰林院编修,不,有可能是翰林院侍读了,不但成了儿子的枪手,还成了他的耳报神,真真的情何以堪!最要命的是,自己却无法拒绝 此子明明就是一个六品知县而已,是连朝会资格都被免掉的京县知县,可以说是在朝廷中非常边缘化的官员! 但听听儿子这口气像什么话?他以为自己是宰辅大臣侍郎寺卿,需要时时刻刻关注朝廷最前沿动态,并指点江山么? 不客气的说,朝廷大事关方应物这知县屁事!连自己这样的翰苑清流也暂时只有旁观的份儿! 不过让方清之更忧郁的是,朝廷大事好像还真屡屡和这儿子有关自家儿子的出镜率完爆自己十八条街。 今天方翰林就听到过别人的指指点点:瞧见没有,那位相貌不错的翰林老爷就是方青天的父亲,儿子就能把东厂提督干掉,父亲更可想而知 想至此处,方清之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小小年纪如此阴险,你看起来很为此得意?为父没有教过你君子之道么?我看你先不要去衙门了,这几天在家读书听训!” 方应物打个冷颤,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缓缓地抬头望月,面露悲戚之色:“国家如此,有什么可得意的?” 方清之极其意外,因为自家儿子大体上是比较乐天的,很少能从儿子口中听到如此沉痛的话,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 方应物继续举头望月,口中道:“我听说,明君圣主都是将国家放在自己前面,宛如唐朝太宗,虚心纳谏,虽被触怒失了脸面也不怪罪大臣。 而今上却是将自己放在国家前面,这次只为了自己的脸面问题便能大动干戈,做臣子的也只能通过不入流手段驱逐奸邪,这是怎样一种悲哀!儿子我一直在想,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 方清之愣了愣,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时间忧国忧民长吁短叹起来。方应物眼角瞥着父亲,一边擦着汗,一边无声无息的悄悄溜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七章 你就是权奸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一日,天子下诏,东厂提督尚铭被罢免,并发配南京为净军。江湖传言,此乃宛平知县方应物出力也,其中诡秘不可言......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二日,天子下诏,赦免西厂千户韦瑛等四人死罪,发配边镇为苦役。江湖传言,此案交宛平知县方应物审理也,皆判死罪并复奏,天子仁慈才改为戍边......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三日,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病殁。江湖传言,听闻同党尚铭被方应物废掉,西厂汪直要复起,万通唯恐祸及自身,又惊又急一病呜呼......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四日,天子下诏,罢去在京师横行四年的西厂,朝野极为震动。江湖传言,最后一道奏请罢西厂的奏疏是方应物所上......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六日,天子下诏,升翰林院编修、《文华大训》编纂官方清之位翰林院侍读。江湖传言,方应物与天子金殿对答,指物成诗连作一十八首,换来父亲的锦绣前程;江湖还有传言,其实是天子自觉亏欠功臣,故而借用方应物父亲酬功...... 成化十七年七月十七日,天子发内帑三万两至宛平县。江湖又传言,方青天与尚铭宫廷斗法,力斩妖邪后,天子欲提拔方青天当国师,但方青天心系百姓不就。天子无以为报,只能用银子重赏...... 宛平县县衙大门口,一个二十六七的年轻官员对门禁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太仆寺观政进士项成贤要见他!” 门禁翻了翻眼皮,“项老爷请回罢,待方大老爷有了空给你回信!” 项成贤项大公子第一次跑到县衙来找方应物,顿时愕然不已,这是什么态度? 门禁抠了抠鼻窦,“本县新出的规矩,四品以上的可以传话留名帖,四品以下的一概不见!所以项老爷请回罢!” 靠!项成贤大怒道:“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乃贵县大老爷同乡同窗兼同年!你去问他见还是不见!” 门禁满腹狐疑的瞅了几眼。进了县衙去向后衙门官方应石传话。方应石闻言连忙一边打发门禁将项成贤带进来,一面去向方应物禀报。 方应物见项成贤进来,万分好奇的说:“你今天怎么跑到县衙里来了?” 项成贤没好气的答道:“我来京师半年,钱用的有点多,眼下手头紧了。听说你得了陛下三万两赏银,特来借钱!” “外面胡传的消息你也信!”方应物笑道,“确实有三万两内帑进了县库,不过并非赏银,而是陛下敕建慈仁寺所拨过来的,如果不够还要县衙补上! 说罢。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看你这模样像是在哪里受了气似的。如果是县衙门禁的缘故。我把他叫来向你赔罪如何?” 项成贤咕咚咕咚的猛喝几口凉茶,这才道:“其实是在太仆寺过得不爽,与上官吵了几句,到你这里散散心!” 方应物略一思忖。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说:“与上官吵嘴?你是不是一直惦记着御史的事情,所以这心就浮躁了?所以就耐不住性子了?或者心不在焉,办事出了纰漏?” 项成贤老脸一红,看起来是被方应物猜了个十足十,强自抱怨道:“这都要怪你,上次无缘无故的提起当御史之事,叫我时时刻刻的想入非非,怎能静得下心来?”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几声:“你今天原来是逼宫来的!你不是一向以淡泊名利、享受人生自诩么?” 项成贤恼羞成怒的叫道:“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如果不成。我也死了心!” 方应物突然正色问道:“你这种身份直接当御史,没有太多先例,可谓是困难重重,但也不是不可以努力。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想要做御史?” 项成贤肃然道:“自然是整肃纲纪。纠劾不法,监察群僚,谏君改过!” “说得好!”方应物鼓掌喝彩几声,“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 项成贤见方应物貌似答应了,便起身告辞,走到屋门时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便又转身回到方应物面前,再次答道:“帮你告人,帮你骂人,帮你拉人,帮你踩人?” 方应物皱眉道:“项兄你太低俗了!先在这里稍等片刻,一会儿跟着我去见右副都御史李中丞,叫李中丞教训你!” 项成贤无语凝噎,毅然对方应物伸出了中指表达此刻的心情(这个动作还是从方应物这里学来的)。 不过听说去见副都御史,项成贤抓耳挠腮的想多问出点东西,所以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方应物这厮对自己打埋伏了!“方贤弟,你别像那些老头子似的,你就说个准话,到底有几成把握?” 方应物如实道:“让你直接以新科进士出身去当御史,运作起来非常难,就是都御史们也害怕人言未必敢开这个例子。在事情结果出来之前,我怎么知道有几分把握?” “你说的右副都御史李中丞,莫非就是李裕老大人?他为何要见你?你又有什么办法让他点头?” 方应物笑道:“他要不给点好处,那就继续当副都御史,别想升了!右都御史还是戴缙做着!” 项成贤不明觉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说:“李中丞若是肯帮忙呢?” 方应物答道:“那我就请戴大中丞主动辞官,给李中丞腾出地方。” 项成贤瞠目结舌,都御史可是朝廷有数的巨头,在方应物嘴里就是他一言决之的?简直就是狂妄的没边没际了!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项成贤只会将他当做疯子!可是方应物......项大公子颤抖着追问道:“如果戴大中丞不肯让位,你又能如何?” 方应物耸耸肩,轻描淡写的说:“那就逼着他辞官!证人何氏还在县衙里,就利用她往死里闹,本来前段时间就差点把戴大中丞闹下台的! 朝中这么多人虎视眈眈,没事也能生出事来,不愁已经失势的戴大中丞能顶得住!” 当然,方应物没说出汪芷这张牌,戴缙想要全身而退,怎敢不从? 项成贤愣住没有说话,仿佛站在一个小小的窗口里,看到了无垠的异次元新世界......半晌之后才幽幽的叹道:“我觉得你未来必定成为他娘的权奸!不过我喜欢!” 方应物笑骂道:“呸!你应该感动,我为了给你找个御史官职,费了多大劲?” 项成贤反唇相讥道:“我看你只是雁过拔毛而已,那李裕李大人可能要借你造出的势上位,你不捞点好处不甘心,所以才想到给我弄个御史当当!”(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八章 墙头草(上) 方应物没有食言,到黄昏时候便换了便服,带着项成贤出县衙,号称要去见一见右副都御史李裕李中丞。 项成贤有点小激动,边走边问道:“这是要去哪里会面?”方应物答道:“本省屠前辈的家里。” 项大公子明白,方应物嘴里所说的这个屠前辈,自然是同为浙江人的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了。屠滽兼具浙江人和都察院官员身份,在方应物与李中丞之间做个中间人很合适。 当然,屠大人也不是没上进的心思,如果李中丞能进位都御史,那么他屠滽也可以顺理成章的从正四品佥都御使进位正三品副都御史。在朝廷里,一旦做到三品,那就算正式进入了高官行列。 对此方应物是乐见其成的,一个还算熟的同乡,与自己父亲又没什么冲突,自然是升的越高越好,关键时候可以互为助力!而且方应物知道,屠滽是大有前途的人,在历史上也是做到了尚书级别的人物,搞好关系没坏处。 屠大人不是有钱人,而且一直当风宪科道官,自我约束比较严,所以宅邸面积并不大,只与方家东院相当。 故而屠大人只能在前堂待客,方应物见了屠滽便笑道:“屠前辈这回还真在家里待客?还以为又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晚辈引入花丛深处!” 屠滽老脸一红。在上个月,挂名的左都御史王越想见方应物,却找他借了名帖,把方应物叫到了教坊分司胡同里。害的他见了方清之时好一通解释。 又闲聊几句,屠家下人来禀报道:“有位李大人登门造访。” 这就是右副都御史李裕李中丞来了。方应物和项成贤便随着屠滽一起出去迎接。 宾主重新落座,便又开始寒暄。谈起了诗词,特别是点评了方应物的作品。这个过程叫项大公子感到极为无趣,几乎就要坐不住了。 李中丞看项成贤十分眼生,又感到奇怪,今天是很私密的谈话,方应物为什么要带一个陌生人过来?便询问道:“此乃何人?” 方应物趁机介绍道:“此乃下官的同乡,也是今科进士,现在太仆寺观政,尚未正式选官。下官斗胆将他举荐给老中丞。不知是否有幸选为御史?” 李裕抚须沉吟片刻,答道:“选官乃是由吏部选,都察院不是铨政衙门。方大人你该去找吏部才是,对老夫说这个,只怕是拜错了庙门。” 方应物接上话道:“说是这么说,但都察院若想指名要谁,吏部总该卖几分面子,反正两京十三道上百御史,也不差这一个两个的。” 李中丞又答道:“那也要本院正官都御史出面才好说话。老夫只是副都御史,有何德何能可以对吏部发话讨人情?” 方应物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下官听老中丞这话里意思。只要老中丞能当上都御史,就肯帮这个忙?是么?” 李裕回应道:“国朝御史向来是从既年富力强又经验丰富的官员中选拔,让新科进士直接选为御史的先例很少。坐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想破这个例,确实只有都御史才好去发话。” 方应物点点头道:“下官晓得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屠滽在家里设下便宴,用粗茶淡饭招待了众人。所幸酒还不错。其实谈话能谈得来,吃喝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如此众人各自尽兴而归。 辞别时,主人家屠滽很诚恳的对方应物道:“此次我若能更上一层,倒是因你而起,今天真是慢待了,改日再另行设宴款待。” 到了次日,方应物把王英叫来,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帖去一趟都察院,与右都御史戴老爷约个时间见面。”王英本来是负责保管知县大印并盖印的,但方应物人手不太足便让他跑腿了。 方应物约见戴缙,自然是要与戴大中丞再谈一谈,主题就是劝戴大中丞自己主动走人,这样也算全身而退,并且腾出位置,可谓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却说都察院位于西城,就在宛平县境内,来去还算便利。过了一个多时辰,眼看日头偏近中午,王英回来向方知县回话道:“我去了都察院,戴老爷不见我,也没有任何话传回来!” 方应物闻言满腹狐疑,他之前没想到王英会吃个闭门羹,甚至连句话都没有捎回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戴缙躲着他! 那么戴缙为什么要躲着他?想来想去,方应物只有一种猜测,戴大中丞大概是别有心思、恋栈不去了 先前自己不想多面树敌,也不想被别人分散主要目标,所以集中精力在尚铭这边,对戴缙则是放了一马,甚至给了戴缙反正的机会。 难道戴大中丞现在以为,尚铭倒台意味着事情已经结束,而他侥幸无事苟延残喘,便想试试看能不能赖在都御史位置上不走?不得不说,从戴缙的投机性格来看,方应物觉得这非常有可能 戴缙这样做可就坏了先前的默契,此人当初只要能全身而退那简直是千肯万肯,官职是可以不要的,现在稍有缓和就又想贪得无厌保住官职? 方应物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但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只想劝戴缙主动辞官,然后按照官场正常的升迁程序,李裕和屠滽能够各自递补上去。 不然就像与尚铭斗法之前那样,闹得满城风雨时,别人借机大动干戈插手进来,事态就不受控制了。 草草用过午膳,方应物便招呼方应石出县衙,他要亲自去都察院拜访,看戴缙到底见还是不见! 方应物亲自到了,戴缙倒不好再给闭门羹,便把方知县请进了都御史大堂旁边的内室。 方应物毫不客气,反客为主的责问道:“大中丞你未免过于贪心,已然保住了身家,还想保住官职不成?” 这不像是一个六品知县对正二品掌院都御史所说的话,传出去实在要惊世骇俗。但在方应物眼里,戴缙是汪芷的前党羽小弟,自己是汪芷的情夫兼谋士,目前代替汪芷的在京话事人,从这个角度当然可以俯视戴缙。 戴缙脸上挤出几分为难神色,慢条斯理的答道:“不是我不想辞官,实在是有人不让我辞官。” 方应物皱眉道:“是谁?”戴缙故意叹口气道:“万首辅发过话,叫本官不许辞官。”(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九章 墙头草(下) 听到首辅万安的名头,方应物真吃了一惊!谁都知道万首辅对都察院虎视眈眈,他方应物之所以低调处理都察院丑闻,就是为了不再给万安公然插手的机会。 现在的内阁和首辅与后世还不太一样,内阁是内阁,外朝是外朝,虽然内阁已经位居外朝之上,开始有了宰相的影子,但还没发展到把外朝当下属的地步。 纵然万安贵为首辅,想直接插手都察院也要寻找有利机会和借口,而不是想怎么插手就怎么插手。 但是方应物却没有料到,先前对戴缙大张旗鼓喊打喊杀的万首辅居然会变了色,叫戴缙不许辞官? 吃惊过后,在短短的几个瞬间,方应物从戴缙的话里立刻品出了几层意思。 第一个意思就是,戴缙这个该杀的墙头草可能又投靠了首辅万安!当然也可能是万安主动勾引戴缙,结果两人一拍即合。 无论是哪种过程,如今戴缙肯定投到了万安门下。道理很简单,戴缙说万安叫他不要辞官,所以他就不辞官,若非已经投靠过去,戴缙为什么要听从万安的安排? 何况这戴缙本来就是毫无原则的人,以前投靠汪芷博取高位,上个月为了自保就能主动背叛汪芷并投奔尚铭,今天摇身一变成了万安走狗也不奇怪! 方应物所品出的第二个意思就是,戴缙故意摆出了首辅万安的背景,为的就是警告自己不要对他乱来。 大概这戴缙对自己还是存有畏惧感的,所以要拉出万安的大旗吓阻自己。要不然戴缙完全可以隐瞒这一点。让他方应物盲人摸象瞎琢磨! 略略明白了戴缙的所思所想,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一句。此人简直就是三姓家奴! 说实在的,方应物两世为人加起来活了这么些年。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身带“三姓家奴”属性的人,戴大人当之无愧!如果过几天戴缙跑过来说要重新投靠汪太监,那也真不稀奇了。 几年前他方应物初次进京时,见到过已故的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当时就觉得万通已经够无节操了;再后来,与刘棉花熟悉并拜了这个岳父后,他方应物就感到自己对节操下限的认识刷新了。 今天这次拜访戴缙,又叫方应物感到,他再一次刷新了对节操下限的认识。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深深的怀疑,自己要是在朝廷里呆的久了,自家的节操下限会不会也要被连连刷新? 方应物一边想着,一边阴着脸问道:“那我就想问一问了,万首辅为何叫你不许辞官?他有什么好处?” 戴缙非常坦诚的答道:“万首辅有党羽尹直在南京任礼部左侍郎,首辅欲召其还京师为臂助。 不过当前首辅正在与刘次辅为内阁人选角力,暂时无暇他顾。所以万首辅叫我暂时不许辞官,以待他能腾出手来时,再运作那尹直为都御史。” 尹直这个人。方应物也是有所知道的,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也受万安援引入阁。难道上次万首辅企图插手都察院,就是想把尹直调过来担任都御史? 不过听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又问道:“那你到时何去何从?” 戴缙唏嘘叹息道:“到了那时,大概我要与尹直相换,到南京任职养老去。此生也就如此了!” 方应物问话时,本来没指望戴缙会回答。更多的是一种站在道义立场上的责问。但却实在没想到,戴缙居然一五一十。将万首辅的意图透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完全没有一点泄密后的内疚。 对此他不能不叹服,做人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蔚为可观!刘棉花的无耻比起戴缙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事已至此,方应物无话可说。还能说什么?万安能让戴缙不失体面的去南京养老,只会劝戴缙辞官的他方应物又能做到什么?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只能用行动来表示了。方应物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都察院,回到县衙。 县衙就像是一个小社会,里面不止有百姓最熟悉的大堂,还有知县日常办公的后衙、知县居住的内衙、胥吏居住的官舍、客人居住的客舍、官吏吃饭的膳堂、监狱、仓库、土地庙等等。 而今在县衙客舍里,就暂住着一位美貌小娘子,并由两位女牢子看守,她就是当初被东厂利用,差点陷方知县于不义的何氏小妇人了。 县衙中颇有闲言碎语,这妇人当初撒赖打滚的险些在县衙闹出乱子,要不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能讨得大老爷心生怜惜?只怕早被丢到大牢里了! 方应物回到县衙时,天色近黄昏,他想了想,改道去了客舍。而何氏娘子正在准备用饭,见了方应物进院,慌不迭的上前福了一福。方应物点点头,进屋挥了挥手,叫左右都退下。 何氏娘子小心翼翼的给方知县倒了一碗水,低着眼睛怯生生的问道:“上次大老爷叫民妇检举东厂不法,民妇已经照做,现如今听说东厂太监已经被发落,那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罢?不知大老爷何时能放民妇出去?” 方应物饶有兴趣的查看着小妇人神色,不知她这小可怜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当初在县衙大堂上可是满地打滚抢地撞墙泼辣的很。口中答道:“检举过东厂,还有都察院,现在本官到此,就是叫你再准备一封文书,指向都察院的。” 何氏娘子犹疑着说:“可是当初只有东厂的人来找过民妇,没直接和都察院老爷打过交道啊。” 方应物大手一挥,“没有就编!你不是一直挺会编的么?编出点什么不难罢!” 何氏娘子横着眼眸叫屈道:“民妇委屈死了,大老爷你目光如炬可曾发现民妇编过什么没有?当初那些混账话儿都是东厂那杀才教给民妇的,民妇只是照着说照着办,可不是自己编出来的!” 方应物嘲笑道:“反正那柴东已经被打死了,随你怎么说也死无对证。” 何氏娘子扁着嘴,轻轻叹口气答应道:“不管大老爷有什么吩咐,民妇一定照做就是。至于编得好不好,有用没有用,那可就管不到了。” 不管有什么吩咐?方应物恍惚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答道:“怎能没用?能当个由头重新挑起话题就可以了,依本官看来,编的越离奇越好,哪怕说那都察院赵御史想霸占你也行!” “大老爷你这是讨嘴上便宜么?”何氏娘子捂着嘴笑了几声,窈窕身形随之抖了抖,一时间颇有点春日里桃花迎风盛开的风情。 收起笑声后,她又很好奇的问道:“大老爷当初不是说,叫奴家不要涉及都察院么?今次怎么又不同了?” 方应物犹豫片刻,决定还是稍稍透露一下情况,也好让这何娘子心里有个底,万一有别人问话知道怎么答才算合适。“当初想叫都察院一位老大人安稳点,现在不同了,这位老大人投靠了别人,本官便想叫他不安稳了!” 何娘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民妇总觉得这其中有不对呢......” 方知县奇道:“有什么不对?你这刁钻妇人能看得出什么不对来?说与本官听一听。” 何娘子轻笑道:“大老爷刚从外面回来?想必尚未用膳,就在这用些粗茶淡饭,边吃边说可好?” 方应物十分警惕的疑问道:“莫非你只是想找个借口骗本官不成?” 何娘子撇撇嘴转过身子,赌气道:“反正民妇这都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之言,大老爷你英明神武爱听不听。” 方知县砰然拍案道:“老爷我就吃你这套,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吃个饭难道还能把本官吃了不成!”(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章 人有失足...... 何娘子见方知县又坐了下来,便很殷勤的张罗着碗碟筷子,又重新上了碗茶。很献媚的笑道:“此地无酒,只得以茶代酒了,菜蔬也都是从膳堂借来烧的,还请大老爷不要嫌弃。” 方应物眼神忍不住的在她身上打转,夏天就是夏天,这汗衫儿穿的真薄,从领口望进去隐隐约约的一片白花花,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穿的样子但他心里还是在琢磨正事,见何娘子准备完毕,赶紧问道:“你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官要听的是这个。” 何娘子反问道:“大老爷上次说,有人想在都察院这里将事情闹大,而大老爷你不想看到这样。而这次不知道大老爷为什么想重新闹开,难道别人也忽然转了性子,不想闹大了?” 方应物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那戴缙危如累卵,不用我闹也保不住位置,而别人想闹大当然别有居心;而现在戴缙投靠了别人,别人自然就不想闹大了,我就不得不闹一闹。” 何娘子若有所思道:“能叫戴大人投靠的人,想必也是大人物了民妇总觉得,戴大人已经是个臭不可闻的人物了,而那位大人物先前还打算废掉戴大人,忽然转眼之间就收污纳垢,未免有点不可思议。 想要力保一个千夫所指的人物,这很得不偿失罢?从你们官老爷的心性来说,思量事情不是都要算计得失吗?” 方应物若有所悟,这何氏妇人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他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深思一番。自己先前只从自己的角度考量了。却忘了站在万首辅角度错位思考。 戴缙去投靠万首辅,但那万首辅就真心要收?难道说万首辅的本意并不是保住戴缙。而是为了掌握一个棋子?而且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棋子。 若别人放过戴缙,万首辅也不吃亏,戴缙除了紧紧抱住万首辅的大腿别无选择。平白得到一个掌院都御史为党羽,怎么看也不是坏事罢。 反过来说,如果别人对戴缙穷追猛打,万首辅完全可以放弃这个棋子。甚至有可能是故意勾引别人去攻击戴缙,正所谓借刀杀人,毕竟万安当初就想废掉戴缙,让亲信取而代之。 方应物想象了一下。如果戴缙肯听自己的劝告乖乖辞官,那李裕就要顺理成章的接任,万首辅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但如果有了万首辅的暗中撑腰,戴缙恋栈不去,那方应物这边少不得要使用一些激烈手段,万首辅便可以获得从中浑水摸鱼的机会。 从这个角度看,就是一招欲擒故纵,不,应该叫欲纵故擒。史书上说。万安此人表面宽和却内心阴鸷,一个阴鸷的人想出这样的弯弯道道,确实是非常有可能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忽然深有感触。做人还是要有一点原则比较好。戴缙这样三姓家奴式的人物,最终下场只能是沦落为受人摆弄的棋子了,万安就真敢相信他么?八成可能性还是拿来利用一番。 看着方应物发呆半晌。何娘子提醒道:“饭菜要凉了” 方应物放下杂乱心思,端起茶碗道:“你说的不错。倒是点醒了本官,不然险些有所疏忽了!便借此茶代酒为谢!” 然后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忽觉腹中饥饿,便提起筷子吃起饭菜。不得不说,虽然这菜蔬都是寻常时蔬,但入口倒也别有一番清香。 又吃了片刻,方应物忍不住称赞一声:“好手艺!” 何娘子一直在旁边站着侍候,闻言便道:“民妇别无所长,就这两手做菜本事。所以想租用县衙外那处空余地方,开个酒家糊口,大老爷肯给个方便否?” 方应物放下筷子,扭头道:“若你想糊口,本官可以把你安置到县衙膳堂里作厨娘。这样安稳又不必在外面抛头露面,正适合你们妇道人家,你意下如何?” 何娘子又恳求道:“民妇还有一个幼弟亦想为他存点银子,以后供他读书考学,故而宁愿在外面抛头露面一些。” “等事情完结后再议罢。”方应物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又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县衙对面那地方是可是做生意的黄金地带,哪有这么容易许人的。 突然之间,方知县感到身子有点热,按说眼下天色渐黑晚风习习,天气没有白天那么热了,所以身上这股热气感来的甚至莫名其妙。 而且并没有热出汗,只是从身子内部涌出一阵阵的燥热,但又不是很难受,仿佛在冬天烤着火一般。最要命的是,方应物感到底下小兄弟悄然挺了起来,直直的戳着裤裆。 这情形不对!方应物霍然站了起来,对何娘子质问道:“你下了什么东西?” 何娘子嘻嘻两声,“大老爷不要惊着了,只是一点点祖传秘制药物,那事儿助兴用的” 方应物愤然道:“你这妇人好生不地道,本官岂是一点药物就能乱性的人!你也太小看本官了!”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抬步便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又觉得头晕,几乎要站立不稳。这时候何娘子忽然窜到前面来,展开双臂拦住了方应物。 “让开!”方应物伸出手去,打算推开何氏。说时迟那时快,何娘子忽然也伸出了手,反而先发后至,攥住了方应物的手腕,另一只手掌也闪电般扣住了肩膀。 不等方应物反应过来,便觉得一条胳膊又酸又麻,几乎抬不起来了。他正要开口,却见何娘子两只手很有节奏的一拉一扯,自己便站不稳了,一头倒向何娘子怀里。 何娘子顺势将方应物揽住。在他耳边咯咯笑道:“好人儿,为什么要走?” 方应物晕头晕脑的挣扎了几下。但手脚酸软没力气,实在挣扎不开。同时又感觉仿佛自己掉入了一张大网里。无论怎么扑腾也脱离不了,何娘子那略带丰腴的手臂和胸怀像是牢笼一般死死扣住了自己。 再傻的人也明白点什么了,方应物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外国佬似的,忍不住惊叫一声:“功夫?” 绞缠在一起的方应物与何娘子互相使着劲,一个要冲破牢笼,一个要锁拿金鳌。不知不觉间,挪动到了里屋床边上,何娘子扭腰并伸出一只金莲拌在方应物腿后,然后抬起胳膊肘用巧力一顶。 方应物又站不住了。下意识往后面一仰,重重的栽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摔得七仰八叉头冒金星,心内只想捶胸顿足。大意了大意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只以为这是个任由拿捏的弱女子,至多大胆泼辣中带着几分狡黠而已,谁知道如此深藏不露,居然还是练家子!为何自己怎么总是撞上这种不正常的女人! 不等方应物在床上有所动作,何娘子按住床边一个跃起。像轻盈的燕子翻到床铺上,直接压住了妄图做最后反抗的方应物。 被下了药的方知县要力气没力气(除了下面那话儿还在坚挺),要技术没技术,一番剧烈的近身擒拿练习之后。他实在斗不过对方,只能羞恼的大骂一声:“你这个贱人!” 何娘子毕竟是女人家,闹过这一场。此时身上已然乱得钗横鬓乱、衣衫半敞。她脸对脸的骑弯腰在方应物身上,一边轻轻往方应物脸上喘着气。一边笑意吟吟的说:“你们男人不就最喜欢贱女人么?大老爷你可以喊,喊破喉咙也没关系。” 喊人干什么?喊人进来看自己丢人现眼么?方应物眼神总是下意识的往白花花地方乱瞟。又恨自己不争气,使劲侧过头去懒得再看。 何娘子又将方应物的头摆正了,捧着方应物的脸道:“县尊小哥哥,我看你们男人听西游故事时,都最喜欢听唐三藏被女妖精捉走的段子。奴家看你嫩皮白肉的就像个唐三藏,今天你演上一回唐三藏,奴家就是女妖精如何?” 说是询问,其实也没征求方大知县的回答。此后她便低下头来,主动口对口的将香舌儿渡过来摆弄。 方应物登时脑中一团火被点炸了,吮了几口便含糊不清的说:“就这点本事,没有别样的招式了么?” 何娘子也含糊不清的答道:“别的招式也要县尊小哥哥来教。”同时向下面伸出手去 半个时辰后,云收雨散,一对赤条条的人静静歇息,只不过依旧是何娘子趴在上面。 等方应物缓过神来,咬牙道:“你这泼妇!简直毫无廉耻,就有没有一点贞洁心思?” 何娘子抖着肩膀笑道:“什么贞洁,都是你们男人编出来糊弄女人的,奴家先前已经被骗了两次!当然奴家也不是人可尽夫的随便人,大老爷你要想让奴家就此守节,奴家听话就是。”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女人不要脸起来更是没有男人挡得住。方应物简直没法答话,又问道:“老实交底,你到底是什么人?” 何娘子在方应物胸口画着圈子说:“大老爷在下躺好,请听奴家在上细细禀告奴家本是山东人氏,祖上和唐赛儿起过兵,父亲做过剪径的响马,但都殁去了。现今只有奴家带着幼弟流落到京师郊外。 本来嫁了人要安生几年,谁想到去年夫君病得一命呜呼,夫家那边也不太容得下奴家姐弟,京师又没其他亲戚投靠,便只好想法子营生。故而受了奸人蛊惑,到你这青天衙门讨饭吃。” 我靠!方应物半晌无语,这都什么身世啊,爷爷是反贼,父亲是强盗,难怪有点家传拳脚功夫。忍不住追问道:“你就如此自信能从我这里讨到好处?” 何娘子抿嘴一笑:“谁让你是青天嘛,不管是真青天还是假青天,总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死要面子。奴家豁出去这张脸子不要,总能从你身上吃块肉下来不过居然能全都吃掉了,倒是意外之喜” 方应物咬牙切齿的说:“你这泼妇倒是胆大妄为,强行倒采本官,也不怕传出去丢人现眼么!” “这么丢面子的事情,你们读书人好意思说得出去?你敢说出去,奴家就敢说你强暴民女,看别人肯相信谁。” 士林后起之秀、一代县级青天方应物强暴民女?想到这里,方大知县顿时无可奈何。 摊上这种事儿,男人在舆论上绝对是弱势。他方应物要是出去嚷嚷自己被何娘子下药强暴了,有谁肯信?只怕要反过来笑话他无廉无耻没羞没臊。 方应物忽然坐起来,翻了脸道:“你没听说过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么!你这盗匪反贼的余孽,今日虽然冒犯了本官,但本官念在你身世可怜饶你无罪,事情便到此为止!” 何娘子忽然迅速起身,方应物以为她又要动手,下意识紧紧护住要害,暗暗后悔起来,不该此时拿话激她。她要是丧心病狂与自己拼命可怎么办?自己这么金贵的一条命可不该是丢在这里的! 却见何娘子翻起身跪在床上,抖着白花花的身子,颤悠悠的抱着方应物哭道:“奴家知道自己错了,怎奈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不然就要沦落京师街头,以后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请大老爷恕罪则个,奴家愿做牛做马报答!” 看着这美貌小娘子说哭就真哭,方应物也只能哭笑不得,啪得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蛋儿,“别闹了!县衙对面那块地方,让你去开店就是,只是嘴巴要严实点!” 何娘子顿时破涕为笑,伸出小小舌尖舔了舔嘴唇道:“大老爷刚刚试过,难道奴家这樱桃小嘴儿不严实么?” 方应物看着眼晕心跳,用莫大的毅力抬手道:“打住罢!你想要的已经给你了,今后本官还是离你远一点好。” 这样聪明又敢将所有本钱发挥到极致的女人,实在是有点儿危险啊特别是还很能动手,以及身世实在复杂了点。 何娘子见方应物没有继续的意思,便一边捡起衣裙套上身子,一边答道:“奴家还盘算着送一副大大的牌匾,写上扶危救困四个大字,送到县衙里呢!” 方应物严词拒绝道:“免了!千万别!”(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京师之虎(上) 一时不慎“失身于贼”的方大知县从县衙客舍里出来,慢慢的向内衙走去,在半道却迎头遇见了方应石。 只听方应石道:“方才秋哥儿你在里头,我便先去了膳堂用饭,反正这儿已经是县衙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变故。只是饭后左等右等,却不见秋哥儿你回内衙,有些不放心便又来寻你。” 方应物很有点儿悲愤的批评道:“下次不可如此疏忽大意!” 两人一同向内衙走去,方应石又请求道:“听说那权阉尚铭被秋哥儿你斗倒了,所以不知能否将我那孩儿接回来? 原来他当尚铭的干儿子,还能有荣华富贵可享,现在尚铭倒了,任由那孩儿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说不定要发卖为奴,我心里不好受。” 方应物点点头:“这倒是个问题,你这想法也是人之常情。那尚铭宅邸已经被查封,这两天待我打听是谁负责抄家,再看看用什么法子。我会尽力而为!” 回了内衙,方应物洗漱上床,平定一下心情后辗转反侧,重新思考起自己的打算。 何娘子提点的不错,他越想越觉得万首辅本心并不是想力保戴缙,只是打算利用戴缙获得一个插手都察院事务的机会,最终目的还是安插自己人。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大张旗鼓的帮着李裕,显然又会直接得罪万首辅。自己这边过去与万首辅小矛盾不少,所幸有刘棉花面子照看,还能渐渐平安无事。 现如今刘棉花不在京师。自己在万首辅眼皮底下还是悠着点好,为了眼前这点小利直接得罪首辅似乎并不划算。是不是在这件事上还是不要太积极了? 万首辅毕竟不同于尚铭,为了汪芷必须要与尚铭死斗。那关系到自己的根本利益。可是对万首辅就是另一种情况,自己好像根本没必要为了只见过一次面的李裕去当炮灰。 何况尚铭虽然看着强大,其实兴衰荣辱只在天子一念之间,而自己又有不对称的优势,只要自己挑逗起天子敏感的神经,尚铭立刻就要倒霉。但万首辅身份是一国宰相,根基比尚铭扎实的多,是不可能这样被闪击战打垮的,自己没法像对付尚铭那样打一场不对称战争。 方应物又想起王越所言。那右副都御史李裕是得宠方士李孜省的同乡,并暗示李孜省会力挺自己同乡。 所以即便没自己站台,那李中丞也未必不能成事啊方应物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只将何娘子的控诉提供给李裕,叫李裕自己去发挥。这样既帮到了李裕,又不必直接出面,免得平白往深里得罪别人。 不过患得患失的方应物又担心,自己临阵退缩会不会叫李裕不满,从而在项成贤入都察院的问题上作祟?无论如何。总是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才好。 忽然外面一声炸雷响起,方应物翻身坐起,躲开纷争的办法有了! 在成化十七年七月中旬,京师忽然连日大雨。又加上西山水势顺流而下,导致城中尤其南城水涝严重,坏屋舍数百间。积水最深处达三尺之多。 却说着京城地势乃是西北高南边低,原本在太宗文皇帝修建京城时。沿着地势修建了许多排水沟渠,遇到汛期时大水就沿着沟渠排到永定河等处。 但六十年间生齿繁衍。京城人口不知翻了多少,从权贵到小民侵占沟渠、填土造地的事情屡见不鲜。结果导致沟渠淤塞不畅,一遇到汛期动辄涝灾,今年这次就是这样,只是闹得似乎更严重。 前文介绍过,对天子而言最重要的三种情况就是军情、灾情、民变,如今辇彀之侧出了灾情,天子便立刻下诏,紧急调动工部、府县、京营,尽力疏浚沟渠放水。 圣旨当前,工部街道厅、宛平县、大兴县、以及若干掌兵勋臣便分头督工,指挥军士和差役疏通沟渠。 其中属于宛平县的片区在宣武门一带。知县方应物不畏雨水,亲临工程一线指挥,甚至身先士卒掘土挑担,古有大禹治水三国家门而不入,今有方知县五天不下工地只可惜这年头没有影像设备,方知县的光辉形象不能即时留存。 娄天化打着伞偷偷摸摸来到工地上,拉住了正吆三喝四的方知县,悄声禀报道:“那个画师说了,现在外面总是下雨,无法当场作画,要等他回去画。只是还需另找个时间,临摹一下东主的脸庞。” 方应物不放心,询问道:“那人行不行?画技能不能逼真?要工笔,不要写意的。还有,眼下京城里真没有搞所谓西洋画的?” 娄天化拍着胸脯保证:“东主放心!此画师当初也是在宫中当过供奉的,专擅人物工笔,只是年纪大了想出来赚点养老钱,所以才离开了宫廷!” 方应物正与娄天化闲谈,忽然听到有人暴喝一声:“累死累活的,不干了!”他们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有几个军士丢下手里家什,气势汹汹的对周围人招呼着什么。 却说朝廷这次紧急调集了大量京营军士充当劳力,方应物这边手底下就分到了几百个军士,再加上临时征发的县中差役,也才勉强够用。 娄天化经验丰富,皱眉道:“这帮子骄兵又想聚众闹事了!东主要仔细应付!” 方应物并没有慌张,镇静自若的问道:“你看他们为何要闹?” 娄天化分析道:“具体不好确定,但根据以往的例子,不外乎三个理由。一是嫌弃工事太苦累,不愿意做了;二是想趁机吵着要点好处;三是有人在背后煽动勾连,故意与东主做对。” 果然如同娄天化所料,有人带头叫嚷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两三百人丢下了工具,聚集在一起朝着方应物这边走过来。 方知县带来了数十名县衙衙役,分散在各段充当监工,见状这些衙役也纷纷聚拢过来,将方知县护在中间这倒让娄天化很惊奇,县衙衙役各怀心思的时候多,这般齐心的时候倒是少见,自家东主统治力还挺不错。(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京师之虎(下) 一干被派来务工的军士显然对年轻文弱的知县没有什么畏惧感,事实上知县平时也只能管到民户,而军户并不归知县管理。 人群涌到方应物面前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一个个都指手划脚的动作极大,仿佛一不小心就能碰到方应物似的。只是中间还隔着衙役,叫他们过不去而已。 方知县面色如常,高声喝道:“尔等擅离工地,到本官这里作甚!” 军士里有人高呼道:“人都是肉长的,连续几日不得休息,这活计断然没法做了!” “是极是极!这雨下个不停,我等不能一直冒雨做事!” “兄弟们累死累活,小命都只剩半条,真做不下去了!” 方应物又沉声道:“正所谓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尔等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 人群里老油子一通哄笑,这知县果然是太年轻了,还真把这些大道理当成宝了么?又有人起哄叫喊着:“难道知县大老爷想养着我们么!” 有衙役轻蔑的撇撇嘴,这些不知死活的军士不清楚,但他们衙役已经明白得很。这位年轻县尊一旦开口说大道理教训人时,必然同时也已经暗动杀机。 方应物扫了几眼,反问道:“那尔等想怎么样?” 有人高声答道:“就请县尊大老爷行行好,让我们散去罢!”也有人叫道:“若有什么犒赏,兄弟们也能受着!” 娄天化低声道:“设法安抚一下较好,不可因小失大。毕竟若工事不能按时做完。要直接受处分的是东主。” 方应物轻笑几声,再次开口高声道:“本官可以犒劳尔等。但心里不得章法,你们过来几个领头人。与本官商议一番。” 军士欢呼几声,没多久便推出五个人,围护方应物的衙役放开口子,让这几人进来。 有个叫张升的队长嬉皮笑脸的着问道:“不知县尊老爷想要犒劳些什么?在下先替弟兄们谢过赏了。”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问道:“本官今日要是没有犒赏,又当如何?”张升打个哈哈答道:“那便散去各自回营,想再把人找齐,可就不容易了。” 方应物侧头对娄天化问道:“你熟悉军法么?军士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娄天化愣了一愣,“在下虽不熟悉军法。但也知道,士卒临阵脱逃,必是斩首死罪!” 方应物冷笑几声,指着张升道:“天子诏谕我等到此,本地就相当于阵前,工事就是作战,本官就是指挥。尔等目无上官,煽动变乱,临阵脱逃。数罪并罚,该当死罪!” 张升等人闻言,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连外面军士也有跟着笑的。他们不信。这文弱书生胆敢真在这里杀人。他们是军户又不是囚犯,这知县真以为他有尚方宝剑么? 方应物对左右喝道:“愣着作甚?给本官拿下!”又是方应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其次是张贵,只比方应石慢了半步。 张升等被骗进来的几人一通骚动。待要反抗,却见冲过来的衙役人人手持明亮钢刀。绝对锋利的真家伙!登时就不敢乱动了,刀枪无眼,他们手无寸铁肯定要吃亏。 外面军士想要跟着骚动时,却见衙役都拔出了各种兵刃,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这些人虽然号称是军户,但并非三大营里的精锐主力,近三十年来没打过仗,心性和战斗力和普通百姓也差不多,此时手里更没有武器。 眼瞅着一干衙役都是拿着真家伙有备而来,一干外围军士便不敢轻易往上冲了。况且他们不相信,方知县真敢在这里杀人,所以也就没必要去玩命救人。 娄天化刚才没注意,这时候瞠目结舌,没想到东主将县衙里压箱底的装备都带出来了,倒真是有备无患。不过一想到东主那谨小慎微惜命的风格,便也不奇怪了。 里面张升等数人被方应石按倒在地上,仍泼皮气十足的叫嚣着:“小县尊,你休想吓唬爷爷!爷爷脖子就在这里,有种便来砍!” 方应物充耳不闻,冷酷的一挥手道:“留着作甚?全部斩首示众!” “是!”张贵抱拳领命,回身招呼同伴动手时,方应物又吩咐道:“此事实在令人作呕,别在这里脏了本官的眼睛,带到那边胡同里处刑!” 现场一片死静,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看着方知县和五个阶下囚,仍然不能相信,一个好像连血都害怕的文弱知县真敢当场杀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张贵便带十几个衙役提着五名人犯,钻进旁边巷子里。在场所有军士还在直愣愣的,没有起来大闹,仿佛要等着最后结果。 听到几声呼喊,然后便见几个衙役现身胡同口,手里提得东西赫然都是首级!明明白白的人头首级! 方应石连忙朝着那边叫道:“大老爷心地慈善,不想见这些东西,先拿远些!带回县衙去记录备查!”哪几个衙役闻言又提着首级缩回了胡同里。 这边军士一阵哗然,军官对士卒处刑斩首不是没见过,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知县也敢下手! 他们不就是想闹一闹讨点好处,至于当街问罪杀人么?这知县看着面嫩,简直就是蛇蝎般的黑心肠,实在是令他们感到深深的惧怕。 方应石又大喝一声:“尔等还不复工,谁敢再闹就以抗旨论处,罪加一等!上奏天子后全家发卖为奴!” 几个领头大哥都被拖去砍了,军士一时间群龙无首,又心怀恐惧,便被衙役们逼着回到工地去 天气放晴,雨水排干后,京师街头重新恢复了热闹。方青天在督工时,一口气当众杀了五个低级小营官的消息成为闲人口中的新谈资。 在京师普通百姓眼里,虽然都知道天子在紫禁城里,但感觉距离他们太远,远到遥不可及。朝廷里各位高官老爷们仿佛也都是高在云端,与他们没什么实际关系。 而勋臣、厂卫、京营这些常在京城的势力,却时不时的能与平民百姓打交道,在百姓眼里堪称是京城里的坐地虎,说是畏之如虎也不为过。 但这个方青天,到任以来拳打东厂、脚踢西厂,气死锦衣卫,当堂打勋臣板子,今次举手之间又直接砍了几个小营官的脑袋一次次仿佛战无不胜,简直令凡人们膜拜到无以复加! 芸芸众生忍不住叹道:“这才是京师之虎啊!”(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三章 登门道喜 当治下百姓开始对京师之虎掀起一波个人崇拜风潮时,京师之虎正在家里接受京师之虎他爹的教训。 却见方清之吹胡子瞪眼的对方应物训斥道:“不教而诛,是为滥杀,小小年纪施政如此苛酷,岂合仁恕之道哉!难道你就不怕悠悠众口......” 方应物忍着不耐烦,拱拱手问道:“父亲大人坐而论道,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方清之不假思索的答道:“所谈自然是公事!” 方应物便反驳道:“既然是公事,那就公对公!父亲大人的官职虽贵为士林华选的翰林侍读,儿子我只是亲民知县,但毕竟翰林不是知县的上司,又不负责监察之权!” 方应物口才胜父亲十倍,说的入巷时简直滔滔不绝:“所以翰林对知县政务随意指手画脚,合乎道理否?庭院之内是父亲你当家,方圆百里则是儿子我做主!也不对,宛平县只有方圆五十里......” “混账!”方清之被儿子一通胡扯激得大怒拍案,辩理又辩不过,便大喝一声:“请家法!” 听到这三个字,方应物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喊道:“殴打朝廷命官是犯法的,殴打亲民官更是错上加错!还望父亲悬崖勒马,不要知法犯法!” 方清之在后面叫道:“这次有人要弹劾你,你休想再找为父给你当枪手!古之苍鹰中尉下场如何,自己去史书上翻一翻!” 却说方应物圆满完成了朝廷交下的治水任务,回了县衙视事。他先看邸报时,却看到都察院掌院右都御史戴缙被罢官调往南京养老,副都御史李裕进位掌院右都御史,原右佥都御史屠滽进位右副都御史。 看来万首辅没在这里面讨到便宜,谁叫李裕有个在天子面前很能说上话的同乡李孜省帮忙。方应物想道。那么该送点礼物去祝贺一下李裕和屠滽这两位大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一段香火。 不过最应该值得方应物庆幸的是,他以督工为大义在南城外混了一段时间。摆出万事不理的架势。所以没有直接参与到都御史的争夺中,成功从正面躲开了万首辅。避免了被风浪波及到。 想到便做,方应物吩咐王英去买了礼物,然后在傍晚时候携带着礼物,去了李裕府上登门道贺。 掌院都御史在朝廷里分量十足,是最有权势的十来个人之一,俗称的“阁部院”里,这个院就是都察院掌院都御史了。勉强也够得上人臣之极的边。所以方应物赶到李家的时候,发现有不少人已经先于他到达了,大概有点沾亲带故的人都要上门道喜一番。 不过客人都拥挤在门房和大门内外,没能进到李家二门里去。并只由李裕家里的西席先生和儿子出面应付。 众人对此纷纷表示理解。无论如何,李裕荣登都御史后,避嫌的姿态总要做一做的,不可能刚登高位便大会宾客,那也显得太张扬和没品。会成为朝廷里的笑柄。 方应物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扔下了礼品,上前随便说几句闲话道喜,刷过存在感后便打算走人。 但李家公子却一把抓住了方应物,低声道:“家父说过。若方大人来了,便请入内一叙。” 方应物看看左右那不得其门而入的人群,顿生受宠若惊之感,谦逊道:“我方应物何德何能......” 看着方应物进了二门,后面众人纷纷议论道:“此人是谁?竟然此时能登堂入室?”“貌似近日百姓口中风传的京师之虎,不知怎的入了大中丞之眼......” 方应物来到里面堂前,通传进去后,却见主人家李裕出来迎接,这可把方应物吓了一大跳。 要知道,李裕现在身份可是正二品高官,他方应物只不过是京县知县。两者之间天差地别,论起礼节,方应物可真当不起出迎。 方应物见状连忙上前,而李裕也拾阶而下,不等方应物说话便先开口道:“本院非是迎接你,你不须在意。” 方应物愣了愣,察言观色瞧这李大中丞神色十分不自然,极其古怪,但是实在猜不出有什么情况。 李裕又接着说:“请你进来,是因为有个同乡想见见你,这人大概你也是知道的,乃是右通政李大人......” 右通政李大人?方应物瞬间意识到这是谁了,其实此人另一个称呼更广为人知——佞幸方士李孜省,所谓右通政是被天子违规强行任命的,一直被百官所抵制。 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难怪李裕此人脸色十分怪异! 那李孜省是什么人?本来读书人出身,却改头换脸成了装神弄鬼的方士蛊惑天子,今年靠天子力挺还捞到右通政官职,惹得朝廷轩然大波,君臣产生激烈冲突。所以此人在士林里名声极差的,只怕比汪直、梁芳这些太监还差。 就算李裕是李孜省的同乡,只怕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这茬!更别说在这个特殊日子里,李孜省悄悄出现在李裕家里,传出去甚至能当丑闻。 李裕见方应物反应过来了,就收起尴尬,正色道:“老夫在此迎住你,就是不想蒙蔽你,要问问你的想法。你爱惜羽毛不想见他,可以就此走人,老夫绝不阻拦;你若想见,老夫便引起进去。” 这李裕还算厚道,换成别人只怕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先领进去再说......方应物哑然失笑道:“在下岂能让老大人难做?但请领着在下进去就是。” 这李孜省是成化末年政坛上的一个风云人物,好几次君臣冲突都因他而起,同时却也是很有个性的人物。方应物对此人有点兴趣,想亲眼看看此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多长几分见识总不是坏事,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如此方应物便跟随着李裕进了堂中,却见里面先坐着一位中年人,打扮有点小个性,身上是文士衫,头顶却是镶嵌鸽蛋大小宝石的道冠。总体看起来眉目疏朗气质出尘,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孜省见了李裕进来,“刚才说到哪里?对了,我和那万安说了,叫他让了这一步,然后我保他一个内阁人选......”(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一个有童心的人 听到李孜省这几句,李裕对方应物无可奈何的苦笑。而李孜省瞥见方应物随着李裕进来,并没有停住自己的话,依旧说着。 “当那万安就说了,如今朝廷空着三个重要位置,一个阁臣一个都御史和一个兵部尚书,其中他只看重阁臣和都御史两个位置,所以两个位置里至少要取到一个。 而眼下内阁位置他万安正与次辅刘珝各自推荐人选僵持不下,都御史这边也没有完全把握,故而两者都不能轻易放手,免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两边都落不到。” 而我就对万安说,我保你推荐的彭华能入阁,都察院这边你老人家就放了手,也别管那戴缙死活了,都御史让给我那同乡如何?” 这种种一般人不可能知晓的秘闻在李孜省嘴里娓娓道来,叫方应物听得目瞪口呆。他并不是吃惊这些秘闻本身,他吃惊的是李孜省的态度,这李孜省简直就像是一个骄傲的小公鸡,或者像是一个炫耀自己“宝贝”的小破孩一般。 李裕暗自叹口气,很捧场的问道:“照你说来,这次入阁之争,大概那翰林学士彭华要力压吏部天官尹旻了?” 李孜省“很不满”的打断了李裕的反问:“不是大概,是肯定!左右这两日旨意就会出来,一定是万首辅举荐的彭华入阁!” 李裕继续很捧场的问道:“可是你又怎么能保证这一点?宰辅人选这种大事,天子也未必肯听从你的意见。” 这句问话仿佛挠到了李孜省痒痒处,貌似莫测高深的答道:“因为我向天子说了一句话,我说尹旻在吏部十几年做到天官位置,今次又图谋入阁,仿佛贪心不足,不知其将何为!” 方应物细细琢磨这句话。感到李孜省能混的“风生水起”,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吏部天官执掌铨政大权,是公认的外朝之首。堪称是权力第一的外朝大臣,而且也是被视为与内廷阁臣同等级的存在。 李孜省说一个管了十几年人事的吏部天官想入阁做宰相。是贪心不足?是意欲何为?天子听到这话,心里不犯嘀咕才怪...... 当然,最要害的地方在于,李孜省能随随便便在天子面前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其他人想这么说也见不到天子,或者能见到天子也不敢这么说。 方应物便暗暗想道,这李孜省虽然口气很像是吹牛。但确实不是吹牛,一句话封死了吏部尚书尹旻的前进之路,那么自然就是首辅万安力挺的彭华入阁了。 同时万安投桃报李,放弃戴缙不管。把掌院都御史位置让给李裕也在情理之中。难怪这李裕虽然心里并不认同李孜省,但仍要仔细招待着。 李孜省忽然转向方应物,问道:“方大人看来,我此事处置的如何?” 方应物心知肚明,李孜省这是故意问的。目的就是想从自己这里听到几句能满足他虚荣心的话。 但方应物稍加思忖,便开口道:“如今天子懒政,阁权日重,中外视为宰相也!孰轻孰重,万首辅岂能不知?所以在万首辅心中。举荐自己人入阁乃是重中之重,如此方才便利他操弄权柄。 但在之前,万首辅与刘次辅各举一人,看似相持不下,但细细思之又不然。万首辅诚然要重于刘次辅,但是彭华资历却比吏部尚书尹旻浅的多,影响力更是小得多。所以万首辅加上彭华,与刘次辅加上吏部尚书尹旻比较,甚至还要处于劣势。” 李孜省一时间没明白方应物的意思,皱眉问道:“你云山雾罩的到底想说些什么?” 方应物不慌不忙的对李孜省继续说:“因而万首辅为了打破劣势处境,必然要想办法从别处借势,插手都察院事务就是借势之举,就是要借用你的势! 他明知道你想推李中丞进位都御史,但偏要做出争夺的样子,以此来引你去找他谈判。这样他便掌握了主动,然后再引导你去为他火中取栗,阻挡尹旻入阁! 总而言之,我看这万首辅算计的很精明,把所有人都引入彀中,娴熟的玩弄于手上,最终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愧是做到首辅的人!” 李孜省听到方应物这通话,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半晌一动不动。难道真如方应物所言,自己其实是被万安算计和利用了?难道自己的小聪明在精明人眼里根本不够看? 忽然间,李孜省猛然站了起来,也不打招呼,拔腿就向外走去。目送李孜省离去,方应物目瞪口呆,对李裕问道:“这就走了?他到底为何见我?” 李裕为此也哭笑不得,“不知道......或许单纯是好奇,想见识一下京师之虎是何等样人罢。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仿佛有人要大举弹劾你,他想帮你摆平事情。” 方应物哑然失笑,“他也不先问问我需要帮助么?再说他帮了我,我又能给他什么?” 李孜省离开让李裕松了一口气,神态明显轻松起来,“听他说,仿佛陛下很欣赏你的应制诗作,也许他想从你手里淘换几首。” 抛开身为读书人对李孜省的成见,方应物不得不承认,这李孜省真是一个有“童心”的人...... 也正是这样有童心的人,才会让内向的宅男天子将他视为友人一般的存在,愿意与他畅所欲言。而对心机深沉的朝臣们,天子却懒得搭理,不愿废半句话,见半次面。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李孜省确实有小聪明,也知道要给自己准备后路,热衷于培养人脉。但他对于培养人脉方面过于一厢情愿,也不管别人领情不领情。 就像他主动举荐过徐溥谢迁刘健以及自己父亲方清之等人,但这些人会领他的情么?就算今天的李裕心里大概也是不认可他,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很可惜,有童心的人只有在当今成化天子这个特殊背景下才如鱼得水,一旦换了环境只会死的很惨。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被弹劾的风声了,方应物对此只能冷笑,他很期待,不知会是什么人跳出来? (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五章 无视与重视 没了李孜省在中间夹七杂八,气氛就正常多了,方应物与李裕交谈也渐渐步入正轨。 方应物忍不住说:“老大人若有机会时,还是劝一劝这李通政口风紧一些为好,若动辄这般口无遮拦,是取祸之道。” 方应物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据徐学士说,父亲方清之也是由李孜省举荐过的,担心李孜省到处张扬,反而要坏事。 李裕叹口气道:“方大人但请放心,李通政此人不是口无遮拦的人,不然也不能一直维持君恩不断。只是他在别处只能憋着,到了老夫这里却总要滔滔不绝,毕竟是认识二三十年的同乡人了,他大概对老夫感到放心的缘故。 今天话多,也许还有想通过炫耀这些折服你的念头,不然他凭文才见识家世身份哪一样能比得过你?” 方应物顾不上继续剖析李孜省了,今天李裕的时间只怕很紧张,方应物赶紧说起正事:“前番说过同乡项兄的选官之事,还要请老大人费心了。” 李裕考虑再三,方应物虽然最后耍起滑头没有冲锋陷阵,但也是出了力,不然戴缙这滚刀肉还能赖着不走,自己晋职便要遥遥无期。况且不值当为此小事与方应物父子交恶,便点头道: “老夫尽力而为。只是有一样,目前吏部是尹旻当家,他本来就不是吾辈中人,最近又因为入阁之事受挫,故而老夫把握也并非万全。” 方应物很理解的叹口气,官场之事想来诡异莫测,谁知道尹旻会不会知道真相? 如果尹旻得知自己入阁受挫是别人拿李裕升官换来的,肯定要迁怒于李裕了,那么李裕所举荐的人选必然会被卡在吏部,甚至还会被刻意压制。 他方应物受限于权势地位,即便全力施展也只能帮到这里了,下面项大公子的官运也只能听天由命! 自己若是够资格的大人物,直接找尹旻谈谈并进行利益交换。大概就可以保送项大公子过关了——但可惜自己没有这个实力! 想至此处,方应物产生若干无力感,虽然自己相对于同龄同年同窗们已经很成功了,但还远远不够。 方应物又想起这次都察院之事,如果刚才自己猜想是真的,只怕那万安首辅一开始着眼点就在利用李孜省身上。 而自己害怕与万首辅正面冲突,那简直就是一种自作多情!因为自己这小卒子根本就不在万首辅的视线范围内,更谈不上冲突不冲突! 不过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固然增加了安全感,但又让以棋局棋手自居的方应物略微不爽。真是一种奇怪的矛盾心理...... 话谈得差不多。方应物便起身告辞。“今日不耽误老大人的时间了,就此作别罢。” 李裕犹豫片刻,欲言又止,最后才道:“今日你见到李孜省之事。切莫与外人言。” 李孜省的名声实在当得上“士林败类”四个字,只怕每一个士大夫都不愿意把与李孜省往来的事情传出去,与太监往来都没这么大顾虑。 方应物笑了笑说:“老大人放心,在下不是不明是非的人,更不是口无遮拦的人。” 忽然福至心灵,方应物又开口道:“不知道老大人是否晓得,家父前些日子升为翰林院侍读,也是由李孜省所举荐,简直有点匪夷所思。在下觉得那李孜省做事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李裕听到这个消息,忽然彻底宽了心。本来他因为自己和李孜省交往这种丑事被方应物看到而耿耿于怀,芥蒂一直不能彻底消除。 但听到连方清之都受到过李孜省的举荐,李大中丞顿时芥蒂全消了,身宽意舒的附和着方应物道:“是啊。在下这个同乡行事确实莫名其妙......” 方应物抱拳为礼,正式告别。其实就算他今天不说,以李大中丞和李孜省的交情,只怕也迟早会得知父亲方清之等人被李孜省举荐的秘闻。 那还不如现在主动自曝其丑,以消除李大中丞因为道德自卑而产生的负面情绪。法不责众,道德也不责众啊。 方应物从李家出来时,天色早已黑了。虽然这儿离家近,但考虑到上午刚刚与父亲顶过嘴,还是不要回家了,免得挨一顿家法丢了官体。 所以方应物折向北去,回了县衙上床安歇,一夜再无话。 及到次日,排衙完毕后,方应物才回到二堂坐定,便听方应石禀报道:“刘府那个大公子来了!” 这个刘府大公子自然指的是方应物的未来大舅哥刘枫了,话说刘棉花吩咐过,叫刘枫到宛平县衙历练。不过前阵子刘大公子一直没来,叫方应物怀疑这大舅哥改了主意,却不料今天突然又来了。 方应物将人放进来,请到旁边花厅入座,并试探道:“大兄真乃稀客,今天是什么大风把你吹来的?” 刘枫答道:“按照家父之命,为兄来给你这里当幕僚,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应物哈哈一笑,“前阵子一直不见大兄驾到,还以为大兄嫌弃蔽处衙门小,不肯屈就了!” 刘枫闻言老脸一红,前一阵子风云动荡,小小的宛平县县衙硬撼东厂,正在风口浪尖上。所以他的夫人蒋氏力劝他不要过来,免得惹祸上身,他耳朵一软就听从了。 刘大公子这点心思,方应物怎能看不破,不过嘴上当然不会点破,说笑几句难得糊涂而已。 娄天化出现了,喜上眉梢的说:“刘大公子来得及好!在下近日忙到自顾不暇,刘大公子宰相门第家学渊源,正可分担在下之劳。” 方应物暗暗想了想,这大舅哥处理实际事务能力估计远不如娄天化,就让他充当接人待物的西席罢。正好最近这段时间各方面应酬多,让这位宰相公子出面倒也各得其所。 刘枫忽然又开口道:“其实还有别人托了我传话,想要与你一晤!”方应物好奇的问道:“能劳驾你传话的人必然不寻常,到底是谁?” “是兵部左侍郎张鹏张大人。”刘枫答道:“这里有他的亲笔信,亦委托我交与你。” 兵部左侍郎?现如今兵部尚书位置可还是空着......方应物接过信来没有打开看,又先问道:“此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刘枫笑道:“其实并非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也是保定府人氏,和家父十分熟稔的!” 原来保定府的!方应物恍然大悟,那显而易见了,这位张鹏张大人定然是刘棉花的乡党,也就是同乡加党羽!那算起来也是自己人了,就是不知道来找自己作甚。 拆开信看,只觉得笔迹很眼熟,却没有抬头和落款。方应物仔细辨别,又看看信中口气,能判断出这是刘棉花写给别人的信。 或者说很可能是刘棉花写给张鹏张侍郎的信,然后又由张侍郎转给自己看。信中有一句话颇为刺眼:“有无办法,可询问宛平县参谋也!” 前段时间,汪芷党羽兵部尚书陈钺被吓得主动辞官回老家了,兵部尚书位置便空悬出来。不过内阁和都御史位置闹出的纷争更大,朝廷便没优先解决兵部尚书位置。 这张鹏张大人位居兵部左侍郎,按理是可以接替尚书位置的......刘棉花那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对张侍郎说:“你去找方应物想想办法!” 参悟出来这层意思后,方应物忍不住打个哆嗦,老泰山这不是把人往火上烤么?兵部尚书也是七卿之一,绝顶的高官,他小小知县能有什么办法? 那万安万首辅对自己是无视,而老泰山对自己却是过于重视......一个让人不舒服,一个让人不好受,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啊,人活着真艰难!(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六章 皇帝不急太监急! 方应物收起信件,抬起头来对刘枫苦笑几声,“老泰山太看得起小弟我了!我可只是六品知县,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刘大公子听到方应物的话,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很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风范。 方应物摇摇头就此不提,这大舅哥大概只是帮着传话递信的,其中内情八成真不知道,刘棉花也不会对他这局外人传授机密,问他也白问。 晚间散衙后方应物便专程去拜访兵部张侍郎,进了张府,宾主落座后张侍郎坦诚道:“吾已经写信询问刘公之意,并将近日京城情势告知。他回复说其实再等三年也可以,只是眼下有这么个机会,让你练练手也无妨。” 方应物虽然没多大兴趣去再搞兔子搏狮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偶然为之还好,搞多了会死人! 但今次还是要试试看,道理也很简单。既然身处在这人脉网里,享受了人脉网带来的好处,那么该尽到义务时就不便推脱。不然传出一个“孤介不近人情”的口碑,惹得人人敬而远之就不好了。 要是不成就算了,反正刘棉花的意思好像就是让自己练练手。不过这时候更让方应物好奇的是,这张侍郎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罢? 他好歹也是堂堂的正三品实职部院高官、兵部二把手左侍郎,完全具备接班兵部尚书的资格,怎么表现的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难道还真指望自己这种小知县神机妙算助他上台? 故而方应物忍不住询问:“少司马本心意下如何?不知有何良策?” 张侍郎很洒脱无所谓的答道:“刘公算无遗策,本官别无想法,只听从刘公吩咐便是,至于其他的没有多想。” 想了想又道:“现如今一切拜托方大人筹谋了!” 方应物无语,很想冲动的上去掐住张侍郎的脖子问一句:这全都是为你操心。你自己却没事人似的,到底是真淡定还是假淡定? 张侍郎自然也有张侍郎的心思,他知道,做官想要做到三品,凭借人脉实力、机缘运气、功业政绩、个人才干都有可能。八仙过海各展所长而已。 但从三品上进到几乎算人臣之极的二品,那就只有两种路径了——要么是名满天下、声誉隆重、众望所归;要么是朝中有人援引,通俗的讲就是有大佬为你撑腰、把你力挺。 张侍郎早就自思过如今的处境,首先,自己绝对不是那种,名动天下的人物。现在高官里只有一个人能当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那就是江南当巡抚的王恕,号称本朝第一正人,他张鹏还差得远。 其次,他的恩主刘棉花丁忧回乡,并不在朝。那么在朝中就暂时没有够资格的强人会一力支持自己。。 总而言之,自己可谓是一没有名望二没有靠山,凭什么能走出这鱼跃龙门的一步?侍郎和尚书那就是半神和真神的区别,这一步难度甚至大于从七品做到侍郎的难度。 所以看透宦海世情的张侍郎从一开始就主动把自己的希望压下去了,既然不抱希望自然也就淡定的无所谓了。 至于恩主刘相公的意思,张侍郎也明白,恩主就是借此机会锻炼一下这位大有前途的女婿。培养未来的接班人,任由他胡闹了。 方应物向来好胜,信奉十倍努力百倍收获,自然表示不理解张侍郎怎么就如此淡定......只能长叹一声,自己真是个操心的命,今次这事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收拾一下心情,方应物拉着张侍郎继续商议,“你是兵部少司马,应当知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看看你的对手都是谁? 目前朝中两大巨头自然是万首辅和刘次辅。在兵部尚书的争夺里,应该是刘次辅更为急迫一些。因为他刚在内阁位置争夺上输了一阵,必须要找回场子。 万首辅这边我听说过,一直想将党羽尹直从南京尚书任上调回京师,但这个品级的位置本就不多。空悬的兵部尚书倒也合适安置。不过刘次辅这边会推出什么人选?倒要打听打听。” 张侍郎话不多,这时候突然开口道:“这我听说过,可能是延绥镇巡抚杨大人。” 方应物猛然一拍额头,这还真有可能! 那杨抚台今年正好任期结束,在延绥镇政绩卓越(还是靠他方应物奠基的),同时延绥镇又是军镇,这样的知兵巡抚回京接替兵部尚书相当名正言顺。 更重要的是,杨抚台是山东人,与次辅刘珝乃同乡,刘珝不支持他支持谁?前一段时间,不是还看到杨公子和刘家公子一起出现在教坊分司胡同里么? 不过方应物愈发的头疼了,杨抚台是个老熟人,还是关系很不错的老熟人。最要命的是杨抚台是自己的前东主,将自己从榆林苦海救了出来委以重任,算是有恩于自己。这可叫自己怎么去面对杨抚台? 政治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近人情,方应物叹息一声,走一步看一步罢。起身对张侍郎说:“今日先谈到这里,在下告辞了。” 张侍郎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道:“近日将有人弹劾你,你要警醒些!” 这是两天来的第三次听到别人提醒了,估计还是因为在工地上斩杀几个小营官的事情,方应物依旧毫不在意,礼节性的表示道:“多谢少司马相告!” 方应物走到门口,忽然别有所思,又转回来问道:“按说这兵部能管军法?” 张侍郎点点头,“近年来兵部权渐重,都督府权渐轻,军法之事在外操由督抚便宜行事,在内也是多由兵部建言,自然管得到军法。” “口桀、口桀、口桀、口桀......”方应物忽然得意的笑了起来,捶案道:“大事可期矣!” 张侍郎一时间不明白,忍不住问道:“方大人想到了什么?” 方应物停住笑声答道:“本来在下只想借此事看看,在朝中还有什么潜在的不怀好意者,最后能引得多少人上钩!但却不料,似乎能为少司马所用,世间之事,真有因果乎?”(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新开张的酒店 瞧着方应物很有信心的模样,张侍郎宛如古井无波的内心也忍不住荡起了一丝微澜。淡定归淡定,看得开归看得开,但若机会上位,谁又傻得要拒绝?所以又问道:“你说该当如何?” 方应物便答道:“按照正常路数,兵部尚书是需要通过廷推罢,那你总要表现出积极性来,叫别人都知道你也想做尚书。不然别人以为你没有心思争夺,那谁还有闲心推荐你? 如今兵部尚书位置虚悬,部务应该都由你这个左侍郎署理,那你就拿出坐堂官的架势来,大张旗鼓一些,高调一些,让所有人都明白,你是兵部尚书的重要候选人!无论按什么规矩来,兵部尚书备选也绕不开你这个左侍郎。然后......” 此后张侍郎便按照方应物的交待,在兵部大动干戈、杀伐果断,一时间很是引人瞩目。 同时如同父亲方清之、李大中丞、张侍郎所警告的,忽然出现了一批狠狠弹劾方应物的奏疏,所谈果然都是擅杀营官的事情。 其中比较惹人注意的就是永平伯安小伯爷的奏疏了,至于被人注意的原因大家都懂得,谁叫方应物是安小伯爷的苦主。甚至可以说,京师之虎的威名,就是先踩着安小伯爷竖起来的。 著名不学无术的安小伯爷不知道是找了谁润笔,奏疏倒也气势凌厉:“臣家世代从军掌兵,晓得军士自有军法处置!方应物并非军中长官,又无朝廷便宜行事敕书,却敢擅自行军法!臣以为,方应物该当问罪!” 其他奏疏的意思大同小异。方应物也懒得一一详细关注,只是看了看奏疏作者名字而已。这个时候能蹦出来弹劾他这方青天的,绝对都是心怀敌意之辈,一个个都要记在黑名单上,作为以后的重点提防对象。 但也有为方应物说话的。比如暂时署理兵部事务的左侍郎张鹏张大人也上疏谈论此事,他的意见只有两点: 第一,行军法是特殊事务,合不合适只有兵部有资格发言,其他人胡乱置喙,实在是不知所谓! 第二。方应物受朝廷之命督工水务,服役军士等若受其提督,那么方应物自然获得临机专断之权,以军法治罪并无不当。借此抨击方应物,实在是无事生非! 张侍郎的言论,堪称是霸气四溢。甚至是隐隐超出了兵部尚书的霸气,这叫朝廷诸公顿时大为震动。震动的不是张侍郎的言论内容,而是张侍郎表达出来的态度。 一个能做到侍郎的人,表态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的,其中蕴含着什么意味,很需要大家仔细揣摩哪! 作为被弹劾对象,被安小伯爷之流骂成酷吏的方青天却没有丝毫异常举动。他该上衙上衙。该审案审案,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既没有上疏自辩,也没有诚恐惶恐的摆出闭门待罪姿态,更没有串联同道反击。 一切看起来宛如平时,是很正常的样子。但明眼人都知道,在这个局面下,最正常的样子反而是最不正常的......也有人解释说,有兵部少司马力挺,方应物当然乐得轻松。难道他话语权还能比兵部侍郎更大? 闲话不提,却说在这个时节,有一支队伍从西直门缓缓地入了城,带头之人身穿七品官袍,三四十岁年纪。如果有宛平县县衙的公人在此。一定认得出来,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宛平县的钱县丞。 说起来钱县丞也是个可怜人,遇到了强势无比眼睛里不揉沙子的知县,才做了点小动作,便被知县硬是安排了督运饷银到大同边镇的差事。堂堂一个七品京县县丞,顿时成了差役头子,餐风露宿一路辛苦不许赘言。 看着繁花似锦的京城街头,钱县丞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路不知吃了多少沙子,可算平安无事回来了! 与钱县丞同行的征发民夫约莫有数十人,钱县丞便在城门口摆了摆手,吩咐道:“老爷我体谅你们,都在这里散了回家罢!” 如此千恩万谢的离去,只剩了七八个衙役,另外还有四个与钱县丞同行的闲杂人。 这四个闲杂人,一个是俊秀小公子模样,一个是贴身侍女,还有两个护卫诨号是牛头马面。 钱县丞把饷银送到大同镇时,镇守太监府便发下话来,委托钱县丞回程时,带上这四个人一路同行,毕竟人多安全。 大同的镇守太监可是赫赫有名的汪直,钱县丞焉敢不从?只得带了这四个一路返京。 钱县丞和衙役自然是回县衙去,那四个人还在跟随着,不过钱县丞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又管不了别人。 一行十来个人便沿着大道走到县衙前街,忽然有衙役“咦”了一声,指着县衙斜对面道:“我们这段时间不在,变化倒是不小。” 钱县丞心事重重,闻言抬起眼皮子看去,却见县衙门口对面一处地方挂起了酒店的招子,门面装饰焕然一新,显然是新开张的铺子。 “走!先去吃饱喝足了再回县衙!”钱县丞发话道。他在外面吃苦时,想着早点回县衙。但现在离县衙进了,却又产生点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回了县衙,以后怎么面对方知县?如果方知县继续给自己苦头吃,自己该怎么办? 想起这些,钱县丞就忍不住心乱如麻,看到有个不错的酒店,便想着先喝几杯酒缓缓心情,然后再回咸阳。 众衙役一路上不是吃糠咽菜也差不多,听到这句自然欢欣雀跃、无有不从,簇拥着钱县丞去那酒店。从大同一路尾随到此的那四个人,也跟着去了。 进了大堂,众人忍不住眼前一亮,却不是因为大堂内装饰有什么特点,而是在旁边柜台后面有个妖娆小妇人。只见生得眉如柳叶面似桃花,夹身袄子水蛇腰,实在赏心悦目的很。 众人忍不住暗暗喝彩一声,钱县丞忍不住问道:“能在县衙对面开酒店,那绝不是外人,敢问小娘子是县衙里哪家的亲眷?” 那女掌柜扬起帕子捂着嘴笑道:“这位老爷说笑了,奴家与县衙可是非亲非故,想高攀也高攀不上呢!” “那你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怎能在这里开店,不怕被公人们吃了么?”旁边有别人搭话调笑道。 女掌柜伸出青葱手指,点了点人答道:“你这个差爷可是不安好心哩,当然县衙里有老爷帮奴家管着你们这些黑心肠了!” 钱县丞和身旁的公门衙役都不傻,立刻听出隐含的言外之词了,这艳福绝对是那个谁的...... 他们身后的小公子闻言皱起眉头,重重的冷哼一声。(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争风吃醋 这家酒店新开张不久,客人不算太多。钱县丞一行调笑过女掌柜,继续向大堂里面走去,占了四张桌子,钱县丞一桌,衙役两桌,其余四人一桌,然后呼喊跑堂的小厮上酒菜。 大堂里有个小台子,上面坐着位说书先生,正在唾沫横飞的讲着。在酒菜还没有上来的空当,众人下意识听了几句。 啪!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木板,绘形绘色的讲道:“说时迟那时快!在刹那间,只见天降一道金光笼住了方青天,挡住了妖邪尚铭的法术。其后方青天大喝一声,翻身立在了紫禁城城墙上,顺势口吐一枚宝珠射向尚铭,眼瞅着只取那尚铭性命......” 钱县丞与众衙役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一段时间不在京城,方县尊从官员变成了神仙?那个妖邪尚铭难道是东厂提督尚公公?这个世界变化也太快了? 旁边四人桌上窃窃私语,那叫牛头的护卫不满道:“厂卫一旦式微,这传言就越来越没谱,简直就成了谣言,传开的都是妖言惑众的东西!没有厂卫查禁妖言能行么?” 但没有人答话,小公子和侍女的眼神都往柜台那边飘。冷不防小公子指着柜台上的女掌柜,对牛头道:“你上前去调戏她一番!” 牛头吓了一跳,嗫喏着应道:“小人不会做调戏民女的事情......” “不会就学着!”小公子不耐烦道:“没听过梁山好汉的故事么,那武松武都头怎么在快活林调戏妇女的?照学着就是!” 牛头没奈何,立起身来走到柜台前。扶着柜台叫道:“你这里有好酒否?打两角来尝尝!” 女掌柜答道:“奴家站在这儿只管算账收钱,不管打酒。客官若想好酒,且去吩咐跑堂小厮就是!” 牛头暗自一咬牙。硬着头皮又叫道:“小娘子在此立着未免无趣,哥哥我喝酒也无趣。不如小娘子随哥哥过去一同喝酒解闷如何?” 女掌柜白了一眼,只顾低头扒拉算盘珠子。她这种有点姿色的人在酒家抛头露面,难免遇到登徒子,生气是生不过来的,只当没听到就是。 牛头回头看了看小公子,苦着脸隔着柜台伸出一只大手,就要去抓女掌柜。然而这女掌柜轻巧的扭动了一下,堪堪闪开禄山之爪。牛头再伸手去抓。女掌柜毫不费力的左闪右避,始终没有被碰到。 三番五次的伸手之后,连女掌柜裙角都没摸到,饶是牛头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了。难道还能光天化日之下来一个饿虎扑食? 故而他只能灰头土脸的回到位子上,在同桌人鄙视的目光里羞臊难当,连头都抬不起来。 小公子撇撇嘴嘲笑道:“你说你连调戏民女都不会,难怪堂堂一个世袭锦衣卫军户只能当小卒子。” 而后小公子大喇喇的起身,也来到柜台边上。拍着柜台叫道:“小爷我瞧这店风水不错,你开个价,我买了!” 虽然说笑口迎客是店家的基本功,但女掌柜此刻终于也忍不住了。这伙人有完没完了? 开店是相当操心的事情,需要应付方方面面三教九流。她不惜拿身子换来在这里开店,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图一个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县衙照看着能省心不少。 怎么偏偏事与愿违,第一天开业就有这么多不长眼的人?刚才明明已经暗示过与县衙有关系了。还吓不住闲杂人等?难道算命的骗了她,今天不是黄道吉日? 女掌柜恼怒的抬起头。“奴家瞅这位公子人模狗样的,怎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店面卖与你,奴家去哪里过活?” 小公子毫不在意的答道:“当然是连店带人一起卖了。”女掌柜怒极而笑,“那就明着说了,奴家不答应,客官休要再开口!” 小公子轻笑几声,“这可由不得你。”又对身旁小侍女吩咐道:“你带她回位子上去,好生谈一谈!” 女掌柜立刻对着大堂里钱县丞这边叫道:“你们大概都是县衙公门里的差爷,还有位面生的官老爷,这里朗朗乾坤下有人强买强卖,你们看到也不管管么!” 有两个衙役抱了英雄救美的心思,就要站起来,却被钱县丞喝住了。“你们也不想想,那四个人是什么来头,管得了么!” 众人一想,这四个人是大同镇守太监府送来同行的客人。大同镇守太监可是大名鼎鼎的汪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小小衙役又哪里管得起汪太监的客人? 小侍女上得前来,也伸手去拉女掌柜。但她一时不防,却被女掌柜挡开手腕,并反手推了一把,这叫小侍女连退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小侍女急了眼,娇斥一声,摩拳擦掌的再次上前。脚下是裙裾不便行动,故而还是手上功夫,一个双耳灌风向女掌柜头上招呼过去。 但女掌柜也不含糊,一个铁板桥倒身闪过,芊芊玉手忽然化为钢爪锁住了小侍女的手腕。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两个女子便手臂交缠在了一起。 牛头这个名义上的护卫看得冷汗直流,暗自嘀咕道:“这全天下会武的女子怎的都叫自己遇上了?刚才这个女掌柜若是插自己的眼睛,自己还真防不住。” 正当这时,门口有人大喝一声:“县衙捕快在此,放开手!不许动了!是谁叫人去报官的?” 原来方才有个跑堂的小厮得了女掌柜眼色,跑到对面县衙去报官了,来得倒也不算太晚。 女掌柜抬头一看,便叫屈道:“张总班头!民妇今日才开张,便有这许多捣乱的,不但调戏民妇还要强买强卖。你这总班头要给民妇做主!” 原来是总班头张贵亲自到了,该积极的时候他绝不落后。他见状抬抬手道:“我可做不了你的主。今天正好是大老爷审案的日子,去公堂上叫大老爷直接做主罢!” “那就去公堂上说说理!”小公子很无所谓道。 钱县丞这边众衙役看着热闹。直到张贵进来说了几句话后,顿时议论纷纷:“这狗日的张贵竟然成了总班头?看起来很受县尊大老爷重用。” 钱县丞不说话,只冷笑连连,汪太监的客人是那么好审的么?只等着看方青天的笑话罢! 此时方大知县正在公堂上坐着,所做的无外乎审案子、撒签子、打板子老三样。说句实在话,对于穿越者而言,坐堂审案这种事情一开始威风凛凛的新鲜感十足,但是时间长了后也就那样。 不过职责所在,即便感到乏味了。方知县也不得不按时放告牌审案,如果积压太多,会影响到考核和口碑。比起京官来,这就是亲民官最身不由己之处。 却说前一阵子是收夏税的时候,县衙主要工作重心都放在收税上,案子积累了不少,今日方应物便专门拿出时间来判案。 他刚判了一上午案子,便见总班头张贵上了大堂禀报道:“对面酒店有人报官,说是调戏民女和强买强卖。” 随后便引了五六个人上堂。方应物低头喝了几口茶,再抬起头来,赫然发现一双气鼓鼓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再细看,方应物惊吓的险些站了起来。这模样不是汪太监又是谁? 又看看汪太监左右,敢情都是熟人,时常惦记起的孙小娘子(幽怨的目光)。以及两个锦衣卫军户牛头和马面(敬佩的目光)。 视线又回到汪芷身上,方知县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忍不住吐槽道。这汪芷每次回京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每每都是换着花样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吓人! 至于另一边。则是泼辣的何娘子了......方知县来回扫了几眼,事情大概经过就便自动脑补出来。 肯定是汪芷悄悄潜回京城找自己,一不小心进了对面酒店,看到何娘子并联想到自己后吃起了飞醋,故意闹事给自己难堪。而何娘子不知道汪芷的来头,也不甘示弱的捍卫主权...... 不得不说,方知县所脑补出的场景还是挺接近事实的。虽然方应物很想先把汪芷叫到旁边小室内谈话,但是现在却不能。 公堂上知县大老爷的一举一动都是有讲究的,特别是在判案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最忌讳找人去私下里说话,传出去那必然就是徇私枉法了。 方应物只能重重咳嗽一声,沉声道:“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闹上公堂打官司,你们真当本县是闲得无事的父母官么?尔等趁早和解,彼此赔个礼,然后各自散去罢!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何娘子是个耳聪目明的女子,偷偷察言观色,忽然感到方大老爷的态度有点怪异,旁边那四个人绝对是老相识,不知道为什么叫方知县为难着。 她便娉娉袅袅的上前道:“县尊大老爷所言极是,民妇细细想来,方才或许是开玩笑。只是民妇没受得起,一时惊惶报了官,所以民妇也有不是之处。如此宁愿撤了讼,不耽误大老爷的工夫了。” 方应物心里赞了一声,这何娘子真是善解人意,该顺从时知道顺从,紧急之间想到的说辞也聪明! 误会,全都是一场误会,原告都不闹了,事情自然也就没了。方知县便和颜悦色的对何娘子道:“既然你宽于待人,本官就成全了你的和解之意。” 汪芷冷眼旁观,心里直嘀咕“狗男女”。 此后方应物让众人散了,并安排方应石将汪芷等人悄悄带到县衙客舍里面。到了日头西坠时候,方知县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到客舍里去找汪芷。 挥退了左右人,方应物很直白的问道:“你怎的回到京城了?”汪芷反问道:“笑话,我怎么就不能回来?” 方应物自思这话问的确实欠妥当,又重新开口道:“你怎么又偷偷回到京城?” 汪芷撇撇嘴道:“难道我回京一定要大张旗鼓、广而告之么?还是你心里有鬼?” 又没说对话,方应物只得再次问道:“你突然回京城有何贵干?”汪芷回答的依旧很不配合:“又与你何干?” 方应物有点抓狂,就这态度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凭借汪芷的性子,既然偷偷回京,那必然肯定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便仔细解释道:“不是质疑你什么,是因为你本来就不该回京,为长久之计你现在越低调越好!偷偷摸摸回京总不是正道,若被人发现徒然惹人注意,所以你老老实实在大同混几年再说!” 生怕她听不明白,方应物又道:“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不是尚铭垮了,这次你肯定要身败名裂、死活不知?那肯定是千夫所指、落井下石的局面! 就是所幸没有败事,但放眼整个宫里宫外,你身上又承担了不知多大的风险。难得现在是个消停时机,你要抓住机会淡化掉过去,千万不要再惹事!何况你岁数又不大,完全等得起。” 汪芷回应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无知少女了?我心中自有主张,不劳你太操心了。” 方应物瞪着汪芷,总觉得她这次回来,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以前的汪太监总是从容自信,做事爽朗痛快,今天却有点小鸡肚肠、目光短浅...... 汪芷被看得不自在,躲着方应物目光道:“说正事,县衙对面那处位置不错,暂时交给我如何?” 方应物长叹一声,“汪芷啊汪芷,你原来可是个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爽人物,怎的几天不见变成了这模样?一个破酒店你也和别人争!” 汪芷忍不住呸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会和那什么酒店娘子争风吃醋么?我当然是用处!本来想直接从何氏手里盘下,怎奈她竟然不给面子,你看着办罢!” 方应物皱眉道:“你要那地方作甚?” 汪芷答道:“西厂已经没了,我回京师总要找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据点。我看此处就不错,既没人想得到,又方便联系你。 其实住在县衙官舍里也不错,但县衙里人多口杂不合适,想来想去还是去对面酒店两全其美。”(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九章 是你变了 看到汪太监的态度十分坚定,方知县感到轻微头疼。常言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先前已经把那地方交给何娘子开酒店了,这才没几天便出尔反尔,实在有损脸面。 但是在方应物心中,汪芷的份量自然是何娘子所远远不能比的。若汪芷执意索要,那在必须有所抉择时,也只能厚着脸皮从何娘子手里收回地方了。 从屋里出来,便看到空前绝后的“诰命夫人”孙小娘子站在廊下。方应物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温言抚慰道:“你又受苦了。” 孙小娘子摇摇头,轻声问道:“方相公,你不希望汪大人在京城么?这样奴家也不便留在京城了。” 方应物指了指屋内,叹口气道:“谁让你我摊上这么个古怪的异数,不然早可以朝夕相对了。” 孙小娘子很认真的说:“可是汪大人也说过,跟着你不如跟着她。”方应物奇怪的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孙小娘子便答道:“汪大人说跟着她好歹还能保持着然身份,时时刻刻挂在你心头。若真跟了你,迟早要淹没在后院五颜六色的花丛里。” 方应物无语,摆摆手道:“别听她胡扯!男女之事她懂个什么!” 此时牛头马面二人从外头办完事进来,见了方应物便叫道:“方大相公,每次一遇到你总是晦气啊,我兄弟二人一定要去烧烧香!” 这两人与方应物勉强算是患难之交,身份差的虽然远但说话很随便。方应物笑骂道:“你们两个又怎么了?” “当初在锦衣卫里,你说介绍我们调进西厂升官财。可现在连西厂都没了,哭都没地方哭去!所幸还能在汪公身边办事。不至于太凄凉。” 方应物还嘴道:“滚罢!得失有命,你们两人不要把倒霉事情都记在我头上!” 安顿好汪芷一行四人。方应物暂时离开县衙客舍。一边感慨汪芷行踪实在没谱,每次出现都好突然袭击似的;一边还感慨汪芷性子不知道起了变化,比以前古怪多了。 琢磨了片刻,方应物心里也没个准,便决定回一趟家。毕竟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从两个小妾身上说不定能探知出汪芷心性大变的缘故。 回到家里,在王瑜王兰的服侍下,方应物洗漱完毕,躺在庭院竹椅上。一边喝着凉茶一边貌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说,一个女人如果并未遭遇到大变,短短两月内性子却突然产生不小变化,到底会是因为什么缘故?” 兰姐儿和瑜姐儿一左一右坐在方应物两边,彼此对视一眼,由兰姐儿答道:“那可能是有孕在身了......” 方应物嗖得从躺椅上坐直了,愕然望着兰姐儿。难道是这种可能性? 算算上次与汪芷一夜情缘的时间,真是该到了有反应的时候了。如果确实如此,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王瑜忽然很警觉的问道:“老爷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遇到了?”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们多虑了,只是别人遇到这样一件事,我有感而问问。”又岔开话题道:“夜色不早了,上床安歇罢。今晚轮到谁服侍了?” 王兰和王瑜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今晚我们姐妹一起侍候老爷!” 方应物打了个冷颤,这两个小妾的危机感似乎越来越重。看样子不榨出个儿女来誓不罢休了。 次日回到县衙,方应物就琢磨起如何从何娘子手里收回酒店的问题。自己亲自去说。显得太掉价,这么点事还需要堂堂的县尊出马? 若叫王英或者娄天化去说。又不大放心,谁知道那何娘子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这泼辣女子敢说敢做,方应物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何况本就是自己略显理亏。 正当考虑时,却见汪芷来找他。“来与你知会一声,今日我们就要离开县衙!这次潜藏在差役队伍里回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倒要多谢贵县钱县丞关照了!” 方应物愣了愣,“你不是索要大门对面那处酒店地方占据,怎的又要走人?” 汪芷轻描淡写的说:“只不过试探一下,你还当真了?”方应物怒道:“你这不是耍人玩么?我已经打算把地方收回来了。” “既然你这么想让我留在那里,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汪芷很善解人意的说。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展现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柔声道:“你想怎样便怎样,我都依你。” 汪芷看着方应物的微笑,听着方应物的话,忍不住倒退一步,仿佛受到了惊吓。“你...你这是的哪门子疯?” 方应物继续保持微笑,低声问道:“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了?说实话,我能受得住。” 汪芷惊愕片刻,忽然捧腹大笑。她一直笑到直不起腰来,趴在扶手上不停地抖动着肩膀,根本停不下来。 方应物立刻明白,自己完完全全猜错了。耳红脸赤很羞恼的问道:“见外的话不说了,你这次回京,我看你性情大变,到底生了什么?你能给我一个答案么?” 汪芷抬起头,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幽幽叹口气答道:“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 方应物没听懂,忍不住追问道:“你没读过多少书,就不要学别人打机锋,有话说话。” 汪芷再次叹息道:“是你变了,变得如同鱼跃龙门一般,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上挥洒自如,连我也要靠你帮助才逃过一劫。所以你变了,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低三下四的方应物了。 而我只是个劫后余生的小卒子,在别人眼里是苟延残喘之人,好像对你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方应物内心深处好似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不过连忙压了下去,打趣道:“看不出来,生性豪纵的汪太监竟然也会有心思如此细腻的时候。不过我并没有在意这些,你想得太多了,所产生的忧虑也实属多余。” “但是我在意!”汪芷认真答道。方应物嘀咕几句:“真是倔强,随便你。”(未完待续。。) ps:先去打个盹,等我凌晨爬起来码字更新再开单章!月票多多益善,先谢过大家鼎力支持!!! 第四百五十章 果然跳出来了 汪芷从椅子上跳下来,“行啦,酒店娘子那边我亲自去说,不劳驾你左右为难了!既然叫酒店,后面总该有合适院落,我暂时栖身于此,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也!” 这年头酒家、酒铺、酒店等不同叫法所代表的意思也不一样,酒店显然就包含了前面酒家后面旅店的含义。汪芷暂时藏身旅店,前面有女掌柜打掩护,对面又有县衙关照,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自己去找何娘子说?”方应物疑问道。 汪芷斜视方应物道:“怎么?不可以?你心里有什么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无非就是狗男女之间那点破事,难道是你借用权势强暴了她?真看不出你有这个胆量啊。” 方应物苦笑几声,他心里能有什么鬼......难道还怕被汪芷知道么?“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汪太监你回京到底想作甚?能给下官透露一二么?” 汪芷紧握双拳,目光坚定,掷地有声道:“我要重建西厂!” 噗!方应物一口茶喷出三尺远,这一页黑历史刚刚翻过去,有随着时间淡化的迹象,怎么又还想找回来? “你能老老实实的去当几年镇守太监么?边镇烦了就去内地啊!我知道西厂是你的最大成就和骄傲,但现在西厂已经没了,但万幸你自身却保存了下来,就别想它了!” “哼,成化十三年时一样罢过西厂,但只一个月又重设了!凤凰浴火涅槃重生有什么难的!”汪芷很有志气的回应道。 然后她又问道:“在诏狱时。你建议我放弃监军之责,然后专心西厂。怎么今天说法又不一样了?” 方应物答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芷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继续追问道:“此一时与彼一时有何区别?” 方应物想了想,斟酌着此语说:“彼时急功近利。此时要所图长远。” 这是大实话,不过是有点隐晦的大实话。那个时候方应物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借用西厂权势为自己谋利,对于以后想的不多。 现在方应物考虑更多的是汪芷的终身问题,如何能善终才是重点,同时他在官场已经渐渐入了门,借用厂卫的心思也就淡了。 但汪芷蹙眉道:“听不懂!” 方应物没好气的说:“那就换个你能听懂的说法,彼时没上过床,此时上过床,不然谁管你这辈子的死活!” 汪芷心满意足。笑意盈盈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方大人还算是有点良心,呵呵呵呵......不过你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厂督这类人若表现突出了,就很难有善终好下场,你仔细小心点罢!”方应物知道自己拦不住汪芷,万般无奈的警告道。 他满心纠结的将汪芷送到门口,忽然现了什么,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汪芷顿时很敏感的反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方应物若有所思。女人性情大变的原因可能还有两种,一是青春期二是更年期......汪芷的年纪一直是个迷,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显然不是更年期。难道这次变得尖酸小气更像小女人是因为有青春期的影响? 汪芷挥挥手,语中带刺的告辞道:“方县尊放心回去罢!我不会将你那酒店俏娇娘怎么样的!” 从这话里,方应物嗅出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祥之感......有孙小娘子殷鉴在前。何娘子这么有特点的人才要是和汪芷搅上了,会不会也被招收过去? 从汪芷的真实身份来看。身边随从护卫当然是用女人更便利,对何娘子这样的人说是求贤若渴也不为过。 然后方应物又冒出一个诡异念头。难道汪芷打算把他采来的“野花”都收拢到她身边,然后独立于本家,自成一派另立中央?从孙小娘子透露出的口风看,汪太监的思想似乎真有这种苗头。 想到这里,方大知县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是一个级复杂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级复杂人物啊,翻遍史书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例子了,以后还有得头疼! 汪芷走后,方应物回了公房,便见今天的邸报被文抄小吏送了进来。展开看去,有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南京礼部尚书尹直在京上疏言军法事。 在方应物眼里,尹直这奏疏的内容无非是老调重弹,抨击自己擅行军法,支持永平伯弹劾自己,但是与兵部侍郎张鹏针锋相对的意味更浓一些,隐隐然对张鹏大有指责。 看完后,方应物抬起手拍了拍公案,忍不住笑出声来。尹直就是此次兵部尚书的三个有力候选人之一,这时候还真跳出来了,他的奏疏里不但彻底否定自己,隐隐然还对永平伯等勋臣示好,都是为了兵部尚书官位啊。 先前方应物叫兵部左侍郎张鹏高调一些,在兵部大张旗鼓摆出强势的姿态,同时还要对自己杀营官之事表示最强烈的支持。除了造势之外,最大目的就是勾引竞争对手看不下去并跳出来。 想想就知道,如果张鹏摆出了先声夺人的高调架势,他的竞争对手尹直之辈必然不能任由张鹏继续造势。 再这么造势下去,让人人都觉得张鹏很有希望,到了廷推时候,那些随大流的中立者大概就支持张鹏了,毕竟人都有从众心理。 所以张鹏的对手们在这个节点上,必须要站出来出自己的声音,唯一所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站在张鹏的对立面与他针锋相对。 道理上谁对谁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摆出至少分庭抗礼、甚至高出一筹的气势,正所谓输人也不能输阵。 既然张鹏异常高调霸气的参与热门话题,强烈支持方应物行军法杀营官,那么作为张鹏对立者,就只能别无选择的反对张鹏意见了。 也就是说,尹直之辈想出头表现的话,只能别无选择的弹劾抨击方应物擅刑滥杀了。他若与张鹏一样,旗帜鲜明的支持方应物行军法,那岂不成了张鹏的应声虫?还能表现什么? 尚书候选人之间的顶牛,便渐渐聚焦在了方应物以军法杀营官这件小事上......如此一来,正如方应物先前对张侍郎所说过的:却不料此事能为少司马所用也。(未完待续。。) ps:不好开单章,在这里吼一句月票在哪里~~~~~~~~~~~~~~~~~ 第四百五十一章 状元与脸皮 方应物放下邸报,他决定继续引而不,再让那张侍郎出来驳斥几下,把互辩的气氛进一步炒热比较好。时间也不用太久,大概三两天功夫足矣。 到了午前时,却听门子禀报说项成贤项大公子来拜访,方知县就传话放人进来。 “大喜事大喜事!”项成贤刚跨过门槛,便手舞足蹈的高声叫道。方应物探了探身子,好奇的问道:“何喜之有?” 项成贤开怀大笑:“已经得了消息,为兄选为御史,难道不是大喜事么?” 靠,还真选上御史了?方应物略微愣了愣,然后笑骂道:“看你进来就报喜,还以为我有什么喜事,原来还是你自家事!自己找地方偷着乐去,对我报什么喜!” 对方应物的嘲讽,项成贤喜滋滋的无视了,直接邀请道:“欣逢喜事,明日午时我在浙江会馆摆宴,邀请本科同年共聚,方贤弟定要来捧场。” 方应物犹豫了一下,他现在也很有点自持身份的资格了,过于杂乱不上台面的场合就不该去。 项成贤又道:“方贤弟放心,为兄不是不懂事的人,也并非什么人都请,只打算请走得近的浙江同乡和本科已经选官的人。” 那就可以了,走得近的同乡不消说,现在已经选官的同年进士大都是混得还不错的......方应物才答应道:“甚好,明天我必到。” 不过方应物又问道:“为何没有请同乡前辈?” 项成贤挠了挠头,苦恼的说:“因为有令尊在,所以......如论如何。若请同乡前辈也绕不开令尊。” 请前辈联络感情是好事,但把爹请来就是找不自在了......方应物连忙摆手道:“那还是不要请前辈们出席了。干脆一个也别请了!” 说完事情,项成贤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坐在花厅里优哉游哉的品茶。方应物疑惑的说:“你还有什么事?不赶紧去筹办宴席,在我这里呆着作甚?” 项成贤羞赧的一笑,“那个,为兄在京日久,花销浩繁,如今已然囊中空涩......” 方应物提议道:“县衙对面有加新开酒店,不如在那里办宴席如何?我包你省银子。” 项成贤略哀愁:“这个......档次有点低罢?不足以衬托喜事啊。”方应物没好气的挥挥手:“知道了,这次借给你三十两!” 及到次日,方应物简单处置了一下公务。便起身前往浙江会馆。县衙在京城西北,浙江会馆在京城西南,他不得不提早出。 这次规模确实不大,一共也只有十几个人,但都是本科最精英的人物。换句话说,就是到目前为止混的最好的一批人,有进了翰林院的,有进了六部做主事的...... 方应物虽然是貌似最不上台面的知县,但名气最大、声望最高。是会试第一。并下过三次诏狱,又是因为“进谏”被“贬谪”的前翰林编修,堪称是今科三百进士中的第一风云儿。 是以没有人敢小看方应物这个知县,反而方应物隐隐然成了本科的领袖人物。就是今科榜眼、翰林编修王华见了方应物,也要表达几分敬意。 方应物扫视了几眼,很惊奇项成贤能把这些人都邀请过来。也不知道是这项大公子的人格有魅力,还是说他的御史官职有魅力......新科进士选为御史。实权重不说,前程也只比进翰林院差一点点。 不过方应物对这个场面很满意。更满意的是没看到今科状元张天瑞的身影,八成是项大公子没有邀请此人过来。 一番互相谦逊后,宛平县方应物当之无愧坐了席,别人也认可他坐席,正所谓达者为先...... 方应物旁边就是王阳明他爹王华了,探头闲谈时,王华致谢道:“我在翰苑时,承蒙令尊关照,心内感激不尽。” 方应物答话道:“王兄过谦矣,你们余姚人自有谢余姚关照,哪用得着家父?” 王华哈哈一笑道:“你真是惯会说笑,谢前辈久在东宫辅佐,不常现身翰苑。因而我还是见令尊较多,时常讨教多有收益。” 方应物忽然又想起王华那个儿子,虽然没什么想法,但总忍不住好奇,问道:“令郎在京师么?” 王华非常莫名其妙,不明白方应物为什么总是他儿子感兴趣,回回见面都要提上一两次。“如今万事已经稳当,我正准备向朝廷告假回乡,在年前举家搬到京师来。” 方应物抱拳道:“乔迁之喜时,我在上门道喜。” 他抬头仔细看了看周围,没现同年乡试解元李旻的身影,又问王华道:“为何没有看到李旻?” 王华苦笑几声,“李兄嫌弃考试名次太差,所以不愿见人,官也不选,径自告病回乡。还说此生就在家读书写书,不出世了。” 方应物愕然片刻,唏嘘不已,这倒真是个性人物。按照原有历史轨迹,这李旻今年落了第,但下一次就中状元,没想到被自己蝴蝶效应了。 在项成贤的招呼下,席间众人举起杯中酒,正要一饮而尽时,忽然会馆的杂役在门口叫道:“张状元来了!” 这个张状元自然就是今科状元张天瑞了,虽然公认这个状元是黑箱作业得来的,但名头毕竟还是安在了张天瑞头上。 项成贤不邀请张天瑞,众人心里都理解而且没有异议。听说张天瑞不请自到,众人便齐刷刷的看向席的方应物。 人人都知道,方应物本来是状元大热门,但殿试时遭了黑手,名次与张天瑞换了过来,掉到了二甲第八。有这个微妙事情在,别人顾及方应物的脸面,都要看方应物的态度,其它人皆不便话。 方应物却想起了上次方家大摆宴席遍邀同乡时,谢迁不请自到的事情,顾左右而笑道:“难道这几科的状元都是靠着脸皮厚度来选的么?谢余姚如此,张天瑞亦如此!如此吾自愧不如,不服不行!” 方应物嘲讽的辛辣有趣,知道内情的人虽然不好放声大笑,但也忍不住捂嘴偷笑几声。 “罢了罢了!既然是同年,那就请进来罢!”方应物很大度的招呼道。(未完待续。。) ps:第一更 第四百五十二章 首席之争 众人都知道方应物与张天瑞十分不对路,说是“有我没他”也不为过。但看到方应物十分痛快的放张天瑞进来,众人不禁纷纷感慨方应物真是心胸宽广...... 其实张天瑞张状元不请自到,倒也并不是脸皮厚,而是有不能不来的理由。从宴席角度来说,作为状元他当然不缺宴请,不稀罕一次两次吃吃喝喝的聚会,但这次意义不仅仅是宴会。 项成贤起的这次聚会,就是一次小圈子色彩浓厚的聚会,参与者都是成化十七年金榜上个人展不错的人。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知肚明这是这一科进士的“精英”聚会。 精英同年是人脉的根基,张天瑞自然不想平白放弃,硬着头皮也要过来。想想也知道,如果因为顾忌方应物,在同年聚会中一次两次的不出现,那么很可能就渐渐的淡出圈子了。 张天瑞进了堂中,与众人抱拳为礼,潇洒自如满面春风......方应物仿佛丝毫没有芥蒂,热情洋溢的招呼道:“张年兄来的好,请入席!” 张天瑞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向前迈了半步,但是突然尴尬了,立刻把腿收了回来。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他要坐在哪里?这席间肯定还有空位,但那都不是他这个状元该坐的地方。 有功名的读书人私下里会面,都要先叙科名排次序。一般情况下,科名早的自然居上,如果是同年,那就论最后名次排序。排好序后,大概座次自然也就确定了。 但这规矩也并不是特别死板的。比如这次。方应物名声最大、“成就”最大,在同年中实在出类拔萃高人一等,别人不好意思跃居方应物之上,连榜眼王华也谦让了。 又因为方应物好歹还是会元,名义上当过第一名。官位品级又是最高的正六品。所以排来排去的就让方应物坐了席,别人都没什么争议,对此心服口服。 本来一切正常,可是状元张天瑞来了,这气氛就有点微妙。按理说,状元是一科魁。同年聚会时必然坐席,但此刻席上坐着方应物,又没有摆出相让的意思...... 方应物当然不肯让了,他之所以坐在席,一是要通过这种细节,潜移默化的树立自己在同年中的领袖形象; 二是让谁也不能让张天瑞。在张天瑞面前,自己可是“受害者”,若轻率退让那也太显得自己懦弱无能了。 在这个状况下,张状元一时踌躇不前。若开口叫方应物让座,那实在显得自己很没水平,修养不到家;若随便找个地方坐,那又太丢体面。说明自己这个状元心虚,或者就是矮人一头了。 张状元忍不住左顾右看,想着有人出面打个圆场,劝方应物让一让,但很可惜,他失望了。 传言张天瑞这个状元是从方应物那里黑来的,便没人好意思出面劝方应物让一让,只能事不关己两不得罪的坐在旁边看。 自己不方便,又没人帮腔,张天瑞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难道这是方应物联手项成贤给自己设下的局,而自己一时不察兴冲冲过来参加,却入了他们的彀?早知如此,自己应当更谨慎一些! 这倒是张状元冤枉方应物了,眼下的尴尬局面绝对不是事先计划的。只是无意之间促成而已,或者方应物灵机一动借题挥估计挤兑。 意识到问题所在后,项成贤连忙偷偷对方应物挤眉弄眼。而方应物第一时间就读懂了项大公子的意思——为兄给你出了一口气的机会,虽然是无心插柳,但三十两银子是不是可以不还了? 项成贤与方应物之间的眼色还没使完,便听到张天瑞转身对项大公子道:“在下要先恭喜项年兄选任御史,听说今日是你做东,那便有劳安排坐处,在下无有不从。” 方应物想道,这张天瑞还是有点临场反应的,知道将这为难事情转移给别人。招式简单但却好用的很,说白了就是踢皮球。 项成贤听到张天瑞的请求,果然就有点头疼了,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除了方应物自己主动让座,别人谁能安排好张天瑞的位置?那真是“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了。 本着有困难找方应物的原则,目光不由得向方应物看去。然后却见方应物亦对他使着眼色,项大公子立刻读懂了其中意思——那三十两仍然要还给我! 项成贤一咬牙,将皮球踢给了方应物,“张年兄驾到仓促,一时不曾周全,按理该坐席,不过要看方贤弟的意见如何了。” 比起踢皮球的功夫,方应物历练最多,应该是在座人中最娴熟的。闻言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说:“张年兄金榜题名独占鳌头,琼林宴上坐了席,叫我望而兴叹。今天就容我放肆一次坐了这席,圆了不能独占鳌头的心愿,张年兄意下如何?” 一句问话,又将皮球踢给了张天瑞。面对绕了一圈又绕回来的纠结,张状元再次为难起来,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而且方应物这话里面,明明暗暗的还带着对状元由黑幕产生的讽刺,十分不好答话。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张天瑞咬了咬牙,不能在这样犹豫不决了,不然就真好像自己心虚似的。若今天坐不了席,自己这个状元颜面何存? 两害相权取其轻!张天瑞横下心来便上前几步,对方应物道:“听闻三元相公商公是你的老师?敢问一句,商公与同年宴饮时候,坐的是什么位置?在下不才,欲效法前贤。” 他这话里意思,就是咄咄逼人的直接找方应物索要位置了。摆明车马的说:无论如何我就是状元,你方应物让还是不让? 方应物没有正面回答,哈哈笑过后,在众人瞩目之下,却吟出一绝句:“吾家堂前栽有梅花数枝,我曾口占一,忽然记起,请诸君斧正! 雪后何因梅有华,天留春色在方家;笑它桃李翻飞尽,可曾霜节老云霞?” ps:第二更。 第四百五十三章 首席之争(下) 在座的人都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读书人了,又多是知道方应物事迹的,有谁听不出这绝句里的隐喻? 先方应物是以梅花自比的,这很正常,以梅花自比的文人古往今来如恒河沙数,没什么稀奇的。 其次,开篇雪后两字,大概指的是方应物殿试遭遇“重挫”。一个挟会元声势的状元大热门最后遭遇了黑幕,连三鼎甲都没进,打击可想而知,公论对方应物皆持有同情之意(连会试的疑点都被掩盖了)。 第三,听到“天留春色在方家”这句,便感到一股不屈的傲气扑面而来。但众人并不感到方应物狂妄,因为方应物当然有资本骄傲,方家父子两魁元、两翰林、两诏狱,至少在当今士林是绝无仅有的。 而方应物本人在遭遇“沉重打击”被贬为知县后,并未就此消沉,锄强扶弱、兴利除弊,短短数月便隐隐然有那么几分青天迹象,京师百姓信仰之力也渐渐聚集,说一句“天留春色在方家”毫不为过。 第四,“笑它桃李翻飞尽,可曾霜节老云霞”,放在别处可能还不知道说的是谁,但这个环境下就很好理解了,影射的就是站在作诗者面前的张状元,就差直接点名了。 综合起来回味,众人便觉得这四句虽然短小,但意味无穷。特别是前后两句看似各不相干,却在气场上又形成奇妙的融合,出现了鲜明的对比,反过来又让对比的含义更加隽永。 只怕今日过后,“天留春色在方家”这尽显名士风流的一句,只怕要成为方应物父子身上标志性的诗句了。听到这一句。仿佛有类似于听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感觉。 不过眼下终究是“酒肉”性质更多一点的聚会,不是纯粹的文人雅集。众人很快就从品味诗词的意境中拔了出来,目光重新凝聚在方应物和张天瑞两人身上。 其实这不仅仅是抢一个座位,而是一场战争,争夺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群体头把金交椅的战争。 如果放在往届,这应该不是问题,在科举结束、初入官场的时期。状元是当然的领袖人物。然后随着岁月增长,再根据各人的官位和名望进行微调。 只是在本届却出了方应物这么一个风云人物,各方面几乎全面性的压倒了舆论口碑不佳的状元张天瑞...... 方才张天瑞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的要方应物让位,连方应物老师的名头都搬出来用,只是显得有点强词夺理了;而方应物并不示弱。直接气定神闲的吟诵了一精妙的绝句回应,暗讽张天瑞不配坐在席。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来回踢皮球,各自表达都很含蓄的话,那么现在就有点撕破脸,要撸起袖子上阵了。 却说方应物吟一冷嘲热讽的诗出来,叫张天瑞感到极度的羞辱,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但他深知吟诗作词肯定不是方应物的对手。便强压下火气侃侃而谈,大议论道:“金殿题名,乃是天子钦点,方兄未能独占鳌头甚为憾事,但耿耿于怀至今,在同年宴上借题挥,未免要被视为心胸狭窄、小鸡肚肠了。” 方应物暗暗嗤笑一声,他真如此在意一个状元名字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释怀么?当然不是,只是借这个由头树立自己形象而已。 便反驳道:“圣人云每日三省吾身,但一个人犯了错不去自省认错。却倒打一耙指摘在下受害之人不能宽宏大量......请诸君评论,这是什么道理?” 张天瑞还没有说话,项成贤忽然抢先开口,大义凛然的说:“张年兄为今科魁人物,言行自当为三百同年的表率! 其实方老弟本心并非要与张年兄斤斤计较。而是看在同年之谊,要提醒张年兄修身自省、改过扬善,叫我等三百同年面上有光!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在座众人闻言若有所思,项成贤所言值得深思......说方应物要帮着张天瑞纠正过失,那都是扯淡的,值得深思的乃是另一方面。 如果他们这一科三百进士里的标志人物是张天瑞,那么他们的脸面有什么光彩可言?传言此人本来没进前十,但靠着次辅刘珝力挺,明目张胆的在御前硬是挤掉了方应物,这才得到状元。 科举内幕事情本来就多,如果没有方应物在这里衬托,张天瑞这个状元怎么得来的也就含糊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些许流言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但有了方应物不停地揭伤疤,情况就不同了...... 相反,如果他们三百人里的标志人物是功业赫赫、名声响亮的方应物,那脸面上就好看得多,说是极为光彩也不为过,张天瑞远远不能比。 项成贤的话还没有结束,众人又听他继续说:“圣人又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方老弟看到张年兄犯下大错却有意纵容,有朝一日张年兄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错处时,那方老弟作为同年,没有尽到规劝职责,又该如何自处?” 方应物错愕片刻,什么时候项成贤也学会满口高大上道理了?难道真有近朱者赤? 说罢,项大公子给方应物递了一个眼神,哥哥我这番话字字如金,三十两银子不用还给你了! 方应物立刻清醒过来,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呆的时候,便很配合的低下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些话他不方便自己说,但这项大公子不愧是好兄弟,关键时候就是很有默契,帮腔帮的恰到好处,三十两银子债务可以减免一半了! 狗娘养的!张天瑞勃然大怒,在心里对项成贤破口大骂,方应物的诗词都没有如此可恨!方应物的诗词还只限于隐喻暗讽,项成贤的话却是明摆着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如果他张天瑞不靠次辅得到状元,方应物不也一样要凭借宰相岳父,把状元揽入自家怀里么?难道就因为他成功了,方应物没成功,他就成了污点人物,方应物就成了悲情君子? 气恼归气恼,但张状元一张嘴说不过两个人,尤其有些话不便自己说。他无奈举目四望,却见众人的眼光都是躲躲闪闪,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腔。 此情此景,张天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周围众人明明都是他的榜上同年,但却仿佛全部变成了陌生人;众人明明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仿佛咫尺天涯,怎么也挨不到。 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瞬间,张状元实在无颜留在这里,狠狠地挥了挥衣袖,面有悲戚之色,心死如灰的转身离开了。 方应物稳稳的坐在席上,目视张天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隐隐对人生有新感悟。 当初自己已经热血沸腾,虽然一直强调自己要冷静理智,但仍然几乎要被唾手可得的状元冲昏了头,毕竟那是大魁天下的荣耀,有几个读书人伪读书人能拒绝这种荣耀? 而刘棉花在大造声势后却断然收手,任由自己被无情的打压到第十一名......现在看来,的确是洞悉人情世故的老辣之举。 这个反复,让自己从一个依靠岳父的疑似作弊党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眼里受尽委屈的清白君子。 如果当时自己一定要拼个状元名头回来,那么眼下站在这里被别人指指点点的只怕就是自己了。要知道,状元实在太耀眼了,如果没有过硬真功夫,是根本承受不住的......人不可过于贪心,总有不能承受之重! ps:靠,本该是昨晚第三更,但这章太费脑子,又睡着了!亚健康的身子就是这样挺不住!如果今天还能写出三章,那么欠更就还清了,大家来鼓励我吧!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没了张天瑞这个不之客,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同年们吃吃喝喝、吟诗作赋,各诉初入官场的经历,一起着官场菜鸟的牢骚,气氛好不欢快。从午时一直持续到傍晚,而后各自尽兴而归。 半醉半醒的方应物回到县衙大门时,却看到有十几个披麻戴孝之人跪在县衙门外,便招来门禁问道:“此乃何人?是鸣冤告状否?” 门禁回禀道:“前些日子,有几个营官犯在大老爷手里并被砍了头。眼前这些人都是亲属,到这里请大老爷还尸,已经再次跪半日了。” 方应物冷哼一声,话道:“此事朝廷尚未有定论,等朝廷有了结果时,再将尸还给他们!另外叫他们不要堵住县衙大门胡闹,否则按律从严处置!” 到了次日,方应物升堂断案。又到午时,便见有家奴赶到县衙并向他传话:“老爷了话,叫小老爷你晚上回家去!” 父亲大人找自己作甚?方应物想了想,没相出什么头绪,只得暂且按下,继续断案。日头西斜时,方大知县伸了个懒腰,换上便服从县衙侧门悄悄出去。 方家门子见到方应物回来,主动禀告道:“老爷正在书房等,说小老爷回来后,直接去书房见他,不得有误。” 方应物点了点头,径自往东院书房而去。进了书房并行过礼后问道:“儿子正在县衙兢兢业业劳于县政,忽闻父亲大人召唤儿子回家,不知有何要事?” 方清之放下手里书卷,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淡淡的说:“你和兵部张少司马之间有何勾当?” 方应物吃了一惊,但在父亲面前不好说谎否认,只得反问道:“如此隐秘之事......父亲却又从何得知?” “隐秘你个......”温文尔雅的方清之忽然险些爆出粗口,不过硬生生的遏制住了,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兵部张侍郎之前一直低调。如今却一反常态忽然高张起来,其中必然有缘故。又看到张侍郎是为了你的事情慷慨激昂,人人都觉得必然是张侍郎与你有所图谋了!” 方应物强辩道:“话不能如此说,张侍郎是兵部左侍郎,为了行军法之事几句话有什么奇怪的?父亲大人是否多虑了?” “放在别人身上不奇怪,放在你身上就是非常奇怪了!”方清之冷哼一声道:“你方大知县是什么人?是能整倒尚铭、罢黜西厂、逼走右都御史的堂堂京城父母官! 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方大知县手段不知道有多么高妙!这次忽然与张侍郎联系在一起,其中没有手段就见鬼了! 而且别忘了,你方大知县是阁老刘博野的乘龙快婿,张侍郎是刘阁老的同乡故旧,你们之间如果串联到了一起。怎么可能没有阴谋!” 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如此英明神武了?方应物咳嗽一声,“阴阳怪气非君子之言,父亲大人作为儿子我的表率,自当慎言!” 不等父亲有所反应,他又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些话是父亲想到的,还是别人议论出来的?” 方清之冷笑着答道:“既是我想到的,也是听到的。一两日间耳边不知听到多少议论!你莫非还自觉隐秘?” 我靠!情况怎么变成这样,与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方应物苦着脸再次问:“诸公还议论什么了?” 方清之脸色黑了下来,显然对扮演了阴谋家他爹这个角色很不满,感到很不够光彩。“许多人认定了你在其中耍了手段,便似猜谜般纷纷揣测起来,甚至还有找到为父当面询问的! 有人说,你定然已经掌握了那五个营官的罪证,是以引而不,专等着关键时候抛出来;还有人说,你当初斩是虚张声势、以假乱真。只等着不长眼的入彀;亦有人说......” 他娘的自己这点小心思全被人猜出来了?方应物愕然,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赤身裸体的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供别人指指点点。不由得再次自言自语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方清之很乐意看到儿子在这方面被打击。补充道:“用你的话说,这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方应物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不知不觉之间,原来自己现在已经失去当奇兵的资格了。 兵法讲究出奇制胜,就是因为是奇,所以别人才会不防备。就像自己与尚铭、戴缙打交道的时候,只怕他们心底根本就没将自己当成同等级、够分量的人物,也不认为自己能要他们的命,那么在这个心态下,自己就是奇兵。 一支意料不到的奇兵偷袭敌营,很可能对战局起到扭转性的作用。尚铭就是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连十分之一的实力都没用出便轰然垮台。 现如今经过尚铭、戴缙这些事情,自己诚然出了风头并声威大震,但有利就有弊,只怕在有心人眼里,要成为近期内重点关注对象了。 如果“奇”不再是“奇”时......就像这次,自己与张侍郎稍有联系,便立刻招致别人的注意,全都认定自己肯定有阴谋,挖空心思的围绕自己一举一动去猜测,那还有什么能出奇的? 世界上聪明人多得是,无非就是上心不上心的区别,那么多人一旦对自己高度关注的上心,并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有计策,自己的谋划当然就无所遁形、漏洞百出。还是那句话,只要用起心来,太阳底下还真没有新鲜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不禁苦恼万分,抱着头蹲在墙角。自己只不过是小小知县,一旦失去了奇兵色彩,不能以奇胜,只能以正合时,还怎么可能从朝廷占到便宜?一干朝廷大佬要是重视起来,对待自己就像狮子搏兔全力以赴,自己哪里又吃得消? 做人做事学问的确很深,自己感觉没做错什么,却还是一不留神出现这种情况。凡事全都是有两面性的,有利就有弊,以后真的需要注意收敛了! ps:先把昨晚写的这章上来,后面剧情没构思好,这章就不敢啊。另外,昨天一直琢磨节奏问题,现现在节奏实在太慢,经常导致有写无可写的感觉。下面要加快节奏了,重点时间多写点,不是重点的时间就跳过去。 第四百五十五章 看不见的手 确实如同有些人所猜测的那样,方应物当初没有真的砍掉五名营官。他奉命督工疏浚河道的时候,担心自己太年轻镇不住场面,便从狱中提了几个秋后待斩的死囚备用。 随后果然遇到了军士闹事,便叫张贵等人依计行事,在胡同里砍了几个死囚,然后冒充是闹事营官级,远远的亮出示众,以震慑征来服役的军民。 至于再后来,只是方应物恶趣味作,引而不想借此钓鱼,修理一些潜在的政敌而已,恰好又为张侍郎争夺兵部尚书所用。 但到了现在,因为自己持续性的高光状态,人人都穷尽阴谋的看待自己,所以没法把钓鱼进行下去了。如果都知道这是饵,谁还会上钩? 而且回想起来,昨日有“死掉”营官家属到衙门索要尸,大概也是有人起了疑心,指使这些家属到衙门来进行试探。 方应物再次去拜访了兵部张侍郎,如实告知道:“情况如此,你我的策划不能进行下去了,只能就此罢手。” 已经被挑起心气的张侍郎略有不甘,但也唉声叹气的无可奈何。 本来计划是大有希望的,当自己与反方争论到了"gaochao"时候,方应物搬出几个营官,拿出几份屈打成招的供状,言明这几人受某人指使破坏疏浚工事,那么反方谁也扛不住,否则就成了几名营官的嫌疑从犯。 没想到才进行到一半就要偃旗息鼓......原因却是由于方应物自己太高光,从而导致出现意外状况,实在是有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和“非战之罪”的意思。 张侍郎也明白,强行继续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如果刑部或这都察院来询问方应物,那几个营官到底是死是活。方应物就不可能遮掩的住。然后部院衙门再将几个营官提走,方应物和自己就完全没了底牌。 见完张侍郎回到衙门后,方知县将总班头张贵叫来,下令放了那五个被秘密关押在县狱大牢最深处的小营官。 方应物此举自然有人关注,消息传了出去后。朝野上下议论道,似乎智计百出的方知县这回终于主动服软了! 对这种议论,方应物也没辙,亦没有本事堵住悠悠众口,只能听之任之,反正无伤大雅。不过就在方应物和其他看客以为这个事情已经过去时。却事与愿违的不得消停。 那五个小营官出了县衙大狱并恢复自由身后,第三天就跑到都察院,呈上八千多字的状子,声泪俱下的控告方应物滥捕无辜非法拘禁,口口声声一定要讨回公道。 好罢,要说方应物滥捕无辜非法拘禁什么的。这勉强也算是有事实、有证据。虽然没人相信几个小营官有本事去扳倒声威赫赫的方应物,但如果那几个小营官豁出去闹,总该能叫方应物头疼一阵子。 朝野上下便又把目光转向方知县,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几个小营官死缠烂打。 方应物却不慌不忙的上了一封奏疏,不过内容与近期风波完全无关,仍然扯的是给太后幼弟修寺庙的事情: “本县奉诏于钟鼓楼西北修建慈仁寺,至今先期勘察完毕。地契已然划分齐备,熟手工匠已召集五十余人。但开工尚需差役一千五百人,本县民役不堪重负,乞请陛下于京营划拨军士承应差役。 另陛下先前内帑三万两,足使前期支用,后续若由县库支出,再乞请陛下准予在宣武门外报国寺旧址设集市税关,税银比照崇文门减半,号为特区,招徕四方商旅入市。 征收银钱可用于慈仁寺修建之用。如此一不劳陛下费心,二不必加征民赋,三不必动支太仓国库也,如此社稷幸甚,黎民幸甚。” 这封奏疏送入大内后。没多久便有诏书下,控告宛平县知县方应物的五名营官全部免为军士,举家宁夏卫充军效力。 后来都察院又查出,这五名营官在工地上闹事和控告方应物,背后皆有安平伯的指使。大内便传出诏书,将无事生非的世袭安平伯贬为世袭指挥使。 有些人一时不明白天子反应为何如此迅捷,快刀斩乱麻般就把那五个营官处置了。但有明眼人却很快分析出来了—— 方应物身负督工敕建慈仁寺的职责,上疏时大谈特谈需要一千五百名军役,显然不是无的放矢。而那几个小营官因为上次疏浚工事问题,没完没了的给方应物上眼药,这不是损害方应物督用军役的威信么? 天子为了维护方应物威信,保证慈仁寺这项重点工程的进度,那必须要杀鸡骇猴!五个小蚂蚁无足轻重,惹了天子烦心就只有倒霉。 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应物还是那个方应物......想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还是算了。 但很快,又有另一道诏书出现在朝廷诸公面前,立刻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道诏书来的很突然,任命尹直为南京礼部尚书。 按照规矩,一般部院高官都要经过廷推这道程序,但唯有吏部尚书例外,是可以直接由天子下诏任命的,这不算违规中旨。因为吏部掌握铨政大权,这项权力名义上是属于天子的,吏部只是代管,所以吏部尚书的任命与内阁大学士一样,可以由天子一言决之。 尹直被任命为南京吏部尚书本来不值得奇怪,但是在这个背景下就很奇怪了...... 众所周知,尹直一直在南京为官,这次他在万辅的支持下瞄上了兵部尚书职位,而且是最大热门人选。 在这个节点上,天子突然任命尹直做南京吏部尚书,很是意味深长,其实就是表示把这个兵部尚书最大热门候选排斥了出去。换句话说,莫非天子有了属意人选?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吏部拟出的廷推兵部尚书候选名单上,只有兵部左侍郎张鹏一个人。 满朝得知消息后震撼不已,难道方应物有鬼神莫测之能么?而方应物更震撼......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远在二百里外博野县守制的老泰山刘棉花。 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大手,从博野县伸到京城操纵着兵部尚书争夺这件事,但以方应物的精明也看不懂。 忽然感到冷汗从背后流了下来,方应物苦笑着对刘大公子说:“看起来,本官离了老泰山真不行。” ps:长考之后,决定掀过去这一页已经写腻歪的,让历史车轮赶紧滚滚前进!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成化十九年 对于张侍郎忽然成为兵部尚书唯一候选人这事,方应物想不明白。他忍不住去找张侍郎本人问了问,但张侍郎也表示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既然如此,方应物也就不去想它了,左右总不是坏事。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就到此为止,后面与他再无关系。 不过方应物总算意识到,自己出的风头已经不匹配自己的官位了,人总不能把越级当常态。 从此他就收敛起来,从成化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堪称是“两耳不闻朝廷事,一心只当亲民官”,老老实实的攒着资历。别的东西或许都有取巧之处,唯有资历这个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 在施政时,方知县大都萧规曹随,纵然是逆天改命的穿越者,他也没有本事能全部推倒重来,不过小修小补、小恩小惠还是少不了的。 钱粮、刑名、教化、治安这县政四大项里,钱粮方面,方应物靠着天子准许的特殊税收政策,用两年时间在宣武门外新展起一个大商业集市。这让县库收入涨了一截,比初上任时充实许多,还支持了修建慈仁寺这项纯政绩工程。 与此同时,辖境内百姓承受的赋役有所减轻,那口碑自然是扶摇直上。只是从隔壁崇文门和大兴县那边被分流过来不少客商,招致了隔壁不少咒骂叫唤,不过方大知县为了自家政绩,显然是不理睬的。 而在百姓最直观的刑名方面,方大知县始终坚持从严执法的手段,拒贿若干、拒讲情若干,数目统计不详细。 又因为上任伊始便竖立起的强大威信,京师大小权贵对京师之虎的强势也有所忌惮。不愿因为些许违法乱纪的小事与方知县找麻烦,倒也让方应物秉公执法得心应手,保持住了青天威名不坠。 另外在成化十八年这年,方家也是喜事连连。在王兰王瑜两姐妹的不懈努力下,两人在同一年各自生出一个健壮的儿子...... 正室还没进家门。便陡然有了两个儿子,叫年方二十岁的方大知县倍感压力山大,肩上的担子顿时沉甸甸起来。 虽然世人都讲嫡庶名分,但方应物心里倒不看重这些。庶出儿子也是亲生的,自己需要更加努力了,不然目前这点家产还不够分啊......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就到了成化十九年的秋冬之交季节。此时寒风乍起,落叶萧萧,算起来方应物已经在宛平县知县位置上坐了两年半。 县里小气候经营的还算不错,但对于朝廷大气候,方应物只能表示无语。用一句话简单的概括就是:风气一天天的烂下去。奸邪一天天的爽起来...... 继方士李孜省、邓常恩之后,天子又多了一个好哥们,这回是个僧人,号继晓,由负责天子生活的得宠太监梁芳推荐给天子的。 天子封这个继晓和尚为国师,头衔很长很长,长到方应物这种聪明人也记不住的地步。而且听说这国师的出入仪仗甚至越了公侯。大臣争相弹劾但什么用也没有。 庙堂上依旧乌烟瘴气,辅万安和次辅刘珝继续龙争虎斗。一个把持了内阁中枢,一个联盟了吏部天官,处处针尖对麦芒,好几次闹得不可开交。 但前些年嚣张跋扈、气焰滔天、权柄赫赫的汪直却沉寂了下来,西厂被罢黜后,汪太监常年在大同监军。若非时不时有汪太监吃小败仗的消息传到京师,他的存在感几乎近于零了。 闲话不提,却说这县衙工作,每年收完秋粮后闲下来了。上上下下只等着熬冬过年。此时已经从新县尊变成老县尊的方应物也有了闲心,可以仔细去考虑其它事情。 根据国朝制度,官员要三年一次考核,谓之考满,算是一个任期结束。在一个位置的最长时间是三考九年。当然,方应物这样的人是绝对不想真在知县位置上熬完九年的。 按照上述三年考满规矩,过完这个闲散的冬天,也就是明年开春之后,到了成化二十年的四五月份时,方大知县的三年任期就该到期了。 换而言之,最多半年后,方大知县即将迎来任满考察,那么眼下就要有所未雨绸缪,提早准备迎接考察了。 这日方应物闲来无事,坐在公堂上入了神,其实最让他挂心的并不是任满考察。要知道,他这种京县知县考满是在都察院进行的,要自行赴都察院述职并接受考察。 如今掌院右都御使是他帮助上位的李裕,不管事的左都御史是汪芷的党羽盟友王越,实力派副都御史屠滽是他的同乡老交情。有这个阵容在,又加上方应物自认实实在在的政绩卓著,考察时不是最上等就见鬼了。 所以说,如今方应物并不是为考察挂心,而是在琢磨考察之后的事情。考察结束后,方应物就要在吏部挂名,等待新的选官,升迁流转全都在这吏部的闭门操作中。 当今吏部尚书还是尹旻,两年前争夺入阁失败后,他继续稳稳地当着吏部天官。而这尹旻是次辅刘珝的铁杆死党,出了名的难说话,连辅万安也敢公然顶撞。 让方大知县所挂怀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他和吏部尹天官没有半点交情,同时又与次辅刘珝屡屡交恶,选官时实在福祸未知。 虽然方大知县也不是没有依仗,名气和背景都不小,但选官里面有无穷无尽的门道,能生生的叫人有苦说不出。即便平时再牛气冲天的人,选官时也要夹着尾巴当孙子。 这个时候,只能去西天请如来佛祖了......方应物将在衙门历练的刘大舅哥招来,殷勤备至的问道:“老泰山前年丁忧返乡,如今守制结束否?何时起复还京?” 大舅哥刘枫答道:“家父来信说,二十七个月虽然过去,但不便表现的太急于起复,所以要延缓一阵子以寄哀思,而且同时还要观望一下返回朝廷的时机。据我推断,大概要在年后了。” 方应物暗暗想道,丁忧结束赶紧起复回朝才是,还需要观望什么时机?不过年后也来得及了,先等着罢! 第四百五十七章 掐指一算 与大舅哥谈完,知道了老泰山的行程,方应物心里也就有了底,急也急不得,只能等待着。 另外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婚事,若刘棉花起复回京后,大概马上就该自己迎娶刘家小娘子了......看起来,明年各种事情不会少。 今日县衙再无事,方应物便起身招呼了方应石,打算回家探视两个儿子去,说起来已经有三五日没见到了。 方家上下都嫌弃县衙这地方氛围不好,多是贩夫走卒油嘴滑舌刁钻狡险之辈,不愿意让两位年方周岁小哥儿在县衙里成长,故而一直养在家里。 王兰王瑜两房小妾自从有了儿子,大半身心都放在儿子上面,更加淡了追随方应物住进县衙的心思。 所以上任两年半,方大知县一直是独身居住在内衙,吃穿用度没多占公家一分便宜,还削减了大量承应差役。因此被赞为有古人之风也,人人都要夸一声“两袖清风”。 方应物才走到后衙院门,便看到有差役拦住禀报道:“大老爷!酒店那边有远方贵客到了,问大老爷何时赴席。” 方大知县一听便心知肚明,所谓酒店自然就是当初何娘子在县衙斜对面开的那家,生意据说很红火,又多占了左右邻里不少地方。 只是后来这酒店被汪芷借去当秘密据点了,招了一批前西厂“余孽”充斥其中,方大知县只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两年来。汪芷每次回京活动都住在这里。刚才那句“远方贵客到了”就是一句暗语,听到这话。方应物就知道汪芷又潜回京师了。 如此方应物便改了行程,悄悄出了县衙,绕了街道往酒店后门而去。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处偏僻精致的内院,果然看到汪芷在院中转圈子。 方应物便调笑道:“你这小狐狸又溜墙角偷偷进京城了?回来这么多次,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汪芷与方应物进了屋,白了方应物一眼,“谁说这次是偷偷进京?我是光明正大的回来。” “咦?为何?”方应物奇道。 汪芷闷着气答道:“在边关连续吃了三次小败仗,被召回京听训斥来了。” 方应物高声赞美道:“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忽然悟懂了韬光隐晦之道!邸报我也看过,你这几次败仗真是恰到好处妙到毫巅,既不叫边军伤筋动骨,又没叫达贼占多大便宜。” 汪芷羞恼的挥手道:“滚你的韬光隐晦!我根本没想过吃败仗,但现在军心不如过去,只能无可奈何!” 汪太监如今之所以神光不再,一是没有威宁伯王越这种能独当一面的靠谱大将手把手带着刷战功;二是汪芷威望不如往昔。边镇各大军头也就不那么服从调度了;三是威宁海大捷之后,大同官军士气骄惰,战斗力自然有所下降。 方应物哈哈一笑,又调戏道:“你忙活这两年,军功刷不出来,西厂也鼓捣不起来。真应了一句话:读书学剑两不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就从了为夫,想办法诈死埋名,进我方家罢!” 汪芷冷着脸盯了方应物一眼,忽而嫣然一笑。“大同府缺个清军同知,是正五品。不如我举荐你升任此职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在我左右帮忙筹策了。” 方应物吓了一跳,“下官委实不知兵,只会临阵坏事,如何能助力汪公运筹帷幄?” 汪芷不知为何很生气,沉下脸来责问道:“那为何在三年前,你敢劝我远袭威宁海?现在又使出这等拙劣借口搪塞我,实在令人可恼!” 方应物连忙解释道:“当时只是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得知达贼酋要折在威宁海。其实这很损耗寿命,我是不敢再算了。” “鬼话连篇......”汪芷嘟哝几句,便吩咐道:“今夜你不要走了,去陪陪那何娘子。她找我诉苦说,你已经有两个月没去寻她了,若再不来,她就要给你找顶绿帽子戴。” 方应物大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即又凑近了低声问道:“不如换成孙小娘子如何?” 汪芷狠狠掐了方应物一手指,“想得美,就让你看得见吃不到,这样你才会时刻惦记着。” 方应物反问道:“常年跟着你在大同,哪里又看得见?” 汪芷忽然安静下来,沉吟片刻,反复思虑后这才开口道:“其实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很可能要离开边镇,正式回京了。” 方应物收起笑脸,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汪芷插进京师这一摊浑水里,后果好坏委实难料。 汪芷长长叹口气,很伤感的说:“我这两年悄悄进宫见过娘娘几次,如今娘娘自感身体远不如昔,只怕余日无多......” 汪芷口中的娘娘自然指的是内宫第一宠妃、与天子最体己的万贵妃,算起来这位娘娘也有五十几岁了。 万贵妃即便再有不是,名声再差,方应物也不好在汪芷面前非议。毕竟汪芷是万贵妃亲自抚养长大的,中间夹杂着类似母子的亲情,所以方应物只能沉默。 汪芷继续说:“万通死后,万家后续无人,其他两个兄弟都是市井无赖般的人物,根本撑不起台面。娘娘担心她薨没后,万家要被报复清算,故而又想起了我。” 如果万贵妃猛吹枕头风,说不定天子真会重新设立西厂,方应物亦长叹口气道:“你在边镇好不逍遥,为何回京蹚浑水?万娘娘年事已高,只怕没几年了,你却要......” 汪芷看了看窗外,眯起了眼说:“还不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娘娘想换掉太子!” 方应物面无表情,但在脑子里拼命地搜刮起有关信息。成化末年太子之争是比较有名的事情。上辈子方应物搞研究时很有点印象。 成化末年除了老牌人物万贵妃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些的宠妃,这就是邵宸妃。和没有儿子的万贵妃不同,邵宸妃为天子育有三子,其中长子朱佑杬(另一个时空嘉靖皇帝他爹)聪明绝顶,极受天子喜爱。 在皇子多了后,当初的独苗皇子朱佑樘的重要程度显然下降了,又没有得宠妃子帮着吹枕头风。导致太子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也稍稍有所疏远。 与此同时万贵妃与太子朱佑樘之间的仇隙始终不可调解,传言太子生母纪氏是万贵妃害死的。 而且太子朱佑樘为人较正,看不惯太监梁芳这些佞幸小人,而梁芳则担心太子登基以后,自己将会遭到清算。 故而以万贵妃为的这股势力企图废掉太子朱佑樘,另立邵宸妃之子朱佑杬为东宫太子。 梳理了一遍思路,方应物默默想道。那些人现在终于要开始动手了么?关于太子废立之事,虽然史书上只记了寥寥几笔,看着不很起眼,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绝对是成化朝末年最大的事情,前前后后反复纠缠了很长时间。 若天下希望所在、正人拥戴的号称贤明的太子朱佑樘不能继承大统。反而让一干奸邪簇拥着年纪才十来岁的另一个皇子登基,那江山要变成什么样? 汪芷也知道事关极大,没有催着方应物说话,一时间屋里沉寂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此事如何?” 方应物醒过神来,忽然现现如今什么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汪芷莫非想参与进去? 他便没好气的说:“你能别管这闲事么?一个死太监身份就别总想着去掺乎皇家之事!” 在这种要命的天大事情上,汪芷也不敢有主见。她患得患失很没自信,甚至相信方应物也不敢相信自己。所以虽然没方应物骂成死太监,但汪芷没有恼怒,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反对的?因为令尊在东宫么?” 却说方清之在去年修完太子课本《文华大训》之后,按照规矩论功行赏。以翰林院侍读加了从五品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 也就是说,方清之的官职变成了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地位特殊,别人见了也可以尊称一句“方学士”了。 话说回来,这左谕德可是东宫官属,所以汪芷才问方应物反对另立太子,是不是“因为令尊在东宫”的缘故。 方应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止如此,你不懂!” 按照原有历史大势,这些跳梁小丑图谋废立太子,那是不可能成功的,方应物吃饱撑着才会支持废太子。 而且现东宫朱佑樘是皇长子,并没有失德,反而还众"koujiao"赞的很有德行。立长不立幼是大规矩,作为士林清流后起之秀,方应物肯定要支持现太子,这是必有的政治正确性,否则等着被舆论骂死罢! 就算从“长远考虑”,现太子朱佑樘的儿子是未来正德皇帝朱厚照,而朱佑杬的儿子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如果他方应物几十年后还在朝的话,面对好糊弄的正德皇帝舒服,还是面对阴险刻薄的嘉靖皇帝舒服? 听到方应物欲言又止的半截话,汪芷仍然感到云山雾罩,便忍不住急脾气了:“我就是不懂!你说一个让我懂的!” 方应物不方便对汪芷说这些未来之事,只得装神弄鬼道:“我刚才掐指一算,将来大位但还在当今东宫!” 汪芷冷笑几声:“方才是谁说,算天机要损耗寿命,从此不敢再算了?” “你看着罢,未来两年若东宫不稳,必然连连有天象示警!”方应物化身老神棍信誓旦旦的说。就算人物有所变化,但天文地理总不会以人的意志转移罢......成化末年可是出过几次天变地变什么的。 第四百五十八章 第一场雪 方应物几乎可以铁口直断,说万贵妃一伙人企图另立太子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却无法说出足以服人的理由。 他总不能告诉汪芷自己是穿越来的,知道未来历史走向,结果汪芷依旧疑惑不定,她到底应该选择哪一边? 在汪芷想来,有万贵妃和邵宸妃两个最得宠妃子吹枕头风,加上朱佑杬本人因为聪明伶俐特别讨天子的欢心,又有梁芳和一干国师方士敲边鼓,外朝还有辅万安暗中支持,另立朱佑杬为太子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 虽然现任太子有绝大多数朝臣、周太后、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支持,在官面和礼法上处于绝对优势。但论起对天子的影响力,太子这边的人远不如前面所说的另一边那些人,天子心里真正信任的还是宠妃、辅、方士国师。 更重要的是,企图另立太子是由万贵妃主导的,汪芷实在不好拒绝万贵妃的意志。特别是当前汪芷企图回朝重建西厂,急需万贵妃支持的情况下。 但方应物的话仿佛有独特的魔力,况且方应物这些年屡屡上演神奇的先见之明事迹,又叫汪芷又不敢完全忽视。 东宫关系国本,事情重大实在不敢有半分偏差,最后两种想法在汪芷心里互相纠缠,死死地缠绕在一起,险些让她崩溃掉。 “不想了不想了!”汪太监心烦意乱的拍了拍自己的脸,“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还是先想如何重建西厂。你有什么好主意?” 方应物摇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并不希望你再走老路。你若再提督西厂注定很难有善终。” 汪芷满腹怨气的说:“不肯帮忙就算了,当初不认得你时候,我一样成事了!现在没你帮忙,我就不信做不成!” 方应物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耳朵听见汪芷嘀咕道:“死没良心的,也不知我是为了谁......” 他心头不由得一软,但想起历史上一干高调权阉的下场。还是咬咬牙出去了。坚决不能再纵容汪芷再去攫取权力了,这也是为了她好。 不过此后一日,御马监太监、大同镇镇守太监、京营监军、前西厂提督汪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京师公众面前,连续窜了几个衙门拜访。 然后汪太监又招摇过市,来到了西安门外灵济宫附近,装模作样的围绕西厂旧址转了五六圈。 生了这样的事情,汪太监什么也不用说。立刻舆情哗然了。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难道天子要打算重设西厂? 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对成化朝诸公而言,西厂绝对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虽然曾经的西厂只存在了四年时间,但比起这十几年基本碌碌无为的东厂,实在要凶狠霸道的多。 甚至有收了二两银子礼。就被西厂抓走严刑拷打后定性为纳贿的倒霉蛋。两年多前,西厂被罢去时,不知道多少朝臣松了一口气。 见到汪太监重新高调起来,朝臣哪里还按捺的住?顿时连续有二十几封奏疏送进了大内,严词责问陛下不要重蹈覆辙吃回头草。逆势而动重设西厂。 真是胡闹!方应物苦笑不已,汪芷这绝对是故技重施。意图利用天子的逆反心理。 本来天子可能没有这么想,但是群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提起西厂,说不定反倒让天子产生重建西厂的念头。与此同时,万贵妃再吹吹枕头风说一说情...... 但是后续展却出乎方应物意料,在朝臣的连续追问下,天子于早朝上当众表态,绝对无意重建西厂。 然后方应物就看见汪芷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躲在酒店里不见外人,不擅于饮酒的她竟然主动借酒浇愁起来。 方应物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西厂已经是历史了,你就认了命,说不定是好事。” 汪芷酒量很差,一旦喝起酒来后果总是不堪设想。今天三杯酒下肚后,她浑然变了个人似的,先是一巴掌拍掉了方应物的帽子,然后强行牵着方应物去了里间。随后就是按着方应物抵死缠绵,从午间一直持续到傍晚才醒了酒。 当日京城上空忽然彤云密布,到了傍晚开始下起雪。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冬天下雪是好事,只是这雪越下越大,足足下了一夜。 次日方应物起床后,在阶下踩了几脚,现积雪几乎有半尺多深。作为宛平县父母官,遇到这种灾情那肯定轻松不起来了。 娄天化提醒道:“这次雪情为近年来之最,下完这么大雪后,按照往常惯例,宫中肯定要传出命令,叫县里征民众去宫中扫雪。否则只靠宫里太监宫女,根本清扫不完偌大皇宫里的积雪。” 还要临时征百姓去做这个?方应物微微讶异过后,脸上摆出忧国忧民的神态,叹息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百姓终年忙碌,难得冬季是休闲时候,却不料又遭灾害,还要征服役,余心何忍哉。” 娄天化忍住笑意:“东主你多虑了,进皇宫扫雪这活计不同别的,百姓只怕要抢着去,不劳东主怜悯。” “这是为何?”方应物疑问道。 娄天化解释道:“寻常百姓哪有机缘进宫?又哪有机缘能目睹皇家景观?也就这种遇到大雪时候,才能有两三千民众得以进宫扫雪,顺便还能增长见识。若捡到宫女遗弃的钗钿、绣鞋、手帕等物事,那回去后更是可以吹嘘一年的。” 如同娄天化所料,方应物还没喝完手里热茶,便有诏令从宫中下达了,命宛平县征三千差役进宫扫雪。 县衙布告张贴出去后,方应物偷偷出现在县衙外,果然亲眼看到报名出现了火爆现象,无数强壮小伙子挤着进来要报名。娄天化所言不错,民众对进宫扫雪这事果然有很大的积极性。 宛平县一天就征集了三千人,然后在次日早晨,服役民众集中在县衙,一起向皇宫出。 县衙官吏也几乎全员出动,押送和监视着三千民役,一直走到了西华门。宛平县这批差役负责的是大内西苑,放在二十一世纪,这个地方应该叫做中南海...... ps:还有月票否? 第四百五十九章 扫雪(上) 方大知县裹着轻裘,穿着皮棉靴,头戴护耳,外罩斗篷......全副装备的漫步于银装玉裹、细碎琼花之中,倒也不觉得寒冷,还出了几分诗意。 这里是西安门大街,前面过了西安门就进了皇城西部,包括太液池在内的西苑以及十大内库、内校场等都布局在西皇城。 方知县的后面,则是一条绵延漫长的队伍,粗粗看去也有数以千计,都是从县里征来的役夫。等一会儿宫里太监点视过后,便要进皇城扫雪去。 旁边张贵哈着气禀报道:“小的略略清点过了,一个衙役盯着两三个甲里老,每个甲里老盯着本坊本乡的役夫,大致不会出错的。” 正在等待放行进皇城的过程中,另一只很相似的队伍出现在西安门大街对面,最前方带队的同样是一位知县。一看便知,那边是从京城东半部大兴县征来的差役。 方应物露出一个最标准的微笑,走到大街中间,遥遥对着另一侧的大兴知县抱拳问候道:“尤大人也来了?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这位尤大人没甚气量,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权当没看见方应物。方应物不以为意,又笑了笑走回本队,不过倒是惹得宛平县役夫一阵鼓噪,很是为自家青天鸣不平。 张贵一边摇头一边抓紧机会拍马道:“那边尤县尊的风度与大老爷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方应物哑然失笑,“吾辈得了便宜就不要卖乖了。多多体谅尤大人的心情。” 话说京城商业繁荣、店铺密布,两个附郭县与别地也有所不同。除去朝廷规定死的各项赋税外,县库入账的活钱也不少。大都来自于这些商家。 而传统的商业聚集区多在东边大兴县,因为距离运河近,从运河方向入城最方便的城门就是大兴县境内的崇文门。据不完全统计,大兴县商铺数量是宛平县的两倍,占据京城的三分之二。 但方应物执掌宛平县印以来,这两三年时间宛平县却逆势而上,逐渐拉平了与大兴县的差距。目前宛平县商铺数量与大兴县已经基本相当,甚至有越苗头。 究其原因,一是方知县有本事从朝廷要来“低税率”特殊政策。税率低当然就比较吸引商家,起码表明了一种重商的态度。 二是达官贵人多住在西城,方知县凭借此优势大举建设大规模集市招徕商户,吸引了从东边商家不惜多走六里路,从宣武门入城; 三是方知县官声刚正,能扛住不少朝廷各衙门的胡乱摊派,商铺开在宛平县比较有安全感。 总体盘子就这么大,宛平这边吃得多了,大兴县就吃得少了。这一年来县里小金库收入锐减,叫大兴县的尤知县极其不满。 特别是尤知县原本筹划用这两年时间,大举翻修朝阳门内外、崇文门内外四条大街,作为展示自己的政绩工程。 结果因为县库现钱减少。最终只能开工修半条,气得尤大人向朝廷告了隔壁某知县一状,但也没什么回响。 最让尤知县愤怒的是。方应物听说了他的工程筹划,居然依葫芦画瓢的把工匠挖走了。开始动手翻修皇城西大、小时雍坊一带的街道胡同。 这里是朝臣、显贵密集居住的高档坊区,方应物在这里修路很讨巧。把泥泞烂土路换成了干净整洁的石板路,博来不少口碑...... 有此种种前因,尤大人见了方应物,能给好脸色才叫奇怪,方应物也就“大度”的不计较了! 不多时,从西安门里出来几位内监,其中一个朝着方应物走来,比划着吩咐道:“以西安门外大街、西安门、太液池玉河桥一线为界,皇城内外北边归你们宛平清扫,南边归大兴清扫。切记,尔等官民不得逾越宫城墙外夹道一步!” 方应物尚未答话,总班头张贵迅凑到方应物耳边低声道:“这样安排是坑我们!前些年时小的为清扫积雪来过一次,记得西皇城里,各仓库、校场、经局厂、还有大部分殿宇都在北半边,南边则空旷的很。 若按照南北分界,我们宛平县役夫的活计要过大兴县很多,因而小的认为如此划界绝不公正!” 方应物看了看张贵,又看了看眼前交待任务的内监,微微叹口气,领了任务道:“本官知道了。” 那内监见方应物无异议,便转身离开。张贵不甘心的对方应物说:“绝对是大兴县那边捣鬼!” 方应物摆摆手:“多做点就多做点,总归是为皇家效力,不必斤斤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方应物陡然觉得自己境界很高很高,若跟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伎俩较劲,认真就输了。反正又不用自己动手干活,辛苦的都是别人,自己看着就好...... 闲话不提,却说役夫在一干内监和亲军的监视下进了西安门,然后便有一大群内监在里面候着,负责指路、带路,此外还有一队队的官军来回巡逻,以防生变。 方应物将现场调度杂务交给了县衙总班头张贵,然后自己当了甩手知县。却说着皇城之内大部分地方没什么好景看,建筑都是各太监衙门,比壮观的宫城里差得远,比外面民间相比无非是道路齐整些。 方应物漫步向西,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液池边,这一带就是历史上颇有名气的西苑了,屈一指的皇家景区。只是现在还没有正德皇帝的豹房,也没有嘉靖天子的玉熙宫。 方大知县不辞辛苦的带队前来,一大半心思是想进来看看这西苑和太液池。站在两片海子中央的玉河桥头,距离宫墙便近在咫尺了,向水面看去,薄雾茫茫无边无际,这样大的水面在京城别无分号;再看岸边,一排排玉树琼枝绵延到远处视野尽头,深沉辽阔。 作为一个文化人,触景怎可无诗?方应物闲着也是闲着,胡乱念了几,不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还是算了。 不过刚刚过了一把风雅瘾头,方应物耳朵里便听到有个女子嗤笑一声,“矫揉做作,不知所谓!”(未完待续。。) ps:大家猜猜这个女人是谁? 第四百六十章 是人是鬼? 矫揉做作,不知所谓?方应物听到这句凭空飞来的贬低,略微不快。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虽然在诗词方便不算高调,多是应酬时抄改几。但一般情况下选的还算精妙,大都会赢得满堂喝彩,只有在榆林那次才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这次他方应物只是自得其乐,并没有刻意雕琢显摆,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跳出来贬低他! 带着点脾气,方应物顺着声音低头望去,却现在桥头下面的岸边上,孤单单的立着个窈窕颀长的身影。 又细看几眼,却见这此人裹着白色的素旧斗篷,头顶罩着兜帽,浑身色调与白茫茫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难怪自己一时不察没注意到。 听声音应该是个女子,宫中能有什么样的女子独身出现在这里?方应物想到这点,便疑惑万分。 但是有一点,宫里的女人从理论上不是属于皇帝的就是属于皇帝他爹的,还是小心为上。所以方应物并没有冒失的下去靠近她,仍旧在桥上问道:“请问眼前乃何人也?可否有需要本官协助之处?” 那女子对方应物的话置若罔闻,并没有回头,依然直挺挺的立在岸边,仿佛正在遥望水面。隔着两丈远,方应物都能感受到她全身上下散出来的清冷之气,与眼前景色简直太融合了! 考虑再三,方应物决定不招惹她了。行走江湖,但凡遇到老幼妇残。都要加倍小心,作为一个境界逐渐提高的人。被女流之辈贬低就贬低罢,何必在口头上较真。 方应物决定就此抽身离开,远离“是非之地”。他下了桥才走几步,忽然眼角瞥见那女子朝着前方迈了几步,站在了岸上边缘,再向前就要掉进水里了。 如今才是初冬,虽骤然下了大雪,但水面尚未冻结实。一个大活人掉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方大知县忽然打了个激灵,从刚才觉得这女子死气沉沉毫无生气,难道她站在水边是为了跳水自尽?他越想越觉得可疑,如今正是雪后光景,岸边十分滑溜,若非不在意自己死活。谁会站在紧靠水面的岸边? 想至此处,方应物觉得不好离去了,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跳水自尽。再说...... 方应物又心虚的看了不远处几眼,有十几个役夫正在道边清理积雪,他们肯定能看到自己从玉河桥这边走过来。若与此同时,又生了不明女子在玉河桥下自尽事件。宫廷必然会严厉追查,那就是个有嘴也不好说清楚的麻烦事,后果难料得很! 只是想到这玉河桥上装一装风雅,出去后成为炫耀的谈资,怎么还能惹上了莫名其妙的麻烦? 方大知县心里连连暗叹自己不幸。苦着脸轻轻走到桥下,柔声对那女子叫道:“这位......姐姐。那边危险得很,还请保重贵体,远离岸边才是。” 那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方应物一眼,冷冷的回应道:“你觉得我会投水?” 趁着对方回头的工夫,方应物看到了她掩映在兜帽下的容貌,这声姐姐叫的不亏,虽然看不出多大岁数,但总该有三十上下。不过这女子长相称得上冰肌玉骨气质高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隐隐有憔悴之色,但也增添了几分“病西施”的风采。 看完相貌,方应物又将眼光盯住了这女子的腿部。她就站在岸涯的最边缘,裙裾被风吹过后甚至有小半幅悬空在水面上,实在是太危险了,稍微晃一晃就可能会跌落到水里! 如此方应物心里颤颤的答道:“无论如何,姐姐所立之处实在危悬,不如后撤几步安稳。” “我之死活,与你何干?”那女子毫不领情的说。 这口风委实有不小怨气......方应物刚才还以为她是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宫女,但见了面后便能分辨出,此女的气质绝对不像是宫女。现在再看来,难道是心怀哀怨、满腹牢骚的冷宫妃嫔? 可是也有很大疑点,妃嫔即便是被打入冷宫那也该住在皇宫里。西苑此地虽在皇城里,但却在宫城之外,宫禁规矩森严,妃嫔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宫? 其次,无论是多么冷门的妃嫔,身边肯定有不止一个太监、宫女侍候,此女若是妃嫔,怎么可能独自出现在此地? 方应物一边想着,一边又苦口婆心的劝道:“无论死活与别人有没有干系,姐姐你总该爱惜自己,再想想家人亲眷,总不该拿自己的死活不当成事。” 那女子冷笑一声,刻薄的讽刺道:“你这小哥儿,岁数不大确装什么老熟?你能懂得什么?用得着你来劝我?” 这话听在耳朵里,实在叫堂堂的方青天方大知县不顺耳,这一年来习惯了被人当成大老爷,哪里听过这种话?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女人也太愤世嫉俗了点! 不过那女子说这话时,倒是挪动脚步离开了岸边,方应物便松了一口气,她可别真想不开在自己面前跳水。 口头上吃亏就吃亏罢,常言道吃亏是福,宫里的女人惹不起,若是冷宫里的怨妇更惹不起。很有境界的方应物便抱拳道:“那么是在下唐突了,就此告辞!” 那女子却又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附庸风雅?” 只要她不自杀就行了,方应物没兴趣与一个深宫怨妇闲聊谈心,所以转身就走。 不过方应物才走了两步,却又听到那女子在身后道:“看你这模样有几分得势,莫非是宫里新近起来的太监?” 方应物愤怒的重新转回身子,指着自己的短髯道:“太监有这个?” 那女子轻蔑的说:“听说有些不成器的读书人,二三十岁了一事无成,便妄图走终南捷径,狠心阉了身子进宫。这样状况也可能会留着须髯,就如你这般......” 方应物无可奈何的相告道:“本官乃宛平县知县,今日奉诏率领民役入西安门清扫积雪,绝非宫中太监。” 那女子先微微愣了愣,随后答话道:“你的岁数也不过双十而已,如此年纪就能被任用为极为要害的京县知县?我看这大明朝,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方应物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三尺,产生了一种冲动,刚才还不如主动推这女子跳水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小命! 此时却见那女子貌似为自己的尖酸刻薄后悔了,幽幽的叹口气道:“二十年来头一次与宫外人说话,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宽谅。” 方应物又不爽了,自己已经亮明了身份,就是当红的宠妃见到自己,也得尊称一声方大人或者方知县!这女子却一口一个小哥儿,完全把自己当小朋友看,就凭她这岁数想倚老卖老还早罢? 但方应物吐槽完后,猛然觉察到一个关键词:二十年。听她这口气,应该是二十年前遭遇的变故。 二十年前是什么时候?今年是成化十九年,二十年前就是先帝驾崩、今上登基的年份,也就是天顺八年! 难道这女子是先帝英宗皇帝的妃子,所以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就独守深宫了?可是看她这二十大几三十来岁又不像......如果是老太妃,绝不该如此年轻! 方应物忽然想起大明朝中前期有妃嫔殉葬的习俗,忍不住猛然倒退几大步,睁圆了眼睛指着面前女子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鬼,为何不去追随先皇于地下?” 方应物想到的可能性是,二十年前这名妃子被殉葬了,但阴魂不散徘徊在宫禁之间,今天恰好显身于此......所以仍然保持着看起来还算年轻的容颜。 而且这也能解释她为何独身在此,左右没有太监宫女服侍,更能解释她为何不在意生死,不害怕掉进水里。 方应物本来是不信鬼神的,但今天这女子的种种状况,除了鬼神没法解释。那女子被方应物的想象力震到瞠目结舌,冷漠面容上开始出现了几丝光芒。 片刻过后,女人的脸庞像是冰冻裂开了,绽放出耀眼夺目的笑容。一开始是捂着嘴咯咯直笑,其后是擦着眼泪笑,最后忍无可忍,蹲下了腰身捧腹大笑。 不知为何,方应物觉得很赏心悦目,一个本来毫无生机的美人忽然变得生机勃勃,景象还是很令人愉悦的。 又过了一会儿,这女子重新站直了身子,优雅的掠了掠鬓边乱,自我介绍道:“小哥儿不必多想,本宫是人非鬼,乃宫禁废人一名,久居西苑偏室,贱名无足挂齿。” 宫禁废人?久居西苑?方应物纳闷了,妃嫔就算被打入冷宫那也是住在宫中,不可能搬到宫外居住,这女子到底为什么如此特殊? 但顺着废人和西苑两个关键地方想下去,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更加吃惊,急急开口问道:“莫非是吴皇后?” 那女子的脸色再次板起来,好似涂上了一层冰霜,双目神采也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小哥儿请慎言,皇后两字已经是前尘往事,休要再提,现在此地只有废后!” ps:谜底揭晓~来几张月票! 第四百六十一章 前倨后恭 听到对方承认,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是废后吴氏!这女子在历史上绝对是个很奇葩的存在,若说成化朝令人瞠目结舌的奇人异事很多,这吴废后就是当中的一个! 这吴废后出身于天子亲军一个武官家庭,自幼多才多艺聪明美貌,天顺七年时选秀入宫,成为太子妃候选人。但还没来得及大婚,先皇英宗驾崩,太子朱见深即位。 按照英宗皇帝遗诏,新皇朱见深在天顺八年国丧期间举行了大婚,十几岁的少女吴氏成为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然而才过一个月,天子朱见深突然下诏废后。也就是说,这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皇后,就被废除了。当时中外震惊,只是宫闱之事诡秘莫闻,大臣也不清楚宫中生了什么。 不过皇后就是被废除,那也不可能放出去另行嫁人,但又不适合继续留在宫中。所以废后吴氏被移居西宫,也就是宫城外的西苑。 后来时间长了,一些秘闻渐渐流传了出来。据说当时后宫万氏极为得宠,不将吴皇后放在眼里,而那时吴皇后年少气盛又心高气傲,哪能容忍万氏这个老女人挑战自己? 于是吴皇后依靠六宫之主的权威强行杖责了万氏,从而触怒天子,导致废后惨剧生。 不过如果以为吴废后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万贵妃专擅后宫,天子却一直无后。据说是因为万贵妃一直逼迫有孕在身的宫女妃嫔堕胎,但万贵妃自己的儿子死掉后却始终再也生不出来。 而有个管仓库的宫女纪氏偷偷为天子生下了一个皇子。是当时大内唯一独苗,但宫女实在没有能力养活儿子,也不敢公开。 这时候,住在附近的吴废后将这皇子接到自己房中,偷偷抚养五六年,直到成化十一年才得以大白天下,这个皇子就是现今的东宫太子朱佑樘。用这种方式,吴废后完成了向万贵妃的复仇。 把来龙去脉想清楚。方应物顿时如同醍醐灌顶,刚才产生的许许多多疑惑全都解答出来了。 难怪此女身上死气沉沉,一个女人经历过二十年前那样的惨痛遭遇,又要永远被关在西苑,那活着确实没多大意思了,苟延残喘而已。 也难怪她口气很怪异,本来天生就有傲性。不然当初也不会忍不了万贵妃,又好歹也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人物,对自己一口一个小哥儿也算过得去。 也难怪她如此愤世嫉俗,当年一个十几岁才貌双全、京城选秀能进前三名的人物,才当了一个月皇后,只因为得罪了一个老女人便被凉薄寡情的丈夫直接赶出家门。然后自己一辈子就住在西苑。父兄被配戍边,若不变得愤世嫉俗才叫奇怪。 也难怪能独自一人在这里,她身边肯定也有一两个宫女,但二十年下来大概也没那么严格的规矩了,自己单独出来走一走很正常。 也难怪看起来年轻。生得美貌再加上起居安静、闲杂事少的好好保养,望之如三十许人也不算稀罕。 好罢。而且方应物更懂了,难怪这吴氏一个月就被废......就她这种性格,当时又是十几岁缺乏世事经验的少女,宫中又是天下人性最复杂的地方,她能混下去才见鬼。 闲话不提,却说吴废后自称二十年来头一次与宫外人说话,这倒也是实情。不过在亮明了彼此身份后,吴废后忽然感到索然无趣、意兴阑珊了。 没意思,很没意思......她也不说什么告别之言,径自转过身子慢慢悠悠的沿着岸边走开。 方应物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今天能偶然遇见吴废后,也许是自己的机缘。 要说方应物目前最头疼的问题,大概就是汪芷的未来。方应物对自己的未来倒是不太担心的,混不好也就是当一辈子中低级官员,但汪芷的未来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 现在汪芷是万贵妃的贴心人和爪牙,那么将来太子登基之后会如何?太子朱佑樘与万贵妃仇隙很大,汪芷现在跳得越欢,只怕将来死的也就越快。但偏偏汪芷又没有别的选择,于情于理她根本不可能违逆万贵妃的意志。 方应物纵然身为先知,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刚才忽然想到,可否通过面前这位废皇后转圜一二? 要知道,吴废后对太子朱佑樘有幼年抚养之恩,虽然帝王心思不同于常人,能感恩到什么地步很难说,但无论如何,朱佑樘登基后对吴废后总要承几分情、卖几分面子。 只要汪芷这几年不过于作死,等到宝座易主时候,若能让吴废后出面帮汪芷说几句情,那么新天子起码不会对汪芷痛下死手了罢。 总而言之,吴废后真有可能是解开这把锁的钥匙,只看他方应物有没有本事用上了...... 眼瞅着吴废后转身要走,方应物急着轻轻叫了一声:“娘娘请留步!” 心已经重新冷下来的吴废后又一次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到呼唤,仍然静静的向前走。 方应物左顾右看,确定近处无外人,一咬牙放下了清流青天的架子,厚着脸皮追上吴废后,并问道:“敢问娘娘,有个叫汪直的得势太监,出自奸妃万氏身边,娘娘你见到过否?” 吴废后沉默不语,但方应物死追着不放。俗语好女怕男缠,吴废后万般无奈只得答道:“不要称我为娘娘!那个叫汪直的听说过,但没见过。” 方应物便放了心,怕就怕汪芷飞扬跋扈时连这吴废后也深深得罪过,那就彻底没戏了。 他正琢磨下一步应该怎么开口,吴废后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此时方应物正在后面低头沉思,一时不防直直的冲了上去,险些一头撞上凤躯。 幸亏方大知县年轻灵活,在距离吴废后还有一根手指头宽时死死的刹住了身子,并拼命的把头向后抬起,不过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气息挠到了自己脸上...... 方应物瞪着无辜的眼神不知道怎么解释,吴废后脸色变了又变,连退数步斥道:“尔前倨后恭无礼之极!有何求也?” 第四百六十二章 有缘再见 这吴废后一声喝问,直接点破了方应物“有求”的心思,断了方应物想委婉旁敲侧击的念头,倒叫方应物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好。 毕竟两人素无交情又才认识一刻钟,也没有中间人说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好张嘴求人?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方应物讪讪一笑,亦很直白的说:“听闻娘娘于东宫有恩,特意冒昧讨个人情,若他年东宫践祚,要托娘娘说几句情。” 吴废后似乎顾左右而言它的答道:“我二十年未曾听到过外界新诗词,方才看你吟诗作词,年纪轻轻又能高中进士,想必也是腹有诗书之人。可否有能让我感怀的佳作诵来?” 方应物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听到他人请托时,反应不出两种:要么是或直接或婉言拒绝,要么是提出条件讨价还价——对此方应物都有了应对腹案。 但吴废后叫自己吟诗诵词是哪门子反应?这想法思路有点不同寻常?方应物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上辈子常见的词来——女文青。二十年前她在宫里被人废掉,果然不是没原因的...... 而且别的女人提出这种要求好应付,悲春伤秋、凄婉哀怨的诗词多了,挑几出来打动人心不难。但有过吴废后这种极端经历的女人,春花秋月都是扯淡了,什么诗词才能让她动心? 刚才自己自娱自乐时,念的两不错的抒情诗都被她嗤之以鼻了。可见其人情感神经绝不同于常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却想到一个。开口试探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吴废后蹙起了眉头,只觉得这几句粗糙不堪。还以为是方应物故意戏弄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方应物加快了语,急急忙忙的继续吟诵道:“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后这两句刚从方应物口中吟出来,吴废后仿佛如雷贯耳,惊得呆呆立住。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正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万千种滋味像巨石一般,砸进了心中死水。激起了飞扬的浪花! 二十年前,她选为正宫皇后母仪天下,父亲入了都督府,舅舅是握有兵权的怀远侯,兄长也受到优厚封赏。吴家一时间繁华似锦、盛世如花。 谁料到才过一个月便深宫遭变,自己被废。父兄配远戍生死不知,弟弟流落在外音讯全无。只一个月时间,就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二十年过去,京城中大概已经没有吴家了。岂不正应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前皇后吴氏立在雪地里四顾茫然,下意识喃喃复述起前头几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父亲、兄长、天子、纪氏、太子、万贵妃,一个个影像宛如走马灯一般,挨个从她面前闪过。 方应物悄悄从后面绕到侧边,抬头看向吴废后,却现滚滚热泪像是泉水一样,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冲刷了瓜子粉脸,打湿了兜帽毛边。 方应物下意识伸出手去,可是才伸到一半便猛然缩了回去。他心里连连暗骂自己失态,她可不是一般身份,自己是没资格碰到的! 不过确实是个可怜人!方应物同情之余,不禁忧心忡忡的想道,雪后天寒地冻的,她立在外面迎风哗哗流泪,身子能受得了么?万一因此病出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可就亏大了...... 不过吴废后很快用袖子点了点脸面,又淡淡的扫了方应物一眼,“不知你有何请托,若下次有缘再见,或可聆听一二。” 下次有缘再见?这是什么哑谜?方应物无语了,这又是文青病犯了罢!她以为此地是自己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西苑虽然不是皇宫里,但也在皇城之内,靠近宫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更没法进来就肯定能见到她!只有上辈子时空的青春偶像剧里才有这种巧合! 方应物正要继续纠缠,却见从远处有个宫女小跑过来,边跑边呼叫着什么,吴氏便迎着宫女走过去了。 有了外人在场,方应物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吴废后离开,并消失在一排玉树琼枝之后。 他忍不住捶胸顿足追悔莫及,自己刚才实在是浪费时间!简直脑子抽风才会陪着大龄女文青玩诗词游戏啊,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不就得了? 方应物越想越连连懊恼,自己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莫非是因为可怜她所以不忍心拒绝? 至于下次有缘再见,那真是见鬼,难道自己回去后要天天祈祷再下一场大雪,然后再次进来扫雪么? 怅然若失,后悔无用,方应物离开了太液池岸边,在西皇城里转悠起来,对扫雪役夫进行巡视和督工。正走着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打起来也,打起来也!” 方应物皱着眉头,转过前方墙角,望见不远处大道边上人声鼎沸,数十人各持工具战成一团,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参与殴斗的人里,看得出有衙役有役夫。其中有一些人影很眼熟,貌似是县衙里的衙役,而对方那边都很眼生,但也有像是衙役的,那么肯定是大兴县的人。 所以方大知县瞬间明白了大半事情,肯定是本县人与大兴县人打起来了,原因八成还是因为扫雪的问题。 无论谁是谁非,在皇城里引骚乱群殴,这乐子可真大了,特别是双方都是奉诏进来扫雪的......方大知县不禁头疼不已,难道今天的黄历不对么? ps:感谢大家的月票! 第四百六十三章 陷害 方应物正惊愕时,战团却又扩大了,参与殴斗的人员从数十人变成了一百多人。当然这不是好事,人数越多越糟糕,性质越严重...... 方应物高声喝了几句,但毫无效果。此后几声凄厉的竹哨声响起,一队队的官军出现在周围,开始努力控制场面。 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悄悄出现在方大知县身边,低声禀报道:“小的方才看得分明,大兴县那边殊为可恶,主动找我们寻衅。 我们这边本来就因为活计安排不公而不顺心,这下更是气不过,一来二去吵完就动手了,小的喝令几声但实在拦不住群情愤激。” 方应物疑惑的问道:“是他们主动挑事?你没有说谎?” 确实不能不让方应物怀疑,那大兴县的人已经是占了便宜在先,为什么还要向宛平县这边挑衅?如果说是宛平人因为活计安排不公,向大兴县那边挑衅还说得过去。 张贵赌咒誓道:“小的焉敢欺瞒大老爷!” 大兴县知县尤大人也匆匆忙忙的赶到了现场,很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指着方应物叫道:“方应物!贵县胆敢在皇城内肇事,未免欺人太甚!” 尤知县这个说法,好像与张班头所言南辕北辙,方应物虽然没有答话,但颇为玩味的看了尤知县一眼。 正当这时,几队官军在外围紧紧圈住了群殴众人,然后又有两队官军进入殴斗现场。连打带骂的终于将事态遏制住了。但仍然造成了若干损失,例如砸烂了几个用来蓄水的大缸。 话说大批民众进皇城或者宫城扫雪。东厂肯定是要派出大批人员来现场监视的。但除了东厂人物监视之外,具体管理上还是“属地负责”制,在哪个太监衙门附近,便由哪个太监衙门负责管理。 这附近最大的太监衙门是司礼监经厂,所以扫雪的事情便由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总负其责。却说这经厂提督太监名唤牛用,正在厂内喝茶时听到出了事,牛公公便起身来到厂外人群这里。 入目只见两边打得难分难解,所殃及地方一片狼藉。牛公公登时勃然大怒! 两边人群自然有官军去镇压,牛公公便来到两位知县面前,严厉呵斥道:“你们两县好大的狗胆!竟然在皇城内群相斗殴,我看你们两位大人的官儿都不想做了!” 尤知县连忙上前喊冤叫屈,絮絮叨叨的将责任都推到宛平县这边。随即牛公公口气一转,又对方应物喝道:“方大人!你管教不严,致使皇城骚乱。只怕已经惊了圣驾,该当何罪?我是做不了主,上奏皇爷等候圣裁罢!” 皇城是里是什么地方?百余人在此斗殴骚乱,这绝对是个很严重的事情,而且是很“政治”的事情,牛太监说惊扰圣驾倒也不是虚言。 总而言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方应物怎肯认下这个责任?开口辩驳道:“牛公公刚刚到此,尚未问得周全,便认定是本官之责,这未免也太轻率武断了些!还请牛公公再细细明察!” 牛公公冷哼一声。“方大人,这活计总是分不匀的。你们两家肯有轻有重,这次就算贵县吃了些亏,为何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顾全大局?但贵县役夫若借此生事,那就酿成大错了!” 随即不再理睬反应物,这态度表明他已经认定责任在方应物身上了。见此方应物皱起眉头,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尤知县和牛太监很像是是一唱一和。 或者说,很像是事先排演好的一样,一个上前恶人先告状,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三言两语责任推在自己身上。甚至连动机都帮自己这边找好了,无非就是宛平县众人因为被分配到的任务太重,所以心怀不满寻衅滋事掀起了骚乱。 要说尤知县与牛太监之间没有默契,方应物不相信。牛太监是此地总负责人,又是内监宦官,当然掌握了向天子奏报的权力,皇城里的事情还轮不到外臣说话。 而且可以肯定,就是打御前官司,天子大概也更相信牛公公这样的太监,更何况自己这边很有“动机”。 想至此处,方应物猛然警醒过来,难道这起斗殴骚乱,也是有人事先计划好的,专门挖个坑等自己跳下来? 越想越有可能,不然大兴县人在已经占了便宜的情况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想宛平县人挑事?然后直接倒打一耙,反而声称是宛平县人先滋事,结果被牛公公采信了。 前前后后一环扣一环,不可能没有事先安排,如果要找最大嫌疑人,那八成就是眼前的尤知县了! 莫非因为这两年自己与他为争夺政绩而生了龃龉,他气不过便勾结了牛太监设计出这一幕来陷害自己? 当方应物沉思时,尤知县抓紧时机,连连奉承牛太监:“牛公公明察秋毫、洞鉴烛照、明辨是非,本官感激不尽!” 牛公公欣然受之,同时对官军吩咐道:“我要进宫向皇爷奏报此事,尔等再次看押参与斗殴人员,谁也不得擅离,若有违抗格杀勿论!”然后又对两知县道:“请来圣裁之前,请两位大人在此等候,也不得离开!” 方应物暂时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目送牛太监离去,并越过了玉河桥,向宫城西华门而去。 收回目光后,方应物转向尤知县问道:“尤大人好手段!本官确实想不到尤大人竟然在此设计陷害!可即便报复了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场打成一锅粥,早没了真相了,谁能查出到底是哪边先挑衅?尤知县面色略显得意,但口风一丝也不露:“方大人说些什么,本官驽钝,实在听不懂......不过多说无益,方大人也不要胡猜乱想了,还是等待结果罢。” 这两年方应物也是注意修身养性,自诩“境界”有所提高。抱着这种心态,他对尤知县一边在心里极度鄙夷,一边极力保持着大度雍容风范,说白了就是“大人不计小人过”或者“和蠢货计较不过来”。 但方大知县却没想到,这姓尤的竟然在意想不到之处很小人的算计了他一把,甚至还有可能是损人不利己的算计。而且急切之间,他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来应对,简直令人堵心郁闷! ps:今天生日,让我休息会儿,顺便构思下面的剧情,因而只有一更了。。。不过能求几张月票庆祝生日嘛!!! 第四百六十四章 打不还手 方应物以为大兴的尤知县心怀怨恨便存心报复,为的就是出一口气,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正如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主要缘故在于,尤知县最近得知了一个还算准确的小道消息,京师顺天府治中聂大人因为年事已高,将在过完年后致仕归养。 顺天府衙门的重要性不待多言,在京师里尊贵程度大概仅次于内廷、词林、部院、科道。而治中是顺天府里的重要佐2官,品级为正五品,地位只略低于六部郎中,比两个附郭县知县要高,并享有分厅判事的权利。 由于治中的主要职责是京师地区若干县、卫官员考核、驿递事务以及商铺铺银的收取,一般都是要选熟悉京师事务的人担任。按着惯例,出现空缺后常常从宛平、大兴两个附郭县里提拔一个。 也就是说,如果聂治中致仕了,朝廷就要从宛平县方应物和大兴县尤大人两人中选出一个,提拔为正五品顺天府治中。 比起才干和政绩,尤大人知道自己实在远不如方应物,但他又舍不得这次升官的机会——从京县知县变为治中,那可是一步大跨越,不得不想点盘外招出来...... 今天若是能叫方应物背上一个天子亲自责罚的处分,那么在影响消除之前,方应物是别想力争上游了。 闲话不提,却说小人得逞的嘴脸很令人作呕,方应物实在懒得再看。便侧过头去,心里忍不住唉声叹气。 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却不料被一个浑不相干的小破知县绊了一跤。实在是叫方大人情何以堪。 本来明年春天就是自己任满时候,又遇到刘棉花携刘府小娘子回京。凭借现有政绩,实现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不成问题。 在这节骨眼上,若天子降了责罚下来,那升职加薪肯定要成泡影了。即便还能迎娶白富美,但在这种氛围下总归不够爽。 情况再严重点,从宛平知县调到一个更边缘的位置也不是没可能。京县知县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弹压地方、稳定京城地面,若京县知县连辖下百姓都控制不住,导致在皇城斗殴骚乱。那还要这个知县作甚? 大意啊大意,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生了,后悔也无用,只能面对现实了......其实方应物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这个法子实在有点“绝”,他一直在纠结用还是不用。 向来杀伐果断的方大知县难得犹豫了,正在天人交战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几声轻笑。举目看去原来尤大人出来的。 登时方应物目露凶光,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稳稳的走到尤知县面前,面对面盯着尤知县看。 尤知县被方应物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开口道:“方大人还有话要说?” 方应物点点头,但之后却没说话。一阵寒风吹过,方应物忽的扬起手臂。闪电般向着尤知县招呼过去。 啪!尤知县猝不及防,意识上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但周围众人看得一清二楚,方应物竟然直接给了尤大人一个耳光! 谁都看得出来。方应物那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耳光,尤知县的老脸上立刻现出红通通的掌印! 尤知县捂住右脸,头脑一时间懵住了,根本就没料到,方应物这个后辈人物竟然跑过来直接给他耳光! 方应物仿佛很好奇的观望了一下,见尤大人没有什么反应,便又重新抬起手来。啪!尤知县的左脸上立刻也现出红通通的掌印,在寒风中尤其刺眼。 好一番干脆利落的左右开弓,周围人全都惊呆了,方知县扇了尤知县耳光,这是什么事情? 但当事人尤知县却反映了过来,气得眼眶欲裂、胡须乱颤、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上前扯住方应物的领口,暴喝道:“小畜生!胆敢若此!” 方应物主动凑过去,低声道:“老匹夫,小爷就在这里站着不动,不服气就打回来,只怕你没卵子!” “混账东西!你真当老夫怕了你么!”尤知县被撩拨火冒三丈,伸出手就要厮打。 但在最后关头,尤知县忽然停住了动作,放开了方应物。他突然意识到,方应物一反常态绝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是想把水搅浑了! 自己已经胜券在握,静等最终结果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入了方应物的圈套?悬崖勒马,要忍、忍、忍,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尤大人深呼吸三口气,转过身去,不欲再与方应物纠缠。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挨两个耳光又算得了什么! 方应物却不依不饶的纠缠不放,扯住尤知县喝问道:“尤大人为何不敢还手?为何不敢理直气壮的怒斥本官?莫非是做下了见不得人之事,所以心虚了?那经厂提督太监是不是与你狼狈为奸?” 尤大人任凭方应物嘲讽诋毁,就是闭口不答,摆明了就是要八风不动,与方应物耗着。方知县勃然大怒,狠狠地飞起脚蹬向尤知县,直接把尤知县踢倒在雪堆里了。 此时所有衙役、役夫都由官军看押着,只有方应物和尤知县两个官员是自由身,所以他们两个动起手来没人拦着,别人都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连官军和太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两位官老爷了,在一边瞠目结舌的看着两个“斯文人”上演全武行。 尤知县的愤怒再次突破了天际,一个弓身从雪地上弹起,势若疯虎的向方应物飞扑过去。 “来得好!”方应物喝彩一声,不躲不闪,任由尤知县扑过来厮打自己,“你我在都察院里见罢!” 尤知县听到这句,灵光狂闪,原来方应物打得这个主意!若官员互殴,那就不同于百姓打架,可以不问当事人随便处理。参与互殴的官员要么到都察院里接受审查,要么就是打御前官司。 到时候,方应物就有了巧舌如簧的说话机会了,也有动关系网的机会了!不像现在,他只能任由牛太监去添油加醋,而他自己却是瓮中之鳖束手无策。 方应物这一招就是死里求生、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得不这样!但他尤大人却不值得如此,不能拿穿鞋的去拼光脚的! 想透了后,尤大人硬生生的在空中扭住了身子,略微停滞了一下,便扑通一声掉在了两人中间地面上。 说不还手就是不还手,今天他就是被方应物打死在这里,也不能还手!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他要越韩信、越自我! 方应物轻轻地自抽一个嘴巴,自己真是多嘴啊,稍不留意漏了口风就让尤知县醒悟过来了。 现在时不我待,没有互殴也要制造互殴,他就不信尤知县能忍到底!如此方应物便跳了起来,正要上前继续动手时,却见远方有人高呼道:“住手!”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原来是牛太监从宫中奏报回来了,难道来不及了么? 不过牛太监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别人后面,在牛太监的前面还有一个让方应物异常熟悉的身影,前内监几大巨头之一汪太监......(未完待续。。) ps:24oo字,送大家4oo字致谢! 第四百六十五章 感谢你! 突然在这里看到汪芷,方应物很惊奇。按照正常流程,司礼监经厂的牛太监去找天子奏报请示,然后就该带着天子的诏谕回来,但现在这汪芷和牛太监一起出现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汪芷是天子派来处置本次事情的......方应物突然后悔起来,早知道汪芷会出现,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殴打尤知县,平白的自毁斯文形象!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喜大于惊,若汪芷偏向几分,今天这关就好过了...... 由于管事的人回来了,大概要出结果,官军未免有点松懈。宛平县总班头张贵悄悄溜到方应物身边,他比方应物还惊奇,指着汪芷问道:“咦?那不是经常到何娘子酒店白吃白喝的小公子么?怎的会出现在大内?” 汪芷出入何娘子酒店时,都是很低调的往来,从不与县衙衙役打照面。但是张贵总班头是方应物的心腹亲信,有幸跑过两次腿与汪芷打过交道,所以这时候认出来了。 对张贵的问题,方应物面无表情的答道:“本官又如何得知?” 当汪芷和牛贵走到人群这里时,方应物敏锐的感觉到,这汪太监一扫前几日的消沉,眼下很有点趾高气扬的派头,好像又回复到了当年西厂全盛时期的气场。 话说牛用虽然也是提督太监,但却是提督经厂太监,而这经厂其实就相当于宫廷印刷厂,与东厂西厂之类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实际上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个印刷厂厂长的地位自然不能和前西厂厂长相比,所以牛太监此时只能屈居在汪芷身后。汪太监不开口吩咐。牛用就不好抢在前面说话。 但汪芷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方应物和尤知县这一对主角身上,而是直接扫向负责监视扫雪役夫的东厂太监和番子。并沉声斥责道:“数千军民进入大内,尔等厂卫官校身负监视之责,却疏忽大意坐视乱起,论起失职之罪,先要追究你们!” 众位东厂官校面面相觑。因为多少年来一直平安无事,也不认为一群百姓敢在官军巡视下有什么举动,所以他们确实有点麻痹大意。结果一不留神就放任两边打起来了。打来打去就被牛太监莫名其妙的定性为骚乱了。 众人谁也没想到,汪芷到场后却先将板子打向东厂官校,却又听到汪芷叹道:“堂堂东厂居然如此散漫不成器,罗祥当真是无能!” 这罗祥就是现任的东厂提督太监,尚铭被贬斥配后,当时的御用监掌印太监罗祥接任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众人继续面面相觑还有点莫名其妙,这汪芷是以什么身份到此来训话的?赫赫有名的西厂已经是过去式。现在的汪太监只是个外放的镇守太监身份罢?当众攻击东厂提督罗公公昏庸无能更有点无厘头啊。 尤知县对牛太监以目示意,暗含询问之意,但牛太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他也是一头雾水。 却说刚才他进宫去向天子奏报,当时天子正在昭德宫与贵妃万娘娘说话,而汪直就在旁边侍候。 等他将事情奏报完毕后。汪直却插话借机攻击东厂,指责东厂官校碌碌无为,在现场监视不力,然后天子便叫汪直到西苑这里察看。 众人疑惑归疑惑,不过汪太监气势很足。加上昔年西厂提督余威尚在,今天又有可能是奉了天子命令来训示的。在场的东厂官校便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吾等知罪!” 汪太监神秘的笑了笑,又瞥了瞥方应物,然后对牛太监吩咐道:“我奉命训示东厂完毕,下面便有劳你了!”说罢,汪太监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方应物顿时愕然,一颗心直线往下沉,她这就要走?那她为什么要来?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来的?那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紧急之间,方应物对张贵猛使眼色,两人互相配合了两年多,默契很有一些,因而张贵立刻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 他连忙一个箭步冲到汪太监身边,先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死死抱住汪太监的腿,高声嚎叫道:“汪公请留步!我等有冤,请汪公做主!” 汪芷哭笑不得,偷偷剜了方应物一眼,留在原地对牛太监说:“还由你来问话裁断,我就留在此地听着。” 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出任何纰漏,只是多了汪太监这个变数,但牛用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对汪芷禀报道:“事情早已明晰,不必再多此一问。宛平县差役因活计繁重怀有不满,蓄意对大兴县差役挑衅滋事,致使两边群殴,最终又成为骚乱。” 张贵又鬼哭狼嚎的高喊道:“冤枉!冤枉!”在他带动下,宛平县差役也一起高呼冤枉。 牛太监立刻又对汪芷禀报道:“这都是刁民,在他们自家嘴中,没有不冤枉的!方才乱起时,汪公尚不在此,但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汪直不置可否的看了看四周,然后话道:“我单独与两位知县问问话,尔等各自过来。” 随即他独自走到了远处僻静地方,等着两位知县上前。方应物与尤知县对视一眼,抢先迈步出去,都想第一个冲到汪太监那里,先入为主的道理谁不知道? 张贵再次倒地不起,拼着挨一顿打保住了尤知县大腿,叫自家大老爷先到了汪太监那里。 方应物走到汪直身前,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得到,便低声问道:“你到底作甚来了?和东厂官校较什么劲,今天又不是他们惹事,赶紧拉我一把才是正经!” 汪芷笑吟吟的,仿佛很享受方应物求到她的样子,眼看方应物要不耐烦了,才答话道:“你说反了,东厂官校那边才是正经,你的事情只是捎带为之。” 方应物怒道:“不要置气!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但闹别扭也要看时候!我现在可没心思与你说笑。” 汪芷指着自己被冻得有点白的小脸反问道:“方大人你仔细瞧瞧,那里显得出我心情不好了?” 方应物疑惑满面,今天这汪芷确实太奇怪了,其实应该说,汪太监显得奇怪的时候比正常的时候要多。 “呵呵呵呵......”汪芷又轻轻的笑起来,眼看方应物的怒气槽快满了,连忙主动开口道:“本来皇爷对东厂提督太监罗祥不很满意,但一直没下决心换人,毕竟罗太监两年多来也没什么大的过错。 正好今天出了这个乱子,尽显东厂官校平日里管教无方、散漫无能。我恰好在宫中,便趁机进言几句,促使天子圣心独断,大概要换东厂太监了。” “你高兴什么,这与你有关系?”方应物忍不住问道。汪芷得意洋洋,“实话告诉你,下一任提督东厂太监九成九是我!” 什么!汪芷提督东厂?以后她就是东厂大头目?方应物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忘记合上,一股寒风灌进了他嘴里也顾不上了。 汪芷忽然又想起什么,“哎,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惹出这个乱子暴露出东厂积弊,天子还未必能下最后的决心。咦?你怎的不说话?” ps:隔六小时才算一个点击啊,所以拖到现在了,再送大家4oo字! 第四百六十六章 再一次感谢你! 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还能说什么?前几天汪芷复辟西厂失败了,这是很乐见其成的,但方应物没想到汪芷另辟蹊径,居然打起了东厂的主意。 陷入习惯性思维,方应物总是习惯性的把汪芷和西厂放在一起,先前压根没想到东厂这方面去。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把汪芷漏过去了,真是时也命也! 也难怪汪芷来了后顾不上自己,一直在东厂官校这边打转,东厂众人越无能,天子换提督太监的决心也就越坚定。毕竟东厂是天子的爪牙,必须要用合用的人。 比起汪芷谋夺东厂的心思,自己这事儿简直就不叫事儿,在汪太监心里,眼下事情重点当然不在自己身上。 不过此时此刻看到得意洋洋的汪芷,方应物倒是很有狂喷几句的冲动——你汪太监真想作大死吗!等到太子登基后你会把老子拖累死的!上次能把你从里历史宿命里救出来有多么不容易!下次别想老子再管你死活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方应物嗤了一声问道:“我听说东厂提督按惯例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名兼任,不知你是什么学历?” 要知道,司礼监在太监衙门中地位独尊,号称内相,相当于文官的内阁,能进司礼监的太监无不是饱读诗书,学问不亚于两榜进士。而汪芷自幼不大读书,在文化人眼里只能算半文盲而已...... 啊?学历是什么东西?汪芷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卡了壳。呆住片刻后,恼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自明日起,我便去宫中内书堂听讲,每天去听半日,不就是读书么!再说,事情总有破例!” 方应物叹口气,确实如此,事情有惯例就有破例。上辈子那个时空。据说魏忠贤九千岁大字不识几个,但一样担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别人能破例,谁又敢料定汪芷不能破例?若真如此,让汪芷找到机会兼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岂不是让汪芷把手伸进了总统所有太监衙门的司礼监? 司礼监地位等同于内阁,汪芷进司礼监的意义不亚于内阁大学士换人,就好像穿越到成化年间后突然现内阁不是纸糊三阁老一样的惊悚。方应物痛苦地挠了挠头。 这历史轨迹变得简直越来越没把握了,鬼知道让汪芷混进了司礼监后,会产生什么连带反应? 自己当初唱过一句“我拟票来你批红”,只是穷极无聊时的开玩笑啊,汪芷难道还真照这个目标去努力?这小妞怎么如此实诚啊!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过了眼前这道关口。方应物收回思路,催促道:“别闲扯了,谈太久的话会叫别人起疑心,我今天含冤受屈,你可要解决掉!” 汪芷抬了抬眼皮,“你一直劝我低调低调,说什么重耳在外而安。现在你可体会到。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了么?有志进取的大臣谁不结交内廷?” 方应物挥挥手道:“先不要说那些了,只说眼下该如何!” 汪芷又询问道:“我本想让你再受一下委屈,然后再弹劾东厂严重失职不能尽到耳目职责,叫皇爷彻底对东厂失望,也好促我早日上位......但你看起来不耐烦如此?”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答说:“当然不想受什么委屈!你以为这是写说书话本故事,还要欲扬先抑?” 汪芷再次确认道:“你真的被别人陷害了?不是你又把别人坑了罢?” “我确定以及肯定的告诉你,这次是牛太监和尤知县联手陷害了我!”方应物答道。 汪芷无奈的说:“那好,你先下去。并将尤知县叫来。” 方应物回到人群这边,还没等他开口,早已迫不及待的尤知县迅上前,去与汪芷谈话。 尤知县到了汪芷这里,当然是将责任全部推到宛平县,并且为被殴打的事情告了方应物一状。 随后汪太监也回到人群,将方应物、尤知县、牛太监叫在一起。叹口气道:“两位大人各执一词、对错难辨,我又不曾亲眼目睹,这可如何是好?” 尤知县很急切地说:“牛太监曾亲眼目睹,自然可以作证!”汪芷很玩味的看着尤知县。“你和牛太监可以互为佐证?” 尤知县点头......但汪芷却转向东厂众人,喝道:“我奉诏到此察看,东厂诸官校听我号令!” 东厂众人闻言皆很意外,但是听到“奉诏”二字,也不得不应了一声。 然后便又听到汪太监吩咐道:“经厂太监牛用与大兴县内外勾结串通,事实俱在!给我拿下,押赴君前问罪!” 听到这个命令,场内众人齐齐愣住...... “不可让陛下久等,还不动手!莫非尔等不想将功赎罪?”汪芷很不耐烦的督促东厂众人。 东厂众人又听到“陛下”两字,便迟疑着上前扣住了牛太监和尤知县。就算事后要怪罪下来,那也得怪罪汪芷抬出了天子,他们怎么可能不服从? 尤知县目瞪口呆,但牛太监也急眼了,跳着脚叫道:“汪直你有何证据,也敢擅自捕人!” 汪芷嗤笑几声,“谁给你讲证据?你到天子面前说去!带走!” 方应物愕然的看着汪芷一动不动,她这也太简单粗暴了,一点都没有美感.....大概几年前的汪直,就是这样行事的。 趁着没人注意时,汪芷悄悄对方应物道:“还是要再感谢你一次,若非你引出这事,今天真不会如此完美,你的确是我之福星也。” 方应物懂了汪太监的意思,她之所以故意简单粗暴杀伐果断的不讲理,一是要搭配她强势归来的立威之举,省了另外再找三板斧的机会,人选也正合适,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二是向天子展示敢作敢为、雷厉风行的手段,正是天子目前所需要和欣赏的,不然天子为何对过于散漫的东厂不满? 看着即将凤凰涅槃、再次一飞冲天,沿着作死道路大踏步前进的汪太监,方应物紧闭双目、潸然泪下......才过两年,自己又成弱势群体了,以后的日子定然是痛着并快乐着。 ps:抱歉,还是被世界杯影响到了一次,但这是偶然的!先补了昨天的,今天肯定还有! 第四百六十七章 有缘再见的内涵 结束了清扫积雪差事,方应物领着一干差役从西苑离开,虽然遇到些麻烦事情,但可算是顺利结束了。当他走出西安门时,回头看了几眼,此刻他想起了那个幽居西苑的可怜女人。 方大知县还是想不明白,这女人到底怎么想的?既不是答应也不是直接拒绝,来一句“有缘再见”算怎么回事? 正所谓天意渺渺人海茫茫,中间又有皇城这道天堑,正常情况下没准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她第二次了。 可是现在方应物需要借助这个女人的潜在影响力,总不能真的再去等待撞大运,所以要想点办法,主动出击寻求接触机会才好。 想来想去,方应物冒出几个思路,第一是去庙里想各方神仙祈祷,叫自己任期内再下一场雪,这样就能再次进入皇城里扫雪了......好罢,这个思路很不靠谱。 第二是等刘棉花回朝并重新担任内阁大学士。要知道,内阁大学士位份尊贵,出入宫廷具有一项特权,那就是允许抄近道从西华门通过。 西华门之外就是太液池和西苑,也就是说,大学士是可以自行在西安门、西苑、西华门一带走动的。到时候自己可否扮作随从,跟着刘棉花进入大内寻找机会? 至于第三,就是叫汪芷自己出马了。汪芷作为有权势的“太监”,当然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有机会接触到吴废后。 本来结交吴废后的目的就是替汪芷铺路。能让汪芷亲自交好吴废后当然更好。但前提是气焰跋扈起来的汪太监能低下身段,别目中无人不将吴废后放在眼里,不然要纯粹变成负作用了。那吴废后可是个很敏感的人。 一路无话,回到县衙后,方大知县解散了差役,但当晚却没有住在内衙,而是悄悄的从后门进了何娘子开的酒店。 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最懂,所以方应物决定还是采用老办法,让女人来分析分析吴废后的心思。选来选去。大概只有精明而且善于揣测人心的何娘子最为合适了,其他人都帮不了这个忙。 只是方应物自动送上门去,既打不过又跑不掉的话。今晚免不了又要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了...... 在一间暖阁里,何娘子烧起了热炕,将方应物请到案边,殷勤的斟酒劝菜。方应物盘腿坐好。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安逸。他偷眼瞥了瞥四周,不得不说,这样的起居方式有个好处,若就地办那事倒是很方便...... 不过正经事不能忘,方应物喝了酒暖暖身子便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本官要求她办事,并与她闲谈良久。但最后她不答应也不拒绝,却只说有缘再见。这是何意?” 何娘子坐在方应物对面,双臂支在案上托着下巴。兴致勃勃的反问道:“这女子是谁?” 就知道会先问这个,天下有不八卦的女人么......方应物摆摆手道:“你别管是谁,帮着本官参详她的心思就是!” 何娘子沉吟片刻,然后又问道:“有缘再见这个说法,有好几种心思都可以说得通。只是不知道,你所言此女大概是个什么身份,与你交情如何?能否时常往来?” 方应物斟酌着答道:“此女与本官身份相差悬殊,按说几乎不可能会面,只是机缘巧合才见了一次,以后再见亦难。” 何娘子嘻嘻一笑,“如此说来,大老爷艳福不浅,这女子八成是对你动心了!” 噗!方应物猛然侧过头,忍不住一口酒全都喷到了地面上,再回过头来时神色骇然,半晌才道:“本官与你说正事,不要胡言乱语的说笑!” 何娘子从炕上爬到方应物身边,一边拿出帕子帮着方应物擦嘴,一边说:“奴家哪有说笑?值当把你吓成这样?” 方应物很不满,“既然不说笑,那就不要乱往男女之情上面引,不是所有事情都和这有关!” 何娘子便解释道:“你方才也说了,你与她身份悬殊,见面很难。经我揣摩,在这种境况下,女人说出有缘再见四个字,其实含意就是纠结! 那么为何会纠结?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你动心了,但是她又知道这是不可能!所以在百曲回肠的纠结之下,故意逃避似的将一切托付给天意了,其实也是一种明知不可能情况下的自我欺骗! 至于你想求她办事,你觉得一个女子在这种心怀摇动的局面下,能理性的给你一个答案么?或者说她心里暂时已经忘了这茬。” 窗外寒风呼呼吹过,窗里方应物目瞪口呆......这他娘的也能解释通?“才第一次见面,这怎么可能?” 何娘子借机奉承道:“怎么不可能?大老爷你绮年玉貌、丰神俊逸,仪表堂堂,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再卖弄几手诗词歌赋应景,俘获别人芳心岂不手到擒来?” 方应物继续呆......先,吴废后是个带有文青气息的女人,出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奇怪。 其次,吴废后当年也是大家闺秀,当了皇后一个月便被废,然后幽居西苑二十年。听她口气,与自己之间是她这二十年来第一次与宫外人接触。 宫里只有宫女和太监,也就是说,自己可能是吴废后这二十年来第一个接触到的年轻男人? 然后,这是一个冰封了二十年的女子,但自己胡乱从《红楼梦》里抄了几句词后,仿佛直接戳中了她的要害,一下子炸开了她的情感大堤。出现若干连带后果比如对自己产生异样感触,那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难道自己的确有这样的魅力?方应物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何娘子轻轻的推了推方应物,一只手顺着他的裤带摸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道:“我的大老爷,不要去想那个有的没的女人了!为何不怜惜一下眼前人?” 方应物顺势躺倒,四仰八叉仰面朝天,摆出不设防架势。“今天老爷我出门办差疲累得很,实在懒得动了!你自己来罢,动作轻点!”(未完待续! ps:唔,我还是整一个细纲先! 第四百六十八章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 次日方应物就得到一个消息,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被贬到凤阳守陵,但大兴县知县却没受到处罚。 大概在天子眼里,内宦经厂牛太监勾结外臣这种行为是家奴勾结外人,这才值得恼怒。至于尤知县坑方知县,那只属于外臣之间的狗咬狗,无所谓的。 然后又过去一个月,眼看就到了年终腊月,这段时间方应物一直没有见到汪芷。他知道汪芷肯定就在京城里,只是不知道汪太监忙乎什么。 但是已经有传闻从宫廷中流传出来,据说陛下有意换掉东厂换将,让汪芷代替罗祥提督东厂。 这消息应该是宫中放出来试探外朝反应的,朝廷里有点门道的人都知晓了。可是除了零零散散几封奏疏外,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反对浪潮,这让方应物松了一口气,不然他夹在中间很难办。 思其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汪太监这几年在京城还算低调,不像成化十三、十四年时候那样令人闻虎色变、闻风丧胆; 二是朝廷风气进一步堕落,士气不如从前了......思及此,方应物不由得轻轻一叹。 不过虽然没有见到汪芷的面,但汪太监差人给方应物送来一封密信。密信中只有寥寥几个字:“西苑之事,实由内阁刘而起”。 方应物不禁陷入了深思,难道尤知县陷害自己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另有深里原因?内阁刘肯定指的是次辅刘珝,按着密信的意思,自己被陷害这事是刘珝在幕后操纵? 刘珝为何要如此?若说单纯是为了旧怨,未免又有点生硬。方应物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老泰山身上。 刘棉花年后就要结束丁忧回朝,正常情况下必然官复原职,继续为文渊阁大学士加尚书衔。 现在内阁三人,万辅和彭华是同党。次辅刘珝以一敌二,过得比较艰苦。倘若与刘珝有旧怨、有心谋取次辅大位的刘棉花回朝,那刘珝就成了以一敌三,日子更不好过。 所以......方应物明白了,这刘次辅先挖坑陷害自己,然后将会指使吏部尚书尹旻卡住自己。等刘棉花回朝时,便可以拿自己来与老泰山讨价还价。进行利益交换,刘棉花不可能不在乎自己这个乘龙快婿,必然要做出一些妥协。 想至此处,方应物擦了擦汗。官场中果然艰险,清扫积雪这么一件小差事上,也能藏着这么大的杀机! 自己如果不是运气好。这次只怕不死也要掉三斤肉了,以后任何小事都不可麻痹大意了!也难怪大兴县尤知县么没受到任何处罚,肯定是刘次辅出面向天子讨人情了。 忍!忍!忍!对此方应物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暂时隐忍了。等自己的一条大腿上了位,再等自己的另一条大腿回朝! 这时候有家人来传话,“大老爷叫你回家,十万火急!” 父亲有什么着急事?近来没什么要紧大事罢?方应物满腹疑惑。不过父命难违,便钻进暖轿回家去也。 在书房里,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方清之不等儿子行礼,便抢先忧心忡忡的说:“林部郎被下诏狱了,据说性命难保!” 林部郎?方应物略一思忖,就知道说的是谁了,乃刑部员外郎林俊。这林俊与父亲是进士同年,意气又相投。往来兄弟相称,关系十分密切。 当初刚进京时,方应物便见到过这位林大人曾经要拉着方清之弹劾太后一家子,这很作死。幸亏他方应物使出乾坤大挪移,让林大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方士李孜省身上。 再一思忖,方应物就隐隐知道生了什么事情。林俊林大人下诏狱,还是个记载不少的历史事件。当然林大人本人的声望也刷到爆了。 果然听父亲道:“林兄上疏,请陛下罢佛寺赈饥民、斩妖僧继晓、佞幸中贵梁芳以谢天下,言辞......恳切了些。遂有九天雷霆,林兄已然下了锦衣卫狱。拟为死罪。” 大概又是奏疏里的某些措词触怒了宅男天子的敏感神经罢,方应物叹口气。 这些科举里杀出来的成功者,在措辞用句方面不可能不精确,所以显然是不惜身家性命的故意为之。从这个角度,林大人的死谏成功了,引起了天子的杀机。 抬头看了看父亲,方应物突然感觉很欣慰,语重心长的说:“父亲大人居然主动与儿子我来商议了......换做过往,父亲大人只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疏营救并声援了罢?” “......”方清之变了脸呵斥道:“只是看你素来刁钻,不晓得有没有刁钻法子!如若没有,为父自会上疏营救!” 方应物劝说道:“父亲大人还是注意一些,这些年来你因为儿子我升迁快,在天子眼里是深得君恩之人。这次如果话说得稍有不对付,那在天子眼里就是忘恩负义,必定引天子更大的怒火。” 方清之质疑道:“难道你劝为父装聋作哑?那与当年的谢迁有何异哉?” 好罢,父亲大人果然有进步,方应物更欣慰了。若是从前的父亲大人,奉行君子不言人过的道理,不会在口头上随便提起谢迁的过错。 如此方应物解释道:“也不是装聋作哑,只是要讲究一些技巧,奏疏只提林俊本人性命而不谈其它杂事,然后随从大流上疏就是。” 方清之深深的失望了,“你的主意就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为父自有打算。” “其实不待父亲出面,还有儿子我!”方应物突然慷慨激昂起来:“林大......林叔父能言人所不敢言,慨然下狱赴死,实为吾辈效仿楷模!我晚辈人中,岂可没有仗义声援之人,儿子我也当上疏支持!” 这是哪一出?方清之望着换脸如翻书的儿子,既莫名其妙又惊愕......半晌才问道:“难道你又想出风头了?” 方应物嘿嘿一笑,摩拳擦掌饱含深意的说:“我为京县令,沉寂久矣,庙堂中人仿佛已经忘掉了我的锋芒,今次要叫小人们开开眼。” 忽然有点不服气,方清之忍不住冷哼一声,嘲讽道:“宛平方知县,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 ps:今天应该还有两三更补! 第四百六十九章 狠角色 见方应物昂挺胸意气风,而且就要辞别,方清之连忙叫道:“站住!” “父亲还有何事要说?”方应物疑问道。方清之纠结片刻,貌似很不甘心的说:“你自己也想上疏声援,却为何要阻止为父?你可我不可,其道理何在?” 方应物理所当然的答道:“父亲大人与儿子我当然不同了!父亲大人你地位非常,动静太大,过犹不及!而且父亲你目前稳字当头,只要熬过这几年,再升上一级,就可以开始觊觎入阁之事了! 儿子我只是小小知县,胡言乱语几句也人微言轻,即便出了事故也还有父亲出面转圜!反正风头都是我方家的,肉也烂在锅里,父亲大人你又何必计较是谁的!” 方应物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父亲方清之目前是从五品,而大学士不加尚书、侍郎衔的话,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 何况并不是一定要做大学士才能入阁,有的人就是加“入阁预机务”差遣先行入阁,积攒资历后再补授大学士。 方清之只要再进一步,就从理论上具备了入阁的资格,当然理论与现实之间还一段不知长短的路。所以现在当然要力求稳字,平平稳稳的度过这几年。 方清之还想说几句,但一想自己说得多了岂不真成了“为出风头斤斤计较”?他便只好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去罢!” 方应物行礼告辞,回到西院去逗弄两个几天不见的儿子不提。听了一夜“巴巴巴巴”叫声。 其实方应物还有一点没有对父亲说出来,他帮太后搞定了幼弟的事情。又帮着修了慈仁寺,也算是有恩于皇家。就算自己言辞稍微出格一点。那也是恩怨相抵,不会出现极端情况。但要是父亲出面,情况就不可测了。 十二月是朝廷一年当中最清闲的一个月,但成化十九年的十二月却因为刑部员外郎林俊下狱而多了几分喧闹。 林部郎眼看庙堂昏暗,凭借一腔正气忍无可忍的上疏言事。奏疏里影射天子为昏君,抨击天子敕封的国师继晓为妖僧,攻击天子的生活管家大太监梁芳为阉贼,并请斩继晓、梁芳以谢天下。 措词之激烈,实为本朝所罕见。比当年方清之更胜一筹。这引起了天子空前的愤怒,因为对东厂不满,天子便下令由锦衣卫捉拿林俊下狱。 而锦衣卫镇抚司对林俊进行拷打之后,拟定为死罪,消息传了出来,朝野哗然。明眼人都看得出,锦衣卫哪敢随便判大臣死刑,这分明是天子真起了杀机,要诛杀林大人泄恨。 连方应物都很佩服。成化朝至今十九年,能惹得天子动杀机的大臣实在屈指可数,连自己外祖父王恕以刚直敢言烦人出名,也没逼得天子动杀机。只是将王老头外放了之。而这林俊林大人,偏生就有这个本事。 同时,林俊在狱中所做的一诗流传了出来:抱病死将至。临刑命复传。老亲犹有赖,弱息不须怜。臣本比干后。君令虞舜前。尚方未赐死,感激向谁先。 感于林大人的忠义。朝廷有识之士纷纷上疏营救,议论林俊罪不及死。而负责奏疏传达的通政司也很配合,总是将这类奏疏集合起来优先送进宫中。 太监之、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称内相的怀恩看到奏疏,长叹一声,亲自面见天子奏道:“杀林俊将失去百官之心,不可取也!奴婢不敢奉诏!” 天子大怒,手持砚台砸向怀恩。怀恩顿地号泣,被天子呵斥而出,后怀恩称病不出。 此后朝廷出现了短暂的失声,群臣纷纷感慨怀恩太监之耿直时,也只能叹道:“若连内相怀恩拼死进谏都解救不了林俊,还能如何是好?还能有谁站出来?” 就在这万马齐喑的时候,宛平县知县方应物的奏疏晃晃悠悠送进了通政司,仿佛是迟到了似的。 但迟到不意味着迟钝,方应物的奏疏内容传开后,满朝一片哗然,这实在是很劲爆! 方大人在奏疏里直言不讳道:“臣不知林部郎所言有何过错?妖僧继晓、内监梁芳诚然为祸国殃民之辈!臣在京师地面为亲民官,耳濡目染民间疾苦,深知僧道、近幸此辈为害久矣,与次辅刘珝之辈同列朝中三大蠹虫! 臣又闻刘珝窃据次辅高位,却以争权夺利为能、因私废公为荣,素以倾轧为常事,不思以心血报国恩!堪与僧道、近幸同为国之蠹虫!” 看到这封奏疏,朝野上下再一次失声,久久的失声......这个年轻人真他娘的敢说话! 群臣上疏营救林俊时,除了几个以敢言出名的大臣外,大都避免谈论具体问题的对错是非,只从忠言逆耳角度向天子议论林俊不该死。 当然这是一种避免以火烧身的自保策略,让自己不至于被正在气头上的天子所迁怒,实在无可厚非。 但方应物这封奏疏,却公然挑明了支持林俊,强烈抨击继晓、梁芳这些得势的佞幸小人。 而且更令人震骇的是,方应物不但抨击继晓、梁芳,还主动进一步扩大范围,把次辅刘珝拉了进来进行无差别攻击!甚至直接将刘次辅与继晓、梁芳并列为朝中三大蠹虫! 什么叫敢言,这才叫敢言!林俊也只是骂梁芳、继晓这类佞幸,方应物却直接把当朝次辅捎带上一起往死里骂! 这刘次辅都被骂成与阉贼妖僧并列的蠹虫了,到这个份上,刘次辅他想装聋作哑、故作糊涂都不可能了! 任何一个宰辅大学士都不可能承受这种骂名!就是以脸皮厚的刘棉花遇到这种骂法,都不可能唾面自干,更别说以脸皮薄、心胸小出名的刘珝! 所以人人可以预见,接下来刘次辅肯定要与方应物玩命,不死不休的玩命!与此同时,天子如果被激怒,也饶不了方应物! 也不知道他的日子要怎么过......这时候大家才记起来,方应物虽然这两年略显沉寂,但当年也曾刷出了“三诏狱”大满贯成就,这次表现刚猛一点也不值当奇怪。 林俊是狠角色,这方应物好像是比林俊还要狠的角色,对此众人只能叹服。不愧是号称不畏权贵的方青天,不愧是方清之的儿子、王恕的外孙,不去当科道台垣官实在可惜了!(未完待续。。) ps:第二更! 第四百七十章 由他去罢! 内阁大学士次辅刘珝听到自己被方应物上疏骂成三蠹之一的消息时,险些一口气没有接上来。 刘大学士明面上还是自认挺爱惜羽毛的,逼格比万安、刘吉之流要高得多,却被方应物骂到梁芳、继晓这些佞幸奸贼并列,简直是怒冲冠。 就算最后刘次辅没有实质性损失,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也很堵心,何况他本身又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 不过气昏了头的刘次辅却忽略了人心问题,他并没有察觉到,对于方应物公然诋毁自己这件事,朝廷诸公中看热闹的居多,除了党羽之外却没多少人表现出义愤填膺。 这些年刘次辅执着的热衷于辅万安对抗,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甚至对政务有所疏忽。很多时候,他过分积极的划线站队、排除异己,惹得不少中立大臣反感,更强化了“色厉中疏”的评价,将原本比万安、刘吉略好的名声丧失得一干二净。 按下刘次辅这边不表,却说朝中有些个闲人看到方应物奏疏内容,初期的震惊过后,便纷纷议论揣测起方应物的动机和意图。 有热血派的人说,这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方应物与刘次辅向来有宿怨,三年前春闱大比时,刘次辅硬是通过违规手段夺走了方应物的状元功名,这个仇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化解。 所以这次方应物瞄准了时机,跳出来近乎肆无忌惮的大骂刘珝,就是为了将刘珝名声打到最低,从而出一口气。 有理智派的人分析道,方应物此举主要为了替他那老泰山开路,毕竟过了年开春后,刘棉花就要回来了。 众所周知,次辅刘珝和刘棉花两个姓刘的大学士之间存在很微妙的矛盾和竞争,通过打击刘珝。可以为刘棉花回朝复职创造最有利的环境。 不过无论如何揣测,众人皆有一个共同结论,那就是方应物有点操之过急了。他这个知县与次辅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鸡蛋碰石头,即便方家父子两人加起来也不够。 别的不提,就说刘次辅如果上疏辞官,并摆出闭门谢客的架势。方应物又该如何是好? 天子不可能为了一篇说是弹劾其实更像是骂人的奏疏,就将刘次辅处置,也不可能为了方应物就让堂堂的大学士次辅受委屈。即便这几年来,刘次辅因为自己行径导致君恩渐薄,但他的分量也不是方应物可比的。 为了安抚住刘次辅,那必须严厉惩处方应物。方应物骂得有多狠,那处罚就得有多狠,这是最基本的表面功夫。 再加上这次方应物公然声援林俊,大肆抨击继晓和梁芳,说不定另外还要引天子的怒火。若是如此,不用刘次辅出手,只天子的怒火就能把方应物灭掉!因而可以断定。方应物必然有大苦头吃了,貌似没人救得了他! 事情的展仿佛没有出乎众人预料,还没等到刘次辅反击方应物,天子却先出手了! 天色才蒙蒙亮,宫门刚刚打开,便有一道手诏从宫中到锦衣卫镇抚司,敕令锦衣卫捉拿宛平县知县方应物。 天子有令,锦衣卫自然不敢怠慢。指挥使陈玺便指派一个姓王的百户。率领官校三十人前往宛平县县衙。 一路无话,到了宛平县衙,王百户对着拦挡的县衙门禁斥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闪开!” 但方知县治衙甚严,这门禁不卑不亢的对答道:“这位大人在此稍候,等小的先禀报了县尊去。” 王百户看着门禁很是稀奇,不过再次喝道:“本官奉诏前来捉拿宛平知县方应物。需要你通传什么?还不让开!” 随即锦衣卫官校拔刀逼退了县衙大门门禁,强行向县衙里闯去,自此再无人阻拦。 不过早有衙役探得消息,立刻向后衙去通风报信了。王百户对此毫不在意。他不怕方应物跑掉,跑又能跑到哪里去?锦衣卫捉拿官员,没听说过谁潜藏跑路的。 前面大堂并没有方应物踪迹,王百户便转入后衙去,不过在甬道上便远远看到后衙那里人影晃动,有四名轿夫抬着一顶大轿子飞奔着向另一方向而去。 县衙里敢这样乘坐轿子的必定是知县了,他还真敢跑?王百户愣了愣,对左右大喝一声:“追!”随即他一马当先,率领手下官校拔腿向轿子追去。 对县衙地形不太熟悉,等王百户转了两个弯,就望见轿子已经从县衙东边小侧门穿出去了。 王百户哑然失笑,圣旨已经下达,这方知县上天入地又能逃到哪里去?便继续向着轿子追赶,一直追到了外面大街上。又望见那轿子还在向东面跑,王百户只好紧追不舍。 却没追多久,才过了两个街口,大概到了钟鼓楼一带,王百户就看到轿子已经停在了一处寺庙面前。他冲上前去,轿子里已经人迹全无,看样子是进了寺庙。 一直拖到现在,王百户对猫捉老鼠游戏已经很不耐烦了,气势汹汹的就要闯进寺庙搜人,但却被手下一名心腹小校拉住了。 那小校指了指寺庙大门上的匾额,王百户抬眼看去,上面赫然是“慈仁寺”三个大字。 王百户登时清醒了,慈仁寺不是太后幼弟出家修行的场所么?这寺庙是天子敕建,连寺名也是天子钦赐的,里面可是有真正的皇亲国戚。 王百户只得收敛起嚣张气焰,对寺庙门口和尚行礼道:“本官到此,特为寻访一位方施主,烦请通传一声。” 不多时,有个中年和尚出来,对王百户道:“方施主正在性闲法师那里,他因为心忧来年春季雨水问题,所以要本寺斋戒祈祷三日,期间不见外客。王施主如果不急,可于三日后来寻人。” 这下叫王百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要硬闯拿人,只怕会惹恼国舅法师,若去太后那里告一状,谁能护住自己? 但若要就此罢手离开,那圣旨岂是开玩笑的?拿不到方应物就是自己的过失! 想来想去,王百户对手下吩咐:“尔等再次把好庙门,本官去去就来!” 此地距离宫城北门不远,王百户便到了宫门处,拿出圣旨给当值太监看过,然后委托值班太监传话禀报天子。 此时天子朱见深正在看戏,耳朵里听到小太监禀报,说这方应物狼奔豸突窜进了慈仁寺,说身为地方官要为明年春季祈雨,有国舅法师护他三天,锦衣卫官校一时不敢擅闯。 天子愕然片刻,大笑几声,开了金口道:“真真是小无赖儿,由他去罢!自有人拾掇他!” ps:第三更!下一章今晚估计写不完了,明天早晨八点左右更吧!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不高兴! 方应物这招的确近乎无赖,成功的化解掉了天子的怒气。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他提前躲进慈仁寺的效果,肯定不如当着锦衣卫的面狼狈不堪、鸡飞狗跳的仓惶逃窜进慈仁寺。 当然,一个二十二三岁的未婚小年轻做出这事才会显得机灵有趣,若主角换成四五十岁中老年,只怕就是老不修了。 除了方清之捂脸长叹羞于见人,一干看热闹之人深深的被方大知县的机智所折服......自然而然的,这段事注定要编入方青天故事集里。 可也有人不高兴,比如次辅大学士刘珝。本来他可以做出不与小儿辈计较的高姿态,然后以静制动,等待天子出手拿下方应物。 到了那时,他再暗中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整不死这可恶小贼!但现在天子消了气,没法指望天子为自己火中取栗了,只能亲自动手。 堂堂一个次辅大学士被方应物直接骂成了与太监、妖僧并列的国家三蠹之一,根本不可能无动于衷,否则威望何存? 但让刘次辅有点忧愁的是,自己不能赤膊上阵与方应物对骂,否则会丢了自己的宰辅体面,反而抬举了方应物,所以只能找与方应物同级别的官员上阵。 可将自家党羽里六七品的人列出来看了看,总感觉与方应物相差太远,仿佛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有人对刘珝便劝道:“刘公何必多此一举?最常用的法子往往就是最有效易行的法子,请刘公按着常理以退为进即可。” 刘珝长叹一声,“只能如此了!” 这个以退为进,就是执政大臣应付弹劾的一种老套路了,过程也简单,先上疏请辞,然后回家闭门谢客。 号称是摆出了等待朝廷处分的姿势,其实潜台词是向朝廷要一个说法,尤其是弹劾人与被弹劾人分量十分不对等的情况下。 如果当朝次辅摆出辞官架势要说法。那朝廷肯定要处置一下方应物,不能因为方应物谩骂几句就让次辅下台,宰辅大学士不能这么不值钱。 而且这次方应物攻击的实在有点狠了,为了安抚刘次辅,朝廷对方大知县的处置肯定轻不了,所以天子才会说“有人拾掇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方应物真在慈仁寺里面吃了三天素。老老实实的熬完了三天三夜才走出慈仁寺。 由此可见方大知县谨慎之处,虽然形同胡闹,但也要讲究专业素养。如果时间不够三天,被人告一个欺君之罪,那可就辩无可辩了。 回到县衙里,因为临近年关故而到处都是闲人。闲话流言也很多。方应物立刻听到了一好一坏两条消息: 好消息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罗祥因工作不力,被调用为御用监掌印太监。 而前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在边关监军数年的汪直复出了,被任用为东厂提督,成为继尚铭、罗祥之后的新任厂公。 至于坏消息,就是次辅大学士刘珝上疏谢罪辞官,另有一干朝廷官员上疏切责方应物凭空捏造、构陷宰辅。要求严惩方应物以儆效尤、以正风气。 方应物正琢磨着汪芷消失半个多月,这会儿得偿所愿,总该出来亮亮相了。结果想曹操曹操到,何娘子酒店那边有人过来传话说“小公子到酒店喝酒来了。” 这汪芷藏头露尾许久,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喝酒庆祝啊......如此方应物便起身出了县衙,从后门悄悄进入酒店内院。 他熟门熟路的来到老地方,却看到汪芷坐在热炕上,一杯又一杯的不停往嘴里倒酒。 见状方应物很吃惊。他对汪芷的酒量很清楚,不是一杯晕三杯倒也差不多了,所以汪太监喝酒向来小气。但今天这么个喝法,怎么看也不像是喜事,反倒像是上次那样借酒浇愁似的。 何娘子在旁边侍候,见方应物进来便低声道“都是兑了水的”,然后出门离开。关上了院门。 方应物皱眉道:“听说你做了东厂提督,可是大喜的日子,也不能这么喝。”汪芷半醉半醒,乜斜着眼道:“不高兴!” 方应物纳闷了。上次见到汪芷,她还因为提督东厂兴奋不已,今天梦想成真了,又有什么不高兴的? 汪芷拍着案子,借酒撒疯似的叫道:“司礼监里那些老混蛋!竟敢说我才学浅薄,不配入司礼监,气杀我也!” 方应物恍然大悟,消息里汪芷只是提督东厂,并不是惯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虽然权力上都是这么一回事,但进不进司礼监,这名分上的差别可就大了。 司礼监相当于太监衙门里的内阁,司礼监太监都是极其讲究文化学历的,就好比“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宫中有个内书堂,是专门培养文化型太监的地方,司礼监太监大都是内书堂出身。 汪芷这种只认得几个常用字的半文盲......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半文盲想入内阁,那只怕没有一个人敢答应,还不得被全天下读书人群起攻之?所以汪芷想进司礼监,不被集体抵制就怪了,天子也不好硬来。 作为既得利益者,方应物心里是愿意维护这种唯文凭论的秩序,便对汪芷道:“司礼监诸位公公都是国之柱石,你为何要骂他们?” 汪芷涨红了脸,指着方应物喝道:“方应物!你注意一下立场,你向着谁说话?你耳朵聋了没听到么,是我受了气,是那群老混蛋先对我不客气的!” 方应物叹口气,无奈道:“我觉得他们的话已经很客气了,你岂止是才学疏浅?你压根就没有才学可言啊。” “我和你拼了!”汪芷忽然化身泼妇,从炕上扑到方应物身上,一边扭打撕咬着一边叫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你竟然还嘲弄我!” 方应物苦笑不已,这汪芷真是不能喝醉,一醉酒就撒酒疯。他费尽力气死死抱住了汪芷,在她耳边道:“我早说过,叫你趁着年轻多读读书,这总不是坏事,你全都当了耳旁风,现在后悔了罢? 你说你在边关这几年,闲着也是闲着,除了吃败仗都干什么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我明天就去宫中内书堂读书!我就不信熬不过那些老混蛋!”汪芷咬牙切齿的痛下决心道。 方应物表示,汪芷这个去内书堂读书的决心,他至少听到过五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六次。 汪芷忽然又很跳跃的说:“对了,你方大才子也是翰林出身,来内书堂当教习好不好?以后教我读书作文,我管你叫先生。” “......”方应物无语,然后又道:“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还是先来一罢。” ps:求月票啦!!!! 第四百七十二章 绷不住了! 内书堂教习是专属于翰林的差事,而且是级受欢迎的差事。这项差事说白了就是去宫中内书堂教书,干的活和私塾先生差不多,但差别在于学生是极其特殊的一群人。 大概从宣德朝起,宫中开始选择聪明伶俐小太监送入内书堂,学成肄业之后立刻提拔重用。所以一个太监进内书堂读书,出来后能又进入司礼监文书房,就相当于入翰林,戏称为内翰,更进一步成为司礼监太监,那就是内相了。 如果说一个读书人中了进士,那最终入阁概率是百分之一;而入了翰林后,最终入阁概率提升到十分之一;那么如果成为内书堂教习,只要他自己不犯傻、不短寿死掉,入阁概率至少五成以上! 道理很简单,内书堂里读书的太监将来都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与这些太监建立了师生关系,那在庙堂上还不是如鱼得水?若你的一群学生都进了司礼监负责批红,那你不当阁老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就拿当朝大学士来说,辅万安、次辅刘珝都当过内书堂教习。只有刘棉花是修书出身,他位置屈居万安、刘珝之下,很难说与这个没有关系。 正因为内书堂教习这个差事非常敏感,一般情况下是属于资深翰林的,所以方应物才担心汪芷胡来,生怕汪芷给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大麻烦!自己毕竟资历还浅,就连自己父亲方清之只怕资历也不够! 而且方应物还听到过传言,翰林院老板凳李东阳有意要争取内书堂教习的差事......这可是自己的进士科房师。素来相处关系还不错,犯不上为此得罪将来可能当辅的李东阳。 故而方应物连忙打情骂俏、上下其手。打消汪芷的念头。一通乱战、云收雨散后,汪芷渐渐醒了酒。脑子恢复了清明。 她一只小手指头在方应物胸口画着圈圈,同时责问:“你骂次辅刘珝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连御马监太监梁芳一起捎带上?这才是真正惹了麻烦,我对你说过不要去惹皇爷身边的近幸之人,否则防不胜防。” 方应物此时懒洋洋的,随口答道:“这不还有你在么,有堂堂的东厂提督撑腰,我怕什么梁芳!你若不主事东厂,我还惧他几分。可你都做上东厂提督了,那我怕他何来! 再说那梁芳与你也不算和睦罢,他当初为了做御马监掌印太监,曾联合尚铭、万通等人驱逐你。” 啪!汪芷不满的拍了方应物一巴掌,“你若惹上梁芳,我只给你善后也很麻烦!” 啪!方应物反过手来,也拍了汪芷一巴掌,“也好叫你晓得,我给你善后更麻烦!前两年帮你躲过祸事。结果你又按下葫芦浮起瓢,天知道几年后该怎么办......” 汪芷一赌气,背过身子不说话。方应物挨挨擦擦的凑过去,在汪芷耳边吹了一口气。“不用过于担心,我自有分寸。” 汪芷虽然没有答话,但方应物知道她肯定正在听着。便继续说:“你猜猜,我把刘珝牵扯了进来。天子心中是不是乐见其成?会不会对我有点小欣赏?” 汪芷蹙起眉头,方应物这话仿佛有点道理......本来阉贼梁芳、妖僧继晓是众矢之的。天子承受很大压力。 但方应物跳出来连带刘珝一起大骂,成了一时的焦点,倒是帮天子分担走不少压力。方应物逃进庙里耍赖,天子为何轻易放他一马,大概就有这个因素在内。 不过汪芷还是觉得很忧心,转过身来正色道:“那你如何应付次辅刘珝?你这行径总像是站在悬崖边跳舞,稍有不慎就掉下去粉骨碎身。” 方应物神秘一笑,“岂不闻吉人自有天相。”汪芷吐槽道:“你又掐指一算了?这回少了几年寿命?” 方应物开解道:“你先别担忧我了,我自保不成问题。倒是你听我一句劝,在宫里时可悄悄去西苑,结交一下废后吴氏,以为日后保身之道。” 汪芷有点茫然,“废后吴氏?好像听宫中老人提到过几句。” 方应物叹口气,汪芷毕竟是年轻,对宫中老掌故了解不多,想那吴氏被废都是遥远的二十年前之事了。他耐着性子,简单解释了几句。 汪芷惊奇道:“这种宫闱秘事,你却了解如此详尽,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方应物避而不答,只说:“别跑题,你照我说去做。” 汪芷怜悯的摸了摸方应物的脸,“还是少掐指一算?这么算下去,你还能活到三十么?” 说完话,汪芷与方应物前后脚离开了何娘子酒店,各回各家。 之后几天,朝堂上的风暴仍旧在持续着,只不过风头有点不同。次辅刘珝以退为进,上了辞官奏疏后,真回家闭门谢客了。 而与此同时,一波舆论攻势开始配合着刘次辅的动作出现了,至少有十几封奏疏弹劾方应物妄议朝政、诽谤大臣、该当问罪! 还有指责方应物人品败坏、沽名钓誉,居心叵测的搅混水泄私愤!甚至有更明确的谏言,请求将方应物直接逐出京师,远放边僻州县以儆效尤! 面对这波攻势,方应物的父亲方清之也没有半点动作,完全没有表现出袒护自家儿子的意思,不过大概是为了避嫌。 而受到瞩目的方应物上了一封辩白疏,自称忠心为国、天地可鉴。又说如果因为自己弹劾几句次辅,就被肆意围攻污蔑,那今后还有谁敢进言? 然后又有人抨击方应物,说风闻言事乃是言官之责,方应物只是一地知县却也敢风闻言事,实属违规。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方应物纵然个人实力很强,但单枪匹马面对有组织有计划的围攻,显得弱势许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不肯勾连同党来帮腔,一味的自己独自论战,显然在声势上落下风。在明眼人看来,孤军奋战的方应物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被朝廷处置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在成化二十年新年即将到来之际,朝廷各大衙门封印休假的前一天,独自抗争次辅势力的方应物终于绷不住了......不等朝廷处置下来,他也要辞官了!(未完待续。。) ps:今天还有! 第四百七十三章 惊变 承天门外御道西侧,通政司。在这各衙门准备封印过年的时候,通政司作为朝廷文牍往来的中枢衙门,也渐渐的闲了下来,这时候奏疏已经不多了。不过由于通政司衙门的特点,肯定是要坚持到最后的。 通政使张老大人悠哉悠哉的坐在公房里喝着热茶,琢磨着今天看什么书打时间。 他刚从书架上随意拿下一本,还没来得及看封皮,便听到门外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然后有书吏叫道:“大老爷!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亲自来送奏疏!” 方应物可是最近的重点关注对象,张老大人便吩咐道:“将方知县带进来,本官亲自见上一见。” 不多时,方应物被带到通政使大堂上,亲手将奏疏递交上去。张老大人展开奏疏迅浏览了几下,这内容很简单,就是上疏辞官。 忍不住叹口气,张通政使劝道:“方知县静静等待朝廷处置即可,何至于辞官?即便被配外地州县,那也不失为一种磨砺,你还是少年人,多点磨难不见得是坏事。 如果辞官归去,那功名就没了,之前所作所为岂不前功尽弃?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是将辞官奏疏拿回去罢!” 张老大人倒是好心,他还有潜台词没说出口:那刘次辅闹辞官,你方应物也跟着闹辞官,但你分量差远了。刘次辅肯定是真戏假做,你方应物估计要弄假成真,和刘次辅这样顶牛没有意义。 方应物神色悲愤。慷慨而道:“吾羞与国蠹同列于朝廷!虽势单力孤,但何惜自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张老大人再次叹道:“君能言人所不能言,吾辈羞愧!但粉骨碎身物有何益哉。尚请深思!” 方应物答道:“下官已然三思,无所变也!”此后不收回奏疏,直接转身离开。 张通政使目送方应物走出大堂门外,又听到他高歌道:“不恨生平误,惟期报国恩。四海如可靖,此身何须论!” 消息传出,闻者无不唏嘘感慨。方应物因为弹劾次辅遭到持续围攻,一直抵抗到今天,在官府封印前的最后一天终于被迫上疏辞官。这无异于是鸡蛋碰石头的下场,可也有几分悲壮色彩。 之后随着新年假日到来,各大衙门纷纷封印,朝廷基本停止运转,除了相关礼仪事务,一切政务都被冻结。总而言之,过完年再说,那起码是正月十五以后了。 但几乎可以肯定,一旦过完年。方应物的官职也就当到头了。次辅和宛平县知县两个辞官奏疏摆在面前,朝廷肯定要挽留次辅。 方应物上辞官奏疏的事情并没有让县衙里知道,免得多生事端,连奏疏也是亲自送到通政使司的。 他从通政司回来后就封了知县大印。宣布县衙放假。回到家里拜见父亲,却听父亲方清之道:“你说出风头就是出这个风头?不过也好,没有丢我方家的脸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方应物心里无语。父亲大人你不会安慰人就别安慰了,听着好别扭。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儿子我承受得住这种打击。 又过了几日,就到了成化二十年正月初一。按惯例,在这天要举行元旦大朝,文武官员齐齐进宫朝觐拜贺,包括方应物这样被处罚过“免朝参”的。 方应物跟着父亲进了皇城,来到奉天门这里,等待着朝会开始。方清之作为翰林官,先上了奉天殿侍候圣驾,方应物就只能继续在外面等着。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就是方应物最后一次朝会了,看在熟人眼里未免有几分同情。 掌院都御史李裕走到方应物身前,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方应物肩膀;兵部尚书张鹏走到方应物身前,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方应物肩膀; 都察院副都御史屠滽走到方应物身前,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方应物肩膀;刑部郎中洪廷臣走到方应物身前,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方应物肩膀; 都察院御史项成贤走到方应物身前,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啪!方应物打掉了项成贤的手,鄙夷道:“你装什么大辈!” 项成贤低声道:“你一直拒绝别人帮忙,被修理的灰头土脸,究竟打着什么主意?是不是今日有什么埋伏和绝地大反击?” 方应物坦然道:“你猜的大错特错,今天我就是上朝拜贺来了,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项成贤自内心的说。在他心里,如果这么消停,那就不是方应物了。 但这次项大公子真猜错了,今天方应物什么也没做,一直到朝会结束也是平平静静的。对此项大公子感到十分迷茫,难道方应物真厌倦了做官,打算回家休养去? 正月初一过去,就是正月初二,这天没有官方活动,朝廷诸公纷纷忙着拜年,京师再次进入了名片满天飞的时间。 方应物站在自家前庭,负手而立悠然远眺,神态说不清道不明......项成贤站在旁边,死缠烂打的问道:“方贤弟,你究竟想什么?你不说明白,为兄我就不走了。” 方应物嫌他刮噪,伸出食指,优雅的对着项成贤“嘘”了一声。 装逼要被雷劈!项成贤正要再次张口,忽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轰隆隆”的闷响,仿佛是雷声但又不是雷声。 项成贤吓了一跳,难道真打雷了?随后他感觉脚下大地突然抖动了几下,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几晃。 不止项大公子如此,但凡京城里的人都感觉到了。有经验的人迅判断出,这是地震了,而且是京师地方地震了! 反应过来后,项大公子满脸都是震惊与骇然!他望着淡定自若的方应物,就像是看到了半仙光环笼罩在他身上!这方应物难道是身负天命之人吗! 在这年头,地震与天变都是重大异象,根据天人感应理论,这被看做上天对天子和朝廷的警告,更别说是生在京师地区的地震,生在正月佳节时候的地震! 这下朝廷官员谁也没心思拜年了,稍有政治敏感性的人都明白其中意义,现在哪还是过年的时候?几乎所有大臣不约而同的齐聚衙门,等待进一步消息。 成化天子本就迷信神佛,此时也仓皇失措,被上天示警给吓住了。立刻下旨停止了一切宫中庆贺新年的活动,等待着外面的奏报。 随后各方急报纷纷传递到京师,整体情况也被统计出来了。当日京师至宣府诸路俱地震,天寿山、密云、居庸关、古北口一带最严重,城垣墩台驿堡倒裂不可胜计,陵寝也被惊扰,百姓有被压死者。 朝廷拨太仓钱粮、京营军士救灾是题中应有之义,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所有人都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这次地震该怎么解释?上天为了什么而示警?谁要为这次示警负责? 想要研究这个问题,那就要把时间倒回去,看看最近朝廷生了什么事情......无非是刑部员外郎林俊冒死弹劾梁芳、继晓,下狱待斩;宛平县知县方应物弹劾刘珝误国,即将被罢官而已。(未完待续。。) ps:成功在睡着之前写完了!不过还是有点晚,送大家4oo字当补偿好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威难测 话说这次地震生之后,天子立刻下诏要群臣谏言。本来天象、天变这种敏感事情,是钦天监的专业领域,一般情况下只允许钦天监密奏议论,其他大臣不敢擅自议论天机。 但这回成化天子吓坏了,除了钦天监之外,便广开言路让群臣进言,也好“兼听则明”。 群臣上疏进谏,大部分内容无非是请求赦免林俊死罪,驱逐阉贼梁芳、妖僧继晓等佞幸小人——这是主战场;还有上疏请天子慰留方应物,以嘉勉忠直,涵养天下士气。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上辈子搞明史研究时,确实记住了成化末年的三次天变时间,这倒不是因为他智商群,事无巨细都能记在脑子里。 而是因为成化末年天变时间实在太特殊,连续两年都生在正月新年佳节时候,将成化天子吓个半死。只要仔细看过这段资料的,嘀笑皆非之余,大概都会有很深印象。 其实方应物谨慎怀疑,成化末年是不是因为有这几次天变,才能维持住一股人心和正气,暂时震慑住了天子和妖邪? 不然那些奸邪小人、僧道方士、佞幸太监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人心士气只会更加败坏。若真如此,到了弘治朝时即便想激浊扬清又谈何容易? 在地震之后的纷纷扰扰中,方应物也回到了宛平县衙,承办朝廷交待分派下来的各项事务。 他的心思很平静,没有太多想法。天大地大,是元月这个敏感的时间。又是京师这个敏感的地方,生地震这样敏感的变异。下面顺其自然就足够了。 方应物并不担心自己被看成妖孽,在他前面。还有关在诏狱里的林俊林大人。 在真实历史上,这次天变最大的受益者是这位林大人。本来因为死谏,林大人已经天子判了死刑,脑袋差点落地。 结果因为生天变才捡回一条命,改判为贬谪外地,博得了好大名望,后来林大人这份老本一直吃到了嘉靖朝,当上了尚书。 而在本时空,他方应物只不过是未卜先知。跟在林大人后面捞一口汤喝而已,不过也很知足了! 但方应物却忘了一件事......诚然林俊林大人是高光人士,本次天变的最大风向标,他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和闷声大财,可是在目前,林大人仍然被关押在诏狱。 也就是说,朝廷里任何人都接触不到林大人,而另一个小风向标方应物却是可以触手可及的。 于是乎,宛平县县衙再一次热闹起来。怀着各种心思的人纷至沓来,几乎踏破了县衙大门。 瞬间变得炙手可热的方应物连呼吃不消,离开了县衙回到家里。可是同样访客盈门烦不胜烦,搞得父亲方清之脸色很差。 无可奈何。方应物只好又从自家后门逃出去,悄悄回到县衙这边,不过并没有进去。而是藏身与县衙对面的何娘子酒店。 如此东躲西藏之后,方大知县才得到了几分清静。当然只是几分清静。并不是绝对的清静,还是有人能骚扰到他。比如东厂提督太监汪芷。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中究竟有什么天机?”汪芷用审视的目光反复打量着方应物,口中毫不客气的逼问道。与此同时,她的手里还在不停把玩着一根马鞭,最近汪太监迷上了骑马运动,公开出入时都不乘轿子了。 方应物心里总觉得那根马鞭仿佛是有意无意的朝着自己比划的,往侧边躲了躲,“你能先把马鞭放下么?转来转去的我看着眼晕!” 汪芷放下马鞭,“说啊!到底其中有什么秘密?” 方应物正义凛然的答道:“我当然是一心为国为民、舍身忘死弹劾权奸!至于天变地震,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揣测也!” “呸!”汪芷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其实在朝廷大多数人眼里,林俊和方应物所作所为或许有邀名之嫌,但却是实打实的不惜自身与奸邪小人搏斗,引天机无论是上天感应还是偶然巧合,还都在正常可理解的范围内。 总而言之,没人觉得林俊和方应物能提前预测天变生。 但与方应物最亲近人的感受却不相同,包括方清之、项成贤、汪芷等人在内,他们之前无不觉得方应物举止怪异反常,后面地震生更让他们惊奇。回想起来,方应物仿佛就像是知道地震会生,所以早有预谋! 其中原因方应物当然打死也不说,无论是谁来问,只一口咬定说:“这次确实是一次偶然!” 纠缠了一个时辰,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汪芷只得怏怏离去。如今她可是新上任的东厂提督,最近又生了天变,各种事务多到飞起,可没有太多时间与方应物耗着。 临走之前,汪芷抛给方应物一个还算有用的信息,“你还是小心点!不要以为生了天变,所有事情都会向着你!我听说有人打算上疏弹劾你!” 方应物奇道:“到了这时候,还有人敢弹劾我?谁敢这么找死!” 汪芷没说是谁,只告诉方应物道:“别人要弹劾的是,正因为你肆意诋毁当朝宰辅,国家柱石动摇,天子迟迟不能纠正,这才导致上天示警! 所以请天子责罚你,并安抚宰辅大臣,以正视听!我看说的有点道理,天子说不定真会动心,你还是小心点罢!” 这样解释也行?方应物愕然不已,真是一张嘴两张口,什么人都有,这个说法简直太荒唐了! 但是荒唐归荒唐,却让方应物细思极恐。如果说当初方应物跳出来大骂刘珝,是帮着天子分散了一部分压力,所以天子对他出格行为稍微优容了一下。 那么这次,群臣借着地震纷纷上疏,请天子处置梁芳、继晓两个天子宠臣,可以想象天子肯定十分为难。 若这时候,有人另外提出一种解释,拿自己来当天变由头,分担了梁芳、继晓的责任,天子会作何想? 常言道,天威难测,最是无情帝王家!荒唐又算什么?(未完待续。。) ps: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同学拉看球——昨天被拉走大吃大喝聚众看球。。。今天尽量多写补更新。 第四百七十五章 鬼上身了? 成化天子朱见深这几日因为地震的事情心烦意乱,看着吵吵闹闹七嘴八舌的奏疏更是烦透了。 此时有左右近侍进言道:“不妨召集大臣廷议,当面议论出结果便可一劳永逸。” 朱见深考虑过后,便准奏了。下诏旨曰:正月十三日集阁臣、部院三品以上、词臣从五品以上、掌科给事中、掌道监察御史于文华殿廷议,朕亦御临。 朝臣见到诏旨,无不唏嘘感慨,这是深宫宅男天子近十年来第三次在非朝会场合面见大臣罢?真不容易,若非出现天变还真逼不出天子。 转眼到了正月十三日,数十群臣毕集文华殿外。天子升了宝座,群臣趋步上殿舞拜山呼。 天子有口吃毛病,懒得说话,便由太监覃昌代替天子长篇大论一番,然后请群臣畅所欲言。 早有人准备多时了,刑科都给事中王墨立刻出列奏道:“阁臣建官无宰相之名,而责任实有均衡之重,臣以为阁臣辅政中枢,顾问代言、调和鼎鼐,位实重焉! 今有朝廷之外地面官方应物妄作擅言、臧否人物、诽谤阁臣,致使中枢动荡、人心不定、庙堂不宁,于政事多有害处!岂请陛下顺天应人,制裁妄言,以正纲纪!” 出现天变后,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解释天变,或者说最重要的是天变是被什么所感应而出现?这位王大人提出的解释就是,天变应在中枢,由于中枢动荡而出现。 王墨话音刚刚落下。便有人急不可耐的言道:“王拾遗此言差矣!” 这个声音很年轻清朗,还带着浙西口音。殿中诸公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从班位后面闪出一人。再细看此人年近三十。许多人都感到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王墨倒是看出来了,此人应当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毕竟给事中与御史合称科道言官,大多数人多少都有点印象。 只是王墨也记不清此人到底是谁,但这就足够了,便开口呵斥道:“今日只许十三道掌道御史上殿,汝因何在此?都察院也敢放你上殿?” 王墨可以肯定,自己不一定认识所有御史,但十三道掌道御史确都认得。眼前此人既然不熟悉。那么肯定不是掌道御史,那不该进来。王墨自持老资格,呵斥他几句不过分。 掌院右都御史李裕出列,淡淡的看了王墨一眼,开口道:“此乃山西道御史项成贤,今日掌道马御史因病不能出,委托项成贤代为上殿。莫非王拾遗觉得言路只能由你所定?” 御史老大出来背书,王墨只能无言。项成贤便继续道:“敢问王拾遗,你所言不明。可是宛平县方应物弹劾次辅刘公之事?” 王墨答道:“是又如何?” 项成贤又问道:“那么在王拾遗看来,次辅刘公被小人谗言所伤,上疏辞官导致中枢不稳,故有天象示警?” 这全都是自己刚才表达的意思。王墨没有不承认的理由,所以又答道:“正是如此。” 项成贤口气带有几丝嘲讽道:“如此说来,刘公在王拾遗嘴里堪称朝廷柱石了。” 王墨反问道:“若阁臣刘公不是朝廷柱石。难道方应物才是?以刘公之德行,自然当得起。” 殿上诸公渐渐皱起眉头。这项成贤出来说话夹七夹八的,把堂堂的君前廷议变成了小孩子拌嘴。像什么话? 听说此人与方应物是同乡,也是好友。那方应物言辞犀利、条理分明,但这项成贤说话却是夹缠不清的,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项成贤忽然甩开王墨,转身来到阶下,叩奏道:“陛下!臣请斩奸邪王墨,以谢天下!” 项成贤一言既出,顿时殿中一片哗然!他这话实在来的太突兀了,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没说几句话就向天子奏请斩王墨,什么玩意! 虽然项成贤请斩自己,但王墨可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只是站在原处连连冷笑,这项成贤以为殿上议事是小孩子过家家么? 有王墨的好友出列奏道:“项成贤危言耸听、扰乱朝仪,当逐出殿中、罢去官职!” 项成贤对一切杂音充耳不闻,继续奏道:“今之阁臣,古之宰辅也,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臣尝闻,太祖高皇帝有谕,中外大臣有敢上疏称赞执政大臣之德者,皆斩!” 王墨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他也知道,在国朝之初,太祖高皇帝为保住朱家万代江山搅起腥风血雨,废除了丞相官职并下诏:敢议复立丞相者斩,敢上疏称赞执政大臣者斩! 项成贤最后总结道:“方才都给事中王墨当众称颂次辅刘公德行,诸公皆有耳闻,此必为奸邪也。臣以为依照祖训理当问斩、以谢天下!” 项大御史话音既落,但殿上众人皆哑口失语,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若要按照祖训,这王墨还真不杀不行。 有些红线还是很清楚的,王墨这不是就事论事,是直接称赞褒扬宰辅个人德行;也不是自己写书品评人物、是私底下议论,而在正式朝议上公开称颂,比上疏还严重! 众人突然也醒悟到,敢情这项御史方才反复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让王墨说出“以刘公之德行,自然当得起”这一句! 其实也不能怪项成贤,那王墨的立论本来就有这意思,只是没有明说出来,最后被项御史逼着挑明了而已。而且大家都没有往祖训上面去想,但这项御史却能抓住马脚搬出了祖训! 也有人走了神,这项大御史的做派好生眼熟啊,恍惚间还以为是那个谁,难道是被鬼上身了么?莫非淳安县士子都如此机敏锐利?但当初三元及第的商相公可是很温蕴的...... 王墨呆若木鸡,站在殿中一动不动,头脑一片空白...... 本来殿中还有几个本来按计划要出来帮腔的人,此时都悄悄地缩了回去。开什么玩笑,若还帮腔那必然要为刘珝说话,在目前这个局面下,岂不是把脑袋往刀口上凑么?(未完待续。。) ps:昨晚太困睡着了。。。5点醒来赶紧补上,今天必须还有两章! 第四百七十六章 也鬼上身了? 成化天子坐在宝座上,仿佛心不在焉,其实他很不适应这种近距离与群臣面对面的场合,会让内向的他感到拘谨。但是皇帝要有皇帝的尊严,他又不得不撑住场面。 听着宝座下面大臣们吵吵闹闹,成化天子也不表态,就那么威严的坐着。反正吵出了结果,自然有人来请他说一个“可”或者“准奏”,吵不出结果就散场。 刚才有人跳出来说,此次天变是因为中枢不稳,成化天子倒是想赞同的。如此只需在围绕内阁做做文章即可,而他想袒护的梁芳、继晓等人就会逃过责难。 不过成化天子才犹豫了一下,便又有人跳了出来,三言两语将先言那人逼上了死路,甚至搬出祖训要杀先言那人。 这还是算了罢,杀人见血总不是好事情,成化天子想道。不过也犯不着自己当好人,底下大臣肯定会有人出面引经据典讲出大道理阻拦杀人,这活儿还是他们专业。 不过忽然冷场了,殿中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对此成化天子很诧异,将目光从殿内穹顶大梁上收了回来,并稍稍下移,朝宝座下面看去。只见得群臣人人眼观鼻鼻观心...... 成化天子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但凡议论到关键时候,须得宰辅大佬先出面定调子,但今天这事却比较特殊。 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给事中说错了话,被指责的罪名就是“公开场合吹捧褒扬执政大臣德行”,那么哪个大佬还好意思出来替他求情?谁替他求情,岂不就表示谁渴望被吹捧褒美赞扬? 至于其他人,要么事不关己,要么还在等大佬们定调子,一时间没人说话,于是乎就冷了场。 可是再这么冷下去,就成了群臣默认处斩某给事中了。虽然没人相信真会杀人...... 成化天子高居宝座上洞悉了情势,忽然玩心大起。他重重咳嗽一声,言简意赅的吩咐道:“诸卿无异言,依祖制办。” 旁边侍驾的锦衣卫官愕然不已......依祖制办?那可是要杀人的,难道陛下抽了风,就为几句口头话动真格?换成太祖太宗不奇怪,但今上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成化天子还看到。底下数十人好似被施了什么法术,整齐划一的齐刷刷的抬起头,貌似很不大不敬的直勾勾盯着自己天颜看。 成化天子甚至能猜到群臣所思所想——我们这些贤臣正在努力的理清是非曲直,你这明君在一边听着等结果就是,突然插手捣什么乱? 天子很想放声大笑,但仍然板着脸面无表情。装作冷漠的扫视群臣。 辅万安滚出班位,在宝座下叩道:“陛下!王墨有口无心,无意之言,何至于死!” 看戏完毕的成化天子心里感慨几声,还是万辅处事妥帖、为人贴心。口中再次言简意赅的说:“死罪可免,下不为例。” 群臣貌似松了口气,一起称颂道:“吾皇仁慈!”而王墨在宝座下连连顿。涕泣道:“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看着诸卿姿态,成化天子忽然隐隐悟到点什么,但随即又深深后悔起来。现在才悟到,未免有点迟了,天子意兴阑珊的想道。 王墨像死狗一样爬回了班位,他这事算揭过去了,但廷议还要继续进行,总不能不出结果。不过现在满殿诸公里。没人再会说因为方应物诽谤宰辅导致天变了...... 此时也到了大人物出场时候,兵部尚书张鹏出列奏对道:“王墨言方应物诽谤宰辅,诸君皆以王墨为非,是以方应物并无诽谤。若方应物不是诽谤,方应物所言又当如何?” 殿中比较聪明的人隐隐明白了张尚书的意思,但是逻辑能力比较差的人一时间却云山雾罩的,但可以肯定张鹏不会在这关键时候无的放矢胡言乱语。只能恨自己不多长几个脑袋。 通俗的解释,就是王墨说方应物诽谤次辅刘珝,到现在大家已经公认是王墨错了。那就可以论证为方应物没错,如果方应物没错的话。他弹劾刘珝就不是诽谤。 既然方应物没有诽谤次辅刘珝,那又推论方应物弹劾刘珝“因私废公”和“国之蠹虫”是对的。推理游戏到此为止,如果诸君无法推翻这个结论,那么下面该怎么办? 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刘珝此时也在班位之中,地震之前他敢使气辞官回家,但地震后他可不敢使气了,以免弄假成真。 今日廷议,刘次辅便“抱病”而出,立身殿中,但他知道自己是敏感人物,所以不敢说话。但在此刻,要说刘次辅的心情,除了窘迫还是窘迫! 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纯粹的文字游戏竟然可以玩弄到这个地步!只靠几句话,竟然也能将他这个次辅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张尚书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等于是当着满殿大臣的面问:既然证明出刘阁老确实有问题,那么该怎么办? 那刘次辅在众目睽睽还能怎么办?除了在宝座下免冠叩、自请辞官,还能怎么办? 放在从前,刘次辅肯定毫不犹豫就如此做了,那是因为他知道辞官只是手段,方方面面不可能真让他辞掉的。 但现在刘次辅有很强烈的预感,只要他敢在这里当着天子面辞官,九成九会成功!就是不成功也会被有心人逼着成功! 殿中大臣看看侃侃而谈的张鹏,又看了看窘迫无比次辅的刘珝,心里的惊奇难以用语言形容。 因为在往常印象里,次辅刘珝言辞敏利,而兵部尚书张大人向来低调寡言。但在今天两人却反了过来,张大司马犀利尖锐咄咄逼人,刘阁老却讷讷无言。 记性好的人还记得,今天是近十年来陛下第三次在早朝外场合面见大臣,而上一次是三年前廷审方应物,地点也在文华殿。 当时阶下囚方应物口才极其犀利无敌,这风范给别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张大司马方才表现不亚于上次的方应物,甚至还有点相像。 又联想到方才所议论的事情也涉及到方应物......难道这张大司马与项御史一样,也被方应物鬼上身了? ps:第二更!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最后登场的主角 殿中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次辅刘珝身上,但刘次辅是绝对不想当这个焦点的。 班位次序在刘次辅身边的,则是他的老对头辅万安。此刻万辅虽然因为站位角度原因,不能正视刘次辅,但只用眼角瞥视,也已经足够爽快了。 回想往昔,万辅微微感叹,从成化十一年起,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近十年了。一个与自己争斗近十年的老仇家眼看就要走上穷途末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爽快? 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次辅刘珝一旦去职,那自己将再无敌手,真是高手寂寞啊,万辅心里唏嘘道。 万辅偷偷扫视了一眼殿内,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只怕所有人都以为,第一个出来言的都给事中王墨是刘珝的吹鼓手,是刘次辅派出来为他自己进行辩护的。 但大多数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王墨其实是他万辅安排。即便没有别人出来质疑,也会有另外安排的人选出面唱双簧。 什么方应物有天机相助,受益无穷逃过一劫,简直可笑之极,都是给他万安提鞋的!最后的最大益处还不是由他万安受着了? 刘次辅久久不动,陷入了极大难堪之中,显然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又不想辞官。可是除了辞官之外,真是有走投无路之感。 成化天子看在眼中,暗暗叹口气。 虽然这些年来,刘珝好斗、狭隘等性格缺点暴露的越来越多。越来越不讨天子喜欢,生了厌烦之心。尤其是与万安对比的情况下。 但刘珝毕竟是当年的东宫帝师。如今见老师落到这个难堪地步,天子还是生了几分同情。 如此天子便开了金口道:“东刘先生若有话说。不妨再上奏疏详述,不必急在一时。” 这就是让刘珝老师回家以后,再写个辞官奏疏了。比起在金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被逼着免冠顿辞官而去,写奏疏辞官还是要体面的多。 如此刘次辅的事情算是有了结果,也暂时揭过,不用再继续议论了。前头介绍过,地震对应的焦点在两件事身上,方应物弹劾刘珝只是小风向标。林俊冒死请斩阉贼梁芳、妖僧继晓两个佞幸才是大风向标。或者可以说,前面大概只是热身运动,下面才是重头戏。 果不其然,与方才的互相矛盾与纠结不同,话题一旦转移到阉贼梁芳和妖僧继晓身上,大臣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群情愤激! 一时间群臣纷纷进奏,言称地震是感应君侧奸邪环绕,请求陛下顺应天意,斩梁芳、继晓向上天谢罪! 说实在的。梁芳、继晓这两个人确实很招大臣恨。一个是贪得无厌,大肆假借天子之手侵吞国库;另一个是太过于招摇嚣张,区区一个半吊子僧人的出入仪仗竟然比宰辅尚书还隆重! 天子头疼的捂了捂脸,果真不出所料。眼下这种状况一点儿都不意外。他确实敬畏上天告警,但要他杀掉梁芳、继晓两个宠信之人,那也实在做不到。 还好另有准备。不然天子也就不会费心召集这次廷议了。他暗中对万安使了个眼色,叫万安按照原定计划出面转圜。 作为天子的贴心人。万安当然不会拒绝天子的旨意,见状便出列奏道:“臣奏请陛下赦免林俊!” 天子很配合的答道:“可!” 其余大臣听在耳朵里。以为万安要为了赦免林俊与天子讨价还价,在其他地方让步。但林俊被释放本就是应有之义,不能为了应付天变而舍本逐末,轻易放过罪魁祸! 万安继续奏道:“奏请陛下免林俊一死,罢梁芳、驱逐继晓!” 比起处斩,罢免与驱逐算是天子勉强可以接受的了,便继续答应道:“可!” 万安立刻伏地拜到:“万岁!” 对此群臣只能吐槽一句:“不愧是著名的万岁阁老”。但天子与辅瞬间达成了一致结果,别人就很难再推翻了,否则就是同时挑战天子和辅的权威。 众人暗自叹口气,事情确实只能如此了。大势已定,想借天变彻底除掉奸贼已经不太可能,也不可能为此去伏阙闹事,能换得梁芳继晓被罢免驱逐也算可以接受了。 本次廷议就要到此为止,殿中诸公放松下来,百无聊赖的等待着天子率先退出文华殿。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闪亮登场了,一位丰神俊逸的三十七八岁词臣从班位中出列,朗声道:“臣有本奏!” 众人齐齐目视之,原来是颇有名气的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方清之,也是大名鼎鼎的方应物的父亲,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 方清之不疾不徐,从容淡定的侃侃而谈:“依照公论,梁芳、继晓、刘公皆为天象感应示警之人,但今日朝廷对梁芳、继晓从轻落,却对刘公从重处置,勒令其辞官致仕。未免是内外轻重有别,处事不公!” 这是什么意思?其他人都有点糊涂,听方清之这口气,好像是要替刘珝开脱? 众人倒不会怀疑方清之有意讨好刘珝,这可是方应物他爹,怎么可能去讨好就要下台的刘珝?只是感到非常奇怪而已。 谁不知道,方家与刘珝向来有宿怨,尤其是方应物与刘珝之间仇结得很深,一个状元被夺走,比杀父夺妻之仇也就轻上一点了。不然方应物也不会在年前上疏大肆谩骂刘珝,当然正确的说法叫弹劾。 方清之继续奏道:“朝廷行事大到决狱,小到封赏,要就是公正!今日何为公正? 臣以为,可同时从重,斩梁芳、继晓,罢去刘公,此为一;或者同时从轻,罢梁芳、逐继晓并只责罚刘公,此为二! 如果陛下不肯斩梁芳、继晓谢罪上天,那也不该从重处置刘公,否则有违公正之义!” 成化天子只要能保住梁芳、继晓等人性命,对旧日刘老师的去留当然没有什么太大执念,便垂询道:“卿以为又该如何?” 方清之回奏道:“可迁刘公为文华殿或武英殿大学士,仍留其在内阁效力,或可将功赎罪。” 这倒无所谓,成化天子点头道:“可!” 天子一言既出,站在金殿中的方清之影像陡然高大了几分,看在诸公眼里光辉夺目...... 群臣深深被方清之折服了,这心胸,这气度,非常人也,不愧是宰相肚量方清之,不愧是天留春色在方家! 之前没有人能收获什么赞誉,唯有这位最后登场的人,才像是今天的主角啊。(未完待续。。) ps:第三更! 第四百七十八章 “众望所归” 说实在的,拿刘珝顶缸以至于罢官,在许多大臣看来确实有点过重的嫌疑,未免生了几许兔死狐悲之感。 但在天变背景下,这差不多已经是最简单最和谐的办法了。而且先前又被项大御史吓唬过,谁要给刘珝帮腔,那貌似就是自寻死路。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当事人方应物或者方应物他爹能帮着刘次辅说话了。也只有这两位出面,才不会被别人看成“褒美执政大臣德行”。 但没人对此抱有指望,方家与刘珝不说仇深似海,那也绝对是隔阂极深,怎么可能会拉刘珝一把? 满殿君臣万万没想到,临近散场时竟然生这样的转折!方清之还真就出来展示了高尚节操,不计前嫌仗义直言了!若不是他说话,那刘珝被罢官必然是板上钉钉的。 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般的惊喜,前次辅刘珝阖目不语,半点神态也没有外露,别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向来心高气傲的刘珝此刻心中只有两个大大的字,那就是耻辱!非常的耻辱! 先有方应物挖陷阱,后有项成贤填土,再有张鹏致命一击,最后是方清之充好人!说透了,就是方应物和他的小朋友把白脸唱完,最后请方清之出面唱红脸刷名望! 他堂堂一个次辅,仅次于辅的朝臣第二人,竟然被团团玩弄于手掌之上,连反击都使不出来,靠着别人施舍才侥幸存身! 但是形势比人强,刘珝知道,现在就是天大的耻辱摆在面前,自己也要吃进去! 若说刘珝的心情是欲仙欲死,那万安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本来今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小细节又变但大方向按照自己预想的展,结果将是最完美的。谁知道眼看到了最后关头,刘珝竟然还能留在内阁! 那刘珝即便失去了争夺辅能力。但要能留在内阁里,恶心自己绰绰有余,更何况他与外朝六部之吏部天官同气连枝。只要有心,刘珝迟早能查出王墨的背景,那跟自己的仇真是不可能化解了。 最令万辅堵心的是,感到自己无限接近于成功了,几乎距离独霸内阁近在咫尺了。却仿佛有人跳了出来摘桃子!一场辛苦,自己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大的受益者是刘吉刘棉花,其次受益者是被视为“宰相气量”的方清之! 万辅是阴谋论者,他不相信今天都是巧合,世间哪有如此精细的巧合?把事情前前后后连起来回想了一下。万辅现,几乎每一步都貌似与方应物具备千丝万缕的关系。 项成贤身上有方应物的影子;张鹏身上也有方应物的影子,方清之更不消说,那就是方应物的父亲。 难道遥控金殿内,操纵一切的人就是方应物?万辅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倒是宁愿认为,这一切其实是刘棉花遥控的结果。 闲话不提。却说今天御前廷议结束,群臣就这样各怀心事的散去。今天的信息量很有点多,众人不免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先讨论的就是官职问题,这也是朝臣官员最关注最敏感的方面。 谨身殿大学士是内阁阁臣官名,文华殿大学士或者武英殿大学士也是内阁阁臣官名,看似无区别,其实在当前还是有的。展了这么多年,如今内阁官名比较系统化和规范化了。不像内阁初期那样混乱,也不会再乱用。 如今殿阁大学士名号的固定排名是华盖、谨身、文华、武英、文渊阁、东阁,谁在最前面谁就是辅(不一定是华盖殿大学士),谁是第二位谁就是次辅。 如今万安是华盖殿大学士,刘珝以谨身殿大学士名号自然就是次辅。如果刘珝从谨身殿大学士迁为文华殿或者武英殿大学士,那就象征着次辅位置空出来了,这种变动也不是小事了。 这种时候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谁来当这个次辅?谁能有资格当这个次辅?除了万安、刘珝之外,内阁还有一个阁臣就是两年前入阁的彭华。 但彭华彭阁老还是早早死心罢,像他这种入阁没两三年,现在还只是“入阁预机务”。大学士名号都没加上的,想都不要想什么次辅位置。 此时此刻,凡是想到次辅问题的人,脑中全部不由自主的出现了一个人——江湖人称刘棉花的刘吉。 这刘棉花马上就熬到守制结束、回京复职了,岂不正当其时?再说刘棉花是与刘珝同时入阁的人,资历资格都无可挑剔。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除了刘棉花之外,真没人有资格当次辅。 想到此处,刘棉花这运气实在让不少人眼红。别人守制结束起复后,大都要为官职的问题糟心。常言道一步慢、步步慢,这样一下子慢了三年的,肯定会遇到各种不适应,被摊派上的官职往往还不如丁忧之前。 所以丁忧是官场中人的一道门槛,被这绊倒的比比皆是。但这刘棉花人还没到京师,次辅位置已经给他腾出来了,职务不进反退,而且是半个竞争者都没有。 从另一个角度看,辅万安与刘珝斗了将近十年,这些年甚至愈演愈烈,仇隙不可能化解,肯定还要继续斗下去。刘棉花这个次辅可想而知,必然左右逢源、优哉游哉,很容易就当着。 种种一切,刘棉花的际遇怎能不叫人羡慕嫉妒恨!虽然众人过去多有对刘棉花不满的,但今天仔细与万安和刘珝一对比,现刘棉花为人还挺不错。 他最多也就是绳营狗苟、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而已,至少吃相不那么难看,也不动辄掀起政治斗争让人坐如针毡,有点春风化雨的味道。 正所谓距离产生美,对比产生美......刘棉花这一辈子,大概也没遇到过这种“众望所归”的待遇。 几年前,刘棉花招婿属于投资潜力股,是下嫁女儿,是抬举方应物;但到今日,刘棉花回了京师乍遭惊喜后,只怕哭着喊着也要送女上门,招方应物当女婿了。 ps:今天乱七八糟一堆杂事集中到一起了,码字实在困难,勉强挤时间写出一章过渡一下,我真尽力了。。。晚上还有其他事情,所以又只能明天三更补,以此感谢大家月票! 第四百七十九章 故人来 成化二十年的正月,新年虽然没过好,但实在让所有朝臣印象深刻,这样的事情只怕百十年也难得出一次。只有方应物知道,明年还得上演一次。 御马监太监梁芳被罢免,僧继晓被驱逐出宫廷,京城一些天子敕建的寺庙项目也被停工了。近年来奸邪势焰上涨的劲头,这次总算遏制住了一回。 不过还是只有方应物知道,这只是成化天子敬畏地震才收敛了一下,等风头过去,还得故态复萌,然后反反复复的一直到他驾崩为止。 当然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方应物“人微言轻”的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他正忙着与项成贤大肆喝酒庆祝,而且是项大御史掏钱。 庆祝的主题就是欢度元宵佳节兼祝贺项大御史一战成名,地点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何娘子酒店。 老实说,在前天廷议上公认的最大受益者是方清之和刘棉花,一个得名一个得利。但其实项大御史也是受益者,只不过他得到的好处在庙堂大佬里微不足道,没人在意。 可是大佬们不在意不代表着没有好处,项成贤是御史,御史是靠嘴吃饭的职业,名气越大,自然说话越响亮,话语权也就越大。 前天在金殿上,项大御史当头一炮打得老给事中王墨溃不成军,又气压全场,让满殿朝臣居然没有一个出来替刘珝辩解的。 事后他的名气一下子就飞涨起来了,有人议论道,项御史再干三两年,说不定真能熬个掌道御史当当。 吃水不忘挖井人,项成贤的台词都是方应物指点的,别人怀疑项御史被方应物鬼上身也不算错......所以今天项大御史主动请客吃饭,与方应物好好庆祝一下。 喝了几辆酒,项成贤醉醺醺的振臂叫道:“那种感觉好过瘾,根本停不下来啊!为官三年。至今才知道御史的爽点在哪里!” 方应物心里默默替项大御史总结了一下,御史的爽点无非就是以小搏大,能以七品官身狂喷朝中大佬,而且还是合情合法的狂喷,当然前提是能承受得住后果。 项成贤忽然提起其他事:“对了,你收到信没有?洪兄快到通州了,大概这一两日就进京。” 方应物点点头。“看到信了,这一两日就专门候着洪兄了。” 两人所说的洪兄,当然指的是乡中老友洪松了。当初在淳安、杭州时,洪松、项成贤、方应物几乎就是黄金搭档三人组,只不过比起飞扬跳脱的项成贤和足智多谋的方应物,洪公子年岁最长。较为持正老成。 但老实人没福气,成化十六年乡试中,方应物、项成贤两个不太老实的中了举,洪公子却黯然落榜,三人组便分道扬镳。 不过洪公子毕竟是淳安望族出身,读书功底扎实,在去年也就是成化十九年的浙江乡试中。还是高中了举人。 转过年来就是今年二月京师春闱,洪松当然要进京赶考,为了中进士而继续奋。 一想今年又到了科举大比之年,方应物与项成贤两个过来人都有些唏嘘感慨。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又有新一波考生充满希望的到来,他们两个也能以前辈身份指指点点了。 说到洪松,项成贤与方应物商议道:“你我都算是春风得意,而洪兄年岁最长。但却蹉跎了三年。 今年他已经年过而立,春闱科场仍是结果难料,若再继续耽误......你门路比我大的多,有没有法子帮了洪兄这次?” 方应物沉吟片刻,皱着眉头唉声叹气道:“我也想过此事。难,甚难!” 凭借与洪松多年的交情关系,那根本不用洪松开口。方应物当然是能帮就主动要帮的。 可是刚才方应物在脑海中,又把自己的关系网都梳理了一遍。科举关节这种事情,是最要命的事情,出了事就是彻彻底底玩完。因而必须要找最靠得住、最信得过的关系。否则还不如不找。 方应物这边能满足条件的,无非还是自己的三座大山。第一座大山刘棉花,四月份时才能到京,赶不上二月份的会试,肯定帮不上忙; 第二座大山汪芷也不行,科场是读书人心目中的保留圣地,是宁可烂在锅里也不会让太监插手的,除非太监能跋扈到了刘瑾、魏忠贤那种地步。汪芷相比刘魏两位显然还未够班,因而也帮不上忙。 第三座大山就是自己父亲,虽然他老人家身为从五品春坊兼翰林,级别虽然不算低,但资历还不够深,当不上主考官。 不能做主考,那就没多大意义了。最多也只能像上次那样近水楼台先得月,从翰林院里抄点复习文章出来。 项成贤也知道其中难处,长叹一声。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是午后,便起身告辞:“洪兄的事情等洪兄来了再说。今天是元宵佳节,不要耽误团圆了,你我各自回家罢!” 方应物邀请道:“明晚一起去教坊分司胡同,如何?”项成贤苦笑摆手拒绝道:“莫要说笑,你懂得。” 方应物大笑,目送项成贤离开。 话说自从项成贤当上御史,前途稳定下来后,项夫人便携带着大把银子从老家来到京城。从此之后,项成贤手头又宽松了,在方家附近购买了宅院,但纵横花街柳巷的项大公子却绝迹于江湖。 其实在方应物看来这样也好,当御史这种特殊风宪官与别的官职不同,对自己严格要求不是坏事。 方应物叫跑堂的小厮去喊何娘子,他要交待几句话。不过却被告知说,何娘子出门去了,不知作甚。 如此方应物便回到县衙,安排了一番今夜巡逻值班的事情,然后也施施然回家过节去也。 还是老习惯,方应物带着方应石微服出行,一直走到了方家所在的胡同口。方应物低头想着心事,但方应石眼尖,指着前边问道:“看那是谁!” 方应物抬头望去,却看见汪芷正站在对面瞅着自己,旁边一左一右,分别是孙小娘子与何娘子。 方应物微微愣神,在家门口附近突然撞见两个情妇和一个准情妇,特别还是团圆佳节时刻,这种感觉真是怪怪的。 ps:直到中午才忙乎完,下午开始码字,三更压力好大!估计晚上吃饭上厕所都要掐着秒表看时间了。。。 第四百八十章 天赋点不够用 不过古怪归古怪,既然碰上了总要去打个招呼。方应物敢断定,如果此时自己对汪芷视而不见,那么只怕三个月内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小心翼翼的观察过周边,见没人注意这边,方应物便上前对汪芷问道:“值此佳节,你为何不在宫中陪伴娘娘?”与此同时,还飞的给了孙小娘子一个问候眼神。 汪芷撇嘴答道:“这样节日,皇爷和娘娘都在周太后那里过,我这一个外差去凑什么热闹?” 方应物更加疑惑了,再次问道:“那你到此作甚?”汪芷眺望远处一盏花灯,口中随意答道:“你说呢?当然是来找你过节啊。” 啊?方应物呆住了,这个要求实在有点强人所难!汪芷不会又抽风了罢,当地下情妇就该有情妇的觉悟啊! 不过这情妇有点强力,忤逆的后果有点不可测......但如果不忤逆汪太监的话,家里只怕要翻天。 孙小娘子站在汪芷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应物听到这笑声,侧头看了看孙小娘子,顿时恍然大悟,肯定是汪芷故意吓唬自己,还真把冷汗都吓出来了...... 汪芷不满的望了孙小娘子一眼,埋怨道:“你是故意笑的?真多嘴!这还怎么考验他?” 考验个头!这汪芷怎么也有二十一世纪女性的通病?方应物一边腹诽一边哈哈一笑,岔开话题道:“还是孙家妹子心疼小生哪,小生心受了!” 随后他又赶紧问汪芷:“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究竟所为何来?” 汪芷环顾四周:“是要看看这一片宅子来了,不知道哪里风水地势更好。” 对此方应物表示很莫名其妙,你汪太监好端端的看什么宅子? 汪芷看方应物像是看土鳖,“宫中有头有脸的太监,谁没有外宅?我前两年不在京师,西厂又被废掉。自然没有了。如今做了东厂提督太监,不在宫外购置宅邸才叫奇怪!” 原来如此,方应物理解了,确实有这个风气。当初尚铭那个宅邸十分豪华,他可是见识过两次的。 这时候,汪芷仿佛漫不经心的说:“其实,我看贵府隔壁那个宅院就不错......” 这是隔壁老汪的节奏?方应物低头沉默片刻后。再抬起头时,热泪盈眶的开口道:“别拿这个考验小生了,还是今晚一起过节罢。” 汪芷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态度?长痛不如短痛么?” 方应物头皮麻,苦口婆心的劝道:“我们这里是英华荟萃的高尚社区,主人家平均学历是进士科前一百五十名!你一个学识不足的太监住到这里,会被鄙视成渣的。所以我真心是为你着想!” 见汪芷有所意动,方应物又找了一个理由劝道:“东厂衙署东安门那里,你还是就近寻找比较方便,何苦穿越皇城,跑到西边来寻找宅邸?” 汪芷貌似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唔,你说的不错。东厂位置在东城,如果在西城购置宅邸,往来确实很不方便。” 方应物悄悄松了口气,只要汪芷不在他家隔壁买宅子就好。但却又听到汪芷继续说:“所以我想,将东厂也搬到西边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方应物痛心疾的说:“东厂搬到西城来,那还叫东厂么?百年传承,毁于一旦啊。” 汪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读书人就爱咬文嚼字!东厂只是一个衙门名字,无论设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方应物还要开口,汪芷霸气的打断了他,“先听我说完!你曾经叫我去结交那个什么吴废后,她可是幽居在皇城西苑。而我在东厂,为了去西苑找她就要横跨大内。同时又没有什么合适理由。 所以去西苑次数多了,未免太引人注目。但若我搬到西边来,入宫便要从西华门进去,那么可以顺道路过吴废后所在的西苑。如此就不会招人注意了。” 听到这番话,方应物不禁哑口无言,汪芷说的简直太有道理了!于情于理,非要搬到西边来才叫合适! 方应物不得不提出最底线要求,“那么,能不能不要搬到我家隔壁?” “呵呵,那可说不准,回见!”汪芷摇头晃脑,带着两个跟班走了,只留下方应物继续忐忑不安着。 方应物不能不忐忑,别人可能只是玩笑,不会真去做,但汪芷疯起来就说不准了。 这个节日夜晚,方应物过得心不在焉。不过方清之知道自家儿子心(阴)事(谋)极多,没有在意;两房小妾只道夫君大人公事上遇到难题了,也没有在意。 到了次日,方应物迫不及待走出大门,去了隔壁邻居家。以方家如今的大名,主人家当然是连忙引入前堂接见。 说了几句恭贺佳节之类寒暄话,方应物开始旁敲侧击的打探起这座宅院的产权问题。 方应物昨晚想到的主意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先下手为强,由自己直接买下隔壁宅子,这样便断了汪芷的念想,永无后患! 隔壁主人家苦笑道:“年前时候,我家遇了些事故,急需现钱,便将宅子卖给了一个姓孙的山西同乡。这山西同乡怜悯我家遭遇,便说请我们只管继续住着,先不必多想。” 已经卖给别人了?姓孙的山西人?方应物追问道:“阁下这孙姓同乡什么模样?” 隔壁主人家一边回忆着,一边形容了几下。不过已经足够了,方应物从他的描述中能猜得到,那孙姓山西人很明显是孙小娘子的父亲孙老爹! 恍恍惚惚的离开隔壁,方应物仿佛感到头顶悬挂了一把达摩利克斯之剑,要多纠结有多纠结。无论汪芷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搬过来,但就凭握有隔壁的产权,便能捏着自己了。 什么叫后院起火,这就是后院起火啊!自己在朝堂上攻城略地,却不防后院被女人们阴了一把。难道宅院里的斗争,男人永远不是女人对手? 方应物只能自我安慰,人的天赋点总是不够用的。官斗、宫斗、宅斗属于不同天赋树,若能三系全修那就是外挂了! ps:第二更,继续为第三更玩命去。。。 第四百八十一章 谣言 又过一日,方应物忽然被人传话,道是老友洪松已经抵达京城,住进他的族叔、现担任刑部郎中的洪廷臣家里了。 方应物立刻放下手中事务,前往洪府拜访。在洪府大门口,方应物遇到了项成贤,便一起进了大门,却见洪松急急忙忙迎出了仪门。 此后三人在堂上相见,不及叙旧,彼此先感叹了一番,为人生变幻无常而唏嘘。 洪松感慨道:“昔年我们三人同进同出,算是莫逆之交。如今两位贤弟一个身负青天之名,一个是科道风宪,都是大有成就之人。唯有愚兄痴长数岁,却蹉跎岁月一事无成,实在无颜相见。” 方应物劝慰道:“你只是时运未到而已,不用着急。前后只差三年,今科高中后便可一展胸怀!” 洪松哈哈一笑,“不用劝我,和你们一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们都飞黄腾达,只有我独自留在乡里,如果想不开,早在乡间郁郁而终了! 再说这会试,天下英才汇集,哪有敢说一定能中的?不过进京后能看到你们都春风得意,这便足矣。” 洪松此次从淳安县过来,还捎带了不少书信,都是淳安故旧亲友的,其中有商相公写给方应物的一封。 方应物忍不住当场开拆阅览了,商老师在信里主要还是勉励自己,叫自己做一个让家乡父老引以为荣的人。 洪松想起什么,对方应物道:“今年是商相公七十大寿之年,你不可轻忽了。” 方应物叹道:“王命在身,不得自由,山高水长,遥遥无期。恨不能快马加鞭,返乡为老师祝寿。” 洪松便出主意道:“我家仆人有返乡者,方贤弟或可撰写祝寿诗文,或有祝寿之物。托我家仆人带回淳安。亦或捎带口信,叫乡中你们亲族筹备寿礼替你送上。” 方应物点头称是,心里暗暗打起腹稿。随后三人在洪府饮酒畅谈,时而高声争论,时而开怀大笑,最后各自大醉而睡,一直到了天亮。 项成贤与方应物都是有公务在身的人。而会试临近,洪松也必须要静心温书,所以不能再没完没了的闲谈了。 如此方应物和项成贤先离开了洪府,走到大门外时,项成贤再次问道:“真没有什么法子帮到洪兄么?” 方应物叹道:“确实难办,先给他搜罗一些值得揣摩的文章罢。叫他多多熟悉翰苑考官文风,这样可以增添几分把握。” 回到家时,方应物却现有家人收拾行李,询问后说是大老爷吩咐的,方应物便又去找父亲询问。 方清之犹豫片刻,答道:“为父有可能充任本次会试同考官,即将入驻贡院。与外界隔绝到考试结束。” 考官人选已经出来了?什么有可能,就是确定罢?不过父亲方清之能当同考官,没让方应物感到奇怪。 一个才修完《文华大训》、又在金殿上表现过高尚品德的人,堪称是德才兼备,当个同考官没什么奇怪的,甚至算得上最佳人选。 不过方应物忍不住问道:“主考官为谁?” 方清之再次犹豫片刻,“据传言主考官大概是刘洛阳,副主考官是谢余姚。” 刘洛阳就是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刘健。谢余姚自然就是谢迁了。方应物对刘健当主考官没什么感触,但这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短短九年时间就能以副主考官身份重临科场,这实在是令人眼红。 想到这谢迁的升迁度,方应物下意识吐槽道:“这年头,吾辈累死累活的实事官员沉沦下僚,词林老爷们十指不沾实事。偏生升迁飞。 还有什么东宫侍班啊、经筵侍讲啊、编书修史啊、科场考官啊这类高大上差事混资历、捞人脉,里里外外名利双收......” 才吐槽一半,方应物便现,父亲的脸色已然黑了下来。阴沉的像是乌云密布,仿佛随时会雷霆大作。 方应物这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吐槽非人。面前这位不仅仅是自己父亲,还是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侍读、侍班东宫、《文华大训》编纂官、今科会试同考官。 虽然老人家没有九年当会试副主考,但也六年当上了会试同考官......自己吐槽谢迁的词套在他老人家身上,一样也不差。 “父亲大人息怒!要相信我的孝心,我以方青天的名义誓,真的没有说你!”方应物很诚恳的解释道。 本来方应物还想与父亲谈谈洪松的事情,但考虑再三却没说出口。先父亲只是同考官,与两个主考关系都一般,没那么大能力通关节。 其次,自家父亲这么白璧无瑕、以节操名闻朝堂的人,为了远大前程还是不要给他老人家身上抹污点了......再说父亲也不是这块料,别弄巧成拙就麻烦了。 过完正月十五节日,朝廷恢复了正常运转,当前最大的事情自然就是三年一次、天下瞩目的会试了。 这时候,主考官与同考官纷纷进驻贡院,然后贡院正式封闭,众考官断绝了一切内外联系,静静等待二月初八这天。 不要以为会试和方应物没有关系,作为京城附郭县,宛平县有很大的负担,当然大兴县也一样。 这两个县要为会试征上千名差役、准备不计其数的笔墨纸砚以及各项杂物,连接来送往的轿子都要筹集数十顶,另外每日都要向贡院送新鲜菜蔬食物。 同考官之一方清之就是坐着宛平县提供的轿子进了贡院,然后在里面吃着宛平县进贡的食物,使着宛平县供奉的用具。 然后......在考试之前,忽然有谣言流传起来了。说这考官方清之在贡院内,儿子宛平知县方应物在贡院外,又有心腹宛平县差役沟通里外,只怕在这次考试中,方家要上下其手了! 每到决定无数人生命运的考试前,都是各种流言泛滥成灾的时候,谁当考官也免不了,此时冒出方家的谣言也不算太稀奇。 但听到这个谣言后,方应物不禁勃然大怒!为了维护父亲大人的清白节操,他自己都没舍得玷污父亲的人品,但却遭到外人谣言中伤,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ps:哎,年纪大了真是熬不住,昨晚写到11点小卡了一下,结果在躺椅上睡着,只能老规矩凌晨4点醒来继续码字补上,算作昨天的。今天时间比较宽松,可以另外两更,我先去睡个回笼觉 第四百八十二章 飞来之醋 谣言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事物,堪称是天下最难对付的事物之一。所谓的“谣言止于智者”,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嘲而已,世间智者终归是少数。 却说方应物听到谣言后,立刻叫来了人马仪仗,然后出县衙向东而去,马不停蹄的从北面绕了皇城半圈,来到东安门的东厂这里。 然后方应物向守门的官校递上名帖,声称要拜见东厂提督汪太监。 说实话,一个小小的知县想叫官校跑腿传话,那有点困难。东厂提督即便不加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地位也是相当于外朝尚书或者寺卿的存在,岂能让一个知县随便拜见? 但方应物与众不同,名气也大,号称天下第一知县,也是加了青天光环的。于是他便没被怠慢,守门官校拿着帖子进去传话了。 恰好汪太监正在衙中,便传了方应物进来。到了大堂旁边小厅,挥退了左右,汪太监很好奇的问道:“今曰吹了什么风?你方大知县竟然公开到访东厂?你们文臣不是最烦来到这里么?” 公事场合,公事公办,一切为公,方应物也一本正经的说:“本官特为检举谣言前来,请东厂查明处置!” “什么谣言?”汪太监又问道。 方应物便将自己所听所闻叙述一遍,最后又强调道:“面临**,这等谣言姓质恶劣,如不严加查处,只怕会动摇考生人心,不利于国家抡才大典!” 汪太监忍不住哑然失笑,“方大人,我看你反应实在有点过激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考试的事情,哪次考试之前不都是谣言满天飞?今天说到令尊,明天又要说到别人,这都是常见的事情,值当你跑一趟检举?” 方应物一再坚持道:“别人管不到,但方家父子清白之身,不能凭空遭了污蔑。” 汪太监答道:“你们读书人就是那个,用你的话讲,叫做玻璃心!我看只要没人举证坐实,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方应物又道:“我记得,你们厂卫有在京城查处谣言的责任罢?本官亲自检举到此,你们也无动于衷?” “那也得是看什么谣言,这种不造反、不妖邪、不天象、不谶纬、不变乱的谣言,管它作甚?” 方应物忽然探过头去,低声说:“汪芷你做个追查的样子会死啊?” 汪芷瞥了方应物一眼:“你先装模作样打官腔的,我自然也是打官腔应对!” “你到底念不念点情义?” “这种谣言本来就难查,费力也不讨好,若非你在这里叨叨,我听都没兴趣听!你知道我最近忙得很,哪有太多工夫搭理这件小事情?” “你能忙什么?” “当然有很多事情,比如筹备将东厂往西边搬迁的事情;又比如要修理不大服帖的锦衣卫,叫他们老实当差;还要抽出时间去内书堂上课,这是你反反复复要求的。” 话说到这里,方应物终于现汪太监情绪十分不对头了,今天位于公事场合,在这方面有点迟钝。那么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他迅从公事模式切换到私情模式,嘘寒问暖的说:“你今天这脾气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月事来了?亦或是有人得罪你了?” 汪芷脸色稍有缓和,但仍咬牙切齿道:“是有人鄙视我。” 对此方应物表示极度震惊:“谁敢鄙视东厂提督?他现在还活着么?你要做好善后之事。” 汪芷面无表情,“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废后吴氏。”方应物又一惊:“你找过她了?” 此时汪太监一张脸像是吃了大便,方应物也不好多问什么,不过迅脑补了一下半文盲登门拜访女文青的场景。 然后方应物现,自己叫汪芷主动去结交吴废后,那可能是一个考虑不周的错误从半文盲今天的情绪来看,只怕是被女文青弄尴尬了。就是上次自己见到女文青那次,不也险些被鄙视了?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可能是我在她面前格格不入,总觉得处处不如她而已。”汪芷突然主动开了口。。 不过后面话头一转,又道:“但是看不出来,你方大才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是不是与她勾搭过了?” 方应物连忙否认道:“慎言!不要胡言乱语!” 汪芷“呸”了一口,异常尖酸刻薄的说:“你当我是瞎子么?看她问起你的春儿样你若想结交她,你自己脱裤子上罢!” 方应物皱起眉头,“什么春不春的,只是喜好文学而已,在你眼里就成了春?她好歹也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人物,你怎能如此诋毁侮辱?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汪芷猛然一拍案子,背过身子负气道:“是极是极!我既没她那么才情,又不如她气质好,写不了诗做不了词,在你面前献丑都没得献。” 方应物愕然望着汪芷,这吃的哪门子飞醋?一个野路子女人遇到了能入选为皇后级别的大家闺秀(虽然是二十年前的),全方位比较之下,看来汪芷的小心肝受伤不轻哪。 至于汪芷为什么非要去比较方应物苦笑着摇摇头,口中忍不住念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说人话!”汪芷转头回应了一句,然后又转了过去继续背对方应物,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 方应物闭目酝酿出一番情绪,然后便深情款款的说:“当初相识时,你是那么高冷、凌然、大气、豪爽,令人折服,令我心动。再看看如今的你,婆婆妈妈、斤斤计较、小鸡肚肠的像个市井妇人” 汪芷愣了愣,转过身子对方应物咒骂道:“还不都是你这混蛋东西害的?我对别人可没有这样!” 方应物很有风度的答道:“小生何德何能三生有幸!” 汪芷噗嗤一声笑,恢复了正常,挥挥手道:“知道了!你请我怎么做?但追查这种谣言,九成九是徒劳无功的。” 方应物无所谓道:“早说了,让你们东厂做做追查样子。”(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不信谣不传谣 汪芷对方应物的话还是不够明白,疑惑的说:“装样子?装什么样?” 方应物吩咐道:“先,你把我关起来;第二,出动东厂番子去追查谣言。就这么简单。”然后又低声与汪芷仔细商量了一下各种细节问题。 汪芷抬起头来,叹息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坏心多是读书人,信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废后吴氏那里该怎么办?我今后还去不去?” 方应物努力做出邪魅一笑的表情:“你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挺诚实的啊。你也懂了结交吴废后对你将来有好处?” 汪芷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仿佛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很是莫名其妙。 方应物没给汪芷太多联想机会,连忙又道:“这样好了,我写几诗词,你隔一段时间就送一过去,先混个脸熟再说。实在不行或者被人现踪迹,就说请教学问,反正你最近也正在读书。” 计议完毕,汪芷恢复了权阉本色,对门外小太监喝道:“来人!将方大人押下去暂时看管,但不可慢待了!” 然后汪芷再升堂安排事情时,却见手底下众人的表情仿佛对自己充满敬仰,显然是因为汪厂公不得圣旨就敢扣押方应物的缘故。 厂卫虽然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横行无忌,但这方应物是厂卫系统里榜上有名的刺头人物。一方面是清流势力的后起之秀,背后支脉纵横声音极大;另一方面裹挟了民意,随随便便就能聚集成百上千百姓闹事; 另外其本人又刁钻多智难以应付。再加上西厂被罢、尚铭垮台各种先例在前,故而厂卫系统里对方应物这六品知县多有忌讳。等闲是不愿意招惹的。 试想当初的顶峰时期西厂和东厂提督尚铭都拿方应物无可奈何,反而招了灾。其他人谁能比西厂和尚铭更强? “这倒是意外收获......”汪太监面上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但心里暗自嘀咕:“以后是不是没事就把他叫来打打板子,反刷点声望?” 闲话不提,却说在会试一天天临近时,在各种传言的纷纷扰扰中,却爆出一桩惊人消息: 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不堪谣言骚扰,亲赴东厂,请厂公汪直追查谣言。厂公汪直不许,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必庸人自扰。况且谁知谣言是真是假?” 方应物再三请求,厂公仍不许。方应物愤而又自请下东厂狱,断绝内外消息至会试后,以自证清白。 厂公为之动容,叹曰:“素知汝父子向来清白刚直矣,今君避嫌,焉有不许之理。”遂将方应物暂留于东厂,断绝里外交通,同时大官校外出侦探科场谣言。 按照方应物的意见。汪太监为这次行动起了一个很恶趣味的名字,叫做“成化二十年打击科场谣言专项行动”。 不过大家对此还算理解,汪太监刚到东厂,有急于表现、立功心切的心情也正常。打击泛滥的科场谣言总不是坏事。 为此,汪太监抽调了三百名番子,每三人一个小组。划分为一百个小组,散布在京城东南区进行追查。 因为科场谣言主要是在考生里流传。而考生大都聚集在京城东南区,这里距离崇文门和贡院都很近。又因为商业达客店多,是考生最便利居住的地方。五六千名考生里,至少有八成客居在这里。 比如方应物的好友洪松就没住在叔父家里,而是在贡院附近另行租了一处院落住。 这天他正与几名本省的举子在茶铺里闲谈,顺便交流一下消息和心得。忽然门口一阵骚动,洪松侧头望去,却见进来三个劲装汉子。 又见当头一人亮出腰牌,对大堂内众举子拱拱手道:“诸君无须惊扰,吾等乃东厂官校,特为追查流言而来,问几句话就走。” 随后众官校随机在大堂里抽取了几桌询问,便有一人到了洪松这桌,很和蔼的问道:“不知诸君可曾听到过,方清之父子的流言?” 洪松答道:“确有耳闻,不过必然是谣言!”对方又问:“那么又是从哪里听到的?” 洪松又答道:“在店家小厮和客人的议论中偶然听到。”那官校又继续问:“是哪家店?小厮姓名为何?什么长相?” 洪松仔细回忆了一下,尽可能如实相告,那官校离开之前,点头道:“多谢配合,不信谣不传谣。” 洪松转头看了看四周,同样的场景也生在别人那里。却听到另一名官校站在邻座桌旁,向桌上举子问道:“不知诸君可曾听到过,主考官泄露考题的传言?据说场三篇考题出自......” 那被询问的举子当场震惊了,“什么?还有这种传言?” 还有一名官校站在角落座位那里,仔细询问道:“不知诸君可曾听到过,副主考官与某同考官为同省人,互相勾连串通里外,打算在科场中联手抬举试卷的传言?” 这被询问的举子也当场震惊了,“什么?还有这种传言?” 几个呼吸之间就听到两条新谣言的洪松愕然,这样的问法,到底是查谣还是传谣? 三百名番子,像是过筛子一般,将贡院附近的酒楼、茶铺、客店一一扫过,所有询问出的内容都简单登记、统一归纳。两天时间里,至少仔细询问到上千名考生。 贡院内外是完全隔绝的,外面消息不能传进去,里面一切消息也不能传出来。所以对外面的谣言,贡院里诸位考官尚不知晓自然无所谓,但外面的朝臣们对此极其无语了。 多少年不见,这汪太监果然办事风格还是那么夸张!他急于表现、立功心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能这么胡来罢! 东厂这种查法,到底是查禁谣言还是帮着散布谣言?本来之前的谣言数量可能是一,东厂查了两天就变成十......在这么查下去,就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于是满朝大臣看不惯了,纷纷上疏,奏请天子约束一下汪太监的行动!查禁谣言是好事,但也要讲究技巧,不能搞扩大化! 汪芷感到压力山大,指着被“扣押”的方应物叫道:“方大人!若是这次被你坑了,将来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助力!” 方应物懒洋洋答道:“你怕什么?这岂不正好向天子展示了你的行动力?天子心中只关心你敢不敢做事,才不在意你是对是错......”(未完待续。。) ps:人间最悲惨之事,就是需要补更新时,却遇到大卡文,又是五点爬起来搞。今天如果还能再更两章,就是阶段性补完了,老天保佑!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大数据之法! 汪芷被方应物说的哑口无言,小嘴张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终只能感慨,与方应物讲道理就是个错误! 她将厚厚的几大本册子砸在方应物身上,“给!这是你要的所谓线索,派出去三百名番子,前前后后不知问询了几千人,就查来这么一堆鸡毛蒜皮的东西。” 册子里的内容,就是东厂番子去京城东南区追查谣言时,与被询问对象对话的简单记录。零零散散的,怕不得又几千条。 “这可不是鸡毛蒜皮......”方应物看的认真,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不漏过任何一条,一直从午后看到了傍晚天黑。 汪芷候着也是百无聊赖,早就出去做别的事情去了。等她再回到这里,见方应物还差一点才能看完,忍不住问道:“谣言是很难查出根源的,这么多年来没见谁能很成功的办成过,最多只能似是而非的抓一些替罪羊。你从这些册子里面,又能看到些什么?” 方应物皱眉若有所思,口中随意回答道:“这种科场谣言,只盛行于赴试举子之中,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又多集中在贡院附近的京城东南。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很有限的样本范围,未必查不出谣言源头。” 汪芷听不懂方应物想表达什么意思,但还知道吐槽道:“那一样是毫无头绪的,莫非你又要掐指一算?”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方法!”方应物终于看完了几大本册子,站起来活动了几下酸麻的腿脚,不知不觉竟然研究了一下午。 汪芷作为东厂特务头子,听到有这种方法,顿时很感兴趣的追问道:“你有什么方法?” 方应物洋洋洒洒的说:“第一是大数据之法!从足够多的线索中进行归纳,寻找其中规律!几千条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里,哪怕只有十几条集中指向某处,那就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了! 第二就是六度之论,世上任何两个人之间。间隔都不过六个人,从听到谣言的人开始,一直到散布谣言的源头,之间也不会过六层。” 汪芷如听天书,整个人彻底懵了。方应物的话里,每个词似乎都懂,但组合起来完全不知所云。最后弱弱的问道:“更具体的。就说这次怎么办?” “我翻过了,现举子之所以知道谣言,除了从其他考生口中得知的情况,大多是从店里掌柜伙计这里听说的,这就是值得关注的动向。 然后你们东厂番子继续对各店掌柜伙计询问谣言来源,答案很是五花八门。来源各种各样,加起来有上千条。在上千条大都不同的背景下,却有二三十条问答所说的来源是接近或者相似的,这就是最值得我们关注的特殊之处! 这些接近或者相似的问答里,有的说是从县衙衙役那里听到的,有的说是来自县衙小吏,有的说是县衙胥吏亲属口中听到。总而言之都围绕着县衙。” “县衙?大兴县的?”汪芷插嘴问道。此时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进宫扫雪时,陷害了方应物一次的大兴县尤知县,若论起动机,尤知县的动机实在是满满的。 “考生都聚集在东城,这个县衙当然指的是大兴县,难道还能使我们宛平县?”方应物渐渐成竹在胸,“所我据此断定。谣言出自大兴县县衙!至于动机,你应该猜得到! 而且我还有更加肯定的旁证!这次谣言是拿我们宛平县承应贡院差事、与家父里通外合做文章。而大兴县也承担着与宛平县一样的差事,所以大兴县衙那一位更容易借此联想出谣言,别人只怕一时还想不到这上面去。” 汪芷不得不为此折服,叹口气道:“要是照你这种查法,天下还有什么事查不出来?” 方应物摇头道:“这次也是特例,我前面说过。这是在一个有限的样本里,才能只用了三百人便可大海捞针的排查出结果。如果样本扩大到整个京城,没有几万人力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若是放眼天下。只怕就需要几百万人。” 汪芷仍然处在一种震撼的感觉当中,一个读书不多的人遇到天花乱坠、长篇大论的忽悠理论,一般都会这样。此后她头脑蒙的下意识问道:“下面该怎么办?” 方应物哈哈大笑几声,“你是厂卫头子,你倒问起我怎么办?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滥捕人犯,严刑拷问,屈打成招,这不都是你们厂卫的拿手好戏么? 很简单,你去大兴县县衙,将衙役、书吏,还有知县的幕僚之类,抓上几十个进东厂。有情况问出情况,没情况也要问出情况!” 汪芷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她怎么会问出如此丢人现眼的问题?便恢复信心十足的派头,“好了!下面该如何做,我自有主意!” 这次是方应物不明所以了,“你能有什么主意?” 汪芷答道:“先按兵不动引而不,等朝廷里闹得欢实、连连指责我时,再以雷霆之势去大兴县衙拿人捉人!然后查出谣言真相,以此在朝廷里找回场子!” “这是跟谁学的?”方应物嘀咕道。汪芷得意一笑,“近朱者赤!你说,是不是再另外找几个人,先在朝廷里帮着煽风点火?” 方应物笑骂道:“我看你是近墨者黑!这是查处造谣,越早澄清越好!哪有故意拖延的道理!拖延的越久越不好!” 饶是如此,深受某人恶趣味影响的汪太监还是故意拖了两日,但也仍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从大兴县衙捉了两个人。拷问之后更有把握了,还没有惊动别人。 在这两日,居然有人上疏,言称方清之在贡院内做考官,而方应物在外承应贡院差事,父子两人各居内外,确实容易招人怀疑,朝廷应当主动避嫌,换一个同考官。 方应物从汪芷这里知道消息后,苦笑几声道:“真是稍有风吹草动,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这些人怎么就不长点记性?” 第四百八十五章 翻云覆雨 这次上疏说“为了避嫌请罢去方清之同考官”的,不是别人,乃是著名的“洗鸟御史”倪进贤。 三年前,倪御史做了六年御史,资历已经攒够,到了越级迁的时候,他的靠山万辅也答应此事。 当时倪御史攻击下诏狱的方应物,本来是痛打落水狗、万无一失的爽快事情,但是却不料在金殿奏对时他被方应物辩驳的溃不成军,还被扣上了勾结东厂的大帽子,在群臣面前丢尽了脸。 方应物咸鱼翻身,那倪御史只能升官无望了,只好又当三年御史。六年的御史,那是资深御史,可以直接越级升为五品官。但九年的御史......那就是老板凳兼冷板凳了。 但方家日子却是红红火火,转眼之间方清之已经窜到了从五品词臣,方应物也成了京城小青天,升职加薪指日可待。这怎能不叫倪御史眼红?今次出于私愤,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不过倪御史还不算傻,并没有声嘶力竭的指责方家父子,而打出了公正客观坦率的旗号。 只说谣言纷起,为了安抚士心,请朝廷注意一下避嫌,毕竟父子两人一内一外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方清之同志也应该体谅实情,主动辞去主考官为好。 这种说法,还是挺有市场的,越是高级的官员越是习惯了妥协。向数不清理还乱的谣言妥协一下,以换得局面稳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大概方家父子会很不爽,可是为了大局牺牲一下也是在理的。 闲话不提,却说汪太监本来还想再拖两天的,让更多的人跳出来,但是再拖下去只怕要谣言变成真相了。真闹到方家父子不得不顺从大局被避嫌的地步,那方应物肯定要和她翻脸,方应物还是很看重父亲这个同考官资历的。 所以汪太监只好迅起雷霆行动。当即出动数百东厂官校围住了大兴县衙。在鸡飞狗跳之中一口气抓了四五十人,并浩浩荡荡的押回东厂,只留下了愕然无语的小猫官员三两只。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朝廷又像是炸窝了。其实大兴县县衙在京城里只能算干苦力的底层衙门,汪太监抓的也都是胥吏、幕僚,并没有擅自抓捕官员。 可是五六年前汪直的所作所为,或者叫胡作非为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当年整个朝廷都经历了大扫荡。西厂汪太监势头一时无两,人人都以为第二个王振要出现了。 不过之后汪直低调了几年,尤其近两年更是远在边镇不问京中事,陈年旧事便渐渐地消磨了。 但这次汪直一口气从衙门里抓捕数十人的行为,又唤醒了朝臣的记忆。任是谁都要惊呼一声,难道汪直重新担任厂公之后。又要故态萌了? 县衙虽小,那也是官署衙门,这次是县衙,那么下次又将是哪里?这次不为大兴县说话,那么下次又有谁为自己说话?难保汪太监不是想通过这次行动来故意试探朝臣! 很有同仇敌忾、居安思危精神的大臣便上疏议论此事,弹劾汪直滥捕。不过汪直也上了一封密奏,而且比大臣奏疏更早的送到了天子面前。这就是太监的优势了。 外朝大臣上奏要经过重重程序转达,还不一定能让天子亲眼细览。但汪芷这种太监可以直接进宫找天子当面奏对,也可以直接将密奏送到天子手里。 这方面优势比大臣大得太多,很多时候不是大臣输给太监不是因为不如太监聪明,而是输在了太监可以“先入为主”四个字上面。 在密奏中,东厂提督汪直用很严密的人证链条证明,某起科场谣言的源头出大兴县尤知县的幕僚,是有人通过谣言故意诬陷方家父子! 天子也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一是惊讶汪芷居然能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查清谣言;二是惊讶,这居然是大兴县知县干的...... 又是文官之间狗咬狗啊,这样就没他这个皇帝什么事了......成化天子朱批“知道了”,然后把密奏到内阁和吏部,便撒手不管了。 当东厂提督汪直的密奏被公开后,朝廷从炸窝状态变成了哗然状态......两个“没想到”的心思和天子差不多,真没想到竟然是大兴县尤知县! 另外产生的疑惑就是。这尤知县无缘无故造方家父子的谣言作甚?被有心人挖掘一番典故,年前尤知县联合宫里太监陷害方应物的事情被曝光了。然后又被有心人挖出来,尤知县是大学士刘珝的门人...... 造谣这种时常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几乎是被所有大臣深恶痛绝的。但一般很少被抓住始作俑者。尤知县被抓了现行,丢官免职是肯定要有了。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真相大白之后,方家的各种亲朋故旧纷纷跳出来仗义执言,鼓噪免去方清之同考官的倪御史立刻被群起攻之,无数老底都被揭了出来。 倪御史作为大名鼎鼎的洗鸟御史,洗的就是万安的鸟,所以众所周知是万辅的门人。这次他跳出来对付方家父子,不免又要被人浮想联翩。 朝中清流无不叹道,当下真是世道多艰、持正不易哪,方清之才稍稍开始出人头地,方应物也才露尖尖角,就遭到辅势力和前次辅势力的联手打压。 滔滔舆情中,作为被“辅和前次辅联手打压”、险些悲情的正人君子,方家的节操指数陡然再一次莫名其妙拔高了两个百分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看着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舆论情绪玩弄于手掌之中,汪芷忍不住兴高采烈。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就是上次当权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经历! 所以她忍不住跑到方应物面前,感叹一声:“这种感觉太爽快了,简直停不下来啊!” 方应物只觉得这句话挺耳熟的,好像是近日来第二次听到身边人这样说了......前有项成贤,后有汪芷,看来都是近朱者赤了。 “先别顾得自己爽了,该将我放出去了!”方应物督促道。既然已经真相大白,自己就没必要“自我隔绝”在东厂自证清白了。 汪芷蹙眉,嘀咕道:“可是我总觉得忘了什么?” 方应物嘿嘿笑了几声,“那就忘了它吧!”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两个负气的人 送走已经在东厂被“隔离”了数日的方应物,汪芷坐在大堂里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记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不过忘就忘了罢,如果真是有重要的事情,方应物会提醒自己的。既然方应物都不提醒,那么说明此事无足轻重。 如此汪芷便全心全意的沉醉于自己复出第一炮打响的喜悦中,顺便在东厂内部论功行赏一番,同时继续布置收服锦衣卫的大业。 话说当初东厂派出数百番子,去贡院附近大街小巷排查谣言时,除了问过“诸君可曾听到过方清之父子的流言”之外,还很张扬的问过别的问题。 比如“诸君可曾听到过,主考官泄露考题的传言”,又比如“诸君可曾听到过,副主考官与某同考官互相勾连抬举试卷的传言?” 这样的查法,结果短时间内谣言反而越查越多,从主考到副主考都变得绯闻缠身,跟方应物印象里上辈子娱乐圈似的。可以说,这些谣言的传播,有一大半功劳要放在东厂番子身上。 其实这种情况也是故意的......当日方应物担心自家的谣言查不清楚,不得不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清查自家的谣言,一边让东厂巧妙地散布别家谣言搅混水。 万一自家谣言最后查不出结果,那么把水搅浑了就是应对之策,当人人身上都挂着谣言时,方家的谣言也就不算什么了。方应物冒出这个灵感,还真来自于某世纪的娱乐圈。 如今第一个谣言已经水落石出,被铁证如山的澄清了。方家父子彻底恢复清白了,不过其他的谣言仍然还健在。 但是。以强行动力查禁谣言的汪太监达到目的,打响复出当头炮后。便满心欢喜的收手了,浑然忘了其他谣言的善后工作......连始某位作俑者自己也“忘”了提醒汪太监。 也有人没忘,主考官刘健、副主考官谢迁的亲友忍不住眼巴巴渴望,东厂能继续大规模出动追查谣言,但东厂却忽然偃旗息鼓、毫无动静了! 虽然清者自清,谣言杀伤力有限,朝廷大政不可能因为几句没有实证的谣言就出现动摇。但谣言终归是谣言,任由它传来传去的,总不是个好事。 对此朝廷有些人颇感后悔。前几天情形不明时,不该轻率的上疏去攻击汪直啊,不然何至于此! 估计是因为汪直年轻气盛,所以前几天被弹劾攻击后使了性子,现在故意放纵谣言,负气不管了。 但诸公也莫可奈何,东厂是天子的东厂,太监是天子的私人家奴,大臣没有任何权力去指使东厂怎么做事。 而且朝廷诸君很快现。会使性子的年轻人不止汪直一个人...... 那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从东厂隔离中出来,大张旗鼓的回到县衙后,第二天恰好将是宛平县役夫运送生活物资和菜蔬米粮到贡院的日子。 在当夜,洪松从东城来到西城这边。与项成贤和方应物喝酒,号称是庆祝方应物被辟谣兼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三人多年密友,喝酒没有顾忌。都喝得不分东西南北。醉醺醺的方应物借着酒劲问道:“我明天或许能得到考题,洪兄你需要否?”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大笑道:“方贤弟你真喝多了!” 方应物没有回应嘲笑,径自说:“贡院里有专门的印工。考题都是要提前印出几百份来,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印了,贡院里面一些有心杂役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考题。” 项成贤质疑道:“那又如何?你接触不到贡院里的人,就算你亲自送东西去贡院也一样。” 这是实话,如今贡院堪称是内外戒备森严,隔离的严密程度远远过方应物印象里的**时代。 就说送生活物资和蔬菜米粮过去,只许送到贡院侧门之外,然后运送东西的差役在墙外官军的监视下立刻离开。 而后贡院侧门才许打开,里面杂役出来搬东西进去,内外两边人是严禁接触的。就是墙外的巡逻监视的官军也不许与出来搬东西的杂役靠近,更别说交谈了。 方应物摇头晃脑,肆无忌惮的叫嚣道:“明天我亲自过去,但我偏偏就不离开,偏偏就站在那里看着贡院杂役把东西搬进去,就是说几句话又怎么样?看谁敢再怀疑我,谁敢再弹劾我!” 项成贤愕然之后苦笑了几下,不说话了。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方应物目前这个状况下,高调的故意违反纪律,与贡院杂役接触,估计还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大概只会被看做少年人年轻气盛、故意借着机会撒气。毕竟朝廷不能为方家父子还以清白,甚至还出现为了向谣言妥协,让方家父子避嫌的风向,最后还得靠东厂,难怪方应物心里有气。 甚至估计也没什么人为此吃饱撑着弹劾方应物,第一方应物名声正大,别人总要顾忌几分;第二,方应物受了气,做事故意出格情有可原, 第三,殷鉴在前,这段时间凡是与方应物过不去的,谁能讨得了好?焉知这次不是方应物故意卖破绽?这就是最现实的威慑。 贡院里有一半杂役是宛平县派去的,方应物肯定安置了靠谱人选,打听出考题不难,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机会传出来。如果能接触到...... 想到这里,项成贤知道下面不该自己说话了,只能交由方应物和洪松两人决定。 洪松也懂了方应物的意思,低头沉思半晌,大概也是做着艰难的抉择。决定一生命运的考试,考前有机会拿道考题,这样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的。 半晌后,洪松抬起头,对方应物正色道:“方贤弟,你的好意为兄心领了,但这并非正途,也不是毫无风险。为兄怎可为了自家功名,置方贤弟你于险地? 况且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匪夷所思的险招,方贤弟听为兄一句劝,以后不可再有这种主意,否则稍有差错,你这辈子便要毁于一旦。 总而言之,功名之事还是让为兄自己去取罢!胜负成败皆有天意,方兄且宽心,不必为我耿耿于怀。” 方应物也觉得自己喝多了,有点胡言乱语,听到洪松劝告,感慨道:“洪兄真乃益友也!项兄却远不如你!” 项成贤翻了翻白眼,朝着方应物中指以对。(未完待续。。) ps:卡文似乎要过去,人间大炮一级准备。。。 第四百八十七章 “虎落平阳” 最终,洪松除了从方应物这里搞些翰苑文章揣摩复习之外,并没有得到其他帮助。毕竟科场舞弊实在是高风险、高技术含量的活计,除非天时地利人和运气四大要素全都具备,那才能玩得转。 二月初八开始考试,考过三场之后,二月底会试放榜,结果洪松居然高中了。此后便是喝酒庆祝时间,新科同年喝过之后,方应物和项成贤又以老前辈身份拉着洪松与浙江同乡喝过几场。 三月十五是殿试,洪松越战越勇,金榜出来后高居四十多名。这个名次也相当不错了,在两三百人中位居前列,留京问题不大。 方应物和项成贤对此颇感欣慰,洪松已经年至而立,如果这科还不中,那就算以后能中也没什么意思了,除非能中三鼎甲。 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四月,方应物此时已经顾不上为别人操心,因为他自己的大事来了。 到这个节点上,方应物出任宛平县知县的三年任期已满,他该去都察院接受考察,然后转到吏部铨叙,等待下一步安排。 在正常情况下,以方大人的业绩和官声,估计是要升迁的,大概不会留任。方应物开始将公务逐渐移交给县丞(原来那个钱县丞早就离任了),自己则准备赴都察院接受考察。 县衙里充满着淡淡的离愁,众胥吏还是很拥戴方应物的。京师各大衙门实在数不胜数,而县衙却是最底层的一家。方大人坐镇县衙时,县衙公人很少受上面诸多“婆婆”们的气,偶尔还能扬眉吐气逆袭一番,这叫众胥吏舒心的很。 听到方应物快要离任的事情,何娘子也跑了过来,软磨硬泡求欢一番后,便询问道:“下面大老爷要去哪里任职?” 方应物提起裤子答道:“这是吏部决定的事情,我怎会知道?只是本官若离任。你的酒店还开不开?换了别人,未必肯照拂你。” 何娘子不在乎的说:“大老爷莫非舍不得奴家啦?无妨无妨,大老爷你去哪里做官,奴家就去哪里开酒店,只要人还在就好办。” “别自作多情!”然后方应物很怀疑的问道:“现在你所用地方是县衙公产,没收你多少租子,别的地方衙门未必有这边便利。而衙门周边必然地价很贵,你有本钱重新开?” 何娘子捂着嘴咯咯笑了笑,“这事就不劳驾大老爷你操心了,汪公子过话,本钱全包在她身上。” 方应物很是无语。同时他也很怀疑,如果打着东厂据点的旗号开酒店。那究竟还需不需要本钱? 衙门这边事情交待清楚后,虽然方应物还没有正式离任,但已经不管事了,便跑回家去住了。 此后就是去都察院接受考察,学名叫做考满。选了个黄道吉日,方应物去了都察院后,先去副都御史、本省同乡前辈屠滽那里坐了坐。喝了两口茶;然后又去掌院都御史李裕那里坐了坐,还是喝了两口茶。 此后才去司务厅挂了号,等待考察。规矩就是规矩,他方应物只是个知县而已,情面再大也不可能让都御史、副都御史出面进行考察的。 不知等了多久,便有小吏引着方应物向里面走。都察院里有上百名官员,是京师里官员最密集的地方之一,衙门里院落很多。 路过一处院子时。瞧见一个朱衣绯袍的官员立在门廊下,却是满头大汗敢怒不敢言,门里公堂上隐隐约约传来训斥声。 方应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小吏知道方应物在都察院关系深,指点着解释道:“此乃河南布政使,也是任期到了。” 方应物摇摇头,这也是大明官场的规矩。对于地方官员而言。考满主要包括两项,一是上朝会觐见陛下,二是到都察院接受考察。第一项勉强还算是荣耀体面,但第二项往往就是屈辱了。 京官比地方官重。都察院科道官又更是特重,在任上八面威风的地方官到了都察院受察,那真是什么威风都没了。 别说知县、知府,就说眼前这位堂堂的方面大员、从二品布政使到了都察院接受考察,也只有站在门廊底下听四品佥都御使训斥的份儿...... 如果恰好遇到了对头,比如假设自己遇到洗鸟御史倪进贤,那可真就呜呼哀哉了。 正胡思乱想间,方应物被带到了一处衙署堂前。他站在月台上向里面瞧去,只见公堂当中摆着公案,后面坐着一位冠袍齐整、胸前绣着獬豸补子的御史。 方应物微微一愣,却又听到这御史狞笑几声,得意洋洋的说:“方应物!你可算落到我手里了,可曾想过有今日否!” 方应物白眼直翻,仰天长叹道:“今天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项成贤你尽管放马过来罢,怕了你就不姓方!” 项御史伸出三根手指头比划着,同时迅低声道:“教坊分司胡同三次,银子全由你包了,另外不许告诉我家娘子。” “三次也太多了,最近手头紧!” “两次,不能再少!” “成交!” “今晚?” “也行!” 于是乎方应物的任满考察就这样结束了,评语是什么档次,想都不用想了。其实都察院这边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方应物的考察结果被转到吏部后,将会怎么安排? 对于吏部方应物就没有任何把握了,如今吏部当家人是执掌吏部十来年的尹旻,尹旻又是前次辅刘珝的同乡党羽,算起来与自己根本这边不对路。 方应物的考察结果是最优秀没错,但人事工作者有的是办法让最优秀变成哑巴吃黄连般的最优秀。 所以方应物向都御史李裕恳求道:“考察结束后,还请大中丞拖延几日,不要急急的转到吏部去,否则前程操于人手莫可奈何。” 李裕对方应物的事情比较熟悉,闻弦歌而知雅意道:“要等到刘阁老回京起复,任用次辅大学士之后?” “正是如此。”方应物点头道。还是稍微等等,等刘棉花到京后,有了次辅大学士老泰山撑腰时候,再去吏部铨叙罢! 第四百八十八章 禀性难移 三年前,方应物被任命为知县和刘棉花丁忧离京两件事生的时间间隔很短,说是前后脚也不为过。 但三年后的现在,方应物已经接受任满考察半个月了,理论上已经守制期满的刘棉花还没有回京...... 这叫方应物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老泰山又搞什么鬼?刘棉花这样的官迷,应该在守制期满后以最快的度回到京城才是,当初他连不想走的念头都出现过。 刘棉花不回京,方应物就只能先耗着时间,一连过了半个月无事一身轻的日子。趁着大好春光,与两个小妾和儿子连续逛了几个景点。 就当快耗不下去时,刘棉花终于姗姗来迟。这日方应物从西山回到家,便得了通报,大约明天时间刘棉花将抵达京师。 从东南方向过来的人大都走运河并从崇文门进京,但刘棉花是保定府人,就在京师南边三百里,走6路不须通过运河,进城从宣武门更方便。 所以次日一大早,方应物便和大舅哥来到宣武门外候着。但是像刘棉花这样的内阁大学士永远不缺迎接之人,特别是回朝后极有可能次辅的大学士,所以此时宣武门外不只有方应物一个,其他各色人等起码还有二三十个一起等。 等到快午时,一支绵长的车队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个管家当头先来到众人面前,抱拳为礼道:“我家老爷多谢诸君远迎,如此盛情便不在此领受了,且先记下姓名一一致书答谢。” 众人一起谦逊一番,什么礼节不礼节的,内阁大学士的身份自然是说怎样就怎样的。 方应物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吐槽老泰山居然玩起了深沉低调,难道不该在此高调会见众人,宣布自己王者归来么? 在管家的示意下,方应物自然没有作鸟兽散。慢慢的跟在刘家车队后面,又不知不觉的混了进去。 别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方应物总觉得奇奇怪怪的,不知道老泰山要玩什么花样。正琢磨时,冷不丁脑袋又被砸了一下,然后便见一个桃核滴溜溜的在地上滚动。 方应物愤怒的抬起头,却见一张清新流丽、巧笑嫣然的美人脸儿从前面马车窗口一闪而没。 但方应物知道。她一定还在缝隙里面偷看,举起两根手指头对着马车晃了晃,然后隐隐约约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阵子欢快的调笑之声。方应物不由的感慨,都过了这么多年,刘家小娘子还是这么顽皮。 进了城后,车队直奔刘府。早有人提前打扫干净,刘家主人们到了就可以入住。女眷下了车直接去内院安居,方应物则被请到书房去。 没过多久,刘棉花施施然的进来了,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然后打量了几眼,与从前没什么变化。不过若仔细看。老泰山那清瘦的脸庞似乎显得圆润了点,这不由得很让方应物很是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严格按照礼制守孝? 想是这么想,但口中还是问候说:“多时不见,老泰山清减了!” 刘吉摆摆手,随口问了几句方应物近况,翁婿两人便寒暄起来。如此过了一刻钟,方应物先忍不住了。开口道:“小婿任期将满,已在都察院考满,即将到吏部铨叙。一时间大有前途莫测之感,老泰山可指点迷津否?” 方应物这话跟外人说算是很直白,但对熟到什么话都敢议论的刘棉花说,算是较为隐晦了。 刘吉抚须道:“朝廷自有赏功罚过、奖贤惩恶的法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有什么迷津?” 方应物愕然,你老人家装什么糊涂?便又道:“小婿与老泰山,皆非吏部天官并非同道中人,其间或可有意想不到变故。” “只要你坐得直、行得正。在任时上报社稷、下抚黎庶,退省时问心无愧,何愁没有前程?要相信朝廷的公正!” 今天这老泰山怎么不说正经话?方应物又道:“人世间未免总有不公之事,选官亦是。” 刘棉花正色道:“那就是你还做得不够好,多多自省!如果为官尽善尽美、无可挑剔、能为百官楷模,又有谁能阻挡的了你的前程?” 方应物瞠目结舌,这话如果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来,那一点也不奇怪,但面前这个张口公正闭口自省的人是老泰山刘棉花,不是自家父亲方清之! 方应物脑子里迅回顾了一遍史书,突然有所醒悟。史书上记载,刘棉花当政后期,确实出现过摇身一变假装痛改前非的奇怪现象。 从这次情况来看,老泰山远离庙堂三年,别人对他的印象大概会变得略微生疏,难道老泰山想利用这个时机,重塑自己的形象? 但是以自己对刘棉花的了解,以及史书记载,他方应物可以断言,这老泰山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别人一样看得透。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老泰山本性就是那样,装又能装到什么地步?以老泰山对人性和世事的洞彻,怎么会犯这种糊涂?不过方应物本着“刘棉花不会犯错”的思路去想,顿时又豁然开朗了...... 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内阁里面都是烂人,自己这老泰山只要成为看起来不那么烂的一个,便足以赢得一部分非极端清流的支持。 即便将来出现大变局,内阁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部换人,总要有过渡时间和过渡的人,那还是离不了刘棉花。比起毫无节操廉耻的万安和党同伐异过于激烈的刘珝,刘棉花确实显得不那么烂一点。 刘吉突然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你且安心,以你如今的名声士气,吏部尹旻没那么容易能下决心公然打压你,肯定不至于做得太难看的,老夫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方应物反问道:“如果偏偏就难看了,那又如何是好?” 刘吉也反问道:“你才二十二岁,忍上几年又如何?你等不起么?就像你当初不拿状元又如何?依老夫看,你并不是担心遭遇太差,而是贪心太盛,总想着得到最好的待遇罢? 你是不是想借着这次任满升迁机会转回翰林,亦或是科道?三年不见,你修身养性没有半点进步,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世间哪有那么多得陇望蜀的好事!” 靠,又被看破了!方应物擦擦汗,老泰山不管表面上装不装傻,肚子里的精明还在就好,不然怎么在内阁玩的过别人? 刘棉花最后提点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即便老夫不言不语,谁又能不知道你是老夫女婿? 你若是处在劣势,老夫不得不帮腔话,但你近来正处于优势,老夫何必多嘴话?有些时候,出言话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你明白否?现在是他们吏部对你感到棘手,而不该是你自己在这里纠结为难!” 方应物只能道:“老泰山所言极是,小婿知道了。” 然后他就此告辞,今天毕竟是来“迎接”的,迎接完毕就算了结,不宜在刘府久留。毕竟刘家还得收拾安置,自己这个还没正式成亲的外人不方便在场。 不过当方应物离开后,刘吉突然疑惑的自言自语:“刚才好像忘了什么事要说?老了老了,真是不能不服老。” 方应物离开刘府,走到街上也突然产生疑惑,“方才与老泰山谈话时,似乎忘了谈什么重要事情,怎的又想不起来了?奇哉怪也。” 其实对于一老一小两个官僚而言,谈论重要的官场事情时,由于身心过于投入,一时间忘了婚姻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文选司的死局 刘吉守制结束回京,算是成化二十年上半年政坛的最大的事情了。天子派了太监到刘府进行慰问,然后刘棉花上疏谢恩。 其后天子要下诏任用刘棉花为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虚衔尚书),而刘棉花要上疏逊辞,然后天子要再次下诏任用......这都是规定动作,程序总得一步一步走,着急也没用。 期间方应物也结束了任满考察,所有考语都从都察院转移到了吏部,于是这个号称天下第一知县的小青天正式列入了吏部铨选程序。 方应物这样一个正六品京县知县虽然是治下民众的父母官,但放在朝廷里级别不算高。四品以下的地方官,从理论上不需要经过天子钦定,吏部就可以直接决升迁去留,知县这种档次的甚至由文选司就可以拟定了。 但是当方应物的贴黄(履历表)放在文选司案头时,诸位部郎头疼不已,不由得齐齐哀叹一声,拖了半个月,该来的还是来了! 对文选司诸君来说,方应物这样的奇葩官员简直没法子安排,或者说怎么安排都是错。 先,贬谪肯定是不能的,这方应物考语为最上等,如果是偏远外地,那还可以道听途说一把。但方应物这个知县不是外地知县,就在京师当的,当得怎么样有目共睹,从百官到百姓都看在眼里,又哪里能蒙混欺瞒过去? 考语是最上等,业绩又是人人知道,若还不升反贬,那绝对是昧着良心办事了。朝廷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平白无故贬谪方应物简直就是特大丑闻,闹得凶了,文选司郎中就要先辞职谢罪。 其次,若平调也说不过去。方应物当初也算是翰林出身,因为忠直被贬为知县。为此得到普遍性的舆论同情。都认为方应物不能就此沉沦,应该早早升迁回来,如此方才是维护正道。 如果这次只平调不给上升机会,那在舆论中,只怕要被议论成吏部文选司同流合污、不肯帮助清流回归。 第三,如果文选司给方应物拟定升迁,那也很不恰当。只怕要惹得自家老大不高兴。 吏部尹尚书已经在吏部作了十年堂官,在吏部是说一不二的大佬。而尹尚书是大学士刘珝的死忠乡党,至于刘珝与方应物的关系,朝廷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在几个月前,方应物借着天变直接废了刘珝的次辅职务!虽然又有方清之出面转圜,让刘珝保住了大学士官职。但刘珝心里不恨方应物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人情因素下,若文选司给方应物安排美好前程,那不是在上司和上司的上司面前自寻死路? 当然,如果仅仅是在昧着良心迎合上司打压方应物和不昧良心之间选择,那还能算单纯了。无非就是二选一,闭着眼睛咬牙选择其中一种而已。 但方应物实在是太复杂了,如果昧着良心打压他能获得好处。那狠狠心不要这张脸也就去干了。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即便昧着良心,也未必能讨好。 方应物的未来岳父是谁?是即将上位的次辅大学士刘吉刘棉花!比万安刘珝都年轻的刘棉花,弄不好迟早当辅的刘棉花!这背景又岂是好惹的? 方应物的父亲是谁?是翰林中声望渐起的方清之,才三十七八岁便已经是从五品的词臣,而翰林学士也才正五品而已,官场中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三十七八岁的从五品词臣,名声又相当好。又是东宫侍班,这些光环加起来,意味着方清之就算无功无过熬年头,熬二十年也能熬出个大学士! 方应物的名气和战斗力怎么样?此人刚中进士时就三下诏狱,上任知县后搞垮了尚铭、废了都御史戴缙,临近卸任时又弹劾掉刘珝的次辅。虽然始终风风雨雨,但还硬是能挺下来。这自身的威慑力已经很强大了。 他们这些文选司官员的战斗力,难道还能比天子和次辅刘珝更厉害?这回要是让方应物受了委屈,还指不定怎么天翻地覆。 思来考去,想来想去。文选司诸君终于认识到,方应物问题是一个无解难题,是一个死局。也可以说,他们文选司虽然号称天下第一五品部门,但仍没有资格参与里面的博弈,解决办法只能让上面决定。 在这四月底五月初的暮春时节,诗家的惜春之情油然而生。方应物这无官无职的待选之身,赋闲在家无事时,看着院中落花顺手写了几悲春伤情之诗,并打王英送到刘府去。 至于是给谁的,当然不言而喻,男女有别不便见面,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沟通一下婚前感情了。 半日后,王英又拿着诗稿回来了,方应物诧异的问道:“没送出去?刘家小娘子不在府中?” 王英苦笑着说:“三小姐正在府中,送进去后,她叫婢女传话说,她不喜欢这几诗,叫老爷你重作!” 方应物摇摇头,“可惜了,不过也不能白费心思写这几!你再把诗稿送到何娘子那里去,叫何娘子转交给汪公子!” 王英疑惑道:“听说那汪公子认字还没我多,哪里懂什么诗词?秋哥儿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 方应物挥挥手:“汪公子知道该怎么办,有人会欣赏的,你赶紧去罢!” 王英再次离开后,方应物伸了个懒腰叫上方应石,也出了家门。这么长时间了,吏部那边也没个消息,该去催一催! 从棋盘街这里绕过皇城,到了吏部大堂,在熙熙攘攘却又谨小慎微的人群里,方应石开出一条路,方应物挤到前面去,拍着桌子对当值书吏问道:“本官在吏部铨叙这么久了,究竟有没有消息?贵部文选司必须给个说法!” 那书吏本来要勃然大怒,不过看清是方应物后便耐心答道:“此乃上官们的事情,在下哪里知晓?方大人莫要强人所难了。” 方应物皱眉问道:“文选司邹郎中在否?请通传一下,本官要拜访请教。”那书吏迅答道:“邹大人告病回家了。” 方应物又问道:“邹大人不在?那么员外郎顾大人在否?”书吏还是迅答道:“真巧,顾大人也告病回家了。” 方应物咬牙道:“那么程主事也告病了?”书吏苦着脸答道:“程主事进宫送贴黄存档去了,今天八成不回衙署。” 第四百九十章 不好的预感...... 方应物与书吏对答时,后面人群一阵惊奇他们都是各地赴京的待选官吏,谁进了吏部不都得收起官威,低调做人? 但看到眼前这位年轻人对着堂堂吏部的书吏咄咄逼人,而吏部的老书吏却畏畏缩缩的样子,实在很不可思议。 “原来那就是方应物,听说此人命硬得很。” “是极,去年年尾他和林俊都上疏,结果林俊被下了诏狱并险些被斩,最后配到云南去,而方应物却毫无伤。” 虽然方应物被身后这群不认识的官员们崇拜着,但作为当事者,方应物仍然无可奈何的闷气。文选司一干官员都躲着他,他总不能死皮赖脸追到家里去纠缠罢? 而文选司上面管用的就只有尚书,侍郎之类实际权力并不大,那他这样一个知县身份又不好直接去找天官尚书,那也太不知轻重、不自量力、不合官场规矩了。 所以方应物怏怏而出,站在吏部大门外仰天长叹,转身便去了隔壁户部串门去,因为洪松就在这里。 今年科举结束后,好友洪松金榜题名不消说,然后就是观政期。而洪松则被分配到户部观政,成为一名光荣的观政进士(高级实习生)。 方应物既然已经来到吏部,那么顺道去隔壁户部看看好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天色已近傍晚,洪松便从衙署离开。他与方应物来到棋盘街这里,随意找了家酒楼进去喝酒,同时还打了下人去喊项成贤。 两人随意说些闲话,洪松不知不觉谈起了在户部所见所闻,不由得感慨道:“户部不愧是六部中第一大的衙门,总领天下钱粮、税务、户籍、田土,官吏之多、事务之浩繁堪为诸衙之最。” 方应物笑道:“户部多是斤斤计较的账目事务,繁杂或许有之,但有何难哉?” 洪松正色道:“方贤弟不可轻忽户部琐务,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何况也不是没有难处,譬如当今殷尚书正犯着难!” 方应物好奇的问道:“殷尚书有何难处?” 洪松便道:“方贤弟可曾听说过,天下财赋半出东南?这东南就是苏州、松江、常州为了。去岁苏松了大水,朝廷虽然减免钱粮数十万,但仍欠了许多。 况且苏松税赋最重,历年积欠本来就极多,去年又闹了灾,累积到今年只怕又要拖欠不少。苏松乃天下财税根本,一旦连年大量拖欠,国库用度就要不足了,殷尚书焉能不犯难?” 方应物想了想,“洪兄不想表现一番么?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上疏,奏请朝廷派有力大臣为钦差,驻节吴中督粮,怎么也能多收一点上来,总比坐在户部愁好!” 洪松政事经验不足,一时没想到这上头,闻言便道:“这确实也是个主意!朝廷距离苏松远隔数千里,催促钱粮鞭长莫及,若有钦差坐镇便要好许多。 明曰我便上疏言事!只是这个钦差任务艰巨,弄不好要招来骂名,也不知道要落到哪个人头上去。” 这差事确实不是好差事,读书人潜意识里都有轻徭薄赋的理念,去负责督粮总有点敲骨吸髓的感觉, 当然若只有一点不适应感觉无所谓,克服了就是,但最要命的还有两点,一是江南地区文风极盛,读书人极多,又最喜爱议论,去那里催税督粮,对个人名声很没好处。 二是近年来江南科举渐渐兴盛,缙绅人家很多,盘根错节的都不好惹,去督粮纯粹是得罪人的事情。 方应物不由得大笑几声:“反正你只管建言献策就行了,反正钦差这种要害差事轮不到你我这样的人来做,管他哪个倒霉蛋撞上此事!” 两人正议论间,项成贤到了,坐进席位便迫不及待的问道:“选官可有了准头么?” 方应物唏嘘而叹道:“今天去吏部,依旧茫茫不得知,吾辈宦游之人,总是身不由己,杜工部有诗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项成贤没好气的回应说:“我没问你,你别着急跳出来感慨,你门路硬实又不须我等**心!我问的是洪兄!” 洪松笑着答道:“为兄不着急,先观政半年再说。不过方贤弟赋闲多时,不知究竟有何打算?” 方应物想了想,“总这样拖着,简直是叫别人看笑话,小弟我打算向朝廷请三个月假期!今年是商相公七十大寿,正好回乡为商相公祝寿!” 洪松点点头道:“这样也不错,全了师生之义,到时候还请方贤弟替我送上寿礼。” 方应物与洪松说了几句,却瞥见项成贤捉耳挠腮,忍不住问道:“你有话要说?” 项成贤立刻得意洋洋的说:“今天听到消息,我们山西道掌道御史要升迁走了,都察院里意欲叫我接替为掌道御史!” 掌道御史其实还是御史,品级仍是七品,而且掌道只是都察院里约定俗成的一个称谓。但与普通御史相比,地位可就不一样了,外放升迁也可以直升五品。 听到项成贤这个好消息,方应物与洪松皆为他高兴,举杯道:“掌道御史是要看名望的,你可要抓住机缘,近曰多卖些力气,多上些奏疏,多议论些朝政,把声势做出来!” 项成贤拍着**道:“那是!这段时间,我准备一天上一次疏,让更多人知道我项成贤这号人物!” 三人兴尽而散,到了次曰,洪松没有忘记昨晚所言,开始执笔写人生第一封章疏——奏请朝廷派钦差督粮疏。 这封奏疏入了内阁,票拟为“下部议”,又经司礼监批过,到了户部殷尚书手里。 殷尚书对此自然千肯万肯,在复奏时很详细的写上了自己的意见,“钦差人选,须得择年轻体壮、风节有力,熟悉地方之人。 年轻体壮方可适应舟车劳顿,熟悉地方才可掌握东南水土人情,风节有力便可一心为公、不畏艰难。” 复奏之前,殷尚书还将自己的答复给洪松看了看。但洪松看到三个条件时,忽然产生了若干不好的预感(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一章 我要当使节 由于大佬们心照不宣的纠结,或者是因为官僚系统的低效率惯性,方应物的新任命迟迟未到,于是方应物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 当然这种作为不是上疏大骂或者控诉,那样未免有点气急败坏替自己要官的嫌疑,不符合一位士林后起之秀的公众形象。 总而言之,这种表达要含蓄。所以方应物想来想去,便上疏请假三个月,理由也很光明正大,自己要回老家替业师、前辅商相公祝寿。 他通过这种方式,隐晦的向朝廷表达一点不满之情——若朝廷还不给个说法,就干脆放三个月大假得了! 同时也隐含着要官的潜台词,德高望重的前辅古稀大寿,朝廷总该派员慰问罢?那么他方应物就一位很合适的人选,但总要有个身份,而且是官职能过得去的身份。 故而上疏之后,方应物感觉自己简直太机智了,竟然想得出如此精妙的题材,能够完美周到的表达自己的心情。 此后方应物又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中,这日闲来无聊,出门溜达着去了侍讲学士李东阳家。 西城一带达官显贵密布,方应物之所以溜达到李东阳家而不是别人家,也是有缘故的。 先李东阳是方应物会试时的房师,有师生关系摆在这里,溜达上门不显突兀。而且比起座师徐溥来说,方应物与房师李东阳的关系反而更近一些。 师生关系虽然为时人所重,但官场中的师生关系从根本上确是为政治服务的。徐溥、谢迁这一脉与父亲方清之不大对路,方应物自然也就对座师徐溥疏远了。 其次。李东阳是京师本地人,又喜好交游。终日大开中门,时不时的高朋满座共聚一堂,然后吟诗作赋高谈阔论——这是李东阳后来成为文坛领袖的资本。有这个背景,故而方应物随随便便溜达上门,并不算失礼。 原来李东阳在翰林院混的比较一般,十几年时间只博出一个李十八的雅号。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李东阳忽然苦尽甘来,先后侍班东宫、充任会试同考官,最近又做了内书堂教习。前程顿时明朗了不少,有几分通往内阁的苗头。 于是乎,李家的大堂陡然有点热门起来,原来大都是落魄文人来做客胡混,现在也有很多官员和名流换上休闲便服,趋之若鹜的前来参加雅集。 方应物这几年当着京县知县,事务繁多,没什么时间来凑热闹。但现在闲下来了,自然要多走动走动。 进了李宅大门。方应物熟门熟路的来到会客堂,此时堂中有十几人围坐喝茶闲谈,李东阳位居正中主人座上。 方应物站在门口对李老师行了个礼,然后便施施然从墙角抽了把椅子。搬到李东阳侧后方,随即直接坐下。这动作引得堂中人人瞩目,忍不住议论了几句。 “此子旁若无人。是为谁也?”“就是小方大人。”“哪个小方?”“天留春色在方家的小方。”“果真卓尔不群不同凡俗也。” 议论声落到方应物耳朵里,难免要有几分微微自得之情。连这点小虚荣都没有那还当什么名人,不过脸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 其实李东阳对方应物的感觉很奇特。有点哭笑不得,方应物实在是不拘常理。 按这世道的规矩,座师才是最重要的,是真正的师生关系,房师比座师要差一筹。可是这方应物对座师徐学士的态度颇为冷淡,只是应付差事而已。 但要说方应物不够尊师重道,也不太像,他对自己这个房师却热络的很。有时候李东阳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方应物是有意接近自己,就好像戏文里富家女倒贴穷书生那种感觉。 不过要说方应物主动巴结他李东阳,那简直是开玩笑,他李东阳无权无势有什么值得巴结的?方应物的父亲、岳父、外祖父、业师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犯得上巴结他李东阳这冷板凳么? 莫名其妙的李东阳想了好几年,终究也没想明白方应物抽什么风。不过李老师是一个豁达的人,看这方应物没什么恶意,便也坦然受之了,这总不会是坏事。 见方应物坐定了,李东阳询问道:“听说你近日上疏,要请假回乡为商前辈祝寿?” 方应物答道:“是有此事。”李东阳点点头:“若朝廷准了假,或可一起同行。” “同行?”方应物没明白。李东阳解释说:“听说朝廷有意命我去淳安县,探视慰问商前辈。” 方应物闻言无语,自己与其说是请假,不如说是请求为使节,更进一步说是找借口索要官职,让朝廷大佬们给一个痛快。 如果确定让李东阳做这个使节,那还有他什么事?官员这身子都是属于社稷的,有谁听说过朝廷无缘无故给官员准假三个月? 李东阳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对方应物道:“你是不是很想回乡探望商前辈?若是如此,我辞掉此事就是。” 方应物连忙说:“这怎么使得?学生怎可叫老师相让?” 李东阳不以为意,笑道:“你这话言重了,这算什么相让?这是君子成人之美,再说南下探望之事,你确实比我合适。” 方应物很感激的致谢:“那恭敬不如从命,在此谢过老师了。” 李东阳本质上还是个君子,被方应物“巴结”了这么久,总要卖回去几分人情才会觉得心安。 便又嘱咐方应物道:“我今日在宫中还听说,令岳已经起复为次辅,今天已经开始入阁视事,倒要恭喜他了。你要想做使节衣锦还乡,还是赶紧去找令岳说项为好。” 刘棉花的起复程序走完了?方应物心有所思,嘴上仍道:“今日看望老师,其他是不急。” 不过从李东阳这里出来后,晚上还是要去刘府一趟,把探望商相公这个差事要到手才好。 其中道理很简单,一个被朝廷派去探望前辅的人,官职必须要清流啊,不是翰林也得是科道礼部什么的。有谁听说朝廷会派什么知县、通判当使节?(未完待续。。) ps:晚上力争再来一,先求几张月票!!! 第四百九十二章 羞于见人 从李东阳这里出来,虽然已经到了夜晚,但方应物抱着事不宜迟的念头转身就去了刘府。 刘棉花坐在书房中接见了女婿,此刻当真是满面春风,从头到脚都散着挥之不去的喜气。 自方应物认识自己这位老泰山以来,对老泰山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怒不形于色,极难看得出老泰山的心情好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绝对是镇静非常的心理素质。 不过今晚老泰山这般喜洋洋的样子,方应物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但他表示很理解。 今天正式就任次辅,在文渊阁里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对老泰山而言不啻于是人生的又一个小巅峰。 特别是辅年纪老十岁的情况下,当次辅也就意味着是天然的辅接班人了,距离人臣最顶端只有半步之遥,怎能不值得欣喜? 听了方应物毛遂自荐,想要充当朝廷特使,前去探望慰问商辂,刘棉花便颌道:“朝廷遣使抚慰老臣,此乃应有之义。你这个切入点很好,老夫在内阁时会注意的。 你本身名声不错,又是商前辈的关门弟子,确实也是个合适人选。如果老夫在内阁力挺,想来问题不大,没人会在这种非要害性的问题上较真,而且比较条件也没什么人比你更合适。 若定下让你做使节,那就必须要落实你的官职了,到时候朝廷总该给个说法,吏部那边自然也就拖不下去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方应物恭恭敬敬的说:“那一切就有劳老泰山了。” 本来他对这事不太有把握。只有想法但能不能成还是两说。但听到刘棉花说问题不大,便彻底放心了。 以刘棉花的精细和谨慎。若无把握不会说准话,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没问题。从几年交往历史来看。刘棉花在这方面的靠谱程度还是值得信赖的,极少有承诺后做不到的现象。 换句话说,今晚回家后方应物可以去收拾行李了......其实方应物还真就这么干了。 大明朝对官员的工作时间实在苛刻,除去过年外,官方假日几乎接近于零,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对这点实在无力吐槽。 他在京城当了三年知县,一直忙忙碌碌没有什么休假,这次主动愿意当使节,也是抱着把这当假期的心态来看的。 反正只是代表朝廷看望老同志。顺便衣锦还乡而已,所以这份工作没有任何压力。 又过了几日,方应物请吏部一个姓于的员外郎喝酒吃饭。此人与商相公有些渊源,所以算是自己人。虽然这位于大人不管文选司,但毕竟人在吏部,方应物就托他看顾着点。 两人见了面,互相抱拳行过礼,于部郎便道:“听说朝廷即将委派你为钦差,不日即将南下?” 方应物很含糊的答道:“哦?于大人从哪里听说的?可能会有此事罢?” 于部郎肃然起敬道:“方大人勤于国事。拳拳之心诚然为吾辈楷模!” 好听话当然人人爱听,虽然于大人这话有点过。方应物闻言便谦逊道:“哪里哪里?于大人实在言重了,小弟我当不起!” 于部郎神情不改,依旧正色道:“方大人不必过谦。此去东南任务繁巨,方大人不畏艰险、勇于任事,不愧是商相公高足。在下深感佩服!” 方应物皱起眉头,任务繁巨?这是哪门子话?回应道:“在下只是回乡看望老师。并代朝廷宣示天恩而已,谈何繁巨?” 于部郎呵呵一笑。“方大人口风真紧,在这里就没必要守密了罢?你这钦差大臣看望了商相公,那不就要驻节吴中,专司督收钱粮、清理田土么?” 我靠!方应物愣住,这是什么传言......派钦差去东南督粮,这的确是他在背后出的主意,让洪松上疏露露脸而已,怎么传来传去就传成让他方应物当这个钦差了? 于部郎哈哈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方应物:“方大人你还装?内阁里都把消息透露出来了,怎么会是传言?只怕这两日,宫中诏书就要送到吏部了!方大人你放心,在下会帮你看着,绝不耽误了你启程南下。” 内阁传出的消息?方应物大吃一惊,这于部郎绝不像是说笑的样子,难道他所言都是真的? 督粮清田这种活计,非大魄力之人不可,当初还与洪松嘲弄说不知道哪个倒霉蛋摊上这事,怎么最后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有没有搞错!自己南下是为了探望商老师,顺便给自己放假旅游!怎么还被派了督粮清田的任务? 心思不属的与于部郎吃完这顿饭,方应物出了酒家,拔脚就往刘府而去。他心里有无数声怒吼,刘棉花这次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枉自己那么相信他! 退一万步讲,今年最重要的大事是成亲。若驻节苏州府督粮,那自己至少要到年底才能回京,还能不能结婚了?刘棉花这个老丈人脑子怎么想的? 一口气冲到刘府大门,方应物对着门官叫道:“老泰山在家里么?我要求见!” 门官伸出脑袋,看清了是方姑爷,小心翼翼的答道:“老爷有吩咐,今日有恙在身,不见外客。” 这么多年来,刘棉花可从来没有用生病为借口不见他!方应物对着门官质问道:“外客?我是外人么?长辈有恙,晚辈不该侍疾么!” 门官苦着脸,叫屈道:“姑爷不要问小的,反正老爷确实如此吩咐的,姑爷责骂小的也没用!” 方应物一把将门官从条凳上推下来,不客气的霸住了位置,“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直到老泰山让我这晚辈侍疾为止。” 门官无奈进府传话了,没多久从里面出来,又道:“我家主母有言,姑爷你稍安勿躁,老爷其实是羞于见你,我家主母正在劝他。” 羞于见自己?方应物对此无比愕然......外号棉花的老泰山也知道不好意思?以刘棉花的脸皮,居然能羞于见人,这还是刘棉花么? 方应物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日头,这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未完待续。。) ps:昨天忘了贱内生日。。。。 第四百九十三章 你不上谁上 又过了一刻钟,从府里面传话出来,让方姑爷进府。然后有仆役领着方应物向里面走,不过并没有去方应物熟悉的书房,而是来到了侧花园水边廊榭上面。 方应物远远便看到刘棉花仰面躺在竹椅上,旁边四个家奴手持大芭蕉扇,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扇风。方应物下意识觉得,此刻老泰山不像是一国宰辅,倒像是地主老财...... 刘老夫人看到方应物走过来,埋怨道:“这老头子当真是老糊涂了,但国家大事老身也不懂,你们翁婿先说话。”然后便起身离开。 急忙赶路过来,又在刘府大门叫了几声,有了这段缓冲,方应物心里的气已经抵消大半。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善于适应环境,连穿越都能适应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方应物还没蠢到当面问老泰山“你为什么避而不见”,只询问道:“事情已经定下,不能更改了?” 刘棉花依旧躺着,嘴里哼哼道:“朝廷法令岂是儿戏?改是没得改了。” 方应物叹口气,揉了揉额头,这老泰山怎么和亲爹一样,开始不靠谱起来? 去江南督粮这件差事,先是难度大,更别说还挂着清理田地;其次不容易出成绩,做好了是应该的,欠债讨债天经地义,做不好导致国库继续紧张就要挨骂,若京城几万官吏不出薪水,不骂自己骂谁? “那么......这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望老泰山如实相告。”方应物又问道。 刘棉花便支支吾吾的开始说起来:“老夫昨天去了内阁,叫舍人找出你的请假奏疏,在文渊阁大堂里说。商前辈七十大寿,朝廷正该遣使慰问。正好让你去即可。那刘珝便道,方应物太年轻。 老夫驳斥他说。舟车驱驰千里之外,一路辛苦的很,不派年轻的难道要派年老的?而且方应物久有历练,经验丰富,年轻却不稚嫩,如何当不起钦差? 更何况方应物出身清华、仪表堂堂,做使节异常合适,足以撑得起朝廷门面。最重要的是,方应物正赋闲在家。有这么一个现成人选,又何必另行择人,浪费朝廷人力和公帑? 经过老夫这般有理有节的驳斥,那刘珝哑口无言,便不说话了,此事就这般定下。” 听到这里,方应物隐隐约约猜到了下面戏码,估计是老泰山被挖坑了,可谓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刘棉花喝了两口茶。继续道:“再之后议事时,那刘珝忽然又说,户部殷尚书为派钦差督粮之事复奏,他推举方应物出任钦差。 老夫当然以为不可。东南钱粮关系军国大事,朝廷度支悉仰于东南,怎可让方应物这般年轻的官员去? 但那刘珝却道。久有历练,经验丰富。年轻却不稚嫩,如何当不起钦差?而且殷尚书建言。要用年轻体壮,风节有力,熟悉东南之人,方应物年轻体壮反而是优点。 更何况方应物出身清华、仪表堂堂,做钦差足以撑得起朝廷门面。更重要的是,方应物正赋闲在家,有这么一个现成人选,本来就要南下的,正好把督粮差事一并兼了,又何必另行择人,浪费朝廷人力和公帑?” 方应物以手加额,简直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果然坏菜在这里了!又听刘棉花说: “老夫一力坚持,这等重要差事,务必派遣熟稔钱粮、德高望重的大臣,否则如何镇得住地方? 但刘珝确又道,方应物为知县三年,地方钱粮事务自然娴熟,况且又是浙江人氏,距离苏松不算远,对东南水土自然熟悉。 而且方应物号称京师小青天,官声风节人所共知,去督粮有何不可?年轻一些不是坏处,有冲劲更适合为督粮钦差。 老夫正要撸起袖子与刘珝辩论三百回合时,另一个阁臣彭华却补充道,素闻方应物与苏州众人不甚亲密,去江南督粮极妙......” 方应物闻言吐血三升,这补刀补得神了,让人无话可说。 众所周知,去督粮必然要与当地起矛盾。江南特别是核心地区苏州府文化达,近年来科举逐渐兴盛,官僚缙绅大户很多。如果与苏州帮关系不错,那到了江南督粮时被人情牵绊,还真有可能下不了手。 所以朝廷虽然不公开言明,但在潜规则里,派去督粮的钦差肯定要派与苏州帮关系不好的大臣,如此才能收到效果。就好比另外一件事,朝廷典章上虽不公然记载,但户部尚书肯定不能用苏州人来当。 人称小青天的方应物,就是一个公认与苏州帮关系很一般的人。因为老师商相公的关系,方应物与苏州帮二号领袖王鏊极其不和谐,所以连带着和苏州帮关系也很冷淡了。 本来方应物也是善于抄诗作词扬名的,但在京师多年,却与以文学见长的苏州帮几乎没有什么往来,这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的苏州帮头号领袖是状元吴宽,此人性格很好、文采风流,又长袖善舞,处处谦虚谨慎,人缘相当不错,没有什么对头。 所以在朝廷有名有号的人里,想找一个与苏州帮关系不佳的人,那真是不容易,除了方应物之外,急切间颇难找到恰当人选。 最后刘棉花总结道:“众人说的有理有节,老夫哑口无言......不过也要怪你,本来诸公想不到你身上去,你多此一举上奏疏要南下,所以才引起了内阁注意,记起有你这么一号人选。” 方应物无语,这一切看起来,怎么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从自己六年前拜在商相公门下,一直到闹着上疏回乡......注定了这次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种因得果? 看到刘棉花躺在竹椅上长吁短叹,很是内疚的样子,方应物忍不住宽慰道:“接了这个差事就接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老泰山何至于耿耿于怀?这点责任小婿当得起,老泰山不必介意!” 刘棉花喃喃自语,“近十年来,老夫在内阁何曾吃过哑巴亏?但这次却被算计了一把,简直脸面无光,可恼之极!想来想去,也是老夫荣登次辅,一时忘形而麻痹大意的缘故!” 他到底是为了给自己办砸事而羞愧,还是因为他丢了脸而羞愧?方应物一时失语,不过表示理解,一个以精明自诩的人在算计上被别人摆了一道,羞恼情绪估计是常人的十倍以上。 随后方应物苦笑几声才道:“你老人家还是继续在这里羞恼罢,小婿失陪了。”(未完待续。。) ps:求月票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愤怒的次辅 方应物这声苦笑,本没有特殊的含义,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中混了几年,早就习惯了种种意外和身不由主。 而且,方应物也早就习惯了爹坑(不是坑爹),这方面的抗打击能力在京城排进三鼎甲不成问题。比起被坑进诏狱,刘棉花这次大意之下的失误实在是小儿科。 但是听在心态不够稳定、正处于敏感期的刘棉花的耳朵里,方应物这声苦笑,无异于是失望,对他刘吉能力的失望。 连自己女婿都这样看待自己,那么别人呢?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所以刘棉花怒了,自内心的对自己怒了! 离开朝廷三年,刚刚回归就被人摆了一道,此刘次辅(非彼刘次辅)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找回自信,为了宣告自己的威严,要老夫聊少年狂! 前两天所传闻的钦差那只是差遣,并不是本官,差遣都是附着在本官之上,一个人不可能只有差遣没有本官。所以为了方应物的本官,仍旧需要有一番外人看不见的交锋。 换句话说,刘棉花还有一次机会证明自己!第二天,刘棉花直接向天子上奏,撕破了一切遮羞布,请求让方应物重回翰林院!消息传出去后,每个人都感到,刘棉花这找回场子的心思也太昭然若揭了。 应该说,以方应物的出身和名声,重新回到翰林院是没有问题的,方应物完全具备这个资格。 要知道,方应物不是升迁进翰林院,大明朝没有这种其他官员升迁为词臣的道理,所以方应物是回到翰林院,是一个被贬谪的词臣刷出名声后回归词林官行列。 但是刘棉花提议方应物回翰林院,仍然遭到了别人的反对。理由固然千奇百怪,但却有一个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在内。 方应物的父亲方清之是词臣,从各种情形来看已经公认进入了内阁预备名单里,是大明朝宰辅职务的储备干部。 那么方应物进了翰林院后,若也获得这种资格如何是好?以方应物的能力这不是没有可能。大明官场讲究制衡,哪有父子双双成为储相的道理? 挟持这种舆论声势,刘珝又一次在内阁进行了激烈反对,方应物回归翰林的提议便无果而终关键是天子顾忌到各方面态度,没有同意。翰林是侍从之官,天子不同意那就谁也没办法, 不过方应物回归翰林的事情黄了后,刘棉花又密奏天子。这次说起了别人的事情,言称六科积累了不少资深给事中,劳苦功高需要嘉勉外放,并附属了名单。 在朝廷文官中,有一种划分方式是分为内廷官和外廷官,最重要的内廷官自然是内阁、翰林、六科给事中,外廷官就是诸部院寺监大臣了。 六科给事中不过区区七品,主要工作就是两项,一是审查诏书,二是督察外朝诏书执行情况,必要时可以封驳诏书和纠察外朝过错。堪称是位卑权重的典范,与御史合称科道官。 刘棉花提议外放资深给事中,天子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对于一个讨厌麻烦事的天子而言,六科给事中尤其是敢言的资深给事中,简直就是牛皮糖。有强力大臣提出外放资深给事中,天子自然也就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当天子的朱批到内阁时候,辅万安等其他阁臣措手不及,但又没有反对的理论依据。七品的资深给事中做了六到九年后,连加几级变成四五品外放是大明官场中的规矩。 在刘次辅的亲自督办之下,拟定了四名资深给事中初步前程,各自升为为六部郎中、按察副使、布政使司参议等官职,然后要开始从官场中遴选够资格的精英补为给事中。 貌似屡败屡战的刘棉花再次提议,让方应物补充为给事中。 但是懂得官场规则的人都知道,给事中这项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非同小可,上可封驳天子,下可钳制六部,另一个阁臣刘珝岂能同意? 于是狗血剧再一次在内阁上演,刘珝面无表情道:“给事中身居要冲,必须久在庙堂、精通政务者可为。” 而某次辅气势汹汹的责问道:“方应物督粮吴中,身肩重任,无有力官号何以镇抚地方?必须加官户科给事中,不然不足以为!若刘叔温不从,大可不用方应物为钦差!” 刘珝无言以对。某次辅再次上奏天子,请加方应物为户科给事中兼钦差督粮,天子犹豫片刻后朱批“可”。之所以又犹豫又批准,缘故主要有两个: 一是国库紧张,天子也不好过,而天子对方应物的能力还是非常认可的。虽然天子担忧方应物在给事中位置上如鱼得水,会大肆玩死谏刷声望,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方应物马上离京去南方,冲淡了天子心中这种担忧。 二是天子前次已经驳过刘棉花的面子了,不便再驳,好歹刘棉花也是一个比较贴心听话会办事的宰辅,不能总是打他的脸。他的女婿连个给事中都不给,怎么收拢人心。 所以马上又有新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方应物的新官职大概要定下来了——七品户科给事中。 从表面上看,给事中级别比六品京县知县要低,但实际上格调却高得多,在朝廷中的地位也是犹如云泥之别。 大明官僚体系中,大部分官员还是按照品级来论定尊卑上下,很有一些官职是不看品级论尊卑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翰林、给事中、御史,连带吏部,被称为官场中最清流的四种官职。 对这四种官职而言,看品级是没有意义的,实际地位和权力远乎其他官僚之上。 方应物以二十二岁年纪就能成为给事中,那绝对称得上少年显贵了!不是什么官职都能成为显贵,但给事中绝对可以。 方应物得到最新消息后,不禁有点出乎意外。按照他的估计,自己的本官大概是户部主事,撑死是户部员外郎,这样与督粮钦差的差事比较搭配。但却不料刘棉花连番纵横捭阖,居然硬生生运作出一个给事中 惊喜之余,方应物打听了详细过程,然后忍不住连连感叹,这刘棉花关键时候实在是可以放下一切节艹。换成自家父亲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像刘棉花这样为了一口气,便可以没皮没脸的。(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五章 差事难为! 方应物担任给事中的消息传出来后,不懂行的百姓嘀咕几句方青天怎么官越做越小了,但官场中人大都羡慕得很。六科除去本身的权势和地位,还是仅次于翰林的一条快车道,从知县转为给事中等于就是由浊转清了。 以方应物的人望和名气,在六科攒一攒清流资历,便可以直接跳过同层次迁转,跨进中层官员这个档次。到时候起码正五品六部各司郎中起步,运气好又肯下地方的话弄到四品按察副使或者上府知府也不难。 但方应物今年有二十二岁......数日内方家忽然宾客如云,父子两人各种同年同乡纷纷登门道喜。父子两人名望俱高,一个是词林另一个在六科,相对于官职而言又是年纪轻轻,其中所蕴含的潜力简直惊人,这时候不来烧热灶更待何时? 方应物应付了几天客人,宫中敕命便出来了,他又拿着敕命从兵部领到了钦差关防,传说中的上方宝剑和王命旗牌是没有的。 随后行人司官员主动登门禀报,钦差属员挑选组建完毕,只等着方钦差一声令下便可动身。 算算时间,已经不能不走了。方钦差毕竟兼着两项任务,先要衣锦还乡回老家,代表朝廷慰问前辅,如果赶不上寿辰就失职了。然后要在十月前赶到江南地区督粮,因为秋粮征收是从十月开始。 在方应物与小妾和两个儿子依依惜别时,门子来传话并送了一张纸条。方应物看了看,上面都是暗语。便了然于心——是东厂提督汪芷要见他自己。 此后方应物跟着传话的人出了门,来到家里南边一处酒铺。进了一间雅阁。看到汪芷在此等候。 “这次去南方,差事不好办。”汪芷叹口气。十分忧虑道。 方应物当然知道自己的难处,去江南督粮这样的差事如果好办,就不用派遣钦差了! 土地和赋税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成化年间的大明朝还没有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土地矛盾不算太突出,国库总体还是够用,但各种问题已经纷纷出现苗头了。 国库用度仰仗东南,但江南地方缙绅实在太多,方应物这项督粮差事。看似简单其实别有曲折。 一是涉及到开始出现的投献土地、隐匿民户问题,虽然还没有到糜烂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已经干扰到税粮征收了。想要督粮,就不免要与这种现象作斗争,能接受投献的自然都是地方大户。 二是牵扯到公田、私田赋税不均平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让民众怨愤久矣! 本来前任苏松巡抚王恕准备着手改革公私田赋税,可才进行了一半便调任浙江巡抚,现在更是高居南京尚书,方应物也不知道目前是个什么情况。赋税调整究竟完成了几分。 所以归根结底,方应物目前也没多少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刻他只开口安抚道:“也不用太担心,无非是杀鸡骇猴而已。到时候仔细打听劣迹最多的大户人家。随便拿别的借口治他的罪,也许可以同时煽动民众抄他的家。修理两三家后,别人就老实了。” 汪芷故意嗤声道:“你不要理解错了。我才不是担心你完不成督粮差事,也不会担心那些大户的命运。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刚刚得到消息,大概是派钦差去江南督粮这事引了天子的灵感。然后...... 方应物皱眉问道:“别卖关子,然后什么?”汪芷自然答道:“然后天子就要另外派遣宫中太监携带五千盐引,去江南进行采办。” 什么,要派遣采办太监?方应物讶异了一下,正常人都知道,这名为采办实际上就是为天子敛财,打着就是天子的幌子横征暴敛。 在前面这二十年里,天子从来没有派遣过采办太监下江南,却没想到现在出了这么一遭,大概也是库中紧张的缘故吧! 方应物忍不住问道:“不知陛下要派何人下江南采办?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汪芷如实答道:“是很得宠的太监王敬,与我没有太多深交。” 原来是他!方应物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王敬或许不出名,但他下江南的事迹却上了三言两拍,伴随着通俗小说普及开来,方应物还真就知道点情况。 在历史上,王敬和他的干儿子王臣在江南大肆搜刮官府仓库和民财,还有强抢民女等恶劣行径,惹得江南官员愤怒、民怨沸腾。最后天子为维护东南稳定,被迫杀了王臣,并传江南才平定事态。 看似王敬这采办太监与方应物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回事,但汪芷提醒方应物显然是另有目的。 如果采办太监王敬在江南闹得太过火,但却因为王敬是钦差身份,地方官对钦差没有执法权,除了上疏弹劾便只能的瞪眼。 地方官无法对钦差进行执法,能制止钦差的只有另一名钦差......所以可想而知,一旦王敬闹得过火,肯定会有大把大把的地方官和民众到方应物这里控告王敬。 对方应物而言,这绝对是一件挥之不去的麻烦事,说白了王敬是天子向江南伸出来的爪牙。自己要拿王敬刷声望,那和斩天子的手没区别。 “没有你说的如此夸张了。”方应物沉思片刻,“天子派王敬未必是坏事,可以让我上演一场驱虎吞狼之计。没有比较就没有区别,想必遭遇到那王敬,江南缙绅才会知道我的好!” 这也可以?汪芷愕然无语,半晌过后才道:“还是你们读书人更弯弯绕绕一些,不过王敬就算失去名声,那又能如何?” “哪里哪里,只是不得不习惯于各种环境而已!一旦出现迫不得已的情况,只怕到时候还要向你求援!”方应物答道。 其后又岔开了话题道:“先不用为我担忧了,这次离京南下,想回来最早也要等到年底。在这期间你可不要忘了学业,等我再次回京时候,会仔细考察你!”(未完待续! ps:要怪飞机晚点!不然早更了,还能保住最后一丝节操底裤。 第四百九十六章 拦路的读书人 成化二十年五月底,为了国事,方应物告别家人,又一次推迟了婚事,不得不启程南下。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方钦差可以作一场感人的先进事迹报告会了。 带在身边的依旧是王英和方应石一文一武,这次差遣他们两个都不觉得辛苦,很是跃跃欲试。 一是可以回淳安县老家去,而且还是以钦差随从身份回去。他们两个跟着方应物混了这许多年,也算是山村里的成功人士了,有衣锦还乡的机会就按捺不住骚包心情,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显摆一番。 二是钦差威风凛凛,当钦差的随从自然也水涨船高,比在到处是高官显贵的京城爽气多了。该头疼的事情反正有秋哥儿这聪明人头疼去,子都曾经说过,劳心者治人么。 此外按照规矩,钦差出行是不准携带家眷女人的,方应物只好熄灭了从汪芷那里把孙小娘子偷偷挖过来的心思。 行人司那边根据这次差遣的具体情况,派来了六名属员。约定好时间,汇合了属员之后,方钦差一行便从崇文门出城,向通州张家湾码头而已,那边自然有驿站准备好船只。 自穿越以来,方应物南北之间已经走了两个来回,但这次南下是最舒心的一次。作为钦差享有驰驿待遇,一路上都有驿站负责出行、住宿、饮食事务,各处驿站当然不敢怠慢钦差,安排的妥妥帖帖。 一些地方官有喜好交游的,或者是与方家扯得上关系的,也都出面款待。方应物少不得应酬几下,主客皆大欢喜一番。 一个月后到了长江。从瓜州渡江后,便进入了江南地界。也就是方应物这次差遣所负责的地界。 然后地方官的热情陡然上涨了十倍百倍,沿途每一个县都极为盛情。但方大钦差一改在江北时的做派,在江南只住在驿站,各种邀请一次也不答应,地方官员一个也不见。 如此几天后,就抵达了苏州府,晚上住在城外浒墅关。这里地处运河要冲,是天下八大税关之一,关内设有驿站。但方应物到了后。浒墅关大使黄安国亲自出面安排住宿。 供奉上饮馔时,黄大使向方应物询问道:“下官斗胆一问,方拾遗明日要进苏州城么?” 方应物毫不犹豫的答道:“不进城,本官继续坐船南下,直奔淳安县,不在沿途耽误时间。” 黄大使犹豫片刻,吞吞吐吐的说:“正该如此,方拾遗明天路过枫桥时,最好不要张扬和停留。快通过便是。” 方应物眉头一皱,反问道:“关尹这话本官不大明白,莫非此地有什么不妥?”黄大使答道:“下官得知,有一批读书人欲坐船聚集在枫桥。欲堵住钦差鼓噪。” 方应物勃然大怒,拍案道:“此辈安敢如此!” 黄大使叹口气,“下官浒墅关多年。深知苏州读书人向来以狂狷出名,又人多势众。聚众闹事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有什么不敢的?地方官都得好心抚慰之。方拾遗还是小心为妙。” 方应物心知肚明,黄关尹所言不虚。开国时还好,到了明代中后期,江南读书人的士风确实如此,天上地下没有不敢骂的,有时候官员被围攻的灰头土脸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看了黄大使几眼,“多谢黄关尹提醒,此恩德本官记下了,只是这读书人为什么意欲围堵本官吵闹?” 黄大使又如实答道:“大人肩负督粮差遣,在他们眼里自然就是搜刮盘剥地方。苏州赋税重,读书人向来对朝廷牢骚很多,大人奉命前来督粮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一般。” 方应物冷哼一声道:“目无王法,罔顾大局,如此读书何以治国平天下!” 这么高境界的道理,和黄安国这小小的九品税关大使没什么关系。他尽到了提醒义务,又收获了钦差感激,就算完成任务了。 目送黄大使离开,方应物若有所思,这伙读书人的行径从深层次反映出,苏州“人民”很鲜明的不欢迎自己。 一是如同黄关尹所言,没人喜欢来收自己钱的人;二是当初便宜外祖父在苏州搞赋税改革,自己是狗头军师和吹鼓手,苏州大户们印象不大好; 三是自己算是小有名气的青天了,外祖父又是王恕。如此“正直”的官员办公事当然会铁面无私,这会让江南大户们很“担忧”。 四是自己和苏州士人关系不佳,王鏊这种老黄历且不提,就说自己当初年少轻狂,羞辱打压过苏州士人年轻一辈的杰出代表......王铨、祝允明、杨循吉、都穆全都被自己踩得生活不能自理。 当然若不是如此,自己还不会被派到江南当钦差......知道差遣难办,没想到还没正式进驻苏州城,只是路过一次就遇到难题了。 想到最后,方应物叹道,一个人和一群人吵架而且还在客场,那简直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因而明天若真遇到堵路的,只好见机行事了。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浒墅关为方钦差安排了座船,不到半日就抵达了著名的枫桥。 这里是一个交通枢纽,从这里折向西就是去苏州城的方向,向南便是沿着运河继续南下。却见此地水面上舟船密集,装载货物往来如麻,不愧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钦差座船缓缓前行时,忽然有六七艘大小不一的船只离了岸边,渐渐围在钦差座船前方和左右。 王英从船舱里出来喝道:“尔等何人,胆敢阻拦钦差座驾!” 有一位宽袍大袖的读书人立在对面船头上,抱拳为礼,但言语间不甚客气:“我等皆苏州士人也,斗胆向钦差大人问几句话!” 王英面有怒色,开口斥责道:“哪里来的读书人,如此不懂规矩,你也敢说向钦差问话?还不让开!” 六七艘船上各有两三人,闻言一起喧哗道:“江南士心在此,钦差大人躲在舱中,不敢出面一见么!” 王英疾言厉色的说:“再说一次!钦差非同一般官员,乃是代天子和朝廷到地方巡行,体位尊贵礼数崇高!尔等不过区区市井之间的读书人,有何资格在此鼓噪?” 王英不说这话还好,可一说这话,明显更激得这批负气而来的读书人脸红脖子粗。 他这话虽然并没有错,但在此时说出口实在显得盛气凌人,完全不将面前这些读书人放在眼里。更何况敢在这里阻拦官员的,那多半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未完待续。。) ps:遇到坑爹的停电,等到现在也没来电,只好抱着笔记本出来找地方上传。从今天起杂事暂结,专心码字! 第四百九十七章 剧本不是这样啊...... 钦差座船周围的喧哗吵闹声越大了,有指责钦差不够礼贤下士的,有叫嚣钦差不敬重读书人的。王英环视四周,然后低头回到船舱,向里面禀报去了。 不多时,王英又从里面出来,对周围小船上读书人高声道:“我家老爷吩咐了,可以出来与诸君一晤,只是不见无名之辈,还请诸君报上姓名来历!” 听到要报名字,这些书生里面露为难之色,但也有几个人脸色神采焕。因为他们知道,扬名立万的时候到了! “在下崔乾,苏州府学生员!”“在下袁长祐,吴县县学生员!”“在下纪襄,长洲县学生员!” 有数人争先恐后的报上姓名,便看到那钦差随从默默记下后,再次转身回到舱中。 崔乾等人立在各自船头,遥遥望着钦差座船的船舱门帘,兴奋的不能自抑!只要钦差从里面出来,无论说些什么,他们今日就算成功了!就算钦差兽性大,用暴力拿他们出气也无所谓,反而会更好! 江南这地方的科举竞争太激烈,读书人除了科举之外,出路无非那么几种。其中一种就是不惜一切的创名气,名声大的读书人自然就成了名士,成为了名士各种好处自然也就源源而来。 十多年前他们有个前辈,曾经当街拦住苏松巡抚的坐轿,然后慷慨激昂为民请命,一时间声名大噪、名扬江南!而今天,就该到他们这些新一代了!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头脑的人,选择这位督粮钦差进行围堵。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先县官不如现管,这督粮钦差并不能直接管到他们。还须经过地方官府; 其次,这督粮钦差并不受苏州府欢迎。所以他们此举在地方肯定大受好评,更容易博得地方上的强力支持,就是钦差也不能不顾忌到民意! 钦差座船上门帘晃动,这伙苏州府书生的领头人、府学生员崔乾死死盯着,口中喃喃自语:“出来了,出来了......” 随后门帘打开,先是四名前导,然后便是十来名随员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一位年轻官员,崔乾顿时雀跃的想引吭高歌! 对他而言。这将是浓墨重彩的、历史性的一幕!一个秀才不惜自身为民请命,秉持节义逼出了钦差,家乡父老将赐予自己无上的荣光!自己的名字将在一旬之内传遍江南! 等钦差走得更近些,崔乾也渐渐看清了钦差的样貌,在欢欣之外不由得生出了几丝嫉妒之心。 看这钦差也就二十多岁,与自己岁数倒是差不多,但凭什么自己十年寒窗,还在功名路上苦苦挣扎!而眼前这人却少年得志、代天巡行江南,享受着无上威仪! 却说方应物方钦差方拾遗走上船头。威严的扫视着堵着去路的六七艘船只,仿佛要将每一个人都记在心中。 任何一个官员遇到这种事,都不会太痛快,方应物也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老子是刷声望的祖宗。你们这些渣渣居然来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崔乾咳嗽一声,酝酿了一番说辞。然后礼节性的上前一步,对着钦差作揖道:“晚生崔乾......” 恰在此时。也许是夏风吹动,也许是水波荡漾。钦差座船忽然缓缓向前移动,如此便不可避免的轻轻碰上了崔乾脚下的船只。 在船只密布的水域,出现这种碰撞现象不足为奇。崔乾崔秀才正要继续开口,忽然他看到,钦差大人对着他展现出如同夏花般灿烂的笑容。 因而崔乾又是一愣,还没想明白钦差大人这种笑法的内涵,便又看到钦差大人伸出双臂,宛如大鹏展翅,轻盈的从船头飞了起来。 只是飞的不高,才两尺高,距离亦不远,才三尺远,但却足以从船上飞到了船外。 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钦差大人的挺拔身躯从空中急坠,深情地望着水中倒影,直挺挺的栽了进去。 眨眼间碧绿的水面被破开,噗通声响起,碎玉般的浪花绽放出来,一瞬间后又消失了。 生了什么事情?崔乾直愣愣的看着这一幕,他的头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然后听到对面有人在船上扯着嗓子,出了凄厉的叫声:“钦差老爷被驾船围攻,不幸落水啦!” 又有人喊道:“是苏州读书人围攻钦差,将钦差大人撞到了水里!” 再之后,连续有人从钦差座船上跳下去,就像下饺子一样的掉进了水里,显然是奋力营救钦差大人。 幸亏官袍宽大,钦差大人漂在水面十分醒目。登时有三四人在水中围了上来,架着钦差大人浮在船边,然后船上有人七手八脚的将钦差大人救了上去。 所有来堵钦差的苏州读书人全都看傻眼了,他们胆大归胆大,却不是傻瓜。若事情被定性为钦差被围攻落水,那么性质就完全变了! 围堵钦差问话还可以看做狂妄无礼,在人治社会里可大可小,如果拥有足够舆论支持,就不算问题。但若将钦差逼到落水,那就形同造反了......从理论上说,钦差代表的是天子! 先前那钦差随从的话仿佛又在这些读书人耳边回响起来;“在下再说一次,钦差非同一般官员,乃是代天子和朝廷到地方巡行......” 大明朝奉行内重外轻、中央为贵地方为卑的制度,从中央派出来使用钦差体制的,无论是封疆大吏总督巡抚,还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到了地方无一不是权威极重、体面尊贵的角色,方应物这种专务钦差也不例外。 一个这样的钦差,还没有进驻地方,只是路过此地便遭到围攻,然后不幸落水险些遇难,这意味着什么?别说几个读书人,就是正四品苏州知府来了也扛不住! 在炎炎夏日下,崔乾却感到手脚冰凉,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当年那位前辈的剧本不是这样的啊,为什么自己就遇到了变异? 六七艘船里,有两艘船突然疯狂的掉头,疯狂的划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冲出圈子,向远方逃掉了。 崔乾心死如灰的望了望逃之夭夭的同伴,有的人能逃,但自己能逃么? 自己和几个小伙伴刚才气势汹汹的自报家门来历,当时感觉很酷炫,现在看来就是纯傻逼啊......(未完待续。。) ps:来电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滑头知府 钦差座船船舱中,方钦差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王英在门口看着,却并没有上前帮忙。 由于方大钦差不能适应被男人侍候,但出行又不好携带婢女之类,所以这种时候只有自己动手了。好在方大钦差是苦出身,并不在意这点动手小事。 王英满肚子话,忍不住问道:“秋哥儿何至于如此?实在有点不像是你的行径。” 方应物一边擦着脸,一边牢骚:“在京城搞政治太压抑,天天算来算去的,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肆意放纵一些!简单粗暴就好,天大地大我这钦差说了算,谁能奈我何? 不然你还想怎样?叫我这钦差放下身段,去迎合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么?不给点厉害瞧瞧,那必然要让苏州狂生们看轻了!” 王英苦笑着摇摇头,“那几个读书人肯定要倒大霉了,最起码这功名是保不住了。” 方应物清洗完毕,忽然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在哪里么?”王英对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方应物没有卖关子的想法,很快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水面上围堵!” 王英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如果那伙读书人是在6地上拦路,那就不会有类似于钦差落水这种灾难**故了。 换完衣服,方大钦差并没有当场处置那些读书人,甚至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下令让座船继续前行。 但其他人却没有松口气,未知的沉默最令人恐惧。这钦差又不是就此彻底别过。执行完别的差遣还会回到苏州府的。而且最可怕的是,钦差一封奏章已经送到天子案前。但地方却还不知道。 当夜方应物住宿在苏州府西南方向的一个驿站,刚刚安顿好,便见把门的方应石禀报道:“苏州府府衙遣了人快马加鞭,从6路追赶到这里。眼下正在驿站大门外,似是要替知府挽留你,见还是不见?” 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不见!本钦差的日程不需要地方过问!” 及到次日,方应物上船继续向南行,却不知走了多少里时,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有人招呼。 王英凑到方应物身前禀报说:“后面似乎有船只追上来了。看旗号似乎是苏州府府衙的。” 方应物扶着船舷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侧后方有一艘度较快的船只紧追不舍,一恍惚间就已经靠近了自己这座船。 此刻方应物清清楚楚的能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位绯袍高官,年纪四十多岁,正遥遥的朝着自己挥手。 正四品以上官服颜色为绯色,在京城绯袍官员不少见,但在地方却是很罕见的。略一思忖,方应物就猜出来了。这中年高官必定是苏州府知府,整个苏州府府衙里也只有知府官袍是这种颜色! 那边船只上有个文人打扮的高喊道:“前面可是钦差方大人?苏州府特来拜会!” 方应物犹豫片刻,对王英吩咐道:“堂堂一个四品黄堂亲自追到这里,我虽然是钦差。但这面子不好不给,且放慢船只度,放后面船只跟上来再说。” 运河上两只官船一前一后。晃晃悠悠的就要靠近,然后搭上板子就能彼此往来了。 就在这时。后面那艘官船忽然停了下来,不再跟上前面那艘。两艘官船之间的距离又一次渐渐拉开了。 方应物立在船上莫名其妙,苏州府的官船怎么忽然不继续跟随了?苏州知府还站在甲板上,对着自己连连抱拳,礼节甚恭,看样子也不是要故意失礼。 方应石得了方应物示意,上前一步对着苏州府官船喊道:“追又不追,退又不退,这是为何?” 然后对面有人答道:“此地已到府界,我等来之晚矣,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钦差座船上众人哄然失笑,原来刚才恰好过了苏州府边界,进入了南边浙江嘉兴府境内。 国朝自有法度,各府、州、县地方官是严禁擅自离开辖境的,除非朝廷有特殊命令,否则被弹劾没商量。 所以,尽管苏州知府追到了边界这里,与钦差近在咫尺,却不敢再前进一步了,正所谓咫尺天涯,不敢越雷池一步。 座船上众人忍不住指指点点的嘲弄道:“这苏州知府真是运气欠佳,想拜见钦差大人开解事情,紧赶慢赶还是差了这一步,真就差这一步啊!” 方应物望着水面若有所思,听到众人议论,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晓得什么,我料定,这是那知府故意为之。” 回到船舱里,方应物长长的叹口气,王英问道:“秋哥儿因何而叹息?”方应物摇摇头道:“遇到这样的滑头知府,这督粮差遣越不好办。” 王英愣了愣,“我瞧着这府台还好,为何秋哥儿说他滑头?”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知府既担心我被读书人围堵并遇难落水后,会衔恨迁怒与他,所以要放低身段。但他又不想对我过于恭敬求全,从而导致地方士绅不满。 所以他故意拿捏着分寸,卡在边界这里追上我!如此一来,既卖了我的面子并表现出诚恳,又避免了与我直接会晤。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抱着两不得罪的心思,还偏偏能想出合用的伎俩,这不是滑头又是什么? 如果想做点事,最怕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滑头人物,滑不溜手的难以利用。相比之下,我宁可遇到脑子一根筋的正人君子,或者烂到骨头里的恶人。” 一个毫无私心的正人,可以充当最锋利的刀刃;一个烂到极点的恶人,可以直接拿来杀鸡骇猴;若遇到一个滑头,能拿他怎么办? 王英闻言目瞪口呆,细细品味觉得方应物判断非常有道理。他在方应物身边混了这么些年,自思也算小有心得,充当一下师爷没问题,但没想到今天又上了一课。 他只能暗暗感慨,官场人心深不可测,“处处是学问”这五个字绝非虚话。(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九章 人生七十古来稀 钦差座船行到杭州城,运河算是到了尽头,方应物依旧没有入城,然后从这里向西转入新安江。 此时正值一年当中草木最茂盛的时刻,方应物嫌舱中闷热,将座椅搬到了甲板上,看着两岸山清水秀郁郁葱葱的风景。 当初他就是沿着这条路,顺流直下从偏远的淳安县走向了多彩多姿的大世界,今天又逆流而上回来了。 约莫两日后抵达严州府界,却见岸边码头上站立着百十来人,王英眺望了一番,禀报道:“八成是来迎接的。” 方应物不禁一阵恍惚。七年前商相公致仕回乡,同样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站在岸上迎接人群里,不停地琢磨如何出人头地......往事历历在目,但今天却是别人来迎接自己了。 方应物这次差遣地点属于严州府淳安县,所以严州府方面不同于别处,出于公事也要认真迎接,知府都亲自出来了。 当年在府试放了方应物一马的朱知府早已离任,就是淳安县的汪知县也不在了,不知迁转到了什么地方,只能说是物是人非。 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一切仿佛按照看不见的剧本进行。然后方钦差与知府回到船上,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前行。 又两日后,方应物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淳安县,进驻县衙官舍。因为有差遣在身,公事未尽不敢徇私。所以方钦差不便直接回上花溪村,要先完成王命。 还是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更让方钦差忍俊不禁的是,有若干县学生员代表出面拜见自己,口中对自己称为前辈。 这些士子大都与他方应物岁数差不多,甚至还看到了当年的县学同窗。科举之道,达者为先。方应物无可奈何,只能按着习俗摆出前辈架子,着实对“晚辈”勉励了几句。 沐浴斋戒,方钦差渡过青溪,来到县南仁寿乡。商辂依旧居住在偏僻山脚下的倦居书院里,附近百姓听说朝廷来人慰问商相公,纷纷聚集在书院门外观看。 在仪仗掩映下。方应物手持诰表,迈步进了倦居书院大门。然后就看到商相公被簇拥着迎面而来,朝着代表天子的自己行礼,或者说朝着诰表行礼。 方应物不愿看着年已古稀的老师浪费体力,也不想在繁文缛节的公事上浪费时间,便打开诰表念了起来。此后商辂再次行礼谢恩。收了诰表。 到此公事礼仪完毕,方应物抢先上前扶起了商辂,然后反过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再唏嘘不已的说:“数年不见,老师已然须全白,学生只恨不能侍奉左右。” 商辂洒脱一笑。指了指堂中,“如今你也是朝廷使节。进屋坐着说话。” 在堂上坐定,书院中学童来上了茶水。商辂又万分感慨的说:“古人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日感慨尤甚。初见时你只是少年童生,孜孜于学业文章,今日再见已成方面钦使、朝廷栋梁,吾辈后续有人矣。” 方应物谦虚道:“受老师恩惠良多,无以为报,早晚还要聆听教诲。” 方应物这倒不是假话,当初要不是商辂帮他补习,文章不至于太烂,层层考试时哪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刚出道时,动辄打着商相公关门弟子的旗号,刷声望时占了很大的便宜。 商辂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还是如日初升意气风的时候,老夫不能教导你什么了。” 随后商辂反过来向方应物询问了若干故人近况,以及一些朝廷的事情。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商辂脸上现出疲惫之色。 方应物暗暗叹息,当七年前商相公回乡时虽然年事已高但也神采奕奕,终日读书闲谈也不曾疲倦,如今却有老态龙钟之像了。 真不知道自己这次再离开淳安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念及此,方应物既想多呆一会儿,又担心让商辂累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略略纠结了片刻。 商辂看出了方应物的心思,笑道:“你休要为老夫介怀,老夫此生无憾,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要做小儿女态!” 方应物摇头苦笑,“是学生多想了。” 三元及第,位极人臣,全身而退,名垂青史,儿孙满堂,国家太平......作为一个读书人,商老师这辈子确实没有什么遗憾,是非常完美的一生。 商辂又提起别的事情:“前番你曾来书信,说是尚未取字,请老夫费心,如今老夫倒是有两个字。” 方应物连忙问道:“愿闻其详。” 商辂抚须道:“我看就是其道两个字,正可与应物遥相呼应,万物道理由你本心把握。” 方应物郑重的行礼道:“多谢老师,学生领受了。” “临别之前,老夫还有一句话交待。”商老师突然又说:“其实这是你的家事。” 方应物赶紧表态道:“老师只管吩咐,学生无有不从。” “你外祖父族中有一位老先生,前年从南京工部尚书位上致仕,如今也在乡间优游林下。前日与我会晤,托我向你传话,过往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如何?” 方应物稍加思忖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自己生母家族里有个老大人在南京做高官,应该是叫胡拱辰的,论辈分与自己外祖父是兄弟。大概就是他找商老师传话的。 胡家是本县九大科举世家之一,当初瞧不上方家,来回生了几次龃龉。如今胡家最大的顶梁柱胡拱辰老大人致仕,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举人,正处在低潮时期。 而方家却连续出了方清之方应物两个牛人,堪称是潜力无限、如日中天,这叫胡家产生了畏惧之心,通过商辂传话就是变相服软了。 说实在的,如今方应物志在庙堂,眼里哪还在乎胡家这点小恩怨?便对商辂道:“胡老先生实在多虑了,学生我身上毕竟也有胡家的血脉,怎会有怨怼之心?” 从倦居书院出来,方应物长叹一声,在墙壁上题诗一道:“白头归老荷君恩,一代勋名众所尊。自古年华稀七帙,本朝科甲重三元。海中仙子长生箓,洛下先生独乐园。怪见台光映东壁,郎官又侍紫微垣。” 此后方钦差回到县城稍作整顿,便启程返回上花溪村。 本来方应物打算轻车简从,叫上王英和方应石作陪即可,但王英却竭力劝道:“秋哥儿你想锦衣夜行么!” 没奈何,方应物只能喊上所有随从,浩浩荡荡向县城西门而去。才刚出了县城,王英便大惊小怪的叫道:“西门外牌坊多了一座!” 方应物下了轿子看去,他印象里县城西门外大道上应该有五座牌坊,现在却有六座。仔细看多出来的那座崭新牌坊,上书四个大字——父子进士。 ps:方其道就好像是个民国小名人啊。。。还真如有巧合纯属雷同。 第五百章 入驻苏州 对于回花溪村的事情,王英和方应石两人比方应物还积极。方应物看着兴高采烈的王英和方应石,心里默默吐槽,其实真正想衣锦还乡的是你们罢...... 对于数年来享受过无数高光时刻的方应物而言,并没有什么衣锦还乡的心思,他用得着在族人面前显摆么?但是在与世无争的山村里,倒是收获了难得的安逸时光。 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繁杂政务需要他经手,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着他处理。一般乡亲由于地位悬殊,也不敢来打扰他,所以非常清静。 上花溪村还是那样子,只有两处明显变化,一是宗祠明显新修过,牌匾也挂上了不少。方应物本人也上了墙,成为方家三百年来的第二号成功人士,在墙上激励着后代子孙们。 方应物指点道:“我们村并不富裕,这样做太破费了,还不如用来让童子读书。” 老族长陪笑道:“不破费,是我做主把你们父子名下的田租拿出来修祠庙,想必你们父子也不差这点钱粮了。” 方应物这才想起,他们父子名下还有一两百亩地,都是乡亲为了免税投到他们父子名下的,名义上每年还要给他们父子交点租子。敢情翻修祠庙,用的是他们父子的钱,这是被捐款啊...... 第二个大变化,就是后山树林中那座小木亭也被新修过,还建了一圈篱笆围住,亭子里放了一个香炉。 老族长解释道:“附近十里八乡的读书人经常来这里聚会啊。说是要借一借文气。” 对此方应物唯有苦笑,这小木亭是七年前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特为装逼而修建的,没想到现在成了族中胜地。 在山花溪村静静住了十来天。方应物又出山了,随后他再次去倦居书院拜访了商老师。 此时方应物和商相公心里都明白,这次九成九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依依惜别之后,方钦差便离开了淳安县,前往苏州府继续履行钦差职责。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一行再次进入运河北上,半个月后抵达苏州。在枫桥这里转了个弯,从大运河转入上塘河,然后便来到了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是的。这里就是大明朝经济最达的地方。向两岸望去,人群如蚁店铺林立,数不清的富贵说不尽的风流。穿过这十里红尘,位于苏州城西北的阊门进入了眼帘中。 阊门外码头上,静立着数十人,为者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从胸前补子图案来看,应该是五品官员。 钦差座船靠了岸,先有钦差随员下船交涉。然后回到船舱中向方钦差禀报:“有苏州府同知齐大人,率领吴县、长洲两县知县以及地方士绅,在岸上迎候。” 方应物若有所思,没有着急表态。但长随王英却开口道:“是府同知?知府没有来么?” 随员没有答话,方应物淡淡的笑了笑,“本官只是个钦差。又不是巡抚藩臬,堂堂四品黄堂、天下数一数二的知府当然不能如此卑躬屈膝。 更何况前番那知府不惜放下身段。一直追到了府边界,已经尽到了礼数。今天自然不必出面了。” 另一名随员便插话道:“听说朝廷并没有在江南委任巡抚,钦差只有方大人一个。” 此时江南一带的巡抚不是常设,有时有有时无。如今有了方应物这个钦差入驻苏州府,朝廷便没有另行委派巡抚,毕竟巡抚也是用的钦差体制,没必要塞一大堆钦差在苏州城里。 王英还要说什么,方应物一拍扶手,起身道:“不必多言,下船吧!” 岸上没有矫情造作的欢呼声,没有如潮水般的谀辞,显得颇为冷清。虽然每一位莅临地方的高官都会说没必要刻意营造欢迎氛围,但若真没有这些欢呼和谀辞,又仿佛缺了点什么。 钦差方应物不以为意,与齐同知寒暄道:“本官奉命督粮东南,有劳齐大人远迎了!” 齐同知中规中矩的答道:“城中公馆已经整治齐备,只等着方大人移步入住了。明晚本府设下便宴,李府台亲自为方大人接风洗尘。” 方应物点点头,一语双关的说:“本官自京师而来,一身别无所靠,难免要叨扰地方。” “哪里哪里......”齐同知转身又将吴县、长洲这两个苏州城附郭县的知县介绍给方应物。 与两位知县一一寒暄过,方应物便起身入城了。 迎接队伍里还有地方士绅代表,但从头到尾,齐同知也没有将士绅代表介绍给方钦差,而这些士绅也没有主动上来结交的,仿佛纯粹就是充当人物背景来了。 自从运河经济展起来后,苏州城西北阊门一带就成为全城最繁荣的地方。 苏州府公馆便位于阊门内不远处,毕竟公馆主要就是为迎来送往而设,建在阊门内比较便利。 方应物入住府公馆之后,这公馆就成了钦差驻地,要被钦差用作临时衙门。 在公馆安顿好之后,方应物这个钦差便算正式上任了,他便立刻召集全部随员商谈事务。 到目前为止,方应物并没有真正着手做什么事情,但他不是不上心,他目前最在意的问题就是地方官府的态度。有句话说得好,抓工作的要问题就是抓干部...... “无论齐同知也好,那两个知县也好,今日在本官面前都十分拘谨,诸君以为这是为何?”方应物询问道。 有个姓蔡的随员,本官是九品孔目的答道:“据下官看来,彼辈心里有只怕存有畏惧感,所以在大人面前拘束。” 方应物莫名其妙的继续问道:“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今日也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畏惧本官作甚?” 蔡孔目又答道:“大人你是当局者迷,所以没看明白其中缘故。他们其实是畏惧大人你的官声!” “我的官声?” “大人你声名赫赫、名闻遐迩,在京师治理三年,以刚严闻名中外,人称京师之虎也。今次南下,又要负责为朝廷催讨钱粮这等事务。 那些地方官本来就为钱粮事务犯难,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较真。可是遇到大人你这种传闻中雷厉风行、不容徇私的钦差,心里怎能不忐忑?” 方应物盯着蔡孔目看了半晌,却见这蔡孔目说话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异样。不由得暗暗嘀咕几句,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借机拍马屁...... 最后蔡孔目提出个建议:“明天见到李府台时,大人你可以提出一些要求。这个要求最好与钱粮事务有关,同时必须是苏州府能做到的,但又非常麻烦繁琐的,然后便可以试探出府衙那边的真实态度。” 方应物拍板决定道:“此议甚好,照做!”(未完待续! ps:明天要爆种了,大家猜猜能爆出几章。 第五百零一章 故地重游(上)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清晨,方应物早早醒来,便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他站在长廊里,一边做着广播操,一边欣赏周边假山流水、花草树木。 不得不说,苏州人造园子有一套,在方应物这辈子所居住过的地方里,这公馆园林景致肯定能排到第一。眼下是夏末,而差遣大概要到明年春天结束,能在这里住上大半年,倒也是一种享受。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王英凑到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方应物结束了这套广播操,擦擦汗水对王英道:“一大早的憋着什么话?要说赶紧说!” 王英连忙开口道:“苏州府接风宴请是定在今晚,之前似乎并无公事?诸位大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苏州府,都想去见见世面,所以托我来问问,不知道能否放他们外出?”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若真要严格纪律,方应物应该是比照巡按御史的体制,各项禁令非常之多。 但他终究不是巡按,也就没必要那么死板。这里可是苏州府,若还公事公办的把下属们都憋在临时衙署,那也太不人性了。 方应物心里有数的挥挥手道:“本官还没这么不近人情,左右没有公事,他们这两天尽可出外游玩!今晚这宴请,不想参加的也不强求。” 王英笑道:“我这就去告知众位官吏,想必他们也会感激在心。” 用过早膳,方应物在公馆里也无所事事,便换了文士长衫。头顶扣了一顶时髦的唐巾。然后喊上方应石和王英两个随从,从公馆后门悄悄出去游玩。 自从当了钦差以来。方应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高光人士,难得有这般自在时候。毕竟苏州街头没什么人认识他。三人随着人群流动,说说笑笑信步而去,一路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出了阊门。 而阊门外面,有好几条水系交汇,向南是护城河,向西是上塘河一直到枫桥,向西北是山塘虎丘这条线。 走过五水汇聚的五龙桥,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凝目向远处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河边矗立着一座颇为高峻的三层楼房。楼房上挂着迎风飘扬的酒家招子,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字。 收回目光,方应物对两个小伙伴说:“差不多已经到午时了,我们去前面那酒家饱餐一顿!六年前我第一次到苏州府时,在那里吃过几次,说不定还能与东家叙叙旧。” 王英与方应石自是无所谓,只管跟着方应物走。到了酒家门口。王英才抬眼看了看门匾,写着望江楼三个大字。 方应物迈步进了大堂,没有回应跑堂小厮的招呼,先朝着柜台看去。却见里面站着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满身绸缎、头戴东坡帽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扒拉着算盘珠子。 方应物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中年人就是此地东家唐广德。也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唐伯虎他爹。 六年前方应物第一次到苏州时,与唐老爹打过几次交道。承蒙唐老爹热情款待,白吃过几顿饭。没想到六年过去了。唐老爹还在这里开酒家。 方应物上前敲了敲柜台,叫道:“唐员外!数年不见,风采依旧,可还认得故人否!” 唐广德抬起头,看着方应物很是愣了愣,只觉得方应物很眼熟,但却一时没想起是谁。毕竟六年前的方应物不过十六岁,现在的方应物已然二十二了,气质变化还是很大的。 不过方应物当初表现太惊艳,一个乡下少年举手抬足之间便压制住了苏州士子的年轻一代,王铨、祝允明、杨循吉等人全都败下阵来,搞得苏州读书人灰头土脸、面上无光,令人印象极其深刻。 所以愣过之后,唐广德便回忆起来了,拍了拍额头叫道:“原来是方...方...方公子!先请上楼!” 这望江楼设置很有特点,普通人在底层,有钱有势的在二楼,而读书人可以去三楼,由此可见唐广德喜好结交读书人的性格。 然后唐广德亲自引着方应物上了三楼,拣了临窗位置。方应物看唐广德殷勤的帮忙拉作揖摆碗碟,便道:“叫跑堂小厮来招呼即可,不敢劳动唐员外!” 唐广德擦擦汗,“方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怎敢不尽心。不过方公子是自己来的么?老朽自知身份不足以待客,可否让犬子前来作陪?” 唐广德的儿子就是唐伯虎......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令郎今年什么岁数?可曾入学否?” 唐广德陪着笑道:“今年十五了,现在尚在读书,大概今明年就要考学了,据老师说学问尚佳,大有希望。若方公子方便,可多多教训。” 方应物道:“指教谈不上,不过听说令郎天资极好,必将是后起之秀,叫来一起闲谈也是可以的。” 唐广德大喜过望,“多谢方公子赏光!老朽还听说《明日歌》乃是方公子大作,老朽愿出润笔,请方公子留下墨宝,也好激励犬子上进。” 方应物摆摆手道:“几笔字而已,无妨!”唐广德便下去了,一边安排酒食,一边让小厮去喊自家儿子来陪客人。 方应石目送唐广德下楼,对方应物道:“秋哥儿面子大,看来今天要白吃白喝了。” 方应物叹道:“无非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唐员外如此殷勤,多半也是为了他儿子铺路。他只是一介商人,想送儿子入士林,能不尽心尽力与读书人交游么?” 在历史上,所谓的江南四大才子中,只有唐伯虎是商人家庭出身,却能与祝枝山、文徵明这些官宦出身的才子交好,难说其中没有唐广德的作用。 不过再说起来,如果唐寅这两年想考秀才的话,他方应物还真能帮上忙。因为此时南直隶提学官与他关系匪浅,安排一个秀才手到擒来。 王英却环顾四周道:“六年前,秋哥儿你就是在这里将苏州府几个很有名的年轻人逼到溃不成军,然后一战成名么?” 想想祝枝山、杨循吉这些历史名人正处在年轻时候,便被自己用金手指蹂躏的场面,方应物忍不住哈哈一笑,“俱往矣,不必提了!”(未完待续。。) ps:第一更!一小时后第二更! 第五百零二章 故地重游(下) 随意环顾望江楼第三层,还真都是读书人,若不是读书人根本不会往三楼带,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又加上此处地势很高、视野宽阔、景物上佳,而主人唐广德也热情,所以这儿极受读书人欢迎。能居高临下,把酒临风,激扬文字,吟风啸月,不亦快哉! 比如不远处,有一桌士子正在慷慨激昂的议论着什么—— “崔兄他们犯了事情,至今也没个章程,我看崔兄度日如年,真真愁杀人也!无论是杀是剐,总要给一个说法罢!” “现在谁能给说法?他犯到的是钦差,钦差不话,别人谁敢擅自处置?若重若轻,不合了钦差心意,一状告到圣上面前,谁能吃得住?” 钦差?这两个字入了方应物耳朵,立刻叫方应物打起精神。他面上不动声色的看着窗外景色,但却全神贯注的细听那边说话。 “在下听说,那钦差方大人已经到了苏州城,大概住进公馆里。所以这几天肯定要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处置了,只是不知道崔兄下场将会怎么样。” “不用想了,崔贤弟他们下场好不了,说不定连功名都要丢掉!”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又是为何?” “你道那钦差方大人是什么人?他向来仇视苏州人,六年前在苏州城所作所为就不提了,听说在朝廷里,王鏊王前辈也没少被他羞辱!这次崔贤弟犯到他手里,肯定要从重处罚!” “说是钦差。其实就是朝廷派来刮地皮的!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当得了督粮钦差!” “崔兄他们几个去拦船。也是抱着为民请命的心思,谁知道这姓方的竟然失足落水了。崔兄等人简直冤枉透顶!” “这方大人与我们苏州人实在没什么交往,就算想找门路营救崔兄,只怕急切间也找不到。” “找不到人情门路,我们就直接上!方大人不是住在公馆里么,总要从公馆出行的罢?到时候我们串联同窗,去拦街请命,他又能如何?他这种官员,敢无视民心、士气和公论么!” “是极!只要叫的人多一点,那就法不责众!何况又是在6地上。那钦差肯定不能再落水了!” 王英和方应石没有方应物命令,即使听得肚子要气炸,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下火气嘀咕道:“这群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仗着脸皮和嘴巴死缠烂打,像是牛皮藓一样。” 方应物亦无语,这哪是读书人,简直就是拉帮结伙的文痞公害么!明明是崔乾等人企图拿自己这个钦差刷声望,只是自己不想配合戏弄了他们一把而已。他们却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仿佛人多声音大,就代表着道理! 但就一般而言,地方官员还真会畏惧这样成群结伙不讲理的读书人。方应物也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受欢迎的人物。来到苏州城必然要直面这些无法无天读书人的非难。 方应物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一小撮人的议论,不见得是个别现象。很可能代表着一种思潮,因为江南地区读书人之间的串联是非常厉害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长叹一口气,有些事情容不得自己心慈手软。看来还是要搬出杀手锏来治理这些读书人了。 以狂狷为荣的读书人起颠来,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人都有弱点,他方应物不信,读书人真的什么都不怕!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便不再关注那桌的议论了。继续听下去的话,还说不定有多少不好听的话,只能是平白让自己不痛快。 然后他扭头对王英吩咐道:“你立刻去告知苏州府,就说本钦差身体不适,接风宴请延后三日!” 王英领命而去。这时候唐广德又从楼下上来了,“犬子尚在塾师那里,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老朽斗胆先来陪同方公子说话......” 方应物请唐广德坐下,然后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知道,这知府李大人是什么时候到苏州府的?” 唐广德微微一愣,没想到方应物不谈风土人情,不谈诗词文学,不谈轶闻掌故,却先说起官府的事情。 这种话可不好接,但又不能不答.....唐广德看了看周边,确定没外人注意到这边说话,这才低声答道:“如果没记错,李太守大约是成化十三、四年到苏州的,至今约摸六七年了。” 方应物吃惊道:“竟然在苏州做了这么久知府?看样子要做满三任九年了。” 唐广德摇头道:“非也非也,李太守刚到苏州时,是担任通判的,然后升为同知,然后再升为知府。” 方应物更惊奇了,“即便如此,从通判佐2一直在本地升到正堂知府也很罕有,尤其还是苏州府。唐员外你见多识广,熟悉本地掌故,难道李府台有什么特异之处?” 唐广德解释道:“这不稀奇,以李太守的出身,做个知府绰绰有余。听说当年李太守是二甲进士出身,在刑部做到了员外郎,只不过那时候忤逆了权阉汪直,便从刑部员外郎贬谪为苏州府通判。” 汪直......方应物脸皮隐隐抽搐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种因果。 成化十三、四年时,正是汪芷刚出道时候,也是最张扬无忌、嚣张跋扈的时候。甚至直接引了朝堂大清洗,碾压一个刑部员外郎更是小菜一碟。只怕汪芷现在自己都不记得,当年修理过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难怪这李知府从通判原地不动的一直升到了知府,就凭他这二甲进士出身,又是从六部贬谪下来的,当知府的资格绰绰有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了。 前面这些八卦都是垫场,方应物又问道:“这李府台为人如何?在苏州府施政如何?” 唐广德斟酌片刻,才开口道:“当初听说李太守为人刚直,不然也不至于忤逆了权阉汪直......” 刚直?方应物对这个评价十分不可思议,上个月路过苏州府时虽然没有见面,那知府表现出的做派分明就是老滑头,哪点像是刚直? 不过唐广德又道:“只是到了苏州府后,李太守却显得平平常常,只能说周周到到而已,反正谁都不得罪,上下左右关系都处的很好。” 这还差不多......方应物脑补了一下,很可能是被打击过后,心性有所改变了罢。(未完待续。。) ps:第二更! 第五百零三章 又被钦差坑了! 方应物心有所思,又与唐广德扯了几句,李知府的轮廓在他心中越来越明显,眉头越皱越紧。 年事已高,仕进无望,即将致仕,懒于政事,不得罪人,无功无过......放在二十一世纪,李府台就是标准的五十九岁干部啊! 问题是,他方应物还年轻,未来还长,在任上必须要做出点成绩,本年度连正税带补税,至少要保证苏松常三地向京师输送五百万石罢!但钱粮最重的苏州府李知府不积极配合,那就很麻烦了。 此时,唐广德的儿子唐寅从塾师那里赶过来了。虽然从利益角度,唐家父子对方应物委实没什么用处,但人活着不仅仅只有利益得失。作为一个闯入本时代的穿越客,谁不想见见唐伯虎? 唐广德连忙将自家儿子叫到方应物身前,先对着方应物说了几句好话,又叮嘱儿子仔细待客,然后又一步三回头的下楼去了。 方应物目送唐广德离去,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唐寅说:“令尊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父亲,为了你费心不小。” 随后方应物随意问起来,无非是所读何书?治何经典?又考了几个经义段子,然后出了几个对子。 其实这都是很套路化的谈话,长辈见到晚辈都是这样的。不过这么一圈问下来,方应物便感到自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其实他才比眼前这位少年才子年长七岁啊,方钦差恍惚间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咱这辈子究竟有没有青春期? 此时的唐寅唐伯虎不过十五岁年纪。冠帽整整齐齐,身上衣衫剪裁得当。他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前。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方应物的考校,没有半点跳脱和不耐。给人的印象颇为老成。 这一切看在方应物眼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他脑海中有无数种活跃在电视电影、小说文章里的唐伯虎,但那些唐伯虎形象却根本无法与起眼前这位唐寅重合起来。 唐伯虎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名人,更成为了一种极其流行的文化符号,身上的性格标签或许是狂放不羁,或许是风流多情,但肯定没有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这种词。 方应物稍有沉默,气氛略冷场,恰好此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方应物抬眼看去。见有两个唱曲的粉头上来招揽生意,皆生有六七分颜色,身段倒也袅娜。 方应物收回眼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唐寅这边。但却现,小唐寅的目光也涣散了,虽然脸还朝着自己,但眼角已经偷偷瞥向那两个粉头,充满着好奇与渴望。 方应物不禁哑然失笑,唐伯虎就是唐伯虎。虽然眼下尚未成熟不够风骚,但心里还是有小闷骚的。 随即又恶趣味的想,是不是将那两个粉头招过来,好好调教一番小唐伯虎?说不定能提早十几年开出风流才子的天赋。 不过方应物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要这么干了实在误人子弟啊,望子成龙的唐广德员外到时候只怕要找自己拼命。 最后方应物慈祥的拍了拍唐寅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也!本官这些年来也见过一些少年才子,你的天赋无出其右者。本官等着你金榜提名的一天,到时候再为你祝贺!” 小唐寅激动的说:“小子多谢大人赞誉激励。自当铭记在心,奋进取!” 方应物瞧着唐寅那崇敬的眼神,暗暗想道,谁说“王霸之气一放,历史名人纳头便拜当小弟”不科学?如果现在自己要收唐寅当小弟,那绝对是纳头便拜。 可惜方应物不想找这个麻烦,只在望江楼白吃白喝了一顿,留下了墨宝,以及某种晦暗不明的暗示,然后就回到了公馆。 在公馆里,方应物提笔修书一封,密封好后盖上钦差关防,然后叫方应石送到急递铺去,然后再急递铺送往常州府。 另外方应物还了钦差揭帖,送到苏州城里府学县学,勒令教官从严惩治崔乾等驾船围攻钦差的生员,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具体要如何惩治,方钦差并没有表态,依旧让地方教官们拿捏不定。 再接下来的几天里,方钦差在公馆里修身养性、足不出户,同时打着贵恙在身的名头,拒绝了一切社交往来。 直到拖无可拖,府衙那边都快急眼时,方钦差才再次应下了邀请,确定去参加苏州府举办的接风公宴。 这将是钦差大人进驻苏州府后,第一次公开活动,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消息传出去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关注。 公宴时间定在八月初二傍晚开始。到了这天,方应物简单用过午膳,并小憩片刻后,便打王英去外面察看动静。 不多时,王英便急急忙忙的回报说:“外面确实聚集了一些读书人,有的在大门对面茶铺里,有的三五成群站在街边墙角处。加起来怕不得有二三十人。” 方应物忍不住骂了几句,“混账东西!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读书人堵上瘾了么?犯错不知自省,动辄撒泼打赖算什么读书人!” 王英对世故人情也有几分见解,无奈道:“也是秋哥儿你声威不足以震慑苏州府,若放在京城地面,谁敢如此?况且秋哥儿你过于年轻,在士子心中便少了几分威严。” 方应物冷哼一声,“自会有人收拾他们!不过本官要先礼后兵,你去传话给府衙,将此处情形尽快告知,让府衙和学校那边来处置,免得脸面难堪!” 王英得了吩咐,便去照做。一个多时辰后,王英返回公馆,向方应物回报说:“府衙那边答话说。这群读书人并无违法乱纪行为,不便硬行干涉。若胡乱猜疑强行驱赶。只怕要伤了士气,不利于朝廷收取士心。” 方应物冷笑几声。他早有预案,原本也没指望府衙能解决掉问题。之所以让王英跑一趟,无非是试探府衙的态度而已。 很明显,事实又一次证明,府衙确实对自己不大感冒,说不定还期待着看自己的热闹。 除掉任何地方官都不愿头顶上多出一个严厉督工的因素外,也许真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了罢,年轻就缺乏威严!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在去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之前。先要闯过读书人这道地雷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公馆大门外从午后时分便渐渐聚拢了一批读书人。 听说今晚有公宴,那么钦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馆大门,他们这些士子便计划上前拦住,联合向方钦差请命。 季节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馆大门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读书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阳微微西斜,公馆大门终于打开了。墙根下、茶摊上、街角处的读书人像是得到了号令的军士。渐渐向着大门方向围聚起来。 从公馆里抬出一顶轿子,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这轿子规制,不亚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钦差坐轿!” 等着轿子抬出大门。来到街上时,读书人们哗啦啦的冲到轿子前方,并拦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话要说!钦差大人敢用心听否?” 王英闪到坐轿前方。指着读书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官轿!” 有读书人辩解道:“我等并非恶意拦路。只是为同窗、为百姓请命,与钦差大人说几句话!” 王英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还不让开!这里面并非钦差。乃是钦差大人请来的故旧友人,你们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 又有读书人反驳道:“你这杂役休要巧言欺骗,这样规制的官轿,苏州城里还有谁人够资格坐?难道钦差大人为了躲避士人,还要靠欺诈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辩不过一群读书人,貌似理屈词穷后,对着轿夫喝道:“不要偷懒!无论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读书人那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大声喧哗鼓噪,这狗刁才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轿夫听从王英指挥,抬起轿子缓慢的向前移动,不可避免的冲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现在,连句客气话都没听到,更遑论狗奴才那恶劣的态度,读书人们登时有点小情绪。 更有出格的人已经挤在轿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轿壁,砰砰的闷响声不断回荡。还有人够不着轿子,便与轿夫拉拉扯扯起来。 现在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你钦差大人总不能再来一次遇难落水罢! 眼看场面一团糟,王英急的满头大汗,对轿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轿夫闻言轻轻地一弯腰,轿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测方钦差不得不现身了,便纷纷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的向轿帘望去。 帘子不负众望的从里面打开,然后闪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绯袍中年官员......众人万分惊讶,心中齐齐呼道,这绝对不是方钦差! 可是,敢坐在这样官轿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苏州府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号与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那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如电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本官乃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尔等皆是府县学校生员,不去读书修身,却在此围攻本官意欲何为?” 我靠!在场的士子彻底傻了眼,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更令他们感到崩溃的是,大宗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竟然围攻了大宗师的坐轿! 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士子又被钦差坑了!(未完待续。。) ps:第三更,从中午写到现在搞了七千多字,疲惫万分,睡觉去! 第五百零四章 谁是主犯? 众人面前这位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乃是前辅商辂的儿子,当然与方应物关系匪浅,很俗气的说是方应物的大师兄。 商良臣乃是成化二年进士,之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现在的提学御史官职也是经方应物指点得来的。 原来今年是商辂七十大寿之年,商翰林先前想请假回家祝寿。怎奈浙江距离京师路途太远,来回几个月时间,这假期十分不好请,朝廷基本不会准这种太长的假期,除非丁忧。 商翰林正在愁时遇到了方应物,聪明的方应物便给商翰林出了个主意,说当下官场有个规矩,直隶提学官必须要用翰林充任,以示与各省不同。 而商良臣可以请缨为南直隶提学御史,这样便可以到南方上任,距离老家浙江淳安就近了很多,来去也大为便利。 最后经过运作,朝廷便委任商良臣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放他去了南方,算是给商家一个恩典。 但此时此刻,商良臣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吓煞人也......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场一片冷寂,他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 要知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官职,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或者老宗师!宗师这两个字,可能是随便叫的么? 对士子们而言,方钦差与提学官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围堵方钦差和围堵提学官也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事件。 读书人都知道三纲五常乃立身之本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五常里有一个师。 而提学官可以视为辖区内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围攻老师。这不是罪名,那什么是罪名? 就算撇开虚伪的道义不谈。从实际利益角度来说,提学官大宗师也是直接掌握读书人的前途的人物。 先提学官是本科乡试的当然主考官,士子想中举那必须要从提学官笔下走一遭。提学官想抬举谁或许碍于严密的制度很难办,但想要刻意打压谁,那难度就低多了。 其次,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之外,还肩负着巡行各地考核学校生员的责任,很简单就能直接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在苏州这种文风鼎盛的地方,考中秀才的难度不比中举小多少。一旦被废掉功名那就彻底从士子阶层变成平民百姓了。 总而言之,除了独立办公的提学官之外,其他任何官员都没有上述这些针对读书人的权力。其他官员想要处置读书人,必须要经过提学官。 所以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提学官和其他官员是要区别开的。其他官员是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但提学官却是读书人的父母官。 士子们宁可得罪巡抚这种封疆大吏,也不敢去得罪提学官,有些心性不佳的甚至还会想方设法的逢迎大宗师! 但是,在场这些读书人约莫有二三十个。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偏偏围攻了自己的父母官大宗师!真真正正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生过,在场的读书人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站着傻。 即便平时头脑最聪敏的人。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出头鸟,只能暗暗想道,大宗师是在辖区里巡行按临的。听说才到北边常州府,那么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府?而且大宗师是从钦差公馆里出来的。他与钦差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呐......方钦差缓缓地从公馆里踱步出来,看着呆若木鸡的众士子。颇为唏嘘的感慨道。 当时方应物指点商良臣,纯粹是出于同门义气帮忙,根本不指望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却没料到,随后他方应物也到了南方,与商良臣相会于江南。 以至于一封书信,便能把这位同门大师兄从常州府请到了苏州府,还是掩人耳目悄悄来到的...... 商良臣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但无声胜有声,足以让一干士子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方应物无声无息的飘到商良臣身边,与商大宗师并肩而立。 而且率先打破了静默,谈笑晏晏的对商良臣道:“这些读书人不晓事,估计也是有人教唆煽动。所以应当严惩主犯,至于从犯,训诫几句就行了。” 众士子听到这句话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大概以为自己是从犯的缘故。至于主犯是否被揪出来,要严厉处置到什么地步,那暂时不是他们所能关心的了。 商良臣板着脸,冷哼一声,仿佛不置可否。方钦差没有再废话,随便指着一个黑脸士子道:“方才我看的真切,此人拍击座轿力度最大,像是主犯!” 黑脸士子急忙叫道:“钦差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哪里算得了为之人?” 方应物反问道:“哦?你不是主犯,那谁是主犯?” 黑脸士子哑口无言,难道他能当场指认别人出来?那和出卖有什么两样? 方应物手指头随便划拉一下,又指向一个瘦长士子,“方才我还看得真切,此人拉扯轿夫的动作最为剧烈,恐怕也是为的主犯!” 这瘦长士子立刻慌张起来,“钦差大人明察!晚生为了同窗从众到此,并未煽动他人,怎能算作主犯?” 方应物淡淡的责问道:“来了这么些人,总有居中串联的带头人罢?那你说主犯是谁?” 这瘦长士子口中也卡住了,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便公然指出来啊! 无论说与不说,方应物仿佛完全不在意,视线又开始乱转,手指头也懒洋洋的抬起,突然指向一名矮小士子:“本官看的真切,你也是主犯,出来一起受罚罢!” 这矮小士子登时张皇失措,后退几步,手臂下意识的连连挥舞,“不是我,不是我!”突然又指着旁边一人:“我是被顾文山喊来的!” “好!你检举有功,免掉处罚!”方应物立即大喝一声,然后转头对商良臣道:“商前辈,你看这样如何?” 商良臣很配合的点点头,同意了方应物的意见。但那被指出来的顾文山却勃然大怒,盯着矮小士子骂道:“高裕请慎言!休要血口喷人!” 在几乎生杀予夺的大宗师面前,谁敢扛下责任?这顾文山即便真是领头人,也不敢就此承认! 在普通官员面前,硬气一把还能博回名声,不算什么把柄。但在大宗师面前招认出过错,无异于自寻死路,大宗师手里实实在在捏着他的前程命运,犯了大宗师那就是鸡蛋碰石头! 登时人群里议论声嗡嗡响起,有对顾文山不满的,觉得他像是缩头乌龟太没担当;又有埋怨高裕嘴巴没个守门的,随随便便就暴露秘密,把同学陷入绝地的。 议论了一会儿,围绕着顾文山和高裕两位同学,众士子竟然小小的吵了起来。 方应物心里冷笑几声,他的目的可不是找出什么为之人,只不过是要挑拨这些读书人之间的关系而已。让他们之间先陷入内讧内斗中,免得再齐心合力,然后自己才能一劳永逸! 有了商良臣这个提学御史撑腰,苏州府还有哪个读书人敢嚣张?他方应物又不求众口皆赞,只要在今年任期内,这些流氓文人别给自己捣乱,见了自己躲着走就行! 所以,再火上浇油一把好了!方应物便又对着众士子叫道:“还有检举的么?若无检举,那就是顾文山等三人为犯了!下去后等着大宗师考察处置罢!” 众士子忽然感到深深的蛋疼,方钦差之心路人皆知,但却无法可防。(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五章 反客为主(上) 来时万众一心,去时各怀心思,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垂头丧气,便是今天这伙读书人的写照。 他们是来要说法的,但说法没要到,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士子们不禁有些迷惘,读书人聚众鼓噪这种套路演练了多年,应该是屡试不爽,怎么在方钦差这里却总是有劲无处使? 商良臣目送治下士子仓皇离去,对方应物苦笑道:“毋乃太过矣!” 方应物面色沉重的解释说:“江南尤其是苏州富甲海内,风俗奢侈,读书人也浮躁,可不像我们那里醇静! 须知一地公论出于士子,我为了朝廷督催钱粮,本就是阻力重重、凝滞难行。若不杀一杀本地士子的威风,放任他们胡闹,那必将成为施政掣肘!” 商良臣很同情的说:“你这个差遣确实不好办。朝廷有朝廷的立场,地方有地方的立场,朝廷要催收钱粮,但本地民众态度消极,府县衙门也不愿太配合。” 方应物立场很坚定的说:“我是朝廷钦差,只能站在朝廷这边!不过若有什么折中办法,也不是不可行。” 商良臣摇头道:“难!甚难!一百年来多少贤臣,也没能彻底根治的,苏州府哪年不拖欠几十万?你能如数收上今年的额定钱粮,那就很不错了!” 大明从开国时起,苏松就以重赋闻名。但也就有了一种说不上奇怪的现象,苏州府地方士绅和官员不停的要求减税。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吁一次。 但朝廷这边却以祖宗成法不可妄变为借口,始终不同意减税。坚持重税不松口。直到宣宗皇帝时才稍有裁减,但苏松赋税仍然很重。 这就是全局与局部的矛盾,哪朝哪代都存在......方应物对商良臣拱了拱手,告辞道:“今日多谢前辈鼎力相助,我还要去赴府衙的鸿门宴,暂时别过!” 苏州府的接风洗尘宴会设在城北边一处园子里,在湖心中建了一栋高堂,通过两道长堤与6地相连。 方应物漫步在长堤上。在府衙齐同知的陪伴下,向湖心堂行去。借着落日余晖,远远便见这湖心堂高大宽敞,外表雕刻精致,忍不住叹口气道:“素闻江南吴地最为富丽奢靡,眼前此湖心堂不知要耗费几多财力。” 齐同知装作没听见,只引着方钦差往堂上走。方应物进来后。却又见堂中火烛通明,雅乐飘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苏州府知府李廷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方应物环顾四周,都是府衙、县衙官员,没看到有什么地方士绅代表。这明显不符合一般接风宴的规矩。不知道是府衙没有邀请,还是地方士绅不愿意来? “苏州府士子向来狂狷骄横,想来叫方大人受惊了!”李知府上前一步慰问道。 方应物收回心思,似笑非笑的望着李知府,这老油条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李太守所言有理。本官之前早有预警,向府衙告过急。可是府衙推诿不理......” 李廷美干笑几声,解释道:“方大人有所误会,这种事在苏州府司空见惯,犯不上兴师动众,让彼辈吵闹几句也就完了。 如果官府大张旗鼓,反而落了下乘,于名声不美。方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何惧于面对后辈也?” 方应物哈哈一笑,“李太守误解了,非是我畏惧什么,实在是另有缘故!那南直隶商提学与我素有渊源,今日他因私悄悄来公馆拜访。却不料,商提学出了门便被苏州府读书人围堵叫骂,情实不堪!” 李知府大吃一惊,“什么?商提学?” 方应物嘲讽道:“读书人是风气表率,我看府衙有心了,将这苏州府教化的极好! 前有生员水上拦堵钦差,逼得钦差遇难落水;后有读书人围攻大宗师,而府衙明知消息却不闻不问,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本官来了苏州府,还真是大开眼界,难道这苏州府是化外之地,不归王法管制了?” 李知府顿时汗如雨下,旁边齐同知连忙开解道:“只是有一些误会而已,方大人言重了。” 其他官员也纷纷上前与方应物见礼,态度十分热情周到,甚至还有七拐八歪拉关系叙旧的。场面便热闹起来,将李知府的尴尬化解去。 方应物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不再继续说什么,昂直入堂中,大模大样的直接坐在了正中间。对众人招呼道:“不必多礼,诸君但坐!” 方应物坐的位置是最上,本来按计划是要知府坐在此处的。他这反客为主的做派,让众人迟疑了一下。 但方应物是钦差,代表着朝廷,平民百姓都知道所谓的“见官大一级”,所以他直接这样坐了,谁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桌上预先摆好的瓜果,方应物喝道:“今日本官前来,是为了公事与诸君会晤,非为享用民脂民膏而来! 声乐伎女全部撤下,美酒佳肴全都不要上了,每人清茶一杯即可!蜡烛也撤了,换成油灯!” “这......”李知府又要说什么。方应物目光锐利的盯着他,沉声反问道:“李太守对本官所言,又有不满之处?” 李知府便闭口不言,方应物冷哼一声,滑头就是滑头,最大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 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时间方钦差反客为主,从气势上死死压住了一干府县官员。 方应物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扫视一遍众人。他又不是没在基层做过,三年知县不是白当的,很了解一些地方官的心态。如果想另外抽时间与讨论钱粮问题,只怕这些府县官员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拖拉。 他们会觉得自己都是爱民如子的清官,都是不忍心盘剥地方的好官,钱粮神马的都是浮云,朝廷饿着了自然会从别的地方找食。再说苏州地方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士绅人家,地方官也未必惹得起,得过且过即可,何必要碰硬石头去? 面对这种心态的地方官,方应物想要与开诚布公的讨论公事,最好的时机还真就是这次接风宴,一干措手不及的官员来了就别想逃避了。 ps:这段非常难写,构思慢了点,不过基本理顺,今天可以小爆一把。 第五百零六章 反客为主(下) 方应物观察着别人,别人也在观察着他,到现在也渐渐揣摩出了结论——此人少年意气,立功心切,行事急躁,不大考虑后果。 当然,要对付这样的钦差,对官场老手来说办法也简单,不要正面顶撞,让现实教育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是凭借匹夫之勇便可以成功的,在强大的体制惯姓面前,什么孤胆英雄都是渣渣。 方钦差一通大煞风景的命令下去,美酒美食美人通通没有了,堂中气氛有点沉闷。 当然,在众位官场老手心里,这叫做无声的**,反正这样下去,尴尬的不是他们。 见没有人主动建言献策,方应物只好咳嗽一声,再次开口道:“诸君应当都知道,京师供给仰仗于东南,而苏州府又是东南郡,太仓十之二三要靠苏州府。 近两年来,苏州府钱粮拖欠短缺甚多,本官奉命南下即为督粮而来,千钧重任在于一身,愿听诸君高见。” 府县官员面面相觑过后,府衙里一位正六品管粮的通判叫做关退思的,忽然看到李知府对着他使眼色,又想起事先的一些交待,故而犹豫片刻后答话道:“苏州钱粮事务难处甚多,殚精竭虑亦不能全功也,在下将其总为三条: 其一,税赋太重,一县相当别地一大郡,全府起运两百万石以上,焉得不难?其二,本色太多,折色太少,不能变通自然极不便利” 大明田赋以实物税为基础,基本形式就是粮米,这叫本色。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可以将应承担的赋税由粮米折合成其他事物,比如银钱,也可以是鱼、羽毛等等不一而足,这叫做折色。 在苏州府,征收银钱当然比征收粮米省心省力。除去节省人力物力方面不谈,苏州府本来就是商业极度繁荣的地方,不缺银子。 但问题在于,银子不能吃不能喝,朝廷也不能只靠银子过曰子,朝廷更需要粮食。 而苏州府作为优质的稻米产地,质量好产量高,所以赋税都被要求按照本色交。每年都要起运至少两百万石粮食输送到京师,不允许折合成银钱,更有专门供应皇室和勋贵的粮米,称之为白粮。 方应物暂时没表态,关通判便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下来:“其三,征收粮米愈多,运送起来越繁难。苏州距离京师数千里之遥,民力疲惫,损耗巨大,运输艰难不能言尽也!” 说到这里,关通判略口渴,低头饮了两口茶,又要继续说起来。 砰!主座上突然传来一声震响,众人齐齐抬头看去,却见年轻的钦差大人一只手按在面前案上。很显然,肯定是刚才钦差大人拍案了。 方应物盯着关通判道:“听说阁下是府衙里管粮的佐2官?那关别驾你对我讲这些难处,目的何在?” 关通判不明白钦差何故有此问,他只是作为一个管事的人,说一说钱粮难办的地方,还能有什么目的? 方钦差说话愈的咄咄逼人,“难道这些难处,朝廷不知道?本官不知道?糊涂到需要你娓娓道来,答疑解惑?” 关通判低头道:“下官不敢做此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现在情况就是,今年苏州府连带往年拖欠,必须要起运三百万石以上。既然你讲的这么明白,那么你想出解决之道没有?” 关通判无言以对。这话问的,他要能轻易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那他还在这里当什么通判,当户部尚书都够格了! 方应物紧盯半晌,见关通判不能回答,便高声训斥道:“多少事情,都是坏在怕事畏难,互相推诿上面!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手足无策,下笔如有千言,办事却不得一法,有何用哉?” 钦差口气异常严厉,关通判当中被抓住训斥,只臊的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训斥完关通判,方应物又对众人道:“朝廷委派本官做这个钦差,不是听诸君诉苦来的,今晚将话放在这里,本官不讲原因,只要结果;不听困难,只要办法!” 方应物的高压气势,让堂中众位官员感到喘不过气来,心里忍不住嘀咕几声,这位钦差年纪看着不大,气场却厉害得很,难怪人称京师之虎。 一片死寂中,半晌没有说话的李知府忽然开了口,“想来方大人胸有成竹,不知有何良策与我等共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让几乎窒息的众人重新活泛起来了。钦差不能只会拍桌子训人啊,你也没有办法,又何必强求别人? 方应物坦然道:“本官确实有些个想法,不过仍须进一步核定。而且前期有些事情需要做,还请诸君群策群力。” 李知府问道:“不知方大人有何吩咐?”方应物答道:“请各县上报,历年钱粮数字,以及拖欠状况。” 李知府点头道:“这个容易,各县文牍皆有现成的,抄一份给方大人就是。” 方应物继续答道:“还有第二件,请各县清点田土,将一百亩土地以上的人家编辑成册并点清数目,报到本官这里来。” 李知府皱眉道:“这可难办得很,还请方大人三思。” 这确实不好办,第一,土地很难精确统计,又琐碎又费力气;第二,按一百亩这个标准,全苏州府加起来怕不得有上万家,完成登记是件工作量很大的事务。 第三,还得考虑到对民间的影响,又不是修户籍簿的时候,官府突然开始清点大户人家,只怕会惹得谣言纷纷,人心惶惶,最后还是他们这些地方官不好做。 方应物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按照手下孔目的建议,这算是一次试探,如此又一次得出结论,府衙对配合自己的积极姓不会太高,稍有难度的事情便不愿费力气。 方应物笑了,隐含着浓浓的嘲讽。“刚才太守问本官有何良策,那如今可以直说了,本官有其法,但唯恐不得其人。 诸君都是本地官员,但我看诸君似乎没有振作之意,委实对诸君不大放心,因而这法子不提也罢!” 李知府又感到被方应物耍了,他四品黄堂有四品黄堂的尊严,闻言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连句场面话也没有交代,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堂。 方应物对着门办的杂役招呼道:“腹中有些饿了,茶水也不解饱,还是上酒菜罢!”(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七章 民心惶惶 一场本该喜气洋洋的接风宴请,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下结束了。但这次宴会不是毫无用处,方应物试探出了府衙的态度,而府衙这边也自觉看出了方应物的深浅。 按理说,大明朝内重外轻,地方官地位卑下,在朝廷钦差面前唯唯诺诺居多,轻易不敢造次的。但这回方应物实在过于年轻,一干四五十岁中年大叔看在眼里,心中情绪实在微妙的很。 一方面,有不服气看笑话的潜意识;另一方面,根本不相信方应物能办好这么繁难的差事。开国一百多年,苏州历任贤臣不知多少,没几个人能真正解决钱粮问题,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从年纪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从观感看,方钦差也不像是深沉稳重的人。若真傻乎乎的卖力气跟着方应物干,最后要是搞砸了锅,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别功劳赚不到,反而把自己栽进去! 闲话不提,只说方钦差在宴请结束后,进入角色那是相当的快。在第二天,便雷厉风行的文到苏州府府衙,命令苏州府各县清点拖欠钱粮数目,并统计田地一百亩以上的户口情况。 这公文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方应物酒后胡言乱语,上面盖着钦差关防大印,是非常正式的指令。 李知府心里异常不爽快,感觉方应物完全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为在自己已经表态说这不妥当,需要进一步磋商才好,可是方应物还要强行文过来。简直霸道的岂有此理。 钦差虽然是钦差,但他李太守也是堂堂的绯袍四品知府。做官资历比这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不知深了多少,起码也要有点尊重前辈的样子罢? 就算要推行公事。那也要两边事先酝酿协调妥当了,然后才好正式行文,哪有二话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命令的道理? 最后李知府看透了年轻钦差的小伎俩,这绝对是想故意立威。不过即便如此,苏州府也没必要硬顶着,地方公然对抗钦差,那是很犯朝廷忌讳的。 所以府衙很麻利的将钦差行文给了各县,登时便将各县惊动起来了。 却说苏州城东十里有个沈员外,家道殷实。颇为富足。除去本乡良田之外,还在城里有铺面,在附近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户。 当然沈家最有名的还是沈员外的女儿,才貌双全远近闻名,只是在乡间一时难以寻得良配。所以沈员外一直琢磨,是不是要举家迁入城中居住?一来城里比乡间繁华热闹,二来城里年轻才俊多,可以为自家女儿物色一个好夫婿。 最近沈员外铺子买卖赚了一笔钱,他便又从乡人手里买了十亩地。然后来到长洲县衙办地契手续。 县衙里有个小吏是沈员外的族人,排行第六,人称沈老六。在这沈老六引领下,手续办得极为便利。最后顺顺当当的盖上了知县大印,这桩土地买卖就算正式生效了。 午间时候,沈员外摆了一桌酒。宴请那沈老六。席间两人说起闲话,沈老六想起前几日看到的公文。便与沈员外说笑道:“老哥你还敢买地,你没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大钦差么?” 沈员外很不明所以。“六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钦差与我又有何干?” 沈老六哈哈一笑道:“那钦差了公文,要点检一百亩田地以上的人家。若我没记错,老哥你今天收了这十亩地,怎么也够一百之数了罢?” 沈员外连忙问道:“这钦差想作甚?”沈老六嚼着豆子,随口道:“那谁知道?我们与钦差又不熟悉,说不定是想劫大户。” 沈员外略微慌张,他们沈家虽然家境还算殷实,但却没有官绅顶门梁,不算正经的士绅。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他们这种介于贫户和士绅之间的人家,往往就是最倒霉的一批。 沈老六看沈员外脸色不好看,便放下酒杯,宽慰道:“你且放心,钦差虽然有这个想法,但是肯定弄不起来的。” “府衙转这道公文只是单纯的转而已,没有任何详细部署和督促,也没有定下完成期限。难道你还不明白府衙的意思——这事儿是钦差自己拍脑袋决定的,不用太积极。 反正这钦差是督粮钦差,估计最多也就做到年底,不可能久任苏州。公门里的门道太多了,拖上几个月他就走人了,还用担心什么?” 听了沈老六的解释,沈员外微微放下心来,看来本地官府还是站在地方这边的。 如同沈老六所言,虽然衙门没什么实际动作,用最消极的态度应付钦差的命令,但消息却包不住。传出去后立刻让苏州府各县议论纷纷,问题只有一点,钦差大人统计一百亩以上的人家作甚? 不得不说,钦差大人的这道命令实在太可疑了......有点头脑的人都忍不住要猜测,莫非钦差大人为弥补朝廷钱粮缺口,动了杀大户的心思? 这不是没有先例,洪武爷的时候就在苏州府干过,还出过一个外号叫“陈烙铁”的酷吏太守。从广义上说,苏松远比其他地方赋税重这种现象其实也是朝廷杀大户的表现。 一时间在府县里,尤其是大户人家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像东城外沈员外这样的不止一个两个。不过钦差不管不顾,府县衙门自然也懒得宣讲辟谣,听之任之。 方钦差仿佛毫不在意,又出了第二道公文,这次是公开张挂的公告。在公告里,方钦差劝说府内富户,要识大体顾大局,主动捐输米粮,代乡内贫户补缴赋税—— “贫民凶年朝不谋夕,日受追呼敲朴之苦,亦有背井离乡者,甚可怜悯。劝诸富户敦仁让之风,顾族党比闾之好,全同井相周之义,各量赀捐输以急公上。贫者既受尔等推解之恩,官府亦解燃眉之急,上下得共休息,不亦美乎?” 如果说前面第一道公文是议论纷纷,第二道公文引的后果就是哗然了。 一个名望好、深得爱戴的地方官出这种告示,民众出于信任心理,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过度解读。 但方应物在苏州府没有什么民心可言,甚至还是被苏州府舆论所敌视的对象,当前的氛围又十分敏感,民心正在疑神疑鬼...... 这种情况下,方应物出告示,难免就要引各种负面联想和解读了。看到公告的大户们忍不住要想,这是钦差大人先礼后兵么?说是捐输,会不会演变成强迫? 如果捐输结果仍不理想,钦差大人会怎么样狠?破家知县灭门令尹,钦差抓典型找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面对各种传言,方钦差还是不管不顾,不进行任何解释和辟谣。他这个高冷态度,越的让别人感到,各种传言各种猜测可能是真的。道理很简单,如果钦差意图并非如此,那他为什么不解释? 作为风气表率的读书人终于忍不住了,再一次跳了出来。不过这次他们学乖了,给一万个胆量也不敢去冲撞围堵钦差,殷鉴在前谁敢再去? 但风头又不能不出,于是府学生员们群策群力想出一个折衷办法。 苏州府里,除了钦差就是知府最大,他们不敢去公馆找钦差,但还可以去府衙喧哗一下,以此来表达一下本地士子的抗争态度!至于合不合适,驴唇能不能对上马嘴,这很重要么? 于是有五六十名士子聚集了起来,浩浩荡荡从府学出,来到了府衙大门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堵住了府衙大门口。(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八章 政治家与政客 此刻李知府正坐在二堂里看公文,但脑子里琢磨着方应物的事情。他想不明白,方应物到底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麻烦的? 朝廷为什么会派了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年轻人来当钦差?钱粮乃军国重事,难道被陛下当成儿戏了么? 突然听见长随站在门外叫道:“老爷,不好了!前面门禁传话过来,说是有读书人堵住了府衙大门!” 李知府连忙问道:“可知为的什么事情?” 长随气急败坏的答道:“听说是对钦差不满!这些读书人简直岂有此理,他们和钦差有积怨,凭什么到府衙来闹老爷你!” 李知府闻言一愣,随即喝道:“你懂什么!还不将请愿士子中为者请进来,本官要见一见他们!” 进来几个士子,对李知府见礼后,侃侃而言道:“圣人云,苛政猛于虎也!今传言本府将有苛政,郡中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老父台意下如何?” 李知府肃容道:“民心若此,本官焉敢不放于心上?自当尽吾所能,换得一方平安。” “李太守高义,足以进本府名宦祠,与众先贤并列,还请李太守要为苏州府百姓做主!”众士子一起称赞道,并说出了李知府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每个地方都建有名宦祠,为本地做出突出贡献的官员都可列入祠中,作为经济文化中心,苏州府名宦祠的知名度当然远高于其它府县。 万众瞩目的名宦祠牌位,还有苏州府士绅庞大的人脉关系......谁不想得?李知府也不例外,现在好像机会来了。 读书人与李知府言谈甚欢。在府衙顺利的请愿完毕后,便纷纷离去,而知府大人则吩咐备轿。 此后李知府便赶到钦差公馆,要求面见钦差。方应物刚刚午睡起来,听闻知府到访。便赶紧洗漱更衣,到了中门迎接李知府。 宾主进了大堂,落座上茶后,方应物问道:“李太守骤然到访,本官有失远迎,不知所为何来?” 李知府便答道:“今日午前。有数十名本地士子赶赴府衙,向本官请愿,为的就是粮税之事。” 方应物有点儿诧异,笑道:“此事李太守处置就好,来此与本官分说,莫非有什么内情?” 李知府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由此可见士气民心,本官斗胆请收方大人收回前番谕令,以安人心,免去舆情动荡。” 方应物脸上笑容刹那间停住了,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李知府这个建议算是什么回事?自己堂堂一个钦差。出去的谕令没有几天就收回来,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钦差? 这样自抽耳光的建议,也是一个地方官应该对钦差说的?难道手持关防大印的朝廷钦差是泥捏的木偶么? “你的意思,本官没有听明白。”方应物阴沉沉的说。李知府便重复道:“斗胆请方大人收回谕令,如此上下各自相安,苏州幸甚。” 方应物目光穿过堂屋门口,望着庭前的大树,语气不明的说:“本官自有本官的办法,不过需要循序渐进推行,目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无论后果如何。一切自有本官承担,你知府只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便叫本官收回谕令,未免太越殂代疱罢!钦差是我方应物,而不是你李廷美! 何况朝廷委任你当苏州知府。是要你遵循朝廷指令并安抚地方,而不是挟持民意与本钦差对立!你难道不知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道理?” 李知府有点不敢看方应物,眼光也心虚的瞥向别处,口中回话道:“方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本官亦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 方应物皱眉不语,先前觉得这知府很滑头,不想做事不得罪人。但今天好像又不一样,分明是要与自己顶着了,这说明什么? 看来所谓滑头之人的滑头其实都是表象,那只是一层对内心的掩盖。真遇到利益攸关的时候,谁还会不知所谓的耍滑头?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不绕圈子说废话了,直接问道:“本官这差事,离不开地方支持。已经三番两次的给你机会了,你确定执意要如此?” 李知府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还请方大人听本官一句劝,做事不要太急苛为好。若闹到府县官员联名上疏,再加地方士绅耆宿上书,只怕钦差位置也坐不稳。” 这算是威胁自己?方应物还真不吃这套,连连冷笑过,也不拖泥带水了,拍案道:“好,送客!” 关于李知府的心思,他已经猜出八成了,便也懒得再虚以委蛇,趁早打他走人,然后各凭本事就是。 方应物知道,这位李知府的一切表现,都源自于一个判断——他方钦差必然不会成功。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李知府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人人都晓得,在现今条件下,在苏州府督粮有多么困难,困难不仅仅是做事困难,还是个人遭遇方面的困难。完成任务是应该的,而完不成的话就要两头不讨好,一边要被本地人骂,另一边还要被朝廷怪罪。 自古以来,在钱粮方面大动干戈特别又遭遇失败的人,有几个名声好?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前朝宋代那位王安石的名声比司马光如何? 所以方应物很明白,自己这次一旦不成事,那名声就要差了,搜刮、盘剥、争利之类的词少不了。而苏州府读书人的舆论也不会给自己好颜色,被抹黑是肯定的了,更别说自己本来就与苏州士人圈子关系不佳。 而李知府则可以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出面反对钦差大人胡作非为,等到自己败事时,必将博得一片赞誉,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对李知府而言,这才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每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政客与政治家之间的区分,就在于这种地方了。 方应物叹口气,人心大抵如此,不能强求所有官员都具备政治家素质,习惯就好。李知府只是做了一个最标准政客所应该做的事情,但此人注定会后悔的! 第五百零九章 高处不胜寒 又过了几日,方钦差带着两个长随微服出行,晃晃悠悠的来到望江楼,直接上了三楼临窗位置,叫了酒菜便慢慢吃起来。 这些日子,方钦差时不时的到望江楼来。这并非是因为此处酒食美味,他方应物在这方面没有太多讲究; 也不是因为这里与著名历史人物唐伯虎有关,他方应物自己就已经是个大名人了,还用在乎别人是不是名人? 亦不是因为这里风光好,再好的风光也经不起三天两头的来看;更不是因为主人家唐广德好客,他方应物还不缺这点银子。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里地处繁华交汇之处,而唐广德又喜欢附庸风雅的招徕读书人,所以望江楼里士人多,气氛热闹。 苏州府读书人扎堆后便爱高谈阔论、挥斥方遒,无所不敢言。方应物坐在旁边,就可以听到很多议论,对于掌握舆情动态很有帮助。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法子了。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对方应物的态度一直很热情,虽然方钦差有成为苏州士人公敌的趋势,按理说他唐广德应该与方应物划清界限; 但他更听说了方应物与大宗师商良臣关系密切,恰好他儿子唐寅这一年要考秀才......所以人性战胜了良心,唐广德便很积极地配合方应物一切要求。 每次方应物来到望江楼,必然有屏风围挡,专人侍候。这将方应物阻挡在别人视线之外,而别人的议论声却能一字不差的传入方应物耳朵里。 就算方应物不在时,唐广德员外听到了什么动静。必然也会让方应物知道。 今天方应物仍旧隔着屏风,听着外面声音,排除掉一些行酒令、唱小曲的杂音,倒也听到几句议论—— “你们听说了么?前日府台李太守为民请命,去了钦差公馆面见方钦差。他请求朝廷体谅民生疾苦。减免本府赋税,但钦差不许。” “李府台真乃慈心惠民父母官也,可恨朝廷中小人当道,李府台只能屈居地方,不过这也是我苏州府的福气!” “还听说李太守为了此事,两次遭到钦差斥责。其中委屈难以言表呐,在下也深为李太守抱不平。” 王英和方应石一左一右陪在方应物身边,耳闻议论后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恨恨道:“李知府分明沽名钓誉之徒,但在这世道偏生能得逞!” 两人能不气愤么?自家秋哥儿向来只有拿别人刷声望的份儿,何曾被别人刷过声望?就好像一个人占惯了便宜后。再被别人占便宜就很难忍了! 方应物这当事人倒是不动声色,只叹道:“此乃意料之中的,若无这等好处,那李知府怎会拒绝与我合作? 再说了,高处不胜寒,越往上走越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你要没有地位,谁有兴趣拿你来刷声望?” 午时用完膳食。方应物抹抹嘴便离开望江楼。回到公馆正要去午睡,却见四个有品级的随员齐聚大堂,仿佛是等候着自己。 方钦差便只得上了堂,待众人行过礼后,便对众人询问道:“诸君有话要与本官说道?” 然后有个姓张的随员开口道:“苏州这地方有一点与别处不同,倒是与京师类似,此处人"kouhuo"跃,读书人也密集,动辄传言纷扰、舆情汹汹。 例如今上未大婚时,在苏州府有传言说宫中要选秀。一时间全城沸腾、百姓纷纷嫁女,不知酿成多少悲剧。 今日有关大人劫富济公之传言,亦是满城风雨,据说烈度不亚于当年谣传选秀时。富家大户无不惊惧,深恐一夜破家。 面对此情。大人为何还稳如泰山?属下以为,还请大人尽快出榜谕民,明示真意,以正视听,以稳人心。” 方应物淡淡的说:“谣言止于智者,周公尚有恐惧流言日,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屑于去解释什么!” 众随员彼此对视一眼,还是由那张姓随员苦口婆心的说:“大人之言本意不错,但天下多是愚夫愚妇,智者百不有一! 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虽贵为钦差,还是出面解释一二为好,定可收拨云见日之功。” 方应物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叹道:“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诸君不必多言,本官自有计较。” 众僚属对视一眼,无可奈何的告辞退下,他们已经尽到了下属的义务,上司听不听那是上司的事情。 但孔目蔡甫却故意慢了一步,拖拖拉拉的在屋中没有离去,方应物皱眉问道:“你有话要说?” 蔡孔目吞吞吐吐道:“属下总是觉得,大人你是故意将府衙推到对立那面去罢?” 方应物愣了愣,忽然笑了笑,“本官并非无容人之量,你继续说。”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赌博,蔡孔目下了狠心赌一把,咬牙道:“属下一直感到,大人根本看不上府县这些官僚,担心彼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而打心眼里嫌弃? 如今大人你莫非是正在等待物极而反的时机,再一举将彼辈碾成齑粉?到了那时令行禁止,如臂指使,才好成就大业?” 方应物很惊奇,蔡孔目这些话在细节方面语焉不详,但大意确是说对了。 他确实是如此想的,猪队友比神对手更可怕,好经也会被和尚念歪,尤其是涉及到钱粮的事情。 两世为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有善政下面走样的事情,见得还少么? 就算府县衙门此时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方钦差也不会对这些陌生的官僚政客放心,宁可先摆出排斥的态度! 更别说他方应物很明白自己在苏州府是什么口碑,更不相信自己只要王霸之气一放,大家都无条件崇拜自己。除非出现一个契机,让他也让别人真正产生信心的契机。 方大钦差另外惊奇的是,原先他就觉得这个蔡孔目看事透彻,不同于其他僚属,但也没料到蔡孔目居然洞若观火,能揣摩出如此隐秘的心思。 如此方应物放开自己的问题不谈,径自问道:“平时也看你谈吐不俗,读书想必是不错的,这等人才怎么才是个小小九品孔目?” 蔡孔目老脸一红,“当年也是读书人,只不过被罚充为吏员,九年后考察等次最高,便又晋身为九品杂流。” 按国朝制度,官员出身有三种,即杂流、学校、科举,这叫三途并进。所谓杂流就是吏员出身,学校就是监生出身,科举就是进士、举人出身。 在国朝初年时,人才匮乏,三途地位相差不大。但到现如今,出身成为了非常讲究的事情,三途之中只有科举独尊,被奉为正途。 而科举里只有进士独尊,举人都是二流货色了,更别说监生。至于吏员出身,那简直上不了台面。 由吏员转来的官员一般就是终身九品杂官,运气逆天了能升个八品但还是杂官。在方应物这种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那样的杂官和小吏没甚区别。 方应物颇为玩味的追问道:“你当年犯了什么过错,致使被罚充为吏员?” 蔡孔目脸更加红了,“当时与先生家里妾侍有点往来......” 什么叫往来?说的如此不清不楚,那肯定事情也不清不楚,若和别人侍妾不清不楚的话,还能有什么剧情? 方应物面容忽然泛起了奸笑,“蔡先生,你身子怎么样?” 蔡孔目突然打了个激灵,想起某些不好的风气,忍不住向后面缩了缩:“方大人为何如此问?不知有什么吩咐?” ps:靠,起晚了,勿怪! 第五百一十章 苦肉计 钦差公馆里,除去蔡孔目之外的其他随员从堂中出来后,喝茶的去喝茶,补午觉的补午觉,大都很消闲。而杂役站在堂下,只等着钦差大人回到内院休息,便也可以偷懒了。 其实也不怪他们,钦差大人到苏州府后,只了两个谕示,并没有实际性动作,也没有安排具体差事,他们这些随员自然无事可做。 却说众钦差随员走出庭院门口,便有人招呼同僚道:“昨日在集市上淘了一斤好茶,请诸君一同去我那里品评如何?”其他人笑道:“正闲来无事,敢不从命乎?” 又有人顾左右道:“怎的不见蔡甫?莫非还没有出来?”别人答道:“大概是要与方大人说几句话罢?这位蔡老兄,上进心很积极啊” 众人便一起哄笑了几声。正当这时,忽然看到杂役跑到他们面前大呼小叫,“钦差老爷要打蔡孔目,几位先生们去看看罢!” 众随员面面相觑,浑然莫名其妙,刚才说话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要动手? 众人便一起向后转,快步奔向大堂那里去。远远的便看到钦差大人的两个长随拖着蔡孔目,从里面向外面走。 而蔡孔目身子以惊人的柔韧度弯成了弓形,双手死死扳着门框,对着屋里叫嚷着什么。 走得更近些,便明明白白的听清楚蔡孔目叫道:“方大人,为官要以仁心为本,多多体量民生艰难,不可妄行苛政,一意孤行啊! 在下死也要说一句,加税之事万万不可行。方大人你应当迷途知返,不能一错再错,否则你就是苏府罪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蔡甫脑子抽什么筋?怎的忽然与上司较起劲来?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小杂官,上司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自家置喙的余地? 又从堂中传出钦差大人的暴喝声,“一个小小的孔目,也敢顶撞本官,拿下去杖责三十,逐出公馆!” 众随员又想道,也难怪方大人会生气。方才蔡孔目的话实在有不少逾越之处,说得实在太过分了。苏府罪人这种话,能是随便说的么? 另外,仿佛这蔡甫玩命的反对钦差大人加税?观点正确与否不说,但就这立场歪到了极点,换成谁当钦差也会生气。 不过钦差大人真的会打人?正当其他随员愣神之际。却见两位方大人的长随已经按住了蔡甫,手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棍棒,劈头盖脸的打将起来。 杖责三十,说起来轻巧,但若毫不手软的打完,一般人还真站不起来行动。 没过多久,三十杖打完。一个长随进屋去复命了,而受刑的蔡甫趴在月台上,哼哼唧唧的动弹不得。 复命的长随又出来,喝令道:“钦差老爷说了,此等人留不得,逐出钦差公馆,不再叙用!” 众随员看在眼里,虽然感到蔡孔目有点失心疯,被打算是自找的。但物伤其类之下,也免不了泛起几许同僚之谊。 众人便一起进了堂屋。向怒容犹在的钦差大人求情道:“蔡孔目已然重伤在身,他在苏州府无亲无故,此次出来身边又没带多少盘缠,逐出去后只怕要毙命街头。万望大人给他一条活路!” 方应物犹豫片刻,然后吩咐道:“我这里真留不得了!不过罪不及死。将他扔到府衙去,叫地方安排他回京,本官自会奏请有司处分!” 方应物这样的钦差出行,身边随员加杂役人数不多,财物也是靠沿途地方供给,有什么事情都只能交给地方去办理,所以让蔡甫滚回京师去也只能靠地方来安排了。 这已经是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众人只得一起赞道:“大人仁慈,我等替蔡孔目谢过!” 当即王英领着两个杂役,将蔡甫抬到府衙,并丢给了门禁,便大摇大摆的走人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府衙自然无人敢擅专,连忙去禀报了知府大人。李廷美听到此事,不禁大为稀奇:“什么?方钦差将这蔡孔目杖责逐出,并叫本府拨用财物将他送回京城?” 略作思量,李知府又吩咐道:“且抬到堂中,本官要亲自询问。” 蔡甫才受了重刑,当然起不了身子,只能有气无力的趴在简陋担架上,对着李知府勉强抬一抬手,就算见礼了。 李知府便问道:“君何故如此?” 蔡甫仰起头,愤愤不平的答道:“在下听说方大人要推行加赋增税,一要将民田地租加到与官田同等,二要将门摊税银加倍,以此弥补拖欠钱粮。” 此时天下田地分为官田和民田,官田顾名思义是国有土地,但租给百姓耕种,但赋税很高;而民田就是民间私有土地了,赋税比官田轻得多,一般所说的大户人家当然都是民田地主。 苏州府官田比例很高,所以赋税总额很重,但官田负担本来就高,实在榨不出更多油水,故而督粮时打民田的主意不算意外。 此外苏州府是天下商业最繁华的城市,店铺商肆星罗棋布,门摊税就是一笔很丰厚得地方财政收入,增加一倍税率可以多收不少银子。 李知府听到这里,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即便钦差大人这想法是好的,但现实也是残酷的。要是加税很好办,他这知府早就捞这笔政绩了,还用等钦差来到? 先,加税必定要引起普遍强烈反弹,特别是很有能量的大户和富商们,很容易出乱子; 其次,赋税的税率都是祖宗法度,太祖年间就定下来的章程,所以变更税率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稍有不慎就要丢官弃职。 只能说,这钦差还是太年轻了,不出先前预料的过于急着出政绩......心中计议完毕,李知府便很惊讶的反问道:“方钦差竟然想变乱祖宗成法?这实在胆大妄为!” 蔡甫顺着李知府的话继续往下说:“这样的想法根本不可行,明为利国,实为害民!在下虽然是三尺之躯、九品位卑,岂能眼看着不管不顾? 在公馆里,在下苦苦相劝,最终言语上惹恼了方大人,挨了这顿杖责。只怕回京后也免不了追着处罚!” 李知府闻言便想道,知道方钦差肯定不能成事的聪明人不止自己一个啊,这蔡孔目何尝不是提前撇清关系?挨了一顿打,名气也就出来了。 不过李知府仍在口中激赏道:“蔡先生心有正义,甘受苦刑,本官权代姑苏父老谢过!” 蔡孔目咬牙切齿道:“在下看来,知府大人也阻挡不了钦差。于今之计,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知府问道:“何为根本?” 蔡甫答道:“根本在京师!李府台远在姑苏有所不知,那方大人虽然气焰大,但在京师树敌也甚多,死仇比比皆是! 只要李府台联合地方士绅,挟民意上疏陈情,京师中自然有人与他过不去!在下不自量力,也认得几个同乡好友,回京之后也会一切实话实说!” 李知府微微沉默了片刻,在心里反复拿捏一番,衡量其中得失利弊。 自从七八年前被贬到地方,自己仿佛就被朝廷遗忘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目前应该是自己最后的露脸机会了,不然就等着在知府任上一直坐到致仕。 大不了就此丢官走人,和致仕有什么区别?最终李知府叹道:“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便是也!钦差欲行苛政,待我设宴召请府中士绅,共商此事!” 可叹李太守承平日久,不免有所麻痹。谁能想到,别人会用上苦肉计这种伎俩? ps:苦思一夜经脉贯通,又到月底搏票时,要玩命了!今天保底七千字!先来第一! 第五百一十一章 自寻死路? 知府大人的行动很积极,当天就派了衙役四处传话,召集府城内外一些有名的本地士绅大户。 两日后,李知府便在府衙大堂接见了本地士绅大户,约莫二三十人共济一堂,加起来足可为姑苏城里民意代表了。 知府身为地方主官,位列四品级别也不低,本地人大都要卖面子的,受邀者大都只能欣然前来。 几声唱喝后,李知府出现在公座上,从钦差公馆被驱逐出来的蔡孔目就在知府身侧站着。 只听得李知府重重的咳嗽一声,对众人道:“召请众位到此,是因为听说方钦差决意要加税,民田和门摊银皆在其内。众位皆为本地名流,本官施政时素来多有仰仗,不知对此意下如何?” 有个矮胖士绅询问道:“此等消息,太守从何得知?”李知府指了指身边蔡甫,“此乃钦差随员蔡孔目,他尽可作证。” 蔡甫只得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情形确实如此......” 但蔡孔目才说了一半,李知府便立刻接过话来,继续道:“本官所言必然不虚,若无几分把握,本官又何敢劳驾诸位父老到此商议?方钦差奉命催征钱粮,目前看来别无他法,一意孤行要加税了。” 蔡甫看了几眼李知府,但没有说什么。加税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怎么被李知府一本正经的当成事实来说,甚至还有几分误导民众的意思。 这到底是利令智昏?还是就想故意如此渲染? 李知府讲完,大堂里的士绅大户们便信了**分。大抵是因为苏州府实在是一块肥肉。朝廷来收割利益不算是新鲜事,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杀沈万三。因而众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朝廷钦差。 加税这种事虽然简单粗暴,但也确实直接有效。一个年轻气盛的钦差采用这种手段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更何况钦差到任以来,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都流言纷纷,但这位钦差始终不解释不辟谣。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钦差大人未尝没有心思,很可能根本就是通过流言来试探民众。 了解当前状况后,人群里立刻有人呼应:“钦差之事,李太守也做不了主,我等自当上书朝廷!” 李知府便回应道:“人心如此,本官焉敢附于人后?拼却这顶乌纱,也断然不能无视恶事。” 蔡孔目冷眼旁观。所见所闻叫他暗暗心惊。他心惊的并不是这一伙人想联合上书非议钦差大人,而是心惊这场面居然与钦差大人预料的分毫不差。 在深知内情的蔡孔目看来,李太守确实有点过于积极了,所作所为仿佛就是利用时机,裹挟民意打造自己反苛政形象的感觉。 而方大人因为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天然不受欢迎,变成了故意树立起来的靶子。但奇怪的是,方大人却一直很配合当这个靶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下蔡孔目的心思不表。堂中有人疑虑道:“以目前观之,未见钦差有何等实际动作,我等大张旗鼓的上疏,是否过头了些?” 但又有人站出来解释。“从种种迹象可以明确,这位钦差大人来者不善,只怕肯定要施行苛政尽力搜刮。不过按制十月才开始征收秋粮。眼下才八月初,钦差想有动作也嫌早。故而他只能虚张声势,预作布置。 等到了十月份。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诸君应当知道未雨绸缪的道理,与其到时候措手不及焦头烂额,何如预先防范?” 于是众人便没话说,然后便有人主动请缨,泼墨挥毫写起陈情表文,笔走龙蛇一时三刻成了文。别人看过后,叫好几声,随即挨次的签名。 国朝自太祖起,便一直树立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性,民间上书除非是故意作死议论敏感事务,朝廷一般不会怪罪。 对这些士绅大户而言,联名上书表达一下对钦差的不满,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属于何乐而不为的事情,朝廷不大可能因此而降罪下来。 所以他们毫无心理负担,很轻易的就接受了上书倡议。即便上了白上,那也是不上白不上。 李知府当然不会和民间人士混在一起联名,他会另外单独上奏折,顺便也招呼县里一起上疏。 稍有政治嗅觉的人便知道,苏州府官员上疏和民间上书同时送到朝廷,合在一起后,效果就不仅仅是一加一这么简单了。 官员上疏是地方官府态度,民间上书是民意。两者分开看时,在高高在上的朝廷眼里,很可能无关痛痒,无非是个别人牢骚而已,不代表地方上主流态度。 但地方官府和民意两者合在一起时,影响力就会成倍的增加。这时候就不再是个别人牢骚,而是一种能代表主流的态度了,那么朝廷肯定要重视起来。 蔡孔目当然也明白上述道理,便忧心忡忡的看着府衙大堂里的闹剧,心里忍不住为方大人担心起来。 先前方大人让蔡孔目上演一出苦肉计,然后叫他到知府这里献计献策,大肆鼓动知府倡议上书时,蔡孔目觉得这计策成功性不大。 哪个官员能有这么傻,连官官相护的道理都不明白?但蔡孔目却没料到,方大人所言都成了事实,李知府还真就鼓动众人一起上书。 现在成了这样情况,方大人怎么办? 以蔡孔目的从政经验来看,凡是地方官府和士绅耆宿联合起来的抗议弹劾的,那都是闹到了天怨人怒的地步。这种事情的主角不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就是为害一方的阉贼。 除非有天子无条件力挺撑腰,这样的人多半都没有好下场,方应物固然有点背景,但还没到能被天子强力撑腰的地步罢?他又不算是天子佞幸臣子,也不是宦官太监。 可是这个局面,仿佛又是方大人一力促成的,全过程看下来,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寻死路......蔡孔目纵然世事洞明,但这时候也看不懂了,陷入了迷茫之中。 究竟是方大人一切尽在掌握,暗中留有后手,还是他弄巧成拙、骑虎难下?(未完待续。。) ps:第二更! 第五百一十二章 狼来了 事情完毕,陈情表文被交付与急递铺军士,此后人群渐渐散去,李知府也退回了后堂。 有幕僚刘师爷迎上来,面带忧色的建言道:“前两年在下一直在京师游历,这钦差方大人时任京县正堂。听闻方大人虽然年纪很轻,但做事谋定后动,善于出其不意,委实老练得很。 由此而想,今次之事只怕没这么简单,方大人处置公事不应当是这种浮躁骄横的粗莽做派。” 李知府对刘师爷的建言不以为意,笑道:“打了几次交道,实在没看出方钦差行事哪里老练了? 但想来你也不会虚言妄语。大概因为此地是苏州府,不是京师,地方不一样便水土不服了。亦或是他的助力都在千里之外,独自在苏州府便不灵了。” 那刘师爷当年在京师时,亲自耳闻目睹过方应物的事迹,此刻仍然感觉不太对头。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东主又道:“你大可将心胸放开一些,即便你言之有理,方应物确实暗藏了手段,我又能有什么损失? 即便弹劾不成功,那也就是不成功而已,方应物这钦差不可能一直驻在苏州府。更退一步,难道本官还能比致仕更差。” 刘先生仔细想了想,几乎将所有假设都用上了,但确实也想不出方钦差还能有什么手段。 最终只能自我安慰道,大概是自己多虑了罢。可能是因为方应物此人过去做事太成功,一帆风顺太久导致心气就浮了,来到新地方也沉不下心,于是变得骄矜起来。 其实也不怪李知府大意,此时连蔡孔目这个深知内情的当事人都迷茫万分。更别说李知府了。 不过话虽如此说,李知府该小心还是非常小心的。这边联名上疏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人,天知道方钦差知道后会做出什么举动。 方大人毕竟是钦差大人,若打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心思,那还真是不好应付。 所以在朝廷表态之前。李知府格外注意提防,非常密集的派人打听一切与钦差公馆有关的消息。 几天过去了,可是钦差公馆那边没有任何动静,钦差大人也没有任何指令,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生一样。 事有反常即为妖,抱着这种心思。李知府的神经更加紧绷起来,进一步加大了对公馆的监视力度。 但是最新的消息是,钦差方大人离开了苏州城,去了西边太湖上游玩。而且方大人似乎乐不思蜀,完全忘记了公事,短期内不大想回苏州城的样子...... 听到这个消息。李知府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方钦差究竟是怎么了?与蔡孔目一样,李知府也感到万分迷茫了。 正当李知府对方应物的举止感到无所适从时,刘师爷从负责公文运转的承房出来,匆匆来到李知府面前,将手里公文递给东主。 李知府看到刘师爷的神色,便知道这肯定是必须要引起高度重视的公文。他打开看去。原来这公文是从南京来的。 再细看内容是通知苏州府,有中官王敬奉旨前往江南,为宫中采办药材、书籍。 李知府顿时感到头大,刚迎来一个钦差没多久,怎么又来一个奉旨采办的太监? 有点官场经验的都知道,这样的太监极难侍候,而且都是天子亲信,远比什么钦差令人腻歪多了! 公文里说是奉旨采办药材和书籍,但谁也不会以为只有药材和书籍。天子是个什么德行,官场中人谁不明白?各种珍宝古玩字画或者就是银子。全都少不了的! 这才是真正的狼来了!如果要有什么句子形容李知府现在的心情,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者是前门进狼后门进虎。 李知府拿着公文,暂时忘了方应物,愁眉不展的思量如何应对采办太监。却又见有杂役站在门边上。高声禀报道:“老爷!前面来了几个官爷,说是采办太监的前导!” 来得好快!李知府万般无奈,只得将人请进来。这前导一共有三人,当先一个人身穿五品武官便服,生得颇为清秀阴柔,但行走之间举止昂扬跋扈,不似善茬。 却说此人迈进了门槛,未曾行礼便道:“本官乃锦衣卫千户王臣,奉旨采办太监王公之命,先行到苏州府打前站!” 李知府点点头,“本官知道了,不知王千户眼下有何计较?” 王臣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放在了公案上。李知府低头瞧了瞧,原来是大明朝廷行的宝钞,就是当钱用的纸币。 王臣按着这叠宝钞,语气轻飘飘的说:“此乃五百贯宝钞,请府衙兑成银两。” 李知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五百贯宝钞兑成银两,这是说笑么...... 宝钞是由太祖皇帝时候定制并开始行的,按照太祖定下的官价,一贯宝钞相当于一千文铜钱,或者一两白银。 但宝钞终究是纸币,不是真金白银,多年来因为朝廷滥印滥,宝钞贬值极其迅。在当前,一贯宝钞在市面上只能兑换一两文钱,也就是说,五百贯宝钞只相当与几百文铜板,连一两银子都兑换不到。 所以拿着五百贯宝钞想兑换银子,有点像是笑话一般,但王臣王千户显然不是为了闹笑话来的。 李知府按住怒气,出声询问道:“王千户欲用宝钞兑出多少银两?” 王臣嘴边挂着几丝微笑,轻松的说:“按照官价,一贯宝钞等于一两银子,五百贯宝钞自然要兑出五百两银子。这点银子,苏州府不会拿不出来罢?” 官价?宝钞早就暴跌到官价的百分之一二,现在市面上谁还认这个官价?李知府看着宝钞沉默不语,不知再想什么。 王臣拍了拍宝钞,冷笑一声,出言威逼道:“王公奉旨到江南采办,天子赐下了若干盐引、宝钞为本钱,在下兑换银两,也是为了王公采办所需。怎么,苏州府不想收?” 挣扎片刻,李知府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本府便兑给你!” 当今天子不算明君,对太监的亲近更甚于大臣,时不时听到地方官因为得罪办事太监,被告了一状后倒霉的事情。李知府想来想去,还是不愿为五百两库银冒着得罪王敬的风险。 王臣转而哈哈一笑,趾高气扬的说:“算李大人识相!” 李知府眉头皱得更紧,只怕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替天子采办的太监,胃口怎么可能只有五百两?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区区府库? 何况这五百两可能是王臣自作主张,只能算这帮人来稍微试试水而已。这些太监和爪牙走狗的秉性,可不像是方应物这种束手束脚的文官钦差。 ps:看了看文档字数,差两百字才够7ooo字。。但真写不动了,请原谅!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采办太监驾到 却说当初大臣奏请派钦差督粮,引了成化天子另外的贪婪心思,东南号称最为繁华富丽,但他这当皇帝的好像从来没有直接捞到过什么好处。 故而在派出钦差赴江南督粮之际,成化天子又另外委任了亲信太监王敬,打着采购药物、书籍的旗号赶赴江南。 奉旨赴江南采办太监王敬王公公在南京巡视完毕后,便出前往苏州府。他坐在船头,一边品茗手中一壶茶,一边感受着江面上传来的习习凉风,惬意得很。 人逢喜事精神爽,赴江南采办这桩肥美差事,不知有多少内监打破了抢,最终还是落到他王敬头上。由此可见,他王敬也是“简在帝心”的。 办得好了,不但自己可以顺便捞上一大笔,而且更能讨得天子欢心,从此圣眷也必然更上一层楼。 前文介绍过,当今成化天子身边的得势太监大约可分为三类,一是政治型,例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秉笔太监覃昌;二是特务型,最有名的就是汪直,还有之前的尚铭; 第三种太监,就是帮着天子吃喝玩乐、搜罗金银财宝的太监,最成功的一个就是御马监太监梁芳了。 之外比较有名的就是云南镇守太监钱能、广东镇守太监韦眷等人,靠的就是在地方大肆搜刮奇珍异宝进贡天子,从而十分得宠。 虽然这些太监在地方上民怨沸腾,上到藩王公侯,下到官府百姓。无不痛恨他们,但却因为天子故意袒护。这些人倒也一直平安无事。 王敬王公公想要效法的,就是钱能、韦眷这条路子。东南富甲天下。可以搜刮的实在太多,王公公这趟若让天子高兴了,升为一个要害衙门的掌印太监不难。 听说内官监掌印太监要出缺了......若不是司礼监有怀恩那个老匹夫把持,他王敬甚至敢去琢磨一下司礼监的职位。 旁边有个随从,为王公公讲解着水土人情:“江南这地方,夏天比北方早,一到四月便是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不过眼下已经是八月时分,天气凉爽不少。王公来的倒也是时候。” 王敬公公耳朵里虽然听着,但神游天外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昔年覃力朋前辈坐镇东南,每每赴京师时,自家财货常常连绵数十艘船,蔚为壮观。我忽然想起此事,颇为向往之呐。” 王公公就是这么直白......左右随从逢迎道:“王公此次奉旨下江南,待到回京之日,想必与那覃力朋相较不遑多让!” 王敬身边带来的这些随从数量不少。比方应物那钦差队伍庞大两三倍。人员大都是从京师扒拉出来的,有恶棍无赖,有落魄文人,凑成了一支杂乱的采办队伍。 其中有个念过几年书的。此时企图表现的与众不同一点,便笑道:“众位这话可不大吉利,听说那覃力朋当年为了敛财贩卖私盐。却被急于立威的西厂汪直抓了个正着。 后来无数家产抄没入宫,而他本人也差点被汪直处死。所幸天子仁慈才饶了他一条命。王公欲比之不遑多让,不见得是好事。” 这话听在王敬王公公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他正处在志得意满时,哪里爱听这种丧气话?如此便阴测测的说:“你说得对,但苏州府你不用去了,请回去罢!” 那半吊子文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王太监抬了抬手,吩咐左右道:“来人,将他送下船去!” 这时候船只尚在江面上行驶,所谓“送下船去”大概等于从船上丢到水里。情况还真就是这样,噗通一声响,便见某位企图表现个性的人士在江面上扑腾着,不知道能否活着上岸。 其他随从骇然之后,更加猛烈的拍起马屁来...... 一路无言,王公公一行在京口转入运河,然后过镇江、常州,最终抵达苏州府。 这苏州府是江南地区的核心,不是府的府,但凡被差遣到江南办事的人,无不是将苏州府作为主要驻地。 只见得岸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生热闹。府、县官员倾巢出动,以知府李廷美为立在岸边等候。 场面虽然盛大,但众位老爷的脸色却不大好看。谁都知道这采办太监没有不祸害地方的,他们这些官员将会夹在中间很难办,但他们又不得不来“欢迎”。 王敬公公从船舱中走出来,抬头一看岸上风景,忍不住得意洋洋,对左右道:“这里衙门还挺知趣。” 左右随从很及时的谀词如潮:“公公声威所至,地方这些官儿自然必须俯!” 打前站的王臣王千户也在岸边上等候着,抢先踩着踏板上了船,殷勤的扶住王敬公公,低眉顺眼的问候道:“几日不见,干爹越精神爽利了。” 王敬哈哈一笑,便在王臣的扶持下,稳稳的弃船登岸。 却说此时在望江楼上,钦差方应物站在三层楼窗口,遥遥望着这边码头的动静,心中若有所思。 旁边长随王英愤愤不平,“当日秋哥儿你以钦差之尊按临苏州府时,地方衙门在码头迎接的场面,可没有这般隆重!今次连那不阴不阳的李知府也出来了,瞧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 方应物面上对此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只怕在地方眼里,我就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算将我逼急了,除了向朝廷告状外,只能束手无策。而那王敬就是小人,小人卑鄙无耻是没有底线的,所以需要小心应付着。” 另一个随从方应石半晌没说话,此时突然吐出一个字来:“贱!” 方应物哂笑道:“不贱就不是人性了,俗话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作聪明的人何其多也,有他们吃苦头的时候!” 王英忽然有所悟,“等他们吃到苦头后,地方上没有别人能做主,奉旨太监谁能硬抗?别人自然要哭着喊着来找你,毕竟你同样是奉了诏旨的钦差大臣。” 方应物高深莫测的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还要等待朝廷进一步的消息。”(未完待续。。) ps:昨天娃不停拉肚子,闹心啊。。。只能今天补更了,保底三更!过渡快完了,精彩在后头! 第五百一十四章 简直就是抢劫! 阊门外码头上欢迎仪式是象征性的,结束之后,王敬太监便继续往南走了几里,住进了胥门外的姑苏驿。 苏州城周边不少驿站,姑苏驿是其中规模最宏大的一座,人手最多、设施最完善、档次也最高,招待贵宾完全没有问题。 安顿好之后,王敬坐在堂上挥退了左右随从,只留下了干儿子王臣谈话。 话说这王臣本来也是苏州人氏,是在富人家当小厮使唤的,不过长相俊秀又聪明伶俐,学了不少吹拉弹唱棋琴书画的才艺,深得主人家喜爱。但他不该**熏心,与主人家妾侍私通,被主人拿了现行。 不过那主人不愿张扬丑事,将王臣锁在屋中,意图饿死了事。可是有个小婢女偷偷将王臣放了出来,此后王臣担心被主人抓捕,便潜逃远遁至京师。 在京师这王臣却别有际遇,结识了王敬公公,因为写字不错便被安排在武英殿做抄书的杂员。后来王臣拜了王敬做干爹,由王敬向天子讨了一个恩典,封赏王臣做了寄衔锦衣卫千户。 这次王敬奉旨下江南采办,想起干儿子的苏州人身份,便将王臣一起带上了,并派王臣打前站先到苏州府,当然不只为了安排衣食住行...... 确定左右无人偷听后,王敬对王臣询问道:“你看那苏州府如何?听说他当年也是顶撞过汪直的人物,不知到底什么样?” 王臣答道:“先前我拿了五百贯宝钞与他,他一句硬话也没敢说。就从府库给兑了五百两银子。据我观之,这知府名不符实。肯定不敢与干爹顶撞,不足为虑也!” 王敬又问道:“你见到了钦差大臣方应物否?此人又如何?” 王臣想了想后答道:“听说方钦差去外面游山玩水了。所以未曾见到,不过有关他的传闻不少。 苏州本地官民都不大待见此人,而方钦差本人仿佛对苏州本地官民也不大喜欢,可谓是相看两厌。据我观之,这钦差还是脱不了少年心性,全无在京师时的老练,可能是没了人在背后指点的缘故。” “那便不必管他了,暂时不要去招惹他。”王敬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此次前来江南。皇爷赐下了一万盐引和一万贯宝钞作为本钱,眼下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些本钱兑成银两。 一来归拢些银子,手里有银子才会心安;二来立一立威风,叫江南官民知道厉害;三来可以试探一下地方,瞧一瞧有多大的脾性。” 王臣立刻赞同道:“干爹思谋深远,所言极是!一万贯宝钞先要兑出一万两银子来,不过若都交给苏州府府衙兑换,未免有些吃力。 故而可以差遣人手去附近的松江、常州等地兑换。这些地方都是江南富庶之地,从各处衙门里兑出几千两问题不大。” 王敬点点头,“此议甚好,回头便挑选人手放出去。” 王臣又建议道:“至于这一万盐引便不用靠官府了。苏州本地商旅密集,干爹可以就地召集商家,将这一万盐引摊派下去。强迫他们认领购买就是! 每一盐引,至少须得拿出一两五钱银子来购买。一万盐引便可从商家这里收回至少一万五千两以上的银子!” 王敬抚掌而笑,“我儿想的周全。看来是真用心了,全依你的主意去办,我父子的富贵便因此而始! 当然这也只是个开端,将这本钱兑回来后,便可以继续下一步了,那就得下狠心搜一搜大户。因而在这些时间里,还要委派人手去打听消息,看看有什么富户,谁家有什么珍宝古玩。 如果人手不够,那就从本地里再招收一批人。杀头的买卖总有人来做,找一批有心投效的人应当不难。” 王臣却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录,略有迟疑的说:“我这儿倒有个名单,是前阵子地方士绅大户联名上书给朝廷时,在表文上签押的名单。只是对地方惊扰过甚,干爹能承受得住么?” 王敬公公扫了几眼名单,然后才抬起头,毫不在意的答道:“你只要想明白一个问题,皇爷心里是向着我,还是向着地方土豪? 皇爷给的本钱是盐引和宝钞,那都是朝廷自己印的,想印多少都有!说不值钱也根本不值钱,皇爷难道不明白这点? 但我们要把它变成钱,并且要变成十倍的钱!我们是给皇爷办这事的,皇爷心里很明白,再说别人还敢追到宫里去报复不成?所以我们怕什么?” 王敬教训完干儿子,又举了举手里名单:“另外,这份名单远远不够,苏州府这等地方不可能只有这么些大户,还得加派人手去打听!皇爷最喜欢奇珍异宝、古玩字画,这些都要打听!” “遵命!”王臣躬身应承下来,又见干爹面上有疲惫之色,大概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便又主动告辞道:“干爹方才的吩咐,小子都牢记在心,这就去一一办理。” 王敬困意上头,打了个呵欠,挥挥手让王臣自便。 随后一切按照商议的进行,王臣王千户拿了七千贯宝钞送到苏州府府衙,要求兑换成银子。这七千贯宝钞里,只有五千贯是天子赐下的本钱。 而其他两千贯则是王千户从市面上花了三两银子收来的,当然,从府衙兑换出银子后,也归王千户自己所有。 采办太监要将七千贯宝钞兑成七千两白银,苏州李知府还是不敢硬顶。但府衙里凑不出这么多现银,李知府只好变卖了若干府仓物资,又找县衙和相熟富户借了几笔,这才凑齐了七千两交付与王千户。 此外还有五千贯宝钞被分别送到了常州府和松江府,同样也兑出了现银。采办太监此举,简直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官库,一时间江南府县衙门叫苦连天但又莫可奈何。 与此同时,采办太监出了公告,召请商家前来认领盐引。但是应者寥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响应。 在各种生意中,盐业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生意,行外人贸然涉足进去也根本玩不转。盐商多聚集在扬州,苏州府这边根本没有正经的盐商,最多都是卖盐的小散商。 一个外行人,就算认领了盐引,同时从采办太监这里获得专卖许可,那又怎么样? 先要拿着盐引去淮北产盐地取盐,外行人不懂门道,能取得出来就见鬼了,只怕排几年队也支不到盐!其次,即便能支出盐来,运往指定销售区进行销售也是个问题。 食盐不同于其他货物,必须是在官府监督下销售的,卖盐最终端涉及到散商、官府、牙行等几方面。让不懂行来做,只怕资金回笼极其缓慢,拖也能把盐商拖垮了。 所以说,苏州府虽然商人众多,但根本没人对盐引感兴趣,更不会蠢到去高价认领盐引——不用想,采办太监目的是为了敛财,转手盐引肯定是高价。 “公告已经张挂三天了,还是没有人?”采办太监王敬坐在树荫底下,一边把玩着玉石,一边向王臣询问道。 王臣献言道:“确实没有人,看来还须强迫商家来认领盐引。可以随便选上一二百家,逼着他们分了这一万盐引。如此每家花费不过几十两银子,很容易拿得出来。” 王敬嘿嘿一笑,“选那么多作甚?只需找十家来认领盐引即可,随便怎么抽取,但数目十家就行!” 王臣愣了愣,有所犹疑的反问道:“一万盐引分给十家认领,每家至少要拿出一千多两银子。只怕大部分人力有未逮,根本拿不出这笔银子。” 王敬怒哼一声,抬手便将玉石砸向王臣,呵斥道:“你犯得什么糊涂?难道还需要我手把手教着你?别人能不能拿出银子来孝敬,是你我应该考虑的么? 被指令到的商家里,谁拿不出银子来认领盐引,那就让他去找银子。再找不到银子,就让他破家!也让别人都瞧瞧,皇爷赐下的盐引,是那么好领的?” 王臣不敢躲,额头被玉石砸出一个包,但还得强忍着疼痛认错:“干爹息怒,儿子知错了,这就照此去办!” 王敬神色稍缓,又摆出长者姿态敦敦教导道:“我们在外面给皇爷办差,就要贯行狠绝两个字,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用心!至于别人的死活,与我们有何干系?” 其后采办太监又出榜文,公布了十家商户,限令这十家在两日后到姑苏驿汇合,商议认领盐引的事情。 被点到名字的商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就是祸从天上来!十家分摊,每家平均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样一笔巨款有几个人能掏的出来? 没被点到名字的商家也并不感到庆幸,很是物伤其类。这采办太监不是善茬,谁知道明天会不会点到自己? 登时满城又一次哗然了,苏州府这两年真是流年不利!去年了大水,今年又遇到一前一后两个钦差! 前面那个钦差大臣还算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调门很有威胁,但到现在尚未见有实际性动作;谁知道后面又来了个更狠的,上来就要直接割肉,根本就是不加任何掩饰! 强迫商家以高价认领朝廷滥的盐引,这和抢劫有什么两样?相比较之下,还是前面那个钦差显得比较温柔。(未完待续。。) ps:这章花费时间比预想的长,第三更争取12点前搞定,不过也可能晚一会儿,见谅! 第五百一十五章 火候差不多了 外面纷纷扰扰,府衙里李太守心烦意乱,不由得哀叹地方官难做。如果下辈子还有机会做官的话,那说什么也不当地方官了。 这时候,门子来禀报道:“钦差方大人到了府衙,说是要见老爷!” 李知府闻言皱起眉头,据他所知,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方应物没有公开露过面,几乎消失了一般。 后来听说这方钦差整日都是在周边游山玩水、寻幽访胜,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遭遇挫败后,灰心丧气自暴自弃了。 不过此时方应物突然出现在府衙,为的是什么事情?李知府正在琢磨时,忽然听到屋门外有人叫道:“怎么?李太守不敢见本官了?” 原来这方应物已经闯到了堂外,而府衙中人知道钦差身份贵重,又不敢硬拦着。 随后方应物又从堂外闯进了堂中,只见得他身穿玉色长衫,手持一把折扇,不像是钦差大臣,倒像是个消闲士子。 方应物连礼节都懒得施,开口便责问道:“太守身为府君,看着治下虎狼当道、民不聊生,该如何应付?” 李知府正为采办太监的事情烦心,听出方应物有指责的意思,便十分恼火,硬邦邦的顶回去说:“本府如何应对,与你何干?更不需你来过问。” 方应物仰头哈哈大笑,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极其无礼指着李知府道:“好一个与我何干!本钦差只是了几个榜文,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你便亟不可待的跳出来,不但亲自上疏弹劾,还怂恿府中联名上书。给了本官一个难堪! 如今这采办太监公然凌虐百姓,之前还勒索官府,从你苏州府库掠走数千两白银。这样的事实面前,却不见你有何表现!” 李知府顿时哑口无言,这实在无法辩解。先前自己挟持民意弹劾钦差大臣的积极性是个人都看得到,又与现在面对王敬时的唯唯诺诺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知府的脸皮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刘棉花那种地步,若不然也不会止步于知府了。 方应物由此冷笑连连,毫不客气的继续讥讽道:“怎么?你有胆量反对本钦差,却没胆量与那王太监抗争?连一封弹劾奏疏都不敢上?” 李知府便强辩道:“时机未到,上疏弹劾也未见得有用!” 方应物立刻驳斥道:“就算弹劾无用。但也是个表面功夫,你李廷美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这倒是个笑话,本官讲给别人听一定很好笑,祝李太守早日扬名立万!” 砰!李知府拍案而起,咬牙切齿的说:“方大人休要激将,不过弹劾一个中官而已。本官有什么不敢?” “那本官便等着拜读大作!若你言而无信,本官便亲自密奏天子,弹劾你昏庸渎职!”方应物大笑几声,转身离开了府衙。 混蛋东西!李知府暗骂一声,方应物显然就是逼着他上奏疏弹劾王敬,最后一句话就是"chiluo"裸的威胁。 但是李知府仍然搞不明白,方应物此举目的何在?自己是否弹劾王敬。与方应物有什么关系? 从府衙出来,方应物心情大好,决定去望江楼喝几杯小酒庆祝一下。但到了望江楼大堂里,却见唐员外站在柜台边上,神色忧心忡忡,盯着柜面呆。 方应物忍不住嘀咕几声,唐广德神情如此,方才李知府神情也是如此,怎的今天所见之人都是愁眉不展? 他便走上前去,拍了拍柜台问道:“唐员外!因何而忧心?” 唐广德抬头见是钦差大人。忽然眼神一亮,将放在柜面上的帖子递给方应物。 方应物低头看了几眼,这帖子其他没什么出奇之处,落款却是采办太监王敬的印鉴....... 唐广德苦笑着解释道:“王太监那边送了帖子过来,命令在下明日赴姑苏驿。至少要认领一千盐引。 本来在先想着,破财消灾也就罢了。但据汪太监那边开出的转让价钱,一千盐引约莫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这实在匪夷所思,在下哪里拿得出这许多银子?” 方应物对唐员外的遭遇表示深深同情......他知道那王敬抱着立威的态度,胡乱点了十家商户,没想到将唐广德点进去了。 这也真够倒霉的,苏州城里商户何止千家,上千家里随机指定十家,百分之一不到的概率,这都让唐员外撞上了,不是倒霉是什么? 也难怪唐员外看到方应物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无论怎么说,方应物也是个钦差大臣,说不定帮得上忙。 方应物出主意道:“唐员外,你总有些亲朋好友罢?我看你可以叫上一批人联名上书,向朝廷控诉一下王太监,我可以帮你递上去!” 唐广德犹豫不语,方应物这个主意真不咋地!上书看起来可以出一口气,但细想之后实在没用。 一来担心王太监事后报复;二来觉得上书没用,难道圣明天子只凭着一封平民百姓的奏疏,就放手惩治亲信太监? 三来远水不解近渴,朝廷远在几千里外,而他明天就要被强逼着高价认领盐引了! 唐广德的心思,方应物一清二楚,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唐员外还在担忧明日的事情? 这样好了!你要串联本地名流,联名上疏弹劾王敬,而我会写一封文书,你明天带过去。 在文书上,我自会表明,你们唐家已经被本钦差延请为佐2,望江楼也被本钦差征用,预备为秋收时候的总会计房!如果王太监识相,自然放你一马。” 唐广德不禁喜出望外,这才是他所期待的!在钦差太监面前,找别人都没用,也就方应物在名分上能稍稍抗衡。有了方应物的撑腰,情况总不会太糟糕了。 虽然唐员外还是不明白,方应物为何要鼓动他上书,不过还是要利利索索的办了,争取多找一些人来,壮大声势的同时可以分散风险。 和唐广德谈完话,方应物径自上了三楼,但是他的心里翻来覆去的默念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样总该可以了罢...... ps:中间忍不住打了个小盹,醒时一看快两点了,赶紧补完这章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上) 紫禁城,午门内向东,有左顺门,过了左顺门,便可以看到文华殿和文渊阁。 从理论上说,天子应当在文华殿处理日常政务,而文渊阁因为距离文华殿较近,所以在国朝初年成了近侍大臣值班的地方。 后来近侍大臣的名号统一变成了大学士,差遣叫做入直文渊阁,被外界称为阁臣。 又因为阁臣值班地点在皇宫大内,所以由阁臣组成的班子叫内阁,而部院监寺等衙门则是外朝。随着内阁体制不断展,内阁由一个虚指名词变成了事实上的中枢机关。 而读书人组成的官场具有浓重的宰相情结,而大明朝在太祖之后没有宰相,结果位处中枢的阁臣便被当成了负天下之望的宰辅。 原本在皇宫无数殿阁中并不算太出奇的文渊阁,因为历史宿命变成了权力中枢,也就成了大部分读书人梦想的地方。入直文渊阁预机务,只怕也是传统读书人们的最高理想。 能与文渊阁相抗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东边不远处的司礼监了。不过虽然那里很美,但却不是读书人们想要的...... 话说回来,文渊阁虽然具有神圣而特殊的地位,可也不得不说,文渊阁的硬件条件其实很差,还不如大多数县衙公房舒服。 当年设计这里时,谁能想到这里会成为中枢?只怕工匠们根本没考虑过舒适性问题。 号称宰辅的阁臣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文渊阁中堂,集体传阅重要奏疏、商议国家大事。天下所有的官民奏疏,大抵都要从这里走一遭,除去个别密奏之外。 后世比较流行中堂这个词。作为宰辅大臣的别称,源头也是由此而来的。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臣,辅万安、次辅刘吉、群辅刘珝、彭华,都可以称为中堂。 在中堂里,万辅的座位是东边第一个。刘吉是西边第一个,刘珝是东边第二个,彭华是西边第二个。至于正中间,没有座位,只供奉着至圣先师。 今天,有两份奏疏在几位阁臣中间传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次辅刘吉手上。与此同时,其他人各怀心思或者说不怀好意的看向刘吉。 热刘棉花沉吟片刻,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两份奏疏。其中一份是苏州知府所上的: “府内近日传言,钦差方应物欲变乱祖宗成法,重税于民。当此流言四起之时,方应物不肯分辨明白。似有默认之意,欲以诡术图利,致府内人心不安,士民不能乐业。又,东南三吴之地,乃国家钱粮之根本也,当求稳为上。断然不可因人而乱......” 而另一份则是苏州府士绅联名所上的陈情表,由苏州府代为呈送,辗转送到内阁这里: “吾府向来重赋,去岁又经大水,正值人心板荡之际,生民无不祈望朝廷雨露恩泽。近闻钦差欲行苛政,实乃雪上加霜,乡间无不惊惧,唯恐钱粮不周便成束手就缚者......” 在每天多达上百的章疏里,这事说大不大。也就是地方官民告御状而已,文渊阁里诸公都是老手了,处置此类事情驾轻就熟,三言两语就能快刀斩乱麻的做出决断。 但这事说小也不小,因为涉及到钱粮重地苏州府。更敏感的是。当事人方应物是文渊阁里某人的女婿。 所以几位阁臣没人先说话了,实在没法快刀斩乱麻,便抱着后制人或者看热闹的心思,齐齐瞅着刘棉花。 刘棉花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说:“这封奏疏,先在我这里放一放,且容我深思熟虑一番。” 天子可以将奏疏扣在不放,这叫留中不,是表示一种政治态度。而宰辅大臣自然也能暂时压着奏疏拖延一下,不过前提是不能耽误事情,否则就等着被围攻弹劾。 原来是想拖延时间么......其他阁臣在心里默默想了想,便暂时放下了方应物被弹劾此事。 这个坑,如果刘棉花愿意跳进去,他们很乐见其成。他们才不怕刘棉花拖延时间,这事不可能糊弄过去的,迟早要处理。 刘棉花有本事就一直拖到生了变故,到时候连带刘棉花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拖延时间也证明了刘棉花没有别的办法,但又不得不庇护自家女婿,所以才行此下策。 被刘棉花占去次辅之位的刘珝刘大学士冷笑几声,他非常期待刘棉花为女婿充当保护伞,故意压下弹劾奏疏拖延时机,最后再惹出什么乱子。到了那时,他刘珝就要好好修理一下刘棉花! 刘棉花面上双眉紧皱,但心中不以为意。他对别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在这个局面下别人对自己不加劝阻,并默认自己压住奏疏,其实就是鼓励自己往坑里跳。 不过刘吉更明白,方应物这个坑还不一定是给谁挖的,反正不是他刘次辅......在自家女婿出京之前,就对自己交待过一些意见,今天暂时压下奏疏,只是按照先前交待办而已。 时间一晃,又过了半个多月。弹劾方应物的奏疏依旧在刘棉花这里压着,他好像忘了这回事,而别人自然也乐得糊涂,等着事情捂不住的那一天。 正在这时,又有一些章疏从苏州府那边呈送到内阁里。还是弹章,不过弹劾对象却换了人,这次是钦差采办太监王敬成了靶子。大抵是:王敬驻苏州惊扰百姓,掠取钱财,动经千万,闻得怨声载道...... 次辅刘吉阅过后,对其余阁臣笑道:“这些章疏,还是先放在我手里如何?想来诸君要卖我这个面子。” 众人斜视之,难道你刘棉花竟然连太监也要公然庇护么?就这些东西,在你手里能变出什么花来? 刘吉笑而不语,慢慢的收起了奏疏,说不定还真能变出花来。当夜在家里,刘吉奋笔疾书,亲自连夜写了一份奏疏。 次日到了内阁,刘次辅将自己的奏疏盖上印记,准备作为密奏呈送到天子面前。然后他又拿出先前弹劾方应物和王敬的奏疏,一并装入匣中,作为自己密奏的附件,随着自己的密奏一并呈给天子。 将密奏交与文书房太监,刘棉花就算完成了方应物的交待,而下面就是听天由命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携带着今日需要御览的奏疏,在宫中戏台下面找到天子。 成化天子纵然不耐烦,但多年的惯性仍然让他拿起章疏,随便象征性的看几眼,批几个字。 当然先要看的是密疏,因为密疏所奏事情往往需要他这皇帝乾纲独断,不能依赖阁臣和司礼监辅助。 拆开次辅刘吉的密奏,天子扫了几眼,便若有所思,随后又拿起密奏所附带的几本章疏看起来。 放在最上面的,是苏州府官民弹劾太监王敬的奏疏。 但天子览过之后,脸色极其不悦,王敬就是他钦点派到东南去采办(敛财)的,这才几天功夫,苏州府便吱吱乱叫? 现在王敬也不过才搜罗了几万两银子,苏州府便喊得要死要活,也忒大惊小怪了!难道这些人不知道,王敬是替他这个皇帝办事的么? 放在下面的奏疏,是弹劾钦差大臣方应物的。 天子看完弹劾王敬的奏疏之后,心情极其不痛快,带着一股负面情绪继续看奏章。但却现连方应物也在苏州府没能讨得了好,竟然被苏州府官民集体弹劾指责! 天子对此稍稍有些惊讶,在他印象里,方应物此人是极其清廉的,而且办事极其得力的,堪为循吏楷模!这样的人到了苏州府,怎么也受到当地官民的极力排斥? 至此天子忽然想起次辅刘吉密奏中的一句话——试看今日苏州府内,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以清正闻名的方应物,被官民联名上疏非议;手脚可能不那么干净的中官,也被官民上疏弹劾——这苏州府究竟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想自成一统,不许派遣钦差过去了吗? 忽然间,成化天子产生了莫名的恼怒,仿佛感到自己的脸面被挑衅了。恨恨的将奏疏摔在宝案上,对覃昌道:“朕居然不知,这苏州府里还是大明的天下吗!” 覃昌默然不语,任由天子泄脾气。其后成化天子重新拿起刘棉花的密奏阅览,上面用口语很直白的写道: “老臣这个女婿,才干是有的,但因为年轻,或许压不住阵脚。先前任命他做钦差时,没有授予“便宜行事”之权,最近眼看要挺不住了,还望陛下大善心,给他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好让他能更好的为朝廷效力。” 便宜行事这项特权,重要钦差皆有。比如要害地方的督抚,有了这项许可,临阵用军法斩杀武官都是可以的。 但方应物这种年度性质的督粮钦差,属于钦差里比较不入流的一种,根本不需要全权节制官府军民,所以朝廷便没有授予方钦差便宜行事之权。 也正因为如此,苏州的府县官员才敢于与方应物抗争,钦差大臣有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这区别就太大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下) 刘棉花的密奏里充满了浓浓的家长里短味道,就差直接明着说:我刘棉花就是想抬举自己女婿,求天子你好心拉一把! 与那些文辞焕然的章疏比较,这封密奏和打滚卖萌没什么两样,若传了出去,必将有“不要脸”三个字为评价。但这就是刘棉花的精明之处,成化天子还真就吃这套。 今上不在意亲近臣下找自己要好处,也很乐得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满足近幸臣下的私欲,认为这样才是君臣共享太平的表现。 在内心深处,成化天子就喜欢这样家长里短的亲切说话,最讨厌的就是一本正经道德君子说教腔调。因而以帝王的标准来看,这位天子从来称不上明君,但却也不是一个坏人。 当然,刘棉花脸皮再厚,万万不敢在公开的奏章里打滚卖萌,密奏和公开章疏是两回事。 不得不说,人的情绪是极其微妙的东西。假设成化天子只看到方应物这个文臣被攻击,不会有太多感触,甚至还会因为刘吉把这点小事搬弄到自己面前,从而心生厌烦。 但是看到帮自己敛财的亲信太监王敬被弹劾后,再看方应物被弹劾,这感觉便不一样了,略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天子知道王敬肯定不占理,不好表态公开回护王敬,驳斥苏州府方面的言论。 正好在这时候,刘棉花的密奏给天子隐隐指出了出气的新方向——王敬不干净,但方应物可是受了委屈的清流啊! 有了刘棉花密奏为引子,天子的出气方向便都转嫁到方应物身上了,觉得给受了委屈的方应物一点补偿理所应当。 既然苏州府不识相。那按照次辅刘吉所言,抬举一下方应物,叫那边知道点厉害......心里有了计较,成化天子提笔在弹劾方应物的奏疏上批了几句。 及到次日,是早朝时间。天子御奉天门、登宝座。文武群臣自午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列队。 舞拜山呼之后,六部象征性奏了几件事情,再礼仪性的宣布了几道豁免某地钱粮、册封某地藩王之类的诏书。如此算是君臣奏对完毕,这次平平常常的早朝便要结束了。 但在这时,忽然有御史扑在丹墀下。高声道:“臣监察御史左善,弹劾次辅刘吉压制言路,阻塞圣听!” 乏味的早朝快结束时,突然冒出个人拖延时间,是很招人烦的行为。但烦归烦,没有什么道理去阻拦。只得任由左御史继续挥。 “臣听闻,近日苏州府有弹章上奏朝廷,但全在刘吉手里留住,至今不见票拟批复,此为堵塞言路、蒙蔽圣上之罪!” 前文提到过,言路畅通是大明朝一项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凡是有害言路畅通的。绝对都是罪行。 御史信心满满的弹劾次辅大学士,不明内情的大臣都以为要有好戏生,迅切换到了看戏模式。 可忽然间,面无表情的天子开了金口:“这些奏疏,朕已经看过了,勿复多言。” 既然天子表示已经看过奏疏,那就不存在堵塞言路、蒙蔽圣听之类的罪名了。左御史风闻言事弹劾阁老,自然是扑了一个空。 换成商相公之类的阁老,遇到这等事大概会一笑了之,不屑于斤斤计较。尽会显示风范气度。 但刘棉花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必然是睚眦必报的。当即也出列奏道:“臣留住奏疏半个月,只为核实事情,以防冤假,诚然易被外人所误解。 但内阁乃机密之地。阁臣预机务乃不可外传之密,臣不知左御史从何得知这些细节?还请陛下严查!” 见阁老了话,天子便又下旨道:“着该院去查。”被刘次辅反戈一击,左善顿时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的栽了进去。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但不等于是可以与事实相反的诬告。今天他弹劾次辅刘吉,几乎就可以定性为诬告了。诬陷大臣的后果,最少也是贬低配! 一场大戏原来只是一个小插曲,这左御史在刘次辅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朝臣们对此未免有些失望。不由得深深感慨,不是每个六七品官员,都具备方应物那样战斗力的。 朝会散了后,阁老们回到文渊阁。刘珝忍不住质问刘棉花道:“那些奏疏陛下已经看过,莫非是你私下里呈送给陛下的?” 刘吉坦然承认道:“我有密疏进奏天子,顺便将这些弹章一起呈上了!” 刘珝故意脸上变色,当着万安和彭华的面怒斥道:“你竟敢不经内阁票拟,擅自将奏疏在私下里转呈陛下,这将内阁置于何地!” 刘吉勃然大怒,态度反而比刘珝更加激烈,将手指头指着刘珝的鼻子,气势汹汹的斥责道:“刘叔温!你何出此等无君无父之言! 不要忘记你近侍之臣的本分!吾辈只是秘书侍从之臣,难道陛下御览奏疏,一定要先经你手?” 骂战上升到这个高度,刘珝顿时哑口无言。内阁毕竟是内阁,不是真正的宰相,不具备宰相那种独立自专的权力,大明的制度设计上就不允许出现宰相。 按照大明太祖高皇帝设计的奏疏的处理程序,理论上天下所有章疏应当由天子直接受理并下,天子本身就兼任了宰相权力。 但在现实里,天子又不得不依靠内阁、司礼监协助处理,甚至是代为处理。这等于是将相权下放了,不过这只能说天子需要如此,并不是天子必须要如此。 若天子不经内阁,直接批了什么章疏,从程序上也挑不出什么理,只不过大多数天子并非工作狂,懒得事必躬亲而已。 所以说,刘棉花偷偷将奏疏直接呈送给天子看,并被天子亲笔批红回内阁,那是刘棉花的本事,程序上并不违规。 至于将弹劾天子亲信太监王敬的奏疏和弹劾方应物的奏疏混在一起,最终导致天子护短心作在方应物身上,这只是个小小的技术手段...... 而刘珝刚才一时情急,说“奏疏必须要先由内阁不然就是私相授受”这样的话,未免有些霸道,隐隐然将天子贬低了。 他的本意是想在这个问题上,拉拢万辅和彭华一起打击刘吉。可是刘珝的激烈脾气作起来后,将话说的太过,就是有人这么想,也没人敢接他的话帮腔。 刘吉和刘珝两位阁老争吵的内容,被有心人传入了天子耳朵中。自此天子对刘珝这个昔年老师的态度愈疏远冷淡。 文渊阁里略有冷场时,太监覃昌走了进来,向阁老们宣旨道:“有手诏!着内阁拟旨下!” 这次所谓的手诏,就是天子在方应物奏疏上的批红。万辅接过来先看了,脸色陡然变了变,变得十分古怪,但他没说什么,又按顺序递给次辅刘棉花看。 刘棉花也顾不得琢磨万辅的表情,将批红拿到手后,迫不及待的抬眼细看。看过之后,当即也瞠目结舌,拿着批红愣在了堂中,神情极其不可思议。 看到万安和刘吉的神态,刘珝心里十分鄙视,冷哼一声,直接从刘棉花手里将批红抢了过来。低头匆匆看了两眼,顿时也愕然不已,一时无语。 内阁四人中,资历最浅的彭华看了别人几眼,才小心翼翼的接过批红,按住满心好奇看去,只见得上面写道:“许方应物便宜行事,赐王命旗牌,着南京兵部就近往送。” 彭阁老明白了,难怪三位前辈的神情都这么怪异。王命旗牌这个东西,相当于戏文里的尚方宝剑,也相当于前朝的节钺,象征着专镇一方的特殊权力,哪是能随便给钦差的? 在本朝,只有巡抚这类封疆大吏,以及奉命出征、节制大将的文官才会被赐予王命旗牌。 而在南京那边只有一幅王命旗牌,不使用时保留在南京兵部里。只有朝廷委派了应天巡抚(或者叫江南巡抚、苏松巡抚)这种钦差时,才能由南京兵部放给巡抚。 方应物这种催征钱粮的小钦差,可是驻在苏州府的。而在一般情况下,江南巡抚被委派出来时,也主要驻在苏州。 要是方应物拿到了王命旗牌,他手里又有钦差关防印信,还被赐于便宜行事之权,那可就混大了! 将王命旗牌、便宜行事、钦差关防综合起来,岂不成了一个不加巡抚衔头,但事实上近乎于巡抚的小号江南巡抚? 七品、二十二岁、巡抚?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其余三人的目光忍不住一起射向刘棉花,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你刘吉这事儿办的可有点坏规矩呐,谁都会照顾自家亲信,但一个派去收粮的破给事中钦差,你也请了个王命旗牌给他,也不怕撑死! 对此刘棉花无可辩解,无奈摇头叹气,实在哭笑不得。 这天子办事儿也忒随心所欲,不讲规矩了,简直就是心血来潮想到哪里是哪里。赐予“便宜行事”就是“便宜行事”,还给什么王命旗牌? 刘棉花又感到,这回可能真玩大了......让方应物这种人拿到王命旗牌后的场景,连他也不敢细想了。 ps:求月票鼓励啊!!!!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宿命?(上) 京城与苏州府相隔数千里之遥,在这个没有电话、电报、网络的年代,京城的动态反馈到苏州府,还需要一段时间。方应物也并不知道,即将有一块大馅饼从九天之上掉下来,并狠狠的砸到他头上。 这天早晨,方应物起床后无事,便在湖边做广播操。一开始刚到苏州府时,颇觉得闲情逸致,但现在很有点无聊了。 但也没法子,他这个钦差现在正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地方官府不愿合作,士绅大户们集体抵制,钦差政令不出这座公馆,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做? 更何况又来了位极其嚣张跋扈的采办太监王敬,上来就用了狠手段,明明白白的开始大肆搜刮。顿时激得满城风雨,别管是善名还是恶名,反正王太监将方应物这钦差大臣的风头都抢走了。 苏州府舆论全都聚焦到死太监身上了,方钦差公馆暂时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原来还有读书人拦街围攻、城里乡间声讨方钦差乱政之类的热闹,现在连这都没了。 当骂都没人骂你时,人生是多么的寂寞如雪啊。 如此局面下,连带钦差随员们也都天天请假出去游山玩水,方钦差也都很大方的批准了。苏州府乃人文胜地,可供游玩之处不少。于是乎,本来很正常的一个钦差团队,简直要变成公费旅游团了。 方应物做完晨操,却见王英跑过来禀报,“唐广德唐员外在门外,不知道为了什么急着求见!” 方应物很纳闷。一直以来,只有他微服跑到望江楼吃喝。而唐广德从来没有来过钦差公馆。一是唐广德因为身份自卑,二是担心被同乡非议。毕竟目前的方钦差不算太正面的人物。 既然这次唐广德破例到公馆急着求见,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正闲极无聊的方应物便吩咐道:“将他带到前堂候着。” 待方应物洗漱齐整后便来到前面堂上,却见唐广德神色慌忙,但说话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方大人,在下拿着你的文书去了姑苏驿那边......” 方应物问道:“有话直说,然后如何?” 唐广德愁眉苦脸的说:“采办太监那里一个叫王臣的千户,二话不说便扯碎了文书,并诋毁方大人你多管闲事! 然后他恶言恶语的威胁在下。说是在下若三日内不拿着银子认领盐引,就要派人上门来催,最后一顿乱棍将在下打了出来!” 方应物闻言无语,这采办太监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 细想起来,他这个督粮钦差与采办太监都是奉了诏的,之间互不统属,谁也管不到谁,太监和官员从根本上就是两种体系。 素来没有交情的情况下,自己插手干涉采办太监敛财。被别人驳了面子不算稀奇。如果换成王敬下帖子来干涉自己的公务,那自己也未必肯给王敬面子。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苏州府这里局面太复杂了,方应物又一次感到手里的权限实在不够用。 在进一步有所行动之前。只能先等待朝廷那边的消息,而且会有什么结果尚还不知道,期望老泰山能给力一次。 但方应物知道。就算朝廷抬举了自己,那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唐广德跑到钦差公馆求助,肯定不能不管。 无论如何。唐员外对自己始终毕恭毕敬,在打听消息等方面帮过自己的忙。况且唐广德听了自己指使,拉过一批人上书朝廷造声势,这不是没有安全隐患。 虽然出宫采办的太监大都劣迹斑斑,人人都称得上弹章等身,所谓虱子多了不愁,太监们未必很在乎被弹劾。但谁知道这次消息传出去后,王敬较真不较真? 将心比心,方应物实在不能扔下唐员外不顾。不然真等到采办太监的爪牙上门,唐员外说不定要家破人亡,那些走狗恶棍可没太多人性。 可是在眼下,与王敬起正面冲突同样是不明智的。他方应物与王敬两人都是钦差,就算地位是一致的,但架不住王敬手下爪牙多,若动起粗来只怕要遭罪,弄不好自己就成了秀才遇到兵。 方应物在堂中来回踱步,沉吟片刻后倒是琢磨出个法子,开口道:“现在采办太监那边不卖面子,我也说不上话,所以就不要再去采办太监那里碰钉子了。 但是你可以暂时关掉望江楼,全家人暂时来我这公馆居住。我看此处地方还很宽松,足够你们一家人住下了,如此便可高枕无忧。” 这个主意也算是以柔克刚了,唐广德全家都躲到钦差公馆里,难道采办太监还能硬闯进公馆,找唐广德勒索一千两银子? 若那样可就过界了,毕竟此时公馆的主人方应物大小也是钦差,而擅闯钦差驻地是一项重罪。 却说唐广德听到全家可以暂时住进公馆,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能避祸而狂喜,而是为了自家儿子唐寅而狂喜。 全苏州府都知道,方钦差与提学官商良臣关系非同一般。而自家儿子到方应物这里住几天,这关系就更进一层,算是攀上了这道人脉。 再回头到了考秀才的时候,很容易借着方钦差的由头从大宗师商良臣那里讨人情,得到唐家第一个功名十拿九稳! 自己对方钦差献了这么久殷勤,不就为了替儿子博一个出身么?唐广德甚至开始幻想,是不是再想点法子,趁热打铁让儿子认方钦差当个老师? 本来身份相差悬殊,这事几乎没有可能性。但据唐广德观察,不只因为什么缘故,方钦差对自家儿子态度很有点微妙善意,只要机缘到了,说不定拜师的事情真能成。 如此唐广德回了家,欢天喜地的收拾金银细软。当天他就关了望江楼,放了掌柜先生和小厮们回家歇息,然后迫不及待的携带妻儿住进钦差公馆。 唐广德动静传到了王臣耳朵里,便向干爹王敬请示。王敬想了想便吩咐道:“这也算是方应物示弱了,吾辈所要做的大事还有很多,先不必在这姓唐的身上费功夫了。”(未完待续。。) ps:我要提!!!!请大家鼓励!!!信不信我连续几天日更万字!!!! 第五百一十九章 宿命?(下) 采办太监王敬的动作一直不断,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停下来。他指使干儿子王臣一口气从苏州府招收了上百人为爪牙,多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之徒,在苏州城这样的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永远不缺这种人。 随后派遣爪牙分头出击,先找那不肯认领盐引的商家,上门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甚至传言有两户人家的女眷被无赖劫走凌辱,主人去采办太监那里控告,却被打成重伤扔了出来。 听到这些消息,躲在公馆里的唐广德不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唐家难免也要面临家破人亡的困境。 方应物对左右道:“王敬所图当然不只是这一两万银子,他故意如此,意在恐吓和立威也。为的就是让本地人害怕和畏惧,方便进一步敛财。” 王敬和方应石皆愤愤不平,反问道:“如此恶行,天理难容,难道就没人能管得了他?” 方应物只能叹道:“他这样太监是天子家奴,又是奉了钦命,若天子不开金口,外人谁能管教他?就算手持戏文里的尚方剑,可上斩奸臣、下斩土豪,但也没听说过能斩太监啊。” 与此同时,投奔采办太监的恶棍们奉命四处打探,遍及苏州成及附近各县。打探的内容,自然就是谁人家比较有钱,谁人家有奇珍异宝、古玩字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喜欢这些,出宫采办的太监必然也不能只敛财,还要竭力搜罗这些玩物。 当然,作为钦命采办太监。王公公不可能明火执仗,直接把别人家珍宝古玩抢来。若干门面功夫还是要讲的,于是也了公告示众: “钦差采办太监王为公务事。照得本监奉旨采买书画玩器,上供御览。凡缙绅士民等,如有存蓄。许得送官,以凭平价回易。如本监指名求购,仍故意有隐匿者,以抗违诏旨问罪,者官给赏银五两。” 是的,王敬公公很仁慈的采取了“赎买”的办法。用银子去收购珍玩,但一般也就开价十两左右。 遇到吴道子人物这种极品古玩字画又肯定会被天子喜爱欣赏的,王公公也会很识货的加个几两。如果主人家不肯卖,想来那些不能认领盐引的商户是个很好的借鉴。 当即又有十几家遭了灾,一件祖传宝物只换回几两银子欲哭无泪者有之;献出了宝物,却被指为赝品。遭到拷打勒逼的有之;被点了名字,有太监爪牙闯进家里大肆翻搜者有之...... 一时间,苏州城里人心惶惶,尤其是比较有名的富户和家里藏着宝贝的人家。唯恐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令人艳羡的财货顿时变成了随时可能招灾的祸根! 当然,如果不想交出东西。倾家荡产的拿上千银子出去,说不定也能花钱买平安,破财消灾......低于这个数的,王公公就看不上了,只要东西不要钱。 这天早晨,方应物继续无聊的在公馆里湖边做广播操,继续享受人生寂寞如雪的滋味。 方应物脑子里胡思乱想,干等着朝廷的雷霆或者雨露实在无聊,早知道应该在太湖多玩几天消遣时间。而且要不是顾忌钦差体面,应该去参观一下花舫啊什么的。 想到这里。独身了两个月的方应物蠢蠢欲动。忽然这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些许嘈杂声音,打断了方钦差的遐思,但是却又听不真切,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于是方应物便扭头对方应石喝道:“去打探回报,看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石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匆匆忙忙的回来,远远的对方应物叫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前面守门的杂役禀报说,大门外来了好多人,一时间数目数不清!” 已经冷清多时的方钦差下意识的居然有几分小激动,这日子快淡出鸟了,可算有热闹看!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只怕是自己的麻烦,这样的热闹还是不要有为好。 带着一干手下护身,方大钦差急急忙忙的来到前庭。到了这里就很明显了,外面不是人声鼎沸也差不多了,嗡嗡嗡的杂音不住的往耳朵里灌。但混在一起后,却又听不清楚外面人说些什么。 守门的杂役迅过来见礼,请示道:“老爷是否要开门瞧瞧外面?” “不开门,搬一座梯子来!”方应物指示道。还是谨慎为好!鬼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万一打开了大门,他们便借势冲进公馆该怎么办? 杂役搬来梯子,在方应物的指挥下,绕着围墙找了个有树荫遮挡的隐蔽处,并架好梯子。然后方应物亲自爬着梯子,登上墙头,探头举目向外望去。 却见公馆大门外面聚集了百十人,从上面望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将对面水道与公馆大门之间的空地塞得满满,彼此之间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神态各异。 再细看,这百十人里多有穿绸缎者,身边都有长随小厮侍候着,绝不像是穷苦百姓。 一时间方大钦差莫名其妙,以他的精明也想不出这样一些人堵在自己门前作甚。 如果是酷爱鼓噪闹事的读书人,或者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人民群众,那都好理解。一群看起来像是富家翁的,聚集在这里图的什么?难道他们不惜命,不怕自己这钦差手起刀落? 出于自己形象考虑,方应物从梯子上下来,随便指了一个随员,下令道:“你上去喊话,问问他们来此有何贵干!” 那随员便上去喊道:“尔等刁民不务正业,因何胆敢围聚钦差门前?还不散了!” 只听得外面嗡嗡嗡的声音陡然静了一静,然后变成了喧哗,巨大声浪瞬间从墙那边翻越进了墙这边。不用墙头随员转达,方大钦差也听都清了。 “我等遭受权阉逼迫,已然走投无路。求钦差老爷可怜收留!” “我愿出价一百两,只租公馆三间房舍,多得都算孝敬钦差老爷!” “家中罹难,无处伸冤,求钦差老爷为民做主。小的必然树长生牌世代供奉!” “我乃唐员外亲戚,特意来拜访唐员外的,求钦差老爷开恩放进哪!” “今日钦差老爷放我进门,立刻奉上三百两!” 一句句的喊叫声传进耳朵里,方应物与一干手下面面相觑,这钦差公馆什么时候变成避难所了? 要照这价格。全都放进来,岂不立刻上万白银到手?钦差和他们的随从忍不住感慨道:苏州有钱人真多...... 要知道,这年头一名熟练工人一年也才一二十两的工薪,而几十两便足以在苏州城置办相当不错的宅院了。肯花几百两进公馆门的,那得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面对攫取暴利的冲击,方应物狠狠摇了摇头。把光芒闪闪的银元宝从脑海中扔出去。不,这不是钱的问题,钦差乃朝廷天使,代表的是朝廷脸面,公馆驻地就是朝廷分舵,体面问题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这时候趁机民难财,那他方大钦差与采办太监王公公有什么两样? 好罢。公馆占地只有这么大,即便方大钦差有心收留这么多人,那也没这么多地方容纳可能会拖家带口的数百人啊...... 墙头上的随员得到钦差大人的新指令,便又开口对着外面人群叫道:“尔等皆苏州府人也,如果所求,应赴地方有司请求! 府县各衙门身负守土亲民之责,自会衡量尔等请求!钦差本非亲民之官,尔等又何故来公馆骚扰?” 有个老者上前一步,走到墙根下高呼道:“这位老爷有所不知,我等皆已去过府衙! 府尊亲自出面对我等解释道:知府只是地方官。职责有限,对奉诏太监恶行莫可奈何。但他已然冒险将采办太监搜刮地方之事上奏朝廷,为本府百姓讨一条生路。除此之外,府衙实在有愧于民,别无他法! 但府尊又说。苏州城里还有另一个方钦差,也是奉有朝廷诏旨的。以钦差大臣对钦差太监,不像地方这般受拘束,我等可赴公馆请方钦差做主!实在不行,还可进公馆避祸。” 听明白前因后果,方大钦差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不住破口咒骂道:“这混账老匹夫,该杀!该杀!这种政客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全都该杀!” 这些年,他方应物见过不知多少官员政客了,这李知府未必是无无耻的一个,但绝对是最令人恶心的一个!李知府只管把人往自己这里一推了之,完全就是不考虑后果的做法! 朝廷设百官各司其责,遇到硬点子后半点承担都没有,还要他这个亲民官作甚?自己只是督粮的钦差,不是受理民事的巡按巡抚,有什么权限为民做主? 至于什么冒险上奏朝廷,都是扯淡放屁,还不是被他方应物逼着去上疏的! 骂完李知府,方应物紧紧地皱起眉头。人群都已经涌到了公馆门前求救,场面沸沸扬扬的,自己能像李知府一样,可以彻底不负责任的当做没看到么? 更让方应物无语的是,自己一直善于裹挟民意,但今天却被民意裹挟了。难怪唐朝太宗说,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愧是圣君的至理名言,自己时至今日才悟透了真正含义! 但是如果要插手此事,那就是挑旗子与采办太监做对了。方应物虽然不怕太监,但这并非他本意,至少不是当前权力有限情况下的本意。 方应物无奈的叹一口气,莫非这就是士林清流和腌臜太监之间的宿命?就算本意不想对敌,也有人起哄架秧子造出情势逼得对敌? ps:早操早餐第一更!!本来要和读者群里某人打赌,我要三天三万字,他就裸照娱乐大家,结果他缩了!!!!!真不够热血男儿!!人家柳下挥跳舞等大神都有女读者照催更新,咱们连男读者都不肯啊!!! 第五百二十章 钦差财神 方应物心里想了又想,忍不住将随员从墙头上喊下来,自己亲自手脚并用的蹬梯而上。 爬到了墙头,探头探脑的向外面看去,却见不知多少人都拥挤在墙外面,齐刷刷的仰着头朝自己这边张望。 方大钦差居高临下,瞧着一张张表情各异但都充满着恳求的脸,心里越犹疑不定。 如果换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他说不定要心中窃喜——这哪是一个个人、一张张脸?这就是一个个声望提款机啊,还是主动送上门的! 作为放眼整个成化朝,都能排进前五名的声望刷子(不是方应物太弱无法锁定第一,是同等级强手太多),如果时机合适的话,方应物断然不肯错过一切增加声望的机会。 但眼下这个情况委实令方大钦差纠结万分,这么多人都求到了自家门前,不插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合自己身份和形象。 若传回京师朝廷,自己辛辛苦苦多年打拼出来的名声岂不要损失惨重?面对此情此景,都不敢伸张正义,还谈什么方青天? 最重要的是,插手此事也算救人于水火中,有利于在本地树立自己的威信和号召力,将来再启动钱粮事务时,有了支撑点。 当初接下这个钦差任务时,就考虑过用采办太监来当契机。但要插手,也不是没有问题。 一是有越权嫌疑,自己只是负责督粮,没有被授予其他权力。如果插手到这事里。既越了地方的权,又越了采办太监的权。即便叫好也不叫座。打起御前官司未必占理。 二是自己对采办太监缺乏手段可用,未免有心无力。对方手下有上百凶恶爪牙。自己只有十来个随员杂役,就是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手段,也打不过对方。 三是靠山援手们太远,父亲、老泰山、秘密情妇在京师,便宜外祖父在南京,在苏州府本地指望不上任何助拳。 每每想至此处,感到束手束脚的方大钦差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这个钦差还是有点弱,但平民百姓们却分不清这么多,以为所有钦差都跟戏文里似的王霸之气四溢。对自己的期待值也太高了! 一时间,方大钦差恨不能天上掉下个上方宝剑、王命旗牌让他大杀四方的爽一爽! 他含辛茹苦的装委屈,并想方设法拉上采办太监一起被弹劾,在天子面前营造举步维艰的悲情形象,不就是为了从天子那里多讨要点权限么! 不过方大钦差还是很清醒的,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意婬过度了。上方剑和王命旗牌不敢想,能给个“便宜行事”,那闪转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理论上干什么都可以归拢到“便宜行事”的范畴里。 还是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归到现实当中来罢! 方大钦差忽然现还有一点险些被忽略了,前段时间自己刚被苏州人搞了一道,二三十名士绅联名上书参他一本。然后今天他若出手相助,是不是显得太贱了点?子曾经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无论如何,先将脸面找回来再说......想至此处。方应物开口道:“约莫半月多之前,曾有地方父老耆宿联名弹劾钦差。不知今日尔等之中。可有当时署名之人?” 墙外众人忽的安静了下来,想起这事不由得略略难堪。之前看到方钦差仿佛要大张旗鼓的样子。一时间便满城传言纷纷,又有知府大老爷牵头,便有些人受了鼓动一起联名上书。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弹劾就弹劾了,方钦差难道还能与全城缙绅作对?谁知道后面又来了个真正狠辣的太监,几乎毫无下限的荼毒圣灵,现在本地人反过头来还得指望方钦差大善心,去阻止一下采办太监...... 方应物重重咳嗽一声,站在墙头再次开口道:“再说一句,若人群里有当时署名之人,请自动离开,本官保证不打死你!” 片刻之后,却见有个身着紫绸的胖子,带着两个长随,灰溜溜的从人群里走出来,转身离开了公馆门前。 哟?还真有?方应物对此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他本来就是想过一把嘴瘾,在这里将立场摆明,在本地人面前找回一点场子。 所以他内心里,根本没指望眼前这拨急着求救的人中,真有当时在陈情表上署名之人。 其一,苏州府富家大户多了,数不胜数,哪有那么多重合;其次,当初能被苏州府衙请过去的士绅代表,都是有地位和名望的,王太监也不会傻到上来先对这批人动手罢? 不过却不料还真有一个浑水摸鱼的,这时候居然还能跑来向自己求救,品格有够无耻,方应物不由得感慨几声。 老鼠屎被从汤里挑出来了,其余众人便又一起满含期待的仰望方钦差,而墙头上的方应物则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悲壮感觉。 又是一番沉吟之后,方钦差高声道:“尔等之情状,本官已然知晓,不过有几句话要说在前面,好教尔等得知。 第一,眼下本官是督粮钦差,职责并非民事,因而不会去找采办太监顶撞,也不能升堂断案纾解民冤。第二,本公馆乃是钦差驻地,相当于衙门所在,事关朝廷体统,断不可放任尔等进门避祸。” 墙外众人等了半晌,却只等来这似是而非的话,听起来与知府那边的说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方应物接着又说:“本官再说一句话,本官能力有限,信不过本官的,最好就此走人。” 有的人便暗暗琢磨道,这是方钦差故意示弱想把众人骗走?看来方钦差确实也不想出手揽事上身。 如此三三两两走了不少,或许是信不过方应物,或许是事态不那么紧急,还不至于火烧眉毛的病急乱投医。公馆大门外的人群顿时少了一小半。 总是站在墙头说话不太雅观,方应物便沿着梯子下来。将唐广德叫过来,低声吩咐道:“本官有几句话,不便由本官来讲,你去对众人分说。你是本地人,他们应该信得过你。” 唐广德得了吩咐后,方应物便下令将公馆大门打开,放了众人进前庭,而他自己则去了内院,并不直接与外人相见,只让唐广德负责说话。 而唐广德站在前堂月台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道充满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苏州府里还有哪里更加安全?如唐员外这般,能全家躲进公馆里,是何等的幸福。 唐广德按捺住自己的庆幸心思,对众人道:“在下唐广德,乃是阊门外望江楼的东家,近日同样遭了祸事。今日钦差方大人因为身份原因,有所不便,让我出来代替说几句话。” 有心急如焚的人叫道:“唐员外,久仰久仰!不知方钦差到底要你传什么话?” 唐广德立即答道:“方大人说,诸位也不一定要住进公馆避祸,钦差公馆委实住不下这许多人......” 那人又急忙的追问道:“那方大人放我们进来是何意?难道还另有明路?” 唐广德便又答道:“方大人说,诸位如果信得过他,就可以钦差公馆这条街上租赁房舍!据他刚才登高望远,看到公馆左近堪称繁华,院落屋舍很多,想必可以容纳得下诸位暂时栖身!”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出来提出疑问:“若吾辈在公馆附近租赁房屋,举家栖身于此,那与躲在自家有何异哉?阉贼爪牙到此,吾辈一样逃不掉。” 唐广德回应道:“所以方大人说了,只要诸位相信他,就可以如此。他自会尽力保诸位平安。” 有脑子聪明的人立刻想起什么,“莫非阉贼爪牙到了这里时,方大人便会眼下这般,打开公馆大门,放我等进院暂避?” 唐广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丑话说在前头,方大人会尽力,但若力有不逮时,众位也不要埋怨。” 这意思,就是默认了?众人立刻动了心,一边思量一边交头接耳。这个法子,从技术角度来看应该可行的。 他们住进这条街,同时组织仆役轮班在街口和远处当值或者巡游,一旦看到大批阉贼爪牙来到,就用哨音报警,然后主人家们便躲进钦差公馆院子里。 若只有三两个阉贼爪牙来肇事,那倒不用害怕。毕竟此地聚集了这么多受害人,同仇敌忾之下,三五个人有什么可畏惧的? 总的来看,虽然过程略嫌麻烦了点,但此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最后唐广德道:“若诸位有意,就立刻散了罢!须得紧着时间,免得来不及!” 来求救的众人闻言纷纷散去,大部分人到了公馆门外,便立刻寻觅起周边房屋。 这些能被阉贼盯上的人都是富户,没有穷人,购买力很强,顿时街面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的人直接租下了三五处院落;有的人见到合适的地方,就直接翻倍价格买下了屋舍...... 似乎一夜之间,钦差公馆周边房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价格连番上涨。第二天有更多的人听到消息,66续续赶来时,房源已然没了。 公馆附近的房主们对方大人感恩戴德,恨不得长的像财神的钦差老爷在这里住一辈子别走了。(未完待续。。) ps:第二更。。晚上再来一就差不多万字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有组织才有战斗力 却说公馆街上渐渐变得乱哄哄起来,几日工夫里,前前后后约摸有三四十家富户迁过来暂住。大车小船的将最重要家当都搬了过来,而家人们能带来的带来,不能带来的就留守原宅,或者暂时遣散到乡间村里。 整条街面上所有屋舍或租赁或贩卖,几乎被抢一空,连带水沟边的一个烂窝棚也有人租用了。 虽然对于富人们而言,与在自家豪宅居住相比,生活质量急剧下降了。但此时正值非常时期,与家破人亡的威胁比较起来,这点不便利还是可以忍受的。 如此多的大户人家密集扎堆,难免要生出点问题,而钦差方大人身份高贵,不耐烦处理鸡毛蒜皮的俗事。于是众人又公推了唐广德唐员外作为临时总管,负责协调街面上一切事务。 被方钦差的耳提面授过之后,唐员外胸有成竹,倒也别有章法,将各家大户们的仆役充分组织了起来。 先往各街口方向设置了十几个哨点,并分为远、中、近三层。一旦现疑似大队阉贼爪牙,便以竹哨为信号,依次快传递消息,向街面示警。 其次,组建三支巡逻队伍,轮流当值,负责在街面上来回巡视。遇到事情时,先维持住秩序。 第三,集合众大户,共同立了一道本街公约,共计二十条,主要以团结互爱、守望相助为核心。 一番整理后,公馆街上渐渐变得稍有秩序,安宁了许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采办太监王敬在苏州大肆聚敛财宝,并非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胡乱搜刮一通。指挥调度也是颇有讲究的。 他从京城带来三十多人,又在本地招揽了一百多无赖,以干儿子王臣为总领。其余便仿照官军设置,五人为一小组,从京师带来的人为小组头目。一共三十组人,又每五组为一小队。 此外又招募了四十名当地人,专门负责在各处打探富家大户和字画珍玩消息,以做到有的放矢、知己知彼! 每每得到有价值的消息,便分配给各队,再由各队挥主观能动性。花样翻新的针对目标进行勒索。 有组织就有战斗力,如此安排后,王公公团队效率极高,半个月便聚敛起了堪称惊人的财宝。据王公公草率估计,加起来折算成白银起码价值十万两了。 但王公公还不满足,甚至还想加快进展。因为他有一个想法。打算在年底运河封冻之前,便启程北上回京,这样的话,他就能在新年之前抵达京城。 那时候正直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而他可以借机向天子献上自己的搜刮成果作为节日大礼,这种好彩头必将令天子印象深刻!看到整船整船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天子也必将龙颜大悦。而他王敬则可以飞黄腾达! 所以近来虽然战绩辉煌,可是王公公对手下已然不假颜色,动辄训斥呵责。搞得一干爪牙们丝毫不敢放松,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却说王公公手下的爪牙里,有个叫孔二的小队长,本是京师人士,这次随着王公公南下,也算是比较亲信的人了。 到了苏州府,孔二一直很卖力气,自己也收获不菲。私囊比之前丰厚数倍。还抢了个清秀小婢女来暖席,日子一时快活赛神仙。 但这两日,有件奇怪的事情引起了孔二的注意。他近期所负责的七八家大户里,有两家大户的主人家一夜之间没了人影,只留了大门深锁。就算破开大门。也只是空院子和一堆不值钱的家什。 经过眼线打听,却现这两家大户齐齐都搬到了阊门内的公馆街躲避,这叫孔二很是诧异。如果这两家潜逃到不为人知的乡下地方,倒也可以理解,但跑到阊门公馆街是什么意思? 上头王公公和王千户对勒索业务抓得很紧,任务很重,孔二也不敢放松。于是他立刻派了手下一个叫田祥的,带着三五个本地恶棍,前往公馆街去追讨钱财。 田祥得了命令,便欣然前往。半个时辰后,田祥带着几个手下出现在公馆街这里。 此时却听手下的本地人“咦”了一声,并惊奇的说:“小弟我常年路过此处,往昔人流并不甚多,却不料今日居然变得如此热闹!” 田祥对街面的变迁不感兴趣,目光来回扫视,寻找着自己的目标。也算巧了,他没走几步,便现了目标之一——原本住在下塘的秦员外,正站在前方一株柳树下面。 田祥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秦员外,恶狠狠地叫道:“你这老贼!在下好心登门造访,却不见人影,怎么跑到了这里?” 秦员外壮着胆子,不屑道:“你又是什么阿猫阿狗?我爱在哪里就是哪里,用得着向你禀报?” “老匹夫找死!”田祥的手下一起大喝恐吓道。 这边动静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如今这条街上十有八九都是避祸来的。见到这场面,不由得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连主人带仆役聚齐了数十人,不知不觉紧紧将田祥等人包围了起来。等田祥骂完秦员外,却现自己已经被一群神色不善的人围住了。 饶是田祥等人凶横,几个人面对几十人也有点胆怯,忍不住高喝道:“吾等奉了钦差太监之命到此,谁敢拦我!” 随后在一片哄笑声中,几名太监爪牙挤开人群,慌慌张张的快步离去了。 回到住地,田祥将今日所见禀报给小队长孔二。而孔二听到消息,也觉得其中不大对头,连忙又向王敬公公的干儿子王臣禀报。 王臣闻言大为不可思议,反问道:“彼辈爱财惜命之人,有胆量聚集起来,对抗钦差太监?还是自觉聚在公馆左近,便有人撑腰?” 这王臣跟随干爹南下,一路飞扬跋扈,乃是骄横惯了的人物。如今总管其事,哪里容忍有反抗迹象。及到次日,王臣召集了数十人马,亲自带队前往公馆街一探究竟。 王臣及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沿街而行,行人侧目以对十分抢眼。尚未到地方时,却听到不知何处的尖利竹哨声音,又是几声长短呼应。 却说公馆街这里,听到报警声音,便有人高呼“或有大批阉贼爪牙来了!” 轰然从各处门洞里涌出一二百人,按照事先所设想的,急急忙忙的向公馆大门冲去。而方钦差果然不负众望,此时公馆门洞大开,完全给众人开放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冲在前面,转过身来,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阉贼不过数十人来犯,我等若单独应对未免讨不了好。 但如今数十家都在这里,吾辈合力之下何须畏惧彼等?彼辈不过区区数十人,大多也是本地人。我们人数两三倍于彼辈,却仓惶逃窜,未免贻笑大方,传了出去,还有什么脸面在苏州府!” 又有人叫道:“如今有钦差公馆为后方,但求人不如求己,我等也不能尽着依赖钦差老爷!如今贵人们可且先进馆暂避,而我们做下人的何不联手奋力一搏,以扬忠义之名?如若事情不成,再回转也不迟!” 各家各户被阉贼爪牙逼迫成这样,要说心里不憋气是不可能的,如今听到几句鼓动,思量之下纷纷觉得有道理。 现在自己这边聚沙成塔人多势众,又难得有凝聚力,更重要的是有钦差公馆做后盾,为何不能与阉贼爪牙搏斗一番?打他个落花流水,好歹也能出一口恶气! 于是便有一百几十人回转过去,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迎着阉贼爪牙而去,正好在街中间碰上了千户王臣一行人。 王臣见对面人数不少,心里很是意外,便厉声喝道:“本官奉诏办事,谁敢阻拦,尔等鼠辈竟然想找死不成!” 这边人群有人高呼:“打死阉贼爪牙,再请老爷们做主,我们还怕什么!”顿时人群向着王臣一行人冲了过去。 王臣手下多是市井无赖,最为滑头,平常都是欺软怕硬之人,如今见到对面人多势众,先软了三分。而另一边有股背水一战的味道,气势极为逼人! 此消彼长之下,没搏斗几个回合,阉贼爪牙们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有几个走得慢的,被重重包围着凌虐殴打,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带队的锦衣卫千户王臣也挨了几下狠狠的拳脚棍棒,帽子都不知掉在什么地方,所幸有几名亲信极力死保着他冲出圈子,慌不择路的望着城门外逃去。 瞧着凶横跋扈的阉贼爪牙像是戳破的气泡,被四处追打的狼狈不堪模样,有些动手的人情不自禁的高呼起来。不消几个瞬间,整条公馆街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钦差方应物趴在墙头上,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火爆大戏,心中连连感慨,果然是有组织就有战斗力。他暗中指使唐广德对这帮人进行初步的编理,还是没白费功夫啊。 先前这些人何曾敢与太监爪牙动手?今天不仅仅是人多壮胆的原因,还有组织力因素在内。 一群涣散的乌合之众,只要能稍加整顿并组织起来,再有点精神支柱,明白为什么而战,便能爆出成倍的战斗力。 第五百二十二章 还差得远! 王臣王千户原本就是个苏州府大户人家小厮出身,本名王勤。他机缘巧合攀上了王敬当干爹,才得到一个寄名锦衣卫千户领俸禄,并改名叫王臣。 与卑微出身相比较,王臣成为寄名千户也算是暴了,但是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城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过出了京城,尤其是到了江南时,王千户才找到了一股耀武扬威的人上人感觉。 由于采办太监王敬极其重视这次差遣,容不得半点过失,而王臣担心节外生枝,便暂时没有在苏州府泄露自己的底细,免得别生事端,坏了干爹大事。毕竟以国人观念,一个人帮着外人残害乡里,实在是人神共愤。 再说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之间正是变化很大的时候,就算当年的一些熟人,也想不到王臣就是十年前的小厮王勤。 所以王臣等若是隐姓埋名,少了许多衣锦还乡的快感。不过看到十年前高高在上的大户主人们如今在自己的婬威下,纷纷卑躬屈膝的样子,仍然还是快意非凡。 其实除了王敬公公本人急着回京师向天子献宝,他的手下包括王臣在内没人愿意回去......在苏州府飞扬跋扈比在京师夹着尾巴的日子爽多了。 但王臣没料到,在今天有一干大户家奴把自己这堂堂的千户当成一条狗似的满街追打,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当小厮的岁月,浓浓的羞耻感挥之不去。 有这么几十家联合起来抗争,对搜刮进度形成了极大的阻碍。又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两三个爪牙,于是王臣不敢擅专。连忙带伤跑到姑苏驿,向干爹王敬禀报了前因后果。 王公公没有像王臣所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合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开口道:“一个人能否站直,看的是骨头硬不硬,而一群人成龙还是成虫,全看有没有主心骨。 之前那些人面对我们不敢反抗,但昨日却敢动手殴斗,我料必然是有了主心骨,如此才能解释他们为何忽然暴起。” “主心骨?”王臣口中念叨几遍,忽然想起什么:“这几十家都暂时聚集在公馆左近。也许是仗了公馆之势?” 王敬公公拍案道:“不是也许,而是一定!我乃奉旨钦差太监,谁敢轻易得罪我?若非有方应物暗中撑腰,那些乱民怎敢有胆量当街行凶!” 王臣又道:“从头到尾,并未看到那方应物出现,也没见他身边的随员出现。” 王敬若有所思道:“世上太多事情都是暗不见人,不一定非要当场现身!当然,方应物不愿露面,也算是表明了不想撕破脸......” 随后王公公便吩咐王臣说:“你打出我的钦差仪仗。去公馆拜访方应物!到了那里与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也可当面责问方应物,就问他为何手伸得这么长,来干扰采办事务?看看他怎么回答。” 王臣对此不满。嫌干爹太软弱,抱怨道:“这次是我们被打了,传出去都成了笑柄。干爹还叫我忍气吞声上门去拜见方应物?这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王敬冷冷的望了王臣一眼。讽刺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觉得去拜见方应物还委屈了你?” 听到干爹这话。王臣心肝一颤,便不敢言语了。灰溜溜的出了门,便打出钦差采办太监的前导牌子,重新向阊门内钦差公馆而去。 有了这个仪仗,指明了是要拜会方钦差的,所以王臣在公馆街上避免了再次被群殴的命运。 一路无话,却说王千户到了公馆,递了名帖进去,不多久便有杂役引着王千户上堂等候。 等到官袍的方应物现身时,王千户微微吃了一惊,因为这钦差大臣实在是年轻! 先前王臣对方应物早有耳闻,毕竟方应物在京师实在太出名了,只是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虽然他知道方应物年纪不大,但猛然见到时,还是忍不住要吃惊一下。 一想到方应物这样岁数,却已经足够担当钦差大臣、与自己干爹平起平坐了,王千户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王臣因为有机缘,得了个寄名千户,时常自诩年少有为。但与方应物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又想起自己的家奴出身,更是自惭形愧。 但有的人,心里越是自卑,面子上派头摆的越足,所谓色厉内荏也。王千户端着架子,淡淡的说:“你我都是从京师来的,各有任务,互相拆台不太好罢? 方大人你公然庇护这些抗拒乱民,可是坏了的我们这边的事务,就算闹到御前去,也是方大人你的不是!”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拜了太监当干爹的狗腿子,也敢用“你我”这种并称的代词来与本官说话?方应物暗中鄙夷,但表面仍不动声色的说: “王千户言重了,拆台这话从何说起?即便与你们有什么冲突,也与本官关系不大。 其一,周边地产并非本官所有,有人愿买,有人愿卖,有人愿租,一切与本官何干? 其二,本官并没有邀请别人来附近暂居,有人情愿前来,也是别人的事情,此举不伤天理不犯王法,难道本官还能赶别人走人? 其三,他们心中存了什么不恰当的意图,或者误以为有什么好处,本官也管不到,莫非本官还要降尊纡贵,一一苦口婆心的对他们解释?那也太显得欲盖弥彰了。” 最后方应物总结道:“本官知道本街众人与你们打过一场,你们心有怨气也是正常,但还是不要血口喷人为好,本官绝对也没有叫他们去殴打你们。” 方应物仿佛头头是道,分条列缕的讲了一大堆道理,叫王臣哑口无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他却还知道,方应物这说辞简直就是耍赖! 愣了半晌,在方应物连续喝了三口茶之后,王臣才应对道:“说破了天去,这事生在公馆门前不远,方大人你总要给个说法。” “你这说辞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图赖于本官!”方应物义正词严的驳斥道。 王臣也觉得自己有点赖皮,被方应物呵斥的有点羞愧......不对!事情怎么能这样?怎么成了自己耍赖?王臣立刻恼羞成怒,就要作起来。 方应物便又口气一转,语重心长的解释道:“王千户有所不知,这些刁民一定聚集在公馆附近,我也没有法子,还能怎么办? 这些百姓眼巴巴的过来指望我,我就算碍于职责所限袖手不管,但也总不能还将他们强行驱逐罢? 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官员束手束脚,都要讲究个名声,有时候真的抹不开面子,该虚伪时还是要虚伪。实在不像你们这般,不受世俗之见羁绊,行事但凭本心,为人亦可快意,本官也羡慕得很。” 别人抬举自己,好听话人人爱听,王臣便下意识的点点头。又听方应物继续说:“刁民借此聚众成势,与你们大打出手,这也实在出乎我预料,并非我之本意也,还请王千户多多谅解。” 王臣刚才连连被方应物堵着,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接上。这会儿突然见到方应物口气软了下来,唯恐再出现被堵嘴的丢人现眼情况,便也就坡下驴,冷哼一声道:“无论如何,事情已经生了,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方应物叹口气道:“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次就算本官多有不是了,还请王千户回转王公公,彼此多多包容如何?” 见刚才还嘴硬的钦差大臣,最终还是说起了好听话,承认是自己有“不是”之处,王臣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 什么钦差大臣、士林清华,一开始装模作样的嘴硬,最后还不是要被他这个出身卑微的千户折服? 王臣像是胜利者一般,颇为得意的抬了抬手,很高姿态的说:“你这话,我会向干爹带到。” 此后王千户便告辞了,等回到姑苏驿时,王臣如实将情况禀报给了干爹,最后自卖自夸道:“这次我不辱使命,虽然方应物一开始反复狡辩,但我一力折服之,最终还是叫那方应物服了软,算是为干爹你找回了面子。” 王敬闻言,气得脸皮抖,狠狠地踢了王臣一脚,大雷霆的喝骂道:“蠢货!蠢货!你被打了一顿,然后别人说一句本官多有不是之处,便轻轻松松的如此彻底了结?” 王臣一时间被骂的懵,当场愣住了。 王敬又道:“我派你去是干什么的?不说要回一点补偿好处回来,至少也应当叫那方应物承诺,以后不再干扰我们的采办事务罢? 结果你这蠢货,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尚还不自知,最后只带回这样一句话?还他娘的得意洋洋,以为占了多大便宜! 明明是方应物理亏,胡乱干扰我们的事情,你这一趟去质问他,得到了什么实质好处?一两句软话算个屁,我能给你说一箩筐!” 王臣阴沉着脸,转身就往外走。王敬喝道:“回来!你要作甚?”王臣便答道:“我再去找那方应物!” 王敬又骂道:“去什么去,还不够丢人现眼的!你比那方应物,还差得远!”(未完待续。。) ps:头脑有点木啊,码字进展缓慢,不过今天时间还有,我不能放弃!!希瑞赐予我力量!!! 第五百二十三章 换个活法! 送走了王臣,方应物的心情愉快......本来秉着有备无患的道理,他肚子里准备了至少七八种预案,甚至连与采办太监撸起袖子撕破脸开片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谁知道王公公居然派来这么一个低浅人物进行交涉。自己故意先抑后扬,有技巧的甩出几句官场上的场面话,就调戏得他飘飘然,然后轻轻松松的打掉了。 面对这等对手,方应物真有一种满级大号屠小号菜鸟的感觉。确实也如此,那位王臣王千户与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官场老手比起来,待人说话实在像是菜鸟。 而且往往最轻松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对于方应物这种正位于尴尬处境里的钦差,只要不撕破脸,能拖一天是一天。 方应物猜测,王公公派干儿子王千户前来,估计也是存了历练心思,那么今天就算是给王千户上了一课罢! 几家欢乐几家愁,方应物这边暂时轻松了,但王臣王千户可就堵心了。本来他就对方应物有点眼红,又因为方应物丢了两次脸,还被干爹臭骂了一顿,这心里别提多么不痛快,便将方应物恨上了。 晚间无事,王千户便把孔二、田祥这两个手下喊来,一起去了山塘街。并登上画舫,借起酒色浇愁。 不过那两人见王千户兴致不高,主动询问道:“王大人何故有愁容?” 王千户哪肯说出自己丢脸的事情,只含糊道:“今日奉命去公馆,受了另一个钦差的气,憋在肚中委实不能消散。” 孔二与田祥对视一眼,这另一个钦差显然指的是方钦差了。别说王千户。就是他们两人也在公馆街被殴打过,一样遭了罪。 后来听到传言说,公馆街那些人都是有钦差大臣方应物撑腰的,所以才会如此凶悍。 孔二自京城便与王臣熟悉,说话更随意。大着胆子道:“在下却是不明白,王大人何愁之有?那方钦差说是钦差,但也只能吓唬地方官府百姓罢? 论起圣眷,方钦差与王公相差甚远,难道王大人你身为王公义子,还用受方钦差的气?再说有王公的脸面在。方钦差敢不给王公面子?” 田祥也跟着插话道:“若真在方应物那里遭了不是,大可回禀王公,让王公出面收拾那方钦差!” 王臣烦躁的摆了摆手,“你们不懂!我义父当前态度不明,仿佛并不想与那方应物撕破脸,至少现在是不想!” 孔二叹息道:“王公大约是想专心采办之事。不想节外生枝,为其他事情分心罢? 若借不上王公的力,王大人你想出气可就难了,而且公馆街上那些大户,暂时也叫我们莫可奈何。我们只能再费力气去另寻其他肥羊了,想找齐这么多家补上,也不容易!” 王臣闻言唉声叹气。仰头倒了一口酒,重重的将酒盅砸在案子上,场面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不过本地人田祥双眼转了几转,伸手拍了拍头,出言道:“这个,小的倒是有个主意,不须惊动王公,或许能成。” 王臣闻言抬起头来,很期待的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说来!若是说的好了,我就在这里做主。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但小的仍要问一句,苏州府那边,王大人有把握折服么?”田祥反问道。 王臣皱了皱眉头,回想了一下与苏州府几次打交道的经历,看那李知府也不像是硬角色。便答道:“大约是可以的。不过休要卖关子了,你先说你的主意听听!” 田祥见王臣催促,连忙:“那些大户聚集在公馆街,是因为钦差大臣方某人在此处;而方钦差在此处,是因为公馆建在这里。 因为苏州府地方繁华,又处运河要冲,往来达官贵人、大臣使节极多,所以才修建了这处公馆,专供招待贵宾所用。 据小的所知,此公馆是属于苏州府府衙所有,也归府衙安排使用。王大人如果有意,不妨在这上面做一做文章。” 王臣若有所思,口中继续问道:“这文章怎么做?” 田祥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去找那李太守,逼着他将公馆腾出来!也就是说,叫府衙将方钦差安排到别处驻扎,反正苏州府不乏住处!” 王臣尚未做出反应,但孔二却拍腿叫道:“妙极!此计若能成,当真甚妙!那方应物要是被迫搬到别处,传了出去自然大损体面,还有什么脸在苏州府号施令?王大人的气也就出了! 而且要是钦差搬走了,公馆街外的大户们没了撑腰之人,立刻就是土鸡瓦犬了,到时候少不得叫他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在下看来,此计算是一举两得,将所有问题就解决掉!” 王臣也想到了后果,被这条计策惹得喜笑颜开,不过转念一想,又犹疑道:“逼着府衙去赶人,我倒可以去试试看,但总要有个借口罢?总不能平白无故的去指使府衙如此做。” 田祥嘿然一笑,“王大人但请放心,还能没有借口?那方应物是钦差大臣,但王公也是钦差太监,奉了圣旨到江南行采办事务! 两者之间且不说高下,凭什么王公就该住在城外姑苏驿,而方应物就能住在阊门内的公馆? 王大人乃是王公义子,只要找知府一说公馆之事,不用多说什么,想必知府立刻便能想到王公身上去!” 敢情说了半天,还是要借用干爹的名头,王臣点了点田祥道:“你方才还说,此计不须惊动王公......” 田祥陪着笑说:“确实也没有惊动王公,王大人到了知府面前时,身份在这里摆着,根本不用提到王公!何况王大人你是出于一片孝心,想叫义父住的更舒适一些。何错之有? 即便王公知道了消息,也不能责怪王大人的孝心罢?方才孔头领说,此计一举两得,其实应该是一举三得,还能帮王大人尽孝!” 及到次日。王臣实在按捺不住,一大清早亟不可待的出,前往城中府衙而去。当他赶到时,府衙每天例行的排衙刚刚结束。 苏州府李知府正在从大堂向二堂签押房行去,走到半道忽然听门禁禀报说:“有钦差采办太监那边的王千户到访!” 听到这个名字,李太守忍不住打心底的厌烦。此人之前来过府衙几次,无非是狐假虎威,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此人前前后后从府衙这里刮走了数千两银子,搞得府衙如今放胥吏工食银都成了问题, 所幸胥吏们各有门道捞银子,倒也不缺这点工食银。所以情绪还算稳定。府衙仍能正常运转,没有撂挑子闹事的现象。 李知府对王臣虽然厌烦归厌烦,但又不能不见。区区一个王千户自然无所谓,但王千户背后是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一个密奏便能叫人丢官的主儿——在天子面前,亲信太监说话比大臣顶用多了。 将王臣请到花厅,宾主落座后。李知府抱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思,主动询问道:“王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王臣便也直言不讳道:“特为公馆之事而来,不知李太守能否将府衙所属的那间公馆腾出来?” 果然如同田祥所预料的,李知府听到王臣这个问题,并没有去问为什么。脑子转了转,便已经补充出了理由。 王臣是采办太监王敬的义子,说话自然是代表王敬来说的。要求腾出公馆。那肯定是王敬不甘心住在城外姑苏驿,想要住进条件更舒适的公馆里。 但钦差大臣方应物先到了几天,已经提前住进公馆里了,大概王敬也不想比方应物矮一头罢?想要腾空公馆,就要先把方钦差搬出去...... 见李知府沉吟不语。王臣便又道:“怎么回事?李太守能否给一个准话?也好让在下心里有数。” 李太守陷入了极度为难的境地,虽然与方钦差不对付,但也是因为各有立场,故而不得不如此。大体上还在游戏规则之内,仍属于可控的范畴。 但是此时要将方应物从公馆里赶出去,别管是用什么借口,拿什么名义,事实就是赶出去,那可就结下深仇了! 但是王敬王太监这边,李知府也是不敢拒绝的!近年来,各地官员因为触犯太监,而被天子处置的例子时有耳闻,就连自己,七年前不也是因为触怒了汪直,才被贬谪到地方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已经吃过一回教训,夹着尾巴做了七年地方官,难道还要再吃一次教训不成? 王臣看着李知府拿捏不定,心里也颇为着急,因为就目前看来,这是他唯一的报复机会了。 要论小聪明,王臣还是有的,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说了一句话:“吾在京师时,尝闻凡是得罪过方应物的,皆会遭到报复。” 李知府听到这句话,陡然如同醍醐灌顶!自己先前为了自身立场,已经得罪了方应物,如今覆水难收,再鼠两端有何用处?还不如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往这方面想去,李知府的怨念居然越想越多——我从朝廷被流放外地八年,至今仍然在地方蹉跎度日,朝中衮衮诸公谁又惦记过我! 这次我为了苏州府百姓生计,不惜与钦差方应物抗争!有这样伟大的情操呈献给天下人,但上司和朝廷至今也未给任何个说法,也没听说有什么士林好评! 既然天下人负了我,也没人看的起我,那么我今天就是换个活法又怎么样! ps:不抛弃不放弃!我还在努力!!!半夜见! 第五百二十四章 还有谁更够资格? 可怜的李太守,他的一肚子委屈真的没人知道。按理说,地方官为民请命,反抗钦差大臣胡作非为,再加上有地方士绅耆宿联名陈情为证,是很容易形成舆论焦点的。 无论其中是是非非,一番热议是少不了的。而且不管后果如何,那位地方官肯定会形成清名,要是被朝廷处罚,名声就更上一层楼了。 但天下万事总有些例外,比如说这一次......在京师生了很多李知府所不知道的意外。 先,他不是什么名人,弹劾方应物的奏疏送到通政司后水波不兴,没有遭到广泛而强力的围观; 再由通政司送进内阁后,便被某次辅直接扣在手里冷处理,一扣就是半个月,而别的阁臣故意纵容某次辅瞒报......那奏疏就更是无人光顾了。 然后,这封奏疏又是被某次辅通过密奏方式,封在匣子中直接进呈天子,在这过程中还是不为人所见。 最后,天子一锤定音,直接御批了。所以从头到尾,这奏疏压根就没怎么流传,所知者寥寥无几,也没给外界多少议论的机会。 而在天子批红之后,虽然引了不小的议论,但此时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圣旨都了下去,别人也就更懒得更进一步关注了。毕竟关注也是白关注,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更改圣旨么? 所以李太守翘盼望的清议始终没有到来......又想起自己七年来沉沦地方的遭遇,难免心里就生出了怨望,感到朝廷和上司都对不起自己。 下定了决心后。李太守神色恢复了平静,看在王千户眼中。便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抉择,再次开口问道:“不知李太守能否腾出公馆?” 李太守淡淡的说:“方钦差那边人数较少。而公馆占地偏大,未免有些浪费,有失节俭之意。所以本官决定,另外寻觅大小合适的地方,重新安排方钦差一行入住。” 王臣喜上眉梢的赞扬道:“李太守有见地!” 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过采办太监王敬,但是两人所有的话,其实还是围绕着王敬展开的。若方应物退出了公馆,除王敬之外。还有谁够资格入住? 目送王臣离开,李知府面上现出几丝茫然之色,但心里实在五味杂陈,事情怎么就演变到这一步了? 当年他也曾经是满怀理想的人,要做一个守正不阿、名扬天下的正人清流,不然也不会忤逆了当权太监汪直。 但扪心自问,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与理想渐行渐远,特别是刚才倒向采办太监的抉择,则是完全背弃了理想。 想至此处。李太守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已是百年身...... 闲话不提,却说公馆街这边,众家合力打跑了钦差太监的爪牙之后。顿时士气高涨。对一直不曾露面,但实际上充当了精神支柱的钦差方大人越信服和感激。 这日,便有七八家员外一起到公馆门外。言辞恳恳的求见钦差大人,非要当面表达一下谢意。 方应物稍有犹豫。但又觉得是一个契机,便开门放人。在大堂上接见了众位员外。 天南地北的闲谈之后,方应物起了话头道:“本官受了朝廷诏命,到这苏州府来督粮,但经过仔细研究,却现了不少弊端,难怪近年来拖欠严重。” 这种话,哪是几个富户敢于接嘴的,只能拍马道:“方大人烛照洞见,明察秋毫,自然看得真切。” 方应物无视了这些没营养的逢迎话,继续道:“比如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朝廷向苏州府征收赋税,主要还是以实物为主,特别是粮米。毕竟民以食为天,京师口粮供给基本都要仰仗江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变花样。 而苏州府近年来人口滋生、户数繁衍,风气也渐渐奢侈浪费起来,但土地却还是这些土地,府境内早已开垦的差不多了,总数变化不是很大。 如此苏州府本地消耗粮米数额逐年增长,而另外的道理很简单,本地消耗数目多了,能起运到京师的数目自然也就少了。所以在此状况下,苏州府税粮连年吃紧、屡有拖欠便不奇怪了。” 众人彼此对视,皆感莫名其妙。便由唐广德打头问道:“方大人真知灼见,我等是很佩服的,但我等不过城中富户,方大人为何与我等说这些?” 方应物哈哈一笑,“有弊端就定有解决之道,比如针对刚才这个问题,本官心里就有些不大成型的想法。如果诸位有意,或可参详一二。 江南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殖垦快到头了。但我听说湖广那边良田土地还多得很,这些年也不断垦拓,如今粮米产量急剧增长,原来谚语是苏松熟,现在则有湖广熟的说法了! 如今苏州府粮米吃紧,而湖广米渐有富余。而你们这样的商家,是否可以遣人赶赴湖广那边买米,然后沿江而下,送到瓜洲水次仓?” 所谓水次仓,就是运河沿岸建造的粮仓,各地需要交纳漕粮的,都只需要将粮米运到指定的水次仓。然后来年开春后,再由运军负责用漕船运往北方京师。 苏州府百姓交纳税粮,则需从本乡一直将粮食运到长江北边瓜洲的水次仓。粮米入了仓,从仓吏那里领到回票,便算完纳赋税了。 虽然运粮数百里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但是总比宣德朝之前,从苏州府运送到北方京师要舒服多了......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方钦差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叫他们这种商人,去湖广买了粮米,然后当成税粮缴纳了? 那这行为和捐献有什么两样,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商人无利不起早,谁也不愿长期做这种纯赔钱的事情。 “当然不止于此!运湖广米到水次仓,领到了回票后,再拿回苏州府,就可以折抵赋税! 也就是说,可以将这些仓米回票拿到市场上贩卖。无论是谁,只要拿着仓米回票,便可以在衙门里抵消自家赋税!” 众人齐齐“咦”了一声,这法子似乎是可行的,又仔细想想,这里面似乎真有新的商机。 众所周知,交粮米这种实物税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若有大户人家充当粮长,轮到负责本乡里赋税,那简直是艰苦异常的。不但粮米难以凑齐,长途跋涉更是一场灾难。 如果购买特殊回票,便可折抵掉相应的赋税,那肯定会受到不少嫌交税麻烦但又不缺现银的人家欢迎。 比起远赴水次仓缴纳粮米的苦差,只要这种特殊回票能抵消税粮,哪怕加钱收购也是值得的!出钱买一个省心,对有点闲钱的人家而言何乐不为! 最后众人断定,如果有靠谱的大臣背书并推动,这一套商业模式确实是非常可行的。 但也不是没风险,最大的风险其实就在于政策方面,一旦朝令夕改,很容易就血本无归。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看推动此事的官员靠谱不靠谱,够不够强力。 见众人不说话,方应物也不着急,自顾自的优哉游哉品茶。他就没想着今天一定促成,只是借机吹吹风,让消息传播一下而已。 如果反响不错,下面再进一步考虑细节。当然,苏州府钱粮症结不止这一个方面,还有很多种问题需要解决或者缓和。 想至此,方应物忍不住叹一口气,千钧重担在肩头,自己任重而道远啊。 这时候,忽然有门口杂役来禀报:“方老爷!府衙那边差了个小吏,说是有事情要宣告。” 方应物挥挥手放他进来,却见这小吏上了堂后,先环顾四周看了看几位员外,然后才对方应物行礼道:“方大人在上,小的前来此处,是奉了府衙那边的命令,就公馆之事与方大人说一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方应物皱眉道。 那小吏战战兢兢的答道:“公馆占地较广,方大人一行人数目不多,用不到这许多地方,未免铺张靡费了些。故而府衙决定另寻一处地方,安排方大人移驻别处。” 方应物勃然大怒,这种说法与将他从公馆驱逐出去有什么两样?谁能受得了这种耻辱?特别是在座还有如此多外人当面。 其他员外听到府衙的要求,顿时也心惊胆战起来。他们搬到公馆街,就是冲着方应物来的,若方应物离开了,哪公馆街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搬迁聚居到这里,已经是非常折腾了一遍,可真再也折腾不起了! 还有胆小的人已经在心里计较起来,这方应物要连这都吃不住,那用理性来分析,此人只怕也稳不了、靠不住。 砰!方应物狠狠拍案,震得茶盅叮当作响。“本官住进之前,公馆也是闲置着,难道就不浪费?怎么本官住进来之后,就成了浪费?” 那小吏硬着头皮,勉强开口回话道:“公馆不会闲置,自有他人入住。” 方应物怒极而笑,嘿嘿几声才道:“如今苏州府内,还有谁比本官这钦差更够资格入驻公馆?” 小吏默然不语。(未完待续。。) ps:三更,号称万字,赶在12点前又做到了!明天继续!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后退不得 虽然那小吏没有答话,但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出一二内情。放眼苏州城里,能与方应物具备同等资格的人,也只有钦差采办太监了。 若非是为了给采办太监腾出地方,府衙又怎么会打算把方应物赶走?说什么地方大小不合适,都是自欺欺人的理由。 对此方应物确实无比震惊,就算是再心思缜密的人,事先也想不到府衙会做这种事。 地方官要将钦差大臣从驻地中赶出去,猛然说出去简直没人敢相信。当然,如果是钦差太监强力撑腰的话,那么动机就可以理解了。 在官场上,拉帮结党的很多,但生怨结仇的也有不少。这些仇隙大抵上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公仇,一种是私仇。 公仇多是因公事而起,具体缘故则是由于立场不同生的。例如先前苏州府弹劾方应物,就是围绕赋税问题生的,并非苏州府一定要刻意针对方应物这个人。 私仇则是因人或者私事而起,如果方应物被从公馆赶出去,那就是刻意针对他方应物而来的,肯定属于私仇范畴。当然,公仇私仇之间有时候分界也不是那么明显,或者是经常混杂在一起的。 两者之间,公仇相对而言比较好化解,当事人时过境迁、不在其位之后,说不定还能生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佳话,除非是极度狭隘记仇的人,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但私仇可就没那么容易消解掉了,私仇比公仇更容易记恨,不死不休的纠缠一辈子都是有可能。就像一个人使用公款也许会很大方,但使用私房钱时却会想之又想。 所以可以得知。府衙此举绝对是对人不对事,真是要将方应物得罪到死了。也能反映出,李知府真的豁出去了,孤注一掷的赌上所有。 但对方应物而言,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于公若就此相让。那聚集在公馆附近的这些大户们怎么办?这是目前方应物在苏州城里唯有的一点群众基础了,断然不能随便放弃。 于私若就此相让,那方应物的脸面何在?心底很骄傲的方大钦差实在丢不起这人。那王太监固然有跟脚,受天子宠信,又是大太监梁芳的亲信,可是难道他方应物的根底就差了?他还有东厂汪芷做后盾! 想至此处。方应物阴沉着脸,对那府衙小吏问道:“本官若是不肯离开,又当如何?” 那小吏壮着胆子答道:“府衙譬如房东,钦差大人譬如房客。想来大人你也是体面人,总不能学那无赖房客作为罢?不然传开后,也不甚好看。或许有人非议方大人贪图享乐。” 方应物被堵得没话说,便冷哼一声呵斥道:“你这小吏,倒是伶牙俐齿,既然你的话已经带到,那就滚罢!” 那小吏却还又问道:“钦差采办太监王公公那边人多,急着要征用公馆,不知方大人何时能收拾方便?小人也好回了府衙禀报。” 这是公然拿采办太监王敬来威胁?方应物怒极反笑。“你这贼杀才,不过区区一胥吏,胆色当真是不小。这话都是那李廷美教你说的么?” 旁边方应石怒不可遏的冲上前来,对着传话小吏道:“让爷爷我来告诉你!”随即一巴掌将这小吏扇倒在地,却又见此人连滚带爬,飞也似的从门外逃走了。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方应物和来拜访的富户们也没心思继续闲谈了,访客于是纷纷起身告辞。 本来以方应物的身份地位,只需在客厅拱拱手就算给面子送行了。但眼下却是非常时期,为了安抚人心。方应物便谈笑自若的亲自将众人送到了大门。 正作别时,忽然有一顶小轿子颤颤悠悠抬到公馆门前。停稳之后,轿帘掀开,露出一只修长齐整的纤纤素手。 由这只白皙光洁、保养得当的手可以看出,轿中人必然是养尊处优的年轻女人。众人忍不住暂停一下。多看了几眼,能是何等女子出现在公馆门前? 然后便有婢女迅上前,轿中人便扶着婢女下了轿子。众人眼前一亮,却见这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生得极是妩媚风流,一颦一笑皆有藏不住的风情款款。 那女子眼波流转,瞧见了方应物,惊讶的用手中团扇遮住了因为张开而不雅小嘴,随即笑嘻嘻的搭话道:“方大人怎的亲自出迎,贱妾何德何能,简直折杀人也,传出去要被问罪的。” 原来是方钦差的老相好?众人若有所思,又去看方应物,却见钦差大人同样很吃惊,“你怎的在这里?” 那女子轻摇团扇,扇起香风阵阵,“苏州杭州,不过数百里水道而已,往来便利的很,又不是天涯海角,贱妾为何不能来?” 这么绝色风情的大美人,竟然从杭州城主动追了过来?围观众人一时间艳羡不已,八卦之心大起,这种年少得志、功成名就的读书人福利真好! 在众目睽睽下被女色纠缠,方应物觉得有失钦差体面,重重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别在这里现眼了,进来说话!” 虽然方应物态度不怎么样,但那女子不以为意,反而倒贴出了笑脸,在婢女扶持下,娉娉袅袅的进了公馆大门,消失在意犹未尽的众人面前。 见没有八卦可以看,众访客也就散去了。此后,方应物被驱赶的消息迅传到街面上,刚放松没两天的公馆街临时住户顿时又将心提了起来。 其实这一招,就叫做釜底抽薪!他们是因为方应物才聚集在这里的,如果没了钦差大臣做主心骨,还能鼓起多少勇气去面对凶残的太监爪牙?要知道,采办太监的身后人可是皇帝。 一时间,公馆街上所有人都高度关注起钦差公馆大门。一边是府衙方面激将,一边是采办太监的直接威胁,若方钦差真扛不住又从这里走人,那他们也要树倒猢狲散了! 想再折腾一次跟随方应物搬家,只怕也难办,费不起这个力气!何况这次如果方应物走人,那就明摆着表示方钦差软弱了,那他们还跟着方应物作甚? ps:这是开胃菜,今天还有三更万字(号称)。。。 第五百二十六章 可解燃眉之急 在公馆里,杂役见客人都走了,正在堂屋中打扫收拾。却又看到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走了进来,后面则是钦差大人方应物。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与钦差大人是什么关系,但众杂役都很知趣的退下了。 这美人确实是方应物的老“相好”了,原杭州城花魁娘子袁凤萧是也。只是四年不见,冷不丁出现在这里,确实叫方应物吓了一跳,挺担心这袁姑娘跑过来是为了逼婚的。 回到屋中坐下,方应物再次问道:“袁姑娘怎得在此?” 袁娘子却答所非问,“听说方大人前番两次路过杭州,皆未来见奴家,叫奴家可是很伤心。好歹也是故旧之人,难道如此缘悭一面么?” 方应物无奈道:“你也知道只是路过而已,本官身上奉着诏旨,不便在杭州多停留,你实在多心了。” 袁凤萧便顺着话头道:“奴家自然体谅方大人的难处,后来打听到方大人驻节吴地,正好距离杭州想去不算远,故乘舟而来,与方大人见面。唉,有个古人说一诺千金,不知道方大人听说过么?” 方应物苦笑几声,未免有点小小的尴尬。当年说好帮袁花魁解决终身大事,但最后无果而终,方应物也离开杭州赴京赶考。一晃就是四年过去。这份人情一直欠着,但实在不好还,自然是能躲就躲着了。 “你数百里跑过来,总不会是相思成灾罢?这么几年了,凭借袁姑娘你的相貌才情,难道你还没找到夫家么?” “总是没有合意的......再说你们父子都是浙人的门脸,奴家给方大人你守着身子。又有谁能这么不开眼,敢来找奴家提亲?” 在苏州府举步维艰的方大钦差许久不曾听到这种令人陶醉的谀辞,很是回味了片刻,然后才道:“你这话太过了!” 袁娘子抿嘴一笑:“不瞒大人说,我今天到此。可是为了解方大人你的燃眉之急。” 在女人面前,方应物很是绷得住架子:“本官哪有什么燃眉之急,需要靠你来解决?” “方大人莫不是要被人从公馆赶走?”袁娘子反问道。 方应物闻言讶异,那府衙小吏才刚刚来过,袁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还能提前知晓此事? 袁娘子抿嘴一笑:“奴家有个手帕交,在苏州这里做画舫营生的。手底下还有三五个姑娘。前日到了苏州,奴家便先去投靠到她那里歇脚,然后听到了一些与方大人有关的隐秘事情,不知道方大人你有兴趣否?” 方应物不以为然,“你能知道什么......” 随即方应物突然想到,青楼楚馆这种地方。很容易使人陷入放松状态,嘴巴自然就不牢靠了,然后便能传出一些内幕消息。 但袁娘子却就此闭嘴不说了,只挥着小团扇,对方应物笑而不语。 方应物愣了愣,忍不住说笑道:“你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习性,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是不是又想从本官这里交换什么?” 袁娘子忽然起身。盈盈跪倒在地,俯道:“请方大人为奴家报仇。” 对这个回答,方应物无比意外,疑问道:“报什么仇?”袁娘子又答道:“身世之仇!” 方应物沉吟片刻,没去问前因后果,直接问道:“仇家是谁?” 袁娘子忽然泪如雨下,咬牙切齿的答道:“苏州平门外的韩家。” 方应物若有所思,他南下之前当然做过相关功课。知道这个韩家也是苏州大族,就在本朝出过一位名气相当大的高官,就是左副都御使、巡抚、提督两广军务韩雍。其实就是两广总督。 成化初年有三大患,一是北边套虏,二是腹地郧阳流民,三是广西瑶乱。其中广西瑶乱就是韩雍以文臣领军一手平定,堪称是王越式的人物。所以名气很大。 其实应该说王越像韩雍,而不是韩雍像王越。当年先皇打算提拔一批懂武事的大臣,曾经说过“要找像韩雍的”,王越才因此得到赏识。 不过这位韩大人虽然名气巨大,但晚节不太好,被人弹劾致仕,然后一直闲居在家。目前已经不在人世,前两年刚刚殁掉,子孙估计连孝服也还没除去。 所以听到韩家两个字,方应物不能不慎重。但是他在南下之前,知道征税艰难,地方土豪阻力也不会小,所以就有想找田土广大的劣绅问罪,然后杀鸡骇猴的想法,韩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良久之后,方钦差才对袁娘子道:“本官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世,如果确有冤情,韩家果有不法情事,可以尽力为你做主。” 袁娘子站起身来,不复言笑无忌的样子,很懂事的说:“大人言重了,奴家怎敢要挟钦差?些许陈年往事不用着急细说,等到大人得了空,再听奴家啰嗦也不迟。 先前奴家与那位姐妹闲聊时,恰好说到方大人你。她却道,昨晚在画舫中偷听到几个人议论方钦差,其中为的年轻人被称为林大人。” 林大人?方应物稍加思索,便猜出这很可能是林千户,放眼苏州城里还真没听说过第二个林大人。“他们怎么议论的?” “那几个人情绪不太好,喝酒喝多后,说话便很放肆。奴家那朋友虽然听得不全,但也依稀听到说把方钦差赶出去,给方钦差一个教训云云。 最后,那林大人比较迟疑,后来另一人便说这算是给王公尽孝,劝林大人不用为此担心。” 本来方应物态度很随便的听着,但听到最后这句,眼神一亮,追问道:“你确定你转述的准确?” 进来半晌,此时的方应物最为热情,袁凤萧得意的说:“字眼可能有出入,但大意肯定是不错的。” 方应物不禁皱眉沉思起来,以他的精明,从这只言片语中,立刻就能觉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王公自然指的是采办太监王敬了,什么叫算是给王公尽孝?将自己从公馆里赶出去,林千户为什么要担心? 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府衙让自己搬走,其实是奉了林千户的指使。但林千户却没有从王敬那里获得许可,属于背着王敬擅自妄为。 而府衙那边的李知府却误会了,以为林千户传达的是王敬的意思。 林千户是一个浅薄的人,他的脑子比较简单,觉得假传干爹命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李知府可不是林千户这种头脑简单的人,而且恰恰相反,甚至还是相当的多思多虑,心中弯弯绕绕不见得比他方应物少。 所以李知府在产生误会之后,肯定在头脑反复思量过,最后判断钦差太监王敬与他方应物正式撕破脸了,不然王敬为什么要逼宫方应物? 凡是这样的时候,就是豪赌站队的时候,赢者通吃,败了便失去一切。权衡之下,李知府选择了破罐子碎摔,下了决心去抱太监大腿。 这情况看似不可思议,但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不可思议事情的背后都有内在的原因。 大道三千,反正另一条路没希望了,借着王敬出人头地未尝不可,无论如何,王公公也是在天子面前能直接说上话的人。至少就目前来看,王敬比方应物硬的多。 但很可惜,李知府弄错了一件事,千户王臣的所作所为并非是采办太监王敬的授意......别说李知府,就是方应物自己也没想到林千户是瞒着王敬行事的。 见方应物许久不说话,袁娘子主动问道:“这个消息,可否解大人燃眉之急?” 方应物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ps:进度令人着急啊。。。可能12点前搞不定,但不管延迟到1点还是2点,万字计划一定完成!!!! 第五百二十七章 偷鸡不成 袁凤萧对方应物出主意道:“由这只言片语可以看出,那位林大人是不想叫他口中的王公知道。既然如此,只要方大人你对王公解释一番,自然真相大白,问题便迎刃而解。” 方应物哈哈一笑,“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自作聪明!本官要如何做,不用你来教。” 袁凤萧自从与方应物相识以来,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自作聪明”四个字,这次极不服气,反问道:“若不如此,方大人你还能怎么办?” “无论本官如何办,你这个主意必定行不通!”方应物一口否定了袁娘子的意见,“你知不知道?大凡在宫中越卑躬屈膝的太监,到了宫外越讲究脸面,甚至比官员还敏感。 如果真照你说的去做,那王太监肯定是将错就错,将此事认下来,然后在私下里再把胆大妄为的林千户收拾一顿。总而言之,在外人面前认下这个错是不可能的,哪有什么你臆想的真相大白?” 随后方应物将方应石叫来,耳语几句,吩咐道:“你这就去办。” 等方应石离开,方应物又转向袁娘子,“本官的事情到此为止,现在可以详细说说你的身世了罢?” 袁凤萧泪珠子又往下掉,“奴家原本是苏州人氏,家中有几亩薄田。但这些田地正好夹在那韩家田地当中,故而韩家一直想占有我袁家的土地,但家父始终不肯投卖。 在奴家十岁时,韩家串通当时知县。陷害家父入狱亡故,然后伪造地契。吞占了我家土地。 而奴家则被卖与人贩,一直流落到了杭州。但多年来不敢回乡,近来听说方大人做了钦差,正在苏州府......” 方应物闻言叹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人,你当初一直想嫁给官宦,莫非也存了报仇心思?若有机会,本官自当尽力!” 在方钦差的设想中,他奉旨督粮,短时间内若要见到成效,大概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想办法用湖广的实物粮米来顶替苏州实物粮米。又因苏州府比较富裕,云集的商家也比较多,故而可以用经济手段进行鼓励和调剂。 二就是在土地上想办法,包括均平官民田赋税、清理田亩等。不过这方面肯定阻力很大,尤其是来自于乡间士绅的阻碍。 想来想去,破解之道就是先杀鸡骇猴,找有罪行的劣绅严厉处置,以震慑地方缙绅,至少叫他们在短期内不要与自己捣乱。 如果袁娘子口中的这个韩家确实有劣迹。倒也合适,堪称是正要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想到自己手里的权力,方应物只能唉声叹气。小马拉大车,怎叫一个难受了得!不过按照日程看,朝廷也该有点新旨意下来了! 按下方应物与袁娘子这边不表。却说方应石从方应物这里领了命令,便向吴县县衙而去。 公馆距离县衙不是很远。片刻之后便到了,方应石报上来历。自然被引了进去。 然后没过多久,他与一名衙役从县衙出来,又从胥门出城,望着运河码头边上不远处的姑苏驿而去。 此时在姑苏驿里,千户王臣正在向干爹王敬禀报近两日的进度情况。这次王太监较为满意,频频点头。 王臣见干爹心情好,趁机问道:“躲到公馆街上的有三四十户,到底应当如何对付?” 王敬指点道:“要有耐心,他们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而方应物庇护得了一时,也庇护不了一世,他迟早支持不住的,我们就等他放手的时候,何必急匆匆的硬来?实在不差这一两日。” 王臣想了想,又道:“干爹住在姑苏驿,不能尽睹姑苏繁华风物,我该尽尽孝心,叫干爹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王敬无可无不可,敦敦教导道:“你有这份心意即可,但还是将心思放在要务上,不要总是为其他琐碎事情分心。” “是。”王臣应声道。 正在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时候,却见有门子来禀报,县衙派了人来拜见。王敬虽然心下奇怪,但仍旧放了人进来。 进来两人中,其中一个身穿衙役公服的,另一个身高体壮,摄人心神。那衙役见了王公公便跪倒磕头,口中道:“小的只是前来传话的!” 然后这衙役停住了嘴,不住的拿眼睛去瞄旁边,看在王敬眼中好生奇怪。 那位与衙役一同进来的壮士就站在他侧方,见这衙役死活不敢继续说,便代为开口道:“吾乃钦差大臣方大人长随,方才去了县衙说一件事。我们方大人嫌弃公馆地界喧嚣俗气,但又听说姑苏驿这边地形开阔,风景新鲜,令人忘俗......” 最后这壮士趾高气扬的说:“所以方大人委派小的去了县衙,并请县衙传个话,叫王公公你将地方腾出来,搬出姑苏驿,也好让我家大人入住。” 公馆归府衙所管,而姑苏驿在吴县地面上,自然归吴县县衙管辖,故而才有“去了县衙”之语,就像先前林千户去了府衙一般。 王公公闻言勃然大怒,满脸激得通红,这简直欺人太甚,也亏得方应物说得出口! 到底将他这堂堂的奉旨采办太监当成了什么阿猫阿狗?也难怪这衙役不敢说话,他只怕自己说出来就是个死罢! 王公公又想到,自己对方应物可谓是敬而远之,难道这成了人善可欺么? 那壮士正是方应石,他瞧着身边衙役还在磕头求饶,便一把将这衙役提了起来,又对王敬道:“王公公还是早些搬出去吧,别耽误了我家主人的入住,小的静候佳音。” 一个卑微的家奴,竟然敢如此说话,王敬被气得抖,“我就住在这里了,看有谁能让我迁走?” 方应石顶嘴道:“王公公确定住在这里不走?那我便如此给衙门回话去。” 王敬张口骂道:“滚!否则要你的小命!” 方应石不再刺激王公公,提着衙役低头出了姑苏驿。到了外面,方应石将衙役扔到地上,喝道:“刚才你可听得真切,那王公公说了,就住在这里不走,我们再去一趟府衙!” 此后方应石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一具东厂腰牌。有了这家伙,他才敢在王公公面前放肆。 这腰牌是临出京前,方应物从东厂要来的给方应石的,图的就是有备无患。若刚才若王公公受不了激,准备下死手,那方应石就要亮出这具腰牌了。东厂提督可是权阉汪直,王敬公公再嚣张跋扈也得给汪直面子。 所幸王公公还残存了几分理智,强行克制住了的当场打死方应石的念头,但心里仍在左思右想。 此人若非奉了方应物命令,绝对不敢如此说话。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不知死活的脑残,但据王敬所知,方应物肯定不是脑残,那用意何在? 煞费思量间,王敬眼角偶然瞥到了干儿子那里,却见王臣脸色难看、神情恍惚,顿时就起了疑心。便开口喝问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王臣噗通一声,跪在王敬面前,哀声道:“干爹饶命!” 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却被方应物如此轻易地化解掉! 本来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让己方占了便宜,哪怕是背着干爹擅自做主,最后干爹也得认账。 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啊,不但没有折腾到方应物,反而看起来要让干爹丢了次人!王臣敢肯定,得知真相后,干爹肯定会连杀人心思都有,自己这次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未完待续。。) ps:还有一章才算完,按字数看还的是一大章,咬牙继续熬。。。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一夜缘分 听完干儿子半遮半掩、吞吞吐吐的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王太监几乎要吐血。一口气憋在胸里直闷,却又吐不出来。 同时还有种“当初真是看走了眼”的感觉,那时候看这王臣很伶俐颇有前途,现在再看全都是小聪明。更可气的是,就是比小聪明也比不过别人。 忍住了拿鞭子教训的冲动,王公公郑重警告道:“事不过三,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第四次犯蠢。” 王臣的情绪忽然爆了,抬起头来悲愤的叫道:“干爹!我就是不服气!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么?那方应物可是人称青天的人物,官声以刚正出名!干爹你在苏州其实就是为非作歹,他这种人能看得过眼? 面对干爹你的行径,方应物若无任何表示,真的畏缩怕事,那对得起他素来的名声么?传开之后,士林舆论又会怎么看待他? 目前方应物确实没有主动生事,但我看只不过因为他力有不逮,故而只能隐忍不!等到真出现什么机会,方应物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肯定先跳出来对干爹下手! 如果方应物真是没有包藏祸心,他又怎么会容忍别人逃到公馆街,并借用他钦差的名头?其实这都是他预备的后手! 就算退一万步说,就算方应物本心不想与干爹作对,但人世间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苏州府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敢对付干爹你,但却愿意借用别人之力!如果上上下下千万人都热切期盼方应物收拾干爹时,方应物能做到不顺应形势、无动于衷么? 正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方应物就是一只躲在草丛里的虎。干爹你难道真没有提防心么!” 王敬愣住了,颇有点震耳聩的感觉。没想到自己这干儿子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听起来还十分有理,难道这就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道理? 更让王敬自责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深思其中原因,大概是预定立场不同,所以思路出现了不同罢。 王臣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方应物,自然能想到这个方向去,而王敬始终抱着各行其是、两不相干的念头,所以忽略了方应物的本质。 王臣察言观色。见义父已经有所意动,便献策道:“于今之计,先人手还是不足,一百多人不敷使用,连公馆街那些家奴都敌不过,应当再招一二百人。 其次,该加派人手,日日夜夜紧盯着公馆,防患于未然也。一旦有风吹草动。或者方应物露出破绽,也好掌握先机。 其三,应当想法遣散聚集在公馆街上的人家,免得让方应物拥势自重!只要方应物还是先前的孤家寡人模样。那又何足道哉!我看干爹大可以采用怀柔手段,商家见小利而忘形,自然没必要再聚集在公馆那里。” 王敬紧盯着王臣。皱眉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我忽然觉得,这些应该不是你所能想出来的!” 王臣被义父戳破了心思。尴尬的答道:“下面一个叫田祥的本地人所说,我借花献佛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钦差公馆中,袁凤萧很不淑女的伸了个懒腰,仿佛从沉痛的记忆中重新解脱出来,恢复了慵懒闲适的风情,“方才谈到家事,奴家多有失态,请方公子多多海涵。” 方应物很敏感的觉察到,方大人变成了方公子......这女人真是打蛇随棍上,没几句话就把许久不见后的生疏感去掉,又变得熟不拘礼了。 不过方钦差没有纠正这个不够尊重的称呼,不然也太煞风景了,大美人总是有点小特权的。 袁娘子很苦恼的唠叨:“手帕交姐妹那里是生张熟魏做生意的地方,奴家借宿总是不惬意,但小女子外住旅店也多有不便,我看公馆这里颇为宽敞......” 听到这个请求,已然两个月不近女色的方应物很想举起双手三脚表示欢迎,作为正处在精力最旺盛年纪的人,实在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更何况袁娘子是知根知底的故人,不用担心另外生出什么幺蛾子,四年前也有过几夜露水情缘,再续前缘的话心理障碍比较少。 但方应物也不是没有顾虑,他不能不顾及钦差大臣的名声。“你刚才招摇过市,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公馆,若是不见出去,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呐。而且也许会有多管闲事的人,借此上疏攻击本官。” 袁娘子抛了个媚眼,“那么奴家这就出去,然后到了夜深人静时,再悄悄过来,然后暂时抛头露面,外面人谁知道公馆里情况?” 方应物面上不置可否,“唔,你家的冤情朦胧不明,有时间再来一次,然后对本官仔细说说,本官也好为你伸冤。” 袁娘子站起身,凑到方应物身前,突然抱住方应物的头,狠狠的亲了一口,然后咯咯笑道:“官场真是个奇妙的地方,硬是把风流才子变成了虚伪君子。明明才二十出头,一口一个本官,别扭不别扭?” 方应物慌忙抹去红印,克制住将袁娘子就地正法的冲动,迅左顾右看,确定周围没有别人,这才又轻轻斥责道:“光天化日之下,庄重一些!本官......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随后袁娘子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公馆,然后就是等着“人约黄昏后”的时间。 到了日头偏西的傍晚时分,在外面跑了大半天的方应石回到公馆。向方应物禀报道:“照秋哥儿你所说的办了,果然将那老太监气得不轻,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绝对不离开姑苏驿的话!此后又去了府衙。将那话原样转告给狗知府,又将那狗知府唬得一愣一愣。” 小计策得逞。方应物并没有喜色,反而摇摇头。这些应对手段都是辗转腾挪的小巧功夫。毕竟不是王道,他劣势依旧啊。 夜色黑了,临近子时,公馆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但却有一顶小轿出现在街头,在月色掩映下,沿着街边悄悄来到公馆侧门。 然后轿中人便被扶下来,却见此人带着一顶斗笠,外沿垂着纱巾,严严实实遮住了脸庞。只能从红色裙裾和身段看出是一位窈窕女子。 仿佛早有内应似的,轿中女子刚刚下来,侧门便“吱呀”一声的打开了,然后这女子从侧门闪进了公馆中。 钦差的长随方应石打着灯笼,领着红裙女子穿越湖边回廊,一直走到内院正房门前。方应石上前敲了几下,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吩咐:“进罢!” 此后方应石让出身位,让红裙女子自己进屋,而方应石则离开门前。到了西厢房去睡觉。 淡淡的烛光下,方应物靠在软榻上,眼皮底下是一本厚厚的典籍。虽然他听到了轻轻地脚步声,但头也不抬。仍手不释卷、聚精会神的阅览着。 方大钦差表面上虽是故作矜持的样子,不过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红裙女子掀起了斗笠,轻移莲步来到方大钦差背后。猛然一口气吹掉了火烛,屋中顿时陷入了黑暗中。 方应物刚放下书本。随即感到有一具柔软的身躯缠住了自己,还有香甜的小舌头尖叩击着自己的牙关。 他反手搂住这诱人的**。狠狠地推倒在床榻上,口中调戏道:“袁美人!你进来先吹灭了火烛,几年不见还害臊上了!” 然后方应物却见身下美人也不答话,像是八爪鱼似的裹住了自己,十分卖力气的迎合着,吟声**不堪入耳,挑得欲焰高涨,像是要爆炸似的。 一连弄了三次,方应物才感到疲倦困乏,径自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他再一睁眼时,已然是天光大亮。想起昨晚的荒唐,方应物下意识朝着枕边人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你是何人?”方应物吃惊的从床上坐起来,沉声质问道。因为床上另一个人竟然不是袁凤萧,而是一个陌生的妖艳女人! 这陌生美人裹着毯子,只露出雪白的胸口和双臂,细声细气的答道:“奴家薛秀玉,袁姐姐没有对方大人你说过奴家么?” 方应物想起什么,又问道:“莫非你就是袁娘子那个好友?昨晚怎么会是你?” 薛美人捂嘴笑道:“袁娘子昨日回了奴家那里,不该漏了口风,奴家便下了点药将她迷昏,然后便主动做替身,来与方大人共赴巫山。 其实方大人你何必耿耿介怀,奴家哪里又比那袁姐姐差了?左右你也不吃亏的。” 方应物生不起气来,哭笑不得的说:“你真是何苦来哉。” 薛娘子坐了起来,靠在方应物肩上,笑嘻嘻的答道:“方大人有所不知罢?我们花界的姐妹们对你可是爱慕得很,谁不想招你这英俊有才的少年大钦差做入幕之宾? 不过方大人你深居简出,难以接触,便有好事者共同拿出了一千两银子做彩头打赌,互相约定谁先拔了方大人的头筹,谁就赢走彩头! 本来奴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道袁娘子居然是你的老相好,还真是天上掉馅饼啦!” 方应物久久无语,这苏州风气真开放,竟然玩得这么疯。薛秀玉既然是袁凤萧的友人,不好怪罪,便拍了拍她道:“既然你得偿所愿,也久留你了,这便走罢!” 薛秀玉颇为依依不舍,拖拖拉拉的穿衣洗漱,期间又勾引方应物泻了一回火,这才意犹未尽的从小侧门离开。 这时候,早有来接人的小轿子在门外等候了。薛娘子上轿之后,没走几步路,却突然冲出六七个汉子,三下五除二的将两个轿夫打倒在地上,然后抬起轿子飞也似的跑了。(未完待续。。) ps:忽然有个更有趣的故事,所以重写了。现在按道理还有四章,但今天只剩8个半小时,我哭啊!晚上又没法睡觉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今天特别多 街面上生的事情,很快就传进了公馆里头,那两个被打倒的轿夫一个回去传消息,一个转回了公馆传消息。 “什么?那轿子在外面街上被人劫走了?”方应物对此非常意外,这又是哪门子问题? 谁吃饱撑跑到公馆外面劫持一个妓家?难道是想借此来打击他这个钦差么? 不过还是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打击得到?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会被这种事打击到,现在又不是风气淳朴的太祖太宗时期。 最多被弹劾然后朝廷下几句不痛不痒的责问,再说又不是在公馆里被抓现行,连丑闻也算不上罢。 方应物想来想去,只能对左右猜测道:“大概是那薛娘子曾经得罪了什么人,所以遭到报复罢?如此倒是与我们没有关系,暂时先别管她了,等听听消息再说。” 此后门口的杂役又来禀报:“门外有人自称奉南京兵部之令,要见方大人。” 方应物非常莫名其妙,南京兵部与他这督粮钦差没有半点关系,派人来找他作甚?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稀奇事情怎么接连而来? 想是如此想,但方应物还得吩咐道:“带上来!” 这时方应物没摆出正式接客的礼节,仍旧在湖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候着。没多久,便看到杂役领着一个红胖袄的军士走了过来。 这军士对方大钦差行了叩拜之礼,然后起身道:“小的乃是南京羽林前卫百户陈......” 方应物很诧异的问道:“一个百户好歹也是朝廷六品武臣,怎的穿着如此寒素。与军士一般无二,连身公服都没有么?” 那军士连忙答道:“钦差老爷请听小的说齐全了。小的乃是南京羽林前卫百户陈大人属下林阿三。” “......”方应物略尴尬,转移话题道:“想必是陈百户派你前来寻到本官。不知有何贵干?” 林阿三禀报道:“陈百户被南都兵部委任为旗牌官,奉命护送王命旗牌给方大人你,大约两三日后就要到达,故而派了小的先行来告知。” 王命旗牌?方应物听到这个异常高大上的词,并没有什么激动神情,轻松自如的对左右随从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居然连王命旗牌都要送到我手里了,你们谁肯相信?” 在旁边陪同的钦差随员一起哄笑道:“不论真假,总归是吉兆。预示方大人未来要开衙建府、出任封疆大吏了!” 方应物很受用的哈哈一笑,转头对林阿三呵斥道:“你们当骗子也要专业一点!你说什么不好,非要说王命旗牌? 知道按朝廷规矩,王命旗牌都是什么人才能受赐么?本官只是一个钦差督理苏松钱粮公务,哪来的王命旗牌赐下?” 又对杂役吩咐道:“左右来人,将这骗子绑了送到地方衙门里去!” 林阿三急的额头冒汗,急忙从夹层中掏出一具文凭,叫道:“钦差老爷明察!这是兵部给的勘合,足以证实小的身份!” 方应物接过勘合来一边翻看。一边嗤之以鼻的道:“做得还挺像,足可以假乱真了。” 林阿三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只能反复的念叨:“小的绝不是骗子!王命旗牌真的在路上,两三日后就要到!” 方应物闲来无聊。有闲心与骗子斗嘴,很风趣的回应道:“你应该说,本官被改任为八府巡按。天子赐下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戏文里不都是如此演的么?” 此后方大钦差想起了什么。对杂役吩咐道:“将这骗子赶出公馆即可,不必扭送到衙门去。不然只怕要平白传起本官的笑话,别人还以为本官想尚方宝剑想疯了。” 杂役的了吩咐,便一齐用力,拖着大呼小叫的林阿三向公馆大门走去,然后从大门直接扔了出去。 这年头骗子真多,方应物正要与左右人员感慨几句人心不古之类的话,却又见到杂役来禀报道:“急递铺的那边差役送来一封公文!” 方应物为此心头猛然一动,难道是自己渴盼多时的雷霆雨露到了?其中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还要看过才知道。 按捺不住自己,方应物疾步来到前庭,从急递铺军士手里接下公文,亟不可待的展开看。 作为一个已经在官场闯荡数年的人,方大钦差很有经验的直觉略过开头骈四俪六,直接看最后面几段。却见结尾写道:钦差督理苏松钱粮公务方应物,着许便宜行事! 方应物忍不住想仰天长啸,终于等来“便宜行事”这一句了!有了这一句,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很多事情方面,不必经过奏请,便可自行决策并向地方下达命令了,所以才叫“便宜行事”! 没有这一句,钦差就是个摆设象征,有了这一句,钦差才是真正的钦差! 咦?方应物满怀欣喜的重新看了一遍公文时,却现后面还有一句话,不过因为刚才只顾得高兴,所以没往下看完。 方应物眼角随意瞥了一眼,见这句话是“赐王命旗牌,着南京兵部就近往送。” 王命旗牌?! 登时方应物睚眦俱裂,汗毛直竖,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惊吓的,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语道:“王命旗牌?这真不科学啊。” 他知道天子虽然经常有点抽风举动,但没想到自己这次撞上了。这哪是抽风,简直就是抽大奖!自己只是想讨要一个便宜行事,结果连带还给了一副王命旗牌! 突然打个激灵,方大钦差登时清醒了过来,对杂役连连吼道:“快!快出去将那林阿三找回来!” 原来这林阿三不是骗子,是真的旗牌官亲兵! 有王命旗牌赐给大臣,就有旗牌官伴随着拨付给大臣。顾名思义,从名字便能看出旗牌官是干什么的。 当然随着时代展,旗牌官功能渐渐丰富,在保留原有职能的情况下,演变成了钦差大臣的亲兵领角色,类似于中军官。 所以方应物此刻意识到,林阿三所说的百户陈彦,大概就是这次拨付给自己的旗牌官了!但是林阿三却被自己当成骗子赶出去了...... 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懵了,方应物仿佛整个人都飘在了云端,有王命旗牌的可都是巡抚之类,自己拿到了又算什么?恰好眼下江南没有委任巡抚大臣,难道意味着自己可以仿照巡抚体例行事了? 这种感觉实在不真实,方应物手把敕书,反复看了又看,再三确定自己不是看花眼,也不是做梦。 方应物又想起,保存在南京兵部的这副王命旗牌就是专门赐给江南巡抚用的,而自己的便宜外祖父王恕当年也用过的。 成化十四年自己过路苏州府,住在巡抚行辕时,好奇之下还曾偷偷将王命旗牌拿出来赏玩过。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六年之后这副王命旗牌居然也会赐给了自己......正所谓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这封敕书是方应物独自览看的,包括急递铺差役在内,别人都不知道内容。只看到钦差大人拿着公文,表情异常丰富多变,时而傻笑时而茫然...... 这让众人一头雾水,好奇莫名。但敕书是给方应物的,未经许可,他们想看也看不成。 足足过了一刻钟,王命旗牌带来的冲击力才被方应物渐渐消化掉,恢复了日常镇静模样。 看到周围人群,方应物忽然微微一笑,并没有当中宣布,反而将敕书揣入了怀中。 他决定暂时将此保密,现在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命旗牌的事情。如果这个时候得意洋洋的宣布“我要让全府人都知道,王命旗牌被我包了”,那生活将会多么无趣。(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章 强抢“民女”事件(上) 在姑苏驿里,采办太监王敬慢慢翻着账本,双眉紧锁,情绪不是很好。王千户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翻完了账本,王敬责问道:“这两日入账怎么如此之少?照此进度,年底之前如何能返京?难道要我留在苏州府过年么?” 王千户解释道:“还请干爹明察,这不是底下小的们不卖力气,委实是状况有变化的缘故! 一来有三四十家大户围聚在公馆周围,受着那方应物的荫庇,干爹你又不想在方应物这里多生枝节。我们只能无可奈何,这笔预定好收入的便收不上来! 二是自从有这三四十家带了个头,我们所遇反抗力度比从前大了许多,许多大户人家也有样学样结势自保,想啃下来的难度比从前大了许多! 三是就算放开三四十家躲到公馆街的大户不管,再重新寻找合适目标,仍须花费一定时间才能见效。” 王敬知道干儿子说的并非是虚话。手底下的爪牙们没有官方身份,出去办事只能靠一张唬人的皮,当他们唬不住人时,效率自然就低下了许多。 王敬叹口气,钦差公馆真是一道躲不开的障碍。那三四十家富户至今仍然在无忧无虑的耗日子,仿佛是在全苏州府人面前嘲笑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无能...... 这带了一个很不好的示范效应,如果别人都不害怕他们了,那他这个采办太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王臣又走到王敬身边,低声禀报道:“昨天与干爹说完后,立刻加派了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公馆举动。夜晚时候。看到一个女子乘轿进了公馆。” 王敬好奇的问道:“什么女子?” “听说此人是方应物的老相好,已经从了良的前花魁娘子,一直为方应物守着身,今次是从杭州城赶过来相会的, 她在白天时已经与方应物见过。夜晚再去只怕是为了避开别人目光。今日早晨,这个袁娘子从公馆里出来,乘坐轿子到了街道上时,我们在这里蹲守的兄弟立刻上前,连人带轿子抢了回来!” 王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许。叹口气道:“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或许对付文人,用这种卑劣简单的手段最为直接有效。通过别的方式,那都是兜圈子,而这又是文人所擅长的。” 最后王敬对王臣吩咐:“既然这是方应物的女人。就要存着点体面,别将事情做绝了,把方应物逼到鱼死网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臣连忙答道:“是,一定叮嘱好小的们,管住自己裤腰带!” 方应物尚不知道又有“阴谋”盯上了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反反复复看着到手的敕命。真是百看不厌。这时候,袁凤萧来了。 大概把门的杂役知道此女与钦差老爷八成关系匪浅,所以没让袁娘子在大门口等,直接领到了书房外。禀报过之后,便让她进去了。 方应物当下心情大好,主动与袁娘子调笑道:“你昨晚可是失约了,该当何罚?” 袁凤萧恨恨的说:“不是有薛秀玉那个小浪蹄子来勾引你么?这贱人竟然给奴家下"miyao",但她没少让你快活罢,你们男人就是靠不住!” 方应物很实话是说的答道:“黑灯瞎火的,我哪知道她是谁?只当是你了!” 袁凤萧很吃味的问道:“她人在哪里?也没见她回去。难不成你打算金屋藏她?” “要藏也是藏你,怎么可能藏她!她一大早就从我这里走了。但听说到了外面街面上时,突然被人劫走了。” “被人劫走?”袁凤萧脸色稍稍一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方应物猜测道:“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别人要找她。” “不可能!”袁娘子一口否定了这个猜想,“奴家在秀玉娘子那里住了几天,又与她无所不谈,从没听说过最近得罪过什么人! 再说,要绑她可以另外寻找好机会,又何必在公馆外不远处,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方应物对这个问题兴趣不大,那薛秀玉与他前无恩情,后无人情,犯不上太过于关注。只随口问道,“那你又说是为何?” 袁凤萧沉思半晌,“你说,如果是奴家才出了公馆,便被人掳走,方公子你将意下如何?” “你和那薛娘子当然不同,若你被掳走,本官必定恼火,再想法子全城追索!”说到这里时,方应物忽然反应过来,也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等等,你说他们本来的目标可能是你,薛娘子只不过李代桃僵,被误认是你,所以才被节奏?” 袁娘子点点头,“不然奴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有人去劫持薛秀玉。而奴家昨日来到公馆,很多人看见过,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不奇怪。 而薛秀玉乘坐的小轿子还是同样一顶,从公馆出来时,被别人误会成是奴家,那也不奇怪。” 方应物若有所思,难道有人是针对他而来,并打算朝袁娘子下手,薛秀玉只是遭了池鱼之殃? 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假设与自己关系不浅的袁娘子在公馆外被劫走,那和薛秀玉被劫走相比,在舆论中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事情——一个是钦差大人的女人被劫持走了,一个是路人甲乙丙丁被劫持走了。 前者是足够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抉择,也足够对自己形成一定打击。而后者在方应物眼中,则是微不足道的。 而且还应当注意到一点是,对方偏偏在公馆外动手,这本身就具备着强烈的警告作用,警告的对象当然就是他这个公馆的主人了,方应物想道。 “我大概知道是谁做的了......”方应物对袁凤萧道。能干出这么无耻没下限的事情,除了采办太监那边,还能有谁? 不过饶是已经猜出,方应物依旧冒出了几滴冷汗。还好是那薛秀玉中了招,如果真的生袁凤萧在公馆外被劫走的事情,那自己真不好办。 试想一下,如果事情张扬开来,人人都说钦差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说不定还让别人给品尝过了,那自己的脸面如何挂得住? 如果自己选择了吃暗亏,那不知道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对方企图绑架袁娘子也是为了获利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的火气层层往上蹿,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更让他恼怒的是,那边竟然彻底破坏了游戏规则的底线,使用出这种卑劣手段,简直就像是地痞无赖之流! 不,那帮人本来就是地痞无赖!这次虽然没有成功,但却已经开始动手了! 更让方应物警醒的是,那边已经开始不惜耍弄最卑鄙手段了,相比之下,自己的人手确实太弱了,幸运的是可以等待王命旗牌到来。 袁凤萧见方应物半晌不说话,“方公子,虽然那薛秀玉与你关系不大,但看在奴家的面子上,还请不吝施出援手。一个弱女子落到豺狼手中,情实可怜。” 方应物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安慰道:“其实也不必着急,如果他们想要劫持的是你袁娘子,现情况不对时,自然也就放人了,他们绑着薛娘子又没好处。不过,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不做!”袁凤萧回应道。方应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习惯性的按部就班吩咐道:“那你就......你说什么?” 袁凤萧幽怨的瞪了方应物一眼,“每每听从你的吩咐做事,即便你都能承诺出天花乱坠的条件作为交换,但最后总是你占大便宜,奴家一想就很不舒服!” 女人就是没大局观,正在关键时候,怎么突然耍起了小性子?方应物严肃的说:“这次真的不同。” 袁凤萧一脸提防的表情,“你又哄人玩,奴家不信。” 方应物理直气壮的说:“这次与从前不同,我没有承诺任何条件作为交换。只是单方面的安排你去做事,所以你不必担心因为条件不公而受骗!” 袁凤萧娘子:“......” 好说歹说,方应物总算摆平了耍起小性子的袁娘子,把她哄到了府衙那边。至于为什么是府衙而不是县衙,自然是因为府衙影响力比较大。 一个花魁级别的、风情万种的、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在府衙门口一站,自然就招惹了无数道目光。 一个花魁级别的、风情万种的、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奋力举起鼓槌,敲起立府衙大门前的喊冤鼓时,更是招惹了无数道目光。 看着美人气喘吁吁的费力样子,不少人恨不得上前去帮着敲一敲,当然也只是想一想,那面喊冤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 从衙门里跑出来一位书吏,本来是满脸不耐烦的神情,但猛然间在鼓前看到大美人,他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开口询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做甚?有何冤情递上?” 那美人诉说道:“小女子乃是袁氏女,居住在杭州府,原为风尘贱籍,四年前脱籍为良。前几日到苏州来看望一位姐妹。不承想,这位姐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采办太监爪牙强抢,至今下落不明,小女子只得来府衙击鼓,请府尊为弱女子做主!” 第五百三十一章 强抢“民女”事件(下) 围观之人众多,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按理说,采办太监爪牙胡作非为的事情已经不能算新闻了,苏州府富家大户已经被荼毒了不少,无数消息早传的沸沸扬扬。 但这次又不一样,那帮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女人!这个性质实在太恶劣,立刻引了愤怒的爆点。 但听到告状美人的回复后,那书吏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心情重新变坏。最近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状不是没有,相反甚至还不少,相关状子都摞在他的案头。 但是,府衙根本办不了啊!依照程序送传票去,那边根本不理睬;派衙役去抓人,先不说有没有衙役敢去,就是去了,谁又敢从钦差太监眼皮底下捉人? 可是告状的人却未必体谅这点,一个个破口大骂府衙胥吏坐视太监祸害地方而无所作为......所以这位刑房书吏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相当不好,一大堆告状卷子刷不掉,会影响考核进步的。 他已经熬了八年,再熬一年满了九年后,就可以接受考察,若为优异便能转变身份为九品杂官。 谁知道这关键时候,手头滞留一大堆案卷不能及时清理,这对考核非常不利!考核的一项重要标准,就是看积压案卷的处理状况! 今天他出来受理状子,瞧见罕见的大美人,本来挺赏心悦目的,结果没想到还是状告采办太监爪牙的! 这一下子搞得小书吏兴趣缺缺了,也没心思欣赏美色,意兴阑珊的说:“状子在哪里?拿来与我,然后回去等府衙通传罢!” 不惜抛头露面告状之人。就是袁凤萧了,当然是受了方应物指点,叫她以好友立场来府衙上告。 小吏索要状子,本该顺势交上去,但袁娘子仿佛很珍惜自己的状子。开口道:“奴家不大会写状文,恰好此地在钦差公馆附近,奴家便央了钦差老爷亲笔写下状文。但钦差老爷毕竟不是亲民官,奴家到这里来,就是要将钦差老爷亲自写的状子直接呈给府尊大老爷的!” 钦差老爷写的状文?刑房小吏闻言便道:“稍等片刻,待我先去回禀了府尊老爷!” 没过多久。又出来道:“府尊大老爷有令,案卷他收了,袁姑娘且先请回!” 袁凤萧仍旧不依不饶的请求道:“此事如此骇人听闻,奴家欲亲口向府尊诉说冤情!” 那刑房小吏很不耐的反驳道:“府尊大老爷日理万机,哪有空闲来见你?” 袁娘子恰到好处的冷笑三声,“亲民之官不愿见苦主。那还开什么公堂!只怕是不敢做主,生怕见了奴家后下不来台,丢了官身体面罢?” 刑房小吏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娘,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衙门里的事情你不懂,反正是一样的办理法子,你见不见府尊都没差别!” 随即他拿了状文。不再理睬袁凤萧,转身就进衙门去了。 袁娘子环顾四周,对众人道:“此等情状,让我想起了前朝女子的一句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被一个美人这样嘲讽,在场不少人起了几丝羞愧之心。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附从容易,带头却难。 不过袁娘子只是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放嘲讽大招。反而忽的泪光莹莹。用手帕点了点眼脸,然后楚楚可怜的向周围观众求救起来。 “奴家到此为了好友,不顾安危到此状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苏州府几无可容身之地。久闻钦差方大人还算仗义,故而只能去钦差公馆请求避难。 想来奴家也算薄有几分姿色。又遭奸邪记恨,只怕随时就要遭受不测之祸患,如同好友那般被劫走! 在此恳请诸位在场义士,扶助弱女子一臂之力,送奴家到钦差公馆可好?” 方应石奉命暗中保护袁娘子,此时正站在人群里,他忍不住心里赞叹一声,不愧是前花魁娘子,对神态的拿捏简直绝了。就自己所见过的人里,只有自家秋哥儿可以一拼! 见袁娘子说完话,方应石立即振臂高喊道:“吾等力有不及,不能铲除奸邪,难道这许多人在此,还不能护得小娘子周全么!左右公馆距离也不甚远,有何难哉!” 登时呼应者如云,最后聚齐了一二百人,围着袁娘子向钦差公馆而去。 这支队伍在路上招摇过市,所经过之地正是阊门内繁华地方,又是引了新一轮的各种围观旁观,事情也渐渐地传播开来。 最后这支队伍平平安安的、稳稳妥妥的抵达了公馆大门外,袁娘子从人群包围中走了出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涕如雨下的答谢道:“众位义士恩德,奴家没齿难忘,实在无以为报。” 众人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任务,得了大美人的感谢,也就心满意足的散去了。回到邻里坊间,少不得也得吹嘘几句。 却说在府衙中,李知府翻看了几眼状文。果然是方钦差亲笔写来的,还盖上了钦差关防印信......弄得状文不像状文,驾贴不像驾贴。 对此李知府点评道,这方大钦差的日子看来过于闲极无聊了,不然怎会闲着没事拿关防乱盖? 还是说,方大钦差想拿住这件事情,逼着他李廷美去与王太监对抗?只能说,这也太幼稚了! 无论先前有限度的与方钦差对抗也好,后来夹在钦差太监与钦差大臣之间也好,最后决定倒向钦差太监也好,李知府一直遵循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尽力让自己避免正面直接对抗,既是出于小心谨慎心思,也是因为心理阴影而不敢。 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挑动王敬与方应物两人对抗,然后在夹缝里生存。除非个别迫不得已时候,避免直接站到一线出头。 比如,方应物占山为王聚拢一批人在公馆街,府衙绝对不派衙役去清场,王千户想要动手,府衙也绝不派人跟着去。 又比如,王千户逼着府衙收回公馆,赶方应物走人,他这知府虽然不敢拒绝,但在过程中竭力突出王太监,将方应物的怒火向王太监这边引导。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李知府,唯有如此才是高压之下的生存之道。方应物想强压自己与钦差太监对抗,这心思手段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随后李知府将状子丢给了府衙刑房,很随意的吩咐道:“按程序办理!” 袁娘子在府衙和街道上闹出来的动静,自然会被采办太监爪牙得知,如此沸沸扬扬的消息,想不知道都难,根本瞒不住人。 这日傍晚,王敬正在用晚膳,王臣则坐在边上陪着吃。父子两人边吃边说闲话,王臣建言道:“今早抓了那袁凤萧,关在密室一天没有过问。 到了明天,火候就该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向那方应物通一通气?若他是个怜香惜玉的,说不定就此退缩了;若他不识好歹,我们也自有法子来修理他,我就不信他这种文臣会不顾惜颜面。” 王敬点点头道:“可,你去试试看,成了固然好,不成再说。无论如何,我们无非就是多背上几句卑鄙无耻之类的骂名而已,别的倒没什么损失。” 王臣狞笑几声,这次就算拼着得不到好处,也要把方应物的名声搞一搞,谁让他王臣就是看方应物不顺眼! 王敬对王臣的心思洞若观火,但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坏自家的事,年轻人胡闹一点也是常见的。 正在这时候,负责服侍王敬的小太监立在门口处,禀报道:“有个外边街面上传来的消息,王公务必要听一听!” “什么消息如此紧要?”王敬抬起头问道。 “听说有个杭州来的袁娘子,跑到府衙去告状,告的就是今早当街抢人的事情!” 王臣不能置信,站起来惊呼道:“这是哪来的袁娘子?明明正在密室中关押着!” 小太监继续禀报:“不知是什么缘故,听外面说,被当街劫走之人是袁凤萧的好友,山塘那边的美人薛娘子——这大约是不会错的,袁娘子本人已经在府衙公众面前现了身!” 王臣瞠目结舌,站立不稳,重重的坐回了太师椅里面,一时间起呆来。这次连人都抢错了?抢来的人不是方应物的老"qingren"? 计划失败固然值得心痛,但王臣更害怕的是义父的反应!他战战兢兢的侧头看向王敬,结结巴巴的说:“干爹,这,这,这实在是......” 他本来想说一句“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但却始终吐不出来。 王敬擦了擦嘴,幽幽的叹道:“我说过事不过三,算是白说了。这是你面对方应物以来,第四次犯下蠢事了罢?” 王臣欲哭无泪,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无语问苍天。 他非常不明白,他的计划事先都是如此周详,仔细审视之后仿佛没有漏洞,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但为什么最后总是走了样! 难道这该杀千刀的方应物,真有天命护身,是上天派下来的克星么!他王臣绝不服气!凭什么方应物是上天宠儿!他王臣要逆天呀!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夜谈 王臣在这边几乎陷入了狂躁的情绪中,但王敬王公公却没在意他的心情,只对小太监吩咐道:“立刻打人,去外面仔细打听今日的事情!一丝一毫也不能漏过!” 到了夜间,各种各样详细消息66续续的传了回来。袁娘子怎么告状,怎么煽动人群,怎么在簇拥下招摇过市,怎么回到的公馆,一切细节都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王敬长叹一声,对王臣道:“吾辈行事,最怕别人万众一心。如今经过那方应物操弄,若是百姓不复一团散沙,成了同仇敌忾之势,那我们就彻底难办了!” “干爹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不止于此罢?” 王敬怒斥道:“你这蠢货,若不是你抓错了人,怎会给了别人口实?你知不知道抓来这个薛娘子,半点用处都没有,甚至还是打草惊蛇,让方应物警醒过来! 先前那方应物从来没有公开针对过我们,这次为何一反常态?就是因为从你这里意识到了恶意! 所以那方应物才借此机会,拼命煽动百姓怨气,希冀给我们制造麻烦!依我看来,他倒真是不傻,未尝不是警告我们!” 王臣不敢为自己的过错辩解,只恶狠狠地说:“既然事情因为薛娘子而起,若实在不行,那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没了薛娘子,方应物还能拿什么做文章!” 王敬骂道:“糊涂!我要是方应物,巴不得你害掉薛娘子,给当前这个局面火上浇油!” 王臣愣了愣。那放映好歹也是文人进士,以青天出名。怎么能有如此阴暗、腹黑的心思? 王敬冷笑一声,“你以为读书人就不黑?只是你见识短浅而已。读书人黑起来更厉害!” 王臣如同醍醐灌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难怪自己屡屡斗不过方应物,原来是自己不如他黑! 如此王臣又提议道:“那就放掉薛娘子,以平息这次众怒如何?” 王敬又骂道:“你简直蠢不可及!放掉了薛娘子,岂不表示向本地人屈服了?有的人是最会蹬鼻子上脸的,我们软了一次,那么别人谁还敬畏我们?” 王臣今晚被义父一口一个蠢字的骂着,却又不敢不满,心中别提多么郁闷。此刻赌气道:“事已至此,不知干爹有何法子?” 王敬又是一次大骂:“蠢货还不服气?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抢劫勒索,还存着什么?这么简单的法子,你都想不到? 那姓薛的女人一直被关在密室中罢?内外消息不通,她并不知道外面情况罢?现在她心里不知害怕成什么样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再说这种欢场女子,有什么立场可言?所以稍加威逼或者利诱,她大概就会变成听话的人罢? 到那时,还不是我们叫她往东就是往东。往西就是往西!只要她出面,证实强抢民女的事情不存在,聚集起来的气势就要泄了! 这样去试试看,总比你打打杀杀要强!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动作。都可以一起使出来!” 按下王敬父子这边不表,却说袁娘子进了公馆便被请到湖边水榭傻里。她一边拿着团扇扇风,一边轻轻喘着气。又喝过茶水,才见到方应物。 “奴家可算是能正大光明的住进公馆了。人人皆知我状告了太监,为避祸才进来的。” 方应物吩咐传膳。就与袁娘子一同在水榭里用餐。“说不定,你还能与公馆主人传一段喜闻乐见的佳话,让百姓津津乐道,名气要涨。” 袁凤萧顿时满腹牢骚:“奴家又不在行里卖身,眼看青春将逝也没人要,赚那些名声有有什么用处!” 方应物笑而不语,并不接话。袁娘子忽然想起什么,又质疑道:“方才奴家只顾得按照你的吩咐胡闹,并没有多想什么。 但是回了公馆之后,忽的起了一个念头,方大人你指令奴家去胡闹,真的好么?本来那边知道抓错了人,秀玉娘子大概很快便放出来,可是经过今天这一搅和,只怕要生出变数!” 方应物不以为意道:“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想要得到,必然就得失去。薛娘子诚然多冒了几分险,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经过今日这闹腾,薛娘子作为被当街劫走的受害之人,必然要成为议论焦点罢? 只要她懂事,略微表现的刚烈一点,就会成为一个新偶像,在本地的名声必将扶摇直上,身价涨个几倍问题不大。对于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袁凤萧站在女人立场上想了想,迟疑着说:“薛妹子落到了豺狼手中,若有委曲求全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在逼迫下,她说一些违心的话,帮着那边将此事平掉,也算是息事宁人了。” “她最好不要这样做。”方应物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不然我很不高兴......” 袁凤萧辩解道:“可这样是最简单的法子了,她一个女人家,还能怎么样?” 方应物收起笑容,淡淡的说:“我为何要理解她?那么谁又来理解我?我只是想让她实事求是、不要歪曲事实而已,当然一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她选择完之后,能承担后果就行。” 袁娘子再一次意识到,眼前此人不再是方公子了,而是一个很合格的官僚大臣。 她轻掩樱唇,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话中有话、很暧昧的提醒道:“眼下夜色已经深了......” 如果王臣看到此景,肯定又要忍不住骂街,凭什么方应物在深夜良宵与美人谈心说情,而他只有被干爹狂喷口水的份儿? 面对美人暗示,方应物很知趣的笑了笑,正要开口回应时,门外有人叫道:“钦差老爷!你急着让小的去寻找林阿三,他先是不肯回来,好说歹说劝到现在,这才肯回来相见!” 方应物闻言便对袁凤萧说:“夜深露重,袁娘子赶紧回屋歇下罢!我还要去会一会客人。” 林阿三?一听就不是什么高大上身份!袁娘子顿时满腹羞恼,方应物居然为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客人,就放着她这大美人不管不顾了?她在方应物眼里,还不如什么林阿三更受欢迎?(未完待续。。) ps:过渡一下~明天开搞! 第五百三十三章 逼娼为良 却说“民女”当街被抢的消息,在苏州城内外传得飞快,一传十十传百,众说纷纭以讹传讹......虽然说这个“民女”的身份能不能称为“民女”,但确定无疑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漂亮女人。 自从采办太监来到苏州府后,破家或者被勒逼钱财珍玩的为数不少,抢银子已经不算什么新闻。而女人当街被采办太监爪牙劫走,这种略带色的消息就是相当大的爆点了。 其实采办太监爪牙这段时间荼毒地方,闯入过不少人家,有些女眷已经受害。虽然碍于脸面不大愿意声张,可是仍有各种未经证实的小道传言流传。 这种消息委实令闻者愤懑,不过小道流言终究是小道流言,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但这次不同,是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被抢走的,绝对不是小道消息,顿时一股积压很久的愤懑被引燃了。 目前尚未产生爆炸性的后果,但是风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憋闷感还是有的,或许只差一个临界点了。 但是在这个时刻,那位被抢走的薛娘子却回到了住处。随后又有新消息传了出来,薛娘子自称一切都是误会,只是王千户想照顾她生意,所以派人街走了她,却不料以讹传讹叫别人产生误会。 听到这番说辞,闻者仿佛齐齐泄了气,一场风波眼看着又要烟消云散。 在钦差公馆中,方应物沉着脸对袁凤萧问道:“果然让你猜中了!你觉得薛娘子这种态度,是被威胁了。还是得到了好处?” 袁娘子仍旧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慵懒的躺在榻上。背对着方应物嘟囔道:“奴家在公馆里没有出去,又哪里知晓外面的事情?” 方应物在她的翘臀上狠狠拍了拍。“别懒着了,你去找那薛秀玉一趟去。叫她别假装没事了,照我的吩咐来,帮着我搅一搅风头。” 袁娘子不大情愿的说:“方大老爷,你就行行好罢,她这样做也算是脱身了,你却非要再把她再扯出来?” 方应物义正词严的喝道:“采办太监祸害全城,本地人束手无策,她但凡稍有良心。就该协助本官的正义之举!不然的话,她帮着采办太监及其爪牙遮掩罪行,等若是助纣为虐!” 袁娘子仍然讨人情道:“大老爷饶了薛娘子罢,你们大人物的事情,真不是女儿家该参与的,奴家听了你吩咐去府衙告状,那已经是最大限度了。而奴家对薛娘子了解得很,她肯定不想再继续担惊受怕。”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能激起全城情绪的机会,又知道自己的大杀器快到了。隐忍多日的方应物怎肯放过? 他冷哼一声,直接威胁道:“是因为害怕么?采办太监能收拾她不假,难道本官这个钦差就是吃素的?你要知道,本官一样能让她不好过! 再说这是善事。是好事,怎么如此不情不愿?你们有没有一点为民除害的觉悟?” 袁凤萧打了个哆嗦,又一次深刻的认识到。眼前的方应物真不是当年的方公子了,而是手握大权的方钦差。忍不住叹道:“方大人你这是逼良为娼。不对,逼娼为良啊。” 抱怨完毕。袁娘子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去去去,这就去!可是现今这形势,奴家出去也害怕啊。” 方应物连忙宽慰道:“我让方应石领着几名杂役跟随着,会保护你的!必要时,他手里有东厂的牌子,足以护住你。” 被方应物威逼利诱的袁凤萧便去找了薛秀玉,不知道是怎么说的,薛秀玉在次日也跑到了府衙,学着前两天袁凤萧的样子,在府衙门口击鼓鸣冤。 在围观之下,薛娘子以受害者血泪控诉自己遭遇,说是被采办太监爪牙强暴,然后还遭到了采办太监威胁,被强迫封口掩藏真相! 强暴这个残忍的字眼,立刻挑动了观众的神经!若非屈辱不甘到了极致,而她本身就是个风尘女,谁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公布自己被强暴的事情? 原先消息只是当街劫走女人,不大能明确什么,这次便更明确了,就是被劫色强暴了! 随后,薛娘子也如同前两天的袁凤萧一般,被人民群众簇拥护卫着躲进了钦差公馆,号称为避祸。 最新消息第一时间便传到了采办太监这里,王敬还没有说什么,但王臣却微微有点兴奋。 他语气按捺不住的得意,对王敬道:“干爹,先前我说的不错,事情果然如同我所料! 那方应物表面隐忍,其实狼子野心,一旦找到机会,他绝对会跳出来,与我们为敌!你看今次这状况,足以证明我的看法了!” 证明你个头......王敬淡淡的问道:“那你说,如何应对?”王臣立刻卡了壳,讪讪道:“当然听干爹的安排,我哪敢多嘴。” 王敬对此胸有成竹,“我观察了很多年,像方应物这类文臣的做派,都是有迹可循的,惯用的还都是那些套路。在朝廷中且不说,在地方上,最惯用的法子就是挟民意行乱事。 具体到这次,他肯定会煽动一批为数众多的乱民,直接围攻我们。就算打死了我们,在粉饰太平之下,也不会有太严重后果。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暂时扎进篱笆,防范被乱民冲击!只要心存谨慎,认真防备,应当酿不出大祸。 先将所有人手都召回聚集,并严阵以待!另外你拿我的信物去找苏州卫,万一势头不对,便请他们调派军士来护卫!” 按国朝体制,若钦差没有提督军务这项差衔,想调动官军为自己所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钦差遇到危险,在紧急情况下也可以请求本地驻军前来救援,这是钦差的自保手段之一。 王臣未免有些不知足,“这样也太被动了,那方应物半点损失都没有。” “蠢货!诱敌深入的兵法你不懂么?”王敬最近对王臣越来越不满了,“只要我们扛住乱子,不被暴民拉下马,谁又能奈我们何,谁又能逼我们认错? 既然不是我们的错,那就是乱民的错,挟民意恣行是一把双刃剑!到了那时候,朝廷即必须要追究变乱责任,方应物逃不了干系! 而这就是我们反攻之时,注意抓几个人严刑拷打,逼着他招出方应物!” 这时候,又有新的消息传到:“公馆那边有异动!方钦差召集了街上几十家大户,关起门来密谈。” 王敬哈哈大笑,“果然如此,方应物这是要开始煽动民意了!”(未完待续。。) ps:前几天一直宅在家里码字没出门,今天不得不出门办点事,另外实在忍不住休息了一下下。。。明天补更新。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两军对垒(上) 话说王臣鼓动义父,在钦差公馆外安排了眼线,不分白夜的十二个时辰盯着。 虽然公馆里面的事情不能得知,比如方应物接到的敕书是什么内容,方应物与谁说过什么话之类的;但一些比较大的、或者比较明显的动向还是能探知的,比如今天公馆街上三四十位员外老爷都被请进了公馆中。 此时公馆大堂上,数十人济济一堂,座位都不够用,只能站立着听方应物讲话。 方大钦差坐在正中间上座,慷慨激昂:“在公馆街上出了这么一件事,我很痛心,深感痛心,想必你们这些本地人比我更痛心!采办太监及其爪牙已经胡作非为到了这个地步! 但诸君可曾知否?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满城民意沸腾,正当我等奋起之时! 你们在我这里憋屈的躲了这么些天,难道不想一扫浊气么,各回各家么?现在机会就来了!” 有人问道:“方大人有何良策?” 方应物站了起来,意气昂扬、豪情万丈的说:“没什么良策,但凭一腔热血和勇气,以及正义的信念,还有全城百姓在背后的支持!有了这些,我们无往而不胜,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众人纷纷表示不懂,恳请方大人不要说官话,要用平民百姓能听明巴的话,不然误会了什么可就不美了。 这些小资产阶级觉悟都太低了,方应物暗暗叹一口气,又坐下来道:“就是叫尔等聚齐所有人手。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动身,拼出一个平坦前途!” 四更造饭、五更动身。这是评书里经常听到的台词,但一般都是行军打仗才用得上......众人悚然一惊。难道方应物打算强迫他们聚齐人手,然后便去玩命,比如攻打采办太监驻地? 唐广德看看左右,众人都拿眼睛点他,只得出面问道:“在下或有迟疑,我们只有这三四十家人,聚集在公馆街面上,或可能结势自保。但出了公馆街,未免有些不够看的。靠着这么点人去声讨奸贼,实在是鸡蛋碰石头。” 方应物环视四周,傲然道:“如今不缺敢为之人,缺的是登高一呼之辈!本官并非亲民官,无节制地方之权,但也有一腔正气! 明日本官可以亲自抛头露面,做一个带头之人上街,践行君子本分,你们还有何疑虑? 而且我们上了街之后。民心所向浩浩荡荡,必将有沿途百姓加入我们,自然不会只有这百十人!一万八千不敢想,但聚起上千人问题不大。应该够用了!” 众人热泪盈眶,齐声呼道:“今日方知,钦差方老爷之忠义!我等怎能不感念于怀!” 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钦差大人都打算亲自撸袖子上了。他们这些被迫害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再说,有了钦差大人的号召力。在钦差大人的率领下,沿途不说万众景从。但队伍起码也会壮大十倍,气势上绝对就不一样了! “如无异议,明日便召本官吩咐去做!另外,明日肯定人数众多,别人可能就不便指挥了,但你们各家人必须令行禁止,严格遵照本官指使行事!” 众人一起承诺道:“吾辈晓得,在公馆街上编练这久,自然知道听从钦差谕示的道理!” 从钦差公馆出来,家家户户便开始准备,这样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人。很快就被探子打听到,然后传到了姑苏驿里。 王臣冷笑几声,“这方应物真是蠢不可及,不知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的道理么?若事起突然,我们大概猝不及防,如今他却大张旗鼓,却叫我们有了防备!” 王敬瞥了王臣一眼,“你这话,又是跟那个田祥学的罢?真是半瓶子醋晃荡、自以为是! 用你们那点市井小民的心思,去揣测方应物的谋算,简直可笑之极!前几次你们吃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那方应物目的就是要大造声势,拉起更多的人,然后借机树立他自己的威望!至于能不能成功,你我父子是死是活,你以为方应物真会关心?” 想到成千上万的人杀奔过来,王臣脸上现出惊惶之色,王敬察言观色之后深感失望,这干儿子实在不是成大事的料。 但王敬面上没有露出多余情绪,只吩咐道:“他们召集的人数就算多点,仍旧是游兵散勇,围攻钦差毕竟是乱民滋事,这个理谁也驳不了!还是那句话,我们只要不被当场打死,最后胜利者就是我们的! 你再去找苏州卫指挥使通报消息,叫他一定要做好准备。一旦公馆那边开始行动,卫所军士就必须来姑苏驿保护,至少要来一千人! 再告诉他,明日本钦差太监若有三长两短,朝廷就要用军法砍他的脑袋,叫他自己掂量好轻重!” 钦差大臣和钦差太监各有筹谋,仿佛大军交战前夕,苏州城中里的氛围变得奇怪起来,很多灵敏的人都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到了次日,公馆正门大开,钦差方应物乌纱著顶、官服在身,打出了全套仪仗! 钦差大人果真亲自出现了!公馆街上人群响起了小小的欢呼声,由钦差带头扛责任,他们自然放心不少。就算出了乱子,那也是钦差大臣的责任。 此时公馆街上已经聚集的人大约有两百来个,是今日举事的核心人群。 方应物面朝众人,神情严肃,但没有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最后才点点头道:“家园兴亡,在此一举,还需诸君奋力!” 话虽直白,也不是长篇大论,但却叫众人莫名的感动和热血,振臂高呼道:“奋力!奋力!” “动身!”方应物又招呼一句,上了官轿,打出钦差大臣的行牌(虽然督理钱粮这块牌子此有点不伦不类),一马当先的向阊门方向走去,其余众人连忙跟上。 阊门内外素来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方应物带领队伍出行,立刻万众瞩目,行人纷纷让道,并和道旁店家一起高声喝彩,宛如欢送英雄一般。 果然也如同所预料的,钦差大臣的旗号确实有点用处(别管是什么钦差),沿途不断有热血人士加入。结果队伍越走越长,出了阊门时,已经有五六百人了。 采办太监王敬驻地姑苏驿,地处胥门之外运河边上。而胥门位于阊门南边,所以方钦差带着队伍出了阊门后,转而向南,朝着胥门外方向而去。 姑苏驿驻地里,王敬阴着脸坐在大堂上,而王臣坐立不宁,在堂上堂下团团转。 如果真有上千人冲击,但凭手底下这二百来爪牙防护,成败还真不好说。 此时王臣的感觉仿佛是度日如年,忽然有人来禀报:“苏州卫指挥使带着卫所军士来了!” 王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全身这才松快下来,一屁股坐进了太师椅中。有了官军保护,眼前大抵可以安枕无忧了。 至于事后的事情,自然有干爹运筹帷幄!那方应物为了一己之名,煽动民意,制造民乱,围攻钦差太监驻地,都是铁证如山! 那方应物再有本事,也只是个二十几岁年轻人,哪比得上自己干爹深沉难测、谋定后动!这次他死定了! 王敬当然提前派出了探子,一**的消息不断传到姑苏驿里—— “方钦差上了官轿,从公馆出了!” “乱民队伍已经抵达阊门,目测壮大了数倍!” “乱民队伍已经过了阊门,转而南下,朝着姑苏驿方向而来!” “乱民队伍距离姑苏驿只有二里了,人数已经过千!” 随着消息不断传递,姑苏驿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仿佛两军交战,几乎一触即!(未完待续。。) ps:有萌妹子爆照,只好仓促把这章存稿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两军交战(下) 只有两里地么,终于要来了......采办太监王敬阖目端坐在大堂上,耳朵里仿佛已经听见了鼓噪喧哗的声音。 没过多久,王敬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座位上起身,迈步走出了大堂。王臣见义父出去,忙不迭的也站了起来,跟着到外面去了。 “干爹出来作甚?”王臣忍不住问道。 王敬扫视着严阵以待的手下爪牙和官军,口中答道:“我就在这里亲眼督促!” 因为他刚才他突然想到,对方那边都是热血沸腾、士气高昂、自诩正义的民众,而自己这边的军心士气肯定不如对方。 一旦接触上,保不齐就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故生,一触即溃也不是没可能。所以王敬坐在堂中不放心了,出于谨慎小心,便亲自出来督战。 在初秋飒飒风中,王敬笔挺的站在庭院中,像一根锐利的长枪戳在地面上。他用最威严的目光来回巡视每一处角落,压得每一个人大气不敢喘一口,打起全副精神紧盯着外面,等待着对手的道来。 全苏州城里,密切关注事态动向的不止姑苏驿。在府衙中,李知府同样掌握着方应物及其队伍的一举一动。 府城中生如此之大的风云动荡事情,两边的乱民加卫所军士,起码有数千人裹了进来,他这知府身为最高地方官,怎可能不保持关注? 虽然那两边都是钦差,他这个知府全都管不了,但不代表着不能看热闹,不代表着没机会当蚌鹤相争故事里的渔翁。 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那就必须要靠他这个知府来善后和收拾残局; 其次好的结果。是方应物被采办太监打败,他这个知府便可以尾随采办太监,抱紧大腿后痛打落水狗; 第三好的结果,就是采办太监被方应物虐死,然后朝廷震怒。他这个知府一方面摆脱了采办太监的枷锁,另一方面获得了大展拳脚的空间。 想来想去李知府便现,只要方应物和王太监打了起来,他竟然没有任何坏处! 当听到方应物裹挟上千民众,已经抵达姑苏驿二里之外,变乱一触即时。素来稳重的李知府在无人之处,也忍不住大笑三声,“老天有眼,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李知府连连加派人手,打听外面的详细消息,等着最终喜讯的到来。他有一瓶储存了十年的佳酿。说不定今日便要取出来痛饮了! 二里路程,仿佛短短几个呼吸内就能走完,一边是严防死守,一边是气势汹汹,一边是坚盾,一边是强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整件事情中最激烈部分的到来。 钦差采办太监王敬钉在庭院中。心里默默数着时间,这是他当太监侍候人时修炼出来的本事。 半刻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姑苏驿外面除了秋风卷起的几点尘土,却没有任何人出现在视野里。传说中的几千愤怒民众,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由于摆姿势站立时间太久,王太监感到自己的腰身绷不住了,心里实在惊疑不定! 刚才按照快报,方应物率领的民众队伍距离姑苏驿只有二里地,就算是蜗牛也该爬到了! 但这都半个时辰过去,还没见人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究竟在哪里? 正在这时。派出的探子终于有最新消息传回来了:“那方钦差和乱民队伍突然转向胥门,又从胥门进城去了!” “什么?”“回城了?”“没看错罢?”“怎么可能?” 姑苏驿内外,正枕戈待旦的千余人听到这个消息,齐齐出各种各样的惊疑声音。 方应物携民众从阊门出城,沿着西城外转了一圈。在距离姑苏驿只有二里的地方转弯,又从胥门重新进城......他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方钦差不是要带领乱民,来姑苏驿这里打砸抢么?造出了偌大声势,气势汹汹的已经杀到了距离姑苏驿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眼看就要短兵交接了,然后却又虚晃一枪回城,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而王敬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紧绷多时的身子晃了一晃,头脑有些懵,第一次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方应物的图谋,到底是什么?难道他只满足于率领民众,绕着西城游行一圈,然后就达到了目的? 王臣则悄悄松口气,默念一声“太好了”,至少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了。 为此惊疑的人不只有王敬太监这边的人,追随方应物举事的民众同样也疑惑不定..... 刚才姑苏驿几乎就要在望,所有参加进队伍的人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以多打少,搞死王太监和他的爪牙们。 正在气势上时,却见前面钦差行牌向东一转,领着大家进了胥门。于是队伍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脚步也越来越慢,渐渐地踟蹰不前。 先前说好的要带领大家出气,去找采办太监麻烦,所以才万众一心、士气高涨,那么现在又要去哪里? 难道方钦差是故意耍弄他们,带着他们转一圈就算完事?作为举事的牵头人,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人群不动了,前头钦差官轿便也停了下来,钦差大臣、这次举事的带头大哥方应物出现在人前。众人知道方钦差有话要说,便都闭上了嘴,齐齐望向钦差大人。 方应物镇静自若的高声道:“诸位心中或许有几分疑虑,本官亲口为尔等解释,只请尔等仔细听完其中道理! 本官方才想起,聚众冲击钦差太监,固然爽快,但终究是违法之举,本官担心尔等事后被朝廷追责,难免不能保全自身!若出现人命伤亡之事,亦非本官所愿也! 所以本官为尔等着想,有一个两全之计在此!本官先带领尔等去府衙控告,请官府出面为民做主,这才是合情合法合理之举也!” 有人便问道:“官府也管不了钦差太监,不然为何会有钦差太监在本城凌虐月余的状况!若官府不理,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说:“若官府不理,或者有意拖延,本官再亲自带领尔等去姑苏驿,行那以暴易暴之事,直接与尔等共同声讨采办太监! 这便叫做先礼后兵!若事后朝廷追问下来,本官也可为尔等开解,毕竟先有官府不管不顾,而后才有万民走投无路,做那迫不得己的事情!想必以朝廷之仁慈,不至于与尔等为难!” 人群里有两百多人是从公馆街上跟着过来的,之前早得过吩咐,此时有的人高喊呼应方钦差:“钦差大老爷实在仁心慈惠,确实也是我等所想!” 有的人分散在人群各处表议论,纷纷赞同方应物的话,有意无意的引导别人来赞同。 其实方应物说的有道理,先去府衙确实也降低了政治风险。而普通人人大多又有从众心理,反正府衙距离胥门不算太远,先去看看也行,耽误不了多久。 于是队伍重新启动,继续簇拥着钦差官轿向前走。虽然有失望离开的,但沿途还有新加入的,总得来说人数变化不大。 在府衙中,李知府一边等着心想事成的喜讯,一边仔细端详珍藏十年的酒瓶。心里不住的琢磨着,到底是自己独自细细品味,还是邀请三五知己聚会宴饮?怎样做才能对得起这一瓶美酒? 忽然长随匆匆忙忙的冲进了门里,对着李知府大喊大叫:“老爷,大事不好!那方应物带领无数民众,虚晃一枪离开了姑苏驿,并未与王太监生任何冲突,传言中的大混战也没有生!” 李知府便很莫名其妙,方应物到底在想什么?却又听长随继续叫道:“但方应物却进了胥门,并带领民众冲向府衙来了,貌似来者不善,只怕眨眼之间就要抵达!” 当啷!李知府愕然失手,酒瓶摔在了地上,顿时奇妙的酒香充塞于屋中,他已经为这个转折呆住了。 方应物简直是神经病!衙门就是官府,官府就是衙门,带领民众围攻官府,这和扯旗造反有什么两样? 如果是一伙乱民来大闹一场,闹完了就散开逃走,那也真不太好抓回来,何况还会有老学究抬出以民为本、民为重的幌子,很容易就不了了之。 但方应物身为官员,一旦带头闹出乱子特别是攻打衙门,那他自己能逃得开么?听说方应物是当过知县的人,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李知府因为过于震惊,只管愣住了呆,却把长随急得跳脚,连声喊道:“府衙完全没有准备,如今在衙的所有衙役加起来也不过数十人,而且还已经逃掉了近半数! 就算加上书吏和杂役,又如何能挡得住上千已经沸腾起来的乱民?还请大老爷早作安排!” 府台大老爷高高在上惯了,一时间没有想太多,但现在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故而听完了长随的话,李大知府立刻失态了,登时没了高官体面,破口大骂道:“方应物这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不去攻打姑苏驿,却到府衙来做甚!” ps:大"gaochao"即将来到,求月票助兴!!!! 第五百三十六章 王命旗牌的威力(上) 姑苏驿中,所有人都在看着采办太监王敬公公,如今事情演变出人意料,原计划只怕要作废,下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比如这前来救援钦差太监的卫所军士,此时应该是走是留? 王敬从初时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略作思考便下令道:“以不变应万变,等!”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眼看将近正午,最新的确切消息又传来了:“方应物率领乱民,冲到府衙大门前了!” 最后竟然去了府衙?王敬再次愣了愣,自言自语道:“好一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来方应物的目的是府衙那里么?” 王太监又思量半晌,渐渐觉得方应物的行为总算可以理解了。这方应物既是重虚名之人,也是图实利之人,向来走的就是名利双收路子。那么在今天,他带着一群人围攻钦差太监,能得到什么实利? 钦差太监与督粮钦差大臣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差事,方应物就算把钦差太监灭掉,除了被民众叫几句好,能有什么实际利益? 而府衙那边是地方官府,直接与方应物的差事息息相关,方应物想完成差事,必须要地方衙门全心全意的服从和配合。 但现在以李知府为的地方衙门对方应物不大感冒,也不愿意配合方应物征粮。 所以王太监想道,大概是方应物想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将府衙修理一下,然后掌控一些地方权力,这对督粮钦差而言才是真正的实利罢?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严阵以待了罢?王敬扫视了几眼保护己方的卫所官军。正想着是不是就此打掉,还能省点劳军钱财。 王臣急忙道:“干爹,官军不能撤!我这几次落了下风,深知那方应物心思之狡险!如今民意不利于我父子,只要这点根本不变。方应物的本心就会不利于父子! 那么多乱民如今跟随着方应物,既是他利用民意,但也是他被民意所裹挟了!因为他总要给乱民一个交待,不然要被乱民所反噬,所以焉知他不会杀一个回马枪,突然又来到公馆? 我觉得。只要方应物那边的乱民不遣散掉,我们这边的官军就不能走!这才是万全之策!” 可是这样很费钱......王敬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道:“也好,安全第一!如果最终没有动手,那么劳军银子......减半放!” 镜头转回府衙的衙前街,上千民众将这条街塞得满满。而钦差行牌就在府衙大门外打着。带头大哥方应物从官轿中下来,站在大门外面。 府衙大门倏地打开,李知府站在门里,略有紧张的望了望外面民众。 刚才在府衙里紧急商议过,如果府衙硬扛,肯定扛不住民众的冲击,还不如请知府大人亲自出面。或许借着官皮可以压制一下民众。 再说那方应物怎么说也是官员,不应该会丧心病狂到亲自率领民众打砸衙门,除非他不要命了,所以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虚张声势。 李知府看完全场,最后才将目光落到视野正中间的方应物身上,阴沉着脸问道:方大人煽动民众,聚集到府衙门前所为何事? 方应物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淡淡的说:“我只以私人身份,特为苏州百姓讨公道而来。” 私人你姥姥的......李知府看了看明晃晃的钦差行牌,没有在私人这两个字上计较。又吸一口气问道:“不知道方大人要讨什么公道?” 方应物很娴熟的质问道:“如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肆虐内外、荼毒生灵,苏州府一时间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府台视若无睹乎?” 李知府高声答道:“采办太监乃奉旨钦差,本官无有管辖之权,所以已经连连上疏弹劾。请朝廷来做处分! 除此之外,本官也无权节制钦差作为,但是本官自会尽力上奏陈情,并将广邀同道一齐为民鼓呼!” 他这话与其是对方应物解释,还不如说是对民众解释。 方应物不想给他这个自白的时间,突然变了脸色,并指如戟,指着李知府厉声喝道:“李廷美!你受朝廷重用,却枉为四品知府,竟然作出如此不负责任之言论! 这般畏缩没有担当,朝廷要你何用!百姓要你何用!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此大言不惭!” 你行你上啊!李知府忍到现在,终于忍出了火气,咬牙切齿道:“方大人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 的确本官无法去动钦差太监,但如今百姓就在这里看着,难道你敢去触动钦差太监分毫?” 方应物便立刻驳斥道:“采办太监是钦差,但他手下的爪牙总不该是了罢?听说最大的一个王臣也不过是千户,其余都是无赖恶棍,你这知府为什么不敢去管? 豺狼虎豹之辈,如果没了爪牙,那又有什么危害?你若将那些爪牙走狗严厉惩治,采办太监又怎么能为祸一方? 其实就是你畏惧采办太监的权势,故意无所作为而已!我方应物虽然不属苏州本地官府,但作为局外人也瞧不起你这样的害民官!” 不得不说,李知府的口舌功夫比起方应物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几个回合下来几乎就要溃不成军了...... 又从府衙大门里面闪出师爷一名,对方应物作揖道:“其实府衙收到了一些控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状子,但正在办理,还请稍安勿躁,并非是府尊无所作为。” “前番本官曾送到一封文书,点明了有女子被采办太监爪牙王臣当街劫走之事,事件如此清晰明了,为何不见回音?”不知不觉之间,方应物又将自称换成了本官。 有了师爷打岔,李知府这时候已经缓过气来。忽然明白了师爷的意思,这是转移话题的技巧,将话题从具体细节转移到程序问题上。于是他便也答道:“府衙收到的状子甚多,哪能全都立刻回应?” 方应物咄咄逼人的质问道:“这不是状文,上面加盖了钦差关防印信。是本钦差正式行文与府衙,你这知府必须要给予反馈!” 李知府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大笑几声,指着不远处钦差行牌上的“督理钱粮”四个字,反问道:“你方大人只是督粮钦差,管不到府衙刑名之事罢?你写个状子盖上个钦差关防。成了命令了? 你权责只限于督粮,有什么权力对本府行文过问刑名之事?参你一个擅权之罪也未尝不可!” 成百上千的民众在一旁围观,见方钦差和李知府你一句我一句的吵起嘴来,最后吵嘴的内容还是衙门里公事程序问题,就好像是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未免感到十分枯燥无聊。一时间呵欠连天。 但李知府自以为问住了方应物,冷笑连连。若讨论具体问题,自己讨不了好,无论如何府衙也没法对太监动手;但将话题转移到公事程序这种务虚的问题上面,那方应物就讨不了好! 说破天去,一个督粮钦差也没权力随便指使府衙,大概这也是方应物上来就说以私人身份到此的缘故。 方应物这种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往往偏爱务实而鄙视务虚,却不知这务虚才是官场文化的精髓所在! 当然李知府却不知道,对方应物而言,他还真就不怕谈程序问题,既然谈了就是对方作死! 方应物指着人群喝问道:“李廷美!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今百姓都在这里,你当着百姓的面前明确说一句,本官行文所言太监不法之事,你要如何处置?你若在这里说过了,便算你对钦差有所反馈。本官则既往不咎!” 李知府咬牙答道:“一应事情,府衙自有处分,钦差无权过问!” 随后他担心民众情绪反弹,又转头对人群喝道:“方钦差裹挟尔等民意,妄图变乱成法。你们须得睁大眼睛,不要被人利用!不然他为何不敢带领你们去姑苏驿?” 方应物转过身来,对着民众拱了拱手,“尔等都亲眼目睹了,本官已经督促过知府为尔等做主,怎奈该知府畏惧权阉、冥顽不灵,甚至反讽本官。 那么现在,本官话就放在这里,既然地方父母官渎职,那么本官就出面为尔等做一回主!抬眼看苍天,一切善恶皆有报,尔等以为如何!” 方应物的感染力究竟不是李知府所能比较的,底下民众顿时响起欢呼声。 民心可用,谁能阻挡?此后方应物又转过身,对着李知府大喝道:“前两日有六百里加急敕命送到公馆,想必府台有所耳闻?朝廷已经赐予本官便宜行事之权,以及王命旗牌! 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本官用了钦差关防印信,行文给府衙,讲明采办太监不法之事,你为何对钦差行文置之不理?” 便宜行事?王命旗牌?李知府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如果是被赐予“便宜行事”特权外加王命旗牌的全权钦差,那就绝对是另一回事了! 别说拿一份状词盖上钦差关防大印,就是拿一张厕纸盖上大印,府衙也得当成只比圣旨差一点的重要公文严肃对待! 不然就是藐视朝廷权威,毕竟全权钦差从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着朝廷对地方的统治!督抚、巡按莫不如此! 李知府突然懂了,方应物故意在公文程序上纠缠半天,原来是打算在这里陷害他! ps:一大早读者群里又有萌妹子爆照,只好加班加点的疯狂码字赶出一章。。。。打字打的手都麻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王命旗牌的威力(下) 不能怪李知府还有侥幸心理,怀疑传信军士有可能是假的,无论是谁遇到这事,心里也得嘀咕几句。王命旗牌这种东西,有那么容易赐给一般钦差么? 方应物先没管李知府,对那报信军士喝道:“本官在此!你回转向旗牌官复命,本官不必刻意回公馆接领王命旗牌了,直接将王命旗牌请到府衙大门这里来!” “尊令!”报信军士应声,又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直接把王命旗牌请到这里?懂行的心里都明白,如果真有王命旗牌的话,这就是要现场办事了! 按照规矩,王命旗牌平常都是收藏起来的,一旦钦差要行驶特殊权力时,才会“请出来”。 李知府这才微微慌了神,瞧方应物这架势,难道他真的被赐给王命旗牌了? 方应物目送军士离去,才对李知府淡淡的说:“本钦差前几日得到敕书......” 李知府忍不住打断了方应物,为自己辩解道:“你又没有对本官提到过王命旗牌之事,本官不知者无罪!” 方应物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瞳孔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你怎么能如此说话?本官唯恐打草惊蛇,让采办太监有所警觉,所以确实没有公开此事。 但曾经遣人秘密告知过你便宜行事和王命旗牌的事情,你现在装什么糊涂? 原来你真的与采办太监勾结起来了!为了替阉贼遮掩罪行,所以你故作不知,最后对本官的钦差行文不闻不问,对阉贼爪牙行径视而不见! 你好大的狗胆!本官既为王命旗牌钦差,自然代表朝廷和王法。你真当国法天条全是儿戏摆设么!” 李知府突然懂了,方应物故意在公文程序上纠缠半天,原来是打算在这里陷害他,捏造他一个怠慢和违抗钦差的罪名! 但自己却很难辩解清楚!因为刚才无数人都明明白白的听到了,自己确实曾经把方应物那盖有钦差关防大印的公文置之不理!自己也确实对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所作所为束手无策、视若不见! 此时成百上千双愤怒的目光。伴随着钦差大臣那急剧煽动力的怒斥,直直的射向原先不敢仰视的知府大老爷。 远处又传来呼喝之声,一对约莫二三十人的军士出现在众人面前,当先是一名中年武官。军士里又分出了人手,用特制的槊柄挑起了蓝色的令旗和木制的圆盘。 有见识的人惊呼道:“王命旗牌!果然是王命旗牌!” 原先府衙的人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现在真家伙出现在面前亮相。再无人敢怀疑真假了。 带头武官来到方应物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地拜道:钦差标下百户旗牌官陈彦拜见方大人!” 李知府干脆一言不,死死地盯着方应物。他倒要看看,有王命旗牌的方应物,又打算如何处置自己,难不成还能宰了自己! 有了王命旗牌撑腰。方应物摇身一变,正式成为全权钦差,气势陡然更上一层楼,对着李知府咆哮道:“你枉为亲民官,畏惧阉贼权势,无视百姓死活,藐视朝廷威信。辜负陛下圣恩!你,李廷美,罪!该!万!死!” 人群听到这话,感到钦差大老爷真打算要为民做主了,顿时响起了贯彻云霄的欢呼。 方应物借着欢呼声又道:“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围聚在此,皆因你不作为而起!你不配做这个知府!” 李知府大怒道:“本官乃朝廷命官,配与不配,也不是你一言而决的!” 人群中忽然有几十人(貌似都是从公馆街上来的)齐声呼喊道:“狗官无能,罢官!罢官!” 方应物指着李知府继续斥责道:“你听听民众的呼声。险些酿成变乱尚不知自省,真不知耻也!难道他们聚集在这里,都是看你狡辩来的么! 本官宣布,为了宣扬朝廷恩德、安抚苏州百姓、挽回江南民心、避免酿成变乱,将你这不称职的知府停职待勘!然后上奏朝廷请求处置。等另有旨意时,再做处分!” 李知府双目要喷火,厉声喝道:“你敢!” 方应物毫不犹豫的驳斥道:“本官凭借人心与正气,代天而行有何不敢?请你即刻离开府衙,暂居驿馆!” 然后又对旗牌官道:“差拨军士四人,立刻将李大人送到枫桥驿暂住,不得有误!” 当即有军士四人排众而出,挟起了李知府,大步离开府衙。临行前,李知府对着方应物叫道:“本官睁眼看着,你如何去找王太监为民做主!” 府衙大门内外登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这方钦差竟然强势如斯,仿佛浑身气势强盛的令人不敢逼视! 外行人只觉得方应物形象高大威猛,简直与戏文里的钦差大臣一模一样,手里只差一柄尚方宝剑了。甚至心里开始分析起来,如果方钦差手里有尚方宝剑,会不会真来个先斩后奏。 但内行人都快被吓傻了,四品知府乃是最高等级亲民官,在官僚体系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结果堂堂一个知府说停职就停职,说赶走就赶走,方应物就不怕后果么?这可是连巡抚也需要三思而后行、不敢擅自采用的行动! 不过,用避免民变为借口,理论上确实似乎也是可行。从太祖高皇帝时候,治国思想最重稳定,朝廷对于民变之类的事故还是相当敏感的,钦差大臣为了稳定地方局势做出点出格事情一般都会被优容。 但这里面有点事说不清啊,难道这次民众举事,不是从根源上由采办太监引,然后再由方应物直接挑起来的么?怎么移花接木,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将责任赖到了知府头上? 不过这情况真的说不清,就算告到朝廷也很难让人相信。从来只听说过有些在府县里根深蒂固的地方官,不惜挟持民意叫板钦差大臣的;真没听说过有人生地不熟的钦差大臣能鼓动民意,去反攻地方官的......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驱逐了知府后,冷冷的扫视着府衙其他官员。在场每一个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钦差大人对视。 而后方钦差继续安排道:“本官只问正堂,余者不究!府衙事务不可无人,可暂由同知署理知府,通判署理同知,推官署理通判!尔等以为如何?如果不答话,那就是默许了!” 府衙众人面面相觑,还真就默许了。他们实在没胆量与手握王命旗牌的强权对抗,只能选择屈服。 再说每人差事提了一级,貌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署理着署理着就变成正式了。从这个角度看,李知府还是不要回来为好,面对就地升官的诱惑,人心悄然生了些许变化。 快刀斩乱麻,方钦差便把府衙清理完毕,心里长出一口气。隐忍了这么久,又费尽心思,终于等到时机一举将碍事的石头踢开了。 还是直接掌控权力的感觉好,依托别人履行差事的感觉糟透了,非常不喜欢,更别说知府之类的角色太碍手碍脚了!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自己将钱粮之事办漂亮些,让朝廷用度稍加缓解,文武百官俸禄按时足额放,那么上上下下从道义上都得感激自己,处置知府是否正确那都是小事了。 转过头来,面对千百双渴望的眼神,方应物非常蛊惑人心的说:“府衙无人为尔等做主,本钦差只得亲自出面了,有人敢一鼓作气,同本钦差前往姑苏驿么?” 底下人群兴奋的振臂高呼:“愿追随钦差大老爷!” ps:上章结尾有点小修改,增加了报信军士角色。另外,听说有萌妹子在读者群爆照,这几天便有好多人加群啊,我对你们的节操很欣慰。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一步迟步步迟 重新点燃了人群的热情后,方应物便吩咐抬轿的、打行牌的等一干手下启程,比来时还多了旗牌官以及标下军士——这种扈从架势,远看真有点像巡抚了。 话说今天王命旗牌出现的确实突然,几乎让所有人有措手不及,这也是方应物的安排。 当初林阿三从南京来报过信后,方应物便让林阿三不要声张,重新返回去找陈百户。命令他们官军在路上偃旗息鼓,约定了时间悄悄前来,不必惊动地方。 一方面方应物暂时隐瞒下了敕命没有公布,另一方面护送旗牌的标下官军沿途又故意遮掩......与此同时顺手又给李知府挖了一个藐视朝廷的坑,并掀起民意沸腾。一直累积到今天,才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既然要从府衙离开,临走之前,方应物再次警告府衙剩余官员道:“有些人利令智昏,可怜可叹,但今日暂时到此为止!惟愿诸君戮力齐心为朝廷效命,不要再有无谓之念!” 众官员刚刚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此时只有唯唯诺诺,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苏州城里只有你方应物号称代表朝廷,为朝廷效命就是为你效命罢! 又回想起被方钦差霹雳手段处置掉的李知府,众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李太守豪赌两次,终究是输的底朝天了! 他们都是几乎目睹了全过程的人,细细想来,仿佛从一开始,方钦差便故意引诱着李太守上赌桌,而李太守根本就是从头到尾的陷入了注定要输掉的赌局! 刚到苏州府时。方应物的表现就是一个年轻、浮躁、肤浅,几乎注定要败事的钦差大臣!在官场老手眼中,帮着这样的人做事注定讨不了好,还很容易背黑锅被处分。 抱着这种“年轻钦差好欺负”的信念,困居地方多年的李太守最终还是没忍住搏一次的机会。想要踩着钦差大臣扬名出头。 但谁想到,方应物如此不堪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看看眼前这位方钦差,年轻还是那么年轻,但又哪里浮躁肤浅不能成事了?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便示人以弱,引诱李太守上蹿下跳。然后隐忍至今一举拿下?或许,从方应物按临苏州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布局了,而李太守一直就没跟上过方钦差的思路! 而在钦差太监来了后,李太守又骑虎难下,总不能再得罪了钦差大臣之后。继续得罪钦差采办太监罢?那可真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结果李太守抱着侥幸心理,立场不得不有所偏向于钦差太监,指望通过钦差太监上达天听,没想到就此滑入了深渊之中......人性的弱点谁也拦不住。 闲话不提,却说钦差仪从便沿原路往回走,向西出胥门,重新朝着姑苏驿进。跟在后面的。依旧是浩浩荡荡的人群。 这消息,自然已经传到了姑苏驿中,无论采办太监王敬还是千户王臣,尽都惊呆了。谁能想到天子在这时候抽起风来,赐下了王命旗牌。 王臣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急忙问道:“干爹!如何是好?”王敬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且静观其变!” 但是王太监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似的,想来想去,却又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事情?王公公苦思冥想,但外面呼喝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还伴随着大片大片的嘈杂声。 方应物还是来了!王敬暗暗想道,那么自己到底出不出去? 此时有小太监从大门处飞奔过来,“钦差方应物已经到了大门外,还有数不清的平头百姓!那方钦差了话要进来,请公公做主!” 他要进来?王敬挥挥手道:“那便请进!” 此地大门由卫所军士团团围住并把守。有了王公公命令,便闪开一条通道放方应物进来。 王敬站立不动,抬眼望去,却见数十人簇拥着一员年轻大臣走了进来,左右还有人举着王命旗牌——这叫王敬心里缩了缩,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王敬不是很担心,太监和官员是两回事,内监系统自成体系,官员的东西未必管得到太监。因而王命旗牌对天子家奴的威力很有效,只拿着王命旗牌可以节制文武官员,但却赶不走太监的。 此地王敬是主人家,出于礼节,王公公稍稍抬了抬手算是见过礼。但方应物对王公公的视而不见,只管左右顾盼。 王敬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说话指责方应物失礼时,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此地竟然如此多卫所军士,苏州卫指挥使在不在此?” 苏州卫指挥使并没有来,只是由一名姓邓的副指挥使带队支援钦差保护采办太监。听到方应物的呼喝,又见王命旗牌摆在这里,邓副指挥哪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以大礼参见。 王敬终于明白,自己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了!王命旗牌能节制文武,那么这里的官军当然是要听从拥有王命旗牌的钦差大臣之指挥,不然就是造反了! 这批官军被请过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可现在摇身一变,马上就要变成方应物的人马! 本来方应物对了对付钦差太监而调动官军,还是有点犯忌讳的,可是现在这批官军却是他王敬自己找来的,而方应物则能顺手接收! 想到此处,王敬内伤到想吐血,早知如此还不解散了官军,也免得眼下作茧自缚! 王敬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义子,都是王臣的错!方才得知方应物去了府衙,他便有了遣散官军的念头,但王臣胆小如鼠建议自己继续留着官军保护! 好罢,也不见得是王臣的错,毕竟最终还是王敬下决定的。但王敬最近已经习惯性的将过错推到干儿子身上去。 王千户委屈的眼角一酸。这也能怪到他么?自己提出留下官军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建议么,当时也不知道方应物被赐予王命旗牌啊! 再说若遣散了官军,没了这层保护,方应物却又故意放纵乱民冲进来怎么办?其实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罢?王臣绝望的想道,至此彻底心如死灰。看不到任何能战胜某方姓同龄人的希望了。 方应物没有搭理王敬父子的心思,仔细打量了邓副指挥几眼,然后指着王命旗牌问道:“你认得此为何物么?” 邓副指挥低头答道:“多年来时常在巡抚处见到,自然认得。” 方应物又问道:“那么军心何在?”邓副指挥使再次答道:“愿以钦差大人马是瞻!” 就如此,方钦差简简单单的便将在场军权夺了下来,王敬公公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同为钦差。方应物虽然没有提督军务差事,但手里有王命旗牌,而他王公公没有监军差遣,又哪里能在这方面纠缠。 方应物对围在姑苏驿周围的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紧紧围住此地,不可放走一人!” 这道命令很好执行。官军本来是朝外防备的,现在只需要原地转身,面朝里面即可。 王敬还算镇静,王臣则强自沉住气,但其他爪牙却惶惶不安起来!任是什么人,被一千官军紧紧围住,也会惊慌失措的。更别说他们这些手上罪行累累的无赖恶棍。 此时王敬觉得方应物自从进了院子之后,气势越来越足,自己已然被死死压住,他必须要打破这个处境! 于是王敬也上前几步,淡淡的对方应物道:“方大人请来王命旗牌,难不成是要来吓唬我的? 这可就有点笑话了,你是钦差,我也是钦差,都是奉了诏旨的人,王命旗牌可管不到我!” 方应物哈哈一笑。“王公言重了!在下再胆大妄为,也不随意谮越!一些规矩还是心里有数的。” 王敬面色稍有缓和,围绕在他周围的一干爪牙也微微放松了心情,下面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间罢? 却又听方应物道:“但是,此院中除了王公。还有如此多不知数目的奸人,他们总不是钦差了罢?” 对这话王敬没法辩驳,如果连几个没身份的市井棍徒都管不到,那王命旗牌也太廉价了! 周围的爪牙们齐齐脸色大变,方钦差这是想分而治之、区别对待么?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王太监放在眼里啊! 方应物朝向其他人,冷冷的说:“听说你们这些为采办太监所驱使的人,罪行累累无恶不作,但总要有个恶与从犯的区分! 听说尔等里有头目、队长等名目,本官在此谕示,凡出面检举出头目、队长人选的,可以减罪!” 一千官军在这里围着,众爪牙知道插翅也难飞,动粗更是不可能的。正彷徨无计时,忽然听到钦差大人似有施恩之意,登时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纷纷翻脸无情的将头目、队长推了出去。 对大多数市井无赖而言,义气远没有活命重要。再说就算自己不出面检举,也有别人出面了,又何苦将这机会让人? 王敬突然意识到,方应物可能确实不会对自己怎么样,毕竟自己的钦差太监身份摆在这里,从法理上方应物还真没有办法。 但要以为方应物毫无办法,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将会对自己的爪牙下狠手! 只要将自己身边爪牙荡平了,那他这个钦差太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哪还有什么能力直接祸害地方? 可惜,又醒悟的迟了!王敬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步迟步步迟,现在自己就处在这样一种困难的局面中,彻底丧失了一切主动权! 场面一度混乱,但在一千官军的监视下,却没有敢大乱的,否则那真是不要命了。 那些被检举出来的人,由官军纷纷拿下,最后清点人数,一共三十五人。方应物估算了一下,应该和真实数目差不多,不过却还漏了一个人。 方应物回到沉默半晌的王敬面前,“千户王臣罪大恶极,为凶徒之,必须要伏法,不然不足以平民愤!” 王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撇开了一切场面话,很直白的说:“方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一定要我鱼死网破么?” ps:今日纷纷加群的汉子们,让你们失望了,今天没有妹子暴照~但俺送给大家4oo字作为补偿! 第五百三十九章 各有心思的妥协 听到鱼死网破这个词,方应物笑了笑,“不知道王公公想怎么鱼死网破?” 王敬沉声道:“例如说,我就此返回京师,亲自向皇爷请罪!在下固然难逃责罚,但你也讨不了好!” 方应物又问道:“敢问王公公,鱼死网破对你有何好处?” 对这个问题,王敬无言以对。如果鱼死网破的话,方应物诚然不会好过,但他王敬却会比方应物更不好过。 天子近些年花销大手头紧,需要钱财充实内库。但之前从未派过采办太监下江南,而江南本就是富裕地方,所以可供搜刮的潜力大。 王敬非常清楚,这回天子打起江南地方的主意,然后叫自己南下,根本目的就是为了钱财珍宝。 换句话说,如果不能很好的完成这项任务,他王敬在天子心中必然要彻底被打入冷宫。无论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只要没完成任务就是没完成! 若一个大臣触怒了天子,不见得就是末日;但若一个太监触怒了天子,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方应物见王敬没有说话,便又问道:“为何王公公一定要想着鱼死网破?你我之间,各司其职,实在无此必要。” 王敬抬头看了看王命旗牌,又瞅了瞅周围的官军,还望了望大门外聚集起来得苏州民众.....这才将视线转回方应物脸上,语含讥讽的说:“好一个各司其职。那你来说,如何才能不鱼死网破?” 在王公公想来。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方应物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就是挡人财路,他又有什么资格质疑自己鱼死网破的决心? 方应物哂笑道:“王公公的眼光何必聚焦于苏州府?江南地域府县众多,繁华富庶之地数不胜数,为何不选择别的地方驻留?” 废话,当然是苏州府最为富裕,是江南地区的核心.....王敬心里吐槽了一句。 不过王公公还听出一点别的意思,难道这方应物在暗示他。可以去别的地方搜刮? 亦或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只要你离开苏州府,本钦差便就此罢手,不再插手你的事情。” 方应物在占尽优势的状况下,为何会提出这样的妥协提议?王敬迅盘算了起来,想必是两点缘故。 其一,方应物同样也是投鼠忌器,生怕自己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其二,方应物本心并不想与自己作对,但他迫于民意压力,为了开展督粮差事,不得不用自己来刷名声。一旦达成目的,便没必要和自己死磕了。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这个提议对王公公很有诱惑力。没了苏州府,还有松江、常州、湖州等处,王公公要是抓紧时间的话,年底前在江南其他地方转一圈,应该还是能抵得上苏州府。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公公在苏州府已经呆不下去了,他除了另寻地方之外貌似。别无选择。 王敬又想道,若无方应物这种意外因素,自己身为钦差太监,又有哪个地方官府能挡得住?年底前满载回京还是大希望的。 当然,前提是同为钦差的方应物不要再给自己捣乱......拿捏片刻,王敬反问道:“不单只有我,方大人也是钦差,想来也能去江南别处府县巡视罢?” 方应物答道:“苏州府钱粮乃是国库根本,事关全局,本官驻节姑苏城,不会轻易他往。” 这番对答,王敬无非就是问方应物还会不会与他碰上,方应物则暗示自己不会离开苏州,而苏州之外的地方随便你王敬去搞! 王公公和方钦差之间陡然缓和了下来,眼看着就能达成一致,但王臣王千户却急了。 刚才方钦差提出要拿下自己时,他虽然紧张但不是特别害怕,因为还有义父出面。 但听到这里,凭王臣对义父的了解,感到一丝不安。义父不会真要牺牲自己,以换取对方应物的妥协罢? 王敬再无犹豫,看向王臣叹口气道:“自从到了苏州府以来,你屡有过错,累犯至今,义父我实在护不住你了。” 王臣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义父竟然真的放弃了自己!在外人听来,王敬所说的“屡有过错”指的是罪行累累,但在王臣听来,“屡有过错”却指的是自己屡屡得罪方应物。 王臣连忙出口叫道:“干爹不可着了方应物的道儿!这方应物心如豺狼,绝对不可能真心与干爹你讲和的! 大概只是不得不如此,全因他没有把握对付干爹,但干爹可曾读过中山狼之故事乎?日后这方应物便是中山狼!” 王敬摇摇头,面无表情的批评道:“你的心胸太狭窄了,今后别再让偏见蒙蔽了你的眼睛。否则本来非敌非友的人,也要被你逼成敌人了。” 方应物做了做手势,当即便有数名官军冲上来,三下五除二按住了王臣,拖着他向外面走去。 王臣虽然名义上是五品千户,但是他这种武官在文官面前没人权,尤其是在手握王命旗牌的大臣面前更没人权。真要在战时,全权钦差方应物临阵斩了王臣也不会有任何后患。 王臣想起令人恐惧的未来命运,一边拼命地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喊着:“干爹,你这是误信虚言、自毁长城!听我一言,方应物绝不可信,绝不可信!”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疯言乱语,到了大门外,军士忍不住给了他一嘴巴子,彻底让这位千户大人消停了。 方应物对着王敬抬了抬手,“难得王公公深明大义,本官告辞了!” 王敬露出几丝微笑,点点头目送方应物离开,心里却暗暗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眼下势不如你,但等我江南事毕,携带金银财宝回到京城并觐见皇爷之后,再叫你知道厉害!到了那时,倒要看看皇爷更相信我的谗言,还是你的辩解!” 方应物同样面带微笑与王敬作别,脚步轻盈的转身走人,心里想道:“不过一条恶狗而已,若没有你在江南狂吠,地方绅民怎么会知道害怕? 各地若不是害怕你,又怎么会渴望本官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又怎么能显得出本官的公义?你抓紧时间多去转几个地方罢,等到狡兔死日,就是走狗烹时了。” ps:这两天要策划构思新剧情,一更不要急。。。 第五百四十章 恶有恶报 上千民众聚集在姑苏驿大门外面,等待着里面的最终结果。半个时辰之前,他们目送钦差大人方应物走了进去。当时方大人说,他要先进去为本地人讨公道,请众人再耐心等候一段时间。 虽然看不到姑苏驿里面的详细状况,但百姓们却知道,情形应该是非常有利的。 因为方大人进去之后没多久,便见官军押着一大批为非作歹、民愤极大的太监爪牙出来。这些走狗爪牙原本大都是当地的无赖恶棍,投靠太监欺压良善,但此时再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魂不守舍,显然是要倒霉了。 又过了片刻,百姓们又见到官军押着爪牙之、据说是京师千户的王大人出来。这采办太监王公公的一大半恶名,其实都要记在王千户头上,种种恶行都是这王千户亲力亲为的,不知多少人家遭了王千户的毒手。 此时这王千户还在冲着里面大喊大叫,破口大骂钦差大人,但是却被官军很不客气的打了一顿,堵上了嘴巴。由此百姓心里便非常清楚,这王千户绝对要被惩治了。 最后在万众瞩目之下,钦差大臣方应物从姑苏驿大门中走出来,站在人群面前。 上千人不约而同的停住了嘴,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方应物很平静的开口道:“告与诸位父老,本官幸不辱命!采办太监王敬之爪牙,千户王臣及以下各人皆为恶多时,罄竹难书!现已全部拿下,视同人犯!” 听众们小小的欢呼了几声。听这意思,代表他们百姓一边的方钦差大获全胜了!这样一来。苏州府总算消除了祸患,不过还要听一听细节。 方应物顺着民心说:“犯千户王臣为朝廷武官。本官不便擅自做主,先将其下狱看押,然后上奏朝廷,请朝廷处分!” 这几句话平平无奇,也是应有之义,没什么好激动的。 但又听方钦差声音高了八度,朗声道:“其余爪牙之中,共计有侵害百姓主犯三十五人......本官做主,将这些主犯全部正法。以平民愤!” 人群里还是小声议论纷纷,没有公开站出来欢呼的。方应物也愣了愣,自己的大手笔怎么冷了场,情况怎么会这样? 但方应物却不知道,众人一开始对“正法”两个字没反应过来,没理解其中意思,自然就反响平平了。不过很快便有明白人迅解释出来,正法的意思其实就是砍头! 顿时人群大为震动,将三十五个人全部砍头。这可是要杀得人头滚滚了!短暂的惊愕后,欢呼声再次响亮起来,方大人对恶势力够狠! 那些“主犯”都是街面上游手好闲的恶棍无赖,善良百姓没少受欺辱。这次他们又帮着太监为祸乡里,极其招人恨,全部杀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对多数人是好事。 刚才还有因为王臣没立刻被处罚而心生不满的人,正担心官官相护时。再听到方大人要高居屠刀,也只能服气了。 卫所副指挥使邓大人悄声问道:“方大人问斩人犯。不上奏朝廷么?” 方应物指着人群道:“民意已如火山,如何好迁延时日?本官一力做主,要断决!” 以国朝制度和慎杀思路,涉及到处死人犯的案件都要上奏朝廷复核,甚至有时候要将人犯递解到京城去听候最终判决并执行。 但王命旗牌却有一项特权,那就是可以在非常时期,钦差为了稳定局势可先行将人犯问斩,然后再上报朝廷备案。这大概就是民间“先斩后奏”传说的由来之一。 所以在法理上,被赐予王命旗牌的方应物不同于普通官员,以平息民愤为借口下令将为祸苏州的主犯爪牙先行处死,是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只是一口气杀三十五个人,确实也够惊世骇俗的,一般只有在剿灭匪患叛乱时,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方应物又道:“其余爪牙从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判罚为苦役三年!” 人群继续表示非常欢迎!投靠王太监的恶棍大概有一二百人,平素都不是什么好人物,大都是横行市井欺压良善的货色。 如今这帮人被钦差大臣一网打尽,杀头的杀头、判刑的判刑,苏州城街面上可以清静一下了!没有人不欢迎这样的情况。 刚从方应物的铁腕中回过味来,有的人想起了这次苏州遭难的主要人物,便开口高声问道:“斗胆问钦差大人,一直未有听到,那采办太监不知要如何处置?” 方应物答道:“采办太监王敬乃钦差身份,本官虽无权拘押,但经过本官当面斥责并晓以大义后,他已经答应明日清晨便离开苏州府,从此不再返回。本官也只能尽力做到如此地步了!” 方才听到要处死三十多人的决定,民心震惊之余也就渐渐消了气,对太监王敬也就不那么愤懑。 既然没有穷追猛打的心思,又听到方应物这意思,是要将荼毒苏州的采办太监彻底驱逐出境,那么也就可以了。毕竟王公公是钦差太监身份,这已经是方大人能做到的极限了。 如此人群又忍不住开始欢呼雀跃,驱逐王敬、拘押王臣、其余主犯被斩示众,从犯被罚以苦役,民意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们聚集起来抗争,没有白辛苦一天,正所谓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虽然今天从头到尾,百姓们除了跟着方钦差跑来跑去,并充当背景之外,仿佛什么也没有做,但并不影响庆祝的心情。 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亲身参与了大事件,并安安全全的达成了目的,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此时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但百姓围着方应物久久不愿离去。方钦差则与邓副指挥商量着技术问题...... 邓副指挥为难道:“斩要用特制大刀,否则没那么容易砍得下来,卫所中倒是有几柄,但同时要砍三十多人,还是难办。” 方应物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一批只砍三四人,每日砍一批,允许百姓旁观,砍完便示众。那三十五个人犯分为十批,差不多十日后便可结束。” 邓副指挥愕然片刻,然后苦笑几声道:“下官遵命!” 这钦差大人真是好心思,本来今日之事算是结束,也许热门个两三天,便也就差不多淡了。 但连续十天砍人并斩示众,等于是把过程硬是给延长了十天,至少热门上半个月,其中增加的声威不可尽数。(未完待续。。) ps:状态不行,思路不畅,直到现在才勉强搞出这章。但今天又有萌妹子爆照啊,另外的加更只能连夜憋了,不知道几点才能憋出来,先预定为明早八点之前出来! 第五百四十一章 财货动人心 次日,钦差采办太监王敬抑郁的从屋中走了出来,院中有十几个人等着他——这都是王敬从京师带来的手下。 京师跟过来的人里,千户王臣和两个小头目昨天已经被方应物捉走,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在苏州本地招揽的人,也全部都被方应物所抓捕起来。 昨天还一呼百诺,将近两百人云集麾下,今天就只剩这小猫三两只,让王敬王公公很不是滋味。 但也没关系,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两条腿的人多得是。只要钦差太监的招牌还在,去了别地再收一批爪牙就是。 “走!”王敬咬牙切齿的下令道,此后便一马当先的向外面走去,而在大门口处则有百余官军监视。 虽然王公公畅通无阻的出了门,但是押运财货的手下却被拦住了。带队前来的百户官毫不通融的说:“钦差大人有令,每人身上只需携带银钱五十两,以及日用家什,除此之外一概不许带走。” 王敬登时狂怒,他从昨天一直憋屈到现在,终于忍耐不住。回身对百户官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你认得爷爷是谁么?” 想他王敬到了苏州之后,辛苦至今才搜刮了价值十余万两的财物珍玩,这是自己最大的成果,难道能全部拱手让人? 方应物要他的人,他认栽了,将王臣交了出去;但是没想到方应物居然得寸进尺,在这时候打起财物的主意! 如果昨天方应物透出这个意思。他绝对要拼一个鱼死网破,不会与方应物妥协! 百户官被王敬骂了一通。只能苦着脸答道:“钦差大人让下官立了军令状,如果放任王公公携带勒索来的财货离去,就以窝藏同犯罪名要下官的项上人头抵罪!” 王敬怒气冲冲的回到院中,对着门外百户喝道:“不许携带离去?若我就此不走了,你敢进来明抢么!” 百户官尚未答话,但王敬左右却先吓破胆了。昨天方应物抓走了其他人,听说要大杀特杀开刀问斩,焉能不害怕? 他们十几个人说是漏网之鱼也不为过。而在他们眼里,方应物就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苏州府就是大凶之地,早走早好! 若停留不走实在是夜长梦多,鬼知道那方应物会不会心血来潮,为了与王公公别苗头,再抓他们上法场去? 王公公是钦差太监。不怕别人来杀,但他们小人物可挡不住王命旗牌!想到这里,左右爪牙纷纷对王敬劝道:“王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去了别处再白手起家就是,何必在苏州府浪费时间。” 王敬阴晴不定。他对手下的心思很清楚,知道手下们没出息没胆气,但又能怎样? 他能把这些人全都赶走么?那样彻底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连个可指使的人都没有了? 最后王公公只能长叹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姑苏驿。谁也看不见。他那隐藏在大袖里的双手一直抖,指甲狠狠的嵌入了手掌肉里。 立在码头边等候开船时。王公公回想起那几大车财货,只觉得心如刀割、痛苦不堪,简直就有跳水自尽的冲动,对方应物的恨意便又增加了数倍。 “方应物!敢劫我钱财,我与你势不两立!” 伴随着钦差采办太监王敬的离去,苏州城阴霾尽去,街面上立刻恢复了闲适繁荣的景象。 而且投靠钦差太监的无赖恶棍被方钦差一网打尽后、杀伐果断之后,其他市井棍徒畏惧方钦差的声名,也都暂时低调的隐藏起来。 于是街面上乱象大减,最直观的指标就是,各种敢抛头露面的小娘子比从前稍稍多了点。 仿佛一夜之间,王敬及其爪牙祸乱苏州的事情就成了被掀过去的一页,已经不存在于现实生活里了。 不过在城外临时法场上,卫所官军仍然按照每天三人的稳定节奏,不快不慢的砍着脑袋,大概要砍上十一二日。每天都有新鲜出笼的血淋淋人头提醒着满城士绅百姓,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钦差公馆这里也产生了巨大变化,外面公馆街上聚集避难的富户们渐渐散去,房价也逐渐跌落回正常水准。在公馆里,唐广德唐员外也匆匆返回了望江楼,力争早日重新开张。 不过唐广德好说歹说,竭力将自家长子留在了公馆里。借口是钦差大人身边都是粗笨人物,使用起来不好看,让自家儿子充当个端茶倒水的书童以报答庇护之恩。 方应物苦笑之余接受了这番好意,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这唐广德真是敢冒险,随随便便就将儿子丢给别人当临时书童,也不怕羊入虎口,不知道有些士大夫们喜好娈童么? 不过也可能是唐员外见到袁凤萧也可以赖在公馆不走,所以才对方大人的取向比较放心。 采办太监王公公被扣下的几大车财货,一个不拉的尽都送进了公馆,暂时堆积在内院厢房中,由方应石负责看管。 银钱、珍玩、古董、字画应有尽有,都是苏州府百年承平积累下来的好东西。此刻堆积在一起,"chiluo"裸的展示在方应物面前。 十多万两财货也许不是极其夸张巨大,但如此高密集的堆放在一起,委实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方应物站在屋内,打量着展开的一抬抬箱笼,饶是定力惊人,也连连倒吸了几口气才稳住心神,脑中不禁泛出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铁”。 不得不承认,这王敬搜刮功夫有一套,他前后才在苏州一个月时间,期间还有自己捣乱,便已经敲骨吸髓的搞到了这许多财物。 真让他在江南横行到年底,弄个几十万两大概真不在话下,那就连天子也足以打动了。 为了报仇身世之仇,死赖在公馆(更具体的说是方应物卧室)不肯离开的袁娘子闻讯赶来参观,见状瞠目结舌、眼眸闪闪。她多年来也算小有积蓄,但与眼前这些相比,简直就是微末浮尘啊。 方应物伸出手在袁娘子眼前晃了晃,“你别在这里财迷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袁娘子喃喃自语:“我多么想听到一句话——你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箱笼全被我承包了。” “这很可以!”方应物又转头对方应石道:“你把财物都倒出来保管好,然后将箱笼送给袁娘子!” 正说笑之际,王英在院中叫道:“外面有几位本地缙绅老爷来拜访了!听那口风,似乎是为了这些被太监勒索的财物而来。” 袁凤萧嘻嘻一笑,“方老爷,他们八成是想把东西各自要回去!先前没胆量去找太监,现在却敢来欺负你...... 你要是个有种的男人,就别白白把这些财货送回去,对他们霸气的说一句:这些箱笼全被你承包了!” ps:搞定加更!凑合看吧! 第五百四十二章 光明磊落 方应物在王英和唐寅的伴随下,施施然步入前庭厅堂。此时堂上已经有七八人在,见了钦差大人便一起见礼。 方应物扫了几眼,大都不认识,但却有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看着眼熟。仔细回忆后便记起来了,敢情这年轻人是祝枝山,六年前见过几次。 方应物随意还礼后,在主座上坐定,然后叫唐寅端茶倒水,王英则立定于方应物身后听吩咐。 “此乃阊门外望江楼唐员外家的大公子,我观此子天资英秀、聪敏过人,他日必将为吴中后起之秀!”方应物指着唐寅,将他介绍给众人,算是借这个机会提挈少年唐伯虎一把。 毕竟方应物现在也是个年轻得志的大名人,论功名又是堂堂的会元出身,当众赞誉一个人还是很有分量的。 随后方应物又将目光看向敬陪末座的祝枝山,笑道:“一晃六年不见,祝朋友风采依旧!如今学业如何?可曾取了功名?” 这口气活像是老前辈向后辈问话,叫祝允明苦着脸,心中别提多郁闷了。六年前被方应物搞得脸面全无,六年后看来还是找不回场子。 祝允明家学渊源、少年早慧、自负才名,被乡人视为天才和未来之星,但在方应物这个怪胎面前,仿佛什么都不是。 六年前他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方应物只是一个乡下来的狂生;六年后他还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但方应物已然是名声赫赫的持节钦差了。 只用六年时间,竟然能一飞冲天到这个地步!而且方应物比他还小了三四岁。所以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祝允明杂念丛生,但总要回话。只能答道:“有劳大人惦念,晚生已然进学。现为廪膳生员。” 二十多岁的廪生放在平时也足以自傲,但在方应物这十九岁中进士的人面前,委实不够看的,说出来都觉得脸红丢人。 方应物和蔼可亲的点点头,勉励后进道:“尔还需勤修学业,当效仿你们吴匏庵、王守溪等前辈,一鼓作气连登黄甲才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方应物喜欢上了这种装前辈教导(调侃)人的感觉,特别是像祝允明这种没有功成名就的未来名人。在枯燥的官场生活中。这是难得的乐趣了。 当然按照规矩,在别人眼里他的确是前辈,科场达者为先,年纪再轻也是前辈。 教(调)导(侃)完祝允明,方应物又将眼光放在别人身上,口中问道:“恕本官眼拙,诸君瞧起来大都陌生......” 今天联合到访的人,必定都是本地名流,不然哪有资格进钦差公馆大门? 不过其中实在没有方应物太熟的。众人便只能自我介绍,此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抬举方应物—— “方大人仗义出手,主持公道,我姑苏城如久旱逢甘霖。视方大人如再生!” “方大人不畏强暴,铲除奸邪,扶危济弱。慈惠遍及全城,实在是本地之幸事也!” 面对如潮的谀词。方应物笑而不语,只慢慢的饮茶。不知过了多久。厅堂中忽然传来刺耳的冷哼声,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捧杀!” 这话音不大,但却足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又顺着声音望去,却见此人立于方钦差侧后方,大概是随从之流。 王英作为长随,此时侍立在方应物旁边,这声突兀的话自然只可能是他出口的。 方应物收起笑容,转头斥了一句:“在座的都是本地名流,德行清标的人物,哪有你放肆的地方!” 不过虽然骂的是王英,却让堂中其他访客感到微微脸红。他们的心思,连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长随都看出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呵斥完自家随从,方应物似笑非笑的对众人道:“诸君到此,想必有所指教。本官虽为钦差,但向来是很重视民意的,诸君不妨有话直说。” 有位宽袍大袖的年长者咳嗽一声,“方大人为民除害,四方敬仰,或可善始善终乎?想那采办太监驻苏月余,却搜刮民财不计其数,皆为不义之财也!方大人何不妥善处置,以全德行?此可谓圆满也。” 这句话关键在于“妥善处置”四个字上面,而且谁都听得出来,他这妥善处置的意思就是物归还主...... “说得好!”方应物猛然拍案喝彩,“太监王敬名为代天子采办,实则为祸一方,敛取皆为不义之财!” 听到钦差大人貌似赞同自己的看法,先前开口的老缙绅笑容渐起,众人也频频点头。 然后便听方钦差更加慷慨激昂的说:“所以诸君放心,本官自有主意!凡是不义之财,理当全部抄没入官,决不能便宜了王敬这等贪婪小人!” 什么?抄没入官?众人齐齐一愣,他们心目中的处置方法可不是这样...... 方应物仿佛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又环视厅内,正气凛然道:“诸君大可放心,财宝虽然动人心,但本官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绝不会擅取一分一文,一切皆归于公!” 众人一时间仿佛集体伤风,大堂中咳嗽之声此起彼伏,面面相觑过后,还是由那老缙绅开口:“不义之财,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 随后他指着堂中一人,“比如这位张老弟,家中被勒索走白银五千两,古画两幅,损失惨重......” 方应物不耐烦听诉苦,打断了话,“按照朝廷惯例,凡是有贪墨之辈被查处后,抄家乃常有之事。 但是抄家之后,彼辈家产尽都归公,没听说还有寻找原主奉还的。事例在此,本官也是照章办事。” 又有人辩道:“情况不同,还望钦差明鉴。” 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们也说了,不义之财是不计其数,那怎么还?难不成你说一千两就还一千两,他说一万两就还一万两? 其次,你们都说是被勒索的,证据也不甚清晰。谁知道有没有主动行贿的?如果是向太监行贿还想索回贿金,那未免也太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罢? 说来说去,事实不清晰,叫本官怎么归还?本官乃是督粮钦差,哪有时间一一给你们分辨!还是照章办事,不义之财抄没入官最为妥善!” 这话说得,叫众人一时间感到万般无奈,难道王太监敲诈钱财之后还会开个收条当证据么?钦差大人这口才好生了得,而且推脱功夫也炉火纯青,叫他们欲言又止的不知怎么张嘴。 冷场片刻后,那姓张的乡绅不服气的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家钱财字画被王太监白白取走,却无法再要回来?” 方应物讥讽道:“你也知道是王太监取走的,那么大可再找王太监要回来,却来本官这里作甚?” 这人被方应物讽刺的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财物如今就大人这里,我们去找王太监岂不是南辕北辙?也只能来找你方大人了。” 坏了!其他人心里微微一惊,这种话怎么好说得出口?真说了出来,岂不就相当于说:你方大人比太监好欺负,所以我们不敢去找太监,只敢找你方大人来闹! 哪个官员能受得了这种语气?更别说刚刚驱逐了采办太监,声势正盛的钦差大臣! 然而方应物却没有怒,反而嘿然一笑,“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遇到钱财纠纷之事,可以去告官!你们大可去衙门状告王太监,说这王太监敲诈你们钱财若干、古玩字画若干,衙门审理清楚后,自然会酌情还!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如果你们不去告状,我看也就等于是自认倒霉了! 再说如果不经明明白白的官司,本钦差就随意将财务返还出去,岂不成了私相授受? 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有什么内幕,若认定了本官在其中中饱私囊,那本官有嘴也说不清了!” 众人闻言直想吐血,什么叫表面功夫,这就是表面功夫!去衙门告太监,亏方钦差说得出来,自古以来,从没听说过告太监告成的! 先不说王敬还在江南没走,谁又敢保证不会报复回来?再说王敬是天子亲信家奴,告了官就要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那不等于是给天子上眼药么? 见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方应物突然大义凛然的高声道:“吾辈行事,要的就是光明磊落四个字!所经手之钱财,必须受得起天下人的质疑,后世人的检验! 诸君想私下里暗中施为、黑箱作业,本官以为不可取也,但念及尔等遭遇,就不怪罪你们了,就此请回罢!” 想讨要回被敲诈的钱财也成了罪过?众人脑中不禁一片茫然......这个道理在哪里? 目送众人悻悻离去,王英呸了一口,对方应物道:“此辈小人也,畏威而不怀德!” 方应物叹道:“是啊,他们害怕太监,畏之如虎,但却不怕我!财物在王敬那里时,他们半个字也不敢说,转到了我这里,却敢联手登门讨要......” 其实道理说起来也简单,方应物本身就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不可能像太监那样凶残而无底线的对待士绅群体,别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未完待续。。) ps:昨天和别人谈老书改编的事情,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努力一下,为此耽误了更新,补上补上,今天还有。 第五百四十三章 钦差施政 回到内院,看见厢房里那些金银财宝,王英实在忍不住,又对方应物问道:“如此之多财物,秋哥儿打算如何处置?难不成真有胆量全部私吞?这可不是好事情......” 方应物略略想了想,便答道:“这笔财物令人眼红,不知多少人盯着看,万万不可动心据为己有。 先抽出时间分拣一下,其中古玩和字画都收藏好,将来送进宫去,算作出这趟差遣的贡品,想来就没人敢打贡物的主意了。至于那几万两现银,我自有用处......” 王英正想进一步询问时,方应物却先道:“你派个人去给杭州那边送信,叫王魁赶过来,我有一桩大买卖要交给他去做!” 这王魁也是淳安花溪人,与族兄王德定居到了杭州城,做一些丝织营生,原本只能算中上人家。 但自从王德女儿瑜姐儿给了方应物为妾室,这王家二人便受方应物扶助过几次,如今专营西北与浙江之间的商贸,也是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大贾了。 王英答应下来,去找人办了。这时候又有府衙那边过来一个书吏,向方应物呈交了一套名册。 前些日子府衙奉了钦差大人方应物的命令,对府内拥有一百亩以上田土的人家进行统计造册,今天有了个总结成果,便赶紧给方应物送了过来。 方应物随意翻了几页,对书吏笑道:“一个月之前,我请府衙点计一百亩以上大户人家并登记造册。结果迟迟不成。今番府衙倒是迅得很,短短数日便将名册给本官送过来了。” 书吏对方钦差似有畏惧之心。小心翼翼的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还是李太守坐衙。” 方应物合上名册。很满意的点点头,满意的不是这名册质量有多高,而是态度问题。“孺子可教也!你回去传话,叫府衙官员明日皆来公馆,共同商议钱粮之事!” 及到次日,府衙官员一个不差的,全部准时出现在钦差公馆。这叫方应物更加满意,暗道一声军心可用! 招呼了众官僚坐下,方应物开场道:“今日将尔等请来。专门为的就是钱粮之事,目前这便是府衙最大的差事!” 众官僚眼观鼻鼻观心,个个都沉默无言,继续听方大钦差说话。 方应物也不客气,当仁不让的继续说:“这一二年苏州府钱粮困难,经本官揣摩,外在缘故有两个,第一个是去年的水灾,所生出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年;第二个是苏州近年来人口繁衍。米粮消耗日增,此消彼长之下,向外输送的米粮能力必然不如从前。但朝廷赋税规矩不好改,目前仍然以征粮为主。 至于内在缘故还是有两个。第一个是苏州官田赋重,租种田地的佃户,尤其是租种官田的佃户很容易入不敷出。稍有风吹草动便无力纳粮。 第二个缘故是粮长多由大户人家充任,但大户人家安逸惯了。多有不愿意费力气起运钱粮的,毕竟将大批米粮运送到外地是一桩辛苦差事。 上述种种原因夹杂在一起。致使苏州府这一二年出现征粮困难、拖欠严重的现象,直接影响到了朝廷运转! 本官奉命为督粮钦差,不但要完成二百万石的额定税粮,除此之外还要补上至少四十万石的历年拖欠钱粮,如此才好向朝廷有个交待! 所以今年的征粮目标就是两百四十万石!还请诸君尽力相助,本官不吝于奖赏,自然会向朝廷进言荐举尔等!” 众官员心中暗想,这钦差不是糊涂人,总结的甚为周到,看来也是下过苦功夫了解的。 方应物做完形势判断,便开始安排公务:“状况复杂,而官府要做的事情也多。本官想来想去,没有一贴就灵的妙方,须得采用数种办法,多管齐下才好。 先是劝说引导!你们府衙重新一下告示,劝谕境内富户主动为本乡里代为捐粮,以度时艰! 同时还要告诫富户,如果坐视乡里贫户破产不理,等到乡里贫户纷纷逃亡、人口减少时,他们后悔也来不及!没了贫户,谁给他们当佃农?谁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官也知道,纯靠捐输所得到的或许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能有几万石是几万石。最关键的是,能借此稳定住最赤贫户口的人心,避免大规模逃亡之事生。” 暂时署理知府的马同知低声问道:“钦差的意思,是由我们府衙来出面?” 方应物明明白白的说:“对!本官只是做出安排。至于具体事务,皆由你们府县来办理,办不好了,就是你们的责任!本官说的很清楚了罢?”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马同知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方应物瞥了众人一眼,继续道:“第二个引导,劝说拥田百亩以上的大户,可以用银子去湖广采购米粮,然后输送至瓜洲仓,便可以算完税。 如果还是懒得动,可以直接将银子交给官府,由官府出面到湖广采购米粮。当然就得多交一点,按一石税粮折合二两银子计算。只要米粮进了瓜洲仓,领到的回票拿回府县衙门,就算是完税证明! 这点是针对一边耕田一边经商的大户,亦或是当了粮长焦头烂额的大户,我看苏州府里此类人为数不少。他们手中有银子,又不愿舍弃田土,能掏银子解决问题,自然最舒服。” 这种法子就是用变通的办法,将本色粮税变为折色银税,更符合苏州府工商达的实际。但有人疑问道:“大人之远见,我等所不及也!远涉江湖去湖广买粮,先前很少有人做过......” 方应物不容质疑道:“不想新法子,怎么解决苏州府钱粮不足的问题?朝廷要的并非不能吃的银子,而是米粮!近年湖广土地垦殖,又连年丰收,米粮充足,绝对可以去购买来当税粮! 正因为先前少有人做,所以要加以引导,这一两个月,本官会做出范例给尔等及府内民众看一看!” 众官员在心中暗暗点评,这两项主意倒都是可行的,也不会太激烈,还算属于和风细雨的范畴。乐观一点的话,全府可以多征一二十万石。 再加上正常情况下征收到的钱粮,就算总数到不了二百四十万的目标,但账面数字总不会太难看了。 当然,方大钦差雄心勃勃,绝对不会只满足于“账面数字不难看”。等众人消化完自己的思路,又重新咳嗽一声,重新开口道:“钱粮之根本在于田土,有些事情可以引导,但有些事情是引导不了的,必须要官府法令推行!” 众官员不禁浑身一抖,预感到下面才是重头戏。果然听方钦差道:“一是均平损耗,二是清理隐匿田土!”(未完待续。。) ps:睡着了。。醒来天已亮,赶紧了,我要振作!! 第五百四十四章 四条法令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斜斜靠在柜台上,满脸郁闷。此时大堂里头有一处临时搭起座位,坐着一名新来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四十余岁,正口沫横飞的说着最新鲜出炉的故事,“却说那采办太监王敬横行霸道,人神共愤,一股怨气冲上云霄,动了天上帝君修心......说时迟那时快,啊呀呀呀......” 唐广德望着说书人,深深的无奈。要知道,他这望江楼走的是高端路线,二楼三楼自不必说,就是一楼大堂也不是贩夫走卒来的地方。 所以望江楼原本没有说书人这种存在的,这里不是街头巷尾,也不是茶铺酒馆,图的就是一个高雅调调。 但是现在,望江楼就这么硬生生的插进来一位说书人,在唐员外眼里违和感十足。仿佛读书人以文会友时,突然闯进来一名唱山歌的抠脚大汉似的...... 最让唐员外郁闷的是,他这主人家不能将说书人赶走。因为这说书人是钦差公馆那边派来的,唐广德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驱赶。 听说最近城内外大多说书人都开始讲钦差大臣斗权阉的故事了,具体缘故不明,也有谣言说是收了钦差公馆的好处。 甚至有的说书人还讲起六年前,少年方钦差帮着时任巡抚的祖父大人为苏州官田贫户减免赋税的故事。 面对这种宣传攻势,知"qingren"唐广德不由得苦笑。钦差大人难道不知道,现在开始流行弹词了吗?还找说书的鼓吹。有点老土啊。 还好望江楼二层和三层所受影响不大,尚能勉强保持着高雅格局......唐员外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门外一阵子喧哗声,吵得望江楼里不大安生,变本加厉的破坏了气氛。 有伶俐的小厮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向唐广德禀报道:“东家老爷!在楼外面贴了一张告示,甚多人围着看!” 唐广德莫名其妙。“怎么贴到我们这里了?什么内容?若与我们无关就撕掉,免得门前乱纷纷的不成体统!” 小厮讪讪,“小人不识字......”旁边算账的老掌柜将算盘一拍,接口道:“东家慢等着,待我去看看!” 不多时,老掌柜从外面回来,对唐员外回报:“是府衙的告示。一共写了四条,议论的很是热闹。一条是劝谕富户代替乡里贫户偿还拖欠钱粮......” 唐广德笑了,“这定然还是方钦差的主意,只不过换了府衙的嘴来说。只是这样劝是劝不了多少捐输,全苏州加起来能有个几万石就不错了。” 老掌柜答道:“告示里还说了,但凡有拖欠钱粮的贫户。官府将统一调配,尽力安排去租种官田!反正苏州府官田占了半数,不怕安置不下!” 唐广德微微变色,“如果附近贫户都被迫去租种官田,那些富户想找雇农租种自家私田就不好找了。相比之下。还是先帮着偿还了粮税比较划算。” “钦差大人这心思真是绝了。”老掌柜啧啧称道,“二条是说湖广那边米价比苏州便宜。可以去湖广买米输送至水次仓,拿了回票回到苏州可以折抵粮税。” 关于这条,唐广德在公馆时听说很多次了,没有什么稀奇。又听老掌柜说起第三条:“今年要遵照前巡抚王老大人的旧例,今年继续均平加耗!官田降五升,民田加二斗!” 唐员外脸色又变了,这真是一条比一条激烈!六年前王巡抚实行过一次均平加耗,只不过这两年有点人去政息的意思,但这次方钦差竟然旧例重提,力度比当初也不差甚至更大! 官田是国有土地,租种者都是无地贫民,粮税较重;民田是私有土地,皆为地主所有,粮税较轻。 赋税定额虽然是祖宗法制不能轻动,但另外的加耗是可以作文章的。削减官田加耗,增加民田加耗,就等于是削减无地贫户的负担,增加地主的负担,这必然要招致大户人家的强烈反对! 唐广德又想起六年前方应物协助祖父的作为,便也不意外了。只是凭借他对钦差大人的了解,深知这是个深谋远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激烈的手段之下必然留了什么后招。 果不其然,老掌柜又继续禀报:“告示上还说,官府那边正与提学官商议,凡违抗均平令不肯完税者,本家子弟有可能不许参加院试和乡试,不给会试考票,至少这三年不许!” 唐员外愕然,方钦差的心思果然不一般,这招威胁够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户人家必然都会供养子弟读书,读书就是为了功名。 若不许家人参加科举,无望中秀才举人进士,那简直就是令人绝望。与不许参加科举的绝望比起来,多交点钱粮还是可以忍的。 唐广德见多识广,默默估算了一下,前面这三条如果都顺利的话,今年比往年多征收个六七十万石税粮是可以期待的,方大钦差完成任务问题不大了。 不过刚才听到老掌柜说是有四条,唐广德又对最后一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主动问道:“那么第四条又是什么?” 老掌柜答道:“最后一条写得简单,只说是近年来田亩变动频繁,与现有鱼鳞图册多有不符,故而要清理隐匿田地,令各家各户主动上报,完纳今年税粮,尚可既往不咎!” 唐广德闻言吃了一惊,最后一条果然是最厉害的一条,但也是最难的一条!不是没有官员想做这件事,但大都闹得鸡飞狗跳,但效果却不好说。 毕竟清理隐匿土地不同于劝捐加耗之类,几乎触及到了大地主们的根本利益,这方应物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愣完之后,唐广德又追问道:“这一条,告示上说要怎么办?” 老掌柜回到柜台重新拿起算盘,“告示上只说要清理隐匿土地,没说具体怎么办。” 这是终究还是不敢轻易动手的意思么?唐员外目光看向门外围观告示的人群,这四条一出,可以想象城里乡间议论汹汹的样子,苏州府看来又要不消停了...... ps:今天图谋三更,请诸君为我壮行!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杞人忧天 诚然如唐广德所料,这四条法令尤其是清理田地这条一出来,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近年来苏州城百业俱兴、工商达,产生了一大批脱离于田地的市民,但城外仍然是广袤的肥沃田野,乡间士绅数不胜数,而且还有大批地主居住到城市中。 如果是别的时候出现清理田土的告示,也许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走形式的时候居多。但现在苏州城里当家做主的官员是钦差大臣方应物,这就让地主们不淡定了。 方钦差刚刚砍掉了三十多人的脑袋,如今还是尸骨未寒,从这点可以看出,这位方大人必然是严刑峻法的狠角色。谁要是撞到了他的风口上,肯定不好受。 其实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很多大地主多多少少都有些猫腻。尤其是在苏州府这种地方,隐匿田土所带来的利益比别处更大。 在别处,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可能是一石钱粮,但在亩产很高的苏州府,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大概有两三石钱粮。 有这种高回报的诱惑,在土地上动心思的人就有不少,如今在方钦差的威名之下,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不过外面的议论仿佛对方应物没有半点影响,如今叫方大钦差头疼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袁凤萧的死缠烂打。 这日清晨,方应物刚刚睡醒,又被袁娘子堵在床头下不来,裹着被子与袁娘子面面相对。 只见得袁娘子满腔幽怨的责问道:“当初奴家抛头露面替你奔走时,你可是答应过,赶走太监后要替奴家讨回家破人亡的公道。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你为何仍不见动静?你不是说,正好拿韩家来杀大户立威么?” 方应物没脾气的解释道:“时机未到,稍安勿躁!”袁凤萧追问道:“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 方应物想了想,也不知是转移话题还是另有心思的问道:“你说韩家十年前霸占你家田地,害得你家破人亡。可有证据?” 袁凤萧连忙答道:“奴家珍藏有十年前的地契,足以证明那块田地原本是我袁家所有。” 方应物沉思片刻,然后才道:“韩家那里肯定也有地契......你们两份地契之间总要有一个真假之别,如果需要时见机行事罢!” 此时王英站在院子里叫道:“唐员外来看望儿子,顺便想拜见一下钦差老爷!” “有正事,先别捣乱!”方应物趁机闪避。袁娘子嘟囔几句,无奈放了手。 唐广德很有一种自家前途命运与方钦差绑在一起的主人翁责任感。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一下方应物。更何况方钦差也说过,如果他听到什么舆情动向,尽可以来公馆禀报。 见到了方应物,唐员外的话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今外面议论的十分激烈,特别是清理田地这项! 就我在望江楼二层三层所听到的议论。大都十分反感,对此非议颇多。方大人还是要谨慎为好!” 望江楼一层招待普通人,二层招待富户,三层招待读书人,这个规矩方应物是十分了解的。听到唐员外转述,方应物便笑道:“是么?这样挺好。” “舆论反对越激烈,阻力越大。这也能叫好?”唐广德愣了愣,再次现自己跟不上方应物的思路了,钦差大人到底想什么? 方应物点点头,“确实很好。都在关注清理田土这一条,那么就没人为了均平耗米、强迫富户捐输等其他几条闹了罢?” “......”唐员外无语,此后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难道是方大钦差胸有成竹,而自己却杞人忧天了么? 想想也是。焦点高度聚集在清理田土这一项,那么其他几项阻力就小多了。与被刨根问底清理土地比起来,加点损耗、被逼捐点米实在不算大事了。 即便清理田土事务不了了之,凭借其他几条措施,征粮任务总能完成得八九不离十——莫非这就是方钦差的策略? 生怕方钦差因为舆情而心烦意乱,唐广德便主动宽慰道:“其实议论也不全然是反对的,亦有许多人赞誉大人你。” 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如何赞誉的?”唐广德答道:“有不少贫民称赞大人你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 方应物愕然。“是不是还有替天行道?”唐广德惊道:“原来大人也听说过了!” 方应物无语,这说的是钦差大臣还是绿林好汉?想想确实也差不多,自己几条措施都是从富户身上拔毛,难怪让贫户产生若干错觉。 送走唐广德。却又见小妾瑜姐儿的族亲王魁从杭州赶到了。方应物大吃一惊,“你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王魁虽然现在贵为富商大贾,但在方应物面前仍然很放低身段,“自从得了你的召唤,我可不敢耽搁,与族兄说过后,便立刻日夜兼程的往苏州府赶。” 方应物称许道:“来得好,如今又有大买卖用得着你!这次要委托你去湖广买米,然后输送至瓜洲仓,拿了回票便可在府县充当税粮。 苏州人对此尚心存疑虑,请你给他们做一个范例,引导本地富商有样学样。湖广粮道参政是我那老泰山的门生,我修书一封请他照管协助,你大可放心去。” 王魁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然后才道:“数量少了没什么示范意义,还是需要大本钱。我先从杭州调动银两过来,然后便可出。” 方应物指了指厢房,“不必再从杭州搬银子了!本钱都在那里,有几万两现银,我再拨军士护卫你,足可无忧。” 王魁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几万两银子的大买卖就此随随便便的敲定。然后两人才闲谈起来,之前数年未见,自然有不少闲话说。 王魁想起路上见闻,也为方应物担忧,“我在路上时,听到过别人议论,实在担心你手段过于激烈,激起了事故未免就不美了。” 对王魁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方应物推心置腹道:“老实对你说,清理田土本来就不设预定目标,找一两个大地主立威,并能恐吓一批人自那是最好了。 无论清理出多少田亩,其实都是赚的,多出来的都可算在今年征粮任务里。 至于以后......本官还管不了那么远,能管好今年、完成朝廷的督粮差遣,那就问心无愧了。” 王魁仍然很担忧,“你的想法虽然可行,拿几个大户来立威也不是不可行。但还要注意些吃相问题,正所谓师出有名。 如果做得太明显,别人一看你就是故意寻衅找那些大户的不是,那与太监王敬这种人有何区别?若真如此,你反而落了下乘,对名声不太好。” 方应毫无压力,“但请放心,你也不必杞人忧天,我早就想到了这点!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跳出来作死,而本官便奉顺讨逆!” ps:第二更。。 第五百四十六章 独木不成林 在北方,拥有数百亩土地称不上大,至少拥有数千亩土地才能算大地主,数万亩的也有不少。 但是在江南这里,数量级与北方又不同了。有田地数百亩就称得上土豪,拥有田地数千亩的那算是顶级大地主,一个县也不见得能有两三家。 定居于苏州城平门外的韩家就是这样的人家,这韩家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成华初年出过一位官职类似于两广总督的韩雍韩大人。 韩家究竟有多少土地,外人从不得而知,但传言估算至少在三千亩以上——详细数目大概只有当家的家主本人最为清楚。 韩家现任当家人是韩雄,今年五十一岁,执掌家事已经二十年。至今仍然身体康健,看样子再当十年家没有问题。 一位拥有至少三千亩土地的家主,在本地自然是霸王的存在,又因韩雄行事霸气果断,乡间百姓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韩大老爷”。 近年来,不少地主富户仰慕城市繁华,纷纷搬进了苏州城里常住。但韩大老爷却厌恶城里浮华,执意定居在平门外乡间祖居,连带儿孙都不能进城。 韩大老爷有自己的信念,他觉得祖宗基业传到自己手里,只有亲自守在这里才能感到心里安定。 但今天韩大老爷却不安定了,坐在高敞的大堂中都嫌弃气闷,走到堂外廊下,不停地来回踱步,双眉紧锁,仿佛满怀心事。 侍候在旁边的下人们瞧见这状况,知道老爷心情不佳,生怕被迁怒遭了池鱼之殃——过去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于是有热闹偷偷去后面内院,将小姨娘请了过来。却说这小姨娘姓赵,生的杏眼桃腮、艳色撩人,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近几年在韩大老爷这里最得宠。 下人们都知道。每当韩大老爷了火时,连亲儿孙都要远远躲开,也只有赵小姨娘能哄得住。 小姨娘扭着腰身来到韩大老爷身边,贴上去问道:“老爷,最近家里平顺,外面太平,有什么烦心事能把你愁成这样?你看吓得小的们大气也不敢出。” 韩雄脸色仍然很难看。沉声道:“说出来你也没主意。听说钦差大人方应物已经盯上了我们韩家,要拿我们开刀杀鸡给猴看。” 小姨娘也吓了一跳,迟疑道:“没这么严重罢?” 韩大老爷双眉皱得更紧,“你懂什么?居安还要思危,况且已经身处累卵之危?常言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那方应物可是比县令令尹之流更厉害的角色! 连钦差采办太监都能被他驱逐走,堂堂的知府也被他软禁掉,如今又盯上了我韩家,能不忧虑小心么? 只要方应物有心修理韩家,而我韩家又懵懂不知麻痹大意的话,只怕难逃厄运!” 小姨娘也被说的心慌慌,摇着韩大老爷道:“那快想想法子呀!” 韩雄长叹一声道:“自从韩雍大兄没去之后。我韩家再无上得了台面的达官显贵,如何与那方应物分庭抗礼? 如今韩家独自面对方钦差,总显得势单力孤,故而要多拉几家一起才好。人多势众之后,分量也就有了,钦差大人想为所欲为也没那么容易。” 拿定了主意,韩大老爷将西席先生请来,吩咐他写了十来封信。邀请一干亲友家族的家主后日相聚。 这年头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与韩家结亲或者往来的人家,自然也是土豪大户。 大家都卖韩大老爷面子,何况面临钦差高压的非常时期,大家也都想找个由头聚会商议。及到后日,韩家花厅里提前备好的八张座位全都坐满了。 这八九家合起来。起码拥有两万亩土地,数千名佃农,号召力绝不可小觑。 作为聚会的起人,韩雄率先开口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这个道理。谁人不晓?吾辈都是广有土地的人家,在苏州城里外都排的上号。那方钦差若是铁了心要清理田地,我们几家只怕当其冲,都在劫难逃!” 韩雄的话,算是戳中了在座众人的心里。方钦差先前的高压手段还历历在目,叫众人暗暗畏惧——虽然当时对付的是采办太监和府衙。很难想象要是落到了自家头上,那又该如何抵挡? 不过也有人觉得韩大老爷危言耸听,疑问道:“韩兄你是否说的太过?我看那方钦差不是穷凶极恶之徒,目前是什么情势,还需再观察一阵子,何曾有你说的这样危险?” 韩雄扫了众人几眼,这才又解释道:“徐贤弟切勿不以为然!不瞒诸位,据我得到的绝对可靠消息,方钦差已经筹划着对我韩家动手了!在我韩家之后,你们能跑得掉么?” 众人纷纷大惊失色,猜测揣摩是一回事,但变成了事实就是另一回事了,连忙追问道:“消息可曾准确?” 韩雄点头道:“这消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昔年有个连我都记不清的一户人家,与我韩家结了仇后闹出点人命来。 而这家人的后人流落成了杭州花魁娘子,不知怎的与方应物勾搭上,如今这女子就在钦差公馆里大模大样住着。 而方应物这年轻人容易沉迷女色,被迷昏了头便想替那女子报仇雪恨,以此博美人一笑。更何况方钦差清理田土急需一个立威对象,我韩家就莫名其妙倒了霉。”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这仇人孤女十年后报仇的故事实在是有种戏文的既视感。但韩雄肯定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必然仔细打听好消息了,应该是确有此事。 又听韩大老爷慷慨激昂道:“如此韩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诸位都是我韩家世代亲友,唇亡齿寒的道理实在无需多言了!今天是我请到了诸位,也许到了明天,就是诸位要请我韩家相助! 俗语云:独木不成林,如今吾辈只有齐心合力,结势自保,方可共保家业!” 众人便纷纷表态道:“韩兄放心,我等不是不晓事的人!世代交情在此,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ps:三!今天先这样吧。。明天继续提。 第五百四十七章 舆情三板斧 所谓隐匿田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具体操作手段可谓是八仙过海五花八门,在这上面地主们常常是挖空心思—— 比如有功名的人具备一些免赋役特权,便借此非法接收额土地投献,借此逃避赋役;又比如买卖土地时,勾结官府胥吏缩小地契面积,原本买卖十亩的,地契上却只写五亩; 还有将土地假托到某家绝户名下的,然后想方设法注销了绝户户籍,然后土地便借此从官府籍册中“消失”;至于强行霸占土地,然后不在官府备案登记的,那都是最上不了台面的做法了。 在重赋重税的江南地方,许多大地主都免不了有这方面的问题。至少眼下坐在韩家大堂里的这九家里,没有一个敢说是完全清白的。 韩雄韩大老爷见自己费了一番口舌,渐渐将亲友家主们说服,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们都支持自己,那就人多胆壮了。 不然单凭韩家独自反抗钦差大臣,地头蛇对过江龙不敢说一定会失败,但风险却是非常大的,一旦失败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 所以韩大老爷得知钦差大臣打算对韩家下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将亲友家族都拉拢起来,将风险分散降低。 恰好此时,有个管事匆匆上了大堂,对韩雄禀报道:“老爷!据族人举报,今天庄子周边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也没见办什么事情,只在附近转悠。见人便打探我韩家消息!” 韩雄拍案道:“不出所料,果然来了!这必然是钦差大人遣人来刺探情况!” 如果在座众人先前只信了八成。那么现在就是十成了,原来韩雄不是危言耸听。钦差大臣真的要动手! 先前有所怀疑的徐家人立刻问道:“事已至此,不知韩兄有何计较?不妨与我等说来!” 韩雄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便喝了几口茶后侃侃而谈:“经我思虑再三,眼下不宜与钦差硬碰硬,也毫无此必要。正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那方钦差手段虽然酷厉,但却未必熟谙世故,想法子虚张声势,叫他知难而退就行了。我想从舆情入手。有三板斧下去便足矣! 先,将钦差大臣要对付我韩家的消息散布出去,让满城人都知道这个事情,明白来龙去脉。 其次,如今在座一共九家,要用一个声音说话并有所表示,还要做出点事情给别人看,让别人知道我等是共进共退的! 有这样的事实摆出来,不信那方钦差不反复掂量、三思后行。一家也许容易收拾。但九家合起来,谁敢有把握动手?尤其是为了一个女子,是否值得? 其三,我等使人放出话去。要大肆宣扬清理田土的难度,连带增强别家大户的信心。同时叫方钦差彻底明白阻力有多大,能主动知难而退才是不伤脸面的做法。” 众人闻言一起叫好。“韩兄的法子好极,颇有含而不露之妙处。实乃上策!” 说定了之后,众人散去。然后就是紧锣密鼓的按照韩大老爷的安排行事。 一日之间,钦差大臣意图清理田地,打算拿平门外韩家开刀立威的消息传遍全城。当然,韩雄这边并没有宣扬钦差大臣是因为女色才拿韩家开刀,这有点打脸,不符合含而不露的初衷。 然后又过了一天,包括韩家在内的九家大地主公开聚会,地点就择在位于阊门外交通要地的望江楼。 这些地主之间互相交换了几十亩土地,并商定了要联合在他们的地面上修一道堤坝和若干沟渠,用于防洪和灌溉。 在传言韩家要被钦差大臣开刀的时候,九家地主公开演了这么一出,就是傻子也知道别有深意!这等于是向别人表示,他们九家是同气连枝、共进共退,搞一个就等于是搞了一窝。 至此为止,无论钦差大臣也好,被当成目标的韩家也好,似乎都没有什么实际动作。但就这空对空的舆情还是制造出了紧张氛围,激起了本地人的高度关注。 围绕着清理田地的问题,在有心人的宣扬下,舆论似乎不大看好方钦差,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 从旧例来看,有很多官员做过这件事,但没有收获全功的,甚至败走麦城的也为数不少。 从现实来看,大地主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官员都是外来户,怎么可能真正搞得清楚土地问题? 别的不说,丈量统计田土就需要依靠胥吏来做,而胥吏却很容易被地主们收买。而且胥吏还要在本地讨生活的,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得罪土豪们。 更别说方钦差大概也只能做到年底,没几个月就要走人,哪有时间仔细推行清田事务? 其实还是有很多贫户或者穷人心里支持钦差大人的举措,但面对一个随时说走就走的官员,本地其他人就算愤恨土豪广占土地转嫁税赋,但又怎能拿出真心来协助方钦差?不怕被土豪们秋后算账么? 这一番分析下来,凡是稍有智商的人,对方钦差都没什么信心,产生了支持也是白支持的念头。 但其他心里有鬼的地主们倒是放心了不少,感到方钦差还真办不成这事,他们不用过于担忧。何况还有韩家等大户顶在前面,他们只管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就行了。 当所有人都对你没信心时,那就没有人是可靠的了......如此韩雄的目的全部达成,而且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钦差大臣陷入了舆情上的被动! 不过这种被动仅仅是靠着猜测和推断带来的,钦差大人还没有任何实际举动,也并没有真正出手,这就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在韩大老爷看来,这个回旋余地就是他故意留给方钦差的。 只要钦差大人稍有觉悟,就该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那么还算能保住脸面,总比出手后遭遇挫折要好,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混到钦差的官员,或许会鲁莽热血,但想必不会是极端迂腐和愣头愣脑的人。面对如此明显的利益得失,该做出什么样的抉择,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未完待续。。) ps:下一更明天上午之前! 第五百四十八章 韩老爷的后手 这两日各种各样的消息漫天飞舞,死赖在钦差公馆的袁凤萧急的团团转,这韩家要是扳回了形势,那她的报仇大计从何谈起? 可是情况都变成这样了,那方应物没有半点举动,还是一付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的鸟样子,实在是万分可恶! 看着在身前来回兜圈子的美人,方应物微笑着压了压手掌:“淡定,淡定!” 袁娘子心急如焚的说:“奴家就不明白了,先前你我在暗处,韩家在明处,本来应该是你我占尽优势的! 趁着韩家猝不及防时,拿下他们轻而易举,怎么就变成这样?肯定是有事情让韩家警觉起来,所以率先反应,抢占了先机? 看来韩家极有可能知道了奴家是当年仇家后人,而方大人你要为妾身报仇!不过此事所知者不多,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是谁向韩家告密?” 方应物想了想,便答道:“唔,这我倒是知道。” “究竟是谁?”袁凤萧不知不觉柳眉倒竖、满脸杀气。 方应物又答道:“其实向韩家告密的人,就是你的好姐妹薛秀玉娘子!先前你跟她说过体己话,她也知道你的身世罢?然后便去了韩家那里告密。 本来你住在公馆也不是什么大秘密,韩家只要稍微用心打听,便可确认了。” 什么?是她?袁凤萧愕然不能语,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回事!与自己亲如姐妹的薛秀玉向韩家泄露了自己的计划! 愣了片刻后,袁娘子秀脸通红,气咻咻的又问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应物却没像袁娘子这般气恼,依旧淡定如常的答道:“女人做事总是不可理喻的.....或许是因为我冷淡了她,便心怀怨愤;或许是嫉妒你,便要搅乱你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一怒便要报复。更或许是因为韩大老爷乃本地大人物,她这算是救了韩家一次,将来会受益无穷。”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袁凤萧喃喃自语。 方应物看着袁娘子一脸“好闺蜜背叛了我”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几声,又道:“你不必苛责薛娘子,其实是我叫她去向韩家告密的......” 袁娘子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便又愣住了,然后咬牙切齿道:“你说奴家心思多、不厚道,但与你比起来,奴家简直就是醇厚典范!” 说罢她气冲冲的转身就走。一直走到了院门口。方应物还是稳坐在树荫底下,但招招手道:“我不会出言留你的!” 袁娘子又气冲冲的转身回来,帮着方应物捏起肩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韩大老爷拉着一干亲友,将计划中的舆情三板斧砍出去后,便消停了下来。等待着钦差的反应。 他相信,面对这种情势,钦差大人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总会做出一些举动,借此来释放信号。不出意外的话...... 正在用午膳的时候,韩雄又看到自家管事匆匆走进厅里,并禀报道:“老爷!今天又有陌生人来庄子附近转圈子。人数甚至比前几天更多!” 这就是钦差大人释放出来的信号?韩雄放下筷子,不禁又惊又怒!惊的是出乎了自己预料,怒的是感到某钦差实在不识好歹! 难道自己真失算了?这几天舆情还不能够吓阻住钦差大人?这位钦差铁了心打算硬干到底? 如此韩雄暗暗思忖道,看来前面那三板斧的压力还不够,那边钦差大人还想硬顶着上。 亏得当初留了后手,既然钦差变本加厉,那自己也只好再进一步了......应该将钦差大人迷于美色、假公济私的事情散布出去,继续制造更强的压力。 韩大老爷没心情吃饭了。一边通报亲友,一边向族人、佃户传了话。从今天起,他若钦差真的敢直接动手,他也只好聚集人马反抗了。到时候将激起民变的帽子扣过去,然后自己这边再找一个人担责就是。 与此同时,韩大老爷又动了第二波舆情,一个新的话题在苏州城里传开。 “钦差大人与韩家过不去。原来并非是因为韩家土地的问题,而是因为钦差大人有个相好的袁娘子!这袁娘子十多年前与韩家有旧怨,钦差大人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便要拿韩家开刀!” “听说那袁凤萧十多年前流落到了杭州。前些年成了杭州城的花魁娘子,相貌当真令人神魂颠倒,无怪乎方钦差入迷!” “难怪有风声说钦差大人要收拾韩家,这简直是儿戏,堂堂的钦差大臣怎能如此行事?到底是将公事当成什么了?” “啧啧,方钦差还是年轻了些,看不穿红颜祸水的道理啊,也不想想周幽王唐明皇的故事。” “方钦差为官还是不错的,但年轻人在女色上容易犯浑,此乃人之常情。” 议论只生在街头巷尾、茶铺酒楼,热闹归热闹,但韩雄老爷总觉得力度还不够大,杀伤力不够强。毕竟狠下心来不在乎民意的官员大有人在,除非闹出民乱来,可是貌似没别人会为了韩家的事情聚众闹事。 于是韩雄又吩咐下去,叫家中读过书的子弟出面串联同窗好友,争取拉拢一批有功名的读书人联名向钦差公馆上书,以此来施加压力。 但这次韩老爷失望了,本来以狷狂好斗出名的本地读书人,却没有愿意揽事上身的,大都含含糊糊不肯出面。 他们在方钦差手里吃的亏还少么?明知大宗师与方钦差几乎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要还去招惹方钦差,不是找死是什么? 对此韩雄愤愤不平道:“难怪常言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又有俗话说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恩多是读书人,我看确实有道理!” 韩老爷便不指望本地这些没出息的读书人了,想着买通几个官员,然后借自己这件事上疏弹劾方钦差。成功不成功无所谓,只要让那方钦差承受到压力就好! 这些招数使出来,回旋余地就很小了。但钦差大人想要收拾韩家,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必须得仔细掂量掂量,这到底值得不值得。 什么时候让钦差大人认识到,收拾韩家会让自己损失惨重两败俱伤,那韩老爷的策略就成功了。 ps:今天要去外地,大约明天回来更新,当然期间我会尽量抽时间码字。 第五百四十九章 周公恐惧流言日? 在舆情中,大多数人的作用就是被影响,或多或少的被影响,只有少数相关知"qingren"才看得懂门道。 唐广德唐员外就是这少数明白门道的知"qingren",所以方钦差迷于女色公报私仇的传言出来后,他再一次坐不住了,又跑到了钦差公馆。 作为在钦差大人身上下了重注的人,唐员外比方应物本人反而更不淡定。 唐广德也是公馆熟客了,把门的钦差标下官军没有阻拦,直接放行。不过才一踏进大门内,唐员外就感到了与过往不同的气氛。 在先前,钦差公馆虽然容纳了钦差本人和十几名随员,以及伴随王命旗牌而来的一队官军,但因公馆占地不小,平常众人坐班的坐班、出外的出外,休息的休息,又不直接受理民众事务,总体而言,公馆中氛围是偏向于雅静的。 可是今天进来后,唐员外却感到公馆里熙熙攘攘喧闹了不少,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行动匆匆忙忙。 再细看,众人仿佛都在整理东西,还看到一些打理好的箱笼已经堆放在屋门内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唐广德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脚底下步子没有停。然后便见自家儿子唐寅从回廊上走了过来,与自己正对上。 唐寅连忙上前施礼,口中道:“见过父亲,我正要去望江楼,却不想父亲先过来了。” 唐广德瞪眼道:“你不安心在公馆侍候方大人,却往回跑作甚?难道还委屈了你?” 唐寅叫屈道:“是大人吩咐下来,叫我送张告示,贴在望江楼那边。而且,我也大概要离开公馆了。” “什么情况?”唐广德一边问,一边接过告示,自行看起来。唐寅没有答话,安静的站在旁边等待父亲看完。 告示上内容很简单,钦差大人谕示全城士绅百姓。鉴于人言可畏,为了避嫌,近日要暂离苏州府,前往松江府巡视。 这、这、这......唐员外拿着告示,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怎能如此!” 恰好钦差长随王英也路过此处,见到唐广德便驻足问候。并道:“令郎聪颖非常,实乃罕有人物,宛如我家老爷当年一般。我家老爷心中颇为欣赏。怎奈打算择日暂离苏州府,只能后会有期了。 关于令郎功名之事,我家老爷自会向大宗师去信举荐人才,想必考取秀才只在这一年间。唐员外勿为虑也。” 唐广德按捺不住疑惑,“方大人为何要离开?” 王英很官方的答道:“不要有过多联想,我家老爷奉旨到江南督粮,苏州是江南,松江府就不是江南了?去别处巡视实属正常!” 唐广德追问道:“方大人本该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当初谣言满城飞,方大人也没有产生离去之意。而眼下这不过是小小传言。方大人为何反而不耐了?” 王英听了并没有什么抑郁神情,大笑道:“你也不算外人了,其实我家老爷别有想法......你且看着罢!” 看着镇静如常的王英,唐广德的心思忽然平定了下来,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就是。 当最新的告示贴了出去,传遍苏州城内外大街小巷、乡间村里,上上下下反应各异。 韩雄韩大老爷这种的,早早得到消息后。忍不住要弹冠相庆。这说明他们的刺猬策略成功了,终于兵不血刃的叫方钦差明白了现实难处,并知难而退了! 也就是说,韩家面临的这道难关终于还是平安度过了,便如过去数十年来所遭遇到的那些关口一样。正是踩着这一个个困难,韩家才成为了拥有数千亩田地的土豪。 韩老爷当即将参与助力的亲友们再次请了过来,在韩家大堂中喝酒演剧。以为庆贺。 在外人看来,韩老爷这种做法略显张扬,但之前韩老爷真的承担的很大压力。采办太监的下场和那三十多颗人头在前,韩老爷作为韩家之主。打算反抗方钦差,心里怎能不提心吊胆?如今到了曙光要出现的份上,那压力必须要释放出来。 大多数人都是在韩家与钦差之间看戏的人,对此不禁感慨万般。驱逐了采办太监之后,方钦差威风凛凛几乎不可战胜,却没料到会被虚张声势的韩家给逼走,看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当初有那么大的舆论压力,方钦差都不以为意,但却顶不住这样一条耽于女色公报私仇的流言,不得不暂时避开。 又有人分析,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的道理了,当初舆情压力都是公事上的,方钦差心性坚毅又得到王命旗牌,自然扛得住。 但这次流言纯粹是在私德方面进行人身攻击,爱惜羽毛的人当然承受不了,越是讲究脸面的人越不愿意纠缠这种问题。 可是流言辩也辩不清,钦差大人只能用躲避的法子,这就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的道理! 还有老成人教育子弟道:“此之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尔等要吃住教训,一是若那袁娘子的事情不泄露出去,焉能被韩家抓住机会兴风作浪?二是方钦差若不招惹女色,焉能陷入被动?所以少年戒之在色!” 在离别之日越来越近的时候,一条新的消息传了出来,让无数苏州人痛恨到咬牙切齿的千户王臣被方钦差释放了。 当初方应物率领民众,驱赶采办太监的时候,除了砍了三十多个为非作歹的爪牙主犯、罚了一百多从犯为苦役之外,还暂时囚禁了千户王臣以平民愤。 可是现在,方钦差却将千户王臣放走,这大概能反映出方钦差的心境罢,说明钦差大人实在是心灰意懒了。 如此人人都有几分唏嘘和同情,不禁又念起方钦差的好。回想起来,方钦差还是对苏州府有大恩大德的,在采办太监疯狂祸害苏州时,挺身而出削平了灾难,还了苏州府一个太平。 这时候,一伙从松江府到苏州府来做买卖的外地商人突然聚集起来,在公馆外敲锣打鼓、炮仗齐鸣,热烈欢迎钦差大人移驾松江府。 此情此景,让很多本地人一时不明所以,为什么松江人如此强烈欢迎钦差大人驾到?然后一些人又联想到了一件更惊悚的事情...... ps:事情总是全部撞在一起。。。。刚从外地回来,晚上可能有饭局,明天又有作协开会。哎!今天下午再努力写一章,晚上就不敢保证了。 第五百五十章 王莽谦恭未篡时 目前能让苏州府上上下下,特别是有钱或者存有字画古董的人家感到最惊悚的事情,当然莫过于贪得无厌毫无人性的采办太监王敬又回来...... 仔细想想就明白,松江府人为什么会敲锣打鼓的欢迎钦差大人方应物前往松江巡视? 传言采办太监王公公惨败在方钦差手下后有过约定,王公公不许在方钦差所驻在之地为非作歹,无论方应物在哪里,王公公须得退避三舍。 这个传言还是相当靠谱的,从实力上来说,手握王命旗牌的方钦差足以压制王公公,而王公公只要稍微识趣,肯定主动避着方应物。 反过来说,如果方钦差离开了东南郡苏州府,王公公会不会又卷土重来返回苏州府?不敢说有百分之一百,但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 苏州府财富几乎能占据江南半数,又是古玩字画收藏最丰富的地方,在别的地方搜刮哪有在苏州府效率高? 若无方应物守着,王公公铁定长驻苏州不肯走的;又如果方应物不在了,王公公回苏州府简直顺理成章,从任何角度分析都没有不回苏州府的道理。 想到这个后果,城里城外的富户都有些急了,特别是当初托庇于公馆街避难的那三四十家。若采办太监重回苏州府,他们肯定要倒霉,而且肯定是最倒霉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本地人终于理清了一个逻辑,若不想让采办太监重新杀回来。那么钦差大臣方应物就不能走。 再究其原因,方钦差之所以要走。就是被韩家造谣逼走的!此时韩家上下尚且沉浸在“反抗”成功的兴奋气氛中,却不知不觉成了很多苏州人眼里的罪人。 韩雄有位儿女亲家。唤作周成的员外在城里开着铺子,他听到采办太监可能会重回苏州的传言,觉得态势有点不对,连忙出平门望韩家而去。 韩老爷正在豪饮美酒,见了亲家便问道:“周贤弟先前不是说今日不来么?怎的又匆匆赶到?” 周员外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到目前为止,方钦差什么都没有做,也没公开说过任何话。所有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人心猜测,不是事实。 他想了想才答道:“方钦差要离开苏州,然后又听传闻说采办太监要回来。而人人都说是韩家造谣逼走了钦差大人。对韩家颇为不满。” 韩老爷先前没想到过这方面,吃惊的将酒杯失手坠地,酒水撒到了身上也不自觉。 当时韩老爷虽然也觉得钦差大人认输认的太干脆,事情展也太过于顺利。只是他被兴奋冲昏了头,没有往深里细想,只道是自己算无遗策,一切尽在掌握...... 周员外叹口气:“传播流言最重要一点就是,不要让人知道是谁开始传的。 你做事虽然筹划不错,但执行过于粗率。这次你散布消息急于求成。做得太明显,如今人人都知道这流言是你们韩家做的事情,实在是作茧自缚。” 韩雄阴晴不定,最后拍案道:“方钦差走便走了。谁能奈我何?别人难道还敢冲进韩家来对付我?纵然桑梓之间多有怨言,忍耐一些日子便可,总比被抄家好! 而且说不定那方钦差打着虚张声势、以退为进的主意。假意要离去,博取世人同情。叫我难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转眼便到了传说中的钦差离去之日。方应物站在公馆门内庭院里。对王英问道:“没问题罢?”王英答道:“都暗示过了,应该妥当。” 方应物点点头,提步上了官轿,公馆大门立刻打开。 传说中每当地方清官离任时,本地士绅百姓总会有所表示,比如送万民伞以及牌匾,或者上演一出“脱靴遗爱”的情景。 当方钦差的轿子出了大门后,便被数百人围住了,仔细看的话会看到不少熟面孔,不过也有很多听到风声后凑热闹来看的。 方应物下了轿子,环顾人群道:“本官为公事按临苏州府,却不料招至谤言满城,意图逼本官束手。虽清者自清,本官不屑于做口舌之争,但也阻止不了流言,唯有暂避而已。” 你暂避不是问题,但可别把采办太监再招来......有人高呼道:“人人都知道那是谣言,钦差老爷何必介怀!” 又有高呼道:“钦差老爷乃天子钦命,手握王命旗牌,还怕什么韩家,怎么能躲着他们!” 方应物仰天长叹,“本官虽有王命旗牌,但是用来铲除奸邪的,不是用来捕风捉影、为一己之私对付民众的!” 那人又高呼道:“钦差老爷何必如此自抑!为区区韩家,放弃我等而去,这值得么?” “道之所在,必须坚守。”方应物毅然的说,然后便摇头不言,返身上了轿子。不过人群没有离去,官轿以及随从队伍在人群的阻滞下,缓慢的向阊门外移动。 原本不到一刻钟的路,这次硬是走了半个时辰,而且越走人越多,度也就越慢。还好到了阊门外就是码头,上船就能出,不必步行了。 码头边上早有十几名本地缙绅等候,还设置了桌案美酒。出于礼节的缘故,方钦差无奈下轿,与众缙绅一一见礼。 先出面的是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先生,叫做李应祯的,六年前方应物第一次苏州时见过两面。此人乃书画大家,当初无心官场,以太仆寺少卿致仕,是苏州名流,他另一个身份就是祝允明的岳父。 士林交往都要攀交情,但苏州本地人与方应物实在攀不上多大交情,所以只能让与方应物打过交道的李老先生勉为其难的出面了。 “六年一别,方大人前番曾救桑梓于水火之中,吾等感念不尽,但公私有分一直未能谢过。如今不过区区几句流言,方大人何忍弃吾乡绅民而去?”李应祯抱拳为礼后劝道。 方应物叹口气,“人言可畏,君子岂有不爱惜羽毛的?况且本官也不是一去不回,待到传言平息时,自然还要回来履行公事。” 李应祯暗暗苦笑,又劝道:“恕老夫直言,方大人你此举实乃负气之举,不可取也。为三两句话便如此抛下公事离去,岂不因小失大,有失职责?” 方应物闭口不言,脸色萧索,再次摇摇头,转身朝着码头边的座船走去。 李应祯上前一步,心急如焚的叫道:“方大人请留步,再听老夫几句肺腑之言!老夫觉得......” 方应物忽然转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老先生说的不错,本官如醍醐灌顶,不走了!还要多谢诸君盛情挽留,到此鼎力支持本官,本官必然不负尔等所望!” 李应祯一口气呛住,事前准备的长达五千余字的长篇大论被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 有人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王莽谦恭未篡时......(未完待续。。) ps:写着写着睡死。。早晨补完了,今天开完会就最近这堆事完结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感谢支持! 方应物仿佛情绪万分激动,大踏几步走到李应祯面前,又伸出双手要去握手,将李老先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倒退两步。 方应物不以为意,饱含深情的侃侃而谈:“老先生拳拳之心,本官万分感激,方才经老先生点拨过,本官幡然醒悟,仔细想来,本官确实错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官本该有忍辱负重的觉悟,怎可为一己虚名而动辄耽搁公事?李老先生教训的是!” 李老先生早年也是做过官的,虽然仕途一般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方钦差前后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而且突然对自己谦卑起来,其中必有缘故! 所以钦差这番主动自认过错的话十分不好接口,李老先生正斟酌着如何答话时,却见方钦差抬头张望,看看了身旁的十几名士绅,又看了看周围远处的百姓。 最后方钦差的目光又回到了近处的十几名士绅身上,痛心疾的说:“今日有如此之多高人名士到此挽留本官,其中盛情实意叫本官愧不敢当!本官负气使性,实在对不住诸君的支持! 但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本官虽为不才,但也知道痛改前非,还望诸君继续支持!” 众君子面面相觑,他们的确是想留住钦差方大人的,哪怕放低一点身段、稍稍损失脸面也是可以接受,总比钦差太监再来祸害乡里好。 现在钦差大人主动自承过错,谦虚的说出了这么漂亮的话,让他们这些本地士人面子里子都有了。按理说应该是达到了预期目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了预期。 可是众君子又隐隐感到几分诡异。仿佛有哪里不对,但暂时又说不出来。最后只得答道:“方大人言重了。吾等只是胡乱议论几句!” 长随王英到方钦差身边请示道:“老爷还走不走?已经搬到船上的箱笼是否要重新卸下来,再搬回公馆去?” 方应物瞪了王英一眼,“没见本官正与诸君叙话么?船上东西先不要动了,回头再说!” 众人听到这话,心头又提了提。如果方钦差真下了决心不走,那行礼还留在船上作甚? 方应物又对李应祯等人拱了拱手,“不远处有家望江楼,还请诸君移步至此,本官请诸君饮茶休憩。顺便聆听本地贤人教导。” 如此众人便跟随着方钦差来到了望江楼三楼,吩咐小厮将桌椅重新摆过,方钦差便率先落了座。 仍有围观百姓聚集在外面,至今是什么情况还不明白,本地名士们到底能不能留住钦差大人,这都悬而未决,便意味着还将有新八卦冒出来。 等茶水上过,方应物便笑道:“近日这谣言纷纷,委实让本官心烦意乱。虽然人人都知道谣言乃韩家所为,但本官碍于律例情面只能无可奈何。 不过本官想明白了,正所谓大礼不辞小让......本官虽为朝廷钦差,但在苏州府仍要感谢诸君支持。” 其实方大人这话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很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意思,不过众人也就这么一听。 常见的场面话而已,要求就不要那么高了。再说钦差大人一口一个“感谢支持”,听起来还是挺顺耳的。 随后方应物摆开闲谈架势。与众人说起各种风土人情、轶闻掌故,他还打算等到午时。在望江楼设下宴席,邀请众人一同吃喝。 同在这日,苏州城平门之外,钦差旗牌官陈彦站在一处高坡上抬眼眺望,约莫两里地之外有一片宅院。 而陈彦的旁边就是苏州卫副指挥使邓大人,此刻指点着说:“那里就是韩家庄所在,据消息韩雄此人眼下确实在家里,但深居不出。” 陈彦轻喝一声:“上!”于是带来的苏州卫五百军士一起向韩家庄扑过去。 不过韩大老爷在此地盘踞多年,近日风声又这么紧,早做了防备。见到大队人马,立刻有人狂呼小叫的向韩家庄报警。 随即有急促的锣声不停回荡在庄里面,不多时聚集起了两三百农夫堵在庄子外面。 内地卫所军士承平日久,早没什么战斗力了,见状有所迟疑,缓缓地停下脚步。 陈彦让本队军士举起王命旗牌,对邓副指挥道:“王命旗牌在此,钦差大人有令,敢逡巡不前者,百户以下就地处斩,全家榆林为苦役,终生不得回乡!” 听到这样的命令,卫所军士只得继续上前,与韩家庄农夫混战在一起。终究是人数略多、又据有官军大义,渐渐占了上风。 此时韩雄正在和小姨娘说话,忽然听到禀报说有数百官军打上门来,已经和庄里人站起来时,勃然大怒,起身喝道:“狗官真敢如此!” 韩雄大老爷平时霸道惯了,此时被欺负上门时便忍耐不住,不愿被人看作是乌龟。何况如果躲着不出去,一旦让官军闯进村庄宅院,那后果会更惨烈。 所以韩大老爷从深宅大院中冲了出来,站在庄子入口,看着外面乱斗现场,双目圆睁的厉声喝道:“钦差乱命激起民变,看谁敢拿我!” “民变你娘个头!”百户旗牌官陈大人眼明手快,一个箭步窜到韩大老爷身边,毫不客气的用刀背猛地砍了下去,将韩雄放翻在地。 韩雄滚在地上,口中仍旧强硬,大骂道:“钦差为一己之私,擅自捕捉良民,只怕要人人自危,视狗钦差为洪水猛兽!别以为苏州人好欺辱,你们等着满城的怒火罢!” “坐井之蛙跳梁小丑!不劳你操心!”陈彦不屑的挥了挥手,自有标下官军过来用牛皮绳将韩雄绑住。 韩雄又叫道:“王法何在!我韩家定要告到朝廷去!”陈彦冷笑几声,指着王命旗牌道:“这就是王法!” 韩雄被擒住,官军便就此撤退,留下了一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庄民。邓副指挥依依不舍得望了几眼大宅院,韩大老爷出来的太早,很可惜没有机会冲进宅院里去啊,那可是坐拥数千亩良田的韩家宅院。 在望江楼里,宴席已经开始了。忽然有杂役匆匆走进,来到主座上方钦差身旁,然后在钦差大人耳边悄悄禀报了几句话。 方应物点点头,然后举起酒盅再次笑道:“且满饮此杯,本官感谢诸君鼎力支持!” 又说感谢支持?若说这是场面话,未免说的次数也太多了,到底支持了他什么?席间众人一头雾水......但敬酒还是要喝的,连忙满饮了杯中酒。(未完待续。。) ps:早起来一!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奉顺讨逆 韩雄像是一个被捕快押解的囚犯一样,或者说他就是囚犯,从平门方向沿着外城道路向西边望江楼而去。不过他的前后左右并非是捕快,而是钦差标下的官军。 韩老爷虽然被捉拿,但并不太担心自己的遭遇,在他看来,钦差大人调动大批官军来抓捕自己,就是一种临走前气急败坏之下泄愤的表现。 如果这是正常的路数,如果钦差大人无所顾忌,那早就可以做了,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他韩雄又不是平头百姓,是坐拥数千亩田地、数百佃户的豪绅,而且家里刚出过两广总督;在苏州府也是交好众多,具备很大的影响力。 不客气的说,如果他这样的人能被官府随随便便的逮捕处置,那早就天下大乱了。 就是前番那钦差太监王敬横行苏州时,也以勒索钱财珍宝为主,很少直接抓捕豪绅本人。方应物这种还要在文臣圈子混的人,不可能比太监更为凶残。 所以韩雄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太大的担心,视为钦差大人要出气而已,只是不知道怎么各出气法。也许是打一顿?也许是口头羞辱几句? 被带进望江楼并上了三层,一圈人映入眼帘,韩雄很是愣了愣。他一时间不明白,怎的如此多本地名流也在这里?后来有所恍然,听说方钦差今天要离去,这应该是送行的罢? 而宴席间众人突然看到有人被五花大绑的推了进来,同样感到意外,下意识停住了闲谈。 等众人辨别出此人是韩雄韩老爷时,厅内顿时鸦雀无声,而目光纷纷又看向方钦差。脑中不禁想起了先前连番说出的“感谢支持”,莫非就指向这里? 方应物与韩雄算是第一次见面,不过两人都很快认出了对方。韩雄知道坐在席的年少者必然是方钦差,而方应物也知道此时被绑进来的人必然是韩雄。 方应物慢慢的饮酒,轻松的与左右说笑。仿佛完全没将韩雄放在心上,任由他在门口那里站着。 时间过了一会儿,韩雄感觉站在这里尴尬非常。不过又见厅中有十几位本地名流,关键是自然会帮自己说话,于是胆气便壮了起来。 他主动开口道:“不知方大人擅自差遣官军捉拿在下,并带至此处,所为何来?” 方应物放下酒盅。轻笑几声道:“先前本官不愿与谣言纠缠,意欲避走外地,但在座诸君力劝本官不可因小失大、因私废公,本官便受教匪浅。 故而在诸君的鼎力支持下,本官决定不再瞻前顾后,为了公事不能顾惜自身。该直面问题时就直面问题! 你造谣生事,企图叫本官投鼠忌器,确实险些成功了。在诸君的点拨下,但本官醒悟的还算早,拼着自己虚名不要也不能让你这等无耻鼠辈得逞!” 韩雄冷笑几声,又问道:“敢问一句,大人认定在下造了什么谣?” 方应物没有回答。谣言内容说出来不好听,韩雄只是垂死挣扎前的口舌伎俩而已没必要上当。难道他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说自己“迷于女色报复乡绅”么? “大人无凭无证为何敢说在下造谣?”韩雄见方应物似乎口头上有所退让,连忙叫屈道。 其后他又对着席间众人拱了拱手,开口求助道:“还请诸君评评理,方大人今日此举未免过于肆意蛮横,还请诸君还在下清白!” 他一进来看到有本地人在,心里就想好了这套说辞。 方应物哈哈大笑。“韩雄你不要耍弄这种幼稚把戏了。在座诸君,有谁敢站出来保证一句,说谣言绝非韩雄所散布?”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深思熟虑之后,谁也没有出面为韩雄分辨并担保,谁知道这里面蕴含着什么陷阱和风险?都知道谣言就是韩雄造的,自己替他分辨。万一最后被坑了怎么办? 而且此时站出来就等于是公然打钦差的脸,从目前来看,这钦差手段老辣,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更重要的是。钦差大人的行李还在码头座船上放着,他若一个不爽说走就走了,然后再招来采办太监,那就没地方哭了。 韩雄等了又等,始终没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这让韩老爷心里哇凉哇凉的,情况怎么会这样?他头一次感到,事情可能根本不在他控制范围之内。 方应物环顾四周之后,又重新盯着韩雄,“你瞧瞧,在座诸君共计一十五人,却没有一个敢说谣言与你无关!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诸君都是本地闻达之人,连他们都认定你散布谣言,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所以不是本官认定了你是造谣之人,而是在座诸君认定了你的罪行,你不要企图搅混水了!” 这是什么不按常理的路数?韩雄愕然,众人默然,或者说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做法。 方应物自顾自说道:“既然诸君都认为韩雄有罪,那本官也该顺应民意调查取证......” 他将王英招过来,“韩雄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总有为他跑腿办事的。传话给府县衙门去,去韩家抓一批人审问,总会从知"qingren"嘴里审出证据,如此也好给在座诸君一个交待!” 虽然追随方应物很多年了,但王英还是感到不得不佩服,前段时间方应物说要“奉顺讨逆”,他还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今天这状况,可不就是奉顺讨逆么? 韩雄立刻慌了,他对自家下人们没有什么信心。而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方钦差要收拾他,缺的不是能力和决心,而是名义!现在就莫名其妙的有了名义! 如果官员随意抓捕缙绅,那就是暴虐,会引起本地人的不满和反抗;如果官员公然因为女色而公然收拾缙绅,那影响更坏,闹的大了肯定要影响到前程。 但若这位缙绅造谣在先,又被本地名流联合“指控”在后呢?官员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反正一切都有“民意”为后盾,即便韩家家破人亡,那王法律例也都怪罪不得。 想至此处,韩雄冷汗直流,整个后背全都湿了。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情,在当初难道是方应物故意引诱自己散布谣言?从自己看似占了舆情上风之时,就落入了方应物的算计里? 第五百五十三章 民意的胜利 正当韩雄绞尽脑汁思量脱身之计时,方应物忽然又开了口:“韩雄!在座诸君都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你认罪否?须知本官审案,向来秉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你好自为之!” 韩雄今天被钦差大人连番折腾,脑子已经严重不够用。闻言便想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显然是无法全身而退了,造谣这样的罪名不如认就认了,又能处罚多重? 更何况钦差大人当众说出了坦白从宽的话,这么多人见证,肯定不能反悔。于是韩老爷一咬牙,答道:“在下确实曾经听风是雨,传过流言,在此甘愿认罪。此外不必再请衙门去家中追查了!” 方应物微微一笑,便转头对左右道:“韩雄既然已经认罪,诸君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众人议论几句,最终还是由李应祯老先生出面,“遵照大人的从宽之意,罚些钱财,并训诫一番即可。” 这个处罚称得上很轻了,所以李老先生要强调一句“遵照从宽之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方应物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可!” 韩雄便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掏点银子就能摆平事情,自然是千肯万肯的。这已经比他预料的不知轻了多少倍,看来方钦差也存了息事宁人之意。 众人这时一起称赞方钦差,满厅内都是“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种褒美之词。韩松搜肠刮肚的想了几句,也打算上前说说场面话。 “诸君且慢着!”方应物抬手阻止了众人说话,然后道:“私罪就此了结,本官可以不怪罪韩雄你造本官的谣,但公罪还须再议。” 不知什么时候。几名官军护卫着王命旗牌进了厅堂,在钦差大人座位左右展示出来。 这又是什么节奏?众人与韩雄面面相觑,又一次跟不上钦差大人的思路了。不过在今日,他们似乎始终就没有摸透过方钦差的想法。 “认得这是什么?”方应物指着王命旗牌对韩雄问,不过是明知故问。厅中谁还能不知道王命旗牌是什么。 方应物继续说:“你攻击本官私德,本官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串联勾结同党,策动阴谋抵制钦差法令并反抗王命旗牌,致使钦差法令不行,此类行为该当何罪?” 韩雄辩解道:“大人方才所言事情和造谣不正是一件么......” 方应物立刻严厉的说:“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公私岂能不分明?私罪让诸君鉴证,本官已然宽恕,免得有人说本官待人苛刻,但公罪只有王法来说话了!” 韩雄感到一股怒气萦绕心头,简直要炸了似的,他忍无可忍的跳起来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方大人还想怎的?请给在下一个痛快!” 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又被方钦差欺骗了!刚才方钦差用宽大处理为诱饵,诱使他认了罪,省下不少工夫,然后却又抛出公罪私罪的说法! 同样一件事,用了两个罪名分别处理!特别还刻意强调出王命旗牌,明摆是想罪加一等!可恨自己刚才犯了糊涂。竟然主动认罪! 面对仿佛困兽的韩雄,方应物不为所动,嘿然道:“幸亏此地并非公堂之上,不然你又要多一个咆哮公堂的罪名了!不过王命旗牌在此,你胆敢冒犯么!” 韩雄辩无可辩,知道自己辩也辩不过,干脆一句话不说了,闭目站在那里。 方应物又对左右叹道:“先前本官有所顾忌,出于私心并未想追究韩雄,但诸君劝我不可因小失大......既然民意如此。便只得究其罪过。 如今韩雄认罪在先,这公罪又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又要请诸君费心思,代本官筹谋一二了!” 我们说话真能有用?便有人出声道:“我等并非法司官员,岂敢越权行事?” 方应物答道:“此言差矣,本官毕竟有些嫌疑。还是用民意来决断罢!免得传出去说本官假公济私报复。” 最终还是德高望重的李老先生开口,“若结党对抗王命确有其事,所幸又未酿成大患,方大人本着仁人之心,不如当众杖责三十以儆效尤。至于其他同党,均为从犯,比照先前罚银训诫即可。” 方应物又同意了,“老先生言之有理,若诸君无有不同看法,便作为民意照办了。” 众人齐齐点头,这李老先生还是向着乡亲,韩雄也无话可说,甚至暗暗庆幸。 对抗钦差又被定死了罪名,惩罚可大可小。除去罚银之外,再挨上三十大板便把事情了结,已经算逃过一劫了,总比杀头抄家充军罚役要好。 方应物举起酒盅,致谢道:“今日确实要多谢诸君出面惩治小人,免去了本官的嫌疑。” 又来到谢?众人对这个“谢”字已经感到过敏了,但也只得回应道:“方大人言重了,不敢!” 此时有军士要将韩雄领下去受刑,方钦差忽然想起什么,“慢着!本官险些忘了再问一句话! 韩雄你拉帮结伙,意图对抗钦差法令,究竟动机何在?本官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雄愣住了,这算什么问题?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害怕清查钦差大人自家土地了!至于为什么会害怕清查土地,佛曰不可说不好说...... 所以韩雄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总不能说看钦差公告不顺眼就想捣乱罢? 方应物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脸色冷的像是寒冰一般,隔着一丈远还能感受到凉气。“为何不能回答?莫非是你心里有鬼?难道说你韩家隐匿了土地,害怕被清查,所以才亟不可待?”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方应物拍案而起,怒喝道:“本官奉命按临苏州府,钱粮田土问题就是本官最大的公事,别的全都不能比! 今日却险些被你这奸贼避重就轻、蒙混过关,真当本官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说!你到底是不是有隐匿田土、逃掉税赋之事!你们八九家豪族联合结党,是不是都存了一样的心思!” 被劈头盖脸的斥责后,在平门外称霸一方的豪绅韩老爷连怒也不出来了,此时他只想哭。方大人这手段还敢自称为“软柿子”,那别人岂不都是烂柿子了? 对韩老爷的反应非常不满意,方应物冷哼一声,语含讥诮道:“还是不肯回答么?也对,本官并非亲民官,除非遇到非常时候,一般不该直接审问民事......” 不知怎的,韩雄想起了在江边被砍的那三十多人,脖颈后面顿时凉飕飕的。是的,钦差一般不该直接审问民事干扰地方衙门事务,但拿出王命旗牌就没什么不可以了,连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别人还在干瞪眼,经历过宦海的李老先生轻轻叹口气,仿佛终于明白了一道难题的最终答案。 他第三次出面,对方应物道:“那些法令虽然是方大人的意思,但终究还是由府衙宣布。 以我看来,韩雄隐匿田土、抗拒法令,理该送进衙门里去仔细审理。至于其余同党,一一逮捕审讯就是。” 方应物脸色转暖,对李应祯道:“老先生不愧是民意代表,此乃老成之言,本官确实不可越殂代疱。” 又吩咐军士道:“苏州众缙绅指认韩雄有罪,本官不便擅专,尔等将人犯送至府衙审理,不得有误!” 听到要进衙门,韩雄不但没有慌张,反而松懈了下来。这下,终于可以解脱了罢? 此时此刻,他宁可去衙门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大牢,也不愿意再面对方钦差了。 目送被五花大绑而来、仍被五花大绑而去的韩雄韩老爷,席间众人只感无语。 绕来绕去,方钦差最后还是平平稳稳、毫无非议的把一位豪绅及他的亲友绕进了衙门去。 只要是在地方做过官、与地方缙绅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这个“毫无非议”有多么难得。 不,据方钦差所言,其实是民意将韩雄送进去的。 民意,呵呵呵呵。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ps:第一!今晚应该再来两,到时候求票 第五百五十四章 十月来了 韩雄从门口消失后,席间众人心头泛起一阵萧索之意,很有点勘破红尘的意思。并不是为了韩老爷,而是为了自己。 韩老爷到底算是谁送进大牢的?这其中的禅理仿佛奥妙无穷。看透这次“民意”之后,让众人的情绪变得说不出的灰暗,以及有点灰心。 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仿佛失去了一切自主权,被当做提线木偶演完了该演的戏,这种感觉回想起来简直糟透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敢的站出来,向钦差大人表示不同意见?最令人堵心或者恐惧的是,如果重来一次,情况大概还会是这个情况,人性弱点若能那么容易克服就不是弱点了。 按下望江楼里众人的百味杂陈不表,在望江楼外面也聚集着一大批八卦心旺盛的百姓。他们不知道望江楼里面的具体状况,只能知道方钦差与一干本地名流在饮宴。 后来又看到称霸平门外的韩大老爷被捆了进去,然后半个时辰后又捆了出来,据说要送到府衙大牢去关押。 再然后,钦差座船开始卸货,各种行李箱笼又被抬了下来,用车辆往城里运。 通过这点动向,苏州百姓终于可以确定了一件事,钦差大人肯定不走了。这倒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消息! 随着时间流逝,各种内幕渐渐的传了出来。最主流的说法是,据说方钦差很要面子,被谣言中伤后,盛怒之下真打算就此走人。 但是被李应祯老先生等本地名流苦苦相劝,方钦差有所意动。而后为了平息方钦差的怒火,本地名流们做主指控韩家罪行。为方钦差的清白背书,并将韩雄送进府衙大牢待审。 在内幕渐渐揭晓的时候,与韩雄有密切联系的几家人一个接一个的锒铛入狱,等待衙门的审判。 方应物只离开一天,又搬回了公馆。里面一切几乎原封未动,他的随从们也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只当是演习了一次。 唯有为了报仇赖在钦差大人身边的袁娘子情绪低落,方应物借着烛光观察了几下,便问道:“你这是为何?大仇将报,难道不该是高兴么?” 袁凤萧叹息道:“奴家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完全不需要奴家的证据,轻易地就把那韩老爷送进大牢里,就像是空手套白狼一般。你这份心机让奴家揣摩不透,感到有些害怕。” 方应物也不明白,又问道:“你到底怕什么?” 袁凤萧神色黯淡,“奴家原本想着。如果找不到人嫁,赖在你身边也行。现在看来还是算了,你实在不能令奴家放心,不能让奴家感到安稳。” 方应物哑然失笑,“你这掌控心也太强了,把握不住别人就不安心,是因为从小遭遇造成的安全感缺失罢!不过随便你怎么选。反正没有我,你在江南也足以衣食无忧。” “虽然奴家任性,但你能给奴家留一个念想么?”袁凤萧不知为何又动了情,贴近方应物轻轻喘着气问道。 方应物糊里糊涂不明所指:“你要什么念想?” “别装傻!”袁娘子狠狠地将钦差大人扑倒在床板上,“从今天起,到了关键时候你不许拔出来。” ...... 如今这府衙就是方应物的傀儡,对方应物所关注的重点案件自然判的很快。 韩雄因为违抗钦差法令、非法霸占田地等罪名,被判了流放充军。所有隐匿田地被清理充公,还罚了韩家补上十年赋税。 其余八家都是从犯,便宽大处理了。除去罚银之外,只被勒令清退土地、补缴赋税。 这九家一共被清查出五千亩各种手段的隐藏土地,共补交了一万石赋税。 正如方应物之前的预料,查处这九家的震慑作用还是有的。一些背景不够强,或者隐匿田地手段不够隐秘的地主担心被人举报。便主动向衙门申报,按规矩补上了十年赋税。 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倒也有四五万亩,收回来十来万石税粮,为今年的征粮大计又增加了一块添头。 对此方应物无奈的摇摇头,据他估算,苏州府隐匿土地应当在数十万亩这个量级,清查出的这些只算十分之一而已。 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全部清理出来了,只能靠着抓典型威慑来取得一点成绩。蚊子再小也是肉,十来万石钱粮也算是给自己增添政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方应物虽然常驻苏州府,但也将钦差法令到了附近的其他各府,至于具体效果如何,暂时顾不上。 苏州府是重中之重,江南一半的钱粮出自苏州府,所以能真正抓好苏州府这边就足矣。其他地方,暂且只能搂草打兔子。 转眼之间就到了十月份。按照朝廷法令,十月份就是开征秋粮的时间,也就是说,对于督粮钦差方应物而言,最关键的时候来了。 从十月份一直到年底为止,他能征收多少钱粮,将决定着他这次差遣的最终业绩。 苏州府赋税数量是天下之冠,宣德皇帝钦定的额定赋税是两百万石,去年因为水灾产生拖欠是七十万石,至于年代久远的拖欠不可计数。 而对于方应物而言,两百万石就是最低线。在两百万石基础上增收越多,他的政绩也就越大,当然难度也越大。 如果能今年能足额完成征粮并连带补上去年的七十万拖欠,那方大钦差就是神仙了。 如今有从富户劝捐来的十几万石补税,以及清理田地追缴的十万石补税,合计起来是二十几万。再完成两百万石左右,方应物基本就可以算是较好的完成任务了。 秋收征粮的具体事务,自然有各衙门去操心,方应物是管不了那么细的,只能看着最新账本盘算自己的任务。 十月初,方应物无所事事的翻来覆去时,突然听到禀报说:“王魁王员外从湖广回来了!” 方大钦差当即丢下了账本,亟不可待的向门外行去,他可是对王魁寄予了厚望的。 当初王员外奉了方应物的命令,拿着从采办太监那里克扣来的五万两银子,去了湖广贩运米粮。 意图做一个榜样,引导苏州富商有样学样,闯出一条新路子。最终目的就是,依靠湖广方面的增收,来补充苏州因为人口滋生而产生的米粮盈余减少的现状。 一晃将近两个月过去,也不晓得王魁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熟知历史大势而信心十足的方应物细细想起此事,未免也有些患得患失。 大势毕竟只是大势,而单论个例的成败却是由细节决定的,即便最终总会有人做成,但也不能保证王魁这次一定会成功。 第五百五十五章 生意服从于政治 走到庭院院处,方应物迎面看到王魁从前庭方向过来,在这个距离,足以看清王魁的表情了。 方应物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神态恢复了悠闲。因为他看到,王魁神情十分兴奋,脸上虽然略有尘土色,但却容光焕——这说明王魁必然带来的是好消息,那么他又何必紧张? 果不其然,王魁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方应物面前,急忙禀报道:“我这次去湖广......” “不必着急,进屋说话,先喝几口热茶润一润嗓子。”方应物阻止了王魁,并亲自引着王魁来到花厅。 让杂役上了茶,然后方应物挥退左右,只留了他与王魁说话。 王魁喝过茶,又拾起话头:“我到了湖广,先去拜见粮道,有你的书信自是无碍。然后在汉口立了字号,拿银子收购米粮。 湖广那边米价果然比江南便宜,五万两银子撒了出去换回十五万石米粮,又转运送到瓜洲仓。有你这钦差打过招呼,自然畅通无阻。” “瓜洲仓那边开出的回票都拿着了么?”方应物问道。王魁答道:“回票自然都在我手里,一石也不曾少。” 方应物确定无疑后,露出了笑容:“这趟真是辛苦你了!今晚我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王魁摇头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一本正经。接风宴就不必了,你请我一起喝顿酒足矣!” “不,接风宴是必须的,不只是你我。还有很多其他人。”方应物道:“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你的光荣事情。” 于是一封封请帖紧急从钦差公馆散了出去,当夜在钦差公馆大堂上开设了宴席。 到了宴会开始时。约莫有二十余人来赴宴。在短短一天内能凑出这个数目的客人,那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这二十余人里。有三个月前曾经托庇于公馆街的富户,有一个半月前参与过挽留方应物的名流。 主人家方钦差出现后,与宾客互相致礼,在他身边则是王魁了。有明眼人看出,方钦差突然临时起意召开宴请,肯定与那王魁有关。 酒过三巡后,方应物指着王魁道:“我这朋友,做了一笔好大的买卖,而且是前人所未有的买卖。” 有人凑趣的叫道:“不知是什么买卖?” 方应物答道:“他花了五万两银子。在湖广买了十五石米,全部运送到瓜洲仓。” 五万两足以相当于几十名富商的家产了,说是天文数字也不为过,这可真是大手笔。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感慨方应物的魄力。 有人疑惑道:“瓜洲仓只为转运税粮所有,这位王朋友莫非买了十五万石米粮,只为输为赋税?” 方应物摇头道:“哪能如此乱说?子贡赎人的典故想必众位都有所耳闻,王兄自然也不好白干,不然就是当了别人的路子。” 王兄输送十五万石到瓜洲仓。所以领了十五万石的回票!本官早就说过,这些回票在府县衙门里可以直接折抵税粮!” 王魁对着众人作揖,笑容可掬道:“下面由本人来补充。在下虽然目前人在苏州,但却不是苏州人。故而不用纳秋粮。 也就是说,这十五万石回票虽然能折抵税粮,可是对在下毫无用处。在下根本就没有税粮可以折抵。在官府记录里,就是在下捐献了十五万石给瓜洲仓。 所以在下思来想去。又咨询了方钦差,决定将这十五万石回票全部出售! 谁买了这回票。便可以直接折抵掉自己的税粮,那可就省心多了!不必再劳心劳力的兴师动众,千辛万苦的将税粮运到瓜洲仓。” 宴席里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有些人在以前听到过方应物出过去湖广买米的主意。 不过当时他们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嗤之以鼻的,毕竟江南号称鱼米之乡,需要去外地购买米粮有点不可思议。 王魁继续介绍自己的生意:“十五万石回票,比照本地米粮时价,约莫是七万五千两银子。当然在下也不能白白辛苦,还要多收点辛苦费,所以总共能卖到八万两以上。” 这个数字让席间众人很是吃了一惊,前面方应物介绍过,那王魁的本钱是五万两。来回一趟不到两个月,就可以换成八万两以上,利润至少是三万两! 五万两本钱只用两个月,就能收取三万两以上的利润,这怎能不让人动心? 这桩生意真的能做?以前方应物鼓动富商从湖广买米补充苏州本地钱粮,大家还都以为是天方夜谭,不可能成的。谁知道还真有一个成功的例子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 有的人对这门由方应物开创的生意感兴趣,琢磨着怎么找王魁了解一下买卖细节问题。 如今距离年底还有将近三个月,足够让商人们跑一趟汉口镇再回来了。如果抓紧时间的话,这门生意有得做! 另外一批人缺乏拼劲,只满足于从王魁手里收购税粮回票,到时候直接折抵掉自己的赋税,免得为了如何运送钱粮到瓜洲仓而费神。 不过十五万石是一个巨额数目,堂中这些人肯定吃不下来,能收购一千石瓜洲仓回票就不错了。 王魁也不着急,等这些人将口碑传出去,必然会有许多贪图省心省力的员外,来找自己购买瓜洲仓回票。 宴会散了后,王魁对方应物道:“计算时间,我将手头回票处理完毕后,似乎还能往湖广跑一次。到时候我拿着八万两银子本钱再去一趟?” 方应物连忙否了王魁的想法,“如今肯定有苏州商人准备仿照你的做法了,我对此乐见其成。 但若再有八万两银子的巨款扔进去,必然要搅乱了湖广米市,打击到起心思去贩运米粮的苏州商人,这不是我的本意。 毕竟我的最主要目的是引导苏州人将目光投向湖广,并形成一种贩运米粮的惯例,而不是真为了赚这几万两银子。 所以最好的机会可一不可再,你还是将心收回来,把机会让给别人罢。即便今年苏州府凭借这种办法,只能多输给朝廷一二十万石,那也算是成功了。” 王魁颇为遗憾的叹口气,不过作为依附方应物的商人,他的当然懂得,钱并非是万能的,经济利益要为方应物的政治利益让道。 故而王魁豁达的说:“无论如何,赚点钱总不是坏事,让别人赚点钱也算是积德。现在五万变成**万,这多出的三万可都算是你的了!” 方应物皱了皱眉头,“我在琢磨,是私吞了这三万两比较好,还是将三万两与先前那五万两累积起来,最后一起献给天子比较好。”(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六章 才子的命运 苏州府的额定赋税是二百万石,王魁的十五万石瓜洲仓回票能折抵赋税,自然很容易就消化掉了。正如所预料的,净赚三万两。 现成的范例摆在这里,若还没有效仿者,那也太对不起苏州府这三个字了。别说本地人,就是有些徽州商人也开始做这门生意。 当然别人不可能像王魁这样能聚集五万两银子做本钱,少的一两百,多的三五百,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为数不少了。 见到这种情况,方应物便放下心来,行政力量引导总是一时的,能形成市场惯例才是长久之计。 这种模式就是利用了湖广垦殖展迅的趋势,米价比苏州府便宜量足的情况,低成本的用湖广米来折抵苏州税粮。 而且这种模式其实不能增加额定税粮总数,但却能减少因为交税过程太麻烦、或者本地存粮不足而产生的拖欠现象。 减少拖欠,那相对于往年有大量拖欠而言,也就等于增收了。而且这种模式不只影响到苏州府,甚至还能影响到周边其他府县。 相关工作顺利,征收进度也令人满意,方应物的心情也就大好了起来。他拿着账本默默计算,去年因为苏州府水灾,额定二百万石被迫减免七十万,实际只收了一百三十万石。 而今年如果自己能保证在苏州府足额征收二百万石,再加上劝捐和清理田地得来的二三十万石,那今年完成二百三十万石问题不大。 二百三十万石比起去年一百三十万石足足增长了一百万石,增长率堪称华丽。就是比不闹灾的往年,实际征收数目也增加几十万石——地方事务里钱粮最重,这已经是比较亮眼的成绩了。 大明税制极其复杂。每个地方细则都不同,而江南漕粮占据了京师供应的大头。也就是说,苏州府税粮都是要解运到京城太仓的,方应物颇为自得的想道,这样总能将户部的窟窿暂且补一补了罢。 甚至更得寸进尺的想。换了别人来,还真未必能短时间内有这么高的效率。明年朝廷百官能顺利领到俸禄,都是欠了自己人情! 正自得其乐时,听到禀报说唐广德来拜访,方应物便吩咐放了进来,询问道:“近日在这苏州府。本官声名如何?” 唐广德如实答道:“外面对钦差老爷的看法十分矛盾,有人很是痛恨大人,有人却极为推崇大人,实在是褒贬不一。” 方应物哈哈大笑,“本官奉命南下,特为钱粮而来。更直白的说,是要从江南聚敛钱粮。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原本就做了满身谤语的打算,如今能毁誉参半倒是意外之喜了!” 唐广德陪笑几声,“方大人心胸豁达,在下佩服得很。”随后又道:“听说大宗师即将按临苏州府......” 大宗师来了就代表着要有各种考试了,非乡试之年最重要的考试自然就是录取秀才的院试了。 方应物对唐员外的心思很明白。便道:“大宗师按临后,考试之前一般锁于贡院内不与外人相见,本官也要避嫌。但你大可放心,本官早就与商前辈通过书信了,保令郎一个生员功名!” 唐广德却道:“方大人误会了,在下焉敢信不过?只是这次受了别人所托而来......” 方应物稍感意外,但也不算奇怪,便问道:“有人求到你?是谁?”唐广德答道:“是范庵先生” 古人名号就是麻烦,范庵又是谁......方应物面无表情的喝茶。唐广德与方应物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也算有默契了。连忙又补充道:“是李应祯老先生,前阵子你见过的。” 原来是他,方应物总算知道是谁了,回想起来,对这位老先生印象还算不错。“本官猜测。他大概是为了他女婿找到你的?” 唐员外点头道:“他那女婿祝允明是苏州府有名的才子,去年接连丧父丧祖,情实可怜,只有李老先生这个长辈了。 故而李老先生一心为自家女婿筹划前程,后年的南直隶乡试还是由商提学来主考,祝允明要赴南京赶考......听说在下于大人面前能说上几句话,所以李老先生又来请托在下。” 方应物忍不住又问道:“那祝允明也不过二十几岁,至于如此着急么?” 唐广德解释道:“祝允明与杨循吉为友,当年大人你都见过的。今年春闱,杨循吉已经高中二甲进士。相比之下,祝允明还是秀才,能不着急么?” 作为一个穿越者,方应物忍不住啼笑皆非,刚提挈了唐伯虎一把,转眼又要去抬举祝枝山么? 这年头士人的裙带门第风气实在是......传说中的江南四大才子这就凑够一半了。方应物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轻声吐槽一句:“过两天文征明会不会又找上门来?” 唐广德耳朵灵光的很,登时睁大了双眼,讶异道:“文征明?大人你是说文壁文征明么? 他也是李老先生的弟子,与犬子同龄,但目前声名不响,大人你如何得知?难道大人有什么神通不成?” 方应物极其无语,刚说一句文征明就真蹦出来了,名震野史的江南四大才子就快要齐活了。不过四大才子最后一位徐祯卿还小,现在可能也就五六岁,肯定不会来麻烦自己。 看到方应物的神情,唐广德可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面有愧色的说:“不过李老先生不好意思麻烦在下太多,所以他这次便没提文征明。” 方应物心情只有一个词,古怪! 说起历史上扑街四大才子的功名之路,唐伯虎早年还好,祝枝山和文征明完全都是辛酸泪。 其中祝枝山七次会试不中,文征明头都白了还在为举人奔波,只能写下“满头尘土说功名”的句子(还被某穿越者抄袭了)。 难道在自己手里推动一下他们的命运?这种感觉真是奇异,方应物神游天外、横贯古今,半晌才收回了神思,点头道:“本官知道了,为国举才也是应有之义。” 当然,方应物也有自己的政治考虑。苏州帮在今后数十年人才兴盛,出了一堆堆的宰辅尚书。而自己总是和苏州帮结仇不见得好,能有机会施恩于人,提前埋点人情也不算坏事,反正只是顺手之劳而已! ps:先补昨天的,今天还有。 第五百五十七章 这话你也信? 征粮是个琐碎的细致活,着急也急不得,方应物纵有通天之能也只能按部就班的来,所幸进度一直不错。 在宣德朝之前,江南钱粮都需要粮长运往京师。京师在南京时,距离还不算太远,当京师迁往北方后,这运粮差事便辛苦到能令人倾家荡产了。 宣德皇帝体谅民情,又改了规矩。在扬州、淮安运河沿线设立水次仓,江南人民只需年底前将税粮运到水次仓,然后来年开春再由漕军负责运至京师。 所以对方应物而言,到年底时便算任务结束,向江北水次仓输送的漕粮数量就是业绩情况。 至于明年开春以后,那是漕运总督的事情了,不属于他这督粮钦差的工作范畴。 十一月份时,提学官商良臣按临苏州府,放了几场考试。方应物提挈后进,怀着一股恶趣味心思将几个“年轻”人全推荐上去。 他给唐伯虎文征明要来两个秀才功名,而祝枝山的气运则要等到后年乡试。不知道这流行于野史中的几大才子如今得了自己助力,原本科场扑街的命运会生怎么样的改变。 随后又到了十二月,成化二十年即将结束,秋收征粮也进入了尾声阶段。 根据粗略统计,除去损耗外,苏州府今年征粮实际数量大约可达二百四十万石,为五十年来之最,江南地区可达四百五十万左右。 换句话说,督粮钦差方应物没有白白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大约能够圆满完成差事了。到了这个地步,方大钦差也渐渐放松,心思更多的用在别的地方。 比如说在哪里过年就是一个问题。回浙江或者去南京找便宜外祖父都是不错的选择。但官身不得自主,不经朝廷允许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私下里去了是要被弹劾的。 所以方应物考虑再三,还是息了专门去过年的念头。不如就此出返京,早点回去交差也好。过年时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过。 反正都是异乡为异客,在哪里过年又有什么区别? 正当方应物难得产生了几缕文青情怀,准备仔细沉浸一下时,前面守门杂役略显慌张的扑到房屋外头,高声禀报道:“钦差老爷!外面来了许多人,总有几十个左右。吵着要见老爷!” 又有群体性事件?平淡了将近两个月的方大钦差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焦急的喝问道:“可知彼辈为何而来?” 门子答道:“小的没来得及问,只能看到他们跪在大门外面,神色委屈仿佛是要鸣冤的样子。” 方应物稍加思索,按捺住了出去的念头,吩咐道:“你去对他们说。如果有冤情,可去府县衙门告状。本官并非亲民官,不便动辄亲自接状!” 门子应声而去,可是没多久又回来了,捧着一摞状纸重新禀报道:“这回打听明白了,大门外都是附近松江、嘉兴等地的民众! 他们这次联合起来找钦差老爷,要告的就是采办太监王敬。又有哪个府县衙门能管?连状子都不肯收。” 是告王敬的?方应物明白了。如今在整个江南地区,百姓想告王敬,也只有来找自己了,同时也只有自己能占王敬的上风。 简单翻了翻后,方应物将状子都留下,自己亲自出了大门。 却见外面跪了一片人,甚至还有披麻戴孝的妇孺之辈,在瑟瑟寒风中不停抖,但还在硬撑着。 方钦差非常同情的叹口气,若非王敬祸害地方。这些人怎么会在年底天寒地冻时候,跑到苏州城来找自己告状? 他便对着人群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尔等冤情,本官尽都明白。先前本官王命在身,不便离开苏州府。这才放纵了太监王敬横行江南。所以尔等之遭遇,也是有本官的过错。” 底下听到这贴心话,顿时号声遍地,连连叫道:“王敬太监祸害地方荼毒百姓,恳请钦差大老爷为我等做主,犹未晚也!” 面对民众请命,方应物一口答应下来,“本官这就写奏章,弹劾采办太监王敬!” 又有人叫道:“上奏到朝廷实在是远水难解近渴,我听闻,那王敬近日已经启程回京,苏州府乃必经之途。 但他却畏惧大人威名,只敢从苏州绕城而过,现歇宿在城北十里处!” 方应物仍然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也可!待本官将奏章完毕出,然后便去与王敬会面,当面叫他悔改!” 此后方应物又吩咐杂役道:“将厨房里大锅搬出来,就在此地煮热粥给他们吃,免得因为饥寒伤了身子。” 三言两语解决了问题,方应物转身回到内院去, 长随王敬跟在左右,忍不住问道:“你今日也太好说话了罢?外面那些人说什么,你就应什么? 再说你不是不打算与王太监纠缠么?怎的今天就答应了要弹劾他并会面?” 方应物悲天悯人的指着大门外道:“看着此情此景,再看看他们将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人身上,你不觉得此时再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是多么无聊!” 王英瞠目结舌:“这话你也信?” 但他知道,方应物肯定还有什么心思,只是不肯明说罢了。便又问道:“大人你就算有王命旗牌,也奈何不了另一个钦差太监,。” 方应物神秘莫测的说:“民心在我,天意在我!”王英忍不住又反问道:“这话你也信?” “我信,你不信,所以我是钦差大臣,你只能当长随。”方应物笑了几声,还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得玩笑,这才转身进屋写奏疏去。 却说提起过年,方应物忽的想起一桩事情。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资料里,成化末年有三次灾变,每次都造成了政局动荡。 其中前两次时间很巧合,第一次在成化二十年正月初,京师地区生地震; 第二次将生在成化二十一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即将到来的新年大朝会之时,那时将在西天出现赤星白带,最后雷鸣坠地。 连续两年正月出现异像灾变,委实令人印象深刻。到了那时候,谁敢说“天变不足畏”? 连向来迷信的天子遇到这种灾变,都要认认真真反省,至少会消停几个月,王敬又算什么?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不劳你操心了 话说王敬王公公当初被迫离开苏州府后,虽然沮丧但也没有彻底气馁,很快便重振旗鼓在别处大肆搜刮,到此时约摸攒够了价值三十万两的财货。 虽然距离五十万两的目标有一定差距,但王公公真的尽力了,换任何人来都不可能比这更多。 与目标有差距的主要缘故,还是因为被赶出苏州府,丧失了最大来源地。其次就是因为苏州府的遭遇,导致他这钦差太监威望大减,在别地遇到的阻力大了很多。 眼看到了年底,必须要加紧时间赶路,争取在新年时候回到京城献礼。等到龙颜大悦时,就是方应物倒霉之日,几句谗言下去,方应物在江南功绩再大,那也是白干! 王敬没有打算从苏州城过路,而是绕着城过去的,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若不是苏州府正处在运河必经之路上,他连苏州府都不想进,主要原因还是苏州城里有那个令他无奈的人。 常言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王敬这种太监,最怵的就是拼着一身剐也要拉人下马的大臣。 方应物虽然本性不是这种人,但有这种潜力,难保不会突然抽风(根据过往经验来看抽风几率不小),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赶路不可能一天就穿过苏州府,更何况王公公队伍里还有大量“战利品”,总要在苏州府境内住宿一夜——当然如果有可能,王公公恨不得一步跨过苏州府。 被一干告状百姓堵了公馆。方钦差有点恍然,这段时间过得太顺。险些将王敬给忘了。若不是有大批百姓来鸣冤,他险些就把王敬给放过去。 派人去打听过,了解到王敬一行人行踪,方应物像是见到了猎物一般,开心的多吃了两碗米饭。 本来他打算趁早离开北上回京,但既然王敬送到了嘴边,那就多留一两个月,用王敬来为他的钦差生涯画上句号。做出了功绩。再刷出点声望,堪称是完美的收官! 当即方钦差传令标下官军集合,次日亲自带队清晨出,去追赶王敬。 王公公队伍略庞大,箱笼行李也多,所以走得慢。他到了浒墅关运河码头这里,催促关尹安排大批船只。又要消耗一段时间。 “干爹你看......”王臣忽然指着远处道路上惊叫。 王敬的目光从货物装船挪开,眺望远处,却见数十名官军簇拥着一位年轻官员出现在视野里。 王敬顿时闪过不祥预感,他虽然从卫所调集了两百多军士护卫金银财宝,但此时并不能壮胆。 三个月前的血泪经验让他知道,这些官军或许能挡一挡盗贼。可是在王命旗牌面前,根本靠不住。 王敬忍不住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般问道:“他来作甚?他又能作甚?” 王臣缩了缩脖子,不敢回答。关于方应物的问题,他一概不表意见了。干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免得最后还要落下埋怨! 方应物走到王敬面前。笑容可掬,“数月不见,王公公一直可好?竟如此来去匆匆乎?” 王敬面无表情的答道:“北方水面已经开始冰冻,必须要抓紧工夫北上,尽量多走一段水程,便不在苏州耽搁了。” 方应物便盛情邀请:“天寒地冻,出门不易,王公公何必如此辛劳!姑苏驿中已经打扫完毕,不如在此过冬,静待来年春天如何?” 这什么意思,难道想软禁?王敬拒绝道:“谢过方大人好意,但为陛下效力,纵然道路艰险,何敢惜身?” “不不,王公公还是去姑苏驿住,不要辜负了本官的盛情!”方应物仿佛是有恃无恐,对左右吩咐道:“来人!送王公公上轿,不可慢待了!” 王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瞧这蛮横劲头,到底谁才是横行霸道的天子家奴? 难道正常情况下,不该是太监蛮不讲理、大臣无可奈何吗?怎的现在完全反了过来? 若这事传回京城,他王敬简直就要成太监之耻,没见过这么丢人的钦差太监!若连比蛮横都比不过文官,还当什么太监! 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这时候只有王臣站了出来,色厉内荏的大喝道:“谁敢动我干爹!” 至于其他钦差太监随从,在当初大都从方钦差刀下侥幸保命,眼下早被吓破了胆不敢上前。而王敬调来护卫财货的军士,在形势不明时只会保持中立。 旗牌官陈百户冲上前去,用刀背直接放倒王臣。方应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按住了王敬,沉声道:“小的恭送王公上轿!” 王敬脑袋都要炸开,他快被气疯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好的不灵坏的灵,这方应物还真就抽风了! 就是最楞的大臣,也没这么干事的!胆敢软禁太监......亏他想得出来! 方应物扫了几眼,淡淡的对太监随从道:“姑苏驿没有那么多房间,为之奈何?” 一干只知道趋利避害的无赖泼皮顿时如鸟兽散去,能跟随太监搜刮民财的人,能有什么好货色?指望他们为王公公效死,那还是算了。 王敬勃然怒道:“方应物!这样对你有何好处?你完全没有道理这般做!” 方应物冷笑几声,低声答道:“不先下手,难道要等着你回到京城去献谗言么?本官没那么傻。” 王敬又气急败坏的喝道:“我是奉旨采办的钦差太监,你这样先下手也没有好处!” 方应物并没有继续答话,对着标下官军挥了挥手,示意返程。同时护送财货的外地官军看到大势已定,便顺从了方应物,按照命令将装有金银财宝的箱笼运往苏州府。 看着自己的心血被再次“掠夺”,王敬仿佛变成了碎嘴婆子,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不停地对方应物说话。 “方应物蓄意迎合民意,到底有没有想到过后果?须知你的乌纱帽不是民意所决定的!你敢擅自囚禁钦差太监,试问你如何向天子交待?陛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那些财货落在你手里,又要怎么处置?你敢将它还回去么?那九天雷霆之怒不是你能承担得起! 还是敢将财货献给天子么?你做来做去都是错事,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方应物抬了抬眼皮,毫不在意的说:“王公公歇口气,下面不劳你操心了。” ps:前些日子接了个大项目,人生非常难得的一次机会,如果错过也许会后悔一辈子,故而集中精神弄了两三天,耽误了更新,从今天起补更新。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不讲规矩...... 身边随从如鸟兽散,调集来的军士再次倒向对方,王敬王公公无力反抗,只得来到姑苏驿。如果王公公也是穿越者,必然还要感慨一声,枪杆子里出政权! 在姑苏驿这里,一切都很眼熟,与两三个月前没什么区别,连入住的庭院也还是两三个月前住下的地方。唯一的差异就是,身边只有干儿子王臣伴随了,其余来侍候杂役全都不是自己人。 眼里看着熟悉的大堂以及挂起来装饰的字画,王公公难过的想掉眼泪,为什么别人出差办事都如此顺利,而自己就这么难? 像去云南的镇守太监钱能、去广东的市舶司太监韦眷,都是刮地三尺、天怨人怒的角色,手段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人命官司都搞出很多起。 但在天子庇护之下,他们最后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荣升的荣升,富贵的富贵。而自己本应该是步上他们的后尘,凭借金银财宝收获帝心,成为内监里新一代的红人! 可为何偏偏自己的遭遇就这样令人愤懑憋屈!为什么偏偏就是自己,遇到一个完全不讲规矩的人!还是那句话,天下哪有像方应物这样办事的大臣,完全就是损人不利己的做法! 王敬王公公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也知道不是较劲的时候,他也较不起劲。 现在他心中还有最后一丝希望,那就是这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金银财宝,他就不信,方应物真敢处置这批已经打上天子名号的金银财宝。 或者也可以说。方应物根本没有能力处置,根本不可能处置好的。他既不可能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献给天子。又不可能从天子嘴里抢食。 一夜未眠,清晨时分。王敬坐在廊下苦思脱身之道。此刻他远远的看到杂役带着一位深蓝长袍的中年人进来,仿佛有几分眼熟。 将客人带到王敬身前,那杂役就退下了。王敬疑惑的看向客人,问道:“阁下是谁?” 那客人很客客气气的答道:“在下吕忠,与王公同为内监,不过向来在东厂办事。” 王敬大感意外,又问道:“你是东厂的?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此时厂卫组织活动范围主要在京师周边,远没到后世所想象的那样布控天下的地步。厂卫去外地办事,都要另派专差。 一般情况下。江南这地方没有常驻的厂卫人员,所以王敬才会对突然出现一个东厂太监而惊讶。 吕忠笑了笑,简单的答疑道:“在下奉了厂督汪公之命监视方钦差,所以作为随从与方钦差一起南下了——这向天子报备过,方钦差本人也无不可。”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王敬刚想到这句话,便听到吕忠道:“方钦差有吩咐,昨日扣下的财货全部移交给东厂。在下便找王公来核实一下数目。” 什么?王敬睚眦欲裂,瞪着眼盯着吕忠,笼在袖中的手不停颤抖着,久久不能说话。 这批财货在方应物手里烫手。但在东厂手里就完全不烫手了! 东厂堂而皇之的将财货进呈给天子,方应物也可以堂而皇之的表示他抵挡不住东厂,暗地里卖人情给东厂。只有他王敬。是一场辛苦全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天子不会有兴趣体谅他王敬的为什么办不成事,天子只会知道最后把金银财宝带回来的是东厂。 接下来吕忠说了些什么。王敬都记不清了,吕忠什么时候走的。王敬也记不清了。 此时采办太监王敬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他只知道自己一忍再忍,如今是忍无可忍了......无非就是不讲规矩么! 吕忠与王敬交谈的时候,方应物正在泼墨挥毫、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文不加点的一气呵成,写就了千把字的奏疏。 先表白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顺便向朝廷和天子报喜,主题就是“今年多收了一百万”。 其次就是强烈弹劾了采办太监王敬祸害地方的事迹,奏请将王敬处置。(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 写完奏疏,检查一遍没有疏漏,方应物便将奏疏封好,让王英送到急递铺,传往京城去。 年底留在苏州,自然有留在苏州的好处。去年春节期间京师地震,自己借着灾变对抗次辅,风头出的不小; 而今年春节应该又会生更严重的天变,朝廷安稳不了,自己还是远远躲开为好。若连续两年天变都大出风头,那未免也太高调了。 方应物很害怕一种可能,只要自己人在京城,就会忍不住习惯性的出手刷声望,这种浸润到骨子里的习气根本停不下来。 所以还是留在苏州府等待风头过去比较好,至于弹劾王敬这种小事则是无所谓的,真到了天变生时,被弹劾的大人物多了去。 正当方应物开始琢磨来年回京以后,自己该干点什么的时候,却见把门的方应石领着一名杂役进来。 他再看这杂役,脸色白,神情慌张,几乎走路都走不稳,甚至进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但这杂役根本没有起来,顺势爬了几步,直接趴在方大钦差脚下,嚎叫道:“钦差老爷,大事不好!” 在旁边侍候的方应石看不惯这德行,踢了杂役一脚,喝问道:“有话就说,能有什么大事,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那杂役忍住痛,继续嚎叫道:“小人在姑苏驿里当差,被安排照顾采办太监王公公。方才去给王公公送膳食,却现王公公拿着腰带挂在房梁上,已经悬梁自尽了!” 方应物大惊失色,霍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能置信的喝道:“你说什么?王敬自尽了?” 杂役扑在地上道:“千真万确,已经没了气!小人不敢惊动别人,直奔钦差老爷这里告知!” 方应物被这消息惊得脑子懵,有点眩晕的站立不稳,深深怀疑自己所处是梦里。 这王敬怎么就自尽了?一个只知道搜刮扒皮的太监,竟然也有勇气用死来抗争? 这简直就是不讲规矩,大明朝只有太监逼死大臣的例子,哪有大臣把太监逼死的事!(未完待续。。) ps:又有人爆照啊。。正好理顺了思路,开始提了。 第五百六十章 信不信由你 听闻这样大的、骇人听闻的、说不定要让自己喝一壶的事故,方大钦差哪里还能在公馆坐得住?他连忙吩咐下去,摆驾前往姑苏驿亲自查看。 现场无人敢动,方应物站在屋门,就看到一具尸身吊在房梁上。一阵寒风吹进去,尸身便小幅度的晃晃悠悠。 方应物叫左右上前,将那尸身放下来,方应物仔细看了几眼,确实是王敬王公公没错。 如此方大钦差便脸色铁青,站在门边有足足有一刻钟一言不,一动不动。 这次真是开了一个先例啊!虽然说斗争就是成王败寇,王公公本身又是作恶多端、敲骨吸髓的人,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可同情的。 方应物很明白,王公公的死绝对不是没影响的,肯定会让自己坐蜡!王公公在无计可施、走投无路时,用这条命来拖自己下水! 一个天子直接派出来办事的钦差太监,被另一个大臣逼死,那这个大臣怎样才能避免天子的怒火? 关键是,自己想撇清也很难撇清,因为自己刚刚上了奏疏,里面有激烈弹劾王敬的内容。有心人肯定会将王敬之死与自己联想起来罢? 这王敬怎么就会想到要自尽?方应物无法预料更不能理解,只能对方应石苦笑道:“人人都说天上风云莫测,今日方知人性比天意还要复杂,更加不可测!” 此后方应物又将在身边隐藏了几个月、最近才现身的东厂太监吕忠叫来了。 吕太监看了看王敬的尸身,同样震惊非常。 本来他这次南下只是抱着打酱油的心思。顶头上司厂公汪直早吩咐过,尽力配合方应物行事即可。别的闲杂事不要管,所以他又何苦做恶人? 谁能想到竟然遇见这样的案子,这可真是棘手了!不但方应物要给出一个交待,他们东厂密探若不来还好,既然在此出现,那同样也要给出一个说法。 不过看着王敬死不能瞑目的僵直面容,吕太监未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忍不住神情黯淡的长长的叹口气。对方应物道: “太监这行当要向上走,那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但却又被你彻底堵死了,他不死又如何?吾辈不像你们文臣,输了真就是生不如死,其中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为得到这个肥美差事,想必王敬在京中也结下了仇家。若真一无所获的落魄回京,他下场同样凄惨,也许还不如死在这里!” 嫌这里晦气,方应物走出了内院,看着外边人来人往一如往常,忍不住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消息尚还保密。没有传开,外面人还不知道王敬已经自缢身亡。但方应物估计,这消息迟早要泄露出去,不知道江南人民听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想到此处,方大钦差仿佛看到了无数民众敲锣打鼓。簇拥着一副牌匾送到钦差公馆,上书四个大字“为民除害”。 祸害地方的太监挂掉。百姓确实要普大喜奔了,可是他方应物担得起“为民除害”这四个字么?又敢担得起么?死者不是土豪劣绅,而是钦差太监。 吕太监也跟着出来,站在方应物身边,想听听方应物怎么说。不过方应物憋了半天,最后只是说:“现在只将死讯报与京城,其他的详情再说。” 吕忠恍然的点点头,这倒也是一种不错的策略,其实换种说法就是投石问路。 面对这样前所未有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京城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况且方应物大半年不在京师,不很清楚最近的风头动向。 所以方应物打算先简简单单的报一次死讯,别的什么也不多说,借此看看京城方面到底如何反应。 然后再根据京城方面的动静,有目的性的斟酌自己的措词,再上报一次“详情”。 从姑苏驿回了公馆,方应物再次提笔写了一封奏疏,除去修饰性的前缀后缀外,主要内容只写了一句话,“钦差采办太监王敬自尽身亡”。 吕太监也觉得这个法子稳妥,回去后写密报给东厂衙门,也只简单写了“王敬自尽、详情待查”。 却说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城,因为临近年底,节日的气氛渐渐地浓厚起来。 朝廷诸君以及衙门中人也都习惯性的放松下来,虽然距离假期还有大概一个月,但不妨碍他们享受这一年到头最轻松的时间段。 虽然去年出了大问题,导致朝廷诸君的春节根本就没有过好,但总不会年年都有天变罢? 正在此时,赶赴江南督粮的钦差方应物的奏疏送到了朝廷,带来了“增收百万”这种喜讯,更是为年底添加了几分欢快吉祥。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广而传之的好消息,至少明年朝廷官员的足额俸禄有着落了。 在方应物的奏疏里,还激烈的弹劾了一番采办太监王敬,这也很正常。 谁都知道采办太监到了地方必然如狼似虎,方应物这种清流遇上了,不猛烈弹劾才叫奇怪。 不过才隔了一天,又有江南督粮钦差方应物的奏疏到了,本来夹杂在一堆奏疏里并不起眼,但内容确实在劲爆——钦差采办太监王敬投缳自尽了! 亲眼看到奏疏,通政司官员懵了;消息传出去,六部科道懵了;奏疏送到宫中,阁老、司礼监太监懵了。 这是大明朝从来未有之稀罕事,众人都懵的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才对。 一个钦差太监,在地方上几乎是完全不受制约的,说是为所欲为也不为过,怎么会抑郁到自杀?就算办差不顺利,也不至于如此轻生,必然有什么另外的缘故。 如果单纯只有这么一封报告王敬自缢的奏疏,众人也许不会联想太多。 但是前一天钦差大臣方应物刚刚猛烈抨击过王敬,隔了一天王敬便上吊自杀。要说其中没有因果联系,只有三岁小孩子才会信...... 难道说,方应物能强到逼得钦差太监走投无路不想活了?这个猜测实在匪夷所思,如果主角换成别人,主流舆情不一定相信。 但若是方应物,很多人就有点信了,那可是嫉恶如仇、手段强硬的方青天。 所以大多数人的看法是——信不信由你,肯定是方应物干的。 ps:这章补给爆照的,今天另外还有1-2章!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东厂是做什么的? 话说面对钦差采办太监上吊这件事,朝廷中大部分人忙于惊叹方应物好生猛,在争锋中竟然能逼得钦差太监自尽,大大涨了文官的士气,简直就是文官之光。 不过真正关心方应物的人却无不担忧起来,这事看似方应物威风凛凛了一把,但后续展实在不可测,甚至弊大于利。 事情涉及到钦差太监,大臣们是没有资格做出任何决定的,只能静待天子的圣旨。 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一肚子话无法对人说,午后回了家,对夫人吐槽道:“当初给方应物王命旗牌时,我便有些不祥预感,现在看来或许真是个带来麻烦的东西。 咱家这女婿走到哪里都是卷在中间的风云人物,远去江南也能捅出一件大事来让朝廷震惊。” 刘老夫人宽慰道:“未见得如此严重罢?那王太监的死难道一定赖在方应物身上么?” 刘棉花叹道:“你们妇道人家不知道朝廷大事,只怕要有人借此事兴风作浪。 自从去岁出了地震的事情,内监梁芳、韦眷等人今年被刻意压制,如今时候也差不多了,如果有机会他们必然要出来闹一闹。 而朝臣显然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闹,最后大概还会是混战一场,结局如何不可预料。” 梁芳、韦眷都是天子身边的佞幸太监,以帮着天子吃喝玩乐和搜刮财货得宠,与司礼监、汪直这样的太监不一样。作为正人眼里的佞幸奸邪。近一年时间里,他们被迫低调了一阵子。 确实如同刘次辅所预料的。他们不可能就此甘心被压制下去当一个闲散太监,总要寻找机会重新奋起。 得知王敬上吊自尽的消息后,梁芳与韦眷立刻前去拜见天子,扑在天子脚下嚎啕大哭。 “王敬无辜!他不过奉旨赴江南采办,有什么大的过错?如今却被逼的客死他乡,不能回宫重新侍奉皇爷,这叫奴婢们倍感伤怀,泪不能止! 念及于此。外面臣僚今日胆敢逼死王敬,明日就敢逼死奴婢,不知到了那时候,还有谁能侍奉皇爷左右!” 天子亦龙颜大怒,不过他所知道的只是“王敬自尽”,其它并不了解太多,外面的议论纷纷未必能传进他的耳朵里。便又问道:“尔等声称是有人逼死王敬。到底是谁?可有实证?” 梁芳与韦眷皆不敢明答,到目前都是猜测,谁也不敢保证猜测就是正确的。这事不是可以随便进谗言歪曲的小事,如果说得太死,最后又出现偏差,那就很容易被反告一个欺君之罪。 另外他们天子面前哭。只是借此争取更大的空间,博得天子同情,并非是刻意针对谁相斗。当然,如果避免不了时,也不能退缩。 最后梁芳进言道:“皇爷大可差人在苏州府查问。要明白情况并不难,坊间传言可能与钦差大臣方应物脱不了干系。” 天子便传下口谕。令钦差大臣方应物、东厂、苏州府衙各自去查明真相并回奏。一家之言可能靠不住,但三家就可以对照看了。 有了梁芳、韦眷两个大太监带头,其他一些被压制的太监齐齐生了同仇敌忾心思,借着王敬之死的由头,大肆泄情绪并声讨文官。 有在天子面前大哭特哭的,有在宫中私设祭坛祭奠王敬的,有跑到内阁喊叫骂街的,种种形式不一而足。 甚至还有太监在天子面前哭诉之后,便要拿方应物下狱的——别人不像梁芳、韦眷这种因为身份高导致顾忌也多的大太监,什么话都敢随便说。 这股风向让朝廷中有识之士极为忧虑。好不容易借着去年地震为理由,略略打压了一下佞幸太监的各种妖风邪气,宫中开支也大为削减,天子搞得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少了很多,难道还能让奸邪之徒就此翻身? 所以科道言官为主力,朝臣也纷纷上疏,指责内监故意小题大做,企图凭空诬陷忠良。这也算是力挺方应物了,正所谓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一时间,朝臣的奏疏与内监的口水你来我往,本该平静的年底又热闹了起来,倒是与去年这个时候很像。 而远在苏州府的方应物暂时还不知道朝廷的热闹,正在默默反省之中。不得不说,王敬自杀让他陷入了巨大的被动,完全打乱了他的凯旋心情。 所以方应物忍不住想道,难道是他真做的太过火,不给王敬留一丝余地?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足够的承压能力,受不了的自然就崩溃了。 不过转念一想,别人心理脆弱又不是自己的错!两军相争还要照顾对方的心理素质? 正在这时候,天子的圣旨到了,责令钦差方应物查明真相回奏,方应物连忙将吕忠叫来。 吕忠进了屋便开口道:“方大人也得到了圣旨?我这里也有厂公传的命令,说是奉诏叫我查问事情。” 方应物又问道:“厂公没说别的什么?”吕忠答道:“厂公只说,朝廷里众说纷纭,叫我仔细探查。” 方应物叹道:“看来这件事让朝廷里乱的很,虽然具体情况不能明知,但肯定非同小可。这都是本官的错,对待王公公过于苛刻了!” 吕忠很违心的说:“方大人不必自责,何必将责任都揽在自身。” 方应物点点头,“这话不错,责任不能都是本官的。我看你们东厂也小不了,若非你们东厂将王敬搜集来的财货劫走,王敬怎么会绝望到自杀。” 什么?吕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回想之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方应物说的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东厂将王敬的财货劫走了?难道不是你方大钦差动用了王命旗牌扣住王敬,然后再让他吕忠去接收王敬的战利品么?怎的就成了东厂劫走王敬的财货? 往重里说,这就是栽赃,而且栽赃的对象还是东厂!先逼死了钦差太监,然后又想栽赃东厂,这方大钦差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吕忠又再三观察,确定方应物表情很认真,并没有说笑,便忍住自己蹦起来的冲动,咬牙反问道:“方大人你可知道,东厂是做什么的吗?” ps:哎呀,时间卡在o:oo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强权之下的屈辱 关于“东厂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不用问都知道答案。吕忠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方应物回答,而是一种提醒和警告。 言外之意就是,向来只有东厂陷害别人,从来没有别人会异想天开陷害东厂,东厂不栽赃嫁祸给你方应物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敢想着栽赃给东厂! 方应物又道:“王敬的财货确实是由你接收了,当时你也欣然同意,这总是不假,然后才有王敬自尽的事情。从头到尾没有人逼着你,这怎么能算是栽赃嫁祸?” 而吕忠反驳道:“王敬是钦差太监,比我位高,何况又都是内监一脉,因而先前我本就没有什么巧取豪夺的想法! 若非是你于公于私不便处理这些财货,我出于帮你一次的心思,怎会以东厂名头出面接收?” 方应物再次责问道:“无论如何,王敬的财货最后都是在你手里,将来呈献给天子,龙颜大悦之后好处都是你们的。 那你总不能只想着占好处,有了事故便一推了之罢?莫非这就是你们东厂办事的规矩?” 吕太监很霸气了说一句:“我们东厂向来就是这样办事的!” 多数情况下,一旦这话出了口,场面就要僵住了,再无挽回余地。但方应物不为吕太监的霸气所动,慢慢饮了两口茶,又缓缓地放下茶盅,瞥着吕忠。 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你可知道,在东厂里,上一个不肯配合本官行事的人是谁?” 吕忠反问道:“那我要问一句。是谁?”。 方应物很痛快的宣布了答案:“此人你应该很熟悉,乃是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尚铭......他非要与本官过不去。而如今他大概正在南京孝陵扫地。” 方应物并没有疾言厉色,反而有点风轻云淡。但却让吕忠吓得汗毛直竖。 当年尚铭究竟是怎么被方应物废掉的,堪称是近年来的京师之谜。传言纷纷但却没有一个靠谱的,但也正因为神秘才令人畏惧,谁知道背后有什么阴险恐怖的手段? 方应物冷哼一声,“你以为厂公汪直让你打着密探名头,跟随本官南下是做什么来了?难道那汪直没有吩咐过你什么?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听到方应物胆敢直呼汪直的名字,吕忠又是惊了一惊,这绝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要么是两人关系密切熟不拘礼。要么两人是仇家。 吕忠又仔细回想起汪厂督的态度,显然厂公与方应物不可能是仇家。难道自己真该屈从于方钦差的意见? 见吕忠“冷静”下来了,方应物便劝道:“说实在的,就算是因为东厂转移走了财货,导致王敬负气自尽,你也不会有多大责任。 先,此事成了你们内监公公之间的纠纷,不涉及内监与文臣之间的斗争,性质要轻得多。处置也要大为减轻。 其次,本官可以帮你作证,说那王敬被江南百姓阻碍,难以上路回京。被滞留在苏州府境内,为了赶时间你们东厂便出手了。 第三,本官可以保证。汪厂公那边肯定会庇护你,不会让你当替罪羊被严惩。” 吕忠沉思半晌。开口道:“知道了,方大人尽管去做。上疏将责任推给我,我接着了。” 方应物悠悠道:“错了,本官是想请你上疏,自承过失,服罪认错!” 吕忠登时脸色涨红,感到万分屈辱,方钦差还想让他自行认罪,这也太欺负人了罢! 从东厂出来的,只有别人让着他们,哪有他们让着别人的,多半都有点傲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方应物狠狠盯着吕忠道:“此事过后,想必汪厂公还会赏识你,提拔你!想想汪厂公的岁数,至少还够做十年罢?而你只是个刚入了太监门的人,难道不想找一棵大树遮阴么?” 吕忠顿时哑口无言,不禁又想起另一种情况。如果他不顺从方应物的意见,而厂公与方应物又狼狈为奸,他的下场会如何? 吕公公回到住处,忍不住垂泪向隅而泣。在强权之下,个人的辛酸屈辱不足为外人道也。 却说对方应物而言,如果单纯只说王敬之死这件事本身,其实很容易应付过去。不要忘了,按照史书记载,成化二十一年元旦期间,京师将有“天变”生。 一旦出现天变,什么牛鬼蛇神都要退散。王敬这种欺压民众的采办太监是有原罪的恶人,死就死了,天变之下谁敢再为他鸣冤? 所以他方应物根本不必为自己辩白,到了那时候,自然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了。 但最大的问题也就出自这里,去年春节京师地震,方应物成为焦点人物,今年将要出天变,方应物实在不想再次成为焦点。 这种声望刷一次就够了,连刷两次实在太高调,不符合方应物主动求低调(存疑)的心思。 可以想象,如果一个人年年都能引地震天变,那今后风评可就不好说了,方应物不想冒这个险。 方大钦差眼看着到了年底,还驻在苏州府不走,就是为了避开与天变有关的事情。至于有恃无恐的收拾王敬,也只是知道天变生后的大势而已。 谁能想到,王敬居然会愤而自尽,结果导致远在苏州府的方大钦差在天变即将生时,再次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所以方应物的当务之急是,在天变生之前,迅将自己的影响消弭掉,把自己从王敬自杀的事件中摘出来。 如果吕太监代表东厂出面充当责任方,将方应物变成打酱油的路人,那就算是剥离出去了。再谈起王敬自尽的事情,也和方大钦差无关。 而且还必须由吕忠自己来上报,相当于是东厂自认过错,这样才能让任何人无话可说。 否则若是方应物本人上疏并将责任推给东厂,那传到京城后必然又是一阵口水大战。太监们肯定要骂方应物推脱责任,文官们必然又要不甘示弱的替方英雄辩解,只能是越吵越热闹。 现在这个时间,从向京城上奏还来得及,能在年前送达京师,然后在元旦天变之前消息散布开。 吕忠按照方应物的指示,迅写了呈文向京城东厂上报“详情”,含糊其辞的表示自己有所疏忽,对王敬自尽负有责任。 经过一路急递,吕忠呈文到了京师后,第一时间送至东厂提督汪直手里。 汪太监仔细看过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个不急,也许过完年再说比较好。”随后便将呈文藏入袖里,宣布封了衙门准备过春节。(未完待续! ps:大卡文,重新写了一遍才。。我要当日更万字的男人!!!今晚熬夜写!!!! 第五百六十三章 都怪你让我读书 话说汪芷前几年总是被方应物嘲笑为“半文盲”,又加上汪芷明白做东厂提督很难有善终,所以梦想更进一步进入司礼监,成为司礼监众太监之一,如此便不得不去宫中内书堂读书。 毕竟司礼监太监的一项硬指标就是内书堂肄业,可类比为文官里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 汪太监在内书堂里,真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别的学生大都是十来岁到十几岁的小太监,学成后才进入各内监衙门办事。只有汪芷贵为权柄赫赫的东厂提督,却跑来读书,实在是夺目的很。 如今一晃三年多过去,汪芷本身天资还算聪明,又有方应物不停地督促,汪太监的学业也算是略有小成。虽然不如出色的读书人,但勉强拿得上台面了。 书读的多了,看问题也就深刻了。有时候回想起从前的作为,汪芷便深深感到,自己当年行事实在是过于简单粗暴了。难怪方应物总是看不上自己的行径,也难怪满朝读书人没一个真心对自己服气的。 若非是方应物从中设谋,以自己的莽撞手段和政治幼稚,只怕早就落一个无人援手的凄惨下场。 闲话不提,却说这次汪芷从吕忠所上的呈文能看得出,肯定是方应物说服了吕忠出面背黑锅。这没问题,确实也是解决之道。 但有汪太监也看出一点,方应物这次真是关心则乱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方应物急于辩白脱身,却没有用心去掌握时机。 按照往常的策略。方应物应该隐忍不,等着别人跳得更欢并丑态尽显之后。再将吕忠这封呈文甩出来,那才叫掌控节奏、后制人。 故而又何必急匆匆的让吕忠出面把事情揽下来?这样根本就收不到引蛇出洞的效果。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目前太监这边兴风作浪的是梁芳、韦眷这伙人,与汪芷不是一路人,汪厂督很乐意见到他们吃一次大亏。 至于东厂派出的人不小心引得王敬自杀这种责任,在汪太监眼里都是小事了,完全能罩得住。无论如何,东厂人员也是为了尽快将那批财货运到京城进献给天子,天子不会不体谅这点。 “既然你有所疏忽,那就让我来弥补罢!”汪芷藏起了吕忠的呈文并暗暗想道。这个呈报应该压一段时间,让两边人继续争吵。等到来年过了正月,气氛推到顶点后,再放出“方应物与此事根本无关”的消息比较合适。 情人之间总该心有灵犀,不用开口明说就能配合做事,这才叫真正的默契......汪芷按捺不住心里那小小的得意,不禁想象起方应物回京后,大喜过望并对自己进步大加赞赏的样子。 接下来,文臣和太监佞幸又狠狠借题挥吵了几天,李孜省、邓常恩、继晓等僧道方士在近一年里也不大得劲。此时纷纷跳出来声援太监。 说是吵,其实也只是隔空喊话,毕竟太监与文官两个体系很少有交集。文官所做的无非是上奏疏,太监们大都是在宫中骂街。也有直接去天子面前哭闹的。 但最后总要都汇总到成化天子这里定夺,让天子很是厌烦了一阵子,所幸新年来到。口水仗也都暂停了。 元旦日有新年大朝会,按惯例在广阔壮观的奉天殿举行。所有在京城的文武官员入朝。品级够的,可以入大殿。称为殿上臣;品级不够的,只能在外面列班。 本来成化二十一年这次新年大朝一切顺利,但是当天子回内宫,百官散场退出奉天门的时候,忽然有异星划过西边天空,还伴随有白虹贯穿天空,甚至隐隐有声如雷霆。 奉天殿外面广场上占满了文武大臣,目睹这一幕,人人脸色惊骇。 短暂的寂静之后,立即有人惊叫道:“天变!”随后还有人补充性的叫道:“又是天变!”此后大臣迅重新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成化天子此时已经快到乾清门了,突然见到如此明显的星象,很是受惊吓,立刻转身回到了奉天殿。 阁老、部院大臣、科道官也纷纷重新上殿,便有激进的御史冲到前面,叩道:“天象示警,国家必有奸邪作祟!” 所谓的奸邪作祟,大概指的就是最近这些起来闹腾的佞幸太监。常言道邪不胜正,但这个词却经常被人嗤之以鼻,认为是迂腐之言。但邪就是邪,正就是正,人心就是人心。 在天变之后,所有清流君子都敢指责梁芳等太监是引天变的君侧奸邪。但所有佞幸太监却没有一个人敢指责是文官大臣引起的天变,一个个忽然都像是变成了哑巴。 最后被天变吓到的成化天子只得下诏广开言路,命百官上疏言事,同时命钦天监密奏。 却说汪芷汪太监没有上朝资格,元旦时正在与孙小娘子以及何娘子两人说话,在屋中没有看到什么,但自然会有人禀报天变之事。 闻言汪芷久久无语。去年方应物疯狂攻击次辅刘珝,大家都以为他失心疯了,然后生了地震;今年方应物逼死了钦差太监,大家都以为方应物要玩命了,然后又生了星坠天变,这实在是叫人无话可说。 作为与方应物关系最密切,最为了解方应物的人,汪芷回想起方应物的种种神奇,又一次下意识想道,这一切难道并非是巧合,这方应物真的能看透天机?当初他说“掐指一算”并非是玩笑? 这时候,汪太监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作聪明的犯了一个错,一个已经无法挽回的错。 以方应物的神奇,或许也能预料到这次天变,但他又不想表现的太过于神奇。 所以方应物叫吕忠急急忙忙赶在年前上报,并不是一时思虑不周,而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撇清他本人,避免继续成为焦点人物! 而自己将吕忠的呈文扣下不,导致方应物错失了辩白撇清的最佳时机,很可能让方应物继续与这次天变扯在一起了! 想至此处,汪芷欲哭无泪,喃喃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怪你非要叫我读书,不然也不会想那么多,不想那么多就不会犯错。”(未完待续。。) ps:从今天中午起计时,明天中午前还要搞6ooo字才能算一日万字。。。晚上熬夜,下一章明天早晨更新! 第五百六十四章 星君下凡 天变之后,太监佞幸们陷入了失声状态,一如一年前地震后。天象示警之下,谁也不敢再高调了,否则无异于吸引最猛烈的炮火。 就连内阁、部院大臣也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便被舆论集火抨击,然后被推出来当替罪羊。去年刘次辅的遭遇可谓是殷鉴不远,不能不小心。 至于连续两个新年都被天象搞砸的成化天子朱见深,下诏开言路后收到了雪片般的奏疏。 此时士风尚未完全堕落,奏疏多有直言批龙鳞之处,这叫成化天子心里暗暗恼火却又不便作,就是天子也不能逆天而行。 如此朱见深便将一些出挑官员的名字记在了御案旁边的屏风上,等待天变风头过去,将来有机会时......哼哼。 不过近年来冉冉升起的清流明星方清之却异常沉默,始终一言不、一字不写,在家闭门谢客,并拒绝了所有交游。 让旁人看来先是感到很奇怪,正直敢言的方清之在此时有什么理由低调?但细想之后也就理解了,有那样一个动辄被老天爷撑腰的儿子,方翰林除了沉默还能如何? 插一句话,其实方清之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至少不会被天子记名在屏风上。 官场上有些话只能放在肚子里嘀咕,私下里议论,但不便公开说出来,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民间就没这么多忌惮了。各种版本的议论流传于街头巷尾。方应物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青天知县,知名度一直不错。很容易被关注。 “方青天不做知县之后,去了南边当钦差大臣,用尚方宝剑斩了危害地方的采办太监,然后被小人攻击,所以老天才会坠星示警。” “我就说过么,方青天乃是天上星宿下凡,来为我大明江山擎天保驾的!” “还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方青天本来就是文曲星转世,原本是要中状元的。只是被朝中奸臣所暗害才丢掉了状元。” “这你就错了,什么文曲星,文曲星能杀伐果断所向披靡么?据我观察,分明是太白星君下凡,将来要做宰相的!” 汪芷抱着亡羊补牢的心态,将吕忠的呈文奏给天子,帮着方应物开脱了几句。然后又抄了一份送到通政司上邸报。拼命将王敬之死与方应物撇清,但效果实在未知。 或者说,在当前这个大环境下,每个人所想的只是站住什么立场说什么话,没人关注王敬公公究竟是怎么死的了。 这年头通讯落后,汪芷纵然想及时的对几千里外的方应物说些什么。暂时也没法子。 驿递系统是传送公文的地方,东厂提督通过驿递给清流钦差方应物送信,这本身就是让别人瞩目的事情了,更何况用来传递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话。 而且汪芷与方应物之间为了保密,一直都是面对面直接打交道。没有太多中间人,此时汪芷便派不出可靠的人前往南方送信。何娘子和孙小娘子这样的。显然也不合适独自出京办事。 所以最后汪芷能做的事情就是祈祷了,祈祷方应物得到有关消息后,不要为此太生气。甚至心虚的汪太监重新考虑起来,在方应物回京之前,是不是再向天子申请巡边去? 过年期间,天下亿万民众大都在家不出门,异地之间的消息传递近乎停滞。因而远在苏州的钦差大臣方应物对京城详细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从公文上知道了天子因为天变下诏开言路而已。 等到出了正月,方应物琢磨着关于自己的流言应该平息了,便启程回京。虽然有点早,但按着日子算,座船到了北方时,运河也就开始化冻了,不影响行程。 袁凤萧不愿跟着方应物去京师,留在了江南。唐广德倒是想把儿子唐伯虎送到京师长见识,但被方应物劝止了。 在毁誉参半的风评里,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恶魔的方大钦差上了船,在瑟瑟早春的风中往北而去。 他留下的业绩是:征走了出往年一百石的粮税,开创了一条从湖广贩米的商路,砍了三十多个地痞恶棍的人头,坑害了十几个闹事的读书人,抬举了几名小才子,重罚了十几家土豪大户,阻止了采办太监王公公祸害苏州,最后逼死了王公公。 吕忠吕太监并不与方应物同行,他借了数百官军,押运价值三十多万两财货另行启运。他很清楚,这笔财货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只要这笔财货哄得天子高兴,什么都不是问题。 自认业绩出色的方应物一路毫无压力,优哉游哉的先后过了江淮。进入山东境内,有一日宿在商业重镇临清,到此距离京师已经不远了。 当地官员与方应物有七拐八歪的人脉,便设宴招待。方应物欣然赴宴。完毕后回座船歇息,远远的看到三五陌生人聚在船下等候,当即有护送的县里衙役上前呼喝。 却见有个老者跪地道:“小老儿自浙江往京师经行商,听闻方青天乃天上星君下凡,所至之处百邪辟易。 仰慕已久却不料在此地偶遇,小老儿斗胆请方钦差看在同省面上,为手中折扇题字避邪,自当另有润笔奉上。” 听到这说辞,衙役便不好赶人了,只看着钦差老爷吩咐怎么办,然后才好行事。 但方应物愕然不已,直直的愣,他简直被这老头儿雷的里焦外嫩。这老头子的口气,与找和尚开光有什么区别? 难道他方应物提个字就能辟邪了?还有,什么星君下凡、百邪辟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说辞? 在几位同乡商人那渴望的眼神下,方星君纵然百般不解,但还是木然的在扇面上随意写了几行字。不过拒绝了润笔之资,然后又木然的登船休息。 等饮了几口醒酒茶,方星君陡然醒悟过来,京师那边绝对出了什么差错!因为那老头子是从京师方向过来的,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传言都是在京师听到的! 另外方应物可以料定,元旦的天变还是和自己牵扯起来了,自己金蝉脱壳之计没有成功!方应物甚至有一种预感,有八成可能性是在东厂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ps:虽然睡过头,但我还在挣扎努力。。。 第五百六十五章 家门见闻 在临清有了这样遭遇,方应物优哉游哉的心情像是鸟儿一样飞走了,甚至恨不能像鸟儿一样插上翅膀飞回京城去。一路上便不敢再耽搁时间,用了最快的度直奔京师。 三月初时候,方应物到达京东通州码头,稍作休整后在清晨赶赴京城。大约在午时从崇文门入城,然后按照规矩先去了兵部,将钦差关防缴还给兵部。至于王命旗牌,早就被旗牌官送回南京去了。 随后方应物又在散衙之前赶到西城都察院,报上名字挂了个号,表示差遣正式结束,等待都察院详细考察。 上述这些乃是国朝钦差回京的规定程序,等都察院考察完毕有了结论之后,朝廷才会安排下面的工作。 方应物从都察院出来后,公事算是暂时结束,可以回家歇息了,正所谓先公后私也。 到了方宅胡同口,方应物忽然浑身放松了下来,回家的感觉毕竟与外面不同。 恰好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拂过脸面,方应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家的感觉么。 方应物刚刚默念了一声“回来了”,耳边忽然传来长随兼护卫方应石的声音:“小心!” 方应物睁开眼,忽然一团不知从哪来的灰尘顺着风向洒到了脸上,险些将眼睛给迷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片纸打着旋儿糊在了自家额头上。 方应物手忙脚乱的将额头上的纸扯下来,低头看去却是一张常见的黄纸。烧黄纸的那种黄纸。 略晦气!方应物丢掉黄纸,加快了步伐。准备回家洗掉这股晦气。 可是他走到自家大门前时,入目所及之处,是一地的灰烬,尘土时不时随着春风起起落落,以及若干没烧尽的纸烛燃香...... 谁家死人了这是?方应物勃然大怒,指着门前狼藉对自家门子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看门的?” 门子万分委屈,“小老爷有所不知!这段时间总有百姓跑到门前,说是要拜小老爷你这星君。小人哪里全拦得住!只能劝他们将祭品取回去,免得糟蹋了食物,不然就是满地的猪头烧鸡了......” 方应物听得目瞪口呆,站在门内仰天长叹道:“世间尽是愚夫愚妇,可悲,可悲!” 早有王英在前面回家报信,等方应物进了家门。父亲方清之已经在堂上等候了。 在外面先公后私,是先将公事交待清楚了才可回家;到了家里还有先公后私,那就是要先拜见过父母长辈。 方应物规规矩矩的行大礼拜见过父亲,而后站起来答话。方清之问了几句差事,方应物简单将自己的作为说了一说。 最后方清之叹道:“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但你没有足够时间。半年里能将治标做到如此地步,已然很不错了。” 方应物稍稍讶异,父亲大人有长进啊,居然能看得明白了。方清之又挥挥手,吩咐道:“你先回屋洗漱。晚间与为父一起用膳。” 回到西院,方应物洗漱完毕。与小妾其乐融融的温存片刻,又逗弄了几下两个儿子,然后与父亲用膳去。 君子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话不多,场面略沉闷。饭后父子到了书房,并落座用茶。 方清之放下茶盅,开口道:“你......不会真的是什么星君下凡罢?” 方应物叫道:“当然不是!身体肤受之父母,儿子我是什么情况父亲难道不清楚么?” 方清之忍不住挠了挠头,很纠结的说:“这阵子为父一直想着,替你上疏辞掉官职,叫你就此致仕算了。” 方应物大吃一惊,仔细察言观色现父亲大人不像是开玩笑的,慌忙问道:“这是为何?” 方应物不能不慌,现在可是父为子纲的年代,如果父亲了话叫他放弃功名利禄,那他没法拒绝,不然传出去就是忤逆不孝了。 方清之叹了一口气,“为父枉活了近四十载,从来没见过做官能做成大仙的,叫为父如何见人。 家门外的场景是什么样子,你也都看到过了,与愚夫愚妇拜大仙有何区别?长此以往成何体统?做官别做成笑柄了!” 做官做成大仙?方应物顾不得欣赏父亲大人的冷幽默,苦恼万分的抱着头,“儿子我也不想如此!天变本该也与我无关,但不知为何夹杂不清的就成这样了!” 方清之又道:“天变之后,东厂才放出消息,说王敬之死是东厂人员的过错,确实与你无关,可惜为时已晚。” “什么?是天变生之后,东厂才放出消息?”方应物敏锐的抓住了关键地方,连忙反问道。 方清之点点头:“是的,天变之后第二天,东厂就送了消息到邸报。现在看来,为父觉得像是东厂故意为之! 先前东厂有消息也不报出来,应该就是故意将风头引到你身上!如果东厂早些将你撇清,那即便再有天变,也没人联想到你了。” 这肯定不是巧合,八成是汪芷从中搞了鬼!方应物万万没想到问题出在本该是最可靠的环节上,简直悲愤莫名,心里狂吼一句:汪芷我顶你个肺! 找汪芷秋后算账是另外一回事,方应物赶紧又对父亲问道:“这样胡编乱造的流言,可曾犯了朝廷忌讳么?” 方清之无奈的摇摇头:“目前还算不上犯忌讳,人世间各种神神道道的传闻多了,愚夫愚妇胡乱拜神求仙,不差你这一个。就连宫里,不也有什么活神仙国师么? 只要不妄言天象、乱造天机便可。但仍旧有不小隐患,若朝廷什么时候想起打击邪神婬祠,你可就要悠着点了。” 方应物无语,这年头的百姓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国朝百姓热衷于造神不假,不要造到他头上来好不好?就是要造神,也要等他死了以后再封神啊! 方应物刚想到这里,又听父亲道:“做官做成神仙的,自古以来也有不少,但都是死后成神,便如包龙图做阎罗这种典故。 但你这个样子,未免也太啼笑皆非,还是辞官算了。否则长此以往,迟早要成祸患,殃及家门就不好了。” 方应物心惊胆战,高声叫道:“父亲大人,想点别的办法成不成?别总是绕来绕去的想叫儿子我辞官!” ps:比原计划拖了几个小时,少写了一千几百字,但我尽力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神仙?妖怪? 方应物回到京城,需要见的人很多,比如好友项成贤、洪松,又比如老泰山刘棉花,还有李东阳李裕屠滽等许许多多人。 人多了,先后次序就比较令人犯愁了。到底应该先见谁后见谁,方应物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但是直到现在,方应物才明白自己的真爱是谁,才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最迫切想见到的人是谁,简直非汪芷莫属啊。 所以在回到家后的第二天,方应物便绕过城中心,跑到东安门外一处不大起眼的酒家里。这酒家距离东厂不远,生意不怎么样。 光天化日之下,方应物直接将美艳的女掌柜拖进屋里,按在墙上问道:“叫汪公子来见我。” 这女掌柜自然就是何娘子了,咯咯笑了几声,“汪公子不在京里,说是要研究一下往边镇派遣密探的事情,故而去了蓟州镇。” 这一定是故意躲出去!方应物冷哼一声,“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等她回来时,你就来告诉我!” 刚回京事情多,方应物没多少时间耽误,既然无法见到汪芷,便就打算抽身走人。 不过何娘子突然伸手握住了方应物手腕,嘴唇轻轻咬着另一只手的指甲,明媚的眼睛水汪汪的,一言不的瞥着方应物。 方应物试着抽出手腕,却纹丝不动,像是被铁箍的一般。他只得摸了摸腰身,仰天长叹一声。看来不得不从了。 咱是有求于她,还指望她联系汪芷并报信。方应物自我安慰道。不过昨晚与两房小妾折腾的精疲力尽,今天又要做过一场,女人多了真吃不消,以后一定要修身养性哪。 从何娘子房里出来,已经是午后了,方应物在酒家里匆匆吃了几口,便回到西城去。按照老规矩,此时老泰山刘棉花已经下班回家了。登门造访便能见到人。 果不其然,方应物才到刘府大门,什么话也没说,便直接被门子领到了刘棉花书房。 刘棉花虽然年岁已老,但眼神很好,目视方应物走进屋里,便先开口批评道:“你去南方出了一次差。便闹得脚步虚浮,年纪轻轻怎能如此不堪驱使? 若身体熬不住,又能有什么前程可言?多少英俊豪杰,都是因为身体虚弱才壮志未酬。” 方应物略有尴尬,这真不是出外差劳顿缘故......但又哪能跟老泰山解释这个?只得岔开话题,直接说明来意:“这次回京。赫然听到不少流言,又有愚夫愚妇乱来,小婿为之奈何?” 刘棉花忍不住问了一句和方清之一模一样的话:“你到底是不是星君下凡?” 方应物一口否认了,他是一个专业的、技术的精英官僚,不需要靠跳大神吃饭! 刘棉花还是有点艳羡。表情颇为遗憾。“其实这样也挺好,如果老夫当年有这种谪仙光环笼罩。现在说不定早就稳稳地坐上辅宝座了。” 方应物脸皮抽抽几下,今天这刘棉花说话怎么如此不靠谱?只得苦笑道:“小婿正为此愁,老泰山不要说笑了。” 刘吉皱眉道:“谁与你说笑了?今上酷爱佛道神仙方术,老夫当年身上若有一层星君下凡传言,只要稍加利用,借此结交天子,哪里还轮得到万眉州做辅。” 方应物无语,刘棉花看问题的切入点果然与众不同,特别是与父亲彻底的截然不同,简直一切都无所不用其极的围绕着升官二字。 “你别不信,这可能也不完全是坏事。说不定天子会对你产生兴趣,时常召你进宫侍候左右,这可是极为难得的恩典。把天子哄得高兴了,三年当侍郎,五年作尚书......” 方应物沉着脸打断了老泰山的畅想,正气凛然道:“老泰山休要说笑了!小婿岂能做那谄媚佞幸之人?” 刘棉花收起放飞的心思,转而疑惑问道:“老夫记得,你与东厂汪芷关系尚可,怎么这次好像是东厂误你?按照时间来看,东厂本应该早可以把事情说明,根本不必等到天变之后流言四起的时候。” 方应物无可奈何,唉声叹气的说:“天意如此,造化弄人,一言难尽。” 刘棉花闻言若有所思,“原来这是天意么......难道能击败你的,也只有天意了?” 方应物问道:“老泰山给出个主意?” 但刘棉花也没什么办法,“老夫做官几十年来,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到过这种事情,你叫老夫出什么主意?” 此后两人又谈论了一番这半年来的朝廷动态,见话说的差不多了,方应物便起身告辞,又被刘府仆役带着出了大门。 不过方应物才走几步路,还没有出胡同口,便听到后面有人大呼小叫。转过身去,却见刘府的管事小跑着追赶自己。 老管事跑到方应物面前,气喘吁吁的说:“方姑爷!我家老爷叫你无论如何,也要回转!” 又有什么事情?方应物一头雾水,随着老管家重新回到刘府,连具体地方都没变,还是进了老泰山书房。 不过此时书房里多了一个身影,细看却是老夫人。而刘棉花不复宰相气度,耷拉着脑袋坐在太师椅上,正被老夫人气咻咻的责问什么。 见方应物进来,刘老夫人又转向方应物,小心翼翼的问道:“好贤婿,你究竟是不是什么星君神仙下凡?” 方应物很干脆的否认道:“不是!” 老夫人闻言拍了拍胸口,松一口气,然后迅翻了脸训斥道:“既然你不是神仙,那老身就要说道几句。 真不知你们翁婿两人,脑袋里装得都是什么东西。整天都在琢磨什么!莫非老身那女儿,要成嫁不出的老姑娘了么?” 我靠!方应物拍了拍脑袋。这次与刘棉花久别重逢,谈论官场事情过于投入,又忘了说婚事,所以岳母大人不高兴了。 无视刘棉花求助的眼神,方应物连忙对老夫人叫屈道:“其实小婿心里惦念的很!只是老泰山对婚事矢口不提,小婿心里惴惴不安,哪敢多嘴多舌? 只道老泰山对小婿这晚辈有什么意见,故而小婿也不敢妄自开口。只能下去默默反省自己,努力改正后再来拜见老泰山提亲! 而且小婿心中也有点想法了,这么些年来小婿忙于公事误了小娘子终身大事,这次出完差事回京,定要专门为婚事向朝廷请几个月假期!”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如此刘老夫人看方应物的目光又柔和起来。此后重新将炮火转向丈夫:“你真真是鬼迷心窍的老糊涂,自己没长进还险些带坏了女婿!” 方应物没有在刘府吃饭。因为他今晚与项成贤与洪松两位老友有约,地点就在项成贤住所。 赶到项家的时候,项成贤就坐在门房里等着,见了方应物便迎接出来。方应物左顾右看,问道:“洪兄在哪里?” 项成贤答道:“今晚只有你我了,因为开春漕粮起运入京。洪兄那边繁忙得很,今晚被部里留住了,回头再叫他请一顿致歉好了!” 两人进了厅堂,方应物想起自己受考察的事情,便又问道:“我交付差遣。要受你们都察院考察,你帮我打听着状况!” 项成贤说笑道:“你乃天上星宿下凡。也需要担心这些么?”方应物翻了翻白眼。 项成贤忽然又很认真的低声问:“你我兄弟间交个底,你到底是不是星君转世?” 方应物没脾气,回京才两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这种问话了。原来没觉得身边这些人有多么迷信,怎么都变得神神鬼鬼的?难道没读过书么,子曾经曰过,不语怪力乱神! 其实不是身边人忽然变得迷信,那些与方应物关系远的人,雾里看花看不透彻,可能不觉得方应物身上的神奇,对星君之说在心里也是嗤之以鼻。 但越是与方应物关系近的人,对方应物心思行径了解越详细的人,才越能感到方应物行事的神奇之处,反而对星君之说更容易信。 项大御史见方应物否认了星君下凡,便叹口气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我非常非常羡慕你,羡慕的晚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你这事情要是生在我身上该有多好!” 方应物打了个冷战,悄悄退后几步:“别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个词!你如今也快熬成资深御史了,进进出出威风凛凛,有什么好羡慕我的?” 项成贤顿时一张脸苦了起来,“御史这个官职,外人看着威风,位卑权大,纠察百官。但真做了才知道有多难!你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说你无能懦弱失职!你若眼睛里不揉沙子,但惹不起的权贵又太多! 故而做这御史,时时刻刻都处在左右为难境地。我看若再当上几年,寿命都要减上几分!但要能像你这般,那可就好了! 你前年抨击了次辅,刚被报复就闹了地震;去年与害民太监相斗,刚被群阉围攻时就生了坠星!简直就是天神护体、无往不利! 依我看来,你这钦差差事结束后,来都察院挺不错!不过你本官是给事中,这也挺合适。” 方应物冷笑几声,“你以为,我还能当得了科道官么?”项成贤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方应物答道:“朝廷衮衮诸公也好,圣明天子也罢,又怎么愿意让一个看起来天神护体的人当查漏补缺、纠劾进谏的科道官?” 项大御史细细品味这话里含义,忍不住点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不是叶公好龙么!” 方应物很明白的答道:“不稀奇,叶公好龙乃是世间常态,不必为此讶异。” 两人唏嘘感慨一番,推杯换盏,喝得昏天黑地,最后方应物大醉而归。 第五百六十七章 天大的惊喜...... 如今方应物处于待察状态,不用上朝上衙,清早自然不必像其他官员那般辛辛苦苦的从床上爬起来。所以他也不必看时间,只管睡到自然醒即可。 却说方应物睡得正香时,忽然被人剧烈的摇晃。一开始他还没有醒,最后被晃得受不了,方应物睁开眼睛,却见小妾兰姐儿在床边站着。 “你这是作甚?”方应物口中埋怨着,又伸出手揉着额头。宿醉之后突然被人用力叫醒,是很不舒服的。 兰姐儿指了指窗户外面,方应物抬头看向窗外,日头不算高,便又抱怨道:“昨晚不是说了么,午时用膳再叫我,还是昨晚没有喂饱你,你按捺不住了?” “怪没正经的!”兰姐儿嘀咕一声,又指了指窗外,但青葱样的手指略略放低了些。 方应物再次向窗外看去,却现有人立在院那里,仔细看去,赫然正是父亲大人。 方应物连忙从床上滚下来,套上衫袍,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院子里,远远地朝着父亲问道:“父亲大人不去走马兰台,竟然还在家里?究竟有何贵干,非要让你老人家亲自来吩咐?” 方清之重重咳嗽一声,斥责道:“有话给你说,别没个正形!”方应物努力作出严肃样子站好。 方清之皱眉道:“方才我去东宫侍班,却听到宫中内监议论说,圣上有可能要召见你。” 什么?方应物结结实实的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间瞠目结舌无话可说。自己身上这些流言还真让天子上心了? 他这几天屡屡抱怨周围人太迷信,却忘了当今天下最大的一个乱搞迷信的人是谁...... 登基以来耗费百万修建各种寺庙道观。至今京师中还供养着成百上千的和尚、道士、番僧、方士,周边得宠之人除了太监就是僧道方士——这样的天子,对神仙事的热衷可想而知。 难道自己身上的流言不但能忽悠市井之间的愚夫愚妇,还能把这位天下第一人给忽悠了? 如果换成别人,特别是刘棉花这类人,说不定要欣喜若狂喜极而泣。 人人都知道当今天子除了公事公办的朝会外,基本上不会接见大臣,文雅的说。叫做“天高帘远、君门万里”。 宫里宫外完全是隔绝开的,就连内阁大学士几年也见不到一次天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如果有哪个大臣能进宫面见天子,亲自与天子对答,那就意味着无限的机遇和可能。如果这位大臣能经常进宫面见天子,那就立刻变成最炙手可热的权臣,无论他本来是什么官位。 方清之也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看向自家儿子的眼神很是奇怪。他知道自己根本管不了儿子,因而完全是抱着平常心,很好奇的来看结果的,不知道自家儿子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但在自家儿子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半丝喜意,只见得他在院中走来走去。不停的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作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人,方应物当然比一切人都明白并确定性的做出判断——这不见得是好事和喜事,绝对不能在天子身边混! 先,如果是成化初年。有这样的机遇,他方应物未尝不可以考虑另一条路线。反正有二十年时间慢慢经营,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可是如今已经是成化二十一年,按照正常历史进度,天子只有两年寿命了!这时候抱大腿实在不划算,只怕大腿还没暖热,就要凉了。 然后就是众正盈朝的弘治时代,成化年间这些佞幸的下场凄惨无比,能被配凤阳种菜的都是最好结局了。他方应物脑子进水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加入佞幸圈子。 其次,他方家世世代代都是混清流的(其实也就两代),若转而去走装神弄鬼的佞幸路线,那么转型代价太大了,相当于将过往的根基全部推翻,很容易得不偿失。 几年前有个在六部的进士,因为篆刻技术高,得到喜爱字画金石的成化天子赏识,破格提拔到内廷尚宝司,能够时常被召见。 但此人却感到这是屈辱,最后自杀身亡,他方应物羞耻度还能比不过先人? 第三,方应物很清楚天子身边都是佞幸小人,身份大抵是太监、僧道、方士这种。 而他方应物出身士林清华,完全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甚至还与这个圈子结过仇,如果在天子身边混,肯定要被小人排斥。俗语云伴君如伴虎,被看成虎的不只是君,还有君周围的这些人啊! 综上所述,方应物就知道,绝对不要想着去往天子身边佞幸圈子里混,那是有去无回、九死无生的道路! 但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方应物知道自己的最佳选择,但是面临天子召见,为人臣者能拒绝么? 这一点是没得选,拒绝天子召见那也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君为臣纲是摆在父为子纲前头的,君父召唤怎么能拒绝? 故而方应物又只能想道,被召见也没办法,只能把握本心、坚定立场了。最好的结果当然就是既不触怒天子,又让天子失去对他的兴趣。 这种情况下,如何君前对答真是个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不但要小心天子,还要提防天子左右的小人。 在天子左右侍候的人,肯定不是怀恩这种忠直正经的太监,多半还是梁芳、韦眷、李孜省、邓常恩、继晓这种佞幸小人。 若真遇到这种局面,自己实在有点势单力孤,纵然自己口才出色,也架不住三人成虎。那时候要是有一个帮腔的人就好了,方应物忍不住想道。 但是想来想去,方应物现,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人里面,能出现在天子左右帮腔的人选只有一个,那就是东厂提督汪太监。 可是汪太监因为心虚,已经躲到了蓟州镇去,这几天肯定回不来!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又狂吼起来,汪芷我顶你个肺!不该她出现时乱抢戏,该她出现的时候又躲远了! 方清之在旁边看的莫名其妙,自家儿子的脸扭曲到变形是为那般? 第五百六十八章 进宫之前(上) 事实证明,小道消息虽然不靠谱的时候非常多,但有时候准确度还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是从靠近权力中心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越是准确。 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方清之从东宫听到小道消息后的次日,也就是方应物从苏州府回家的第四天,便有宫中天使来到方家传圣谕,召方应物两日后也就是三月九日进宫。 这堪称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上上下下仿佛炸了锅一样,议论飚沸沸扬扬,其剧烈程度甚至比天变生的时候还要大! 去年有京师地震,今年有坠星,连续两年都生异象,说稀罕也稀罕过了。但成化天子召见大臣进宫,尤其还是乾清门以内的深宫,乃是二十年来都不曾有的事情! 从天顺八年登基至今,今上在位时间约莫二十二年左右,但也只有初期两三年与大臣互动比较多。 但那几年过后,天子地位稳固,内向性子也成了型,感到君臣对答实在刻板乏味,便不喜欢召见大臣了。百官大都只能在朝会上远远地看一眼天子,偶有的几次特例,也都是天子御文华殿召集群臣,同样出于公事,与朝会差不多。 当然也有所谓的“臣僚”能进宫面见天子,但无非是宫里供奉的画师、工匠、书法家之流,被加了莫名其妙的官衔作为恩赏而已。 因此可以肯定的说,近二十年来。成化天子从来没有在私底下单独召见过正经的文官大臣。 将近二十年没有生过的事情,而且是所有大臣心里都感到别扭和芥蒂的事情。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有了突破,这冲击力确实要过天变了。 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都不敢相信,那位躲在深宫的死宅男竟然会主动召见大臣? 对这件事众说纷纭,一千个人可能就有一千种想法。而且更难得的是,各种议论完全没有阵营之分,一个清流直臣的想法与一个佞幸小丑的想法很可能是一样的。 有的人热泪盈眶,认为这是天子受到天变的影响,开始亲近贤臣正人了!绝对是一个好兆头。大明朝中兴有望! 有的人高冷客观,冷静的认为这是纯粹是因为天子感到好奇,就像凡夫俗子听到了神秘传闻,总想亲眼目睹一下。 有的人捶胸顿足,嚎叫道这就是大明版本的“不问苍生问鬼神”,肯定是天子听到星君下凡的传闻,所以要召见询问。圣君如此。国将不国,大明要完! 无论众人如何揣摩天子的心思,但揣摩猜测完毕之后,每个人的心情却是大同小异的,无非是羡慕嫉妒恨而已。不管是什么阵营,不管是忠奸清浊。全然是一样的心情。 在成化朝,能进深宫面见天颜,并有幸独自君臣对答,这机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生也遇不上一次。别说普通大臣,就是贵为大学士的阁老也一样嫉妒。 万安万辅。为了讨天子欢心只能偷偷在奏章里夹杂春宫读物,若能与天子私下里交流。又何至于此? 另一个大学士刘珝,近年来君恩渐淡,地位急剧下降,但苦于没机会面对面的向天子求情,只能面对隔阂望而兴叹。听到仇家方应物竟然能进内宫,简直嫉妒的要狂。 至于清流众人,无不将此视为留名青史的绝好机会,大有“忠君报国在此一举”的意思了。 一时间方家宾客盈门,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冠盖云集,门里的大堂门槛简直要被踏破。京城百姓还有想来烧香拜神仙的,这两天都挤不进胡同了。 这么多人来方家看热闹,方应物本着“低调”原则,一概不出面,所有应酬都交给了父亲。 其实这也算是帮助父亲大人聚集人气了,作为一个进军内阁的潜力型选手,人气名望这种东西永不嫌多。 但拦得住外人,拦不住亲人。从刘府过来的大舅哥刘枫刘大公子没有去正堂,直接来到西院找方应物。 方应物见礼道:“稀客稀客,有失远迎!你不是被老泰山配到国子监坐监读书么?今日怎的有空到我这里来?莫非你逃了课?” 刘大公子摆了摆手:“我特意请了假,来看看妹夫你!”随后又道:“听说你要进宫,能不能将我那父亲带上?这是父亲让我来问的。” 进宫带老泰山干什么......方应物问道:“老泰山怎的会有这想法?” “父亲大人说,怕你年轻不懂事失了礼,他老人家在旁边陪着比较稳妥!想必天子也不会责怪。” 方应物无语,刘棉花算计的可够真周到。奉诏进宫,自然不能随便带人。 但刘棉花好歹是内阁大学士,宰辅相国级别的人物,又是方应物的长辈,厚着脸皮要跟随进去,并非是原则性的大事,宫里还真不好拦他。 方应物正在低头琢磨时候,却见王英匆匆跑过来叫道:“大老爷叫秋哥儿你去堂上见客!立刻去!” 如此方应物只好让大舅哥先坐着,叫王英陪客,然后整顿几下衣冠,前往堂上见客。同时这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是什么人来了,父亲大人居然让他必须出面见客。 登堂入室,方应物看到父亲正陪着客人说话,仔细看了几眼,却见这客人年纪老迈,又是形容枯瘦、面色蜡黄,宛如重病在身风烛残年。 方清之对着儿子喝道:“还不过来见过科中前辈!此乃刑科毛拾遗毛老前辈!” 听到父亲介绍,方应物登时心神大震,连忙上前见礼。此客人是刑科都给事中毛弘,而方应物名义上的本官还是给事中,所以方清之才会用前辈两个字。 这毛弘非常有名,堪称是现在朝廷里第一诤臣,与便宜外祖父王恕一样,都是在陛下心中挂了号的级大刺头。方应物隐隐然有几分预感,这毛弘肯定会叫他非常棘手。 果然,毛老前辈喘了几口气,扶着案边稳住身子,对方应物道:“老夫今日,特为天下苍生而来!” ps:细节还没有想好,过渡一下。 第五百六十九章 进宫之前(下) 特为天下苍生而来!毛弘一句话将方应物震得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木然(严肃)的站在堂中,继续聆听老前辈的话。 毛弘身体状态很差,又连连喘了几口气后,才继续说:“圣上潜渊日久,如今朝纲不振,国势渐颓,吾辈虽有诤谏之心,怎奈不得其时也。 今阁下有幸面君,为二十年来未有盛事。老夫惟愿阁下不忘身负朝廷忠良之望,秉承正人之心,在君前直抒胸臆,切责进谏。若能匡正一二,则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方应物继续木然,毛前辈的意思很简单,请他抓住难得的面君机会,拼死进谏以匡正天子过失。至于后果,是身为清流需要考虑的吗? 可方应物知道,其实再忍两年,成化天子就要驾崩了,而且到时候还将会有一个文官心目中的明君模板登基。 所以自己这会儿去死谏,完全没有性价比,何苦来哉......若不熟知未来还好,也许热血一次就上了;但既然知道未来走向,那就实在打不起精神去死谏。 但是毛弘抱病亲自登门请求,还打着天下苍生的大义,他方应物又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更何况毛弘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是他们那一圈人物。 话说方应物进入仕途以来,虽然也走的是清流正人刷声望路线,但他还是竭力与毛弘这样的“原教旨主义”清流保持一定距离。在日常交游中,并不与他们掺乎在一起,免得惹来无差别杀伤并导致玉石俱焚。 别说毛弘,就是与便宜外祖父王恕之间的关系,方应物也尽可能的低调处理了。去年南下当督粮钦差,他就没有去南京看望王恕。 用方应物自己的评价,他走的是一条充满修正主义和投机主义、有鲜明新时代特色的清流路线。 当年父亲方清之也有这种“原教旨主义”倾向,但方应物用各种实际行动,成功的拖了父亲大人的后腿和下限。 潜移默化之中,方清之屡屡对儿子感到引以为耻,实在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的“原教旨主义”了。 但是方应物万万没想到,今天毛弘居然登门来面对面的请他死谏,躲都躲不开,推也推不掉。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直接拒绝,肯定会迅传遍朝廷,那自己头上那顶清流帽子可就不好戴了。 想到此处,方应物不由得产生几分埋怨,毛前辈这种做法未免太强人所难,和用道德去逼人有什么两样? 毛弘说完话后,软弱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仍然不停地咳嗽着,脸上现出一团不正常的红晕。又强打精神道:“老夫自思寿元将近,余日无多,所盼不过君上迷途知返,怎奈才能不足,实在有愧国恩......” 看这毛老前辈一副风烛残年、活不了几天的样子,方应物叹口气。心里不由得产生几分佩服,起码这是一个纯粹的人,眼看着寿命将尽了,还念念不忘匡正君过。 实在无法直接拒绝啊,方应物只能含糊其辞的答道:“老前辈的心思,晚辈都明白,自当尽力就是。” 等毛弘颤颤悠悠的走了,方清之对自家儿子问道:“你作何想?真欲诤谏乎?” 方应物反问道:“儿子我也想知道,父亲究竟作何想?” 方清之毫不犹豫的答道:“若是为父得此时机,自当尽为臣之本分,极力谏君改过,如此可求仁得仁矣!” 方应物叹息道:“父亲大人竟然没有喝令儿子我效法,也算是终于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了,我心甚慰。” 告辞父亲,方应物回到西院,脸上忍不住苦笑连连。不承想,天子一道诏书,叫他成了众矢之的。(未完待续。。) ps:汗。。。。。现本周酬勤奖字数还没够,时间又到了,只得赶紧先写完的这部分,剩余的等我再补。。。见谅! 第五百七十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及到次日,一大清早方应物便起身出门,准备在进宫面圣之前出门躲一躲。因为他现,想在家里躲着不见人是不可能的,就好比青楼里的姑娘哪有真不卖身的? 如果再来几个类似于大舅哥或者毛弘老前辈这样的人,那他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还不如早早自行了断。 方应物叫上王英和方应石两人随从,才走到大门口,便现有个眼熟的人在大门外探头探脑,不是许久未见的前县衙师爷娄天化又是谁? 话说方应物从宛平县离任后,接了督粮江南的差事,而当时聘请的幕僚娄天化因为老母重病不便离京。 又加上娄天化当了三年知县幕僚,在宛平县县衙人脉已然成型,靠着包揽词讼、代人办事之类的活计也能吃上饭。所以他暂时辞了方应物这边的束脩,没有跟随方钦差南下。 王英与娄天化较为熟稔,看到娄天化忍不住调侃道:“娄先生许久不见!听说你这半年在宛平县县衙吃的盆满钵满,脱贫致富可喜可贺,该做东道!” 娄天化先对着方应物行过礼,然后才苦着脸道:“莫要说笑了!前日不知怎的惹恼了新知县,他判了在下一个揽事生非、搅乱公门的罪名,将我打了十板子赶出来,并勒令今后不许再进县衙。”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活该!没听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么,新知县上任,怎么会容忍你这样的前朝遗老在县衙里呼风唤雨。” 娄天化辩白道:“在下并没有呼风唤雨。只是凭着几年攒下来的交情混口饭吃而已。” 方应物步出自家大门,却停住不动了。自己现在该去哪里?按原本计划,回了京城后。见过自家父亲、老泰山刘棉花、好友项成贤等人,下面就该去拜访一干同乡官员和房师李东阳了。 可是自己眼下这个非常状况,能去找朝廷中人么?无论见谁,都免不了被人瞩目和议论罢? 最要命的是,今天别人大概都在衙门里,而自己却招摇过市的去官吏扎堆的衙门,想想就头疼。 自己出去是为了躲麻烦的,如果拜访其他朝廷大臣,那就不是躲麻烦。而是自找麻烦了,甚至还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所以方应物出了自家大门就愣在这里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为好。 方应石和王英等了又等,不见方应物话,便问道:“要往何处?”方应物摇了摇头,叹道:“似乎无处可去。” 这时候,娄天化突然插嘴道:“东家可否知道,你在宛平县时提拔的那个总班头张贵前几日已经下狱了。” 这话将方应物的注意力引了过来,他也懒得管娄天化为什么又开始叫东家。只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张贵做了什么,怎么会下狱?” 娄天化答道:“具体就不晓得了,似乎也是由新知县下令,才会被下狱勘察的。” 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心里很不舒服。他又看了娄天化几眼,沉吟片刻,便吩咐道:“今日左右无事。就去宛平县衙瞧瞧!” 张贵是方应物当知县时的亲信,甚至可以说是心腹亲信也不为过。在方应物离任之后换了新知县。张贵若是被冷落闲置,也算正常。 还是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县总要用新的自己人。所以张贵也没道理一直当红人,但是如果被下大狱,那就不太正常了。 当然如果张贵犯了十恶不赦、遮掩不住的大罪,又是另外一回事,下狱被惩治也是活该。 可是连娄天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那便足以说明张贵并不是这种情况。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张贵便被知县下狱,这就有点叫方应物不爽了,岂不说明了他方应物根本罩不住人? 一边走着,王英和方应石与娄天化不停议论着:“那知县真如此糊涂?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张贵好歹也是咱们方老爷用过的亲信,咱们老爷又没有失势,怎的随随便便就把张贵下了狱?这不是让咱们老爷脸面挂不住么?” “就是就是!咱们老爷一不是离京任职,二不是贬谪降官,甚至还位居六科清要,三不是家里倒霉,大老爷和刘府相爷都还在位,那新知县只要稍微懂事,也不能如此做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应该的,但也要有个限度,这样过了头就不好了。在下也不知道那知县是如何想的。” 从家门口到宛平县县衙的这条道路,方应物已经走了三年,很是熟门熟路。今天春光尚好,他懒得乘轿子,只当是散步逛街了。 到了县衙大门外,门口的禁卒却先瞧见了最为眼熟的娄天化,远远地叫道:“娄先生!县尊大老爷说了,不许你再进县衙大门一步,你怎的又来了?不怕被打断腿么?” 娄天化冷哼一声,横移两步,正好站在了方应物身后。那卒子这才现,娄天化旁边的人原来是前县尊方应物。方才只顾得看眼熟的娄天化了,没注意到别人。 方应物当了三年铁腕知县,至今余威犹在,那卒子下意识一哆嗦,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眼下方应物身上是便服,没有穿出妨碍行动的官袍,不然周围全都得忍不住对他跪地磕头了。 穿过县衙大门,方应物又来到仪门外面。这县衙大门一般是可以随意进出的,但仪门之内是县衙各房和大堂所在,不能轻易出入。 便有把门的衙役壮着胆子,对方应物询问道:“方大老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小的替方大老爷传话去。” 方应物很平静的答道:“本官是来寻那张总班头的,有几句话想要与他说,你行个方便。” 那衙役本能的感觉到前县尊大老爷来者不善,陪笑道:“如今总班头已经换了人,不再是张贵做总班头了,方大老爷还要见么?” 方应物假意惊讶道:“换人了?那也要见一见,今天就是来见县衙总班头的,无论是谁当这个总班头!” 把门的衙役似乎在方应物面前撑不住了,连忙道:“如今的总班头是崔大爷,眼下正在衙里,小的便去传话!”说罢,他便一溜烟的向县衙里面跑去。(未完待续。。) ps:下一章明天上午。 第五百七十一章 这个前任是极品 在县衙仪门前,方应物负手而立,望着仪门内庭院当中的戒石出神,不知再想些什么。 从这里过路的县衙胥吏看到威风凛凛的前县尊突然出现,又想起近来关于这位前县尊神乎其神的传说,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好奇的站在远处观看。 观看的人多了,也就渐渐变成了围观,不多时便66续续的聚集了不少人。还有来县衙办事的无知百姓听说这位就是新晋的下凡星君,已经开始念念有词的磕头拜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话的衙役匆匆走出来,强颜欢笑对着方应物道:“有劳方大老爷久等了,崔总班头其实不在县衙里,方才是小的看花了眼。” 方应物忍不住哂笑几声,什么不在,是不想出来罢?他扭过头去,轻描淡写的对王英道:“你立即去都察院,找项御史或者副宪屠大人,叫他们出一张驾贴,随便捏个由头,召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崔某赴都察院接受质询!” 王英响亮的答道:“是!” 那边衙役听到“都察院”和“驾贴”三个字,立刻慌了神,忙不迭的对方应物道:“方大老爷再等等,也许是小的找人不仔细没找到,现下再去找一找崔总班头!” 这次时间没过多久,却见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县衙深处走了出来,到仪门外对着方应物见礼道:“小人崔元,见过方大老爷!” 对这个姓崔的,方应物倒是认得,但也没有太深印象。当初他在任时此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衙役。 等他见礼过后,方应物便淡淡的答道:“半年未见。总班头换成你了?听说原总班头张贵进了大牢?” 崔元小心翼翼又略有得意的答道:“承蒙新县尊赏识,给了小人这个差事。” 方应物又道:“本官想。你和张贵换回来,重新让张贵做总班头,可否?” 当然不行了!崔总班头心里想。他故意皱眉苦脸的答话道:“方大老爷见谅,这只怕不行,不是小人可以办得到的。” “那么,本官请你想法子,将张贵从牢里放出来,可否?”方应物再次“请求”道。 这怎么可能?崔总班头还是婉拒道:“张贵下狱,乃是县尊命令。小人怎敢擅自作为?若无县尊指使,实在不敢放他出来,小人担不起责任。” 方应物不以为意,口气不变,第三次问道:“这也不行么?那本官请你辞掉这个总班头不做了,可否?” 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了,谁肯为别人一句话就辞掉不做?崔元便答道:“方大老爷此言,实在是强人所难。做不做总班头,乃是县尊的意思。小人恕难从命。” 方应物连续被拒绝,不怒反笑,指着崔总班头道:“如果没有数错,你方才连续拒绝了我三次。” 崔元此时陷入两难境地。最后一咬牙答道:“方大老爷的要求,确实强人所难,小人真不能接受。” 方应物的要求。堪称是绝对的蛮横无理,换成谁也不能答应。凭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别人将到手的职务让出来?凭什么要别人无缘无故的去大牢里放人? 见崔元执迷不悟。方应物嘿然道:“你舍不得放弃总班头这个职务?不知道一个断了手脚的人,还能继续当衙役头子么?” 崔总班头吓得连退两步。“方大老爷你想作甚?”方应物不再与他答话,对旁边方应石道:“这人不听本官的话,你说怎么办?” 方应石没有回答,但用了实际行动表示。只见他大喝一声,冲到崔元面前,一手便将崔元按住,另一只手凝聚成拳打去。 崔元一开始心存畏惧不敢还手,再到后来想还手时也晚了,而且也实在不是方应石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方应石打倒在地上,不停的用脚连踢带踹。 周围有些衙役见到总班头挨打,下意识的冲上前几步。可是方应物的眼神扫了一圈,众衙役便纷纷缩了回去,没人出头了。前县尊余威犹在,无人敢造次。 说是殴斗早变成单方面的殴打了,方应石没有得到新指令,便一直动着腿脚,应付差事似的一下又一下。饶是如此,崔总班头也重伤不起了。 方应石扭过头去低声请示道:“还打不打?总不能真打断腿脚罢?” 方应物走到崔总班头身边,“本官再问你,张贵下狱,是因为什么原因?总该有个罪名罢?” 崔元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算难,吸一口气答道:“小人不,不知道,县尊也没有说什么理由。” 方应物指着县衙仪门里面的“公生明、廉生威”,对崔总班头道:“将人下狱,总要有罪名和实证,否则岂不是乱法?” 崔元连忙撇清自己:“县尊的心思,小人哪里清楚,或许有小人不知道的地方!” 其实崔元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因,但他不能在这里说,难道能说现任县尊大人就是为了某前任罪行才这样办事么? 方应物冷笑道:“到底有什么罪名,居然连你这个总班头都不知道?那岂不是更说明其中必然有弊情?无原因无罪名无实证,就拿人下狱,这是办案的道理么?莫须有也不过如此!” 崔元躺在地上装死,只当什么也没听到。方应物对娄天化吩咐道:“你去衙门外面八字墙那里,找个帮人写状文的写字先生过来!将本官与崔总班头刚才的话写下来!” 娄天化自告奋勇道:“不必请人写,在下借了纸笔过来自己写就是!这样还快些。” 然后娄天化跑到外面,借了纸笔,写下方应物刚才的问话以及崔总班头的答话。简单吹干后,又小跑着拿进县衙来。 方应物看过之后,对崔元道:“这上面写着,你身为总班头,对知县拿人下狱的缘故一无所知,你敢签字画押么?” 崔元在地上一哆嗦,说话是说话,签字画押是签字画押,他迫不得已时敢说出来,却不敢画押。谁知道方应物会拿着作甚去? 方应石不耐烦,抽出护身匕,直接在崔元拇指上刺了一道口子,就着血液在纸面上印了下去。又觉得不够,再次按着崔总班头的拇指,在纸面上画了一个圈。 一干胥吏面面相觑,还是不敢上前说半个字。而在周边围观的百姓看到现在,只觉得前任县尊果然极品霸气,不愧是视凡人如蝼蚁的神仙转世!(未完待续。。) ps:擦!中午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项庄舞剑? 方应物又看了看崔总班头“画”过“押”的文书,很不文雅的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不过没走几步,便听到娄天化在后面小声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方应物转身看去,却见仪门里面甬道上,有几名随从簇拥着一位七品官员出来,想来就是接替自己的那位知县了,似乎是姓陶。 看陶知县体态肥胖,疾步追过来很费力气,方应物便很好心的停下来。等他到了近前,便问候道:“陶知县久仰久仰!外面动静如此之大,你这知县也不露面,本官还以为你铁心缩了头不敢出来......” 陶知县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了几句,如果能不出来当然不愿出来,一开始打得就是将方应物拒之门外的主意。毕竟方应物出了名的难缠,不直接见面是上上之策。 但方应物做得实在过火了,说是欺人太甚也不为过,如果还缩着不出来,他这个知县还有什么脸面和威信可言? 陶知县先喘了几口气,然后指责道:“方大人你身为前任,离任之后却返回旧地,耀武扬威的咆哮公门,殴打公差,也不怕坏了规矩么!传了出去,只怕有碍于名声罢!” 方应物反问道:“陶知县你无缘无故将人下狱,难道就合乎规矩了?” 陶知县便答道:“此乃本衙内部之事,自然有本官做主担责,外人不便与闻,与方大人你更无关。方大人你若强行干涉,实在越过了界。到哪里也说不通!” 方应物一时语塞,陶知县这话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他方应物再牛气冲天,论理也不该直接插手别人衙门里的事情。 虽然被下狱的人是他方应物的亲信。里面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猫腻,而且也让他方应物脸面有点挂不住。但这毕竟是台面下的事情,不好公然当理由说出来。 故而方应物只能挥了挥手里的文书,有些强词夺理的说:“谁跟你讲规矩?本官讲的是王法! 你胡乱枉法,擅自将人下狱,本官也许管不到,但朝廷里总有能管到的地方。” 陶知县很强硬的答道:“此乃本县分内之责,本县自有计较,不劳方大人费心。” 娄天化突然闪了出来。对陶知县问道:“我家东主听说故人下了狱,前来探望故人总是可以罢?难道宛平县县狱格外与众不同,没有准许探望的规矩?” 方应物心里赞了几句,这娄天化虽然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但还是可用的,也就不计较他又乱用东主这个称呼了。 陶知县瞪了娄天化几眼,当初也不知道娄天化与方应物还有没有往来,担心抓了娄天化会惹得方应物注意,从而打草惊蛇。所以只将娄天化赶出县衙了事。 张贵被下狱这事本该也是严格保密,不想惊动县衙外面,谁他娘的知道这娄天化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还将方应物给引了过来。早知道该连这娄天化一起抓起来! 想来想去,陶知县咬牙切齿的答道:“本县县狱,不许探望人犯。” 嗯?敏感性一向很强的方应物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他本来只是觉得张贵被下狱略有蹊跷。外加脸面挂不住,又闲着没事干。所以过来抖一抖威风,想法子将张贵捞出来。 但是看到这陶知县这个连探望都很忌讳的态度。便感到其中非常可疑了。 杀人不头点地,张贵能犯什么滔天大罪?他方应物与陶知县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探监都不允许? 再说他方应物正是当红时候,碾压一个区区知县实在是轻轻松松,这陶知县就算不巴结自己,也没有必要故意得罪。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实在是反常。 故而方应物又疑惑的问道:“之前我与你有过来往么?除了今天,与你是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你陶大人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很奇怪么?” 陶知县绷住了脸答道:“县衙之内,本官乃署印正堂,什么都可以做主,有何奇怪?”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端详片刻:“你害怕了?”陶知县拱拱手:“若无他事,不送了!” 方应物环视周边,有不少胥吏都还在远处看热闹,而且大都是很眼熟的。毕竟他才离任一年时间,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更新换代没那么快。 方应物对娄天化耳语几句,然后娄天化便上前,扯着嗓子喊道:“诸位有谁知道张贵在狱中的状况?可以私下里找我告知,方大人必有重谢!” 众胥吏闻言窃窃私语,盘算其中得失。如果私底下转告给娄天化又能不被县尊知晓的话,貌似还是很划算,可以一试。 方应物让娄天化留下了话,又挑衅般看了陶知县几眼。正要走人时,却见有个衙役排众而出,追上方应物高声叫道:“方大老爷请留步!” 陶知县脸色很难看,本县的衙役里,竟然还有不在乎他这个知县,公然与方应物去搭话的! 又见这衙役对方应物行礼道:“小人赵祥,是县狱里的牢子。有话要禀报方大老爷。眼下那张班头已经不在县狱中了!” 方应物讶异道:“不在县中,又是去了哪里?” 赵祥又答道:“前日张班头被提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据小人所见,提走张班头的人貌似官军,从气焰猜测可能是厂卫镇抚司人物!” 厂卫?方应物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情,最后又牵扯到厂卫。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小事情了!也绝对不是陶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故意排除异己的事情!肯定有人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自己就是那个沛公! 醒过神后,方应物不由得冷笑连连,朝向陶知县问道:“你方才说,县衙之内皆由你做主,那将人犯给了厂卫是何道理?敢问陶县尊,厂卫是以什么名义提走的人犯?” 陶知县此时脸色大变,哑口无言,额头汗如雨下,但凡是阴谋,只要被现了,那多半就不成了。想到自己将来的下场,陶知县面如死灰。 方应物转而又对赵祥道:“你将县狱牢子辞掉罢,本官保举你去都察院天牢当牢头!” 赵祥连忙应声道:“谢过方大老爷!”(未完待续。。) ps:这章是为了昨天下午爆照的,今天还有一章补上! 第五百七十三章 讨价还价 在方应物眼里,宛平县陶知县只是个很无谓的小人物,如今忽然意外得知张贵居然落到厂卫手里,更没心思和陶知县逞威风了,转身离开了县衙。 方应物可以肯定以及确定,有人不惜使用厂卫抓走张贵,必然是为了自己。对方到底是谁,陶知县或许应该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说出来,问也白问。 之前对方完全是暗中阴谋行事,自己根本毫无觉察,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刀架脖上还懵然不知。只是却不料被娄天化误打误撞的把自己引到县衙,然后阴谋才露出了一丝马脚。 想到这里,方应物顿生如履薄冰之感,在这名利场中,真是一刻也不得放松,说不定就从哪里冒出几只暗箭。 方应物又想道,如果张贵是被厂卫提走了,那么大概此刻已经落到了哪里?如今西厂已经没了,厂卫只有东厂和锦衣卫,应该不会在东厂。 东厂虽然地位高但规模比锦衣卫小得多,如果有什么消息,何娘子应该会知道。而自己不久之前才见过何娘子,何娘子又是认识张贵的。若张贵真进了东厂,何娘子不会不对自己说。 既然张贵不在东厂,那九成九是被捉到锦衣卫了,想明白这点,方应物反而有些头疼。若是在东厂,还能靠何娘子去办事,但在锦衣卫里完全没人可使用啊。 还是那句话,假如汪芷这个杀千刀的死太监在京就好办了!方应物在心里默默的又把汪芷大骂了一通。 厂卫确实有一体化趋势,但厂卫内部各家地位高低则要看指挥使和厂督之间的权力大小。 在如今。比较强势的锦衣卫前指挥使袁彬、万通或去职或病故,东厂这边三年前由赫赫有名的权阉汪芷取代了尚铭执掌。 此消彼长之下。又加上汪芷有意识的苦心经营,东厂地位已经大大高于锦衣卫。锦衣卫要听东厂招呼。 东厂提督汪直一句话下去,锦衣卫里谁敢不听?放张贵出来这种小事简直不值一提。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方应物现在从哪里去找汪厂公这一句话?让何娘子派人去蓟州镇送信,只怕回来时黄花菜都凉了。 后面几位随从都知道方应物的习惯,此时没有说话,免得打扰了方应物的思路。 王英和方应石还好,十分淡定,追随方应物这么多年,不知见过多少风浪。也不差这一次了。 唯有娄天化心里纠结万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心情。 按理说,东家遇到了阴谋,娄天化本该为了东家忧心忡忡、忧虑万分、忧愁不解才是。 可是他又忍不住得意,这次阴谋是因为他才现形的(虽然有点误打误撞的因素),不然东家还被蒙在鼓中。所以他算是立了一功,又大大表现了一下高度的敏感性。 所以当方应物回过头来打算与娄天化说话时,看到的是一幅很怪异的神态,挤眉弄眼的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你的脸抽风了?”方应物很奇怪的问道。 娄天化小跑两步上前答道:“没......不!就是抽风。有点抽风,这脸皮子忽的不听使唤了。” 然后他又提醒方应物道:“东家要尽快有所行动才是,否则容易迟则生变。” 方应物点点头,娄天化这个提醒很有道理。在县衙闹了这一场。对方肯定很快就会知道阴谋已经露出马脚了,必然要有所应对,那会让自己这边更加难办。 所以自己应该尽快行动。越快越好。方应物又略加思忖,便吩咐道:“去何娘子酒家那里!” 一来让何娘子去给汪芷报信。叫汪芷尽快滚回来,死马当活马医了;二来何娘子跟着汪芷混了几年。对厂卫情况熟悉,叫她想想法子。 县衙在北城,何娘子酒家在东城,方应物一行只得费一番力气绕过皇城,来到东安门外。 酒家生意还是这么冷清稀烂,不知道一年要赔进去多少银两。何娘子正百无聊赖的支着下巴,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拉着算盘珠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望向门口,脸上的惫懒神色登时一扫而空,仿佛换了个人,陡然间容光焕、神采奕奕,掩着嘴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又把方老爷吹来了?回京之后方老爷日程紧张,竟然能到奴家这里两次,实在是让奴家受宠若惊哩!” 前面不便说话,两人便来到后院树荫下。方应物才开口道:“不要说笑!我是要找你办事来的!” “呵呵呵呵,奴家明白。”何娘子抛了个媚眼,一只手不老实起来,“小哥哥今天要怎么办?用什么花式?” 方应物无语,拍掉何娘子的嫩白禄山之爪,“严肃点,说正事呢!不要动手动脚的!” 何娘子笑吟吟的问道:“方老爷还有什么正事要吩咐?”方应物便吩咐道:“你和汪芷应该有联络罢?请你马上派人给汪芷送信!” 何娘子又问:“信里说些什么?”方应物答道:“叫她用最快度滚回京城,能有多快就多快!” “汪公子临走之前,曾经下话,如果方老爷你叫她回来,那要请方老爷先答应一件事,从此不许追究她先前的过失,只当什么也没生过。”何娘子忽然想起什么。 方应物愕然,汪芷居然早料到这一步,留下这话来讨价还价。不过他现在哪还有心情追究汪芷的过失,很果断的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以后能反悔。 “可以!让她滚回来就行!”然后方应物又道:“还有另外一件事,因为汪公子不在京城,看你能不能想想法子。” 何娘子颇为意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轻声叫道:“可巧了!奴家也有件正事要求到方老爷。” 不等方应物主动询问,她便说了出来:“奴家那个幼弟,方大老爷你是知道的。如今他读了几年书,小有所成,但也不能闷着死读书,总要出来交游同道。 听说京师文坛领李东阳李学士府里,大堂上每日都有名流荟萃高谈阔论,方老爷能否送他进门去见见世面?” 方应物皱眉道:“何必舍近求远费那个力气?李学士号称文坛宗师,往来宾客里高手太多,他去了也未必显得出什么。 改天给他找个老师,在士林算是有了跟脚渊源,以后再跟着我见世面不就行了?总能给他一条出路。” 何娘子嘿嘿一笑,“奴家害怕小弟被你带坏了,跟着你实在不大放心......还是叫他去李学士那里熏陶长进好了。”(未完待续。。) ps:。。。昨晚写别的东西,更新又没补上,且欠着。 第五百七十四章 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何娘子说完自家事,又听完方应物说了县衙之事,略加思索便道:“那牢头心意是好的,但话说的不对。” 方应物疑惑道:“怎么不对?难道他敢欺骗我不成?” 何娘子解释道:“倒也不是骗你,只是这说话的法子不对,他应该偷偷小声告诉你,而不是让别人听到。若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那牢头偷偷告诉自己张贵的下落,而别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知真相,对方也不知道露出了马脚,那自己活动余地就大的多了。 再想想,大概是自己当掌印官员当久了,日常听到的都是各种禀报,习以为常的没有想太多。那个牢头虽然也算是帮了自己一次,但终究是说话办事水平不到家,仍需提高。 又听何娘子道:“汪公子离去之前,确实给了奴家几个联络人,有东厂的,有锦衣卫的,紧急时候可以使用,比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吴绶。但是,方老爷你确定要用?” 方应物对这个人名很耳熟。千户吴绶?他不是与前西厂千户韦瑛一起被配了么?又被汪芷弄回来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顿时方应物也纠结了,低头沉默片刻。为此暴露与汪太监的“结盟”关系值得不值得? 之前他与汪芷虽然合作很多,但大都是暗地里筹划配合,其实并没有公开联手结盟。 即便有点类似迹象也不打紧。政治本来就是纵横捭阖的,两边为了共同利益暂时联合一下也不奇怪。谁又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求到太监? 所以真正知道方应物与汪芷关系的,也就何娘子这种人,其他人即便近如刘棉花,也只能有所猜测但不敢肯定。 而这次,如果东厂提督汪直本人公开下令放人,在别人眼里,可以看做方应物为了救人,付出交换代价求到了汪厂督这里。 但如果方应物为了救人。轻易的便能擅自驱使汪芷留下的亲信人马,这让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就要看出一些端倪——若不是真正的铁杆政治同盟,方应物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对张贵那边,方应物也不能不闻不问,先这是个政治品格江湖道义的问题; 其次对方八九成可能性是冲着他方应物来的,不然锦衣卫吃饱撑着没事干去偷偷捉拿一个小小衙役?他方应物若放手不管。岂不等于是任由对方施展? 最终方应物下定了决心,“鬼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明天我要觐见陛下,不想有任何隐患! 当然做法可以折衷一下,不能只传一句话就让那个吴绶出来办事,那样外人看起来太不合情理。所以我要亲自去锦衣卫镇抚司闹一闹。然后让吴绶再出现就比较合理了。” 何娘子略有担忧,“你要亲自去?不会闹出事故来罢?” 方应物很自信的答道:“明天我要奉诏进宫,今天谁敢轻易把我怎么样?误了明天的事情,等于是让陛下知道,天威莫测谁愿承担风险?” 何娘子当即便让人去给千户吴绶传话。方应物带着娄天化、王英、方应石离开了酒家,前往皇城西南的锦衣卫镇抚司而去。 从西城往北城。又从北城往东城,最后还要回西城,今天方应物的行踪简直就是绕了皇城一圈。他实在不耐烦走路了,雇了轿子,快小跑着前进。 下午时分,到了锦衣卫镇抚司衙前胡同口外,方应物下了轿子,与三名随从一起朝里面走。 在阴森森的胡同里,方应物一边走着,一边讲起古来:“我当年初次到京城时,就是在这里成名,那时候家父下了天牢......” 方应石唏嘘不已的接上话:“一晃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秋哥儿你真辛苦,每天到锦衣卫外面,又要吟诗作赋又要整日长跪,还被人埋伏偷袭,熬下来忒不容易。” “也是你成名地方,若不是你一人打了五个来偷袭的锦衣卫官,我还不知道什么下场。”方应物捧了方应石几句。 此后又万分感慨道:“七年前要我亲自出马去闹,七年后还要亲自出马去闹,怎么感觉没有一点也长进。” 方应物与方应石你一句我一句的讲着陈年旧事,当时没有跟随来京的王英和当时只会在浙江会馆讨饭吃的娄天化两人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干看着方应物与方应石闲聊。 王英还好,他在方应物身边时间长了,鞍前马后功劳苦劳都有,自家亲妹子又是方应物爱妾,对此无所谓,只管笑着听方应物和方应石互相吹牛。 但娄天化就有点难受了,他从方应物身边离开了将近一年,今天才刚刚厚着脸皮找回来,心里正忐忑着;再加上他与方应物又没有别的特殊关系,难免有点敏感,这种状况下有种被排斥在小圈子之外的感觉。 正当娄天化凄婉哀怨的低头想着心事时,忽然听到方应物说:“娄先生,你刚才一只叫本官为东家,究竟是过去叫惯了嘴,还是想再谋一份西席生计?” 娄天化闻言连忙抬起头来,傻子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答话:“自然是愿为东家效劳!” 方应物点点头道:“也好,本官身边确实也缺一个幕席,暂时又没什么可靠之人,你若不嫌弃,束脩照旧如何?” 娄天化正逢心情和事业低谷时,猛然听到招揽,顿时恨不得涕泪交零以明心迹,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方应物笑了笑,阻止了激动的娄天化表忠心。但却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道:“本官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若就此前去镇抚司衙门大闹,很是不妥当。” 王英等人面面相觑,你方大老爷都走到这里,镇抚司衙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却又突然冒出这话...... 方应物解释道:“你们想想,本官虽然心痛张贵遭遇,欲救他出水火之中,但毕竟身份差别悬殊。那张贵只是个衙役头子,本官虽不嫌弃他的身份,但在世人眼里却是贱役。 本官若只是传句话说情还好,但要是为了一个四民之外的贱役亲自前往镇抚司大闹。无论有理没理,传出去之后,只怕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本官行动轻率、不知自重、有损体面罢?” 唔......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王英等人明白归明白,但却无法回答。这个决定只能由方应物本人做出,别人劝不了什么。 方应物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娄天化,娄天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生。 方应物遥指锦衣卫镇抚司衙署大门,对着娄天化道:“娄先生,当年本官在宛平县时,你与张贵都是本官的左膀右臂,你们两人之间的交情也很深厚。 如今张贵莫名其妙被锦衣卫捉拿,一无圣谕二无驾贴三无证供,纯属滥用职权,你不感到愤怒、不平、痛切、含冤么?” 娄天化此刻正在为了重新回归组织(今后有饭吃)而心情激荡,猛然听到东家又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略略愣了愣。 然后他顺着东家的话答道:“东主所言极是,在下对此确实很愤怒、不平、痛切、含冤,恨不能拼尽全力救出张贵。” “哦......”方应物和颜悦色的再次问道:“如今镇抚司衙门就在眼前,你不想去为了好友,一次不平之鸣,讨一个说法?” 娄天化迟疑片刻,苦笑答道:“东主所言不错,在下身份张贵好友,确实应该如此!” 方应物拍了拍娄天化,“那你就去罢!你且放心,本官就是你的可靠后盾,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靠!叫他独自去锦衣卫闹事?娄天化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普通人听到这句话,第二个念头肯定就是:能活着出来吗? 方应物无奈的解释道:“说句实话,本官不便为张贵出面,但你可以。你打着张贵好友的名义,去锦衣卫闹一闹,不用怕闹大,只是可能会吃点眼前的苦头。 其后若连你也陷了进去,那本官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面了。毕竟你与张贵的贱役身份不同,你是本官的亲信幕席,身边最机密之人, 所以你要出了事情,本官于情于理不能坐视不管,出手救你也不失体面,别人也不会多嘴议论什么。” 这里面的道理,娄天化早就明白了,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感动的热泪盈眶,千言万语还是只化为一句:“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方应物关切的说:“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只是拿捏好分寸,不要闹的过了头,白白让自己受罪。” 王英和方应石用最同情的眼神注视娄天化,没法子,不得不尔,此之谓苦肉计也。方应物出场之前,总要有个够身份的铺垫之人,总不能叫堂堂的士林华选清流名人方大青天为了一个衙役去大闹锦衣卫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要复还,娄天化咬咬牙,满怀悲壮的一步一步向镇抚司衙署大门行去。 ps:拖到现在更新不能怪我,起点后台一直进不去!今天要补12ooo字啊啊啊啊,继续码字。 第五百七十五章 难成大器 方应物带着王英和方应石闪到一棵树后面,目送娄天化一步一步的向锦衣卫大门挪去。 此时娄先生的神情有点紧张。换成谁也时候也紧张,前面那可是号称鬼门关的锦衣卫镇抚司衙署,普通人谁不害怕? 其实娄天化并不害怕自己会陷进锦衣卫,那么什么值得担心的,他相信以方应物的能力,肯定能把他捞出来。 所以单纯的脱身并不是问题,可让他害怕的是,在东主把他捞出来之前,他在锦衣卫里面会被殴打、被酷刑、被折磨、被侮辱,总而言之就是吃各种苦头,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娄天化当然知道,自己吃的苦头越大,在东主心里的加分就越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他宁愿自己轻轻松松小富即安,也不想饱受摧残,用痛苦换取更大的功劳苦劳。 镇抚司衙署之前,照例有一对当值的官军把守,娄天化走到大门那里时,受到了二十多双眼睛的集体注目礼。 锦衣卫门前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别说行人路过,就是鸟都不愿从这里飞,忽然冒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怎能不引起注视。 娄天化鼓足勇气,对把门的队官开口道:“在下有个好友,是宛平县总班头张贵,被你们锦衣卫捉进来了!” 队官冷冷的答复道:“那又如何?” 娄天化叫道:“你们锦衣卫虽然是执掌诏狱的天子亲军,但也不能随意锁拿良民!在下特来为好友讨一个公道。要见你们的上官!” 却说方应物躲在树后远远的观看,只隐隐约约的见到娄天化与把门官军争执了几句。然后那小头目仰天大笑了几声。最后给了娄天化几巴掌,几名官军便按着娄天化并将他拖进衙署里面去。 方应物砸了一下树干,轻声叫道:“如此便成了一半!” 等他过去进一步将事情闹大,然后那位吴绶千户便可假装恰好遇到,顺理成章的出面打圆场了。镇抚司里应该都知道吴千户是汪芷的亲信,不会不给吴绶面子。 王英有些担忧,低声对方应物道:“既然娄先生已经被捉了进去,秋哥儿你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过去解救罢!” “现在不到时机......”方应物狠了狠心说:“那边娄先生后脚刚进去,我前脚就到了,看起来未免太假了,所以还要等一等。 再说如果娄先生毫无伤,我进去了也不便作啊,再等等好了,拖延一点时间。” 说完后。方应物忽然现,自己这行为仿佛游戏中的攒怒气......积满了足够怒气释放招数才有威力。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方应物看了看日头,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便一马当先,大步向镇抚司衙署行去。 把门队官拦住了方应物。喝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镇抚司么!”方应物毫不客气的叱道:“什么狗才也敢拦路?给本官滚开!” 队官愣了一愣,在自家衙署门口被外人喝骂的经历,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无论什么人到了这个门口,谁敢不给自己三分面子? 一干官军不等上官号施令,自的涌过来围住了方应物几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方应物指着众人厉声喝道:“本官明日奉诏进宫面圣,今日谁敢动我!” 队官倒是知道点消息。闻言连忙追问道:“阁下何人?”方应物傲然道:“本官户科给事中方应物也!” 队官便软了几分,又质问道:“镇抚司与阁下无有往来,今日何故到镇抚司门前生事?” “呸!好个颠倒是非的狗才!”方应物骂道:“本官有一幕席先生,方才就被你拿了进去,你还有脸问本官为何生事?滚开,叫你们上官来说话!”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队官也生了怒意,忍不住叫道:“阁下固然是清华高士,但镇抚司也未必就怕了你。” 方应石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扬起巴掌拍向队官的脑袋,直接将他的兜帽扇到地上。 然后顺手掐住那队官的脖颈,口中不停的辱骂道:“你算个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也配与我家老爷说话!老子当年拳打官校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锦衣卫官军说白了也是欺软怕硬的多,见方应物嚣张跋扈貌似有恃无恐,又听他声称明日进宫见驾,而且队官又落到了对方护卫的手里,一时便没了主意。有机灵的见势不妙,迅跑进衙门里去禀报了。 方应物没有阻止方应石依仗武力羞辱队官,毕竟手里有个人质比较安心。一边听着方应石骂街,一边向大门里望着。 不多时,却见有个文士打扮的吏员疾步走了出来,远远地叫道:“方大人大驾光临,请进请进!” 方应物示意方应石放了人,然后冷哼一声,向锦衣卫大门内走去。那吏员在边上问候道:“久仰久仰!” 方应物怒容满面,边走边斥责道:“你们锦衣卫好大的威风,在下有位娄姓幕僚,没说三言两语便被你们拿了进来,谁给你们的王法?如果今日不给本官一个交待,休怪本官要得罪了!” 那吏员并不以为意,引着方应物来到一处堂上,指着门内道:“值日千户正在里面,请方大人移步前往。” 方应物走到门边向里面看去,堂上主座是一位年约五十的武官,而下不是别人,正是娄天化。 方应物登时目瞪口呆,却见这娄先生,手里端着精美的茶盏,底下坐着舒适的太师椅,神态悠然惬意,与上武官谈笑晏晏,哪有半分吃苦受罪的样子? 自己再外面做出为了亲信受罪而怒冲冠的样子,可这位娄先生在里面就这样配合? 堂上武官站起来问候道:“在下乃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成天乐,方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娄天化瞥见东家到来,则打了个哆嗦,仿佛从坐席上弹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向方应物迎接过来。 方应物抱拳对成千户还了一礼,嘴里随便应付几句。同时他忍不住暗暗瞪了娄天化一眼,叫你卖苦肉计来了,你却在这里其乐融融,简直莫名其妙,这个样子如何能怒砸场子? 成千户请了方应物入座,然后吩咐上茶,笑呵呵开口道:“方才听到禀报,方大人好像有所误会了。 请了这位娄先生进来后,本官以宾客之礼相待,并未有失礼之处。想必是方大人爱才心切,听了几句传言,便误会娄先生被凌虐了?” 这个变化,叫方应物竟然无言以对,坐在这里十分尴尬。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本该是来势汹汹借题挥,现在哪里还挥的出来? 谁他娘的能想到锦衣卫竟然也能改了性子,变成礼贤下士、以德服人了?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奇怪。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娄天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机关算尽,还是坏在自己人身上! 娄天化心里如同敲着小鼓一般,万分纠结委屈的解释道:“在下方才进了镇抚司衙署,情急之下一不小心报出来历,自称是方家幕席。 而千户大人听到后,便主动邀在下入座看茶,这份情面委实难以拒绝,在下也不能不识好歹......” 不得不说,能在锦衣卫充当座上宾的机会委实难得,娄天化说起来时,心里还有所回味。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肯定是一受惊吓才下意识报出了来历!方应物第三次瞪了娄天化一眼。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真是难成大器的人物,回去再算账! 话说厂卫与文官互不统属、各成体系,三观取向自然也有区别。简单地说,厂卫比文官更加势利一点,更加弱肉强食一点。 厂卫人员只尊重一个“势”字,遇到在势头上的人就多敬几分,遇到丢了势的人,哪怕是尚书侍郎,一样要白眼对待。 名声好坏在厂卫内部没有什么用处,甚至等级高低在厂卫内部也不起决定性的作用。锦衣卫里有大批的寄衔指挥使、千户,品级不低但都是吃俸禄的米虫,在镇抚司里不会得到半点尊重。 方应物这样的人,有次辅做岳父,热门翰林做爹,本身又刚刚从江南搜刮了几百万石,缓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连逼死钦差太监也不了了之,天子反而要召见他,可谓是正当红的时候。 这个时候,当值日千户完全没必要为了些许吵闹小事,就去得罪势头很猛的红人,不见得有好处,但肯定有坏处。 却听那边成千户又道:“自从今年掌事指挥使陈大人上任之后,说我锦衣卫内不及厂公恩宠,外不及朝廷诸公正道,几无所长。 故而三令五申本衙门须得恭谨小心,对内外诸君皆以礼相待,不得有逾越分寸之处。” 方应物稳了稳心神,既然没法耍手段,便也只好开诚布公了。 他哑然失笑道:“陈大人好心胸!知道自家不如袁彬、万通等前任之恩宠深厚,也不如东厂汪直之权柄赫赫,能谨守本分、明白进退委实难得。” 随后方应物话头一转:“只是本官有所怀疑,说起来是极好的,但果真能如同成大人所言?” 成千户反问道:“本官所言皆为实,如何不能当真?” ps:万里长征才走了一半,继续码字! 第五百七十六章 浮出水面的影子 下面的话,当然不方便由方应物来说。归根结底,一个炙手可热的士林清流亲自跑到锦衣卫来,替一个衙役出头,实在有些不体面。 所以方应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瞪了瞪娄天化,口中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我这个幕席,最是义薄云天急公好义的,似乎他听到一些友人的不平之事,所以今日才到这镇抚司来要说法。” 随后又问娄天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叫你如此亟不可待的前来镇抚司?” 方应物这是又给了娄天化一次机会,如果娄天化还接不上来,那回去后就可以考虑开除这个才入职半个时辰的不称职幕僚了! 娄天化当然也明白其中利害,连忙擦了擦汗。眼下方应物就在身边坐着,无论狗仗人势也好狐假虎威也好,反正他腰板也壮了几分。 便大胆对成千户道:“当年在下在宛平县衙办事时,与县衙总班头张贵交情深厚。 但前日听说,张贵被锦衣卫镇抚司捉走了,并且没有任何牌帖文凭,这如何称得上谨守法度?成大人所言,或许真有不尽不实之处。” 方应物不插嘴,仿佛与己无关,低头慢慢的品茶。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任由娄天化与成千户谈着。 成千户面上略显讶异,“果有此事?我镇抚司收押各色人犯数目众多,偶有一个两个不周到的,也实属正常。” 成千户这话。一方面的意思是此乃小概率事件;另一方面,是表明自己真不知道。毕竟衙署里这么多人犯,谁也不可能每个都清楚。 方应物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好似催命符一般,让娄天化心里颤了颤。 如此娄天化便一咬牙,不与成千户继续绕圈子啰嗦了,单刀直入的问道:“在下今日前来贵地,一是想问问,张贵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名。二是律法无外乎人情,在下请求见一见张贵。还请成大人成全在下!” 成千户招了旁边杂役过来,耳语几句,那杂役便出去了,此后堂中三人继续喝茶闲聊。 不多久,先前被使派的杂役回了堂中,对成千户低声禀报了一会儿。成千户闻言皱起眉头。又抬头对娄天化道:“那个叫张贵的,乃是由副指挥使施大人亲自提进来的,故而本官做不得主。” 娄天化毕竟身份差的太远,说到这儿不知如何答话,偷眼去看东主,不知道东主还有何打算。 方应物将手里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向外面看了看日头,很不耐烦的说:“时候不早了,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浪费了多少工夫!成大人你说你做不得主,谁能做主?指挥使陈大人能主么?” 成千户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对。得知牵涉到副指挥使,他便知道这事自己管不了! 所以成千户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但也不硬顶,两不得罪打太极拳。目的就是叫方应物今天自行知难而退,过了今天就不是他值日了,爱谁管谁管! 方应物正要继续说话,这时候有人从外面走进来。此人生的眉清目秀,留着三绺长须,好似读书的文人,但身上服色与成千户一般无二,竟然也是一位千户。 来者淡然的站在门口,开口道:“听说有人为了施大人收押的张贵来闹?本官过来瞧一瞧。” 听到这话,方应物便心知肚明,此人必定就是汪芷安插在锦衣卫的亲信千户吴绶了,不然这时候谁会主动凑过来? 成千户见到吴绶,心里叫苦不迭,怎么是他来了?那今天只怕很难和平收场了! 话说这吴绶虽然也是千户,但都知道他是东厂提督汪芷的亲信,所以在锦衣卫里地位要高于其他普通千户,即便是掌事指挥使陈玺也要让他三分。 当然成千户只见到吴绶还不至于叫苦,他与吴绶无冤无仇,犯不上害怕什么。不过副指挥使施春却与吴绶不和,这就让成千户很苦恼了。 本来著名清流红人方应物因为张贵被抓这事上门,成千户作为值日千户,给几个软钉子再说点好听话,也就顶住了。 但是吴绶八成就是听到了有强人上门找施春的不是,所以故意出面来搅和。后面事情就指不定展成什么样了,成千户夹在中间怎能不叫苦? 方应物见吴绶故意不认自己,他也就没去与吴绶相认,只是给了娄天化一个眼色。娄天化会意,主动向吴绶行礼,又将关于张贵的说辞对吴千户讲了一遍。 吴绶冷哼一声,“施大人越来越不像样了,那张贵大概就在牢中押着,本官带你去见上一见。” 娄天化用眼神向方应物请示过后,便跟着吴绶去大牢里见张贵,堂中便只留下了成千户和方应物。 成千户思虑再三,决定点一点方应物,免得方应物“不知”前因后果,将事情搅得更加复杂。 “方大人对我镇抚司内的事情所知不多罢?也不怕家丑外扬,副指挥使施大人与吴千户之间,是不大和睦的,故而吴千户出面大概也是为了让施大人难堪,并非真心替娄先生讲道义。 所以方大人还是让娄先生小心一些,不要卷进去,若连累了方大人你就罪莫大焉。” 方应物暗笑几声,这吴绶倒是演得好戏。这样一来,他出面只会被别人认为是故意与施副指挥使捣乱,而不会被认为是听了自己指使。 但方应物还是故作吃惊道:“吴千户有什么过人之处,胆敢与坐堂副指挥使生了龃龉?须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是千户而已。” 成千户神神秘秘的说:“吴千户根子在东厂那边,自然不怕施大人。” 方应物仿佛变成了好奇心过剩的闲人,再次吃惊的问道:“既然如此,副指挥使施大人又为何不怕吴千户?” 成千户答道:“施大人自然也有靠山,不亚于吴千户,故而两人才能旗鼓相当。” “那么施大人的靠山是谁?竟然能与东厂相比?”方应物问出了今天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只要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今天就算大有收获了。 成千户呵呵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在下言多必失啊,方大人没必要知道太细。” 至于施春与吴绶为什么不和,方应物根本不用问了,猜也能猜的明明白白。 很简单,吴绶是汪芷直接安插在锦衣卫的钉子,是汪芷控制锦衣卫的一个抓手。而施春有一个不亚于汪直的靠山,肯定反对汪芷对锦衣卫的控制,那么他天然与吴绶就是犯冲的,想不对立都不可能。 这里面的门道先不想了,还是先想想究竟是谁指使施春抓走了张贵罢,方应物想道。 这个人,一是能量或者影响力能与汪芷相当,二是与汪芷不大对付,至少不是同伙,三是最近有可能与自己结下仇隙,三是具备插手锦衣卫的渠道。 宫廷朝廷之中,本来具备汪芷这级别影响力的就不多,加起来最多十几个。再用剩余两条排除下来,人选范围很小,简直就是呼之欲出了。 若是那一个或一伙人的话,还真是非常有可能的......方应物暗暗苦笑。 锦衣卫里施春与吴绶的不和,只能算是上面双方的一个缩影,没想到自己尽然牵扯进来了。如果自己在其中搞出点什么正能量,岂不莫名其妙的帮了汪芷大忙? 想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异常不平衡。最近汪芷屡屡给自己掉链子,自己面临阴谋陷害自顾不暇时,却还莫名其妙的给她助拳?天之道,本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啊! 第五百七十七章 来迟了 锦衣卫镇抚司衙署里的牢狱区域都是集中在一片的,无论是谁收进来的人犯,都要关押在这里。 掌刑千户吴绶和娄天化一前一后,默默无语的朝监牢行去。两人之间身份差别很大,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之间实在无话可说。 娄天化隐隐然有种直觉,这姓吴的千户大概与自家东主有点关系,只是他不能肯定,也不便去问。 来到监牢外面,当值头目是一名姓邱的百户官,见吴千户驾到,连忙从旁边院中走出来迎接,并听候吩咐。 吴绶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前两日,是否收进来一名叫做张贵的人犯?” 却说牢中许多人犯,邱百户自然不可能一一都准确记住,但却对这个张贵有印象。因为副指挥使施大人特意就张贵有所吩咐,所以他就记得住了。 不知道吴千户突然过来询问张贵是何意,但邱百户自然没必要说谎,也说不了谎,这翻一翻记录就能翻到。便答道:“确实有的,前天收押进来。” 吴千户便吩咐道:“你将他带出来,本官要见一见。”邱百户犹豫了片刻,斟酌了一番拒绝吴千户的后果,便转身进了牢门外的夹道。 娄天化目送邱百户的身影消失在狭长黑暗的夹道里,没过多长时间,便看到有两个官军抬着一付担架,在邱百户带领下从夹道走出来。 娄天化上前几步,看得十分真切,担架上之人正是前宛平县总班头张贵!只是此时张总班头脸面青肿、遍体鳞伤。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 若不是与张贵非常熟悉,娄天化还不见得能很快认出这面目全非、半死不活之人是张贵。若无方应物的笼罩。就自己今天在锦衣卫的表现,只怕也难逃这个下场。 看到张贵。娄天化感同身受,登时心酸非常,眼泪都快喷涌出来,忍不住上前一步,扶着担架叫道:“张贵?张贵?” 张贵听到耳熟声音,双眼勉力张开一条缝隙,看到旁边的娄天化,便喘着气轻声道:“原来是......娄先生。” 娄天化想说什么,但不忍心打断张贵。便又听到张贵有气无力的说:“他们向我询问方大老爷之事......” 镇抚司掌刑千户吴绶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感慨的。他扭头对邱百户道:“这张贵一个罪名都没有,为何要被收押进来?还不放人!” 邱百户低头站在吴千户前方,抱拳为礼道:“关于这名人犯,副指挥使施大人特意吩咐过,若无他的指令,决不许放人!” 吴绶双眉一皱,“施春管得了监牢,难道本官就管不了监牢?本官身为掌刑千户。连这点自主之权都没有?” 两边全都得罪不起,邱百户头大如斗,苦苦哀求道:“让吴大人见到张贵,下官已经担了莫大干系。还望吴大人体谅一二,休要再强人所难。 若吴大人有意提人,还望直接与施大人商量。得出一个结果,下官自然无有不照办的。又何必此时逼迫下官。叫下官夹在中间获罪于人?” 吴绶招招手将娄天化叫过来,“你去前面。将张贵状况告知方大人。” 在前院堂上,成千户仍然对方应物进行着敦敦教导:“以吴大人之意,有可能要借你方大人的势,给施大人制造麻烦。 至于方大人你为幕席助拳的心思不能算错,但以在下看来,还是要适可而止,不要火上添油为好。” 方应物似笑非笑的问道:“照阁下的意思,是叫我防止受人利用,为他人火中取栗?” 成千户连忙摇手道:“在下可未曾说这种话,不然吴大人听去了,还以为在下对他不恭敬。在下的本意,是希望各人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的。” 方应物瞥见娄天化匆匆走进堂中,便主动问道:“情况如何?见到了张贵否?” 娄天化面色沉痛的禀报道:“张贵被严刑拷打过,状况惨不忍睹,不过勉强尚能说话。听他说,进了锦衣卫后,一直被拷问东主的事情。” 方应物闻言了然,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小心谨慎总不是坏事!如此他便勃然大怒,狠狠地拍案而起,愤怒之下力气用的极大,直接将案上茶盅震倒了。 方应物怒气冲冲的对成千户道:“本官知道,锦衣卫可侦缉不法情事,今天这是侦缉到了本官头上么?竟然还是副指挥使牵头! 不知道本官露出了什么迹象,还是现出了什么证据,亦或是有天子密旨,结果能让施大人大动干戈的追查本官?” 娄天化也咄咄逼人的质问道:“锦衣卫肆意妄为的追查我家东主,究竟打着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成千户哪里答得上来?他只能哀号一句,怕什么来什么,事情简直就是朝着最坏的方向而去。 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就与方应物就有了最直接的关系,方应物还充当了受害者角色,想不插手都不行了。 而且方应物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也有强大的势力支持和撑腰,吴绶那边背后还有汪芷,局外人搅和进去绝对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成千户心里忍不住叹道,如果副指挥使施春此时在衙就好了。让施大人这当事人亲自来处理,总比自己左右为难、无计可施要好得多! 正当此时,说曹操曹操到,又有人迈进了堂中,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身上与旁人不同,竟然是飞鱼服。成千户也顾不得介绍,迅上前行礼道:“见过施大人!” 方应物便知道,这位就是副指挥使施春,可算见到正主。而且方应物还感到,今天自己迅来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这施春必然也是得到了消息,才匆匆的赶回衙门来处理。如果自己稍有拖延晚来一步,让这施春先先布置好了等待,自己就未必能像刚才那样轻易获得许多消息。 副指挥使施春并未与成千户说话,转向方应物傲然道:“方才本官在外面就听到方大人咆哮,不过本官要劝一句,方大人大可不必如此!”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镇抚司更是辇彀安危所系,但凡有所嫌疑,无不可追查,并不须有什么条框,也不需要向本人通报,方大人何必为此动气?” “施大人好口才!”方应物啪啪的鼓掌喝彩,随后便赌气道:“看来施大人暗查本官是查对了,本官作为一个有嫌疑的人,确实应该积极配合。那么本官就住在这镇抚司衙署里了,直到施大人查明白为止!” 方应物这句貌似没来由的赌气话,可让施春愣住了。他知道方应物明日要进宫见驾去,但他施春上头有人,并不怕方应物在御前胡言乱语什么。 可是若方应物耽搁在镇抚司里,影响到了明日觐见,那就好像是锦衣卫镇抚司裹挟朝臣抗旨不尊。 目前尚未抓住方应物的大错,到了那时候追查下来,自己就是擅权陷害大臣,必然要担责;甚至不排除有之人尽显谗言,说自己故意陷害陛下意图召见之人,必然居心叵测。 不过方才话说得太满,想改口也收不回来,一时间施大人暂时哑了口。此时有个小校跑到身边,向副指挥使禀报道:“那个张贵被吴千户提走了!” 施春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大怒道:“本官有令在先,不许放人,谁敢违令?” 报信的小校解释道:“监牢邱百户说了,这并不是放人,而是吴千户提审人犯。毕竟那吴千户是镇抚司掌刑千户,提审任何人犯都是天经地义,没有道理拦住。” 听到张贵到了吴绶那里,方应物暗暗松了口气,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虽然自己为了避嫌不便与吴绶接触,但只要张贵不在施春手里,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吴绶这个混账东西!”施春骂了一句,胸中生出无数闷气。他今天本来不在衙门里,但有人找到他并通风报信说,方应物去了县衙并且已经知道张贵被锦衣卫镇抚司提走的事情。 他知道方应物的能量不可小觑,所以才急急忙忙的赶回镇抚司衙署这里,打算预先做好布置,谁知还是来晚了。只晚了这一步,仿佛就处处受制于人了。 这时候,方应物冷不丁的问道:“施大人,梁芳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阴谋构陷本官?” 这个梁芳就是赫赫有名的御马监太监梁芳,天子身边最宠信的佞幸之一,以挖空心思取悦天子著称,与怀恩、汪直、覃昌等人并列为当朝最有影响力的大太监。 梁芳的同党也有无数,如内监韦眷、方士李孜省邓常恩等人,江南采办太监王敬也是梁芳这一系的人物。 听到梁芳两个字,施春双目圆睁,猛然看向成千户。刚才只有成千户与方应物说话,莫不是成千户多嘴多舌泄露了这层底细? 成千户吓得退了两步,口中连连辩解道:“与在下无关,在下并未说起。”(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八章 事有反常...... 方应物哈哈一笑,对指挥同知施春道:“不要追问是谁泄露了!本官只是猜测而已,毕竟你敢与吴千户对敌,想必背后有不次于东厂汪直的靠山。 数来数去就那几个人,梁芳看起来是最有可能的。我随便诈了你一下,你就漏了底。” 施春按下气恼,嘴硬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敢进宫去找梁公公的不是么?” 方应物问道:“很奇怪,本官与梁芳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他指使你偷偷追查本官作甚?” 施春冷笑几声,反驳道:“你们读书人一张嘴真是从来不可靠!看你所作所为,怎么就敢说近日无怨往日无仇? 要说远的,当年尚铭是你斗倒的,让汪直回来坐大,梁公公在厂卫势力大减,这能叫往日无仇?要说近的,王敬是死在你手里,这能叫近日无怨?” 方应物又道:“坊间传言,梁公公一心一意为陛下办差,并不热衷于宫外的权势,也会斤斤计较这些么?” 施春不屑道:“这样的传言,方大人你也相信?” 说到这里,施春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来的太匆忙没有时间仔细想,同时进了屋后,因为屡屡被动便被夺了气势,然后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他身为锦衣卫掌事指挥同知,在座锦衣卫官吏中没有比他身份更高的。如今指挥使陈玺不在衙,他这个掌事指挥同知就目前锦衣卫镇抚司里的暂时主官。 所以他根本不必与方应物在这里绕嘴皮子,可以直接下令将方应物当做闲杂人员驱赶出去!一个主官当然做得了这个主,就是依仗汪直的吴绶吴千户在这里,也没理由在明面上反对。 只要把方应物这个捣乱的赶出去,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解决。 想及此处,施春变了脸色,喝道:“方大人!此处乃镇抚司重地,外人若无要事。不便久留。再说方大人乃朝廷重臣,须得避嫌,更不便留在镇抚司。故而请方大人出去罢!” 方应物起身道:“本官确实该回避。”又转头问娄天化:“你是为了你朋友而来,眼下有何计较?” 当然是与东主一起走,娄天化心里如此想,但在方应物眼神威逼之下,只得违心道:“在下本为好友张贵而来。张贵不出狱,在下也不出去了,只求与张贵同甘共苦,哪怕下狱也在所不惜。” 方应物叹口气,对施春说:“娄先生乃是本官的亲信幕席,他认了这死理。在下也莫可奈何,施大人你看如何是好?” 施春冷哼一声,“张贵已经被吴千户提走,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娄先生无缘无故留在镇抚司作甚?难道还想干涉镇抚司执法么?” 又回头招呼廊下官军道:“来人!娄先生如果不肯走,那就架起来送出去!” 张贵这种人说抓就抓了,即便抓错也不会有什么后患。但娄天化也不能同样对待,大臣幕僚这个身份也很敏感。抓了引起的麻烦太多。 娄天化以目示意方应物,表明他已经尽力了!方应物无奈,又抓起案几上的茶盏,“说了许多话,本官略感口渴,待本官喝了茶再走。难道你们锦衣卫连一盏茶也管不起了么?” 施春满腹狐疑,再蠢的人也看出来了,这方应物眼下故意东拉西扯。明显是在拖延时间。或者说,从刚才一开始,方应物啰啰嗦嗦的耍嘴皮子,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但这方应物到底意欲何为?指挥同知大人想不明白。按说方应物今日进了锦衣卫,确定张贵被捉拿背后的真相,应该已经达到了目的才对,为什么还踟蹰不去? 看着方应物气定神闲的样子。又想起方应物的过往旧事和传说,施春突然感到头皮麻,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前段受了梁芳的指示后,施春还是仔细研究过方应物这个人。他在方应物身上总结出一条规律。那就是“事有反常即为妖”。 方应物越是显得反常的时候,越是有不可测度的阴谋诡计,这条规律已经屡屡有所验证了。 不行,肯定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方应物越磨蹭,越要尽快赶走他!哪怕动粗,惹得事后被弹劾也在所不惜! 施春再次回头对廊下当值军士喝道:“尔等全部上来!将方大人和娄先生请出去,胆敢抗令军法从事!” 正在这时,有杂役跑进堂中,远远地对着施春叫道:“施大人,吴千户那里有消息要禀报过来!” “有什么消息?还不报来!”说这话的不是施春,而是方应物,看起来方应物比施春还要着急。 那杂役瞧了瞧施春,禀报道:“吴千户要告知施大人,那张贵已经招了!” 施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又下意识问道:“招了?怎么招了?” 报信杂役继续禀报道:“张贵说前番被施大人提审时,早有招供的想法,但一直在心里酝酿,没有想好。 正好这番又被吴大人提审,便想明白了,借机全都招出来。如今供状已经全部写好,施大人你的提审记录也都在内,而张贵本人也画押了。” 情形相当有点不对......施春犹疑的问道:“招供的都是什么?” 报信杂役答道:“张贵招出了前宛平县知县方大人的几大罪状!其一,贪污公帑十万两!” 噗!已经缩在墙角低调很久的成千户终于忍不住了,一口茶水全都喷洒出来。 开什么玩笑!宛平县的银子是纸糊的吗?区区一个县衙常年存银才有多少?一个当知县的从哪去贪污十万两? 方应物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静静的听着,仿佛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与他全不相干似的。 报信杂役又列出第二条:“张贵招供的罪名其二,方应物强占民女十余人!” 靠!大堂上下齐齐的出奇怪的声音,这个罪名太扯淡了!简直荒谬绝伦,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先凭借方应物的人气相貌,需要强占民女么?其次,如果他这样猖狂,那怎么得到方青天的称号?第三,就凭宛平县内衙的规模,哪有地方安置十几个女人! 报信杂役还在罗列方应物的罪名:“其三......” 此刻指挥同知施春突然狂性大,冲上前一脚踢飞了报信杂役,厉声吼道:“其三你娘个头!”(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ps:前两天的另一边事情忙完了,继续为酬勤奖奋斗!未来三天提!上一章我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我把指挥同知误写成副指挥使了。。。这样的错误不该生在我身上!!! 第五百七十九章 闹笑话的后果 施春虽然被方应物搞了个措手不及,表现的有点迟钝,但并不是真蠢,只是时机不济而已,听到这种“招供”哪还不明白其中的问题? 应该说,此刻大堂里的人听到了这些所谓的“罪状”,基本上都觉察到了不妥当地方。不客气的说,这里面的问题大了! 那些盖在方应物头上的罪名一听就是胡编乱造,根本不可能生的。没有人相信方应物会贪污十万两公帑,更不会有人相信方应物真的抢了十几个民女囤起来,就是方应物的仇家也不会相信。 这样的所谓招供,和指控一个太监强暴妇女有什么区别?太监有那能力么? 却说指挥同知施春大人脚力不凡,那前来禀报的杂役被他一脚踢到了堂外,打了几个滚又从台阶滚到了下面去,头皮都蹭破了两处,看起来狼狈不堪很是可怜。 方应物礼贤下士,亲自出去将这杂役扶了起来,拍了拍土后,温言抚慰道:“不想为本官之事连累到你了,不知下面的几条都是什么?” 这杂役感动的想哭,然后欲言又止。他觉得方大人是这么好的人,当众宣读方大人罪名有点说不出口,而且刚被上司迁怒过,再宣布下去没准又要被打。 方应物又劝道:“是那吴千户叫你来禀报的,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 那杂役便颤颤悠悠的重新开口:“其三,酷烈虐民,包庇亲信,恶行枉法,县内怨气沸腾......” 堂上堂下听众纷纷吐槽,这真是没有最扯淡只有更扯淡的!方青天的名号京师里谁人不知,要多厚的脸皮才能招出“县内怨气沸腾”? 那杂役还在说,仿佛这是很大的负担,早点说完早点解脱:“其四。交通内宦,勾结东西厂,阿附皇亲,逢迎慈仁寺......” 一开始大家还有点兴趣听,但到此真没什么值得听的了,除了扯淡还是扯淡!方应物这样的清流新秀,注定前途无量。未来道路都是十分明确得了,至于去巴结太监皇亲之流吗? 在施春眼里,方应物在阶下让那杂役继续说话,就像是逗小猫小狗一样,但无异于是对自己示威和挑衅,而且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施大人此刻也顾不得和方应物较劲了。也懒得再去拿杂役撒气。站在堂前月台上面皱眉苦思,脑子迅盘旋起来,想着自己该如何办。 凡是稍有判断力的,都知道后果不堪设想。那张贵口口声声是被他施春审问后才想要招供,所以供状表明了施春的提审记录。 如果这份供状一旦公布出去,他施春只怕要被集体隔离了,谁愿意靠近一个脑子缺水的蠢货?谁愿意有这样一个猪队友? 其实栽赃陷害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就算是栽赃陷害,也要讲究一点技术含量。半真半假才是王道,物极必反是绝对不可取的。 弄出这么一份根本站不住脚的供状是什么道理?这样的供状,除了被当笑话看,能有什么用处? 一份谁都不信的供词,除非实力对比到了压倒性的失衡地步,才能做出指鹿为马的故事,不然与废纸没两样。而施大人面对方应物。显然不具备压倒性的实力对比。 出这种事,既是态度问题,也是智商问题,没人喜欢既没有态度也没有智商的人。 而且施大人很明白,被嘲笑还不是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充当了笑话的主角。但一个人人都知的笑话,如果能一本正经的进入流程特别是公务程序。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别的衙门或许很难越级上报,自己作为有靠山的堂官副职,使点手段便能将这种供状压下去。 但在锦衣卫这个特殊衙门里,情况又不一样。锦衣卫体制特殊。坐堂指挥使固然是统管卫内一切事情的堂官,但南北镇抚司却又具备一定独立性。 在规矩上,南北镇抚司都具备不经指挥使而独立上奏的权利。吴绶这种镇抚司里的掌刑千户,又是东厂权阉汪直的亲信,如果想与他施春过不去的话,完全可以把这个笑话一样的供状具本上奏,而且指挥使也拦不住。 施大人可以想象得出,这样蠢到家的供状在朝廷流转时候,自己必然也要遭到猛烈地抨击,毕竟这个行为蠢归蠢,但是在太恶劣。而自己能不能顶得住很难说。 就是想暗中给方应物使绊子的梁芳梁公公看到这个东西,也不会有半分的高兴,只会感到自己实在愚蠢无能,而且智商还有欠缺。 最后,如果这封怪异奏折引起了天子的特别注意,又会引什么不测后果? 只能肯定一点,反正不是方应物倒霉,闹出笑话的人倒霉的可能性最大。如果被公开定性为诬陷和诽谤大臣,指挥同知也就做到了头。 闲话不提,要问吴绶吴千户有没有这么做的动机?施春不假思索便得出一个答案——有,而且非常有。谁叫自己平素里与吴绶不对付? 想到这里,施大人忍不住暗骂道,吴绶这个人果然心思阴险!此人竟然抓住这么一个机会,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把柄! 可叹施大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只能说方应物和吴绶之间演戏演得太好。 方应物仿佛是被自己幕僚拖着下水不得不来似的,最后误打误撞捅破了张贵的事情;吴绶仿佛动机就是为了找施春的麻烦,和方应物完全无关似的,最后间接性的因为整治施春而让方应物受益了。 然后目睹这一幕的人们,没有人想到方应物和吴绶两个看起来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暗中勾结了——其实这就是方应物所想达到的效果。 台阶下的杂役已经禀报完毕,方应物也回到台阶上,站在施春旁边,叹口气道:“想不到,锦衣卫审出来的本官居然如此罪孽深重,不知下面还有什么阵仗等着自己,如今或许只能束手就缚了。” 这怎么可能?施春心里吐槽道。 捉拿大臣是需要从宫中签驾贴,他施春纵然是气焰嚣张的实权锦衣卫指挥同知,但哪有本事不经宫中驾贴,便直接抓一个宰辅女婿、清流名臣? 不过琢磨了这么一会儿,施大人也不是全没主意。 第五百八十章 抓我作甚? 方应物当然知道,施春是没有熊心豹子胆来抓他下狱的,而且方应物也没有什么兴趣进锦衣卫大狱。 他们方家父子混天牢的资历丰富,他方应物本人更是曾经一口气刷出了“三诏狱”的成就,实在无必要为了虚名再进去了。 因此方应物所想做的就是单纯羞辱和报复对方而已,为自己出一口气,也能打击到锦衣卫的声势。不然离京将近一年,有人忘了疼当他是吃素的? 可以想象,那张供状出来后,外界并不会觉得他方应物名声受损,只会认为锦衣卫镇抚司既滑稽又脑残。 不过让方应物很不甘心的是,捞到最大好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直致力于全面掌控锦衣卫的东厂提督太监汪芷。至于自己,除了出口气没有其他实质性利益。 所以方应物不甘心哪!汪芷这败事有余的小娘们,最近屡屡渎职失位,连她本人都羞愧在心的跑到了外地,结果自己还要给她挣来好处! 总而言之,方应物或许胡思乱想了很多,但从头到尾就没将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放在眼里。只要他稍稍动动脑子,再略略动一动嘴,施春就得屁滚尿流。 正当方应物满脑子幻想着,等汪太监回京之后,自己如何凌虐她才能出气的时候,忽然见施春走到他身边道:“方大人,在下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方应物从幻想中醒过神来,什么什么?这又是哪般套路?这可不是失败者的口气,怎的这施春的态度反而还强硬了起来? 正所谓物极必反,兔子急了还蹬腿。施春经过自我检讨认为,他就是态度太软,顾忌太多,所以才让人觉得可欺!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再这么退让下去,就要把自己玩死了! 所以必须拿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铁腕。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此事!他背后有梁芳撑腰,又手握实权,豁出去完全做得到!难道方应物、吴绶之流,真的敢为了区区张贵,与他施春鱼死网破? 施春凶狠的盯着方应物,“方大人应当心知肚明,真正要抓张贵问口供的人是谁。就算张贵配合你装疯卖傻。最多也只是镇抚司吃挂落,但却动摇不了那人分毫,你方大人亦得不到半点好处。 更何况,如果本卫镇抚司真因为吴绶吃里扒外、家丑外扬,在张贵身上出了丑,脸上无光的不只是在下。还有锦衣卫上上下下!譬如指挥使陈大人,岂能不迁怒你? 那方大人在这样下去,等于是既没有好处,又平白不知得罪多少人,难道不是智者所不取也?” 唔,方应物暗中点点头,这施春还真是费了心思。短短时间里能参透到这些利弊并分析给自己听。也不容易了。其实他说的也不算错,若丑闻闹大,只怕锦衣卫里很多人就要恨上自己了,对自己未必划算。 方应物故作不悦,喝斥道:“笑话!你这是威胁本官?现在是你被那吴绶拿住了痛脚,不是本官有求于你!” “方大人所求,无非就是让在下退让一步,那在下可以就此罢手放了张贵。梁公公那里也由在下去解释,不知方大人意下如何?”施春答话道。 他就不信了,方应物真敢在毫无利益的情况下和梁芳纠缠。方应物在怎么当红,也是陛下眼里的外人,而梁芳可是陛下最亲信的身边太监之一。 听到梁公公几个字,方应物的态度便稍稍软了几分,片刻过后叹息道:“今天就要将张贵带走。” 施春大喜。吴绶和方应物是不同的两边,若能先摆平其中一边,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去摆平另一边了。拱拱手道:“现在就请方大人与本官去内衙吴绶那里,将张贵交给方大人带走!” 如此方应物带着自己这边的随从。与指挥同知施大人一同离开了前堂,向镇抚司里面走去。 穿过几道院落,来到一处偏厅,却见掌刑千户吴绶正在堂上坐着,两边有几个书吏说话。 而在堂外月台上,则见有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娄天化对方应物耳语道:“那就是张贵了。” 方应物叹口气,这张贵也算对得住自己了,之前居然硬是熬住,没有招供什么。若救了出来,总要想法子给点补偿才好。 镇抚司审讯重地,闲人不得擅入,施春让方应物停在院,自己朝着堂上行去。 施春毕竟身份高,吴绶吴千户只得从堂中迎出来,对施春抱拳为礼:“施大人来的正好,方才人犯张贵似有招供之意,但施大人你又不在,下官便越殂代疱,帮着施大人录了口供。” 施春遥遥指了指还站在院门口的方应物道:“张贵是方应物那边的人,本官已经与方应物说和了,准许方应物将人犯张贵带走。” 吴绶抬头瞧了几眼,心里有点拿不准,不明白方应物与施春到底怎么说的,更不清楚是否真的讲和了。但他又不便将方应物请过来询问,彼此之间必须要保持疏远的模样。 思量再三,吴千户模棱两可的答道:“张贵乃是大人所拿进来的,是去是留自然由大人处置。” 施春心里暗暗得意,他故意让方应物留在院门那边,为的就是这种让吴绶捉摸不透的效果。便又逼问道:“张贵既然要出去,不在是镇抚司里的人犯,那他的供状也就该作废了罢?” 吴绶对此当然不愿,他奉汪直的命令在锦衣卫当钉子,而施春就是最大的障碍之一。 如今好不容易制造出这么一个绝好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下次去哪找方应物、张贵这样愿意配合着把施春往死里整的人? 施春冷笑几声,“吴大人,吴千户,你知道锦衣卫里爷们最恨得是什么人吗?最恨的就是吃力扒外的人! 镇抚司里的事情,在镇抚司内解决,不惜抹黑本司也要往外面捅,让别人看了锦衣卫的笑话,那以后衙门里谁还敢服气你!” 吴绶皱着眉头,这其中利弊得失实在不好衡量,一时间拿捏不定。只恨不得大踏步走到方应物那边去,仔细询问方应物本人到底是什么主意。 月台上趴着的张贵突然挣扎着重伤身躯,摇摇晃晃的要坐起来,嘴里叫道:“那边的可是方大老爷?” 方应物身份不便,为了避嫌依旧站在远处不动。但娄天化小跑着上去,扶着张贵坐起,并迅耳语了几句。 张贵便又提了嗓门叫道:“先前都是锦衣卫官军,在下有些实话不敢说,怕遭了毒手被灭口。如今有方大老爷这个信得过的人当面,小的我就要亮一亮了!” 这话将众人都吸引了过去,不知道张贵到底还想说什么。就连先前对张贵不屑一顾的施春也停住了与吴千户的交谈,朝着张贵看过去。 却又听张贵竭尽全力的大吼一声:“我乃东厂驻宛平县衙坐探,都是替皇上效力办事的,你们锦衣卫抓我作甚,意欲何为?” 施大人脑子轰的一声响,好似是被雷电给炸了似的,昏昏沉沉简直无法思考了。他无意识的扭头望向方应物,恰好捕捉到方应物嘴角一闪即逝的奸笑。 ps:送大家4oo字!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一样米养百样人 张贵使出所有残存力气的一声吼,可谓是石破天惊,让刑堂这里绝大多数观众目瞪口呆。 本来大都以为今天这事马上就要以妥协而告终了,就像官场上的绝大多数冲突一样。双方谁也不能奈何谁的时候,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没想到居然风云突变峰回路转,一个奄奄一息的阶下囚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东厂的探子! 厂卫之间职权混杂没有一定之规,有重叠之处也有一定分工。比如锦衣卫负责任务执行比较多,特别是需要人数的任务;而东厂则负责监视各衙门,具体办法就是派出探子安插在各衙门里,称之为坐探。 也就是说东厂偏于常态监视,锦衣卫偏于行动,而张贵自称是东厂驻在宛平县县衙里的坐探,从理论上说是非常有可能的。如果在这里假冒,最后肯定能查出来,那与找死有什么两样? 掌刑千户吴绶算是反应最快的,他本来就是汪直亲信出身,一直被汪直安插在锦衣卫镇抚司里,心态上把自己当东厂的人更多一些,所以对东厂两个字最敏感。 听到张贵这声吼,吴千户愕然之后率先抢上前去喝问道:“你说你是东厂的坐探?为何先前不说?” 张贵坐着很辛苦,重新趴下去,仰头道:“谁知道你们锦衣卫官校知道抓错人后,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灭口?这样就算东厂追查到这里,没有实证,你们也可以一问三不知。 如今有方大老爷到场,他和你们锦衣卫不是一路人。我信得过方大老爷,在他面前自然敢亮出身份!” 这里面的干系太大,吴千户问过话后不知如何是好,也下意识的向方应物望去。 此时方应物的心态,大概就是看热闹不怕事大。锦衣卫有人抓了张贵并企图从张贵这里攀诬他,这是阴谋。但阴谋曝光后就没有杀伤力了,更别说方应物手握“道理”。 所以方应物现在的状况很有点出戏,总像是看热闹的,若没有他撑腰,张贵也不敢在这当场喊话,将事情越闹大。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方应物未尝不是给汪芷制造一点小麻烦的心思。他就不信。将火引到东厂,而汪芷知道了这个消息,还敢躲着不回京! 想到自鸣得意之处,方应物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破绽,嘴角那一缕笑意正好被施春看到。 然后施大人就产生了若干冲动,简直就想把方应物就地正法千刀万剐。他活了四十年。没有见过比方应物还可恨的人。 敢情刚才方应物装模作样,好似被他吓唬住并识相的服了软,其实根本就是别有心思,原来在这里等着给自己挖连环坑! 这种被当猴子耍的羞辱感,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让施大人一口闷气无处泄。和方应物这种极品读书人斗心眼,还是差的太多! 这个坑。比刚才那个坑还要大!先不提唯恐天下不乱的方应物,东厂坐探被锦衣卫里梁公公的亲信抓了进来严刑拷打,这就是给东厂提督汪直一个伸手机会! 汪直能放过这个机会整顿锦衣卫么?能放过这个机会攻击梁公公么? 锦衣卫镇抚司抓了东厂探子,然后上了酷刑又用逼着东厂探子用极其愚蠢的方式诬陷当红大臣......这彻底乱套了,或者说这里面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会产生无数种解读和看法! 指挥同知施大人傻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样的局面。已经不是他有能力解决的了! 他有直觉,有方应物这种孜孜不倦、闹事没有最大只有更大的煽风点火者存在,这件事情八成要展成两大巨头太监对抗的局面! 他甚至还预感到,自己作为罪人和背黑锅的,很可能要被梁芳抛弃了!一个被靠山抛弃的人,面对东厂汪直和千户吴绶,还有什么自保之力? 更要命的是。如果他施春垮了,那么他的一妻一妾两子一女又能怎么保全? 施大人又想至此处时,因为对未来绝望而产生的恐惧甚至盖过了对方应物的恨意。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能只有方应物可以出手了。故而最后施春也将目光定格在方应物身上。 施大人和吴千户两个在场的最高锦衣卫官全都束手无策,其他人更没办法。可是被瞩目的方应物并不着急,仍旧悠哉悠哉的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 天色已经快到傍晚,今天即将过去,施大人有些气急败坏,大步走到方应物身前,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方大人究竟意欲何为,还请划下道来!” 方应物对施春的无礼不以为意,笑呵呵道:“如果梁公公肯出面,那么一边是御马监太监梁芳,一边是东厂太监汪直,即便斗起来也不过是狗咬狗而已。如果梁公公不肯出面,那么你施大人就要独自面对东厂提督汪直的怒火了。 无论孰胜孰负与本官何干?本官有何必要着急?故而施大人还是另请高明罢,本官就是在这里看看。” 虽然方应物嘴里说“无论孰胜孰负”,但只要稍有智商的人就知道,东厂汪直那边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就算梁芳讲义气肯为了施大人出面,也不可能斗赢,一是汪直本身并不弱于梁芳,二是这次汪直完全“占理”。 施春忍不住驳斥道:“想必方大人早就知道张贵的身份,却故作不知,挑动镇抚司与东厂的龃龉罢?这一切不都在你方大人胸中么?还有甚可看的?” 方应物装糊涂道:“难道此乃镇抚司和东厂两家之间的密事,所以不让外人看?那本官告辞!” 施春连忙叫道:“慢着!” 方应物似笑非笑的回头问道:“方才施大人一门心思的要驱赶本官走人,眼下本官要走了,你施大人怎么又要留人?” 其实无论是走是留,方应物都是无所谓的,反正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以后都是东厂和汪直的事情了。 施春一字一句的答道:“在下有些事关重大的话,要与方大人和吴千户密谈。” 哦?方应物产生了一点兴趣,如果施春要单独与他密谈。方应物肯定不会答应。因为根本毫无必要,他这样的清流大臣和一个注定将扑街的锦衣卫头子有什么可密谈的? 不过施春想要与他和吴绶同时密谈,那就值得一听了,说不定能听到一些关于厂卫秘闻八卦,涨一涨自己的见闻。 见方应物点了头,施春便将方应物请进刑堂中,又把吴绶也叫了进来。 然后施大人环视四周。拿出指挥同知的气魄,声色俱厉的对其余书吏杂役军士喝道:“尔等退出十丈以外,不得靠近堂中!谁敢违令,军法处置!” 众人齐声答应,纷纷退出了堂上,连张贵也被从月台上抬走了。施春很小心谨慎的巡视了一圈。直到确定没有人在旁边偷看偷听,这才转身朝向方应物和吴绶。 方应物看到施春转身,却吓了一大跳。此时施春双目圆睁,脸面铁青,腮帮子鼓楞楞的,显然是里面紧咬牙关。 方应物又将目光微微下移,还看到施春双拳紧握。手背上隐隐然青筋暴起。大概是用力过度的缘故,拳头还有点微微颤抖。 施春脚步仿佛很沉重,慢慢的一步一步向方应物挪过来,但就是这样缓慢的移动,却给了方应物莫名的压力。 方应物心跳加快,用眼角余光微微打量了吴绶一番,吴绶文绉绉的也像是读书人!他又扫了扫施春的体格,粗粗估算之后。方应物有点慌张,即便两个加起来能不能打得过施春都难说。 大意了大意了,早知道不该让方应石离开自己身边,方应物心里叫道。他忘记了一条古训,困兽犹斗穷寇莫追啊! 自己今天把施春戏耍惨了,别说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也未必没有血溅三步的脾性! 眼看着施春距离只有自己数步之遥,方应物终于绷不住了,轻轻地向后面退了几步,然后心里迅计算起自己与屋门之间的距离。 不过又现了新问题。此时他方应物是面朝大门的,向后面退就是向刑堂深处退步!距离大门反而越来越远! “啊呀呀!”施春突然狂暴的低吼了几声! 方应物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扭身就跑。堂中有柱子,虽不能夺门而出但可以绕柱而行,当年秦王就是用这种跑位躲过了图穷匕见。 不过方应物虽然心里盘算得很好,但现实里终究慢了一着,才迈出第一步,就再也迈不动第二步了。左腿仿佛被妖术缠住,动弹不得。 方应物回头看去,却没看到施春的身影,只见吴绶站在自己对面,目瞪口呆的望着地面。 方应物再低头,现应该已经陷入狂暴的施大人却跪在地板,两只手拼命抱住了自己的腿...... “方大人!饶了在下这一次,给在下一条活路如何?”施春再次低声吼道。 方应物震撼的木然无语......脑中不停地想到,幸亏自己刚才没有大喊大叫的企图让外面人进来,不然自己有点丢人,居然被施春吓成这样。 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醒过神来,方应物指了指吴绶:“眼下要看的,是东厂那边的态度。” 施春立刻放开了方应物,转身扑到吴绶那边,吴千户想闪开,但身手不济居然还是被保住了腿。 吴绶无语的看向方应物,这可怎么办?他完全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方应物便走上前去,对施春道:“求人不如求己,想法子自救才是正道!你现在无非就是担忧东厂报复,但你只要自救得力,东厂又怎么会报复你?” 第五百八十二章 入宫 从锦衣卫镇抚司出来,方应物吩咐了娄天化和方应石,叫他们护送张贵回去养伤,而自己则结束了环绕皇城一圈的本日行程,万分疲倦的趁着月色回到家中。 由于太累,明天还有入宫觐见这种重量级任务,故而方应物不打算去晨昏定省了,正要偷个懒从中庭穿回西院。 却见有仆役招呼道:“小老爷!大老爷在堂上候着你!”父亲有召唤,儿子无法抗拒,方应物莫可奈何,只得上了堂去拜见。 方清之看到自家儿子进来,脸色顿时一黑,训斥道:“你明日进宫面圣,这是何等天恩浩荡!今日本该沐浴修身、静默自省,但你却整日在外嬉游,这是何道理? 为父还听到传言,道是你去了宛平县衙,当众殴打胥吏顶撞县尊,嚣张跋扈无以复加,简直丢尽了我方家的脸面!是谁教你如此浪荡无行、败坏门风的?” 方应物微微讶异,反问道:“今日午前才生的事情,今日就传到了父亲耳朵里?这传言也忒快了。” 方清之按住怒气,淡淡的说:“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方神仙方青天,所到之处万众瞩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风吹草动之下,消息自然传得快。” “父亲大人!你这话尖酸刻薄,不合你老人家日常君子之道,堕落至斯,儿子我深感痛心!勿以恶小而为之,父亲大人你要三思!”方应物反将一军的叫道。 方清之直直的盯着方应物,口中蹦出三个字:“请家法!” 方应物听到“家法”,便负手而立不动如山,又仿佛渊渟岳峙,沉稳庄重。 这倒让方清之疑惑万分:“你为何不夺门而逃?这不是你的拿手本事么?” 方应物道:“有何惧哉?正好儿子我明日要面圣去,就请陛下看看我方家的父严子孝,让我方家的美名传到大内深宫!” “滚下去!”方清之忍不住怒斥道。 方应物便移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这样未免太不给父亲大人面子。于是方应物举起双手抱头,作出狼奔豸突的受惊吓模样,迅窜出堂中。 却说回到了西院去,在小妾的服侍下沐浴洗漱,然后单独上床和衣而卧。今天虽然生的事情很多,让他疲于奔命,但他敢说。明天肯定会更加费劲。 毕竟那可是外臣绝迹的深宫大内,阴谋诡计最为密集的地方。而自己孤身入宫,谁知道会有什么遭遇? 方应物并非杞人忧天,这是有一个先例在前的。要说起大臣进内宫面圣,上一次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成化天子还是内向的小年轻。辅是彭时(当今内阁末位彭华的族兄),次辅是商辂商老师,第三位就是现今的辅万安。 这个内阁班子还是比较正经的,彭时为人不错,商辂也是士林表率,而无耻奸邪万安当时只是内阁老三,掀不起风浪来。 不过此时成化天子不喜欢召见大臣的毛病。却已经形成了。自从强势的前辅李贤去世后,成化天子就渐渐疏远了大臣,所有国事都只通过公文运行。 朝廷群臣对这一新生现象还很不习惯(大明臣子以后会越来越习惯的),纷纷上疏要天子亲近贤臣,要多多召见大臣共商国是。 而成化天子被成批成批的奏疏烦够了,为了堵住群臣的嘴巴,便下旨召阁臣面圣。于是乎群臣欢呼雀跃,以为成功引导了陛下学好。 但这次阁臣集体面圣。从史书记载来看,是非常失败的...... 据说当时有好心提醒阁老说:“尔等与陛下之间十分陌生,为避免言多必失这次不要说太多话,先混个脸熟,以后机会就多了。” 到了见面时,君臣之间先说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然后互相不熟悉的君臣便有点无话可说了。 正在这时候。万安突然跪地山呼万岁要辞别走人,彭时和商辂不得已,只好跟着万安一起离开。 事后宫里太监嘲笑大臣说:“彼辈时常抱怨天子不召见大臣,但召见了却无话可说。只知道喊万岁。” 从此之后,天子除了礼仪性质的朝会外,再也不在私下场合召见大臣了,只将自己隔绝在高高的宫墙之内,只通过公文与外朝保持沟通。 与此同时,“万岁阁老”这个外号不胫而走,虽然主要戴在了万安头上,但彭时和商辂因为一同觐见,不免也被连累到。在商老师近乎完美的人生履历中,这也算是污点之一。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方应物自己遇到面圣的机会时,很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故事。 经方应物仔细琢磨,总觉得当年那场召见充满了阴谋的味道。彭时商辂等人都是博学,滔滔不绝讲大道理都是手拿把攒的,怎会见了天子无话可说? 宫中内监事前不怀好意的劝诱,事中有万安恰到好处的配合,事后太监们又大肆宣扬的造舆论,这在方应物眼里,怎么看怎么是阴谋。 但愿自己明天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毕竟当年陛下召见内阁全体,其中政治意味十足,很容易被牵扯进宫里宫外的权力斗争里。已经垄断了天子身边视听的大太监们自然不愿看到天子与大臣亲近。 而自己分量比阁老差得远了,天子召见自己多半是出于好奇,没有那么浓重的政治涵义,也许别人也犯不上过于较真罢?当然如果碰上有私仇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又埋怨起汪芷,若有汪芷在宫里照应,自己何至于像是关公单刀赴会似的。 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凌虐她一番!在这个幻想中,方应物渐渐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方应物起身之后,稍稍吃了几口早膳,便辞别家人。经过中庭时候,却见父亲方清之站在甬道上,似是等候着自己。 “你这一去,乃十几年来未有之盛事。须得言行仔细,不可辜负诸君所望。”方清之叮嘱道。 方应物略头疼,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论调了。面圣这种事越政治化,自己越不会轻松,而他根本不想在这上面卷进漩涡。 随便支吾了几句,方应物就出家门。如果从道路来看,方应物从西安门、西华门入宫最近,有特权的内阁大学士每日入阁办事时,都是走的这条路线。 但方应物面圣显然不能那么走,必须要走正规路线入宫。也就是上朝所走的天安门、端门、午门这条路线,只是今天他会走的更远。 从长安右门入了皇城,然后一路前行过了端门,如果是上朝就该到此止步,但方应物一直被带到了奉天门东角门处。 奉天门之后是三大殿,如果不是重大仪式,普通大臣也就止步于奉天门外了。而陛下诏旨一般都是从奉天门东西角门传出来,而大臣接旨也都要到奉天门东西角门外。 方应物在东角门略一等待,又被带着进去,此时雄阔壮观的奉天殿呈现在方应物的眼前。这可不是烧毁后重建的小皇极殿(太和殿),而是规模更宏大的真正的三大殿之。 从三大殿边上一路前行,连续穿过中左门、后左门,方应物被引着来到乾清门一线。 这里就是内宫与外宫的分界线了,而且是最严格的一条分界线,外臣如果擅入就是大逆不道!只有乾清门里才能算是真正的皇宫大内,是天子的起居生活之所。 当然方应物是不可能从乾清门入宫的,乾清门两边有内左门和内右门,方应物只能从这里走。 不过就算方应物先前得到旨意入宫面圣,但到了乾清门外,也必须要停住脚步。等待着守门内监重新去奏报天子,再次得到确定性的诏许之后,才能放方应物进去。 等待的时间有点久,方应物碍于礼仪,只能全副冠带的站在宫墙外静静肃立,不敢有半分逾越失礼之处。 但这不妨碍他脑子里思绪飘飞,如果一个人百般无聊之际,连脑子都不能浮想联翩,那将是多么可怕! 进去之后的时间段里,自己是不是要成为除天子之外,皇宫里第二个带把的男人?方应物乱七八糟的不知怎的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知道等了多久,方应物感到双腿有些麻,靠着肥大的官袍掩护,暗中跺了跺脚,活动了一下双腿。 这时候有个小太监从大内飞奔出来,朝着方应物叫道:“皇爷移驾西苑去了,召方应物赴西苑觐见!” 西......西苑?方应物头一晕,心里忍不住吐槽,自己可是从西边辛辛苦苦的绕了一大圈远路,才赶到了乾清门外,结果天子又跑到西苑玩乐去了! 难道现在又要辛辛苦苦的绕回去?他方应物在宫里可没有乘轿骑马的特权,全靠自己一双腿挪动。 正当方应物产生了若干抗旨不尊、回家睡觉的冲动时,那引路的太监歪歪头道:“走,从西华门穿出去。” 方应物松口气,这样还好,不用再次绕远路了,能轻省不少。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不好笑的笑话 却说这两天快要跑断腿的方应物又被引着出了西华门,来到西苑。对这个地方,方应物还是有点特殊念想的,他三年前带领百姓进宫扫雪,在这里惊鸿一瞥见到个特殊身份的女人,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了。 但今天方应物虽然再次进了西苑,但可没有行动自由,沿着太液池向北走,来到一处绿树环绕的平整场地。 有数十名宫人太监围在这里,透过人群缝隙,方应物隐隐约约看到场地内有两人正手持球杆,击打由木疙瘩雕成的圆球,边上还有太监捧着几十种木制球杆侍候着。 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方应物猜测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明宫廷热门运动项目捶丸?据说号称是古代高尔夫的......瞧这击打的样式,倒更像是后世老年人的门球。但地上有小洞,这又有点像高尔夫了。 充当观众的内监们围着场地,动辄喝彩欢呼,场面气氛是极其热烈的。只有初来乍到的方应物独自在人群外站着,等着传唤。 他看得出来,场地里两个人影里,肯定有一个人是成化天子,这甚至都不用想也知道。但方应物更关心的是,与成化天子同场竞技的另一个人是谁? 能与天子一起打球,这绝对是一种殊荣恩宠,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有这么多内监在场,方应物有心去找一个人询问,但张了几次口,却没人搭理。最终还是只有方应物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外围,仿佛被无形的圈子排斥孤立了,只能等着这场球赛尽兴散场。 方应物倒没什么不平衡的,谁让他是闯进来的新人,而且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新人,不排斥他排斥谁?凡是新人就要有这个觉悟。 不知等了多久,再次感到腿麻的时候。人群忽的开辟出一条通道,成化天子朱见深被两名小太监扶了出来。然后又有人搬来了宝座,又扶着天子安安稳稳坐下去休息。 引着方应物进宫面圣的太监快步上前,与天子奏了几句,然后回头喊道:“宣方应物!” 方应物快步上前,以大礼三叩九拜,口中直呼万岁。然后天子按照惯例赐予免礼平身。 朱见深是个内向性格,又有口吃,平常都是沉默寡言,不大喜欢主动说话。而方应物站在天子面前,现自己居然也无法张口了!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口舌功夫,不会犯下当年彭辅和商老师的错误。见了天子总不能只会山呼万岁罢? 但现实却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年老前辈们也没那么蠢笨,出现无话可说的冷场局面,确实也是有其原因的。 庙堂之上,无论天子也好,大臣也好。用的是公对公的身份,带着属于各自的面具出现。 除此之外,私下里的天子对大多数大臣而言,就是一个陌生到了极点的人物。谁猛然见到一个陌生人,只怕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那还可以试探几句,寻找一下共同语言。但面前这位陌生人可是生杀予夺的皇帝,谁又敢冒着大不韪随便试探?所以稍有阅历的官僚难免会生出类似于“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想法。 方应物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也要一会儿呆,然后再磕几个头山呼万岁后就出去?最后坊间传言再来一个万岁青天? 这时候,先前陪着天子打捶丸的太监出现在天子右手边,指着方应物呵斥道:“方应物,你好大的胆子!皇爷开恩召见你,你竟敢姗姗来迟!此乃大不敬也!” 朱见深闻言下意识看了看日头,此时已经偏向正午了。方应物来的确实有点晚。 但方应物听到有人拿他来得晚说事,心里便暗叫一声不好!对方肯定是有准备来,而宫里有人借此难,足以证明自己果断被坑了! 回想起来。从进宫第一步开始,就有人就给自己挖好了陷阱! 天子今日驾临西苑,本该按照让自己直接来到西苑面圣,但那该死的引导太监却领着自己绕远路跑了一趟乾清门,然后才假模假样的再带着自己来西苑! 就这中间,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等自己来到西苑时,很明显已经晚了! 这宫里果然是天下阴谋诡计最密集的地方,自己千防万防,结果还是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时着了道儿。 方应物想了又想,便答道:“昨夜辗转反侧,便起身翻阅圣贤书,不小心看的多了,于是起床洗漱时间也晚了。” 那太监又冷笑道:“什么看圣贤书?多是托词和借口罢。” 方应物上前一步,拱手见礼道:“不知这位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监颇为自傲的答道“在下乃梁芳是也!” 原来他就是大太监梁芳!方应物小小吃了一惊,难怪此人有资格陪着陛下在场上打捶丸! 方应物忍不住细看了几眼,却见这梁芳生得细皮嫩肉,还是有几分相貌的。不过也正常,天子肯定也不希望自己身边都是歪瓜裂枣,有碍观瞻。 脑子里一边汇集着相关知识,一边开口答道:“昨夜确实看了圣贤书,回想却现有一句话要送给梁公公!” “圣贤书?配得上梁公的是哪一本那一句?”突然有人询问。 “是论语阳货篇,其中有一句是,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送给梁公公正当其时。” 周边这些人,都知道这句笑话很好笑,甚至能揣摩出两层意思,但一个个都卡着喉咙不肯笑。 这两意思,一是讥讽梁芳欲殂代庖,不停地代替天子问讲话;二就是字面意思的故意曲解了,这是对太监"chiluo"裸的羞辱。 但无论那种意思,笑出声来之后,都会得罪人。故而场面一片沉寂里,仿佛方应物说了一段平淡无奇的对话。 正当方应物感到无趣时,忽的天子仰头哈哈大笑,其后开口道:“连孔圣人会恶意取笑太监啊。” 在这里天子最大,能把天子哄的开怀大笑,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来晚的事情,便就此略过不谈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仇人见面 让天子笑过,原本陌生沉闷的气氛便化解掉了,但有人却很不高兴,这位就是御马监太监梁芳梁公公了。 站在天子身边,梁公公射向方应物的目光充满了阴霾,而且毫不加遮掩,向所有人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种态度是非常明显而又鲜明的,本来有些太监见陛下被方应物惹得笑后,有点见风转舵的意思,可是看到梁芳的态度,便又立刻主动与方应物隔离了。 梁公公一生气,那可就不得了,在太监这个行当里,梁公公已经是最顶尖的四五人之一了。 方应物就算讨点小便宜,那也是外臣,梁公公可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能直接操纵他们太监的命运。既然梁公公明明白白表了态,他们也就只能小心了。 只怕也只有梁芳这样的得宠太监,才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表露自己的情绪。别人谁不是小心翼翼的遮掩自己,唯恐让天子感到不满? 虽然梁芳与方应物从未见过面,也从未有过任何接触,但梁公公的对方应物的仇恨可谓源远流长,不知不觉间越积累越深,深到不可能化解的地步了。 人人都知道他梁芳是佞幸,人人都说他梁芳其实就是个高级三陪,跟着陛下陪吃陪喝陪玩的,实在没什么政治属性。 虽然也是当红太监,但跟司礼监的怀恩、厂卫的汪直等政治属性强的权阉相比,梁公公给人的档次感觉就差了很多,连他这个御马监太监也是汪直扔掉不要才得到的。 在外人看来,梁公公受宠于天子,里里外外呼风唤雨的已经很滋润了,但他本人岂会甘心于此?已经到了这个地位上,难道一辈子就被人当成个高级帮闲?难道到了如此地步,连司礼监的大门也进不去? 不过梁公公纵然有向政治跨界的想法,但障碍也是很大。先他不是内书堂出身。没法走直入司礼监这种光明平坦的大道;其次缺乏汪直积攒的赫赫功勋资历,很多事情做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 但事在人为,办法也不是没有。最常见的一种就是慢慢掌控厂卫,然后走这条曲线道路成为太监圈子里的政治强人。 另外还有就是,可以培育合格的亲信人马并送进司礼监去,不也等于是间接掌控?同时还可以潜移默化的抬举自己,如果实力到了。一些事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梁公公确实也朝着这两方面努力了,但数年过去,局面依旧很可惜,梁公公仍然是一个三陪式的人物,小的布局有不少,但却没有形成完整的政治体系。而且细细分析不成功的原因。竟然有一大半来自于方应物。 早在七年前,方应物父亲方清之就上疏弹劾过梁公公,其后不了了之,而弹章等身的梁公公本人也没有太在意。但方应物入仕之后的作为,则彻底惹怒了梁芳,往往是旧仇未报新仇又起。 先前梁芳曾与前东厂提督尚铭暗中结盟,结果尚铭被方应物废掉。梁公公痛失去一大重要臂助。他还能去哪里再找一个东厂提督级别的盟友? 而江南采办太监王敬是梁芳人脉下的人马,乃内书堂出身。梁芳本想在王敬搜刮完毕并进献给天子后,趁着龙颜大悦的机会,说几句人情将王敬送进司礼监去,作为自己的根基继续扶持培植。 结果王敬在苏州府直接被方应物逼得上吊自尽了,一位辛辛苦苦重点培养多年的人才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 更为可恨的是,梁公公与另一个权阉汪公公不对付,他们之间的权势斗争始终未消停。当初汪公公是御马监太监兼西厂提督。而梁公公想要御马监太监,那时候就闹起来了。 后来汪公公短暂失势并远赴边镇,此时梁公公趁机得手拿到了御马监太监职位。而后汪公公却又强势归来,成为东厂提督,再次直接与企图插手厂卫的梁公公正面碰上。 汪公公立下的边功,得益于方应物的谋划,而汪公公能强势归来掌握东厂。也是得益于方应物废掉了尚铭。 所以方应物堪称是汪公公的福星,又屡次坏了梁公公的关键大计,就凭这点又怎能不让梁公公忌恨? 说实话,就算梁芳本人当初也绝对想不到。短短几年间竟然能与方应物结下如此大的梁子,他的各种大计竟然都会被方应物破坏掉。当初他的眼光只放在三品以上,压根就没往方应物这个级别看过。 因而在得知王敬被方应物逼迫自尽的消息后,梁公公便实在按捺不住了开始着手报复。 想来想去,梁公公决定从方应物经历过的宛平县县衙开始着手。对官场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种衙门里破烂事情最多,漏洞也最多,最容易查出问题。其后梁公公将此事全权委托了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 这就是张贵为什么会被莫名其妙的抓进镇抚司的缘故,确实只因为张贵是方应物在宛平县的亲信,外人觉得张贵应该很清楚方应物的黑材料,是一个最佳突破口。 应该说,梁公公和施大人的思路似乎没有错,正常情况下是正确的法子。但别人却不知道,其实方应物的黑手大都是汪芷代劳的,而不是张贵。 张贵张总班头只是经常充当不知其所以然的执行者而已,甚至他自己都经常不知道自己是跟在谁后面办事。 因而要想搜集真正的方应物黑材料,抓张贵用处不大,真心不如抓汪直......如果能抓到的话。 闲话不提,方应物已经把梁公公得罪到了这个地步,但他自己尚还不是很清楚。虽然也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但并没有想的太严重。 若不是张贵被抓,方应物机缘巧合的撞上了,顺藤摸瓜连蒙带猜的扯出梁芳。他只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并对着梁公公的仇恨很无辜的不明觉厉。 如果梁芳不见到方应物还好,他可以放开不想,麻痹一下自己。但亲眼见到了方应物,勾连起一窜的不愉快回忆,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如果不是天子在这里坐着,梁公公只怕早就纠集强壮太监,先给方应物一顿皮肉苦头吃了。至于后果,打就打了,先出一口气再说。 第五百八十五章 唇枪舌剑(上) 关于这次进宫面圣,之前方应物最担心的情况有两点。第一是担心对答不当,传出去影响了自己的声誉。 毕竟这次面圣关注者很多,天子又不是秘密召见,大庭广众之下有这么多太监围观。所以固然宫墙巍巍,估计也拦不住传言,自己言行稍有不慎,便要引起内外非议。 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引起种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歪曲,比如自己在天子面前稍微恭敬点,便可能被扣一个谄媚事上的帽子。 第二就是担心面圣时候,天子左右有不对付的人作梗,那将导致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到目前为止,这个担忧已经成了现实,大太监梁芳明显对自己敌意十足。 难不成梁芳今天就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方应物忍不住想道,按说梁芳这种承接很多差事的当红大太监,不一定必须要天天陪伴在天子身边,今天出现也许不是巧合。 天子不善于与陌生人寒暄并打交道,说话又有点结巴,方应物礼拜完毕,梁芳先在旁边插了几句嘴,有了这个中断之后,天子便一时间不知如何张口了。更何况天子有心问方应物几个问题,但还没想好怎么问。 天子不话,方应物也只能干站着,还得双眼低垂不能随便乱看,以免犯了大不敬。 梁太监深知天子秉性,这时候说话看似多嘴,但并不会招惹天子反感,相反还会被视为解围。 于是梁芳又再次开口了,好像是说家常话一般,对天子笑道:“皇爷!奴婢偶然听到些外面的热闹事情。说是这几日他们方家门庭若市,门槛都被踏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内阁搬到他们家里去了。” 对熟人说话就利索多了,朱见深转向梁芳问道:“这是为何?” 梁芳瞥了方应物一眼,便答道:“外朝那些大臣,听说皇爷要召见方大人。一窝蜂的到了方家扎堆。 大概是诸公许久不见皇爷,都存了一肚子话,要委托方大人转给皇爷罢。许是叫方大人直言进谏,许是叫方大人痛陈国事,还有可能许是叫方大人当面弹劾吾辈。” 朱见深闻言轻轻皱了皱眉头,心里相当反感这种像是被大臣们起哄架秧子的感觉。不就是把方应物叫过来见见。至于大呼小叫的好像生不得了的事情么?而且私下议论肯定又少不了自己,想消除都没法消除。 不得不说,梁芳久在天子身边,对天子心理状况的把握堪称是细致入微、妙到毫巅。宫中人人都知道要讨好天子,但为什么梁芳能出头?他能最受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种既要利用天子心理状态。又不能表现出刻意为之的分寸拿捏最难。 梁公公知道,与其说天子不爱与陌生人打交道,还不如说他是自内心的厌烦与外朝大臣会见。 理由也很简单,总结起来大概有两条,一是天子讨厌那种谈话方式,不想一本正经动辄一两个时辰那么累,不想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和大臣会商; 二是天子讨厌那些谈话内容。不想听无休无止的说教。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凡接见大臣,有很大概率要被灌一耳朵圣人学术。 列祖列宗再上,历代先帝没有一个如此行事的,所以天子内心其实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不过多年来的惰性积累下来,习惯了舒适安逸的活法,也就懒得费精神去纠正了。 更何况他现即便君臣如此疏远,朝政也能运转,无非就是全靠公文沟通后效率低一点,但换得自己耳根清净了。所幸如今四海承平。除了每年总有地方生些灾荒之外没有大事。 总而言之,成化天子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又不愿意被别人议论的心理,方应物把这叫鸵鸟心态。所以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后,很反感大臣大惊小怪的扎堆议论。似乎显得他以前多么不尽责似的。 天子是个颇为情绪化的人,方应物眼瞅着天子被梁芳稍加拨弄,便生了厌烦心,便觉得自己不能再哑口无言了,于是上前对天子奏道:“情况并非如同梁芳所言.......” 梁芳笑嘻嘻的打断了方应物,“莫非我所言都是假的?你想弹劾我欺君?” 方应物没有被梁芳所干扰,他知道现在的重点在哪里,所以并不搭理梁芳,仍然对天子说:“陛下有所不知,当时诸公纷至沓来,臣家中高朋满座熙熙攘攘,确实也是为了臣被陛下召见而来。” 随后方应物又停顿半晌,最后仿佛很纠结的说:“若要臣如实说,就是诸公想念陛下天颜,朝会之上亦是咫尺天涯,很多大臣连陛下样貌都不清楚。 听说宫中画像甚多,有忠君之人托臣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二,索回家中观摩供奉,没想到倒是让梁公公有所误会了!” 成化天子很喜欢艺术,本人也非常精通书画,宫中也养了一批书画手,时常做人物画像。 听到方应物主动提起绘画的话题,天子心情不知不觉愉快了不少,他喜欢这个话题,别人想索画也是一种认可。终于开金口道:“准了,朕要赐你两幅,且拿回去赏看。如若有好题诗,可呈进宫来。” 方应物连忙跪拜:“谢陛下恩典,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 这样都行?梁芳心中颇为不爽,本来已经挑起了天子的厌恶情绪,结果被方应物又轻描淡写的化解掉了。 今天他本该去外面督工,但为了方应物便特意留在天子身边。到目前为止两次出手,一次是拿方应物来得迟来说事,企图借此惹出不满;又一次是用“私下议论”来挑起天子的反感,只要让天子对方应物生出厌烦,那就达到目的了。 但却没料到方应物应对娴熟,完全不像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讲了一个笑话,要了一次画,就全部解决掉。 不过梁公公不爽归不爽,但并不气馁。前面都是开胃菜,试探一下初次见面的方应物而已,杀手锏还在后面没有用出来。 ps:大卡文,这段戏煞费思量,明天补更。 第五百八十六章 唇枪舌剑(下) 见天子仍然没有主动说些什么的意思,梁芳便又开口对天子道:“外间皆传方大人乃是刚正之人,奴婢如今见了真人,才知道传言不可信。眼前这方大人在皇爷面前摇尾乞怜,哪有铁骨铮铮的模样?” 又来了......方应物忍不住心头一紧。梁芳这话不同于刚才的直白。暗藏好几种玄机。一是激起他的情绪;二是制造君臣之间的对立气氛。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相当于制造舆论。周围这么多耳朵听着,君臣相见的细节必定要被传出去。 如果梁芳这句话传开,那他方应物成什么形象了?十几年前那次君臣相见时,太监们传了一句“只知道山呼万岁”,便把几位阁老贬成万岁阁老了;而今天稍有不慎,自己又要重蹈旧辙。 无论如何也该先将眼前这关过去,方应物组织着语言,喝道:“梁芳!你蓄意挑拨君臣和睦,到底居心何在?难道你眼里就看不得君臣相得,唯恐天下不乱么?真乃无耻奸邪也!” 天子也觉得梁芳说话有些过分,他本性终究是喜欢“一团和气”不喜欢吵架的,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警告。 梁芳却又道:“奴婢只是看不惯这等表里不一的人而已!方应物表面正气凌然,背地里也同样鬼鬼祟祟?据奴婢所知,方应物与某内监往来密切,堪称是攻守同盟,却仍然以清流正人自诩,简直笑死人也!” 天子一直很随意的听着梁芳与方应物对答,但此时梁芳所言终于引起了天子的特别关注,侧头垂询道:“此人为谁?” 天子问的虽然言简意赅。但意思也很明确,就是要知道梁芳嘴里这个与方应物勾结的内监到底是谁。而方应物隐隐有不妙预感,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上。 梁芳扫了方应物一样,这才答道:“东厂汪直!” 方应物在旁边听到,宛如晴天霹雳。忍不住心神大震!他与汪芷的秘密关系,难道已经被梁芳所探知?若是如此,他竭力打造的稳固根基便要出现崩盘迹象了,无论个人形象还是权力根底,全都要推倒重来。 亏得多年修炼有为,方应物虽然心里已经剧烈跳动。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满脸惊讶,佯装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故而只能借着惊讶拖延时间。 这边天子皱起了眉头,又问道:“你可有什么实证?”梁芳又答道:“奴婢手里并无实证,只是所见所闻一些事情后的猜测和推断而已。皇爷大可不信。” 方应物几乎要倾倒,这梁芳毫无实据全是猜测,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也真是绝了。 但又不得不承认,梁芳这样不是没有效果,他不用真的去证明什么,只要挑起听众一丝疑心就足够了。再说如果没证据还强行装作有证据。弄不好就是欺君之罪。 从另一方面还可以看出,梁芳在天子面前确实得宠,以至于说话竟然可以如此随意!这让方应物不能不加倍的警惕和小心。 此时不能再装傻观望了,方应物连忙“哈哈”大笑几声,“梁公公当真会说笑话!” 又上前一步,奋力抢过梁芳的话头,对天子奏道:“臣与厂督汪直确是相识多年,昔年在边塞时便与汪芷打过交道。 彼时强敌在侧,齐心合力一致对外才是正理,哪有太监与文臣武将的区分?难道臣与汪直为了表现不同。故意要彼此内讧? 至于到了京师之后,说臣与汪直勾结更是无稽之谈,这样的谣言完全不可信,臣不屑置辩!” 梁芳追问道:“是不屑还是不能?莫非你方大人从东厂受益的时候还少了?就我所感觉,仿佛东厂处处都在协助你。这难道都是巧合不成?” 方应物冷哼一声,继续对天子辩解道:“梁芳所言,实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的不提,只说近日的事情,若汪直与臣彼此为同党,当初王敬之死沸沸扬扬时,明明年前便可以洗清冤屈,但汪直怎会拖延查明事实的奏疏,让臣继续陷于不白之冤? 若汪直与臣为同党,明知臣回京之后面临复杂情势,为何还要远赴边关,不在京城坐镇协助微臣? 若汪直与臣为同党,那臣今日要进宫面圣,汪直为何不能进宫像梁芳一般随侍左右,然后助臣一臂之力?遇到面圣这样大的事情,汪直还不出现,任由臣被梁芳折辱,又哪里像是盟友了?” 梁芳一时间哑口无言,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一定要指责汪直与方应物互相勾结,但说起近期的事情,却又从理论上说不通。汪直让方应物陷入了麻烦,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候连个面都不露,哪里像是勾结起来? 最后方应物硬邦邦的对天子奏道:“梁芳此言,莫须有而已!” 朱见深微微点头,表示采信了方应物的说法,暂时平息了争论。但是真正心中所想谁也不知,朱见深毕竟做了二十年天子,纵然不大成器,但也有他的城府。 方应物说罢感到额头上冒出了几滴汗,但为避免君前失仪,或者说为了避免被别人看出心虚,硬是忍住没有伸手去擦拭。 真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汪芷给自己惹了麻烦,又心虚的躲出京去,叫自己屡屡难受不已。却不料她这种表现,在今天面圣时成了挡箭牌,堵住了梁芳的嘴。若汪芷这段时间对自己鼎力相助,那今天可就有嘴也难说清了。 不过经此一遭,今后与汪芷的往来和关系必须要加倍谨慎了,说不定还要另行想法子。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是先看紧眼下关口再说。 梁芳嘴角噙着几丝冷笑,这是第三板斧,仿佛依旧没有奏效。不过没关系,连续三板斧下去,足够让方应物费心费神、疲于奔命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方应物越连续招架下去,越容易出问题,等到最后出手时才好一招致命。 ps:从早晨坐到现在,就写出这么点!卡的想跳楼啊啊!!!! 第五百八十七章 黑材料 此时气氛隐隐然有些诡异起来——天子仍旧不说话仿佛有点神游天外的意思,在场人中也只有他敢随便走神了; 梁芳则是胸有成竹的连连冷笑,好像完全不在意方才连连进献谗言失败;而方应物毫无反击,只望着梁芳若有所思,似乎期待着什么。 不知道这算是沉默的诡异,还是诡异的沉默,反正其他人皆不敢随意插嘴了。在宫里混的若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早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只是有人作为旁观者,隐隐觉得方应物今天表现有点不正常的软弱。这方应物到目前为止只是被动抵挡,完全没有任何反击,这不太像是方应物的脾气。 如果换做往常时候,方应物早就毫不客气的反戈一击了。按说方应物根本没有必要过于害怕梁芳,梁芳虽然是权阉,但也不是一手遮天的存在,方应物不至于畏之如虎。 其实静默时间只有短短的片刻,可是大部分人却感到很漫长,最终又是梁芳再次开口打破。他面朝天子,叩拜道:“陛下!” 敏感的人立即收起遐思,聚精会神的关注梁公公,他们知道关键时候来了!宫中太监一般都称呼天子为皇爷,亲热程度有别于外朝大臣,而梁芳此刻却郑重其事的以“陛下”相称,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嗯?”朱见深也觉察到异常,不免回过神来,好奇的盯着梁芳。 “奴婢不知陛下召见方应物所为何事,但奴婢只知方应物此人乃秉性阴险、居心叵测、内怀诡诈、无君无父,万万不可轻信也!” 朱见深又问道:“你因何出此言?” “因为奴婢近来听说了几件事情!”梁芳继续奏道:“其一,方应物当初在宛平县时,曾经公然议论陛下玉音口吃,多有讥讽之意!” 朱见深脸色陡然涨红,“可,可有此事?” 梁芳斩钉截铁的答道:“连县中一个叫张贵的衙役都知道,陛下在早朝回答群臣进奏,开口说‘是’这个字时吃力非常! 如果不是方应物宣扬议论,小小的衙役怎会知道玉音如何?他本人也承认是从方应物口中得知的!” 天子在早朝时,大臣进奏完毕后按照惯例一般都要答“是”或者“知道了”,但就是这两种答话,对口吃的今上而言不啻为苦差事,尤其是在千百人面前结巴一下的时候。 周围太监们听到这里,便觉方应物若被咬死,这关就不好过了!在外面随便议论天子的生理毛病,天子不火才怪! 梁芳准备及其充足,不等方应物有所辩解,仍然在滔滔不绝的进奏:“其二,方应物在宛平县时,宫里在县里商家召买所用什物,有方应物一力作梗,所花费比往常要多一半。原先十万两能办下的事情,现在则要花费十五万两。 然后县里商家将多赚到的银子又分出来献给方应物,三年积累下来大概有数万两之多,与此同时他还赚到了青天名声!” 周围太监又忍不住吐槽几句,如果梁公公所言属实,那这方大人真是生财有道。靠着刚正的名望帮着商户从宫里多要银子,然后又从商户这里收钱,这就等于是间接黑了宫里的银子。 梁芳说完之后,得意的扫了方应物一眼。他当然知道方应物不好对付,如果三言两语就能将方应物击倒,那方应物根本熬不到今天。 前面的三板斧与其说是出手攻击,不如说是诱敌深入,消磨方应物的力气,让方应物想尽办法疲于应付并等着方应物黔驴技穷。 当然梁公公不知道,方应物与汪直互相勾结才是方应物真正的死穴,但却只被他当成了扰乱方应物的手段。 大概是因为他并没有实证,自己也不大能确定,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想。不然的话,抓住这一点死死咬住不放,方应物说不定真会露出马脚。可惜梁公公大题小做,错过了最佳的题材。 闲话不提,而梁公公自觉现在时机已到,就该抛出最有分量的指控了,力求将方应物一举击倒。只要真正挑起了天子送自内心的愤怒,貌似强横的方应物不过就是土鸡瓦犬而已! 而周围其他太监都是能随驾的,自然很清楚天子的秉性。天子此人内方外圆不喜言语,只要不触怒他,一般情况下都是很亲和的。但要触怒天子也不大容易,宫里太监一般没人干这种事。 倒是像文官那样喋喋不休的连续揭短犯颜进谏,这才能导致天子执拗起来后龙颜大怒。 所以通过十几年来文官的实验样本来分析,可以得知天子的痛点大约有三个方面:一是讨厌被揭短,二是反感外朝对宫中事指手画脚,三是厌烦文官踩着自己刷声望。 除此之外,哪怕是别人贪污受贿敛财无度,亦或残忍暴虐人神共愤,亦或道垩德败坏丑行无状,就算是君前失仪不够恭敬,也未见得能引起天子的愤怒——只要别干扰到他的日常生活。 梁公公方才说的两件事情,显然都已经碰到了天子的痛点了。第一件,直接拿着生理毛病大肆议论,谁能忍得了?第二件,方应物赚钱不要紧,但是却一边刷声望一边间接黑掉宫里的银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佛也有火遑论天子。 大家无人敢直面天子,生怕被迁怒到,但垂下头时却齐齐用眼角偷偷瞥着天子的神态。 只见得此时天子脸色如同火烧,啪的一声狠狠拍着宝座扶手。而方应物极为震惊,几乎称得上面如土色。 梁公公将一切看在眼里,被方应物堵心多日的闷气一扫而空,如果不是在天子面前侍立,肯定要仰天大笑几声。 这些事都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连夜写呈文禀报给他的,刚好在方应物面圣之前几个时辰搜集到了这样的黑材料,梁公公只觉自己终于开始走运了。 梁公公身在内宫,宫禁森严的状况下对宫外的消息多多少少有点凝滞,便对施春的禀报深信不疑了。何况梁公公对施春比较信任,内心并无防备。 再说马上方应物就要进宫面圣,当时拿到黑材料的梁公公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核实辨别了,便抱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心思先用上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两字千金...... 虽说方应物此刻脸色很苦逼,但若换成熟悉的人来看,就会现方应物的神态有种刻意为之的演戏味道。事实上,方应物的心里头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娘的,梁芳总算把这些糟烂事情抛出来了......方应物心里默默的想道。不怕梁芳说这些,只怕梁芳不说! 梁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方应物,就好像猎人喜欢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但他却现,方应物的脸色渐渐的有所变化,说不出来的诡异。 没等梁公公琢磨出什么门道,便又听到方应物对天子奏道:“陛下!臣在私下里,确实议论过陛下玉音之事,但绝无不敬之意!自忖实在是情有可原!” 梁芳对方应物的说辞嗤之以鼻。狡辩,接着狡辩,辩解的越厉害,皇爷的反感程度也就越高,谁愿意拿着自己的毛病反复纠缠? 方应物继续解释道:“而臣的本意,是眼见早朝陛下答奏吃力,便想要寻找治愈的法子,以使得龙体舒康。” 周围响起了轻轻的笑声,但显然只当方应物是说笑话了。宫城有如此多太医,个个医术堪称是国手,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将天子的口舌毛病治好,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等其他人笑完,方应物才道:“经过臣的研究,还真找出一个消解法子,今日正要奏与陛下知晓。” 方应物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的?众人微微一愣,可是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万一稍有差错,欺君之罪的名头谁也担不起。 方应物全然没有任何担忧,把握十足地说:“经过臣反复实践,现以人之口舌,‘是’和‘知道了’两种声都较为费力。但若声改为‘照例’,则声气通畅许多。流利上口。 所以臣斗胆谏言,今后陛下回答臣僚进奏时,大可用‘照例’来答复,如此或可消解陛下答话的困扰。” 照例?朱见深闻言大感兴趣,当场试验了几次,口中反复吟哦“照例”两字,果然比“是”和“知道了”通顺上口、好说好讲。起声来轻松许多。边上其他人也都忍不住试验,结果现确实如此。 如此成化天子忽的喜笑颜开、龙颜大悦。在早朝上,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的面前答复进奏,对有口吃毛病的他而言是一件非常痛苦和尴尬难堪的事情,没有人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曝其短。 却不料如此轻轻松松的便能解决掉......天子指着方应物道:“你用心了!” 此言一出,梁芳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照例”这两个字献上去后。解了天子一个心结,再追究方应物究竟有没有私下里议论宣扬天子口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此刻梁公公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难道方应物连这都是有备而来的?若真如此,只怕另一件“勾结商家侵吞内帑中饱私囊”的指控也不构成任何杀伤力了。 这已经是他今日最后的杀招了,如果连这都难不住方应物,眼下可是再无后手。更要命的是。从人性角度来说,方才先让方应物背了片刻黑锅,然后再反转,一波一折只会让天子更兴奋。 想至此处,梁公公不敢再赌最后了。今天他可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放翻方应物,除掉这个实际上的最大阻碍!如果连最后一件谗言都不能生效,那么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得意? 情急之下。梁公公也小有急智,连忙随机应变的对天子奏道:“方大人有功于陛下,何不升赏?” “咦?”很多人还正在感叹方应物的好命和机缘,随随便便两个字就讨得天子的欢心,实在是高的性价比。忽然听到梁公公建议升赏方应物,顿时没回过味来。 方才梁公公还对方应物喊打喊杀的,怎的转眼之间便又替方应物请赏?众人又看向方应物。却见方大人面无喜色,反而慌慌张张...... 天子朱见深深以为然,对方应物问道:“你现居何职?给事中?不知各部郎中有缺么?” 刹那间方应物感到背后冷汗刷刷直流,脸上再次现出惊惶之色。这次可不是假的了。是真的惊恐,宫中的事情,果然波诡云谲,充满诈术和陷阱...... “照例”这个典故,也是上辈子从素材中看到的,据说成化年间有个大臣向天子建议改“是”为“照例”,让天子很高兴。到目前为止,穿越到成化朝的方应物尚还没有听说这种事情,于是便抢了这个专利。 可是他方应物堂堂一个清流,绝对不想凭借这件事情升官!这事说白了还有点逢迎拍马的嫌疑,如果没有其他后果,最多也就是一件名人的逸闻趣事。 但若靠这事得到了实际好处,比如说升为郎中,那岂不成了靠着逢迎拍马升官?和万安之流有什么区别? 此后他方应物只怕要多一个“照例郎中”的外号,就类似于纸糊阁老一样,这年头士林起外号还是相当凶残的。再经过梁芳之流的大肆宣扬,这清名的损失是没法计算。 所以梁芳故意进言升赏,肯定是不怀好意的,方应物绝对不想吃下这个好处。 不过天子的好意也不能过于生硬的拒绝,那就等于是扫了天子的脸面......仓促之间方应物只得竭力岔开话题,再次向天子奏道:“陛下!方才梁芳有两件谗言,还有一件尚未解释明白,否则以不清不白之身焉敢受赏!” 天子毫不在意的笑道:“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不就几万两银子么,就当赏了你罢!” 周围太监感慨万分,今上真乃仁厚之君也! 方才梁芳指控方应物当知县时花样百出贪占了几万两内帑,还等于是变相拿着皇家的银子为自己邀买民心,这个罪名在天子心中应当是很严重的。 结果方应物两个字讨得皇爷他老人家高兴了,连几万两银子的黑账都懒得计较了。 但方应物为这个“恩典”简直要吐血,对当今天子的性格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天恩浩荡,实在吃不消啊.....这位皇帝还真能“难得糊涂”,他知不知道,对一个清流而言清白比银子更重要?简直就是好心办坏事的猪队友角色啊! 梁芳趁机轻声喝道:“方大人,还不上前谢恩!” ps:现一个规律,写到烧脑细胞的地方,就容易睡着。这个副本算是写砸了,希望尽快翻过去啦,一看日历又到月底搏命时间了,呜呼哀哉!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切尽在掌握 事情既然被提起来了,那不能不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就真要背黑锅了。传开后,别人没准真以为他方应物胆大包天贪占了皇帝的银子。 冒着大不敬的危险,方应物抢过话头叫道:“陛下!宫中内帑在市中采买什物,向来是有定数的,例如给银一万就是一万。 而这笔银钱出了库便不归陛下所有,要么落到采买太监手里,要么落到商家手里。臣只是帮着商家多争取了几分,减了采买太监财路而已,如何称得上贪占内帑? 至于铺户因为感激而进献给县衙的银子,三年累积确实有几万两,但臣一两也不留,全部用在了修建慈仁寺,性闲法师可以为证! 其实就是因为修建慈仁寺拨银不足,臣又不想盘剥扰民,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敛财,只是让宫里负责采买的公公们不满了!” 这个解释,称得上完美了,纵然是天子也无话可说。慈仁寺本来就是天子为了太后幼弟性闲法师下诏敕建,由宛平县负责。 若修建银两不足,时任知县的方应物从宫中太监腰包里搜刮几万两银子充当修建经费,仿佛也是天公地道,天子家奴捐点钱给天子修寺庙算什么坏事?或者说能从太监身上刮出银子用在皇家事务上,那是方应物的本事。 从天子角度来看,这笔内帑只不过是从内监手里挪用到了慈仁寺,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天子还得感激方应物,这算是帮着追回了几万两内帑用在更重要的正事上面。 不过梁芳站在天子身边听完后,终于感到非常的不对劲了,因为方应物应对的实在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是一切预先设定好的一样。 更要命的是,本来自己抛出黑材料,是为了让天子对方应物产生恶感,可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了!好像是自己用欲扬先抑的法子捧方应物似的! 是的,此刻梁公公陷入了迷茫。他隐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与方应物早就对好了台词,每当自己提出一个刁钻问题,方应物就能从容不迫的拿出一个完美答案,跟事先演练过差不多。 但是梁公公又可以肯定,自己事先绝对没有和方应物有过任何沟通,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自己打的就是让方应物出其不意、措手不及的主意。怎么可能与方应物沟通这些?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从自己这儿泄露了风声,叫方应物提前知道自己会拿黑材料难,所以早有了准备? 想至此处,梁公公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是昨晚刚刚得到的黑材料,想泄露也没有时间。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施春连夜向自己呈上方应物黑材料之前,方应物就已经知道了,问题就出在施春这里! 按下梁公公心思不表,眼见天子默认了自己的回奏,方应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可算是大势已定,至少今天和梁芳的对决里不会输了。 这些黑材料与其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向梁芳告的,还不如说是他方应物借着施春的嘴故意向梁芳泄露出去的。 昨天在镇抚司里。施春被吓破了胆后,方应物便灵机一动自曝其“短”,并唆使施春向梁芳禀报“方应物公开议论宣扬天子短处”以及“变相黑走几万两内帑”等黑材料。 施大人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坑,不大明白方应物的用意,但抉择之后还是选择了顺着方应物的意思向梁公公禀报。这样做了,至少可以获得东厂决不再追究他的承诺,而且能将梁公公先糊弄过去。 对施春而言,就算最后被证实有问题。那也可辩称是自己没有核实清楚,在梁公公那里勉强也能解释。退一万步说,离了梁芳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至于方应物为什么要让施春向梁芳告自己的黑材料,那也并不是方应物自己犯贱,另外有其原因的。 昨天方应物可以判断出,在即将到来的面圣场合里,梁芳必定会想方设法陷害自己。但方应物不清楚梁芳具体会如何去做。这是一个不定的因素,知己不知彼,方应物想有所提防也无从下手。 故而方应物想了又想,与其让梁芳自行其是。导致自己防不胜防;还不如让自己来设计剧情,引诱梁芳按照自己的预设套路行事,那么自己还能游刃有余。 今天这个想法实现的还可以,梁公公果然将两件黑材料当成了压箱底的手段......下面他就该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罢?方应物至此彻底放下心来,这就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梁芳一时间瞪着眼睛没话说,登时攻守异位了,此时方应物也适应了环境,现天子私下里并不特别讲究尊卑秩序,大胆说几句话不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方应物开口向梁芳质问道:“在下的事情,梁公公竟然所知甚详,但在下与梁公公素来没有交往,不知梁公公又是从何得知?” “锦衣卫施春所报来的!”梁芳表面气势不弱,很强硬的答道。 方应物却愕然了一下,他本想把梁芳与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互相勾结当成罪状揭出来,却不料梁芳居然自行承认了。 其后方应物连忙看了看天子,却见天子稳居宝座无动于衷,对梁芳所言并不在意。 方应物万分无语,心中忍不住又吐槽几句:这位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大度还是糊涂,对身边人纵容的也太过分了罢?各种评书里的昏君,几乎全都是这个模式啊,艺术果然来自于生活! 如果换成几位先皇,听说身边最亲近的管事太监与宫外锦衣卫重要人物互相勾结串通,必然会雷霆大怒,轻则孝陵种菜重则赐死啊! 梁芳得意的瞅着方应物,一个宫外大臣和宫里得宠太监相斗,只要太监的恩宠还在,大臣或许能取得优势,但想取得胜势那可就难上加难。 这就是大臣和太监斗争中,大臣动辄一批批贬职流放,而太监常常能屹立不倒的缘故,除非换了天子或者天子变了心。 第五百九十章 谗言大对决 如果在勾心斗角的场合中轻易退让认输,那方应物就不是方应物了。他心念一转,便又对梁芳问道: “在下知道,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被捉拿进了镇抚司,关于在下的一些不实消息大概就是这样传到梁公公耳朵里。那么张贵被捉拿想来也与梁公公有关了?” 梁芳否认不了,便点头道:“是又如何?一个小小捕快班头而已,拿就拿了,难道方大人想要降尊纡贵,替一名贱役向我讨公道?” 方应物却不再理睬梁芳了,立即转身向天子奏道:“陛下!梁芳勾结锦衣卫堂官,捉拿宛平县差役张贵下狱,臣在此弹劾梁芳居心叵测!” 听到方应物弹劾,梁芳只管冷笑不已,连辩解都不屑于,他有这个自信不需要辩解。果然天子也摇摇手道:“此言过矣!” 方应物便再次奏道:“张贵乃是臣做宛平县正堂时,所着重使用过的人选,这点人人皆知。 而梁芳明知陛下召见微臣,然后便指使锦衣卫堂官捉拿张贵严刑拷打,意图罗织罪名构陷微臣,此举足可视为居心叵测!” 梁芳忍不住哈哈一笑,反问道:“这又哪里居心叵测了?正因为你要面圣,我才用心查你,免得出了什么事故,这也错了不成?” 方应物心头大喜,就等梁芳说这种话!便立即驳斥道:“那在下倒要问上一句,是不是圣上意欲召见谁,你梁芳便可以擅自动手审查谁?是谁给你梁芳这个资格? 圣上召见他人,自有雷霆雨露,臣僚命途皆由圣心独断!难道反而要靠你梁芳来左右? 故而你梁芳所做之事,简直就是擅代圣上行威福之事,不知你将置圣上于何地?此等状况,自古以来唯有汉唐权阉有之!” 方应物说的激动,又对天子叩道:“陛下饱览史书。可曾知道前朝李唐甘露之变否?又岂不闻见微而知著乎!” 成化天子朱见深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也算是说到了心坎上。这么一想,梁芳的行径确实很令自己不爽。 如果自己随便召见别人,都要先由梁芳来审查并臧否人物,那自己这个天子的皇权威严何在?到底是自己说了算。还是由梁芳决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自家这个天子岂不成了被梁芳蒙蔽的应声虫? 在大明朝,被皇帝所纵容的权阉,看似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仍然有一些界限不可逾越。有时候天子漫不经心的没有觉察到这条界限被逾越,但并不意味着权阉确实能这样做。 梁芳也想到了其中利害关系。登时面如土色,意识到自己在此时此刻,可能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机之一! 也是梁公公持宠而骄横的惯了,说话难免随意不谨慎,偏生又遇到了最善于抓漏洞的方应物。刚才方应物那几句话简直字字诛心,把他梁芳推出去斩都够了! 还有比较要命的是,本来梁公公捉拿张贵企图构陷方应物在先。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在后。所以并非是梁公公得知天子召见方应物后,才故意动手构陷方应物的,只是这两件事巧合的凑在了一起。 而梁公公当局者迷,一直没有想到其中敏感之处,结果又被方应物敏锐的觉察出问题所在,并借此公然大作文章。 即便天子想装糊涂,那也装不下去了。众目睽睽如此多人在场看着,难道天子想当众表示自己真是一个糊涂蛋。鼓励大家今后都有样学样? 梁芳今天第一次慌了神,瞬间汗流满面,当机立断的跪在天子脚边,抱着龙靴嚎啕大哭:“皇爷!此言吓杀奴婢也!” 这看得方应物摇头无语,不禁想起了抱大腿磕头求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梁公公与施春能勾结起来,还真是有共性。 不过不说。梁芳这样做还是有效果的。天子神色稍稍软了几分,念及梁芳的好处,便轻轻叹口气道:“朕知尔无心之失,罪不及此。” 梁公公哽咽着答话道:“奴婢谢过皇爷宽宏!” 方应物冷哼一声。迅又从看戏模式切换到参演模式,上前对着天子声色俱厉道:“梁芳这等奸邪窃据君侧,乃社稷之患也!臣请诛杀梁芳,以谢天下!” 方应物的话狠辣无比,再配合他那扭曲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杀气腾腾。这叫在场的其他太监悚然一惊,暗暗想道,方应物竟然想把梁芳往死里逼,但这明显不可能。再怎么样天子也不可能杀掉梁芳,甚至重责都不大可能。 说完狠话,方应物就偃旗息鼓,静待结果了。他当然知道肯定杀不了梁芳,所以只是借着机会说几句狠话,显出自己的范儿,替自己扬名罢了。 他们当清流的,话说的越狠,越容易流传开,比如“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之类的。 另外,今天面圣到目前为止,方应物自我感觉表现的有些软,与自己平常塑造的形象不大符合,有可能会生出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故而要拿着梁芳使一使狠,证明自己不负众望与奸邪拼命做斗争了。 朱见深拍了拍梁芳,“你起身来!”他又环视了四周,便觉不给梁芳一些处分又说不过去,总得杀鸡给猴看。 如此天子便对梁芳道:“朕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身上差事太多,暂且将御马监差事交付别人罢,其余不变。” 其他太监闻言各有所思,天子这个处置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是梁公公并没有失宠,大部分差事还保留着;第二是从小因为特殊经历,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天子真被方应物那句“甘露之变”刺激到了。 御马监虽然不如司礼监、东厂,但依然是太监衙门里能排到前三名的地方,号称是太监衙门里的兵部,地位十分重要。当初梁公公为了从汪直手里抢到御马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天子听到方应物一句“甘露之变”,便对梁公公在内宫的权势有些不安心了。这样的状况下,天子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令自己心里安稳下来,结果就是免掉了梁公公的御马监太监职务。 虽然梁公公平常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天子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御马监太监的差事更多像是挂名,但他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如今这项职务被天子剥夺掉,梁公公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想到这里,在场的太监们忍不住连连感慨,梁公公今天实在是丢人了。这丢人并不是说梁公公丢官弃职,而是说梁公公败给方应物。 在本朝斗争中,文官与太监各有所长。文官善于凭借经典讲道理,太监善于傍依天子进谗言。 不要以为进谗言很没有技术含量,这同样是需要丰富的技巧和素养。在这方面,梁芳梁公公堪称是个中好手,皇宫大内数一数二的强者。 但今天,梁公公与方应物互相斗了几个回合,最终因为方应物几句话便丢官弃职,这实在是情何以堪! 在“进谗言”这项属于太监特长的专业技能上面,梁公公败给了文官代表方应物,怎能不算丢人现眼? 细细想来,梁公公败的也不冤,方应物对天子心态的把握确实更棋高一着、妙到毫巅。这年头如果连进谗言都比不过文官,还要太监怎么活? 天子不等众人回味完毕,便吩咐道:“尔等退出十丈外,只留方应物说话!” 天子竟然要与方应物单独秘密谈话!众太监简直惊诧莫名,但圣意难违,只能按下杂乱的心思,退到了远处。 方应物立刻将梁芳抛至脑后,重新集中精神,今天最大的谜底要揭晓了么?到目前为止,天子仍然没有表露出召见自己的缘故。 ps:我还有存稿!不过要悠着点。。。等双倍月票时间到来。 第五百九十一章 永远正确 区区一个方大人实在不算是什么危险人物,所有太监和护驾侍卫都走开了,只远远地围着方应物和天子,但却听不清两人谈话声音。 而方应物一反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在天子下。此一时彼一时也,这时候当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为好。 天子精力不大充足,先闭目养神片刻,然后才对方应物道:“你以为东宫如何?” 饶是方应物心理素质足够过硬,猛然间听到这句话,也不亚于雷鸣贯耳,一时间竟然在君前懵。 东宫太子是国本储君,天子竟然问他东宫太子怎么样?这是朝堂政治中最敏感的话题了,特别是在当前特殊背景下。 据方应物所知,成化最后两年时,外朝官僚对天子德行已经死了心,很少有拼死进谏的现象了,就只寄希望于有朝一日改天换地而已。但在这期间,庙堂依旧不安定,仍然有激烈的争斗,那就是太子之争。 这时候的东宫皇太子是已薨纪妃所生的朱祐樘,当年天子只有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儿子,便无可置疑的立为太子。 而如今天子除去万贵妃之外,最宠爱的妃嫔便是邵宸妃。而邵宸妃生有皇子朱祐杬,非常聪明伶俐,极其受天子所喜爱。于是天子就起了废掉朱祐樘,改立朱祐杬的心思。 从宫里宫外的势力来看,万贵妃、梁芳、李孜省等人与东宫不和,是强烈支持废除现太子、扶持朱祐杬的,素来无节操的辅万安态度也倾向于万贵妃这边。 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外朝大部分朝臣、周太后则是正统派,坚决支持东宫太子,反对另立储君。 这场太子废立斗争,方应物本来觉得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有父亲大人这个东宫侍班在前面摆姿势,自己没必要太过积极,叫别人看去好像是父子双双押宝投机似的。 就是按照历史结果。太子一方借着成化末年第三次天变获胜,自己只要坐享其成搭着父亲的顺风车就行了。 所以面对天子这个问题,方应物真的是猝不及防。而且更大的疑问是,他方应物何德何能,只是个七品给事中而已,天子为什么要问他方应物这个问题? 回过神来,方应物小心翼翼的措词答道:“臣不过是微末小官。生性浮躁、年轻识浅,陛下以国本大事垂询,臣却不敢以社稷为轻率。 朝廷内有司礼监诸公,外有阁臣、部院大臣,此皆国家柱石,陛下可将此事询问。又何须来召微臣答话?” 朱见深抬头不知看着什么,口中漫不经心道:“因为听说你是星君下凡。” 方应物闻言很是尴尬,无知愚夫愚妇瞎起哄也就罢了,天子来凑什么热闹,难道真老糊涂到这个地步了不成?国家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啊! 朱见深收回涣散的目光,瞥了方应物一眼,“你以为朕拿你取乐?你虽然年轻官卑。但却做出过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何今日不敢议论了?坊间传言你是星君下凡,朕倒是有几分相信。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些事情别人或许看不清楚,但朕却能看的清清楚楚。朕看到了什么?你,方应物,在所有事情上做出的决断,几乎从来没有失误过!” 方应物擦了擦汗。奏对道:“陛下这话言过其实了,臣当不起。” 天子突然嘿嘿一笑,“并不是言过其实,情况确实如此。常言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话在你身上却完全无用。 这些年你也遇到不少风云动荡,面临过很多抉择,但你却好像有一种永远正确的气势。这像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么? 朕登极二十余年,见惯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可是看你做事情,每次都是对你自己最有利的结果。偶有小错也似乎是有意为之的卖个破绽...... 这样的人,除了你没有见过第二个,在碌碌众生中仿佛万绿从中一点红。你若坐在朕这宝座上,睁眼向下面看去,大概也会觉得这一点红很是醒目。” 成化天子因为口舌不便利,说话很慢,中间还有结巴反复,不过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威力。 永远正确这个词可不好随便乱用......方应物有些傻眼,头一次觉得朱见深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原先他一直将这位陛下视为昏庸无能、喜欢吃喝玩乐的平常人,只是投胎到帝王家而已。现在才感到,此人确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皇帝。 成化天子对方应物的小心思没兴趣,再次问道:“想来想去,你这情况也只有星君下凡来解释了。如今朕有难题,便很想知道,你这个永远正确的人,这次该会如何抉择?” 方应物总算稍稍明白了,在东宫问题上天子八成也是有点造难的,所以才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或者说,天子心里憋着这个难题,需要找人来泄,偏偏方大仙最近风生水起的撞上了。 但为什么要让他方应物一起造难啊,这个问题他方应物此时此刻此地无法回答! 如果遵照正统大义,力挺东宫太子朱佑樘,那肯定会当面惹得天子不高兴,后果十分莫测,毕竟天子心目中是非常想另立朱祐杬为太子的。 若在朝堂之上力挺东宫太子,还能刷点声望,可眼下是两人单独谈话的私人时刻,起居注都记不上,力挺东宫刷声望给谁看?除了当面得罪天子,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特别是天子现在有点神经质的样子...... 可是如果反过去支持邵宸妃皇子朱祐杬,那更不可能,明知历史大势还要支持挑战失败者,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除非布局能长远到三四十年后,指望朱祐杬的儿子嘉靖皇帝入继大统......但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 拿定主意不表半句议论,方应物便奏对道:“臣从未接触过东宫,也从未见过其他皇子,故而无从判断,故而要让陛下失望了。” 天子抬眼看了看日头,“眼下也正好到午时了......” 这意思是叫他可以走人了?方应物连忙接话道:“臣今日惊扰了陛下,如今时候不早,乞请告退。” 天子却道:“朕并非是要让你出宫的意思。” 第五百九十二章 左顺门闲谈 皇宫大内,占地庞大,结构繁杂,内部也分着很多层次。如果不计承天门到午门这段,只从午门开始算,大抵上可以分成三层。 午门到奉天门之间是最外层,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六科廊、起居注馆、尚宝司都在这里,早朝的地点也在这里,而太子东宫则在东边。这一层以内廷大臣的办公场所为主,兼具太子学习、君臣面议等功能。 奉天门到乾清门之间是第二层,这里是三大殿区,基本上就是礼仪性的场合,平时只作为摆设存在。第三层也就是最内层则是天子后宫所在了,也是朝臣绝迹的最神秘地方。 却说皇宫最外层的文华殿,位于左顺门里。文华殿的设计功能是用来君臣谈事和天子讲习所用,但现在却因为距离东宫比较近,逐渐演变为太子学习的场所。至于天子,早就不见大臣了。 今日午时,太子上午的课业结束,按照惯例赐给众讲官膳食。用膳地点并不在文华殿,而是在左顺门门房里。 今日在文华殿侍班的东宫讲官堪称是星光闪耀、群英荟萃,十足十的黄金组合。有少詹事刘健、左庶子谢迁、侍讲学士李东阳、右谕德吴宽、左谕德方清之。 如果这个时候天上掉一块陨石砸中左顺门,大明朝的历史就要被彻底改写。 众讲官聚集在左顺门门房里,每人都有小太监奉上馔食。刚从紧张肃穆的课业中解脱出来,他们这些当老师的人也难免感到几分轻松,故而众讲官也顾不得“君子食不言”,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 只有方清之是个例外,他只管默默地用膳,耳朵里听着别人议论,但并不轻易开口。 当初方清之开始侍班东宫时,儿子方应物曾经送给他一句箴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方清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用心践行之。直至有一日,方清之将这句箴言告知了同年杨廷和。 而杨廷和大笑道:“以吾观之,只怕是令郎担心方兄不善言辞,所以才送了这样一句箴言,叫方兄你干脆装聋作哑,免得惹出麻烦连累到令郎身上。” 杨廷和思维敏锐,这个一阵见血的解释太有道理了。很合乎方应物那种骄傲自许、目中尊长的性子,以至于让方清之生了几天闷气。 不过生完闷气后,方清之现这句箴言还真就是最适合自己的,结果只能继续践行。 闲话不提,方清之啃了两口白米饭,却听坐在对面的吴宽笑道:“东宫明理好学。远离嬉游,有明君之相也,也是吾辈的幸事!” 地位最高的刘健却道:“诚然如吴匏庵所言,东宫言行举止皆有明君风度。不过我却总感到,东宫与吾辈似有隔膜,固然礼数周到但却不很亲近。” 李东阳开口道:“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圣人又云君子群而不党。只要东宫肯用心向学,吾辈不负天下重托,其它不必计较什么。若想要亲近,吾辈怎么比得过内监阉人。” 谢迁却叹道:“东宫从未赐吾辈一同用膳,由此可见一斑。我敢断言,谁有幸先能伴东宫用膳,他日必为辅。” 有人附和道:“不知诸君谁先拔得头筹,到时候一定要做东道。” 正午时分。宫里众人不是用膳就是休憩,在外面走动的不多。但左顺门门房里众讲官却听到了脚步声,便很随意的透过敞开的房门口,向台阶那边望去。 却见有一伙人出现在视野里,正拾阶而上。前面两人是小内监服色,神态带着几分恭敬,应该是在引路;而后面这个人却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再细看时。后面这人叫所有讲官都感到非常熟悉,不是方清之的儿子方应物又是谁?众讲官便产生些许疑惑,听说方应物今日进宫,去了西苑那里面圣。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方应物踏着台阶,进了左顺门门洞里,随意扫了几眼,正好也瞧见门房里的几位。他连忙走上前去,连连行礼道:“拜见父亲......拜见众位前辈......” 方清之没法沉默了,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觐见天子去了么?来此地作甚?” 方应物叹口气,苦着脸意兴阑珊的答道:“天子下旨,叫儿子我去文华殿陪伴东宫用午膳。” 奉诏陪伴东宫用膳?这几个关键字从方应物嘴里不情不愿的蹦出来后,众讲官纷纷惊诧,但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拿诡异的目光瞥了瞥谢迁,方才谢余姚可是预言过辅什么的...... 而方应物如实答了话后,却见父亲和前辈们大眼瞪小眼的一言不,心里简直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搞什么鬼? 又是方清之打破了诡异的氛围,再次问道:“天子为何叫你去文华殿伴随太子用膳?” “儿子我怎么知道......”方应物嘀咕道,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情况。 当时天子表示已经到了午间,自己借机请求退下,但天子却又道:“既然你声称没有接触过东宫,故而无从判断,那朕给你机会。 此时太子应当正在文华殿用膳,朕便赐你也去文华殿用膳,顺便伴随太子。等用过膳,再来见朕。” 方应物顿时有吐血三升的冲动,这天子难道今天死活也要从他嘴里掏出点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铁口直断居然值这么多钱。 不愿归不愿,但又不敢抗旨,方应物只得无可奈何的接下旨意。此后便在小内监的带领下,从西华门入宫,向左顺门方向而去,并在左顺门遇到了父亲和其他讲官前辈。 方清之不大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方应物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道:“儿子我不通礼仪,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引,免得在太子面前失了礼。 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不如父亲大人陪同儿子走一遭罢?想必天子和太子都不会计较。” 方清之倒是想跟着去,他实在是不放心特别能折腾事情的儿子。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在讲官里面出挑了,不符合中庸之道。不过又掂量片刻后,方清之果断的答道:“可以。” 随后方清之便带着儿子穿过左顺门,向文华殿行去。其余讲官目送父子离开的背影,神态各异,各有所思。 谢迁叹口气,对着其他人拱拱手道:“在下稍有不适,先行回去了。 在路上,方清之忍不住低声问道:“天子到底要你作甚?”方应物老实答道:“臧否东宫.......” 方清之吓了一大跳,这话题也是小小一个年轻官员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么?他忍不住斥责道:“你能不能消停些,总是惹来麻烦事情!” 方应物仰天长叹:“闭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儿子我也万般无奈!” 第五百九十三章 后殿所见(上) 方应物回头望了几眼左顺门,又向父亲问道:“不就是陪伴东宫用膳么?为何诸位前辈的神色如此奇怪?” 方清之对自家儿子自然没什么忌讳,将方才的议论照实说了。方应物轻笑几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方清之一时没明白,但方应物却不再回答了。 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上课时候被一群讲官围着盯着,稍有失礼不当(比如坐的累了后左腿搭上右腿),就要被絮絮叨叨的进谏纠正,但别无他法也只能忍着了。 但下了课后,谁还想再找这个罪受?太子殿下再把讲官招来一起用膳,看似是赐给老师们恩典了,但受罪的还是他自己。即便换一个人,肯定也不愿和讲官们一天到晚面对面。 再往深里想,太子眼下还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宫,由周太后亲自抚养。所以太子殿下在白天被讲官看着,到了晚上被太后看着,也就午间休憩这点自由时间了,还能不想自主一点?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和父亲一边闲谈,一边跟随在引路太监后面,向着距离左顺门不远的文华殿行去。 在文华殿外面,有当值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是不会放进去的。引路的太监上前交涉几句,侍卫便放行了。 然而方应物却停住脚步,对引路太监道:“劳烦两位公公领路到此,如今有家父同行,下面便由家父将在下引入即可。两位公公还是趁早用膳去,在下这里不须两位公公辛苦了。” 两位引路太监对视一眼,答道:“既然方大人体贴我等,那就领受了。” 他们带着方应物进去见太子,少不得繁文缛节,能省事当然最好。何况有东宫讲官方清之引见,确实也不用他们费力气了。 当然。如果他们领的是天子手诏,那自然不能轻率,肯定要亲自送到太子手里。可这回是天子口谕方应物,他们两个太监只是带路的,用不着那么严格,将方应物送到这里也说得过去。 目送两位太监离去,方清之奇怪的对儿子问道:“你又有什么怪心思?无缘无故的为何让他们走?” 方应物摇摇头没有回答。只道:“请父亲大人引路罢!” 方应物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让这两个引路太监走人,也是一种对天子心意的试探。如果天子有什么特殊心思,肯定对这两个太监有交待,那么他们断然不会走人的。 既然他们能毫无芥蒂干脆利落的走掉,说明没有从天子那里领受到密旨。更可以表示天子没有其他特别安排,方应物便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不是方应物想得多,在宫里头每时每刻都要存着心眼。 休憩时间,太子朱佑樘自然不会在前面正殿,方清之便带着方应物向后殿而去。 方应物边走边犯了嘀咕,外面一圈有侍卫还好,这里面怎么连个守路的内监都没有?防范如此松懈。难怪一百多年后的大明宫廷会闹出梃击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件...... 方应物正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喧哗声音,然后看到前面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方应物莫名其妙,好奇的绕过父亲,向前方看去。 这一看,方应物也傻了眼。却见后殿飞檐下面围聚着十来个人,大都是内监服色,唯有当中一位十五六岁少年穿着龙纹便服。想来就是东宫太子殿下朱佑樘了。 失了上下尊卑倒还没什么,君上和近侍稍稍逾礼亲近一些实属常见,没法计较那么多。但关键是太子和这伙内监中间摆着小小的案几,案几上则倒扣着一具骰盅! 有个与天子岁数差不多的小内监熟练的摇晃着骰盅,然后霎时停住了手。再打开后,周围又是一片哗然声音,连带太子殿下也拍掌大笑。很不体面的前仰后合。大概是玩的太兴起,他们居然没注意到方家父子的到来。 一时间,方应物恍惚间还以为来到街巷深处,偶然看到游手好闲之人聚众赌博...... 醒过神来。方应物忍不住吐槽几句,这位未来天子朱佑樘在史书上据说是有数的明君,没想到少年时候还有这种场面......果然是朱见深亲生的。 而且方应物也总算明白了,难怪守路的内监不见踪影,估计也是忍不住跑到里面来陪着太子殿下取乐了。反正在外圈还有侍卫把守,有什么情况应该都会通报的。 方应物更明白了,难怪太子午间从不留下讲官陪同用膳......这殿下天天中午在后殿和身边近侍们耍宝赌博,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讲官留下来! 看样子只怕连外面一圈侍卫都不知道后殿里的状况,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家父子这不之客啊......方应物感到有些拿捏不定。要是不知情还好,可是今天偏偏就撞上了,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意外情况! 想至此处,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父亲,却见父亲大人脸色铁青,下巴的短须也微微的颤动着,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 作为有近乎于老师名分的东宫讲官,最大的职责就是辅佐太子,看到被天下人寄以厚望的太子如此堕落,方清之怎能不愤怒?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拉父亲,但却没有拉住。方清之几个大步,走到人群前方,步伐之快几乎让方应物跟不上。 这时候,方家父子终于被现了。看到须皆张的方清之,内监们登时鸦雀无声,小太子也愣住了。 方清之目光灼灼的盯着朱佑樘,高声责问道:“太子!休憩时间不知自省,却大失体统与近侍狎溺并耽于博戏,岂是储君所为?” 面对突然出现的方家父子,又听到方清之情急之下的疾言厉色问责,太子朱佑樘忍不住神色慌张,手足失措。 方应物在父亲身后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是骂错了人啊!君上怎么会犯错,都是身边人的错啊! 要骂就应该破口大骂周围这些内监近侍勾引太子学坏,骂到狗血淋头都没关系,可是根本没必要对着太子去喷啊! 还好据史书记载,未来天子朱佑樘算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如果换成嘉靖皇帝这种,挨了斥责还不得记仇一辈子? 另外在方应物眼里,少年人管不住自己很正常,就算有点小过失也没那么严重。这样劈头盖脸的斥责下去,不怕引起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么? 天子尚未反应过来,但旁边却有个年纪稍大的中年内监跳了出来,指着方清之破口大骂:“你个老穷酸放什么狗屁,谁把你放进来的? 别说你当着讲官,眼下正是午间休憩时间,你也能管得到么!难不成晚上太子爷回宫睡觉,你也要看着去?” 然后又有另一个内监站了出来,大喝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于是其他内监仿佛得了声势,乱纷纷的叫道:“出去!出去!无有太子召唤,哪有你们大臣闯进后殿的道理!” 方清之是个斯文人,遇到这种撒泼无赖的纠缠,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修行有方,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倒是丝毫不畏惧。 心里略略措词之后,方清之正要开口斥责眼前这群小丑,却见自家儿子方应物冲了出去,站在了自己前方,厉声对着哄闹的内监喝道:“尔等这些无父无母的丑类,什么时候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狺狺狂吠了?一群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阉狗,竟然与尔等同立此地,简直让我作呕!” 方应物骂着对面内监的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掌对着父亲随意挥了挥,看这意思是让父亲先靠边去。 方清之无语,又让儿子抢先了,自己头脑怎么总是比儿子慢一拍?让别人看去,这是儿子护着老子么? 那挑起骂战的中年太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方应物面前,咬牙切齿道:“你是何人?” 方应物抬不屑一顾的说:“我等父子要与太子对答,你这阉狗也配在此说话?滚开!别脏了我的口水!” 那中年内监揪住方应物,就要动手。太子朱佑樘醒过神来,连忙喝道:“退下!” 中年太监回头对太子叫道:“小皇爷!此二人端的是无礼之极,难道还怕了不成?且让奴婢们打将出去!” 这中年太监看起来有点唯恐天下不乱?难道是有人故意指使?方应物顿时疑窦丛生,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今天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偶然撞上的?说偶然也像是偶然,一切存在着极大的巧合。 对宫廷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太子身边的内监并不是当前最得势的太监,他们真正达起来怎么也要等到太子登基之后。 几个还没有得势的太监,在太子犯错被讲官现之后,竟敢气势汹汹的辱骂讲官,并且还敢率先对讲官(的儿子)动手动脚? 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看起来是要袒护太子,但其实对太子本人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后殿所见(下) 按下方应物的疑虑不表,却说太子朱佑樘某些方面继承了当今天子的性格,也不是很善于说话的人。他喝退了张牙舞爪的内监后,便心虚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讲官先生方清之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年人做了错事,见到老师都是这样的心态。 而方清之因为儿子冲到了前面,此时便斜视自家儿子,目光中隐隐透露出“你行你上啊”的意思。 但方应物也陷入哑口无言的处境,他算什么身份?他有什么资格去训示太子?当然方应物是奉旨来见太子的,圣旨肯定最大。亮出这一点,别人不敢非议方应物。 不过话还没出口,方应物转念一想,对面的太监们分明都是心里有鬼的,在看清楚他们的底细之前,自己又何必这么实诚的亮底牌? 故而方应物横移两步,将身后的父亲让了出来。背在身后的手掌这次换了动作,向父亲大人招了招,示意父亲上前去理论。 方清之板着脸,义正词严的对太子道:“今日不经意进了后殿,所见不堪入目,委实触目惊心。太子居行无状尊卑全无......” 方应物再次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实在不是江湖大佬谈判的样子和语气啊,这样太子怎么可能下的了台? “呸!”已经站在太子身后的那中年太监又开口打断了方清之,“既然说起尊卑,你方学士不经召见,没有传唤,便擅自闯进后殿,就合乎礼法了?你这将太子置于何地?难道你没有圣旨,也敢直接进入乾清宫么?” “这......”方清之能进来,一是儿子身上带着圣旨,二是内监疏忽大意,没有看守好门户道路。所以才直接进来了。 如此方清之便又拿眼神示意方应物,叫他把来头亮出来。但方应物仿佛没看到,只低着头数蚂蚁。 方应物当然并不是真的在数蚂蚁,他正在急的运转,考量着眼前的形势。宫里是天底下最复杂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暗藏着无数种可能,谜底揭晓之前谁也不敢说自己猜的就对。 比如说太子身边这几个不停叫嚣的内监。看起来很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脑残,而人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确实也存在这种可能性。 他们这行径就是唯恐事情不闹大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点脑残。甚至可以视为就是对全体文官挑衅,他们以为自己是汪直、梁芳这样的大太监么? 别说以这些内监的实力,根本挡不住朝臣的猛烈反击。就是向来正直、非常看重太子学业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不会饶过他们! 但方应物却不敢真以为他们是脑残,更不敢以此为基础,来判断迷雾中的事实真相。能委派在太子身边的太监都是各方面挑选出来的,方应物不相信会有蠢货混迹其中,那么这几个内监的行为异常,就只能是另有原因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几人勾引太子博戏堕落在前。蓄意挑衅文臣讲官在后,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坑害太子。 太子毕竟是政治人物,不是娱乐圈人物。哪有丑闻曝光后不积极想办法遮掩,反而要大闹特闹唯恐不惊动别人的道理?特别是在天子动了废掉太子的念头,正是非常敏感的时候。 所以方应物不由得又想到了其他一些人,一些对太子朱佑樘心怀不满的人......在宫里,这样的人肯定为数不少,也有足够的实力在太子身边安插几名角色。关键时候便把太子推向深渊。 不然在成化末年时,也不至于生激烈的太子废立之争,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被打到凤阳养老,最后靠着泰山地震才定下大局。 从这个思路想下去,方应物现情况会变得更复杂而不可控制,这几名内监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方应物先想到的一种可能性,就是天子已经知道太子的行为。然后故意下旨让自己到文华殿来,为的就是让自己碰上太子不端行径,还有人配合着在这里挑衅。 至于目的,可能是想曝光一下太子的短处。煽动一下朝臣对太子的不满,也可能是纯粹的恶趣味,想看看清流正人们遇到这事怎么处理。 如果真是天子搞鬼,那可不好处理了......想到这里方应物头大如斗,进个宫而已,怎能碰上了如此多的麻烦事情! 不过当方应物的脑中再次闪过成化天子朱见深的面容时,他又现自己可能是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并非人人都是充满着阴谋家气质的。 成化天子这个人,虽然小毛病不少,但本性上并不心机深沉,喜欢使弄阴谋诡计的人,应该没有这样的手段。当然如果换成他的孙子嘉靖皇帝这个着名心机男,那用什么手段都不奇怪了...... 方应物还想到一点,如果天子真的早有预谋,那两个奉命引路的内监肯定要与自己一同进来。无论是监视也好,还是挑拨也好,那两人肯定不能只把自己送到殿外便不负责任的走人。 所以,目前这个场面应该不是天子的本意。虽然排除了天子暗中插手的因素,但是疑点仍然存在,只是最大的可能性变成了别人而已。宫中对太子最为不满的人可不是天子...... 闲话不提,却说方清之历经了自家儿子这么多事,对于揣测儿子思路颇有心得。眼下看到方应物的样子,便隐隐然猜出方应物的一些想法。 暗骂了几句后,方清之又对那中年内监道:“如果本官犯了过错,对太子不敬,自当向朝廷请罪,甘受严惩,免官回乡也不会有怨言!” 方应物暗暗点头,父亲大人还是有点进步的,急切之间说得很不错,知道亮几句狠话堵对方的嘴。这句话里最关键的就是“如果”二字,即便话说得再狠,哪怕诅咒自己千刀万剐,但只要“如果”不成立,那当然就无所谓了。 太子不愧是众大臣交口称赞的“仁君之相”,听到方清之狠,连忙出言安抚道:“方先生言重了,都是本宫的过错,方先生何罪之有?” 父亲和太子之间总算有点台阶了,方应物想道。 第五百九十五章 冷场帝 现太子、未来的弘治天子朱佑樘虽然不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论智商大概比不上弟弟朱佑杬和侄子嘉靖天子朱厚熜,但起码也是个中人之资。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拿出什么态度,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与方先生硬顶。故而他没有像左右内监那般张扬跋扈,反而很谦退的低头认错。 那先前气势汹汹的中年太监还想说什么时,又被太子所阻止了:“苗大伴,暂且听听方先生怎么说。” 有了这个台阶,抓住太子过错的讲官方清之也陷入了深深思量中,事情究竟应该如何解决,这十分考验政治智慧。 方才在怒气填膺的状态下,种种义正词严的场面话脱口而出,但狠话终究只是狠话,只能用来表明立场,却不能解决问题——做了将七年词林官,方清之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对方清之这个讲官先生而言,初步选择无非是两种:要么是对太子失德视而不见,将今日之事轻轻忘掉,掩盖太子的过失,但这样做违背本性,不是君子和良师所为也。 要么就是按规矩办事,正正经经的训诫太子,那就肯定免不了要让别人知道了——正常情况下自然应该如此做,但是当前局势敏感,天子已经起了废立之心,太子一旦出现问题,那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处境。 而方清之作为正统王道的清流大臣,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礼法出,肯定要力挺太子朱佑樘,反对因为天子个人好恶另立皇子的,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太子有过错被天子捉住。 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每个人在人生当中都会遇到,而且不止遇到一次。选择理想是赌博,选择现实是庸俗,这是个问题。 大多数人遇到这种境地。最终的选择大都是折衷。方清之叹息道:“既然东宫有悔过之心,臣觉得今日之事不必奏报天子了,也不必转告内阁,只需依照规矩转告另几位讲官知晓即可,想来不会外传。” 方清之这样做,既避免自己私相授受、包庇太子的嫌疑,也不至于扩散的太厉害。东宫讲官天然与太子是休戚与共的同一阵营。自然不会与太子过于较劲。 以方清之的为人,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方应物忍不住嘀咕几声,父亲大人的头脑还是有点死板,能不能不要总是盯着太子本身? 父亲大人和太子之间本是同阵营的,遇到内部矛盾暂时无法解决时候,要果断将矛盾转移才是! 故而方应物又一次从父亲背后站了出来。别有用心的指着太子侧后方的中年太监骂道:“东宫向来以纯良着称,中外有口皆碑!今日却起居无状,大失德行,想必是因为受你们这些身边奸贼所引诱!” 那中年太监姓苗,是太子身边的近侍之一,太子也要称一声苗大伴的。方才他被太子喝止了,其实心里并不服气。仍然别有心思。看到太子与方清之仿佛要妥协,正琢磨着怎么去坏事,但又缺乏足够的借口。 最一开始的出口大骂,还可以视为乍然遭遇后的激情反应,与对面方清之义正词严讲大道理一个性质。现在眼瞅着事态朝着息事宁人方向展,若还要去故意搅闹,那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此刻听到方应物再次出阵叫骂,苗公公的心情别提多么兴奋了。简直就是刚打瞌睡便有人送上了枕头。他可不怕对骂,更不怕事情闹大。 蠢货,真以为有理就敢声高么,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苗大伴先在心里骂了一句,立刻又趁机跳出来,对朱佑樘道:“太子何必委屈自己!君臣有上下之分,方学士携带他人擅闯太子寝殿。理当先行治罪,然后再论其余!” 朱佑樘犹疑道:“苗大伴......”苗公公很是忠心耿耿的叫道:“明明彼辈有罪在先,却敢对太子妄加非议,老奴死也不愿见太子委屈自己!” 方清之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到底什么时候亮出来头,只能让儿子自己来决定,他是无法插手的。 蠢货,以为将事情闹大后,你就有好果子吃了?方应物心中想道,立刻摩拳擦掌的指着苗公公挑衅道:“你这奸贼,还敢蛊惑太子,欲借此为己脱罪乎?其心可诛!” 苗公公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讥:“你也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言语之间躲躲藏藏不敢坦诚己罪,算什么正人君子,笑掉大牙!我倒要再问一句,你们父子擅闯后殿,究竟认不认罪?” 两人一来二去,越骂越火,气氛陡然重新紧张起来。方清之夹在中间,顶着苗公公的口水,心中极度不爽。 再加上他侍班东宫,经常见到苗公公,但对其多有鄙视,此时按捺不住开口道:“既然你认定我父子有擅闯禁地的罪名,那我便认了又如何?” 认了?苗公公微微一愣,方应物肯定应该是无理搅三分,怎么他父亲突然会认下罪来? 别说苗公公,连方应物都为父亲突然插嘴愣住了,却又见方清之冷笑道:“本官就算在此认了罪,苗公公又打算如何治罪啊?本官愿闻其详!” 这......苗公公顿时卡了壳,他们这样的太监自然没有捉拿外臣的权力,可就是太子本人也断然没有处置大臣的权力。 苗公公做能做的,好像就只能是仗势将方家父子扭送“有司衙门”。除非方家父子在闯宫时被侍卫抓了什么现行,或许还能果断“处置”一下。 此刻冷了场,作为冷场帝,方清之还微微有些自得,谁让自己一出马便将局面重新稳住了。那几句话也是模仿儿子的一些言谈,果然很有效果,噎死人不偿命啊! 当然对太子而言,处置方清之肯定要惊动天子,除非万分不得已,绝对不能如此。他无可奈何的转头对苗公公道:“苗大伴且宽心,此事还是算了。” 算你个头!苗公公在心里大骂方清之,好不容易与方应物吵了起来,这方清之插什么嘴! 至于方应物也很无语,要不是方清之是自家父亲,他就忍不住要上去骂了。费心思与对面重新吵了起来,正要大干一场,又被父亲给泼下去了...... ps:大修,过渡一下,下章明早。 第五百九十六章 讲义气的少年...... 苗公公和方应物这互相叫骂了半天的双方,此时心情居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一个站在太子身后,一个站在父亲身后,下意识的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感觉到了什么。 方应物对苗公公行为理解的比较透彻,猜测苗公公背后另有别人指使,所以才不肯安分,憋着劲要大闹。 但苗公公则忽然对方应物起了疑心,作为混进宫中还能混的不错的人,苗公公并不缺乏警惕心。刚才苗公公没有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方应物仿佛也有点煽风点火的架势,与自家如出一辙。 他苗大伴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可方应物这样做又图的是什么?苗公公忽然想起来一桩事,这方应物今日该奉旨进宫面圣,又眼下看这时间,应当是君臣奏答结束了。 至于方应物为何出现这里?苗公公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应物从陛下那里退下来后,在宫里遇到了父亲方清之,便又想凭借方清之东宫讲官的身份,来文华殿这里拜见太子,以图将来进身之阶。 太子就是未来的天子,做大臣的谁不想提前结好太子?但外臣进宫本来就不容易,想拜见太子投资未来一般更是不得其门,而且太子身边圈子早都被东宫官员垄断了。 那么方应物抓住今天的机会,借父亲的光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然方应物哪还能有机会能在早朝之外的时间进宫? 在这个基础上,苗公公对方应物的行为就很理解了。无论是方清之想折中处理大事化小,还是方应物故意大吵大闹祸水东引,其实都是处理当前问题的法子,没有高下之分。 在苗公公想来,方应物想要做的,其实还是清流那一套。借着这个由头,抓住他们这些太子左右内监往死里踩。目的无非就是两点,一方面可以减轻太子自身的责任,将过错都推到左右内监身上,在舆论风波中保住太子的地势; 另一方面,他方应物为了东宫国本,轰轰烈烈的大战太子身边的邪恶坏人,足以博得响亮名声。对清流而言。名声永不嫌多,说不定经此一事,群臣会推举方应物入东宫。 想至此处时,苗公公暗暗笑了。方应物想踩他苗公公,也要看自己够不够班啊! 方应物与苗公公对视过,再次对太子奏道:“此事能瞒得了一时。却难瞒得了一世,其中利害,不消臣再说,委实不在于臣父子身上,储君理当知晓! 窃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左右引诱储君失德。确实该从严从快处置,明示储君改过之心,以正视听!” 朱祐樘毕竟不是太昏庸的人,终于听明白方应物的真正意思了。就是说他和太监玩骰子赌博这件事,就算今天不被方家父子看到,就算今天封锁了消息,迟早也会泄露出去,这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后果将极其严重。 故而还是赶紧主动、迅、果断的将责任推到左右太监身上,第一时间把问题定了性,然后推出替罪羊。这样一来,问题就算初步解决,他这个太子在今后的舆论中便不至于被动了,想借此兴风作浪的人也没了由头。 而且朱祐樘还感到,这位方应物虽然言辞激烈了点。态度不像方清之那样折中,但出点仍然为了自己好,确实也能解决问题,而且是近乎永绝后患的解决。 其实就是壁虎断尾求生的道理。也算是变种的苦肉计!朱祐樘闻言犹豫起来,难道真的像方应物所说,把左右亲近太监全部自行处置,表达悔过之心,以绝人口舌? 这还是理智和感情之间的矛盾,同样难以抉择,朱祐樘一时间左右为难起来。 苗公公偷偷察言观色,看到太子神态,登时着急起来。这太子要是信了方应物的鬼话,自己就第一个倒霉! 情急之下,苗公公也有了主意。刚才方清之敢豁出去很光棍的认错,他们当公公的也敢光棍,这个世界玩楞拼狠谁怕谁! 于是苗公公跪在朱祐樘面前,请罪道:“奴婢当初只是看小皇爷读书太苦,便想帮着小皇爷消遣散心,不承想要惹下是非,实在是死不足惜!惟愿小皇爷将来有所成就时,还能记得奴婢等人侍候小皇爷的苦劳!” “大伴你这......”朱祐樘优柔寡断起来,从感情角度出,舍不得处置身边亲近的人。 毕竟这么些年,苗公公等人照顾他无微不至,深宫之中可亲近人实在不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方应物督促道:“储君不可因小失大,不可为小义而忘大仁!” 朱祐樘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道:“本宫的过失,岂能随意迁罪于他人?自当一力承担,用不着苗大伴们来顶罪!” 他到底能不能想清楚谁才是对他忠心?方应物连忙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储君万万不可如此轻率!” 朱祐樘斩钉截铁道:“本宫心意已决,勿复多言!” 真是单纯而又热血的少年......方应物久久无语,要讲义气也不是这么个讲法啊。你一个堂堂的太子爷,与奴婢们讲什么义气,这不是自甘堕落么! 方应物的本意,是想逼出苗公公背后的人物,看看苗公公究竟是被谁指使的。他才不信,苗公公真的会束手就擒、甘心伏法。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苗公公身后的人物必然要现形了,然后再见机而作。 怎奈这太子实在不配合,居然想把责任全部由自己扛下来。太子殿下也不想想,在目前的情势下,某些人唯恐没有把柄,他这样做能讨得了好? 苗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太子背后又面朝方应物时,脸上笑容一闪而过,然后迅的重新板起脸。但他含有几分得意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方应物,似乎在挑衅。论起对太子的了解,方应物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太监? 方清之围观半天,此刻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这厮今天就是来帮倒忙的么?如果太子毁了,他方清之这东宫臣僚的前途就全玩完! ps:哭着道歉,不要抛弃我。。。今天出去办事,始终不得闲,直到晚上刚喝酒回来,然后起点后台还登6不上去。。。。现在先把这章存稿了,然后今晚不睡觉熬夜码字写,不写到心安理得不收工! 第五百九十七章 还不动手? 却说方清之瞪了眼儿子,刚要说什么,然后听到方应物重重咳嗽一声,便被打断了。 方清之对方应物的失礼略有不满,还没有作,却见方应物对太子道:“储君宅心仁厚,不知如何样的认错改过?” 而太子朱祐樘支支吾吾,一时没有答上来,神态也颇为不好意思。放眼天下,有资格接受东宫太子认错的并为太子改过背书的,也只有天子与内阁了。 但是真要让朱祐樘立刻就去找天子或者内阁低声下气的认错,他还是感到面子有点过不去。 如此方清之忽然隐隐有所悟,原来太子也是有“放空炮”的嫌疑......自己方才干脆利落认了“擅闯”的错,太子和苗公公却无法处置;此后苗公公在自家儿子的挤兑下,向太子跪地求饶,讨得太子原谅后也无法处置; 而最后太子再来几句嘴上的漂亮话承揽了全部责任,如果不较真落实问题,目前暂时还是无法处置,难道还能强拉着太子去内阁或者天子面前?除非他方清之想要不顾大局的掀桌子了。 然后整件事情似乎就可以在一个死循环里糊涂过去了,这就是自家儿子经常说到过的“认认真真走形式”罢? 想至此处,方清之忍不住唏嘘感慨几声,在东宫侍班几年,终于亲眼看到一位纯良少年也成长为小有心机的人了么? 方应物此时却暗暗苦笑,他旁观者清,认定了苗公公有问题,是别人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卧底,但太子却没有感觉到,反而有意庇护苗大伴。事实再一次证明,这种忠臣无奈、君上被奸臣蒙蔽的经典评书段子果真是来源于现实。 如果今天此事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事后就别想真正保密了,八成会有消息传播。而且这个消息一定会对太子和方家父子很不利。至于传布消息的人,大概就是这位苗公公。 按下方家父子心思不表,苗公公趁机对太子道:“今日已经不适合晚课,小皇爷可回仁寿宫休息。” 朱祐樘连忙点点头同意了:“可!”他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纠缠了,目前先这样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方应物大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对太子道:“苗公公不可信!”朱祐樘微微不悦。拂袖道:“方大人,你可以退下了!” 方应物走动了几步,向太子身后看去。此时在太子身边侍候的内监大大小小有十几个,苗公公这样属于地位比较高的几个太监站位距离太子很近,而那些地位低一些的,以及连正式内廷官职都没有的小内监就站得远一点。 方应物对着内监们拱了拱手。开口道:“本官刚才进来时,远远便瞅见苗公公等几个人与天子放浪形骸博戏喧闹,而诸位却大都侍立在旁边,并无明显过错。 所以在本官看来,有罪者也就苗公公等数人而已,诸位大多只是适逢其会。纵然太子仁德,苗公公侥幸逃得一时。但也有可能另有追究下来,只怕诸位也要被苗公公连累了,甚是可惜!” 方应物这话,挑拨离间的意思极其露骨,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的出来......简直就差明摆着说,你们可能要被苗公公连累,还不快到本官的碗里来! 不过苗公公没有着急,冷笑几声后并没有开口与方应物针锋相对。只在旁边看着。在他看来,方应物方才的语言技巧及其拙劣粗糙,傻子才肯为这几句话便心服口服,而且这还能说明这姓方的开始露怯了,不然为何口不择言? 果然如同苗公公所想的,方应物的话几乎毫无效力,众位内监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就是向苗公公那边张望的,没有人出面与方应物答话。 很显然,众内监对方应物的话并不感冒,更犯不上为了方应物这个不之客去得罪天天相见的苗公公。 方应物见自己说话没人在意。便再次对众内监开口道:“诸位难道不想将功补过?苗公公蛊惑太子,诸位又何必为他包庇?如肯出面举报,荡除东宫奸邪,功在社稷善莫大焉。” 方应物的话越来越重,已经算得上"chiluo"裸的撕破脸了。苗公公纵然并不担心什么,但听到方应物的话也火冒三丈,谁愿意听别人当面指着自己骂? 但苗公公没有选择与方应物对骂,刚才的事实表明,面对面的骂仗好像骂不过方应物......故而苗公公转向太子道:“奴婢没脸了,求小皇爷为奴婢做主!” 朱祐樘也对方应物感到有点恼火,便对方清之道:“方先生就是如此管教儿子的?” 方清之很想回答一句“天上地下,没人管教的了他......”但未免太不庄重,只能低头道:“臣会教训此子。” 苗公公阴阳怪气的说:“如果方大人管教不了,宫里大可代劳!小小年纪,终究欠缺些教训!” 又吩咐小内监:“将侍卫叫进来,将方应物乱棒打出宫去,另外向内阁传话,追究他擅闯文华殿之罪!” 太子张了张口,不过没有说话,任由苗公公号施令了。 文华殿外当值的侍卫进来后,听了苗公公吩咐,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他们在外面当值时看得真切,方应物可是被陛下身边太监带来的,确确实实奉了圣旨到此。 苗公公叫他们把方应物打出去,这干系怎么担得起?难道苗公公犯了神经病不成? 苗公公不明所以,暴躁的叫道:“尔等手瘸了?还不动手!” 正当此时,方应物忽然对着天空抱拳为礼,喝道:“上谕!命户科给事中方应物,前来文华殿侍奉太子用膳!” 什么?太子及众内监闻言,齐齐吃了一惊!他们知道,方应物肯定没有胆量这样假传圣旨,除非失心疯了,口中所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所有人原本以为,方应物只是借着父亲的光,找机会在太子面前混脸熟来了,这样的人之常情并不稀奇。却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是直接奉旨前来文华殿! 通过私人关系来混脸熟和奉旨前来,那完全是两回事!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这道圣旨究竟有什么含义? 或者说,天子派方应物来文华殿目的何在?众人不禁陷入了深思中,君威莫测,谁敢轻率?方应物只说奉旨侍奉太子用膳,别人不敢乱问,也只能自行脑补其余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奉旨之人(上) 众人想来想去,除了猜测方应物来因去果倒也没有别的多余想法。但苗公公却慌了神,怀揣圣旨这种身份,与讲官儿子这种身份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 刚才方应物一直沉住气没有报出奉旨前来,显然是要憋着劲使坏......这方应物到底奉了什么神秘旨意? 却说既然方应物是奉旨到来的人,那别人谁也无话可说,连太子也只能干瞪着眼,等着看方应物有什么讲究。 在别人眼里,方应物的模样陡然变得高深莫测。他的目光又在众内监身上逡巡一圈,叹口气道:“你们与苗公公之间的恩情,真叫本官感动,那就罢了!本官奉旨到此,本也不为你们而来。” 众内监品味这句话的内涵,仿佛是说“既然你们愿意和苗公公捆绑在一起,那就这样呗......本官乃是奉旨之人,哪用在乎你们如何?” 至于和苗公公捆绑在一起的后果,方应物并没有明说,只能在各人心里自行权衡。一刻钟前方应物要如此故作姿态,被嘲笑为装模作样,但现在没人如此想了。 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大多数人的下意识行为就是什么也不做,先看看或者先等等。所以众内监此时依旧按着惯性一动不动,并没有什么新动作。 不过也时常有个别人在这种时候,与众不同的站出来,并且做点与众不同的事情。这样的人结局只有两种,要么成为赢家,要么成为笑话。 比如有人现在排众而出,走到了方应物面前。方应物仔细看去,此人年纪不过二十许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 没等方应物先开口,此人便主动对着方应物朗声道:“我张永,愿检举苗钰不法之事!” 此人的口音重点放在了自己名字两个字上面。让其他人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方应物忍不住微微一愣神,还真有人会站出来? 另外,原来此人叫张永......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二十年后到了正德朝时,有个号称为京师八虎之一的大太监也叫张永,并扳倒了大明史里三大权阉之一刘瑾...... 方应物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岁数问题,还真有可能此张永就是彼张永。别的不说。就凭他现在表现出的这种胆气和魄力,能出人头地,并敢和气焰嚣张的刘瑾玩命也不奇怪。 按下胡思乱想,方应物面部表情的问道:“你要检举什么?” 苗公公突然插嘴道:“张永,你说话要小心才是。” 张永充耳不闻,只管对方应物答道:“今日所见骰子及骰盅。皆由苗钰所献,另外苗钰还向东宫献上叶子牌等其他玩物。” 方应物闻言便道:“如此说来,苗钰蛊惑东宫玩物丧志确属无疑了?” 张永回道:“若非苗钰作祟,东宫绝不会接触此种博戏,我深为痛心,今日便要检举苗钰!” 苗钰大喝道:“张永!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无论方应物也好,张永也好。完全将苗钰当成了透明人物,丝毫不予理睬。两人只管彼此对答,仿佛完全不在意苗钰说些什么话。 在一刻钟之前,方清之敢打断方应物,太子朱祐樘敢让方应物闭嘴退下,内监们敢起哄嘲笑...... 但在此时,方应物身上仿佛多了一层魔力,谁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了。只有苗钰在旁边徒劳无功的竭力干扰,但毫无用处。 方应物对张永的询问极其简练,三言两语便结束了。随后方应物毕恭毕敬的对太子朱祐樘奏道:“臣奉旨探望殿下,如今要斗胆向殿下请教一句,张永所言是否属实?” 朱祐樘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苗大伴,然后再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苗大伴...... 方应物并不着急,恭恭敬敬的耐心等待太子的答案。倒是苗公公绷不住了,叫了一声:“小皇爷!” 朱祐樘的目光却落在方应物身上不动了,“张永所言属实。” 太子这句话一出来。苗公公就像是垮了。但方应物却波澜不惊,因为这句话在他的意料之中,任何一位在及格线之上的储君,在这个时候都应该这样回答。 未来的史书明君朱祐樘作为太子不知道是不是最优秀,但至少肯定及格,他嘴里的答案自然不会有另外一种。 如果朱祐樘这时候还要无原则无条件的袒护苗钰,那么方应物则真要考虑一下自己和父亲的立场了。作为臣僚,可以去支持笨蛋,但坚决不能支持糊涂蛋。 罪名已定,接下啦就是处置问题了,方应物便进谏道:“苗钰此举,危害国本,该当......” 今天已经听过无数次道理的朱祐樘抬手阻止方应物继续劝谏:“无须再说,这些道理本宫已经知道了!” 随后朱祐樘便吩咐侍卫道:“将苗大伴送去司礼监落。” 众人闻言便知道,苗公公要彻底完蛋了。那司礼监是以正直刚烈著称的掌印太监怀恩的地盘,怀恩公公又是太子在政治上最强的支持者。 以苗公公蛊惑太子玩物丧志的罪名,这样送进司礼监去,能不能囫囵着出来都难说。 刚才很多人已经预感到苗公公要完蛋,但也没想到完蛋的如此之快,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的快。 没办法,太监最不能相抗的就是皇权,方应物是奉旨之人,苗钰自然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日,就连太子也要谨慎小心的自保。 方清之神色忧虑的望着自家儿子。今天方应物固然想方设法的惩治了胡作非为的苗钰,维护了国本根基,堪称是大节无亏,不负清流正人声望。 但同时方应物的强势也让太子感到不舒服了,不要小看这种不舒服,说不定几十年后就是祸根,史书上的例子比比皆是。 方清之不大明白,向来心思缜密的儿子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今天却为何不顾及太子的感受? 方应物对太子奏道:“殿下谨记,这件事情还不算完,说不定还有别人会联络苗公公。如果殿下有心,不妨暗中关注一下,想必殿下就能明白微臣的苦心了。” 朱祐樘若有所思,方应物也不多解释,转身告辞。并对父亲道:“儿子我先回家去也。” 半天没得到关注的张永忽然叫道:“方大人请留步!”方应物回头道:“还有何事?” 张永吭吭哧哧的问道:“方大人不是奉旨前来么?究竟要办何事?并未看到方大人你做什么,如何能复奏天子?” 方应物皱眉苦思片刻,“天子就是下旨让本官来拜见太子,并没有别的命令,也就谈不上回奏了。其实本官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他娘的就是你的八流圣旨?张永愕然,忽然感到自己被坑了...... ps:我掐指一算,今天还能再写2章。 第五百九十九章 奉旨之人(下) 方应物大概明白张永张太监的心思,但是故意装做不明白,皱着眉头反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还能有什么话?张永傻愣愣的站着,极其无语。目前这状况,弄不好他的下场要比苗钰还凄惨......他简直被装神弄鬼的方应物坑惨了!非常惨! 先前张永站在人群里,听到方应物亮出奉旨到此的来历,就感觉这是有点奇怪的。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旨意。 但张太监又想道,事有反常即为妖,诡异的事情背后必然酝酿着神秘的变化,暗藏着常人看不到的机会。 然后张永又在心里默默分析了一下,方应物敢和苗钰大张旗鼓的叫板,现在又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必然有所依仗。 那么这依仗大概就是所拥有的旨意了,想来天子必然给了方应物特殊权力,交待方应物办什么要害事情。他张永与天子之间,可能就隔着一个方应物! 分析到这里,张太监便果断下定了决心,抱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信念,以非凡的魄力站出来检举苗钰。 这是非常冒险的行为。要知道,苗钰是东宫太监里数一数二的大太监,而他张永则是没有靠山的最低层,如果谋事不成又被苗钰反噬起来,他张永只怕要被切碎了喂狗去。 张公公这场豪赌,就是想经此一事,借着方应物进入天子视野中。办事,尤其是给天子办重要的事,能参与就是机会! 可是,可是,此刻方应物竟然说天子没交待他什么事情,只是单纯的来太子这里转转而已。 这立即让满腔豪情壮志的张永傻了眼.......难道自己的分析全都是自作多情?方应物先前的姿态全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他虽然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但谁也不想真成仁!难道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单纯就是损人不利己的坑掉了苗钰苗公公么?苗公公背后另有强人。如果这个人报复下来,他张永根本顶不住! 别说张公公,其他人何尝不是想吐血?他们在最近这一刻钟里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的看着苗公公被送走惩治,全是因为处于对神秘圣旨的畏惧心理。 谁知道方应物是来办什么事情的?或许就是专门来办苗公公的,那么谁敢阻拦谁就是忤逆。 等谜底揭穿了,敢情方应物就只是奉旨“到此一游”而已。之外并没有获得半点权限!这种档次的圣旨,说是八流都抬举了! 但是方应物也并没有矫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欺骗别人,一切误会都是别人脑补出来的。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单纯用眼神和演技诱导了所有的人! 方应物对方清之点点头示意过,然后又向太子行礼。慢慢退出了文华殿。张永从呆中醒过神来,瞥见方应物要离开,连忙对太子道:“奴婢送方大人出宫。” 朱祐樘神情复杂的挥了挥手,张永便追随着方应物出来。方清之感到有点过意不去,便对太子奏道:“今日可见,张永知善恶、明是非,敢于挺身而出......” 方应物听到后面有人叫了几声。便转回身来,似笑非笑的对张永道:“张太监你跟着本官作甚?本官还是认得出宫之路的。” 张永知道如今在苗钰那边已经将事情做绝了,再后悔也是无用,自怨自艾甚至抱怨方应物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死死盯着方应物,说不定还能寻来一线生机,毕竟方应为欠他的人情。 故而张永对方应物道:“方大人,今日之事不多提了,但后果莫测。还请方大人给我指出一条活路,也不枉助了方大人一臂之力。” 方应物沉吟不语,像张永这样在史书上应该前途无量的人,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他向来都很乐意结好。 但今天张永的表现让方应物暗暗生了戒备心,因为张永行事实在太胆大、太敢于冒险了。他豪赌之后如果从自己这里得不到足够的筹码,会被苗钰背后的大人物撕碎的。 此人为了这么一点点根本看不清楚的机会。就敢押上全部身家性命来搏,这实在是有些疯狂,方应物自思自己再胆大几倍,也绝对不敢这样豪赌。 对这样的人。方应物只想敬而远之,哪怕做友方也不想,因为太容易被连累了。那种不计后果的性格,很容易把身边人一起拖下水完蛋的,方应物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坑掉。 但方应物知道自己确实也欠了张永人情,于情于理是该还的,如果没有任何表示那就等于是结仇了。如果张永最后还是像史书上那样起来了,自己岂不是平白树立强敌么? 既不能太近,也不可疏远,这其中拿捏分寸十分困难,方应物也没有太圆满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抱着这种心思,方应物面对张永便显得不冷不热,只当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还好他有清流名臣的身份,面对太监秉持这种态度很正常,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又想了想,方应物决定先点一点他,叹口气道:“张公公你今日过于胆大了,连本官也为你捏着一把汗......” 张永胆大但并不代表着不精明,听到方应物开口先说起这些,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难道是自己的冒险举动,把方应物吓到了?若是如此,当务之急不是恳求方应物伸出援手,而是消除方应物的忌惮之心。 于是张永先笑了几声,“哈哈哈哈!自家知自家事,其实所冒的险并没有方大人想象的大,你若以为我是有勇无谋奋不顾身,那可就错了。” 方应物奇道:“愿闻其详,不过本官并不觉得张公公你有勇无谋。” 张永解释道:“在下乃保定府人,与兵部尚书张大司马攀得上远亲。在文华殿外当值,时常遇到同出于保定府的刘阁老,因为同乡关系,亦有幸常与刘阁老交谈。 刘阁老曾指点过我,但凡见到方家父子的事情,只管拼尽全力去帮,必定有我的好处,除非得罪天子,不会叫我吃亏。” 第六百章 殿里殿外 刘棉花!方应物万分惊讶,没想到刘棉花居然在这里面乱入了。这么看来,张永有点像是刘棉花顺手在宫里布置的小棋子。 如果不是熟知未来历史,这个小棋子是极其不起眼的,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棋子,今天就成了关键人物。如果没有张永,自己也有别的办法,但绝对不像张永出面那样简单利落了。 自己这个老泰山真是......做官的功夫实在很细啊,就是几次进出文华殿看望太子的机会,就能收拢到一个小太监为己所用,偏生还能挥作用。 闲话不提,却说张永这个恰到好处的解释,确实消除掉了方应物那种类似于忌惮神经病的心结。如果有这么一个缘故在内,张永出面检举苗公公就显出几分理性,不算是疯狂冒险的举动了——毕竟刘次辅说过,出力帮方应物不会吃亏。 张永察言观色,觉察到了方应物神态的变化,而且是好的变化,于是渐渐有些放心了。 说实在的,当初刘棉花刘次辅说的那些话,一直叫张永将信将疑。别说懵懂不明的张永,换成谁来也会怀疑。 宫中宫外是两种彼此独立的体系,方家父子固然是驰名中外的清流文官,前途也是被看好的,但他们有能力包庇自己这个内监? 人人皆知,太监圈子是怀恩、覃昌、汪直、梁芳等大内巨头的天下,另外还有个黑后台万贵妃。文官怎么可能打包票说完全能罩得住某位太监?就是阁老也不可能! 不过刚才看到方应物的神态变化,张永就感觉到,刘次辅所言很可能是真的,并没有忽悠自己。 道理很简单,因为方应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犯难的神色,这说明在方应物心里,庇护自己并不是难题。再说刘次辅堂堂阁老,应该不至于在这上头逗自己玩。 方应物心里便有了主意。开口问道:“刘次辅还对你说过什么?可能具体提到过原因?” 张永答道:“那倒不曾,我也问过刘阁老,但阁老只笑而不语。” 说罢张永热切的看着方应物,他此时渐渐看出来了,方应物手里肯定握着一条达之路,足以让他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达之路! 庇护张永对方应物而言,当然不是难题。或者说,对东厂提督汪芷而言不是难题,让张永借势上升也不是问题。 汪芷本身就是太监最有权势的巨头之一,背后又有万贵妃背景,只要不是天子亲口下旨诛杀的内监,汪芷都可以罩得住。当然。目前汪太监不在京里,张永必须要熬到汪芷回京时候。 方应物沉吟片刻,深思熟虑之后点头道:“本官可以将你介绍给东厂汪太监,不过要等到他回京之后。之前你自己能自求多福否?” 汪直?这个名字无论在文官群体还是太监群体,都是如雷贯耳一般的存在。张永骤然听到汪直的名字,忍不住一阵狂喜,靠上汪直几乎是底层太监所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喜过之后就是惊。不能不惊,张永万万没想到方应物这样著名清流竟然与汪直勾结上了,还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随随便便就可以把自己介绍过去。 又惊又喜,真是天大的惊喜,其后张永忽然又有点感动。方应物与汪直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必定是两人心里等级最高的绝密了,而方应物居然毫不见外的对自己透露出来。 这叫张永感受到了什么叫被信任。忍不住道:“方大人放心,有些事情,过去之后必然烂在我心里。” 方应物笑道:“方才面圣时候,梁芳曾经出面弹劾本官与汪直互相勾结,可惜连天子都懒得计较。” 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暗暗警告张永,同时还告诉张永,他方应物不怕被弹劾。其实方应物也不是不怕。但在张永面前必须表现的毫无弱点。 “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汪直回京之前,在宫里你只能自求多福了。”方应物最后再次警告道。 方应物与张永在文华殿外面进行友好坦率的交流时,在文华殿后殿。东宫讲官方清之也正在拼命地为自家儿子擦屁股,不停地向东宫太子解释。 自家这儿子虽然事情做对了,但方式真有问题,据方清之估计是,当官经历惯出的毛病! 从一开始做官就是一县父母官,出入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后来转成督粮钦差,手持王命旗牌下江南更是了不得!这类威风官儿当久了,心态自然也就有所扭曲。 方清之深深的怀疑,自家儿子刚才究竟有没有把太子当成太子?在方应物眼里,这也就是个稍微特殊点的十几岁少年罢? “小犬所作所为,的确是为了殿下,其内心并无其他私心杂念......”方清之说着说着,太子朱祐樘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忽而朱祐樘对方清之问道:“方先生,那苗钰莫非真如令郎所言,是别人安插在本宫身边的亲近之人?” 方清之闻言便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无论太子心里怎么想,还是将方应物的话听进去了。 于是斟酌着语言答道:“小犬固然不成器,但看人待事从来都很精准,微臣相信小犬做出如此结论,必然不是为了炒作,而是有的放矢。” 朱祐樘苦笑几声问道:“并非是问你令郎断事精准不精准,而是想问你,你能看出苗钰背后之人是谁?” 方清之当然知道这不能乱说,宫里秘密太多了,知道的越多越不见得好。想了想就答道:“殿下不用急,苗钰送往司礼监落,他背后之人必然会出手。殿下只需坐在城楼观山景,等待着结果而已。” 朱祐樘继续沉思起来,宫里黑白分明,谁对他好,谁恨不得要他死,都是清清楚楚的。苗钰背后的那个人,总逃不出两三个人里面。 该来的,总会来的!朱祐樘不免对自己的前景感到忧心忡忡,连让他不舒服的方应物暂时都忘了。 第六百零一章 太后有旨(求月票!) 张永将方应物送到左顺门,本该告辞离去,但他心中还存有许多担忧。虽然方应物给出了介绍汪直罩他的承诺,但汪公公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在此之前如何自保? 苗钰背后的人势力强大,完全有能力在短短几天内碾碎自己的!那样就算汪公公回朝,也来不及了。 故而张永又忍不住问道:“不知该问不该问,关于目前自保之策,方大人可有何教导?宫中局面诡异莫测,非我所能把握也!” 方应物很诧异道:“如此简单的事情,不是显而易见么?你也要问本官?” 张永被方应物那惊奇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仿佛显得自己很蠢笨似的,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出来。不过这点不好意思与保命比起来不算什么了:“还望方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方应物叹道:“太子眼下居住在哪里?”张永答道:“众所周知,是在仁寿宫。” 方应物反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可忧郁的?现在还不去仁寿宫报信去?” 张永突然有所明悟,恍然道:“多谢方大人指点!” 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张永始终忧心忡忡于自己得罪了苗钰背后的人,可能还让天子感到不爽了,同时大概也要与其他东宫太监交恶,故而为自己的小命担忧。 但他却忘了,自己的行为虽然客观上是帮助了方应物,但也等于是帮助了太子。相当于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苗钰,大大减轻了太子的过错。 仁寿宫里周太后是太子的庇护者,肯定希望太子本身安然无恙,自己的所作所为必定会得到周太后的欣赏!只要周太后肯出面管事,那暂时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过张永又想起新的问题来:“周太后不喜欢万贵妃,而汪公公是万贵妃宫里出来的......” 方应物恨铁不成钢的训斥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叫你如此,自然有我的道理,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张永得了主意。便匆匆忙忙的与方应物分手,前往仁寿宫报信去了。在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方应物走到左顺门里,朝着门房里望了一眼,现众讲官还都在,大概是按照惯例等着太子那边的召唤。不过看今天这样子,下午太子八成不会再继续上课了。 方应物停住脚步。考虑是否把情况说明一下时,却见门房里有人主动向自己招手。 方应物凝目仔细看去,此人依稀很面熟。又想了想,方应物便记起来了,这人就是充当天子工作秘书角色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以前只见过一两次,故而印象不深。 覃昌的身份可是不简单。是天子与司礼监、内阁部院之间联系的直接执行人,重要的旨意都是由覃昌传达给相关人员的。看到覃昌等着自己,方应物送走张永之后放松下来的心情,又重新提了起来。 覃昌站了起来,对方应物道:“皇爷命我前来在此等候,并要向你问话。” 方应物闻言颇有感慨,一是感慨天子太他娘的死脑筋了。一定要从他嘴里抠出点话么? 二是感慨天子还不算彻底老糊涂,知道派覃昌来问话,而不是派梁芳这种人。由此可见天子有点明白事的。他知道若想听到原汁原味、不偏不倚的转述,就得派中立性强的覃昌出来,否则传到自己耳朵里的话必然都是经过扭曲加工的。 所以成化天子这性格.....属于我明白该怎么做,但我就是不想那样做的执拗。 三是感慨覃昌在这个地方问话,到底是故意还是失误?没看见周围其他人脸色都产生了变化么? 确实,此刻门房里其他讲官听到覃昌的话。未免都生了几分异样的情绪。天子先派方应物拜见太子,后派覃昌在这里等着问话,还能问什么? 毋庸置疑,肯定是问太子之事!在此敏感时期,被垂询国本之事,这方应物的待遇实在是令人情何以堪,至今连内阁里的宰辅也没听说过被天子垂询此事的。更别说一群只能算候补内阁的讲官。 如果诸位东宫讲官知道,迷信神佛的天子是因为方应物有点星君下凡的意思,所以才好奇的召见垂询,估计会吐几口血。然后疾声大呼“不问苍生问鬼神!” 方应物知道自己现在有点醒目,忍不住道:“小子何德何能,焉敢承蒙陛下以国事垂询?朝臣众多,还望陛下另择贤良。” 覃昌却不管方应物什么心情,直接问道:“太子如何?” 果然是这个问题......方应物公事公办的答道:“有明君之相也。” 覃昌扫了方应物一眼,又问道:“常听人说太子有明君之相,究竟何为明君之相?” 方应物继续很麻利的回答:“秉性谦和,胸怀若谷,礼贤下士,善于纳谏,闻过即改。”不过他还是在心里吐槽着补充了一句:其实就是耳根子软的面瓜。 覃昌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时,突然有小内监飞奔而来,跑进了房中,对着众人道:“仁寿宫有旨!召司礼监太监、内阁大学士、东宫讲官、方应物等人至文华殿!” 众讲官包括覃昌在内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听到这道旨意面面相觑。 只有方应物心知肚明,感叹一声消息传得好快!大概周太后已经知道消息了,要正大光明的处置此事。 说起这周太后,出身京郊农户,不读书没文化,闹过不少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的事情,在朝臣眼中是个很粗俗无礼、又爱斤斤计较的老太婆。再加上周家的张扬跋扈,朝臣们心中对周太后大都不太瞧得起。 但周太后的地位始终无可动摇,从英宗朝一直持续到未来的弘治朝。全因为她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生下了成化天子,第二件就是保护了当今太子朱祐樘。 如果不是周太后真心实意的疼爱孙子朱祐樘,处处严加保护庇佑,只怕朱祐樘早被一手遮天的万贵妃暗害掉了。至今太子仍然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宫,而不是正式独立居住在东宫,非不为也,实不敢也。 所以说,周太后虽然干了很多糟烂事情,甚至引过大明朝第一次群臣集体叩阙事件,但她所做的唯二两件正确事情却都是无以伦比的大功德。 尽管这个老太婆是如此的招人厌烦,可是也风光三朝最后大富大贵的善终了,政治大抵就是这样。 ps:求月票啊! 第六百零二章 小插曲 听到太后的旨意,方应物长叹一口气,只得转身回文华殿去。他叹气的原因只有一个,别人都是午膳吃饱,在这下午时光到文华殿站站班无所谓,权当消食了。 可他方应物今日午时粒米未进,在文华殿折腾半天,如今饥肠辘辘还要回去耗时间,真真情何以堪。 按照设计思想,文华殿本该是天子日常办公场所,所以作为天子左右助手的所在的文渊阁与司礼监距离文华殿都不远。 司礼监位于文华殿西边,文渊阁位于文华殿南边,距离都没几步路。故而太后请司礼监众太监和内阁众阁老、东宫讲官到文华殿,众人来的都很迅。 第一个到的是方应物,但他地位太低,不敢大喇喇的在殿上等。只得立于殿外阶下,摆出迎候的姿势。 没过多久,其他被请的人纷纷到了。有的人扫了一眼方应物,有的人看都没看,66续续进了殿中。 次辅刘吉有意慢了几步落在最后,对方应物问道:“你又惹出什么事情了?与太子有关?” 方应物言简意赅的答道:“此刻一言难尽。”刘棉花略一思忖,“在殿中有阁臣有太监,你是小字辈,可不拘小节大胆表现。” 方应物想起什么,抬头看日:“老泰山你向来都是午时打道回府,今天怎的还在?也幸亏在了......” 刘棉花哼声道:“今天你入宫面圣,老夫想着总要以防万一,果然还真万一了。” 方应物若有所思,目送老泰山进殿。最后才是他进去,一眼望去,文臣站在东班,大都是熟面孔了。依次是内阁四巨头万安、刘吉、刘珝、彭华,按地位排名; 然后是今日当值的东宫侍班大臣、非常有可能的未来阁臣刘健、李东阳、吴宽、方清之,按入翰林时间排名。 而司礼监众太监则站在西班。对方应物而言都是很陌生的存在。毕竟以方应物的层次,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司礼监太监。 虽然文官时常称内阁为中枢,但实际上,今日文华殿里东西班内阁加上司礼监才能算是完整的中枢,甚至掌握批红大权的司礼监更加要害一点。 内阁与司礼监碰头,还有个专门术语叫做“对柄机要”,在大明朝非礼仪性质的场合里。最为重要,没有之一。而且大都是伴随着直接关系社稷安危的军国重事,而且还总是涉及到内外朝的分量和脸面问题,故而气氛往往格外严肃。 司礼监是内相,内阁是宰辅,与内相宰辅的碰撞比起来。文臣廷议都只能算虚张声势的小儿科...... 却说方应物虽然不大认识众位地位堪比大学士的公公,但并不妨碍方应物知道他们的大名。 作为一名积极向上、志向远大的有为青年,小方大人怎么可能不关注中枢动态,怎么可能不记住司礼监太监们的姓名? 所以方应物抓住这次开眼界的机会,将众位大太监的名字与眼前人物摸索着对上了号。 一个一个数过去,大概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秉笔太监萧敬、陈准、黄高......再加上几个打酱油来的随堂太监,西班差不多也是十来个人。正好与东班文官对立整齐。 其实还缺了一个秉笔太监,那就是覃昌,他去向天子复奏了,没有来这里。 看到这一排司礼监的公公,方应物不知怎的想起了汪芷。她目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跻身其中...... 这些太监里面,史书上名气最大、影响力最大的当然就是怀恩了,故而方应物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落在怀恩身上。 眼见这位威名赫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年事已高。满头雪白,连眉毛都是雪白的,面容极其严肃而不苟言笑,腰身尤其挺直,像是一根柱子立在班位之。 其他几位大太监或许偶有很随意的交谈,但却没人敢去打扰眼睛半阖的怀恩。方应物隔着数丈之远,仿佛也能感受到怀恩身上的压迫性气势。险些让方应物险些生出“大丈夫当如是也”之类的感慨。难怪嚣张跋扈如汪芷,也从来不敢冒犯怀恩。 此刻就连方应物本人也很诧异,这样的气势竟然从一位身体残缺的太监身上感受到。 更诧异的是,之前他从来不相信能从人身上感受到听起来很扯淡的“气势”。这又不是玄幻仙侠小说。可是看到怀恩后,确确实实有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有。 与怀恩比起来,文官位的万安万辅就是个渣啊......方应物忍不住摇头。作为文官一份子,小方大人对此很羞愧。 方应物又数了一遍人头,西班八个,东班也是八个。对了,险些把他自己忘了,东班还有自己这个小尾巴,算上自己是九个。而且自己的位置,正好在父亲方清之下,是东班的最末尾。 本来方清之方学士正在有点小自豪,不到四十岁就能站在这里,简直舍我其谁。不过瞥见旁边二十出头的自家儿子,方学士就感到深深的蛋疼了,这热闹凑的....... 怀恩突然睁开了眼,殿中陡然安静下来,然后怀恩便问道:“人都到齐了否?” 旁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准回道:“司礼监这边,覃昌大约在皇爷身边,其余都齐了。”与怀恩正对面的万辅也点点头,“该来的都来了,可以开始了。” 怀恩刚要张嘴,正在此时,最末尾的年轻人却开口道:“有人未到!” 这将怀恩公公一句话硬生生的憋了回去。方才他询问到齐没到齐,本来就是个走过场的事情。无论人有没有到齐,下面都得开始,却没想到还真有小插曲出来。 方应物不顾别人的异样目光,朗声道:“左庶子谢迁今日本该侍班东宫,午时还得见,眼下却不知何往。敢问轻率无行、玩忽职守的人,何以教导太子?” 不明白内幕的,只道是方应物或者方家与谢迁不和;明白内幕的却很清楚,这是方应物不遗余力、不放过每一次机会的在替父亲清扫障碍。 无非就是提前走人而已,没人提起还好,有人特意惦记的话,谢学士这次真是无妄之灾了......虽然只是个小插曲,也够谢学士喝一壶了。 方清之心情复杂的瞪着儿子,他这脑子都怎么长的,这个机会都能想到! ps:后台频频出错,现在才出来。。。另外晚上排除琐事专心熬夜看看能憋多少字出来。 第六百零三章 不是小角色 方应物从左顺门进来时还看到有谢迁,但后来却不见人了,肯定是他提前走人了。至于其中有什么理由,方应物不关心。 本来他不想提这茬事,免得连累老泰山,因为他知道刘棉花也是经常午时溜号回家。如果刘棉花此时不在,而自己又要拿这个说事,难免要被人联系到刘棉花身上。 谁知道泰山大人的政治敏感性实在太强,偏偏今天没有提前溜号(不能不让人佩服),故而方应物也就没顾忌了,开场就先跑了题,理直气壮的攻击谢迁。 常言道,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谢迁今天就没长眼。若看官们遇到这种事且不要怪别人,多想想自己为什么不长眼罢。 面对父亲的瞪眼和别人异样目光,方应物无所畏惧,毫不怯场。书读多了确实有点好处,腹有诗书气自华,士不可不弘毅也,大家都是读书人,虽然地位不同,但方应物有诗才名声在外,有高位功名在身,比谁差了? 反正此刻在殿中,他方应物地位最低、年纪最小,胡言乱语几句也不丢体面,正所谓人不轻狂枉少年。 别人只能感慨方应物这话说的厉害,一句“何以教导太子”堪称绵里藏针。如果放在别人家,这也就是几句念叨议论,好像是因为教书先生不负责任而产生的抱怨,但是在天家就是另一种含义了。 东宫讲官不仅仅是皇家教书先生这么简单,在政治中还是翰林词臣的必经进身之阶。如果因为今天这事,让谢迁从此不能教导太子。那他政治生命就算结束,可以辞职回家了。以后继续做官也没什么意思。 司礼监的公公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纸糊阁老们与清流绝缘了很多年。这时候看热闹心情更多一点,毕竟这样公开的清流内讧可不多见。 在东宫讲官阵容里,李东阳和吴宽都是谢迁的前辈,但谢迁有贵人力挺所以后来居上,傲然力压李吴二人成为著名的火箭干部。 而李吴二人醉心文学,虽然对此豁达不计较,但这时候也真犯不上出面给谢迁擦屁股。谁让谢迁看方家父子风光,一时间生了小意气?委实怪不得别人。 至于方清之,更不知所措。便干脆记起“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立稳了跟脚不说话了。 所以满殿人中,有心思为谢迁开解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少詹事刘健了。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出来辩白道:“谢余姚偶有微恙在身,先行离去了。” 方应物对刘健抱拳为礼,然后又问道:“不知谢迁可曾奏知过太子?” 天朝语言博大精深、微妙非常,常于细微处见真功夫。方应物一句反问,直接直呼谢迁本名,不用字。不用号,不用官职,不用任何代指,就是**裸的点名。很是意味深长。 放在日常交际中,这是极其无礼的羞辱,但在这里。则表示出了不惜一切代价要踩谢迁的决心!这就是方应物传递出的信号,同时还有着“这是私人恩怨。闲杂人闪开”的涵义。 刘健长叹一声,他也不想与方应物硬顶。但别人或可坐视不理,他却因为人情关系不能不支持谢迁。 便对谢迁过失避而不谈,刘健对方应物道:“今日议事,殿上皆内阁、东宫、司礼监臣僚,你方应物因何列入其中?只不过适逢其会而已,仅用耳目即可,还请勿开口多言,免得贻笑大方。” “呵呵呵呵。”有人轻笑几声,是内阁大学士刘珝,其中讥讽轻蔑意味十足明显。 这个笑声也传染了辅大人和对面两位司礼监随堂太监,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在这个场合里,方应物出面言实在是自不量力、不知轻重。别说方应物,就是侍郎级别的高官来了,也得老老实实。 虽然被刘健质疑言资格,又被人嘲笑,但方应物仍然面不变色,镇静自若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再对刘健道:“本官方应物,现为给事中,掌台垣之事,何事不可议论?撞见谢迁过失,不该纠劾,只管视若无睹? 还是刘公今日能代替朝廷明令,叫本官不许纠劾谢迁?若是如此,本官亦无话可说!” 这厮竟然还是给事中......刘健愕然。冷不丁被反将了一军,一时间哑口无言。 给事中方应物有没有这个资格?有,必须有!一个声威极盛的谏官给事中,踩谁的资格都有了,只要有胆量,打天子脸也是等闲! 而刘健对方应物的印象一直是“方清之那个级能干的儿子”却忽视忘了方应物目前的本官。此时方应物本官确确实实是给事中,与御史合称科道的给事中! 不止刘健,殿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只能说方应物进官场后当京县知县时间最长,后来大出风头又是因为钦差的差遣,但他的本官却被人忽略了。 一提起方应物,大多数人先想到的是青天方应物或者钦差方应物,给事中方应物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可是即便再不引人注意,给事中还是给事中。 给事中和御史两个官职,是不能以等级看待的,国朝太祖高皇帝建制,极其重视上下制衡,给事中和御史就是特别设计用来以小制大的官职。所以纵览史书,会看到大明言官极其猖獗。 刘棉花反应是最快的,此时便自言自语道:“公然阻塞言路不大好罢?” 少詹事刘健纠结万分,自己今天流年不利,遇上这事真是倒霉透顶,要帮谢迁开脱却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刚才自己质疑方应物相当于阻止谏官言,如果被有心人揪住不放,论一个“堵塞言路”卓卓有余。 方应物不等别人说什么,又一次对刘健逼问道:“以刘公位份,今日应当是东宫领班。还请回答本官,不知谢迁自称微恙,离去之前可曾奏知过太子?” 方应物这口气成了谏官对东宫讲官的纠察,刘健总不能睁眼说瞎话,无可奈何的答道:“不曾。” 接下来便冷场了,别人没必要落井下石,也没法出面帮事实确凿的谢迁辩解。所以就这样,出现了短暂的僵持——你方应物反正都问清楚了,下去上奏本弹劾就是,此时别人犯不上掺乎。 而方应物似乎也没话可说,他偷偷瞥了旁边父亲大人一眼,却见父亲还在瞪着自己,眼皮子也不知道累。 这时候你老人家还不出面,在想什么呢!方应物情急之下,对着父亲瞪了回去。 方清之瞪儿子半天毫无效果,反而被自家不孝之子瞪回来,瞬间勃然大怒,险些就要不顾场合的作起来。 但方清之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家儿子虽然无法无天,但却从来没有当面做过不孝的事情。今天瞪自己实在反常,必然有别的缘故。 从这个角度想去,方清之突然茅塞顿开,连忙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对方应物道:“谢余姚虽有过失,但此乃小节。明日让刘公当面训诫几句,下不为例即可。” 方应物就坡下驴的说:“言之有理,是本官苛刻了。”此后便风轻云淡的重新回到班位最末尾。 看着方应物收放自如,殿中人齐齐冒出个念头,不能以小角色视之。(未完待续。。) ps:送大家4oo字!如果大家去看电影,还望支持我兄弟的魁拔3,下面几个章节争取都送大家字数,算是我补助大家的!另外待我再码一章,再开单章求个月票可好? 第六百零四章 与己无关 方应物大张旗鼓的出面纠劾谢迁,当然并不指望能把谢迁彻底压倒。目的无非是三点,一是不打压白不打压,能踩一下是一下,毕竟谢迁是父亲注定的对手;二是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叫父亲出面当好人刷名望。 第三就是让殿中大佬们明白,他方应物在这里虽然像是个小卒子,但并不是真来打酱油的小卒子,某些时候不要企图牺牲他方家的利益。 应该说,方应物的目的都达到了,尤其给父亲创造机会刷名望的想法。为谢迁解困后,方学士的形象顿时再一次光辉起来。若传了出去,肯定人人都得点个赞。 朝廷上下都知道,方家和谢迁从成化十四年开始就有不和。而且方清之和谢迁年纪相差不远,都是浙江省人,还都入了词林,如今官职差别也不算太大......两人之间活脱脱的是“一生之敌”模样,将来注定只能有一个人入阁。 今天谢迁出现了明显过失,方家父子齐齐在场,如果揪住不放狠咬一口,谢迁至少要掉一块肉。 事实上,不用方清之出马,仅仅凭借方应物一个人的战斗力就可以了。刚才方应物几乎已经把谢迁踩住,而且方应物理直气壮,占据了所有大义,满殿人纵然知道方应物有点私心也无话可说。 想来任何人出面,方应物都可以不卖面子,唯有方清之出来,方应物就不能不听。 最终方清之还是出面化解了谢迁的窘境,显然是不屑于在小事上计较,虽然他与谢迁并不算和睦。 闻者只能感慨,这种胸怀不能不令人佩服,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了,方学士不愧是传言有宰相器量的人,在这个年龄段的词臣中当属第一。 在文华殿里,刘棉花看着有点眼热。方家父子的把戏休想骗过他的眼睛!这父子二人,分明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在刘棉花的记忆里,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生了。每次都是先由方应物大杀四方咄咄逼人,搅得别人不得安生;然后再有方清之出面当好人将方应物收回去,并表现出一番宽宏大量,最后博得众"koujiao"赞。 结果成就了“宰相器量方清之”的舆情,舆情这个东西。说着说着不定就成真了。将来需要推出新大学士的时候,再想起这七个字,人心岂不就偏向方清之几分了? 而且刘次辅之所以感到眼热,是因为他实在有点嫉妒方清之了,女婿终究不如儿子好使,这样神奇的儿子怎么就生在了方家?如果他刘吉有这样的帮手。能刷出好名声来,何至于被人叫做“刘棉花”? 小插曲过去,终究是要进入正题。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示意下,有个小太监开始当众叙述刚刚生在文华殿后殿的事情。 对方应物而言,这都是他亲身经历甚至主导出来的事情,自然没什么可稀奇的。但对于殿里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第一次听到。毕竟事情刚刚生还没有来得及传播。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有了初步的判断,毕竟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大明朝最顶尖的聪明人。 第一,太子身边那个苗太监绝对心怀鬼胎,但是却被方应物使计挖了出来;也难怪会让方应物上殿参与商议,他本身就是当事人。 第二,太后的意思,肯定是想要将此事往大里办。从苗太监身上挖出背后靠山。不然只需要下一道懿旨,请天子将苗钰处置就是,何必大张旗鼓的叫司礼监、内阁、东宫一起来商议? 而且关于苗太监背后靠山,对宫里状况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猜出一二,无非是某贵妃或者梁芳,而这两人却都是天子宠信的人,肯定会得到糊涂天子的庇护。 所以太后如此行事。大概还有让内外廷一起向天子施压的心思,内阁司礼监对柄机要议论出的结果,天子也不能轻视。 对方应物而言,事情生的时候。他是主角之一。但现在是各方势力角逐碰撞的善后时间,他就不是主角了,暂时只需要冷眼旁观就是。应该注意的仅仅是别惹火烧身,也别被人恶意利用。 司礼监那边,掌印太监怀恩先了言:“处置苗钰不可草率,由我司礼监详加审查,不能冤枉,也不能轻纵。待事实详细之后,再行定夺。” 辅万安却表达出了不同意见:“苗钰证据却确凿,东宫也亲口证实,何须再靡费工夫?理当立刻从重惩治,或可奏请天子赐他一死,以儆效尤,以戒后来!” 方应物站在末尾闭目养神,耳朵却不闲着,怀恩和万安的话一字不差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然,有的人虽然听清楚了怀恩和万安的话,但却不见得能听明白,但方应物确是能听明白的人。 按照言的字面意思,怀恩想拖延时间,重新慢慢审查苗太监并定罪;而万安主张从重严惩、直接处死苗太监。 从表面看来,怀恩仿佛对苗太监较为袒护优容,而万安则毫不留情,但实际上是这样的么? 至少以方应物的理解,确恰恰相反,其实是怀恩更狠而且不怕事大,万安则是有所袒护,想早点将此事摆平了。 怀恩太监真正想做的是,以苗钰为突破口,顺藤摸瓜牵扯出苗太监背后的靠山人物。无论苗钰背后是什么样的人,他怀恩都不会惧怕,更何况合乎周太后的心思。 而万安主张立即处死苗钰,其实是息事宁人的思路。这万辅没什么节操可言,关于宫里的事情,他向来都是听从万贵妃的意见。但今天事起仓促,万辅来不及联络上万贵妃,所以在文华殿里只能靠自己把握局面了。 万辅不知道贵妃娘娘是想保住苗钰,还是想把苗钰当弃子。在没时间请示的情况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比较起来,还是处死苗钰风险最小,隐患最小。 相对之下,暂时保住苗钰的风险太大了,越拖延下去,越容易出现不可测的后果。 所以,怀恩太监看着温和,其实是狠,而万辅看着狠心,其实却是妥协退让。 不得不说,言实在是一门艺术,听别人言更是一门艺术。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将两位大佬的心思想通透后,继续打酱油,保持与自己无关的姿势。 ps:现在才出来,令人绝望的后台系统啊。。。没心思求票了,争取明早更新再求吧! 第六百零五章 这怎么可以?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和辅万安各执一词,连续争论了几个来回。但殿中不只是方应物,其他人仿佛也是事不关己的样子,没有一个出面表态。司礼监众位公公如此,内阁和东宫大臣也是如此,想想也是很好理解的。 太监这边,怀恩想要追查到底,说不定要触及万贵妃和梁芳,这肯定会让天子不快。 其他太监当然没有怀恩这种本钱和风骨,没胆量公然支持怀恩,但同时也不敢与怀恩对着干,只能一言不了。 而大臣这边,万辅是彻底倒向万贵妃的,但又有谁和万安是齐心的?在这件事上积极帮着万辅,就可能会被士林认为是讨好万贵妃。 所以大臣不会言表态支持万安,同时因为阵营问题也不便于力挺太监,最终干脆也徐庶进曹营了。 一场许多人认为的群战大戏,结果变成了怀恩和万安的单挑,未免就显得有点乏味了。 旁观者方应物暗暗感叹,成化朝果然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应该说怀恩公公的立场偏向于士大夫传统立场,而辅万安却走的是佞幸路线。 与他们的身份相比,所作所为恰恰反了过来。太监比大臣还要忠直,真是讽刺。 怀恩见与万安僵持不下,便暂时搁置,开口谈起另外一个问题,对万安问道:“太后有问话,东宫众讲官疏于职守,该当如何处分?” 却说万辅各种品行令人不齿,很多年前就被清流所鄙视。然后彼此关系一直很龃龉。所以万辅与清流词臣之间毫无情谊可言,在这种时候便也完全没有回护之心。甚至还生了点报复的快感。 他闻言便道:“东宫侍班身负教导重任,但却轻忽失察。致使太子失德。其过不可恕,可罚为贬官一级!” 此言一出,立在殿里的东宫众讲官无不对万辅怒目相向。词臣的品级本来就不高,一般最多也就五品,要是再降一级那真是不能忍。 不过在太子沉迷博戏这件事上,东宫讲官确实也该负责,虽然明知万安是故意整人,但不好自己出面自辩。 除此之外,方应物同样非常不满。因为他父亲方清之也是东宫侍班!从成化十四年起,他就抓住一切机会为父亲方清之造势,至今已经辛辛苦苦七年了。 眼瞅着父亲已经走上了快车道,隐隐然成为这一辈的领军人物,甚至有越谢迁的迹象。这时候要是遭到降级,那简直就是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子,不是前功尽弃也是浪费几年时间。 别人不好说话,方应物则没有顾忌,在今天他是功臣。不是罪人,不存在心虚的情况。便站出来对万安道:“辅老大人所言,下官有所不敢苟同。” 万安瞥着方应物,淡淡的讥讽道:“方拾遗你当然不会同意。谁让令尊也位列东宫侍班?老夫觉得你还是避嫌为好,庙堂之上就不要讲究父子私情了!” 方应物哑然失笑,“老辅先入为主了。下官出来可不是为了家父开解!身为东宫侍班,对太子教导有过失。如何处分自有朝廷裁断,下官绝无二话。这点道理下官还是明白的!不过下官却有一事要提醒老辅。” 方应物停了停,而后才加重了语气道:“虽然朝廷择词臣中贤良者侍班东宫,负责日常讲习,但名义上还有内阁大学士总领其事。何况阁臣词林本为内外一体,很多时候不分彼此。” 万辅突然感到不妙,可能要引火烧身了,连忙呵斥道:“此言过于牵强!” 方应物则反问道:“万老大人官职是少傅、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罢?刘博野老大人的官职是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罢?不知太子太师、太子太保这样的官衔,作何解释?” 万安瞪着方应物,没有接话,这话也没法接口。纵然万安不缺小聪明急智,这时候也全然派不上用场。 方应物便高声道:“下官以为,尽然要处分侍班讲官,那么也请对内阁大学士一视同仁,请老辅及刘博野公同受处分!如此才称得上公正,叫中外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众讲官闻言只想给方应物喝彩,但估计到内阁众大佬脸面,才硬生生的遏制住了这股激情。 不过瞪方应物的人,除了方清之、万安之外,又多了两个,那就是次辅刘棉花和同为大学士的刘珝。 刘棉花瞪方应物是因为,这女婿大义灭亲起来简直不手软。他刘吉安安静静的站在这里打酱油,没有招谁惹谁,却被自家女婿推了出来陪绑! 若是最后真的连大学士和东宫讲官一起受处分降级,那他刘吉简直就是无故遭灾、飞来横祸。对此刘吉只能说一句,算你狠! 刘珝瞪方应物是因为,方应物口口声声说万安和刘吉也要一起担责,点名也只点了这两人,仿佛此二人就能代表内阁全体,而他刘珝不屑一提似的! 要是这样传了出去,被有心人一琢磨,那么他刘珝岂不将被视为内阁里的边缘人物?但刘珝又不能这时候站出去故自揽责任,对此刘珝只能闷在心里骂道,方应物算你狠! 方应物转头对怀恩问道:“下官此言如何?” 怀恩太监对着方应物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开口:“降级太重!讲官便如常人家老师,哪有如此重罚老师的道理?依我看来,每人罚俸一年足矣。” 所有人再无意见,这样处理皆大欢喜,能出一个章程将天子糊弄过去就行。 方应物其实就是想围魏救赵,让父亲免于受到实质性处罚。罚俸一年这样的处分,认就认了,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不休,他又不是真的为了让内阁大学士遭到处罚而闹腾腾。 所以方应物心满意足了,慢吞吞的退回自己的班位,立足未翁的时候,突然听到怀恩太监道:“此外,东宫还要补人手,我看小方大人就可以。” 大方是方清之,小方自然就是指方应物了。 “什么?”方应物目瞪口呆,没想到怀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于情于理这怎么可以?(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六章 声望变现的** 怀恩太监的这个提议,确实很出人意料,方应物本人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其实方应物作为一个志向远大的人,不可能不对有关东宫的事情研究过。毕竟在这个时代,东宫几乎是翰林词臣上升的必经之路,没有东宫资历的官员,差不多就没可能登顶了。 但方应物研究的结果就是,自己最好不要在成化朝入东宫。即便自己具备了资格,又有刘棉花、汪芷这样的内外助力,如果努力争取,想进东宫未必有多难。 原因很复杂,有很多方面,先第一个原因就是父亲方清之。说一千道一万,哪有父子皆在东宫的道理?这种情况是很招人眼红嫉妒的,还是避免为好。 另外方应物还觉得,有父亲大人在东宫扎根便足矣保证方家未来,而自己在外朝奋斗,更容易扩大方家影响力。 除去父亲方清之的因素外,方应物不想入东宫的第二个因素就是,成化末年宫里水太深,太子废立之争近乎白热化。 在太子身边做侍班大臣,那免不了要深深的卷进去,方应物不想招这个令人头疼的麻烦,特别是自己身上牵扯到的利益纠葛太多,比如汪芷。 再说万一历史走势改变,现在这个太子没当上皇帝,那父亲这种东宫大臣肯定也要连带沉沦。而自己在外朝可以避免一起倒霉,算是分散了政治风险。 除去以上两个主要原因,方应物还有一个小顾虑,那就是自己的年纪因素。 中进士时自己才十九岁。眼下也不过二十出头。国朝有些时候还是要讲究一点老成的,自己这岁数没比太子大几岁。能树立什么师道尊严? 所以方应物给自己设计的政治路线是,先在外朝混几年。保持住清流地位。等过上十几年,需要为下一代太子(也就是史书上的正德天子)组建东宫班底时,自己再想法子争取一个名额。 到了那时,自己的岁数也足够成熟了,也不存在与父亲同在东宫的问题了,还能创造一个方家两代人侍班两代东宫的文人趣闻,大大延续方家的政治生涯。 但是方应物没想到,今天怀恩太监突然提出要他现在就入东宫。如果成真,那就打乱了他的长远计划。 不只是方应物。其他所有人都被怀恩太监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怀恩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存着什么目的。 方应物不想得罪怀恩,熟知历史的方应物当然知道,怀恩与万安之流不同,在未来仍旧很有政治生命力。所以他措词很谦逊的答道:“下官才疏学浅、德薄年轻,如何能担得起东宫训导之责?此议休要再提,还请另择贤良!” 怀恩面无表情,让人想猜测他的心思也无从猜起。对方应物又答道:“小方大人毋乃过谦!我在宫中,曾经听到过一句顺口溜,原话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听说这句顺口溜还是小方大人你妙手偶得讽刺时事的,如今再问别人。要让你侍班东宫,有谁能说你不行的?” 殿中其他人确实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方应物不行的,殷鉴不远。前面刚有两个说方应物不行的,结果都被方应物堵到哑口无言。谁还愿再出去丢人现眼? 方应物仍然不从,又推辞道:“国朝官员任职。须得注意几种避嫌,或有父子不同衙的规矩。家父如今正在东宫为左谕德,如此下官又如何能侍班东宫?” 反正方应物打定了主意,今天任由怀恩公公舌灿莲花,他就是不接受,这个决心不可改变。 怀恩转头对内阁四巨头方向道:“方学士在东宫勤勉绩优,或许可以升赏。听说国子监祭酒要出缺,你们阁部看看方学士能否递补。方学士如果补了国子监,东宫才会有缺,小方大人补上就没有避嫌之说了。” 殿里众人闻言,心头不免齐齐狂呼,你怀恩究竟意欲何为,竟然为方家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连方应物也愣住了,怀恩这是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惑,来勾引他点头啊! 却说词臣在东宫侍班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镀金,但镀金毕竟是镀金,只是过程不是结果。镀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向高层迁转,说的透彻一点就是,词林官们积攒的名望需要变现。 词臣一般最高也就做到正五品,然后就要考虑向朝廷高层迁转的问题了。路线无非就那么几种,当国子监祭酒就是一个很不错的过渡。 国子监祭酒为正四品,下可接词臣品衔,上可通三品侍郎寺卿。而且执掌太学的国子监祭酒本身又是比较清流的官职,在各种过渡官职中很受词臣欢迎。 更何况国子监里有成千上万名监生,虽然在科举矜贵的今天,监生不如过去那么吃香,待遇比进士举人差的远。但蚂蚁多了咬死象,手下有几千名读书人小弟终究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朝廷里没有第二个官职具备这种账面势力。 如果方清之结束东宫镀金,转任国子监祭酒,不但意味着品级上越级而升,还代表着政治地位进一步强化,是由虚转向实、将名望变现为权势的关键一步。接下来几年,他就可以考虑冲击三品侍郎位置了。 不得不说,怀恩的这个建议,立刻让方应物那坚韧的决心动摇了,如果小方大人的意志力再稍弱点,说不定就被粉碎了。 父亲大人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将攒了七年的声望进行变现,他这当儿子的能挡路么? 方清之出任国子监,然后方清之的儿子补东宫侍班,这种变动在别人嘴里说出来,那肯定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要么就是睡眠未醒时的梦呓,根本不必认真对待。 但是怀恩太监是谁?是显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直接掌握批红大权,本人威望又极高,综合权势犹在阁臣之上。 怀恩提出来的建议,怎能是胡言乱语或者梦呓?每个人肯定要慎重对待,包括方应物在内。(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七章 特殊人才 各种鸡汤文里经常说,做人呐,目光要长远,不要只顾得眼前利益......这句话奏效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眼前利益远不如长远利益动人。 但如果眼前利益足以与长远利益相比较,哪怕眼前利益只稍逊于长远利益时候,有几个人还能把持得住原则?谁还有耐心等候将来? 方应物目前就面临着这种选择,他的十年计划与怀恩太监抛出来的诱惑相比较,方家在哪种情况下受益更大还真不好说。 或者说,选择好做,无论怎么选,反正方家都不吃亏。但真正让方应物所顾忌的是,他一直信奉天上不会掉馅饼,怀恩太监如此建议的动机在哪里? 看不清这个动机之前,方应物不敢随便答应什么。其实方应物本性上还是一个谨慎的人,而过往的大胆冒险只是充分把握天时地利人和之后的表象。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怀恩,又看了看内阁四巨头。然后他突然笑了笑,很风轻云淡的对怀恩答道:“朝廷大事,皆有诸公做主,下官尽力顾全大局听从朝廷安排就是。” 方应物这算是踢皮球了,一方面他看不出深浅便把主动权拱手相让,先看看别人的表现,再根据别人的表现进行分析;另一方面,也能显得自己淡泊名利,避免了产生面对名利急不可待的不良形象。 怀恩便又对内阁四巨头问道:“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万安今天摆明了要与怀恩唱反调,在弄不清怀恩真实意图之前,凡是怀恩所赞同的。他就要反对,这对他而言应该是最可能正确的反应。 所以万辅开口道:“若为今日之事升赏方应物。极为不妥当。太子失德终归是丑事,难道要告诉天下人。在朝廷里可以靠着太子失德来加官进爵?这与两国交战之时,趁机国难财有何区别?” 一直没有说话的内阁第四把手彭华也赞同道:“言之有理。” 他靠着万辅援引入阁的,今日至此如果还不声支持,只怕要被万辅所衔恨了,万安可不是心胸大度的人。 次辅刘棉花这时候笑了几声,“我倒是有点不敢苟同。方应物勘破东宫奸邪,阻止太子玩物丧志,如果大张旗鼓表彰诚然不妥当。 但若让方应物入东宫侍班,岂不显得恰到好处?既抚慰有功之人。又不至过于张扬,更是人尽其才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别说是刘棉花这样对方应物非常熟悉的旁观者。 在刘棉花看来,方应物这样坚决果断又能言善辩的人,如果心有不甘早就有一万种说辞扔出来了。可是方应物竟然表现出了犹豫不决,并把主动权拱手相让,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方应物真实本心已经动了,已经有意接受怀恩的安排了,只是他之前刚拒绝过怀恩。一时间面子上转不过来而已。如果此时太痛快的接受了,就好像显得他贪图荣华富贵似的。 看到老泰山坚决明确的表态,方应物微微讶异。刘棉花是方应物的旁观者,方应物又何尝不是刘棉花的旁观者? 在方应物的认知里。老泰山不会贸然表态才是,然而事实却是相反,完全支持自己加入东宫班底。方应物想了想。断定老泰山肯定看出了什么,所以才敢开口。 虽然不知道老泰山到底看出了什么。但方应物相信老泰山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这时候只剩刘珝没有就此表态了,如果说万安今天是遇怀恩必反。那么刘珝就是一贯的逢方应物必反了。他很不出众人所料的说:“东宫国本事关重大,从未有过父去子继的成例,怎可如此儿戏?” 四个阁臣,三个反对,但怀恩太监仿佛并不以为意。来回扫视了几眼说:“今日之事说明,宫中奸邪层出不穷,几乎陷太子于险境,诸君以为然否?” 对这点众人皆不能否认,只能点头称是。今天的事情明摆在众人面前,还敢说太子在宫中稳如泰山,那就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怀恩见没人否认,继续道:“故而仁寿宫圣母太后深为忧虑,正所谓国乱思贤臣,东宫国本岂可不稳?须得补充有力大臣侍班,如此方可巩固国本,太后便属意方应物!” 话说到这里,怀恩太监再次停住,给了时间让众人去想。而殿里其他人齐齐陷入了深思中,反复咀嚼怀恩太监这几句话里的意思,一时间鸦雀无声。 众人都知道,关键一句话是为了巩固国本需要有力大臣,然后就非方应物莫属?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在哪里? 殿里这批人毕竟是天下最聪明的一批人,短短片刻后,就有人渐渐的猜透了迷雾的一丝真相。 其中的缘由,其实想明白了就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只能是心知肚明,但不得宣之于口。 宫里形势极其复杂,太子肯定要面临各种明枪暗箭,稍有不慎就要中招,今日这样的情况只怕还会再上演。但太子身边的这些侍班大臣们方正有余,应变不足,只怕应付不了波诡云谲的形势。 所以东宫需要补充一个机敏精明、战斗力强、善于应付阴谋诡计的人在太子身边辅佐保护。当然,政治上必须要彻底可靠。 而方应物,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这些道理,是不可能公然说出来的,只能靠大家自行领悟和脑补。 想至此处,众人无论敌友皆不得不承认,方应物太合适了。真要抛开一切成见,说是众望所归也不为过,这个条件简直就是为方应物量身定做的! 方应物本人已经风中凌乱,目瞪口呆的站在班位末尾,他猜了半天原因,也没猜到是这个缘故! 敢情强推自己入东宫,不是因为自己功业彪炳,不是因为自己声望爆表,不是因为自己人品俱佳,不是因为自己学问出色! 全然只因为自己能战善斗,所以面临复杂局势的东宫需要自己这样的特殊人才!需要自己为太子当一个挡箭牌、防护网!(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八章 透过现象看本质 怀恩太监重重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方应物入东宫之事侍班之事,还有人异议否?若无它话,还请尔等大臣其后上奏保举方应物。” 纵然是刚才对此有不同意见的,这时候也不好开口反对了。怀恩已经话里有话的将方应物侍班东宫的事情上升到了太子安危的高度,谁再出口反对,谁就是谁就是不顾太子安危,谁就是居心叵测。 可能有些人心里为了荣华富贵是支持废掉现太子的,但不可能正大光明的说出来,至少在口头上要维护国本。阴谋诡计终究是阴谋诡计,无法展示在阳光下。 当然,主要还是方应物实在太众望所归。如果还有人反对,那么怀恩太监只要问一句“你觉得谁更合适”,那么反对者只能再次哑口无言了,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到比方应物更合适的人。 还有,怀恩还说出了“太后属意”四个字,虽然殿里的人都不太将周太后放在心上,她又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只是个深宫老太婆而已,但这毕竟也是个压在方应物那边的筹码。 如果周太后能直接说服天子,然后再由天子下诏,那他们这些反对方应物进东宫的人只会更尴尬。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又不是什么原则性大事,还算孝顺的天子犯不上与母亲顶牛。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了,而别的事情与方应物关系不大,他便继续打着酱油。等到这场会议结束时,天色就晚了。 太监回去休憩。群臣却要各自出宫。阁臣和东宫讲官都有从西华门出宫的特权,方应物投机取巧的跟随着别人一起混出去了。省去了从午门、端门、承天门出宫的奔波之苦。 今天生的事情实在有点多,午前君前奏对、大战梁芳。午时在文华殿遇到太子失德之事,然后就是文华殿会议。接二连三的高强度脑力劳动,让方应物全身心的疲惫不堪,这对他而言真是最漫长的一天。 西华门外,正当方应物跟在父亲身后,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旁边不远处的刘棉花招呼道:“方应物!同我一起去吃饭。” 方应物看了看父亲,他知道父亲肯定也有话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舍弃父亲并跟着刘棉花走。那就太不孝顺了。 但方清之却挥了挥手道:“去罢!今晚就陪你那老泰山用膳去。”方应物拱了拱手:“多谢父亲。” 方清之目送自家儿子离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如今面临着空前复杂的局面,儿子从自己身上得不到什么帮助,但是与精明的刘棉花互相交流必然大有裨益。 回到刘府,刘棉花没有用饭,却去径自去了书房,落座后对方应物问道:“你现在感想如何?” 对此方应物丝毫不奇怪,这样做才是刘棉花的本色,正所谓废寝忘食也。他答话道:“很有些很虚荣的啊。别人想进东宫,都要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而小婿我进东宫,是被别人求着进的。” 刘棉花又问道:“这说明什么?” 方应物紧握双拳。慷慨激昂的说:“这说明,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哪怕不靠背景。不靠逢迎拍马,有才干总会有出头之日!譬如小婿我之今日。全靠本事打动了宫中,心中感触良多。 当一个人的本事大到了一定程度后。就会进入新的境界,其他的外道小术就再也形不成障碍了,别人即便不服也不服不行!所以,做人还是要努力,只要肯上进就一定会成功!” “胡扯!”刘棉花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方应物的励志演讲,“你以为这件事有这么简单,只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方应物问道:“那要请教老泰山了。” 刘棉花便回答说:“你的老泰山是我刘吉,虽然不值钱但也是个次辅,拉拢到你就相当于绑了老夫。若非如此,你进东宫能如此容易? 你的父亲是打上东宫烙印的方学士,所以你算是根正苗红令别人放心,若非如此,你能如此容易的令别人放心? 还有就是运气的缘故,你的运气一直不错,别人自然也看在眼里,为了讨个吉利,谁不想和运气好的人搭伙?” 方应物苦笑几声,“老泰山说的透彻!不过还是给世人一点希望罢,毕竟我父子都是从田亩之间读书出来的,之前与农夫无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么......终究是少数啊,吾辈为人处世,哪能参照少数为基准?”刘棉花还是不以为然的说。 不过他话头一转又训斥道:“你不是号称胸怀大志,立誓要当棋手么?老夫看你今天当了次棋子,怎的就沾沾自喜了?难道你忘了初心么?” 方应物如同醍醐灌顶,拜道:“老泰山训诫的是!” 教训完方应物,刘棉花这才郑重其事的说起正事:“从怀恩的态度看出,龙体只怕不大行了,所以死忠于东宫的怀恩才着急布局,今天匆忙推你父子上位。” 方应物吃惊道:“老泰山连这都看出?怀恩是急了些,但怎能看得出龙体如何?虽然怀恩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要掌握天子龙体状况并不难,但他今天没有透露半分消息。” 让方应物吃惊的不是天子龙体欠佳,谁能比他更知道历史大势?让他吃惊的是,刘棉花居然能明察秋毫的从别人身上看出来。 刘棉花答道:“当然不仅仅是今天,不然也太武断了。老夫先前虽然看不见宫里状况,但一直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想那天子酷爱房中术,前几年接二连三的生出皇子,但这两年宫中却没有新生儿。而天子今年也不过三十**的岁数,正常情况下应该不至于断了生育。 因而老夫早就隐隐有所怀疑了,正好今天又亲眼看到怀恩在东宫之事上的急迫态度,也亲耳听到文华殿后殿生的事情。互相印证之下,便猜测龙体衰弱,所以围绕东宫才会有乱象出现。 如果君体康健压得住局面,宫里两边都可以从长计议,谁敢乱说乱动?反过来,正因为龙体衰弱,所以才会出现乱象。” 方应物只能心服口服了,这老泰山的眼光实在是毒辣,一下子就把现象后的本质看透了。不由得叹道:“难怪老泰山从一开始便坚决支持小婿进东宫,大概也是为了变天而准备罢。” 刘棉花语重心长的说:“老夫是担心你看不明白,糊里糊涂的失去了机会,到时候后悔终生,故而才不惜脸面的推你一次,这都是为了你的前途。 不过老夫知道你想得远,但想的太远了就虚无缥缈。让你们父子双双上升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这次确实不能错过。” 方应物万分感动并表决心说:“老泰山对小婿实在费心了,小婿铭感五内,简直无以报答,不能白得这个位置!日后必定为老泰山登顶辅而披坚执锐、在所不辞!” “都是自家人,何须客气......”刘棉花很是客气的回应道,但忽然反应过来了。“等等!谁说老夫想要当辅了?” “呵呵呵呵......”方应物意味深长的笑了几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啦,不想当辅的阁臣不是好阁臣啊。” 刘次辅挥手道:“吃饭!”(未完待续。。) ps:昨晚喝酒之后,一边睡一边写,写了睡醒了写,效率真低,现在才搞定,送诸君4oo字感谢昨晚的月票!我去补觉了! 第六百零九章 家事国事 方应物与刘棉花在书房谈着变幻莫测的朝廷形势,堪称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谈的兴起,连晚饭都顾不得去厅堂里吃了,都叫仆役们送进书房来。 趁这功夫,方应物又故意牢骚道:“本来依照小婿设想,家父已经做了这一代东宫侍班,小婿完全没有必要再去东宫凑热闹!我方家两代人全都用在这一代东宫实在太浪费了,一代接替一代才是正理。 何况小婿年纪尚轻,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足可慢慢熬着等待下一代东宫机会。左右也不过十年左右,小婿完全等得起,这才是着眼于长久之计。 可老泰山你在文华殿中,却出面极力支持怀恩太监的提议,想让家父去国子监当祭酒,同时叫小婿补东宫侍班。如此却乱了小婿当初的盘算,这真令人造难!” 刘棉花闻言瞪着方应物:“你满口抱怨是何意?你以为老夫是为了一己之私,才不顾你们父子的长远打算?” 方应物避而不答,又叹口气道:“老泰山不必多说什么,老泰山的心思小婿也非常理解。所以小婿最终答应了就是,以后肯定助老泰山一臂之力!” 方应物已经想明白了,父亲方清之或许还有二十年政治生命,而他方应物或许还有四十年政治生命,而年近六旬的刘棉花还能有几年?自己的长久之计,其实在刘棉花眼里一文不值,也许刘棉花根本没有十年了。 抓住眼前机会。尽力攀升为辅,踏上人生巅峰。作为一个读书人此生无憾,这才是刘棉花的现实心理。想赌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能怎样? 当然理解归理解,但该的牢骚还得。方应物如果不牢骚,怎么让刘棉花觉得亏欠了他? 只听得刘棉花驳斥道:“你理解什么?谁说老夫就是为了当辅?你也太小看老夫的心胸了!” 方应物摇摇头苦笑道:“老泰山!这里没有外人,你我翁婿之间大可敞亮些!小婿想什么,你都清楚,你想的什么。小婿也都明白。 其实力求上进乃人之常情,老泰山想做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苦遮遮掩掩不敢承认?小婿肯定帮你就是!” 刘棉花紧皱双眉,脸上仿佛痛彻心扉。“你那两个刘家哥哥不成器,如今都要靠着坐监熬功名。老夫也没法子,只能如此办了,不然等老夫致仕。他们只能更倒霉。 而令尊若能执掌国子监,你那两个哥哥这几年也就有人照料了!三年后他们若能考核为优异,从国子监肄业也好选官。 须知一个好汉三个帮,你那两个哥哥官场走得好,也是你将来的莫大助力。他们将来肯定以你为主,而师生乡党能比得上亲人兄弟?除此之外。你又没有指望得上的近亲。 所以你不能诋毁老夫是为了一己之私!老夫这番苦心究竟是为了谁?你这年轻人又能理解多少?” “......”方应物无语,不能再说了!再这样说下去,不但讨不回人情,反而要倒欠老泰山人情了。只能说,想让老泰山欠点人情可真难! 正当这时。仆役们提着食盒将晚饭送了进来,翁婿两人边吃边继续谈。朝廷大事当前,君子食不言也顾不得了。吃完了后,两人谈的也就差不多了。 天色已晚,疲惫不堪的方应物便主动告辞。刘棉花点点头,放了方应物走人。不过方应物走到书房门口,便见有团黑影在外面堵住了书房门口。 谁如此大胆?方应物想道,再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名老妇人,不是刘老夫人又是谁? 只见得老夫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只冷冷注视着刘棉花。尚在屋内的翁婿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突然觉得好像又忘了谈什么事情。 在老夫人的逼视下,翁婿两人齐齐恍然大悟......他们又忘了商量婚事,虽然方应物一口一个老泰山和小婿,但他们两人还真没想起来婚事问题。 老夫人冷笑几声,“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如何办才好?” 对此,刘棉花很冷静的分析道:“近期不是恰当时候,方应物要为东宫臣属,之后肯定不大稳定。故而还得等到东宫之事彻底尘埃落定之后,凤平浪尽诸事顺心,再行大喜事较好。” 其实刘棉花的潜台词是,接下来方应物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不是没彻底扑街的可能。出于稳妥角度,还是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嫁女政治风险最低。 但老夫人却生气了,指着丈夫道:“女儿已经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你又想等到什么时候?女婿也在这里,今天若不定出个章程,都不许离开!” 方应物连忙表决心道:“全听老泰山的,小婿无不可!” 追求完美无风险的刘棉花下了好大决心,这才万分纠结的说:“这几个月,我刘家筹备嫁妆礼器,方家那边则要修葺屋舍庭院。然后等到盛夏过后,八九月秋高气爽时节,择一黄道吉日成亲即可。” 方应物抱拳道:“小婿知道了,回家后便告知家父,定然误不了婚事。” 老夫人还有些犹豫,如果还要几个月,那时间也不算短了,她有点等不及,担心又夜长梦多。不过见方应物也同意了,便只能点头道:“如此甚好!” 方应物心里确实还是想延后到几个月的,毕竟他刚从苏州府差遣回来,家里两房小妾还没安抚完毕。何况他两个儿子都要满地跑了,突然再来一个正房,对家庭生活的冲击肯定不小,能给妾室几个月缓冲期当然最好。 从刘府告辞出来,在阳春晚风里,方应物昏昏沉沉宛如行尸走肉,仅凭着惯性找到了家门。 却有门子迎上来道:“大老爷留了话,问你还去不去见他?”方应物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不见了,现在就是神仙也不见!” 随后方应物回到自家西院,随便摸了一处卧房进去,也不知道是王兰王瑜哪个小妾的房间。连衣服也没脱,只蹬掉鞋子,一头栽进了床上,二话不说便睡死过去了。 第六百一十章 门庭若市 及到次日,方应物睡醒后便宛如大病初愈的样子,懒洋洋的根本不想动弹,然后又在家里胡乱消磨了一天。再次日,方应物才觉得缓过劲来,闲坐在庭院树荫底下喝茶,脑中则下意识琢磨着当前形势。 琢磨来琢磨去,方应物便哑然失笑,自己还真是劳碌命,不知不觉又开始费这个脑筋了。 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自己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罢!成亲已经提上日程,方家这边应该修葺屋舍院落,另外要筹备嫁妆了——对方可是宰辅家的千金闺阁,断断不能委屈的。 又想了一会儿,方应物突然记起自己还没有像父亲禀报,这等大事自然要让一家之主来安排。不过此时父亲大人已经出门了,只能等他晚间回来再说。 于是乎方应物陷入了一个难得的闲散时刻,但却无福享受,只觉得浑身痒痒的。正当此时,忽然门子来禀报道:“姚谦姚先生来了!” 正在无聊的方应物连忙把人请进来说话。却说这姚先生也是浙江人氏,做着儒商行当,七年前在京城开了忠义书坊,在方应物提点下刊刻八股文选集小小的了家。 此后姚先生一直与方家往来不断,又在四年前时想着做关外的生意,于是方应物便介绍了汪太监与他。有了这块招牌,姚谦近几年的皮毛、药材生意甚是红火,在京城也算得上一号大商家了。 虽然买卖越做越大,但姚谦没有忘本的意思,平日里与方家没断过联系。逢年过节的必然来拜望方应物。 今天则是听说方应物从江南回来,便来登门走动。方应物与姚先生相识七八年。也是熟惯的,见了面便打趣道:“今天什么大风把姚财主刮来了?” 姚谦答道:“听说方家门庭若市。今日便前来亲见,实在名不虚传!” 门庭若市这个词,是用来比喻登门的人非常多,像是闹市一样。所以方应物很莫名其妙了,他们家这两日哪有人来?于是便问道:“这两日本府没什么人来拜访,何来门庭若市之说?” 姚谦笑道:“方贤弟去门外一看便知!当真是门庭若市。” 方应物按捺不住好奇,便起身来到大门处。又走到外面门洞里,往胡同里探头探脑的张望几眼,登时目瞪口呆。 只见得门外胡同里。端的是热闹非凡,两排墙根底下已经占满了各色小贩。再细细看,有卖时兴瓜果的,有卖干果零嘴儿的,有卖点心的,还有卖水的,连卖笔墨纸砚的都有。 “这是怎么回事?”方应物愕然问道。 前几天方家门前像是土地庙似的,烧香拜佛之人络绎不绝,怎的两天没出来。门前又变成了小市场?用门庭若市四个字,真是实至名归。 方应物走下台阶,正要找人质问,却听到几句议论传进耳朵里面:“听说方家大老爷要署理国子监了!国朝素来重养士。于今国子监中有监生万余人。 就算十个里面只来一个攀方家大老爷,那也是一千多人的买卖,若带有僮仆。人数就更多了。来拜访方大老爷的监生,肯定绝不会小气。我等守在这里三五天,买卖能比的上别处十天了!” 方应物无语。当年父亲选了这处宅院,先图的就是地方安静,距离皇城又不甚远。但今天这个样子,哪里又有文人欣赏的静谧雅致了? 半晌过后,方应物才长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家父出任国子监祭酒才有风声两天,民众便已知晓,精通小道消息的政治家果然都在民间啊。” 方应物摇摇头,往家里面走,却被姚谦一把拉住,“方贤弟回了京,今日我来做东道,找家酒楼喝酒去。” 方应物懒洋洋的说:“何必外出,不如就在家里。”姚谦却道:“可是有事情要求到你了!” 方应物笑道:“什么求不求的?有话但讲!” 姚谦便愁眉苦脸的答道:“你也知道,这几年做起了关外的买卖,咱们在京城开的铺面也极大,人参药材皮毛这些货色,都是质地上好的。不但行销京城,还行商往南边贩运,这且不提。 只说昨日,有宫里太监找到铺上,说是要采办大批货物。如果给价差不多,亦或略略短些,我也就忍了。 但那采买太监意欲取走价值三万两的各色货物,却只肯给价五千两,明天就要办了,这叫我如何承担得起?我这两年虽然也攒下了一笔家私,但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巨亏?” 方应物疑惑道:“我不是给你介绍过汪太监么?” 姚谦又答道:“汪太监远在蓟镇,如何来得及撑腰?况且对方大可推脱不知真假,只按宫里旨意办事。而且我听说这批货物是给昭德宫用的,汪太监只怕也不能管事。” 昭德宫是万贵妃的寝宫,汪芷又是出身万贵妃身边的小奴婢。如果万贵妃要用的东西,汪芷即便在京,又怎么能阻拦? 想至此处,方应物叹口气道:“此事让我遇到,一时也无计可施。而你找我求什么?” 姚谦解释道:“最近听到传言,说在文臣中,你最能降服太监的,就连尚铭、梁芳这样的大太监在你身上也逃不了好。如今我在宫里太监身上遭了难,不找你找谁?” 方应物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写着“太监克星”四个大字的牌匾在眼前飞。 细细想起来,折在他手里的太监还真不少,从当年的东厂提督尚铭到江南钦差太监王敬,以及上次进宫时遇到的太子大伴苗先生,而且梁芳也勉强算是在自己面前折过一阵。 这些太监可都不是普通货色,自己还真能领取“太监克星”这个外号。 姚谦找上门来求助,方应物不能撒手不管,想了想道:“走!采买太监是今日来取货罢?我跟着你去瞧一瞧,到时候再见机而作。” 姚谦连忙将方应物往外请,口中道:“不急,去吃过饭再说。”(未完待续。。) ps:这两天去了趟帝都,但却得到一个失败的消息,心情郁郁而归,终究码字才是本业啊。这章先过渡一下,下周会爆更新补上的。 第六百一十一章 趁早觉悟罢! 如此方应物便应了姚谦的吃请,离开家门来到棋盘街一处酒楼,这里距离姚谦那铺子比较近,吃完去店里也方便。 席间方应物又仔细问了问情况,姚谦便道:“那两个太监前番到来算是告知采买消息,今日下午就要再来验货。我只怕应付不住,只能请贤弟来助拳了。” 方应物吩咐道:“他们若来了,你先去应对,如无必要,我暂且不露面,只在旁边听着。若到了非出面不可的地步,我再帮你出头。” 此后两人离开酒楼,走了几步路,便见前方十字街头处有一家五开间门面的大铺子,门面上挂着匾额,上书“辽东杂铺”四个大字,一看这就是卖辽东特产的地方。 方应物轻轻喝彩,对姚谦笑道:“由此可见了,姚兄的买卖当真是兴隆,不然也张不起如此大的门脸。” 但是进去后,却见里面不像是其他卖货店铺一般,既没见到高高的柜台,也没看到堆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方应物环顾四望微微惊奇,现这里面明窗净几,挂着几幅字画摆着几件古董,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会客厅堂一般。只是在两侧沿墙根底下,各支着一排案子,整整齐齐摆放着人参皮毛之类,更像是装饰性样品而不是货物。 方应物惊奇过后,恍然有所悟,这虽然还叫店铺,但明显不是小打小闹的地方了,那些想买零散货物的人只怕连门也不用进。他便又对姚谦笑道:“姚兄的买卖,比我想的还要大。” 姚谦哪敢托大。连忙谦逊道:“还要谢过贤弟介绍的门路,故而这几年才能无往不利。不然我哪有这个本事。” 方应物指挥道:“你搬台屏风过来,搁在上那座椅后面。回头等采买太监来了,我就在屏风后面坐着听。” 姚谦便按照方应物的要求去办。又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伙计进来叫道:“前番那两个公公到了。” 姚谦出去迎接,方应物便避到了屏风后面。不多时,方应物便听到外间脚步以及落座的响动,然后是上茶声音,又寒暄几句后便开始交谈。 一个略尖利的声音道:“姚员外!前日我们给你罗列出了单子,叫你照着单子筹备人参药材皮毛等各色物品,这也是皇家给你的恩典。今日我们再来。便是要验看的,不知可曾齐备了?” 又听到姚谦答道:“眼下各色货物都是齐备的,随要随有,不过须得先将价钱谈拢了才好验看。” 另一个声音响起:“前日说过是定额五千两,姚员外你嫌少么?” 姚谦不卑不亢的答道:“若还是这个价钱,敝店委实不能接,还望两位公公谅解。” 先前的尖利声音却就此叱道:“你这商家好不晓事!人参皮毛这些都是价高利大的物事,实际上你在关外搜罗的本钱才有几个?五千两还够不回你的本钱?你想赚取暴利,可不要打到皇家头上来!” 姚谦仍然拒绝道:“照先前的单子。两位公公若是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敝店小有亏空也就认了,算作是孝敬皇家。但是五千两未免过少,敝店当不起这个亏空。” 顿时两个太监开始骂骂咧咧。也少不了大肆威胁,而姚谦咬着牙不肯应承,双方便僵持住了。 但两个太监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走人。依旧坐在铺子里纠缠,口气也越来越严厉。威胁也越来越放肆,姚谦眼看着要顶不住。 但他请来的助拳方应物仍然在屏风后面按兵不动。这叫姚员外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简直怀疑方应物是不是在屏风后面睡着了。 正当姚谦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两个太监忽然站了起来,“真真是冥顽不化!今日我们告辞了,让姚员外你再仔细思量两天,后日我们还要来谈这笔买卖!” 姚谦闻言松了口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且先把眼前这关过了,故而像是送瘟神一般送走了两个太监。 等姚员外送完客人回转,却冷不丁的看到方应物已然站在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莫非你在里面......睡着了?”姚谦问道,七八年来次对方应物的职业素养产生了怀疑。 方应物却望着两位太监消失的街口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我看这两个公公有古怪。” 姚谦赞同的点点头,“有古怪。” 方应物皱眉道:“究竟古怪在哪里?” 姚谦赞同的点点头:“古怪在哪里呢?” 方应物恍然有所悟,以手加额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古怪能说明什么?” 姚谦赞同的点点头,“这个古怪能说明什么?” 方应物收回目光,瞥着姚谦道:“我要问你!” 姚谦嘿嘿笑道:“方贤弟有话但讲,我洗耳恭听。” 方应物便反问一句道:“你说这两个公公是不是贪财之人?”姚谦把握十足的答道:“必然是!” 方应物便道:“两个为钱而来的贪财之人,到了你这儿,对你威逼呼喝一下午,然后分文不取的离开,你不觉得古怪么? 就算谈不成买卖,但他们完全可以顺手从你这里敲诈几两跑腿银子,不然岂不白白出宫一趟?可是他们为何又不做?” 姚谦猜测道:“也许他们看不上这几两罢。” 方应物嗤之以鼻的说:“采买大事,自有宫里的大人物把持,油水也都是大人物们的。他们两个只是跑腿小角色而已,能落下几分?怎么会看不上跑腿的银子?” 最后方应物总结道:“所以,他们必定有别的意图,是银子之外的意图!我猜测,八成与汪直有关。” 姚谦大惊道:“不会罢?我只是做买卖的商人而已。” 方应物解释道:“你是打着汪直旗号通行关内外,如今生意做得如此大,有心人很容易便能注意到你。而宫里来人如此古怪,除了意在汪直,还能有什么理由?” 姚谦喃喃自语道:“我只是做买卖的商家而已,哪能想参与宫里宫外的角力?” 方应物不客气的说:“趁早觉悟罢,世上没有如此单纯的买卖!自从你借了汪直旗号那一天起,你就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未完待续。。) ps:烦烦烦!出门烦,家里事情也烦!实在没心思写了,明早起来再继续。 第六百一十二章 还能是谁? 方应物一句话,让姚谦忧心忡忡起来,突然间仿佛很没安全感了,便忍不住问道:“他们不会来抓我罢?” 方应物安慰都:“应该不会,现在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情况,抓你就是坏了规矩。开了这个先例,难道汪直就不会抓他们的人报复?这样下来谁也没有好处,因而亦没有这个必要。” 姚谦还是有点不安心,方应物便又道:“其实要让我来说,抓你真没有用处,汪直会在意你一个商人是否被抓么?半点用没有只会带来麻烦的事情,谁会去做?” 听到这句,姚谦才放了心。不过有几个疑点,方应物并没有说清楚。 其一就是刚才所说的,姚谦只不过是与汪芷有联系的人物里最外围的,找姚谦的麻烦能对汪芷有什么触动?只怕汪芷自己都不会过于在意罢? 其二就是姚谦做这门生意好几年了,怎么对方现在才来生事?如果说是故意趁汪芷不在京时候,那汪芷也已经离京多日,为何直到这两天才来找上门来? 方应物回到家中,问过门子后得知父亲大人已经回来,便又去拜见父亲。主要就是为了禀报半年后的婚事,而现在就该着手开始筹备了。 一开始听方应物禀报,方清之还有点肉疼。迎娶宰相家千金小姐的花销,岂能是小数目?在如今风气下,如果太简朴,那就相当于是慢待了,必然要大出血的。 不过听着听着,方清之就没什么感觉了。原因也很简单,反正他掏不起,一千两和三千两有什么区别?都是令他麻木的数字而已。 所幸方应物道:“儿子我这些年还有些积蓄,今次都要拿出来使用了。只是西院除了修葺之外,还要大动土木增建屋舍,不能不经过父亲同意。” 听到儿子自掏腰包,方清之悄悄松了一口气。难怪世间婚姻都要讲究门当户对。不过又疑问道:“你那西院原先本就是一家人的宅邸,屋舍有什么不够用的,还需要增建?做人不可过于铺张了。” 方应物无奈的解释道:“我也不想费这个力气,可是听说在那刘家三小姐身边,日常就有十一二个婢女侍候起居。如果一起陪嫁了过来,我那边人口至少增加一倍,不修新屋舍就没法住人了。” 方清之瞠目结舌。愕然道:“十一二个婢女侍候?这日子怎么过的?莫非连吃饭都有专人递入嘴里?” 方应物也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和父亲一起为此迷茫。父子二人都出身贫寒,达之后也不算奢侈,对有十一二个婢女侍候的生活实在缺乏概念。 又过了一日,方应物再次被姚谦请到铺子里去,仍然像上次那样那样。藏身在屏风后面。等到两个采买太监到来时候,还是姚谦出面接待。 依旧是上次听到的尖利嗓门喝道:“姚员外!我们这是第三次来贵店了,你可想好没有?休要以为我们都是好脾性,可以任由你拖着!” 姚谦苦着脸答道:“两位公公,敝店当真接不了。不如两位公公多通融通融,召集几家铺子,一起承担这项皇差。” 却被尖利嗓门呵斥道:“别人哪有你家做的大?我们也懒得费那精神!” 然后另一个太监开口道:“姚员外你有所不知。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上头差遣我们来采买货物,就给了这么多银两,我们如何能通融你?我们也要对上头有所交待。 不过姚员外的难处我也明白,眼下若你能找个够分量的人出来拦一拦我们,那我们也算有了理由,回去后也能有个交待,以后再怎么办就是上面的事情了。不然,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就通融你罢。那谁来通融我们?” 姚谦也看得出来,今天这两人分明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不过这红脸的话倒是有意思,居然提出个应付差事的法子。只要有大人物拦挡他们,他们也就可以回去交待了。 若不是上次经过方应物提醒,姚员外长了心眼,觉得此事有蹊跷,现在说不定回头就把方应物从屏风里喊出来了。他的熟人里。还有谁比方应物更够分量? 正当姚谦琢磨说辞,准备继续拖延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响动。转头看去,却见方应物主动从屏风里闪了出来。两个太监也齐齐感到意外。没想到屏风后面还藏着人。 方应物顾不得姚谦如何惊讶,对两位太监抱拳道:“在下乃姚员外的同乡,如今寄居在京师读书......” 然后方应物仔细察言观色,却见这两人毫无反应,方应物便心下了然,这两人是不认识自己的。转而方应物突然又道:“在下替姚员外做主,两位公公这个单子接了!” 姚谦脸色一变,不明白方应物这是何意?两三万两可是巨款,怎能如此随便的就亏空出去?不过摄于方应物的江湖地位,他静观其变没有说话。 两名太监也惊讶的对视一眼,对此完全出乎意料。又等了等却见姚员外不说话,似有默认之意。 方应物没在意别人怎么想,继续说:“二位公公不是早说过验货取货么?今天便可以定下了,不知五千银子在哪里,拿将出来让姚员外入账。” 两个太监之一,个头略高的操着尖利嗓音道:“数额太大,今日便未曾带来。” 方应物瞪着眼质疑道:“你们说要验货取货,连银子都不带,还谈什么诚意?既然五千两没有,那定金总该带了罢?一千两有没有?只要拿出五百两来,也算是定下了货物。” 两名太监没有答话,方应物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惊叫道:“你们竟然连五百两都没有?到底有没有诚意做这笔买卖?” 两名太监起身道:“今日先告辞了!来日再谈。”方应物大喝一声:“慢着!”然后又对姚员外吩咐道:“关门闭店!” 此后方应物又面向两名太监道:“我看你们鬼鬼祟祟,要做几千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来谈了三次至少该带着定金了,但你们却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这行迹十分可疑。” 两名太监冷笑道:“那你又待如何?” 方应物回应道:“只有两种可能,你们不知是什么市井无赖假冒的公公,或者你们确实是内监,但并未有宫中旨意,却打着皇家幌子出来敲诈勒索商家!对普通人而言,五百两也不是小数目,你们没有这个钱,所以拿不出来。” 两名太监皱了皱眉头,转身就要走。方应物却对铺子里的杂役伙计叫道:“此二人招摇撞骗,被识破现形!听我的,拿下这两人!” 杂役伙计们却要听东家姚谦的,不过姚谦略有犹豫,方应物狠狠瞪了姚员外一眼。姚谦叹口气,暗暗想道,罢了罢了,这场大买卖都是方应物送来的,大不了还给方应物。 杂役伙计得到了东家的示意,便上前围住两名太监,这两人愤怒的叫道:“尔等胆敢!” 姚谦对方应物道:“此二人若真是内监,即便抓了他们也棘手。内监都是由宫里管教的,京城里哪家官府能审理内监?还不得放掉。” 两个太监听到这话,面露几分得意之色,外面人就算捉住太监犯事,那也确实没办法,除非遇到强项令。 方应物瞥了一眼,胸有成竹道:“确实没有官府审理太监,我们这些外人又不能进宫鸣冤...... 所以就送东厂去罢!毕竟东厂也管着刑名法司的事情,又是内监衙门,把这两人扭送到东厂正合适,然后就在东厂状告他们招摇撞骗!” 姚谦忍不住呲牙咧嘴,“去东厂告状?!” 一般平民百姓,特别是有钱的平民百姓,告状或许去县衙或许去府衙,找一个大人物拦街告状也是有的,甚至在京城敲登闻鼓也不是没有过。但听说过谁去东厂告状么? 东厂这地方,无法无天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不知多少良善被东厂破家,躲着还来不及,又有谁想去那里告状?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所以姚谦猛然听到方应物说去东厂,简直无法想象,实在出了平常人的认知。不过两个太监再听到这几句,登时面如死灰,遮掩在长袍里的大腿小腿忍不住颤抖起来。 方应物假装不明白,“有什么不合适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东厂合适了,除了东厂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将这两人扭送过去?” 两名太监色厉内荏的叫道:“你敢如此,东厂也是你能去的地方?饶不了尔等!” 方应物正气凛然的驳斥道:“你们敢来招摇撞骗,至少是有诈骗嫌疑,我们就敢扭送你到有司衙门! 圣明天子治下,东厂难道不是大明的衙门?正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一切公事公办而已!在下坚信,邪不压正,正义必胜!” 两名太监现,眼前年轻人这看似迂腐的说辞,居然无法反驳......但此人绝对是故意装傻!在这样年纪,有这样皮里阳秋风范的人,还能是谁?他们脑中齐齐冒出一个人名来。 第六百一十三章 虎落平阳 方应物又找个机会,悄悄吩咐长随王英,叫王英先行一步,去何娘子酒家那里告知消息,先让何娘子与东厂那边打好招呼。等这两个太监送到了东厂,任他们心里有什么鬼,只怕也扛不住东厂的手段。 此后方应物拍了拍土,就要抬腿走人,对姚员外道:“既然没甚大事,姚兄可自行扭送此二人去东厂,我先告辞了。” 但姚谦依旧七上八下忧心忡忡的,扯住方应物道:“方贤弟留步,烦请同我一起前往东厂罢!” 为了避嫌,方应物当然坚决不肯去,他去东厂算是怎么一回事?故而推辞道:“我只是个外人,去了能作甚?事实俱在,姚兄大可放心!” 方应物叫姚谦放心,但姚谦如何真能放心?谁要去东厂也不能放得下心。最终方应物无可奈何,便对方应石吩咐道:“你陪同姚员外前往东厂,务必要护得姚员外周全!” 方应石自然不会害怕,笑嘻嘻的答应了下来。他跟随着姚谦去东厂,主要任务当然就是给姚谦壮胆。 方应物又想起什么,又吩咐道:“把这两人的嘴巴堵住!免得在街上大喊大叫惊世骇俗。” 如此将事情安排妥当,方应物离开辽东杂铺,径自回家去了,辽东杂铺被勒索这桩事儿也暂时扔到了脑后——下面该着东厂和即将归来的汪芷操心,有什么内情也是该叫汪芷自行掂量,他方应物犯不上掺乎。 平常方应物身边有王英与方应石两个亲信随从,今天难得两人全都打出去。只剩了他自己独行。 此时方应物很悠然自得的行走在京师街面上,随着他对政治和官场介入越来越深。大量的时间被占用,每日里不是在做着什么就是在想着什么。真正的闲暇越来越少。因而他对每一刻悠闲时光都会很珍惜。 刚走过西江米巷的时候,方应物忽然感到小腹有些涨满的感觉,人有三急,说来就来,毫无道理可言。不过这年头可没有公厕,只能想法子自行解决了。 方应物便东张西望,寻摸着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口,然后又走了两段,终于寻到一处僻静的墙根后面。再看左右确实无人。便急急忙忙的解了裤带,爽快的开闸放水。 清空完毕,方大公子心满意足的重新系上裤带。刚要转身,忽然眼前一黑,不知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头。 方应物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忽然双手又被人反剪到背后并死死地按住,然后便有人拿绳索紧紧地捆住了自己的手臂。这时候方应物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是被布套子牢牢的蒙住了。 其后方应物待要喊叫时,却又闭住了嘴。一是敌情不明。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乱喊乱叫容易招来不测危险,万一狗急跳墙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二是喊叫能有什么效果很难说。套住自己脑袋的布套相当厚实,大喊大叫的声音想要传出去也费劲。 其后又感到他整个身体被人抬了起来,并向着模模糊糊的方向移动。不知走了几步路。他便重重的栽倒在木板上,出了“咚”的一声。 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另外还有驾车人的轻声吆喝,方应物判断出自己必定被扔到了一辆马车上。 混了这些年。方应物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乍逢剧变还是稳住了心神。虽然因为被绑架而有些慌张,但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仔细梳理此事。 先,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眼下不至于丢掉小命。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暗杀自己,那么刚才在僻静处时,对方几人完全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何必费劲冒着风险把自己绑走? 再说纵览大明朝历史,有名的大臣里面几乎没有被宵小绑架或者暗杀掉的,这也是方应物自我安慰的底气。他方应物如今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哪能如此倒霉? 想必自己早被盯梢上了,恰好方才自己落了单,然后便被绑架。念至此处,方应物极其愤怒,这确确实实是下三滥的行为! 大明庙堂虽然经常有很激烈的斗争,但还是遵守某些底线的,也算是一种读书人习气。绑架这种事闻所未闻,却偏偏被自己遇上了! 这件事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方应物敢于断言,自己被绑架不是刑名案件,是一起政治案件!坏了规矩的政治案件。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布置的,这很难猜测,大致范围也无法圈定。回想起来,他这些年得罪的小人不少,仔细想来谁都有豁出去脸皮的可能。而且如今他又莫名其妙的卷进了太子之争里,说不定还真有小人敢于铤而走险,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他。 大概想明白后,方应物强行把火气压了下去,这种时候愤怒是没有用的,想法子脱身才是正经。 不知多久后,马车停住了,方应物又感到被人抬了起来,然后直接将自己丢到了地上。同时还有说话声音响起:“若敢喊叫,仔细结果了你!” 伴随着这句威胁,头套也被拿下来了。方应物瞬间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但慢慢适应之后便环顾四周。 却见身处地方是一处不大的院落,身旁不远处立着三个壮汉,其中一个生有虬须的人站在中间,应当是为之人。 他们三人本来彼此之间窃窃私语,方应物等了等不见对方来找自己说话,便主动问道:“尔等何故绑架在下?” 虬髯大汉瞥了一眼方应物,隐隐然嘀咕了几句:“读书读傻的书呆子么?”然后继续与另外两人低声交谈,并没有搭理方应物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虎落平阳里,方应物忍气吞声,再次问道:“在下被绑到此地,是谁指使尔等?” 方应物知道肯定问不出答案来,但他只想通过对话来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不然坐在地上干瞪眼,能有什么收获? 虬髯大汉不耐烦的呵斥道:“你这书呆子话忒多,老实坐着!不然叫你吃一刀!”(未完待续。。) ps:明天加更! 第六百一十四章 失败的阴谋论 虽然这为的虬髯大汉恶行恶状,但方应物有自己的底气,并不感到多么畏惧。这几个贼子肯定都是受命于人,不大可能会擅自将自己如何。 却说虬髯大汉呵斥完方应物,转身又与其他两人嘀咕起来,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 方应物被冷落片刻,看那三人像是商量事情但却没有结果。于是也等的不耐烦了,不依不饶的又一次问道:“尔等捉拿在下,究竟有何目的,不如亮出来说说!是图钱还是图别的什么,也好让在下做个明白人。” 这也是方应物的职业病了,总是通过有意识的旁敲侧击,探知出自己想要的内容和线索。在名利场中混得久了,多多少少都会修炼出几分此等本事,甚至会变成下意识的行为。 虬髯大汉冷笑几声,对方应物道:“别人遇到你这处境,不是呼爹喊娘,就是战战兢兢。但像你这样絮絮叨叨像个话唠的人,我却是头一回见到,不知道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真大胆。” 原来此人还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老手......方应物闻言心中更加笃定了。虽然这虬髯大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还是漏了一丝丝口风,这种老手行事想必是有一套规矩,不至于彻底不通人情的胡来,免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入手了。应对这种江湖人,是绝对不能摆官老爷或者读书人那种高高在上架子的。做出一副豪杰模样,或许会有可趁之机。 心有定计的方应物微微一笑,大马金刀的坐直了。豪气干云的说:“几位好汉将在下请到这里,在下怕了又有何用?今日相识也是缘分,若换个地方,在下一定请你喝京城最好的酒! 不过在下也明白,江湖中人行事自有江湖规矩,今日之事也怨不得别人。而且冤有头债有主,在下心里不会怪罪尔等。” 虬髯大汉久久望着方应物。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似乎有意外,又有几分惊奇。 方应物看在眼里。暗暗想道,如果是在评书词话里面,这大汉被自己折节下交的忽悠几句,说不定就要心悦诚服纳头便拜了。在故事里。类似的情节比比皆是。但方应物也知道,故事不等于现实。 不过只要能让这虬髯大汉心里产生些微破绽,对他方应物而言便也是一丝机会。 方应物正打算继续开口时,另一名矮墩墩的汉子走上前来,对着虬髯领道:“大哥与他罗唣作甚?抓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呆子已经很晦气了,说废话又不会多加钱!还是黄昏时候赶紧拉出城,卖给张老三去!” 方应物是何等样人,一层话里能听出九层意思的聪明人。闻言疑心顿起。什么叫卖给张老三?难道抓他方应物这样一个大明朝堂级新秀就是为了当牲口一样卖掉么?听起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信念急转,方应物仰天“哈哈”一笑。“这位好汉真会说笑话,将在下卖给那个什么张老三?也亏得能说出口,唬人也不是这么个法子,你还要多多学着去!” 那矮墩汉子瞪着方应物,“是不是唬你,一时半刻后便知!你真当你读过几本书就是稀罕人物了?到了西山煤窑里,只怕还不如三四十岁人卖价!” 西山煤窑?方应物愕然,情况好像有什么不对。 虬髯大汉开口道:“你说要当明白人,那就叫你明白,想必你最想问绑了人作甚?如今用煤之处越来越多,京城外西山地方广有煤窑,但挖煤的人手短缺,窑主们都开了价钱要买劳力。 我们兄弟三个,就专门潜伏在僻静胡同里绑人的,今天凑巧遇见了你而已。绑了人,自然就是当做劳力卖到西山里面去,我们兄弟赚个辛苦钱。” 矮墩汉子对方应物呸了一口,“看后影是个人物,谁知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读书人,只怕卖不上价钱。等到了西山里面再割去舌头,看你还能如此多话?” 方应物忍不住瞠目结舌,原来自己遇到的这伙人并非是有组织有预谋来绑架他的,而是很巧合的遇到自己!他们绑架自己,并非是受到别人指使,而是为了贩卖人口到西山煤窑里当苦工! 也就是说,这不是政治案件,而是突性的刑事案件;不是受人之托的江湖人绑了庙堂新秀方应物,而是儿戏人命的亡命徒随机劫持了一个闲人要当苦力卖掉! 人世间并不是处处都该引用阴谋论的,自己已经习惯了充满诡谋算计的生活,就连遇到这突性的绑架,也情不自禁的把阴谋论套了进来...... 但很可惜,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个假命题,根本没人指使江湖好汉来绑架自己,只有自己徒劳无功的脑补了无数道理! 想至此处,方应物背上的汗水噌噌的渗了出来,方才自己大模大样的与他们打交道,一切前提都是建立在他们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基础上。再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们几个肯定并不在意自己小命的! 西山那地方与外界封闭的厉害,山里面道路也复杂,若自己真被送进去煤窑去,再割掉舌头,那只怕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矮墩汉子懒得与方应物废话了,督促虬髯头目道:“大哥!莫要误了时间,等城门闭了,就出不得城了!” 虬髯头目摆了摆手道:“先不要急着走人,说不定还另有一场富贵!” 而后他又对方应物道:“方才你这口气很大,听在耳中让我惊讶万分,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反复问我话,我可都如实答了,想要做什么也都告诉你了,那你也总该明示一二罢!” 方应物追悔莫及,若非双手仍被绑着,必然要捶胸顿足。自己刚才实在是自作聪明了,不但没有任何效果,甚至还隐隐暴露了自己的底细。 目前是什么状况完全不可预测,这下可真棘手了!(未完待续。。) ps:思绪极慢,12点前搞不定加更了,不过还的继续写,或许1点或许2点。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七年之痒 如果方应物还有机会再选择一次,他绝对不会把身边随从都打走,绝对不会到这僻静地方放水。若一世英名丧于几个莫名其妙的小毛贼之手,简直就是笑话,白龙鱼服独自行动,智者所不取啊! 虬髯大汉见方应物着呆,便对身边的那矮墩汉子道:“他若不想说出来历,那咱们也就不多问了。趁早割了舌头,从宣武门出城找张老三去,卖了银子今晚喝酒!” 刚才他们三个绑架方应物,一是方应物恰好落了单又来到僻静无人地方,容易下手;二是看方应物前后没有奴婢跟随,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的人,绑走后风险比较低,京城几十万人口,又来自天南地北十分杂乱,失踪几个实在不算什么。 不过虬髯头目听到方应物说话,仿佛又有些根底,便起了兴趣,如果此人确实家道殷实,说不定可以一笔财。 方应物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亮出真正身份,说不定能震慑住这几个小毛贼,但也有可能逼得这几人狗急跳墙然后远走高飞;二当然就是另外编个身份了。 想来想去,方应物吞吞吐吐道:“在下并非京城人士,只是仰慕京城繁华,故而到此来投奔表姐......” 虬髯大汉没兴趣听方应物自述来历,直截了当的问道:“你那表姐是作甚的?家里又什么情况?” 方应物老老实实的答道:“她孀居在家,于东安门外开了个小小酒家,只是生意不大好。此外并没有别人了。可怜我姐弟相依为命,几位好汉还是送了在下回去罢!” 虬髯大汉暗暗思忖。若将此人卖给煤窑人牙子,也不过得几两银子。而那边酒家生意即便不好。也能捉摸些银子出来,而且一个小寡妇也容易对付,他们几个汉子还能连一个寡妇也打不了? 两相比较之下,去那酒家勒索一笔银子,怎么也比将这书呆子卖给煤窑人牙子要划算的多,何况这种无亲无故的外地人能翻什么天? 故而虬髯大汉拍了拍方应物,“念在你老实,爷爷我就送你回去!但愿你没有虚言假话,不然神仙也救不得你!” 其后方应物脑袋又被蒙了起来。再次被丢到马车上颠簸。昏昏沉沉不辨东南西北,亦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解开头套。随即他被人按在车辕后面,刀架在身后,又听人吩咐道:“已经到了东城,仔细指路!” 方应物暗暗咬牙切齿,但没法作,只能在面上装出惊惶样子,然后东张西望的环顾四周。辨明方向道路后。便一路指点着来到了何娘子酒家所在街道上。 于今之计,方应物也只能祈祷素来精明的何娘子见机行事,配合着将他救出来了。他之所以把贼子引到这里,除了何娘子本身是隐藏好手这个因素。还因为何娘子本人精明机灵,随机应变能力强,配合起来让自己比较放心。 拿定主意。方应物对着站在车前的虬髯头目道:“这位好汉进去传个话儿,就说他表弟袁应物在这里。请她想法子救人!” 袁应物,熟悉之人一听就是方应物的假名。方应物说的想法子。不言而喻;但听在几个贼子耳中,想法子无非就是拿出银子赎人。 虬髯头目没有轻举妄动,谨慎的抬眼观望前方酒家。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突然转头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杀才,胆敢坑害我等!” 方应物还被捆在车厢里,挣扎着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虬髯头目指着何娘子酒家方向道:“我看那酒家门前,影影绰绰的有几名可疑人物逡巡不去,你还敢说不是诱使我们自投罗网?” 方应物拼命的抬起头望去,确实也看到酒家门前立着几名劲装箭袖的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的扫视着四周,远远的一眼望去便知是不好相与的。 我靠!方应物愕然,这几个人从哪里来的?平常何娘子酒家生意冷清,基本没什么人,眼下门前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守着? 最要命的是,为何偏偏是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将几名贼子哄骗到了这里,难道又要被吓走? 当务之急是打消身边几个贼子的疑心,于是方应物连忙对虬髯头目解释道:“但凡酒家都是开门做生意的,总会有客人登门,那几个想必是客人带来的。好汉不妨从后面进去,直接找掌柜的就是。” 虬髯头目颇能沉得住气,“不急,说不定有贵人临时起意进去小酌几杯。我们先候着,等他们走了再说。” 方应物又看了看酒家方向,觉得门口那几人中有个穿紫花缎袄的很眼熟的,仔细分辨了几下,顿时记起来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汪直身边的保镖护卫之一! 如此说来,在酒家里面的不是什么不开眼的贵人,而是汪芷本人?不然没别的解释了,若非汪芷本人悄然回京,她的护卫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至此处,方应物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这汪芷不打一声招呼的跑了,惹来许多后续麻烦不便收尾,此时又悄悄地回来了,却又把自己悬在了这里! 本来只要哄骗一个贼子进去传信,凭借何娘子的身手,出其不意动起手来,拿下不成问题。 然后何娘子可以再出来,想必身边其余两人对一个娇滴滴的少妇不会有太大的提防心,何娘子肯定会有机会救出自己。实在不行先给钱放人,再动手也是可以。 可是恰在此时,汪芷好死不死的悄悄回京,进了何娘子酒家,留了几名张扬护卫在外面守着,叫身边这三个贼子起了疑心,不敢再继续了!既然不敢继续,那自己就还要在贼子手里像是待宰羊羔一样捆着! 素来不信鬼神的方应物此时也疑神疑鬼了,这汪大太监到底是什么星座的?今年运势分明就是八字犯冲,专门来坑他的罢!? 从年初到现在,两人之间没有一件事情搭配得好的,鬼混这些年修炼出的默契去了哪里?从成化十四年春天第一次见面算起来,至今正好七年,难道传说中七年之痒的毒咒要作?(未完待续! ps:哎,这两章的意图是想写搞笑点,但笔力不足,从凌晨到现在改来改去始终没感觉,迫于更新压力只能了凑合看吧。 第六百一十六章 恼火的汪太监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和你只隔着一条街,我知道你在那里,但你却不知道我在这里......方应物郁闷的蜷缩在马车车厢里,手腕紧紧捆着牛皮绳,背后则顶着一把尖刀。 确实如同方应物所猜测的,汪芷此刻就在何娘子酒家里面。她悄悄回京倒不是特意有什么目的,只是特务头子的一种习惯而已。先隐身暗中将近来情势探问明白了,然后再心中有数的公开现身亮相,这才是职业范儿。 后院密室里,汪芷坐在榻上喝着茶水,瞥了瞥侍立在旁边的何娘子,问道:“近来京中有什么新动向?” 何娘子知道,很多大体上的事情汪芷其实都已经有所知晓,她虽然去了蓟镇,但并不意味着彻底断了联系。之所以还来问自己,无非是想多了解一些不便专门书信传递或者细节方面的消息,比如关于方应物的举动。 想了想,何娘子决定还是按着时间从头说起,“东厂这边没什么可说的,倒是锦衣卫那边出了点事情。 有个效命于梁芳的指挥同知施春寻摸方老爷痛脚的时候,不知怎的,反被方老爷将计就计的倒打一耙。还有吴千户在旁边添油加醋,眼看着此人手拿把攒的可以收用了。” “这可是好事情,镇抚司那边更可以掌控了!”汪芷一直在加强对锦衣卫的控制,力图打造“厂卫一体”的体系,听到这个重要角色变化,自然十分欣喜。 不禁感慨方应物真是自己的福星。他所到之处就算倒个霉,却还能顺势帮到自己。这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啊。 何娘子很懂事的不予评论,继续陈述道:“此外就是宫中的事情了。方老爷面圣之后,不经意间拿了太子身边太监的短处,惹得太后作下来。 后来内外诸公集议,听说是要让方老爷入东宫了,而老方学士则迁为国子监祭酒。不过至今天为止,诏旨尚未下出来。” 汪芷叹口气道:“宫廷之事,最为阴诡莫测,连我都不想蹚浑水,宁愿在宫外东厂逍遥自在。方应物怎的还想插手进去?” “方老爷说。他是无辜的......只是木秀于林被卷了进去。”何娘子小小的为方应物解释了一下。 对这个解释,汪芷嗤之以鼻,“信他就见鬼了,他什么时候不无辜?恶人都是别人当了,坏事都是别人做了,只有他从头到脚都是清白的。” 何娘子抿着嘴笑了笑,“还是汪公子看方老爷看的透彻,” 汪芷斥责道:“谁说我躲着姓方的?我怕他作甚?我自然有我的考虑!先前方应物说过,当今太子乃是天命所归。不可能被废掉,我虽不明白也只能信他。 可近来宫中风声太紧,陛下动了另立东宫的心思,万娘娘更要推波助澜。我在中间难办,所以干脆暂时躲出京。” 何娘子自然不会与汪芷争辩,低眉顺眼的说:“是。奴家知道汪公子是胸有锦绣,并非是躲着方老爷。只是方老爷屡屡牢骚。也是惦念汪公子呢。 说起来方老爷今天还有起子事情,打了长随领着辽东杂铺的姚员外。扭送了两个太监过来,声称是要到东厂状告这两个太监招摇撞骗。” 噗!汪芷险些将茶喷出来,“到东厂来告状?亏他想得出来!真是善于仗势欺人,明摆着就是想借我的名头来欺负人么,我又不欠他的!” 何娘子问道:“那不管这事了?要不要奴家去传话?”汪芷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该怎样审就怎样审罢!” 最后,何娘子很不确定的说:“还有一件事,是方老爷的私事,听说他确定要在半年后秋高气爽时候成亲了。” 汪芷放下茶盅,略一失神,幽幽道:“那么,我也该换地方住了。” 这年头大太监都在宫外置有外宅,没有的才叫奇怪。汪芷说该换地方住,当然说的是要将外宅搬个地方。 何娘子知道汪芷的心思,当初汪芷可是将方家西边相邻的宅院买了下来,不过一直租给别人,没有自己去住。今天听汪芷的意思,难道要搬过去住? 她便试探着问道:“汪公子你真要搬到那里?” 汪芷撇撇嘴道:“有何不可?不然我买了那处宅子所为何来?你当我是说笑么?方家从今起想必要开始整治宅院屋舍,那我也开始收拾。 什么时候方应物成亲,我就什么时候搬过去住!不只是我,你还有孙大姐儿都过去住,紧紧地挨着他家里,不能叫姓方的得了便宜还安生。” 何娘子惴惴不安的说:“若这样做了,一个不好只怕方老爷会恼火。” 汪芷便愤愤道:“我还更恼火了,尤为可气的是不知道该向谁恼火!” 这个问题无解,何娘子知趣的避而不谈,望了望天色已是黄昏,便问道:“汪公子今夜如何安排?” 汪芷吩咐道:“我要先暗中观察几日,不便让别人知道行迹,今晚就暂住于此处了,你布置一下。另外用不到许多人,你再传话出去,店外那几个望风的都散了吧,只留在后院把守的几人即可。” 何娘子得了吩咐,一面安顿汪芷和几个护卫,另一面传话让把守在酒家门口的外围护卫先散了去。 却说在街头另一边,绑了方应物的贼子已经等到有点不耐烦,矮墩汉子对虬髯头目道:“夜长梦多,还是不要费心思了,直接卖给张老三利落稳妥,少赚些银子也认了。” 虬髯头目回头道:“再等等,若一刻钟后还没有动静,我们就此走人。” 不料再等他转过身,没精打采的向那酒家看去时,却见酒家门外那些护卫模样的人都离开了。 虬髯头目立刻打起精神,对其余二人道:“我观望半晌,没见有什么人进店,此时大概客人无几,正好去与当家人交涉。” 随后又吩咐说:“我去去便来,你们看好了这个书生,不要叫他走脱了!等要到了银钱,我们扔了他再走也来得及。”(未完待续。。) 钻出来和大家谈谈心顺便求助! 躲在电脑后面很久没和大家闲扯了,今天便聊几句。 最近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中,每每坐在电脑前十分迷茫,不知道该写什么,或者不知道写什么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是的,不兴奋,作为一个情绪型作者,不兴奋就是最大的问题。 上本书和这本书加起来有三四百万字了,而且都是明代官场题材,这么多耗费心力的场景和故事讲过来,套路该展示的都展示过了,我很恐惧读者是不是已经看烦了? 按照业界规矩,面临这种情况都是要靠灌水来过渡,我承认我起了这个念头,最近没办法也迫不得已的这样做了。 但这实在是违背我内心意愿的事情,所以写的十分别别扭扭,常常难以为续。承诺更新做不到真不是我偷懒,确实是太别扭了,这根本不是我想写的东西啊。 有个好兄弟直言不讳的对我说,你最近写的真差!让我感到很警醒,虽然这本书成绩很好,读者阅读惯性起来了,混也能混下去,可我真能心安理得的混稿费? 最近有个词很流行,就是“不忘初心”,我的初心就是讲出最精彩的故事,问心无愧的对得起每一分钱订阅,这个怎么能忘? 但目前这种迷茫状态又必须要改变,太监什么的不是选项,我自己要想办法摆脱,同时也得向看官们求助了。 在此请求大家各抒己见,给我提供一些灵感和方向吧,这本书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不能只让我自己抠脑子是不是? 我也预设了几个问题供大家参考: 你们对未来情节还有什么期待,想看到什么内容?你们对斗争情节是否有厌烦感? 你有什么素材和书籍,可能会给本书有所增益,能提供给我我来充实自己? 叙事节奏上,你们喜欢细水长流的娓娓道来,还是跳跃性的进行年代跨越? 人物塑造上,本书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但我却越来越忽略,其实应该提出来浓墨重彩的人物? 最终大方向,你们觉得应该写到方清之入阁,还是写到方应物入阁? 书评区太杂乱,看起来费劲,一直不太适应,所以在这里专门提供一个邮箱:shsz4742ooo(若显示不清楚看最后结尾附属部分) 或者上微薄搜索“写手随轻风去”,把想法私信我。 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丢过来吧,我会专门仔细去看的。意见出色的,我会赠送重量级大龙套一只! 最后,我要说,我对自己还有信心!因为我是随轻风去!我一定会恢复过来的!治疗不能停,药更不能停!(未完待续。。) ps:油箱:shsz4742ooo 第六百一十七章 获救 虬髯汉子进了何娘子酒家,只看有一个跑堂小厮懒洋洋的低头坐在条凳上,连自己进来都没有觉察到。不由得心里骂了一句,难怪生意这么差。 他上前对那小厮道:“你们掌柜的在哪里?有个叫袁应物的托我传几句话。” 小厮抬头看了看,便嘟嘟囔囔的去了后院。袁娘子正陪着汪芷说话,听到禀报后疑惑万分,袁应物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方应物搞鬼? 汪芷好奇的吩咐道:“你去瞧瞧!” 虬髯汉子在前面等了一会儿,见美貌的何娘子掀了门帘进来,便放下心来,区区一个小娘子能有什么威胁?心里想道:“看来那书呆子没有骗人。” 何娘子瞅了几眼便问道:“客官要见奴家,不知要传什么话?”虬髯汉子答道:“有个叫袁应物的小哥儿缺银子使,让我来你这里取。” 何娘子经历复杂,断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普通女子,闻言蹙眉道:“那袁应物人在哪里?” 虬髯汉子指了指门外,“在街口马车上,若不相信一看便知。” 何娘子移步到门口,果然远远地看到马车,旁边守着个人。虬髯汉子做了个手势,突然车帘子晃动了一下,依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这方应物怎么会被绑架了?何娘子心下纳闷,但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想要多少?”虬髯汉子贪婪的说:“这得看小娘子你觉得值多少。” 何娘子便道:“客官随我来取。”然后她转身向后院行去,虬髯汉子跟着走到院外,但不肯进去。只说在此处等。 何娘子便趁机进屋向汪芷禀报,而汪太监感到很是匪夷所思。向来上串下跳无所不能的方应物,居然也有如此吃瘪的时候。随即汪芷兴奋地说:“这不算坏事。等救了他出来,他总不好抱怨我了!” 得了汪芷的指示,何娘子从院中出来,娉娉袅袅朝着虬髯汉子走过去,美貌风情叫虬髯汉子忍不住略略恍惚失神。 何娘子嫣然一笑,忽然一个转身绕到虬髯汉子身边,化掌为刀劈向虬髯汉子脑后。 虬髯汉子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全然没有防备,冷不丁就中了招,登时眼冒金星几乎要昏过去。 此时又从院中窜出两人。训练有素的捂住了虬髯汉子的嘴,然后麻利的用破布头塞进去,堵着嘴巴不让喊叫口来。 如此虬髯汉子便被稳稳妥妥的捉拿住了,此时尚还不明所以,一双眼睛迷茫的看着眼前众人,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人。 何娘子将一只匕掩入袖中,把汪芷身边的孙小娘子也叫上了,“方老爷还在他们手里,你我出去见机而作。别人就不要去了,免得打草惊蛇。” 到了酒家外头,何娘子和孙小娘子略一观察,见两名贼子一人在马车外观望。一人在马车里看守方应物。两人耳语几句,一起朝着街口马车走去,依然是如风拂柳袅娜动人。 守在马车内外的两名贼子见到有人出来。本来是起了戒备之心,但看到是女人出来。便又放松了些。和先前的虬髯汉子一样,没觉得这样两个美貌小娘子是什么威胁。 两女来到马车前。何娘子对车边把守的矮墩汉子道了个福,“里面那位大哥叫奴家来传几句话......不过奴家要先看看人。” 如此马车门帘掀开半幅,两女便看到车内贼子将方应物压在车厢里,并亮出短刀作为威慑。 矮墩汉子正要与何娘子说话,忽见何娘子朝身后看去,粉面露出惊愕的神色,于是他也下意识扭头向后看。 说时迟那时快,何娘子突然上前一步将袖中匕捅出。如此近距离之下,矮墩汉子猝不及防,匕直插进了他的喉咙,此后矮墩汉子嗷了一声便仰面而倒。 孙小娘子擅长射箭,近身功夫远不如何娘子,但身手还是很利落的。同时间里飞扑上车,一招双耳灌风,狠狠地在车内贼子的太阳穴捶了一下。然后双手缠住了车里贼子那握住短刀的手腕,以防他伤人。 这贼子想动刀子,一时也摆脱不开,但何娘子已经转移过来,双手揪住了车内贼子的髻,狠狠地扯了一下。 贼子吃不住痛,晃了一晃,然后何娘子再次将匕闪电般捅出去,还是准确捅进了这贼子的喉咙。 电光火石的几个回合,两名贼子一个栽倒在车外,一个栽倒在车辕上,眼看着都不能活了。两人睁着眼,死也想不到,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居然是红粉杀星。 方应物被捆得结实,纵然翻滚也只能直挺挺的躺在车厢里。孙小娘子心疼方公子,手忙脚乱的先将方应物口中杂物扯了出来,然后就要松绑。 但何娘子却按住了孙小娘子的手,笑吟吟道:“汪公子有吩咐,救人可以,但不要松绑。” 方应物皱眉问道:“她什么意思?” 何娘子继续笑道:“汪公子说,方老爷先答应既往不咎,不再寻他的不是,然后才能松绑放人。” 被折腾不轻的方应物哪有耐心戏耍,低声吼道:“不要逼我火!” 何娘子劝道:“若不分说明白,现在汪公子不大敢见方老爷你,方老爷多多体谅一二。其实汪公子也是知道过错了......” 方应物气哼哼的又说:“我若是不答应就此原谅呢?” 何娘子十分为难,“你们贵人之间的事情,奴家哪里能做主?这还得禀报汪公子去。” 方应物挣扎着坐了起来,对何娘子道:“你去告诉汪公子,自己做过了蠢事,不要妄想轻易一笔勾销!我就在这里等着她的回话!” 孙小娘子熟练的爬到车辕后面,一边催动着马车行驶,一边说:“有什么话先进了酒家再说,不要在外面现眼。” 何娘子拍了拍手掌道:“也是,方老爷和汪公子当面说明白最好,也省得奴家夹在中间不讨好。” 两具尸体,自有东厂的人来处置收尾,不劳两女操心,只管连方应物带马车一起从后门拉进了酒家后院里。(未完待续。。) ps:这两天一直在和许多热心读者交流沟通,收获不小,感谢大家!我会慢慢恢复状态,不辜负大家的厚爱!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不讲理 马车进了酒馆后院,汪芷下令让所有左右护卫全部去外围,而何娘子和孙小娘子两人亲自动手,气喘吁吁香汗淋淋的将依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方应物抬了出来。 此后又小心翼翼的搬进屋去,放在了另一张太师椅上,并尽可能的让方应物坐得舒服一点。 不过汪芷在屋里坐不住了,走到方应物面前道,“我放了你,但你不许生气!” 方应物抬起头来,神态轻松的灿然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又不是有意害我,何况又刚刚救下了我......” 俊逸的外表搭配上和煦的笑容,亲和力十分惊人,汪芷不免松了一口气。今年元旦那会儿,自己自作聪明压下了吕忠从苏州府送来的呈文,继续让方应物逼死钦差太监的传闻沸沸扬扬。 于是乎在天变生时,好端端的方应物又被牵扯上了,后续那些事情给方应物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若不与天变联系起来就不会被当成大仙,如果不被当成大仙,就不会引起陛下的好奇...... 作为肇事源头,汪大太监对此是非常心虚的,同时又为自己的失误感到很没面子,被方应物训斥一顿更没面子。不过如今看到方应物态度和蔼,她就放心了,她挥挥手,示意何娘子给方应物松绑,并让孙小娘子去端茶倒水。 方应物站起身来,抡了抡胳膊,又蹬了蹬腿。将麻僵硬的四肢筋脉散开。汪芷坐回了榻上,看着方应物活动。等着叙一叙久别重逢之意。 喝过茶水,方应物猛然脸色一变。双目圆睁瞪着汪芷,一只手狠狠地拍向案几,“啪”的一声将汪芷吓了一跳。 “我就不明白了,这样过错你也能犯下?原以为你只是大事糊涂,怎的小事上也糊涂?你能告诉我,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如此粗疏,以后还能不能紧密合作了?”方应物憋了很久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铺天盖地的朝汪芷喷过去。 看着方应物变脸如翻书,天晴日暖转眼变成了狂风暴雨。叫汪芷暗暗咬牙切齿,读书人果然是最会骗人最不可信的东西!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应道:“我不是有意的。” 方应物负手而立,长长的叹口气道:“不是我对你太苛刻,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关头么?眼下或许就是改天换地的时候,无数人身家命运都在此时决定,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汪芷答道:“我自然明白陛下和万娘娘心思,夹在这件事里实在让我寝食难安。所以我才要暂时避开离京,不然又能如何?” 方应物突然呵呵一笑,“看来你嘴上不服气。心里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汪芷一头雾水的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应物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在京中,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就没了主心骨,完全拿不定主意。所以你才故意躲出去。等待我回来?” 汪芷愣了愣,她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潜意识里究竟是否真是如此。却不好说。无论如何,方应物这话也太自大了! 她转念又一想。自己却是理亏在先,眼下左右也是要先把方应物哄高兴了。让一步又如何?于是汪芷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方应物也愣住了,汪太监向来得理不饶人、无理也不服输,与自己私下里吵吵闹闹乃家常便饭,方才这么一句放低身段服软的话可真是极其罕见。 不科学,她这个样子还怎么交流?方应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汪芷也颇为尴尬,随即按下羞耻心情,迅另外找话说起来:“我是知道的,东宫之争你虽然不想公开表态,但心里其实还是支持太子。我虽然也顾及你的心思,但最近略有其它心得......” “皇子皆养于深宫,除了侍班东宫大臣之外,与朝臣悬隔内外,接触并不多,也没什么利害相关。大多数朝臣支持太子,也仅仅是处于正统道义而已。 其实就算换了人当太子,不也是陛下的子孙么,又有多少大臣会殊死抗争?甚至当初太宗文皇帝起兵夺了天下,不也坐稳了江山?英宗睿皇帝夺门之变后,皇位不也说换人就换人? 但宫里头可就不同了,谁做未来天子绝对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且在宫里能对太子之争施加直接影响。所以说,太子之争从根本上是宫里面说了算。 进一步详细说,其实就是皇爷、万娘娘、周太后、怀恩、梁芳等人角力的结果,外朝大臣插手余地相对不大,大体上就是看戏的,最终只能被动接受结果。” 虽然汪芷言语间对大臣多有贬损,但方应物仍旧老怀大慰,抚摸着汪太监的头,感慨道:“有长进,真有长进,果然是读过书了,居然知道引古论今、详究人心了。” 汪芷不满的将方应物的手打掉,仰头道:“但是经我分析,还是东宫换人的可能性大一些,你支持太子只怕要成死路一条了。” “哦?理由?”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他很想看看汪芷会怎么分析。 汪芷好不容易得到卖弄机会,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支持现太子的是周太后、怀恩,支持邵妃皇子的是皇爷、万娘娘、梁芳,当然还有邵妃。周太后足以抵得住皇爷和万娘娘,怀恩抵得住梁芳和邵妃,算是旗鼓相当,如此维持下去,自然现太子不必换人。 但是你没现么?周太后年纪比万娘娘要大一些,比皇爷更是大了很多,而怀恩也年事已高,岁过六旬,时间并不在太子这边。 若等到周太后和怀恩没了时候,宫中还有谁能撑得起太子?哪怕这两人有一个没了,另一个人只怕也独木难支了。故而由我来判断,邵妃皇子的胜算反而大一些,东宫多半是要换人的!” 方应物闻言笑而不语,汪芷见方应物不说话,便追问道:“怎么样?我分析的对不对?竟然叫你无言以对了罢?”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说周太后和怀恩都老了?但你信不信,周太后和怀恩将会比圣上、万贵妃寿数要久,先没了的肯定不是周太后和怀恩!” 汪芷忍不住嘲笑道:“你这完全是理屈词穷,不讲理了,为的就是绷住你的面子而已。” “你的道理或许都是对的,听起来真的头头是道,但命运并不是精确的计算,很多时候根本不讲道理的。”方应物尽可能的解释道,苦于时代限制,没法抛出精确齿轮、混沌不可测等高大上名词。 汪芷冷笑道:“那就可笑了,我这样盘算都不叫准确,你完全没根底的瞎猜就是准确了?别说你又是掐指一算。” 方应物指着头顶上方,霸气十足的说:“天机命数要是能被你轻易揣测到,那还要我作甚?若没有我,你四年前就该去南京扫地洗恭桶了!” 汪芷撇撇嘴道:“最厌烦你这种别人都是蠢货,只有你聪明的德行!简直令人作呕!” 虽然汪太监又被方应物不讲理的强行鄙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安心了许多,近半年来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仿佛完全可以不操心了。(未完待续! ps:更晚了,送大家四百字。看看日历又到月底了,先抛开杂念准备鏖战月底。。。。 第六百一十九章 忠烈不好当 不过汪太监的这种安心,只是为自己有了后路的安心,是为方应物胸有成竹的安心,但她面临的一项实际难处依旧存在。 等方应物得意神态下去后,汪芷又开口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天意,就算你说的天意都会成真,但天理之下还有人情。如果谁都能按着顺天者昌去做,那也就不会出现如此多的忠臣烈士了。” 方应物感到又稀奇又好笑,“你还想说什么?你一个太监身份,还想着当忠诚烈士?就算要当忠烈,那也该是遵循正统保住东宫,也就是说,当今太子这边才配有忠烈。” 汪芷神色忽的黯然,“我本是不知来历、不知父母、不知能活几天的小奴婢,宫中如同我这样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能有今日,万娘娘于我有抚育之恩,情义无异于再造,你说我能背弃万娘娘么? 万娘娘与太子几乎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万娘娘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皇爷千秋万岁之后的万家着想。因而无论如何,谁也不可能劝阻万娘娘废掉太子的决心。 我奉命提督东厂,坐在这种要害位置上,万娘娘当然会对我寄予厚望,我又能如何拒绝万娘娘?” 方应物不由得频频点头,关于汪芷这个问题,他心里早就明了,只是给不出答案。况且事态一直不那么紧急,所以他和汪芷也都不着急,得过且过的糊弄应付就是。 但现在东宫之争真正进入了肉搏阶段,汪芷还怎么可能置自己于之事外?或者说,汪芷还怎么可能继续和万贵妃装糊涂? 东厂提督这个职务在太监职务里是数一数二的要害。正常情况下都是由司礼监第二把交椅秉笔太监兼任的,汪芷只是个特例。所以其敏感性不用多言。想置身事外的低调都不可得,各方都会逼迫汪芷摆明立场和站队的。不然谁也不会放心。 如果汪芷还继续装糊涂,那只怕两边在肉搏之前,反而会齐齐想把东厂提督这个重大不确定因素消灭掉,然后在东厂提督位置上先斗一次法。 如此说来,汪芷躲避出京,还真不见得是对自己心虚而躲啊,更像是躲避形势,忠烈不好当啊,方应物想道。 见方应物低头沉思没个动静。汪芷忍不住上前伸手推了推方应物,“你倒是说句话啊!方才你高屋建瓴滔滔不绝,怎的到了实际处事时候,就没话了?” 方应物抬起头来,对汪芷笑道:“你不给别人希望,别人自然也就对你绝望,谁知道你究竟是哪边的?解决之道也不是没有,既然你担心两面受压,那就不妨主动左右逢源。两边讨好着。 在贵妃面前,你要坚决果断的表忠心,要口口声声不忘抚养之恩,要做出为了贵妃赴汤蹈火的态度来。 在周太后及怀恩面前。你说你也读过几本书了,心中晓得忠义道理,知道贵妃妄图变换东宫乃是取祸之道。但你心里也有苦衷。迫于出身不能背弃万贵妃,只能虚以为蛇。可是不会妨碍他们保护东宫的行动。 如此一来,你在两头都有了合适说辞。两边皆对你抱有了希望,便也不会过分的逼迫你了,免得你想不开了后跳到对方那边去。” 汪太监闻言很气愤的说:“这是什么糟烂主意?不成,不成!” 方应物很无语,这个主意很糟烂?明明是深得明哲保身四个字精髓的主意,做得好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足以稳稳当当度过当前混乱时期。 但汪芷为什么会生气?方应物一时间不明白,也愣住了。他这个主意她若能用上就可以用,不用也没什么损失,汪太监突如其来的火气是为哪般? 不过看着汪芷白皙秀美的脸庞,方应物略加思索后便恍然大悟,汪芷生气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主意太差,而是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来执行自己的想法。 汪芷从七年前出道时开始,行事风格就是四个字“简单粗暴”,再加四个字就是直来直去。而玩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这种弯弯绕绕的把戏,汪芷没那个本事。 归根结底的说,正因为汪芷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怒生气,只差说一句“臣妾做不到啊”!当然以汪芷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自承不足,只能通过火来表现不满了。 方应物刚想劝一句,以进入司礼监为目标的你汪太监就不能学着做?弯曲心肠还不都是在事情中磨练出来的。 不过此时何娘子在外面叩了门进来,禀报道:“汪公子,有两桩事情来回话。一件是厂子那边传来的消息,由辽东杂铺扭来的两名嫌犯,经过验明正身确定都是宫里的太监。 而且也确实奉了差事,并非是招摇撞骗。不过这两名太监挨了几下刑后,却搬出了梁芳的名头,据说是奉的梁芳之命。如此厂子那里不敢擅专,要请汪公子处分。” 汪芷刚刚秘密回京,又才与方应物见面,对此事不大明白。方应物便重新对汪芷讲了一遍两个太监三番两次登辽东杂铺大门的事情。 “我想那宫中采买大都有梁芳包庇,这二人说不定与梁芳不干不净的关系。便指使姚员外假作认定他们是骗子,并扭到东厂审讯,果然如此!” 汪芷若有所思,难道说梁芳为了一二万两银子来故意找她汪芷的麻烦?这怎么看怎么缺乏逻辑,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着,梁芳这种人怎会干没好处的事情? 但在没有明确想法之前,汪芷先闭口不语,何娘子便继续禀报:“另一件事,就是绑了方老爷的贼子不是还剩一个活口么?方才粗粗审问了一下,此人与另外两个已死的人都是以拐子为生,今日西山煤窑劳力吃紧,他们便专在僻静无人地方绑架,然后卖与煤窑那边。 至于他们今天误捉了方老爷,实在是偶然为之,并没有受谁指使,也认不得方老爷是什么人。” 方应物无奈道:“此事还真是无妄之灾。”(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章 我知道你行 何娘子禀报完事情,很知趣的退出了屋子。。。然后她继续守在房门外面,除了端茶倒水的孙小娘子,其他人一概拦驾。 方应物忽然计上心来,“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别听到难做就打退堂鼓,总得先想想法子再说罢? 譬如你虽然实在做不了左右逢源的事情,但反其道而行之,找一条别的路子,最后达到所需求的效果不就成了?” “有话明说。”汪芷不耐烦听方应物卖关子。 方应物便道:“你看看,梁芳与你不对付,今次又送上门来了,你何不借此做文章?打着与梁芳不和的名头,大张旗鼓的与梁芳相斗,那就能暂时化解眼前的困境了。” 汪芷不是笨人,只是经常懒得费心而已。经方应物点拨,忽而恍然大悟,叫了一声“妙!” 一个人遇到不想说的话题,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打岔,遇到了不想参与的事情时,同样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打岔。 梁芳是万娘娘的这边的人,也是主张另立太子的。如果自己能合情合理的与梁芳矛盾激化,大打出手不可开交,那么万娘娘想让自己与梁芳携手合作、为废除现太子而奋斗,估计也难了。 至于周太后和怀恩那边,自然也乐得看自己和梁芳的“内讧”,不但不阻止自己,甚至还会推波助澜。对周太后和怀恩而言,自己和梁芳“内讧”就已经是惊喜了,只让自己能牵制梁芳就很好。 确实如同方应物所言。无论什么路数,只要达到自己所需求的效果就行了。那就是两边都别逼着她汪芷在太子之争中当一线炮灰。 最终汪芷叹道:“我既不想做对不起娘娘的事情,又不想与你对着干。大概也只有如此混事了。也罢,就拿梁芳来当个幌子来闹。” 方应物柔声道:“我很理解你的心思,也不愿见你在其中为难,所以才想方设法的帮着你排忧解难,只要你能开心便好。” 汪芷感动了几个呼吸,然后便觉得不对头,而且是很不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满面疑云道:“你肯定是要维护正道,力挺当今东宫。而你也知道我与万娘娘的关系。 以你的脾性。应该是千方百计的将我拉到你这边为你所利用,要死要活的帮着你冲锋陷阵。可是你今天怎会如此好心,不但不劝我来助你,反而替我想办法骑墙?” 方应物笑了几声,“你真是想多了!我这边不用你助力,有没有你都一样,何苦要劳烦你改头换面?还是让你顺从本心罢!” 汪芷点了点方应物的头,“你不坑我,我就谢天谢地了。与梁芳的事情就交给你筹划了,我懒得费心思!” 此后算是久别重逢的二人略略温存一番,方应物便离开何娘子酒家,回家去也。今日实在不周密。外面眼线太多,方应物便不久留了。 在自家外面的胡同口时,虽然已经天黑了。但仍然见到还有商贩驻留不去。方应物苦笑几声,没有在意。再到了家中。却听到父亲召见,方应物连忙去了书房。 方清之皱眉对儿子道:“这些时间。家门外面连个清净都没有了,简直成何体统?都是你招惹来的,你想个法子打掉去!” 原来方清之今日上朝,与同僚闲谈,被别人拿此打趣过几句。方清之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回家后便要儿子去行动。 方应物忍不住道:“儿子听说了,外面商贩其实都是因为传言父亲大人即将上任国子监祭酒,故而在此守候众监生买卖的。所以明明是父亲大人招惹来的,怎能怪到儿子头上?” 方清之喝道:“好一张伶牙利嘴!家门外没有清净是从你成了大仙开始的,叫你去做事,你还推三阻四什么?” “晓得晓得!儿子我明天就想法子!”方应物举手投降,放弃了徒劳的责任问题。父为子纲,儿子背黑锅天经地义,在这上头怎么也辩不过父亲。 方应物领过父亲教训,回了西院后刚扒拉几口粥饭,却见刘府那边打了人来传唤,道是老泰山刘棉花召请。 虽然不想动,但方应物也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前往刘府,所幸不算太远,来去便利。 方应物进了刘府后院书房,见老泰山坐在书架前,双眉紧皱,仿佛深思什么。 刘棉花听到脚步声便醒过神来,对方应物道:“这两日,老夫将近来的事情重新清理了一遍,越的确认,当今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性的节点,一个足以改变未来的节点。 在这时候,做事情做对了,就是事半功倍的效果。想来想去,老夫必须要做点什么。” 方应物懒洋洋的喝着茶水,回应道:“老泰山有话还请明示,如此云山雾罩的令小婿猜不透,若有错解可就不好了。” 刘棉花却话头一转道:“你可知道,老夫在朝廷中最羡慕谁么?” 方应物很得心应手的回复道:“你老人家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是堂堂的次辅大学士,还能羡慕谁?只有别人羡慕你老人家的份儿罢?” 虽然都是废话,但讲废话才是见真功夫的表现,不过今晚刘棉花可没想在这上头兜圈子浪费时间,径自道:“老夫最羡慕的就是令尊!在这个主上昏昧的世道里,一边能高风亮节,一边还能青云直上,岂不令人艳羡?” “唔......”方应物对此到没话说,自家父亲的际遇确实要令人艳羡,尤其是刘棉花这种为了向上爬却导致名声不佳,但仍心有不甘的人。 刘棉花更直白地说:“老夫更羡慕的是,令尊有你这个儿子!那天在文华殿里,老夫也看得清清楚楚,令尊是如何在你帮衬之下显声扬名的!所以你才是功不可没的人!” 方应物连忙谦逊道:“老泰山过奖了,小婿哪有如此本事!” 刘棉花摆摆手,阻止方应物继续谦逊。“自家人说话,就不要假惺惺了,你帮令尊是人之常情,但老夫如今也是你半个父亲,你不可厚此薄彼啊! 令尊需要名声,老夫也需要名声,你也得替老夫筹划筹划,如何把这个名望抬起来。若老夫能更进一步,荣登元辅,难道就没你的好处了?老夫知道你行的!” 方应物无语,敢情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自己来做事的?怎的大家都要找他当高参!(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一章 刘棉花的执念 对于老泰山请自己帮忙刷声望的请求,方应物无法拒绝。。。堂堂的次辅连“老夫好歹也是你半个父亲”这种不顾体统的话都说出来了,方应物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而且老泰山急急忙忙的把他找过来,不惜次辅尊严的请他参谋筹划,想必是对形势有了确定性的判断,所以才要不惜代价的下注。 辅万安因为局限性已经绑在万贵妃这边了,不得不支持废掉现太子,这对刘棉花而言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不然以万安的阴鸷怎会轻易露出破绽? 而刘棉花只要打出维护正统的大义旗号,若能保住现太子,那么等到新皇登基大换血时,刘棉花就有机会取代万安成为辅。 话说方应物虽然有时候对于老泰山的一些手段行径嗤之以鼻,时不时吐槽几句“人干事”,但方应物从来不敢小看刘棉花对形势的嗅觉和判断。 相处的时间长了,方应物便现,自己这位老丈人其实做事手段未见得有多么强(当然还是于朝臣平均水准的),但是嗅觉和预判无以伦比,真是当朝数一数二。 大方向从不犯错,小手段即便有点失误也不算严重,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投机,但却又要接受他。这就是刘棉花历经数朝屹立不倒的本钱,正所谓“吕端大事不糊涂”也。 方应物心里胡思乱想之际,又听到老泰山说:“老夫反复琢磨令尊的事迹,现令尊的名气有一大半都是你捧起来的。如今你怎样捧得令尊,就照这样子给老夫再来一遍。老夫也不是没有悟性的人。” 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能是一回事么?淮南之橘的典故难道不懂?只能说名缰利锁四个字实在是至理名言。刘棉花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也不能免俗。 故而方应物开口劝道:“老泰山又何须过于焦虑?譬如有甲乙两人遇到了一只饥饿的猛虎,那么他们必然会逃跑。可是老泰山你也知道。人的跑步肯定比猛虎要慢得多。那为什么他们还要逃?” 刘棉花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不需要比老虎跑的快,只需要比另一个人跑得快就行了。另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自己当然也就安全了。” 方应物击掌道:“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内阁便如这种形势,老泰山你不用追求绝对的声望,只要相对于别的阁臣,成为不那么烂的一个就行。 无论如何改天换地,总是需要有过渡,内阁中枢要地。岂能一下子全都换人?那政务必然要乱套,有识之人都不会这么做,肯定要留有元老坐镇。 老泰山你只要成了相对不那么烂的一个,到那时候你不留下谁留下?而且你也就是内阁资历最深的人,接任元辅位置顺理成章。” 方应物还劝道:“何况老泰山你已经做到了次辅,心态暂且放平和一些才是,即便不能成为辅,人生又有什么可遗憾的?难道不当辅就是失败么?” 刘棉花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这是老夫此生最后一次机会......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友人与老夫分道扬镳,若做不到辅,老夫艰难蹒跚至今还有什么意义?不能成为一人之下。又何言修齐治平?” 方应物便收口不劝了,这个心结无解,也是刘棉花本身矛盾的地方了。既认可读书人的标准三观。又迫于现实成为绝对实用主义的“棉花”,饱受士林嘲讽。 结果他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证明的办法就是当上辅。这个逻辑且不说能否解释通,但刘棉花可能真就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就是这么幻想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刘棉花也不例外,劝也劝不动的。方应物便道:“既然如此,小婿便明白了。老泰山但有定计,只管吩咐,小婿肯定配合着就是。” 然后方应物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恭恭敬敬的等待刘棉花话。然而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说话,方应物不由得抬起头来,又看到老泰山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不知什么呆。 刘棉花被方应物看得不自在,冷哼一声道:“别看老夫,你自行出主意就是。所以不是你配合老夫,是老夫配合你,你只管吩咐老夫。” 方应物惶然道:“老泰山何出此言,简直折杀小婿了!” 刘棉花答道:“古人云,术业有专攻。在如何沽名钓誉这项里,老夫远不如你,如果老夫有这个本事,又何至于沦落到被人讥讽为棉花的地步?” 方应物擦擦汗,“一时间能有什么主意,只能是今后见机而作了,亦或等小婿下去后琢磨几日。” 刘棉花不再谈此事,说起了婚事:“枫哥儿去过你家,言称你虽独居一院但地方还是狭仄,以后家大业大人口多了未免拥挤。老夫建议,你再把西边宅院买下来,两边打通连成一起。” 西边宅院,那可是姓汪的......方应物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现有宅院中新修几件屋舍就够用了,不用如此奢侈的再去购买宅地!” 刘棉花瞧着方应物的态度很奇怪,“你当初刚进京时,还曾经拜托老夫帮忙购置隔壁宅院,才有了今天的居所。如今只是故技重施而已,你有什么难处? 莫非你担心名声问题?你且放心,还是由老夫出面包办,无论是谁住在你西邻,想来也会给老夫几分薄面。” “真不必老泰山出面,小婿自行做主就是!”方应物连连婉拒道。刘棉花虽然满腹狐疑,但也就任由方应物了。 如此翁婿二人再无话,方应物便告辞。他才走到月门,却见前方有人招手,原来是刘府大公子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刘枫。 刘大公子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方应物,激动地说:“好妹夫,哥哥我有救了,全要落在妹夫你身上。” 方应物既无奈又头疼,难道他真是无所不能的大仙么?怎的人人见了他都这样?“大哥有什么吩咐?” 刘枫悄声道:“哥哥我学业不济,在国子监读了一年,考试成了末等,还得继续在正义堂厮混。听说令尊要执掌国子监学业,烦请老弟帮着疏通疏通,叫我升到修道堂去。” 方应物知道,国子监有六堂,分为三个级别,从最低级一直读到最高级,才准肄业并出来做官。如果学业不佳升不上去,那就要一直在低级学堂里消耗时光,很多不愁吃喝的纨绔子弟都是这样在国子监厮混的。 瞧自家大舅哥这样,显然读书也不大行,升级升不上去,所以居然将心思打到自己父亲身上。以父亲大人的秉性,只怕最痛恨这种事情,方应物还真不敢打包票能办得成。 想了想,方应物很谨慎的答道:“大哥等着消息,我尽力就是,但不敢保证说的成!” 方应物原本以为大舅哥还会纠缠此事,一定要自己的准话。却不料大舅哥话头一转,主动提起要请客:“你我兄弟许久没有聚会了,这两日我来做东,请兄弟你一起吃酒作乐。” 这个面子不能不给,方应物点头道:“我正等待朝廷考察结果,如今闲居家中,大哥有请,我自然捧场就是。” 刘枫大喜道:“只是我可能带几个朋友来,贤弟不要嫌弃。”方应物试探着问道:“国子监的?” 刘枫答道:“却让贤弟猜中了!” 如果是这样(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二章 战争已经开始 在方应物告别汪芷,来回奔波于自家与刘府的同时,约莫是黄昏时间,京城东边生了一件万众瞩目的恶劣事情。。。 有一名相貌凶恶的虬髯大汉,当街纵马驾车狂奔,狼奔豸突夺路而逃,丝毫不顾忌行人摊贩,一路上人仰马翻的也不知撞了多少人。 后面则有十几名官军呼呼喝喝的拼命追赶着虬髯大汉的马车,仿佛是捉拿人犯的架势。 一路喧嚣沸腾,虬髯大汉驾车冲到崇文门的时候,终于被准备上夜岗的京营官军拦截住了,随后虬髯大汉被一干官军捉拿归案。 惊魂初定的百姓远远围观,不停窃窃私语,猜测生了什么事情。有胆大的问了几句官军,只听说是这虬髯汉子绑架他人,但被拿了现行,同犯都已伏法,只有这虬髯汉子身为主犯却趁乱逃跑,看来要罪加一等了。 事情已经平息,人群渐渐散去,今夜酒楼饭肆想必会多了不少谈资。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离开刘府,回到家中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方应物在家门外忍不住唏嘘感慨一番,自从苏州回京以来也没多少日子,这这已经是第几次奔波到半夜回家了? 按说他现在是待察期间,无官无职一身轻的阶段,却比谁都忙碌,还要忍受被绑架这种莫名其妙的惊吓。 另外,他的江湖地位还是不够高端,不然一句话下去便可稳坐家中召见别人,自己哪里还用跑腿? 刚进了门内,忽然听到门房里有人呼叫。方应物扭头看去。却有个身影缓缓从门房里走了出来。 借着灯笼瞧了瞧,方应物便感到很意外。眼前此人居然是慈仁寺的性闲和尚,也就是周太后的幼弟。 方应物当即变了脸色。也顾不得与性闲法师寒暄,对着自家门子厉声训斥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做事的?既然性闲法师来了,为何不请进去,却叫法师在门房里等候?等禀报过父亲便扒了你们的皮!” 性闲和尚连忙道:“休要怪他们,是贫僧执意不肯进去,只在这里等候方大人传几句话而已。” 方应物将左右全部斥退,然后作揖道:“不知法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性闲法师也唱了个喏道:“东朝托了贫僧传话,如今宫中奸邪环侧,东宫不稳。此非国家之福也。方大人乃国之栋梁,当秉持正道,做那忠义之人。” 东朝,代指太后也,盖因所居仁寿宫位于大内东部。方应物心里暗暗讶异,不过嘴上很利索的表态道:“顺天应人此乃朝臣分内之事也,何须圣母为此劳心?” 性闲法师本性淡泊名利不爱参与政治,这次来传话也真是迫不得己。 话说方应物被推举入东宫侍班,力保东宫的太后很想笼络这位“狠角色”。虽然太后文化水平不高。但也明白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刻,方应物这样的人远比饱学鸿儒道德君子用处要大。 但如果太后派宫人来见方应物,未免动静太大,传出去容易招惹不测。所以想来想去便把与方应物有交情的幼弟利用起来了。 性闲法师完成了任务,便挥挥袖子飘然离去。方应物站在门外目送性闲法师远去,一动不动的反复思量了半晌。 自己一个小小的六七品官儿进东宫。居然也惊动了太后派人来传话?又想起刘棉花表现出的孤注一掷狠绝,莫非眼下储君之争真的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刻? 本来方应物自恃掌握历史大势。一直比较放松,但这时候却感到有点儿被这气氛带动的紧张起来了。陛下的垂询。怀恩的推举,汪芷的两难,刘棉花的野心,太后的传话,父亲的纠结.......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把自己缠得死死。 这是一场牵涉到无数人荣辱的战争,也是根本输不起的战争。不过让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是,他明明是打算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看戏,为何不知不觉的走进了风暴眼中? 按理说,他明明只是个小小的低级官员,应该在太子废立这种大事件里插不上手,但为何所有人都迷信他一定能有所作为? 难道这就是威望?只凭一个名字就能震慑人心的威望?声望只是声望,但声望具备了威慑力就是威望了。 当初看历史资料的时候,方应物不大理解威望是怎么回事,不理解为何有的人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引周边连锁反应,现在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方应物甩开胡思乱想,豪情万丈的伸了几个懒腰,对自己而言,进宫之时便意味着战争的开始!既然身肩朝堂内外重望,无数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就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的比较迟,父亲大人已经出门上朝去了。但方应物却没法出门,一来父有命不敢违,要想法子清理掉门外的闲杂人;二来66续续总有登门拜访的,大方不在,小方总要当家接待一二。 访客大都是国子监监生,优异的,落伍的......各种各样的都有。不过才接待了两拨,淹没在世兄长世兄短里的方应物便烦不胜烦了,感觉像是来了一群群的苍蝇。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全都进门。于是持有足够分量荐举名帖的,便得以进门,运气好的还有一杯茶,其他人就只能在门外了。 京城里人脉关系错综复杂,能找来重量级名帖充当方家敲门砖的监生数目也很不少,于是方家大堂里人头攒动,仿佛变成了说书场似的。 方家大门外人数更多,进不去的人就只能看着门内眼红。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自怨自艾自家关系不过硬,连个有脸面的中间人都找不到。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高呼道:“同为太学生,不以人才论定,只以权势定等,方家如此看待尊卑之分乎?吾辈不服!” 这话很戳中门外人的心窝子,登时沸沸扬扬的议论起来了,性急的人已经开始吵吵闹闹。 方应物刚迎了人进门,对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愣了愣,这算是有人闹事? 忽然他产生了若干直觉,这可能不是偶然突现象,也许不用等到进宫时,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未完待续。。) ps:下面大体上设计好了,又有妹子爆照,只好加班熬夜码字了。。。。争取天亮时更新 六百二十三章 名不虚传 方应物的直觉自然有其道理,直觉也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他知道,自家这里是未来国子监祭酒的门庭,而国子监祭酒具有主官和师长双重身份,对监生的权力极大,说是前途命运都攥着也不为过。 所以前来拜访的监生即便心有怨言,大概也是不敢声的,更遑论叫喊非议,不然纯粹就是和自家前程过不去。 可是偏偏还就生了意料之外的负面现象,门外还真就有人胆敢非议方家,这难道不异常?方应物向来相信,事有反常即为妖,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异常。 当然,也有能背景强到不用看国子监祭酒脸色的监生,但这样的监生也不会眼巴巴的出现在此地并被挡在门外。 方应物便让门子打开角门,出去立在阶上,对着门外人群道:“方才是谁高声非议我方家?本官有所请教,不妨出来一见。” 片刻之后,果然有位圆脸书生从人群里挤到前方,年岁大概不到三十,对方应物道:“晚生谢明弦,只是有感而生了几句议论而已,谈何非议?” 晚生两个字一出口,门外诸生顿生自卑之心。看着方应物才二十出头,便是朝廷名臣了,而自家见了方应物却只能以“晚生”自称......人比人不能比。 还真有人敢站出来?方应物面上看不出什么,再次沉声质问道:“刚才就是你肆意妄言?” 谢明弦并未显得畏惧,侃侃而谈道:“方大人此言差矣,吾辈皆为太学生。至此拜访师长,若要一概不见尚可理解。又缘何因权势富贵而有门墙之别? 圣人尚且一视同仁,方家却非有教无类乎?晚生未免有所不解。故而与同行者质疑,方大人若欲因言罪人,实在承受不起。” 方应物冷笑几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刁钻学生,以你的意思,你们如此多人簇拥而来,我方家要么全见,要么全不见,不然就是不厚道了?” 谢明弦很诚恳劝道:“晚生斗胆逆耳劝一句,若方家凭借名帖而厚此薄彼。非为师长之道,方家久有盛名,不可其实难副也。传了出去,只怕与尊名有损,或被指摘嫌贫爱富。” 至此方应物可以确定,这姓谢的学生肯定有备而来的,三言两语几句话下来,就要把方家声誉贬损下去,又能引起门外诸生的不满。若就此延伸出去。还不定有什么后招。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了几声,然后再开口道:“你口口声声拜访师长,敢问师长在哪里?谁是师长?” 谢明弦答道:“方学士要做国子监祭酒,自然为吾辈师长。” 方应物貌似很疑惑的问道:“咦?本官怎么没有听说过?难道朝廷有了旨意。还是官府出了公示?你若是有,拿来与我看看。” 谢明弦哪里拿得出这种东西,只能道:“传闻如此。十之**而已,不然何至于有如此多太学生登门拜见。” 就等得这句!方应物登时疾言厉色。开口斥责道:“你也知道是流言!吾辈官员尚不敢说知道,你区区一个监生。也敢在此对朝廷铨选言之凿凿! 想你受国恩得以坐监,不去研读圣贤书,专心修习圣人学问,却窥测宫廷机密,妄自揣摩朝廷天机,意图跳梁幸进,究竟是何道理?读书修身,就是这样做的么?” 谢明弦却是事先打了很多草稿,故而先前说的流利通畅头头是道,却不料方应物并不正面辩驳,却迂回从这个角度来质疑。一时间卡了壳,不该如何回答。 方应物见谢明弦不答话,便继续说:“见到朝廷旨意之前,我方家不敢以师长自居,无论诸君为何而来,但我方家只接待亲友之礼行事! 本官觉得今日人数太多,方家容纳不下,而人总有亲疏之别,关系近亲的邀请登堂入室,生疏远客无要事便暂时避而不见,有何不妥?莫非你们谢家门庭,是不分远近亲疏,一概开门相迎?” 是的,不是师生见面,是亲友拜会,不是公事是私事,难道谁还能管得了方家的私人亲疏远近? 谢明弦本来抱了不少小心思,今天受人指使站出来指责方家,在他想来又得名又有利。却没想到被方应物三下五除二驳斥的哑口无声,眼看着说不下去,一时间颜面无光,羞愤的转身就要走。 其他监生默默地看着谢明弦被方应物轻而易举的驳倒,只能感慨一句果真名不虚传......幸亏刚才没有跟着出头。 方应物喝住谢明弦道:“慢着!本官再问你一句,你从谁那里得到消息?你又为何如此肯定家父将要铨选为国子监祭酒?” 从谁那里听到?这种事儿当然不能透露了,无缘无故牵扯出别人做甚?谢明弦含含糊糊的答道:“偶然听到别人议论。” 方应物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如此说来,你也只是听到几句传言而已?按照太祖的规矩,国子监监生是不许干涉议论政事。 而你却只凭风言风语,便要上蹿下跳意图兴风作浪,煽动同窗非议朝廷官员,说是品性败坏也不为过,简直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方应物扭头对家人道:“你们将这姓谢的监生拿下,扭送到国子监绳愆厅,请依律惩戒!” “是!”有方家下人应声道。 今天过来帮忙的娄天化在方应物身后看了会儿热闹,此时突然出声道:“这谢监生的行径,是传谣惑众,煽动变乱!正是锦衣卫镇抚司负责管事!” 谢明弦当时就面如土色,这剧本已经远远出掌控了,若自己被送到锦衣卫镇抚司,那实在凶险莫测。 方应物犹豫片刻,送到锦衣卫的好处当然很多。自己在镇抚司里有同党,只要这监生不是铁打的骨头,轻易便能追查出背后势力。但作为一个文臣,把读书人丢到锦衣卫去,有碍声名...... 最后方应物摆摆手,正气凛然、仁义无双的说:“皆是读书人一脉,存几分体面,还是不要如此苛责了,由本监稍加惩戒即可。” 本来还想反抗的谢监生突然安静了下来,乖乖跟着方家下人回了国子监。若再闹着,真把自己送镇抚司就不好了。 门外诸生看了这出戏,心里百味杂陈,渐渐各自散去。方家已经仁尽义至,再继续在门外围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今日也算不虚此行,见识了名人方应物的风采,确实当得起“名不虚传”四个字。尤其最后放了谢同学一条生路,也是够宽仁了。 宽仁大度的方应物目送众人离开后,招招手把娄天化叫过来:“你暗中去锦衣卫镇抚司,找那千户吴授......去国子监......”(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严峻的形势(上) 国子监的绳愆厅位于正堂彝伦堂后面,是惩教监生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专门由监丞执掌。。国子监监生违法犯纪后,并像平民百姓那样受官府审判,而是押送到绳愆厅审问处罚。 今日王监丞闲来无事,正坐在厅中读书,午后忽然得到禀报,说是有犯事的监生被扭送了过来。他放下书本,将人传唤进来问话,不消几句便问明白了前因后果。 无非是这个叫谢明弦的监生在翰林方学士家门前鼓噪生事,被方家另一位小方大人告了一个不安分守己、流言惑众的罪状。 如此王监丞可就犯了难,这事非常不好处理。关键之处在于,那方学士是传言中的国子监祭酒人选,大概即将走马上任,也就是说,即将成为他这监丞的上司。 所以王监丞对这件事的裁断,必须要考虑到未来国子监祭酒方学士的立场。但是王监丞素来与方学士没什么交情,摸不清方学士秉性是什么路数,故而难以拿捏分寸,生怕断的不好就要招致不满。 把这谢监生判的轻了,有可能被新祭酒认为是藐视;判的重了,有可能会被新祭酒认为是故意败坏名声。 思量半晌,王监丞便拍案道:“暂且搁下,等新祭酒上任,再报请处置!”他索性不做出决断了,让方学士到任后自己看着办。 谢监生本来一直忐忑不安,听到王监丞的话,不禁喜笑颜开。他敢说。那方学士到任后,无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但为了自身名声肯定会对他宽大处理,著名清流做事。大抵如此。 从绳愆厅出来,谢明弦穿过角门回到自己的号房,倒在木板床上休憩。脑中不停胡思乱想,今天冒险的失败叫他很郁闷,肯定要一无所获了,所幸后果还不算太严重,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没一刻钟,忽然听到有杂役在门外叫道:“谢生!王监丞又喊你过去!” 谢监生一头雾水。不知道王监丞又想做甚,虽然不想动弹,但不敢不去,便又只好起身。 再进了绳愆厅,却见王监丞并不在场,高居公案当中的乃是一员从未见过的官员。谢监生下意识扫了一眼此人补子,现他竟然是武官。 那官员大喝道:“本官乃是镇抚司千户吴绶,你就是监生谢明弦?有人举报,说你传谣造乱、煽动监生围攻大臣官邸!本官便来访查。可有此事?” 谢监生登时吓得小心肝儿差点颤出来,之前还庆幸自己被宽大了,不曾想转眼间竟然有锦衣卫官找上了门,来的还是一个千户! 这次明明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无非就是鼓动同窗牢骚,诋毁一下方家,也能招惹到锦衣卫千户登门问讯?难道锦衣卫最近很闲吗?大明朝还有没有言路自由了? 再说这罪名扣得实在有点过分了......谢监生忍不住辩解道:“在下所作所为与此罪名有何干系?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吴绶可不会体谅谢监生想些什么。再次喝问道:“本官断案向来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主犯重责、从犯轻罚。既然你想告饶,不知道你是主犯还是从犯?” 谢监生好歹也是读书人。立刻品味出这话里的意思。如果自己是主犯,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所有后果只能自己扛了;如果自己是从犯,那总要有个主犯,自己如果招出受了指使,那指使自己之人就是主犯了。 所谓的主犯重责、从犯轻罚,无非就是暗暗威胁自己,诱使自己招出幕后之人。想明白这点,谢监生不由得陷入了长长的纠结之中...... 却说方应物今天在家应酬了一天,实在有些不胜其烦。到了次日,便闭门谢客,打了娄天化去胡同口,但凡见到有读书人过来,便拦着解释说“小方大人有恙在身,而方学士亦不在府”云云。 而方应物自己则坐在庭前,一边看着两个小儿嬉戏打闹,一边与老工匠谈着翻修屋舍的事情。最后商定了要在后院加盖一进院落,工钱随行就市,只是要快,必须三个月内完工。 刚送走了工匠,便听到门子禀报,道是有人在门房等,自称来自锦衣卫。方应物便将人请到前堂,并挥退了左右。 那人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小人总旗韩群,奉了吴大人之命,前来向方大人禀报昨日之事的审理结果。” 方应物笑道:“此事有蹊跷,你们镇抚司也该查查,天子脚下,宁枉勿纵。” 韩总旗便开始禀报说:“吴大人亲自去了国子监询问,据那谢监生自承,他是受了太常寺少卿石治的教唆,一时不忿才在贵府门外声。” 对这个名字方应物很陌生,方应物可以肯定这位石少卿跟自家毫无往来,更不可能有什么冤仇。然后他又听韩群道:“石少卿任期将满,听说本来是要迁转国子监祭酒,吏部那边已经同意了。” 如此方应物才恍然大悟,这样算是可以理解了。国子监祭酒虽然与太常寺少卿均为四品,但国子监祭酒可是正堂官,又是万人师长、极具清望的官职,几乎就是最有含金量的四品官员。 从太常寺少卿迁转为国子监祭酒,当然可以视为是升了,再下一步妥妥的坐等侍郎。 自己父亲被内外廷集议,很突然的将被任用为国子监祭酒,那不是抢了石少卿的前途么?难怪他要挑动监生不满,就算不是为了给方家制造障碍,就是要出口气。 当然,如果舆论真的被挑了起来,父亲方清之只怕要故意放弃即将到手的国子监祭酒官职。身为靠着名声吃饭的清流,到了那时候必须这样做。 面对不利舆论还一意孤行,必然就要有贪恋富贵的评论了,父亲方清之当然是不愿招惹这些非议,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想道:“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也没牵连更深一层”。昨日自己如临大敌,也许真是想多了。 方应物原本以为到此为止,却见韩群仍然在禀报:“吴大人料定单凭石少卿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又特意查了查石少卿的出身,原来是大学士刘珝刘阁老的门生,而起与刘阁老一样也是山东行省人氏。” 什么?方应物大吃一惊,这镇抚司挖消息果然有一手。 如果两人是同省同乡也许不算什么,只是师生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但如果在京城,若是同乡加师生关系,那这两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有很深的联系。 虽让方应物最吃惊的还是,怎么把刘珝牵扯了进来? 方应物觉得,这石少卿肯定不是完全不懂政治的愚夫愚妇,绝对明白父亲方清之升国子监祭酒、自己接替父亲侍班东宫的背后有什么政治意义。这可不是普通的人事代谢,而是加强东宫方面势力的举措! 既然石少卿明白其中含义,还敢企图造舆论抵制方清之,那可就有点胆大了。不能不让方应物深思,在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撑腰? 假设有人撑腰的话,从人脉关系来看也只能是刘珝了。方应物心里默默吐槽一句:“干卿底事?” 方应物先前也猜测过,他还以为是辅万安捣鬼,毕竟万安是最有动机的人。他是邵宸妃皇子的支持方,主张换掉太子,当然要阻止东宫势力的强化。 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与刘珝有关系。按说从政治角度来看,刘珝没必要这样做,他刘珝又不是主张换太子一方的,没必要妨碍方家的人事变动。 方应物想来想去,也只能解释为刘大学士纯粹是为了出气,抓住一切机会与他们方家过不去。毕竟这位刘大学士与方家积怨极深,连次辅位置都是因为方应物而丢掉的,仇恨几乎不可化解。 不过对于刘珝这种心胸,方应物只能无语,难怪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纸糊三阁老里面,刘珝最早倒台,甚至在朝廷里连同情票都没几张。 韩群将消息传达完,便完成了吴千户交待,就此告辞走人,至于怎么凭借消息判断形势是方应物的事情。 送走韩群,方应物脑门里突然闪现出另一种可能,莫非刘珝与辅万安合流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登时心惊胆战起来。如果刘珝放下自傲的脾气,与万安同污合流,那可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情。 不但意味着内阁失衡,支持换掉太子一方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还可能直接影响到老泰山刘棉花的地位,傻子才会相信刘珝不想着夺回次辅位置。 其实方应物也知道,万安与刘珝之间的仇隙也不小,不知闹过多少次。可是他们二位与方家的仇隙更深,如果因为方家和次辅刘棉花,两人联手也不是没可能,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联手,方应物判断不出来,可供分析的迹象远远不足,猜测不足以证明两大阁老共弃前嫌、歃血为盟,只能说可能性不小。(未完待续。。) ps:除了这章,还辛辛苦苦攒了两章存稿,明天上午了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五章 严峻的形势(下) 方应物回到庭院中,对局势略有担忧之际,又有人传话进来,说那东边的汪公子找他,请他务必到场。 方应物暗暗思忖,汪芷前日才见过,今天又急急忙忙的来找,大概是她公开亮相后生了什么事情。 如此方应物只得穿上文士衫袍,非常坚决的喊了方应石和王英以及娄天化随从,嘱咐他们自己跟好自己,然后才出门乘轿前往城东而去。 进了何娘子酒家后院,便见孙小娘子站在廊下侍立,方应物上前挑逗了几句,然后才掀开门帘进屋。 汪芷不知已经等了多久,见到方应物便迫不及待道:“皇爷说,如今御马监太监出缺,欲重新任用我为御马监太监。” 这是好事情啊!方应物连忙道:“恭喜厂督,贺喜厂督!从今以后名正言顺了,你要重重的谢我才是!” 话说汪芷这个东厂提督,其实不是什么正经职务,严格来说只能被称为提督东厂,这一听就是一项差遣而不是官名。好比是钦差大臣一般,不可能说这个官名叫钦差,必然还有本官的。 提督东厂这个位置实际上也确是如此,前缀应该有本官。按照惯例一般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但由于汪太监的特殊性暂时没法跻身司礼监,而天子又想让她执掌东厂,所以一直不伦不类的只有提督东厂四个字。 按说太监二十四衙门,给汪芷随便找个本官还能找不到?只是东厂提督地位极其重要,向来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来领差的。想要找与这种地位相称的本官却没那容易。 如今梁芳因为在方应物面圣时,几句话没说对付。被陛下免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务,于是御马监这个在内监二十四衙门里能排前三的重量级太监空了出来。 御马监太监的地位足以和东厂提督相称。更何况汪芷当年就是以御马监太监提督西厂,如今再当御马监太监,只不过是往事重现而已。而且世间事物,失而复得的最为珍贵,汪芷当然有理由激动。 所以方应物才会恭喜汪芷,并大言不惭的讨功劳。若没有他方应物,梁芳哪有这么容易就就丢掉御马监? “好什么好!”汪芷耷拉着脸,无精打采的说。这个情绪终于让方应物感到不对头,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汪芷郁闷的说:“今日皇爷召见我。问了问官职之事,然后说让我递补为御马监太监......” “陛下是让你递补御马监,而不是兼领御马监?”方应物也现了其中不妥当地方。 汪芷答道:“是的,还听说皇爷打了覃昌去司礼监询问,宫中太监谁能补为东厂提督。” 方应物凝眉沉思半晌,都知道东厂是天子的耳目爪牙,东厂提督是非常要害的职务,只有天子信任的太监才能得以任用。 如果天子打算让汪芷卸任东厂提督,哪怕另外给的官职再高。也只能说明一件事,天子已经不那么信汪芷了。 方应物忍不住问道对汪芷问道:“事情如此,先前没有一些儿风声么?”汪芷摇摇头,“我也很讶异。完全没有料到。” 奇怪了,事起突然必定有因,那问题出在哪里?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莫非,天子怀疑你我之间有勾结?” 汪芷连忙问道:“你为何会如此想?生过什么事情?” 方应物答道:“上次我进宫面圣的时候。梁芳这个贼子在一边进献谗言,说你我互相勾结。 只是我辩解几句。将梁芳的指责避开了,陛下当时也没有什么表示。难道陛下那时候其实心里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 汪芷脸色微微一变,“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怎的前日见面时没听你说起?” 汪芷从成化十三年至今,大部分时间的主要业务都是厂卫工作,岂能不明白其中关窍? 对于东厂提督这份职业而言,贪污横暴、杀人放火都不是问题,但天子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蒙蔽宫中了,特别是在当下这个东宫之争的敏感时期。 方应物苦笑几声,“当日进宫面圣,生了太多事情,我脑子被压榨的精疲力尽。又哪里刻意记得住看似未生效的无用谗言? 如此看来,陛下当时未作,但肯定暗中起疑并留了心,这两日不知为何有了决断。” 汪芷沉吟片刻,“你说,宫里采买太监来辽东杂铺勒索敲诈,是否与此事有关?我自从回京听说此事后,一直觉得此事奇怪。 因为据我所熟知,宫里太监在外面跋扈嚣张也是要看场合的,梁芳毫无道理如此行事。明摆着就是故意肇事,为了些银子要与我过不去,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方应物若有所思:“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么他们只是打着敲诈银子的名头,其实却另有图谋?既然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人...为了人...” 说到此处,方应物忽然大叫一声“坏了”!然后急急的分析道:“那两个作死太监到辽东杂铺飞扬跋扈,一开口就要接着采买名头勒索一两万银子,姚员外是绝对承受不起的。而你这个靠山又不在京中,那么姚员外只能来找我。 于是问题就出来了,那些明白辽东杂铺有你为靠山的人,再看到前日我也为辽东杂铺撑腰,岂不就等于间接证明了我和你确实有勾结关系?如果陛下也接受了这个猜测,还能对你这东厂提督放心么?” 汪芷当即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捶案道:“对极!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以无心算与有心,你竟然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能言善辩的方应物竟无言以对......没想到在这里吃了个哑巴亏。当时自己也太大意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去? 自己这个大臣为汪芷扶持的店铺出头,在有心人眼里很明显不对头啊,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这真是无心被有心算计了! 如果汪芷真的丢掉了东厂提督差事,那自己所面临的形势可就加倍严峻了,这是今天在刘珝万安可能合流之后,第二个不确定性但非常有可能的噩耗。 御马监太监号称内监里的兵部尚书,地位很高不假,但哪有东厂提督实惠好用?(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六章 让你失望了 方应物越想心越沉,若老泰山刘棉花在内阁被辅万安和刘珝联手边缘化,汪芷又没了东厂提督职务,那自己岂不像是左膀右臂齐齐断掉? 那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没了真正的硬实力支撑,自己这清流名臣岂不真成了徒具嘴炮的人? 想到有可能面临的形势,方应物忍不住烦躁起来,他在屋里不停的来回踱步,频率之快晃得汪芷有些眼晕,便抱怨道:“你坐下来说话!” 方应物忍不住火:“你说你为什么要离京?简直太不负责任!不然也不会给了别人如此多可趁之机!更是正因为你离京,所以我们才会被钻了空子!” 汪芷登时被训斥的恼羞成怒,涨红着脸叫道:“我说过,我又不是有意如此!你还想怎样?” 何娘子此时从门帘子缝里露出脸来,“哎呀呀,两位老爷何必脸红脖子粗的吵闹,伤了和气岂不亏了?叫奴家也怕怕的呢,且喝口茶消消气。” 汪芷与方应物又面面相觑片刻,最后汪芷幽幽叹道:“眼下可如何是好?遇到你这个混蛋东西,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不曾认识你,我一门心思唯万娘娘马是瞻,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奸邪小人,才不用管你的死活,每日里痛痛快快单凭本性行事,决计不会有如此多烦恼。” 方应物义正词严的指出:“你这话大错特错,若非遇到我,你现在不是去凤阳倒夜壶就是去孝陵扫地了。说不定连小命都难保,已经沉到了后宫哪口井里。就算现在不是这样。将来必然也是这样......” 汪芷嗤笑几声,讥讽道:“你还有闲心跟我算计这些没用的?我去当御马监太监有什么所谓。又不是被配充军。反正愁的不是我,最后谁坐稳太子宝座跟我有一文钱关系么?无论我将来死了活了亦赖不到你老人家!” 方应物顿时哑口无言,苦思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抬头道:“我想要先弄清楚,那两个作死太监到辽东杂铺来试探,究竟是梁芳的自作主张,还是圣上直接下旨叫他们来试探的?” “这有区别?”汪芷疑惑的问道。 方应物解释道:“这两种意味,完全不一样。若是梁芳自作主张试探,那就等于是奸邪蒙蔽圣明。而圣上只是耳朵软了一次,我们还有机会纠正,尽力想法子就是; 但如果是圣上本人产生了疑心,亲自派人来试探,那可就棘手了。当今圣上是个外圆内方,心里执拗的人,认准了的事情很难轻易改变,我们想扭转更是难上加难。” 汪芷亦想了想,“我觉得。应当是梁芳自行为之。皇爷本性还算......厚道,没你这么阴险,应当不是耍弄那等鬼蜮伎俩的人。” “我决定了!”方应物猛然转身,指着汪太监道:“接下来。我要上奏疏弹劾你!对不住了!” 汪芷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愕然道:“你弹劾我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要弹劾你依仗东厂权势,大肆盘剥民财、揽权生事、欺压有关职司!” 汪芷气急败坏的反驳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哪有这些事?” “姚员外经营关外辽东与中原的买卖,你以保护为名。分账不少罢?你在锦衣卫安插亲信、排除异己,不是揽权生事欺压有关职司是什么?还有其他一桩桩一件件......” 汪芷感觉自己简直要抓狂。“我不是问你弹劾我什么,是问你弹劾我有什么用处?你能有什么好处!” 方应物叹息道:“这算是面临可能生的事故——比如你真离开东厂,所实行的预防性举措罢!解决问题的法子要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但当务之急必须要扎紧篱笆预防事态进一步恶化。” 汪芷仍然没有明白,“你的思路到底是什么?能否详细说明?” 方应物便解释道:“一是在这种情况生时,能得到一些补偿,总不能白白看着你被迫走人。 若我抓紧时间抢在前面上疏弹劾你,然后如果你真被调离东厂,那在外人眼里,岂不成了我将你弹掉了,总能收获几分名声,不算彻底吃亏。 二是梁芳之流肯定不止于此,我们还要防着下一步,务必要预防梁芳之流将你我勾结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种事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会很大,为了打击你我,梁芳之流继续扩散消息不奇怪。 如果我先撕破脸猛烈弹劾你,梁芳之流再散布你我勾结的消息时,别人就不会轻易相信了,那么你我就还能保留一些余地。 三是做给陛下看的,虽然陛下看到我弹劾你,未必轻易相信你我没有瓜葛。但能扳回一分印象是一分,就算不能扳回,起码也可表明我的态度。 如果陛下自以为拿捏住我的短处了,我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肯定要让陛下不喜。所以要做出点慌慌张张的惶恐举动,这样才能让陛下满意,这不在于结果,而在于态度。” 汪芷听完方应物的条理,连连冷笑,“真真是好算计,一条条一件件的硬是要把你摘得清清白白稳稳妥妥!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任你拿捏的木偶道具么?” 方应物苦笑着作揖,低声下气道:“好人儿!你我这见不得人的关系......” “呸!”听到这句,汪芷脸色突然又红了红。 方应物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不怕被曝光,对你没什么损失,你一个太监能勾结上我这样的清流名臣,那简直是荣光万丈、光宗耀祖。” “呸!”汪芷听到这里,忍不住又轻唾了一口。 方应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继续说:“而我所处位置则不同,一个大臣与你这样的太监勾勾搭搭,那就是丑闻。所以当前是我危险而不是你危险,重点肯定是我如何自保,而你就得受受委屈。” 汪芷气咻咻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咬牙切齿道:“反正我不许你来攻击我,我心里不痛快!” 方应物不确定的问道:“你真不许我来弹劾你?”汪芷很肯定的回应道:“不许,我忍受不了你来骂我。” 方应物仰天而叹,英俊的面容上充满了萧瑟之意,意兴阑珊的说:“既然如此......” 汪芷忽然有些心软了,便是让他蹂躏一番又何妨?日常攻击自己的奏疏还少了?也不多他这一次。 “那就只好让我那老泰山出面了。”方应物又道。汪芷有点糊涂,怎么事情又扯到次辅刘吉身上了? 只听得方应物说:“你可不知道,这老人家认定这两年是他更上一层楼的机会,而且是这辈子最后的机会。故而为了压倒别人,想刷名声快迷瞪了,这次弹劾你的任务就让给他罢!” 这也行?汪芷十分无语,说来说去,还是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她想要方应物明白,她不是予取予求的人像木偶,更不是有事就用一下的夜壶,而是活生生的人,女人! “你刚才说,不许我攻击你,那就只好换个人了。改成叫老泰山上奏疏弹劾你,以后你真的有了变故,就算我那老泰山白捡回一点声望。 将来他若能当上辅,对内廷的你也没坏处,毕竟你在内廷有些事情也需要外朝配合。 从我这边来说,如果我那老泰山出面了,别人也会联想到我身上,也勉强相当于我撇清了与你的嫌疑。” 听着喋喋不休的各种冷酷无情没人味的分析解释,汪芷只觉得身子寒,空前的孤独寂寞冷感受萦绕在全身。 此时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头,“对不起,我不会说好听话哄人,让你失望了,周遭这环境也不许有太多的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感情用事。不然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特别是你这样特殊的身份,我宁愿大家都成功活着,也不想壮烈的失败。” 汪芷慢慢抬起头,狠狠白了方应物一眼道:“谁说我失望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一样的 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方应物问过门子,知道父亲方清之已经回了家,便去见父亲。。。 在书房里,方应物将昨日自家门前有人捣乱以及今日得到的线索消息全盘告诉了父亲。不过方清之听完后无动于衷,没有太多表示,慢悠悠的品茗不语,一副沉默是金的派头。 看着父亲风轻云淡的样子,方应物感到父亲好像不太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便道:“父亲不要以为只是木秀于林后,一些人想败坏我家名声而已,要站高了看,往深里想才是!” 方清之开口问道:“怎么站高,又怎么深想?” 方应物对答道:“在当前局势下,我父子的升迁是朝局焦点,已经不仅仅是我父子两人的荣辱,而是象征着东宫一方实力的起落!有人蓄意捣乱,阻止父亲上任,这说明另一方要力了! 见微而知著,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令人不安,如果刘珝真的投向辅万安,那么内阁整体上就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这岂能不引起重视? 而且自从那日文华殿内外廷集议上,诸公商定我父子各有任用之后,只见物议纷纷,但在程序上仿佛再没了下文,这说明其中必然有巨大阻力。” 方清之叹口气道:“谤言实乃人之常情,升迁这种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须得把心放平常了。” 方应物很露骨的说:“词臣养望便如鸡卵孵化,养足了望迁转,便如鸡仔就要破壳而出。父亲这次机会难得。国子监祭酒绝非寻常官职,如若错失非常之可惜。” 方清之依旧很淡定的说:“你不要这样急躁。即便这次被阻止了,你我又有什么损失?其实你要明白。对你我个人而言,这并不是输不起的事情。” “父亲大人淡泊名利,儿子我深感佩服。”方应物很没脾气的无奈道,遇上这种不懂事的父亲还真够操心的,自己又要多花几倍精力来折腾了。 方清之微微一笑,“其实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你对为父说这些话有何用处?你是找错人了罢?” 方应物愣住了,感到父亲不同于往常,很有点玄乎样子。 方清之又道:“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举出若干妙计。然后差遣为父配合你行动?可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你应当耳熟能详罢?你说站高了看,那也只是看看而已。 高处的事情,自该有高人去处置,你我还不是这个高人。你的锦囊妙计即便机巧万千,未必比得上高人们的一句话。” 方应物皱起眉头,这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没想到,父亲大人居然也悟出一力降十会的哲理了,可他方应物向来是四两拨千斤的路数。 方清之深有感触的叹息道:“你不明白。宫里事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远远不一样。从根本上的规矩大不相同,如果拿你往常的经历套进来,必将吃大亏。” 方清之虽然碍于清流的脸面。子不语怪力乱神似的很隐晦,不愿很直白说一些不够君子的话,但方应物却能隐隐约约的听明白。 皇位之争。这根本不是儿戏,与其他所有事情的规则都不大相同。或者说。这里面根本没有规则可言,是很纯粹的胜者为王、赢家通吃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就是**裸的弱肉强食实力为尊,更适合一力降十会套路的生存,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反而落了下乘。 想至此处,方应物背后流了几滴冷汗。险些忘了,自己参与进来的事情是皇位之争,而不是人生中又一场游戏。 纵览史书,皇位之争不知产生过多少血淋淋的一幕,尽管大明朝在这方面已经很温柔了,但仍然不可小看。 方清之一针见血的说:“归根结底,你内心深处不相信别人,一切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惟愿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操纵下运转。 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你好像觉得只有你才是最完美的,别人都是提线木偶。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没了你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世道也未必会变得更差。反过来说,就是有了你,事情也未必能变得更好。” 知子莫若父,方应物竟无言以对,难得默默地听着父亲的教导,认认真真咀嚼其中每一句话的含义。 好罢,东宫的最大支持者,在内廷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天子生母周太后,在外朝是下定决心投机的刘棉花,这才是肉食者。 如果把有人阻击方家父子的事情上升到另一方打压东宫实力的高度,那这边对抗也该由刘棉花、怀恩出面。自己一个待察在家的小官僚操什么心?殊不知操心多了容易变老...... 而且自己虽然意气风,但在东宫国本之争里,还只能算是高级炮灰而已。自己的根本目的还是安身立命,而不是为了太子去献身。不对,应该说天子垂拱而治,谁当皇帝都可以接受,无非就是达或者不达的区别,犯不上玩命。 当然上面这句话,是绝对不会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但父亲内心到底怎么想的?方应物突然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父亲大人的心思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试探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方清之道:“当年为父进东宫之前,你送给为父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些年为父反复揣摩这句话意思,深有所感。怎么你自己反而忘了这句话?” 方应物不禁愕然,自己只是凭着史书上看来的段子,不求甚解、现学现卖、原封不动的把这句话抄来送给了父亲,但自身却没认真想过其中内涵和深意。 半晌之后,方应物才对方清之道:“看来父亲大人在东宫侍班这几年,真是没有白过,长进非常不小,儿子我也大可放心了。”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仿佛失去了什么。宫里这个地方,果然是有几分邪门的.....(未完待续。。) ps:唉,这样写的脑子疼,大家能看的进去就看,看不进去就当我胡言乱语说梦话 第六百二十八章 另一种解读 方应物告别父亲后,其实他和父亲或者说别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别人不知道确切的“未来”,根据过程去追求自己的“结果”; 而他是先知道“结果”,然后从结果强行倒推过程,想尽办法维持自己所熟知的结果顺利产生。 比如他知道刘珝肯定要倒霉,而刘棉花将会成为次辅,所以行动上便始终站在刘棉花这边打击刘珝,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打击刘珝。 又比如他知道尚铭会被废,所以绞尽脑汁和尚铭这堂堂的东厂提督相斗;知道李东阳将来要达,所以尽心尽力的烧冷灶,能帮的时候便帮一把。 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吟了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他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他? 他又忍不住苦笑几声,听起来自己真像是穿越者之耻啊。别家穿越者无不以改变历史大势为己任,而自己却致力于维持历史大势不走样,追求的是历史仍是自己所熟知的历史。 想来他对历史最大的改变,好像也就是挽救了汪太监的政治生命,让本该已经去南京扫地的汪太监如今还在活跃在京师。 但往深里想,自己能够一直依赖于“先知”么?随着地位的上升,蝴蝶效应越明显,不可控的因素会越来越多。 如果自己仍然竭力保持“大势”,最终只怕要导致全面失控,自己所创造的局面彻底崩盘也不是没可能。 最后方应物嘀咕一句,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便沉沉睡去。 及到次日,方应物就放下了各种缠身杂事。专心在家逗弄两个儿子玩耍。王瑜王兰两个小妾见夫君难得有闲情,齐齐陪伴着说笑。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其间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对王兰道:“你去将你兄长叫来,我有几句话吩咐他。” 因为方家为了娶亲要大兴土木,方应物便派了王英管事,一般情况下也就不跟随左右了,倒是换了娄天化来。 王兰应声而去,不多时将王英从工匠那里带了过来。王瑜瞅着王英那勤勤恳恳的模样,忍不住嗤笑道:“你是姓王的人,给外姓盖房子倒挺仔细。别的事情不见你如此上心过。” 王英擦擦汗,“瑜姐儿莫要打趣我,只是从未做过土木事情,唯恐误了秋哥儿的大事。” 王瑜撇了撇嘴,嘀咕道:“误了就误了,早两月晚两月有什么打紧?” 方应物咳嗽一声,阻止了王瑜泛酸,对王英道:“我有几句话,你去刘府传给刘大老爷去......” 方应物打王英去刘府传口信。主要是将自己的对刘珝动向的猜测告知与刘棉花。 他听了父亲劝告,可以暂时忍住,不急于求成的充当炮灰。但无论如何,刘棉花作为“高人”却应该知道这件事。并作出反应。 就像是混社团的,小弟受了欺负,大哥该出面罩。不然大哥的威望从哪里来? 而且刘珝如果与万安合流,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刘棉花的地位。说实话。方应物很好奇自己这位最擅长绵里藏针的老泰山会如何反击。 王兰也很好奇的问道:“按照往常惯例,若有事情。夫君不是该自己登门去找刘相国么?今天怎的只派哥哥去传话?” 方应物听了父亲的话后,便有所感悟,觉得自己事必躬亲,动辄赤膊上阵实在没个派头,所以今天干脆就打亲信去传话了。 如此他对兰姐儿笑道:“我方家也自己的家风,不能因为他们是宰辅之家就低了一头,以后须得立起规矩来。 在公事上都是朝廷臣子,就该有个公对公的模样,哪能私相授受。再说这事是帮着提点刘大老爷,该是他感激我,我犯不上低三下四的登门去。” 谁料半个多时辰后,王英回来对方应物禀报道:“刘府大老爷说了,再请秋哥儿走一遭,他就在府里等着。” 因为刚在小妾面前吹过牛皮,方应物闻言脸色变了又变,暗暗纠结去还是不去。去了太没面子,不去的话,又怕让刘棉花不满,在目前自己还是离不了刘棉花撑腰。 王兰抿嘴一笑,推了推夫君道:“去去便回,没什么大不了的。”方应物心有戚戚的离了家门,望刘府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刘府中,方应物便听老泰山说:“你今天打人来传的事情,其实老夫早有预料!” 对此方应物想道,这是老泰山不想欠人情的说辞罢?若这都能预料到,难道老泰山真成铁口直断的半仙么? 刘棉花知道方应物想什么,又道:“你不要以为老夫是压你的人情。本来万安瞧不上刘珝的假清高,先找过老夫,但老夫婉拒了。” 这话方应物倒是真的信了,前几天老泰山确实有点变异,了狠要刷名声搏辅。方应物一直不大明白老泰山为什么突变,但今天前后对应,便明白了。 想必是辅万安作为反太子一方,曾经拉拢过老泰山入彀。如果辅次辅皆站在了同一阵营,那影响力是巨大的,至少在内阁是统一了。 但是老泰山衡量得失之后拒绝了,那么以万安的性子,八成要转而再试探第三大学士刘珝的意向,所以老泰山才会说“早就有所预料”。 不过方应物对万安的行径很好奇,一个辅至于如此行事么?要说他方应物没个稳重样子,万安的行为又何尝有辅样子? 一个辅,又叫元辅,那是被看做宰相的存在,那就是群臣之。毫无气节的鞍前马后为贵妃效力像什么话? 当初万安为了当上辅,腆着脸去巴结万贵妃虽然令人不齿,但总可以在理解范畴之内。如今万安荣华已极。还有什么值得念想的?竟然不惜违背正统、背弃世人人心也要帮着万贵妃废掉太子? 方应物忍不住要问道:“万眉州已然位极人臣,何至于此?” 对女婿这个疑问。刘棉花只能笑呵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万眉州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南京做官,品级还不低。你懂得......” 方应物闻言也恍然大悟,只能“呵呵呵”了。坏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感慨好人难当、坏人滋润,那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 万安这辅品性败坏、名声恶劣,十年来屡屡协助天子排斥正道,在士林舆论里简直劣迹斑斑。 这样的人在台上还好,一旦不在了。那必然会引反攻倒算,毕竟当今人心尚未完全沉沦。常言道邪不压正,就是这个秋后算账的意思。 就算没了万安那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在,肯定要成靶子的。更何况听刘棉花的口气,万安这两个儿子的官职只怕也有不地道的地方,若是没万安护着,以后迟早被清算掉。 万安自己位极人臣不假,但他总不能长生不死永远做辅,总要为身后事盘算。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帮着万贵妃插手东宫废立之事了。若能扶持邵宸妃皇子登基,那就能立下拥立之功,其后自然可以荫及子孙。 设身置地的想去,若关系到自家儿子的前途命运。自己又能怎么做?方应物不由得叹口气,忽然有点同情起这位老辅了。 自从当初为了靠上万贵妃,他出卖了节操。得到了辅位置,却也失去了很多。从此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再无回头的可能。堪称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已是百年身,年过七十了还要担忧儿孙辈的命运。 方应物突然又想起了两位大舅哥,当初自己还暗暗讥笑刘棉花想不开,任由两位大舅哥在科举里扑腾,也不利用权势拉一把。最后两位大舅哥三十多了也一事无成,还得去国子监读书混功名。 现在看来,老泰山的选择未必就是错了......很多道理可能人人都知道,但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连方应物自己也不敢保证,将来如果自家儿子不成器时,他会忍住亲情不出手提挈。可是一旦提挈,那就是把柄...... 一个连亲儿子破绽都不会留给别人的纯政客,真是理智到可怕的地步。方应物只能庆幸,自己当初抱上大腿倒是其次了,关键是不会成为这样可怕人物的对手。 正当方应物感慨万般神游天外之际,忽然又听到老泰山开口道:“如果刘叔温真的恬不知耻投靠了万眉州,未见得就是坏事,老夫有什么可担忧?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内阁四人中,三个成了逆党,只有老夫一力支撑大局!看似是被孤立了,但是别忘了,内阁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的官宦,大势何去何从? 必然是万众归心、人心所向,都要力挺老夫,一干正道清流也要捏着鼻子奉老夫为。想起这个,老夫心里竟然有点期待啊,就算失败也没什么遗憾了。” 方应物愕然,自己觉得很严峻的形势,在刘棉花眼里居然是这么个模样。这哪是严峻?而是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最后方应物捏着鼻子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依,老泰山高瞻远瞩,运用之妙在于一心,拯救大明社稷的重任便托付给老泰山了!” 刘棉花笑而不语:“还须你来佐助,不可懈怠了。关于你的前程问题,我会替你留意的。” 方应物便觉一阵轻松,让别人出头的感觉也不错!若刘棉花不成,自己再想想法子也不迟。(未完待续。。) ps:我都不知道我写小说呢还是写哲学呢。。。 第六百二十九章 被看穿的阴谋 天子最近烦恼很多,最大的烦恼当然就是想重新选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但却遭到了强力而普遍的反对。 正所谓牵一而动全身,更别说是换太子这样一件事了,简直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强行上马也不是不可以,但后患很大,所以要将外朝、内廷、后宫都得摆平。 后宫这里,母后态度坚决支持现太子,那只能靠自己软磨硬泡了,无论哪个皇子不都是他的孙子?又何必厚此薄彼? 外朝方面,已经托付给忠心耿耿的辅万安了,尽可能的拉拢同党,减少阻力。听说已经有了效果,有些重量级大臣会投向自己这边。 而在内廷这里,则是己方最弱的地方。关键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力挺现太子,相比之下却找不到能与怀恩分庭抗礼的人物。自己指使的梁芳等人威望差点,实在无法与怀恩抗争。 本来另一个重要太监汪直或许可以出面,但她态度却有点**,在太子之争的问题上一直表现得不积极,平白无故让己方损失了一大助力。 在政治地位和实力上能与司礼监掌印太监掰腕子的角色,只怕也只有东厂提督勉强可以稍稍胜任了。 既然目前这个东厂提督不愿配合,那么是不是另换一个听话的人?天子朱见深对这个问题已经考虑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这日,天子将梁芳和汪直都召了过来,很是开诚布公的谈道:“汪直你若不想参与废立之事。朕也不勉强你,但你总不好占着位置不放。” 梁芳大喜。上前奏道:“汪直杂念太多,总不能全心为皇爷效力。但皇爷仁慈。且放他去罢。” 汪直奏道:“奴婢身上一切皆由陛下所赐,皇爷若有旨意,奴婢全无二话!另外奴婢觉得,万万不可由梁芳接任,请皇爷明察。” 天子摆摆手道:“最烦听你们互相攻讦,你们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共事?揭人短处的事情不必奏了,等过几日你们换一换职位。” 汪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皇爷既然不想听,奴婢也就不说了。” 按下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自从南方回来并上交钦差关防后,从程序上要接受都察院的考察,然后根据考察结果敲定新职务或者差遣。 如今考察的各项工作大都已经进行完毕,只差召方应物去都察院过堂询问了。在这日,都察院派了吏员去方家府上,告知方应物明日来都察院走程序。 不过到了次日,都察院并没有等来方应物,只有方应物派了长随过来,并携带文书一封呈递给负责此事的右副都御史屠滽。 屠大人对方应物不能到场颇为奇怪(也是方应物人情熟惯。换成别人胆敢不到必然被记黑名单了),拆开文书看了看,却大吃一惊。 原来这方应物声称前日被恶贼绑架,受了惊吓。也有轻伤在身,故而要在家里养一养,不能前来都察院接受考察了。 作为一个著名的焦点人物。有关方应物的消息总是传播很快的。更何况都察院是以嘴皮子见长的御史扎堆的地方,本来就是朝廷几大传言集散地之一。 这消息简单地说。著名清流方大人前两日被人绑架,幸亏有东厂番子路过。方大人设计求救,最终险死还生的被救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不震惊,震惊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朝廷要员被绑架并险些卖到西山煤窑里,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这件事实在难以令人置信,先就有很多人怀疑这是方应物出于某些目的捏造的。 不过很快就得到证实,那日在东城,确实有人被东厂番子追赶,一直纵马车狂奔到崇文门附近时才被捉拿住了。 而且另外还有两具人犯尸体也都在街上被人看到,如果方应物被绑架案件是捏造的,那也不大可能真丧心病狂的公开弄出两条人命官司出来当佐证。 稍微有点智商的人,也不会为了捏造一条目的不明的事情,冒这样巨大的风险,以方应物为人来看也不是这样凶残的人。 种种迹象表明,方应物确实真遭到了绑架,然后被偶然路过的东厂番子救下。 有人解释说他这样一个小年轻,日常穿着又朴素,单身出门时哪里像是朝廷大员?被拐子们盯上似乎也可以理解。 在拐子眼里,目标只是青壮劳力而不是朝廷大员方应物......所以一切都是巧合,方应物是流年不利正好撞上了太岁。 但世间不乏阴谋论者,不相信这是巧合的大有人在,于是第二种怀疑便出台了。 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偏偏在这时候,传言要入东宫侍班的方应物被绑架,难道真的会是巧合?从这思路究根问底,便又有新八卦被扒了出来。 据说当时有采买太监到辽东杂铺敲诈勒索,而辽东杂铺主人家动用同乡关系求了方应物出面说项。方应物就是在离开辽东杂铺之后,才突然遭遇绑匪的。 如果这还不算令人脑洞大开,那么可以再想一想,这宫里大项的采买都是由梁芳负责,还不能引人深思么?方应物和梁芳之间的恩怨,已经不必赘言了罢? 分析到这里,一件条理分明的阴谋已经呼之欲出了!先是梁太监故意派了采买太监到辽东杂铺肇事,然后引诱毫无准备的方应物前往辽东杂铺。 最后趁着方应物离开时机,在路上找机会绑架了方应物!至于梁芳接下来的计划,因为没有生所以不好猜测,但方应物肯定讨不了好。 一个不好,说不定方应物连小命都会被害掉,连卖去煤窑可能都是事情败露后,为了减轻罪名而供认的托词! 议论沸沸扬扬的时候,又有一件新的消息出来,听说天子打算更换东厂提督,而新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被罢免御马监太监后“赋闲”的梁芳。 这个消息看似突兀,却不能不让人相信三分。但凡消息灵通的朝臣都知道,梁芳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弄臣,但他心里并不甘心于佞幸的地位,一直在谋求政治地位。 而东厂横跨宫内外,堪称天子的镇压百官的第一爪牙,是大明内廷政治中重要的角色。说一千道一万,提督东厂这个位份必然是梁芳的菜。 可是让一个竟能做出绑架暗害大臣这种根本没有底线事情的太监当东厂提督,那对大臣们而言,未来岂不黑暗残酷? 一旦让没有底线的人握有了厂卫特务大权,那为祸必然极其惨烈,甚至要过成化十三四年时的汪直横行! 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是每一个文官都不可接受的!朝臣对此的反感情绪无以复加。 当然还有一个看点不可忽视,朝廷中人都知道,那方应物绝不是个好欺负的,不知有多少大人在他手底下灰头土脸。 从公侯之家到原东厂提督,从原次辅刘珝到钦差太监,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角色?最后都在方应物手里讨不了好,轻则降官丢职,重的甚至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所以这次梁芳做出这等害人事情后,从过往经验来看,方应物肯定会千方百计做出最强力的反击!如果方应物还是一如既往犀利的话,梁芳必然要吃大亏。 可是众位看官等了又等,看了又看,方应物却毫无动静,甚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藏身在家中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一时间仿佛风平浪静起来,什么也没生似的。 有不少够资格的人登门造访,但全都被方应物婉拒门外,并不出来见客。不过也不是没有仗着脸皮厚,硬是闯进方家院子里的,比如都察院御史项成贤。 项大御史把方应物从两个儿子面前生拉硬拽的扯进了书房里,此外作为对方应物最熟悉几个人之一,项大御史有些话不问不快。 项大御史问道:“老实说,此事并非是你自导自演的?” 方应物答道:“老实回答,绝对不是。” 项大御史又问道:“那这件事确实是一个巧合?” 方应物点点头道:“还真就是这么巧了。” 项大御史若有所思片刻,然后才道:“我是受了都察院托付前来探望,不过看你也没什么大碍,不如今晚与我喝酒去。” 方应物主动说:“有酒还要有色,酒色合力才可称心,都不能少。” 项成贤惊讶万分,“往常说起这些,你总是推三阻四的拿架子,今天怎的大方起来了?” 方应物笑道:“险些遭害,真凶逍遥法外无可奈何,就不能让我意气消沉些么?我就是这么一个心思纤弱的文人。”(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章 梁公公在行动 这两日梁芳梁太监心中比较得意,之所以得意当然是因为自己扳回了一局。 在辽东杂铺那里设计,间接向陛下证明了方应物与汪直关系匪浅,叫陛下起了免除汪直提督东厂的心思。 东厂提督这样重要角色是不可空缺的,但对人选的要求非常苛刻,镇不住场面的太监绝对不行。 如今大内赋闲的大牌太监也只有他梁芳一个,如果汪直离开东厂,那么换他梁芳去东厂坐镇岂不顺理成章? 那日与汪直一同面圣之后,天平就彻底向自己这边倾斜了,陛下也说过,“你们可以换一换位置”。那意思就是自己去东厂,汪直换到御马监来。 对梁芳而言,这个想法如果成真,那就是从宫里向宫外朝廷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今后就可以想法安排亲族子弟进朝廷为官,也算是荫及后人了。 这日梁芳沐浴更衣后,便前往昭德宫拜见万贵妃。无论如何汪直也是万贵妃的小亲信。自己想要取代汪直的东厂位置,最好还是提前与万贵妃沟通明白,不要叫万贵妃厌恶了自己。 但梁太监刚走出院,却见自己新近认下的一个干儿子名唤李忠的飞奔而来,行礼道:“我听到一个消息,须得禀报给干爹知道。” 梁芳停住脚步,询问道:“什么消息?值得你大清早的特意过来禀报?” 李忠答道:“宫外有传言,前几日那方应物被绑架过。” “哦?什么状况?”梁芳问道。宫里宫外是两个次元的世界,消息有些迟滞很正常。或者说此时一开始貌似与梁芳无关,也就被梁太监周围的人自动屏蔽了。自然也就没渠道在第一时间传到梁太监耳朵里。 李忠知道重点在哪里,直接选了要害地方答道“方应物被绑架是与两位采买内监起了冲突。并离开辽东杂铺之后,外面都以为此事与干爹你有关系。” 梁芳喝道:“荒唐!姓方的被绑架,与我何干?莫不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么!” 李忠便又答道:“听说过程中死了两条人命,而且人犯被擒拿之后,顺藤摸瓜连捉了几个人牙子,还顺便解救出其他人来! 这些都是做不了假,足以说明方应物是真被绑架过,而且传言里将此事都栽到了干爹头上,说是干爹你买通指使的人犯!” “这......”梁太监感觉像是一出门踩了一脚驴粪蛋。而且精通阴谋的他也知道,这种事儿是越描越黑并解释不清楚的。 李忠最后道:“又加上干爹出掌东厂的传言,所以外面议论纷纷都很反对干爹去东厂。” 梁芳哈哈大笑,“本来我还想着是不是偶然凑巧,但从此看来绝对不是了,消息肯定是方应物和汪直故意散布出来的!但他们却忘了,宫里的事情如何能由宫外来决定? 皇爷也非常厌恶外面的人干涉宫中事情。所以靠宫外舆论来施压简直不值一提,他们打错了算盘!说不定还要激皇爷的逆反心思,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也说不定。” 笑过之后。梁太监忽然又想起什么,很警惕的问道:“那方应物没有别的举动么?” “儿子我特意打听过,那方应物在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李忠如是道。 听到方应物没有异动,梁芳微微放了心,继续向昭德宫而去。由于昨天已经遣人约好了时间。故而梁太监到时,万贵妃没叫他久候。在正殿接见了。 梁芳小心翼翼的措辞道:“兴许是汪太监近来略有懈怠,故而招致陛下不满。当奴婢的面,说要奴婢与汪太监换一换。这圣命难违,奴婢只能尽力而为,万望娘娘周知。” 万贵妃闭目片刻,仿佛小憩似的,不过脑中没闲着。在她看来,如果养女汪芷肯顺从自己心思,旗帜鲜明的支持邵宸妃皇子,那自然是两全其美。 怎奈汪芷不知吃了什么**药,始终躲着避着,就是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出力气,难怪天子不满了。 梁芳也算是自己亲信,平素里对自己也是忠心耿耿不敢稍有怠慢。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总不能无条件的去庇护汪芷,而让别人都寒心罢? 再说让梁芳去东厂,也不算太差的选择,肉烂在锅里还是自己的,总归还是自己人。比起时不时闹别扭的汪芷,乖顺的梁芳反而说不定更好用一些。 拿定主意后,万贵妃睁眼叹道:“汪直年轻不懂事,做事总有不周到的地方,连本宫也不知她胡思乱想什么。既然陛下有意点了你的差,你尽心办差就是,万万不可辜负圣心。” 梁芳心中大定,宫里头万贵妃的影响力极大,陛下之所以有了意向后,一直没有明旨下,多半也是等自己求得万贵妃准话。毕竟汪直是万贵妃从小抚养宠爱的,涉及汪直的事情必须要万贵妃点头。 这下得到万贵妃明确表态谅解,那自己从汪直手里抢来东厂提督的事情便可以算是有九分成功了。 只要掌控了厂卫,就真正握有了最强力的武器,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完全不在话下! 方应物之流即便貌似很不好动,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只要上心盯住,还怕找不到扳倒的机会? 又陪着万贵妃说过话,梁芳便从昭德宫退出来,然后去朝见天子。 此时成化天子正在对着花鸟做画,抬头见梁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研墨,便笑骂道:“你这奴婢,两日不见人影,今天怎么得了闲?” 梁芳笑着答道:“奴婢前两日身子不适,不敢让皇爷心烦,直至今天才大好了。何况眼下本来就闲置在宫里,不来侍候皇爷,又能作甚?” 闲置?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成化天子微微一笑,“那来的也很迟,你又是从哪里过来的?” 梁芳如实道:“方才去向万娘娘请安了,万娘娘勉励奴婢不可因为一时得失而疏忽了侍候皇爷。” 成化天子手里提着笔,闻言顺手扯过白纸,亲自写起诏书来。梁芳双拳紧握,两眼放光,激动地不停颤抖。(未完待续。。) ps:我靠,一不留神过了12点。。。 第六百三十一章 伏阙(上) 成化天子书法绘画造诣都很高,当下兴之所至笔走龙蛇,刷刷几笔亲自写下了诏书,调用梁芳提督东厂,原东厂提督汪直去御马监。章节更新最快 放在往常梁芳必然要不顾一切的先吹捧几句天子的艺术水准,但此时梁太监心急,也顾不得拍马了,连忙道:“奴婢辛苦一趟,将诏书送到司礼监去。” 成化天子哑然失笑:“你这狗才,今日倒是勤快,随意派个人送即可,何须你去?” 梁芳陪笑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跑腿效劳正当其用。”随后梁太监告了罪,拿起手诏便急匆匆的向外面走。 按规矩,天子这种口谕或者手诏都是要先穿到司礼监去,然后由司礼监太监办理。 涉及到外朝的,便再由司礼监传旨到内阁,由内阁具体执行或者正式草诏;而不涉及外朝的,司礼监便要直接执行。 东厂和御马监人事变动这样的事情,自然与外朝无关,司礼监按照天子意思执行就是。 梁太监穿过左顺门,路过文华殿,来到了位于东华门里的司礼监衙门。本来门房里有当值的文书房太监负责收,见到赫赫有名的梁芳亲自过来传诏,略感诧异之余还是公事公办的要收下手诏。 但梁芳坚决不肯将天子手诏交给文书房太监,一定要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虽然这有点逾规,但梁芳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在宫里也是有势力的巨头太监。故而文书房当值太监拗不过,只得领着梁芳进了司礼监。禀报过后便把梁芳引到了怀恩公公面前。 怀恩太监捧着手诏看了几遍,点点头道:“知道了。”梁芳心急的追问道:“在下何时可以上任?” 怀恩眼皮也不抬的答道:“这不只是你自家的事情。诏书里头还有汪直,怎么也得先向汪直传诏。然后才可论其它。” 梁芳又催促道:“事关重大,不可拖延,那便请人向汪直传旨。” 怀恩抬起了眼皮,盯着梁芳缓缓的说:“司礼监做事自有章法,不需要你梁太监来教导。” 怀恩作为太监中第一人积威已久,平时也立身刚正,梁芳没胆量与怀恩当面争吵,只负气道:“陛下圣旨在此,在下已经传到。下面你看着办罢,想来总不会抗旨不尊!” 随后拂袖而去,等着结果了。怀恩目送梁芳离开,忍不住叹口气,沉思片刻后将天子手诏收在案上匣子里,暂拖延几天,然后吩咐文书房小太监去东厂向汪直传信。 汪直得到消息后,唯一的主意就是派人去告知方应物,就像玉皇大帝去请西天佛祖一样。方应物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结果两天内整个朝廷都知道了。 但除此之外方应物便没有任何回应,汪直忍不住乔装打扮约了方应物见面。询问道:“我们就这样按兵不动?我对于去御马监可是无所谓,你能接受得了梁芳去东厂就没问题。” 方应物答道:“我们不用动,也不能动。让别人去动就行了。” 其后方应物前往刘府拜见刘棉花,“老泰山你抛头露面的机会到了,小婿我已经帮你造好了情势!” 刘棉花摆出不满的脸色:“什么叫抛头露面?老夫是让你帮着露脸......” 方应物没有咬文嚼字。“如今内廷有消息传出,天子要任用梁芳主掌东厂。老泰山何不登高一呼挺身而出?” 刘棉花疑惑的问道:“老夫挺身而出作甚?这能换回多大名声?” 方应物回道:“这要看老泰山准备使多大力气了,若老泰山能率领百官到左顺门或者奉天门伏阙叩请。那么老泰山作为领袖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刘棉花吃了一惊,思索片刻后犹疑道:“为此伏阙是否太小题大做?”然后又补充道:“如果老夫招呼过后,除了亲友外却没几个人去,那反而丢人现眼了。” 方应物笑道:“老泰山一世精明,为何在此犯了迷糊?是不是小题,还不是看一张嘴怎么说,如果能说出道理,再小的题目也可往大里作!只要有需要,哪有小题?” 方应物又反问道:”“梁芳此人近来名声如何?现在朝臣人人都以为他暗中使人绑架了小婿,这样的人是不是朝臣公敌?是不是人人得而除之? 如今他要当东厂提督,朝臣谁又能对此放心?谁不想阻止此事?老泰山可以顺应人心,自然就领袖群伦了。” 刘棉花摇头道:“你说的都是小节,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实在不够大气,焉可拿出去作为冠冕堂皇的明言?更不足以挑起人心,以至于要伏阙哭廷。” 方应物总算听明白了,刘棉花是嫌弃理由不充分,不足以达到理想效果。如果不能煽动起朝臣的情绪和正义感,那么只能显得自己像个小丑。 于是方应物便暗示道:“难道老泰山就没想到过,天子在这种时候任用梁芳作为东厂领的含义么?纵览本朝便可以得知一个规律,天子在有大动作之前,经常要先调整厂卫。” 刘棉花闻言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个规律。前几朝不提,只说本朝,上次天子对朝堂的大动作还是成化十三年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标志**件仿佛就是先成立了西厂,并突然任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汪直为西厂提督。 再深思其中道理,大概因为厂卫乃是天子控制朝堂最有力的工具,直接反应天子的意志。故而天子要动朝堂,往往先动厂卫,如此才能确保成功。 方应物继续说:“天子对厂卫的调整就是朝堂政治的风向标,那么这个风向标最近还能指向什么事情?无非就是东宫之争! 太子没有失德,公认具有明君之相,又是长子!难道朝臣要眼睁睁看着陛下一步一步废除太子,却不敢维护纲常正统?” “不能!”刘棉花拍着扶手道。 方应物叹道:“或许很多朝臣目光短浅尚未明白其中道理,老泰山大可向别人教导这番道理,如此还能顺便自抬身位。此后老泰山可登高一呼,带领百官伏阙叩请除掉梁芳!”(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二章 伏阙(下) 正说着,方应物突然后退两步,深深弯腰对着刘棉花作揖道:“眼看又要奸邪当道、危及社稷。。。内阁虽为群臣之,但其余阁臣皆不可指望,故而老泰山不出,更待何时?” 刘棉花这样人老成精的人,听了方应物这几句话也不由得感到心驰神往心潮澎湃,想象起自己率领百官,为了正义伏阙高呼的伟大场面。 一个正气浩然、风骨凛凛的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出现在舞台上,为了社稷国本而抗争,又将是什么效果? 刘棉花终于被方应物说的动心了,不再反驳什么,低头沉吟不语,认真盘算着利害得失。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婿确实制造出了一个刷名声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犯天子,这才让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平平稳稳的从词臣一直做到了次辅。 但今次如果有所反应,那很有可能会让天子不快。天子不快的后果,就意味着自己的地位不稳了。 但刘棉花又一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进入了末期,大概也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作为纵横十年的成化朝大学士,自己肯定要青史留名。可是自己难道真要带着“纸糊阁老”和“棉花”的评价记载入史书? 站在这个关口上,自己所能失去的,最严重情况就是政治生命止步次辅,自己就此丢官回乡养老。其实人生到顶当过次辅还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能再有寸进也正常。 至于天子本人,只怕没几年寿命了。即便自己触怒了天子。最多也就是潜伏几年而已,运气好自己能熬过去。运气不好也就是自己先死。 更何况与方家结了亲,方清之正当盛年。方应物前途无量,可以说刘家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有了保障,大大减少了自己对子孙的后顾之忧。 综合看起来,自己可能失去的实在有限。但相比之下,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却远不止于此,甚至是改写史书形象的机会。换句话说,自己完全承担得起风险,也值得去冒一次险。 反复权衡过利弊,多疑的刘棉花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你们方家有足够的号召力,为何不自行其事?” 方应物苦笑道:“老泰山多虑了,我父子难道不该避嫌么?”刘棉花闻言愣了愣,亦哑然失笑,自己真实关心则乱,想得太多了。 先前梁芳涉嫌绑架方应物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方家跳出来煽动群臣集体弹劾梁芳,那无论多么冠冕堂皇也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这当然是爱惜羽毛的方家所竭力避免的。 若非如此。方应物又怎么肯将这个机会让出来?刘棉花很有自知之明的想道。最后,刘棉花狠狠的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干这一票。 方应物见状,连忙道:“老泰山但请放心。人数必然不是问题,不会出现无人响应的情况。那梁芳作为本就满朝侧目,人心如此大有可为。只要酝酿两日来造势,足以形成大势。” 刘棉花抬了抬手。“空泛的虚言虚语就不必说了,老夫不是三岁小儿。不会瞻前顾后出尔反尔,也用不着你来镇静人心。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实在的话要说?” 方应物详细的说:“事先小婿会说动父亲以及老师李茶陵等人,宣扬梁芳为恶之处以及将来前景。特别要说明,此事与东宫之争有关,朝臣必然要对此上心。 然后老泰山可以选一早朝时候,当众慷慨声,引领群情愤激,然后借机伏阙死谏,如此老泰山则不愧为百官领袖。 那辅万安和刘珝哪敢与天子和万娘娘唱反调?肯定不会与老泰山同流,除了这两个,还有谁能抢走老泰山的领袖风头?” 刘棉花拍案道:“善!”他不会去问到底有没有把握将梁芳弹倒,因为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以及在过程中的表现。 却说天子的手诏被梁芳送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这里后,一连三日都没有动静。梁芳每日要往司礼监跑三五次,就是为了催促怀恩办理。 拖了三日后,怀恩太监实在拖延不下去了,若再继续拖延就真成抗旨不尊了。 本来怀恩还指望天子回心转意,但迟迟等不来后没奈何,只得把旨意下,正式传给了提督东厂的汪直。 而汪直接旨后,回复说要先收拾手尾并了结手头公务,然后才好正式与梁芳交割。此乃人之常情,也只能如此办,衙门换人断然没有说换就换的,总得有个交接过程。 但梁太监满怀期待的又等了三天,还没等来汪直的交割,便知道自己又被拖延了。 汪直不是威望极高的怀恩,梁太监不想姑息,一怒便在御前告了状,向成化天子控诉汪直故意拖延时间,不肯交割职位形同抗旨。 天子朱见深很为这一对活宝而挠头,便又将汪直召来训了几句,叫汪直快些将职务让出去。 汪直便奏道:“听说这梁太监这些年来没少赚银子,私囊丰厚的紧。但此次梁芳将要任职,辗转之间也不分出点好处,如何能叫奴婢服气?” 这些台词都是方应物事先教会的,针对的就是成化天子的那种内外有别、私在公先的心理。 而汪直摆出贪财无赖嘴脸,登时将成化天子气乐了,天子心里并不忌讳自己亲信鼓捣陋规,不然也不会宠信各地的采买太监。 故而他毫不在意的指着梁芳道:“汪直这是听到你财,所以要找你索取好处。你休要太小气,分给他一些有什么打紧,又少不了你一块肉,毕竟是你要占了他的东厂!” 天子如此和稀泥,梁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去之后,梁芳便亲自去了宫外宅邸,取出三百两白银,按着地址送给汪芷,算是奉旨行规矩。 汪直收了银子,信誓旦旦的答复道:“两日后一定交割!”梁太监便只能又干等着了。 期间梁太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朝臣里面对自己的非议很多,有些议论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 不过梁太监没有太在意,宫外宫里是两天天空,宫外的风雨委实与宫里无关。(未完待续。。) ps:不知怎的,感觉又有了,我要当一个稳定更新的美男子(因为稿费不够内人双十一挥霍而被打惨的作者默默飘过) 第六百三十三章 骑虎难下 这日是朝会日,四更天时内阁次辅大学士刘吉便被家人叫起,在烛光里有条不紊的洗漱更衣用膳,另有仆役备好车轿。 这样的节奏在刘府已经保持了三四十年,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刘次辅本人也是熟到不能在熟,甚至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但今天刘次辅却有点心不在焉,神思不属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且眉宇之间还隐含忧虑。 服侍的下人们见老爷如此,也不敢多嘴去问。其实也没必要去问,上个朝有什么可忧虑的?难道自家老爷还会不要命到忧国忧民的死谏么? 刘棉花之所以心思不宁,是因为因为今天就是预定动百官,伏阙进谏的日子,能不能达到效果,殊难预料啊。 要掀起这么大的动作,本来刘次辅想提前串联一下各方人物,但方应物说提前串联牵涉人物众多,很容易引起梁芳的警觉。如果梁太监有了防备,或许还会针对性的搞破坏,那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先不要大张旗鼓了。 想想方应物说的也有道理,故而刘次辅也就没有实际性的组织准备,只是在朝臣中宣扬一下了“梁芳威胁论”,为今日之事隐隐造势而已。 如果今天大事可成,那自己就真青史留名了,刘次辅暗暗想道。 大臣集体进谏,是被视为忠贞节义,正所谓国家养士、仗节死义,不过国朝初年没人这么玩,大概是天子都比较强势的缘故。君强臣弱时。群臣集体伏阙进谏这种形同逼宫的事情自然几近于无。 想想就知道,谁敢对太祖、太宗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天子玩这套?气节这样的事情还是先缓一缓罢! 一直到了本朝成化年间。英宗正宫钱太后没了时候,天子生母周太后阻挠钱太后与英宗皇帝合葬。 这是极其逾越礼节的事情。于是百官群情愤激,共同聚集在宫门外进谏。最后迫使天子和周太后让步,以正牌太后礼节安葬了钱太后。 到目前为止,群臣集体进谏也就这么一次。若今天能够成功组织起集体伏阙进谏,大概就是大明朝史书上的第二次,也足以光辉灿烂了。 想到这里,刘次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世人都知道他是“棉花”,今天却要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一路无话。刘次辅随着上朝的人流进了宫,在东朝房歇息片刻。等到开了午门,文武百官列队进入,刘棉花作为内阁之臣,自然是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女婿,互相以目示意。 此后就是按部就班的举行朝会,无须赘言。散朝后,天子并没有回到内宫。却起驾前往文华殿,考校太子读书。而百官也按照老规矩,慢慢的向金水桥涌去散开。 此时只见次辅大学士刘棉花快步走上金水桥头,转身张臂拦住了去路。这行为是极其瞩目的。散朝的人流为之一滞,朝臣皆不知刘棉花想做什么。 刘吉站立在桥头,有几名亲信心有灵犀的上前簇拥着他。然后刘棉花高声道:“诸君可知。宫中即将有奸邪当道乎?听闻天子任用梁芳执掌东厂,此辈实乃悖逆凶狠之徒。素来又多对东宫图谋不轨。若吾辈视若无睹,则社稷危矣!”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这些道理的确不错,近日来关于梁芳的话题议论过很多,大家也都有一定的共识。天子任命梁芳为东厂提督,确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但对正直朝臣不利,而且还将危及东宫。 但无比正确的道理从刘棉花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如此气短?常言道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如果刘棉花有这份心胸抱负,那还能是“纸糊阁老”么? 刘棉花慷慨激昂的讲了几句,见众人没有什么反响,只有自己的亲信在身前呼应道:“阁老所言极是,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棉花便继续道:“其实近日来议论纷纷,其中弊端诸君想必也都明了,不须我在此多言!但议论却不能阻止奸邪,必须要有举动!今日天子在文华殿,我决意进谏,诸君可有与我同往者?” 还是只有几名亲信故作欢欣鼓舞模样,鼓掌道:“有阁老登高一呼,吾等愿附骥尾!” 其余朝臣三三两两的冷眼旁观,仍然没有什么反响,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大都在心里嘀咕,这刘棉花今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别被他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其余几个内阁大臣站在远处,一开始还紧张万分。但看到这种冷清场面,忍不住讥笑几声,只当是看某次辅的猴戏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冷风卷着尘土吹过,刘棉花脑门上直冒冷汗,心思渐渐沉到了底。 居然生了这种事情,朝臣们完全信不过自己啊!自己当了十年纸糊阁老,名声信誉难道已经丧失殆尽了?以至于根本没人愿意追随自己履行正义? 现在只有亲信三两只响应自己,难道真能只带着自己的亲信去伏阙进谏?那绝对是蠢不可及的! 先,这种场面传出去就是个笑话一般,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为了正义出号召,结果只有寥寥数人响应,那简直脸面无光! 其次,只有自己和亲信去傻乎乎的伏阙进谏,那等于是将天子可能产生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一个不好,自己和亲信们就是被现场一网打尽的下场,连花名册都不用翻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实力,一下子就要土崩瓦解。 但是如果不去,那也不可以!自己已经站在桥头当着众人的面,如果最后退缩了没有去,那岂不成了当众自抽耳光?就算自己号称“棉花”,也没有脸在朝廷里混下去了。 况且自己在这里出了豪言壮语,事后难道不会被天子知道?即便不去伏阙死谏,那也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刘棉花的汗水越出越多,眼下这个处境,真的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四章 收不住了 次辅刘吉毕竟是人精,就算一时糊涂也能很快的回过味来,当下脑子里三转两转,便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所在。。。 一是自己与方家混久了,不知不觉受了感染,仿佛自己与方家交好就与有荣焉,能分享到方家的清誉,最后高估了自己的名望。同时又看方家轻轻松松的名声刷到飞起,便下意识的看低了难度。 如此一方面高估了自己,另一方面低估了难度,失衡之后怎能不遇到眼下这样的尴尬? 二是自己失去了平常心,实在太急于求成了。即便想声望冲击辅宝座,也该循序渐进,从简单的事情做起,从小事情做起,一点一滴的积累。而不是上来就操作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把自己陷入力有不逮的处境。 人就是这么奇怪,再聪明的人也有执迷不悟的时候,只有吃到了教训才懂得反思。 刘棉花一边反思,目光一边在人群里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但很遗憾,朝臣们密密麻麻的站成一团,官袍又大相雷同,想迅找到方应物不容易。 对堂堂的次辅阁臣而言,现如今唯一的指望似乎就是自家女婿了,只能期待有机变的女婿出面救场。 却说方应物站在人群里望着刘棉花,已然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这个场面连他也没有想到,更没想到老泰山机关算尽也居然如此不济事。 在他预想里,其实从来不指望刘棉花登高一呼便能召集千儿八百人,但只要有百八十个也就够了。再多也没什么太大的边际效益,又不是真要与天子死磕。 虽然老泰山名声不佳。但以老泰山的次辅之尊,再有几个亲信帮着煽动。这应该不难。毕竟朝会上有上千朝臣,招呼十分之一怎么看也不成问题。 但是谁承想,刘棉花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并出号召后,居然没人响应。至于那几个叫好的人,一看就是亲信托儿,骗得了自己也不了别人。 对此方应物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暗暗感慨虽然这年头高层昏庸,但中下层的人心士气还在,尚未完全沉沦。只是上不来而已。 所以朝臣们才会在这时候摆出不合作态度,不啻于是对纸糊阁老们多年无所作为的无声抗议。 正所谓英俊沉下僚,可是反过来说起码还有“英俊”存在,大明朝确实还有希望。 不过又看到老泰山不停的朝着人群里扫视,方应物便知道,这肯定是在找自己了。其实要帮刘棉花解困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是很简单的办法。 朝臣其实还是有伏阙抗争的潜力,天子换太子的心思太明显了,国本问题是当下所有大臣都感到忧虑的。只是刘棉花的在这方面的政治信用不足。眼下带动不起来而已。 但方家父子的信用可是响当当到了过剩的地步,出面帮着刘棉花担保一下也就行了。 轻轻的叹口气,方应物苦笑几声挤出人群,站在了刘棉花的对面。他本来不想出面的。今天来上朝也只是打算远远地围观。但这种时候自己若不出来,还能有谁给刘棉花收拾收尾? 刘棉花面无表情其实心里焦急,猛然见方应物主动走了出来。登时心下大定,这救星可算出现了。 方应物稳稳的站在金水河边。冷漠的质问道:“刘阁老你言之凿凿,下官都听见了。但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刘棉花闻言便是一愣,方应物这问的叫什么话?竟然是如此不客气,到底是来帮他的还是来损他的? 随即便隐隐明白了方应物的用意,连忙答道:“老夫心忧社稷,天地可鉴!今日愿往左顺门请命进谏,诸君有何疑哉?” 方应物暗暗点头,孺子可教也!如果刘棉花连这点觉悟和默契都没有,那趁早回家休息去,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他这个女婿如果上来就帮着刘棉花说好话,即便自己名声很好,也吃不住怀疑,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托儿。所以就他欲擒故纵了,上来先劈头盖脸的对刘棉花质疑一番,撇清了自己之后再说其他。 何况方应物问出的问题是在场很多人都想问的,只不过碍于次辅的权力,不敢当面质问,只能在心里嘀咕。方应物开口何尝又不是顺应了众人的心声? 等刘棉花答了话,方应物再次质疑了一句:“下官冒昧说一句得罪的话,有些信不过阁老举事。” 这话已经问的够刁钻够尖酸够刻薄了,以刘棉花的脸皮厚度,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也不能作,他明白,方应物这些话是对外人说的。“有什么信不过的?老夫亲自前往左顺门,还能有假?尔等同往也就罢了!老夫亦不强求。” 方应物对刘棉花作揖道:“想来阁老也不至于为此当众故弄玄虚,那是我误解了,请!”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方应物想道。别人依旧没有什么动静,默默的注视着这对翁婿。 刘棉花有心要带头走,可是转身才转了一半又停住了。 他眼瞅着在场其他人的神态,心里还是没谱,别人实在不像是要跟随的模样。若自己带头走了,后面却没人,那还是丢人现眼啊! 方应物连连摇头,简直无可奈何。自家老泰山什么都好,精明程度也是一等一的,但就是算计太过,什么都想尽在掌握,缺乏冒险精神。都这会子了,他还瞻前顾后的没个果断样子,正所谓诸葛一生唯谨慎...... 其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此时应该坚决的转身就走,毫不留任何余地!伏阙死谏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冒着不可预知的险,这带头大哥越是犹犹豫豫,别人越是逡巡不前。 **最紧要处在于煽动力,而不是理性的讲道理!如果人人都讲理性,那就没有刷声望的空间了。 而刘棉花的问题就是思维过于绝对的理性,甚至近乎无情的理性,连自己都不能感染,还怎么感染别人? 不过人总有短板,刘棉花天生就不善于搞这些名堂,方应物也埋怨不了什么。 想至此处,方应物站在桥头,对朝臣们振臂高呼道:“国本动摇,奸邪谮逆而上,诸君能作壁上观乎?吾不为也!” 看着众人目光又望向自己,方应物忍不住热血沸腾的叫道:“大明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众人无不震耳聩,瞠目结舌!什么人才能说出这样高大上的话! 随即方应物猛然抖了抖袖子,潇洒而决绝的迈过玉带桥,毫不犹豫的向东边左顺门而去,留给朝臣们一个目眩神迷的背影。 刘棉花醒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追上了方应物。当然方应物也是有意放慢了脚步等待,不然刘棉花这六十多岁的人老头子如何能追的上正当年少的方应物? 刘棉花与方应物并排时,低声道:“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方应物答道:“唉,一时兴起收不住了......后面别人跟过来了,老泰山赶紧到我前面去。” 刘棉花羡慕嫉妒恨的又道:“仗节死义这句台词该让给老夫来说。” 方应物瞥了一眼老泰山,“说实话,让老泰山说也说不出该有的气势,反而暴殄天物了。” 刘棉花唉声叹气,请方应物帮忙也许是一个错误,这女婿实在能喧宾夺主。(未完待续。。) ps:更晚了,作为补偿送大家4oo字,下一更晚上。最近网文业界再次剧烈动荡,但我要当个安安静静更新用成绩说话的美男子。。。 第六百三十五章 都不是省油的灯 闲扯几句后,方应物微微错开身子,将刘棉花让到了前面去,而他自己则摆出跟班架势亦步亦趋的跟在刘棉花后面。。。看最新最全小说 这样一是照顾到老泰山的心情,免得他老人家恼羞成怒或者破罐子碎摔;二是照顾到老泰山的需求,毕竟眼下刘棉花比自己更需要声望。 翁婿二人一前一后的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从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应物见刘棉花仿佛要停止脚步并转身往后看,连忙轻声道:“休要停住瞻前顾后,紧着向前走!” 刘棉花顿了顿,便听从了方应物的意见,继续朝左顺门而去。 但后面的脚步声没有停住,很快就追上了翁婿两人,方应物瞥了一眼,忍不住大吃一惊。追上来的这个人,竟然是年过古稀的辅万安! 对此方应物愕然的想道,这老人家身体还挺硬朗,居然一路小跑的过来了...... 万安没有理睬方应物这个小字辈,指着刘棉花喝道:“刘祐之!你身为辅臣,如此胡闹成何体统!” 听见万安对刘棉花的责问,方应物忽的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觉得今天的事情很不协调,原来缘故在这里! 回想起来,大明朝很少有阁老带头死谏的例子,多是由中下层朝臣特别是科道言官动抗争,然后阁臣在天子与朝臣之间和稀泥。 究其原因,一般官员的官位都是经由铨选流程得到,美化的说法就是士林推选,情分上对天子顾及不多; 而阁老不同。往往是由天子直接指定,法定身份其实也就是天子秘书。自然吃人嘴短。受“知遇之恩”后,就不便抹下脸皮和天子死磕了。只能在中间当和事老。 所以今天次辅大学士刘棉花声嘶力竭的要带头伏阙进谏,未免显得很古怪了,看起来不协调也正常。堂堂一个阁老,突然异常高调的做起御史或者给事中的事儿,怎能不令人讶异。 别人一开始逡巡不前未必没有这方面原因,或许是对奇怪事情的下意识抗拒;也可能是突然见到次辅大学士不务正业,惊讶之下便迟钝了几分,导致了冷场。而后来方应物这样的给事中出面喊口号,才让众人的思维转回正常的轨道。 不过刘棉花今日为了刷出名望。铁了心不要大学士的尊荣体面,口气淡淡的对万安答道:“此乃为臣之本分尔!万相公若不愿同道,亦不强求。” 万安额头显出两根青筋,咬牙道:“我生平没见过如你这般厚颜之人!你也真好意思如此!你难道不明白么,别人心里谁肯真正理你?别自欺欺人了!” 万安寥寥几句,直接戳中了刘棉花的痛点。在别人面前,刘棉花可以摆出“为尊者讳”的架子自我安慰,但在比自己还“尊”的万辅面前却没得狡辩。 故而刘棉花不禁恍惚了一下,刚才那一幕确实有点伤自尊了。若非有女婿出来救场...... 方应物皱了皱眉头,万辅真不是省油的灯,老泰山这心态又不对......今天真是邪门了,向来靠谱的老泰山为何总是出状况? 趁着刘棉花恍惚的时候。方应物迅插话道:“辅老大人说得轻巧,如果说刘阁老最多也只是没人理,那么换成辅老大人你上去又如何? 下官敢肯定。只怕全都是对着辅老大人叫骂并喝倒彩的,而且还不知道有多难听。莫非你这一百步还真敢来笑话五十步?究竟是谁厚颜?” 刘棉花忍不住“哈哈”一笑。方应物说的还真有可能,果然是只有比较才会有幸福。心里真是舒服多了。 自己的名声固然比方家父子差得远,但秒杀辅万安还是没问题的,至少自己没有像万安这般腆着脸去巴结贵妃并结亲、没有向天子献春宫...... 万安脸色变了又变,但很理智的认识到自己与方应物吵架纯属自讨其辱,就是吵得上火了动手也更不是对手,故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应物与刘棉花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左顺门才立定住,过了左顺门就是文华殿,难得天子正在此处。 方应物正想交待几句时,突然听到刘棉花幽幽叹道:“今天算是与万眉州撕破脸了,以后的日子可难过喽。” 方应物开解道:“老泰山怎的没了信心志气?不与这样的小人撕破脸,不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将来怎么当辅?何况长痛不如短痛,难过这一两年,总比难过一二十年要好!” 刘棉花诧异道:“你怎的一些害怕都没有?”方应物不屑道:“冢中枯骨,有何惧哉?” 刘棉花总觉得方应物此话意味深长、含义丰富,不过没时间细想了。 却说今日天子难得去了次文华殿,所以左顺门这里已经被外围警戒的侍卫官军占据住了,中间夹杂着若干当值的内监。 站在左顺门外,刘棉花终于还是回头看了几眼。视野里出现了零零散散的一二百人,如此他才微微放了心,有这些人数撑场面,至少今天不会成笑话了。 左顺门里当值太监看到如此多大臣蜂拥至门前,;连忙站在阶上喝道:“停住!尔等聚众在此,意欲何为?” 刘棉花重重咳嗽一声,端正衣冠,排众而出,要代表朝臣这边答话。此时此刻,舍他其谁,只要方应物不来抢风头,高光荣耀都是他的。 刘棉花缓缓的抬起头,向来略显浑浊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松弛的脸皮绷得紧紧,身板挺得笔直,里里外外透着坚毅的气息。 众人将目光都聚焦在刘棉花身上,只要次辅大人一张口,年度大戏就要开锣了。 众人屏气凝声,却见次辅大人酝酿完气势,双眉一动,就要......冷不丁又见有道影子飞快的从次辅大人身边窜了出去,直接冲到了刘次辅与当值太监的中间。 尚未看清楚此人是谁,然后便听到他对着太监高声道:“在下湖广道御史郭不怒!我等今日聚集到此,特为叩请圣上亲贤臣、远小人、正国本、振朝纲!” 这时候别人才看清楚了,只见这郭不怒御史圆头大耳、眼眸不定,奸猾之相溢于言表。真不知道他凭借这样尊容是怎么进的都察院,要知道御史官职是很讲究外在风仪的。 刘棉花瞠目结舌,方应物瞠目结舌,众人瞠目结舌,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货色? 随后刘棉花出离愤怒了,方应物也出离愤怒了,此人胆敢强行出来抢戏,简直是嫌命长了么? 在左顺门当值的太监只能是个传话工具,什么也决定不了,只要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即可。他不管谁是主谁是副,听到这郭不怒几句话,便慌慌张张的拔腿向里面跑,大概是要禀报去。 众人齐齐无语,原本该慷慨激昂的气氛没有出现,反而诡异的鸦雀无声。刘棉花盯着这位自称郭不怒的御史,目光凶狠的仿佛要择人而噬。 夹在人群里的项成贤会意的走到方应物身边,对方应物耳语道:“我在都察院里听说,郭不怒乃是刘珝的门生。” 方应物仰天长叹,方才是万安,现在是刘珝,阁老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未完待续。。) ps:昨晚为了闺女玩具衣服,血拼双11杀得兴起,凌晨拼完了才接着码字,只好再送大家4oo字当做抱歉! 第六百三十六章 你不懂 众人都明白,左顺门当值的太监进去传话后,再出来的肯定不是天子,大概天子会另派一位重量级人物出来问话并与叩阙群臣交流。但在此之前,有些事情必须要先捋顺了...... 此时台阶上是众侍卫和太监,台阶下是来大臣们,打头的是次辅大学士刘棉花。 而御史郭不怒方才为了抢在刘棉花之前,不得不上了台阶,站在台阶中间,当然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阁老刘棉花目露凶光盯着小小的郭不怒,如果换个场合,他一只手能灭掉十个这样的蚂蚁!但今天...... 刘棉花走上前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他以次辅之尊,去和郭不怒这样的“小人物”直接交涉,很难把握住一个度。而且自己基本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很容易惹上一身腥。 想当年,刘珝就是这样屡屡被“小小的”方应物激怒,然后动辄一着不慎,至今声势一落百丈。殷鉴在前,今日之事与当初刘珝遇到方应物何其相似,怎能不令人警醒? 所幸,当日刘珝左右无得用之人,而自己现在有方应物在此,足可去应付些许虾兵蟹将的干扰!想至此处,刘棉花对方应物狠狠地使了一个眼色,大有关门放方应物的意味。 方应物苦笑几声,真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本意是干什么来了?他原本是要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啊,谁知频频被老泰山拖下水,到底是老泰山举事刷声望还是自己? 在刘棉花眼里。郭不怒是个小人物,但在境界很高、名声响亮的方应物眼里。郭不怒又何尝不是小人物?同样属于懒得出手之列。 无可奈何,方应物也走上前几步。对着傲然立于台阶中央、很显得卓尔不群的郭不怒道:“郭大人无礼之极。” 郭不怒斜视方应物,回应道:“在下哪里无礼?莫非方大人指的是在下方才不经阁老准允,便先说了话?如今事态如此紧急,吾辈人人有责,方大人却食古不化,斤斤计较于先后之分,实在有负名望!” 好口舌!方应物微微一愣,这种感觉颇为熟悉......随后方应物终于打起精神正视对手,又道:“郭大人自己想的太多了。在下是说你所站地方无礼!御史哪有位居阁老之前的道理?” 郭不怒反应也很快,立刻答道:“此时又不是在朝会上,难道也有固定班位不成?吾不知方拾遗拘泥什么,须不知达者为先乎?” 方应物冷笑几声,“那么谁是该为先的达者?方才是谁在玉带桥头拦住诸君?是刘阁老而不是你。” 郭不怒哈哈一笑,高声道:“方拾遗你是户科给事中,虽不知你将来高升到哪里,但你现在依然是科道官!可你今日频频替阁老张目,哪还有半点风骨可言? 正好多有同仁在此。可以评一评道理,莫非在你心里,吾辈应该对权宦卑躬屈膝不成?你本为吾辈表率,如今风节何在?” 方应物愕然。这个倒打一耙颇为让他意外!而且这种强词夺理、指东打西的手法还是很熟悉...... 郭不怒又嘿然道:“如果在下做得不对,还请刘阁老亲自出面指斥,方拾遗何必别有居心的出面。真是多此一举!” 周围其余人听着方应物与郭不怒的口舌之争,开始还觉得郭不怒有点强词夺理。但听到最后时却忽然觉得。郭不怒似乎说的很有道理,方应物频频出头太奇怪了。其中未免没有翁婿私心。 除了只会看热闹的,人群里不乏有心人。当即意识到另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方应物与郭不怒的撕逼大战,方应物居然落了下风,这很罕见! 这方应物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名声极大,功业也很高,官场形象向来强势。在大家印象里,凡是公开场合的论争,方应物几乎从没有输过。但在今天,截止到目前为止,方应物仿佛被郭不怒压制住了! 连方应物本人一时也语塞,竟然出现短暂的失神,也没有说话,就卡在这里了。 刘棉花既惊又怒,万万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栽倒在无名小卒的手上,或者是终日大雁却被燕啄了眼! 更让刘棉花难堪的是,仿佛是自己拖了方应物后腿!因为今天方应物不得不与自己联动,这才会被人抓住当把柄说! 而郭不怒此时心中按捺不住的狂喜,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压制住了大名鼎鼎的方应物!满朝文武,近些年来谁曾做得到? 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战成名!今日之后,他郭不怒必将踩着方应物的肩头声威大盛,就凭着今天的表现! 让郭不怒狂喜的还有,他没有辜负大学士刘珝的期望!刘珝阁老青睐于他,就是现了他的潜能,特意收留备用的! 本来自己并没有打算在今天有什么作为,但是刘珝阁老看破了刘棉花翁婿的把戏,不肯让刘棉花得了名声,临时起意让自己来捣乱。 虽然很仓促,但自己还是顺利完成了任务,刘珝阁老一定会很满意,以后自己必然更会加倍得到重视!谁不知道方应物是刘珝的仇敌,而且是多年来一直无可奈何的仇敌! 谁又不知道吏部天官尹旻是刘珝的死党,入了刘珝阁老的法眼后,还怕不能前程似锦吗? 郭御史一面幻想着无尽繁华的未来,一面瞥见台阶下众人的敬仰目光,顿时飘飘欲仙仿佛要乘风归去——这种感觉真好。 冷不丁听见有人幽幽叹道:“郭不怒你这个位置不好站,不是凭着几句尖酸言语就能站稳的。” 郭御史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还是方应物。便答道:“方拾遗不必担心,在下在此站得很稳。” 方应物摇摇头道:“你并不懂,你只是坐井观天的青蛙而已。如果你当真勇往直前,就不要瞻前顾后,在下就这里看着你。” 郭不怒没有多想,只以为方应物故弄玄虚,忍不住讥讽的说:“有劳方大人费心了!”(未完待续。。) ps:很多人都知道了,科目三,三百考生,我等了一上午加一下午,随机到最后一个考,结果还没过。。。。能打起精神码字就很难得了,不值一张月票么。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流派 方应物见郭不怒顽固异常,虽没再说些什么,只在心里讽刺了一句“执迷不悟”。然后还真就站在了郭不怒身后盯着,摆出了“你郭御史有种就不要缩”的阵仗。 方应物还暗中瞧了刘棉花一眼,现刘棉花不复刚才焦急模样,于是就知道刘棉花也懂了。如果以刘棉花的水准连这都不懂,那就没必要继续了。 而正沉迷于战而胜之的郭不怒看到方应物举动,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方应物究竟意欲何为,想来想去也只当是倒驴不倒架、输阵不输人。 左顺门里人影闪动,只见得有一名华服太监在左右簇拥下匆匆行出。众人大都认得,此人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子近侍太监覃昌。 覃昌太监在朝堂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天子圣旨常常由他颁布传达。眼下出现在此,肯定是代表天子来话的,众人心知肚明,连忙收声凝气,等待覃昌开口。 而覃昌先下意识向下面扫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只感到大臣的站位十分诡异。台阶中站着一个面生的科道官,台阶下还紧紧站着一个很面熟的方应物,再后面又是一个更面熟的刘次辅,然后才是其他人。 不过对于覃太监而言,这些诡异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无论这帮人怎站位,在他眼里都是一个群体,故而只看着最前方的郭不怒问道:“尔等是为梁芳而来?” 郭不怒生怕别人抢了风头,连忙又迈上一步台阶,对覃昌答道:“正是!” 覃太监便继续问道:“圣上有言。梁芳任内监何职,本为宫中之事。与外朝何干?莫非尔等还想插手禁中?又是何居心?” 这句询问,应该就是天子的玉音原话了! 郭不怒自从做官以来。从未有今天这般意气风的高光时刻。此时他矗立在这里,上接圣言,下领群臣,仿佛就是文武百官的代表、天理正义的化身。可笑刘吉、方应物之流费尽心机,全为自己做了嫁衣裳! 郭御史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要答复时,忽然背后有人说:“这些话刘叔温可教你怎么答过吗?” 声音并不陌生,一听就是方应物的,声音也并不大。差不多只有周围几个人听得清楚。 郭不怒下意识的想要置之不理,但却强烈的感觉到其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元素。 就在他愣了一下的空当里,却听到方应物抬高了声调:“吾尝闻内阁刘叔温乃是正直之人,天子也要尊称一声东刘先生!而郭御史是他青眼有加的门生,向来师生一体的,今天要聆听郭御史的高见了!” 本来聚集在左顺门外的朝臣里,很多人并不清楚郭不怒的背景源源。毕竟谁也不可能将所有大臣都了如指掌,郭不怒先前又并非是方应物这般名声响亮。 但是听到方应物当众议论,便都心知肚明了。原来这郭不怒乃是刘珝的人马。而刘珝与刘棉花、方应物的嫌隙满朝皆知,难怪郭不怒要跳出来挡刘棉花的路。 仿佛有一桶雪水倾倒了下来,将郭不怒从头浇到尾!他突然明白了,方应物绝对故意在这时候说话。将他与老师刘珝绑定! 是的!今天一二百人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国本叩阙声讨梁芳、扶持东宫,但这是自己老师刘珝的政治立场么? 作为心腹。郭不怒知道老师刘珝最近与万安辅的关系很**,大有化敌为友的趋势。而万安的立场不言而喻。作为倚靠宫中万贵妃的死党,万辅还能有什么选择? 所以郭不怒能够判断。与万辅关系**的老师刘珝,也非常有可能倾向于万辅这边!那么他在这里冲在最前方,大肆批判梁芳并力挺东宫,岂不有可能与老师刘珝的立场冲突了? 自己没有自成一派的能力,今后还指望老师提挈,若是今天自己成了逆徒,被认定了背叛,那今后自己还有什么依靠? 可是现在自己还能退下么?后面一群人虎视眈眈,自己如果不肯批判梁芳,态度稍有软化,只怕立刻就要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政治立场不同,那么可以不出头,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上蹿下跳的强自出头,最后却又出尔反尔,这种政治品格简直令人不齿,甚至还是人品卑劣的问题。一个人品卑劣的御史,还能有何前途可言? 在覃昌的审视下,郭不怒忽然大汗淋漓、哑口无声,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不说话,但有人继续说话。方应物冷笑道:“我说过,你那个位置不好站,而我就在这里看你勇往直前,但愿你不要退缩!” 不知怎的,郭不怒突然想起刚才方应物骂他“坐井观天”,现在终于明白其中意思了。 老师刘珝就是自己的天空,而自己逞一时之快,只看到了眼前的风光,但却没有看到整个天空的格局。 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正确的选择,两条道路只有死得快慢差别!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方应物不会再给机会了,便开口嘲讽道:“原本还以为你是个高明的人,我不愿争风便有心相让,但不料你却是妄图投机取巧、欺世盗名之辈! 你明知道自己没有驾驭形势能力,还敢出来搅乱视听、乱抢风头,真不知你意欲何为?难道你的本意,是为了协助梁芳扰乱我等举事吗!” 有心相让郭不怒茫然的转过身,不再有方才那种精明机敏的模样。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就是故意的?先是一步一步引诱自己激情爆,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然后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绝境?可笑一开始自己忍受不住香甜诱饵的勾引,最终做了场美妙的黄粱一梦。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外人只看到狂刷声望的好处,也觉得效仿起来很容易,但又有几个深思过其中的门道,拿捏得住其中分寸? 可此刻想明白了又能怎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郭不怒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是奉了老师命令来潜藏捣乱的,但自己没有控制住趁机上位的野心,眼下失控了又能怎么办? 今天敢来冒险叩阙进谏的都是性格比较刚烈敢说的人,登时人群中喧哗起来,有人破口大骂道:“好个混入吾辈之列的乱臣贼子,也敢窃据其上扰乱视听,还不滚下来!” 项成贤一马当先,冲上台阶劈手揪住了郭不怒的衣领,就这么硬生生的将宛如行尸走肉的郭不怒拖了下来。在下了台阶后,没人多看郭不怒一眼,这个人已经死了。 方应物淡定的对刘棉花点点头:“次辅老大人请继续。” 刘棉花感到深深的蛋疼,怎么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仿佛成了提线木偶,刷声望果然是只独属于方应物的领域么? 先前刘棉花也觉得刷声望是个很简单的活计,并不觉得有多么难,看方应物屡屡突破天际难免眼红一番。但从今天自身遭遇和郭不怒这个例子中,刘棉花深深的体会到,这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此时刘棉花只能彻底心服口服了,作为纵横一个官场三四十年而始终不倒的老臣,可谓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自然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 先前本朝出过翰林四谏、王恕、以及二弘,都是凭借正直敢言有名望的人,但零零散散不成体系。一直到了方应物身上才算臻于大成,真正开创了新的流派并重新定义了做官方式。 郭不怒可能不是第一个想要效仿的,但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大明朝从此只怕要多出一种“声望流”的官场路线了。 刘棉花敢于断言,如果千百年后还有人研究史书,只怕要奉方应物为大明朝“刷声望”的开山鼻祖。 自己这女婿真是一个天才,他怎么就能现了其中机窍?若自己早得到了这种理论指导,何至于成为“棉花”?(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以毒攻毒 代表天子出来问话的覃昌太监立在月台上,看着文官在自己面前“内讧”起来,但一言不,只管冷眼旁观。 一直到御史郭不怒被轰下去,以及方应物隐身于人群里,最终凸显出来的人还是次辅刘吉。 人群里或许还有心思类似于郭不怒的“投机者”,在这可能会录入青史的场合,咬咬牙出一次风头说不定受益终身,实在是莫大的诱惑。但见了郭不怒的下场,其余人也就息了抢主角戏份的心。 老老实实跟着当配角也算是露脸了,何苦贪心不足落到郭不怒那个下场?一眨眼间便身败名裂,不是谁都承担得起。 方应物本人也没想到,驱逐郭不怒竟会起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闲话不提,却说方才覃昌已经替天子问下话来,总该要答的,此刻刘棉花当仁不让的对覃昌道:“梁芳本为天家家奴宫中奴婢,如何处置外臣不便置喙,全凭圣裁。但东宫却非家事,更乃国事社稷事,臣等不能坐视不理。” 覃昌闻言又道:“梁芳即是梁芳,与东宫何干?尔等休要随意攀扯。” 这意思就是,说梁芳就说梁芳罢了,不要胡乱将东宫扯进来。天子也知道换太子的念头理亏,不愿在这方面纠缠,所以只打算将梁芳执掌东厂之事孤立起来谈,不想和东宫之事搅和在一起。 刘棉花对此早有腹稿,不假思索的答复道:“臣等尝闻梁芳与东宫为恶,也曾使人引诱太子歧途。此与加害有何两样?但至今未闻梁芳有何处分! 故而谈及梁芳时,岂能不谈东宫事?东厂乃内监衙门至关要害职务。臣等皆以为这等对东宫包藏祸心之人,不可提督东厂。但凡有识之士,万万不敢苟从!” 覃昌是代天子出来问话的,不能做任何答话,此时问完了就要回去奏报情况。然而却见刘棉花从袖中掏出奏本,举起来道:“臣具本进奏请御览!” 于是覃太监便收了奏本,又返回文华殿了。又没过多久,覃昌太监再次出现在左顺门里,对群臣道:“传圣谕,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多言!” 话音未落,却见刘棉花噗通一声跪在台阶下,对着文华殿方向,声嘶力竭道:“臣等叩请陛下三思!梁芳不可执东厂,东宫不可更替,国本不可偏废!” 刘棉花起了头,后面便哗啦啦伏倒一片,一百余朝臣叩在左顺门外,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高声叫道:“臣等伏请陛下三思!” 覃昌面露难色。叹几口气,返回文华殿去。 却说成化天子久在内宫不至外朝,每每履行了早朝形式就缩回内宫不见外人。十年也没接见过几次朝臣,算上见方应物也只有三次。 但今天天子却一反常态。下了早朝后没有返回内宫,摆驾来到文华殿,号称是要视察东宫学业。 若放在过去。百官免不了要欣喜鼓舞一番,以为圣天子终于醒悟过来。要有心振作了。 但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候,出现这等异常事情。反而不见得是好事。很多朝臣跟随刘棉花来左顺门伏阙,不见得是认同刘棉花,而是对天子突然御文华殿感到忧虑,出于天理良心不能不来。 其实大家猜测的不错,天子御文华殿视察东宫学业,确实是抱着找茬的心思来的。想要废立太子,总得寻些借口。 不过天子朱见深才在文华殿升了宝座,受了太子朱祐樘以及东宫侍班官员的朝拜,便听到有太监急报,说是有百余朝臣在左顺门外喧哗不去。 天子便让覃昌出去问话,回来后覃太监将外面动态如实奏报过,文华殿君臣顿时心思各异。 对此天子略略感到烦躁,感觉那些朝臣怎么跟鲨鱼闻到了血腥味似的,自己不过偶然来一次文华殿,就冒出大批朝臣借机逼宫。 但各东宫官员心里却微微放松了些。只要稍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天子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而他们东宫属官独力直面天子,堪称是压力极大。 如今外面有大批朝臣伏阙进谏,他们这些殿内的东宫官员就轻松许多,最起码有了外援,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天子朱见深按下烦躁心思,询问道:“究竟是以谁为?”覃昌一边呈上刘棉花的奏疏,一边回奏道:“似是以谨身殿大学士刘吉为。” 天子吃了一惊,不能置信道:“刘吉怎的会如此行事?” 殿中各人也低声议论纷纷,谁也没料到是刘棉花干出来的事情。 天子霍然而起,下旨道:“今日不视事了,回内宫!” 焦点人物梁芳眼下没有差遣,便很讨巧的跟随在天子身边厮混,此刻正在御驾左右,便悄声唤道:“皇爷,眼下委实不好出去。” 天子愣了愣,停住了动静,最后又坐了回去。梁芳说的没错,现在还真不好出去。 按宫阙布局,文华殿在大内的外围,天子若想从文华殿返回内宫,必须要先出左顺门。 但左顺门外已经被大臣堵住,一出左顺门岂不就正撞上这群死缠烂打的大臣?这是天子非常不愿面对的。 如果不走左顺门,此外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先从东华门出宫,然后绕到北边重新进宫。可这简直不成体统,天子岂有如此行路的规矩?东华门根本不是至高无上天子所该走的路,天子也断然没有绕路躲避大臣的道理! 梁芳又趁机奏道:“皇爷,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向来堪称忠顺,从来没有忤逆过皇爷。今日却反常为之,以奴婢想来,定然是有人挑动教唆!” 天子皱眉道:“不要说暗话,你且明说是谁?” 梁芳没有直接回答,却奏道:“奴婢有个法子可破解眼下之局,不如叫方学士出左顺门,劝退那些胡搅蛮缠的臣子。” 方学士?天子目光落在了垂肃立方清之身上,忽有所悟,这就是以毒攻毒之计啊。便口出圣谕道:“方先生,朕请你去劝一劝!”(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九章 你行你上啊 天子一言既出,太监们还好,却让在殿内侍立的东宫众属官感到非常惊愕,感到圣上这表现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被朝臣伏阙进谏时,不敢亲自面对却带着小心思让其他大臣去劝谕,哪有人君风度? 不过虽在意料之外,又细想倒也在情理之中,这么多年来的事迹一再表明,今上就是这样没责任心的人,还能如何? 被落实到具体人头上的方清之暗暗苦笑,君上这道圣旨算是抓住了自己弱点么? 其实殿中明白人都听得出来,梁芳刚才说“有人挑动教唆”,所暗指的就是方家父子,更详细的说是方应物。出去探问情况的太监也禀报了,方应物就夹杂在人群里。 方应物是方清之的儿子,刘吉是方清之的亲家,那么让方清之出面后,为难的就是方应物和刘吉那边了。 君命难违,方清之无可奈何,领了命前往左顺门。说实话,他根本没有去劝说的动力,更没什么心思来想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左顺门外,刘棉花心里也颇为七上八下,因为集体伏阙这种事情的后果是非常不可控的,君王一念之间就天上地下,人臣很难精确掌控,刘棉花本人向来不大习惯这样冒险。 还有就是不怕天子降下九天雷霆,就怕天子不理不睬,不知未来的干耗着时间更加难以令人忍受,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上。 但这种状况貌似并没有出现,没等多久。忽见左顺门里又是人影晃动,然后闪出人来。 刘棉花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亲家方清之。他心里略一思忖,便恍然了。立刻猜出了天子的小心思。 不只刘棉花,群臣大都望见方清之并认了出来。毕竟方学士在朝堂上,无论是从热门储相还是方应物他爹的角度来看,均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但方学士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却成了一个死结,进则有损自身清名,退则成了抗旨不遵,天子以此为借口轻易就可收拾他。 头脑简单的人或许觉得此事很好办,方清之既然来到左顺门。直接掉头加入己方不就得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方清之的秉性,若是可以的话,早就加入伏阙群体了,这种事情怎能少的了方学士?只是他身为东宫官员,不能这样做。 外朝朝臣可以为了争国本公开斗争乃至于叩阙逼宫,但东宫官员却不便如此,因为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同。 说是为了避嫌也好、示范无私也罢,别人热衷于保太子争国本是提升逼格的。但东宫官员若对此过于积极反而是降逼格的名利场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微妙,不细想就要犯错。 对此群臣纷纷感慨,果然是伴君如伴虎,方清之只不过距离陛下近了些。就被抓差做这种难以两全的为难事情,换成是谁也没办法。 而伏阙领袖刘棉花双眉紧锁,又一次犯起了愁。如果是别人。刘棉花完全不会有任何顾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但方清之就不一样了。怎么也要看方应物的面子。 如果自己不给方清之面子,那方清之就没法向天子交待。而后只怕天子会迁怒方清之,那谁又知道方应物是否对自己产生不满? 想到这里,刘棉花朝后面看了看,找到方应物并使了个眼色。对此方应物暗叹口气,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了,难道自己今天的价值就是不停的替刘棉花扫清各种层出不穷的障碍么? 于是方应物从人群里闪了出来,与自家父亲面对面站着,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暮春暖风习习拂过左顺门,父子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说实话,天底下能与方应物快形成无言默契的人很少很少,而方清之并不包括在内 不过方清之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平稳了下来,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感到儿子一定能摆平自己的难题。 而且此时方清之突然想笑,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挺不错,固然有些时候让自己七窍生烟,但眼下这种时候也能替自己分忧。 于是方清之抛开了没必要的杂念,淡定的站在月台上,等待着儿子出手。 方应物缓缓地推金山倒玉柱,在台阶下对方清之叩拜三次,然后仰头道:“有些话要说在前面,今日为江山社稷事,只有同殿之臣,没有父子天伦。儿子我若有触犯忤逆之处,还望父亲大人恕罪,待到回家再领家法。” “唔”方清之只微微颌,现在不需要他说什么。 方应物站了起来,“敢问父亲大人,你突然现身左顺门,莫非是前来劝告吾辈散去的?” “唔”这话不好回答,方清之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正在琢磨措词时,又听到方应物抢先话了。 方应物的口气非常严厉,“若是如此,儿子深为父亲所不取也!如今宫中妖风阵阵、邪气遍布,朝堂诸公有目共睹,难道父亲你看不到? 正当吾辈奋力之时,百余正人聚集在此,欲以忠肝义胆,凡是来劝阻者,何异于助纣助虎为患!” “唔?”方清之瞪大了眼睛,儿子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喷他!反了,简直反了! 方应物并不给方清之任何说话机会,高声叫道:“若父亲真是奉召来劝阻我等,还请免开尊口,以免脏了儿子我的耳朵吗,更不要叫儿子我瞧不起!若父亲大人没有劝阻的意思,还请父亲大人回转进谏天子,为天理正气尽到一分心力!” 被儿子骑到头上接连训斥,哪个父亲能忍受得了?方清之气的手指哆嗦、脸色白,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左顺门这个是非之地。若不是不想太过于家丑外扬,非要家法侍候不可! 刘棉花忍不住偷偷对方应物竖了竖拇指,算是点赞了。其余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竟然可以如此解决,方应物上去喷几句就把方清之喷走了? 不得不说,这事也只有方应物能去做,其他人想做也做不了。道理很简单,别人家的孩子别人能打,外人却不能打;不,是别人家的爹别人能训,外人却不便训责,不然要遭父子两人份的记恨。 却说怒气冲冲的方清之刚走下台阶,便忽然有所醒悟拍了拍额头叫一声“为时不晚”。 再回到文华殿,方清之奏道:“臣奉旨出左顺门,话尚未说得几句,却横遭小儿辈叱骂,实在不堪其辱而回。故而不能完旨,特向陛下请罪!” 梁芳冷笑道:“对面叫骂几声,就把方学士你堵回来了?分明是办事不用心。” 方清之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你行你上啊?” 梁芳顿时语塞,一想到外面有方应物,梁太监就感到头皮麻,他怎么可能喷得过方应物?大概换成谁去也是自讨其辱。 方清之又对天子奏道:“事情因梁芳而起,不如遣梁芳出左顺门安抚人心,也算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梁芳绝对不敢去左顺门那里,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恃天理正义的大臣起疯来会做出什么事。 当年有个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被疯的文官们群殴致死的,他梁芳此时正在风暴眼上,不能不吸取教训加倍小心。(未完待续……) ps:这两日家里有个大事情,已经忙完了,开始补更新。这章送4oo字,下一更尽量早,大约明天中午之前。 第六百四十章 活到老学到老 见方清之扯了几句后,天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梁芳忽然打了个哆嗦,不会真让自己去当解铃人罢? 如今天子想要摆驾回宫,那帮大臣却堵在了必经之地左顺门,而自知理亏的天子又不想亲自与之纠缠,肯定要想个法子化解掉,最起码要把回宫的道路清理出来。 先前派出覃昌,被顶了回来;后来又派出方清之,被“喷”了回来。眼下若想死马当活马医,貌似也只有他梁芳这个死马了。 心念及此,梁芳大急,早知道今日出门前该看黄历,不该在天子身边晃悠!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天子说出口,否则金口玉言覆水难收,自己不去也得去了! 其实成化天子并没有让梁芳出去的意思,一是知道梁芳出去肯定没用,且不提梁芳本人没有这个能力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今日伏阙的根子并不在梁芳身上。 二是把梁芳这个导火索人物丢给伏阙百官,岂不说明他朱见深示弱了?成化天子不想丢这个脸面。 但天威莫测,梁芳又哪里敢确定?又哪里敢去赌?于是梁太监再次献计道:“皇爷!为今之计,须得王霸杂用文武兼施!不然朝臣必然得寸进尺,不明雷霆之威!” 镜头转回左顺门,在方清之离开后,左顺门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列侍卫亲军和当值太监面无表情的盘踞在门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偶。 “忠孝不能两全”的方应物又一次成功完成了使命。正要挥手自兹去深藏功与名。却被刘棉花轻声叫住:“你别欲盖弥彰的往后面藏了,在老夫身边就好!” 方应物无欲则刚。对此本无所谓的,立足于落后刘棉花半个身位的地方。 刘棉花出神的望着左顺门。又一次被不可预测的未知数而纠结。方清之回去后,天子又会派出谁来?又将要怎么办? 不明不白的等待是一件倍感煎熬的事情,刘棉花忍不住主动找方应物闲谈起来,“依你看来,今日之事将会如何了局?” 方应物顺口答道:“不外乎几种,最好的结果是陛下虚心纳谏,顺从吾辈所请,金阙太平玉宇澄清,如此自然皆大欢喜。 刘棉花虽然因为陷入“打无把握之仗”的境地而不安。但并不意味着智商降低,当即否定道:“这可能性不大!” 方应物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文的使完后,也许接下来就要动武。” “动武?”刘棉花目光一凝,若有所思。 方应物侧头望向左顺门,悠悠道:“或许在下一刻,就要从门内杀出数十名锦衣大汉,然后拖着吾辈去打板子,说不定旁边还有梁芳唱数监刑。” 刘棉花闻言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廷杖么......” 廷杖顾名思义是一种责罚,在国朝初年还是个挺耻辱的事儿,但不知怎的,近些年似乎有些变味了。 成化朝初时。有个组合叫翰林四谏,因为敢于犯颜进谏而挨了廷杖,此后便名动天下、朝野追捧。从那之后。廷杖仿佛莫名其妙的掺进了其他意味,不知不觉间变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挨廷杖也成了一种伟大光正的图腾标志。 当然,到了成化朝中期时又有方家父子继续扬光大。成功将下诏狱也变成了与挨廷杖并列的标志,并踏上了荣耀的巅峰,这就是另一段典故了。 不过成化天子毕竟不是什么强势君主,只是一个躲进宫里当宅男的天子,不爱与外朝打任何交道,反正有纸糊阁老们在中间当缓冲挨骂。 这导致成化朝直接君臣冲突也就那么几次,廷杖诏狱事件总数并不算多,可以勉强看做可遇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不然方家父子下诏狱也不至于如此轰动了。 故而刘棉花先前并没有想太多,能组织起群臣伏阙进谏就已经善莫大焉,安可再奢望其它?用古人云就是得陇又何必望蜀? 不过方应物无心说了这么几句,刘大学士心里某根弦似乎被猛然拨动了一下。“你说真的会廷杖么?” 这个问题谁能说得准......方应物苦恼挠了挠头,“廷杖这种激烈的手段,往往是出现在天子理屈词穷但又忍无可忍的时候。 以眼下状况分析,圣上显然是没理的,同时又被吾辈堵在文华殿不能回内宫,那么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可能性非常之大?刘次辅枯瘦的面皮突然变得富有光泽,隐隐然散出正义的光辉,疲惫的双目迥然有神,仿佛同房花烛夜伸手去揭盖头的新郎官。一眼望去,他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方应物忍不住侧目斜视之,老泰山这是要返老还童还是回光返照?又连连感慨,名利场真是最能扭曲人性的地方。 已经有三诏狱成就、也曾屡屡犯颜抗上的方应物不在乎些许虚名了,都素那浮云而已!但他刷无可刷不用在乎,可别人却在乎啊! 刘棉花气息渐渐变粗,很认真的思考起来。一是想自己这身子能不能扛得住廷杖煎熬,值不值得去冒险,该不该见机而作撒腿就溜? 二是幻想着若自己挨了廷杖后,压抑了一辈子的名声是否会立刻翻转,成为士林领袖并能在青史彪炳? 方应物想着上辈子研究过的有关素材,突然记起了什么,小声嘀咕道:“国朝大学士位份尊贵,往往天子也要尊称一声先生,至今为止好像从没有挨过杖责罢?” 什么?能成为第一个、还是到目前唯一一个挨廷杖的大学士?刘棉花腰杆一直,浑身忽然爆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方应物觉察到刘棉花的变化,愕然想道,仿佛自己对刘棉花的影响很深啊.....很深很深。细想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刘棉花,应该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举止。 真是近朱者赤,刘棉花与自己这正人君子接触的太多太久了,也渐渐的有所转变了。年老之人的行为模式大都已经定型,不可能再变,但刘棉花竟然在年过六十时还能活到老学到老,真是难能可贵。(未完待续! 第六百四十一章 杯酒释兵权 看着刘棉花突然迸出的“兴致勃勃”,方应物觉得有必要泼泼冷水。不管任何时候,也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期待值过高都不会是好事。 故而方应物小心措词劝道:“有可能并非意味着一定,很多事情都会出意外。老大人须得保持平常心,不可过于沉浸,以免意外生时心里猝不及防。” 听到意外这个词,刘棉花不由得暗暗警醒起来,自家女婿说的并没有错。今日一系列事实也证明了,在自己没把握的陌生领域做事,意外总是层出不穷的,不可没有思想准备。 从一开始,自己在玉带桥号召举事,险些无人呼应,靠方应物出面帮忙才归拢起了人头; 到了左顺门外,又跳出个御史郭不怒抢风头,自己这宰辅还不好自降身段与之相争,还是靠方应物出头打压了郭不怒; 其后天子将方清之派出来,自己碍于亲家关系和方应物脸面也不便应对,结果又是要靠方应物顶着“忠孝难以两全”的旗号劝退了方清之。 想至此处,刘棉花喟然感慨,幸亏有方应物来助阵,不然今天肯定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连连庆幸的同时,刘棉花忍不住想道,如果还会出现意外的话,那么下一个意外将会出自哪里? 转过头去,刘次辅打算就这个问题与自家女婿深入探讨一下,说不定能料敌先机并提前有所准备。 不过当次辅老大人的目光落到方应物那英气勃勃的脸上时,心头倏然一动。无数杂念涌了进来,眼神中很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个意外会不会因方应物而生? 方应物虽然声称要低调的甘居幕后。全力协助自己举事,但其实风头一点也没少出。隐隐然不亚于自己。一个屡屡力挽狂澜的人,怎么可能不招人注意? 即便刘棉花不懂辩证法,但他也通晓一个道理,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而方应物现在就是内部自己人。 刘棉花知道,也许方应物主观上没有多余想法,今天确实是一心一意帮着自己,这点不容置疑。 但是在客观大势下,身不由己的人和事太多了。唐宗的玄武门是身不由己,宋祖的黄袍加身是身不由己俗语云天意难违,而方应物好像就是拥有天意光环的人。 次辅老大人不知不觉从暗暗庆幸变成了暗暗苦笑,莫非当前有备无患、严加提防的目标不是别人,正该是自己这个女婿?不然的话,很可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阅览史书时,刘棉花曾经腹诽过汉高祖和本朝太祖对功勋过于苛待,有失人君气度。 但此刻设身处地的再想到时,他却现对两位开国皇者有些理解了功高震主绝非纸面上四个字那么简单。 心念急转。刘棉花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却眺望着远方,对方应物道:“贤婿啊,老夫想起一桩事情。” 方应物不明白刘棉花突然扯开话题作甚。反问道:“不知老泰山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 刘棉花和颜悦色的说:“你如今还是交待了钦差差遣,等待考察期间罢?虽无明文律法规定什么,但是待察官员一般都该安静低调。不可过于积极行事,以免影响物议。” 方应物瞪大了眼睛。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却又听老泰山继续道:“贤婿你今日已经帮了老夫许多,但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老夫想着不要继续拖累你了。故而你还是尽早离去罢,省得过于影响考察,也免得别人揣测你假公济私报复梁芳。” 以方应物的智商还听不出意思就见鬼了,这下他可是彻底明白了!老泰山这是想要玩一出杯酒释兵权么? 我靠!方应物愕然无语,一不留神间自己竟然成了飞鸟尽之后的弓,狡兔死之后的狗! 今天自己这待察官员本可以不来上朝,还是刘棉花请托自己进宫上朝压阵,现在到他嘴里又成这样了?这脸皮不愧外号棉花,也不愧是当朝次辅! 不过略一掂量后,方应物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罢了罢了,离去就离去罢!虽然自己主观上并没有争风的意思,自己站在这里,确实在客观上影响到了老泰山的收益,自己离开才有利于双方的利益最大化。 反正自己今天没有借机渔利的意思,更没想着刷自己的声望,何苦恋栈不去的让老泰山难做? 更何况如果自己与老泰山较起劲,那只会两败俱伤让别人看热闹,损失反而是最大的。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便对刘棉花正式拜别道:“老大人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多谢提醒,下官这就告辞了。” 刘棉花轻松松了口气,心里满意极了,自己这个女婿还是很讲大局的,知道如何明智的做出选择。假若方应物想不开的起昏,在这里不服气的闹起来,那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制住他。 既然女婿肯主动走人,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今天确实有所亏欠了,但是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补偿,刘棉花想道。 随后刘棉花强行按下了些许不合时宜的杂思,视线重新朝向左顺门,如今外患已平,内忧也解除了,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 而自己所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属于自己的时代的到来!可叹自己足足活到了六十多岁,才等来了自己的时代。 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此时奋尚不晚,总比万安刘珝这种一辈子的糊涂蛋强! 其他人看着方应物突然向次辅老大人辞别,并实打实的朝人群外走,不免感到讶异。眼看着就要到**部分了,怎的方应物就要抽身走人?如果说方应物胆小怕事,那没人肯信。 但很快就有聪明人猜出几分,只能在心中感叹一番,这对翁婿虽然根子上的流派不同,名声更是天差地别,但两人之间的互信和默契当真世间罕见。(未完待续……) ps:刚从外地回来,开始补更新,这段剧情构思了好几种展,最终还是选择这种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天外有天 身后众人小声议论,不免干扰到了刘棉花,他再次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却见方应物已经离开了人群,朝着午门方向出宫,在高大的宫门衬托下,方应物的背影如此孤单和孱弱。 次辅老大人本已放平稳的心思忽的波澜又起,虽然方才面上彼此默契配合,但人心莫测,方应物会不会产生芥蒂,或者有什么看不到的裂缝出现? 随后刘次辅摇了摇头,自己怎会如此患得患失起来?堂堂一个次辅,行事还需要过于考虑小字辈的心情么? 几声呼喝穿入了耳中,然后有数十官军涌出左顺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左顺门外百官立刻停止了议论,挺直了腰背,神态各异的注视着新出来的官军。 独自站在百官最前方的刘棉花收起一切杂念,心里狂呼道:“来了!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不止刘棉花,他身后的其余人也都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动。如此多人堵在左顺门外,总不能只打刘棉花一个带头的罢?如果今天能沾光挨上几板子,那今日也就不枉到这左顺门走一遭了。 当然也有胆小体弱的人不免心怀惴惴,挨杖责很痛苦,毕竟是一项身体受罪的事情,除非个人修为到了精神战胜物质的地步。 左顺门里有太监高声叫道:“奉圣谕,准备行刑!”其后官军便列为整齐两队,走出左顺门,朝向百官这边而来。 次辅大学士刘吉气沉丹田,身躯渊渟岳峙、不动如山。头脑进了清明空灵、无外无我的状态,目光毫不畏惧的迎上了如狼似虎的官军。甚至还隐隐带有几丝挑衅的意味。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罢,这就是刘棉花的心情写照。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前辈于少保写过一诗,正如今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还有几个同样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人移动脚步,靠向刘棉花,并以刘棉花为支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伙,大无畏的与官军面向对峙。 九重宫阙的风云气象。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仿佛连带人身也要定型,既是刹那又是永恒。刹那的是当下,永恒的是青史! 两边渐渐接近,到了几乎呼吸可闻的距离时,为武官忽然转了一个弯,轻轻擦过百官阵容的边缘,折向午门方向而去。 两列官军在武官引领下,由向东折为向南。沿着百官阵容与左顺门之间的空地继续前进。官军们的目光没有左右多看百官一眼,好似百官只是列在道路旁的人形雕像,只要不挡着路就够了。 从几何角度看起来,就是两条相交线忽然变成了永无交点的平行线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生了什么事情?无数种疑问汹涌的从朝臣心中钻出来。 急需答案的众人下意识目送官军队伍。却在官军队伍的前方现了一个人,一个同样朝着午门方向慢慢走去的年轻人。从这百官这边看去,好像官军正在追赶着这位年轻人。 难道这他娘的就是答案?刘棉花的心思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没有细细品味的想法,只能无意识的竭尽全力吼道:“方应物!” 好像有人喊自己?方应物耳朵很灵敏。感受到了呼唤便面带疑惑的转身,并朝后面看去。 生了什么?方应物入目处却见有大批官军朝着自己追赶过来。其中还有几个手持木杖什物的,而伏阙进谏的朝臣们傻呆呆站在远处看。 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方应物的瞳孔越睁越大,心脏不可遏止的狂跳起来。 不错,他确实不需要刷什么声望,今天也没有想着主动去做什么,但谁会嫌弃到手的声望不要? 生活就像是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天命就是天命,既来之则安之;无法反抗那就闭上眼睛享受 方应物清明空灵、无外无我的慢慢合上眼睛,举起双臂指向正午烈阳,高呼道:“天日昭昭!” 左顺门外众人神态复杂莫名,愕然望着沐浴在绚烂光辉下的少年人,日光有些刺眼。 答案已经出来了天子终究还是没有激动到丧失理智,对刘次辅动刑的地步。 大学士位列辅臣之尊,常常被比喻为前朝宰相一般的身份,礼绝百僚四个字就是形容宰相的。殴打宰辅实在不成体统,那时桀纣之君才能做出的事情,今上还没有如此狂暴。 但天子欲动刑宣示天威,那总要找出人练手。话说天子虽然缩在文华殿里不露面,但肯定有耳目监视着群臣举动,方应物数次替刘棉花出手的行为,岂能不为天子所知? 所以为此选了表现突出的方应物作为施刑对象,更别说可能还有方应物的死敌梁芳进谗言。而且事后宫中可以宣称,是方应物不安分,蓄意挑动大臣举事,严责以儆效尤,这样以后君臣两边都有台阶下。 不过此刻一切理性分析在狂热名望面前都是个屁!说一千,道一万,廷杖为什么不打在自己身上!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视野中,官军气势汹汹的接近了方应物,然后擦身而过。 官军们仿佛掠过低空的飞燕,但并不停留在地面上;方应物明明像礁石一样挡住了官军去路,却连一点小小的浪花也没有激起来。 方应物睁开眼睛,脸色充满了迷茫和诧异,双手无力的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又默默地放下来。 蓦然回,又见这两列官军继续前进,从午门的左右掖门穿出。一直到了午门外才立定站好。 不仅仅是百官,连方应物也需要一个答案了。难道只是午门当值官军换班。却叫众人自作多情了一次?可是先前有人呼喝“奉旨准备行刑”又做何解? 当所有人都翘南望午门时,东边左顺门又有响动。八个侍卫官军缓缓从门中出来。另外还有一大二小三名太监压阵,再细看这大太监却是四大巨头之一的覃昌! 不过八名出自锦衣卫的侍卫官军也好,覃昌太监也好,此时都不是最醒目的,没人去关注他们。 因为八名锦衣卫官军当中,有人被押着一起出来,这才是最醒目的存在! 此人四旬左右岁数,端的是剑眉星目、风致高标,矗立在太监、官军之中竟是如此的卓尔不群。引得左顺门外众人像是着了魔似的齐齐惊呼一声:“方学士?” 看这架势,谁还能想不到行刑的对象是谁?先前出现的两列官军大概只是前导,先在午门外准备场地的,毕竟午门外才是对大臣施刑的官方场合。 原来这一切都是替方学士准备的?莫非方学士要像先贤翰林四谏那样,得到廷杖的光荣? 刘棉花惊愕的望着从左顺门杀出来,一露面便夺去全场风头的好亲家。他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能让天子在关键时候,放着左顺门外“悖逆”大臣们不管不顾,却先来杖责他? 方应物已经很能抢风头了。方清之怎么比方应物还能抢风头?简直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这不可能!刘棉花不能置信的在心中大吼。今天的主题是争国本之事,是为了太子与奸邪相斗,方清之作为特殊的东宫官员,正常情况下为了避嫌是不该掺乎进来的! 还是那句话。国本之事百官皆可以争,唯有东宫不可争!方清之先前出现时的态度说明他明白这一点,所以方清之应该是谨言慎行的。那为什么还会被押出来廷杖? 天子要打方应物都可以理解,但莫名其妙的打方清之实在令刘次辅想不通!世间只有子代父罪的道理。哪有父代子罪的道理! 如梗在咽的某次辅大学士不顾礼节体统,上前捉住了太监覃昌。问道:“方学士所犯何事,乃至于要押出午门问罪?” 今天的过程,覃昌大部分都目睹了,他本人也是非常精细的人,故而对刘次辅的心思能揣摩出**分来,明白刘次辅的意图就更能理解刘次辅为何失态。 是以覃太监并没有怪罪刘棉花的无礼,反而耐心解释道:“殿内梁芳进言,请皇爷对尔等动粗清理。要先遣出侍卫官军左顺门,再派传令太监调外面另一支亲军自午门入,两面夹击将尔等围攻驱散。” 刘棉花茫然反问道:“那便如何?” 覃太监又答道:“皇爷本来准了梁芳所言,但方学士又出面力谏,堵在殿门口拼死劝阻,甚至说了些很尖利不中听的话。 进退不得的皇爷大怒,质问方学士满口圣贤道理,敢不敢以身代责,方学士也很硬气的接了下来,只求陛下不要降罪于百官。” 原来如此,刘棉花手一软,松开了覃昌。 百官为了国本举事,其实并没有方清之说话的地方。方清之作为东宫属官,为了避嫌只能低调收声,以免招来热衷富贵的评议。 但当天子派方清之“招安”不成,下定决心要武力清场时,方清之就能为了让群臣免遭羞辱和惩罚而进谏然后近水楼台先廷杖了。 有诗云,满目荒唐皆是梦,一场辛苦为谁忙。刘棉花闭目潸然泪下,喃喃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外有天乎?” 自己费尽心思挺到最后,天子已经开始下旨动粗,却被方清之轻轻松松截胡。 原以为方应物是有天意在身的人,不惜感情破裂也要将方应物劝走,谁知世上还有比方应物更具备天意的人。难道这就是“天外有天”的真解?(未完待续……) 第六百四十三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在远处,方应物望见突然出现的父亲,心情的震惊不亚于刘棉花。。。不过让方应物稍稍放心的是,如今是态度一直中立的覃昌监刑,不至于会下死手。覃昌虽然不像怀恩那样倾向鲜明,但也不是梁芳这种纯小人。 廷杖的轻重是很有讲究的,经常要看监刑太监的心情,如果梁芳出面监刑,那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其实也不是梁芳不想,而是他不敢出来,生怕被群情愤激的百官围攻群殴,死了都没地方诉苦。 此外要是刘棉花受廷杖,方应物还得担心一下身体问题,但自家父亲正当盛年,平常身体又很健康,应该还能挺得住罢?廷杖受伤之后仔细调养,应当不至于有大问题。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仔细琢磨了,因为父亲在锦衣卫官军和覃昌的押解下,已经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这迫使他方应物必须要当场做出反应——哪有儿子见到父亲被推出来杖责时,还能无动于衷的道理? “父亲!”方应物连忙迎上去,叫了一声。 覃昌太监有意停住了脚步,押解方清之的官校也跟着停住,给父子两人交谈机会。 方清之淡淡的看了方应物一眼,“求仁得仁,尔何故作此小儿女态? “父亲!”方应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方清之长叹一声,“勿复多言,让开罢!” 方应物拦在父亲面前。紧握双拳万分纠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为父亲慷慨激昂的壮行。还是抱腿嚎啕大哭,亦或是以头抢地叩请以身相代? 从天性来说,挨打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足以引出各种令人沮丧的负面情绪。但方应物所立足之处偏偏是扭曲了天性的地方,又不能以常理度之,君不见数十步外多少人羡慕挨打么? 假如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就该按喜事来处理。又怎能做出沮丧小儿女态?但是为了父亲挨打而鼓掌叫好,也太蛋疼了罢,还是亲儿子么? 想来想去,还是围绕忠孝两字罢!方应物转而对太监覃昌道:“烦请覃公公奏明圣上,我愿替父受刑,纵然加刑也无怨。” 覃昌摇头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圣上所赐,焉有代替承恩的道理?小方大人休要多想了!” 随后锦衣卫官校推开方应物,继续押着方清之前行。方应物心里扭成了麻花也无可奈何,神思不属的跟在后面。 队伍一直走到午门下,与先前的数十名官军汇合,重新在阙下列队立好。而方清之被按住四肢。伏于地面上,背后铺有厚毡。 大概出于杀鸡骇猴的道理,廷杖向来并不禁止围观,甚至还鼓励围观。方应物站在外围,默默地看着行刑准备。 其实他更放心了,幸亏目前是成化朝,廷杖还算温柔。为了照顾大臣体面还有棉被厚毡之类物事捂着垫着,打不死人。若是正德朝刘瑾乱政以后,廷杖惨烈程度要比眼前状况严重十倍,那时候廷杖才是真正的酷刑。 忽的听见有人咳嗽,方应物侧头看去,不知何时刘棉花已经到了身后。不止是刘棉花,刚才在左顺门外伏阙诤谏的群臣也都受到这场廷杖的吸引,66续续的过来了。 百十朝臣围成了半个圈子,神情复杂的望着最中心地面上的那个人。他们应该感激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替他们受刑,让他们少吃了皮肉之苦。但也正是这个人,一瞬间的光芒万丈,让他们齐齐变成了配角...... 这种心理活动的复杂程度,比方应物不知该如何表态是好的纠结犹有过之。 刘棉花忽然叹口气道:“老夫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当中廷杖方学士,想不通啊想不通。”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方应物听的。 真是祥林嫂......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此时絮叨这些有什么用?尽快接受现实才是正经。 与极度失望纠结于细节的刘棉花不同,方应物更多想的是结果,以及对未来大势的影响。 本来按照方应物对大势的“预判”,等到改天换地之后,刘棉花可以当五年辅;而五年之后,刘棉花完成历史使命,就争取让自家父亲取代原本时空里的谢迁入阁。 然后自家父亲将会在阁十年到二十年,而自己则慢慢等着去接替。当然,二十年太长,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若时运不济那也就罢了。 但至少自家父亲的前途是可以预期的,方应物或许不敢预测几十年后的事情,但看清几年后的走向没什么问题。 上述这个接替顺序其实很完美,一代又一代严丝合缝的前后衔接,既不存在冲突,又可以尽可能延长富贵时间,不需要再节外生枝。 但今天父亲这廷杖挨下去,只要不死掉,个人声望再次攀升,那么未来只怕又要产生连锁反应了,说不定比预想的进度要提前几年,而且还可能要挤压属于刘棉花的时间。 众所周知,大明庙堂有一个潜规则,前朝受廷杖者,新皇即位后一般都要重重奖赏。已经快在翰林体系里攀到顶的方清之还能奖励什么? 不要觉得四十出头入阁很不靠谱,前朝商辂商相公可是有过三十多岁入阁预机务(并非直接担任大学士)的先例! 方清之要上,那么方清之的亲家就得下,何况这个亲家本来就不大招士林清流待见。 这个前景是好是坏殊难预料啊,方应物叹口气,难怪刘棉花耿耿于怀,不是没有可虑之处。 正当方应物与刘棉花各怀心思时,覃昌太监见准备完毕,便喝道:“圣谕,杖责四十,打!” 便有锦衣卫官校持杖上前动手,打了十下便换人,再打十下又换人,如此换了四个人才行刑完毕。 方清之紧要牙关,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硬气的很。覃昌上前看了几眼,吩咐左右道:“仔细看着,我回奏皇爷去。” 没圣旨之前,方清之只能在这里趴着,别人也只能看着。方应物排众上前,对着父亲叩拜道:“不孝儿眼看父亲受责却不能相救,罪过深重。” 方清之听到自家儿子声音,奋力支起上半身,气若游丝的道:“只言片语福祸难料,汝怕了否?” 方应物很想吐槽一句我怕个什么?但只能挤出几滴眼泪,做涕泪交流状。 此时此刻,正该以诗言志,可是方应物脑海里关于廷杖的诗词好像都不大吉利,尽都是写给死人的,不好抄袭。 当方应物几滴眼泪快流干,就要接不上的时候,突然间有人高声喧哗道:“看那边!” 方应物抬起头,现人群不再围观自家父子,不知为何齐齐转身向北面望去。 又生了什么?方应物站了起来,学着别人翘北望。望见有支队伍从左顺门出来,并且疾步前行,已经过了金水河玉带桥,朝着北边奉天门而去。 再细看,队伍打着数十对各色仪仗,当中抬着一顶宽阔的露天步辇,侧边华盖迎风招展,华盖之下端坐着金冠黄袍的中年男人...... 敢在宫中如此招摇的还能是谁?午门下群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错愕不已,一时间呆住了。 群臣尚没回过神,又见那支仪从快穿过奉天门,钻进深宫去也!此后奉天门正门及东西角门紧紧关闭,断绝了内外交通。 方应物收回目光,便听见旁边有人不住的喃喃自语:“调虎离山......调虎离山......” 我靠!方应物猛然拿手拍了拍额头,难怪天子出人意料的不鸟伏阙进谏群臣,却把父亲大人从文华殿推出来打! 今日刘棉花领导群臣诤谏,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恰好堵住了左顺门,叫天子在文华殿进退不得,不能顺顺利利的回内宫,但又不想与群臣会面。 天子将自家父亲从文华殿推出左顺门,又拉到午门刑场开打,就是为了将不大甘心的进谏群臣吸引过去——换成是谁,只怕也要亲眼去看看。 从左顺门移动到了午门,那就等于是让开了天子回内宫的道路。故而就当众人聚集到午门强力围观廷杖时,天子仪从便悄悄从左顺门冲了出来,一口气又进了奉天门,把群臣甩在了外面! 如今大家再想去堵住天子诤谏,那是不可能了,天子已经躲进深宫,可以不用再出来见人了! 想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简直啼笑皆非,这他娘的是什么奇葩皇帝!竟然公然用这样的小聪明对付大臣! 经过这么一折腾,心气都要散了,刘棉花动的这次伏阙诤谏还怎么继续进行? 或者说,近年来最大规模的群体诤谏就要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对此方应物是没意见的,反正方家也稀里糊涂的占了大便宜......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向刘棉花投以同情的目光,此老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怎奈人力胜不过天命。 方应物正琢磨怎么安抚时,却见视野中的老泰山突然举起双臂,“啊呀”的高呼一声,仰面向后倒去。 旁边人手忙脚乱的扶住刘棉花,惊呼道:“阁老昏倒了,阁老昏倒了!”(未完待续。(。)) ps:这几段章节,三易其稿。。叹气。 六百四十四章 坑爹啊...... 方应物扭头看了看父亲,只见父亲大人还趴在原地,四周皆有官军把守,在放人圣旨到达之前怎么也是不能挪动地方,暂时无事。于是他便奋力挤到人群里,探望老泰山到底如何了。 别人知道方应物是刘棉花的女婿,大约也是在场人中唯一算得上近亲的了,所以也主动让出了空子。 方应物凑到老泰山身前,顺手也扶住貌似已经不省人事的老泰山。他实在看不出来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昏过去应该是老泰山最正确的选项了,没有之一。 然后方应物左顾右看找到项成贤,并招呼道:“项兄出把力气!与我将老泰山扶到东朝房去!” 午门外建有朝房,专为大臣等候早朝而设,此时急切之间先把昏迷过去的刘棉花扶到东朝房去倒也妥当。之后又有人喊了在宫阙廊下当值的太医过来,七手八脚的将刘棉花弄醒了。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刘棉花睁开眼后,先看到的是方应物,下意识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唔......方应物装作没听见,扭头又对项成贤拜托道:“我要在此守候父亲,不能离开午门,烦请项兄代我将刘阁老送回府去。” 项成贤点点头答应道:“方贤弟尽可放心,阁老这边由我照管。” 次辅老大人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方应物胳膊,声嘶力竭的喝道:“诤谏尚未成功,吾辈仍需努力!岂能弃正义不顾,望风而逃打道回府?” 其后刘棉花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对方应物吩咐道:“再扶老夫前往奉天门!” 方应物微微有些迷惑,他竟然看不出来,老泰山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虚词;也不知道,老泰山究竟是想置于死地背水一战,还是虚晃一枪借机下台? 放在从前。方应物轻易就能看透,但今天总觉得丢了默契,所以没把握了,迟迟犹豫片刻。 刘棉花激动的连连咳嗽。这叫方应物醒悟过来,暗骂自己一声。自己犹豫什么?无论老泰山怎么想,自己都要做出某种态度。 他连忙用力死死抓住老泰山,瞬间情绪上脸声色并茂的劝道:“国本乃千秋之事,阁老不可斗一时之气! 所以来日方长,放眼也须长远!若不保留有用之身,何以谋将来之局?如今朝中奸佞遍布,阁老若有三长两短,国事还可以托付与谁?阁老三思!” 项成贤也跟着叫道:“阁老三思!”其余朝臣闻言也纷纷喊道:“阁老三思!” 刘棉花眼角瞥了瞥高喊“阁老三思”的人群,他终于确定。众人已经没了心气了,很难再有精神继续集体伏阙诤谏,不然也不会一起喊“阁老三思”。 今天的一切努力,真要结束了啊......次辅老大人心有戚戚,长叹一声。犹有不甘的振臂呼道:“奸佞不除,国本不宁!”此后气冲天灵盖,再次昏迷过去。 方应物这次很淡定的将刘棉花交与项成贤,由项成贤送回刘府。人群见领头阁老都“半死不活”了,也就三三两两散去。 轰轰烈烈的伏阙诤谏就这般结束,参加进谏的人也不算没收益,面临着秋后算账的同时收获了名声。 能参近年来最大规模的正义抗争。也算是一种标新立异的荣耀。只是与被廷杖的那一位比起来......还是不要多想了。 所有热闹如同繁华落尽,宫门前恢复了日常的冷寂,只留下了一言不的锦衣卫官校和方家父子。 而方应物由贤婿重新化身为孝子,继续守候在方清之身边。由父亲大人还在趴着,方应物便只能继续跪着了。 本来方应物还想请太医顺便来看几眼,但被方清之拒绝了。方应物无奈。只得从了父亲。 同时他心里不由得再次庆幸生对了时代。如果在正德朝以后,廷杖那可是绑的严严实实,只露着身子后面狠打,而且动辄百八十杖,直接打死人不稀奇。而父亲大人今日只打了三十下还垫着厚毡的状况与后世比较起来。真是小儿科了。 矛盾都是互相作用的,莫非因为君臣冲突越来越激烈,同时大臣卖直顶撞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导致君王相应的越来越狠?方应物忍不住胡思乱想的研究起这个课题。 方家父子在午门等了不知道多久,只见日落西山,宫门即将落锁,仍然没有圣旨传出来。 方应物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感觉,但从父亲大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父亲大人的神态一直就没变过,很从容淡定,偶尔因为疼痛脸皮抽搐几下,有点像是上辈子电视剧里受过拷打的革命烈士。 可是方应物已经痛苦不堪了,跪在地上的膝盖几乎失去了知觉,在这么尽孝两腿可就废了。 他便故意向后一倒,摆出个观音坐莲的姿势,又将两腿抻直了后不停抖动。方清之瞥了一眼儿子,没有说什么。 待到两腿筋脉活动过来,方应物有点不好意思,父亲大人还在被按于地上,自己却在旁边坐着...... 方清之趴到现在也是百无聊赖,见自家儿子的懒散模样,忍不住讽刺道:“七年前为父下诏狱时,你在诏狱外整日整日的跪了好几天,依旧抖擞。今日才不过小半日,怎的就不济事了?” 方应物脸皮热,父亲大人这突如其来的毒舌是与谁学的?嘴里自我解围道:“方才看到明月初升,忽然偶得绝句,心里推敲时恍惚了一下没忍住。” 周围人都闲极无聊,闻言便竖起了耳朵听热闹,方应物也有意为父亲造势。七年前一句“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知给父亲带来了多大的好处,今天再来一次而已。 如此方应物清了清嗓子吟诵道:“谏杖阙前半死生,直臣折槛亦奇功。凤阁西头明月在,清光还照侍臣空。” 方清之仰头看了看月色,心里暗念几遍“凤阁西头明月在,清光还照侍臣空”,不再说什么,重新陷入了沉默。 方应物读书修养不如乃父,等的有些烦躁,按规矩宫门落锁之前,所有大臣都要出宫,哪有他们方家父子这般留在午门外的道理?天子究竟在想什么,迟迟不下圣旨?无论是杀是剐总要给一个说法罢? 方应物转念一想,莫非是宫里还正在为了父亲的处分问题而僵持,所以迟迟不出结果?可是宫中又有谁能有资格与天子僵持住?伏阙诤谏的大臣们都已经撤退了,还有谁站出来说话? 不知怎的,方应物心头冒出一个名字来,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是坚定的正统人士,坚定的支持东宫一方,而且也是非常敢言直谏以至于不惜犯龙颜的。 如果怀恩替自家父亲说话,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行走宫中的怀恩也有足够的威望和分量与天子僵持住。 另外如果真是怀恩为父亲抗争,那反而是好事,可以拉近与怀恩的关系。怀恩太监的未来,无需多言。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方应物饥肠辘辘,一天没有进食饿到头昏眼花。所幸时值暖春,夜晚尚不至于太冷。 忽然间午门右掖门开了道小缝,闪出提着灯笼的几名太监,当先一位对着锦衣卫官军喝道:“传旨!放了方清之!” 方应物闻言彻底宽心了,只放人没有追加处罚,大概意味着这事到此为止。如果父亲只挨一顿廷杖,这个买卖还是很划算,不亏甚至大赚了。 回家去也!方应物神清气爽,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部抽筋了,转身就要走人。只是暗暗愁宫门会不会为他们父子打开,不然只能在宫阙门洞里在当值官军监视下熬一个晚上了。 轻轻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传来,方应物视线顺着声音望去。原来父亲大人还在地上躺着,挣扎着难以起身。 险些......方孝子忙不迭的伸出温暖的双手,扶着父亲大人坐起来,又殷勤的不停揉捏为父亲活络筋血。 父慈子孝时,午门掖门又打开了,几盏灯笼掩映下,太监覃昌出现在方家父子面前。这覃昌身份很重、不可小视。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动作,静静看着覃昌。 覃太监淡淡的宣布道:“有圣谕,方清之罢去词林官职,贬边远州县,十日内铨选离京。” 方家父子大吃一惊,刚才还只是说放人回家,怎么转眼之间又要贬谪?这前后也没多少功夫,转变也太快了些。 方应物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开口质疑道:“素闻君无戏言,朝令夕改又是为何?” 覃昌本来宣完旨意就要走人,但仍好心答道:“先前怀恩公公竭力劝住了陛下,但你刚才吟了绝句?便立即被耳目传进宫中,再次触怒了陛下,便改了主意。 方才一直有人在监视尔等状况,而小方大人你也太能招摇了。如今怀恩太监也被连累,只怕要被配到凤阳。” 目送覃太监远去,方应物愕然不已,自己随便吟诗吹捧父亲兼造势而已,卖弄又怎么了?大明朝素来令人景仰的言论自由在哪里?不禁愤怒的低声吼道:“文字狱!” 方清之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对方应物道:“用你的怪话来讲,这就是坑爹啊。” 方应物下意识的回应道:“彼此彼此......” 一绝句将父亲从京城送到地方,不是坑爹又是什么?就算不是主要原因,也是诱导性原因。 第六百四十五章 时局艰难 与父亲交流完毕,方应物突然扬起头,对着已经走远的覃昌太监叫道:“覃公公请留步!” 覃昌以为方应物要辩解,回身斥责道:“君上的旨意,你方应物做臣子的还想抗辩不成?你没有这个资格,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应物莫名吃惊,疑惑道:“覃公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想拜托覃公公送我父子出宫而已,难不成就在宫门洞里过夜?” 覃昌略为尴尬,不过仍然将方清之与方应物送出了承天门,又吩咐当值武官将方家父子送出长安左门。 到了皇城外,遇到夜间巡街的官军,方应物便又委托巡夜官军护送他们父子回家,并花了点银子让两位强壮军士环手抬着父亲,倒也不至于太受罪。 先前打了军士快走几步,去家中报信。故而当方应物带着父亲回到家时,却见大门口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全家上下二十多口人齐齐出动,皆在门外等候。 又见立在最前方的是后母王氏,迎上来对着父亲方清之叩拜道:“夫君两间正气,当世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一言犯威,节义无双;妾身此生幸遇夫君,与有荣焉!” 大门口其余下人鼓舞欢呼,声震左邻右舍,结果墙头街角又冒出不少看热闹的。 方应物在旁边耳闻目睹,久久无语,后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夫君你挨打挨的好,妾身为你挨打而感到骄傲! 总感觉哪里不对啊,方应物苦笑几声,非主流的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 大门口人群散去,方应物拜别父亲,回了自家西院。一直没机会说话的两房小妾这才凑上来,兰姐儿红着眼圈问道:“夫君未有受苦罢?初听到消息时吓坏奴家了,宫中怎的如此凶险。” 王瑜也抱住方应物腰身道:“秋哥儿千万小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儿了,奴家可不愿秋哥儿如同公爹那样挨打。” 方应物一手搂着一个,感慨道:“你们的话是对,也是不对。但这才是正常点的可爱女子,夫君喜欢。” 当夜再无话,方应物拒绝了温柔乡,独自来到书房辗转反侧,他必须要静心思量一番。 回忆今天这些事情,过程也许并不繁复,一环接一环的泾渭分明,即便当时迷在局中,但事后无不清晰明白。 不过其中利益得失却非常复杂,纵然以方应物之精明也需要仔细梳理。不然就有可能错失什么。 与他方应物利害相关的主要有两个人,一是自家父亲,二是老泰山刘棉花。其中自家父亲挨廷杖绝对是一大亮点,有了这份资历,便真正能从数十词臣中脱颖而出。领先别人数个身位了。 但父亲大人丢掉了原本预定的高大上国子监祭酒官职,被贬谪到边远地方充任小吏,还是让方应物感到很遗憾的。 不过从长远来看也未必是坏事,先可以躲开成化朝最后一两年的剧烈动荡时期,安全的在远方等待新君登基。别人不知道这个等待时间有多长,但他方应物却知道基本准确的数字,如果历史不产生大的改变。 其次。父亲因为东宫事务被廷杖、贬谪,那当今太子登基后必须会给父亲以丰厚补偿,眼下失去多少,到那时候就会加倍补回多少。只要有空缺,直接补为侍郎也不是没可能。 总而言之,在方应物所能看到的前景中。父亲大人拥有最光明的未来,但在光明之前还有一两年的沉寂时间。 在这沉寂时间里,寂寞和绝望就是最大的敌人。方应物知道一两年后形势会产生剧变,可以满怀期待的等候,但方清之却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此外对方应物最大的影响就是,在这一两年时间里,只怕得不到来自父亲的直接助力了。一个被贬谪到边远州县的地方官,基本上对方应物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三座大山没了父亲这一座......方应物不禁又想起另一座刘棉花来。今天这位老泰山的戏份也很多,仅次于最后时刻逆袭的父亲,堪称是第二主角(方应物自动把自己忽略了)。 但与父亲方清之相比,刘棉花得到的不算多,或许大概也许可能会扭转一下个人形象罢,此外收获若干东宫的感激。亦或是矬子里拔将军,能充当一下东宫在内阁的代表人物,不过肯定也少不了有正直人士非议刘棉花投机。 但眼下同样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纸糊三阁老向来以顺从天子立足朝中,如今刘棉花忤逆了今上。一旦失去君恩,刘棉花还能有多大的权力? 朝中多得是见风使舵之人,若有判断刘棉花失势的,火上浇油起来也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更别说还有刘珝这样虎视眈眈的政治对手。 这么想来,未来一两年内,刘棉花处境也是非常不乐观的,弄不好就是举步维艰,甚至被打回老家也不是没可能。倒是和父亲方清之有点相像...... 不知怎的,方应物还想到了汪芷。在今日之前,汪芷就已经被下旨转任御马监太监,从级别上或许只是平调甚至升了小半级。 但一个御马监太监对他方应物的用处,根本不能与东厂提督相比。东厂提督在京城政治中,可以给予他有力的支持,御马监太监又能干什么?监军京营对他这种纯文臣有个屁用! 思虑及此,方应物悚然而惊,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冒出几滴冷汗。不知不觉间,自己真正依靠的三座大山竟然全都出了问题! 若是如此,在未来一两年里,自己的处境只怕也会更加艰难,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心理准备。 而且三座大山全都是因为东宫出的问题!这让方应物不能不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激进了? 其实在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之间,他一直含含糊糊没有做出明确表态,有时候还妄想两边讨好的胡混过去。 但是终究还是被形势卷了进来,皇位之争没有骑墙派,也不允许有骑墙派。 父亲大人和老泰山几乎都选择了同一边,便把他方应物也带进来了,结果只能被动的接受现实。归根结底,因为他方应物还不是**的政治势力,连**选择的权力都不具备。 未来一两年,只怕日子不好过......方应物总结出一条无比正确的废话,便沉沉睡去。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一点误会 方清之今夜也没有睡好,一半是心事重重,一半是伤口的痛楚。次日起来后,翰林院不用去了,东宫也不必去了,唯有等待吏部落到什么地方而已。 他立在庭院中不免有些迷茫,他叫下人去召唤方应物,仿佛这时候也只有向来不省心的儿子能给他吃定心丸了。 不过片刻后却得到了回报道:“小老爷一大早就出了门,听说是去刘府拜访了。” 自家儿子去了次辅刘吉那里?方清之问讯不免有些吃味。难道是自己这个当爹的马上要落魄到被配外地,儿子需要另寻山头的缘故么? 却说刘次辅本就年老觉少,昨夜更是彻底失眠,今日早晨心情也很郁结,任是谁遇到他这种情况,还能不郁结的很少很少。 要说次辅大人半点好处没得到,那也不对,但是与期望值相比,实在是差的太多。 如果好处根本没出现也就罢了,那也就没什么念想,但偏偏好处出现了,却又落到貌似不相干的人身上,岂能不令人郁闷? 刘棉花不由得记起女婿先前劝过一句:“老大人须得保持平常心,不可过于沉浸,以免意外生时心里猝不及防。”道理是这样说,但人非圣贤,谁能全遵照道理? 烦闷难以派遣,次辅老大人在书房胡乱翻书。忽而听到女婿方应物来拜访,便放进来见面。 落座上茶后,方应物明知故问的问候道:“老泰山今日神色倦怠,所为何故?” 刘棉花神情低沉的说:“老夫一场辛苦,最终全成笑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更何况伏阙进谏已经触怒了天子,大概将多年累积下来的情分消耗一空,而且还是白白消耗浪费。” 方应物稍加思索,便劝道:“老泰山多虑了。这怎么会是笑柄?老泰山登高一呼,领诸君伏阙诤谏,足为朝堂表率,可谓是舍汝其谁!如果这都是笑柄。那唯唯诺诺、不敢进一言、一声的人算什么?” 刘棉花没心思听方应物逢迎拍马,摆摆手道:“别装糊涂了,在有心人眼里,笑柄就是笑柄。”所谓有心人,自然指的是那些能看透真正目的明白人。 方应物继续劝道:“老泰山又不是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活着,天下亿万人便有亿万张口,难道老泰山尽能一一折服之? 再说自以为明白的有心人从来就是少数,在这个世道,无心无脑的人终究才是多数!” 这话有点复杂,刘棉花反复想了几遍才理解。初始觉得很荒谬。刚想张口驳斥几句,但却又觉得不乏道理。 最后刘棉花只得含糊道:“你倒是挺会说话开解人。”而方应物笑道:“再说老泰山总觉得自己所获甚少,并为此抑郁,那也不对。” 刘棉花又问道:“此话怎讲?”方应物却反问道:“小婿不知老泰山为何突然起意,要聚集朝臣去诤谏?” 刘棉花其实很不愿意回忆这次“失败”事件的来龙去脉。但知道方应物不会无的放矢,耐着性子答道:“因为老夫知道天子御文华殿,便想着这是难得机会,此时伏阙诤谏效果最大。 否则真不知道天子下次何年何月才能再次从内宫出来了,那时对躲在深宫不出的天子诤谏,又能有什么影响?” 方应物猛然拍案道:“这就是了!如今文华殿大多时间用为太子学习之所,天子御文华殿显然是善者不来、没有好心。有意寻太子的不是! 而老泰山你抓住机会,率领群臣堵在左顺门,逼使天子进退不得,险些难以回宫,最后还是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才得以脱身......” “纵然如此,那又怎样?”刘棉花意兴阑珊。 方应物诡异的笑了笑。然后再次问道:“老泰山想一想,天子有了这次教训,还会轻易出内宫,并再去文华殿么?” 刘棉花若有所思的答道:“应该要谨慎了罢?大概不会再去文华殿了。” 方应物道:“老泰山还没有明白么?天子如果是这样心思,对于东宫而言。那可是确确实实的减轻了极大压力!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么? 东宫太子只要不被废,毕竟是国之储君,天子之下第二人,只要不直接面对天子压力,别人谁又能直接对他施压? 所以老泰山率群臣伏阙诤谏,表面上看来无果而终,其实还是为东宫立了大功,为东宫争取了喘息之机,老泰山有什么可遗憾的?” 刘棉花不禁为方应物的话动容,心情第一次有变好的趋势。若非女婿提醒,自己险些错过自己的功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刘棉花还是说:“连老夫自己都险些没想到,就怕别人也想不到、不知道!” 方应物的回答也很干脆,“那就想法子让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明白起来!” 翁婿两人相视而笑,刘棉花感慨万分道:“老夫实在没想到,贤婿你竟会这么早的便过府来宽慰老夫,这份心意实在叫老夫感念不已。” 方应物有点莫名其妙,老泰山怎么忽然如此肉麻,不,温情起来,简直不像是过往的风格。难道是因为昨天他故意排斥了自己一次,所以感到内疚了么?可是如此容易就能内疚,那还是“棉花”大学士么? 不明真相时,对答只能尽可能的模糊,方应物很废话的答道:“老泰山何出此言,折杀小婿了。” 刘棉花抚须道:“令尊昨日踏云登天,台阁指日可待,日后你方家只怕盖过老夫一头了,如此你还能殷勤来探望,此心难能可贵。” 听这意思,方应物总算明白了,敢情老泰山还不知道自家父亲即将贬斥出京的消息。不过细想也正常,昨日圣旨是晚上在宫里下达的,并没有传出宫,而到今日清早还没来得及传开。 所以产生了一点误会——刘棉花眼里的自己,是亲爹即将飞黄腾达、对刘府需求降到最低、还能殷勤来刘府看望、诚恳厚道的方应物;而不是亲爹即将滚蛋出京、以后除了刘府别无太大依靠、必须要来加固大腿的方应物。 第六百四十七章 借刀杀人 “老泰山所言夸张了,家父哪能到如此地步.....”方应物顺着刘棉花的口气说了半句,随后话头一转,“其实现在让小婿最为忧虑的,是老泰山你的处境。” 方应物前半句,刘棉花只当是惯常的谦虚了,并没有多想。再听到后半句,倒是又说中了他的心病。 没错,虽然刘棉花一直在为昨日的事情抑郁,但并不意味着他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只是昨日事情对他打击太大,过多情绪不由自主回旋不去,对将来事情没有来得及多想而已。 故而刘棉花很赞同的点点头,“只怕从此又要进入多事之秋矣!吾辈辅臣,恩荣皆出自圣上。昨日老夫恶了天子,不免根基动摇,少不得有伺机难者。” 方应物也顺着话说:“小婿以为,老泰山当前最大危险来自于刘珝,老泰山以为然否? 辅万安乃阴鸷之人,犯不上心急如火的跳出来与老泰山过不去。一来大概想观察一些时间;二来他已经是辅,与老泰山为难也得不到什么太大好处;三来他与老泰山没有太大的恩怨私仇。 可是当年老泰山夺了刘珝次辅之位,那刘珝定然不甘于此,时刻等待重新拿回次辅之位。如今遇到这样机会,他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肯定要生事。” 刘棉花赞同道:“贤婿所言极是,当前对老夫最危险之人确实应该是刘珝,此人为了抢机会,行动不会太慢。或许眼下已经开始有动静了。老夫看你既然提了出来,想必是有了全盘考虑。不妨说出来与老夫听听。” 方应物胸有成竹的答道:“老泰山不妨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一是打乱刘珝的手段。二是攻敌必救的道理,足可迫使刘珝想法子自救,哪里还顾得上对老泰山落井下石?” “你说的道理都是对的,但是太虚了,老夫具体应该如何行动,你总要拿出个说法来。”刘棉花催促道。 方应物虽然被催促,但仍不急不慌,淡定的说:“可以从吏部尚书尹旻下手。” 刘棉花吃了一惊,没想到方应物直接点出一个大家伙。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外朝文官之,个人权力最大的朝臣之一,政治分量上足以与阁老分庭抗礼。 虽然当前吏部尚书尹旻并非内阁成员,但吏部天官的地位也不比阁臣差多少了。而且众所周知,天官尹旻与大学士刘珝同为山东人,乃是关系非常紧密的政治同盟。 “对尹旻下手,好处甚多,可以略略破解老泰山的困境。一来可以断掉刘珝左膀右臂;二来分量足够重,肯定可以叫那刘珝自顾不暇。难以再另外分心与老泰山相争。 三来足以震慑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老泰山自然安稳了;四来或许能通过尹旻牵连到刘珝,找出什么不法弊情,老泰山便能借机拿住刘珝。有如此多的好处。老泰山何乐不为?” 听了方应物娓娓道来,刘棉花便感到,为了对付刘珝要先拿吏部尚书开刀。从逻辑上也算讲得通。 可是他仍有点担忧,吏部天官是能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的角色。未必就是软柿子了,说不定比刘珝还难啃。那就有点本末倒置了。 方应物知道刘棉花担忧什么,详细解释道:“尹尚书在吏部已经十年,做尚书也有七八年,论理早该换人了。哪有让一个人长期把持如此重要职务的情况?就算直接拿这个理由对天子去说,那也能说得通。 况且尹旻做了七八年之久的吏部尚书,肯定不少人选官不合心意从而对他不满。老泰山想必也注意过这方面,大可召集几个人上奏弹劾尹旻。 经过昨日之事,想必老泰山组织弹劾尹旻轻车熟路,此为一。与此同时,小婿在都察院纠集一些御史,联名上疏弹劾,此为二。 此外,尹旻由于自傲得罪过李孜省、邓常恩等妄图插手铨选、安置私人的佞幸宠臣,彼此不和。老泰山不妨暗中与此辈联络,约定一同尹旻,引诱他们直接向天子进谗言,此为三。” 刘棉花皱起了眉头,质疑道:“你说让老夫去与李孜省、邓常恩这些方士佞幸勾结?” 你老人家这会儿装什么纯洁?方应物劝道:“老泰山顺应大局,纠集对尹尚书不满的朝臣,同时小婿去找御史联名上疏弹劾,这些都算是堂堂正正阳谋。 而李孜省、邓常恩等人若能向天子进献谗言,那就是背后偷袭的奇兵了。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有何不可?” 刘棉花默默盘算起来,如此三管齐下,再加上尹旻当吏部尚书时间已久早该换人,还真能动摇尹旻的位置,方应物所指出的主意非常可行。 方应物还在继续为刘棉花分析:“刘珝近来与辅万安走得近,但也只是处于大势和利益。并不说明万安肯定事事都与刘珝相同,毕竟当初万安与刘珝还有过矛盾。 想来想去,万安没有理由去帮助尹旻,说不定还乐见其成,趁机落井下石,难道那万安不想要吏部尚书的位置安插私人么? 如果事情不顺利,关键时刻权衡利弊,可以将吏部尚书位置让给万安,小婿就不信万安不动心!所以只要老泰山有决心,尹旻不可能不倒!” “做了!”刘棉花拍案道。他知道自己肯定将会面临困境,但也想不出更好的破局办法,便只能采纳方应物的建议,从吏部天官尹旻这里先下手为强,打刘珝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刘棉花对方应物的主意很信任,这是靠着过往一件又一件事情累积起来的。 想至此处,刘次辅再次感慨道:“不承想,你竟会如此尽心尽力替老夫筹谋,实在难能可贵,老夫记在心里了。” 刘棉花的意思,就是说方家本来已经要上大台阶了,他今后对方应物未见得有多大用。这样情况下方应物还能一大早跑过来,全心全意替他筹谋,所以当得起难能可贵四个字。 对这份感激,别有心思的方应物受之有愧,转移话题提醒道:“时不我待,老泰山必须要有所行动,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落在刘珝后面。” 刘棉花立刻抽出笔来,展开纸笺道:“老夫这就修书几封,召人今晚会面!再遣人去见李孜省,明天便可启动。” 眼见着老泰山一一安排布置下去,方应物这才慢吞吞的说:“其实还有事未向老泰山禀报。昨晚天子下旨,将家父贬谪到边远州县......” 刘棉花确实还没听到这个消息,惊讶道:“贬到哪里?”方应物支支吾吾道:“有待吏部铨选。” 吏部铨选?刘棉花登时恍然大悟,难怪方应物诱使自己将矛头指向吏部! 那刘珝与方家乃是死仇,将失去君恩的方清之丢到吏部铨选,能讨得了好?选官里面可供操作的猫腻太多了,将方清之丢到不同地方就是天地之别。 所以方应物才会唆使自己去对付尹旻,给方清之腾挪空间!也难怪方应物一大清早就赶了过来,大概就是想趁着自己不知道消息时先把事情敲定了。 刘次辅忍不住连连冷笑道:“原来你是要借刀杀人,驱使老夫火中取栗!” 方应物赔笑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家父得了方便,老泰山也不算吃亏。再说这个主意乃是两利的主意,对老泰山亦是有好处的。” 刘棉花又气道:“亏得老夫认你忠厚,谁知暗藏这层心思,浪费了老夫感激之情!你也真好意思么?” 方应物道:“昨日左顺门前,老泰山将小婿驱赶走人,小婿可曾有半点怨言?当时老泰山没见不好意思。” 这......刘棉花无言。 方应物很笃定,箭在弦上覆水难收,不可能被情绪左右,不然刘棉花就不是合格的政客。(未完待续! 第六百四十八章 跳槽 方应物从刘府出来,时间还不到午时。到了家门口,门子对方应物禀报道:“大老爷寻你,眼下正在书房。” 方应物闻言便进门准备去书房,却又听到门子继续禀报:“还有个汪公子打了人来传话,约你会面。” 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父亲大人那里估计没什么大事,感觉还是见汪芷比较要紧,方应物又出了门,望东城而去。 方清之听到禀报,黑着脸吩咐道:“这逆子若回了家再不来见我,就让他领家法去!” 依旧是老地方,东安门外的何娘子酒家,后院密室。方应物暗想,如果汪芷改了职务,是不是又要换地方? 见汪芷脸色有几分憔悴,方应物关怀备至的问道:“你也失眠了?难道是为了我?” 汪芷瞥了方应物一眼,唉声叹气道:“宫中要我将东厂交与梁芳,我快拖不下去了,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处理么?” 方应物无奈道:“这的确是我连累你了,不然你也不至于如此,可是能再拖个十天半月么?” “没法子再拖下去了!”汪芷很为难的说,又问道:“你打算绑死在东宫么?不能试试看别的路子?” 方应物很纳闷,“你这问的多此一举,我早就明白告诉过你了罢?” 汪芷追问道:“你确定当今东宫能顺利登基?”方应物坚定的回答道:“非常确定。” 汪芷犹疑道:“据我看来,东宫形势十分险恶,皇爷摆明车马要废太子。换成邵宸妃皇子入主东宫,这也是万娘娘的心愿。在内阁中。辅是听从万娘娘的,刘珝也不大看好太子。只有次辅刘吉独力难支。 昨日你们百余大臣伏阙诤谏,都不能让皇爷回心转意。最后令尊这东宫官又被责打贬谪远方,这分明就是皇爷有意做给天下人看的,皇爷的决心可想而知。” 方应物答话道:“大道所在,义之所在,吾辈往矣,岂有趋吉避凶的道理。” 汪芷更加忧心忡忡了,“而且昨晚你父子困守午门的时候,怀恩公公为了太子与皇爷激辩。惹得皇爷勃然大怒,亲手持杖打了怀恩一顿。今天有消息出来,怀恩公公要被配到中都凤阳守皇陵去。 若怀恩公公一去,东宫立即少掉一根支柱,堪称是岌岌可危,谁还能拦住皇爷废掉太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东宫危在旦夕之间,真不知你凭什么说东宫将会安然无恙?” 当然凭的是天命,方应物心里自言自语道。据说泰山要有地震。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可是此事打死也不能说,连对汪芷都不能说,他不想当妖怪。也不想当大仙。 最终方应物很高冷的说:“这是因为仁者无敌,天下弗能当也。” 汪芷没心情与方应物扯淡,沉吟片刻后才道:“其实今天是要告诉你。我会继续当东厂提督。” “什么意思?”方应物皱眉道。 汪芷答道:“听我说!昨天夜里,皇爷与怀恩争吵时。我、梁芳、覃昌都在,而且是皇爷将我们叫来的。说的就是太子之事。其实皇爷真正想询问的只是怀恩,但怀恩对皇爷说,虽万死亦不为。 当时我看着怀恩誓死抗争,却想到了你。你们父子,还有次辅刘阁老,全都义无反顾的支持东宫,简直就是孤注一掷! 你有没有想过其中风险,万一失手了怎么办?你的身家性命还能不能保住?你以为文臣就不会死么?当年景泰天顺年间死的还少了? 后来我又去找了万娘娘,说要继续当东厂提督,万娘娘很惊讶,但也很高兴。因为让梁芳执掌东厂,遭到了群臣如此激烈的反抗,娘娘的压力也很大,既然我愿意顺从,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方应物大吃一惊,“你说你要顺从万贵妃?那这意思,就是站在我对立面,与东宫为敌了?” 汪芷面沉似水,幽然道:“不是与你为敌,而是给你留一条后路。万一你失手了,还有我来照管你,正所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中。” 方应物忍不住反问道:“那你就没想过,你失手了又该如何?” 汪芷冷声道:“那就是我自作自受,也不用你管,反正我只是孤身一人!这些年来,大事上一直听从你的,但这次我要自行做主。” 这是为了替他方应物分散风险,故意选择了另一边啊。方应物很感动,轻轻叹口气:“你想的太多了,其实真不需要你帮我分担风险,你的这份恩义我也承受不起。” 汪芷道:“我今天只是来告诉你这个结果的,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不必多言了。你也不要再说天命如何来糊弄我,天命亦是可以改变的,你敢说一定会按照你的想法出现?” 方应物沉默半晌,汪芷的担忧不能说是错,谁敢保证历史大势走向不会改变?如果真出现蝴蝶效应,那自己一家子可都入坑了。若有汪芷这样一条“后路”,也不是坏事。 抛开上面这令人头大的话题,方应物又请求道:“怀恩要被配中都凤阳?你在宫里与怀恩说一句,家父也要被贬谪,只是还不知去什么地方,如果顺路的话,可以结伴一起走。” 汪芷疑惑万分的说:“我委实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看重怀恩,他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已经被罢免了,太监与你们文官不同,失势就是失势。更何况怀恩已经风烛残年,能不能活着抵达凤阳还未为可知。” “忠义之士,当然值得看重。”方应物答道。心里却想,几年以后你们就知道老怀恩的厉害了,这时候不结个缘法更待何时...... 辞别之时,汪芷嘱咐道:“皇位之争,风波险恶,万望珍重。” 方应物也点点头,“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只凭你今日心意,我必定尽力保住你,至少不会让你吃苦头。” 汪太监嗤声道:“切!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说什么大话,先看顾好自家罢!”(未完待续! 第六百四十九章 浮沉百态 就当方应物穿梭于各处见客时,关于昨天的各种消息也迅扩散。昨日之事是近年来少有的大风波,而且过程颇富有传奇色彩,到了今天便在京师官场沸沸扬扬的传起来了。 方应物作为基本打满全场的选手,自然不必到处去打听消息,他今天所要做的更多是布局。但别人还处在听响的阶段,比方应物慢了不止一步。 消沉多年的刘棉花突然爆,意图摘桃子的郭御史东施效颦自讨其辱,低调不能的方应物一次又一次站出来力挽狂澜,方学士横空出世神来之笔抢尽风头,圣天子午门廷杖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一桩桩一件件活灵活现,每一处细节都足以使人津津乐道。 稍有见识的人都能意识到,昨天的事情将要对庙堂生态产生很深远的影响,甚至可能要产生很颠覆性的结果,而且受影响的时间跨度将会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天子登基后。 但其中变化之复杂,没人能有把握推测出自认必定正确的结果,外人看起来就是一团迷局,只能靠猜。 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刘次辅、方学士等人都陷入了险境。如果东宫稳固,他们当然名利双收,这毋庸置疑。 但若出现相反的情况,他们的前程就废了。刘次辅一把岁数的倒是无所谓,但方学士就可惜了,只能空守着巨大荣耀度过下半生。 从目前种种迹象看起来,东宫被废的可能性还大一点,特别是陛下的态度比较强硬。完全不给任何妥协余地。 故而许多人就像汪芷汪太监这般,已经非常不太看好现太子了。方学士这样重注押了太子的人,确实算是陷入了险境。 或许方学士还能流芳千古。但今生今世的仕途是断了,很有可能要老于边远州县,慢慢等着天子善心大赦。这也没法子,好人没好命是常有的事情。 稍微晚一点时,关于昨夜宫中的新消息也传了出来——几万太监的头把金交椅、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东宫之事与天子抗争,甚至到了宁死不从的撕破脸地步,结果被天子殴打一顿后配到中都凤阳守皇陵。 这绝对称得上级重磅的消息,要知道怀恩太监的政治地位等同于外朝辅,还能有多少消息比辅被配更重磅? 还不只是如此简单。怀恩是东宫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最有实力的支持者。他被配出京,相当于太子势力直接坍塌了大半。 而且前有东宫属官方清之被廷杖贬谪,后有怀恩被配,更是向朝臣们传递了一个信号,天子开始大张旗鼓的剪除太子身边的羽翼了。 震荡是如此剧烈,顿时朝堂上下人心浮动,仿佛人人都成了哲学家,开始思考三个问题:我是什么人?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 别人都是思辨派。方应物却是行动派,毕竟这一切都与他切身相关。此时他已经现身于皇城西南边的吏部衙门。 按说吏部是主管天下官员升迁荣辱的要害衙门,但方家却一直没怎么和吏部打过交道。 方家父子都是清华进士,有关告身敕牒都是礼部负责;方清之做官一直在高贵的翰苑词林里晃荡。靠的是才华、名声和钦赐进步,与吏部铨选关系不大;而方应物太能折腾,官职总是由朝廷直接点授。不由吏部铨选,在吏部只是走走程序而已。 但今日方应物前来。不为别的,就是为父亲“跑官”来了。就像别人很正常干过的那些事情。 天子只说贬谪边远州县,具体操作还的看吏部,就是“边远州县”四个字也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方清之名声太响亮,不方便办这等没品的俗事,而且方清之自己也放不下架子。于是方应物身为孝子,只好亲自出马操劳了。 其实按照朝廷规矩,是严禁闲杂人等去吏部跑官的,或者方应物大可不必到吏部衙门,去有关官员家里头可能更方便一些。 但方应物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大张旗鼓的去吏部,摆出了“有理走遍天下”的派头。说真的,这也是他无奈为之,要借此公开向吏部施加舆论压力。 方应物才进了吏部大堂,值守的杂官小吏齐齐瞥见他,登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认识的当然知道小方大人是什么人物,不认识的听别人介绍也就认得了。吏部这里算是官场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自然知道方应物的状况。 “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眼看就该到开花结果时候,谁料到哗啦啦大厦将倾了。” “一夜之间,赫赫有名的方学士远谪他乡,小方大人也是待选之身,亦福祸难料,就算能留在京师,那也独木难支。” “功名富贵,七分天授,还是方家没那个命。” “这次还是人为多一点,方家还有他们亲家刘家,竭力支持东宫,当然只能愿赌服输了。” 有只言片语飘进了方应物的耳朵里,他不免暗暗冷哼一声,心里骂一句“井底之蛙”。不过方应物不屑于与底层官吏计较,直接传了话,去找文选司郎中穆大人。 这位穆大人乃是方应物老师商相公的门生,过去也曾经有过来往的,既有交情,又是主管官员,不找他找谁? 文选司负责官职铨选,是最要害的职务之一,号称天下第一五品官。任何铨选程序都必须由文选司郎中过手,然后再交与吏部尚书,从这个意义上,文选司郎中的权力甚至大过吏部侍郎。 穆大人坐在公案后面,淡淡的看了方应物几眼,然后翻起手边的册子,片刻之后抬头道:“云南北胜州,尚缺州判一员,拟调令尊补缺,待与其他补缺一起报尚书。” 云南?方应物吃了一惊。号称边远的地方里,在方应物看来有两处最好,一是陕西边镇,二是四川湖广河南交界处的郧阳地区。 陕西不必多言,父亲是陕西三原大族王家的女婿,去了陕西总是有照料,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而郧阳虽然十多年前屡屡生流民作乱,但近年来已经渐渐平息,和一般府县无二,关键是距离中原腹里很近,来回距离短。 可是这云南......绝对是最差的选择之一了。方应物一时间不明白穆大人是真糊涂了还是故意装傻,便试探性的问道:“可否换个地方?” 穆大人不耐烦的说:“圣谕在上,方大人当是店铺讨价还价么?何况没有其他缺位。” 方应物险些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章 从来未有事 让方应物愤怒的不是穆部郎的选择,而是穆部郎的态度。说什么“没有其他缺位”,这都是哄骗三岁小儿的说辞,更别说“不要讨价还价”这种盛气凌人的话。 其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个字,确实也是名利场中大多数人的写照,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如果吏部文选司郎中穆文才穆大人仅仅是“身不由己”之下的无奈,方应物可以为此不爽,但不会为此愤怒,这是在名利场厮混时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他不能指望穆文才会同甘共苦,毕竟穆部郎不是项成贤,不是刘棉花。 但穆部郎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无奈之下的中立,而是有意疏远和划清界限,换句话说就是嫌弃,可能还带了点生怕被连累的心思。 对于师出同门的方应物而言,这种态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异于是一种轻蔑和羞辱,甚至说是背叛也不为过,所以才会感到愤怒。 方应物当即就想作,但怒火在心头晃了一晃后,便又强自压抑了下去。忍气吞声的开口道:“穆大人有所不知,家父体弱,而云南实在太远。还请三思,我方家感激不尽。” 此时非彼时也,虽然方应物自信有光明的前途,但目前脚下却是曲折的道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看路容易被绊倒。 他先前以为麻烦要出在吏部尚书尹旻这里,所以方应物才会鼓动老泰山刘棉花对尹旻下手,也算是围魏救赵的法子。没想到。麻烦却先出在了吏部文选司这里,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情况。 中下级官员的铨选程序就是文选司拟定。吏部尚书签押。一旦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统一了立场并顺利完成铨选程序,那结果就很难更改了。有时候程序正义也是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的。 而去若真让吏部快的把父亲官职定了下来,那说什么都晚了,方应物想再否决,需要花费百倍力气也不一定成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应物想到这句古话,故而把火气压了下去,老老实实的装孙子求人。 穆部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也就是一刹那。然后便不客气的逐客道:“本官自有裁量,方大人在此纠缠无益。当心被弹劾干扰铨政!还是回去罢!” 目前情况很明朗了,方清之的巨大名声已经无法变现,仕途彻底完蛋了。优待方清之,大概会引起尹尚书以及大学士刘珝的不满,放在以前或许自己敢冒这个险,但是现在却并不值得,仅此而已。 况且作为与方家之间关系纽带,商相公已经致仕八年了,前辅的余荫所剩无几。如果还执着于同门关系。那么将大大限制自己的前程。 听到对方赶人,方应物终于可以肯定多说无益了,这位穆部郎很坚决的断绝了情谊。便淡淡讽刺道:“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文才没有什么反应。他有必要在乎方应物几句酸话?他的思路很清晰,没什么可纠结的。 如此穆大人便不再理睬方应物,低头伏案翻阅文书。将方应物当成了透明人按礼节说应该起身送到房间门口的。 方应物不甘心就此离去,但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他深深地感到。翰苑词林官员还真像是后世股票期货之类东西,看的是未来预期。被预期上涨与预期下跌。所受待遇大不相同。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穆文才?至少也要暂时阻止他,等待大气候的改变。 方应物突然向前几步,恭恭敬敬的对穆文才躬身道:“穆前辈,看在商相公的面上,晚辈我最后一次称你为前辈,然后就要得罪了。” 穆文才讶然的抬起头,他完全不明白方应物的意思。此人想干什么,或者说还能干什么? 方应物轻轻拿起桌案上的长方形白玉镇纸,来回抚摸了几次,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好物!可惜非在其所也!” 穆文才还是莫名其妙的,又瞥了方应物几眼。此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吧?穆大人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忽见方应物高高举起了手,白玉镇纸朝着自己狠狠砸下来。 猝不及防之下,穆文才额头遭遇重创,伴随着剧痛还有眩晕感,忍不住“嗷”了一声叫出来。亏得他身子还算硬朗,头上挨了这么一下居然没有昏迷过去。 咔嚓!白玉镇纸从中间断掉了,有一半掉在地上。方应物不满了看了一眼,将手里这半截也丢掉了。 穆文才捂着额头,尚未清醒过来,忽然又感到头皮传来阵阵疼痛,牵扯着自己要站起来。而后又是一次重击,撞在太阳穴附近,登时眼冒金星,耳边锣鼓齐鸣,整个人已经不辨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了。 方应物仗着年轻力壮,一手扯住穆文才的髻,硬生生将穆文才从公案后揪了出来。然后就是很老练的双耳灌风,先把穆文才打的晕头晕脑,随后才不紧不慢的殴打起来。 还好穆大人尚有最后一丝清明,扯着嗓子大叫一声:“来人啊!” 恰好几名吏部官吏从庭前路过,初时听到房中响动,并没有多想什么。但没片刻却又听到穆郎中在屋中扯着嗓门喊叫,貌似很凄惨。 任是谁也知道肯定出事了,这几名吏部官吏连忙抢步冲进公房里。入目却见有个年轻的官员将穆大人掀翻在地上,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这是什么情况?来救场的吏部官吏们齐齐惊愕,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难不成是有什么人对选官结果不满,跑到吏部来逞凶报复? 众人醒过神来,迅上前去,抱腰的抱腰,扯手的扯手,七手八脚的硬是将行凶的年轻官员架住并拖开,另有两人去扶穆郎中。 方应物生怕自己被吏部的人报复性殴打,连忙高呼道:“吾乃方应物,家父方清之!容我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狗才,再去都察院请罪!” 前来拦架的众人听到方应物的呼喝,忍不住对视几眼。大明律里很详细的规定了对官员互殴的处罚,但眼前这个情况,显然不是大明律说了算的(未完待续……) ps:这样写到底行不行啊……犹豫了一天不敢,但就这样吧!求11月最后月票!!!!下一章半夜,你懂得。 第六百五十一章 此事还没有完 此后66续续又赶过来一些人,足足十几个人将穆大人公房堵得水泄不通。但是看到这场景,所有人都懵了,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是。 这里是天下第一部,是天下第一司,直接掌握无数官员前程的地方,是大多数官员来了都要装孙子的地方,何曾有过官员打上门的事情? 竟然有官员跑来殴打文选司郎中,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叫众人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震惊到连同仇敌忾都忘了。 关键还在于,这个肇事官员亦不是善茬,乃是大名鼎鼎的方应物,属于那种一般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方应物扫视了一眼观众们,暗叹道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或者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换成头脑简单的底层地方,只怕早就开始对自己动手报复,不会只傻呆呆的围着自己看。 穆文才已经被人扶了起来,只见他脸上一边青一遍肿的,身上官袍倒没有破碎,但却在地上滚的都是土渣子,脏兮兮的不堪入目。他直气的浑身颤抖,若非旁边有人扶持,只怕站都站不稳。 咬牙切齿的对着方应物问道:“今日一应公事公办,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方应物被吏部官吏按着胳膊,一时脱身不得,但也懒得搭理穆文才,饱含不屑的轻笑一声便两眼望天。 如此大的动静,必定要惊动上层高官。没过多久,便有位五十多岁的三品大员进了院子,方应物认得此人。应当是吏部左侍郎耿裕。 耿裕到了后,穆文才便收了声。他知道自己奈何不得方应物,只看耿侍郎如何处置。 耿裕扫视了一遍在场人。然后就要开口。但方应物却抢在前头说话了:“原来是少冢宰,尹天官不出来么?” 旁边众人悚然一动,俗语云看热闹不怕事大,可小方大人是事主不怕事大么? 不过耿侍郎顿时有所悟,原来方应物就是想把事情闹大,然后利用舆情对吏部施加压力,以此来替父亲寻求权益。 至于尹尚书为什么没过来,就因为他是尚书,自己是侍郎。理由就是如此简单。不过耿侍郎并没有被方应物牵着鼻子走,言语中并不提起尹尚书,只答道:“老夫听到动静,便来瞧一瞧因果。” 方应物语带讥讽的问道:“不知少冢宰瞧出了什么因果?” 耿裕若为了维护吏部权威,就必须要维护穆文才,听到方应物质问,便淡定而又坚决的答道:“缺位递补,皆为文选司分内事也,天子降诏。穆郎中拟选,何错之有?若外人不满时便动辄拳脚交加,这吏部衙门不开也罢!” 方应物哈哈大笑几声,连连问道:“何错之有。何错之有?穆文才将家父至云南,居然还敢说何错之有?” 耿侍郎心里难免吐槽几句,绕来绕的不就是嫌弃云南太远么?不就是想给方学士找个略微轻省些的地方么? 此时穆文才突然插嘴。代替耿侍郎毫不不饶人的质疑道:“方应物你说的什么话?难道云南就不是大明的疆土了?莫非去云南就低人一头了?本官看不出云南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方大人你暴起殴人!” 方应物转向穆文才。依旧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云南距离京师有多少里程?怕不得千万里之遥。看看地图就晓得,云南几乎就是最边远的行省了! 想必尔等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岂不闻自古以来,流刑都是分等次的?有两千里,三千里等等。大体上,罪孽愈重,流放里程越远,罪过愈轻,流放里程越短,这点常识尔等总不会不知罢?” 方应物又转向耿侍郎道:“本官想问一句,天子降旨说边远州县,但穆大人却配家父去里程最远的云南,究竟是什么依据?如果吏部不能回答,那也就作罢!” 这......耿侍郎真的没法回答。方应物果真是如同传闻中那样能言善辩,几句就堵得自己无话可说。 见没人答话,方应物便顾左右而道:“看来吏部以为家父罪大恶极,所以要从严惩处,配到最远的省份。若是这样的风声传了出来,何异于对家父的中伤,我这当儿子的,岂能置之不理?” 耿侍郎无语,最终还是被方应物将话题扯到这上面,忍不住瞪了穆文才一眼,这些麻烦事情都是他找来的。 方清之的好名声是毋庸置疑的,京师官场上万人,有几个不知道方清之?纵然失势那也代表着正义和人心。 为何方清之这种正面先进典型被吏部打到最遥远的云南?如果经过有心人引导,其中猫腻简直欲盖弥彰。 舆情只能认为吏部将方清之当成了重犯,给出了最严厉的选官,那么接下来肯定会有“吏部为虎作伥”之类的传闻出现。可以想象,即便没有出现,某人也会让它及时出现。 想至此处,耿侍郎现一个问题,自己管的越多错的越多,就不该引火烧身。 本来此事就与自己无关,上有尚书下有文选司,就算倒霉也是他们倒霉,自己这个夹在中间的侍郎何苦出面! 耿侍郎略加思索便又问道:“方大人,任由你千般借口百般辩解,殴打吏部官员总归是事实俱在!难道动粗是对的么?” 方应物早有准备的答道:“下官知道自己过错,随后会自赴都察院请罪,不劳少冢宰费心了!” 耿侍郎等的就是这句,冷哼道:“谅你也不至于畏罪潜逃!”又对按着方应物不放的吏部官吏挥了挥手,吩咐道:“放他走!是非公论,自有朝廷处分!” 在穆文才眼里,这样处置简直就和自己白挨一顿殴打差不多。于是不满的轻呼道:“耿大人!” 耿侍郎却装作没听见,负手踱步离开了此处。其他人觉得此事水很深,连侍郎大人都不愿插手,便也纷纷散去。 方应物伸出手指点了点穆文才,冷冰冰的说:“穆大人!我走出此院后,你我便恩断义绝、各安天命,此事还没有完。”(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不占理的方应物 方应物拍拍手就走人了,后面吏部官吏忍不住窃窃私语。他们这时候才现一个问题,今日事情本该是方家不满吏部铨选并无理取闹;但不知不觉间,却被方应物偷换成了吏部迫害方家,而他奋起反抗。 当事人穆文才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想想那些曾经与方应物敌对的人物,许多身份比自己更高,但都是什么下场? 有吏部同僚安慰穆文才说:“穆大人有什么可忧虑的?方应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殴打了你,这无论如何就是错。只要咬住这一点不放,方应物还能翻了天不成?” 穆郎中细细一想,这话颇有道理。自己是按照程序公事公办,明面上无可指摘,而方应物并不占理。 就算方应物占理,但只要在吏部公然动手了,那就是罪过。即便把官司打到御前去,天子也不能判自己输。 自己可能遇到的麻烦无非就是一点点虚名问题,毕竟方家在舆情中优势极大,说不定要招来许多指责自己背信弃义的声音。 可是这总会被时间消磨掉的,过上几年后,谁还记得自己曾经不给方清之面子? 做官到了自己这个地步,虚名已经不是最关键的因素了,纸糊三阁老名声差到这个地步,不也稳稳当当做了七八年?顶头上司尹旻名声也不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在吏部为官十来年? 如此穆文才稍加洗漱并整理衣冠,然后便离开衙门到了都察院,他咽不下这口气。总不能白挨了打,怎么也得去都察院检举方应物。 以穆文才小人之心来想。虽然方应物口口声声说会去都察院请罪,但谁知道是否真去?再说都察院与方应物关系匪浅。穆文才信不过。 故而穆文才觉得自己亲自去检举比较放心,还能当场督促都察院尽快办理,免得故意拖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到了都察院,穆文才直接找到右都御史李裕,如今的都察院还是李裕掌院事,一如四年前方应物帮李裕上位时。 作为天下第一正五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穆大人自然有直接见李大中丞的资格,李大中丞也不好据见。而且李裕并不知道穆文才的来意。 见了穆文才,见其衣冠不整,李裕颇感纳闷,这年头官员都是很讲究形象体面的,怎么穆大人就这样出来拜访了? 不过稀罕归稀罕,李裕面上不动声色,将穆文才请进后堂中。宾主落座上茶后,主动问道:“穆部郎所为何来?” “今日下官遭遇奇耻大辱,还要请老中丞做主。”穆文才便将方应物的恶行一一申明。 李裕只听得目瞪口呆。若非知道穆文才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而且这种事也骗不了人,他简直不能相信。方应物也太能惹事了吧,他究竟想干什么? 穆文才讲完。见李裕半晌不说话,便讽刺道:“莫非老中丞以为,方应物就该是法外逍遥之人?” 李大中丞三年前靠方应物协助。才得以荣登都察院座,有这份香火情在。确实很有心回护方应物。 但方应物今天的举动实在太嚣张,遮掩都不可能遮掩。总不能为回护方应物,落了明显把柄给别人。再说穆文才代表的是吏部,足以与都察院抗衡的地方,不是他可以轻忽的。 最后李大中丞无可奈何,只得当场了驾贴下去,传方应物后日到都察院接受质询。 这个形式是做给穆文才看的,至于方应物后天肯不肯来,李大中丞就不管了。就算方应物藐视都察院不来接受质询,李大中丞也不打算认真追究的。 穆文才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便起身告辞道:“多谢老中丞主持公道,下官后日再来。” 李大中丞苦笑道:“只需那方应物来就可以了,本院自会查问明白,穆部郎不必辛苦了。” 穆文才咬牙答道:“下官还是亲自到场为好,或许有什么不清楚之处,下官可补充一二。” 李裕摇摇头,这穆大人真是要与方应物较真到底了,想和稀泥也难了,还真是有些棘手。他也只能尽力而为,方应物就听天由命吧。 按下穆文才不表,却说方应物在吏部行凶的事情仿佛长了翅膀,迅的传遍皇城御街两侧的各大衙门。这件事实在是一桩奇闻,想不流传都难。 若换成其他人,如果胆敢因为对选官不满,便在吏部大打出手的话,那绝对是丑闻,下场只能是身败名裂。 为了区区官位,便不惜学市井小民一样大打出手,品味何在?体面何在?若都这样做,那还有没有规矩了? 但方应物做了这样的事情,却普遍被认为是情有可原。毕竟他父亲方清之是目前朝廷里头号忠直典型、天理正义的代表,所以方应物的行为不能以常理来论,他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占领了绝对道德制高点的人,就是有特权,士林也承认这种特权,并崇尚这种特权。 故而没人讨论方应物是不是混蛋玩意,众人只是热议方应物暴起动手的具体原因而已。方应物又不是无脑莽汉,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一言不合便动手。 有人觉得,定然是吏部文选司揣摩上意,故意欺压忠良,苛虐方清之。方应物这个年轻人又是火气大,忍无可忍后一时情急,便愤然动手了。 还有人认为,这其实是方应物杀鸡骇猴的策略。要知道这年头釜底抽薪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方家遇到低潮,指不定会有多少落井下石的人。 与其等着别人捧高踩低的恶心人,还不如先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吓住那些不开眼的小人。 只是方家一夜之间,沦落到这种外强中干,靠着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地步,也颇令人唏嘘感慨。 正因为没有别的手段了,所以才只能如此不顾体面的简单粗暴,以此对命运进行抗争,怎能不令人惋惜。 听说文选司郎中到都察院将方应物告了,只怕不占理的方应物逃不过处分。(未完待续! ps:晚上还有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不能输 方应物回了家时,方清之尚不知道自家儿子在吏部做下的破事,故而方应物得到了一个清静的夜晚。 但到次日,有亲友登门造访,带来了外面的消息。方清之这才知道,自家儿子竟然为了自己官职,在吏部大打出手。 方清之羞怒交加,感到大丢脸面,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喊来方应物后,抄起棍棒就要行家法。 而方应物抱头鼠窜,一路逃进了西院,然后将两个儿子呼唤出来。两个娃倒也机灵,一人抱住了方清之一条腿,困住了方清之这当爷爷的。而方应物躲在屋中,紧锁房门当起了缩头乌龟。 方清之一时间奈何不得,逗了几下孙子,便又恨恨出门访友去了。方应物这才逃过一劫,此后便安静的坐在家中,没有像前两日那般东游西荡。 到了午后,门子送进来一封文书。方应物拆开看,里面写道:今夜诚为良辰,邀君共登太白楼赏月,望不吝一行。又看落款,是个叫尹龙的人。 这是谁?方应物想了一想也没想起来,而且也不大喜欢这种太过于装腔作势的邀请,他最烦别人这样。 以方应物如今之名气地位,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邀请大可不必搭理,故而他将这邀请抛在一旁,对门子吩咐道:“送信的人还在否?若还在等回话,就告诉他没工夫!” 然后方应物午睡去也,日头偏西时起了身,了会儿呆。却又听门子来禀报:“那位尹龙尹大人登门造访,看名刺是翰林侍讲!” 方应物微微一愣。因为他突然记起尹龙是什么人了!这翰林坊局里词林官加起来没一百也有八十,他方应物当然不敢说都认识。其实真正关注的只是那些未来大有前途的人。 而这尹龙却也是有点特殊的一个,因为他父亲是尹旻,吏部天官尹旻,执掌吏部十来年的尹旻。 但这位尹学士在翰林院是非常低调的,低调到存在感几近于无,以至于方应物先前猛然间看到名字后,竟然没记起此人是谁。 想到这里,方应物本能的警惕起来。若这位尹学士素来飞扬跋扈,那并不可怕。但若能低调,才真正算是可怕。 他为什么要见自己?方应物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刘棉花筹划着拿尹旻开刀,与尹龙会面还真有些心虚。昨日自己大闹吏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制造话题,能让老泰山那边更顺利的切入吏部。 难道尹家觉察到了什么,所以登门来试探?方应物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起身去了大门外迎接,虽然是不之客,但该有的礼节也还得有。 入目却见这位尹学士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倒也仪表堂堂,国字脸庞,目若朗星。 虽然是对方登门造访,但方应物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半点热情。仿佛对两人之间的生疏无动于衷,并没有拉近关系的意思。 方应物还感觉到,尹学士从骨子里便透着十足的优越感。虽然表现出来的很淡,但足以让方应物觉察。大概方应物也是同样的人。对这种同类气息自然敏感。 有把持吏部十来年的父亲,三十多岁就能做翰林侍讲。如此家世和成就,自然值得骄傲了......方应物很满不在乎的想道,十年后的方家肯定更强。 “有些事情,不便假于他人之口,只好亲自来拜访阁下。”尹龙淡淡的开始说明来意。 这意思就是本不稀罕来,但又必须来么?方应物没有接话,继续听尹龙自说自话。 不过尹龙颇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我是来劝你,退掉与刘家的婚事如何?” “......”方应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怀疑这几天没睡好,开始出现幻听了? 而后确定这不是幻听时,方应物继续无语。难道是因为自己时不时突然袭击,动辄吓到别人,所以老天开始报复自己了? 尹龙对方应物这浑然不当回事的态度极其不满,更受不了方应物把自己当神经病的眼神。又冷哼一声道:“阁下以为我是说笑?我是认真请阁下考虑退婚。” 方应物嘲讽的笑了几声,“我为什么要考虑?就凭阁下一句话么,更别说是在今日之前素不相识的阁下?没什么可谈的,还是请回罢!” 尹龙当然不会就此走人,抛出了条件:“你在吏部惹上了麻烦,我替你消除,穆郎中那边也由我来办;令尊选官之事,尽都包在我身上,必定让令尊不至于太吃苦。” 方应物收起了听笑话的心思,此人竟然是认真的? 尹龙毫不客气的说:“容在下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如今你娶刘府小姐没有任何好处了。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刘次辅与你们方家都做了螳臂当车之人,如今齐齐陷入困境,还能互相指望什么? 两个溺水之人互相牵扯,只能一起沉于水底。今后的刘次辅不再是以前的刘次辅,你们方家也不是以前的方家了,互相借不上力,那结亲还有什么意义?” 方应物冷静的问道:“不必指点我该如何去做,我只问一句,你想做什么?” 尹龙也很冷静的答道:“在下三年前丧妻,至今未曾续弦,不过相中了刘府千金。左右也是一桩于你无用的婚事,何不来换我的条件?足够让你父子今后尽可能舒坦,你并不吃亏。” 方应物又震惊了,尹龙居然有迎娶刘府三小姐的心思?他前日建议刘棉花以攻代守,拿吏部尚书尹旻开刀,没想到尹家居然也打起了刘棉花的主意! 这里面充满着无比复杂的政治算计,但方应物此刻却懒得琢磨。他只知道,自己的尊严是不能用来算计的,丢掉了这条底线,方家就彻底失去了赖以立身的根基。 于是方应物也不再试探什么,坚决的站了起来,拂袖道:“满口胡言乱语,简直脏了耳朵,左右送客!” 尹龙叹道:“阁下为何不肯走阳光大道,莫非还认不清当前处境,不到黄河不死心么?明日阁下该去都察院罢?那就过了明日再瞧瞧,到了那时,条件可就不如今日优厚了。” 方应物冷冷一笑,明天真是不能输。(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四章 拖延症患者 送走尹龙这个不之客,方应物陷入了沉思中。?虽然当面拒绝尹龙很硬气干脆,仿佛是不假思索,但并不意味着他事后不会仔细揣摩其中缘故。 尹龙这样的人,做事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他意图迎娶刘府三小姐,看起来简直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但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或者应该问,不是尹龙打什么主意,而是吏部天官尹旻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想那尹天官实权和地位不比阁老差多少,又有刘珝这样的强援,哪里用得着刻意巴结刘棉花。 再说在尹旻的眼里,如今太子岌岌可危,刘棉花投机失败又得罪了天子,说不定过几天直接罢官了,犯得上去结亲么? 想到这里,方应物陡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难不成,尹旻是想入阁接替刘棉花? 尹旻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尚书,按照规矩早该迁转了,吏部尚书这种职务岂能让一个人长久把持。 只是尹天官迁无可迁、转无可转,吏部尚书之上也就只有内阁大学士了,而尹天官入阁阻力极大,内阁又没有他的空位。但如果次辅刘棉花致仕呢? 假设刘棉花投机失败,保不住内阁大学士位置,而吏部尚书尹旻与刘棉花结亲,对双方各有什么用处? 尹旻通过结亲,可以接收刘棉花所有势力,丰富自家的班底,入阁之后根基也不比别人差。 而刘棉花则可将后事托付给有力之人,避免了人走茶凉,自己被迫致仕后原有党羽被清算报复。交换条件大概就是结亲并推荐尹旻入阁。 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事情,就算刘棉花本人没这个心思。他那些党羽只怕也会尽力促成。 另外,内阁大学士刘珝虽然与刘棉花仇隙很大。但估计也乐见其成。毕竟尹旻接替刘棉花入阁,对他而言无异于壮大自己势力,甚至能与辅万安掰手腕了。 如此看来,刘棉花将女儿嫁给尹龙,好处也是不小的。如果刘棉花真被迫致仕并寻找后路的话,与尹家结亲肯定比落魄的方家要好。 方应物忍不住冒几滴冷汗,若这一切臆想都成为现实,那就应了一句话,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又猛然拍了拍额头,刚才忘了问尹龙一句,他是否先见过刘棉花?刘棉花是否知道尹龙来拜访自己?刘棉花是什么态度?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倒台的消息出来后,人人皆以为太子要被废,支持太子一方都要倒霉。刘棉花身为次辅,公认是当其冲的人。 而刘棉花又不以人品厚道、坚守气节著称,最著名的反而是实用主义,所以不能不让方应物犯嘀咕。 既然尹龙敢来自己这里谈,那么刘棉花至少也该得到了消息。不知道刘棉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如果放在从前,方应物根本不会担心刘棉花有什么变卦,他方应物有这个底气。可是眼下正处在非常时期,他方应物自己对自己有底气。但别人又怎么能知道? 不出意外的话,一切都取决于刘棉花对前途的判断,然后做出相应的选择。方应物默默想道。 对前途悲观是一种活法,最大可能性还是想法子功成身退;而乐观又是一种活法。笑着垂死挣扎,结果不明。 晚饭时候。方清之将方应物叫了过去,关怀备至的问道:“明天是否需要为父与你一起去都察院?” 方应物连忙道谢:“多谢父亲大人惦念。” 方清之很诚恳的说:“你我父子不必客气!为父可以将你绑着过去,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然后再当众行家法责打你,或可减轻朝廷你对你的处罚。” 方应物感激的热泪盈眶:“千万不用父亲大人劳累了,儿子我不去!” 方清之叹口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总是说气话,朝廷法度纲纪在此,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还是按照为父的法子办,大不了下手轻一些。” 方应物含含糊糊应付几声,便溜回西院去。及到次日,等方清之使人来叫方应物时,却被禀报说,小老爷一大清早就出府去了。 难道自行去了都察院?方清之想了想,只能叹道“由他去罢”,八成是心高气傲的儿子不想再自己面前丢脸。 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里,方应物对何娘子吩咐道:“去传话,叫汪公子过来会面。” 何娘子回道:“奴家可以派人去传话,但却不敢说什么时候过来,听说汪公子今日要进宫,时间可说不准。” 方应物顺势坐下,“那我哪里也不去,今天就在这里等了。” 何娘子给方应物到了茶水,又问道:“方老爷不是今日该去都察院么?怎的来到奴家这里?” 方应物想着自己心事,漫不经心的答道:“因为我突然患上了拖延症,感觉去太早不好,晚几日也不迟。” “奴家不明白。”何娘子自忖聪明,却也想不明白方应物的意思。 方应物握拳捶案道:“这叫抛砖引玉,引蛇出洞!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拖上几天,看看都是谁跳的欢实,看看都是谁落井下石,都是谁背信弃义!人世百态,总要跳出来才能看得清晰。” 方应物一直等到了午后,才等到了汪芷。见面后汪芷忍不住吐槽道:“作为全天下对你最了解的人,你骗不了我。你的所作所为像是故意找死,其实肯定另有图谋! 上次你遇到四面楚歌的时候,还是成化二十年年底弹劾刘珝罢?然后京师就地震了。这次难不成你又预感到有什么天变生?所以再次施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把戏?” 方应物若有所思,答所非问的说:“我不是大仙,预测不出人心,就算有天变,也与我的事情也没关系。” 人心?汪芷猜测出几分,“虽然不知道生了什么,看你仿佛对谁都信不过了,宁可躲在我这里呆。但你还能想到来找我,实在是让我感动。” 方应物无视了汪芷的温情,“我不是来听你这种低水平分析的,是来拜托你帮我查一查尹龙。”(未完待续! ps:今天突然有个别的活,占了时间,完不成两更,但会尽力继续写,大概推迟到明天早晨上班前更新。另外还有就是开了新脑洞,原有构思有所变化就写慢了,请大家拭目以待! 第六百五十五章 密探消息 成化二十一年的春天格外暖和,这日京师西城都察院里,一大早便聚集了许多人。 按说一百多名御史,大多数是有外差的,不一定在都察院坐班,但今天却有一大半人不约而同的来到都察院,因为听说今天要问方应物吏部行凶的案子。 此外吏部还来了一些人,为的是声援本部文选司郎中穆文才。其实穆文才不必到场,官员与百姓不同,打官司似的公然互相撕逼太没体面。但为了向都察院施压,穆郎中还是亲自来了。 其实不怪穆文才不放心,这都察院几乎就算是方应物的半个主场,能放心就见鬼了。掌院右都御史李裕受过方应物的帮忙;副都御史屠滽是方应物的浙江同乡,往来密切;而户科给事中方应物本人也属于科道官,同为清流一脉,与御史们天然亲近...... 人群站在大堂下甬道两边等候,穆文才扫了几眼前来旁观的御史们,但迎接他的,是一道道讥诮、蔑视的目光。很显然,穆文才已经被正义感爆棚的御史们定性为为虎作伥、迫害忠良了。 穆文才老成持重的叹口气,价值观不同怎么交流?等你们这些七品御史坐到本官这样的位置,自然就会懂得清名不能当饭吃的道理,越往上越如是。 很可惜,虽然聚集了如此多人对方应物翘以待,但一直到日上三竿,方应物仍然没有出现。至此可以确定,今天方应物不会来了。 李大中丞思量片刻,又了一道驾贴,送到方家去,责令方应物两日后必须前来都察院。至于今日缺席未到之事,貌似李大中丞并不想严厉追究,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回护了。 穆文才与别人议论道:“肯定是那方应物心虚了,所以故意逃避。但他逃得了一时,逃的了一世么?” 方应物自然不知道都察院这边的光景,知道了也不关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 “什么?你让我去监视次辅刘阁老的动静?”汪芷惊讶道:“我记得你与他向来默契。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方应物皱眉道:“你别问那么多,只问你做不做?” “呵呵呵呵......”汪芷捂着嘴笑。“你这堂堂清流,向来不屑于此道,今日怎的主动请我来做?看来真的生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呢,能否先告诉我?” 方应物犹豫再三,生怕汪芷不明内幕,又搞出什么自作聪明的坑人事情——最近汪芷很有这样的趋势。便如实答道:“尹龙想娶刘府三小姐。” 汪芷震惊之余,双目闪烁着八卦的光辉,“我记得那刘府三娘子是你的未婚......” “知道就好,不要废话!”方应物打断了汪芷的追问。哪个男人也不想在这种问题上纠缠。 汪芷收回探索八卦之心,喜形于色的拍掌叫道:“好事!好事!” 方应物脸色隐隐黑,被人争抢未婚妻还是好事?瞪着汪芷斥道:“你放正经点,不要胡言乱语。” 汪芷毫不躲避的瞪了回去,“我觉得。对我来说这就是好事,我就是这么想的,又怎样?” 唉......方应物暗叹一声,收回了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道:“谁管你怎么想的,照我说的去做。” 汪芷又笑了几声,才若有所思的答道:“昨日上午。尹龙去了刘府,在里面约莫有一个时辰,但具体谈了什么就不清楚了。但今日听你说过,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这次轮到方应物惊讶了,他今天才来拜托汪芷的,怎么昨天汪芷就开始布控监视了?方应物忍不住要给汪芷一个温暖的拥抱。“莫非,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太感谢了。” “别自作多情......”汪芷虽然很享受方应物的热情,但仍很实诚的说:“左顺门伏阙事情之后,东厂便安排人手重点监视领头的一些人,别说刘次辅那里。就是你们方家四周也有不少密探!” 尹龙去拜访过刘棉花,而且谈了一个时辰?这个时间长度让方应物很忧郁。 若刘棉花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尹龙,那就是分分钟的事情,怎么会浪费掉一个时辰?刘棉花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啊。 对方大公子的婚姻问题,汪芷完全零压力零负担。她从宫中出来没有用膳,便叫何娘子上了酒菜,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一边吃着,一边欣赏着方应物的颜艺,最后汪芷放下饭碗叫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最差结果也不过尔尔,何至于如此担忧!” 方应物很烦恼的答道:“能娶来为妻的遍地都是,就算不娶妻也有你相伴......但这样明白事理、配合默契、身居高位,还能帮着吸引一切负面因素背黑锅的完美老泰山不好找,天下没有第二家。” 汪芷愕然道:“你是想着,在令尊登顶之前,需要有个为方家遮风挡雨兼拉仇恨的人罢?” 日落黄昏,何娘子掀了门帘进来,递给汪芷一本小册子。汪芷翻着看了几眼,将小册子移到方应物眼皮底下,用手指头点着几行文字,“此乃今日密探总辑,你瞧。” 方应物抬眼看去,汪芷所指之处写道:今日午前,有中年白面文士访刘府,午后方出,行至天官尹府。 尹家那边今天又有人去刘府了?方应物默默推测,午前进府午后出来,中间肯定一起用膳了! 再看后面文字,又有一行写道:立即又有西席先生从刘府出,至兵部尚书张府止。 方应物又默默推测,兵部尚书张鹏乃是刘棉花的同乡死党,刘棉花派人去张家,大概就是征求意见去的?毕竟刘棉花的政治抉择,影响到的不仅仅是他一家之事,所有党羽的意见也需慎重考虑。 看到这些消息,只要不是太傻就能分析出来,刘棉花已经动摇了,至少已经有所犹豫。 汪芷捧着下巴,望着脸色阴沉的方应物,唉声叹气道:“哎呀呀,这个情况瞧着不很乐观。” 方应物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汪太监,“世间有大成就者,无不是艰难困苦之中坚韧不拔的人,但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相反的倒是大多数。所以,没必要奇怪什么。” ps: 靠,历史分类前十都上不去啊,太凄惨了,求月票!!晚上还有,能写多少看我今天时间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这不是威胁 方应物在吏部大闹了一场之后,起码有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方清之的贬谪问题得到了舆情的空前关注。 会哭的娃儿有奶吃,方应物不闹,或许觉得将方清之配到云南没什么。但方应物闹过后,很多人便觉得将方清之贬到云南太欺负忠良了,真当朝中正义无人么? 在这种情况下,吏部文选司和穆文才压力很大,还像先前那样办理,只怕要被口水喷死,没有大人物出面扛着不行。 但吏部尚书尹旻却没有任何表态,导致文选司只能暂时冻结关于方清之的任职问题,计划等待都察院处分过方应物后再作计较,反正天子圣旨是十日时间,不差这两三天。 方清之面对莫测前程,在家里长吁短叹,心中略为苦闷,满怀忧愤不知与谁说,这种敏感时候也不适合找友人谈心消遣。他看来看去,也只有找自家儿子了,虽然动辄被气得半死。 可是方清之传了话去西院,却愕然的现方应物这两天都是早出晚归,整日整日的不在家,也不知道作甚去。问遍了人,谁也不知方应物到底去哪里,仿佛每到清晨便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清之当然不知道,方应物一连两日都是秘密来到何娘子酒家,源源不断的接收厂卫密探消息。 先前方应物虽然常常戏言抱汪芷大腿,很大程度上只是将厂卫当成吓唬人的工具,一直觉得文官内部的事情用不到厂卫,但时至今日才真正知道厂卫的好处。 这日汪芷又进宫。把万娘娘哄得高兴后,这才急匆匆出紫禁城。微服潜行进了何娘子酒家幽会情郎。 春和日暖,万物复苏。又到了适合季节。花样百出没羞没臊的狂风暴雨后,汪芷懒洋洋的趴在床头,在方应物胸口画圈圈。 “从消息来看,刘府那边动静很不对头了,与尹府互动频繁,估计是正在讨价还价。这绝非吉兆,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方应物回道:“这可说不准,只要没有明确结果,一切都是未知。” “嗬嗬!嗬嗬!”汪芷很诡异的笑道:“方大公子别嘴硬了。如果刘次辅有心,肯定主动与你说明情况,免得消息传开后生出误会。但他就是隐瞒着你,这还能说明什么?” 此后汪芷又兴致勃勃的说:“你到底想不想知道结果?很简单,试探一下就行了。” 方应物问道:“怎么试探?叫我上门去看脸色么?” 汪芷立即出了个主意:“你可以主动给刘次辅写封书信,口气谦卑一下,就说家门剧变,自惭形秽,知不能匹配良缘。请老大人另择良婿。 若刘次辅真有意悔婚,面对你这送上门的借口,肯定就坡下驴的便同意了;若刘次辅无意悔婚,那肯定会劝告安抚你。这样不就明确了?” 方应物狠狠拍了一下汪芷。“你是故意的罢?这主意不知有多馊,唯恐不能搅黄我的婚事么?在这件事里,你只管送消息就行了。你太居心不良,主意真不能听!” 此后方应物不由得陷入了深思。之前自己所架构的模式,一直是刘棉花、父亲、自己三位一体:刘棉花顶在前面冲锋陷阵。父亲是跟着捡便宜的候补,自己是吹号手兼预备役。 难道从今开始,要考虑没了刘棉花之后的模式?没了这样一颗大树,有些时候就放不开手脚,明里暗里各种敌人也就少了一大半顾忌。 汪芷见方应物情绪不太对,便聪明的停住了火上浇油,如果继续幸灾乐祸下去,只怕要惹得方应物对自己火了。 无论是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很难堪,刘棉花固然不地道,但方应物又何尝不是耻辱? 而且汪芷看得出来,方应物只是为了面子,刻意装作冷静不在乎而已。一个心态正常的方应物,会天天跑到酒家后院,与自己花天酒地胡天胡地么? 想至此处,汪芷便说起别的事情:“明天你又该去都察院接受讯问了罢?这次总不能再逃了,不然就是满城非议,需不需要我帮你?” “我们朝臣之间的事情,你能帮什么?”方应物漫不经心的回应道。 汪芷很有把握的说:“三法司审案,东厂皆可派人坐堂监视,到时候捣一捣乱还是可以的。” 方应物拒绝说:“免了,用不着,我自有主意脱身。” 汪芷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外面天空:“又靠天变?明天是地震还是坠星?亦或白虹贯日、阳春飘雪?” 方应物恼火道:“说过我不是神棍!明天大可堂堂正正破敌!” 天色黄昏时,方应物回到家中,却见有客人等待多时了,但是方应物却不认得此人。 不过此人四十岁年纪,白面少须,倒让方应物想起了密探消息里的“白面中年文士”这个角色,应该是尹家的人罢。 果然这中年文士自称姓颜,受尹府所托而来。“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圣上便下诏,要都察院严加审察此事。如此一来,都察院必须给宫中复奏此事,想含糊过去也难了。” 靠!竟然闹到天子那里了?方应物心里吃惊,但脸面不动声色的叱道:“这样小事,怎会惊动陛下?朝中有小人作祟!” 颜先生又道:“令尊贬谪出外已成定局,问题只是去哪里而已;可是你若再被严惩,下场也只能是贬黜出京。 那么你们方家失去了京城根基,以后再想复起就千难万难。更何况你父子若天各一方,各有任职,今后只怕连见面都是问题了......” 方应物打断了颜先生的分析,问道:“阁下不要危言耸听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同时又想道,莫非刘棉花也是担心这一点,才动摇了?若连自己都贬往边远州县,嫁女儿给自己不是吃苦头么,甚至距离数千里难以相见。有点父母心的,只怕也不肯让女儿受这个罪。 颜先生微笑着说:“若吏部穆郎中撤回检举,事情或可挽回一二,尹尚书爱惜人才,可以......” 方应物面无表情的说:“我明白阁下的来意了,原来是为了威胁在下。” “这不是威胁,是交换。”颜先生很平和的说。(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七章 功高不赏...... 方应物听了颜先生这厚颜无耻到一定地步的话,没有勃然大怒,倒是想了想才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们所求是什么。 但是,只要刘家毁掉婚约,我也无可奈何,这桩婚事也就作罢了。故而你们又何必来找我?只管让刘阁老悔婚就是!” 颜先生将这种疑惑当成方应物服软的先兆,至少说明方应物开始考虑结束婚约了。忍不住笑道:“你们两边,刘阁老为尊,方家为卑。 若让刘阁老悔婚,传出去未免不好听,有损名声,但若你们方家主动退婚,倒是可以保全两边体面,别人也不会多说你们什么。” 方应物对颜先生的话不置可否,却又问道:“听阁下这话外意思,莫非穆部郎苛待家父,就是尹天官故意指使了?为的就是制造事端,拿捏并威胁我方家?” 颜先生神情严肃起来,“不知方大人为何做此想,但在下可以肯定的说,穆郎中对令尊的不敬,与我家东主尹大人无关。我家东主志向高远,断然不至于故意自降身段与令尊为难!” “那就好......”方应物口中随意应付着,但神游天外不知飘到了哪里。颜先生等了片刻,也不见方应物有什么明确的回话,便催促道:“方大人想通了没有?” 方应物突然变了脸,“啪”得猛拍桌案,对颜先生厉声呵斥道:“我方应物出自清华贵选、世代金榜之家,行事做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从来不受卑劣的威胁! 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帮闲清客,也敢为虎作伥、张牙舞爪!滚了!免得玷污了我方家的门面!” 颜先生愕然。不知方应物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骂的这叫一个凶狠......不过他这种文人,被方应物这种父子两进士的人骂起来,只有自卑的份,连还口都还不得。 脸色同样变了又变。最后颜先生只能丢下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你好自为之,有你来苦求的时候!不要以为功名就是护身符!” 方应物大袖一挥,起身回了内院,送客都不送了。 及到次日,又是都察院召去问话的日子。今天方应物没有逃避。并且再一次拒绝了父亲大人提出的“负荆请罪、断尾求生”的法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往都察院。 不承想,进了都察院后方应物吃了一惊。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穆文才来的居然比自己还要早。此外各种前来围观的御史也不少,就连东厂也派了办事太监来坐堂旁听。 方应物轻松自如的与周围打着招呼,都察院御史里有不少他的熟人。但是别人只能沉默,今天实在不看好方应物的结局,这种淡定更多只是一种无畏的姿态罢。 方应物与穆文才这级别的纠纷,本该副都御史来审理就可以,但左副都御史称病不出,右副都御史屠滽与方应物是同乡。需要避嫌,所以最终还是由掌院都御史李裕亲自来询问。 李大人倒是了解方应物本性,见到方应物的自在模样。心里暗暗思忖道,莫非方应物有了什么过关的主意? 如此李大中丞坐在堂上正中,旁边是东厂办事太监侧身端坐,方应物与穆文才立在廊下。而一干前来旁观的,则站在外面阶下围了半圈。 李大中丞清了清嗓子,点过穆文才与方应物的名字后。便直接开口道:“方拾遗,穆部郎检举你在吏部不服铨选、行凶伤人。确实有乎?” 方应物很干脆的点点头道:“确有此事!下官认了,甘愿俯认罪!” 李裕愕然。与东厂办事太监对视一眼,堂下众人一片哗然,就连穆文才本人也有点小小的惊讶。 谁也没想到,方应物居然如此直截了当的认了罪,而且认得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该滔滔不绝的为自己辩解开脱么?方应物又不是不善言辞,而且这次虽然不占理但情有可原。 李大中丞是存了私心的,有意帮方应物开脱,但是方应物这样痛快果断的认罪,叫他如何张口?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么? 想了半天,李大中丞只得对方应物提醒道:“此事惊动了圣上,从宫中下诏关注,若真有罪过,定然要从严处分、以儆效尤。”这意思就是此事上面有人盯着,你方应物悠着点不要玩脱了,天子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但方应物仍然无动于衷,丝毫不为自己辩解。李裕只得叹口气,看来方应物是不屑辩解了,分明已存求去之志。只得转而又问穆文才:“穆部郎还有何话?” 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简单......穆文才瞥了瞥方应物,上前一步道:“惟请大中丞秉公裁断,具结上奏。” 堂下旁观的御史闻言一片嘘声,但穆文才充耳不闻。自己堂堂的文选司主官,在衙门里当众被殴打,若不找回场子,脸面何存?还怎么当文选司主官? 在这里被嘘几声算什么,到了选官时候,一样有大把大把来对自己逢迎拍马的人,这就是现实!而且收拾了木秀于林的方家父子,自然有人欣赏自己,就快淡去的师门情义不能当饭吃! 李裕挥了挥手,“今日到此为止,待本官上奏之后再做计议。” 如此便算是结束了,穆文才抬手作揖,然后就要走人。但另一边方应物却立定没动,叫道:“慢着!” 我就知道不会如此简单便结束......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停住脚步,然后听方应物说:“下官还想提醒大中丞一句,是否可以用八议之例?” 所谓八议,就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审问罪过时候,遇到这八种情况,可以根据情况减免处罚。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天子用来酌情开恩的借口。 听到方应物主动提起八议,在场众人心里忍不住都思索起来,方应物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个字里,他到底能挂上哪一条? 而且一般八议都是由第三方提起,没有当事人自己自己提出来的,不然就有点自吹自擂嫌疑。 还没等众人想起什么来时,方应物朗声道:“成化十四年,下官在榆林进献筹边策,西北边关至今宁靖,此为一也;成化十五年,下官检举浙江海塘之案,避免海潮破堤,江南千里良田变为泽国,此为二也; 成化十六年,下官献奇袭威宁海之计,大军斩北虏酋而还,献俘阙下告先皇之灵、雪土木堡前耻,此为三也; 成化二十年,国库亏空,下官奉旨督粮江南,解国库之危难、保京师之足食,此为四也!以上四条,皆登录于内阁诰敕房功绩簿,桩桩件件可查!” 方应物一口气说完,暂时停住,等待别人消化。这时候人人都听出来了,方应物列出这四条,肯定是奔着“议功”这一项去的,登时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所谓清流,无非词林科道之流,以清议督察见长,很少有特别重大实绩的,但方应物好像是特殊的一个。 众人都陷入了惯性思维,拿一般清流模板来看待方应物,却险些都忘了,方应物身上实打实背着许多件大功。 最重要的是,这些大功基本还没怎么正经封赏过,只登记在诰敕房功绩簿上。当然这倒不是朝廷故意打压方应物,也是有其客观原因。 毕竟方应物实在太年轻了,如果按功升级,再加上方应物的高起点,一条条正经封赏下来,没准就直升尚书了,这可能么? 别说尚书,就是让方应物这个岁数当侍郎,谁能接受得了?别说方应物的对头们,就是方应物的亲爹、老泰山、师长、亲友们,也没人敢想让方应物二十岁就当尚书侍郎去。 面对这个情况,朝廷上下只能装糊涂了,连方应物自己也只能装糊涂,接受自己功高不赏的尬尴局面,不过装着装着很多人就忘了。 既然不便拿来封赏,那么拿来抵罪如何?堂上李裕还好,与坐堂听审的东厂办事太监连连低声交谈;堂下前来围观的御史和吏部官吏像是炸了锅,声音吵吵的甚至传到了庭院外面去,招来更多围观的人。 这些功绩列出来,就是天子坐在这儿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比如说威宁海斩杀酋告庙,那是大张旗鼓告慰了先帝在天之灵的,天子敢不敬祖宗么? 此时此刻,还在保持静默的人,也只有穆文才一个了......其实不是静默,是惊呆了。 当然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例如项成贤项大御史,站在人群里高声叫道:“还有第五,成化十七年时,方拾遗寻找到太后幼弟,圆了圣母阖家天伦,此也算一条!”(未完待续) ps:抱歉!昨日有事情没法码字,今天先来一29oo字的,送大家几百字,后面还有一章,再送大家几百字作为补偿!只恳请等我更完后,箱底有月票的话投几章! 第六百五十八章 千回百折 这次问话出现了点谁也没想到的意外,正当堂上堂下议论纷纷时候,方应物环顾四周,觉得热场热的差不多了,便再次开口,傲气冲天的说: “听说有小人饶舌,引得陛下也关切此事,意图将本官赶出京师。那么就请大中丞复奏陛下时,就说我方应物年方弱冠便功在社稷,不知大明如何对待功臣?些许小小过错,可否因公议免?”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话一般都是由第三方别人来张嘴说的,正常情况下哪有自己给自己表功的......但方应物就是这样说了,却不让人感到违和,相反还招来不少同情。 大概是因为这个过错与功绩相比实在太小,为了一次打架斗殴这样的小小过错,就被迫搬出那些大功来救命,沦落至此,傲气之下的内里是凄凉,如此反差怎能不令人感慨唏嘘?所以方应物没被视为装腔作势、自吹自擂。 李裕李大中丞最感到哭笑不得,早知道方应物要搬出这样的底牌,这几天又何必担心。他重新坐正了,点点头道:“本官知道了,自当奏请免去处分。” 方应物忽的仿佛又想起什么,对李裕道:“下官还有话要说。” 李裕忍不住瞪了方应物一眼,刚才装模作样的一言不一声不吭,这会儿倒是滔滔不绝、废话连篇。 方应物嘿嘿一笑,暗有所指的说:“下官功劳数件,不能全用来减免这次小错,只用其中一项即可。”说完之后,方应物不知为何看了旁边穆文才一眼。 穆部郎从方应物眼神中感受到的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不怀好意”。自己被方应物无赖般殴打了一次,靠一件功绩抵消掉;那方应物剩了几件功绩,是不是还能殴打自己几次,而且是打了也白打? 李大中丞显然也听出意思来了,连忙大喝道:“不要胡闹。本官自有分寸,尔等退下罢!” 穆文才长叹一声,现在奈何不了方应物了!罢罢罢!本次也只能这样了,青山不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如此穆文才上前一步。对李裕道:“全由大中丞秉公处断,下官且告辞了。”然后穆文才转身就要走,但方应物依旧立定不动。 “慢着!本官还有话要说”方应物连忙叫道。惹得堂上堂下齐齐侧目,还没有完? 方应物对李裕朗声道:“正好今天穆大人也到了都察院,那么一事不跑两次。本官就检举穆大人选官不公,居心险恶不配为文选司主官!请都察院诸君弹劾穆文才!” 穆文才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这方应物行凶伤人,不追究他的责任就不错了,竟然还想倒打一耙反咬一口?功劳再大,能血口喷人么? 李裕忍不住皱皱眉头,感到方应物略嫌过分了。穆文才的确对方清之不友善,安排的地方也不够好。但拟定补缺是他的职责,只要合乎条例,不能因为不服气就动手打人。更不能因为不服气就公然指责人品。 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如果都像方应物这样为了选官胡搅蛮缠,甚至无凭无据的公开抨击吏部官员,那朝廷纲纪何在?闹事也不是这样闹的。常言道,穷寇莫追...... 不等李裕话,穆文才回过身子。连连冷笑,嘲讽道:“方大人想学市井之徒撒泼打赖?本官职责所在。该怎么做公事,自有自己的道理。只要合乎诏旨律例无有不可。方大人在此指手画脚,不觉手伸得太长么?都察院诸君在此当面,大可评一评理!” 方应物毫不心虚的“哈哈”仰天一笑,“穆文才!你自己说合乎诏旨律例无可指摘,敢问一句怎么合乎了?” 穆文才针锋相对的答道:“天子有旨意,贬方清之至边远州县。本官奉诏,拟定方清之补云南北胜州州判,有何不可?莫非云南不是我大明疆土?” 方应物又嗤笑几声,“你也说了诏旨之外还有律例,有先例摆着,你为何不遵循?” 穆文才愣了愣,什么先例? 方应物喝骂道:“好个无知的狗才,吾羞于与汝同列朝堂!难道当初翰林四谏都是假的不成?翰林四谏是怎么贬的,家父难道不能循例?” 众人也略微迷茫,翰林四谏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典故了,当今天子刚即位时生的状况。今天方应物突然将翰林四谏搬出来作甚?难道因为当年方清之因为下诏狱,曾经号称过翰林第五谏? 方应物扫视了周围一眼,抬高了声调,“成化二三年时,翰林院修撰罗一峰贬为泉州市舶司提举,编修章枫山贬为临武知县改南京大理寺评事,编修黄未轩贬为湘潭知县改南京大理寺评事,检讨庄木斋贬为桂阳州判官改南京行人司副。这四位先贤,诸位应当都知道!” 聪明人已经听出其中道理了,顿时醒悟了方应物的用意。 然后方应物转向穆文才道:“四位先贤触怒天子,一样是被贬边远州县,但最远也不过是湖广偏僻之处,而家父究竟有什么罪大恶极,竟然被你配至遥在天边的云南?” 穆文才强自辩解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先例不一定要循照,哪能刻舟求剑生搬硬套?” 方应物不屑的反问道:“那么家父被贬谪之所,比起先例为何不能更近一些,反而刻意更远?” 此后方应物懒得与穆文才浪费口舌辩论了,气势汹汹的指着穆文才叱骂道:“苍天在上,你穆文才到底是什么居心,真当天下人看不出来?逢迎权奸迫害忠良还敢在此觍颜狂吠,恬不知耻说合乎诏旨律例,真当没有天理了吗! 如此丑恶之行,但凡忠正之士,谁能不愤怒?休说我动手殴打你这小人,就是我持械手刃你这奸邪,也算是为国除害!” 方应物气势极其逼人,连珠炮般又喝骂又责问,句句如刀直逼得穆文才下意识连连后退,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辩解。旁边众人回过味来,只能暗叹一声好厉害的词锋! 穆文才退了几步,却靠住了廊柱,退无可退之下心里后悔万分,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早知如此丢人现眼,何必要来! 当初李裕说过,今天他不必过来,但他一口气咽不下,一定要亲眼看着方应物受处分,便来到都察院,这下脸面全丢尽了!以后指不定被人怎么嘲笑! 而且不仅仅是被嘲笑的问题,如果被御史认定了迫害忠良而群起弹劾,连能不能保住文选司郎中官位都是问题! 旁观的众人也是醉了,意气风时候的方应物是什么样,很多人都见过;但是家门落魄、四面楚歌时的方应物,还能把文选司主官逼得要上吊,真是令人叹服,不能不服。 方应物骂完穆文才,再也不看他一眼,抬手对着李裕和旁观人群作了一个罗圈揖:“本官不仅仅是出于家父遭遇不公的私心,所担忧的事情远不止于此。本官还想问一句,吏部这样做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而言之,若放纵吏部肆意打压忠直敢言之士,这又与堵塞言路有什么区别?今后诸君诤谏时,难道还得看吏部眼色,先考虑退路不成?” 这下连李裕也要赞一声:好厉害的词锋!经过这般总结提炼,便从骂街上升到了“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高度,而且还完美切合了御史们的心理状态,敢言诤谏之人除了愣头青谁不担心后路问题? 最后只听方应物幽幽叹道:“都察院诸君见到此等不平之事,惜吝一言乎?” 李裕又苦笑几声,可以想见,今日之后弹劾穆文才的奏疏,只怕要论尺来计算了。眼下已经有御史当场表态,立誓要与穆文才这等奸邪斗争到底,响应者还不少。 项成贤项大御史排众而出,高声道:“一个文选司郎中,虽然身居要职,但若无人撑腰,如何敢迫害忠良?背后另有高官显贵指使!” 没等别人反应过来,项成贤快转头问道:“方大人乃熟谙内情之人,可知是谁?”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据我所知,大概是吏部天官尹旻罢!”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难怪穆郎中有这个胆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果有吏部天官指使,那就不奇怪了。不过恍然大悟之后,众人又意识到,事情再次变化了。 方应物脱罪是第一次变化,方应物对穆文才反攻倒算是第二次变化,而这次是第三次了。今天这场审问简直千回百折,令人目不暇接的喘不过气来,连静心思索的时间都没有。 而穆文才的神情极其古怪,仿佛是很震惊。但他并不是震惊方应物猜对了,而是震惊方应物猜错了......特别是猜错了还如此理直气壮。他要投靠也不是投靠尹旻啊!(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九章 什么是正确 天地良心,就算让穆文才穆部郎当众毒誓说一句“投靠尹旻死全家”,他也是敢说的,因为他确实没有投靠尹旻,方应物完全是胡乱攀扯。 他穆文才作为文选司郎中,直接卡在官员铨选的关口上,按照传统和影响力乃吏部第二要害职务,实际权力甚至过务虚的侍郎,可谓是分量十足,不可能胡乱找靠山的。 要投靠就投靠最大的那个,投靠最需要他的那个,这样才能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投靠尹旻有什么劲头?尹旻本身就是坐堂吏部尚书了,很需要一个权力重合的文选司郎中来投靠么? 想至此处,穆文才暂时忘了自己这极其不利的处境,心里不由得暗暗对方应物嘲讽起来。 任你方应物精明一世,总还有犯糊涂的时候,你以为吏部官员就一定要投靠顶头上司么?既然摸错了庙门,以后死的时候就不要怪别人暗算你了! 穆文才渐渐从懵头懵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恨恨的盯了方应物几眼。不过此时方应物并没有动作言语,宛如老僧入定,与方才意气激昂的模样判若两人。 却不料方应物的好兄弟项成贤靠了过来,端起御史架子,公事公办的诘责道:“本官监察御史项成贤,在此要问穆大人,方拾遗所言是否属实?将方学士远谪云南实乃委屈忠良的不公之事,是否由尹尚书指使你而为?” 一群白痴这都看不出来?什么尹天官指使,当然是凭空捏造了......穆文才故作不屑的冷哼,张口就要回答。 不过穆文才的话才到嘴边时。他突然听到方应物抬了抬眼皮,自言自语道:“话出口前须三思。一句说错万劫不复。” 穆文才疑惑万分,不过能坐在文选司主官位置的人肯定不傻。今天显得蠢只是因为遇上方应物而已。所以穆大人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便合上了嘴,起呆来,这个问题仿佛很有深度...... 话说吏部天官尹旻与大学士刘珝是同乡盟友,而刘珝与万安大多时候都是矛盾很深的,刘珝私下或者公开骂万安也不是一次两次。 虽然今年以来,刘珝与万安在太子问题上站了同一立场,但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为了共同利益临时妥协,并不意味着彻底化敌为友了。 这种情况下。与刘珝互为犄角的吏部尚书尹旻自然不是辅万安的菜,多年来万辅始终想换掉尹旻。 但是,同为大学士的刘珝从中掣肘,又加上尹旻这吏部尚书本身也很有实力,故而万安贵为辅却始终奈何不得尹旻,或者说奈何不了刘珝加尹旻的政治同盟,不能完全掌控吏部。 可吏部衙门实在要害,万辅又不能不上心,这时候文选司郎中穆文才自然就是万辅非常需要的人才了。在万辅眼里的重要性远一般人。 而遵照“最大”和“最需要”的原则,在穆文才眼里,最值得投靠的人便是辅万安了,两个巴掌一拍就响。对此万辅当然也极其欢迎。有了穆文才之后,万辅便在吏部扎下了很深的钉子。 只不过此事很低调,外人并不清楚。惟有吏部尚书尹旻从内部一些迹象上略略有些觉察,但还没有太多反应。何况尹天官目前志向在于入阁。暂且懒得和穆文才较真。 辅万安罢免不了有大学士刘珝撑腰的天官尹旻,但天官尹旻也罢免不了有辅力挺的文选司郎中穆文才......于是在吏部小范围内形成了诡异的政治平衡。 至于当日穆文才对方清之的恶劣对待。肯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闲得无聊欺负人,原因主要有两条: 一是穆文才奉辅万安指示,要对东宫太子一派的官员进行打压,方清之作为标志性人物自然正当其冲。只是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是如此的难缠,让事态展完全失控。 二是穆文才下决心投靠万辅之后,再面对已经没落的方家,特别是因为座师而交结的方应物,要下意识的表现出刻意冷淡和疏远,象征着自己与过去决裂,以此讨好万辅。 因而穆大人知道,关于项成贤所问的问题,事实正确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否认与尹尚书有关,不承认是尹尚书指使自己。但是之后呢? 事实正确和政治正确完全是两回事...... 假如他否认与尹尚书有关,那么接下来只有两种后果了:一是责任全由自己承担,否认有人指使自己。那么自己将面对御史的疯狂弹劾,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自己的位置将摇摇欲坠,万辅都不见得能保住自己。 二是被人挖出来自己与万辅的关系(这种事瞒不住的),然后被认为是万辅指使自己迫害忠良。最后将万辅拖下水,而且以万辅的性子必然要迁怒于自己办事不利,惹祸上门。 穆文才只要不是失心疯,就知道上面这两种后果都不是自己能承担得起的。如果不想出现这两种后果,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方应物的话,承认自己是受了吏部尚书尹旻指使。 这并不是正确的事实,但却是正确的政治。对穆文才而言,攀诬了尹旻,等于是让尹旻替万辅背了黑锅,可以让万辅彻底置身事外,从而全心全力的为自己撑腰。 其次,对万辅而言,很乐见政敌尹旻被咬住,趁势打击尹旻不在话下,而且说不定还能就此罢免尹旻,将吏部占为己有。 于己有利,于人有利,究竟哪个答案是真正的正确,还用多想么?至于证据,有受害人方家指控,有执行人穆文才亲口承认,何况大明允许科道官风闻言事,这还不够么? 不知呆了多久,穆文才闭目长叹一声,开口道:“方应物所言不错,确实是吏部尹尚书指使本官。” 更多余的话不用说了,官场中人都明白。大学士刘珝与方家是死仇,而刘珝的同党尹旻迫害方清之的动机还用解释么? 人群登时肃静无声,人人都惊愕万分,没想到穆文才竟然真的直接承认受尹旻指使了!难道是突然良心现? 今天御史们来这里围观,只是想看两个著名官员打架的结果,万万没料到竟然搞出一条这么大的鱼,那可是大学士之下第一人的吏部天官! 某些人脑中不由得想起一句官场笑谈:涉及方家无小事......但这真的只是笑谈吗?(未完待续! ps:白天先出门,等我回来继续写!继续满地打滚求月票!求月票!另外感激诸君昨晚的捧场,万分感激! 第六百六十章 此事真没有完 不得不说,爆出吏部天官尹旻无异于十足十的响雷,让御史们根本无法安定。或许会有人问,如果不想掺和其中,大可厚着脸皮装聋作哑、视若不见,难道这不是名利场人物的基本功么?有什么不安定的? 话是这么说,但也得看什么场合、什么人物。在朝廷体系里,都察院御史很大程度上是靠脸面吃饭的,与别人还有点不同;还有个情况就是私下里与公开,也是不一样。 如果在都察院里,在一群御史面前,公开爆出这样的丑闻,而御史们却还无动于衷的话,那都察院也就可以不用开了。就连这种无动于衷也将成为集体丑闻,整个科道官体系的根基都会被动摇。 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就是,穆文才不能不认,都察院御史不能不管。坐在堂上居高临下的掌院都御史李裕冷眼旁观了全过程,心里对方应物实在佩服之极。 能操纵自己人不算什么,但能操纵敌人言行才是最可怕的。穆文才堂堂一个文选司主官,今日却只能按照方应物划出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仿佛成了方应物的傀儡,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面对方应物询问的目光,李裕拍案道:“涉及冢宰之事,绝非本官所能判也,只能奏明圣上听候旨意!” 下面御史却有人叫道:“大中丞管不了,我们可以!” 这就是都察院衙门与其他衙门所不同之处了,若说其他衙门是上下分明、等级森严,那么都察院就“散乱”的多。 要知道每个御史都具备密奏的特权。都拥有**办事的权力,可以不经都御史直接与朝廷打交道。所以一百多个御史等于是一百多个**个体。都御史很大程度上只是主管行政事务的,政治色彩大于专业色彩。 “今日到此为止!”李大中丞一边说一边看向方应物。终于不见方应物再次喊出“慢着”。这才能确定今天的问话真正结束了。 方应物拍拍身上的土走了,但穆文才久久不动,脑中反复回荡着方应物说过的一句话——此事还没有完。现在看来,此事还真没有完,方应物简直就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根本没将自己当成同等的对手。 主角走了,在此围观的御史们也三五成群,一边议论一边离开。不过今天前来旁观的御史成分比较复杂,有为方家不忿前来声援打气的正义之士。有单纯只为看热闹来的闲人,自然也少不了充当耳目的。 其中有个叫魏圭的御史,没有加入同僚议论。他立刻换下公服,随意套上件不起眼的外袍,然后快步出了都察院。 转过街角,有家铺面门口早有马匹停着。魏御史便熟练的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的朝着东边而去。虽然京师人口众多,肯定无法像郊外那样扬鞭纵马,但也比步行和乘轿快多了。 到了皇城西南面的一处五开间大门豪宅外。魏御史便勒住马儿,当即有把门的家奴上前,七手八脚的扶着魏御史下马,并主动问道:“来者可是魏大人么?我家老爷等候多时。已经催了好几次。” 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刘吉府上,眼下正有分量不轻的客人到访,以次辅老大人之尊。也亲自在大堂上会客谈话。 这位被称为颜先生的客人本身不算什么,但却是吏部尚书尹旻的私人代表。今日已经是近期第三次登门了。 颜先生滔滔不绝的对次辅老大人劝道:“方家父子榆木脑袋愚钝不堪,眼下也只能死守着所谓的节义。垂死挣扎而已......” 刘棉花听到这里,抬眼瞥了颜先生一眼,此人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了罢?若方家是蠢货,那与方家结亲的老夫又是什么? 不过久历世故的刘棉花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当一个小人物骤然被重用时,或者骤升高位时,难免会出现这种兴奋过头的轻浮迹象,这就是缺乏涵养的表现。不是每个人都像方应物那样自信的可怕,既能足够张扬却不轻浮。 该死,怎的又想起方应物的好处了?这会影响到自己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刘棉花忍不住自省一句,现在应当摒绝一切个人好恶才是。 只听得颜先生又道:“只需过了今日,方家父子双双贬至边远州县就成定局,纵然朝臣中多有同情声援,也奈何不了天子的旨意和吏部的决心!阁老难道还看不透么?” 刘棉花淡淡的问道:“你就敢确定,方应物今天被审过后,一定被处分?” 颜先生非常肯定的答道:“那天晚生去方家拜访过,口风,已经是求去之意了!再说以方家的迂腐,说不定就等着被配边荒,以全名节!” 迂腐?刘棉花险些笑出声来,这颜先生真敢忽悠自己,也真能忽悠自己。 颜先生说的口渴,低头喝了几口茶水。方应物那边说让刘次辅毁约退婚就是,而刘次辅这边却说让方应物先开口解除婚约......两边都不是省油灯,不愧是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准翁婿,真他娘的难缠! 放下茶杯,颜先生一鼓作气继续进行劝说:“于公而言,如今天恩难测,说句逆耳之言,阁老忤逆了天子,也不敢断定将来如何。但与尹老爷结亲,阁老便进可自守,退可自保,足以护得自家与亲友平安,岂不美哉? 于私而言,方家父子即将配边荒,难道阁老肯见女儿跟随受苦么?而尹公子年岁三旬已经是翰林侍讲,必然常在京师,嫁女到尹家不废天伦之乐。 即便再看故乡,尹家出自山东,阁老出自北直隶,两边相距不远往来便利,结为世代秦晋之好也不是不行,总比远在南方的浙江要近,岂不闻俗语云远亲不如近邻乎。” 刘棉花叹口气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颜先生迫不及待的催道:“尹公子内室空虚,急求良配续弦,阁老今日务必要给晚生一个答复。”(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一章 人才难得(上) 听了颜先生的话,刘棉花依旧没有给出准确的口风,继续意态萧疏的闲扯(深受打击的后遗症),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这让颜先生颇为奇怪,他今日登门并非主动到访,而是应邀前来的。之前他猜测刘棉花要下定最后的决心了,所以才会召他前来,没想到刘棉花态度比前两天更含糊了。 既然如此,那刘棉花请自己过来有什么意义?颜先生想了又想,莫非刘阁老是要等都察院那边的最终结果? 此时有个仆役进了堂中,对刘吉耳语几句。随后刘棉花对颜先生致歉道:“家中略有琐事,老夫须得稍离片刻。” 语毕刘吉便起身出去,来到另一处花厅中,刚从都察院快马赶到的御史魏圭已经在这里等待了。 不等魏御史禀报情况,刘吉却先开口道:“言简意赅些,说明结果。”魏圭便答话道:“结果就是方大人预计要免去处分,此外还将尹天官拖下了水,少不得要沾一身腥。” 纵然以刘棉花之精明,猛然听到这两句,也迷惑不解。既迷惑方应物居然还能绝境逢生,又迷惑堂堂的吏部天官怎么会被方应物拖下水? 如果说方应物绝境逢生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的话,那尹天官如此轻易被方应物拖下水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魏圭察言观色,知道与其等刘棉花问,不如自己主动说,便又道:“那方大人自述功业。提出八议之例,要朝廷以功勋议免过错。看样子问题不大......” 刘棉花恍然大悟,连他也没想到这里去!方应物身上背着那些功绩。确实有免罪的资格,难怪在吏部行凶有恃无恐。 “此后方大人声称,穆郎中蓄意迫害忠良,而且是由尹天官指使的。”魏圭继续禀道:“然后穆郎中亲口承认,招出了尹天官。” 什么?刘棉花愕然无语,这穆文才是失心疯了吗?随即脑中又转了几转,便沉默片刻,不用再去想其中缘故了,还是抓紧时间考虑后果为好。 作为身居内阁高位的人。刘棉花的认识自然比一般人深刻,当即断定尹旻这次肯定讨不了好。 尹旻本来就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天官,也该换人了。另外,辅万安与尹旻不睦,一直想搬倒把握要害的尹旻,这次等若是方应物直接递了一把刀子给万安,而且万安本人也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想至此处,刘棉花暗暗苦笑,心虚的他仿佛感受到。这是方应物向自己的示威。自己这边才纠结是否要舍弃方家选择尹家,方应物立即毫不客气的反手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直接把尹旻拖进了泥淖中。 不知道方应物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如果是无意还好;若是有意。那就说明方应物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心思了。 难道方应物真的洞察到自己这两天的心境?刘棉花不由得嘀咕道。这才三两日功夫,连自己夫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而方应物就能清清楚楚判断出来。好像身边出了奸细似的,问题出在哪里? 魏御史见阁老久久不出声。忍不住咳嗽几声。 刘棉花醒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原本以为就是简简单单的听个结果,然后足够自己判断形势了。谁他娘的知道被方应物搞得如此复杂,一时半会儿的想不透彻,但现在根本不是自己究根问底解谜的时候,先要去面对现实、应付了眼前才是。 一千个人看一件事,也许会有一千个重点。不知道别人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后,会重点考虑哪个方面。但刘棉花此时却有一种清清楚楚的直觉,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能冒出来的直觉。 他刘吉当前所面临的最大的现实问题,不是尹旻后事如何,不是如何处理与方家的婚约,不是方家父子遇到什么命运,也不是天子内心究竟什么想法。 而是如何防止方应物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刘棉花敢确定肯定断定,方应物确定肯定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拿定了主意,刘吉又回到前面堂上并与颜先生会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都察院出来后,移步前往次辅大学士刘府的不止魏御史一个,还有方应物,只是方应物安步当车,度比纵马扬鞭的魏御史慢得多了。 今日跟着方应物出来听使唤的娄天化问道:“东主这是要去哪里?既然得胜班师,为何不早早回家,让大老爷及夫人们彻底放心?” 暂时脱困的方应物语气轻松的答道:“消息总会传回去的,着什么急?如今还得趁热打铁去!” 不错,他正是要挟大胜之威,去刘棉花那里趁热打铁。不知道次辅老大人听到新鲜消息后(方应物相信刘棉花一定会安插了人手打探消息),心里是什么滋味?对与方家的婚事又将如何看待? 方应物非常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刘棉花的嘴脸,但很可惜,他知道自己即便到了刘府,也只能看到二次加工过后的神态。 但无论刘棉花如何装腔作势,方应物也决定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那虚假的温情脉脉,揭露他前几天的不地道心思,并加以严厉的批判和斥责。 无论如何,刘棉花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给出一个交待罢? 然后,然后作为一个宽宏大度的人,方应物不会将误入歧途的人一棍子打死。在开展批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后,还会原谅刘棉花一次,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赏了脸继续履行婚约。 先前无论方家名声如何前景如何,但刘棉花乃是当朝次辅阁老,方家说破天也是与刘棉花终究不大对等,现状还是屈居刘家之下。 经过此事,若能站在道德高地打压了刘棉花的气势,说不定就能扭转一下这种情势,取得与刘棉花对等的位置。今后若有机会时,让刘棉花来为父亲大人摇旗呐喊也不是没可能。 人才难得不忍弃之,否则还能去哪里找如此机敏灵活、能跟上自己节奏的老泰山?方应物长叹一声道。(未完待续。。) ps:紧赶慢赶还是没在12点前搞定。。先个(上),下面需要仔细雕琢一番,劳驾再等等,今天会尽快补更新的。 第六百六十二章 人才难得(中) 方应物并不着急赶路,不紧不慢的走着,总要给刘棉花一个消化缓冲时间,让刘棉花想清楚利害关系。万一等他到了刘府,刘棉花还没收到消息,那还怎么装腔作势? 行至刘府外胡同口,远远的便瞅见刘府大门旁的角门正好打开,然后从里面闪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就是他所认识的颜先生。 对于颜先生出现在刘府,方应物并不感到奇怪。所以视线并没有在颜先生身上停留,直接去看是谁送颜先生出来,这才是关键信息。 可是在颜先生身旁谈笑晏晏的人,不是刘棉花又是谁?这很是叫方应物吃了一惊!刘棉花是什么身份,乃是堂堂的内阁大学士,天下有几个人能让他亲自送出大门?更别说颜先生本人只是个清客之流,又非名士,何德何能当得起大学士亲送? 别说方应物,在刘府门房有几位等待入府的客人,见到这个光景也都纷纷惊异非常!刘阁老这等老于世故的人,不会犯这种糊涂,所以其中必有缘故! 方应物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加快了脚步,昂阔步的走上前去。胜利者就是这么自信,敢于直面任何魑魅魍魉,不须刻意回避什么。 走得近些时,方应物却听到刘棉花高声与颜先生的作别道:“有劳先生再回告冢宰,就说老夫同意两家之事。” 颜先生作揖道:“阁老请留步,一切包在在下身上!”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响在方应物耳朵中,他猛然停住。心中无比震惊,又像是遭到了当头一棒。刘棉花怎么能公然同意?在他的设想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方应物相信刘棉花一定会派人在都察院现场观看,此时应当已经收到最新消息。知道都察院这场审讯的结果! 既然刘棉花明知道他方应物已经金蝉脱壳,并反手一击将尹旻扯进了巨大的漩涡中,那还为什么点头同意与即将面临麻烦的尹家结亲? 这简直脑子烧坏了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但刘棉花看起来正常得很,不像是疯了傻了。 方应物忍不住嘀咕道,莫非刘棉花现在尚未收到最新消息,因而武断的做出决定?可是再细想也不太可能! 以刘棉花的性格,既然已经拖到了今天。那无论如何也会在等到消息之后才做出最终决定!又怎么会在尚未知道消息时,就匆匆做出赌博式的结亲决定? 想至此方应物略感迷茫,短时间内也猜不透。如果刘棉花真的是在收到了消息后,还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脑子没有烧坏,那么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刘棉花与颜先生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方应物。两人齐齐愣了愣,没料到方应物突然出现,方应物本人也在无语。于是便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方应物看了看刘棉花,又看了看颜先生,无论刘棉花到底耍弄什么把戏,无非可以归纳为两大类——对自己有利和对自己不利。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这两类里一个。 对自己有利且不去想他,对自己不利的,自然就是刘棉花舍弃了自己。去与尹旻结亲。那么方家便彻底失去了这颗遮阴大树,而且平白增添了巨大阻力。 自己当务之急。就是阻止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出现!为此不惜代价,没有时间再仔细想了! 方应物大步上前。走到刘棉花身前,神情渐渐变得十分激动。而后他恭恭敬敬的对刘棉花躬身揖拜道: “阁老何苦如此委屈!下官尚有自保之力,不必阁老忧心!即便不能保全自身,也甘愿贬斥边荒,无怨无悔!岂可以贵府千金为牺牲,换取下官之苟全!” 刘棉花脸皮颤动了几下,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但颜先生并不知道结果,只当方应物在都察院惨败了,同时还担心方应物“垂死挣扎”坏了自家的事情。便抢在前面喝道:“方大人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此事已然与你无关!” 方应物顺势指着颜先生骂道:“小人贼子,有其奴必有其主!尹某人一面指使穆文才迫害我方家,意图让我父子永不能翻身,还逼迫我方家解除婚约; 一面又指使你来借机三番两次赴刘府逼婚,强娶阁老千金。我看尹某人枉为吏部尚书,所作所为与恶棍无异,深令天下人不齿也!” 颜先生闻言气也打不出一处来,他作为能替尹天官奔走的心腹清客,自然知道一些相关状况。尹天官绝对没有刻意去打压方家,方家父子的遭遇真与尹天官关系不大。 逼婚更是扯淡,哪有尚书逼婚大学士的道理?自己一直在细致耐心的与刘棉花谈,哪里有过逼迫?尹天官的态度也只是提出条件与刘次辅谈,能谈成最好,当然与方应物那边倒是有点小小的逼迫。 所以方应物根本就是在血口喷人胡说八道,颜先生觉得自己没必要与疯狗计较,便转向刘阁老道:“在下告辞,还请阁老听在下的好消息!些许旁人呓语,劝阁老不听也罢!” 刘棉花闭上双目,片刻后重新睁开,不过眼中毫无神采,只是空洞的望着前方,状若心如死灰。“老夫虽然失势,但也还是明白情形之人。请颜先生转告尹冢宰,老夫可以答应求亲,可以辞官致仕并举荐尹冢宰接替,但请冢宰务必宽待方家,保住朝中一股忠义之气!这是老夫唯一所求。” 我靠!这是什么台词?颜先生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这与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尹老爷什么时候拿方家安危威胁刘阁老了?什么时候公然逼刘阁老让位了?而且先前刘阁老一直高高在上,怎的忽然显得如此委屈卑微? 方应物忽的热泪盈眶,颤声道:“阁老何苦!下官何德何能!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承受其重,请阁老收回成命!” 不远处门房中其他客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三人这些话里值得玩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颜先生也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强人!乎自己想象的强人!(未完待续。。) ps:这种情节简直要死无数脑细胞,实在写不快啊,先出个(中)补更新,继续码字,争取明天早晨前搞定(下)。 第六百六十三章 人才难得(下) 不过颜先生虽然奇怪但依旧不明白,难道刘阁老和方应物都是突癔症么?如果关起门来自说自话一番,就能指控别人罪行,那栽赃陷害这门技术未免也太简单了!你随口说一句,别人凭什么就信? 所以面前一老一少两人的表现,与痴人说梦简直没区别!如此无聊的话,颜先生不想在听下去了,也不能容忍肆无忌惮的污蔑自己东家,便对刘次辅道:“在下斗胆敬劝阁老一句,为人还须口中积德,三思后行。” 方应物眼角瞥了颜先生一下,语气怜悯的说:“你最好还是去打听过今日都察院审讯结果,不然你就不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教导阁老如何说话了。” 是的,自说自话当然只会被认为是疯言疯语胡言乱语,但如果有了其它“旁证”又不一样了,比如穆部郎为了自保,便招认尹天官迫害方家。互相映证之下,由不得别人不信。 其实从纯理性的逻辑角度来说,这两边并不完美互证,但也足够了。舆情从来就是感性的,从来就不是纯理性的。 此时此刻,稍有头脑的人面临此情此景,也能感到大事不妙以及森森的寒意。颜先生觉得自己像是可怜的迷途羊羔,便无心在逗留,立刻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颜先生身影消失在街角,刘棉花与方应物很有默契的一起走进了大门内,周边再无外人。 忽然刘棉花神情一变,笑眯眯的对方应物夸赞道:“贤婿真乃当世之人杰也,没有叫老夫失望。” 听到刘棉花的褒奖,方应物习惯性的陪着笑。谦逊道:“老泰山此言......” 话才说半句,方应物突然意识到自己前来刘府的目的,可不是陪着长辈话家常!而是挟大胜之势,特意兴师问罪,以斗争求团结来的! 他敢断定。刘棉花绝对动摇过,险些就彻底走向自己对立面。这点如果不批判斗争,如何能肃清余毒? 什么贤婿老泰山的,先放在一边去。于是方应物迅收起笑容,拉长了脸,讥讽道:“晚辈虽不才。自保之力还是有的,但阁老却叫晚辈失望了。” 刘棉花惊讶道:“贤婿何出此言?老夫有所不明。”方应物反问道:“若方才晚辈未到,阁老又将如何?只怕改门换户只在旦夕之间了罢。” 刘棉花轻喝道:“真不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老夫岂是那样鼠两端的人!” 被阁老呵斥,换做一般人早吓软了。但理直气壮的方应物不吃这套,只管冷笑。刘棉花见唬不住方应物,便无奈又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进来详谈!” 重新回到堂上,刘棉花让仆役换了茶,对方应物语重心长的说:“你我翁婿之间大概有些误会。年轻人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的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方应物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举动,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方应物当两目如盲的糊涂蛋么? 既然刘棉花装傻,方应物也不客气。单刀直入的问道:“敢问阁老,数日间与尹家眉来眼去、藕断丝连作何解?况且每次与尹家说客会面之后,便频频与党羽勾连,又作何解?” 刘棉花叹道:“此乃老夫缓兵之计也!若骤然拒绝尹旻,那就是彻底翻脸了,可是当前对方势大。故而未有万全准备之前,老夫不得不想法子拖延时间。 所以明知尹家是痴心妄想。但依旧虚以委蛇,不答应也不拒绝。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或许让你们方家苦闷了,但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三年之时,吾辈连几日也忍不得么?” 方应物又问道:“既然是缓兵之计,为何不与晚辈明说?难道晚辈是嘴快心浅之人么?” 刘棉花苦笑着解释道:“你毕竟年轻,况且年轻人对涉及女人的事情又是最在意、最受不得激的,老夫真怕你沉不住气,却不料让你误会了。” 你老人家继续编......方应物又指责道:“方才晚辈听得清清楚楚,阁老亲口答应了尹家,这总不是假的,难道这也是误会不成?” 刘棉花痛心疾的说:“老夫这是为了配合你的行动,只是比较紧急,没有时间与你沟通,却不料还是让你误会了! 其实老夫已经知道都察院那边的消息,知道你成功将尹旻拖进了泥潭中,但是还不太够!故而老夫不惜牺牲自己名头,制造出被尹旻逼婚的假象,对那尹家火上浇油。 没想到贤婿你与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及时赶来当场联手,不然还得等老夫事后费心去散布有关传言。” 说起这个,方应物内心很有些羞耻,他居然沦落到了要靠纯粹的谎言去斗争的地步。印象里这是头一次,以前最多是半真半假,不像今次一样彻底彻底是谎言。 不过也没法子,东宫摇摇欲坠,自家父子双双落魄,次辅老大人也不靠谱,自己还能怎么办?一时情急只能出此下策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与敌方相比不够强大,无法堂堂正正,只能旁门左道。 暗中摇摇头,将这份羞耻心暂时按下,方应物继续诘责道:“尽都是事后辩解之言,谁知道阁老当时心向哪里? 也许当时晚辈突然插手,阁老瞬间又变了心思才顺势下坡,先前谁知道阁老什么心思,晚辈若不来,或许就是另一种结果。” 刘棉花顿时像是被侮辱了,站起来盯着方应物道:“当时老夫已经知道尹旻即将麻烦缠身,那么老夫还心向尹家,故意与尹家结亲,难道老夫是疯了不成?难道在你眼中,老夫如此不堪? 正因为只有这样做显得很怪异,外界才会相信老夫是被捏住把柄逼迫的,是为了你们方家委曲求全!莫非老夫一番苦心,仍敌不过你的诛心猜测么!” 方应物望着刘棉花,久久无语......他娘的责问了半天,刘棉花竟然回答的毫无破绽,毫无破绽! 就仿佛足球比赛中狂攻九十分钟死亡,却一个球不进!若言辞之间完全抓不到马脚,这还让自己怎么兴师问罪! 方应物不免产生了一些小小的迷茫,刘棉花的答词如此毫无破绽,莫非事实真是如此?莫非自己真的误会了刘棉花? 此时刘棉花长叹口气,“论权势地位,你虽然远不如尹家,但老夫终究还是个爱才的人,终究还是看你人才难得,不忍弃也!”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他日直入青云时,勿忘老夫今日之情义!”(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四章 内幕及其它 来时气势逼人的方应物万万没有想到,面对刘棉花居然如此落了下风,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被压制的简直无言以对,而且是明明自己占理的情况下。 这个心理落差实在太大,纵然如方应物这般天赋,一时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此时的刘棉花不但像是一堵坚固的高墙,更像是一团完全看不透的迷雾。 先前方应物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肯定,但现在却根本猜不出,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自己今日出现搅局之前,刘棉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究竟是倾向于哪一边? 就拿此前刘棉花与尹旻眉来眼去的过程来说,自己解读为刘棉花动摇了,而刘棉花却可以对自己解释说,这是拖延时间等待时机; 但是,刘棉花还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慎重考虑,毕竟悔婚要付出名声上的代价,哪能如此果断的就作出决定? 再说今天刘棉花在明知尹家遇到麻烦时,反而高调答应了尹家的说客。然后若尹家真的事败,那便可以对他方应物解释说,这是故意通过制造违和怪事来引人注意,挖坑等尹家来跳。倘若最后尹家逃过此劫,刘棉花便能对尹旻解释说,这是雪中送炭。 这些解读中,哪一种才是刘棉花的真心?无论如何,刘棉花总是嘴上有理的......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明悟到什么! 在自己亲自出手搅局之前,其实刘棉花一直就没做出什么真正的抉择!他始终保持着能够选择两边中任何一边的姿态!也就是说,刘棉花始终保持着“既可以倾向方家,也可以倾向尹家”的二选一权力。 或许对位列次辅之尊的刘棉花来说。无论选择那边都不会太差,两边各有各的好处,暂时不作出决定貌似也无所谓,最差结果也就是荣归故里致仕。就算尹旻遇到了麻烦又如何?但若刘棉花雪中送炭,有两个阁老撑腰的尹旻说不定还真能稳住位置。 但是对方应物而言。可不存在任何中庸道路,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如果刘棉花倒向尹家那边,那自家就将面临不可预测的风险! 刘棉花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仅仅是一个选择而已,不见的更好也不见得更坏。但对方家来说,不同的选择就意味着云泥之别。如果刘棉花选择了尹家,那方家就傻眼了。 总而言之,刘棉花有的选,方家却没得选。想至此处,方应物喟然长叹。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话:圣人之下,皆是蝼蚁。 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方应物顿时意兴阑珊。关于刘棉花的心思,没必要弄清楚了,因为毫无意义。即便弄清楚了又怎样? 方应物有心结束这场无趣的对话,便起身道:“今日多有叨扰,告辞了!” “慢着!”刘棉花叫住了方应物,“老夫尚有一事不明。还需要你释疑。” 方应物停住脚步,不知道刘棉花还有什么要问的。刘棉花拈须皱眉道:“为何你能对老夫的举动如此了解?” 这个当然不能说......方应物装作不明白道:“阁老的意思,晚辈实在听不懂。” 刘棉花驳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休要装傻!你先前说过一句,那颜先生三番两次登我刘府的门;其后还说过一句,我会见过颜先生之后,便时常与党羽勾连串接。 老夫细细品过,觉得这些话绝不是凭空冒出的。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然是你非常熟悉老夫这里的动静,所以才能信口说出这样的话。 但老夫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能详尽的了如指掌?莫非你还在老夫府中收买了奸细不成?” 方应物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太得意了。说话便不谨慎起来,不免漏了点口风出来,让精细的刘棉花觉察到什么。 不过面对刘棉花的怀疑,方应物仍然毫不畏惧的答道:“人生最难得的,就是糊涂二字,些许细枝末节,阁老又何必斤斤计较,在下也懒得去记了。” “老夫最重视的就是细枝末节!你到底是不肯明说?”刘棉花追问道。方应物继续装傻:“晚辈还是不明白阁老问的是什么,故而无可回答!” 刘棉花很沉得住气,对方应物的拒绝不以为意,“那么老夫与你做一个交换如何?老夫告诉你一件秘密,而你要如实回答老夫。” 谁稀罕与老头子交换秘密?但不等方应物说接受与否,刘棉花率先说起来了:“你知道尹天官为什么会来寻求与老夫结亲?” 本来没有兴趣的方应物听到这个,立刻竖起了耳朵。刘棉花继续说:“尹龙与兵部武选郎邹袭十分交好,邹袭劝尹龙向我刘府提亲。” 方应物刚想吐槽一句:“这也叫秘密?” 但刘棉花没给方应物吐槽机会,直接爆出了一个惊天八卦:“而邹袭之所以有这个提议,却是老夫指使的!只怕尹家还以为老夫有此心意!” 方应物心神剧震,竟然还有这一层内幕?尹旻寻求与刘府结亲,敢情还是受了刘棉花的暗中引诱鼓励?这件事其实只是刘棉花自导自演的作品? 同时方应物忍不住感到自内心的寒冷,在名利场中,自己已经尽可能的不感情用事了,但是与刘棉花相比,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在刘棉花温和的表面下,那种可以摒绝一切个人感情的理智和冷酷,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方应物可以肯定,刘棉花并非是刻意针对自己无情,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为了那人臣之极的宝座,别说一个女婿,没见连他两个儿子都被压制的苦闷无比么? 便如圣人都要斩情绝性,如此方应物不由得暗暗自警,切记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如果连一点热情都没有了,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又忍不住对刘棉花劝道:“晚辈尝闻,善泳者溺于水,玩火者必*。惟愿阁老引以为戒。” 刘棉花仿佛没有听到,又问道:“这等内幕,老夫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但还是告诉了你,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方应物摇摇头,刘棉花便自问自答道:“是为了让你切身体会一下,今后你该怎么做事。”(未完待续) ps:唉,明明是半成品章节,为了更新只好出来,写网文的无奈! 第六百六十五章 又是误会? 乍然听到刘棉花自曝,方应物震惊过后,便有点初闻在意料之外,细想也在情理之中的感觉了。以刘棉花的心性,使用出这么没节操的权术不算奇怪。 换做自己,是绝对不会拿自家女儿的婚事当筹码进行运作的,想至此处方应物下意识撇了撇嘴,有点瞧不起。 刘棉花看到方应物的神情,大略猜得出方应物想什么。 “源头还是在你身上,当初你建议老夫为了自保,该先下手为强,而最佳的目标就是尹旻,这是你提出来的方向。老夫顺着你这个方向想了又想,眼下直接去抓尹旻的把柄太仓促,不如引蛇出洞。” 方应物知道,不是尹天官太蠢,是刘棉花给出的诱饵太香。要知道,尹旻已经当了七八年吏部尚书,注定该离职了。而一个吏部尚书无论迁为什么官职都是贬谪,除了入阁。所以尹旻的前途只有入阁和致仕二选一,别无其他出路。 通过联姻全盘接收次辅的党羽势力,顶替意欲“急流勇退”的次辅入阁,这样的诱惑容不得尹旻拒绝,一旦贪婪心作,难免就利令智昏了。 当然,如果刘棉花扔出来的不是诱饵,而是诚意,事情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不过方应物懒得再多想了。 反正刘棉花既然肯自曝秘闻,那就说明他已经做出决断了,自己没必要再费心思量那些注定虚无飘渺的东西。 刘棉花等了一会儿,才问道:“老夫坦诚了所作所为,你也该开诚布公了罢?” 说,还是不说?方应物本来并不想泄露东厂汪直这个底牌。但是他今天在刘棉花这里吃了一瘪,便想着要拿出点硬东西来找回门面。 再说谁知道刘棉花心思还会不会再变?自己必须要亮出点底牌来示威,让刘棉花知道自己并非是一无所靠,本质上刘棉花的性子还是偏于畏威而不怀德。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便风轻云淡的开口道:“有关贵府动向。皆得自于东厂密探消息。”果不其然,刘棉花当即脸色微变,失声道:“东厂?” 方应物笑而不语,低头饮茶。而刘棉花心里很是翻腾了几下,这方应物居然有使用东厂密探的手段?连阁老都没有这个本事! 人人皆知东厂是非常要害的衙门,在庙堂政治中虽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但也有极其特殊的影响力,朝臣对东厂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忌惮。 刘棉花知道东厂提督汪直与方应物私下里有点交情,当年汪直靠着方应物立过边功。所以汪直时常能给方应物办点小事——这是很正常的人情往来。但是在目前这个状况下,汪直还能极力支持方应物? 若无汪直点头,东厂密探消息不可能随便报与方应物知道。更让刘棉花感到怪异的是。据他所知,在东宫之争中,汪直为了保住厂督宝座,已经放弃了原有立场,站在了方家的对立面,那他为何还会支持方应物? 如果方应物与汪直之间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就必须要重新评估方应物的实力了,方应物应当不至于胡乱说谎扯虎皮......刘棉花紧盯着方应物半晌。见方应物没有主动开口解释的样子,便追问道:“你如何能指挥得动东厂?汪太监真会协助你?” 方应物放下茶盅,淡淡的说:“但凡我有什么念头。东厂大抵上会配合,至于其中关窍......阁老没必要知道那么详细了,为人该难得糊涂啊。” 这不科学!刘棉花好奇的如同百爪挠心,汪直凭什么冒着风险协助站在对立面的方应物?这绝对是违反了常理的存在,要说汪直与方应物之间具有越了利益层面的情义存在,他铁定不信!方应物又不搞基! 刘棉花忍不住又问道:“你与汪直之间算是盟友么?” 方应物想了想。很肯定的点点头,床上之盟应该也算是盟友罢...... 刘棉花忍不住瞠目结舌。险些就脱口而出一句话“你也配?” 其实按照国朝明面法度,文臣与内臣交结乃是犯规。“交通内宦”这项罪名经常被拿来弹劾人。但事实上,朝臣都心知肚明,如果在内监中有强大而可靠的同盟,是非常有利于进步的。 最典型的情况就是,在内书堂教过书的翰林,升迁以至于入阁的概率远比普通翰林要高。再拿阁臣来说,最强势的那个大学士,往往就是与司礼监太监关系最好的那个。 那汪直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几年,三年前平稳软着6后,政治地位渐渐稳定,目前已经是赫赫的东厂提督,内监中排名前三四的人物。不出意外的话,他熬年头也能熬成司礼监太监。 而方应物在文臣中的地位,与汪直在内监中的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何德何能,敢与汪直密切到这等地步?汪直到底看上方应物哪一点了? 刘棉花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原来方应物并不是离了自己就不行,手里还有其他强大底牌。想必是方应物被自己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激到了,所以才故意来显摆罢。 若这个政治同盟真的存在,那方应物几乎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就算他输的再惨,只要不丢掉性命,也有靠着汪直东山再起的机会,作为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方应物有足够的时间去等机会。 真乃少年不可欺,刘棉花暗暗叹口气。不过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忽的想起了什么,登时勃然大怒,拍案大喝一声道:“方应物!你好大胆,竟敢动用密探来监视老夫!是谁给你的胆量?!” 任是谁听到自己被秘密监视的事情后,都会感到不愉快和羞愤,更别说地位尊贵的大学士次辅!不过刘棉花方才下意识的先去考量政治得失,一时间忘了自身荣辱...... 方应物都不知道该吐槽刘棉花是机敏还是迟钝了,这会儿羞耻心才反应过来?正常人的情感都去了哪里? 又见刘棉花气得满脸通红,方应物连忙挥手叫道:“你我之间大概有些误会,阁老不要沉不住气,但将心气放平了,开诚布公的解开误会为好!” 误会?对这两个字,刘棉花只能在心里“呵呵呵呵”了。那么明显的针对性,一句误会就能抵赖过去?真把他刘吉当两目如盲的老糊涂蛋么?另外方应物的辩解很是耳熟...... 如此刘次辅连连冷笑,“老夫亲口听到,你通过东厂密探侦测老夫动静,这难道也是误会不成?” “左顺门伏阙诤谏之后,东厂便依照惯例安排密探,对阁老你这样的重要人物进行监视,有没有晚辈都是这样!”方应物诚恳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棉花脸色稍缓,若是那样倒也正常,东厂专业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方应物继续很诚恳的解释道:“所以这并非晚辈意思,绝对不是晚辈利用东厂来监视你老人家,晚辈也没有刻意请汪直加派人手盯梢刘府人员出入往来,更没有连带其他各连带府邸一起监视!老大人不要误会!” 这他娘的是自证清白还是故意威胁?刘棉花用力挥袖道:“滚罢!” 方应物边走边道:“阁老真的不要误会,晚辈志在尹家。之所以隐瞒为的就是等待时机。或许让阁老不快,但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三年之时,吾辈连几日也忍不得么?”(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后事(上) 在焦点事情里,知情人忙的是纵横捭阖,外行人忙的是看热闹。方应物摆平了刘棉花(或者是被摆平)之后,便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几天,但这不能阻止别人议论。 应该说,都察院审问方应物的结果实在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按照众人的设想,肯定要上演一出忠良遭贬、直臣见放的人间惨剧了,就像无数“夕贬潮阳路八千”或者“一身去过三千里”的先贤那样,而方应物本人也许还会吟诗一表明心迹助兴。 这其实很正常,忠臣被奸贼陷害打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勇敢的面对现实就是。朝臣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提前接受了这个“事实”,更多琢磨的是各种“后事”。 比如怎么恰到好处的上奏疏声援一下方家,怎么拿捏分寸的为方家父子送行,怎么把握调子写诗作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谁能想到,方应物竟然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的金蝉脱壳了,同时还不忘反手一击,把吏部天官拖下了水。 因而现在遇到麻烦的不是方应物,而是尹天官穆部郎之流了......这点让本该忧心忡忡的正道人士忍不住恍惚不已,古往今来有方应物这么能打的忠良么? 所以但凡企图在方应物事件里有所表现的朝臣,一切事前准备都白费了,完全派不上用场!仓促之下,朝臣除了议论纷纷居然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有以项成贤为代表的御史们摩拳擦掌的码字写奏疏,互相串联着准备掀起狂风暴雨。 却说焦点人物穆文才万般无奈时。顺着方应物的话头将责任推给了尹旻,只能算延缓了自己的危机。却不能完全消除危险处境。 连他的妻子也对他说:“妾身听说方家乃国之忠良,夫君却不顾师门恩情助纣为虐。如今千夫所指,妾身深以为耻!不如休书一封......” 遇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贤内助,顿时将本就郁郁不欢的穆文才气得七窍生烟,没想到外面尚未怎么样,家里却先起火了。不由得仰天长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另一个焦点人物就是并没有在本案中直接露面的吏部尚书尹旻了,他之前只觉得方应物与穆文才的纠纷与自己关系不大,故而一直并未过于关注。况且那方应物又不肯向自己低头,自己更犯不上以吏部尚书身份帮着方应物开脱,先等着方应物倒了霉再说。 可是让尹天官错愕的是。传回来的消息表明,方应物和穆文才两个人居然联合起来,齐齐指控自己打压忠良!自己不经意间由看客,变成了主角之一。 尹旻知道穆文才的底细,不会像其他人那般莫名其妙,瞬间便猜出了穆文才的用意,那就是移祸江东!要知道,辅万安看自己不顺眼已经很多年了,如果见到了自己把柄。不会不来抓。 不过尹尚书并不很慌张,方应物和穆文才两个人的指控最多只能算一面之词,自己只需要站稳跟脚,小心应付可能来自万辅的攻击即可。 但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颜先生又带回来一个更让尹天官愤怒的消息,刘棉花居然厚颜无耻的公开指责尹家逼婚! “真乃卑鄙小人!”尹天官顿时怒冲冠,将手里茶盅狠狠掼于地面。言行极其失态。 话说当年尹天官还没有显迹的时候,做过不少违心事情。甚至对十几岁的汪直也低三下四过。不过随着地位日渐稳固,尹天官便走了另一个极端。为人越强势起来,连辅万安和佞幸红人李孜省都敢顶撞,哪里又受得了刘棉花给的这种憋气? 颜先生小心翼翼的躲开了茶盅碎渣,他现在感觉的非常不好,自己这几天纯粹就是被刘棉花和方应物这对翁婿当猴耍了,平白挨了骂还被戏耍,简直羞愤非常。 不过颜先生愤恨之余又担心东家会迁怒自己愚蠢无能办事不力,便抱着将功补过的心思,积极向东家进言道:“东翁息怒,如今生气于事无补,反会乱了方寸。” 尹天官平复了心情,又听颜先生继续道:“当前之事起源于方清之,故而东翁须得快刀斩乱麻,将方清之礼送出京,断了别人用方清之来做把柄的念头。 而且东翁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不能将方清之贬至云南广西这样地方,按旧例送至湖广郧阳就好。先消弭祸根、正本清源,才可计议其它。” 尹天官点头道:“可!老夫不与他为难,省得再有人借此嚼舌头!” 颜先生连忙又献策道:“其次,方应物乃是浑水搅局的核心之人,最大意外往往就出自此人。这次看来,此人多半要免去处分了,只怕陛下也抹不开方应物功劳堆起的面子。 一个没了约束的方应物,想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东翁固然要重点防范万辅等人,但对方应物亦不可不防。所以东翁要设法将此人束缚,免得从中作梗,坏了大事。” 尹天官想了想,颜先生这话真是很有道理,方应物的搅局能力简直天下无双,不能不防着点。“言之有理,只是此人惯会叫屈,你说如何才能叫他安分住?” 穆文才解释道:“方应物已经交回了去年的督粮差事,需要重新选官,只是朝廷上下处于多事之秋,所以悬而未决。东翁身为吏部天官,大可为方应物拟出官职,为何不在其中做些文章?” 尹天官叹口气道:“方应物的官职可是烫手山芋,你说选什么官职为好?”穆文才言简意赅的说:“方清之贬谪远方,那么东宫就缺人了。” “东宫?”尹天官愕然片刻,而后拍案道:“妙!”按说东宫属官并不是尹旻说了算的,但尹天官举荐了上去,别人谁能拦着资历渐深的方应物? 妙就妙在,一是此时天子为了东宫太子事情正不待见方家,把方应物送到天子眼皮底下去,说不定有点借刀杀人的效果。 二是将游手好闲、时间富裕的方应物送进了宫中侍班,那方应物哪还有时间搅风搅雨? 三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怀恩去后,东宫即将被废,几乎无人再可阻拦。等到了东宫被废之日,那么身为东宫侍班的方应物的前途也就毁了,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未完待续! ps:这两日外事繁多,耽误了码字,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开始收心写书,更新在未来几天都会补上的!另外如果想看我的访谈新闻稿,可以搜索央广网经济之声频道,点天下公司栏目,就能看到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后事(下) 有上面这几个因素在,尹天官便现,简直没有比将方应物选为东宫官员更好的主意了。而且这还是明面上的提拔重用,避免落下打击报复方应物的口实,让科道言官挑不出任何问题。 所以就把方应物送进东宫死地,由他“自生自灭”,跟着太子一起完蛋去罢!尹天官心里采纳了颜先生这个提议,只等着吩咐吏部正式选官奏报。 但解决了方家父子的问题,只能算是稳定形势,解除了后顾之忧,并不是尘埃落定。尹旻知道,他面临的真正威胁是不怀好意的万安、刘棉花等人,如何应付这一波打击才是重中之重。 这两人将会如何?尹旻至少目前可以看出一点,这两人肯定会以方家父子遭遇为切入点,攻击自己选官不公;而且可以肯定,他们还会找出一批曾经在选官时“遭遇不公”的人同气连声,制造出声势来逼迫自己下台。 在朝堂中,吏部尚书的任命与阁老人选是同等级别的问题,决定权在天子手中。故而若天子对自己产生不满了,那自己九成九要丢官去职。 故而尹天官肯在明面上优待方家,也有堵住悠悠众口的意思,避免因小失大的在这上头过于纠缠。虽然免不了被人说见风使舵、为了自保故意如此,但总比被死抓着不放好。 在天子那边,只要方清之不在眼前惹人嫌,流放到哪里都无所谓,而方应物入不入东宫死地更无所谓。尹旻觉得自己如此安排,应当不会引起天子不快。 至于其它可能遇到的招数,尹天官一时间也猜不到。刘棉花和万安都不是易与之辈,如果随随便便就能猜到他们的心思,那现在就是尹旻当辅次辅而不是他们两位了。 所以尹旻只能自我警醒要加倍谨慎小心,扎进自己的篱笆等待后制人。或者能拖就拖,拖得时间长了,动静自然也就淡下去了。 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家人亲友。想至此处,尹旻想起最近比较活跃的儿子尹龙,便立即派人去吩咐,叫尹龙请假,近期称病不出。 此后事态的展果然如同尹旻所料,其实也是如同大多数人所料。朝中突然掀起了对尹天官狂风暴雨般的弹劾,短短两日便有上百封奏疏送入宫中,不少官员站出来指责吏部不公。 但尹天官的应对也很干脆,直接将方清之选为郧阳府同知,比起云南广西等处,距离中原不远、战乱已经平息的郧阳府当然算是优待了。 同时吏部因方应物差事考察卓异,又有翰林资历,便举荐方应物补为正六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侍班东宫。 关于方清之的任命,早有圣旨在前,贬谪也是依照圣旨办事,所以不需要另行奏请便可生效;但方应物的任职,还需要奏报内阁与天子,东宫属官不可能由吏部一言而决。 朝臣见到这两道消息,虽然很多大骂尹旻鼠两端的,但也不能不承认,尹旻如此唾面自干,确实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两位阁老不可能只低水平热闹一下,然后就偃旗息鼓了,方家的事只是引子。 方清之很风轻云淡,自从挨了廷杖之后,整个人仿佛得到了升华,立在云中俯视芸芸众生,早将官职置之身外了。而方应物只能是心中窃喜了......入东宫侍班,这不是给他烧冷灶的机会么? 闲话不提,却说前学士现同知方清之接到任命,就不能留恋京师,必须要尽快上路了。如果拖延时间太长,难免会引起非议,所以只能收拾行李出。所幸从那日廷杖之后,方清之便开始为离京做准备,此时走人倒也不算仓促。 方应物的后母王氏也跟随方清之一同上任,这让方应物稍稍放了心。王家仆役众多,父亲大人在外多带点人手不是坏事。而且郧阳距离陕西也不远,说不定能联系到三原王家。 这日方应物将父亲大人送到了宣武门外南郊,在此依依惜别。 方清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淡的对方应物道:“为父一身去国三......一千里,而你却要入东宫侍班,为父且赠送你一句话。” 方应物摆足聆听教诲的姿态:“儿子洗耳恭听,父亲有话但讲。”方清之便沉声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方应物闻言无语,父亲大人还有没有点版权意识?这句话是当初您老人家意气风的进东宫时候,我送给你的罢? 方清之仿佛明白方应物的心思,瞪眼道:“当初你送给为父这句话不假,但如今为父离京,而你却又要进东宫,难道为父就不能原样回赠给你?” “是,是。”方应物低眉顺眼的应声道,不和沉浸在忠良见放、去国怀乡、孤臣孽子情怀中的父亲计较。 方清之想起什么,长叹一声道:“也许是我方家没有天命,如果事情不顺,你不要贪恋富贵,也不必强求攀附高门的婚姻,就此回乡罢!” 方应物自信的笑了笑,“父亲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我方家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谁也阻挡不了方家!” 方清之盯着儿子,很多年来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儿子从来都是信心满满,但这信心究竟从哪里而来?按道理说,只有缺心眼的人才会时时刻刻都盲目乐观罢?但谁又敢说自家儿子缺心眼? 对这个问题,方应物根本无法解释,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虽然父亲不在京中,但正是儿子大展拳脚、大展宏图的时候。他年父亲回京之日,儿子必将父亲送到青云之上!” 方清之见儿子突然开始展望美好未来,心知肚明是儿子不肯正面回答疑问,但也无可奈何。 不过听了几句,方清之便觉有点不对味,开口问道:“为父不在京中,你就能大施拳脚大展宏图?那你的意思,就是为父这些年拖累了你?” 方应物再次避而不答,“啊哈哈,时候不早了,父亲大人赶路罢,免得赶不到驿站!” 方清之冷哼道:“不答话就是默认!” 方应物充耳不闻,敦敦嘱咐道:“地方小吏奸猾者甚多,父亲大人就在词林,不谙此道,须得多加小心为是,如有不明白之处,可多多来信询问!” 两人之间,谁该是成熟老道的父亲、谁该是年幼青涩的儿子?方清之不再说话,转身便登上马车,沿着大路向南方而去。r1152 第六百六十八章 躺而论道 在宣武门外送走了父亲,方应物进城后并没有回家,径自去了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与同样微服而来的汪厂督会晤。这段时间正处于非常时期,方应物便与汪芷约定好,每隔两日便会面一次,交流各自的见闻心得。 其实更多是方应物想通过汪芷侦测宫中动态,以此弥补自己的短板。毕竟史书上对朝臣动向记载还算详细,但对宫中事情却是云山雾罩、语焉不详,方应物非常有必要从汪芷这里打探一手消息。 见了面后,汪芷道:“皇爷昨日召集了所有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据说垂询东宫之事。但怀恩之鉴在前,无人敢犯颜相争,以此看来,当今东宫被废几成定局了。这时候,你就眼睁睁看着尹旻举荐你入东宫?” 方应物笑道:“尹旻此举确实不怀好意,但我却甘之如饴。再说那尹旻乃冢中枯骨,只怕也挺不了几日,我等着看他下台就是。” 汪芷问道:“万辅要罢黜尹天官,这我可以理解。尹旻与阁臣刘珝为同党,向来依赖于刘珝极力支持,虽然前阵子为了太子之事,万辅与刘珝走得近。但如今近于尘埃落定,万辅自然没必要拉拢这个老对头了,在尹旻之事上不用给刘珝脸面。 但让我不明白的是,次辅刘吉为何也要对尹旻动手?他如今自身难保,不思如何保住自己,怎的还有多余心思去折腾尹旻?” 方应物答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其实刘吉的目的是刘珝,对尹旻只不过是为了带出刘珝。” 汪芷一时还是没想清楚其中关窍。方应物便详细解释道:“内阁一共才几个阁老?刘珝一旦被罢就是大事,你若是天子。会在这样情况下,连续罢免两个阁老么?所以刘珝倒了霉。刘吉自然就暂时稳当了。” 汪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很像是你给刘吉出的主意!若真做成了,一个大学士和吏部天官双双丢官,那可是朝堂大地震了,此后殊难预料,你觉得最后结局会是怎样?” “很可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应物才说一半,话头一转忽然问道。“你先别操这个心了,多琢磨一下宫中的事情。如今怀恩公公被配凤阳。司礼监太监有了空缺,你多关注一下。”司礼监与内阁是对等地位,正常情况下,司礼监有掌印一名,秉笔、随堂太监四人,统称司礼监太监,又称内相。 如今内阁会不会有人丢官还只是可能性,但司礼监目前缺额却已经是事实存在了。关于新的司礼监太监人选,亦是朝臣所高度关注的事情。 说起此事。汪芷登时兴致勃勃,两眼冒着奇异的光芒,“肯定要有人补缺,若论起地位。作为候补的人大概也就梁芳和我了。这个机会不错,你有什么主意?” 进入司礼监是每一个太监的最高理想和无上荣耀,就仿佛文官都以入阁为荣。深受宫中太监文化熏陶的假太监汪芷也不能免俗。她虽是女儿身,但却是当小太监养起来长大的。耳濡目染的自然与一般太监没两样。 如今汪芷提督东厂只是一项差事,类似于钦差名头。虽然权力大到号称四大巨头之一(现在是三大了),但因为特殊历史遗留问题,并没有正式本职,也就谈不上级别问题了。 若成为司礼监太监,在兼提督东厂,那才是成为正牌大内太监领,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的第一人。 方应物想了想,毅然开口劝阻道:“司礼监乃内监中文翰之地,堪称群英荟萃。梁芳不学无术,进司礼监简直贻笑大方,可是你又能强到哪里去?还是老老实实办好你的厂督差事,暂时别惦记司礼监了。” 汪芷异常不满道:“哼,你又小看我?我就算进司礼监,重心依然在东厂,与现在又有什么大区别?能有什么坏事?” 方应物又劝告道:“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真没必要在眼下这个时间段向上攀升。今日爬得越高,日后就可能摔得越重,还是等新气象出来后再做打算罢!” 汪芷对方应物的话很不服气,辩驳说:“司礼监与内阁不同,稳定的很,谁坐在宝座就效忠于谁。即便宝座上换了人,一样用着顺手,一般不会大刀阔斧裁换司礼监。” 方应物作苦口婆心状:“你也说了,就算入了司礼监,实际地位也没什么变化,主要差事还是厂督,那你又何苦多此一举?还要担上莫名的风险。” 汪芷盯着方应物半晌,忽然捂着嘴“格格”直笑,而且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变成趴在案几上大笑。这叫方应物一头雾水,轻声喝道:“你突然闹什么疯病,没完没了的笑什么?” 作为方应物最亲密的“友人”,汪芷觉得已经勘破了方应物的小心思。若她真入了司礼监,那就是太监顶峰了,身份上足以与阁老平起平坐,也就是说在礼节上足以与刘棉花这样的人物分庭抗礼。 而方应物目前却还只是一个混迹于中层品级的文官,别说取得与司礼监对等的阁臣地位,就是进入部院大臣这样的上层品级还有几大步要走。 若两人之间,而且还是情人之间,出现这样极端的等级差,只怕要让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方大公子不舒服了罢? 不过想至此处,汪芷突然感到很兴奋,一股别样的刺激使得身子轻微酥麻。虽然尚未成为事实,但还不让意婬(这个词还是从方应物嘴里学来的)一下么? 汪芷突然伸手做一个兰花指,很女性化的点了点方应物的额头,娇滴滴的说:“我的方大公子,你心里莫不是吃味了罢?放心好了,我不会嫌弃你!” 方应物不解风情的批评道:“你的风格是爽朗型,这样还能遮掩一下真实身份。万万不要随意学小女人做派,万一习惯了之后,被人现破绽怎么办?” 汪芷哪还管这些,一面幻想着自己荣登内相,方应物在正式场合见了自己也得行礼参拜,一面扑到方应物的身上;一只手勾住了情夫脖颈,另一只手开始胡乱撕扯。 “哎,别乱动,小心扯坏,我自己脱!”方应物手忙脚乱的叫道。 汪芷爬在上头,气喘吁吁的贴着方应物的耳边嘶吼道:“你一定要帮我!大不了以后见了本太监可以免礼不跪!” “想得美!”方应物怒喝一声,翻身做了主人。(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九章 热灶与冷灶 成化二十一年开春,宫廷里外、朝堂上下充满着非常躁动的气息,无处不有无处不在。 庙堂之上,文臣里最有权势的四个人,也就是三阁老加上一天官展开了激烈的撕逼大战,只这一件事就能把半数朝臣席卷进去。 这场大混战还是名人方应物一手引的,虽然方应物的手法辗转腾挪妙到毫巅,在极端不利的局面下维护了方家的利益,但却让朝廷高层变得混乱不堪。 如此动荡产生的根本原因,既有现实利益的抢夺,又有多年矛盾积累爆的缘故,方应物只是充当了想浑水摸鱼的导火索。 上次出现这种级别的动荡局面,还要追至八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三年的时候,更是方应物穿越的那一年。那时少年妖孽汪直横空出世,他在天子默许之下,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打得文官连连溃败,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朝堂上半数大员换了人。 自此之后,朝廷基本格局就稳定下来了,一直维持到今天,期间或有些斗争,但并没有影响到总体格局。 也正是从成化十三年开始,天子才摆脱老一辈大臣掣肘,实现了对朝廷的掌控。当然,也正是从成化十三年开始,风气便急转直下,才有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讽刺。 一晃八年过去,朝廷里又要出现周期性的、宿命般的动荡,而且不止朝廷,宫廷里也有情况!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被罢免并配至凤阳,肯定要引连锁反应。亦要引起朝臣瞩目。 虽然明面上内外不许交结,但实际上朝臣与司礼监太监的关系还是很**的。对朝臣而言。如果是自己的熟人上位,那么就相当于在宫中有了强大的同盟。其中意义不言而喻。 那么第一个问题就出来了,现有司礼监太监里,谁来接替掌印太监位置?是天子信任的覃昌,还是资历较深的陈准、萧敬?还有第二个问题,就是司礼监太监出现了空额,谁能补入? 如果第一个问题里,无论谁来接替掌印太监,都可以理解,也都能服众。那第二个问题就比较令人无语了。司礼监太监有个惯例就是,必须出自内书堂,从小接受精英教育,面对阁老词臣时,文化水平方面不丢分不掉价。 当前除去司礼监太监之外,权势最大、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太监分别是汪直与梁芳,所以这两人都是最热门的司礼监太监候补人选。 而汪直和梁芳的文化水平,只能让人呵呵呵呵了,人人皆知这两人都是不学无术的典范......一个靠当密探和刷军功起家。一个靠逢迎拍马吃喝玩乐起家,都不是文化型的太监。 由此可见,在当今天子治下,宫中是多么混乱昏庸。能出人头地的都是这般非主流人物。 当然,说起整个朝廷的躁动,还少不了最敏感的东宫问题。在当前太子被废几乎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连群臣伏阙诤谏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以命抗争都没有效果,还有谁能阻止太子被废? 唯一的疑问也就是天子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宣布。朝臣将如何面对这种情况而已。 众所周知,东宫问题不仅仅是太子一个人的问题。还是整个朝局的问题,特别是翰林词臣的大问题。 虽然翰林学士们相对比较有节操,讲究形象体面,不至于做出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事情,也不会现在就扔掉太子不管不问,但架不住人人都有点私心。 如果太子换人,那么东宫的大臣属官肯定也要换人。现在是徐溥、丘浚、刘健、谢迁、李东阳包括已经被贬谪的方清之这一批,那么将来就是另一批别人接替! 任何一个眼下正处于“不得志”状态的翰林词臣,想到这样的机会都会心动,心里难免要打小九九。于是素来号称清高然的翰林院里,也出现了诡异的气氛。 总而言之,朝廷里里外外充满着洗牌前的躁动不安,五品以上中高层官员里,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静心工作。 如果要评选淡定之星,想必方应物入选的概率很高,如今朝中上下没有比他更淡定的人了。 他的目的无非就是两点,一是保护自己,二是让父亲尽可能少吃点苦头。这两点目前都已经达到,方家出风头阶段已经结束,还有什么不能淡定的? 因而送走了父亲后,方应物大多数时间都闭门不出,也不见外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方应物消息闭塞,恰恰相反,方应物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知道的都多,各种东厂耳目不是摆设。 汪芷翻看着消息汇总,一边对方应物道:“邵宸妃为了将来巩固根基,暗中笼络浙江名流,要不要我给你牵线?其实她对你们方家这样忠义之士观感不坏。” “不需要!”方应物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邵宸妃便是太子候补朱祐杬的生母,若当今东宫被废,换了朱祐杬为太子,那邵宸妃就彻底母凭子贵了。而且邵宸妃是浙江人,说起来还是方应物的本省同乡。 不过方应物又想起什么,提议道:“不过你可以给那谢迁牵线,如何?谢迁也是浙江人。” 汪芷会意的坏笑几声,“你可真阴损,这不是给谢学士下钩子么......但是别玩火**、弄假成真,万一真换了太子,谢迁又交结上了,你哭都哭不出来。” 随后汪芷继续翻看消息汇总,“李东阳想请假,回祖籍茶陵寻根问祖。”按照方应物要求,汪芷所报出来的消息以翰林词臣范围为主。 方应物闻言摇摇头,瞧这样子,李老师肯定是心灰意冷、垂头丧气了...... 话说李东阳虽然祖籍湖广茶陵,但祖父起便在京师住下,到李东阳这代算是京师土著了,李东阳本人到目前为止没回过祖籍。这会儿他突然要请假回祖籍,方应物当然看得出来,肯定是意气消沉的表现。 李东阳当初外号李十八,就是因为在翰林院快坐了十八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在前几年和方清之一起入东宫侍班,走上了金光大道,也算是苦尽甘来,终于熬出似锦前程了。 谁料现在又风云变幻太子危在旦夕,眼看着前程再次完蛋,重新获得希望之后再次失望,这种打击之沉重可想而知。 方应物伸个懒腰,起身道:“冷灶必须烧,今天便去拜访一下老师。” 也许有人看得出太子是冷灶,也许会有人觉得方家父子是冷灶,但有谁知道李东阳也是大冷灶?(未完待续! ps:晚上还有! 第六百七十章 古怪的邀请 方应物到了李东阳宅邸,登堂入室相见,行过礼后便直接问道:“听说老师要告假回乡?” 李东阳长叹一声,“不想朝局如此!有些事情无力阻挡,又不忍心目睹,索性避而不见罢了,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方应物正色劝道:“吾辈行事,正该直面风刀霜剑,秉持本心守到最后一刻。老师以为如何?” 李东阳反问道:“你今日特意到访,就是为的劝我?也罢,那就等到真正得闲时候,再返乡也不迟!” 李东阳也是精细的人物,想道这方应物向来策算精准,今天过来劝自己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听从一回也不会损失什么,无非就是晚几天走。 方应物又道:“老师向来是学生楷模,听说学生我要被举荐入东宫,又成了老师同班后进,到时还请老师不吝指教。” 李东阳闻言只叹息道:“我哪里能指教你什么,今后缘法如何尚难知道。” 在方应物面前,李东阳没有太多师长架子。一是方应物有个过硬的父亲;二是方应物本人也是名震朝野;三是东宫都快树倒猢狲散了,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四是他李东阳只当了方应物会试房师,不是地位更尊贵的座师。 不过李东阳也不明白,方应物为什么对成化十七年辛丑科正牌座师徐溥若即若离,却对他李东阳比较亲近。即便只看官位,只差一步入阁的徐溥也比他李东阳达。 想至此处,李东阳便感慨万分道:“成化十七年辛丑科,本房出了十五人,但近日只有你登门。” 成功烧了一次冷灶的方应物笑道:“世间还是俗人多,老师不必介怀,他日自有门庭若市之时。不过老师本来就是门户大开的好客之人,京师文人无不以结识老师为荣。” “有传闻说,刘阁老有退亲之念?”李东阳突然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个传言不可信也。”方应物正义凛然的说:“在下拖延至今,已经耽误了刘府千金数年时光,自然要负责到底,岂能辜负佳人终身?” 李东阳颇感遗憾,当初要是早点下手就好了。 与李东阳闲扯了半日,方应物这才告辞。如果太子确定不会被废,而李东阳却不在京,那才叫倒霉;自己阻止了李东阳离去,到了那时候,想必李东阳又会惦记起自己的好处,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后方应物回到家中,刚坐定喝了茶水,却有刘府的人来了,传话说刘棉花请他明日过去,有些事情需要商议。 方应物皱眉想了想,刘棉花大概想找自己出谋划策罢,比如如何攻击尹旻。但方应物却不想去,他现在不适合过于积极。 一来自身分量太轻,父亲已经被贬,自己又是众人眼中即将扑街的东宫候补官员,而分量轻的后果往往就是主动权小,导致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 二来现在低调一点为好。当然如果客观原因不让自己低调,那就没办法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去生了太多主观想低调但最终却被迫不能低调的事情 三来想拿捏一下架子,不能让刘棉花觉得自己太容易请得动。过去自己给刘棉花出主意太殷勤太随便,结果导致刘棉花反而不大珍惜,这个度必须掌握好。 再说方应物对刘棉花的怨气尚未完全消除,所以方应物让王英去前面传话拒绝,就说身子欠佳不便出门——这个拒绝借口也不好找,无论说另有事情还是直接说自己要低调都不好,想来想去只能托病了。 打走了刘府来人,没过多久却又有人来了,并且带来了一封请帖。这倒让方应物很好奇,如今谁会公然来请他? 如果放在从前,方家接请帖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但今日不同往日了。别说那些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就是同道之人在这种敏感时期也不会随便聚会,以免招来不测。 打开请帖,方应物扫了一眼人名,忍不住嘀咕道:“庆云侯周寿?” 原来明天乃是庆云侯周寿的生日,便下帖子邀请方应物做客——说实话,这种请人的方式很无厘头,不过倒也符合周家的暴户特色。 话说这周寿身份贵重,乃是天子生母周太后的同胞兄弟,素来风评不怎么样。简单的说就是贪婪无厌、蛮横跋扈,没少被文官弹劾抨击过,私下里也常常被讽刺为本朝最大的暴户。 而方家自矜士林清流身份,很少与勋戚有往来,与周家更没打过交道,却不料今天方应物收到了这么一封请帖。所以方应物心里很古怪,想了又想,自己与周家唯一的联系,可能就是当今太子了。 周太后是当今太子朱祐樘的实际抚养人,还是朱祐樘的保护者,与朱祐樘感情很深,所以周家是绝对的太子党,更别说周太后与万贵妃这对婆媳之间隔阂矛盾很深。而方家父子更不用说了,是正统道义的标志性人物,为了东宫之事被折腾的狼狈不堪。 方应物不知道自己去了会怎么样,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那就是不给周寿面子,毕竟周寿专门下了请帖来,要拒绝就是打脸了。 经过深思熟虑,方应物便回了帖子说明日就到。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方应物洗漱完毕便出门,让王英和方应石跟随提了寿礼。 庆云侯府在京师西北边,占地广大,不是一般文臣宅邸所能比较的。府前道路已经此时是人声鼎沸,来拜寿的人几乎占满了街巷。 大门里面有负责登记造册的先生,方应物上前将请帖退回,又把寿礼呈上登记,然后便有仆役要引着他向仪门里行去。 正当此时,有支上规模的仪从队伍到了大门里并落下轿子,然后从轿内闪出一名朱袍大员。见多识广的人立刻认了出来,这不是次辅刘阁老又是谁? 刘棉花抬头向前,恰与尚未离去的方应物面对面遇上,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疾步上前指着方应物叱道:“好个小儿,这就是你身子欠佳难以行动?远近亲疏不分耶?” “呃”方应物也没想到周侯爷办寿场面这样大,居然连刘棉花也请到了。他被刘棉花劈头盖脸指责了一句,回过神来想到什么,开口反问道:“老泰山你说要找我商议事情,只怕也不够诚实罢?” “呃”刘棉花尴尬的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周寿居然直接请了方应物这小角色。本来他是想带着方应物当跟班,借着方家的名气帮自己充门面r1152 varosoadnetfig={cid:"2313o",aid:"1o36"}; 第六百七十一章 全都猜错了 翁婿二人各有算计却意外相见,尴尬之余后互相吐槽指责几句,如此也就停住了,因为这毫无意义。而且如果下面再遇到什么事情,很可能还需要两人共同面对,彼此认识了七八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此时庆云侯府的有人出面,带领刘棉花和方应物一起向里面走。之前方应物还在猜疑不定,不确定自己为何被庆云侯周寿邀请过来,但见到自己和刘棉花一起被引着进去后,便是哑巴吃混沌心里有数了。 庆云侯同时将刘棉花和自己请过来又一起领进去,看来是将自己和刘棉花视为一伙,而刘棉花和方家的共同点就是皆为当今太子朱祐樘的支持者。 所以今日大概还是为了东宫之事,何况周太后也是太子的支持者。正好今天还是侯爷生日,借着庆生由头碰面,还能避免被攻击为私下结党。 今日拜寿之人不少,但在刘棉花与方应物两个士林精英眼中大都上不了台面,无论是土豪还是勋戚。如果不是庆云侯亲自下了很古怪有点失礼的请帖,实在“盛情难却”,翁婿二人根本不会到场凑热闹。 刘棉花和方应物并没有与别人混在一起,却被领到了一处幽静的花厅中。这里他们两个,再无别人,待遇很不错。 没多久,庆云侯周寿在随从簇拥之下,走进了厅中。方应物打量一番,却见这周侯爷五十余岁年纪,面貌黝黑平常,虽然衣饰华丽但气质庸俗,并没有什么富贵堂皇的风范。 这不奇怪。周家先前不过是京郊农户,只因为周太后才突然飞黄腾达,这位侯爷又不大读书,自然培养不出什么风度。 方应物正考虑如何见礼才不卑不亢时,却见老泰山坐定了没动。口气淡淡的先问道:“君侯打着寿辰的幌子召我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方应物与刘棉花单独会面时居多,很少看到刘棉花与别人交际,此时也不得不赞一声宰相风度,台风比万安这种货色强多了。既然有老泰山在前头,他便乐得躲在后面。 周侯爷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今日将阁下两人请来,乃是受他人之托,欲当个说合之人。” 刘棉花和方应物齐齐诧异,他们两个先前都猜测因为太子事情至此,没想到还有别的缘由。周寿不等问出。便主动说明道:“另一位刘阁老托我传个话,就此和解如何?” 翁婿二人忍不住对视一眼,确实很意外,没想到是刘珝和尹旻那边托了庆云侯当中间人,也不知道给了多少好处。 有一定影响力的勋戚为文臣之间当中间人,不是不可以,因为勋戚身份然,调解文臣之间纷争比较中立。但是有可行性不代表着一定行。也要看勋戚自身的地位,以及文臣矛盾的性质。 周家虽然是暴户,但地位却不低。乃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实打实的最具影响力勋戚,不是那种只剩空头爵位的人家。 不过,庆云侯周寿仍然没资格插手内阁大学士之间的纷争,这样的纷争除了天子之外,没人有调解的资格!周侯爷敢开这个口。委实有点自不量力,或者也可能是暴户的狂妄。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翁婿二人早就拂袖而去了。但是现在刘棉花皱眉片刻,又开口问道:“是刘叔温亲自托你说合么?” 周寿微微点点头。面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宰辅大学士也要低头求他办事,怎能不让出身卑微的他感到骄傲? 方应物突然明白老泰山顾虑的是什么了。放在平常时候,内阁大学士哪用考虑一个勋戚怎么想的,不爽就直接拒绝,呵斥几句都是给好脸色。 但眼下这样的敏感时期,不能不多想一层,道理很简单,不能再给自己增加敌人了。 万安是敌人,万贵妃是敌人,梁芳是敌人,刘珝是敌人......这种高度紧张的局面,几乎已经是刘棉花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周太后虽然素无往来,但因为太子关系,勉强算是统一战线里的。如果此时与周家翻了脸,那岂不又少了一个同阵线强援,多了一个压力很大的强敌? 纵然以刘棉花的天赋和地位,也很难再承担得起新增压力。那刘珝没准就是看准了刘棉花难以拒绝周家这点,才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请庆云侯周寿出面来说合。 方应物想至此处,突然插嘴问道:“这是太后的意思么?” 周寿扫了方应物一眼便答道:“这是我的意思,但也能变成太后的意思。”这话里便带有几分威胁之意了。 方应物知道自家老泰山陷入两难境地了,直接拒绝自然有后患,但是如果不拒绝也很麻烦。 老泰山攻击尹旻和刘珝,就是为了先制人,借此自救并保住位置,天子总不可能一口气把内阁大学士都换人。好不容易造出大好形势,又驱虎吞狼将万安辅扯进来,成功可能性非常之大,说不定还能通过利益交换与万安缓和一下关系。 若老泰山就此收手放过刘珝和尹旻,那么以后谁放过他?上失去了君心,下与同僚全部交恶,谁还能保得住他? 周侯爷没有催着刘棉花给出答复,却又对方应物道:“另外还有件私事,要请方大人多多相让。” 方应物想不出周寿还有什么私事要求到自己,便开口道:“君侯但说无妨。” 周寿皮肉不笑的说:“听说东厂汪太监身边有一位侍女号称孙夫人,我那日入宫面圣,恰在宫门遇到汪太监仪从,对其中孙夫人一见钟情的很。” 孙小娘子?方应物闻言也皱起了眉头,又听到年过半百的周寿说“一见钟情”四个字,方应物恶心的简直想吐。 周侯爷继续说:“我厚颜去向汪太监求此女,汪太监说须得问过孙夫人自己。但这位孙夫人却又说,要问过方大人你还让不让她等着?” 刘棉花也暂停了自己的思量,一脸古怪的转头望向女婿。方应物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一件事,之前猜测周寿请他们过来的目的,却都全猜错了!(未完待续) ps:昨天又有事,今天争取晚饭前一更,睡觉前一更补上。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更让方应物无语的是,他最近中了什么邪,为何都在女人上面频频出问题?先前尹龙要抢刘府小姐的婚,今天周侯爷又觊觎孙小娘子。其实细想下来,自己也有责任,一直醉心于功名权术,有些事情拖得太久了,难免就会招来苍蝇。 穿越过来后这辈子,自己拖累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刘府三小姐,另外一个就是孙小娘子了。两位小娘子眼瞅着都已经年过二十,放在眼下这个时代算是老姑娘了。 两个人里面,与刘三小姐这边,方应物并不觉得太内疚。因为婚事涉及政治因素比较复杂,又赶上刘棉花丁忧,拖延至今实在不能怪他。 何况天真无邪的刘三小姐锦衣玉食,又受父母宠爱,就算没嫁给自己,也过得很圆满幸福。再说已经定下婚期,今年年内总能将事情办了,没什么可急的。 但是与孙小娘子这边,方应物心里却有很深的歉疚之情。如果没有他方应物出现,孙小娘子只怕早就嫁人了,凭借她的样貌找个好夫家不算难,有那样的身手也不至于受欺负。 但自己出现改变了一个小姑娘平凡的生活,又有汪芷出来搅局,把情况搞得很复杂。这汪太监心思怪异的把孙小娘子带走了,然后又误打误撞的让孙小娘子立下边功,受诰封成了所谓的孙夫人。 若在当初孙小娘子还是边塞民女时,方应物凭借身份地位再做一做工作,或许还能直接将孙小娘子纳为妾室,可是现在难度就很大了。 一个清流,纳有诰命的夫人做小妾,未免有些太张狂了,与身份极度不匹配,方应物顶不住这种舆情。虽然这个诰命是朝廷的门面功夫,没人太当回事,在大家心目中此女还只是汪太监的侍女,甚至早被很多人忘掉了,但名分就是名分,万一被人拿出来也是能当把柄的。 孙小娘子很明显一直在等着方应物给一个说法,但是方应物忙于政事,同时也一直没有找到解决之道,但自私的又不想撒手,故而三年又三年,眼瞅着小姑娘变成了老姑娘。 每每想到这里,方应物除了深深愧疚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与汪芷会面时总能见到孙小娘子,但他却相敬如宾,不敢去碰孙小娘子,唯恐不负责任的乱来真祸害了孙小娘子终生。 不过这样一个明眸皓齿、英姿飒爽,又具有独特身份和技艺的美人出现在京师,自然会引来别人的的垂涎。 假如不是汪直的身份足够强力,几乎能挡住所有人的觊觎,孙小娘子绝不可能安稳的过了这许多年。但这个世界上总有身份不次于汪直的人,比如眼前这位侯爷。 周寿等了会儿,却不见方应物回答,便再次开口道:“我不管你与孙夫人之间有何过往,她说让我来问你,故而今日只想听你一句话。我这个面子,你给不给?” 方应物暗暗感叹,纯良的孙小娘子终于变得腹黑了啊,一定是被某个性别错乱死太监带坏的。她这样的说辞,明显就是想借着周寿的口来迫使自己表态。 说真的,如果孙小娘子根本不想搭理周寿,难道以汪芷的能力,还能挡不住周寿?最起码阻绝周寿与孙小娘子的联系总可以做得到罢?汪芷是万贵妃一党的,不卖周寿面子完全可以。 所以必定是孙小娘子起了心思,想借此来试探自己。被“自己”的女人这样不顾大局的“算计”,但方应物却生不起气,半点恼怒都没有。 一个女人不计利益,默默等待了自己这么多年,从豆蔻年华等到了年过二十,忍不住要说法很正常。说到底还是自己被世俗和功名利禄所拘束,因而对不住她。 不过方应物愧疚归愧疚,但也不是“祝你们幸福”的蠢货。他有一点很自信,这个时代的女人,能嫁给自己绝对是最幸福的结局,哪怕是当妾室或者见不得光的外室——自己比这个时代所有的男人都靠谱。 拿定了主意,方应物开口对庆云侯反问道:“明人不说暗话,君侯真的是偶然遇见孙夫人?那也太巧了罢?” “我当了十来年鳏夫,始终未找到称心的婆娘,有人介绍了孙夫人,瞧见了一次我也觉得不错。再说又是个有诰封的奇女子,配得上我。” 周寿一边想着孙夫人的样貌技艺,一边色眯眯的说,这般绝品女人简直天下少有,可惜被方应物这小白脸迷住了。 不错你奶奶的,你一个五十多岁老头子也配!方应物忍住怒气又问道:“敢问是谁如此多嘴?” 周寿坦然答道:“告诉你也无妨,阁老刘珝说的。方大人也别兜圈子旁敲侧击了,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就痛快给个准话。”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估计刘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自己与孙小娘子之间的**情感,便使了个挑拨离间之计,制造周寿与自己的矛盾。 周寿这个老色鬼还真就上了当,今天请来自己也是找准了时机,算定自己不敢翻脸,就像刚才算定刘棉花不敢翻脸一样。明目张胆的就是要趁着这个敏感时机,逼着他们两个从命。 面对周寿的催促,方应物正色答道:“在下虽然身在红尘,做过不少违心事情,也有不少人因我而倒霉。 但在下却有一句话始终不曾忘记,那就是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所以若孙小娘子不负我,我也不会负她,拱手相让的事情做不来。” 周寿这些年依仗太后庇护,为人处事霸道惯了,根本没想到方应物在这种压力下,还敢驳回自己的面子,脸色便隐隐显出几分狰狞,咬牙道:“你方应物竟然为了一个本可不相干的女人,扫我的面子?” 方应物毫不畏惧的答道:“君侯莫要以为天下人都是任尔予取予求。” 周寿冷哼一声转过头,对旁边好半天没有存在感的刘棉花问道:“刘阁老,你是他岳父,你怎么看?” 我靠!方应物突然留下几滴冷汗,旁边还坐着自己的正牌老泰山,自己一时间忘了这点,却为了其他女人在这里与别人争风周寿请他们翁婿一起过来,当面谈及此事,绝对是故意的!r1152 varosoadnetfig={cid:"2313o",aid:"1o36"}; 第六百七十三章 事与愿违 &fonco1or=red> 从一开始,方应物就没将周侯爷当回事,不过是个靠着好运的外戚暴户而已,或许骄横嚣张,但其实在政治上没什么分量,即便从智商说起,自己也足以碾压对方。 也不看看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这位侯爷请了他们翁婿二人过来,一张嘴就是调解内阁大战,再张嘴就是索要女人,简直就是鼠目寸光的蠢货。 不过眼下方应物也不得不承认,周侯爷虽然没大智慧,但还是有点小聪明的。比如周寿抓住当前这个不上不下的时机,利用翁婿二人不想结怨于周太后的心理,硬逼着二人各自退步,这就是个小伎俩; 又比如将自己和刘棉花一起请来,并当面锣对锣鼓对鼓,也是一种小伎俩。想想就知道,做女婿的若是当着老泰山的面,去争抢另外一个女人,这后果...... 佛也有火啊,哪个老丈人只怕也容忍不了,即使心里能忍,但面子上肯定也装作不能忍。一个不好,很容易在翁婿之间埋下不信任的果实。 方应物偷偷瞄了一眼老泰山,感觉老泰山脸色有点黑。这就是庆云侯周寿给自己制造出的特殊领域,让自己根本不能全力挥的领域,自己挥的越好,事后遭到刘棉花的反弹也就越大。 但若这点小伎俩就能难住方应物的话,那么方应物早就被踩回老家“耕读传家”了,更不配成为庙堂后起之秀。 方应物便咳嗽一声,硬是顶着脸色吓人的庆云侯正色道:“我在榆林边镇时,承蒙孙夫人援手。两次救下我的性命,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救命恩情? 是以我绝不能眼看着她沉沦而坐视不理。在此敬劝君侯一句,君侯也是身份贵重之人。既然孙夫人无意,君侯就不要强人所难为好。” 周寿很不适应方应物这种翻脸如翻书的快转变风格,不由得愣了愣。心里想道,本侯爷正和你谈感情问题,你却跟我谈道义?为什么从了你就不是沉沦,从了本侯爷就是强人所难。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方应物这番话,有一大半是说给刘棉花听的,为的就是给刘棉花一个台阶下。虽然这个时候刘棉花绝对不可能与自己翻脸,但是刘棉花作为老丈人也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交待过去的说法。哪怕是糊弄人的形式。 应付完可能带来的内讧问题,方应物重新将精力集中到周寿身上,“还要问君侯一句,今日之事,一言一行,莫非都是刘珝教你的?” 不等周寿回答,方应物迅叹口气道:“想不到以君侯之贵重身份,居然也给刘珝当傀儡。一丝不苟的替那刘珝在此张目,实在让我情何以堪!” 虽然周寿是士大夫瞧不起的裙带关系暴户,但暴户有个普遍特点就是敏感。自尊心比常人要稍大一些。听到方应物忽然嘲讽自己,忍不住而驳斥道:“一派胡言乱语!我堂堂的庆云侯,怎么会替刘珝当傀儡!” 方应物故作惊讶:“既然不是,那君侯为何要替垂死挣扎的刘珝说合?又为何听了刘珝教唆,便打起孙夫人主意?堂堂的庆云侯屈尊至此,可悲可叹!” 刘棉花倒是听出来了。方应物这是故意在周寿心里留下一根刺。以后周寿再见到刘珝时候,必定会不自然。再严重些说不定要闹矛盾。 而庆云侯周寿感觉自己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三言两语就被方应物强词夺理了,如此气势也就落了下乘。 但被方应物说得晕头转向的庆云侯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关窍之处,自己在这里绕口舌费嘴皮作甚?完全没有必要,实力始终在自己这边,大势所趋之下谁能挡得住? 如此周寿便哈哈一笑:“方应物,任你滔滔千言,敢正面回答我么?绕来绕去,终究还是害怕我周家与你翻脸么?你终究还是需要周家支持,不管你绕多少个圈子,也改不了这点!” 方应物霸气十足的回应道“你错了,君侯切莫颠倒次序。如今不是我们需要你们支持,是你们需要我们支持!” 周寿仿佛抓住了方应物的漏洞,狂笑道:“大话人人会说,但你当得起么?你觉得我们周家离不了你们帮扶太子? 无论太子换成谁,周家一样是勋戚,无论将来谁登基,我姐姐一样是太皇太后,我周家一样是国舅。需要你支持什么?” 方应物立即趁热打铁的张口反驳道:“即便没有保住东宫,我大不了辞官回乡而已,为了心中道义,区区一个官职算什么?又有什么需要你们周家的支持?你以为天下人都要拍周家的马屁,这大错特错!” 方应物有意表现出的光棍姿态,说白了就是无欲则刚,这样才能对周家表现的不屑一顾。 周寿此时心里快炸了,显然不是因为兴奋,而是被气的,若不当面领教过,永远不知道方应物的词锋厉害。 最后周侯爷无话可说,只得下最后通牒道:“方应物!我再问一句,这就是你的回复?” 方应物仍然不肯相让的答道:“若君侯以为如此,那就如此好了。” 周寿立即又转向刘棉花,厉声喝问道:“刘阁老!你的好女婿是如此,那你回复又是什么?” 刘棉花猛然从瞌睡中清醒过来,自嘲道:“年纪大了,容易犯困。”随后又道:“老夫觉得,君侯你安享富贵就是,朝臣之间的纷争不劳君侯费心了。” 刘棉花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你这侯爷老老实实当个闲散勋戚就好,不要胡乱插手。方应物赞许的对老泰山点点头,这会儿可算是没瞻前顾后的掉链子。 庆云侯愕然的看着眼前这对翁婿,心里不住的念叨“疯了疯了”,他之前就没想到过会被拒绝,此二人真敢冒触犯周家的险吗? 原以为凭借天时地利人和,足以力压眼前二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知道事与愿违,从过程到结果完全与想象的不一样,问题出在哪里都不知道! 像这样的政客,难道不是应该趋利避害?为什么胆敢拒绝自己?周寿忽然还意识到了,自己与政治人物的差别有多大。 这位向来只会吃喝玩乐、欺男霸女的侯爷本想借此机会,涉足权术领域,拓展政治空间,谁料立刻遭到当头一棒。(未完待续) ps:昏昏沉沉的总算写完,睡觉! 第六百七十四章 忍辱负重 诚然如方应物所猜测,周寿虽然土鳖,但也不是一点头脑都没有。或者说这位侯爷比方应物自己或者刘棉花的头脑还差得远,可好歹还是略微在平均线之上。 或许是周侯爷想换一种新玩法——总吃喝玩乐也会腻歪的,或许是周侯爷为了将来早作打算——谁知道年近六旬的太后大姐还能活多久?总而言之,周侯爷想趁着当前朝廷混乱的时候,捞一点政治资本。 恰好有中间人为周侯爷和大学士刘珝牵了线,然后周侯爷又从刘珝这里得到了“思路”,于是信心满满的开始行动。 只要摆平了两位刘姓大学士之间的争斗,那就算是在江湖,不,在庙堂上竖起了自己的旗号,同时与刘珝结下了恩义,将来大有可用之处。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周侯爷施展出的“王霸之气”全然无用,制造出的威压完全不被放在眼里,感受到了浓浓的挫败感。甚至还能感受到士林精英阶层在他们这些米虫阶层面前,自内心的鄙视和疏离。 骄横的侯爷顿时恼羞成怒,忍不住拍案喝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当我是吃素的不成?” 如此沉不住气还想玩政治?方应物心里讥讽了一句,但没有开口,此时有老泰山顶着,不用自己出面。 刘吉此时低头饮茶,然后缓缓地放下茶盅,“吾在内阁曾得奏报,君侯府上家人在河间府侵占民田三千余亩,可有此事?” 已经退下来打酱油的方应物瞠目结舌,此时心里也只能说一声“佩服”。这黑材料看似是信手拈来。但绝对是提前准备的,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有没有能力是其次,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意识。换成他方应物自己,来之前虽然心里古怪,但却没有想过提前搜集庆云侯的黑材料。 好好的一场生日邀请。又是疑似同阵线的人物,谁会吃饱撑着临时搜集黑材料备用?由此可见刘棉花处事的细致周全风格。 不过周寿对这项罪名不以为然,冷哼道:“笑话,有又怎样?难道这点事就能弹劾我?” 刘吉又道:“侯爷纵容家人行凶为恶,广占民田,不过你贵为皇亲。官府一时也奈何不得你。可是你去占皇庄田产.......” 占民田和占皇庄田产可不是一种性质的事情,周寿连忙打断了刘棉花叱道:“哪有此事?阁老休要信口胡言!” 刘棉花噙着笑意,淡淡的反问道:“难不成,侯爷想要辩白对质一番?”周寿脸色变了又变,很失礼的甩下翁婿二人。拂袖而去。 主人家都离开了,客人自然没有久待的道理,方应物便和刘棉花离开花厅,向前庭仪门行去。侯爵府中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过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在甬道上,方应物问道:“庆云侯真有侵占皇庄田产的事情?”刘棉花话里有话的答道:“莫须有。” 方应物流了两滴冷汗,这分明就是没有案情也会制造出案情的语气。不过可以理解,对付这种不讲理的蛮横勋戚。不能拿文官那套规则来用,必须要心黑点才行。 刘大学士有感而道:“老夫眼下麻烦缠身,没心思收拾他。故而只是当面说出来吓阻一下,不然就不会点破了。” 方应物又问道:“依老泰山想来,这庆云侯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怎的突然跳出来露了这么一手?” 刘棉花不屑的笑了笑,“只不过起了狡兔三窟的念头,妄图左右逢源占尽便宜而已......” 原来这周侯爷之所以出手帮刘珝渡过难关,而不是帮本该同一阵线的刘棉花。也是有他“成熟”的考虑。 如果当今太子不被废,那周家自然无虞。周太后抚养、维护太子的恩情足够保周家未来富贵,只要周家不造反就不会有事情。 但若太子被废(目前看来可能性非常大)。那周家将来就要打个问号了,太后在时还好,太后若不在了就要遇麻烦。 所以周侯爷不免生了狡兔三窟的想法,还是觉得分散风险为好。这次帮着刘珝,也算是交结上另一条线。 另外说起内阁,万安是宫里万贵妃的死党,万贵妃与周太后仇怨又很深,所以周侯爷绝对不可能对万辅示好;而次辅刘棉花已经与太子绑在一起了,周侯爷没必要再去交结刘次辅。 故而周侯爷想要分散风险,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交结第三位大学士刘珝。估计刘珝也不排斥周侯爷靠近,两边各有所需一拍即合也在情理之中。 虽未曾亲眼见到,但也能理顺前因后果。方应物连连赞叹,貌似很诚恳的夸道:“老泰山目光如炬,果真高见!今日就此作别......” “不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不信你想不到这些。”刘棉花根本不吃方应物的拍马逢迎,一针见血道:“你这是故意岔开话题么?还是来先谈一谈那位孙夫人的事情罢。” 方应物仰天长叹道:“此中一言难尽!” “老夫懒得听你这些风流韵事,只想问一句,你对东厂如臂指使,和孙夫人有关系?听说那孙夫人深得厂公汪太监信任。”刘棉花好奇的问。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对,最终只能苦着脸点了点头,“是汪太监当年在榆林时,从我身边抢走的。” 刘棉花又若有所思道:“有权有势的大太监,享受几乎都要比照常人。比如在京城广置宅院,又比如一样要纳娇妻美妾摆着看,而且还有五花八门法子的找儿子的。 这孙夫人在汪太监身边虽然没有名分,但应该类似于侍妾身份,汪太监居然容忍孙夫人与你**不清......” 说到这里,刘棉花突然眼神极其诡异,盯着方应物沉吟不语。这叫方应物不由得紧张起来,难道老泰山猜测出了什么? 刘棉花瞩目良久,直到方应物头皮麻时,才开口道:“汪太监有求于你?是不是......想通过孙夫人与你借种生儿子?所以才会不惜余力的帮你?” 方应物目瞪口呆,对老泰山的想象力深深拜服。不过想来想去,方应物现自己只能热泪盈眶的重重点头。 刘棉花拍拍方应物肩头,叹口气道:“吾辈忍辱负重何足道哉......老夫非常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也表示理解。”(未完待续) ps:第一更,还有一章,争取12点搞定,如果晚点会儿也请谅解! 第六百七十五章 感谢不杀之恩! 方应物擦了几把汗,不管怎样,随便老泰山怎么脑补误会罢,可算是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其实细想起来,也不能怪刘棉花脑洞开的大,他这个脑补还是挺符合逻辑的。 这年头大太监都是有妻有子的,越不正常的人越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妻妾好说,随便搞搞就有,但这儿子从哪来就要费费心思了。一般情况下,都是从亲族中挑一个过继到自己名下,充当儿子来养,待到百年之后,有人上供烧纸。 不过著名大太监汪直的身世众人也都知道,乃是当年广西平乱时抓来的幼童,没有父母亲族孤零零一个人,想找亲族子弟也找不到。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用借种之类自欺欺人的法子了,前些年上一任东厂提督尚铭也做过这种事。所以刘棉花听闻汪直纵容刘夫人与方应物**不清,先就想到了这里...... 既然是误会,方应物为什么要默认?因为误会成借种,总比误会成直接和汪太监不清不楚要好。 反正方应物是不想在扯这个话题了,连忙岔开话头道:“庆云侯虽然不足为惧,但只怕他不肯善罢甘休,终究是烦人。老泰山有何计较?” 刘棉花的轻松神态顿时收敛起来,咬牙道:“庆云侯只不过是想交结刘珝,老夫本来对时机拿捏不定,如今看来要先制人了。你能不能把东厂人手借我一用?” 方应物并没有多问,就怕问得多了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又为刘棉花去冲锋陷阵当炮灰。到了大门外,便分开各自回家。 此后方应物便继续低调的养望。但由他引起来的朝廷乱象却愈演愈烈,甚至有暴风骤雨的趋势—— 先是兵部武选司郎中邹袭被爆出了不大不小的丑闻,惊动朝野,兵部尚书张鹏上疏请求罢免邹袭,论邹袭应该贬谪出京。 随后却有十几人联名挽留邹袭。为邹袭说情。但只过了一天就被现,这十几人是吏部尚书尹旻的儿子尹龙串联组织的。 邹袭也是山东人,与尹家是同乡。随即有东厂官校检举,邹袭与尹龙交往密切,有互相勾结串通之举。 事情展到这个地步,登时满朝哗然。尹家的的旧问题尚未完全消除解决。结果闹出了这新的问题,实在何其不堪! 吏部天官尹旻一时间焦头烂额,要找大学士刘珝求援时,却现刘阁老也陷入了困境。 当年被方应物教训过的刘二公子秉性不改,这两年又开始在勾栏院里醉生梦死。写了点婬词艳曲,还微微带着点怨气。 这些诗词曲便被有心人搜集起来,并且在昨天添油加醋的呈献进了宫中。天子看到后,便对刘珝非常反感。 话说刘珝乃是帝师出身,平常为人严苛,一本正经的教训了天子许多年,但天子对老师倒也敬重。虽然这几年被方应物协助刘棉花连连打击后,刘珝地位下降许多。连次辅都丢掉了,但并未完全从帝心中被驱除掉。 但天子没想到,刘珝私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反差之大不免叫天子心生厌恶,对这位老师彻底没了尊重之心。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听到这一环扣一环的消息时,微微有些讶异。当初据刘棉花所说,就是通过兵部武选司郎中邹袭从中说合,才引得尹龙起了向刘府求亲的念头。 当时方应物听到这句时。还以为邹袭与兵部尚书张鹏一样,是刘棉花的党羽。所以才会听从指示办事。可是最近这消息又是怎么回事?张鹏要拿下邹袭? 正当方应物迷惑不解时,忽然又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邹袭居然供认被迫向尹龙行贿! 方应物顿时意识到,邹袭绝对是苦肉计,九成九是刘棉花埋的钉子! 而且连连爆出丑闻的尹旻彻底完蛋了,更关键的是他已经占据了吏部天官这个位置很多年,除了刘珝没人希望他继续当吏部尚书。雪中送炭的估计不会有,但落井下石的肯定比比皆是,更别说还有辅、次辅两大巨头一起黑他。 果不其然,在满朝千夫所指之下,天子也犯不上对着干,顺应人心的下诏将尹旻罢官,可是诏书到了内阁后,被情急的大学士刘珝暂时留住。 此后刘珝为了尹旻向天子苦苦求情,至少要保住尹旻还有官位,但最终惹烦了天子,便再次下诏,直接罢去了刘珝。 刘珝不是想不到这样求情的后果,但他也是万般无奈,因为他和尹旻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尹旻一去,他刘珝如同断了左膀右臂,也就独木难支了,还不如冒险求情一搏。 很可惜,冒险还是失败了吗,大学士刘珝在入阁整整十年的时候,被罢官回乡,在回乡路上还能与前吏部天官尹旻做个伴。 一名大学士和吏部尚书双双被罢,这不是小事,堪称是十年来朝廷的最大动荡,震荡余波远远不只是罢了官就完事的。 方应物得知消息后,愕然不已,刘珝和尹旻这对横行十年的强力组合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么?垮台度比他想的还要快。 别人或许不明所以,但方应物绝对清楚,事件背后有刘棉花的影子,当然也少不了辅万安推波助澜。然而对方应物而言,这却是一个陌生的刘棉花。 他所见识到的刘棉花,行事大都是春风化雨、抽丝剥茧的风格,典型的北人南相。但今次刘棉花却是杀伐果断摧枯拉朽,让方应物很不能适应。 宛如暴风骤雨般,没几日功夫就一口气摧毁了刘珝和尹旻。只是环环相扣、前后呼应的精细之处,还能看到刘棉花的功力。不得不说,用邹袭引出尹龙,用尹龙引出尹旻,用尹旻引出刘珝,这样一套细密的手法堪称经典。 想到亮出獠牙的刘棉花,方应物突然细思极恐冷汗淋漓。差点就跑到刘府去,高呼一声“拜谢老泰山不杀之恩”! 刘棉花要是拿出这种手段教训自己,自己即便能扛得住,也少不得要死去活来一番,自己先前屡屡调戏刘棉花真是年幼无知、无知者无畏啊!(未完待续) ps:迟到半小时的第二章,搞定收工! 第六百七十六章 我看好你 正当方应物胡思乱想之际,却有刘府的人来传话,老泰山叫他过去商议事情。这时候方应物不敢怠慢,连忙整顿衣冠出门。 不过才走到大门,又见何娘子打人来传话,也说请方应物过去商议事情。很明显,这是汪芷的意思。 可是刘棉花与汪芷几乎前后脚打人来请,这让方应物陷入了为难的境地。站在大门内了一会儿呆,咬咬牙道:“前往刘府!” 在方应物想来,当前老泰山正处在大杀特杀的状态,实在太吓人了,因而还是先顾着这一头为好。汪芷那边,往后推推也无妨。 一路无话,到了刘府通报进去,又被领着进了书房。但却见老泰山愁眉不展,坐在书案后面唉声叹气。 方应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送上无数高帽:“老泰山高瞻远瞩于庙堂之上,运筹帷幄于枢机之间,心细如步步为营,一举荡除朝中奸邪,吾辈不胜欢欣鼓舞......” 刘棉花摆摆手阻止了方应物,“这等没用的话不必说了!今天叫你来......” 停顿了片刻,刘棉花重新开口道:“此次驱除刘叔温和尹旻,其实并不是老夫心中的理想时机,只是庆云侯突然搅局,老夫不得不动。 不然等庆云侯真与刘叔温勾搭成奸,老夫的困境就无法破解了,不得不先制人。结果还是略微仓促,很多善后之事并没有做好准备,十分遗憾。” 方应物装糊涂道:“老泰山驱除刘珝,根本目的是为了自保。如今罢去刘珝这个大学士。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类似事情,不然连续罢免大学士太过于骇人听闻。 因而老泰山可算是暂时稳住了位置,至少当前不至于再罢去你。那么先前自保目的已经达到,还有什么遗憾的?” 刘棉花不满道:“你不要藏拙装傻,如今空出一个大学士和一个吏部尚书位置。老夫却没有准备好,可能平白会被别人占了便宜,岂能不遗憾?” 放在以前,方应物少不得要讽刺几句“得陇望蜀”之类的话,但今天就忍了!反而宽解道:“世间之事最难万全,老泰山不须纠结计较!” 刘棉花对方应物的宽解没有当回事。仿佛自言自语道:“先前内阁中四人,三名大学士,还有彭华这个入阁预机务但未加大学士衔。如今刘珝既然已去,彭华有辅万安撑腰,顺势而上加官为大学士无可阻挡。 所以在那个大学士位置上费心思没什么作用。但这个吏部尚书官位不同,并没有绝对优先的人选,可以尝试争一争。如果能推动自己人为天官,那格局就更加稳固了。” 方应物闻言便心知肚明,老泰山这是想复制刘珝和尹旻那样的大学士加吏部尚书的组合?问题是,吏部天官实在是中外瞩目,哪有那么容易抢到手? 话说在国朝官场上,如果将侍郎寺监定为二流。部院尚书都御史定为一流,那么一流官位就只有两种,即殿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由此可见吏部天官的特殊地位。 其他官职主要产生途径是廷推和铨选,不需要天子直接任命,但只有大学士和吏部尚书是可以由天子钦点并直接任命。 不过对此方应物是没多大兴趣的,理由很简单,乌烟瘴气的成化朝时代就快结束了。两年后新君登基,就是大洗牌之时。争夺今日这些昙花一现的官职作甚?现在上位,没两年就完蛋。性价比太差了。 “据老夫所知,对于如今的吏部位置。天子并没有特别属意的人选,故而让百官廷推,然后奏报宫中。”刘棉花道。 众所周知,廷议廷推都是大明朝廷的决策方式,廷议主要是议事决策,廷推就是推举重要人事问题了。天子既然没有直接任命吏部尚书,那么就只能靠廷推了。 刘棉花到现在才算将引子说完,对方应物问道:“你看,能不能将兵部张鹏推举上去?” 其他各部尚书迁为吏部尚书,品级不变,但却会被视为升职。刘棉花的保定府同乡、兵部尚书张鹏当初上位,也是方应物出过力的,但这次......方应物想了想道:“难,难,难!” 吏部尚书是六部之,人选非常讲究资历,一个老资格侍郎比资历浅的一般尚书机会都要大。张鹏还是不够资深,属于尚书里资历浅的,想要当吏部尚书难度很大。 刘棉花叹道:“总要试一试看,至少不能再让万安把持住吏部,不然吾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方应物想道,如果单纯只是为了狙击万安,那还比较好办,比推人上位简单得多,破坏永远比建设要简单。 不过方应物表示爱莫能助,目前他只是一个小小虚职户科给事中、预备六品东宫属官,吏部尚书人选大事怎么能让他插得上嘴? 刘棉花明白方应物所思所想,又道:“廷推就在明日,按惯例阁臣不会出现,老夫亦要回避,只能鞭长莫及。不如你去参加,代替老夫见机而作如何?” 方应物还以为刘棉花老糊涂了,吃惊道:“这参加廷推之人,乃各部院大臣、侍郎,翰林学士,掌道监察御史和掌科都给事中。小婿我何德何能,能跻身其中?” 刘棉花胸有成竹的说:“你无需多虑,老夫自然有安排叫你去参加,你明天只管去午门外东朝房即可。” “什么安排?”方应物忍不住问道。刘棉花却卖了个关子:“你马上就知道了。” 方应物无语,刘棉花肯定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才叫他过来。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指使,可是到了这个份上,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非就是搅局,他做这活简直太专业了......于是方应物很光棍的点点头:“那也好,小婿明日去看看,也算借机见识一下廷推的过场。” 刘棉花松了口气,如果方应物硬顶着不肯去,那就要头疼一下了。现在他居然现,除了方应物没人更能让他放心,最终只有一句感慨道:“我看好你。”(未完待续) ps:下一章补更新明天早晨。 第六百七十七章 错误的选择 及到次日,午门外东朝房这里渐渐聚集起了人群。今天是廷推吏部尚书的日子,由不得诸公不重视。 参加人员按照惯例是部院的三品以上大臣、科道的掌道掌科、翰林院掌院学士,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四十人,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嫌,不会参加这种廷推。 当然比起动辄数百人扯皮的廷议,这个规模还算是小了,在大明朝已经属于民主集中的集中了。 其实吏部尚书人选的范围也很小,基本只能从两京部院尚书都御史和吏部侍郎里选,出这个范围的想都不要想。 一干翰林詹事词臣,终极目标当然是入阁为大学士。但如果某人脱离了词臣圈子,或者从一开始就没进入过词臣圈子,他的终极目标就只能是吏部尚书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吏部尚书其实也是留给词臣之外官员的一个念想,虽然这个念想很虚无缥缈还经常被词臣侵占。 房内诸公大都一边交头接耳议论或者临时串联,一边环视屋内默默数着人头。此时应该来的差不多了,缺几个也无所谓,谁不来就等于是自动放弃权利。 这时候又从屋外传来匆匆脚步声,随即便看到有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掀开帘子,并探头探脑的朝里面张望。如果不是此子目若朗星风姿出众,只怕当场就要被骂成贼眉鼠眼鬼鬼祟祟了,但有时候这个世界还真就是看脸的。 短短一瞬间,房内诸公都认出了门外的年轻人是谁,或者说想不认出来都难,不是大名鼎鼎的方应物又是谁?然后心里齐齐冒出疑惑。方应物跑来作甚? 方应物这辈子头一次参加廷推,确定了就是这里后,施施然走了进来,对着先到的诸公作揖拜见,口中告罪道:“小子来迟了。望诸公恕罪则个!” 诸公直直的瞪着方应物,但没有开口的,他们知道肯定会有别人要质问,犯不上自己出面。再说自己又不是主持者,没必要强出这个头。 果然立刻有兵部都给事中张善吉排众而出,对着方应物喝道:“今日诸君在此廷推冢宰。方大人你何德何能参与,想必是误入此地了罢?还不退出去!” 张善吉的话虽然不客气,还带了点轻蔑的语气,但也确实点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方应物确实不该进来。虽然他是户科给事中。但只能是掌科给事中前来,轮不到普通给事中方应物进这个屋子。 方应物笑容满面,谦逊的抱拳道:“叫张前辈见笑了,晚辈今日在家,忽然本科都给事中刘大人使人来传话,道是重病不能起身,托晚辈代替他前来东朝房参加今日廷推。” 这病的真是巧,众人心里各有所思。装起了糊涂默认。但出面难的张善吉不肯罢休,依然责问道:“廷推冢宰乃庙堂大事,岂有私相授受之理?” 方应物依然笑着答道:“张大人言重了。晚辈只是到此随便看看,替刘前辈当个耳目,下去后转述给刘前辈。刘前辈若有谏言,自会具本独奏。再说这是我户科的事情,张大人还是放宽心些!” 随便看看......信你就见鬼了,房内诸公都是老练之辈。没人把“随便看看”这四个字当真,就好像“我随便说两句”一样。 张善吉还要说什么。不过有人重重咳嗽了几声,张善吉意识到什么。便忍住回到人群里。 廷推差不多也该开始了,房中便默契的安静下来,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开口。这时候众人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由谁来当主持者? 一般情况下,廷推官员是由吏部尚书来主持,或者是吏部侍郎。但现在没有吏部尚书,吏部侍郎是候选人也不适合,一时之间主持者居然缺位了。 不过有经验的诸公老神在在,并不因此而纠结什么。这种小事情总会解决的,要么是天子另外指派人来主持,要么是对吏部尚书职位没有念想但又资深年高的宿老大臣主动出面主持。 没过多久,门外一声响,便有人声传了进来:“我来迟了,不曾早早在此迎候诸公!” 其实这话很没诚意,说是来迟,却连个“恕罪”之类的道歉字眼也没有,简直没把满屋子大员放在眼里。 但老练的诸公知道,是有反常必为妖,其中必然有缘故。因而众人没有异样,继续老神在在。 只有方应物听到声音后,猛然睁大了眼睛,扭过头去死死盯着屋门口。看在别人眼里,叹道这方应物终究还是年轻气浮,心性修炼不到家,此时居然沉不住气。 门帘一闪,被人左右分开,然后有人踏足进了房内,而且与方应物一样年轻,一样俊秀,但身上穿的却是金线大红蟒袍...... 以方应物之镇静功夫,忍不住失声道:“汪......汪太监!” 某厂督日常比较低调,以行迹诡秘著称,很少在外朝官员面前公开抛头露面。故而房内还真有不认识汪直的,但是听到方应物叫声,又将样貌与传言对照,谁还能不知道来者是谁? 可是汪直纵然权势赫赫,那也只是东厂提督,确实有权力去三法司之类衙门旁听监视,但哪有来这里旁听的规矩? 汪直来回扫了几眼,对方应物视若无睹,宛如路人,开口道:“诸君勿有疑虑,皇爷有诏,命我来主持廷推,并将结果直接奏报。” 众人闻言忍不住小小的哗然,屋内陡然多了嗡嗡的议论声音。如果大臣中里没有合适人选,另外派个太监来主持,也算可以理解,还不值得哗然,但这背后的含义却不能不让众人动容。 按照惯例,与朝臣会面并直接参与政治的事情,一般都是由司礼监太监来执行,内监二十四衙门里,也只有司礼监是专门干这个的。 比如朝会宣旨、内外集议、对柄机要等等耳熟能详的政治事务,都是由司礼监太监来做。大臣们也习惯于和司礼监太监打交道,也有意识的将司礼监太监与其他太监区别开来。 而汪直只是钦差东厂提督,并没有挂其他内监官职,今天却能奉旨出现在这个场合,意味着什么? 稍有政治敏感性的人都能猜到,这是妥妥的准备进位司礼监太监的节奏啊!今天露面,说不定就是为了提前向朝臣打个招呼。 方应物后悔了,昨天目光短浅利令智昏,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面对两个邀请,应该舍弃刘棉花,选择汪芷的!(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八章 唱反调 方应物暗暗苦笑,昨天若是去见了汪芷,至少可以提前有所准备,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纯被动,连汪芷心中所思所想都不知道。{ 不过别人能猜想到的,方应物自然也能想到。对此只能无可奈何,他不知劝了多少次,让汪芷收敛一些,不要在这两年过于进取,没想到汪芷彻底当了耳旁风,还是忍耐不了司礼监太监的诱惑。 这女人,怎么就不听话呢?想到最后方应物只能轻轻叹口气,如果确实木已成舟,那就只能接受现实,到了宝座换人的时候,肯定还有操不完的心。 主持者的作用并不是决定什么,只是引导一下程序,既然汪芷已经就位,讲了几句开场白,廷推便开始了。 在这种时候,先站出来推荐人选的必然是中层官员,比如科道官。而那些具备候选资格的大佬们是不可能出面的,推荐别人伤士气,毛遂自荐伤人品,干脆就一言不了。 所以每当这时候,往往都是中层官员的舞台,当然中层官员背后往往又有大佬的影子。就连方应物本人,昨天不也刚从刘府出来么? 方才质疑过方应物入场资格的张大人,也就是兵科都给事中张善吉再次站了出来,沉声道:“在下以为,大宗伯周大人可为天官人选。” 大宗伯周大人指的就是礼部尚书周洪谟,众人心里品了一品,这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六部之中也有逼格高下之分,礼部显然属于逼格比较高的。刑部工部直接进位吏部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但礼部周尚书进位吏部就被视为正常现象。 而且周尚书也是老资格大员,侍郎尚书加起来也做了十几年。资历上足够。更何况周尚书人缘不错,轻易不得罪人。学术方面也颇有成就。综合起来看,周洪谟的分数很高,一时间很难找到能比上他的人选。 方应物瞥了一眼张善吉,此人这个提议,八成是万安的指使罢?周洪谟生性懦弱,几乎就是唯辅马是瞻,但同时又能让别人接受,应该就是万辅心中的理想人选了。 方应物还想道,这万辅也不傻。知道举荐派系色彩过于强烈的人选,八成要遭到围攻否定,还不如推举周洪谟这样的人。 方应物今天既然站在这里,那么就不是看热闹来的,他不但背负了刘棉花的指使,而且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 趁着众人忙着议论周洪谟,还没人出来讲话的时候,方应物清了清嗓门,出列与张善吉面对面。朗声道:“在下也有几句话要说。” 张善吉突然抢先问道:“如果在下所记不错,方大人方才说过,今日只是代替掌科刘大人到此随便看看?为何还要言?” 方应物早有准备,淡定的答道:“在下还是代替刘大人说话。推举的人选是刘大人所属意的,然后由诸公议论,等散去后会全盘禀告给刘大人。” 众人闻言。险些集体出嘘声,方应物这话实在太欲盖弥彰了。什么叫代替刘大人说话?分明就是借了个壳胡编。 方应物解释了自己得到合法授权的由来,然后开口道:“我们户科刘大人觉得。南京兵部的王老大人极为合适。” 这很明显指的就是已经担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王恕,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众人心里琢磨了一下,居然现王恕的资格也非常厉害,比周洪谟还要高出一线。 论级别,王恕一样是二品尚书,进位吏部天官的资格是够了;论资历,王恕是为官三四十年的老人了,从朝廷到州府,从巡抚到部院都做过,资深的不能再资深; 论名望,只需用一句顺口溜表示,“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此时房中诸公还真没有能压得住王恕的; 论声誉,王恕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多少年来一直以公正无私天下闻名。综合各方面条件,王恕正合适当吏部天官,比起周洪谟强的多了。 可是众人心知肚明,王恕千好万好,但就一点不好,他是上了天子黑名单的人。他多年来始终被压制在外地,几乎把江浙地带转遍了,但还不能回京一步。 将著名刺头王恕呈报给天子为吏部候选,这不是挑起天子的怒火吗?不过这样事情向来是常见,遇到了就认倒霉。 方应物说完王恕,脸上似笑非笑,静静等待别人的反应,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很好。 正在此时,低调沉默半晌的汪太监突然插话道:“如果未有异议,就将王恕上报给天子。” 你不要跳出来捣乱!方应物愕然的盯着汪芷,这汪太监是故意为之,还是又好心帮倒忙? 话说昨天汪芷来召唤方应物,纯属喜不自胜的需要向人显摆,同时还需要泄兴奋。除了方应物,没人能承担这些功能。 不过汪芷却被方应物拒了,顿时满心欢喜被泼了一盆冷水,放在平常当然不算什么,但在昨天就很令汪太监不爽。 特别是方应物居然去了刘府,更让汪太监有一点儿被背叛的感觉。前一阵子方应物几乎要被刘府抛弃时,可是天天往自己这里跑,为的就是掌握刘府的动静...... 总而言之,眼下的汪太监看方应物很有点不顺眼,憋着气要报复一下,所以顺水推舟的插嘴,要把王恕作为人选奏报上去。 为什么说这样做是报复方应物?因为汪芷看得出来,方应物绝对不可能真心举荐自家便宜外祖父王恕。 汪芷的理由很简单,方应物对未来一两年内的官职毫无追求心。例子很多,比如劝她汪芷不要着急进司礼监;又比如方清之被贬谪后,方应物丝毫没有阻止的举动,默认自家父亲被配边远,半点营救行动都没有。 就连方应物本人,对自己当前的官职完全不上心。这样的人依照他自己的逻辑,又怎么可能真心推荐自己外祖父上位? 故而汪太监准确把握住了一点,今天就是要与方应物的真实想法唱反调!方应物往东,她就偏要西,让方应物吃一点小小的教训。(未完待续! ps:求年度作品票! 第六百七十九章 难堪 此时方应物与汪芷下意识的对视一眼,双方眼神进行了无形的交锋。两人毕竟是深深彼此了解,顿时都懂了对方的心思。 不过不说,汪太监把握的很准确,方应物今天确实没有举荐王恕上位的意思。他之所以此时推出王恕,只是帮着便宜外祖父刷存在感而已。 方应物所着眼的并不是现在,而是为两年后提前做准备,有机会就把关于王恕的舆论造起来。那么等到天翻地覆之后,当今天子这个最大的障碍去除,王恕回归朝廷就是顺理成章了。 汪芷确定了方应物是虚晃一枪,而方应物这边也能判断出来,汪芷肯定是故意的,绝不是什么好心办坏事。 对此方应物只能长叹一声,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不其然!更何况是女子和小人的合体,千万不要弄假成真,真把王恕搬回来才好。这是两年后的牌面,不适合眼下打出来。 方应物不急有人急,先前荐举周洪谟的张善吉站在旁边,听到汪直居然打算将王恕当成廷推结果,忍不住了急,便对汪直道:“汪太监何其急也! 按理应当是廷推出了公论,然后才可奏报天子。如今诸君还在议论,尚未有公论,若就此奏报未免有武断之嫌!” 方应物立刻跟上,貌似不甘于人后的说:“张大人所言极是!汪太监虽然苟同本官,但本官却不敢苟同汪太监!道之所在,不可不察也!” 本来还有人犯嘀咕。这汪太监怎么一来就支持方应物......但听到方应物义正词严的责问汪太监,才把疑问消除了。 假撇清!汪芷又瞥了一眼方应物。不屑的轻哼一声,然后便继续冷眼旁观。没有别人出来说话。还是方应物和张善吉两人争论,一时间成了两人对台戏。 经过汪芷一打岔,张善吉便缓了过来,想好了应对措词,便对方应物道:“王老大人诚然为海内名臣,但久在南方偏于一隅,不熟天下总要,骤然入吏部秉持铨政,只怕会择人不得其法!” 方应物反驳道:“难道吏部也有非翰林不入的规矩么?再说治理天下难道只需诸公坐而论道。终究要靠地方官吏,王老大人熟悉地方事务,知道如何选择贤良官吏,出任天官恰得其所!” 张善吉再次喋喋不休的驳了方应物几句,但方应物却懒得和张善吉纠缠了。他突然转向礼部尚书周洪谟,直接问道:“张前辈推举周老大人,不知周老大人觉得自己如何?” 周洪谟愕然,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说什么?只能谦逊道:“老夫何德何能可以为冢宰?”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方应物便对张善吉道:“大宗伯自己都在此亲口谦辞。张大人勿复多言了罢?” 仙人板板!张善吉被方应物这诡辩小伎俩气得七窍生烟,谁被这样问话时不谦逊几句? 别说周洪谟,就是王恕如果被问到,一样也会谦逊的推辞!但问题是......王恕远在南京。难道还能飞过去问王恕? 张善吉看出来了,众人也看出来了,方应物就是个捣乱的。张善吉便毫不客气的直接指责道:“方大人你今日前来。难道就是故意搅局不成? 众所周知,王老大人根本不可能入主吏部。天子必定不会恩准,到那时候还是吾辈为难。你却仍然死力推举王老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张善吉要坏了!旁边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齐齐惊呼。果然看到方应物上前一步,气势汹汹的对着张善吉喝道:“张善吉,本来我还敬你为前辈,但没想到你居然枉为坮垣科道官! 你方才说天子可能不恩准,就不要举荐?莫非国家大事,皆以揣摩圣意、谄媚君上为准则?我同为给事中,简直要因你蒙羞!” 张善吉脸色大变,瞬间惨白无人色,刚才他被方应物气疯了,所以才口不择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但这些话却是不该公开说的,尤其是不能由以拾遗补缺、监察纠劾为己任的科道官公开说。 房中只剩下了窗户外的风声与方应物的冷笑声,站在人群里的张善吉无比难堪,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见方应物明明没想让王恕来当吏部天官,但却还极力举荐王恕,并装腔作势的怒斥张善吉,汪芷忍不住暗骂一句“文人虚伪”。 又见半晌无人说话,汪芷作为主持者便插嘴道:“莫非诸君皆无主意?只有张大人和方大人肯举荐人才?” 房内诸公闻言齐齐无语,生了些许“莫非我大明药丸”的唏嘘。汪太监这样不专业的人,居然也要进司礼监了,当真是宫中无人才了么?连这点内涵都看不出来,怎么当司礼监太监? 对朝堂老油条而言,情况再明显不过了!这边张善吉背后显然有辅万安的指使,张善吉的意思就是辅万安的意志,万安需要找一个既听话又不招惹别人反感的人选。 再说另一边的方应物,他突然取代户科都给事中刘昂出现,要说与次辅刘吉没有关系,谁肯相信?如果没有强大权力介入,刘昂又怎会心甘情愿的让方应物取而代之? 当然大家心里明白就是,没有必要宣之于口,名利场中的台面底下功夫多了,不足为奇。此外诸公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需要寻找代言人,而且手里又有方应物这样的神兵利刃时,谁能忍住不使用方应物的诱惑? 所以方应物与张善吉两人打对台,其实就是辅与次辅的暗中角力。当前万辅内宠深厚、如日中天,而刘次辅也刚刚大杀特杀、声威正盛,两边都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对象,还是躲着点为好,不要成为被碾碎的拦路石。 闲话不提,却说汪芷问完话,再看到诸公瞄向自己的眼神,顿时明白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不是汪太监不够聪明,而是她骤然参与朝堂政治,正是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时候,就像少年人谈恋爱一样会导致智商下降。为了刷存在感,又有方应物的刺激,故而没有多想便问出了口。 汪芷醒悟过来后,感到有点难堪,没想到第一次“从政”就在老油条们面前露了怯。 这都要怪方应物!她心里忍不住撒气想道:“你等着,我要做一件令你后悔终身的事情!”(未完待续! ps:双倍月票快开始了!下一次更新就是o点!而且要爆更新求票!另外年度作品票每天都有免费票,求大家略微费心点,每天都来投一下,这是一个耐心活,还请诸君多多支持! 第六百八十章 狐假虎威 屋内陷入了僵局,真正的僵局,除了方应物举荐王恕,没有第二种声音。诸公只能在心里骂道,张善吉这蠢货简直蠢的令人肝肠寸断...... 依照现在这情况,谁敢站出来否定王恕,谁就是“揣摩圣意、谄媚君上”。如果没人较这个真也就罢了,可是方应物就站在那里,背后还有次辅的影子,谁愿意去撞枪口? 至于为什么刘次辅派出的代言人要推举王恕,说不定是刘次辅拉拢清流之举。话说这段时间,刘次辅像是转了性子,拼命向着清流靠拢,甚至不惜放弃君恩,这次想把王恕搞回来也不足为奇。 那么话再说回来,是谁给了方应物这个道德制高点和话语权?就是张善吉这个蠢货,蠢货里的蠢货! 王恕不招天子待见肯定不能回京,这是潜规则,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但不会说出来。这样大家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找点别的借口来否定王恕。比如拿方应物与王恕的关系做文章,指责方应物居心不公。 结果张善吉将潜规则放在明面上说了出来,于是潜规则成了显规则,一下子封死了所有否定王恕的意见。 此时此刻谁反对王恕,谁就是顺从显规则。后果也可以预料,一是得罪了方应物(刘次辅),二是损失名声公开向天子献媚,天子还不见得念好。怎么看也是损人不利己,谁愿意出头? 对此方应物也很无语,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觉,他本意只是帮便宜外祖父刷刷存在感,为今后回京铺垫而已......谁能想到会遇上张善吉这样的猪对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 难不成真会把便宜外祖父作为候选人奏报到天子面前?方应物想了想,立刻坚定的在心中自言自语道:“绝对不行!” 王恕是天子黑名单上的人物,把王恕奏报到天子面前,很可能会挑起天子的怒气,激起天子的逆反心理和对抗心理!九天雷霆之下,倒霉的只能是王恕,这又是何苦? 可是不举荐王恕,又该举荐谁?难道举荐老泰山属意的人选,也就是兵部尚书张鹏么?但这绝对是要失败的,派系色彩过于鲜明的张鹏不可能会被众人接受。 汪芷斜着眼,瞅着表现过了火导致快玩火自残的方应物,嘴角噙着冷笑。片刻后对众人询问道:“诸君没有多余的话?看来就是王恕了?” “慢!”方应物又出声了。没有人和方应物抢话头,方应物一边琢磨说辞,一边缓缓道:“在下忽然觉得,尚有考虑不周之处。王老大人年已古稀,当以安养为主,不该奔波于道路。硬行举荐王老大人,未免不够体谅老臣,也是在下冒失了!” 众人只能侧目,说行的是方应物,说不行的还是方应物,左右就是他这张嘴......背后有次辅撑腰,就是可以这样任性,别人还能怎样?放眼屋内,其实也就方应物能否定王恕。 方应物生怕别人不让他继续说,连忙又接着说:“在下又想了想,右都御史李中丞或可为天官候选!” 在人群里,右都御史李裕愕然不已。他与方应物私人关系确实还算不错,但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政治勾结。实在是没想到,方应物竟然舍弃王恕,转而推出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刘次辅意图拉拢自己,甚至不惜用天官候选作为筹码?李大中丞默默想道。 右都御史李裕?房内诸公心里掂了掂,现这个人选有点类似于先前张善吉推举的周洪谟,都是人缘不错、没什么太大短板的部院大臣,身上的派系色彩也不算太浓厚。 唯一有点让人诟病的是,李裕与佞幸宠臣李孜省乃同乡,两人关系还不错。但这也说明,如果李裕作为候选人,很容易在天子那里通过;反过来说,如果出面否定李裕,说不定招致李孜省的碎碎念。 作为折衷人选,李中丞未尝不可......想至此处,众人便觉得,方应物总算开始略微靠谱了。 此后便有几个人附和了几声,大多数人也就默认了。有资格为天官候选的人无非也就这几个,能有一个大多数人肯接受的选择,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话说回来,既然李裕和周洪谟类型相同,此时能推举李裕,为什么不重新推举周洪谟?因为推举周洪谟的代表,也就是张善吉张大人已经被方应物击败,丧失了话语权,也就连累到周洪谟出局。 而别人犯不上为了刚刚出局的周洪谟,再重新与锋利如刀的方应物打擂台。方应物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一言一行是次辅刘吉意志的投射,别人呛声之前需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都赞同?”方应物环视了一遍四周,然后便对汪芷道:“那便劳烦汪太监奏报天子,吾辈廷推李中丞为天官之选。” 就这样简简单单、随随便便的定下来了?冷眼旁观的汪太监瞠目结舌,她原本以为还需要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然后才能拼出一个结果.......现实情况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汪太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思考,为什么方应物看起来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羚羊挂角,而自己却是屡屡闹笑话? 人群渐渐散去,应物年纪轻、辈分小,最后才走。李裕有意慢了几步,与方应物并肩而行,苦笑几声道:“你这是将我放在火上烤。” 方应物淡淡的说:“大中丞何出此言,在下但凭公心而已,亦不用谢我!”李裕与方应物拱拱手算是谢过,便匆匆离去。 而汪太监眼看着第一次“从政”经历就这般结束,而自己完全没有表现,全程也没说上几句话,最后也只是接受结果而已。她倒是想与方应物唱反调,可是现居然根本没有多少插嘴的地方! 想及此处,骄傲惯的汪太监有点羞惭,她才不承认自己在庙堂政治中还嫩了点,一切都是方应物的错! 汪芷从后面追上方应物,两眼望天轻哼道:“某人上蹿下跳半天,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吃饱的着闲着了。” 方应物鄙视道:“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什么叫为他人做嫁衣裳?李大中丞若接任天官,怎能不感念我的恩德? 此外,李大中丞做了天官,就空出了掌院都御史位置。而我那同乡也就是副都御史屠滽屠大人便有机会接任都御史,成为都察院掌院,岂不美哉?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无缘无故的举荐李大中丞?” 原来还有这一层圈圈绕绕,汪芷无力吐槽,对文官的智力游戏绝望了。“你这简直是狐假虎威.......借着次辅的威风来培植自家势力。”r1152 第六百八十一章 双喜临门 廷推结果奏报进宫中后,在朝臣翘以待中,吏部天官任命的消息尚未出来,却先连连爆出了关于司礼监太监的消息。 至关重要、相当于外朝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置,由秉笔太监覃昌接任,与前掌印太监关系密切的陈准、萧敬等秉笔太监纷纷落败。 而覃昌升为掌印太监后,便空出了一个秉笔太监缺额。果然如同朝臣猜测,不怎么靠谱的汪直汪太监进位司礼监,成为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这表明汪直已经踏上了权力的巅峰,成为太监里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号人物,年岁不过二十出头。用文臣官职打比喻,就相当于内阁次辅。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天子对宫廷权力调整完毕,算是彻底稳固了大后方,下面只怕很快就要废东宫了,时间不会太久。 方应物在家里得知消息后,不禁五味杂陈。原先他觉得自己是然于世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站在历史高度俯视苍生的人,是带着金手指游戏人生的人,不会因为别人的权势富贵而动摇本心。 可是真的面对此情此景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汪芷这丧心病狂的,还真他娘混成了二号太监,地位差别大的无以复加,以后见了面还怎么鬼混? 她若是骄纵的人来疯,真叫自己磕头拜见,自己跪还是不跪?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最近汪芷看自己很不顺眼,三句话里有两句是带刺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她。既然惹不起,就只能先躲着了。 另外方应物免不了还有几分羡慕,当太监的升起来就是嗖嗖快,完全没有规矩可言。 自己立了那么多功绩,创出了那么大名声,还得吭哧吭哧按部就班爬位置,目前仅在五六品档次晃荡。当太监的只要机缘到了,立刻就能一步到位,年龄不是问题,性别不是障碍....... 正当方应物躲在家里纠结羡慕嫉妒恨时,老泰山刘棉花又打人来请他过去。方应物便抛下杂念,打起精神去了刘府。 依然是老规矩,在内院书房里见面,方应物见礼后细细一看,只见老泰山满脸失意之色。正当他心里琢磨时,听见刘棉花萧索阑珊的叹道:“你,这次叫老夫深深的失望了......还是没有把兵部张尚书推上去。” 方应物险些被噎住,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便开口辩解道:“老泰山交待的轻巧,叫小婿参加廷推时要把张司马举荐出去。可是那张司马年资浅,素来威望也不够,怎么可能服众并迁转吏部尚书?此非人力所能为也! 再说小婿已经竭尽全力了,虽然没有将张司马举荐出去,但也阻止了辅万安的人选,防止吏部天官落入万安手中。 并且最后的结果是李大中丞,他与我们关系更近一些,总的看起来我们不算吃亏,甚至还比万辅稍胜一筹!” 方应物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张鹏身上派系色彩过于浓厚,难以让别人认同,别人也不敢接受这样的吏部尚书,所以受到的阻力尤其大。 若非具备碾压性的优势实力,张鹏这样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出任吏部尚书。这也是万安宁可推举周洪谟,却不推举自己嫡系党羽的原因。 听了方应物辩解,刘棉花痛心疾的说:“张鹏确实不大可能,被举荐希望堪称渺茫,所以才让你去争取啊!” 方应物对此莫名其妙,怎么明知失败还要强求?便反问道:“老泰山这是何意?” “你最大的本事,不就是神乎其神,变不可能为可能么?人力所不能为又算得了什么,你可是号称握有天命之人!临危解难、妙算千里、险中求胜、死里逃生、以小博大皆不在话下,怕什么人力不及?” 刘棉花答道,这几句分析堪称有理有据,直叫方应物默默泪流满面,你老人家太看得起小子了...... 此后方应物又听老泰山感叹道:“故而老夫对你寄予厚望,再创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奇迹,谁料你还是没办成,白白让老夫期待了一番!” 方应物忍不住继续解释道:“小婿终究是凡人,不是神仙。” 刘棉花冷哼一声,“那你以后就实诚一些,不要再拿天命两个字糊弄老夫。” 随即刘棉花开口询道:“我再问你,你对入东宫之事为何如此不抵触?如果你真不愿意,肯定要想尽办法推脱。莫非东宫之事,还有转机不成?” 方应物愣了愣,然后既诚恳又坦率的答道:“以小婿看来,东宫乃是身具天命之人,值得追随!” 刘棉花:“......” 方应物激动地说:“这次真的是天命啊。” 刘棉花喟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如今非常讨厌从你嘴中听到天命两个字。这两个字后面,不知道被你隐藏了多少秘密。” “没什么秘密,都是直觉,男人的直觉。”方应物顾左右而言他道:“不知道老泰山是否还有其他事情有所指教......” 刘棉花似笑非笑:“指教什么?指教你借着老夫的名头狐假虎威?”方应物对此毫无愧疚,“只是尽可能把利益做到最大而已,不算什么。” 刘棉花又问道:“好处被王恕、李裕、屠滽和你得到了,老夫有什么好处?”方应物很坦然的说:“小婿的好处,自然就是老泰山的好处,共赢才是长久之道。” “先不说这些小事了,都是一家人,不用计较太多!”刘棉花很大方的一挥手,原谅了方应物的作为。然后仿佛不经意的随口问道:“对了,最近你和孙夫人之间,有没有往来?” 方应物如实答道:“这几日没有。” 刘棉花踌躇片刻,犹豫道:“你能不能牵个线,汪太监私底下见个面,吃个酒?” 前头说是孙夫人,原来想的是汪太监?方应物玩味的瞧着老泰山,想了想才说:“汪太监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好见的,也不用老泰山去见面。” 刘棉花不置可否道:“那你替老夫去送份礼总可以罢?” 方应物万分痛心的责问道:“送什么礼?老泰山你好歹也是次辅大学士,是吾辈表率楷模,不要这样对权阉低三下四!” 刘棉花奇道:“听宫里人说,汪太监打算娶夫人,来个双喜临门,送一份礼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你还不知道?” 娶夫人?双喜临门?方应物突然冒出些不祥预感......r1152 第六百八十二章 就是任性 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咬牙切齿,方应物表情不断变换,就像天上的云彩,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看在刘棉花眼里,只感到十分不解,这事有什么可琢磨的?“真是少见多怪,这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么?别人就算是太监娶夫人,你操什么闲心?还是先想想自家婚事罢! 虽然最近事情多,但贵府屋舍翻修不要慢了,到了八月秋高气爽时候便要成亲,不得亏待了我家娇女。老夫得了空时,要去看一看的!” 方应物回过神来答复道:“小婿晓得,但请老泰山放心!一直让得力家人王英在督工,钱财不是问题,误不了时辰!” 最后刘棉花再次吩咐道:“别忘了,你与汪太监那边比较熟,替老夫低调的送份厚礼过去!一个司礼监太监不同于其他太监,是值得如此做的。” 到了次日,方应物终究是忍耐不住,出门前往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有些话当真是不问不快。 此时酒家里没有客人,生意还是如此惨淡。女掌柜何娘子正百无聊赖的支着下巴,坐在柜台后面,漫无目的扫视着外面行人。 忽然看到方应物闪进来,何娘子的双眼登时像是蜡烛一样点亮了,变得明媚无比。不过何娘子并没有从柜台里走出来迎接,只是娇笑着打了个招呼道:“稀客稀客,方老爷可是好几天没有来看望奴家了。” 方应物走近了后,习惯性的伸手搭在柜台上,半是试探半是抱怨的说:“就看汪公子最近那脾性,来此作甚?” 何娘子摸着方应物的手。很**的调笑道:“没有汪公子可还有奴家,奴家对方老爷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呢。” 方应物对何娘子的风情有免疫力了,很不怜香惜玉的拧了一把,歪歪头说:“去里面说话!” 去了后院屋中,方应物没有胡来。反而一本正经的问起正事:“汪公子今日能过来么?” 何娘子答道:“这很难说,汪公子刚刚登位,与往昔不同了。” 方应物又问道:“有什么不同?” 何娘子想了想答道:“原来汪公子只需要抽时间进宫给娘娘请安,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外游荡;而眼下,她总要去司礼监坐一坐的,那时间可就说不准了。” 方应物嗤声道:“这汪公子说是当了司礼监太监。主要侧重还在东厂,能与过去有多大不同?” 何娘子便替汪芷解释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担了司礼监太监的名头,那总得在司礼监里面立起威风。方老爷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罢?” 方应物又岔开话题问道:“听说汪公子要成亲?是和谁?” 说起这个情况,何娘子忍不住嬉笑几声。“汪公子没有打人告诉你?应该是和有诰命的孙夫人罢。方老爷心痛了?没什么,还有奴家嘛。” 猜测是一回事,方应物只能啼笑皆非;但得到确认是另一回事,听到自己的菜要被吃掉,方应物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她搞什么鬼!一个死太监,不对,一个女人娶什么夫人!摆着给我看吗?” 何娘子看着读书人居然也爆粗口,一时间瞠目结舌。不过回过神来后只觉得方应物反应很有趣。又是笑了几声。“太监也有很多娶夫人的啊,尤其是第一等的大太监,谁不在宫外娶夫人? 汪公子如果进了司礼监。在宫外置宅子、娶夫人,都是必须有的排场,以后还得养儿子,不然要遭笑话。” 方应物知道,何娘子说的这些倒是没错,大太监这样干实在司空见惯。可是汪芷...... 此后方应物低头沉思片刻,对何娘子说:“你向来善于揣测人心。你说为何最近汪公子怎么总是显得不对付?” 这话可不好回答,何娘子很谨慎的说:“方老爷这个问话叫奴家为难了。很容易两头不讨好。方老爷你自己也是揣测人心的行家,何必又来问奴家?” 方应物不耐烦的催促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整个京城没别人更明白其中事情,不问你又问谁?你只管说,还能吃了你不成?” 何娘子收起笑容斟酌再三,眼看方应物要火,这才小心翼翼的答道:“那么奴家就斗胆说上几句,方老爷你听听也就罢了。 那汪公子如今可是志得意满,人人都捧着她,所至之处别人无不卑躬屈膝,这心气上必然与往常有所不同。但方老爷你对她依然不卑不亢,与过去没两样,这就让汪公子不爽利了。” 方应物也想过这方面,冷哼一声道:“过去我一直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难道一定要变成谄媚样子才行么?” 何娘子见方应物没理解透意思,只得再次含含糊糊的解释道:“汪公子需要有变化,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化,但方老爷你偏偏又没变化。这看起来显得无动于衷,难免让汪公子败兴不爽快。” 方应物若有所思,何娘子所说好像有几分道理......自己还是过于冷静了。就仿佛小孩子突然考了个优秀成绩,而家长毫不在意没有任何表示,那么小孩子的心灵必定很受伤。 好罢,归根结底来说,就是汪太监如今意气风了,而自己却不配合跪舔满足其虚荣啊,让她很有落差。 方应物再细细回想,自己和汪芷之间关系变得更亲密的时候,都是什么状况?是西厂被裁撤,汪芷她陷入危机的时候;是初掌东厂,汪芷她位置不稳的时候。而每每汪太监达时候,这关系就很不好处理...... 何娘子察言观色,知道方应物大概想明白其中关窍了,便继续说:“另外就是,前阵子你好像和刘家快闹翻了,汪公子心情大好;如今你和刘家又和好,眼瞅着你的婚事一天天近了,汪公子心里当然不爽了。” 还有这种为了自己婚事吃醋的因素?只能怪哥太有魅力了,方应物唏嘘不已。若有一个女人肯为你吃醋,那么些许傲娇轻狂毛病总是可以宽容的,毕竟人无完人么! 有权,就是任性,汪芷的毛病无非如此。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三章 混乱的日子 新鲜出炉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汪芷从东华门出来,回望了眼夕阳,叹一口气,只觉头隐隐作痛。 又想起方应物对她讲过的一个故事,其中有段林妹妹进贾府的描述——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 不得不说这句描述很传神,正是她在司礼监晃悠时,那种微妙状态的写照.......别人都是正统内书堂出身的文人型太监,她这野路子猛然扎进去难免如此,关于这点方应物早就提醒过了。 汪芷回到东厂,看到何娘子使人来留下了暗号,便又带着侍女兼护卫孙小娘子,微服前往酒家。 自后门开了锁,走进院中,汪芷和孙小娘子便听到男欢女爱的声音。借着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隐约看到两具白花花的*。 虽然明知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但汪太监不知怎的还是冒了火气,站在窗外喝道:“好一对不知羞耻的男女!”房中两人听到汪太监的骂声,登时从从床上翻身起来,手忙脚乱的套上衣衫。 方应物心里郁闷无比,今天等得太久,未免无聊,而且还以为汪太监今天不会过来了,最终还是没有抵抗住勾引,只好滚床单打时间了。谁料汪太监居然这么晚还杀到,正好撞上他与何娘子的好事。 “我今日的来意是纯洁的。”衣冠不整的方应物站在房门口,对着汪芷和孙小娘子无奈道。 汪芷便问方应物到底为何而来。方应物看了孙小娘子几眼,反问道:“听说你要娶孙家娘子为夫人?” “是又如何?”汪芷轻哼一声承认了,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应物看得出来。汪芷还是对自己没好气,便小心的讲道理:“你这样的婚姻纯属胡闹,是不被大明律所承认的,完全不合法。” 汪芷轻蔑的笑了几声,“听了你的才是笑话!我们这样的人行事。需要大明律承认么?需要合法么?你想要什么律例法条啊,我现在就可以让人给你写几条!” 方应物见晓之以理不成,便尝试着动之于情,“孙家娘子与你假模假样的成亲,与守活寡何异?外面人又会怎么议论她?难道就这样与你用假夫妻的名义活下去? 如果真如你所愿,只怕她这一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你这样做。也太不尊重孙家小娘子了,太不讲人性了!” 方应物越说越激动,指着孙小娘子,对汪芷质问道:“你问过孙家娘子的意见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 汪芷侧头对孙小娘子问道:“既然方公子问起。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孙小娘子低头道:“多谢方公子关爱,其实奴家是心甘情愿的。” 方应物愕然,没想到孙小娘子居然如此说话,堵得他简直无话可说。瞪了半晌眼才吐出一句:“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哈哈哈哈!”汪芷突然爆出得意大笑,拍了拍方应物:“你想怪谁?男人终究靠的是权势,你靠着小白脸自然护不住孙夫人!” 说的你好像是个男人似的,方应物望着汪芷,感到错乱无语。这么多年了。她这性别认知障碍还是没有完全消除掉啊,瞅这样子,肯定是权势膨胀之后又把自己当男人了。 汪芷伸手揽住孙小娘子。向方应物问:“成亲之日,你可以到场么?有什么礼物和祝福要送给我?” 方应物脸色很难看,驳斥道:“做梦!” 回到自家府中,已经是深夜了,但仍有人在等候着,却是有阵子不见的大舅哥刘枫。方应物按住讶异之心。先致歉道:“罪过罪过!小弟委实不知兄长你在此等候!” 刘大舅哥摆摆手道:“不妨!为兄我是奉了父亲大人之命,送一批东西给你。不过父亲大人并未说明是什么用处。只说让你看着办,你清点一下。” 方应物顿时明白。先前刘棉花说过,委托自己代替向汪直成亲的喜事送礼,今晚这是把东西先送到自己这里。 但是自己刚与汪太监吵过一架,自己可拉不下脸去送礼,更别说是汪芷和孙小娘子的喜事,去送礼岂不是找堵心! “不必清点了,你还是拿回去罢。”方应物斟酌片刻后答道:“替我向老泰山回复,这个礼是送不出去了。” 刘枫惊讶道:“虽然不明白你犹豫什么,但这话可不好说,要说你亲自与父亲去说。” 方应物长叹一声,“也罢!我亲自走一遭。” 一路无话,到了刘府时,刘棉花本来已经打算安歇,但他听方应物过来,又出了卧房接见。 “什么?你不肯去送这个礼?”刘棉花闻言很是不满,“你太令老夫失望了!” 方应物很有幽默感的吐槽道:“最近小婿令老泰山失望的次数有点多。” 刘棉花可没心思与方应物说笑,来回踱了几步,猛然转身对方应物道:“我知道,你们这样的清流人物,心里向来鄙视太监为残废,连平等论交都不乐意。 可是无论怎么想,你也不能将心里这股好恶情绪带进现实里!现在的状况就是,太监尤其是司礼监太监一样具备权势!你即便看不惯,但也不能不承认太监权势的存在,不能承认与司礼监太监交际的必要性! 如果你连这样的心魔都不能克服,就不配为我刘吉的女婿!今后混迹于庙堂,有的是你吃苦头的时候!” 刘棉花语气罕有的严厉,方应物擦擦汗,连忙否认道:“老泰山多虑了,小婿断然没有这种孤高念头,亦知道司礼监的好处,不会因为看不起太监而故意生事!” 刘棉花脸色微微缓和,又猜测道:“那你为何不肯替老夫向汪太监送礼?亦或是为了女色?你还放不下那位孙夫人?” 这事没法说的太细,方应物为难的答道:“老泰山姑且......以为如此罢!” 刘棉花跌坐进太师椅,喃喃自语道:“莫非红颜祸水之说是真的不成?你上次为了这孙夫人,不惜与庆云侯闹翻,难道今次还为了她,要与汪太监翻脸?” 啪!刘棉花拍案道:“圣人云少年戒色,可一不可再,老夫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为了一个女人连连沉迷犯错!这份礼必须由你送出去,必须亲自送到汪太监那里,权当是对你心性的磨练!” 最后刘棉花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克服不了这样的心魔,就不配为我刘吉的女婿!” 方应物苦着脸,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未完待续) ps:先两章刷一下存在感,第三章还在写,完了再求月票! 第六百八十四章 流言蜚语 是夜,方应物辗转反侧,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将汪芷的行为看做是胡闹,是否过于不近人情了?人家可是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没理也该是有理的。 如今一边是大吵过后把话说死了,另一边又被老泰山逼着去送礼结交,真真是夹在中间骑虎难下。 在京城另一端,汪芷也没睡着,于是充当侍女角色的孙小娘子便也没睡下,便陪着汪芷说话:“为何不明明白白将实情对方相公说了?平白的闹了生分。” 汪芷冷哼一声,“跟他有什么好废话的,迟早有他后悔的时候!” 再漫长的黑夜总会过去,及到次日,却有个消息传了出来。听说辅万安上疏,督促天子批下奏疏,迁方应物为东宫属官。 上上次内外廷集议,传授方应物为东宫属官,被天子留中不一直没有下文;上次前吏部尚书尹旻举荐方应物补入东宫,也被天子留中不。 一连两次留中,便把方应物的任命问题拖延至今、悬而不决,吏部对方应物这个敏感人物也很棘手,干脆就装作没看见了。 如今辅万安又一次为方应物进奏,督促天子批了前面奏疏。或真或假不明真相的人感慨道,此乃辅爱惜人才,竟然为了一个方应物特意上疏; 当然,大多数目光如炬的人都能看出来,万辅终于也忍不了搅风搅雨的无业游民方应物了!乃至于以大欺小亲自出手,将方应物送入东宫死地,同时用东宫差事束缚住到处胡乱插手的方应物。 不错。天子改立太子似乎迫在眉睫,现如今的东宫便成了公认的政治死地。这会儿去东宫等于是充当殉葬品,丧失了一切前途。 话说回来。当今天子比较迷信,崇佛信道的事情没有少做。方应物身上有星君下凡的传闻,让天子很是犯嘀咕,担心方应物去东宫后,真变出点不可思议的祥瑞事情,反过来叫自己难办。 所以对举荐方应物去东宫的奏疏,天子一直留中不处理。但今次又被万辅上疏督促,搞得方应物很有点“众望所归”的意思,天子略一纠结。便朱批恩准了。 既然天子御批过,然后就是走程序了。就像大多数人事任命一样,在程序走完之前,消息却先传了出来。 方应物的亲友团们听到方应物迁转为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尤其还没有兼翰林院官职的时候,忍不住摇头叹息。小方大人果然是木秀于林了...... 不过方应物本人毫不在意,任由别人如何议论,他只一门心思烦恼汪芷的事情,对自己的际遇似乎漠不关心。 这日方应物坐在堂上。看着刘棉花硬塞过来的礼品愁。有门子来禀报,说是项成贤等数人联袂来拜访。 方应物连忙去大门迎接,却见有五六个人来了,以项成贤项大公子为。不是自己同乡就是自己同年。 项成贤叫道:“方贤弟!今日我们来请你去喝酒,放下烦恼,共谋一醉如何?” 另一位同乡洪松安慰道:“朝廷有不公之处。但方贤弟不必耿耿于怀,且放宽胸怀等待时机。浮云终究不能蔽日,愚兄相信方贤弟总会东山再起。” 这群人估计是听到消息后。为自己抱不平并过来安慰自己的,方应物对此很感动,作揖谢道:“在下何德何能,敢劳诸君挂怀。亦不必为在下忧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吾辈遇事自当宠辱不惊,看淡得失。” 此后项成贤拉着方应物,要出去吃酒,方应物架不住好友们的热情,便对家人交待几句后,随着众人出了门。 众人都是士子便服,结伴望南而去。项成贤在路上对方应物说:“棋盘街那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做得好一手杭州菜,生意火的很,今日便去饱一饱口福。” 项成贤带路,到了地方后果然是客人众多,雅阁是占不到了,只能在二楼临窗处拣了席位,与其他若干桌共在大堂内。 方应物怕项大公子过意不去,便说:“这样也好,更有热闹气氛。”众人坐定后,隔壁桌上有几人高声闲谈,声音飘了过来,让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近日京师出了一桩有趣的事情,那新晋的司礼监太监汪直要娶夫人了。” “忒没见识!太监娶夫人算什么稀罕事情?这样的太多了!不过也真真是暴殄天物,白瞎了那些美貌小娘子。” “只说太监娶夫人自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别的方面!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孙夫人可是武功高,当年杀死过鞑子领,乃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当然这还不是最有趣的地方,我还听说,这位孙夫人与当年那个方青天之间,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 “什么?方青天竟然有这等风流韵事?真的假的?” “九成九是真的!据说孙夫人是非方青天不嫁,甚至名分都不在意了。” “那这次汪太监娶孙夫人算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当初孙夫人本来是在方应物身边的,两人之间情愫早生,可惜造化弄人,孙小娘子被汪太监仗势欺人抢走了。 如今许多年过去,方应物没有娶亲,孙夫人不肯嫁人,说不定就是互相等待。事到如今,汪太监要娶孙夫人,方应物只能相看泪眼、徒呼奈何了!” “方应物又不是毫无势力之人,难道就这样白白看着情人羊入虎口?这也太窝囊了!” “可是比起执掌东厂的汪太监,方应物的势力差了许多,心里总会有顾忌罢!不过若是大丈夫男儿汉,即便无力回天,也该有所表示。” 没想到隔壁桌上八卦都是围绕着方应物转,而且还是男女绯闻,至于主角就坐在自己身边,众人感觉极其古怪。 项成贤忍不住笑道:“方贤弟精力如此充沛,一边与朝中奸邪打官司,一边还有余力和汪太监争风吃醋,佩服佩服!” 方应物没心思和项成贤胡扯,一时间愣在座位上。孙小娘子和自己的关系,知道的人真不会太多,没有在公开场合传播过,但现在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市井流言中...... 可以肯定,流言肯定是有心人放出来的,凭直觉还能感受到,背后充满了浓浓的阴谋味道。(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五章 冷静一下 项成贤原本还想再闹几句,但是看方应物面有不悦之色,同时也感到事情不对头,便对其余人道:“其中似有古怪,诸君以为如何?” 洪松开口道:“这等流言,仿佛没有受益之人,纯是损人不利己。要么是与方贤弟有嫌隙的仇家报复,要么是知情人不小心泄露的,总的来看仇家的可能性大一些。” 另外一人也随口分析道:“这流言还存在一个问题,大有挑拨方贤弟与汪太监互斗的意思,绝对是仇家所故意为之。” 众人都是聪明人,又是有一定经验了。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事情的大概猜出个七七八八。 听到这里,方应物也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庆云侯周寿。因为知道自己与孙小娘子内情的人不多,而最有可能和动机散布流言的,也只有这位周侯爷了。 “此人真他娘的是一团躲不!无!错!f开的狗屎!”方应物心里骂道。而且这还是没法踩的狗屎!虽然他没什么政治权力,但自保卓卓有余,有出了名护短不讲理的周太后这座大山在,谁能动得了他? 项成贤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向方应物问道:“差点忘了问,流言说你和那位孙夫人之间**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事到如今,周围又都是靠谱的亲友团,方应物便没什么可隐瞒的,点了点头道:“虽说是流言,但大都是实情。” 众人齐齐惊呼一声,方应物竟然真敢和东厂厂公争风吃醋,不愧是同辈中的第一人!莫非方应物被送进东宫这个死地当侍班属官。也和此事有关,故而遭了报复? 项成贤忍不住议论道:“居然和太监争抢女人。感觉为何如此奇怪?你这爱好真够特殊难怪看不上那些青楼楚馆里的庸俗脂粉了。” 老成持重的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大议论,对方应物问道:“对这件事。方贤弟是怎么想的?” 方应物答道:“正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项成贤叫道:“事关男人颜面,岂能轻易罢休?少不得也得使使劲!” 又有人不同意,反驳道:“项贤弟此言差矣!什么男人颜面?吾辈都是朝廷中人,行事不可冲动。女人如珠玉,但也仅此而已。 得之我幸,失之吾命,被别人拿走也就拿走了。为了女人争风吃醋,那是败家浪荡子的做派。绝非吾辈所为!” 看着众人为此争论,方应物暗叹一声,他们不知道自己与汪芷的特殊之处,出不了什么主意。便顺手举起杯中酒劝道:“诸君不必争论了,我自有主意!痛快饮酒才是正经!” 午后酒席散了,众人如鸟兽散去,去衙门的去衙门,回家的回家,只有方应物前往东城。在棋盘街上作别分手。方应物便独自望东北而去。 在路上方应物细细思忖,其实酒席上双方说的都有道理,公有公理婆有婆理。一部分人确实在乎脸面,更性情一些。将女人被抢视为奇耻大辱;另一部分人则比较实际,更狼一些。 这只能说三观不同,无法说谁对谁错。不过从方应物个人角度而言。根本耻辱不起来啊,汪芷也是自己情妇。最多都是肉烂在锅里,自己怎么会耻辱? 他唯一所顾虑的。只是外人的议论而已。也就是说,自己根本没有耻辱,却有可能会被一部分人认为是丢人了! 平白无故的背这种黑锅绿帽,实在太冤枉了,爱惜羽毛的方应物忍不了这个委屈,也不想忍这个委屈。 但汪太监纳夫人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箭在弦上不得不,不然堂堂新任司礼监太监岂不成为笑柄么?所以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糊弄一下外人。 不过需要汪太监配合才行——这才是让方应物感到最头疼的地方,汪太监最近实在不靠谱,见面吵了又吵,别说联手演戏,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说起来这流言尤为可恶,也要迫使自己去向汪太监低声下气,与逼迫自己送礼的刘棉花一样可恶!方应物悲愤的仰天长叹之后,顿时想出了两种应对方案。 第一种方案,就是找一个机会,公开斥责汪太监,而汪太监被自己王霸之气所震慑,屁滚尿流的主动把孙小娘子献上,周围对自己一片膜拜。好罢,这个方案纯属方应物梦想和意婬 第二种方案比较切实可行一点,就是让汪太监在成亲时,把对象换成别的女子,只要汪太监不娶孙夫人,与他方应物何干?如此汪太监不至于丢体面,自己也保全颜面,两全其美。 不知不觉,来到何娘子酒家,按惯例让长随方应石把风,方应物独自进去。到后面说话时,何娘子扭着小腰肢掀开门帘,请方应物进屋。 但方应物却逡巡不前,很谨慎的站在院中道:“春光明媚,绿树茵茵,在屋外挺好。” 何娘子轻啐了一口,“没胆鬼!”不过她是个心思剔透的伶俐人物,登时意识到什么,又捂着嘴笑道:“方老爷今日到此,是想通了因果,特意讨饶来了?” 方应物坚贞不屈不为所动,就如此在院中与何娘子闲谈,一边等着东厂那边的回话。方应物一到这里,何娘子就打了人去东厂传暗号去了。 半个多时辰后,派去东厂的小厮回来。何娘子去前头听了禀报,又返回院中,对方应物道:“方老爷可以放松些,汪公子不来了,不必假正经了。” 方应物连忙问道:“她在宫里还是东厂?”何娘子答道:“人似乎是在东厂,但不会来。” 方应物皱眉想道,如果汪芷正在宫里,那当然身不由己,无法来会面很正常;但是人在东厂,却推脱不肯来,那绝对是故意的! 何娘子递给方应物一张纸条,“不过倒是写了句话送过来。” 方应物抬眼瞧去,只见纸条上歪歪扭扭写道:“我想我们都该冷静一下,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噗!方应物险些吐出一口老血,冷静她奶奶个头啊,她以为这是八点档狗血剧吗!他可不是来玩过家家的!(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六章 旭日东升 见不到汪芷,方应物拒绝了何娘子挽留,怏怏回家。不过方应物反复思量后,还是现了奇怪之处。 这汪太监是个直爽性子,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传纸条说几句云山雾罩的话,不是她的风格。 所以此中必有缘故,汪太监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情!可惜他方应物终究不是神仙,委实猜不出来。更别说女人心这种东西,就是真神仙来了也未必能猜出来。 正当方应物在家里反复揣测女人心时,从宫中传出诏书,两道颇为惹人注目的人事问题终于尘埃落定! 一是右都御史李裕迁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二是户科给事中方应物迁正六品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括号不兼翰林衔。 两道任命在舆论里简直就是一热一冷的相反对待,李大人成为吏部天官是登上人生顶峰,从此成为手握无数官员前途的外朝第一大佬;但方大人进东宫,却是跌进坑里了,或者说终于跌进坑里了。 已经有老成的人物教育后辈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们总是不懂,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使强如方应物者,今次也被坑到深不见底了,正所谓物极必反!” 亦有长辈敦敦教导子弟:“朝堂就是这么险恶,即便赢了无数次,但只要输一次,立刻就难以翻身了。为人处事无论何时要记得两个务必,务必要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要保持谨小慎微、战战惶惶如临深渊的心态。” 当然伴随着方应物进东宫的消息,还有那些真假不明的**流言这些也被人们视为一代天骄方应物衰败的征兆。一位生机勃勃的上升人物,怎么可能冒出这种诡异流言? 还要简单介绍一下,国朝设有詹事府主管东宫事务,詹事府下分设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经常合称为坊局,又与翰林院合称为翰林坊局,属于顶级清流官职。 左右春坊里设有大学士(不是内阁大学士)、庶子(谢迁那个官)、谕德(方清之原先官职)、中允(方应物现任官职)、赞善等属官,各司其责辅佐太子。 詹事府和翰林院关系极其密切,几乎就是两位一体的衙门。詹事府就是翰林学士们升迁的渠道,詹事府属官里兼任翰林院官衔的也不稀奇。 方应物作为翰林出身的人(半日翰林也是翰林出身),这次不兼任翰林院官衔,就有几分被刻意贬损味道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由此可以看出方应物让某些人异常纠结的心态了。 当然詹事府这些官职往往属于模仿古制套个名字,具体干什么还的看差遣,比如侍班东宫、经筵讲官之类的。如果没有另外差遣的话,方应物这个左中允所要负责的事情大概就是文书和记注。 东宫属官与内阁大学士一样,都是内廷大臣,放有特制的牙牌,作为出入宫廷的凭证。 当尚宝司将银牙牌送到方应物手上的时候,就意味着所有就职手续办完了,方应物明天就该佩戴牙牌,去宫中履职了。 东宫属官上班的地方,当然不是太子寝宫,那里就和天子寝宫一样,外臣进不去,只有太监在里面服侍。自从当今天子懒政之后,文华殿就成了太子日常学习之所,所以东宫当值官员都是去文华殿等待。 一大清早,方应物便被叫醒,看了看蒙蒙亮的天色后长叹一声,睡到自然醒的生活再次远去。 洗漱用膳,便往西华门方向而去。内廷大臣有特权,不必绕道走承天门端门午门,可以直接从西华门入宫。 在西安门外,方应物恰好遇到了老泰山。刘棉花颇有感慨,抚须道:“终于也看到你走上这条路了,正仿佛此时的旭日东升。” 文华殿和文渊阁都在左顺门内,故而方应物和刘棉花同路而行。过西安门进入西苑,到了太液池时,方应物忽然想起了某个曾经高贵的可怜女人,只可惜上次惊鸿一瞥后无缘再见。 她就居住在西苑某处院落中罢?方应物下意识环顾四周,不过除了匆匆路过的太监什么也没看到。 在西华门检验牙牌并登记后进入紫禁城中,今天又不上朝,方应物便继续和老泰山前行至左顺门。进左顺门后分开,各自前往当值之所。 左顺门里面这一带,就是大明朝最为核心的地方了,没有第二。文华殿是天子名义上的政事殿和太子学习之所,文华殿东边一排院落就是执掌批红的司礼监,文华殿南边高墙内的院落就是内阁大学士所在的文渊阁。 如果一块陨石砸在这片地方,大明朝估计就要瘫痪,没了各种不靠谱天子、不是宰相却要担起宰相责任的大学士、以精英读书人自诩的司礼监太监,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么? 方应物不是没来过这里,但之前两次都是充当过客,今天到这里却是来上班的,心态自然不同。别人的地盘和我的地盘,观感终究是不一样的。 此时旭日升起,照得宫阙一片光芒,方应物没有着急进文华殿,信步在殿外转了转,熟悉周边环境。 当然他也只可能绕着文华殿转圈子,除了左顺门之外,哪道宫门都不允许他跨越。就是司礼监文书房院门和文渊阁院门也不允许他通过。 路走到头转过身来,方应物被日光刺了一下眼睛,等适应过来后,在视野里赫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汪芷?方应物哈哈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上次求见不成,却在这里碰巧遇上了。 如此方应物便迎着汪芷走过去,离得近了时停住脚步,开口要与汪芷寒暄几句。但是汪太监冷漠的扫了方应物一眼,仿佛素不相识,脚步没有半点迟缓的与方应物擦肩而过。 在后面跟班的小太监好奇的瞅了瞅方应物,只当方应物是刻意守在这里巴结汪太监的新人。 方应物愕然回,望着汪太监的背影。这可就过分了啊r1152 第六百八十七章 天下最大的冷灶 汪芷的态度实在是怪,堪称是性情大变,叫方应物很是疑惑了半晌,就算吵过架也不至于到仿佛路人的地步罢? 以方应物两世为人的经验,倒也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当年瑜姐儿有了身子的时候,闹得还要凶,难道汪芷也是这种状况? 不过方应物细细想了想,便否定了这种猜测。一来他很小心,尽可能避免中靶;二来即便孕期性情大变也应该是另一种变法,是那种反复无常的焦躁,而不是汪芷这种突然间冷淡疏远的态度。 莫非是做给别人看的?方应物又想道,但更进一步就猜不出什么了。但可以肯定,汪芷绝对掌握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消息。 不过作为内廷新鲜人,方应物没太多功夫把心思放在汪芷身上。强行压下了疑惑,开始收心准备入值。 站在甬道十字交汇处,方应物看了看东边司礼监,又看了看南边文渊阁,自言自语道:“厚脸皮的说,咱也算是进入中枢了罢?” 可惜文渊阁虽好,却是他目前只能遥望的所在,方应物转身走向文华殿台阶。 太子虽然以文华殿为学习之所,但也不可能使用正殿,只能在后庑这里。方应物穿过前殿角门,却见后面廊下已经立有三五同僚,正在闲谈。 方应物虽然是第一次担任内廷实职,表面看来说是新鲜菜鸟也不为过。但因为父亲大人的关系,方应物对翰苑坊局的词臣并不陌生。再怎么说,方应物最差也能算是个词臣二代。半个圈子中人,与纯新人毕竟不同。 廊下这几位先到的前辈。方应物大都认识,不就是未来被唐伯虎连累的程敏政、未来尚书吴宽、未来辅李东阳么......当然他们也都认识方应物。甚至李东阳对方应物相当熟悉,彼此有一层师生关系。 大家都是这么熟了,还有父亲的面子在,所以方应物完全没有新人乍到该有的局促、紧张、陌生感觉,施施然走到廊下,对着先到的同僚拱手行礼道:“晚辈道路不熟,却来迟了。” 此后又特意对李东阳行礼:“让老师先到等候,实在是学生的罪过。” 无论如何,今天是次入值。没有看到谢迁、王鳌这些不可能和好的仇家,方应物觉得是个好兆头。 没过多久,也是今天当值的詹事府少詹事刘健出现。今日入值东宫的官属中,就是以刘健为,身份最重,来的也最晚。 然后东宫众官属便一起等候太子驾到,又不知过了多久,便见太子朱祐樘在一干太监的簇拥下,从前殿方向过来。等太子在宝座坐稳了。众人依照礼节上前参拜。 按道理说,侍从之臣中出现了方应物这种新面孔,太子应该主动询问嘉勉几句,不过今日太子却没有任何表示。 方应物对此没有任何怨怼之心。因为他看得出来,太子朱祐樘显然是心不在焉、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并非是有意怠慢自己。 其实这可以理解。如今东宫风雨飘摇,太子本人朝不保夕。神思涣散太情有可原了。换成谁处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见得能比朱祐樘的表现更强。毕竟太子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不只是太子,全体东宫官属包括太监在内,情绪都很压抑,文华殿里充满着抑郁苦闷的氛围,若是有外人猛然进来,只怕要憋得喘不过气。人人心里都在想,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入值。 情绪虽然郁闷,但程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众人依然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开始上课。 只有具备讲官资格的人才能给太子授业,方应物就没有这个资格,当然他的职责也不在此。他只需要负责看着听着,然后记录太子言行就是,类似于天子起居注这样的差事。 现在是李东阳在厅中讲课,方应物则站在廊上听着动静,别的什么也做不了。未免就乏味起来,一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上学的时候。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叹道,东宫的工作就是这般枯燥无聊么? 不过方应物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亲身体验到为什么东宫对官员而言是终南捷径。太子备位东宫的时候,几乎只熟悉身边这些朝夕相处的东宫属官,登基之后不信任这些从龙之臣又能信任谁?难道信任那些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的大臣们么? 到了午膳时间,太子朱祐樘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慢待新人了。便把方应物从廊下叫到身前,慰问勉励了一番。 太子与方应物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前不久方应物因为“星君下凡”传闻进宫,又被天子打来观看太子,还误打误撞的看到太子受奸人苗公公诱惑耽于赌博玩乐。 当时闹得动静很大,朱祐樘一开始还对方应物有所不满,因为方应物表现的实在咄咄逼人,仿佛没有把自己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但当他知道,亲近的苗公公早被万贵妃买通,并成为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卧底之后,这种不满就消失了。 朱祐樘好歹也是公认有“仁君”之像,并不是好赖不分的人,谁忠谁奸还是能分得清楚。 再后来方家父子又为了东宫事情前仆后继,连连被打击报复,太子岂能不知?如今方清之被贬谪到郧阳,方应物又被人剥夺了大好前程,送进快成政治死地的东宫。 稍有情商的人都明白,肯定该尽力抚慰嘉奖方家这个典型。只是太子当前实力有限,无法做出什么实质性举动,只能先记在心中了。 接见完方应物,太子便传令在文华殿用膳休憩,而众官属退下至左顺门用膳。不过方应物被特许留下了,光荣的侍候太子用膳。 这是很破格的待遇,太子基本不会和臣属一起用膳,今天却留下方应物,显然是有其象征和意义的。 别人很明白,这是太子对方家的优容和抚慰,为人君者最起码该有的态度。在当前这个艰难时期,太子也只能表示到这个地步了。 至于眼红和嫉妒,还是算了罢。东宫简直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等到大树倒了,什么恩宠都是过眼烟云。 方应物捧着碗碟做出激动样子,甚至故意手抖摔碎了一只。心中忍不住叹道,这才是天下最大的冷灶啊......(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八章 纳头便拜 太子用过膳便休憩去了,方应物可以侍候用膳但肯定不能侍候睡觉......便也退出文华殿。 到了外面,方应物正考虑找个没人角落打个盹,但却听到有人轻声呼唤自己。抬眼顺着声音望去,却见转角阴影中有个高大身影,倒是显得几分眼熟。 在宫里应当不至于有剪径的毛贼罢?方应物向前走了几步,能看清了对方样貌,乃是一名宫里内监,确实眼熟,不过一时记不清是何人了。 “方大人还记得我么?在下张永。”那人主动自报家门道。 原来是他!提起这个也算“青史留名”的名字,方应物登时记起来了。上次进宫时,与太子身边大伴苗公公斗法,就是这位张公公站出来充当了污点证人角色检举苗公公,算是有点交情了。 张永笑道:“有阵子不见,方大人向来可好?听说方大人侍班东宫,在下便专程在此等着会面。” 方应物感觉很古怪,如果自己现在炙手可热,张永主动前来寻访自己毫不稀奇,不需要任何理由和解释。 可是现实恰恰相反,在世人眼中自己算是落魄之人,进东宫几乎断了前途。那张永却还能跑过来相见,真有如此义气么?还是也想押宝烧冷灶? 方应物边想边问,“你前来寻我,有何贵干?” 张永豪爽的哈哈一笑,“也算是相识一场,故而来找方大人叙旧!上次托方大人的福略略升格,如今能在太后那里当差。还没有感谢过方大人。” 方应物无语,这可是历史上正德朝“八虎”之一。还是笑到了最后的那个,难道起步是靠自己的小蝴蝶翅膀? 此外方应物突然觉得。正好可以向张永打听一下宫里的动态,免得自己两眼一抹黑。毕竟自己如今也算是内廷大臣了,宫里动向必须要掌握。本来方应物想从汪芷这里打探,可是汪芷最近抽风,方应物只能无奈。 两人几乎一拍即合,便找了处不起眼的宫墙根底,坐下闲谈起来。方应物随口问道:“你在东朝当什么差?” 张永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苦笑道:“不瞒方大人,我的差事。就是替圣母盯着昭德宫一举一动。” 东朝指周太后,昭德宫就是万贵妃的寝宫。张永知道方应物是死忠清流太子党,与万贵妃完全对立,所以才敢透漏几分。 方应物有点惊讶,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上次闹出万贵妃安插卧底苗公公的事情后,周太后不长点心眼就怪了。 方应物沉思片刻,在宫里最大的仇家就是梁芳,又从梁芳问起:“梁公公最近做什么事情?” 张永详细答道:“梁公公近日的重要事情就一件,为宫里选拔女官。可惜京中适合的良家女不多,还要另行遣人去江南选,那里识字的妇女多。” “这梁芳倒真是个大内总管,选女官的事情都要管。”方应物忍不住讽刺道。 张永顺着方应物的话。斟酌着说:“倒是还听说了另一件与梁公公有关的传闻,只是不确定真假。” 这样的消息才是值得听,方应物提起精神。便听张永道:“据说梁公公去昭德宫,在娘娘面前告了东厂厂公汪太监一状。” 方应物可以确定。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告的什么状?” 张永沉吟片刻。打量了方应物几眼,这才下定决心,“听说告汪公与外臣勾结......这个外臣就是你方大人。” “梁芳这个混账东西!”方应物愤怒的猛拍宫墙。上次面圣时,梁芳在天子面前“污蔑”他与汪直勾结,只是被自己化解了。 没想到回头来,梁芳竟然又跑到万贵妃面前故技重施,这对他也是很冒险的行为,毕竟汪直才是万贵妃最宠爱的太监,梁芳远不能比。如果被万贵妃认定为污蔑,梁芳肯定也要遭到反噬。 看来为了司礼监太监位置,梁芳也真不惜用上所有手段了。方应物又想起汪芷对自己的奇怪态度,便若有所悟。难道汪芷最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尽可能的避嫌? 克制住火气,方应物半是试探半是叹服的对张永道:“那梁芳简直就是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你这消息真是灵通,连这样的秘闻都打探的出来。” 张永察言观色,心中微微得意,带着几分自豪说:“方大人言过了,梁芳告状这件事并非是绝对隐秘的事情。不过昭德宫里的消息,十有八九我都是知道的。” 看着张永的期待模样,方应物又想道,莫非张永今日寻访自己,并不是单纯为了叙旧,也是冲着汪芷来的? 如今汪太监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在内臣里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对于张永这样的底层太监而言,汪太监堪称是一棵参天大树,没有不想抱大腿的,只有恨自己投奔无门的。 所以不由得方应物猜不出来,张永大概是想通过自己攀附上汪直?这人还真是果断胆大,只听了一句不知真假的传言,就敢找自己来走门路,也算是个狠角色了。 至少从答案来看,他赌的方向不算错,自己和汪芷本来就是勾结起来的,成功者不应该受谴责。 方应物拿定主意后说:“实不相瞒,梁芳所言大都是捏造,不过本官当年曾与汪公公有过合作,倒还有几分薄面在......” 话还没说完,只听噗通一声,张永那高大身形推金山倒玉柱,直接跪在方应物面前,哀求道:“方大人知晓我的事情,在宫中本是无依无靠无根无基,凭借方大人之力才有了一点微薄差事。 怎奈夹在东朝与昭德宫之间,犹如风中残烛,万望方大人垂怜,将我引荐给汪公,也好能安身立命、苟延残喘!小的感念终身,誓不相负!” 果然张永并非如此单纯啊,方应物总算确定了。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放心了,不然还得疑神疑鬼,不停琢磨张永到底为什么找到自己。 说起来,方应物穿越这么久,可算见到传说中的“纳头便拜”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方应物的心思很快就转移到别处了,张永的事情是小事,有机会时向汪芷说几句话就行,梁芳才算是必须要警惕的心腹之患。 张永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仰头看方大人脸色忽而多云忽而阴,半晌也不说句话,但他又不敢起身,只能委屈的等着最终判决。(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九章 言多必失...... 方应物曾经面对和正在面对的敌人和对头有很多,但从来没有人得到过“心腹之患”这个评价,而梁芳则是第一个,全因为梁芳真正触及了他的要害。 其实方应物与汪太监之间有往来不算什么秘密,都是源自于当年边境的公事而已,很正常的公事公办不会引起外人过多联想。总不能因私废公,为了故作清纯就故意不和太监往来罢? 而梁芳因为东厂插手苏州府王敬王太监的事情,这才觉察到方应物与汪直之间有出正常范围的“友谊”。 虽然梁公公也是没有直接证据的猜测,但毕竟是事实正确的信息,让方应物非常心虚的正确信息。 更要命的是,梁芳竟敢先后在天子、万贵妃面前拿此时做文章、告刁状,在当前敏感时刻,会对方应物和汪太监造成很大的困扰和风险。 用一句话形容方应物眼下的念头,那就是:作为胆敢掌握正确信息的人,梁芳必须死! 方应物想得有点多,半天没有动静,但此时张永张公公的膝盖十分疼痛。他跪的地方不太好,膝盖压到了一颗尖利小石子......痛的百爪挠心又不便很失礼的挪动地方。 对此张永只能理解道,莫非是方大人故意考验自己的诚意?此后张公公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咳嗽几声,终于唤得方应物回神了。 “啊,请起请起!”方应物扶起了张永,口中告罪道:“本官如何当得起你的大礼!方才一时恍惚失神。还请见谅!” 张永忍住揉捏膝盖的**。此时膝盖疼不疼并不重要,方应物道歉不道歉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方应物会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方应物沉吟片刻,假撇清道:“本官与汪太监没有多少交情。但看你如此心切,帮你传句话还是可以的,顺手助你一次就算是做善事积德了。” 方应物言外之意怎能听不出来,张永大喜过望,“多谢方大人提挈之恩,小人终生不敢忘!” 方应物肯帮着张永,自然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一是看张永确实也是个有眼光、有行动力的人才,原本时空的成就也能证明张永不是庸人蠢人。既然有顺手提挈的机会。方应物不介意给他机会,今后在宫中多一个内应也挺好。 二是从原本时空历史来看,张永的人品还是能靠得住的,没有什么负面品格,相反还有不少正面评价。所以就算今后没有施恩得报,也不至于变成反噬一口的白眼狼。 三是原本时空历史中混到顶尖的名人里,张永张公公是“对方应物纳头便拜”成就的第一个达成者,获得一些福利也是应该的....... 方应物与张永谈完话便各自分开,此时太子休憩已毕。东宫侍班大臣和讲官回到文华殿后庑,参拜之后便继续开工。如果说午前所讲以圣学经典为主,午后主要学习内容就该是军国政务了。 侍立在旁边的方应物便打起精神细听,军国政务这种新鲜时事总比枯燥玄奥的经典学问有趣罢。 太子听到的。他方应物也能听到,作为有志之人,遇到这样的学习机会非常不错。也是内廷大臣比外朝大臣优越之处。 此时太子居中而坐,东西各有一班大臣。不过方应物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哪有什么新鲜时事,东班大臣讲的是老掉牙的《贞观政要》。西班大臣讲的是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皇明祖训》...... 强忍睡意的方应物偷偷望着坐在厅中的太子朱祐樘,眼见这位少年人无悲无喜一脸木然,心里深表同情。 忽然太子身子斜了斜,胳膊撑在宝座扶手上,将身子微调成略为舒服的姿势。但这时候,滔滔不绝的讲官却也停住口,直勾勾的望着太子,而东西两班大臣也纷纷侧目齐齐看向太子。 众目睽睽,无声胜有声,太子讪讪不已,重新坐直了身体,端端正正一本正经的面向侍臣。讲官便重新开口,继续滔滔不绝...... 这一幕看在方应物眼里,对少年太子更为同情了,自己在廊上站着还能做一做小动作,而太子连小动作都做不了。 讲完了一段,中间有休息时间。内监们将太子簇拥进暖阁里,端茶的端茶,捶背的捶背,捏退的捏腿。 而众侍班大臣也走出厅,在外面活动筋骨腿脚。方应物走到李东阳,疑惑的问道:“东宫学习政务,就是这样的学法?不通时事犹如闭门造车,能学出什么结果?” 李东阳叹口气道:“原来也是有的,最近却是没了。” 方应物追问道:“此乃非常要紧之事,为何没了?”李东阳很无奈的说:“因为司礼监不给了。” 原来有一段时间,司礼监将重要的军国政事奏疏批红之后,会送来供太子阅览。太子学习政务时,可以在众讲官指导下研习这些诏旨政令。 但近期司礼监不再向太子呈献章疏批红,东宫这里便没有时事可看了,故而只能翻来覆去的将《贞观政要》和《皇明祖训》。 或许有人说,没有司礼监还有内阁,还可以从内阁要章疏看——这话就外行了,是万万不可以的。 内阁处理政事,有个专有名词叫“预机务”。按照太祖设计的理论制度,所有中外奏疏都应该直接由天子阅览处理,然后下旨执行。在天子阅处之前,这些奏疏就是机密,别人不能看。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没这个精力,所以才出现了负责“预机务”的内阁,代替天子先梳理一遍奏疏。也就是说,内阁具备在御览之前看到机密和贴条拟旨的特权,然后就是司礼监批红等程序。 但是这个代替天子预机密的核心特权,也只有内阁具备,别人绝对不能掺乎,即便是太子也不例外。 所以司礼监可以把批红完毕的奏疏给太子看,因为这已经是定稿了,马上就要公布出去,给太子看也无所谓;但内阁不能将未经批红的奏疏给太子看,不然就是谮越,和穿天子冕服坐奉天殿一个性质。 听到李东阳说完内情,方应物表现的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开口骂道:“司礼监胆敢如此轻蔑东宫,当真是小人作乱!” 在另一边和右谕德吴宽闲谈的少詹事刘健听到方应物的骂声,转头道:“久闻方大人善于克难,劳烦方大人一趟,前去司礼监索要章疏如何?” 方应物愣住了,这位刘洛阳公也太认真了罢?他只是为了融入东宫,这才故意骂了几句司礼监啊。 想着大骂共同敌人,便很容易引心理共鸣,拉近和同僚们的距离。可没想惹事上身,这简直就是言多必失......(未完待续! ps:老牌历史大神们纷纷归位占坑,月票榜压力好大......希瑞,不,读者们赐予我力量吧!召唤月票!!!!晚上还有! 第六百九十章 小三和原配 方应物仔细打量了几眼刘健,见他脸上充满期待神色。可以看得出来,这位老大人并非是有意刁难自己,而是真心想解决这个太子学习政务的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方应物感到棘手。如果真是故意刁难,那就不必客气了,也没什么为难的,直接顶回去就是。但若是眼下这种状况,试都不试并直接拒绝的话,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试试看就试试看,大不了不成功,方应物想道。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别人也都无计可施,即便自己失败也没什么丢人的。真要是成了,那自己的字号就算在东宫竖立起来了,在太子心目中分量必然进一步加重。 接下来上课时候,方应物脑子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任务。如果与汪芷关系正常的话,没准还能从汪芷这里打开突破口,但此时明显不可能。 又思量片刻,方应物决定找老泰山寻求帮助。刘棉花久在内廷,非常熟悉情况,应该能给自己一些指点。 等到申时,东宫这边才散了,太子回寝宫去。方应物知道,刘棉花肯定早就提前溜号了,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的。 方应物出了宫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刘府,却被告知老泰山外出赴宴去了。于是方女婿便在刘府等候,顺便蹭了一顿晚饭。 二更天时,刘棉花才从外面回家,带着三分酒意。见了方应物便问道:“莫非你今日入值东宫,有什么疑难事情?” 方应物暗暗想道。老泰山果然是喝酒了,不然很难这样主动问起来意的。一般情况下。都要等自己先开口求助,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有求于人的方应物没资格计较什么。便如实道:“司礼监不肯向东宫送奏疏批红,太子没法正常学习时务,少詹事刘洛阳委托小婿与司礼监分说。小婿人微言轻,想来此事极难,特至此向老泰山请教。” 刘棉花略一思量,“这件事看着简单,其实不简单。虽然老夫对司礼监那边的内情不甚清楚,但可以推测出一二,缘故无非是两种之一。 第一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摆明车马意图废除太子,而司礼监太监为了逢迎天子或者畏惧天子迁怒,便如此对待东宫。第二种是天子秘密指使,意在削弱东宫影响力,司礼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方应物冷哼道:“司礼监竟然故意怠慢,就不怕太子还能践祚登大宝之后,再找他们秋后算账么!” 刘棉花轻笑几声,“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彼辈自然可以将责任推于今上。反正那时今上肯定已经龙驭宾天不在人间了,还不是任由活人一张嘴来说。” 方应物闻言唏嘘不已,果然是处处皆有生存法则,即便贵为天子。死了也就是一掊土了。不过这不是今晚的重点,方应物直接问道:“有没有法子让小婿说服司礼监?若不成也就算了。” 刘棉花答道:“你与汪直交情深厚,如今那汪直入了司礼监。你应该去找汪直询问才是,他才是有可能直接帮到你的。” 方应物不想谈这个问题。又问道:“奏疏无非是由司礼监和内阁经手,司礼监不成。不知道内阁这边是否有法子变通,进奉奏疏与太子阅览学习?” 刘棉花一口拒绝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进朝廷了,怎会问出如此糊涂的话?东宫或许可以与太监内臣往来,但绝对不能与其他外臣过于密切,不然就要背上篡位嫌疑,你想被人弹劾居心不轨么?何况内阁这边还有辅万安作祟。” “只有去找司礼监么?”方应物失望的自言自语道。 刘棉花敏锐的觉察到什么,好奇的问道:“莫非你不愿去找汪直?这是为何?不要回避问题!” 说起这个,方应物只能强颜欢笑,虽然不愿意提,但被老泰山追着问,也不能不答,老泰山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几日交情出了些问题,不好去找她。” 方应物话才出口,便看到老泰山突然兴奋的红光满面,目中精芒四射,甚是骇人。 不等方应物有所反应,刘棉花便很严肃的说:“常言道,富易妻、贵易友,虽然不可取也不可作为行事准则,但其中也蕴含一些道理。 如今汪直贵为司礼监太监,已经到了另一个层面,而你变化不大。从政治角度来看,你们两人彼此已经严重不匹配了,交情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 方应物诧异的看着刘棉花,“老泰山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刘棉花毫不客气答道:“老夫要说,你与汪直之间并不合适,还是换成老夫罢!” 噗!方应物“嗖”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刘棉花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小三对原配?不由得叫道:“老泰山慎言!” 刘棉花对便宜女婿的怪异态度不以为然,洋洋自得道:“司礼监太监号称内相,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第二号内臣,也只有内阁大学士特别是老夫这样的次辅才能般配! 而你不如在老夫和汪直中间牵一下线,让老夫取代你成为汪太监的盟友,这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法子。” 方应物只剩苦笑了,老泰山还真想横刀夺爱,当他和汪芷之间的小三,不过是政治小三......老泰山这个野望,简直令他吐血! 刘棉花酒意上头,思路越敏捷,越想越觉得机会难得!汪直这样一个新鲜又特殊的司礼监太监,在文官里没有人脉,好像也只与方应物走得近而已,自己正好可以填补这片空白! 他心里想着,嘴里对自家女婿苦苦劝道:“你不过区区一个六品东宫属官,硬占着司礼监太监这份交情是毫无意义的,根本挥不出应有的作用。 还是转让给老夫为好,也只有老夫与汪直才能形成真正的同盟。有老夫在,一样可以照拂到你。” 方应物以手扶额,苦恼的长叹无语,老泰山太自作多情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交情是什么样的交情! 或者说,其实这不是交情而是奸情,交情可以换人,奸情能么?先前方应物设想过很多情况,但万万没想到老泰山想当政治小三......(未完待续! 第六百九十一章 最了解你的人 话说国朝文臣与太监之间的关系,那真是曲折离奇一言难尽。从理论上,外臣文官与内臣太监之间不许往来,但理论只能是理论,从理论上太监还不许干政呢! 现实中,文官尤其是内廷大臣不能不与太监往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如果真老死不相往来,中枢没准就瘫痪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其实也是内阁能压制外朝的优势。 只是其中分寸需要拿捏好,非常考验官员们的政治水平。“交通内宦”这种罪名一直都存在,而且也经常被用来作为政治攻击的武器,有时候还真有效果,为此罢官的不是没有。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趁着老泰山只是有酒意还没有撒酒疯,连忙找借口尿遁了,很明显已经无法正常沟通了,不跑路更待何时。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连连感慨。这年头真是人心难测,如果不是刘棉花喝多了,还未必能听得到酒后真言,近期还是离老泰山远一点比较好。 另外刘棉花和汪芷都指望不上,那么答应了去司礼监索要奏疏的难题,看来是无法破解了。那就只好按照老习惯,借此刷一刷声望就算了,方应物心里计较道。 及到次日入宫时,方应物在西安门和西华门两道关口都是不停东张西望,确定附近没有刘棉花出现,才一溜烟的蹿进去,正所谓防火防盗防小三。 讲课时候,方应物还是侍立在廊上。穷极无聊时,又有了新现。讲官能一口气讲一个时辰不停,但中间却没有任何互动。 也就是说。讲官只管拿着经典滔滔不绝的说,不会多一句别的话;而太子只管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也不会多问一句,至于是否听了进去,没人在意...... 讲是一种形式,听也是一种形式,整个授业完全就是形式主义。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难怪大明的储君教育极其失败! 休息时间,太子仍然被簇拥进暖阁并喝茶捶背捏腿,众侍班官员也出厅到庭院中。君臣各自休息,彼此给对方一点空间。 今天谢迁谢学士出现了。不过和大多数东宫官属一样情绪不高,当他看到天下第一堵心人方应物位列同僚后,情绪更不高了......以后只怕要天天相见,连眼不见心不烦都做不到了,简直人生无趣。 对谢迁谢学士而言,方应物实在是一个改变了他人生命运的人物。这些年,方应物抓住一切机会死死咬住自己,时不时让自己狼狈不堪,此消彼长之下。他的上升空间一点一点被方应物他爹挤压。 七年前,有翰苑领徐溥的竭力提挈,他是同年龄段中第一人,甚至有越级而立、越前辈的趋势。按照正常轨迹,只需按部就班的等待入阁; 但现如今,很多人心目中的第一人隐隐然变成了方清之。比起清名,方清之远胜于不善于卖直的自己。 更可恶的是。方家父子两人里,一切手段都是方应物使用。而方清之则像是纯洁的白莲花,只管秉承大义摆姿势,浑然不露任何破绽。 让谢迁感到抑郁之处还在于,如果他与方清之的儿子较劲,以大欺小传出去简直丢自己的体面;但是如果主动与方清之较劲,肯定还是方应物跳出来接招,然后方清之装作风轻云淡,最后反而又成全方清之的名声! 更何况当年是自己有过失在先,对方清之陷于天牢坐视不理,这导致无论方应物如何疯狂仇视和攻击自己,别人都会觉得情有可原。因为方应物打着为父亲出头的旗号,有了大义名分谁能说孝顺不对? 不过谢学士转念一想,现如今方清之离开了,方应物后脚进来成为同僚,算是可以平等相待,是不是不必有以大欺小的顾忌了?况且不会再有以一打二的不利局面。 按下谢学士的碎碎念不表,方应物见到谢迁倒是没有什么太多感想。如今父亲大势已成,只需等待水到渠成的时机就是,所以对竞争对手谢迁自然就不用那么上心了,和普通路人差不多。 少詹事刘健看到方应物,笑着问道:“昨日所言之事,方大人有何计较?” 方应物答道:“尚未有头绪,不过晚辈尽力为之。” 看着方应物装模作样,旁边谢迁没来由感到不舒服,忍不住摆出前辈架子,训示道:“为人要脚踏实地,不可轻薄虚浮。若做不成,便不要随意承诺,不然与招摇过市、夸夸其谈有何异?” 以前谢迁和方应物八竿子打不着,说话也没机会说。如今同在坊局,便分了前后辈,自然可以依仗前辈身份了——翰苑坊局词林官与别处官职不同,不看重上下级但却很讲究前后辈。 这谢迁还是忍不住要找自己的不是......方应物心知肚明,但口上装起了糊涂:“晚辈驽钝,委实不明谢前辈所言何意。” 别人见谢迁与方应物交锋,便识趣的闭嘴旁观了。词臣之间大都要维持和气的体面,一般不会撕破脸,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矛盾还是免不了的,不过斗争烈度一般也小。 “你的心思,就是想以此为借口,去司礼监大闹一番,然后博一个不畏权阉的虚名罢?”谢迁直接点破了说。 我靠!方应物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谢迁对自己研究还挺深,对自己的套路居然如此熟稔!老话说得好,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其实他也不是没主意,也想着故意在司礼监大门口堵住汪芷,然后与汪芷大吵一架,回来就说自己尽力了。反正汪芷应该不会真的往死里报复自己,这名声不刷白不刷。 但这种事若是提前说出来,那可就不灵了。在别人明知道的情况下还去这样做,岂不成了故意演戏沽名钓誉么! 其他人听了谢迁这几句话,目光颇有玩味的看向方应物。细细想起来,方应物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如此,谢迁所言说是猜测,但没准就是真的。 谢迁难得在方应物面前找到占上风感觉,又张口淡淡的说:“小子!如果只有这个卖直路数,还是不要答应此事,只会于事无补反而添乱。” 方应物尴尬的老脸微微一红,心里有些火大。常言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谢迁说出这种话,和打脸揭短没有两样!(未完待续! ps:今日应酬饭局缠身,码字艰难,下一章不是半夜就是明天早晨,全看能不能得空,见谅! 第六百九十二章 这是你逼我的...... 连续被谢迁谢前辈教训了几段,方应物仍旧一言不,看似是羞愧的无言以对。对此谢迁难免暗暗得意,眉毛微微扬起,心情也好了不少,突然袭击式的戳穿方应物的图谋,揭了他的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即便有几个看在方清之面上想替方应物说几句话开脱的人,最终也闭上了嘴。因为让少年人吃一次教训,也不算是坏事,内廷终究与其他地方不同,尤其与科道不同,让方应物早早感悟出来,对他其实利大于弊。 方应物脸上的羞红渐渐退去,左顾右看后叹口气,没头没脑的嘀咕了一句:“这是你逼我的......” 随即他对少詹事刘健抱拳为礼道:“诸君稍待片刻,再下去去就来。”几个与谢迁相近的人轻声哄笑,只当方应物要逃避了,不过这个逃法实在拙劣。 只见方应物回到廊上,那里摆着桌案和纸笔——这是属于方应物的摊子,作为负责记注的人,肯定要有纸笔候着。 然后又见方应物立定桌案后方,快研磨提笔,然后便笔走龙蛇的在纸上写起字来。文不加点的写了两页纸,应该是一篇文章。 方应物丢下毛笔,捏着文章重新走回来。他站在众人面前,举起了手里纸张晃了晃,迎风哗哗作响,随即很轻描淡写的说:“晚辈写了封奏疏,请求天子过问东宫学习之事,下旨让司礼监配合东宫研修时务......” 方应物的话,顿时像是一声炸雷在人群里响起!众人齐齐惊愕,这方应物是疯了吗? 众所周知。眼下天子废掉太子决心已定,天子与东宫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而司礼监慢待太子,很大可能就是天子在背后纵容,说不定就是天子亲自指使,至少也是天子默许。 方应物直接找天子去要说法。和与虎谋皮有什么两样?更何况天子心中不待见太子,此时上疏为太子争夺权益,除了招致天子恶感外,对方应物能有什么用? 故而方应物如果真上了这封奏疏,几乎可以肯定必然要触犯天子。有没有坏事不知道,但肯定没有好事。根本就是有风险无收益的事情。 当然,假如东宫能继位登基,这样的冒险也不失为长远投资,即便一时惨败,但也能笑到最后。 可是从当前局势来看。东宫被废几乎无可避免。前一阵子百官大规模聚集左顺门外,为了东宫国本诤谏,最终也没能挽回局面,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阻止天子的决心? 内阁三人里,万安和彭华狼狈为奸,本身就是推动换太子的主力军。刘吉虽然反对,但意志也不大坚定,指望他殊死抗争是指望不上的。或者说就算他殊死抗争也没用。 若非事态至此,东宫上下也不至于意气消沉,只等着分行李散伙了。至于将来是沉沦翰苑著书立说。还是归隐东山采菊花,将来再说了。 这种时候还能冒出方应物这样仍然激进的人,还真有点异数。所以在众人眼里,方应物上这份奏疏,虽然正气凛然、节义高重,其实完全得不偿失。简直不可理喻,直臣诤谏也要有限度的! 想来想去。也只能理解为方应物利令智昏,想刷声望想疯了。或者是方应物年少冲动。受不得刺激,被谢学士挤兑了几句,就脸红脖子粗的炸毛了。 “方应物还是太年轻啊,谢学士三十余岁便荣登东宫讲官已经够年轻了,方应物比他还年轻,年轻人之间就是容易激出火花......”众人心里几乎是同时想道。 对政治形势稍有了解的人都能判断出,方应物上了这份奏疏后,只怕要和他爹似的,直接去边荒州县吃沙子了,说不定还会来个榆林二次游。 至于谢迁,大概想的是“要上赶紧上,不上是小狗”,只不过开始讲究体面含蓄,不想表现出打落水狗模样,没有真如此出声冷嘲热讽。 方应物将众人神情看在眼底,冷冷一笑,突然转向谢迁,将奏疏文稿对着谢迁挥了挥,“刚才受到谢前辈教诲,晚辈深感羞愧,决心做件实事。但人微言轻,敢请谢前辈一同联名如何?” 谢迁愕然望着方应物,一时间竟然失语了。别说谢迁,就连周围其他人此时也好像受了惊吓。 等回过神来,谢学士死死盯着方应物,眼睛里愤怒的要冒出火来把方应物烧死。方应物自己作死,还想拉着自己一起同归于尽不成? 很珍惜自己的谢学士当然不肯答应方应物,谁愿意陪着方应物一起去死?但如果拒绝了,又该怎么向别人解释?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封为太子争取重要权益、占据了道德大义的奏疏。自己拒绝了它,确实是很现实的选择,但从道义上说不过去。 想至此处,谢学士真想大骂一句,道德绑架真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情! 在另一边,方应物虽然表面镇静自若,但其实心里也很紧张,以谢迁明哲保身的品性,应该不敢答应自己联署罢? 如果谢迁真是敢搏命行险的刚直之人,当年也不会看着父亲坐牢而坐视不理,这几年也不会放不下身段脸皮和自己死磕。 但方应物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算是豪赌,这谢迁要是真敢答应自己联署,那自己就彻底傻眼了......如果不是被谢迁挤兑的下不来台,他也不会这般冒险。 所以方应物说话也是收着点说的,没有说出“想必以谢前辈的高洁人品,不会拒绝晚辈请求”这种话。就怕说的太过了,反而物极必反刺激谢迁答应。 谢迁足足沉默了片刻,知道不便亲自答话,便抬起头张望四周,意图暗示别人来帮腔。但却现不知何时,够资格的同僚们悄悄远离了几步......同僚们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或许有同情,有鼓励,有轻蔑,有嘲笑,唯独没有出面帮腔的意思。 谁还能看不出来,方应物手里的奏疏就是一个大炮仗,丢给谁接着谁就倒霉!方应物已经不惜粉骨碎身了,但别人还惜命! 方应物能找谢迁请求联名,当然也能找别人。若离得太近,或者插手此事,没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未完待续) ps:酒醉后做梦断更被骂,凌晨五点惊醒起床码字,靠!我真是神经病! 第六百九十三章 极致的艺术 既无法答应,有无法拒绝,也没有人出来打圆场,于是乎谢学士陷入了极其难堪的处境。此时此刻,他肠子都要悔青了,自己明明知道方应物就像是刺猬,还要去踩一脚。 不过想到方应物的行事风格,谢迁突然灵机一动。方应物看似屡屡作死,但却从来没有真死过,总是别有机缘,这次莫非仍然如此? 若真是这样的话,就是答应了方应物又何妨?谢迁想道。此后他又纠结几个转念,便下定了决心,反正也无其他路可走,不妨冒险一试。 不过虽然谢学士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但方应物却不给他机会了。话说方应物对夜长梦多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也不敢在拖延下去了。 却见方应物猛然挥袖,转身道:“罢了罢了,谢前辈还是不敢答应罢?关于此事,我独自上疏就是,一应后果,自然也是我独自承担!” 走了几步,路过少詹事刘健身旁,方应物又侧头道:“有些人懦弱自私,不敢仗义声,遇事只会明哲保身为先。这也就罢了,但偏偏爱以己度人,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没有急公好义之心! 这样的人缺乏舍己为国的勇气,缺乏不惜自身的胆量,却以为别人也没有!当别人做出了他不敢做的事情,他却又会质疑别人的动机,故意摆出轻佻之态冷嘲热讽! 究其原因,就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懦弱平庸,生怕别人点破而已!每每念及此。吾深感可悲也!” 围观者不免多有暗暗羞愧者,虽然知道方应物指向刚才谢迁嘲讽他之事。但却有种自己也充当了帮凶的感觉...... 谢迁大急,追上来道:“我便与你联署了!” “谢前辈还是算了......”方应物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知道你不愿意,又何必强求!就当晚辈从来没提起过!” “我......”谢迁待要辩解几句,但方应物完全不听了,甩手离开。遥遥听到方应物吟道:“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万马齐喑日,肯作校书郎?” 众人望着方应物那貌似步履蹒跚的孤独背影,忍不住叹息几声,方应物只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东宫呆不住几日了。 就算他再次上疏直言。声震朝野又能怎样?名声也要与现实联系起来才能挥作用,不然就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无法变现就没有实际意义了。 不过也有人隐隐约约觉得,像方应物这样刷声望刷到了极致,也许是一条路子。任何事情,做到了极致都是艺术,刷声望是否也不例外? 午间休憩的时候,方应物将奏疏文稿按照格式誊抄了。完结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还是要指望地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当然,他这样的臣子不比阁臣和科道官,没资格直接密奏天子,奏疏只能通过内阁司礼监正常程序呈递。 好歹文渊阁就在文华殿旁边。方便得很。方应物便来到文渊阁院外,直接把奏疏丢给了值守在门口的中书舍人。 这封奏疏立刻就送到了文渊阁大堂诸位阁老手里,又是在诸位阁老心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让太子阅览章疏学习政务这件事。大小且不论,却是非常敏感。几乎就是东宫与军国政事之间唯一的联系。 辅万安见方应物居然就此声,心里难免有几分“惊喜”。便主张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司礼监去。而次辅刘棉花阻拦也阻拦不住,也没有道理阻拦,只能听之任之了。 奏疏到了司礼监,同样惹得诸位公公侧目。能进司礼监的这些公公大都精明,非常懂得什么该做主什么不该做主,这方面的分寸拿捏妙到毫巅。 像方应物这封奏疏,所谈及事情或许不大,无非就是让不让太子看公文而已。但司礼监太监却明白,这封奏疏只能由天子御批答复,别人是不能代替批红的。 所以方应物的奏疏又是原封不动,和其他奏疏一起进呈御前,天子什么时候得空御览,那就不得而知了。 汪芷此时在东厂视事,听说了方应物的奏疏后,喃喃自语道:“疯了,简直疯了。” 午后重新开讲,得知消息的太子出来后,连连瞥了方应物几眼,心里不禁万分感慨,这才是疾风知劲草......后半句就不该由太子来说了。 夕阳西下,方应物刚出了西安门,便见有刘府的下人迎上来道:“姑爷留步!我家老爷有请,叫小的领着姑爷过府一叙。” 方应物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刘棉花觊觎汪芷的当“小三”心思消除之前,还是少见为好。就算是想谈今天奏疏的事情,那也没什么可谈了。 到了次日,朝廷中生了另一件大事,登时轰动中外。 原来有一个声名不显的御史叫李鉴程的,密奏天子献言废立之事。奏疏称东宫德行有缺、福缘轻薄、学问粗率,不足为储君,请天子另择皇子。 本来这只是密疏,密封好了呈进御前,只有天子本人可以看到,其他人是不得与闻的。但天子这此奏疏留中两日后,突然于今日下到六科传阅。 这就相当于把这封奏疏公布出来了,半日之间就传遍了各部院,登时上上下下炸了窝,议论纷纷的全然无心公事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李鉴程偷偷建言废立,绝对是揣摩帝心然后哗众取宠的投机之举,十分可鄙!正常人就算阻挡不了天子废东宫,但也不会主动去推动进程,这是最基本的道义。 但偏生李鉴程李御史这份奏疏合乎了天子心意,然后天子故意将密疏明示给朝臣,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很显然,这是天子出的信号,表明天子要以此为契机,真正开始动手废立太子了一时间朝堂上现出芸芸众生相,种种状况不一而足。 有忠直之士痛心悲愤,不少人互相串联,企图再次动伏阙诤谏,维护天理正统;也有小人心怀鬼谋,妄想趁此机会附和天子心意,跳出来为废立之事摇旗呐喊,以求幸进; 还有不少善于保身之人,琢磨着托病不出或是其它借口,力求置身于事外躲开风波,安安稳稳继续宦途。(未完待续! 第六百九十四章 周公和王莽 这一次朝堂风云,方应物是置身事外的。他该投的机都投过了,该下的注都下过了,现在只需要等待最后结果就是。 这日方应物如常入值,仍旧是立在廊上侍候。今天是少詹事刘健亲自主讲,但午前课业才讲了一半,忽然听到前面传来阵阵喧哗声。 刘健皱了皱眉头,对站位最靠外的方应物吩咐道:“去看看是何事!” 方应物应了一声,正要下了台阶去前面打探,便见几个人已经从甬道上过来。方应物站在最外面,所以最先看清楚,打头的人正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覃昌。 东宫侍班众官员暗暗心惊,敢来闯东宫经筵的,绝非等闲之辈!覃昌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敢这样进来,肯定不是小事! 覃昌站在中庭立定,旁边有跟班太监叫道:“有上谕!东宫众人接旨!”太子连同东宫众官员纷纷起身出了厅堂,将覃昌请了进去居中而立。 覃昌扫视几眼众人,传旨道:“陛下谕示尔等知晓,自即日起,东宫经筵等课业一概停止,太子回内宫自省,坊局众官属另行待命。”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天子的意图就是解散东宫侍班机构,彻底隔绝太子与朝臣的直接联系。显而易见,必然是废除太子的第一步。 覃昌又在人群中找到方应物,再次宣旨道:“左中允方应物肆意妄言,不肯安分守己。罢去一应官职差事,削籍为民!” 众人又向方应物投以同情的目光。注意这是罢官而不是贬官,直接罢免一切官衔、阶位、差遣、品禄、功名。可谓是处分极重。很明显有点杀鸡骇猴的意思。 天子之所将废立太子的密疏公示出来,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造舆论,多寻求几个“识时务”大臣来表示支持。 而方应物偏偏上疏为太子争夺政治权益,看在天子眼中简直就是逆流而上,不狠狠打击下去只怕就要引群起效仿了。 不过同情归同情,众人连带方应物自己都不奇怪,早有心理准备了。自从方应物上了那封奏疏,不被处置才见鬼。 覃昌宣完旨意,没有久待。匆匆离去。文华殿后庑的正厅中,充满了浓浓的“树倒猢狲散”气象和哀戚情绪,有两三个人已经忍不住失声痛哭,为江山社稷也为自己的理想抱负。 太子朱祐樘木然的坐在宝座上,接受着侍班官员的辞别。以少詹事刘健为,众人舞拜叩,纵然依依不舍也无可奈何。 此后便一一按顺序出去,这时左春坊左中允方应物突然出列,对太子高声道:“吾辈皆驽钝之臣。离去不足为惜,但太子身负天下重任,不可妄自颓废!臣以为,天道昭彰。圣心虽然一时被小人蒙蔽,但终究是邪不压正! 太子内有太后扶持,外有朝臣声援。或有可等待之时。惟愿太子无论身处何境,勿做丧颓之念。时时不忘修身勤学之志!” 听到方应物竭力给自己打气,朱祐樘苦笑几声。“方大人总是如此信心十足。” 众官员默默出了文华殿,却见殿外站着尚宝司的官员,要收回东宫众人的腰牌。方应物银腰牌的才到手几天,还没暖热便又要交回去...... 方应物心里碎碎念,从此时此刻起,自己就是平民百姓了,所谓的无官一身轻吖。 李东阳拍了拍方应物肩膀,安慰道:“想来今后你不再有公务缠身,得了空闲时,可去我那里作客会友,多有文友仰慕你呢。” 突然想起什么,李东阳又道:“且不要着急离京,多等几日,实在无可挽回了再走也迟。” 一般情况下,朝臣被罢官后都是回乡居住,没有住在京师不走的。一来是讲究落叶归根回归故土;二来不想被舆论嘲讽为留恋权势富贵;三来对大多数人而言,住在老家当“作威作福”的乡绅还真比住在京师舒服。 “一时半会儿走不得,婚事还要办,就算要走也是八月成亲之后。”方应物道。有这个借口在,暂时不用离京也挺好,省得来回折腾。 李东阳忽的满怀期待:“你落到如此光景,刘阁老不会悔婚罢?” 老师对自己的念想还没断啊,方应物连忙擦擦汗答道:“应当不会......如果他真悔婚了,一定告知老师。” 随后出宫,一路无话,方应物回到自己门口,站在大门外看了又看。门子不知道小老爷搞什么名堂,连忙快步迎出来询问。 方应物指着朱色门板,“老爷我,已成平民百姓了!朱门是用不得了,明天找几个工匠,把门涂成黑的,免得被人告谮越。” 回到内宅,王兰王瑜两房小妾听到方应物被罢官为民,纷纷表示惊喜,很委婉的询问是否能回浙江住了......这让方应物连连感叹女人家头长见识短。 到了半夜人静时候,忽然门子来院外叫人。方应物让婢女去问了话,却说有人在门房传了名帖进来。 方应物披衣而起,看了名帖便大吃一惊,这上面居然有汪芷的暗号!他实在是无语,想见时见不到,现在没想着见时却跳了出来,还是在半夜三更这么诡异的时间。 按照当初与汪芷的约定,见到这张暗号的意思,就是让方应物明天洗白白了去某个酒家。 无官一身轻的方应物自然时间也自由了,及到次日便微服出行,熟门熟路的来到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左右观察,确定无人注意便钻进了后门。 方应物掀开门帘,瞥见汪太监暖阁里喝茶,旁边只有孙小娘子侍候。便疾步窜进去,上前抱拳为礼道:“多时不见,汪公公气色不错。” 汪芷古怪看着礼多人不怪的方应物,却对孙:“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突然想起了刚学会的一句诗,王莽什么的......” 孙的是王莽谦恭未篡时?” 汪芷叹气道:“是啊,最近我是周公恐惧流言日,方公子却变成了王莽谦恭未篡时。文字之妙,果真趣味横生。” 方应物愕然望着拽文嚼字的汪芷,去了几天司礼监,居然也涨文化了?汪太监看来学习很刻苦啊。(未完待续! ps:我勒个去,又被领导突然安排工作,掐指一算今年四更无望保三更吧!u 第六百九十五章 充满恶意的世界 另外方应物还想吐槽的是,从身份上说,明明他方应物比较像周公,汪太监才有莽操潜质罢? 不过方应物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争论这种问题。浪费时间不说,一个“平民百姓”身份怎么与东厂提督争论代入角色好坏的问题? 汪芷对方应物的温顺态度很满意,很关心的问道:“听说你被罢官了,所以想要看望你,就怕你硬钻牛角尖闹生分。不过看到你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放心了。肯定又是在你掌握之中罢?” 方应物跳脚说:“谁说我不在乎?你哪里看出我不在乎了?被削官为民,前途唯有回乡务农了,封妻荫子亦成泡影,我这心苦的很。 之所以看起来满不在乎,只是强颜欢笑不想表现出来悲苦。因为你我难得见面,不想被我的情绪坏了气氛,或者怕你看笑话!” 方应物当然知道,如果有仰仗对方之处,那当然要尽可能装的惨一些,以博取同情...... 汪芷似乎被方应物打动了,叹息几声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尽可能帮着你的!” “多谢。”方应物就等这句话了。 汪芷若有所思,真心为方应物筹谋起来:“如果你不舍得富贵权势,那么也不是没有别的前途。有勇气的话,你可以直接阉了自己,若下不了手,我可以找人帮你。 然后保你能被收编进宫当差,你这样的读书人在宫里很抢手,过上几年出外当镇守太监也不是没可能。再不济可以去东厂协助我。做个二厂公啊。” 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方应物立刻坚定的说:“好男儿当自强,不劳驾你费心了。” 此后方应物唯恐汪芷再提起自阉的事情。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你说周公恐惧流言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芷摇头道:“只是些许宫里的问题,你如今自身都成问题,不要多管闲事了,我自己能顶得住。” 方应物又道:“你不来寻我,我也要找你去,有几件事情要说。” “快说快说!”汪芷有点不耐烦了。好不容易出来会情人,最后跟谈公事似的,谁也会不耐烦。 方应物先要说的就是张永的问题,“出入宫廷时。认识了一个小太监,名唤张永,原本在东宫当差,现在仁寿宫。以我观之,此人是个人才,品性应该也过得去,你不妨用一用。” 对此汪芷质疑道:“你才进过几次宫?与这个张永见过几次面?就能看出他是不是人才,品性靠不靠得住?” 方应物很自信的说:“我在识人方面,小错尚不敢说。但出过大错吗?再说你难道会蠢得刚收纳过来,便彻底相信此人么。” 见汪芷记下了名字,方应物又说起第二件事,“我那老泰山有心与你交结。我在中间传个话,你看着办。” 汪芷咨询道:“那你的想法是?”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一个是内阁大学士,一个是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你们两人间的事情自己拿主意罢!我一个平头百姓的想法无关紧要,也懒得管你们之间的事情。” 汪芷低头沉默片刻。在抬起头来看了看方应物,又扭头看了看孙小娘子。脸上露出极其诡异的笑容。“那好,我就自己拿主意了。” 汪太监的这个笑容让方应物打了个寒战,按照惯例推断,仿佛会有不好的事情生,故而方应物忍不住想问个明白。“你有什么主意?可否说来听听?” 汪芷撇撇嘴道:“你不是不想管么?打听这许多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突然又对你不放心了,替你把一把关,参谋一下得失。” “刘阁老的心思,我很明白。无非是在内廷互为盟友,守望相助,这都是可以的,对两边也都是有极大好处。”汪芷略微肯定的说。 听起来没什么不正常,方应物试探道:“你是答应了?” “当然答应!彼此有利的事情为什么不答应?”汪芷高声道,“不过......我还有些条件,需要刘阁老点头。” 方应物瞧着汪芷那得意的神色,心头冒出不祥之感,但又无从猜起。汪芷嘻嘻一笑,“婚姻大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如今你被罢官削职,成了一介平民,那就与刘阁老家完全不匹配了。” 方应物拧起了眉头,“你忽然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汪芷得意的说:“没别的意思,我也该提醒一下刘阁老,要慎重考虑儿女婚事。” “你......”方应物气也打不出一处。他知道汪芷一直不爽自己的婚事,但他一直没太在意汪芷这个心思,只当是平平常常的拈酸吃醋而已。 万万没想到,闹着闹着还真成问题了。归根结底,汪芷不是普通的女人,是顶着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外皮的女人啊!在别的女人那里是小事的,在汪芷这里就是大事! 汪芷越想越觉得有趣,嘿嘿一笑,“如果我对刘阁老说,如果他想与我交好,唯一条件就是退了你的婚约,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方应物深深吸一口气,“就算没有刘家,也有别人家,我总会成亲的,你难道回回都打断?我又不能与你结亲,你也是成年人,不要如此任性了。” 汪芷浑然没把方应物的话听进去,自顾自的说:“你现在身份只是平民百姓,正好可以娶孙家姐儿啊! 孙家姐儿虽然是诰命,但出身卑微不入流,与你这曾经中过金榜的士子倒也勉强登对了。所以说,就让孙家姐儿当我的替身嫁给你,这样挺好!” 汪芷的构想,简直让方应物目瞪口呆。莫非汪芷这心思,就是让孙小娘子代替她当小三,插进自己与刘府的婚事,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想想刘棉花,又想想汪芷,方应物再次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以及无处不在的小三精神。 刘棉花想当政治小三,在自己与汪芷之间插足,叫汪芷甩了自己,与他刘阁老勾结起来形成政治同盟;而汪芷这边想当婚姻小三,在自己与刘府之间插足,用政治利益为诱饵,想叫刘棉花甩了自己。(未完待续! ps:第二更!还有一正字努力赶工! 第六百九十六章 懒得告诉你! 更让方应物不忿的是,两大强权都以为自己是厕纸么,想甩就甩?他正打算严词批判汪芷的儿戏作风,但是话才到嘴边,看见旁边孙小娘子后便又缩了回去。 汪芷无论是不是玩笑戏言,确实说了要把孙小娘子嫁给自己的,如果自己过于不讲情面的拒绝,那肯定要伤到孙小娘子的心。 本来方应物对耽误孙小娘子这许多年有点愧疚,哪里还能再忍心让孙小娘子受伤。方应物又一想,没准汪芷就是算中了这点,才故意如此。 纠结半天,方应物换了种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是看我被罢官,所以故意找话逗闷子开解罢?小生心领了!” 汪芷便答道:“一开始确实是逗乐,但是说着说着,我便觉得真是可行......没道理不试试看啊。再说外面传的沸沸扬扬,都说你被本太监抢了女人,你要是把孙家姐儿娶回去,那就相当于找回了脸面啊!” 本来方应物还有第三件事要说,就是劝汪芷别误人误己纳孙小娘子当什么夫人,但是此时这话却不好说出口。若汪芷来一句“那你来娶”,自己就不好接话了。 不过方应物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怨气,汪芷这次任性确实让他不痛快,一是跟自己抢女人算怎么回事?二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传流言说自己被汪直抢了女人,男人尊严小小受损。 所以他很是不吐不快,一时间忘了平民百姓身份,斗胆对汪芷责问道:“什么脸面不脸面的,还不全都是你惹出的事情!你要是不大张旗鼓宣布准备纳孙夫人,又怎会有人有针对性的传流言扯到我!” 汪芷瞬间脸拉长了几分,“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恼火么?我和孙家姐儿之间假如成亲,这叫虚凤假凰罢?为什么你只吃孙家姐儿的醋,却不吃我的醋? 为什么你觉得孙家姐儿成亲不可忍,却没感到,我成亲同样不可忍?难道看着我快与孙家姐儿成亲,你心里全都是孙家姐儿,就没一点关于我的触动么?” 我靠!这他娘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奇逻辑?方应物顿感头大如斗,连忙举手道:“等等!我脑子有点乱,让我先理一理。” 前段时间,方应物还有点担心成长环境不正常的汪芷性别认识障碍,权势更大之后心理趋向男性化。但现在......至少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放心了,这绝对是女性才具有的心理状态和奇怪逻辑啊! 这时候孙小娘子仿佛忍不住了,突然插话说:“方相公有所不知,汪公也是别有苦衷,全是为了......” 汪芷却喝道:“不用多嘴!” 见汪芷打断了孙小娘子,方应物便明白了,其中一定还有内情,但汪芷却不愿意说出来。 方应物还要继续问,但汪芷却顾左右而言他,“接下来是我和刘阁老之间的问题,你不用管了!反正无论刘阁老怎么抉择,你也拦不住。万一刘阁老真的选择悔婚,那也是注定命中如此,你休要怪我......” 方应物不禁悲从心来,自己成个亲真难,从成化十七年拖到了成化二十一年,还是有障碍。老泰山难缠也就罢了,赶时髦勾搭个外室情人也如此难缠,全都想各种体位插进来当小三! 很累,感觉不会再爱了,方应物叹口气道:“做人就不能单纯一点么。” 汪芷不由得陷入了回忆,“当年我行事就是直来直去的,人人都说我是大恶人。自从遇到了你,不知不觉就变了。” 方应物欲言又止,最终只得关心的问道:“关于梁芳那边,你能行不?顶得住么?” 汪芷讶异的“咦”了一声,“你知道了一些情况?是谁告诉你的?宫里的人?”忽然她又有所醒悟:“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想必是那张永了!” 孙小娘子犹豫片刻后,鼓足勇气开口道:“方相公不要责怪汪公子,她也是万般无奈!” 汪芷轻哼一声,挥挥手道:“就知道你向着他。” 方应物奇道:“汪公公春风得意权势赫赫,有什么无奈,以至于非要假模假样的纳你为夫人不可?” 孙小娘子娓娓道来解释说:“方相公你有所不知,前阵子梁芳负责为选拔良家入宫为女官,要点奴家的名字。毕竟奴家户籍还是良家,被点了也不犯规。”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方应物忍不住疑惑道:“梁芳明知道你是汪公公的人,怎么敢这样公开与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过不去?” 孙小娘子又解释道:“背后还有人推波助澜,据说有庆云侯的主意,要选了奴家入宫为女官,然后再通过太后恩典将奴家指给庆云侯。” 内情居然如此复杂,方应物愕然不语。 孙小娘子继续说:“故而汪公子为了保住奴家不被选入宫,便匆匆忙忙宣布要纳奴家为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总不好将奴家嫁给别人罢? 按照太监里规矩,这样成亲也是被认账的。到了这个地步,除非梁芳彻底撕破脸,公开往死里争斗,那就不会再点奴家的名字,估计梁芳只敢用阴招,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孙小娘子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除此之外,梁芳还有后手。如果汪公公为了躲避点名,将奴家转给方公子为妾,那么梁芳就可用此为依据,直接向宫里万娘娘告汪公子与方相公你互相勾结。” 方应物冷笑道:“还不止如此罢?如果汪公公没有将你转到我这里,就会有人故意造流言,一是败坏我名声,二是在我和汪公公之间挑拨!真是好算计!” “是呢!所以汪公子也是别有苦衷,只是不肯向方公子明说。” 方应物这才相信,汪芷真是无奈无辜的......转向汪芷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汪芷翻了翻白眼,“告诉你作甚?除了让你烦心外还能有什么用处?宫中事情你能帮什么忙? 你还是忙着你那东宫大业罢,别为小事分心了!再说前几天就是看你不顺眼,懒得告诉你!”r1152 第六百九十七章 老人与雏儿 虽然汪太监的话尖刻了点,但方应物竟然无言以对。汪芷说的不错,宫里的事情自己根本插不上手,连提建议也说不上什么。史书或许浩如烟海,但对宫里的细节却含糊不清,难以窥得其中真相。 所以只能指望愈战愈勇的汪太监自求多福了,想来她只要抱紧了万贵妃大腿,一两年内应当不会有大事。只是两年后换了天地时,可就有得头疼了,抱贵妃大腿抱得越紧,死得越惨。 不对,自己还是能提供宝贵建议的!方应物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连忙问道:“前年我对你说起过一个人,就是幽居在西苑的吴废后,你后来如何了?” 汪芷回忆了一下,才答道:“当时就派了太监用监视的名义去,这对东厂而言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实算是暗中照料保护,叫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她应当能感受到其中善意。你今天要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 方应物松了口气,“还好当年你没忽视我的话,不然就算从现在开始经营这份人脉,也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味道。” 就他所知晓的范围内,也只有吴废后有可能救汪芷了,横行半个成化时代的汪太监到了弘治朝还想继续蹦跶,一线生机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汪芷得意一笑,“和你打交道这么些年,我认清了一点。你若有什么莫名其妙、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提议,肯定别有玄机,先办了再说。” 听到汪太监的心得,方应物恍惚间又想起了对自己研究很深的谢迁。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人熟悉了自己的套路...... 这说明自己影响力扩大。已经到了引起别人重点关注和研究的地步。虽然别人看不出自己的底牌,但也能总结出若干套路。今后做事时,再遇到对自己非常了解的人,说不定会出现各种意外。 方应物忽然一拍额头,“刚才你说。如果把孙小娘子送到我身边,只怕会引起贵妃娘娘的疑心,怀疑你我之间的关系。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说要我放弃与刘府的婚约,娶了孙小娘子?你是故意来诈我!” 汪芷冷哼一声道:“你对我和孙家姐儿成亲不满,那我就来诈一诈你了,你现在还敢反对一个字吗? 但我仍然不介意看着你的婚约毁掉。刘阁老托你示好。我已经知道了,这两日亲自与刘阁老秘密会面,然后就......嘿嘿嘿......” “你这是何苦!”方应物长叹一声道。 汪芷又道:“今天请你过来,还要告诉你,我已经请得皇爷恩准。将东厂衙门搬到西城去,离你可就近了。而且我已经觅得一处大宅子,等收拾完毕就可入住成亲。” 方应物惊道:“这也能准?东厂搬到西边来,那还叫东厂么?” 汪芷很淡定的说:“大臣基本都住在西城,三法司也在西城,锦衣卫也在皇城西南,所以东厂搬到西城,监控朝廷更为便利。皇爷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从汪芷这里离开后,方应物没有回家,马不停蹄的去了刘府。去拜访未来老泰山刘棉花。 说真心话,方应物对刘棉花的节操实在没有信心,如果汪刘会面,保不齐刘棉花忍不住汪芷的诱饵,经过算计得失后放弃与自己的婚约。所以方应物觉得,必须要提前给老泰山一个警醒。 刘棉花正在书房看书。当然是心不在焉的看书。在当前这种紧张的政治局势下,看书还能专心看进去的。只能是书呆子了。不过听到方应物来拜访,刘棉花心里大喜。有点等到指路明灯的感觉。 虽然在刘棉花眼里,方应物做事毛糙,十足十的毛脚女婿,但却属于“大事不糊涂”类型的,关键形势的判断上几乎不出错。这种时候和方应物谈谈,说不定会有巨大收获。 不过刘棉花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摆出了点嫌弃架势,对进门的方应物嘲讽道:“今天什么大风将你吹来了?老夫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刘府大门朝哪边开了。” 方应物不以为意,当女婿的哪能连这点语气也受不了。“老泰山的心思,小婿明白得很,但有些事情没把握之前实在不好见面。今天便给老泰山带来好消息了,经过小婿劝说,那汪太监答应与老泰山你秘密会面。” “好!”刘棉花登时将方应物这两天的“大不敬”丢到了脑后,只要有这个结果,被慢待都不是事。 方应物又道:“不过汪太监大概会提出一些反常的要求,老泰山须得有所防备。” 刘棉花便问道:“若说提出要求,这是正常的,但什么是反常?”方应物答道:“汪太监可能会请你放弃与我的婚约。” 刘棉花不禁愕然不语,心里万分迷惑不解。自己和汪直之间出于政治需要而互相拉拢,与方应物的婚事有什么关系?汪太监提出这个要求,不是精神有问题罢? 方应物见刘棉花起呆,便轻声唤道:“老泰山?你可要想好了。” “不用想了,老夫断然不能答应!”刘棉花毫不犹豫的说。 方应物对这个答案不奇怪,但对刘棉花的想法很好奇。尤其是不经过纠结盘算便如此痛快的回答,不符合老泰山的一贯作风。 “有什么不可与你说的?”刘棉花解释道:“汪太监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又敢让你知道,具体理由尚不得知。但老夫借此判断,汪太监与你关系匪浅,甚至出一般的利益关系。 如果老夫拒绝了毁约的要求,就算因此不能与汪太监进一步交好,但至少还有你在。凭借你和汪太监关系,老夫一样可以受益,至少不会成为敌人。 如果老夫答应了汪太监的条件,放弃了与你的婚约,名声损失且不提,实际上也肯定与你结仇了。有你在中间捣鬼,老夫与汪太监就算一时结好,又能维持多久?” 方应物竖起了大拇指,吹捧道:“老泰山高见,就是看得远!” 刘棉花傲然道:“汪太监提出这个看似不可能的要求,其实就是漫天要价的一种方式。他虽然贵为司礼监太监,但在老夫眼里还是个雏儿! 老夫若连这点伎俩看不透,就白在官场混了将近四十年,当年老夫登进士第的时候,连令尊也才刚出生......” 关于汪芷和刘棉花会晤的事情,方应物本来为老泰山担心,担心老泰山利令智昏;不过又开始为汪芷担心了,担心她被卖了还帮着数钱。(未完待续) ps:到了关键节点,构思必须要缜密。这章是补昨天的,今天另有,看情况写一至二章,不是偷懒! 第六百九十八章 还有热血 被削职为民后,方应物的日子颇为闲适自在。他这样的人,既年轻又不为钱愁,影响力还在,如今又没有长辈在家里头管教,正是过纨绔生活的好时机。 不过方应物并没有安心当纨绔,倒是天天在外头拜访别人,各种同乡同年同门都去拜,经常一天跑几家。 话说方应物往常奉行的是刷自己的声望做自己的事,并不是很热衷于场面交际,谨慎的遵照不主动不拒绝的原则。但现在被罢官后却一反常态,甚至还乐在其中,显然有他的道理。 如今他们方家又重新跌入了更低的低谷,一家之主被贬到了外地,家庭未来被削成了平民百姓,被绑定的东宫太子估计马上也就要废了。 用官场的眼光来看,方家父子扑街的不能再扑街了,而且几乎没有希望。但正所谓火炼真金,方应物觉得这倒是个甄别人心的好机会。 以前有过连络和交情,又敢在这时候慢待自己的,无论以前交好到了什么地步,此时都可以列入黑名单了。而经过考验的亲友们,今后可以加倍信任并托以重任。 不过让方应物遗憾的是,转了一圈下来,黑名单上没增加新人。不由得让方应物唏嘘不已,自己果真是有眼光的人,这就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谈笑有君子,往来无小人啊。 当然某太监和某阁老不会如此认为,几乎同一种口气道:“你想太多了,主要还是因为吏部穆部郎殷鉴在前。你方应物凶名在外,谁敢再给你脸色?”此外某阁老劝止了方应物的行为艺术。警告说方应物这个心态不对,太过于浮躁。 这日方应物在午后回了家。却看到项成贤项大御史正在自家门房里转悠。而项成贤见方应物回来,连忙叫道:“方贤弟去了哪里?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方应物立刻拉下脸,对门子呵斥道:“项兄来了家里做客,怎的不引进去请上座,却把项兄堵在门房里是何道理?” 项成贤上前劝道:“不怪门官,是我着急着见到你,定要在此等!”方应物便问道:“你有什么急事?竟然叫你如此仓促。” “说起来真是大事不好了,洪兄那边要出事!”项成贤急忙道。 项成贤嘴里的洪兄,自然指的是淳安县三人组里年岁最长的洪松。方应物疑惑不解。“我前日才见过洪兄,他那户部主事稳稳的,要出什么事情?” 项成贤答道:“洪兄愤恨朝廷昏暗,打算要上奏诤谏!我劝也劝不住,就来请你了!你劝劝他去,不要上这种讨死的奏疏!” 方应物微微讶异,从项成贤的语气里可以判断出,洪松奏疏只怕激烈得很,肯定会惹得天子大怒。后果殊难预料。 话说洪松在他们三人组里,虽然年纪最大,但却是最耿直的一个,没想到他这时候要出头。方应物略一思索。便也不大赞同洪松冒这个险,真的没必要。 项成贤说了状况,扯着方应物便走。“今晚约了洪兄一同饮酒,你和我走一遭!”方应物当然不能不去。最起码要搞明白洪松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罢? 两人一起到了洪松所居住的宅邸,项成贤砸门进去。两人又直入堂上。却见洪松端坐在座位上,苦笑着看着他们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肯定要来。” 方应物问道:“听项兄说了,你这是为何?” “为何?这还需要理由么?看看如今庙堂诸公,要么翘观望,要么曲意逢迎,充斥着昏庸无能之辈,国家如此,实在看不过眼!”洪松愤怒的说。 他是去年中的进士,比方应物和项成贤晚了一科,至今才正好一年。这一年来朝廷相对比较安静,所遇到的大事也少。但本次国本大事,洪松现朝臣充斥着自私冷漠,心里感到痛心失望也不稀奇。 洪松越说越激动,“本朝太宗皇帝裕另立汉王时,群臣如何?代皇帝要废除今上时,群臣如何?无不是前赴后继,不顾身家一力抗争!可是到了成化朝,又如何?连个登高一呼的人都没有!” 洪兄还能为当前朝堂愤怒,血仍未冷。方应物叹道:“问题并不是出在大臣上面,要从提天子本身说起。 从成化十三年起,陛下宠信佞幸,重用万安,又绝少与外臣交流。而忠直之士要么罢斥要么外放,所以如今朝堂正气不振。民间才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谚语,阁老尚书如此,小字辈官员怎么好带头?” 项成贤插嘴道:“其实也有别的缘故,如今毛弘去世,方学士远赴州县,南京王恕鞭长莫及,朝廷中硬骨头所剩无几......大家都不傻,等着别人打响第一炮,观望后再决定自己后续,” 可以想象,这第一炮肯定要遭到陛下强烈的镇压。方应物只是上了个奏疏,为太子争夺一小部分政治权益,不完全算是撞到了枪口上,就被直接罢了官。那么如果有人胆敢直接点破,下场还很难说。 洪松长叹一声。“这是个可悲的时代!吾辈虽然人微言轻,但该声时就声,岂能让后人说本朝没有一根硬骨头么!” 方应物语含双关的说:浮云终不能蔽日,人心向背岂能忽视?也许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翻转。 项成贤对洪松苦口婆心的劝道:“此事确实危险,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险境。先,前几个上疏谈及国本的,必将倒霉,被视为杀鸡骇猴。处置只会比方贤弟重,不会比方贤弟轻,更别说你这奏疏过于激烈。 其次,上疏实在收益短缺,就算最后能保住东宫,你又不是内廷大臣,太子暂时也够不着你,反而要被天子迁怒!” 洪松指着方应物道:“吾辈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方贤弟也是有名的正人清流,屡屡出面诤谏,请问你会瞻前顾后算计这么多,然后根据得失行事么?” 方应物沉默片刻后,诚恳的答道:“会!”(未完待续! ps:今天就这么多了,明天去作协开会,有省领导出没,我要写言稿啊。另外有喜讯,我加入我们省文学院了,这与大家支持出来的成绩离不开,我感谢你们! 第六百九十九章 狐朋狗友(上) 方应物的这个回答,让项成贤偷笑不已,却让洪松感到很没面子的气恼。方应物和项成贤反复劝了半天,效果依然不大。 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充塞洪松心头,满脑子家国情怀,哪里听得进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个官场“老人”的苦口婆心。 项成贤气得骂道:“你简直昏头!你上疏根本就是无用的!天子不会因为你一封奏疏就改了主意,反而会借机整治你!徒劳无功,没有任何用处,你这是何苦!” 洪松回应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项成贤抓狂的挠了挠头,转头对方应物道:“洪兄鬼迷心窍想不开,劝是劝不得了,你向来足智多谋,有什么别的主意拦住么!” 方应物对着项成贤干瞪眼,就算有办法,也不该是当面这样说罢!让洪松听着怎么筹谋? 项成贤又道:“你这样笃定,肯定有什么底牌没出,难道就没个办法挡住洪兄?” 方应物竟无语凝噎.......为什么和他走得近的这些人,比如汪芷比如刘棉花,又比如眼前的项大御史,没有一个为他的现状担忧,全都认定他还有底牌? 好罢,他确实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也只能是等着地震消息而已,要说底牌这就是底牌了。可是真的只有等待,什么也做不了,还能怎么拦着洪松? “你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罢......”项大御史在方应物耳边不停地碎碎念,好像念叨几句就能把主意念出来似的。 不过还挺管用。方应物被念得头昏脑涨,却突然冒出个念头来。说不定还真有个法子,能挽救一下即将“失足”的洪松。 自己一直在等待历史上准确记载的地震消息。但为什么不能变被动为主动?这个消息可以由别人上奏,也可以由自己人比如洪松上奏啊!这样既能满足洪松的情怀,让洪松泄出对苦闷现实的失望,又能避免他被天子追杀的危险,同时还能帮着抬举一下洪松的江湖地位。 项成贤见方应物忽然呆呆的没动静了,便知道这个老朋友肯定有灵光闪现。与方应物认识了这许多年,对方应物的一些习惯早知之甚详了。 半晌过后,方应物醒过神来,看了看项成贤和洪松。“两位兄长听着,下面这些话,我只在这里说,不可入别人之耳。” 方应物越是庄重,项成贤和洪松越是疑惑和好奇。只听方应物又说道:“据我所知,泰山今年以来已经有数次地震,天象如此,安得不是有警于人事?” 项成贤和洪松面面相觑,关于泰山的政治意义。官场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山,是天下群山的宗。别的不说,只说帝王泰山封禅的概念,就知道泰山的独特地位和象征意义了。 可以说。泰山连续数次地震绝对是天大的示警,严重程度甚至比去年元旦的坠星事件还要大。 项成贤连忙追问道:“这样重大的天灾,为何不见闻于朝廷?” 方应物答道:“泰山一代地震生了几次。只一次可能还没那么严重,只算偶尔现象。但两个月里生数次就不是小事了。 大多数人可能没将这各自都算偶然的几次联系起来想,但迟早会被有心人觉察到。而地方也不敢胡乱奏报,大概还需要最终确定。无论如何,我敢说泰山地震事情迟早会被人掀出来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记得你曾经翻阅大量奏疏找出痕迹?” 方应物故作神秘的说:“东厂,你懂得。当然你们可以说从商人嘴里听到,然后仔细翻检了有关奏疏里的蛛丝马迹,总和起来才现情况之严重。” 出于对方应物的信任,项成贤对这个消息本身不怀疑,想明白了其中因果,兴奋的拍着洪松道:“洪兄,你有救了!” 洪松脸色黑,什么叫“有救了”?忒不吉利! 方应物对洪松道:“我想,让洪兄你充当奏报泰山地震的人,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我就不信,出了泰山连续地震为示警,陛下这种迷信敬畏鬼神的人还敢换太子,而洪兄你就充当了挽回时局的人!” 项成贤帮腔道:“是极是极!洪兄若你上了这封奏疏,等若是力挽狂澜,立刻前途无量,上升的道路便开辟出来了!于公有利于己也有利,为何不做?” 洪松感到深深的蛋疼,之前自己明明是要当不惜自身的诤谏直臣,刚才还死气沉沉般的压抑。怎么被两位老友三转两转的,就转到怎么设计才能得利、才能升官上面来了?气氛也从严肃紧张变成团结活泼。 洪松本性不愿意干这些投机取巧的事情,真心不想被带歪路带到沟里去。当年方应物和项成贤乡试舞弊,洪松就没参与,结果比两人晚了一科才考上。 故而他有心拒绝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非吾之本志也,听你们这些取巧主意,要坏了我的修养。” 对付这种典型的精神洁癖,方应物是专家,非常熟门熟路的专家,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专家,都是从自家父亲身上练手练出来的......应付洪松这种比父亲方清之还不如的一年级菜鸟,简直手拿把攒。 只见得方应物脸色一整,大声喝道:“洪兄!这是最后挽救东宫的机会,明明有办法你却不去做,只管一味要上疏卖直批龙鳞!我看你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故意沽名钓誉!” “我......”洪松一时无语,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但却被方应物说成这样还不好反驳。 项成贤也帮着落井下石道:“洪兄你若不写泰山地震的奏疏,我就连夜写了,明天就投进宫中!之后再等这个消息爆出来,你还激烈上疏劝谏天子便没有名声方面的效果了,在别人眼里反而就是手法拙劣的见风使舵而已!” 洪松愕然,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将自己所有道路都被堵死,只能按着他们指定的路子。便忍不住愤愤道:“狐朋狗友,悲夫!”(未完待续! ps:承诺第一更!散会比预计的晚,继续写。。。半夜12点半或者之前一章,明早**点或者之前前一章。 第七百章 狐朋狗友(下) 不过好歹洪松也是凭借真本事考上进士的人,很快也回过神来,瞪着方应物道:“你明知道这个可以挽救东宫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写奏疏?” 方应物两眼望天,长叹一声道:“洪兄唯恐我不能死乎?先前已经有星君下凡的愚夫愚妇之言了,若这次再与泰山地震牵扯上,不成妖魔鬼怪就见鬼了!杀我祭天怎么办?” 洪松又指向项成贤,“你可以去写,为什么要推到我这里?你刚才说要写,只是来威胁我罢?” 方应物插嘴帮着项成贤解释道:“他已经是掌道监察御史,还是最年轻的一个,只需要熬资历就有远大前程,多写这一份奏疏无甚大用。而只有你还是前途不明,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上升道路出现,所以才要给你创造这个机会。” 方应物虽然没说明,不过大家当然也都知道,方应物的前途更不用靠这份奏疏去争取。三个人中,还真只有洪松写泰山地震奏疏收益最大。 项成贤趁热打铁的慷慨激昂道:“小弟我可以断定,你一旦上疏率先将泰山地震抛出来,那必然名动一时,有了这份功劳打底,前途就敞亮了!等你追上了我的脚步,我们淳安三人组必将名扬天下!” 一边是高度纯洁的精神理想,一边是饱含杂质的现实选择,洪松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方应物和项成贤当然不着急催他,两人便闲谈起来。 忽然项大御史想起什么,猛然拍额道:“要遭!方贤弟你这个泰山地震的主意只怕行不通!” 这明明是历史上真实生过的事情。怎么会行不通?方应物惊讶的问道:“何出此言?项兄你没把握就不要胡言乱语。” 项成贤收起笑脸,很认真的说:“问题肯定要出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钦天监监正康永韶康大人。” 方应物感到这个名字很耳熟,就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不过项成贤却对这位康永韶康监正知之甚详。 当下项成贤便对方应物解释道:“这位康永韶康监正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一二十年前他也当过御史,而且是名震朝野的正直御史,因为屡屡冒犯天颜,名望不亚于同时代的翰林四谏。时至今日,我在都察院也经常听说。 后来当御史的康大人彻底触怒天子,便被贬为知县,一连迁转了两三次也不得回京。后来天子听说康大人对天文非常内行,便把康大人召回京师。改任为钦天监监正。 但是自从康大人重新回京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与当年完全相反,康大人竟然变得极端厚颜无耻,谄媚君上、逢迎拍马无所不为。” 方应物若有所思,突然明白项成贤担心的是什么了。继续听项成贤说:“只用举一个例子,方贤弟便明白我为何要说,问题必将出在此人身上。 年初元旦天上星变你是知道的,陕西大饥的事情你也应当有所耳闻。但康永韶作为钦天监监正却对陛下奏道,今春星变当有大咎。幸亏陕西人饿死不少足以抵消罪过,此乃国家无疆之福。” “无耻!”听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出声痛骂。这种话已经严重越了做人的底线,究竟要有多么无耻才能说出来? 只讨好逢迎天子在方应物眼中不算什么太大罪过。但是为了讨好天子,帮天子开脱星变罪责,说出“幸亏人民饿死抵消星变罪过”和“星变乃国家无疆之福”。这实在是没有下限的无耻了! 项成贤总结道:“康永韶作为钦天监监正,所负责的事情就是解读灾害天变。你想想。如果泰山地震的事情被传出来后,却被钦天监揣测君意胡乱解读。起不到应有用处,那我们让洪兄上奏有何意义?” 方应物点点头,对他而言,泰山地震与东宫不稳联系起来才有意义。如果康永韶揣测帝心,故意将地震撇清了,或者引导到其他地方,那就没什么意义了——依照项成贤所举的例子看,这事百分之九十会生。 但性格刚强的方应物还是下定了决心:“不过总要试试看,做事哪有不遇到难题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而已!”言外之意,就是遇到障碍便除掉障碍,如果连这点狠心都没有,也就不配在名利场中厮混了。 项成贤迅与方应物统一了思想,“要尽快将康大人从钦天监监正位置上拉下来,然后才能让洪兄上疏言及泰山地震的事情。由于康永韶对星变的解读实在违心,几乎激起了公愤,我们都察院也准备弹劾他,这让我看到不少关于他的材料。” “你有拉他下马的主意了?”方应物问道。 项成贤很有经验的答道:“他有一个短处,就是好色放浪,时常在胡同里鬼混,我们可以抓住这点做文章。方贤弟你也扮作寻欢客,争取与康永韶起冲突,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越大,他就越下不来台。” “为什么找我扮演寻衅肇事的寻欢客?”方应物不满道。 项成贤振振有词道:“我与洪兄都是有官身的人,当然不便去寻欢作乐!而方贤弟你年岁轻轻,又是无官无职,最近遭遇了打击,所以略微放浪形骸一点也没关系。总而言之,你把康永韶拉进坑里就行!” 方应物犹豫片刻,不得不承认项成贤的提议可行性很高。在柱子上砸了一下,咬牙道:“为了洪兄的前途,我们做了!” 洪松看着项成贤和方应物不停的讨论,亲眼见证了一起阴谋的产生和完善,已然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忍不住抬手道:“等等!我怎么又牵扯进你们这些阴谋破事了。”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早该醒悟了!” 洪松叹口气道:“你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方应物从洪松口气判断的出来,洪松已经动摇了。便非常确定的说:“消息肯定是可靠的,但你大可放心,别人是不会关心你怎么得到消息,只关心这个消息带来的后果!”(未完待续! ps:先小睡俩小时再起来写下一章,早上见! 第七百零一章 下不为例 从洪松这里出来后,方应物便先回了家。如何修理康永韶这个挡道的败类,便让项成贤去操心,他作为御史,盯上目标后自然有一套路数,正所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其实方应物对项大公子有点不放心,但一想项大公子干点好事也许没天赋,但做些坏事应该还算靠谱,也就由他去了。另外,这才有小团伙头目的感觉,拿定了主意就有人分工负责,不须自己亲力亲为。 想及此处,方应物思绪飘得更远。如果项成贤和洪松能跟得上自己的脚步,那么将来大有可为。自己在内廷词林,项大御史在科道监察,洪松在六部,正好包揽了朝廷最重要最上层的三个地方,彼此完全可以守望相助、互为倚角。 说起来方应物最大的缺陷就是年资太浅,亲力亲为赤膊上阵时候太多。党羽两个字里,党不少,大学士刘棉花吏部李裕兵部张鹏都察院屠滽学士李东阳等人都算是党了,但羽却没几个,他能当领袖指挥那几个大佬吗? 但是“羽”这种问题没有取巧之道,只能靠着时间慢慢积累,少说也得一二十年功夫。当然最快捷办法是当考官,至少也得是乡试以上的考官,能做会试考官最好。那些人脉丰富的朝廷大佬,谁没当过几次考官? “以后一定要寻摸几次考官来当!”方应物不止一次念叨过。 从科举资历上说,作为乡试第三名、会试会元、殿试第十一名,方应物当考官绰绰有余。不过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再想想自己的年纪,方应物就不禁有点泄气。 自己今年才二十三岁。站到考场上去,只怕比绝大多数考生还要年轻。朝廷也要害怕自己镇不住场面罢?毕竟这是个尊老敬老、以老为尊、讲究老成持重、习惯排资论辈的世道。 项成贤的动作很快,才第二天又找到了方应物。以项大公子的性格,对自己的事情或许不上心,但对朋友的事情总是很积极。 这次就连方应物也对项大御史的效率表示惊讶,也不容项大御史不快,要知道泰山地震的消息随时会都被有心人注意到并上奏。如果不抓紧时间把康永韶放翻,然后让洪松迅上疏谈谈地震,那就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 项成贤对方应物介绍情况道:“吾辈臣僚大都居于西城,但这康永韶却居住在东城。”方应物忍不住猜测道:“是因为他也知道。无颜与吾辈为伍?” “或许是有这个因素。”项成贤点点头继续说:“反正这康永韶自甘堕落、放浪形骸,当前有点破罐子碎摔的意思了。你也很熟的坊司胡同就在东城,康永韶住在东城八成也还有这个原因,往来烟花之地比较便利。” 方应物立刻反击道:“你才很熟!我已经数年不去了!” “我当御史以后也没去过了!”项成贤辩解道,“不过今天不是和你来吵闹这个的,你先听我说!那胡同里有个新起的姑娘,名唤范香儿,样貌非常,号称本年度第一妖冶女人。而康监正最近很沉迷于这个女人。” 方应物抬了抬眉毛,问道:“然后?”项成贤故意左顾右看,低声道:“听我安排,那你就如此如此” 听完项成贤的计划。方应物有点“老夫聊少年狂”的感觉,又一次对项大公子的靠谱程度产生了怀疑,不过不得不说。这是很项氏风格的行事方式。 他便忍不住吐槽道:“昨天你说让我去争风吃醋,我只当你说笑。今天你还真这般打算?我怎么听着很胡闹,可能成功么?” 项大公子对方应物如此贬低他的奇思妙想而不满。“康永韶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来针对他,他现在只是钦天监监正,除了忽悠天子之外,与任何人都没利益冲突。虽然名声臭了,别人也犯不上去踩他这团狗屎。 所以这康永韶心理根本没有防备,有什么不能成功的?再说急切之间,也找不到别的弱点,只有好色这个问题!当然是抓到什么用什么了,不然还能如何?” 方应物摇摇手:“算了,你还是找别人一起胡闹罢,我就不出场了。” 项大公子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三刻之间去哪里找可靠之人一起胡闹,不,办事?况且不明白你担心什么,这对你毫无影响啊! 你年纪轻轻,又是未婚,如今无官无职,就连管教你的父辈也不在身边,在烟花胡同里现身算什么大事,又不是没去过! 再说,这是多么好的机会,我好意为你寻开心,你别不领情!等到哪天你又起复了,还成了相府东床,那为了照顾体面想开心也要纠结了!” 随后项成贤又诱惑道:“你没见过这位范小娘子吧?她可是生得金碧眼,但轮廓却如同中国之人,那种妖艳真是难以言述啧啧,你不想看看?你敢再说一个不字,我就真怀疑你身子出问题了。” “你见过?你不是许久不去坊司胡同了么?”方应物冷不丁问道。项成贤立刻严肃起来,“没见过,本御史怎会踏足烟花之地。但有所耳闻,想必假不了!” 方应物望着项成贤,忽然隐隐有所悟。听说项大公子当了掌道御史之后,出于职业特殊性被迫严于律己,而且驭夫严厉的项夫人也因为项大公子事业稳定,跟随来到京师居住。 所以这两三年间,项大公子的生活与前些年相比,很是苦闷乏味方应物突然开口道:“要我说,其实你兴致勃勃的张罗胡闹,是借着我的由头来过干瘾、找乐子罢?你他娘的是把我当成替身戏子了罢!” “嘿嘿嘿嘿”心思被看穿的项成贤干笑几声,搓搓手讷讷无言。 方应物长叹一声道:“出于兄弟之义,我就从了你这一次,龙潭虎穴也就闯了!但下不为例!” “虚伪!”项成贤撇嘴道,红粉风流的坊司胡同哪里像是龙潭虎穴了?(未完待续……) ps:5555,遇到大卡文,早晨一直没琢磨好,所以更新迟到两小时,抱歉! 第七百零二章 人名树影 不由得方应物不犯嘀咕,项成贤的主意听起来确实挺儿戏的。大概剧情就是,被罢官的方应物由于种种原因,借酒浇愁也好,排遣抑郁也好,要去花街吃酒。而英明神武的项大御史为了公事,便微服私访跟随方应物一起去,顺便为好友排忧解烦。 而到了坊司胡同后,英明神武的项大御史“偶然”遇到钦天监监正康大人,果断侦破了康监正的不法行为,带领正义力量与康监正做斗争。 当然具体细节不足为外人道,无非就是让方应物对康监正寻衅肇事、争风吃醋这些,也有借方应物的响亮名气,把康监正的事情炒作起来的意思。 这剧情在方应物眼里,怎么看也是项大御史假公济私,想趁机去找乐子。不过想起老友这两三年的“苦闷”生活,方应物决定还是陪着他胡闹一次。有了这个决心后,精细的方应物忍不住又问起细节:“康监正有什么不法行为?难道吃花酒也算?” 以现在的风气,有些条例已经管不住官员了,不过仍然有些默认的界线存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没规矩,比如可以召妓佐酒但最好不要在妓家眠宿之类的。 项成贤很八卦的说:“听说康监正经常在那院子里留宿,而且听说他所迷恋的那位范香儿其实不是贱籍,而是良家身份,说不定可以扣一顶与良家通奸的帽子。” 这......方应物还有个疑点没有消除,便又问道:“你怎的对那康监正行踪如此熟悉?”项成贤答道:“钦天监的人告诉我的。” 方应物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喝道:“你竟然能勾结串通钦天监?不要作死。那不该是为人臣者所为!” 钦天监是什么地方?如果与钦天监走得太近,难免会被别人抨击为窥测天机。或者居心叵测。 项成贤不以为然的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钦天监那边的人也想驱逐康永韶,早就向都察院这边检举他了。我顺手接了过来而已。” 原来这大明朝的钦天监,是非常神秘和封闭的特殊部门,与其它所有衙门都不一样。朝廷专门养着一批会天文算数的人在钦天监供职,钦天监的奏疏全都是机密,直接呈送给天子。而且钦天监官职是世袭相替的,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从外面再招人,人才完全靠自生自养、自给自足。 不过现任钦天监监正康永韶是个特例,进士出身当过御史,因为号称具有天文专业特长。又走了若干门道,才被天子从知县任命为监正。可是这让钦天监的传统老人们非常不满,因为康监正占了他们的位置,夺走了他们唯一可能晋升的最高官职。 而今年年初,康监正对天变的解释,既不专业又实在是无耻到极点,更让钦天监里其他人感到非常蒙羞,便有了驱走康监正的想法。 于是有些人偷偷联系相熟的御史,游说御史弹劾康永韶。然后项大御史受方应物指使也盯上了康监正。两边便一拍即合了。 听到这些内幕消息,方应物连连感慨,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连只管算命的衙门也有政治倾轧。如果项成贤这边以御史之尊出面纠劾康永韶。而钦天监那边又有人配合拆台,那么成功率应该不会太低。 方应物伸个懒腰道:“行了!我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就陪着你胡闹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趁早把康永韶赶走,然后再叫洪松上书论及地震!” 项成贤便催促道:“那么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对此方应物十分惊讶,“现在?你也忒猴急了。” 项成贤理直气壮的说:“据别人通报。说那康监正已经有两三天没有去找范香儿了,因而预计这一两日肯定会去,说不定就是今天,你我当然要抓住机会。” 方应物苦笑几声,交待了几句,然后带着娄天化和方应石出门。项成贤担心人手不够,万一起了冲突要吃亏,便又让方应物多带了两个仆役,然后他也从家里带出了四五人,如此才安心些。 两人都还算年轻,鲜衣怒马穿过街头,又是左右豪奴伴随,哪里像是朝廷官员,十足十的纨绔子弟派头。 穿过棋盘街来到东城,又到了坊司胡同这里,项成贤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很陶醉的自言自语道:“还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 至于如此么?方应物下意识远离了项成贤几步,突然觉得与项大公子一同出来很掉价。然后见项大公子也不用问路,惬意自如的穿街走巷,绕了两绕后,便停在了一家三开间大院子门前。 方应物久久无语,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项大御史这两三年,真的从来不踏足此地? 把门的忘八看到一行人,眼前一亮,立刻殷勤的上前迎接。项成贤随意问道:“我们是听到范香儿的名字来的,眼下可在么?” 那忘八犹豫片刻才道:“香姑娘今晚另有约,要为此准备着,所以此时不见其他客人了。” 项成贤与方应物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今晚另有约,很可能就是康监正了。其实对于妓家而言,高官很少直接到院中吃酒作乐,所以如康监正这般位属衙门正官,又能上达天听的人就算是大人物了。 项成贤装模作样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西斜了。“我们来了这一趟,总不能白来!怎么也得见识一下,看看是否名不虚传!” 那忘八苦着脸道:“公子谅解则个,此刻实在不便请出来,就怕误了夜间生意。院子里还有别的姑娘......” 项大公子又道:“你只说夜间有约,现在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晚间。我们不与她吃酒,也不用别的侍候,只会面喝茶清谈如何?说说话喝喝茶而已,断然影响不了她晚上的生意,银子少不得你的!” 那忘八还在犹豫,片刻后再次拒绝了。 项成贤也不气恼,笑嘻嘻的上前一步,指着方应物道:“你可知这是何人?当朝著名清流人物,方大人方青天听说过没有?” 人的名树的影,这忘八侧头望向方应物,就像看到了聚宝盆,眼神更为炙热,妓家自抬身价的最好办法就是泡名人啊。 以方应物的名气,那是倒贴几百两请来都不亏的,随即忘八咬牙道:“请公子少待,小的先进去安排一下。先说好,今天只能喝茶闲谈,若他日再来,我家必倒履相迎!” 项成贤得意的扭头对方应物眨了眨眼,低声道:“如何?我说你非来不可罢?不然连门都进不去,请你来真的是因为技术原因。” 方应物伸出中指,对项大公子比划了一下。(未完待续! ps:继续深挖脑洞,今天还有两章补更新。。。 第七百零三章 人名树影(下) 没多久,把门的忘八飞也似的奔出来,躬腰抬手,对着项成贤道:“公子们里面请!香姑娘已经候着了!”项成贤得意的哈哈一笑,昂直入。 方应物颇有感慨,不禁喟然道:“名缰利锁,世人又有几个能看得开?如今就连妓家也懂得其中哲理了”。 转眼间却见项成贤已经进了大门,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便连忙疾步跟上,再不跟上就要被甩的没影了。 门口的忘八只管在门口迎客,里面自然有别的小厮带路,绕过两道回廊,进入偏东头一处清幽内院。然后这小厮便也驻足不前了,让客人自行进去。 远远便看到有个粉红的窈窕身影立在花丛边上,两旁各有侍女扶着。再走得近些,方应物凝目看去。这娘子确实如同传言般色泛金,眸如碧波,异域风情扑面而来,不过五官却依旧是中原人士的模样,一定就范香儿了,如假包换。 大概是个混血儿,方应心里很熟练地判断道。只是让方应物很好奇的是,这范香儿不知道是老鸨子从哪里找来的,也不知道混的什么血,在大明朝殊为难得。 这范香儿又冲着这边盈盈福了一福,脆生生的问候道:“来者可是方公子么?奴家范香儿,有失远迎了。” 听到美人招呼自己,方应物潇洒的合上象牙扇子,欣然上前正要应声。然而却见身边项大公子突然蹿出去,挡住了自己视线。 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望着项成贤的后脑壳,不知道他要做甚。正当他愣时。项大公子清了清嗓子,对着范香儿道:“可是香姑娘当面么。果是名不虚传,小生这厢有礼了!” 范香儿秀目轻扫。见项成贤虽然没有后面那个少年人俊秀,但也算英俊,心下颇喜,掩口羞怯道:“奴家蒲柳之姿,倒是方公子见笑了。” 我靠!方应物险些跳脚,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项大公子居然想假冒自己的名头去泡妞!实质便宜都是他占了,自己只担了个虚名。不过这范香儿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冯京当马良...... 但细想也不全怪她。项成贤与自己身材差不离,年纪就差个几岁,口音也都带着南音,说相貌也称得上堂堂,关键是对自己了如指掌。在不认识的人面前,项大公子有心冒充自己的话,还真是不容易区别出来。 等方应物回过神来,只见得那两人已经肩并肩走进轩中,彼此顾盼之间言语甚欢。先是听到项大公子自述心路:“小生被罢了官。如今满怀苦闷无可消遣,闲来无事听到香姐儿的名字,不知怎的动心求晤,大概也是缘法罢。” 范香儿很捧场的说:“哪里哪里。方公子名垂京师,也是奴家噎死日向的人儿。如今方公子能移步舍下,实在是蓬荜生辉。奴家喜不自胜,简直如同美梦成真。” 项大公子摆出羞愧的样子:“香姐儿过誉了。在下如今无官无职布衣之身,还谈什么名声。别人不来嫌弃落魄寒酸就不错了。” 范香儿连忙宽慰道:“以方公子这样的人物,奴家岂敢因身份贵贱而相待?奴家虽然身在贱处,却仍然敬重方公子。” 方应物在后面边听边无语,他是来逛窑子的,怎么感觉怪怪的......这也太相敬如宾了罢? 进了敞轩中,虽然先前说好因为时间关系只做短暂清谈,但范香儿待客并不小气。一连上了八盘时鲜水果,茶水也是上好的徽州松萝茶,看在方应物眼里也要赞一声。 此后项成贤继续冒充方公子与范香儿调笑,但方应物百无聊赖,只得一边看着项大公子假冒自己,一边抓起果实啃起来,很是乐得清闲。看在别人眼里,只道此人是“方公子”带来见世面的小兄弟,倒也没人来烦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婢站在帘后,对着范香儿打手势。范香儿会意,便对“方公子”道:“今日良宵苦短,不过来日方长,唯请有缘再会。” 项成贤与方应物再次对视一眼,他们很明白,这是今晚的正主儿快要到了。当然对他们而言,也是戏肉要来了。 项成贤板起脸,拿着架子道:“香姐儿方才甜言蜜语暖人心脾,怎得到了最后,还是要嫌弃小生了?” 范香儿陪着笑道:“方公子言过了,委实是有约在先。即便是风尘中人,也要讲一个信字,况且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 项成贤不以为意道:“那我便等等,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能不能卖几分面子。” 范香儿见“方公子”居然纠缠不休、死活不走,有些心急了,“这未免不合规矩,哪有两拨客人见面的道理。还请方公子垂怜,不要难为奴家这弱女子,不然奴家只能切成两半了。” 面对美人如此哀切恳求,叫项成贤理亏的一时说不出狠话,若再逼迫就有点像是辣手摧花了。欺男霸女的纨绔也不好当,不讲理和厚脸皮不见得是每个人的必备素质。 念及此,项成贤侧头对方应物频频使眼色,这种辣手摧花的狠角色,还是由方应物来做比较靠谱。 正在这气氛僵持住时,方应物终于被项大公子的眼色召唤出来,出面插话道:“夜娱总有尽时,我等另外寻觅个地方等着。今天实在没有尽兴,等这伙晚间客人走了后,我们再继续,还要欣赏你的琵琶绝技。” 这更不可能!范香儿急道:“有些客人晚间可能要留宿的,奴家今晚不会有空再与两位公子盘桓。为表歉意,奴家不收两位公子的茶钱了。” 这个时候,范香儿有点后悔刚才过于卖弄自身魅力了,不然怎会招惹出两只死缠烂打的狂蜂浪蝶?她极想大喊一嗓子:“不知奴家那点儿好?现在就改了还不成么?” 留宿?项成贤和方应物齐齐抓住了这个敏感字眼,登时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他们要给康永韶挖的坑中,留宿妓家便是一项很重要的罪名。(未完待续! ps:啊啊啊啊,有个地方始终想不通啊,今晚肯定还要写一章,只是有可能12点搞不定了,不过最晚1点。 第七百零四章 失控了(上) 据项成贤之前得到的情报,范香儿嘴里这个晚间要来寻欢作乐并留宿的客人,肯定就是钦天监监正康永韶了。不过项成贤的机变远不如方应物,此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交由方应物挥了。 方应物对范香儿的焦急视若无睹,任由美人满脸哀怨全没放在心上。扣上茶盅,淡淡的问道:“老实说,你这个客人是不是官员?而且地位不会太低。” 俗话道,居移气养移体,方应物摆出架子时,派头与刚才的懒洋洋样子明显不同了。范香儿有那么短短瞬间吃惊的忘了着急,只觉得这位比“方公子”还年轻的小弟虽然一直不声不响,但此刻居然气场比“方公子”还要强大数倍。 如此范香儿靠着本能,下意识的答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怎么可能......” 方应物轻哼一声,“美人不要说谎,对你们而言,约定也仅仅是约定而已,哪有死守约定不知变通的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公子不值得你变通。 方公子这三个字虽然不值钱,但我想不出,除了正经官员和皇亲国戚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必须请方公子回避?还有什么样的人,让你宁可请方公子回避?” 关于方应物的词锋,连饱经世故的朝廷大佬都要头疼,范香儿一个妓家女子虽然聪明,但哪里又挡得住,被方应物三言两语便逼问住了。 方应物瞥了一眼项成贤,忽然福至心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说:“我乃监察御史项成贤。特为纠劾风气、整治不法而微服私访,你还有何不敢言明的?” 范香儿醒过神来。话里有话的说:“听奴家一句劝,大人你弹劾他没有用处。如今他正得圣上恩宠。些许弹劾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方应物驳斥道:“我们御史行事,从来不看君恩如何,范娘子你多虑了!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另一回事,更不需要你来教导本官。” 方应物见范香儿死活不肯说出来,便又道:“不愿说也罢,反正在这里多等一会儿,便能等到人了。在此之前,希望范娘子不要离开。也不要传话出去,否则就是阻挠御史查案。” 范香儿无计可施,眼前这两人不肯走,再过一会儿客人来了,自己必然要落下埋怨。可是眼前这两人赶也赶不走,而且也是大有身份的人,又不敢像对待普通客人那样动粗。所以范香儿无奈之余心有怨气,赌气道:“随意你怎么想!” 此后厅中沉寂下来,方应物重新拿起了茶盅。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起茶水。但项成贤不甘寂寞,开口对范香儿调戏道:“香姐儿不须多虑,传了出去就是两边为你争风吃醋,对抬身价大有好处。” 方应物狠狠瞪了项大公子一眼。这厮败起自己名誉简直不心疼。 又等了一会儿,有道身影掀起竹帘,大模大样的走进来。瞧岁数约有四旬多。项成贤抬头看了看,迅低头对方应物道:“果然来了。”方应物立刻明白。此人肯定就是今天的目标康监正了。 他两人已经认出了康永韶,但康永韶却不认识项成贤与方应物。这不奇怪。话说康大人十几年前纵横都察院的时候,项成贤和方应物还都是淳安县的黄口小儿;而如今他在钦天监,与词臣科道这些高大上圈子皆没什么交集,就连在朝会上,班位距离也很远,碰面机会并不大。 猛然见到屋中还有别人,特别还是两个俊秀的年轻人,康大人忍不住要火,对范香儿呵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成心如此么!” 没等范香儿辩解,康大人又伸手指着项成贤与方应物,喝道:“无论你们是何人,从何而来,现在滚出这个院子!” 方应物与项成贤愕然,这康大人的口气有点嚣张的过头了罢?听他这口气,哪里像是区区正五品监正了?即便是方应物所熟稔的诸位阁老和部院大臣,也没有用这样口气对陌生人说话的。 康大人见两位年轻人愣着没动,火气又冒了上来,走近了几步,抬高了声调再次喝道:“你们听不懂人言?还不滚出去!立刻!” 这下连范香儿也莫名其妙了,实在不明白这位恩客为何今天火气如此之大?康大人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往常行径还是比较文雅的。 方应物还能克制得住,只是皱紧了眉头,习惯性的不停琢磨。但项成贤却按捺不住了,从座位上立了起来,讥讽道:“你无非就是个监正,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呼喝?” 他这样的御史是特殊官员,身份品格远五品监正,自然有资格看不起康永韶。 康永韶是官场中打滚的人物,听到项大公子的口气,盯着项成贤看了片刻后冷笑几声,“很好,你有胆量就在这儿坐着,休说本官不给你明路!” 说罢,康永韶扭头便出去了,只留下项成贤和方应物面面相觑。此人这就出去了?不知还会回来么? 方应物对项成贤低声道:“你的计划从头到尾都是扯淡,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你的想象来。” 项成贤无奈道:“这康永韶吃错药了?前面嚣张跋扈无以复加,后面说不了几句就跑了,真是疯子一样!疯子的行径,我怎么能预料的出!” 这时候突然院子中想起了几声喧嚣,方应物与项成贤停住了交谈,抬头向外看。然后竹帘又被从外面掀开,康大人护着另外一人走了进来。 还有别人?情况好像彻底失去了掌控?什么人能让康永韶像个奴婢侍候?方应物与项成贤向新进来的人注目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便顿时齐齐惊讶失声,又齐齐的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这个人他们都认识,也都很熟悉,乃是少师、华盖殿大学士、辅万安万阁老! 方应物望着辅老大人瞠目结舌,这下可真失控了啊......而康永韶得意的看着对他不敬的项成贤,辅在此,让你们死而无憾!(未完待续! ps:我的大脑也失控了。。。 第七百零五章 失控了(下) 话说康监正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讨好万安,但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范香儿这里居然还留了别的客人在,唯有在心里大骂“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 先前康大人还没来得及将方应物与项成贤赶走,万辅便已经到了,康监正自然不能也不敢让辅老大人在院子里等,所以只能先把万安请进了厅中再作计较。所以同在前厅的方应物与项成贤才会在如此诡异的情况下,与万安碰了面。 项成贤认出来辅后,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康永韶方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看似怪异,原来也是狐假虎威。果然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也只有万阁老的无耻,才能让康监正投靠了。” 而方应物对此暗暗感慨,老辅年近七十了还有精神或者体力来眠花宿柳,这样的境界实在是让他方应物望之莫及。 朝中大佬们无论性情如何,多多少少还是讲究体面的,有些事情可做不可说。方应物还真没想到自己有机会能亲眼见着,阁老会放下身段前来与民同乐。 如此看来,当年英宗朝三杨阁老与与名妓齐雅秀互相调戏,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更深入的往来亦不是没可能......也难怪辅万安虽然过于无节操被朝臣唾弃,但极受喜好玩乐的天子欣赏,这种作风也是一种能耐。 可是他方应物自从被罢官后,只想安安静静的当几天平民百姓,过几天安逸生活。难道老天也不想让他安静么? 今天本来只是陪着多余精力无处泄的项大御史来胡闹的。与他过往的战斗经历比较,只算是小打小闹。钦天监监正算不上多么高大上的对手。 谁知道居然就这样撞上如此大一只目标,莫名其妙之余。惊奇来的实在太刺激,事情很不好办,非常不好办啊。 不止方应物堵心,万辅一抬眼现方应物和项成贤二人组,惊讶之余,突然也感到也很堵心,甚至有拂袖而去的冲动。 原本以为各项大事尘埃落定之后,特别是方应物罢官为民后这段时间可以清净清净了,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该死的方应物。真是情何以堪! 其实万安并不怕被人现,但遇到方应物就有点让他担心了,鬼知道方应物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如果不是对康永韶知之甚详,他简直怀疑方应物是被康永韶请过来故意恶心自己的,世间的事情怎能如此之巧! 当然,这并不说明方应物本身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方应物背后还有次辅刘吉,不然十个方应物也被万辅分分钟拍死了。 闲话不提,却说康永韶毕恭毕敬的将老辅扶了进来。转身瞧见方应物和项成贤的神态,便心里明白,这两个年轻人肯定已经认出了万安!既然认得出来,那就好办了。 老辅此次是微服出行。没有仪从也没有开路名牌,一般人当然不知道这老头是谁。怕就怕两个四六不懂的生瓜蛋子胡来,那才叫难堪。 故而康监正先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向万辅告罪了几句。“下官罪该万死,一时不周到让闲杂人等混入此地。这就去赶走。” 不过老辅却没有对康永韶火,也不见恼怒神色。反而出言宽慰道:“不必过于介怀,老夫微服前来,难免遇到这样的不清静场面。” 这不免让康监正感激涕零,谁说万辅为人阴鸷狭隘,明明如此宽宏大量。随后康监正又来到方应物和项成贤二人面前,低声恫吓道:“想必你们两人已经认出来了,若是识相,趁早离去,不要打扰了贵人雅兴! 此外嘴巴紧一些,虽然贵人不在乎外面传几句闲话,但也不是你们该乱嚼舌头的!切记切记,不要给自己,也不要给家人招灾惹祸!” 虽然康监正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但想必再大也大不过辅本人罢?大概也就是谁家不成器的公子哥来此寻欢作乐而已。 项成贤对万辅有畏惧心,此时也没了主意,只看着方应物,把决断全交给了方应物。而方应物眉头始终皱着,若有所思。 范香儿好奇在旁边看着,不知两位既有趣又骄傲的年轻人又会怎么应付?虽然她不认识刚刚进来的老头子是谁,估计对方也不想让她明白知道,但从康大人的神态上可以猜到,这老头子身份必定是达官贵人之流,贵重程度远在康大人之上。 此外还让她很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方公子”如此缩手缩脚,而那位“年轻御史”一举一动,“方公子”反倒像是这位年轻御史的附庸?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方应物朝着正负手而立并欣赏墙上字画的万辅望了一眼,没说走也没说不走。语气戏谑的对康永韶问道:“康监正,你能把那位老先生请了过来,本事不小。真不知你图的是什么?” 项成贤插嘴道:“不外乎升官财罢?财不敢说,可是凭借康监正的名声,升官有点太难了,除非走佞幸路线。” 康监正并不想与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纠缠,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这个。“不要说废话了,这与你们无关。” 但方应物却很有兴趣缠着康监正说话,“更让在下纳闷的是,那位老先生身份何等尊贵,比你不知高出了几筹。但他居然肯与你一同前来烟花之地,这叫在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在一旁帮腔的项成贤这才恍然,方应物终究是比他敏锐,一下子抓住了事情的关键要害,从这个角度看,怎么看怎么怪异。 别说方应物和项成贤,就是康监正本人也没明白......就算明白,也不可能对方应物这个陌生路人如实回答。 但此时康监正已经心急如焚了,老辅还在那边等候着,自己却始终摆不平这边,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一时间他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牙对着方应物道:“如果还不肯走人,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项成贤听得很不顺耳,还口道:“真是笑话了,你想怎么不客气?” 康监正懒得答话,对着门口招了招手,立刻见到门外有人应声,伴随着杂乱脚步声音,恍惚有不少人影出现。 这居然是要动粗......不用解答,方应物和项成贤也意识到了。(未完待续! ps:昨天下乡,累死了,回来就呼呼大睡,早晨起来才有精神码字。另外我宣布本阶段卡文貌似过去了,今天至少还有两更。 第七百零六章 要镇静! 第七百零六章要镇静! 康大人出身豪族,家奴很多,这次为了辅万安周全,更是有意带了不少人马充当护卫。对比之下,如果忽视方应石的战斗力,项成贤和方应物带的随从远远不够看的。 眼看着说动手就真要动手,对方人数还不少,项成贤当即大喝道:“你敢?”康监正轻哼道:“既然你们不识相,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项成贤连连以目示意方应物,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对面人物的分量实在太重,而且又人多势众,他们两个肯定吃不住,不如就此走人。 方应物很为项大公子的应变能力感到忧愁,这样话顶话的说,除了刺激对方有什么用处?他便忍不住插嘴道:“康大人要镇静!在这里动粗,未免大煞风景,你不去问问老先生意见么?若惹得老先生不喜,你呼呼喝喝所为何来?” 康监正闻言回头看了看万安,方应物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若在风花雪月的场合大打出手,谁知道老辅什么心情?于是他又迅走到万辅身旁,小声请示。 而方应物将康监正支走后,便低声对项成贤道:“万安今日与康永韶到此,你觉得如何?” 项成贤随口道:“此二人皆是好色无耻之人,臭味相投到一起也不奇怪。何况在传闻中,那万安连以婬事媚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何况踏足烟花之地乎?”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再问你一句,以万辅的身份,与康监正一起来寻欢,算不算屈尊?”方应物又问道。 项成贤不假思索的答道:“这当然是屈尊。” 方应物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屈尊。可是以万安的性格,肯定不会为了意气相投而屈尊,他不是那样的人,因而必定是利之所至。不知道在钦天监监正身上,能有什么样的利害,叫万辅不惜屈尊,也要折节下交?” “你是说万安有求于康永韶么?”项成贤所有所思:“万安到现在也不肯亮出名号,又是微服出行,想必也是为了遮人耳目。毕竟钦天监官涉及天机,一般大臣为了避嫌不会与钦天监官往来” 说到这里,项成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联想起今年以来的朝廷形势,大吃一惊道:“你的意思是,万辅有意窥测或者操纵天机?” 方应物似有所指的答道:“难保不是如此。” 项成贤看了看万辅,实在是心理惴惴。不是谁面对辅,都可以谈笑自若的,能不畏权贵的终究是少数人。便对方应物道:“先别管那么多了,康监正有备而来,都险些要动手了,我们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趁机走掉罢!” “走什么走?胆小如鼠!”方应物对项成贤鄙视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辅有什么可怕的?他有顾忌不亮出身份,那么此时他在我们面前就是个老先生而已,要镇静!我们多试探几句,看看能不能察出几分端倪再走。” 却说在那边,康监正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大人你看如何?是否要动手赶人?” 万安远远的扫了方应物一眼,露出几丝讥讽笑容,对康永韶答道:“听说在这风月场中,不报家门不论身份,能动手就不必动嘴,对这两人尤其不能动嘴。不知你还犹豫什么?” 康监正愣了愣,没想到万安居然如此干脆利落、明目张胆的指使他直接动手,这话很有点不符合他的身份。正常情况下,这样身份的大人物应当只会暗示几句,不会把话说的如此明白。 随即康监正若有所悟,这必然是万辅与那两个年轻人有仇罢所以想借自己的手修理他们?既然有了辅撑腰,康监正自然更无所忌惮,昂回到方应物面前。 这时候,看了半天动静的范香儿也走了过来。她对两个俊俏小郎君颇有好感,还是不大忍心被整治,便想出面说情;而且她见康永韶不知道两人的身份,也有提醒的意思。 她指着项成贤,对康监正道:“此乃方应物方公子。”又指着方应物道:“此乃监察御史项大人。与康大人皆为朝廷中人,何必动粗伤了情面。” 听到这两个人名,康永韶呆了一呆,没想到这两位也是风头极劲的人物。一个是频频大出风头的天骄,另一个也是不到三十便成为掌道御史的人物。 不过随即想起万辅的指示,感觉有了底气的康永韶便咬牙道:“我生平最讨厌年少有为的人!” 这话一半是赌气,因为万辅的指示太明确了,康监正没有第二种选择;另一半也是心里话,他现在确实看年少得志的人不顺眼。 想当年康监正还是康御史的时候,一样的年少成名意气风,没少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只是连遭打击被贬成知县,在地方蹉跎十几年,从此宦海生涯彻底废掉了。 虽然康知县几经波折,花钱疏通门路回京,并迁转为钦天监监正,但这算什么官员?朝臣们都不大正眼看。如今康监正年纪老大前途无光,再看到新一代的年轻人,作为失败者,未免心里就不爽利。 随后便有十数人从门外涌了进来,这都是康大人的家奴打手和万辅的护卫随从。有保护万安的,又紧紧围住方应物和项成贤的,厅中便满满当当,但方应石等人也趁机挤进来,紧紧护住方应物和项成贤。 项成贤见被重重包围,不禁头皮麻,对方应物道:“事已至此,还镇静否?” 方应物看了看人数对比,又见对方人手强壮,心里实在没有把握,便没话找话的拖延时间道:“莫非老先生如此不顾体面?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都忘了么?” 康监正连连冷笑,“老先生说了,风月场里不报家门不论身份,能动手就不必动嘴,而且对你尤其不必动嘴!” 方应物愕然,从这话里听得出,万安对自己堪称是非常衔恨了。今天可算是逮住一个机会,明目张胆的报复自己,而且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自己先前真的高估了万安的下限啊 项成贤苦笑几声:“别人对你怨气可真不小,说什么也不放过你。这下可镇静不了,罢罢罢,大不了厮杀一阵,辞官回乡!”r1152 第七百零七章 到底干什么来了? 不得不说,万辅这次指使康永韶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动手,真是有点打蛇打七寸的味道......叫方应物成了秀才遇到兵。 方应物暗暗推测下去,如果自己与项成贤两人被对方群殴,然后把自己与项成贤扔到外面路上,那么可以想象,名声脸面肯定全都丢尽!所以项成贤才会说“厮杀一场后便辞官回乡”,到那时就真没脸在京师厮混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果他们两人在妓家被打了一顿,然后被丢到烟花之地的街面上,那么无论自己有什么苦衷什么遭遇,也都要成为别人的笑柄!成了这样的小丑身份,在官场还有前途可言么? 终于醒悟自己此刻所立足的地方,并非是还有规则可讲的庙堂之上,而是真理只看拳头大小的市井间,方应不由得长叹一声:“龙游小溪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项成贤难免抱怨几声:“愚兄早说要走,你偏偏好奇,定要留下看探个究竟,能怪的谁来?” 别人还好,对面康监正却对方应物的骄傲很无语。一个年轻人在辅面前感慨他自己龙游小溪、虎落平阳,这未免实在太狂了罢?这样的小屁孩也能纵横朝堂,自己却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真是时无英雄徒使竖子成名也! “打!”康监正懒得与两个小年轻继续废嘴皮子了。还是辅老大人看的透彻,能动手就尽量别吵吵。 方应物这边连带项家的人,一共有六个随从家奴之流。但对面则有十几人,人数对比实在有点悬殊。虽然方应石战斗力很强,但毕竟在厅里周转不开。 大群人挤在厅里一团乱战。只打的拳来脚去、桌椅横飞,范香儿吓得花容变色,躲得远远。不过本院的老鸨子、忘八、小厮们没有过来阻拦或者看热闹的,在这种地方因为争风打架斗殴不值得大惊小怪,打完了再出来也不迟。 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人好歹也是腿脚灵活的年轻人,挥舞太平拳帮了几把手,也免不了挨上几下,但无济于大局。 这里比不得空旷地方,他们两人想借路逃走都做不到。因为根本无路可走。渐渐地两人被挤到了角落里,其他随从家奴大都被打散了。 方应石还在前方左支右挡,狼狈不堪。如果单纯是打,他早能杀出去了,但他的任务是护住方应物和项成贤,这就比较困难了,实在没法子面面俱到。 不多时,便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按住了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人,还在打斗的方应石见状叹口气停住了手。主人家都被捉住成了人质。他再折腾有什么用。 康监正略一思索,指挥道:“扒了衣服,扔出去!” 万辅是摆明了想羞辱这两人,那他豁出去照做。往死里羞辱就是。何况今天过去后必成死敌,更不用想着妇人之仁,还不如做的绝一些。尽可能的打消他们复起的可能。 自从穿越以来未曾遭遇过如此绝境,就连方应物也有点慌了神。对方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狠毒!他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过犹不及。” 康永韶心头忽的涌起变态的快感。哈哈一笑道:“你站错地方了,这儿不是朝堂上,不能杀只能辱。” 随即一干家奴配合着哄笑几声,硬拖着方应物和项成贤向外走。方应物挣扎着叫道:“康永韶,你今日不敢杀我,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康永韶望了望万辅,得到的是赞许和鼓励目光。便又对方应物讥讽道:“不知道以当朝次辅的心胸,还会不会要你这样有伤风化的女婿。” 这时候,忽然又从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只当是本院的老鸨忘八来收拾场地了,没有太过于在意。然而很快有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有人高声叫道:“香姑娘在的么?” 此后便见门帘掀起,晃出四五名气势嚣张的汉子,只是因为厅里人太多,这四五个汉子一时进不来,只能堵在门口张望。 这四五人里,为之人三十余岁,身材高大、神容精悍,他向屋里扫了几眼,顿时微微一愣,没想到里面是这种状况。随即他:“大爷我来寻那范香儿,烦请诸位让让则个!先在此谢过了!” 这边康监正快被气疯了,今天好不容易有巴结万辅的机会,怎么接二连三的出状况?刚刚摆平了两个不懂事的小年轻,结果又来了一批看起来很不好对付的人,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忍不住侧头向范香儿骂道:“你这贱婢的生意还挺红火?爷我先前怎么交代你的?说过今天不要见别家客人。话也留下了,定金也给了,你这贱人满口答应之后,竟敢全当耳旁风。” 范香儿连忙叫屈道:“康老爷不要误会,奴家委实没想如此,究竟为何并不知情!客人要进来,外面没拦着,也能乖得奴家么?” 康永韶仗着自己人多,又担心万辅因为不耐烦而离去,便想着战决。他对新到不之客喝道:“此地已经定下,没有相让的道理,尔等出去找别家!” 那几人霍然脸色变了,领之人“哗啦”亮出腰牌,冷笑几声道:“那么那我宣布,锦衣卫镇抚司在此办案,闲杂人等滚开!” 康永韶颇感意外,原来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难怪姿态如此跋扈。但要说什么办案,都是骗鬼的,稍有经验的人都晓得,锦衣卫镇抚司的人向来喜欢这样扯虎皮。“既然是办案,可有驾贴或者文凭传票之类?” 那锦衣卫头目没有理睬康永韶,用力分开人群走到范香儿面前,别人知道他是厂卫身份后也不敢拦。又见那锦衣卫头目细细打量了几眼范香儿,“劳烦指点一二,谁是方应物?” 范香儿战战兢兢,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头颤抖着抬起来,指了指项成贤。可怜香姑娘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项成贤是方公子。 锦衣卫头目当即挥手吩咐道:“拿下,带走!” 厅里这一干人包括方应物在内,只觉云山雾罩莫名其妙,这锦衣卫镇抚司的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子? 进来时像来争风吃醋的,说不了几句话就像是要与康监正作对,可转眼之间又要捉方应物,他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未完待续! ps:啊啊啊啊,这章和下章反复重写好几遍啊,非常讨厌这种怎么写都生涩不顺眼的感觉,下次更新晚上放出来。 第七百零八章 义气 如果放在一刻钟之前,如果就这样被锦衣卫官军抓走,方应物会羞耻会反抗,但是此时此刻,方应物巴不得被捉拿。 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人人都懂,与其落到康永韶这种小人手里被折辱,还不如被官军捉了,至少还有机会公事公办,不会被扒光了扔到花街柳巷里面去。 可是现在项成贤却被指认成了自己,方应物恨不得要跳起来高呼一声“在下才是方应物,要抓就抓我”。 但锦衣卫头目瞧了瞧方应物,再次下令道:“一起带走!”于是方应物又不吭声了,只要能脱离康永韶的毒手,什么都无所谓。 “怎么,锦衣卫拿人,尔等狗才还敢不交出来?”那锦衣卫头目瞥了瞥康家家奴,不屑的催促道。 先前威风凛凛的康家家奴们自然不敢与锦衣卫顶撞,只看向自家老爷,等候吩咐。而康监正又看向万安,等待指示。 项成贤趁机向方应物问道:“狼窝和虎穴,哪个好?” “先不要说话!”方应物没有回答难兄难弟,却也看向万安。他知道,局面如何展,全要看万安怎么想的。 万辅遥遥的瞧见这边动静,没有再开口。他能分辨出来,这伙锦衣卫说是办案,但绝非奉诏办事,只要自己亮出真正身份,对方肯定不得不卖自己的面子。别说小小几个锦衣卫官军,就是指挥使亲自来了,也得卖自己身份的面子。 但是此事万安不想太过于张扬。被方应物看到也就罢了。他说出去也没人信,当成流言蜚语否认就是。但若公开亮了身份。被这么多人知道,那肯定要传的沸沸扬扬。 还有就是。如今方应物是平民身份,锦衣卫抓了也就抓了,但另一个项成贤可是堂堂御史,若无诏谕圣旨,锦衣卫抓了就是大麻烦。 他万安与厂卫素来没什么交情,乐得看热闹。那项成贤在都察院很有影响力,他被锦衣卫抓走,肯定要引起都察院和厂卫之间狗咬狗一嘴毛。 更何况站得更高一些来看,有个与方应物项成贤同乡的副都御史屠滽。正在积极谋求李裕空缺出的右都御史官职。如果屠滽因为项成贤与厂卫方面咬了起来,无疑就是拖了后腿,这也是辅老大人喜闻乐见的。 不过有一点让万安感到很可惜,如果就这样看着方应物被带走,那就失去了亲手折辱方应物的极好机会。 应该说,他与方应物之间其实没有太多正面具体冲突,虽然利益纷争时候也不少,但与方应物相斗更多的是刘珝,可是他万安看方应物怎么就这样厌恶和不顺眼? 下次还想遇到这样的机会。那就很难了。或者说,在烟花之地撞上方应物,对方蠢到不肯走,也不亮身份。与之斗殴争风并战而胜之的概率很低很低,几近于无。不满足上述几个条件,就很难顺水推舟的像今天这样折辱方应物。 有了今天的教训。以方应物的聪明,肯定会长记性的。下次不会再这样露破绽了!万安在心里连连叹息几声。 既然现在不能亲手报复方应物,那就算了。这伙闲杂人早走早清静。他还有事与康监正商议,这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不容有失,不然自己早离开了。 为了大局,只能如此!人生就是这样,不停的在得失之间做出选择,有得就有失。不过话说回来,他娘的为什么方应物总是有得,却很少有失?这点简直令人极其厌恶! 见万安迟迟没有新的吩咐,康监正心领神会,摇了摇手自找台阶道:“既然有官军来管教,我等便不插手了。” 如此这般,几位锦衣卫官军便押着“方应物”和他的友人,走出这所院落。方应石、娄天化和项家家奴等人也彼此搀扶着,远远跟随在后面。 方应物与项成贤心里疑惑没有半点减少,边走边向官军头目打探消息道:“这位兄台请了,素来无冤无仇,不知何故捉拿我们二人?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头目不客气的答道:“自然是奉了上司命令,连我也不知内情,打探那么多作甚!进去后迟早让你们知道!” 不过走出坊司胡同,头目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方应物道:“上司有令,捉拿方应物归去。至于你这同行友人,只需教训过后便放了。” 受了范香儿的误导,这头目至今还将项大公子认作是正主方应物,于是就一直将错就错了。 方才在那院中,万辅为了看热闹,没动机出声纠正。这锦衣卫看起来像是找方应物寻仇报复的,要是锦衣卫将大御史当成平民百姓方应物痛打一顿,惹出都察院和厂卫之间的纷争才叫带劲。反正锦衣卫知道打错了人,还会再去找方应物,方应物迟早逃不掉。 却说此时方应物与项成贤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方应物脑子更快一筹。不等项成贤说话,方应物连忙抢先叫道:“不须教训!在下这就认错走人,祝兄台带着方公子一路顺风!” 锦衣卫头目鄙夷的望了方应物一眼,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厮听到有机会走人,居然说走就要走,一点儿朋友义气都没有。 项成贤冲方应物苦着脸,方应物动情的说:“君为杵臼,我做程婴,君为西乡,我做月照。” 锦衣卫官军不大读书,哪里听得明白。但项大公子也不禁皱眉陷入了深思,程婴杵臼他貌似听懂了,无非就是送死你去背黑锅我来,但西乡月照是什么玩意? 混蛋!现在不是咬文嚼字寻章摘句的时候啊,你的义气在哪里?等项大公子回过神来,却见方应物已经走远了,并潇洒的对他招了招手。 好罢,项大公子也不得不承认,方应物脱身比自己脱身有用,这是最优选择。 其实方应物并非不负责任,但他知道,如今锦衣卫也服从于东厂,只要自己去找汪芷求个情,救出被误拿的项成贤轻而易举。但这种事不好明说,也只能先脱身了。 何况项大公子身份摆在那里,只要到了锦衣卫衙门里亮一亮,没有圣旨的锦衣卫自然不敢擅自拿项成贤怎么样。 所以冷静的想,与自己被捉相比,还是项大公子被误抓比较好,这种时候根本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未完待续! ps:昨晚白天太累,晚上码字时睡着了。。。这一章忘了出来,醒来就是早晨六点多,赶紧先把这章了补昨天,下一章快写完了,补前天晚上的,上班前出来,更新时间如此混乱,非常抱歉。 第七百零九章 回马枪(上) 残阳如血,暮色苍茫,冒充方应物的项大公子身影渐长,一步一回头,越行越远。他岂能不明白?从锦衣卫官军的口风能看得出,得到的命令是“捉拿方应物和教训同行友人”,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只要自己亮出御史项成贤的身份,这几个官军还敢押着自己?怕不得当场就放了,自己便也能安然无恙脱身。 可是他不蠢,又与方应物配合了这么多年的默契,还能不明白方应物想干什么?因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尽可能的不泄露身份,一直到实在瞒不住的时候。 这都是为了迷惑别人,给方应物创造机会,并争取更多的时间,让方应物有更从容的活动余地。 也不知道方应物结了什么仇家,居然能指使得动锦衣卫官军来捉拿方应物。原先方应物有官身为护符,如今方应物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身份,只要狠下心来并有强力人物撑腰,锦衣卫确实可以随便编个借口先直接捉拿,不需要任何官方程序。 按说项大公子对方应物的社会关系非常熟悉,但此刻却实在想不出有这样的仇家。到最后,反倒是自己成了替罪羊,莫名其妙的变作阶下囚,而且还不能脱身,只能苦中作乐的陪着演戏。 想至此处,项大公子不免长叹一声,难道这就是报应不成?之前自己贪图美色,撺掇方应物陪着自己到坊司胡同胡闹,而且自己还冒充方应物去勾搭美人。结果最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别说项大公子想不明白,就是方应物自己也奇怪得很。自己的仇家里。谁能指使锦衣卫来捉自己? 再回想起来,今天的事情委实过于离奇了。本意是陪着项成贤。来坑害钦天监监正康永韶,只要康永韶出现,便故意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事情闹大。 谁料老辅万安与康永韶同时出现,险些踢到铁板让自己骨折;然后又是锦衣卫突然杀出来,声称要捉拿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接连生,彼此之间仿佛毫无关联,甚至连个反思时间都没有。 当然方应物现在没时间细想了,只能先见招拆招。他并不缺少处理事务的急智,当机立断的对长随娄天化吩咐道:“你去东安门外的何娘子酒家。报上我的名字拜见女掌柜何娘子。 若见到了便告诉何娘子,项兄被锦衣卫官军认作是我捉走了,先不要惊动出去,尽快想法子查明其中内情,然后救出项兄!” 娄天化不明白何娘子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干涉锦衣卫的事情,但是看到方应物不像是说笑,便认真的应声而去。当然方应物这些话其实是传给东厂提督汪芷听的,何娘子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其后方应物转向方应石。塞了几锭银钱道:“你还能行动罢?那就回到坊司胡同里刚才那个院落,看看康监正他们走了没有?如果他们走了,你就使钱打听去向,如果他们没走。那你就在外面远远盯着。” 方应石有所担心,问道:“若我离开,那秋哥儿你.....” 方应物摆手道:“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搬救兵杀回去。让他们知道个好歹!据我猜想,他们今晚肯定有事要说。不会轻易的散了。” 方应石微微一愣,“还要打回去?”方应物恨恨的说:“奇耻大辱。怎能不报?一定要打回去。” 方应石刚才斗殴斗得憋气,闻言便摩拳擦掌道:“这可使得,我就在坊司胡同里等!” 打了身边二人各自行事,方应物也看了看路,向着北边而去。他说去搬救兵杀回去,那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去搜罗人手了。 话说京城官员权贵绝大多数住在西城,但也不是没特例,有些权贵因为种种原因便住在东城,比如威宁伯提督京营兼左都御史王越。 王老大人因为战功封爵威宁伯,但西城一时间没找到合适大宅子,同时王老大人比较特立独行,干脆就住在东城了。 而且王越是出了名的豪放不羁,眠花宿柳在他身上根本不算事,住在东城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所以从烟花圣地坊司胡同出来后,再去威宁伯府并不太远。 方应物这就是去王越府上借人手的,毕竟回西城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只能在附近想法子了,想来想去只好去找王越借人。 其实东厂也不远,肯定也能借出来人。但方应物担心带着东厂人马会露了底,被人看出自己与东厂有特殊关系,那就后患无穷了,便不愿去东厂借人。 话又说回来,方应物穿越以来,受到蝴蝶效应影响最大,也就是偏离原有历史轨迹最大的人,除了亲爹、汪芷之外,大概就是王越了。 不然按照原有历史,王越老大人因为受到汪直垮台的牵连,早就黯然被贬了。但在本时空,汪芷躲过劫难展顺利,王越也就安安稳稳居在京师继续当他的文武双修伯爷。 不过王越近些年涨了阅历,在朝廷里有意低调,主要事务都放在团营日常练兵上面,很少对朝政声。虽然他挂了左都御史官衔,但其实是出于文人虚荣死皮赖脸索要的,其实并不管都察院的事,因而朝堂上存在感不强。 当年汪直遇到难关时,方应物与王老大人好歹也是共过患难、有过交情。虽然远远算不上共进共退生死之交,但完全可以去开口借点人手,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另外方应物还考虑到,那边康永韶康监正为了护卫万辅万无一失,带来的家奴不但人数多,而且还都很强健。如果自己随便借点人杀回马枪,万一报复不成又被打出来,那就真成大笑话了。 但找王越借人就不存在这些担忧,威宁伯府有大批家兵家将,都是前几年在边关杀过敌见过血的,远比普通家奴强悍。在京城里带出去斗殴,别的不敢说,但肯定不会输掉。 既然辅老头儿说,风月场上不报家门不论身份,能动手就尽量不动嘴,那他也就不客气了!方应物杀气腾腾的想道。(未完待续! ps:这章是补前天晚上两更未遂的,我是个有诚信的专业作家!质疑这一点者退散!!今天更新看时间安排,下一更预计晚饭左右,运气好了能提前。 第七百一十章 回马枪(下) 方应物唯恐赶不上,所以走得很急,来到威宁伯府大门外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门房里倒是认得方应物,连忙传了话进去,倒也没耽误功夫便领着方应物进去了。 王越正喝着小酒调戏小妾,听到方应物求见也没避讳什么,直接请了进来,威宁伯就是这么豪放不羁的人。 不过王老大人瞧了瞧方应物的冠帽,又瞧了瞧方应物身上衣衫,只觉方应物此时样子实在有点狼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方应物三言两语到清来意,“在下找老大人借兵来了,急着去坊司胡同那里找回场子,烦请老大人相助!” 王越很意外,没想到方应物急急忙忙求见,却是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借人手去坊司胡同还能作甚,肯定就是斗殴争风了!也难怪方应物一身狼狈不堪,肯定是吃了亏。 这厮平常总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怎的突然化身纨绔了?王越不免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不过对这种要求,有点老不正经的王越还是很欢迎的。老大人一时间忍不住手痒,径自问道:“用不用老夫亲自带人马去?” “不必不必!如何敢劳动老大人大驾!”方应物擦擦汗,拒绝了王越的好意。自己任性报复就够了,如果让王越再掺乎进去,那事情也就更不可收拾。 王越颇有点遗憾,又问道:“对方是哪家?” 这倒不是王越担心什么,以他的文武兼修、横跨勋贵的功劳,以及放纵脾气。京城里就没几个能让他忌惮的,更别说在花街柳巷打架这种小事。 他纯粹是好奇。什么人能将方应物这样假正经的怒火挑动起来,以至于不惜借兵也要立即报复回去。 方应物稍一犹豫。决定还是如实说出来。本来王越不问,他也就不想说,含糊过去就行了。但王越已经主动问起来了,如果还隐瞒不提,回头事情传开后,王越只怕会以为是自己故意瞒住坑人。 “那边是钦天监监正康永韶,以及万辅。”方应物答道。 王越低头饮酒,没着急表态,等着方应物把话说完。可是等了半天却不见方应物继续说。便抬起头来,疑问道:“这就说完了?你不会是故意卡在万辅这几个字,先把老夫吓一跳,真以为是万辅本人,然后再缀上儿子或者管家这类转折?” 方应物诚恳的答道:“在下哪有心思戏弄老大人,就是万辅本人。” 我靠!王越真吓了一跳,伸出拇指对方应物道:“你有种。”随后又道:“万辅都要七旬了罢......也挺有种。” 方应物唯恐王越不肯借人了,便强调说:“万阁老是隐藏身份来的,他说过不报家门不论身份。只当不知道。” 王越“嘿嘿”一笑,“借给你三十人如何?保准都是悍勇之人。” 方应物为难道:“不用那么多,也不能太强了。万一辅有了三长两短,在下无论有什么理由也必定完蛋。” “那就领二十个去罢!”王越说。然后侧头吩咐家人去召集人马。 方应物很懂事的说:“谢过老大人援手,在下必定不吐露人手来历,尽可能不给老大人招惹麻烦。” 威宁伯治家有军法风格。没多久便纠集了二十人列在大门里。方应物略一点计,便告辞了王越。带着人马杀向坊司胡同而去。 此时天色已黑,但坊司胡同一带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亮如白昼。方应物带着端的是威风凛凛,一直到了范香儿院落门外。 先到的方应石还在这人等着,上前对方应物禀报道:“打听过了,那姓康的并未离开,我一直在此守候,也没看到他离去,肯定还在院中。”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随着方应物一声招呼,众打手便齐齐呼喝,朝着大门冲过去。把门的忘八见了这阵仗,登时吓腿酥脚软,直直坐在石墩子上。 方应物没必要为难这些忘八小厮,只带着人向先前那院落而去。但是此地却空空如也,只留了几个老头子打扫。 便有打手揪住了过路小厮喝问,那小厮战战兢兢的指了指东边一处院落,说是康先生换了地方。 于是一干人便又朝着东头打将过去,这时候总算遇到了对手。康监正带来的那十几个家奴把守在院外甬道上,两边登时就战成了一团。 白天时候,方应物这边人手弱势,三下五除二就一败涂地,现在却反了过来。王越借给他的打手都是上过北边战场的,人数又略占优势,十几个家奴又如何抵得住? 没几个照面,康监正的家奴便溃败了,还能走动的都已经开始四散逃跑。这里可不是死路一条的屋内,要逃命还是有点机会。 恰好此时,康监正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下。原来他正在里头与万安推杯换盏,酒过几巡,陪侍的范香儿起身更衣去了,眼瞅着辅老大人趁旁边无人,话里有话准备说起正事。 但是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打打杀杀的噪音,打断了万辅的话头,康监正十分恼怒,便出来看看情况。 谁想到,一出来就见自家家奴四散奔逃,一二十个剽悍的陌生大汉气势汹汹的围住了屋门外。康监正不由得陷入了茫然之中,这又是从哪来的人马? 方应物目光如炬,指向康监正,厉声喝道:“捉住他!” 顺着声音,康监正也现了方应物,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应物不是被锦衣卫捉走了么?怎的如此迅杀了一个回马枪,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这一群绝非平常人的凶悍打手,这样的快反应,委实也太过与惊人了! 听了方应物指挥,最前方几个打手得知此人乃正主,便一个箭步冲上了月台,按住了康监正,听候方应物进一步落。 康监正五内俱焚,豆大的汗水不住滴下来,甚至连反抗都忘了。 自己这边已然无人手可用,但自己身后还有万辅......眼看这方应物几乎杀红了眼,如果让万辅受了方应物的羞辱,那自己就百死莫赎了!(未完待续! ps:今天遇到一件恶心事情。。。哎!情何以堪!不说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心理对抗(上) 情急之下,康监正虽然被左右按住了,但仍死死堵在屋门口这里不肯挪动,对着方应物大叫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冲着我来!”也不知道是叫给方应物听的,还是叫给屋里面人听的。 想起险些受到让自己今后无法见人的彻底羞辱,以及自己毕生成就差点毁于一旦,方应物不禁怒冲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留情面的吩咐道:“扒了扔出去!” 如果是个智商平常的人面临康监正这种处境,大概会下意识喊一声“你敢”。但其实这样喊与煽动无异,只会激对方的凶狠。 康监正从贬官回到京师成为佞幸,还是有些“灵活”过人之处,闻言冷笑几声,又对方应物叫道:“你想东施效颦?可笑可笑,这招对我没大用处!” 无用?方应物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琢磨,当即脑子里又习惯性的转起来了。细想还真有几分道理,先自己是混清流路线的,名声没了就全完了; 而康监正是混佞幸路线的,别说被扒了衣服扔出去,就是围绕皇城裸奔一圈,但只要君恩还在,那就没什么不可损失的。 其次,自己现在是平民百姓身份,康监正多多少少也算是官身。平民侮辱官员是犯上重罪,官员羞辱平民只是凌下而已,无论从律法上还是舆论上肯定是两个概念。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忍不住摇摇头,做官时习惯了还不觉得特殊,但是当失去官身的时候。才会现有很多束手束脚之处。 总而言之,这康永韶说的貌似还真有几分道理。同样的招数,在不同人身上效果肯定不一样。或者说。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情,付出的代价也大不相同。 但是康监正貌似忘了一点......方应物脸上的怒气忽而消散,甚至还情不自禁的笑了,对康监正答道:“康大人,你很聪明,你确实提醒到了我。你这算是对我设下的赌局么?” 康永韶见方应物貌似恢复了“冷静”,心里很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他现在不怕方应物冷静,就怕方应物冲动。最好方应物再冷静的想想,对当朝辅动手是什么后果。 方应物不在乎康监正的心理活动。不屑道:“可是赌局双方不是你和我,而是我和里面那位老先生!你只不过是个筹码而已,不要拦路,滚开!” “不,你胆敢如此!”康监正奋力挣扎,想把手抽出来扳住门框,堵住进屋的通道。但是身边的威宁伯府家奴哪会允许他胡乱挣扎,硬是将他从门口拖开了,又狠狠地揍了几拳头。叫康监正老实一点。 听到“你胆敢如此”这几个字,方应物又愉悦的笑了,这是胜利者的笑声,只有失败者才会那样喊。确实。里面的万辅才是今晚的对手,康监正不过是个棋子,等与万辅之间了结后。回头再收拾他也不迟。 而康监正所最惧怕的,其实不是被侵犯羞辱。而是万安被“侵犯”,那样康监正算是彻底没有翻身之日了。 辅万安在里面。周边还有三四个人护卫,但在方应物搬来的人手面前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只要方应物下令,除去这层护卫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万辅本人并未露出丝毫惊慌,依旧手持酒盅坐在席位上,不紧不慢的饮酒,没有洒出半滴酒来。直到方应物走到身前不远处,才抬起头来,冷冷的与方应物对视,与康监正完全是两个极端。 方应物试探道:“老先生也是要赌我不敢对你动手?” “你敢?”万安反问道。 方应物确实有些蛋疼,再次感受到了身份鸿沟带来的差异。面前此人,无论怎么被清流鄙视,怎么被大众唾弃,但身份上依旧是文官之,是宰辅象征。 如果对此人动粗,那不仅仅是对万安动粗,还是对“辅”动粗,摧毁的不仅仅是万安的体面,而且是全体文臣的体面。 方应物想至此处,只能嘲讽道:“你所依仗的就是身份而已。” 万安表面上并没有情绪变化,淡淡的说:“我并没有在这里公开声称自己是谁。” 当然在万辅心里,并不像表面上如此平静,甚至已经怒火滔天了。就像在安稳的海面下,却有波涛汹涌。任何一位当上辅的人,面临这种处境还能不生气的,就是非人类了。 今天他出门之前忘了看黄历,绝对是最大的失策,方应物绝对是最不该遇到的人,偏偏就在这里遇到并纠缠上了! 最让万安恼怒的是,在方应物神态里,看不到半点对自己这辅该有的敬畏。在方应物眼睛里,自己和朝廷里其他阿猫阿狗仿佛没有多大区别! 这方应物凭什么对自己这个辅完全没有敬畏之心?就凭他有个次辅大学士当老泰山?只怕最幼稚最弱智的人才会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心理,但方应物又哪里幼稚和弱智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屡屡失手给幼稚和弱智的人? 在一瞬间,方应物隐隐有所悟,正所谓撼山易撼人心难,这个世界上,最难摧毁的就是人心。击溃万辅的心理防线,粉碎他那装模作样的冷静,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不然自己在进退两难中,纠结到死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就是一个游戏。重新细想,堂堂一个辅到烟花之地寻欢作乐,放在万安身上说正常也正常。万安本来就是好色之人,并不以为耻,说不定还真是为了特意体验范香儿而来。 以万安的人品和作风,说不定回头就会在密疏上大写特写道,“胡姬滋味曼妙,百媚丛生不可言表”云云。不必质疑,天子就喜欢这一口,这就是万安得宠于天子的独家绝技,满朝大臣中,还有谁敢用奏疏形式和天子谈论各种带色的话题? 但是说不正常也不正常,万安逛窑子,微服出行可以理解,但用得着和八竿子打不着的钦天监监正一起来? 别忘了,钦天监是能解释天机的特殊衙门,为了避嫌,文臣一般不会和钦天监官员有私交往来,万安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二章 心理对抗(下) 奇怪的行为背后,必然有不同寻常的逻辑。方应物的目光在万辅身上逡巡,想找出破绽所在,不过表面上也瞧不出来。 “老人家为何不亮出身份来?”想来想去,方应物当头问道,这是目前最大的疑惑了。 自己带着打手气势汹汹的杀了回来,康监正已经像是死狗一样被按在地上,还有一二十条大汉凶神恶煞的围着,这万安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或者说,这万安不担心自己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羞辱他么?他当真如此笃定的赌自己还有理智?这满屋子打手,可都不认识他老人家是哪根葱。 万安冷哼一声:“如果你不认得老夫,那老夫自然要亮明身份;你若认得老夫,又何须老夫自报家门?” 方应物指着康监正,“嘴里说的莫测高深,其实就是生怕别人知道你和康监正今夜在一起罢?以你的身份与钦天监监正交结,总是逃不了图谋不轨的嫌疑。” 方应物一边试探,一遍紧盯着万安的面孔,可惜万安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只听得万安毫不在意的答道:“左右也是不幸被你看到了,老夫眼下也没法子对付你。你若有心,出去后大可去宣扬今夜之事,然后各凭本事各安天命而已。不必刻意在老夫这里套话。” 不过从这话里,方应物倒是听出了几分服软口气,有点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意思。能把一个辅逼到这个份上,也殊为少见了。总不能指望堂堂辅没骨气到磕头求饶罢。 万安又道:“如果你就此退出去,保全老夫体面。老夫可以与你交换一桩好处。如今右都御史空悬,副都御史屠滽若有意晋升。老夫可以不再从中作梗。” 右都御史李裕迁为吏部尚书后,右都御史这个官职便空缺出来了,方应物的乡党屠滽屠大人就是候补人选之一。不过难度很大,因为辅万安必定全力阻碍。 眼下万安承诺不阻止屠滽晋升,对方应物的诱惑不可谓不大。往近里说,这是朝廷九卿中唯一有可能出现的同乡兼同党了,其他浙江人短期内都无望晋身九卿; 往远里说,屠滽年纪不算太老,在朝时间预计很长。是将来后刘棉花时代可以依靠的大人物,如今布局正当其时。 明知道这是万安的借驴下坡之举,但方应物还是果断纠结了...... 放弃当场报复换回这样的好处,从利益交换角度来看,还是很划算的。虽说自己面子没找回来,可是面子说有价值也有价值,说没用也没用。 更何况自己就算想现在报复,也真不好下手,缺乏可行性。难道指挥手下们将万安暴打一顿?换回一些实在的好处,也未尝不可。 方应物差点忍不住利益诱惑,但他又不想显得自己太好说话。若答应的太痛快,看在别人眼里简直有奶便是娘。 所以方应物决定再找个什么法子。先收回点利息,表现出几分不为利益所动的样子。然后再继续与万安纠缠,说不定还能多敲诈出些好处。 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都要抓。这才是该有的作风,反正掌握着绝对主动权。不怕时间拖延。 这时候方应物瞥见紧紧护卫万辅的三四个随从,忽然心头一动。外面那些已经被打倒打散的家奴看起来都是康永韶所带来的。而屋内守在万安身边寸步不离的这三四个才是万安的亲信随从。 这并不是说康监正比万安派头还大,而是因为万安想尽可能低调,所以带来的随从不多。至于康监正的家奴们,大概都不知道这被当成贵宾的老头子是辅。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吩咐道:“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先生确实不好动......” 万安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暗笑几声。不出所料,这方应物果然是利益熏心之徒,有了好处便有所取舍了,脸面又不能当饭吃。 不过方应物突然抬手指着万安身边的随从,“所以就先用他们顶替了!将这几个拿下,扒了衣服丢出去,让胡同里的人看个景儿!” 万安这边登时人人变了色,就连万安本人也倏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刚才他可是一直稳坐如泰山,但现在却坐不住了! 常言道,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反过来说明了,打狗也能算是打主人的脸。正如眼下,方应物不敢轻易碰万安一根手指头,但是万安旁边还有这三四个随从。当着万安的面,将这三四个随从羞辱一番,也算是报复了。 方应物从王越那里借来的人不愧都是家将,很有令行禁止的风范。方应物一声令下后,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很有默契的三人围一个,当场动起手来。 “住手!”万安失去了镇静神态,急忙大喝道:“方应物!你胆敢如此肆意妄为,不顾廉耻枉为读书人!” 方应物冷笑几声,反驳道:“方才康监正殴打在下家人,还要羞辱在下时,老先生怎么不出来训斥?圣人云,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现在老先生才知道说廉耻两个字,未免迟了!” 万安纵横宦海几十年,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不知遇到过多少种人物,这时候也被方应物气得有些心塞。还是那个问题,天下为什么会有方应物这样根本不把辅放在眼里的人? 万安哪里知道,方应物是“未卜先知”的人。方应物更知道,这位毫无名声可言、满朝清流人人都唾弃的辅没一两年,就彻底从大明政坛中滚蛋了。 而明面上,方应物有刘棉花这样的老泰山,除了君恩不如万安,庙堂中影响力并不比万安差多少,更是能比万安多撑五年;同时在暗地里,方应物又有汪芷这样的黑手为后盾。 所以与万安面对面时,方应物实在提不起半点敬畏心,不但是立场为题,更是实力问题。 看到方应物嘲弄的眼神,万安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对威宁伯府家将们喝道:“老夫是当朝大学士万安!谁敢再动手!” 这老头子是辅?众家将闻言愣住了,下意识停住了动作,齐齐向方应物望去。 方应物也吃了一惊,万安刚才怎么也不肯亮明身份,宁可浪费口水和自己打哑谜,为何这时候突然亮出自己的辅身份? 如果换成自己,几个随从被羞辱虽然丢面子,但也不是绝路。当前最重要的是明哲保身,因为随从丢掉的面子,完全可以事后再找回来。亮出身份只能增加耻辱指数,没有什么必要。 这其中有蹊跷!方应物虽然一时没明白具体缘故,但是他知道,万安的心理防线已经被自己的贪心击破了,谜底线索肯定就在这里! 方应物又有点庆幸,如果不是自己得寸进尺,小小贪心了一次,大概就会被万安抛出的诱饵牵着鼻子走,迷失在利益交换的泥潭中。 果然是知足者常忧,不知足者常乐啊!(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三章 猜对了 方应物一直觉得,万安拒不表明身份,是为了尽可能避钦天监的嫌疑。虽然方应物感到疑点多多,可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现在自己刚下令要羞辱万安的随从,万安就迫切的跳出来亮出身份,含义很明显,只怕有比勾结钦天监还要严重的事情。故而亮出身份作为底牌,也不得不打出来了。甚至还可以引申,万安身边这几个随从有问题,只是不明白万安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方应物将注意力从辅转移到四个随从身上,这一细看就看出点表面现象。四个人里,有三人服色虽然各不相像,但大体款式却隐隐雷同,很可能是家奴之类,衣衫都是同一处制作的。 而第四个人虽然也是衣着寻常,扔进人群里并不起眼,但衣衫却与其他三人样式迥异,不细看还注意不到。 最后方应物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这第四个人身上,却见此人年纪应当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保养不错,面白无须。 不过没时间让方应物再仔细揣测了,从威宁伯那里借来的打手们还在等着他的话。万安自爆了身份之后,他们便迟疑不决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应物目光漫无焦点的扫荡了几下,对威宁伯府家将们道:“贵府主人将你们借给我使用时,说过全听我的命令行事,如今听到辅二字就不敢行事了? 这样胆量,也不怕坠了贵府主人的威名!再说我也没有叫你们对辅动手,只是整治几个家奴随从而已。连这也不敢么?” 方应物的话倒也在理,又不是直接冲撞辅本人。事后转圜总会有余地。威宁伯府众人定了定心神,便重新动起手来。这让方应物暗中放下下心来。 万安本来是被方应物气得立了起来,但此时却又站立不稳,跌坐回去。他性格本来就偏阴鸷,不会大喊大闹的丢体面,只在心里不停默念:“大意了,太大意了。” 明知道今天有重要事情,明知道方应物是睚眦必报的人物,之前还是忍不住招惹方应物,酿成了节外生枝的祸事。不过也不完全是大意。先前方应物摆明了撒赖不想走,自己不指使康监正动手,还能有什么办法? 本来无论方应物是被己方扔出去的,还是被锦衣卫捉拿走的,只要被赶走了,不再继续碍事就好。可谁又能料到方应物报仇不隔夜,了疯似的不知从哪里借来人手,杀了一个险些令他措手不及的回马枪。 不过万安还抱着一丝侥幸,期待着方应物现不了什么。 在方应物重点关照之下。几名大汉很快三下五除二的将那名与众不同随从的外衫扒下来,只剩了底裤。 若只为羞辱人,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罢?动手众人又看向方应物,只等一声令下便抬着目标扔到大门外面去。 方应物盯着那位特殊的随从若有所思。嘴里很强硬的吩咐道:“继续!收拾干净了再扔!” 居然要动真格,这是有多大仇......众家将心里吐槽,动作不曾减慢。上前去按住目标,有人就要用力扯下他的底裤来。 忽然目标喉咙里钻出一声仿佛女人的尖叫。亲自动手的威宁伯府家将见状不禁愕然,回头对方应物道:“这是一位公公......” 宫里的太监?方应物感到抓住了关键的信息。按说万安与宫里太监有勾搭不算奇怪。但与宫里太监私密会面,拉上钦天监监正一起,甚至不惜选择了妓家院子打掩护,这就很怪异了。 如果不是自己打着以牙还牙的主意,试图让随从代替万辅受辱,打算将这几名随从都扒光了扔到街面上,还真不一定能识破这名太监。 咔!万安将手里茶盅摔在案几上,两眼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什么也不管,只死死地盯着方应物。 方应物顾不得万安了,径自对那假扮随从的太监问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公公是宫里的哪一位字号,亦或在哪里高就?” 此时那太监反倒镇静下来,“方大人的名声,在下可是有过耳闻的,不过在下出宫办差,与你无关,也无需多问!” 嘿嘿嘿嘿,方应物忍不住笑了几声。这太监明显没搞明白状况,还在端着宫里老爷的架子。“听说很多人为了进宫而自阉,但最终却无法进宫,只能在外面招摇撞骗,焉知你是不是这样的人?” “你想使诈套话,可惜找错人了!”那太监不屑道。 方应物大笑道:“其实你的来历并不重要,既然你与万辅私密相会,那肯定不是我的同道中人,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一位公公居然跑到坊司胡同来寻花问柳,这多么稀罕;而这位公公还与别人争风吃醋,以至于被扒光了丢出来,这又是多么令人捧腹! 这样的事情被人亲眼见到,想必消息很容易就风行罢?然后根本不用我刻意打听,只消多加注意各方动静,很容易便能知晓你的身份。” 这位公公闻言当即头上冒了汗,嗓子卡了壳,不免进退两难,答话不是不答也不是。他一直在深宫当差,从未出来与方应物打过交道,此时才切身感受到,这方应物不愧是屡屡出现在宫里传说的人物,心思果然诡诈非常! 方应物自顾自叹道:“有什么不好明言的?难道邵娘娘身边无人了吗,竟然只能派你出来,连个话都说不出几句。” 唰!万安又重新站了起来,把方应物吓了一跳。辅老大人反复起立,也不知道他的老腿脚承受得住么。 而那公公也神色大变,忍不住瞠目结舌。方应物所猜不错,他确实是邵宸妃的身边亲信太监,此次出宫也秘密出宫,特意与万安会商来的。可方应物若不是胡乱瞎蒙,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虽然对方仍没有答话,但方应物察言观色,看看万辅和那位公公的神态,便明白自己猜对了,还真就是万辅与邵宸妃的亲信太监秘密会面。(未完待续! 第七百一十四章 还有脸来说? 邵宸妃乃皇子朱佑杬的生母,而朱佑杬又是可能要取代现太子朱佑樘入住东宫的人。方应物指出这名太监来自邵宸妃身边,并不是凭空胡乱猜测,然后误打误撞正中,也是有其道理在内。 此人是太监,说明他来自宫中,而宫中值得辅万安冒险巴结的没几个人,无非就是天子、万贵妃等人。如果是天子,派出太监与万辅传话是光明正大的往来,并不需要掩人耳目。 而万安与万贵妃之间的关系,也是世人共知,天子也默许了的,派太监往来同样不需要如此偷偷摸摸。何况万安的小夫人与万贵妃弟弟万通夫人乃是姐妹,有这层亲戚关系,万安小夫人能进宫拜见万贵妃,大可借此沟通消息,犯不上躲到勾栏院里会谈。 除了天子、万贵妃,还有谁能值得万辅用心交结?方应物想了一想,也只有周太后、邵宸妃了,其中周太后也不大可能这样派人躲躲藏藏的与万辅谈话,这根本不符合周太后的性格和身份。 于是同时符合条件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邵宸妃一个,先前方应物就听汪芷说过,邵宸妃目前正在暗地里积极拉拢大臣,为自家儿子入主东宫乃至于日后登基做准备。再反过来想,如果这太监真是邵宸妃派来的,那么很多疑点都能解释通了。 权臣与后宫交结是大忌,即便辅万安也不得不隐藏行迹。至于万辅和万贵妃的关系,那是不可复制的特例,也是天子所默许的。就这样也需要捏造出亲戚关系来做表面文章。但万安与邵宸妃之间,如果有所勾结。在目前必须要掩盖一切痕迹。 别说天子对此忌讳,就是万贵妃知道万安与邵宸妃私下里往来。只怕也要起疑心,这都是万辅所不能承受的。 攻克了疑点之后,方应物顿感神清气爽。难怪万安宁可自己受屈也要死死隐瞒随从中有太监身份,一是情况太敏感,二是害怕天子和万贵妃知道。 看看与万辅同来的两人,一个是钦天监监正,一个是秘密出宫的邵宸妃亲信太监,都是极其敏感的人物,连自己家人都不能知道的身份。 也难怪万辅屈尊跑到妓家院中来。可靠地方实在不多。万安家大业大人多口杂,如果钦天监监正和邵宸妃亲信一起去自己家里,一旦被别人注意到,那就有嘴也说不清,责任要全部承担。 所以对万辅而言,还不如微服私行去外面找地方,万一被现也有解释回旋的余地。相比之下,花街柳巷算是比较隐蔽了,现任官员到这里毕竟是少数。撞上熟人的概率比较低,比高档酒楼之类地方要好。而且谁能相信太监会到坊司胡同里玩乐? 当然万辅本人好色,喜欢这个调调,一边寻欢作乐一边把正事谈了。事后还能将风月趣事与天子交流。不过撞上了阴魂不散的方应物实在是所料未及......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戳破了窗户纸,便知道自己与万安之间已经彻底撕破脸。再无任何妥协余地了,连利益交换都已经不可能。 这时候。与万辅之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方应物瞥了眼那太监。“看在邵娘娘亦是浙江同乡的面子上,不与你为难了。” 万安阴沉着脸,抬腿就向外走,方应物没有阻拦,让开了去路。不然还能怎样,说到底他也不敢对辅直接动手。何况今天戳穿了秘密,只怕比动手还令万安难受。 随后方应物点了点万安,又一次吩咐威宁伯府众家将,“需要我重复几次?除了这位老人家,其他人全部扔出去!就算是辅的随从又怎样?” 万安虽然听到了方应物的嚣张挑衅,但没有停住脚,继续向外走。他心中恨恨的想道。“幸亏还有最后一层底牌没有被揭穿,等到大势底定之日,老夫要你生死不能!” 辅大人真的不飙,连句狠话都不落?方应物狐疑的望着万安背影,若有所思。这种时候,应该大雷霆才对罢,哪有一声不吭就向外走的?这还有没有辅的尊严了? 话说回来,如果万安还能继续克制脾气,说明还有值得他忍住的事情,莫非真的有可能是那件事? 正当方应物的时候,威宁伯府家将执行了他的吩咐,又将一干万安和康家的随从家奴扔到了院外街道上。当看热闹闲人们问起时候,并没有隐瞒。 于是乎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八卦不胫而走,当朝辅老大人被被人带领着来花街寻欢,但撞上了方应物和项成贤兄弟二人,双方大打出手,老辅不如年轻人战斗力强,被打的抱头鼠窜仓皇逃去...... 方应物从坊司胡同离开后,并没有回家,而是雇了顶轿子,一路加钱狂奔直到老泰山刘府。此时夜色已深,刘棉花已经准备睡下,但听到未来女婿登门造访,只得重新披衣到书房。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又惹出了什么麻烦?”刘棉花当头问道。 方应物含含糊糊答道:“方才小婿撞上了老辅,与他大打一场,所幸不辱使命,没有丢人现眼......” 刘棉花一头雾水,这说的是什么?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虽然刘棉花已经习惯了自家女婿时不时搞出点匪夷所思的大动静,但是和辅当街大战三百回合这种事情,真的不是戏文词话故事? 想到方应物有时候为了说服力喜爱夸大其词,可是并没有说谎话的习惯,刘棉花便抓住要点言简意赅的反问道:“在哪里?为什么?” “在坊司胡同勾栏院中,正好与万安一伙人撞到了一起。”方应物支支吾吾的说。 刘棉花打了个哈欠,嘲讽道:“你大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讲一段笑话给我听?你被罢官后,是不是准备改行着作小说家言?” 方应物连忙道:“不是故事,是真的。” 被打搅了睡眠的刘棉花固然是好脾气,但此时也忍不住咆哮道:“三四个月后就是成亲日期,你居然去花街柳巷鬼混,还有脸半夜三更来老夫这里说?”(未完待续! ps:郑重宣布,今天保底三更!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天意人心 任何一个爱护女儿的父亲,听到女婿这样行径,都免不了要火,更别说是身居高位的刘棉花了。低调的去寻花问柳也就罢了,竟然还闹出这样大风波,这就是公然不把刘府放在眼里! 伴随着刘棉花的咆哮声,仿佛一场狂风暴雨就要出现。不过方应物不为所动,避敌锋芒般后退一步,冷静的说:“小婿我从中为老泰山找到了登顶之路!” “你这不成器的......”刘棉花气势汹汹的才教训了半句,忽而话头一转,和颜悦色的询问道:“好贤婿可有什么现不成?” 方应物很配合的说:“老泰山听我细细道来......”随后将事情从头到尾、详尽备至的讲了一遍,从设谋给康监正挖坑,到项成贤死皮赖脸拉着他去坊司胡同,一直说到到万安走人为止。 不过没提预谋对付康监正的具体原因,只说项大公子因为康监正年初的无耻行径,准备动弹劾。 刘棉花一边听着,一边点评:“万眉州出现在那里,确实很奇怪......万眉州居然领着太监去勾栏院,更是奇怪......万眉州就这样走了?这才是最为奇怪的地方!” 方应物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老泰山也看出来了?连与邵娘娘亲信太监密会这样的事情都被戳破了,那万安还有什么可忍的?但他还真就是忍住了一口气,不声不吭的离开,这只能说明。还有更大的秘密需要他忍。” 刘棉花也是心细如的人,当即推断道:“在场三个关键人物。万眉州、那太监,还有康监正。万眉州与那太监之间的秘密已经被戳破了。那么最终的秘密只能出在康监正身上?” “老泰山所言不错!小婿也是如此猜测。”方应物点头道:“小婿现,一开始康监正是公开亮相的,范香儿那里也是以康监正名义定下的,看似是为万安打掩护。 当万辅被小婿认出后,一直又为邵娘娘的亲信太监打掩护。但小婿误打误撞的揭破那太监身份后,万辅和那太监高调起来,康监正却陡然低调了许多。任由万辅和那太监与小婿打交道,但康监正却仿佛隐形了一般。 所以小婿料想,其实最大的秘密就出在康监正身上。那康永韶是钦天监监正。关于钦天监的用处,老泰山想必心知肚明。在这非常时期,万辅和邵娘娘亲信与钦天监监正密会,还能为了什么?” 方应物虽然没有更具体的明说,但刘棉花岂有听不明白的道理?钦天监除去农时黄历这些业务性工作之外,在政治中最大的用处就是解释天机了,比较高大上的说法就是为政权合法性寻找“天意”基础。 刘棉花毕竟还是土著读书人,不如方应物然,忍不住拍案道:“荒谬之极!难道他们是想伪造天机。助邵娘娘皇子入主东宫么?天意怎能被凡夫俗子篡改!” 方应物一针见血的分析道:“若是为了国本之事凭空捏造天机,那显然与谋反没有两样,但天意也是为人心所用的!谶纬之术,古已有之! 如果圣心已经属意邵娘娘皇子。自然会欣然接受天意迎合,即便是捏造的又如何?说不定这还是天子所希望的。比如编造星象,阐释邵娘娘皇子天命在身。那么换太子的阻力自然大减!” 听到有人企图操纵天机,刘棉花当然很关心。但是他最关心的却还是方应物刚才那一句话。“你说从中看到老夫登顶之路,这又是何意?彼辈妄言天意与老夫登顶有何关系?” 方应物很有把握的说:“这件事不管由谁主导。或许是康监正迎合上意,或许是邵娘娘不甘寂寞,但无论如何,万辅已经牵涉其中。 一旦事败,万安必定是千夫所指天下唾骂,即便不下台,那也是大势已去。老泰山便可趁势而起,即使暂时不能取而代之,起码道涨魔消不成问题,先当一个无辅名号的真辅。” 刘棉花人老成精,哪可能轻易被方应物忽悠住,“所以最关键之处是,他们怎么事败?天机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又怎么揭穿他们是错的?” 方应物赧然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刘棉花狐疑道:“难道你想大肆宣扬万辅今晚与康监正幽会了?这只怕行不通,有多少人肯相信你且不论,就算万安与康监正见过面,也无法直接证明他们制造出的天意就是错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你能找到高人,或者从经典中找到论据,能指证他们制造的天意是错的,可是天子已经心有偏私,不采纳你的意见,认定了他们是对的,那你的证明又有什么用处?这就像是你所说的,天意也要为人心所用。” “在真正的天意面前,捏造出来的天意不堪一击,彼辈都是跳梁小丑而已。”方应物很有自信的说。 当今天子迷信鬼神,这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能会被别人所用,也可能被己方所用,实打实的泰山地震这种事,震住天子应当不成问题。等万安等人上蹿下跳登峰造极时,忽然闹出泰山地震的消息,想想那场景就觉得开心。 不过在老泰山面前,方应物并不想说的太详细,不然又成了神棍一样的人物,这不是方应物的本意。他今晚到来,只是为了提醒老泰山为即将生的未来做好准备而已。 至少不要被万安的虚张声势乱了阵脚,更不要被万安之流的花招迷惑。现在差不多到了最终结果即将分晓的时刻,如果在这最后关头咬不住立场,那可真就是功亏一篑了——以刘棉花的投机逐利本性,这不是没可能。 刘棉花有意停了停喝茶,却见方应物不再多说什么,便明白方应物又打算藏着掖着了。他淡淡一笑,放下茶盅道:“说完天意,就该说说人事了,比如你的事情。 今晚你与万眉州声这样的冲突,你觉得以万眉州的品性,他会善罢甘休么?在今晚那般特定场合下,他拿你没办法。 但是如果跳出了这个场合,他还是辅,你还是闲居京城的平民百姓。一个辅报复你,你能挡住么?或者说,你挡得住一时,挡得住一世么?”(未完待续! ps:第二更,下一章正在赶工! 第七百一十六章 知错就好! 刚才方应物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不停的思考和推演,想公事想得多,想私事想得少,很有点为了大义奋不顾身的意思。所以他全身心都放在国家大事上,还没来得及考虑自身的安危问题。 这会儿经过刘棉花提醒,他赫然现,自己似乎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不是政治危机,而是人身危机。 今晚与万安对抗固然硕果累累,直接窥探到了万安的真实动向,捅破了万安与邵宸妃、康监正的秘密往来,为今后的动作打下了一个基础。但在另一方面,也将自己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处境。 这次与万安对敌,手段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等于是逼着万安抛开公事公办的面孔,私下里对自己进行报复。辅万安不是君子,肯定有这个心胸。 方应物站在万安的立场上换位思考,没多久便想出了二十种方法进行报复。即便万安不如自己聪明专业,但也该能想出十来种办法罢? 一个辅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是怎么当上辅的?要命的是,自己如今并非官身,报复起来更少了很多顾忌。 只怕今后生活的主旋律就是如何提防万安,一直要持续到万安下台为止。念及此处,方应物顿时感到一阵阵恐惧袭来,下意识呼道:“老泰山救我!” 刘棉花抚须而笑,“你要详细的将事情说清楚,你到底有什么把握应对万眉州,老夫才好助你。” 方应物皱眉挠了挠头。没想到老泰山绕了一圈还是要问这个话,这种方式确实也是他的风格——虽然不直接逼问。但却让你不得不回答他的话。 虽然泰山地震也不是一定要对刘棉花保密的事情,只不过他不想将此事嚷嚷到人尽皆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所以要保密而已。 而且方应物想让自家好友洪松上疏谈及地震,拿下这个头彩,说的多了让别人抢先怎么办?以刘棉花的人品和手段,不排除会做出见猎心喜,出手抢功的事情来......这样的头功,谁不想吃? 更何况刘棉花身居内阁,对时机拿捏肯定比他们更强,抢走功劳轻而易举。即便刘棉花不亲自出面。也可以指使党羽上阵,但那是刘棉花的党羽,不是他方应物的党羽。 再亲密无间的亲友之间,终究也有利益不同之处,有些底线一定要认清楚。想至此处方应物头大如斗,一时找不到别的托词,便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婿今夜前来造访,是为万安的事情提醒老泰山,叫老泰山提前有所准备。一是小心万安的手段。预先有所布置;二是等待收取万安势力衰退的果实。 话止于此而已,至于其他,小婿不便讲,老泰山不须多问。如果老泰山相信。一切好说,只需等待;如果不信,那小婿也不强求。” 刘棉花轻轻反问道:“你确定今晚主要目的不是找老夫求救的?” 很惜命的方应物不由自主又想起被报复的可能......随即又清醒过来:“老泰山将小婿想的太过于胆小了!” 刘棉花很慈爱的望着女婿。“原来这样,老夫还以为贤婿内心感到恐惧。所以匆匆来找老夫这里求个安心。说的也是,万眉州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手段也十分阴毒无耻。” 方应物又险些联想起很多不好的画面,再次强行将这些画面消除掉,然后咬牙道:“能谈点别的吗?” 刘棉花大义凛然的说:“还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贤婿当老夫是眼中只有利害得失,却忽视亲戚安危的人?” 看这样子,不对刘棉花透露几分,那今晚这关过不去了。方应物百般纠结后,无奈回答道:“不知道老泰山可否知道,泰山一带这两个月频频地震的事情?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城。” 刘棉花闻言变色,泰山地震可是关系到社稷安危的大事情。他连忙追问道:“既然尚未传到京城,但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对这个问题方应物笑而不语,他没法回答什么,只能装模作样,让刘棉花自己脑补了。果不其然,刘棉花立刻想到,方应物与东厂关系密切,莫非是通过东厂渠道得到的消息? “如果消息属实,那老夫就舍身取义,上疏言明此事!”刘棉花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说。 果然如此!方应物险些哭了,摘桃子不要摘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好不好?心里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这件事抢回来。 沉吟片刻后,刘棉花又开口道:“说泰山地震应在东宫?正因为东宫不稳,上天才降下示警?这样的解释固然能说的过去,但是那边也可以反过来解释,说东宫失德,导致上天示警,又该如何反驳?” “这个简单,以不变应万变即可!”方应物再次故弄玄虚道,说完这句便闭嘴不言,打死也不开口了。 刘棉花又等了等,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应物,“不过老夫不需要靠这个,也可以登上辅宝座。这份功劳落在老夫身上未免有些浪费,还是让给你们年轻人罢。” “老泰山真乃通情达理之人,小婿敬佩的五体投地!”方应物连忙赞美道。 刘棉花脸色忽然拉了下来,冷哼道:“在先前,只怕你把老夫当做是目光短浅的庸俗之徒了罢?难道老夫这次辅在你心目中,就是如此水准的人?” 刘棉花越说越有些激动,“你也不用对老夫吹捧拍马,与些许蝇头小利比较起来,还是你的人心更为重要罢了。难道老夫还能不知道,你的人心才是最值得看重的? 从头到尾,是你小看了老夫!或者说,在你心中,一直都是这样小看老夫,老夫对此已经忍耐许久了!” 方应物高声道:“小婿知错了!还望老泰山大人大量!”“知错就好!”刘棉花大手一挥,原谅了方应物。 方应物小心问道:“那么是不是可以谈谈小婿的人身和家庭安全问题了?”刘棉花狐疑道:“难道你是为这个才痛快认错?” “不!”方应物一口否认道。(未完待续! ps:跪了,昨晚第三更又一次写一半睡着了,再睁眼就是四五点。为了表达歉意,回笼觉不睡了,除了这章再写一章,上班后更新! 第七百一十七章 各怀心思的安全问题 翁婿两人对视几眼,刘棉花又先开口道:“你担忧自家安危这个事情,其实老夫方才已经有了计较,要化解并不难。[” “愿闻其详!”方应物赶紧接上话。他心情微微放松了下来,既然老泰山说不难,那肯定有简单办法。 刘棉花这次表现相当大方,“我宅中占地甚广,收拾收拾可以腾出空余院落。贤婿不妨举家迁来,暂住于本府,等到风头过去或者成亲时候再另作打算。” 这个办法肯定管用,刘棉花府上肯定是安全地方,任由别人万般诡计,总要顾及到次辅的身份和地位。举一个很简单很下三滥的例子,或许有被收买的小人闯进已经并非朱门的方家大闹,但有人敢闯进次辅宅邸么? 可是......方应物不是寄人篱下的性子,就连在自家也要另辟西院,与父亲大人保持一定距离,更别说住进刘府了。 人人皆知他乃刘府东床快婿,那住进刘府,岂不有可能被别人误会成倒插门?只这点就让方应物受不了,更别说有可能带来的其他风评,比如趋炎附势啊胆小怕事啊。 “你想得太多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心思多!”刘棉花对方应物的顾虑不以为然,“亲戚有通家之好,来借住几日算什么大事?投靠亲友的事情,京城每天都要有几百起罢! 再说你如今无官无职,有什么正经营生?到我刘府来,可以充当西席幕僚之类角色。协助老夫处理各项事情,既不损你清誉。又可帮着老夫出谋划策,皆大欢喜有何不可?” 刘棉花前几句还好。但说着说着,就让方应物品出味道来了。不免抬头斜视之,嘴里回应道:“还能蹭人脉罢?这就是你的简单法子?” 方家人脉虽然不如刘棉花,但性质却截然不同,往来皆是当今清流体系里的人物,而方家父子本身也隐隐然是标杆。 这部分人脉恰恰是刘棉花的短板,刘棉花把方应物请进府中,就好比是栽得梧桐树,然后就可以坐等凤凰来了。别人也许不会来找刘棉花。但与方应物往来时,若方应物住在刘府,刘棉花自然可以蹭几分人情。 想想就觉得美,如果不是方应物摊上万安,还真没这样的机会。刘棉花心情急切,未免多说了几句,但就这几句却被方应物察觉出端倪。此时他“哈哈”一笑,“老夫只是出个主意,听不听在你。” 方应物很想吐槽几句。他不愿借住刘府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不想一天到晚面对心思百变的老泰山,那样的生活太可怕了。在家里还要紧绷着不能放松,时时提防着不要入坑。简直累死人不偿命,何苦来哉! 刘棉花是何等样人,察言观色便明白方应物的心思了。这种事情强迫不来,说得多了适得其反。便只能叹口气。另外示好道:“朝廷拨给我的护卫官军里,我分八个给你。出入警戒看门护院即可。” 一定级别的朝廷高官,是享受朝廷拨给官军护卫待遇的,方应物自然没这个资格。而刘棉花家奴多、身份高,也不差这几个侍卫官军去吓唬人,便做个人情借给方应物了。 这样的侍卫官军不见得战斗力强,但象征意义重大,毕竟是代表朝廷官方执行任务的人员,吓阻一般不开眼的人足够了。 更别说方应物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手,增加八个护卫也是非常实用的。于是方应物这才躬身致谢道:“多谢老泰山相助!” “今天先这样罢!日后再看看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刘棉花答道。这话明显是逐客了,方应物趁机告辞,领了八名侍卫官军返回家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方应物与项大公子踏入坊司胡同的时候,在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里,虽然生意一如既往的糟烂,但何娘子还是兢兢业业的在柜台上算账。当然,她不这样也没什么事可做。 眼瞅着快到傍晚,何娘子正琢磨是不是干脆关门打烊算了,晚上更不会有客人来。但在此刻,汪公子却来了,何娘子连忙回到后院侍候汪公子去。 话说回来,这后院其实就是汪芷与方应物专门密会的场合。一般只有提前出求见暗号时,汪芷才会大驾光临,很少有今天这般不打招呼突然来到的状况。 所以这异常情况让何娘子心中惴惴,不知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她察言观色现汪公子脸色不大好看,仿佛被什么人给气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公子前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汪芷摆了摆手道:“现在没什么吩咐,我就在这里等着!先上茶来!” 何娘子一遍倒茶,一边又问道:“等什么?等方老爷么?” 汪芷嘿嘿笑了几声,很阴险的说:“等着他来告饶!你瞧着,过不了多久,那位方老爷的手下人必定跑过来,哭着喊着向我求饶!”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何娘子在门外看到了方应物的长随娄天化,又见娄天化气喘吁吁、慌慌张张,语焉不详的喊着:“大事不妙了,敝东家让我来找何娘子,说是何娘子知道怎么办!” 呃......真让汪公子说中了?何娘子想道,便将娄天化请进大堂,仔细问起话来。随后何娘子让娄天化等着,她则进了后院去向汪太监禀报。 汪芷也知道前面的动静,见何娘子回来禀报,便抢先问道:“方应物派人来报信了?” 何娘子点点头,汪芷拍案叫道:“这会儿倒想起我来了?你就回复他,就说方应物行为不端,活该吃苦头!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死不了人!” 何娘子神情古怪,等汪芷说完,才回话道:“不是方老爷被抓走,听那娄天化说,被捉走的是方老爷好友项成贤......” 汪芷顿时愕然,那群锦衣卫旗校都是蠢猪么?大活人怎么也会抓错? 先前方应物眼看被羞辱时,突然闯进来的锦衣卫确实是汪太监的手笔。他们奉的命令是,先摆出争风吃醋架势,然后用暴力把姓方的捉走,不过力度轻一点,不许下重手。当然汪芷并不知道,自己这道命令反而救了方应物一次。 这样简单明确的一道命令,怎么就抓错人了?汪芷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疑惑的又问道:“那方应物人去了哪里?为什么是娄天化来这里求救?” 至于为什么与汪公子的预料出现了偏差,何娘子更不明白,不过她倒是知道方应物去向。“听娄天化说,还有另一伙人与方老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方老爷势单力薄打不过,险些遭到羞辱。所以现在方老爷怒气冲天的去找王越王老大人借人手去了,要杀回去报复呢。” 汪芷越觉得今天的事儿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古怪,冷笑道:“他倒是挺知趣,不敢为了欢场争风事情来找东厂借人。” 何娘子又补充道:“娄天化还说,对方那边有万辅......不过奴家怀疑这是娄天化胡言乱语。” 汪芷也有点不能相信,当即吩咐道:“遣人去坊司胡同那边打听消息!如果方应物借了人去闹,肯定有大动静!” 此后汪芷继续在何娘子酒家里面等候,不到一个时辰,便得到了回报,“坊司胡同街面上快炸锅了!有人逞强恃勇,把万辅的家奴随从都给打了,还扒光了外衣丢在街道上!” 汪芷与何娘子面面相觑,还真有这样的事情?愣了片刻,汪芷忽然想起什么,喜形于色的连连鼓掌道:“那万安遭到这样奇耻大辱,岂肯善罢甘休? 以万安的品性,为了报复方应物,肯定是阴的阳的各种招数都要使出来!你说在这种时候,我搬到他隔壁去,他还敢说半个不字么?” 何娘子无语,人生还真是塞翁失马福祸相依啊,全看从什么角度想...... 话说方应物隔壁的宅院,早被汪芷拿下了,但是在方应物极力反对之下,汪芷始终下不了决心将此处设为外宅,生怕惹得方应物真生气。如果只为了区区住宅问题,与情人翻脸实在不值当。 但这回方应物面临辅无差别、不择手段的报复时,肯定急需安全感。如果东厂提督若搬到隔壁,必定安全警戒遍及周围,方应物自然就沾光了,他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么? 何娘子想明白后反问道:“汪公子想的虽好,但方老爷肯答应么?或许他另有对策,不需要你插手。” 汪芷阴测测的笑了几声,“你说要不要制造点事情恐吓他一番?反正手尾高明点,可以全推到万安头上。等方应物被吓过后,我就成了救命药方啊,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何娘子被汪芷的奇葩念头吓了一跳,劝阻道:“最好不要......” 此时方应物正在与老泰山斗智斗勇,如果他知道汪芷的念头,肯定要哀叹一声“日子不能过了”。他摊上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身边人人都是各怀小心思的模样?(未完待续! ps:真是匆忙的早晨啊!我这可是补完致歉更新了啊!!!今天再整两章! 第七百一十八章 尽人事听天命 方应物知道,万安当前大概要集中精力在废立太子之事上头,可能暂时顾不上自己。毕竟自己是已经离开庙堂的人物,此时为自己浪费时间和精力不明智。但是也可以肯定,无论废立太子是否成功,一旦让万安从中抽身出来,必将凶猛的报复自己。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走一步看一步罢,先把眼前的事情先做好了,方应物只能如此想道。之后方应物专注于朝堂,耐心等候着时机。 一连两天过去,好友洪松找上门来了,见了方应物便当头问道:“项贤弟那天说要与你去坊司胡同,然后却失踪两日,他究竟去了哪里?” 失踪两日?方应物十分诧异,连忙将娄天化喊来,质问道:“当日我叫你去何娘子酒家,你是怎么说的?怎么没见项兄被救出来?” 娄天化只能叫天屈,“在下确实按照方老爷所言,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了那边。但后面究竟怎么的,就不是在下所能掌握了。” 方应物惊疑不定,连忙亲自去了东城何娘子酒家那里,了狠话让汪芷过来相见。不过等了半天才等来,这并不是汪太监故意摆谱,实在是如今她不如过去自由了。 方应物并没计较这些,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敢计较,只能问道:“一本读小说前日夜间,我好友项成贤误打误撞的被官军捉走,那娄天化都禀报给你了罢?为何项成贤至今还在失踪?” 项成贤项御史?汪芷愣了愣,随即恍然,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听到消息。她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将东厂搬到西城、然后外宅搬到方应物隔壁去,于是就把项成贤丢到脑后了。 厂公不下令。那些执行命令的官军自然不会放人,于是悲催的项大御史就这般稀里糊涂的被关押了两天。 被方应物上门要人。汪芷不免因为这小小失误有些尴尬,“我一听到捉拿的不是你,就没上心了,然后忙于公务就忘了这回事。” 方应物从汪芷的话里听出点异样来,与心里古怪感觉互相映证,便起了疑心。“一听捉拿的不是我?瞧这意思,好像你事先就默认了我会被捉拿?” 汪芷神情极其不自然,顾左右而言它道:“你太多疑了,想的也太多了。” 方应物手扶下巴若有所思:“细想起来。当时场面也颇为古怪,那些官军突如其来也就罢了,到场后行为奇奇怪怪也就罢了,更奇怪的是好像听到我的名字后,便果断动手拿人。 当时项兄就是因为冒充我,这才会被厂卫官军拿走,而你却好像有事先默认是我被捉拿,真的不是你捣鬼么?” 汪芷生性直爽,懒得继续抵赖。便一狠心承认了:“不错!就是我派人过去的,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方应物苦笑几声,“我就是纳闷,怎么你派人如此巧合及时?” 汪芷得意的笑了几声:“坊司胡同这种流言遍布的地方。岂能没有东厂密探?而且你方大公子是特意布置的重点人物,只要你踏入坊司胡同,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我这里。嘿嘿嘿嘿” 汪芷下面没有说完。但不言而喻,理由不言而喻。结果也不言而喻。前晚生过的事情,以及项大公子的遭遇。已经说明一切了。 我靠!方应物背后冷汗直冒,,去烟花地找找乐子,也能被东厂监视,这还有没有人权了?想至此,他不禁有点气急败坏,喝道:“你怎么能这” 不过才说一半,他想起什么,忍住脾气话头一转道:“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公器私用,也不怕外人看出你我之间的异常么?” “很多家教严的权贵人家都拜托东厂,若侦探到不肖子弟进了那花街柳巷,便将消息报回府上去。所以东厂有一份特殊名单,都是要在坊司胡同这种地方重点监控的目标。”汪太监解释道:“我接掌东厂后,才知道有这份名单,然后顺手你列入这份名单而已,这很正常,别人不会为此起疑。” 方应物咬牙道:“今天你居然这么坦率的承认了,莫非算作是对我的警示和威胁?”汪芷笑容满面的鼓掌:“不愧是心思剔透的方应物,你猜对了!” “那好罢!”方应物长叹道:“看来以后不能亲身赴那风流之地,只能召请妓家来上门了,你们设在坊司胡同的密探人数有限,总不能对每个出去的妓家都要盯梢罢?” “你们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汪芷气咻咻的走了。 方应物叫道:“别忘了放项兄出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下达的命令,执行效率向来都很高,当晚方应物就在家中见到了失踪两日的项成贤。 此时的项大公子不复意气风,幽怨目光的望着方应物。“别人都说你报复心很强,我却是一直不信,但今天终于还是信了。不就是强拉你去烟花之地么,不就是为了虚荣冒充你调戏美人么,你至于这般整治愚兄?” 方应物深深弯腰作揖,无奈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项兄不必放在心上。” 项成贤嘟哝道:“好罢,所幸没吃什么苦头,我原谅你了,谁让你我是贤兄贤弟。都察院那边你要替我解释去,总不能平白缺席两日。” 方应物将项大御史请到坐席上,“你一个堂堂御史,冒充我这平民百姓被关了两日,你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只要说明白了自家身份,那些官军怎么敢继续擅自关押你?” 项成贤很无辜的答道:“听了你的话,你叫我尽力拖延时间,好为你争取时间。我就这样做了。” 方应物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讽刺项大公子太实诚。还是赞美项大公子言而有信?旁边一起来做客的洪松忍不住吐槽道:“真真蠢材” 方应物生怕项成贤恼羞成怒的急眼,连忙拦在中间道:“我们兄弟现在要紧的是放眼未来。今天聚齐在这里,正好商议下面的步骤!这回要把辅万安牵扯进来,先前的谋划只怕要生了变数,应与两位兄长说明。” 项成贤和洪松此时没有太多主见,主要还是听从方应物,方应物也当仁不让的开口道:“古往今来,逆取帝位造反的人大都要鼓捣出一些意象神迹,以此来证明天意所在。 无论相信还是不信,总需要有个幌子。譬如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独眼石人等等这些手段。我猜测,万安这次推动邵娘娘皇子入东宫,所要做的事情大抵也类似,故而才会与钦天监康监正互相勾结的事情。” 项成贤疑惑的问道:“那万安勾结钦天监和邵娘娘亲信太监的事情已经被我们撞上了,他还会继续如此么?” “当然会!为何不继续?”方应物非常肯定的回答,“万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不可能不去做那些事情。只要他还没有放弃另立太子的立场,那就只能一直做下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如果他觉得我们看不透其中关窍。自然没有顾忌;如果他认定我们已经看透了其中关窍,反而会促使他加快进度,抢在我们形成实际阻碍之前完成布局。 无论如何,他是辅。辅有辅的尊严和自信,不会允许他因为几个小字辈就放弃谋划已久的大局,他肯定相信自己能压制住源于我们的噪音。” 洪松叹道:“先前只是想利用灾变警示天子。挽救东宫危局我却没想着还能指向辅万安。这样祸乱朝廷的奸邪之辈,如果能除去甚好。” 方应物冷静的说:“只要金殿宝座上不换人。那么辅这个位置就不大可能换人,只能先打击万安一党的势力。尽可能将祸害减少而已。” 项成贤急着问道:“闲话不必多说了,我了然于胸,只是下面该如何去做?还是按照原先议定,让洪兄上疏议论泰山地震么?” 方应物认真想了想,仔细回答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泰山地震的事情来进行狙击,这不是捏造异象,是实在生的是灾变,威力自然强于那些人为异象。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机选择。 如果捅出去的太早,特别是如果比万安同党宣扬异象神迹还早,那么万安同党只要稍有脑子,肯定就此缩回去罢手不做了,最终还是起不到借此整治万安的作用。只能单独为保住太子而尽一份力,其他好处是没有了。 如果我们出手太迟,只怕泰山地震之事会被别人抢先捅出来,到那时头功便归于别人,我们平白丧失了最好的机遇。要知道,泰山地震之事瞒不住人,同样也可能会被别人获知。 故而最佳的时机,就是在万安同党宣扬异象神迹之后,同时抢在别人之前,把泰山地震之事正式捅到朝堂上。” 项成贤闻言忧心忡忡,“听你这一说,把握时机不是那么简单,那我们总要有个万全之策,力保洪兄能抓住机遇。” 方应物担心项成贤和洪松过于心急,便宽解道:“什么万全不万全的?我们没有什么风险,无论成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无非就是得到好处多少的问题而已。 常言道事在人为,如果让别人抢了先,我们也不必为了错失良机怨天尤人,今后机会还会有,再继续等下次机会好了。所以你们不用紧张,以平常心应付就是。” 洪松点点头道:“愚兄省得,本就是为国出力,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未完待续……) ps:不拆两章,合一章算了,今晚实在就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一觉了,明天早晨起来再写! 第七百一十九章 历史车轮 历史车轮继续滚滚前进,不过方应物没多大压力,他又不是要改变车轮滚动的方向,只是想尽可能的多赚一些好处而已。 在大大小小朝廷消息中,有件事让方应物很是了一会儿呆东厂向天子上疏,请求将东厂衙门搬到西城,然后天子竟然痛痛快快的准奏了,并将灵济宫南边屋舍(原西厂旧址)拨付给东厂。 无论是在应酬往来里,还是去李东阳宅邸雅会做客,方应物没少听到别人议论这件事。其实这事方应物早从汪芷口中有所耳闻过,如今成真也算不上多么令他吃惊的消息。 但是方应物还听门子说,自己隔壁那户人家昨天突然匆匆忙忙的搬走了,而隔壁宅院据说早被汪芷买下了。 两件事结合起来想,难免叫方应物产生些不良预感。难道汪太监想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在自己没多少力量抗争时,把外宅安置在方府旁边么?这也不怕被别人怀疑么? 方应物叹口气,东厂从东城搬到西城,不知耗费国库几许。汪太监简直就是公器私用,为了离自己近一点就如此不惜浪费国家财帑,若自己还在朝时,一定要上奏疏狠狠批评一下。 这日,方应物受到会试房师李东阳的邀请,前赴雅集。自从功成名就之后,方应物便不=长=风大喜欢参加纯文人扯淡的雅集了,但现如今他成了一介布衣,便没什么借口不去。 李老师作为文艺圈领袖,号称京城土豪也是他的资本。这个“土”字是“土地”的土。李家不只是在西城建有宅邸,在城西北上风上水地方还有别墅。今天方应物要赶去的地方。 方应物到达时候,便见满庭鲜花点点、桃李芬芳。而李东阳立在前院接见宾客,另有三五人围着闲聊,集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而李东阳听到门口迎宾先生招呼,抬头看去,却见方应物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大门。按说“雄赳赳气昂昂”这几个字不大适合用在文人身上,但此时此刻李东阳除了这几个字,竟没别的词来形容了。 因为方应物身后尾随着十来名膀大腰圆、虎背熊腰、鹰顾狼视的彪形大汉在这种阵仗下,再文弱的人也显得昂阔步、粗犷豪迈了,尤其是在这春暖花开的雅集气氛中。 主人家李老师不免呆了一呆。苦笑道:“你这是” 方应物行礼过后还以苦笑:“近来学生触犯了权贵,不得不如此防备。” “让他们在前院候着罢,不要再进园子了。”李东阳吩咐道,又宽抚说:“里面仆役众多,不会叫你有事。” 方应物答应道:“是,断然不会打扰了老师雅兴!” 旁边有个五十来岁的老书生打量了方应物几眼,颇有兴趣的问道:“听说你前夜与万眉州在坊司胡同里起了冲突?还听说数十人大打出手,端的是热闹非凡。” 有人问出这话,周边别人听到。便都不动声色的移动过来,对方应物形成了围观之势,眼神中都充满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方应物循声音瞥过去,原来与问话的人认识。此人乃是翰林院里老前辈。姓刘名震,官职应当是侍讲,之前有过几面之缘。与自家父亲关系也不错。 不过传闻中这位刘侍讲为人略方正,怎的饶有兴趣的问起自己风月场上的事故?方应物稍有疑惑后便恍然。想必是他与万安交恶或者极其厌恶万安,当然乐得听听万安的狼狈模样。 方应物当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打击万安形象。揭破万安图谋的机会(只是效果未知)。便清了清嗓门,绘声绘色、有所取舍的讲起与那天与万安冲突之事。 “正所谓,昔年曾醉美人家,却恨花开又落花;司马青衫旧时泪,因风吹不到琵琶但是据晚辈看来,万安与钦天监康永韶两人狼狈为奸,必定有所图谋!” 有人便问道:“什么图谋?” 方应物掷地有声的断定道:“不言而喻,欲以谶纬星象之说乱我大明国本!说不定就是这几日,彼辈奸邪就要上疏,编造紫微星象之类邪说,请天子更易东宫!” 众人一片沉默,星象这种东西,最终解释权在天子心里,天子信啥就是啥,别人怎么拦?不过方应物也不指望别人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他只需要传播出去就行了。 李东阳见状便开口道:“今日雅集,少谈国事,进园子罢!” 正当此时,大门外有人高呼:“方贤弟!方贤弟!”众人一起扭头望去,很多人认出来了,来者是这几年挺出风头的科道后起之秀项御史,听说与方应物相交莫逆。 项成贤气喘吁吁的跑到方应物身边,报告说:“万安钦天监那边果然上疏了,陛下明朝廷议论!” 方应物笑而不语,很淡定的答道:“这有什么可慌的?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情,我早说过万安与康永韶居心不正,将会妄言天机。” “不是”项成贤急的满头大汗,“万安上疏,言及今年以来泰山连续震动!而康永韶上疏,说泰山震动应在东宫,是东宫失德之警!” 什么?方应物大吃一惊,被这个意外惊得瞠目结舌,头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期。 泰山地震不是他准备用来对付万安的秘密武器么,据说这消息还没有正式传到京师,没人敢为此乱说。怎么这就被万安抢在前头说出去了? 众人闻言也议论纷纷,这消息比方应物的预测还要艰难。因为星象谶纬可以编造的,或许可以找到要害还击;而泰山地震这样明显事情不可能被编造,被万安抢在前头利用,比编造星象谶纬带来的麻烦大多了。 “泰山震动消息是真的么?怎的如此突然?” “应当假不了,这样容易查明事情,谁敢捏造?只是为何只有万安先知道了?” “吾记起来了,山东布政使是万安的亲信!” “原来如此!那么来自山东的重要消息,必定是万安先得知!” 方应物听着耳边议论,渐渐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历史车轮确实是没改变方向,继续向前滚动,但路上难免有小石子对自己最惨的情况并不是改变历史车轮走向,而是翻车啊!(未完待续……) ps:突然有了个挺刺激的新想法,所以放弃原有章节抠了两天脑洞构思新情节,更新会补回来的!今天还有! ... 第七百二十章 还有机会! 李东阳从成化二年就入翰林,位列馆阁,又不是完全没进取心的人,再加上交游广阔,故而对本朝掌故了解甚多。.. 当下见方应物还有所迷惑,李东阳便补充道:“山东藩台乃万眉州亲信,据传当初万眉州欲钳制原阁老刘珝,特意安插亲信在山东,全因山东乃刘珝故乡所在。” 方应物神情虽然仍旧木然,但心里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原来之前京师无地震消息,并不全因为这时代传递慢,大概还有被故意封锁消息的缘故。 略一思索便能想通前因后果了。今年以来,泰山附近连续几次地震,各县哪敢承担责任,只能将情况报与布政使司。 而布政使这样的方面大员肯定通晓朝廷政争内幕,知道泰山地震意味着什么。所以这布政使一方面暂时压住消息,另一方面快把消息禀报给辅万安,叫万辅早做准备,免得因为巨大灾异措手不及。 当然想想也知道,这布政使肯定不会傻到承担压制消息的责任。肯定是打着核实情况的旗号拖延一下时间,能让万辅提前几天得到消息,这就足够了。 而且核实情况这个说辞也很正常,国山连续数次地震这样的灾异事件,哪敢随便乱报,多谨慎几分,核实清楚明白了再上报总不能算错。 方应物还想明白了,难怪万安和康永韶那样鬼鬼祟祟的勾搭,也难怪前天见到万安时候,觉得万安对康永韶过于客气了。甚至还有几分屈尊的意思。 原来是万安有求于康永韶,因为康永韶是钦天监监正!万安想对泰山地震作出符合他利益的政治解释。必须要康永韶配合! 邵宸妃派出亲信太监参与,八成也是为了此事。若非真有这样迫在眉睫的大事件,邵娘娘怎会轻易派出太监秘密出宫? 前来报信的项成贤虽然知道眼下不是催促的时候,但是他心里实在紧张,便忍不住对方应物问道:“事已至此,计将安出?” 方应物突然转过头来反问道:“万安康永韶之流已经上疏,天子圣裁如何?”项成贤答道:“方才我说过了,明朝廷议论,大概就是要朝臣廷议。” “原来如此......”方应物眉头渐渐松开,很肯定的说:“我们还有机会!” 随后方应物又对李东阳道:“今日得老师之邀。本该席前侍候,怎奈生如此异变,学生实在不能久留了。” 下面方应物要和项成贤仔细商议,但很多话不便在公开场合说,所以今天雅集是没法参加了,只能就此告辞。 李东阳感觉很怪异,以至于有点无语,因为方应物这个态度没法叫人不奇怪。不错,朝廷确实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但严格说起来,都是“肉食者谋之”的情况,方应物显然不够格。 但方应物举手投足之间,至少表现出了部院大臣派头。可他只是个布衣而已,就算没罢官时也仅仅是六品啊。 常言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而方应物很主动的把自己当成高个子。主人翁意识非常积极强烈。 这种对比说起来不协调,但是看起来仿佛还算和谐。好像方应物确实理所应当似的,李东阳和其余人只能面面相觑。 方应物临走前。李东阳叹道:“朝中尚有诸公在,你又何必强自出头?” 方应物愣了愣,没想到李老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所幸还有几分急智,立刻答道:“吾辈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言出行随,仅此而已!” 以天下为己任,言出行随,仅此而已?李东阳怔了怔,无数画面闪过脑海,最后忽然生了些醍醐灌顶之感。 儿子如此,父亲可想而知。他李东阳入翰苑二十年,方清之才八年,但方清之成就却比他大得多,难道原因就在这里?没有这种胸怀天下的理想,又哪来登高望远的决心? 方应物早与项成贤走得远了,哪里知道李老师心里这翻腾想法......其实他之所以如此积极,一是担心被万安报复。 得势的万辅与失势的万辅相比较,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物。如果万安失势,即便还继续当辅,虽不敢说不足为虑,但至少压力小了很多;如果万安更加得势,那肯定少不了一群锦上添花的人帮着收拾自己。 二是方应物面子上过不去,更不甘心十拿九稳的算计落了空,白白让这样一个金手指失去效用,甚至反过来被逆转。 项成贤边走边问道:“你说还有机会?机会在哪里?” 方应物莫测高深的解释道:“凡是关于灾异的政治解释,归根结底是要看天子的心思,天子采用哪种解释,哪种解释就是天意。” 项成贤闻言更泄气了,叹息道:“那更没机会了,圣上明显是与万安一伙的。” “谁说的?没那么简单!”方应物冷静的分析道:“如果圣上确实采纳万安和康永韶之言,那么只需要借着万安奏疏下一道罪己诏,并传谕说天意示警东宫失德并更换太子即可,为什么还要将泰山地震明廷议?让朝臣们再议论,又能议论出比万安更贴心的结果?” 项成贤经过方应物提醒,若有所悟。方应物继续解释道:“天子在迷信鬼神这方面,满朝文武没有不知道的。 若是万安康永韶为了逢迎媚上,故意制造天意,那天子虽然为了省心可能配合采纳,但心里不会太在意,毕竟明知是假的。 但是泰山连续地震却是实实在在生的事情,恰好还生在意图废除东宫的这几个月。你说面对真正生的灾变,圣心能不忐忑么? 无论万安怎样逢迎粉饰,圣上难道没有寻求真相的心思?在上天意志面前,只怕迷信鬼神的圣上也不敢违心,并肯定万安康永韶所奏就一定是正确的。” “对!”项大御史重新兴奋起来了:“故而圣上才会将泰山地震之事下廷议,这说明圣上心中其实也不确定!我们还有机会!可是,以你的身份不能去参加廷议,又有谁能阻挡奸邪?”(未完待续! ... 第七百二十一章 有志不在年高 项成贤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天子将泰山地震之事下廷议,等于是给了朝臣一个相对公正的平台。公正之处就在于,虽然万安已经先入为主的占了先手,但天子仍然给了别人声机会。 在这种场合比拼的就是各方嘴炮功力了,如果方应物这样有名的正统派重火力缺席,确实令人遗憾,而且是非常令人遗憾。 但方应物不在意的说:“你何必为此沮丧?道理说辞无非就是那些,我传于你和洪兄,再由你和洪兄出面激辩,不也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项成贤摇头道:“同样的话,由我去说,别人就敢质疑反驳;但由你去说,别人或许就屏息收声了,所以效果是不一样的。” 方应物对项大御史的话哑然失笑,“你是不是想多了?除了你,还有别人会这样想么?” 项成贤很肯定的答道:“我可不是说笑,也不是因为你我关系才抬举你,除我之外应该还有不少人作此想。” 国朝士林充斥着名声崇拜的习气,一个人声望到了一定份上,有时候真就是略显盲目的众望所归,当然令人失望之后的反噬现象也很严重。 假如方应物能站在廷议舞台上,如同正道人士所期待的那样击败力挽狂澜,那必然会享受极大的荣光,这可不啻于擎天保驾之功。 但如果反过来呢?如果方应物在众望所归之下折戟沉沙,没准就要承担所有失败责任了,很可能成为愤怒情绪的集中爆点。因为舆论总是需要为失败寻找责任人。除此之外,还要面对万安的疯狂报复...... 换成别人总得在两种选择里纠结一下。但是方应物不用多想什么。纠结也没用,反正他一介平民身份。没可能去直接参加廷议,还有什么好想的? 项成贤看着一言不的方应物,忽然皱起了眉头,“我现在又感觉到,你有些变化。” 方应物仍然漫不经心,随口问道:“什么变化让你看出来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此刻你应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怎会如此平静淡定?难道你心中害怕了?”项大御史答道。 方应物心里陡然一惊,他娘的。你不要像女人一样敏感好不好?但他口中否认道:“扯什么鬼,我方应物堂堂男儿怎会害怕?我是想,操心这些也没用,反正我又不可能上朝堂去,自有正道诸公主持大局。” “他们那些纸糊泥塑的人若能指望得上,我也不会对你寄托厚望了。”项成贤对衮衮诸公表达了轻蔑之意,转而又道:“再说如果你真有心一搏,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尝试混进朝堂。即便不能,也会通过重重渠道亲自声。而不会如同眼下一般无动于衷,只顾将我推到前面去替你打擂台。” 方应物扪心自问,自己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畏惧感啊。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历史车轮的轨迹仿佛变幻莫测——最关键的是。这次连方应物自己也没有把握了,他真不敢肯定自己这方不会输。 虽然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状况,不过其它事情即便都失手了。无非也就是人生道路上的曲折而已。只要最后在东宫太子之争中站队成功,那一切都不是问题。之前所有逆境都可以翻盘。 但今次不同,一旦东宫换了人。便意味着未来天子也要换人。那他方应物的人生道路也就没希望了,什么志向抱负都是空话,没有任何翻盘指望,这才是让方应物最感到忐忑的地方。 想及此处,方应物默默为自己辩解道,这不是害怕,而是谨慎,正所谓未料胜先料败。他必须要考虑,如果真让万安得逞,自己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当然,方应物还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时间是站在他这边的。万安已经要七十了,而他方应物才二十多岁,这就是最大的自保优势。大不了躲回老家,在朝廷权力很难直接触及到的偏远乡村里,熬到万安去世,然后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回到家里,方应物吩咐道:“自今日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我要仔细看一看,这两天会生什么事情。” 然后,当晚便有三四个人来拜访方应物,次日又有七八个人来拜访方应物。不过客人都没有得到主人接见,只能望门兴叹。 这让“隐居”在家的方应物暗暗吃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莫非有些事情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真让项成贤说中了? 朝廷上下明眼人都看得出,即将举行的廷议,必将为东宫之争画上一个表示结束的句号。也就是说,大明江山社稷的前途命运就要决定于那时那刻。 朝中尚有良心的正义人士无不忧心忡忡,因为奸贼那一方看起来实在强大,太子一方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正式被废简直是个奇迹。如果这一关撑不过去,那就彻底完蛋了。 朝廷中还有谁能撑起正道一方?次辅刘棉花,那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泥塑六尚书,只有三种,万安一方的,刘棉花一方的,中立打酱油的; 高层一团漆黑,再看中低层里敢于抗上的清流代表,如毛弘、丘弘、方清之等人,病故的病故,致仕的致仕,被贬的被贬,数年来被连续打击过后,这时候都指望不上。 在这个生死关头,正道一方需要英雄出现。众人议论来议论去,渐渐地现,虽然清流人数不算少,但能最大限度获得认可的似乎只有方应物了。方应物的出众能力和过往战绩,都能给别人特别的信心,其他再没有谁能达到这个地步。 尽管方应物现在是个布衣,但好歹人还在京城;尽管方应物当初也不过是六品,但战力却不仅仅是六品;尽管方应物还很年轻,但有志不在年高;尽管方应物才进士及第四年多,但声威远于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家伙们。 而且,方应物是绝对不惧怕以万辅为的奸邪势力,也绝对不会与奸邪妥协!坊司胡同里生的一切,足以说明方应物有多么强硬! 所以方应物悄悄打听了舆情形势后,顿时有点忧郁了,这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未完待续! ps:两个好消息,大明官繁体出版开始校稿了,希望开春后能在台湾上市!另外,四五件琐事终于清理差不多了,可以专心码字了。 ...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不能放弃! 其实即便是对方应物寄予厚望的人,也无法指望方应物能以布衣身份参加廷议,那太不现实了,几乎不可能。除非天子亲自开金口,谁能让方应物跨进廷议现场? 古人云“功夫在诗外”,众人更多的是希望方应物能登高振臂一呼,在廷议之前凝聚起正道人心士气;或者能公然声,为击破奸邪舆论指明方向。总而言之,是起到鼓动作用。 不过方应物让大家失望了,这两天他始终杜门谢客,只宅在家里不出门不露面,谁也不知道他所思所想,也许是绝望了罢。当然,也显出了方应物淡泊明志、不屑钻营的一面。 但隐居不出并不意味方应物风轻云淡,相反他很糟心。因为门子告诉他,西边隔壁那处宅院正在大肆整治,似乎很快就要有新邻居搬进去住了。 那处宅院是谁的秘密产业,方应物心知肚明。强势不爱讲理的厂卫大头领光天化日之下,在他成亲之前三个月,要搬到隔壁来,听说也要办什么喜事,这能不让方应物糟心么?很明显,某人还是醋意难解,在他的婚事上暗暗较劲呢。 所以某厂督传话要见面时,方应物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闭门不出的原则,乔装打扮之后从家里后门溜了出去。 还是在何娘子那里见面,面对方应物对住宅问题的又一次质疑,汪芷顾左右而言它道:“这次叫你来,只是想说一句,原来你的预感原来也不大准确。判断也要出错。 眼看泰山地震之事要被别人所用了,甚至有可能要被万安解读。那么最后东宫太子终究还是要被换掉。你作何感想?” 方应物的心思因为失误而敏感,总觉得汪芷口气带着点嘲讽。言外之词就是“幸亏当初果断没和你选一样的边”。便忍不住道:“无论如何,与你关系也不大,你还是认真做好你的东厂提督罢!” 汪芷嗤声笑道:“怎会与我无关?你以为天子为何会廷议?那是因为东厂密奏万安与康永韶在坊司胡同的丑事,叫天子对他们的相信有所动摇了。” 方应物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惊讶之后便叹道:“你居然还是背后黑手,真是令我很意外。” 汪芷得意笑了笑,很诱惑的说:“不止这些,我还能帮你更多。比如,你想去廷议现场吗?” 方应物不禁睁大了眼睛。眼神闪烁不定,万分惊讶道:“你怎么可能有这个能力?” 廷议按惯例在午门外东朝房举行,那里虽然并非深宫大内之地,但也算宫城里了,不是无身份的平民百姓可以踏入的。方应物这样的平头百姓最多只许到达长安右门外登闻鼓,若不经天子传诏多走一步,妥妥被治一个擅闯宫禁之罪。 汪芷嗤声道:“你们感到一筹莫展的事情,别以为我也做不到,办法不是没有。” 方应物长叹一声。“你总是这样喜欢自作主张,这么些年也改不掉。谁告诉你我一定会渴求去参加廷议?错,大错特错! 如今我悟透了,功名富贵都是浮云。命里该有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该放手时就放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故而我根本就没想去廷议,只愿成亲后挂冠回乡。从此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不再管人间的闲事了。” 汪芷为方应物的态度怔了怔。情夫一下子如此看开了,有点不能适应。随即她仿佛毫不在意,突然转了话头问道:“这两天,你那老泰山刘阁老没有找你罢?你还没觉察出点什么?” 方应物险些下意识的出口反问“你怎么知道”,但话到嘴边又悲愤的吞了回去。这不是废话么,上次自己才踏进坊司胡同,一刻钟后就传到了她耳朵里,有这样的监控力度,刘棉花与自己的往来状况有能算什么秘密? 汪芷又问道:“那刘阁老择你为东床快婿,显然是看中了你们方家的前途;但如果东宫之争并不像你推测那般,最后还是另立了太子,那你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在方家必然败落的状况下,你说刘阁老还会与你结亲么?你所谓的成亲之后挂冠回乡,那就是个笑话啊。” 对这个问题,方应物没法回答,也不敢回答,更不必回答。汪太监便嗤笑一声,推了推方应物道:“在我面前就别装腔作势了,你不是不想去,而是没办法去,所以只能摆出这种无心名利的样子。” 与汪芷打了这么多交道,方应物才不会因为汪芷几句话就乱了心神,再次反问道:“你怎么可能敢这样做?” 方应物知道,汪芷的两大靠山就是万贵妃和天子,无论采取什么办法,若汪芷将自己送进廷议,难道不会触犯到她的两座靠山么? 汪芷握拳道:“怎么不敢?怕我触怒皇爷?我试探过口风,皇爷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好像也默许了我。去年元月京师地震,今年元月天变,然后又是春季泰山连续地震,皇爷心里也惧怕得很,不敢轻易决断什么,多听听总没坏处!” 哦?方应物若有所思,历史果然还是有强大的惯性,虽然万安拼命扭转趋势,到目前看来近乎成功了,但是哪有如此容易?天子不是还疑神疑鬼么? 忽而方应物再次长叹一声:“当今虽然奸佞当道、忠良弃用,但无数正道同仁仍然咬牙支持,吾辈读书人士气未失,这是为什么? 因为还有希望,东宫太子就是最后的希望,正人都期待明君登基激浊扬清的一天!如果再让奸佞之徒推举储君人选入东宫,那......” 汪芷不耐烦的打断了方应物:“如此长篇大论,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应物掷地有声的答道:“我想说,任何时候我也不能随意放弃希望,做人就该顽强坚韧,不到尘埃落定时决不放松!所以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听听!” 汪芷瞥了方应物一眼,“我想把外宅建在你隔壁。”方应物毫不犹豫的答道:“没问题,我不反对!” 汪芷斜视方应物,“我还想纳孙家姐儿为夫人。”方应物毫不犹豫的答道:“以后可以再商量!”(未完待续! ps:为了方应物怎么进宫想破了头啊。。。。现在总算过了这个槛,下面就是一马平川了,今天至少还有两章 ... 第七百二十三章 总有一种力量 成化二十一年,暮春已到,又是许多诗家伤感的季节,不过朝廷里外气氛空前紧张,谁也顾不得伤感了——国家如此,谁还有心思伤春悲秋? 说大一点,扯皮了很久的东宫之争闹剧就要落幕,金銮殿上宝座的未来主人即将确定;说小一点,骰钟马上揭开,各人押宝结局就快呈现,盛衰荣辱一时三刻之间就要明朗了。 如果天子不御临,廷议一般都在午门外东朝房内举行。在正常情况下,廷议是外朝的事情,内阁大学士不会参加,只需事后接收奏报即可。但今次情况特殊,天子特意诏许内廷外朝合议,一定要议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刻一大清早,东朝房里人头攒动,盖因参加廷议的人有点多,众人便只能挤一挤了。有些个年资浅、地位低的官员就不进屋了,站在门外檐下。 放在往常,如此多人聚集在一起,应当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但此时此地却是寂静肃穆、落针可闻。谁都知道,这是朝廷近二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次廷议,紧张气氛足以把人压迫到无心闲聊。 按照传统规矩,外朝之、吏部天官是廷议的天然主持者,也是吏部尚书地位特殊的体现。今天虽然有阁老列席,但李裕李天官仍然当仁不让,他大致扫视一圈,咳嗽几声道:“诸公应当都到了......” “呵呵,我又险些来迟!”门口人影一闪,又有跨门槛进来的。打断了李天官的说辞。 却见此人头顶黑纱冠,身上金线红袍。相貌白皙俊美,年纪不过二十许人。手里不停把玩着一柄华贵的象牙雕扇。东朝房诸公十之七八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汪直又是谁? 众朝臣没有拦住汪直,但也没问话,等汪直自己开口。汪直站在门内,很淡定的说:“今日事关重大,我东厂不敢疏忽,在下便亲自来旁听,诸公不必介意。” 东厂自成立之日起,就是负责监视内外的密探组织。而监视、密探这些字眼。当然不仅仅只落在纸面上,而是确确实实存在于现实中的。 比如朝廷各衙门皆有东厂的人坐镇,称为坐探。他们并不直接干涉政务,只管监视和密报;又比如重要案件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但除了三法司之外,其实还有第四家在场,那就是东厂,称之为坐听。不过也不直接干涉审案,只管监视和密报。 所以像今日这样的重要场合。汪直这个东厂提督亲自过来旁听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说汪公公尽忠职守不对。众朝臣对此也没在意,今天本来就是公开廷议,没有什么不能让东厂知道的。 汪直先前走了几步。身后又有人跟着进来,貌似是随从之类。不免有人在心里吐槽几句,这汪芷架子好大。连辅万安也没有带随从进来,汪直却敢如此大模大样。东朝房这里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么? 可就在这时候,原本静穆的东朝房内突然骚动起来。众朝臣整齐划一的严肃神情遭到了巨大破坏。各式各样的神色出现在众人脸上,仿佛有一阵狂风刚刚卷过东朝房,同时惊讶声音此起彼伏、不能消停。 因为汪直后面这个貌似随从的人物,就是方应物,之前处在舆论风暴眼中的方应物。一个许多人希望他出现,但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敢于不给大太监汪直面子的人不多,但不代表着没有,辅万安阴沉着脸对方应物呵斥道:“你现如今无官无职,有什么资格进来?” 但万安呵斥完方应物,又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便立即转头对汪直责问道:“你怎能将方应物带过来?真当朝廷法度为一纸空文乎?” 汪直浑然不在意,“我在这里旁听,也需要有书记负责挥笔记录,然后整理出来,方先生到此就是充当书记。” 万安冷笑道:“东厂衙门里就没有书吏了?没听说书记这样职事不用本衙门书吏,却找外人来做的。你汪太监如此逾越常理,究竟是何居心?” 汪直瞅了瞅方应物,再回过头来答道:“实不相瞒,方先生已经被宛平县征为书吏,并投送到东厂效力。” 这是唱哪门子戏?万安忍不住目瞪口呆,“方应物?书吏?” 众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到方应物身上,却见此时方应物身着窄袖粗布青衫,头戴黑色方巾,确实是小吏装扮,肩上挂着褡裢,隐约能看到里面笔墨等物。 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惊愕的对方应物问道:“你这是真的......”方应物神色淡漠的点了点头。 朝房内一片哗然,方应物乃出身清流华选的人,怎么会屈身为浊吏?要知道,官和吏虽然都是吃皇粮的额定人员,但却如同云泥之别,一个是清,是人上人,一个是浊,是和衙役并列的职务!这两者之间,比天和地的差距还要大! 就算方应物如今被打下凡尘,但也曾经是两榜进士、会试第一,这样的骄傲值得铭记终生,再去充当小吏简直就是耻辱! 话说国朝小吏政治地位很低,常常是与衙役在一起并称胥役,有点前途的读书人都不愿去做小吏。小吏的来源大抵上有两种,一种是将识字的人登记造册,然后轮班征为小吏,算作是服役;另外一种就是罚充,将那些违法乱纪的读书人罚为小吏。 方应物作为一个识字的人,没了官身功名之后,就失去了免服役的特权,又是被天子降罪处罚的人,理论上确实可以被衙门征为小吏使用的(当然现实中不大会生)。 “宛平县已经移文去淳安县那边,告知方应物在宛平县代役了。我感念人才难得,便收到东厂充当书吏。”汪直仿佛是一本正经的介绍着情况。 任是谁也能听得出来,汪太监话里话外那种炫耀语气。如今方应物不是海内知名也差不多了,可以把这样的名人当小吏驱使,对于没文化的粗人来说,怎能不值得炫耀? 汪直说完,扭头见方应物还没有动,很不满意的合上扇子,敲了敲方应物的头顶,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将笔墨置好,准备记录!” 方应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汪直呵斥的是别人。他这无悲无喜模样与汪太监的趾高气扬、得意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又见方应物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墙角处桌案前,再将褡裢取下来,一件件的掏出笔墨纸砚,然后默默的站在案后提起笔,和一般的书吏没两样。 望着这令人动容的一幕,许多人眼睛湿润,敏感一点的已经潸然泪下。他们印象中的方应物,是少年得志的典范!是一代天骄般的人物! 十八岁的举人,十九岁的会元,父子双诏狱,功业亦到了朝廷无法封赏的地步,走到哪里都是如此光芒耀眼!即便在天子和宰辅面前也是无所畏惧、刚直敢言! 但眼前这个方应物,却是屈尊为污浊尘世小吏,对着权阉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拂逆,只为能走进这道门,只为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放弃了荣光,放弃了脸面,忍受奇耻大辱,他图的是什么?众人不约而同的想道,大概为的就是国本大计,为的就是维护纲常正统,为的就是江山社稷,所以才会如此忍辱负重,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脊梁和担当。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感动,让我们热泪盈眶......(未完待续! ps:文思泉涌的感觉真爽。。。还有一! ... 第七百二十四章 美丽即是正义!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情绪激荡的热血派,也有喜好盘根究底的冷静派,例如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他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方应物这样的人即便成了平民身份,若非方应物本人自愿,哪家官府会自找麻烦,吃饱撑着征他去服役当小吏? 所以方应物投身东厂当书吏,必然是经过他自己设计的。为了能混进来,方应物可真是机关算尽,使出所有手段了......对此刘棉花也不得不佩服。 话说方应物这几年,虽然结交了很多“同道”,但惹到的敌人也不少,有些就在此时朝房内,见状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本来想着等大势底定后,就该想法子报复方应物了,可是如果方应物投身于东厂,还能被汪太监牵出来溜达,那可就不好办了。只听说过东厂报复别人,没听说过别人报复东厂的,就算方应物是东厂里最底层的小吏,但又有谁知道他背后的猫腻? 按下众人各异心思不表,只说辅万安这心里,见到阴魂不散的方应物,简直就像吃了苍蝇似得。原本觉得今天能屏蔽了方应物,谁知道还是蹦了出来...... 俗话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万辅感到腻歪了,自然就有人出来替他出这口气,若能将方应物赶走更好。 当即工部右侍郎高长江站了出来,走到方应物案几前,开口质问道:“虽有天罚降于方府,但你仍可清洁自省,为何自甘堕落、不知羞耻的屈身为书吏?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争名夺利么?依我看。为了区区小利如此不择手段,实在算不上好主意。” 方应物慢慢研墨。眼皮也不抬,轻声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阁下口口声声谈的都是利,不知是君子还是小人?” 随后方应物抬起头,逼视着高侍郎,又反问道:“阁下好歹也是当朝少司空,眼界就只有这么一丁点么?在你看来,国本之争就是私利之争? 但在我眼里,这就是正邪之争,我方应物就是要为正义出一把力气!至于你说的个人荣辱。早就抛之脑后、不在我心思中了!” 高长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仰头哈哈大笑道:“黄口小儿也敢如此大言不惭!正义两个字,也是你能妄言的?” 方应物没有恼羞成怒,很平静的等着高侍郎笑完,然后才答道:“我方应物行事问心无愧,站在这里,我敢说我代表正义,就是换一个地方,我方应物还敢说我代表正义。 你高长江。还有你家主子万安,敢说自己代表正义吗?你们敢去外面闹市上,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前,高声说自己代表正义吗?有人肯相信你们代表正义吗?你在这里笑我。殊不知天下人也在笑你!” 高长江微微语塞,虽然在唯利是图的人眼里,没有正义不正义的区别。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人心里自有杆秤”。人与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 朝房内每个人包括高长江自己在内,都可以想象出来。若方应物言称自己代表正义,只怕别人不觉得是笑话。最多只说方应物太狂。 但如果高长江,或者辅万安说自己代表正义,那只怕立刻就成为大笑话,尽管许多人不会当面说什么。但是在传言里,在私人笔记里,那注定是笑话了。这就是正道面对奸佞时的优越感。 猜测到别人想法估计不大看得起自己,高长江连忙驳斥道:“简直强词夺理,你说你代表正义,那么是谁人定下的正义?难道只有你才能标明什么是正义?” 方应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先是环顾左右,然后才道:“今日诸君汇集此处,为的是争议国本,你高大人却为了旁枝末节问题喋喋不休,莫非是企图扰乱视听?” 高长江闻言亦是一惊,自己确实过于纠缠方应物,忘掉所处场合了,真的失分了,不过也是为了讨好万辅豁出去。 方应物叹口气,“不过阁下既然提了出来,那在下就回答几句好了,什么是正义......美丽即是正义!” 高侍郎在肚子里已经准备了各种说辞,自觉足以应付方应物的一切可能回答,但此时仍然陷入了莫名其妙中,这疯言疯语是什么意思?别说高侍郎,朝房内没人能听明白这话里意思,只觉得高深莫测。 方应物抬起手指了指高长江,又指了指万安,最后指了指自己,傲然道:“不谦虚的说,我的相貌胜于你几分,所以我就是正义,你就是奸邪,这就叫美丽即是正义!” 与方应物面对面的高侍郎恍然失神,但朝房内爆出哄堂笑声,不是那种毫无忌惮的大笑,而是勉强压住的低声笑,至少有半数人都出声了。 没人会把方应物这个解释当真,也没人蠢到觉得方应物理屈词穷。众人只以为方应物是变着法儿故意调侃高侍郎,同时也是为了摆脱高侍郎纠缠,尽快让议题回到轨道上。 至少这效果还是不错的,高侍郎脸色涨红,拂袖离开方应物面前,然后隐身到人群里再也不露头了。 万安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见高长江退下了,便亲自上前对方应物道:“你是东厂书吏,在此只充当书记,所以请你切记,你并非是卖弄嘴皮子来的。况且在此地,你也没有资格开口!” 万安的话堪称一针见血,立刻引起了别人注意。万辅这话不假,今天方应物还真没有开口的资格,他唯一的职责就是记下今日廷议的言,然后作为原始素材使用。 可是如果方应物不能开口,他来了又有什么用?正道需要一个哑巴来充门面吗?廷议顾名思义,就是朝廷大臣们商议事情,方应物一介平民即便名声很大,但目前身份不够就是不够,这是一道暂时无人可以跨越的鸿沟。 方应物沉默片刻,才对辅万安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在下当然会全力做好书记之事,也没想着哗众取宠。” 这下连万安都惊住了,他先前猜想方应物会反复狡辩,谁能想到方应物答应的竟然如此痛快。(未完待续! ... 第七百二十五章 这也行? 既然方应物肯公开答应不言,万安也就信了,方应物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公然出尔反尔。再细想,万安又有点觉得自己多虑了。 因为这是廷议,就连东厂提督汪直在这里也只能在旁边听着,没有任何言资格。也就是说,汪直可以事后奏报,这是密探的职责,但不能直接开口干涉,那就坏了规矩,更别说方应物这种充当书记的东厂小吏。 想至此处,万安便觉得自己过于为方应物紧张了,以至于将太多心思放在方应物身上,实在无此必要。故而万辅转身走开,回到了原本位置。 不过刚刚立定,万安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以方应物的作风,费尽心机、委曲求全的来到这里,难道就只是为了在旁边看着?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可以视为抓救命稻草般的垂死挣扎,但是方应物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有什么主意。 万辅强自压下了这些疑惑,虽然他不明白方应物的打算,但是他知道,今天的主要图谋是借灾异定国本,而不是在方应物身上纠缠不休。 即便被方应物干扰,也不该分散精力,专注于主要目标才是。当然,对方应物保持最基本的警惕还是要有的,稍一放松说不定就会吃亏。 拿定了主意,万安对钦天监监=长=风=文学==cfx=正康永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出来言。今天群臣聚集在此,议论的就是泰山地震这种灾异,康永韶这个钦天监监正自然很有言权。 于是康监正排众而出,开口点题道:“今岁泰山四次震动。卜之应在东宫,当另立储君。” 立刻有人也站出来。疾言厉色的对康监正驳斥道:“简直笑话!应在东宫就要换太子?依我看,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奸邪窥测东宫。致使东宫不稳,故而上天示警泰山动摇!是以不能另立储君,反而应当罢斥奸邪!” 还有人站出来叱道:“天意示警,常人岂可担责?向来是应在至尊和中枢,怎么会扯到东宫?不免有胡乱攀扯的嫌疑!” 被人喷了一脸口水,但康永韶没有动怒,很心平气和的继续说:“我夜观天象,屡见有星犯紫微,非区区用人政事所能消弭。惟储君之事可以禳之。 盖天王之象曰帝星,太子之象曰前星,今前星闪烁不定,招致泰山震动,与与星象相衬。此特为上天促朝廷替换东宫,吾辈不可不察之。故而应当另行册立,天变自弭,朝廷自安。” 不得不说,康监正还是有一定专业素质和学术水平。至少足够秒杀朝房里其他所有人,不然天子也不会特别提拔康永韶为钦天监监正。 一时间众人面露难色,想让他们从星象学术上驳倒康永韶,未免太强人所难。一是他们都是政客。在星象天理方面哪能辩得过康永韶? 二是受身份限制,就算平常对星象学术有研究的,也未必有胆量站出来与康永韶辩驳。因为研究星象谶纬天命这些神神秘秘的学术。是有点犯忌讳的。康永韶是钦天监官员,研究天象星理是理所应当的工作。而其他大臣私下里研究这些,就有点图谋不轨的嫌疑了。 借着灾异为由头。胡扯几句天人感应也就罢了,但若研究到了能公然与钦天监监正互相辩驳学术的地步,那么下场就两种,要么被天子视为另类猜疑,要么被打到钦天监去当真正的星象官 其实朝廷里不是没有比康监正专业素质更强的,钦天监里有很多老人学术水平也很高,但没资格到这里来参加议事。 换句话说,康永韶是政客里最强的天象专家,还是天象专家里最强的政客。这样的错位优势,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十分明显。 一片沉默中,某掌道御史项成贤出来了,“康大人的道理,在下不大明白,但在下只关心康大人说的准不准。尝闻古人占卜,必有沐浴更衣斋戒之举,以示敬诚。 然而康大人数日之前,却有流连花街柳巷之举,此乃在下亲眼目睹。不知上天能否感受到康大人的诚心?又不知康大人所言又有几分可信?” 支持太子一方大臣纷纷颌称赞,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突破口,听说那天辅万安也在场。至于项大御史为什么会亲眼目睹,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康监正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神色,“听说某些科道清流,每当辩论道理辩不过时候,尤其喜好从道德上围攻,用德行来彻底否定他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康监正这几句话,无异于一巴掌把很多科道官都打了,站到了那些标榜道德的清流们对立面上,但他豁出去不在乎了。至少暂时堵住了项大御史的嘴,叫项大御史有点无话可说。 项成贤忍住了抓耳挠腮的冲动,扭头向角落里望去。在那里,东厂书吏方应物立在案几后面,低头奋笔疾书,一字一句的如实记录着廷议言。 别人注视着项成贤,见项大御史东张西望,便也顺着项成贤的目光望去。正道一方不禁唉声叹气,如果有方应物出头,何至于如此受挫。 但很可惜,方应物虽然露面了,却仍没资格插嘴言。就算大家不计较方应物谮越,无视方应物的小吏身份,可是方应物又已经被万辅逼着承诺不言,做人总不能无耻到公然言而无信。 方应物写完一段落,停住笔抬起头,迎上了一道道各有含意的目光。然后他微微一笑,对项成贤招了招手,项大御史便会意的走到方应物身边,此后又见方应物对项成贤低声耳语。 再看项成贤频频点头,忽而大喜过望,忽而若有所悟众人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面授机宜啊! 万安登时大怒,这也行?方应物确实可以不用言,但是有项成贤这样的狐朋狗友在,完全可以充当方应物的传声筒!方应物有什么话,从项成贤嘴里说出来,也能收到效果,而方应物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未完待续……) ps:求1月最后的月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下一次更新看情况1o点或者12点,看情况1章或者2章! ... 第七百二十六章 以不变应万变(上) 方应物拉着项成贤,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众人不免心痒好奇,伸长了脖子很想听到什么,但方应物声音很低,外人听不清楚。 不少人想到刚才万安与方应物的对答,于是又看向万安。此时辅老大人的脸色极其难看,阴沉的像是要滴出墨水似的。能忍住没有当场作,就已经是修养甚佳了...... 姑且不说方应物是否真有那么大威力,是否能力挽狂澜,只说方应物前头刚答应万安不言,后面就使出这样的花招,万安这辅的脸面往哪里放?又与当众被戏耍有什么两样? 这时候,项成贤昂阔步的回来了,重新站在了康监正对面,吸引了几乎所有目光。人人都知道,项大御史此时好比姜子牙下昆仑、孙悟空出方寸山,大概要进入“学艺下山大杀特杀”的状态了。 而在角落那里,大太监汪直捏着扇柄,在方应物头上连连敲打,口中训斥道:“你只是个书吏,朝廷大事也是你能插手的?给我老实些!” 方应物捂着额头,眼眸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当然也仅限于眼神。汪芷强忍着笑意,侧头转向朝房中间,摇着扇子继续观看朝臣争斗大戏。 项成贤指了指周围,对康监正道:“在这朝房里,只怕有半数人反对你的说法。你这些闭门造车的歪理邪说连人心都不能说服,还敢妄言什么天命?” “我以为......”康监正冷笑几声,正要开口反驳。 但项成贤突然提高嗓门,大喝一声道:“奸贼闭口!你不过是钦天监监正而已。今天侥幸站在此地,只是让你陈述灾异天象而已!此乃你之本分。之外国家大事岂容你再多嘴!” 所见所听,众人忽而觉得。项成贤的气势陡然与刚才有所不同了,言行举止隐隐约约有点某人的影子。或许是错觉罢,很多人想道。 康监正被项成贤夹枪带棒的攻击一通,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因为项成贤说的不算错,廷议名单范围有大有小,涉及官员大都是阁部院范围,钦天监这样边缘衙门一般没资格参加,今天只是情况特殊。 关于这一点,就连己方大臣也不便出来争辩。故而康监正只气极反笑道:“甚好,我倒要看看,你项御史有什么高见!” 项成贤先反讽了一句道:“本官不似于你,只有高见,没有实用。” 随后项大御史甩下康监正,顾左右侃侃而谈:“泰山震动到底响应什么,诸公皆争持不下。但在下以为,高谈阔论、夸夸其谈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做事。是用实际行动解决问题!” 有人很捧场的问道:“如何解决问题?”项成贤便高深莫测的答道:“以不变应万变。” 众人知道项大御史这话必定是从方应物那里学来的,绝不是无的放矢或者故弄玄虚。可是仔细想了想,都没有参透其中意思。便有人很耐心的再问道:“何为以不变应万变?” 项成贤又答道:“关于泰山地震以及东宫国本之事,天子诏许我等在此廷议。但诸公争持不下,一时三刻之间也难以有结果,如此廷议有什么用处?又何以奏报天子?以在下一些浅见。遇到两难的时候,不轻举妄动为上策。譬如今日此时。” 先前被方应物打击过的工部侍郎高长江又出来喝道:“废话连篇,空洞无用!如果阁下只有这点道理。还是早早下去为好,免得贻笑大方!” “高大人何必着急,请听在下慢慢道来。”项成贤瞥了一眼高侍郎,不为所动的继续说:“何谓不轻举妄动? 都说这泰山地震应在东宫,有人说应当另立太子,有人觉得应当稳固太子之位,那么在僵持时候,最稳妥的法子就是暂且维持现状。” 高侍郎讥笑道:“说来说去,还是露出马脚。你只说维持现状好,好的道理在哪里?难不成顺了你的心思就好?” 项成贤很刻薄的讽刺道:“以高大人的见识,自然看不到维持现状的好处,所以高大人还是去修修园林殿宇好了,不要随便在国事上多言。” 然后不再给高侍郎插嘴机会,项成贤加快了语说:“天意莫测,吾辈凡人不容易弄清楚,争论不休难以彼此说服,不妨再等等看,先维持东宫不变,然后再看天象如何。 如果天象仍然连连示警,还继续出现元旦坠星、或者泰山震动这样的灾异之事,那说明维持东宫值得商榷,到时候再论是否应当另立太子也不迟! 如果暂且稳固东宫之位后,天象就此平息,没有大灾异出现,那便可以说明稳固东宫是对的,你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奸邪还是息了另立太子之心为好!” 尽管项成贤的话还没有说完,若在其他普通集会上,只怕正道一方众人要立刻叫好喝彩了。但此地是朝房廷议现场,大臣们不便太失态,不过心里的激赏是难以言表的。 项成贤之语来自哪里不言而喻,不愧是方应物,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甭管有理没理是不是强词夺理,至少逻辑上严密完整,可以另辟蹊径的封死对方言路! 他们正道人士为什么要争国本?为什么反对邵宸妃皇子为储君?难道说现太子就一定比邵宸妃皇子英明神武? 除去维护纲常正统这些因素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不能让万安之流奸邪继续荼毒朝堂!因为万安是支持邵宸妃皇子,如果这个皇子未来登基,那万安势力依旧会继续把持庙堂,这绝对是天下正人君子所不希望看到的! 许多大臣们嘴上不说,心里也明白,当今圣上几乎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想让天子幡然醒悟难如登天。唯一希望在于,将来与万安不睦的现太子登基,到那时才好刷新政治,彻底根除奸邪流毒! 自从廷议开始后,他们一直压抑到现在,这才算是见到了一丝正义获胜的曙光!不错,可以像方应物那样理直气壮的说,他们就代表着正义!(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七章 以不变应万变(下) 项成贤的言还没有结束,他本人也渐渐进入了状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照我看,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这样。只怕高侍郎之流人物又要问,稳妥在哪里?那我就再多说几句,免得高侍郎之流犯糊涂......” 正道人士们很配合的哄笑了几声,高长江再次被气得回到人群里去。 项成贤仿佛没看见,只管言道:“吾辈大可再反过来想,若将灾异归咎于东宫失德,所以应当另立太子。假如天子真采纳此言,照此办理,换其他皇子入主东宫,然后呢? 今后如果不再出现灾异还好,自然天下太平,可是谁敢保证不再出现灾异?康监正你这装神弄鬼的敢用项上人头来保证么?如果还是出现灾异,又当如何? 根据康监正的道理,出了灾异就靠换太子来禳补消弭,再出现灾异难道还要再换太子?或者再换回来? 如此一来,连连更替东宫,国本岂不成了儿戏一般,这难道就是诸公所期望见到的不成?两相比较起来,对错且不论,稳固东宫现状显然比仓皇另立太子要稳妥!” 项成贤这段话说完,众大臣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些话很浅显易懂,没有听不明白的,但背后隐藏的逻辑却要品一品。 奸邪那边最大的优势,莫过于钦天监康监正了。无论如何,在对天象灾异的阐释方面,在场人中没人可以抗衡。 但项大御史(方应物)却绕开了具体天象灾异避而不谈,不去争论灾异如何解释。只说遇到灾异之事后怎么办的问题,也算是巧妙的扬长避短了。 按照项成贤的提议。应该维持现状不变,正道人士当然乐见其成了。或许天子需要的根本不是对灾异的解释。而是面对天灾时怎么自欺欺人,获得心理安慰。 最后项大御史总结道:“故而一动不如一静,无法争论明白时,最稳妥的举动就是维持现状,不要乱了阵脚。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朝房里不再安静了,不过暂时无人站出来与项成贤争论。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争辩逻辑,同时还知道项成贤背后是威慑力十足的方应物——这才是幕后大黑手,所以不得不谨慎几分。 项大御史正得意四顾。忽然瞥见方应物又招了招手,于是连忙移动过去,俯帖耳的聆听教导。此后项成贤再起身时,没有回到原来位置,却来到万辅面前,登时又将别人目光吸引了过来。 却见项大御史抱拳道:“下官听说,辅老大人上疏力主另立太子,所以才有天子下诏廷议?老大人你年近七十,怎的还如此轻浮急躁?老成谋国四个字。真就如此之难?” 有人暗暗赞叹,不愧是方应物的密友,果然也是个有胆量的人物,竟然当面向辅挑衅!虽然他说的这些话。九成九还是方应物指使。 项成贤找上万安,就是要将万安从幕后扯到台前,迫使万安表态。毕竟万安才是另一方的领人物。高长江康监正等人不过是台前木偶而已。 但万辅并不想与项成贤辩论,一是自重身份。二是没有必要,其实在万安心里。在意的不是如何当场反应,也不是如何辩倒项御史的言论,那没有太大意义。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说了算的是天子。所以万辅在意的是,天子知道了项成贤这些言论后会怎么想? 以他的经验,天子说不定真会欣赏项成贤这些充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得过且过”精神的言,天子本人就是这样的懒散性子。 如果天子真采纳了所谓的“以不变应万变”策略,那另立太子的野心就彻底落空了......万安忧心忡忡的想道。 更可恨的是,廷议需要汇总为奏疏,正常情况下他还可以通过文字游戏来稍微弥补,把项成贤(方应物)的言论打压下去,这是辅的特权。 但这次还有方应物在旁边充当书记,东厂也会根据方应物的记录上密疏,彼此对照之下,若自己的文字游戏弄巧成拙就更不妙了。 事情展到这个程度,万安十分恼火,他竟然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这实在太令人厌恶了!想来想去,于今之计或许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挑起天子和大臣的矛盾。 激化矛盾之后,让天子赌气之下听不进任何大臣的劝谏,甚至逆反心理作起来,偏要反其道而行。就像上次百官叩阙诤谏之后,天子负气的表现。 有了主意,万安才开了口,不过没有理睬项成贤这个小人物,只对群臣道:“还有一件事情,天子垂询过老夫,而老夫觉得与今日廷议也不是没有关系,所以与诸君提一提。” 万辅也不缺捧场之人,便有人应声道:“阁老有话但讲,我等洗耳恭听。”万安便示意道:“圣上欲将邵妃进位为贵妃,其意坚决,诸君以为如何?” “这怎么可以?”立即有人很吃惊的出声道,这态度显然是坚决反对的。随后他又补充道:“太子生母如今尚未获封,邵妃何德何能,焉敢逾越在前?” 这个说法,获得了多数人的赞同。后宫妃子不是不可以晋封为贵妃,但是在当前这个特殊的时间,他们不能接受邵妃进位贵妃!这其中缘故详细说起来,也挺复杂。 先,就像前面所说的,当今太子朱祐樘生母也只是妃子封号,而邵妃进位为贵妃后,其皇子朱祐杬出身岂不压了太子一头? 尤其是在朱祐杬企图取代朱祐樘为太子的敏感时期,将邵妃晋封为贵妃,简直就是纲常紊乱尊卑无序。 其次,在国本之争的关键时刻,邵妃突然晋封为贵妃,很容易给天下人一个错误的信号,仿佛是为了立她的皇子为东宫做准备似的。所有支持太子的人都不愿看到这个信号,更不接受这种试探。 第三,贵妃只比皇后低一级,邵妃如果变成邵贵妃,那么再进一步就是皇后了,以天子对邵妃的恩宠,这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天子有过废后先例,焉知不会重演旧事?一旦邵妃成了皇后,那子凭母贵,其皇子立为太子岂不名正言顺了? 瞧着群情愤激的场面,万安笑而不语。尽管闹罢,惹恼了天子才好,每个男人都会有帮心爱女人出气的情怀。(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八章 刚刚开始 项成贤刚才一直处于高光状态,这会儿万安抛出新议题后便没人注意他了,叫他心里产生不小的落差感。不过也正是如此,倒是有点“旁观者清”的效果。 所以项成贤觉察到,这是万安的小伎俩,不过要怎么破解,项大御史对此一筹莫展。不止项成贤,有些冷静的人也意识到万安的手段,也不是没人想出应对主意,但总是不够完美,有各种各样的负作用。 “若是方应物,该会怎么办?”项成贤不由自主的想道,目光下意识朝角落里望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方应物又在用力招手...... 于是项成贤只得又走过去,他的移动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满屋子议论声忽然停住了,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很多人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方应物肯定会有办法罢?或者是,反正有方应物出主意,自己就先不费心了。 辅万安忽的紧张起来,死死盯着方应物。说出去像是个笑话,身份已经年近古稀的堂堂辅,竟然会为了区区一个方应物而紧张。 片刻后,项大御史脚步轻盈的走了回来,重新进入了高光状态,从容的说:“邵娘娘服侍陛下多年,进位贵妃也没什么。” 后面肯定有个“但是”,无数人心里吐槽。 “但是......”项大御史果然众望所归的说出了这两字,“此外为免中宫轻重失衡,还可仿效仿效前朝故事。” 项成贤有意停顿了一下,可是这次没人出来捧场接话。只得继续说:“所谓前朝故事,如汉明帝马后、唐明皇王后、宋真宗刘后。皆养诸妃皇子为子。” 说到这里时,有些聪明人已经猜到什么。纷纷恍然大悟。只听项成贤高声道:“今请将太子养于中宫,认王皇后为母!” 众人不禁万分钦佩的看向角落里那个人,短短时间便能想到如此破解之道,实在不能不服。今天方应物能光临东朝房,真乃正道之幸。 这的确是个绝妙主意,完全可以抵消邵妃进位为贵妃的影响,也很有可能避免因为邵妃与天子较劲,而且最关键是没有任何负作用! 其实单纯只说邵娘娘进位为贵妃本身,大臣对此是无所谓的。又不是当皇后,爱怎样就怎样。只不过涉及到东宫之争,所以才显得十分敏感。 朝臣担忧的不是邵娘娘当贵妃,而是子凭母贵。一旦邵妃之子朱祐杬凭借母亲成为出身最尊贵的皇子,那难免就要压住太子朱祐樘,导致尊卑失序。 但若将太子朱祐樘寄托到王皇后名下,那么太子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当然不用在乎邵娘娘当不当贵妃了!没准天子为了顺利提拔邵娘娘为贵妃,减少此事阻力。真会让太子认王皇后为母亲。 难题破解后不免身心愉悦,不知怎的,许多人出了轻轻笑声。虽然没有明言,但彼此心知肚明。笑得就是辅万安——他和党羽今天真可谓是机关算尽,但只怕要徒劳无功了! 想这万安当了十年辅,君恩深厚地位稳固。吃瘪的时候真不多,尤其吃瘪到今天这种地步的时候更不多。 万辅当然能感受到别人笑的就是自己。暗暗咬牙切齿。可今天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火花四溅。完全输的没脾气! 此时站在东朝房里,无异于是羞辱,万安怨毒的盯了方应物一眼,二话不说,当机立断的拂袖而去。走的痛快,走的光棍,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就这样走了?其余大臣愕然的面面相觑,这辅老大人真是够果断。 无论如何,既然辅都离开了,廷议到此就该结束。主持人吏部尚书李裕慢吞吞的询问道:“诸君还有何话可说?若无其它,就此散去罢。” 群臣离去时,大多数人都是面有喜色的。最近这段时间,奸邪猖狂,压抑时候居多,时至今日才总算挫败了奸邪一次。 而且更让众人先前没有想到的是,胜利似乎来得轻而易举,完全不费功夫,好像平平常常顺顺利利就赢了。细想原因,大概还是全凭了方应物,这就是所谓的大巧若拙、举重若轻罢。 如果没有方应物,正道一方肯定要陷入苦战,还未必能收取全功。只是这方应物以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好过了,万安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不过方应物所幸还有个次辅为老泰山。 方应物回到家中,项成贤也跟着来了,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便见刘棉花打了人来喊他。 项成贤打趣道:“你这个老泰山,真是一张晴雨表。此前几日,都不曾理睬你,今天却立刻就要见你。” 对此方应物也没奈何,“习惯就好。” 此后方应物到了刘府,却听刘棉花道:“你知不知道,最凶险的时候从现在才开始?” 方应物装糊涂的答道:“愿闻其详。” 刘棉花叹口气,“那万眉州再不堪,终究也是辅,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朝廷体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所以即便他站错了队,最严重也不过是被罢斥回乡,你信不信?” 方应物当然信了,就按历史上的万安来说,最后结局也是新皇登基后,被强迫辞官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处分,更别说刑罚了。 别说万安这辅,就是他方应物在朝廷中斗争失败了,结局也就是回老家而已,这就是国朝士大夫阶层朝争的底线。 “你要输了还好,但你没有输。”刘棉花道:“我料那万安如果见另立太子之事不遂,肯定转而向东宫示好,只求日后能全身而退,免得有血光之灾。” 方应物对此议论道:“也算是识时务之举,若只求平安问题不大。” 刘棉花转而又说:“你先不要替他着想了!先前万眉州主要心思放在另立太子上面,对你就比较放松,也不想为你分心。 现如今若另立太子无望,那么他全部恨意就集中在你身上了,而且也可拿出全部精力来对付你。所以说,你的凶险这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 第七百二十九章 廷议过后 事关大明朝前途命运的廷议结束后,引起朝野议论虽不少,但明确表态的不多。越是高官越不愿表态,就像在廷议上,大佬们都收着声不怎么说话一个道理。 在廷议上,主张另立太子一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什么便宜也没讨到,这本身就算失败了。不过朝臣都明白,廷议只是双方各陈己见而已,最终结果还是要看天子的最终决断。 虽然众人都觉得,方应物借着项成贤之口说出来的那些言论,都是非常有道理又能切合天子心态的,但毕竟谁也不敢肯定天子一定会采纳。 正常情况下,保持现状、继续观望最符合天子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性格,那样就等于是暂时保住了太子之位。不过,万一天子突然不畏鬼神、霸道生猛了呢? 直到三天后,便见天子下诏,重新启动东宫经筵,让坊局官员开始为太子授课,然后又有司礼监将军国奏疏送至东宫供太子学习。 如同前阵子罢东宫经筵一样,这些举动也是明显的信号,只不过是与前阵子相反的信号。傻子都能从这些迹象分析出来,天子暂时息了另立太子的心思,真的要保持现状了。 消息传开,引了正道人士的一片欢呼,接二连三的灾异天象事件终于把天子吓住了,大明有幸,社稷有幸,未来又充满希望了,以万安为代表的奸邪势力终于有了败亡的可能! 太子保住了,主张另立太子的辅万安声威一落千丈,仿佛一夜之间从人人敬畏的人上人。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道理很简单,原来得罪了万安。可能永无翻身之日;而现在得罪万安,大不了出去躲几年。等到新皇登基,出头之日就到了。 当然对于普通京师民众而言,想法没那么复杂,无数评书词话里都有机智忠良战胜奸臣的故事,比如寇准搞定潘仁美这种。而这次大概就是在现实里上演的一出,正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 故事的主角方应物再次闭门谢客,颇有几分“深藏功与名”的情调。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方应物这是龟缩防范的表现,辅恨不能置你于死地的状况下。谁敢轻忽? 恰好在这时候,万辅迎来了自己的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按理说这样整寿绝对是要大操大办的,不过万辅相当低调,只请了若干死忠亲信登门,就连普通门生也全都婉言谢绝了,更别说其他交情一般的朝臣。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万辅没脸大办,另一方面是他没信心大办。如今下降势头明显。万一大张声势办寿却被别人轻慢对待,那更丢面子。 即便只有亲信,那人数也不算太少,十年辅不是白当的。等宾客散去、繁华落尽、月上梢头的时候。万辅只留了数人在书房里闲谈,这算是真正的心腹了。 “事到如今,老夫只问一件事。怎么整治方应物?诸君何意教我?”万安很不含蓄的说,这里都是心腹人马。万辅实在不用委婉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做政客的都知道。这样盲目对人不对事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冷静的政客都不会这样做。 可是众人也都非常表示理解,遇到方应物这样的人,换成谁也不能忍了,万老大人能忍到今天,已经是远常人。若还再忍下去,那就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工部侍郎高长江先开口道:“下官有个想法,阁老不妨一听。那方应物变身成东厂书吏,是以宛平县代替淳安县征的名义,这里面很有名堂可说,宛平县的做法不见得合理。 既然方应物肯做出以身服役的幌子,那我们就成全他。一面叫顺天府取消这次征,另一面行文去浙江,让省府县随便哪一级再征方应物入工部役为书吏。等方应物进了工部名录里,尽在下官之掌握,还怕没有机会整治么?” “善!”万安拍案而赞道。高侍郎的提议从技术上非常可行,各地每年都会征百姓为工部营造服役,让浙江那边把方应物安排进来就行了。只要方应物进了工部名单里,还不是任由拿捏。 高侍郎从老辅这里得了称赞,顾盼之间颇为自得,兵科都给事中张善吉见状也争着献策道:“下官还有一计,方应物被罢免后还跳出来覆雨翻云,虽然凭借狡计有所收获。但天子未必就欣赏他的行为,甚至还可能会厌烦,做事成功与做人成功是两回事。 待下官在科道联络几个人,弹劾方应物被罢官后怨望在心,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兴风作浪,必须要严惩为戒以儆效尤。 另外还可在宫中找人进言,就说方应物日夜盼着陛下龙御归天,然后凭借从龙之功重新起复升赏,想来陛下很难不介怀!” 万安再次喝彩道:“甚好!”如果说高侍郎展示出的是技术性手段,那么张善吉的提议就是诛心攻击了,直接利用了人心弱点,直接挑起天子对方应物的反感。 宛如头脑风暴一般,有一有二,立刻就有三了,又有人献策道:“虽然不知道为何汪直带着方应物进了东朝房,但其中肯定有问题。而且方应物投身于东厂,无异于多了护身符,阻碍别人整治他。 反正这次坏了万娘娘的好事,老大人不妨将此事与万娘娘分说,看万娘娘如何对待汪直。或许汪直不会再留方应物在东厂,或许汪直受到万娘娘责罚,从而迁怒于方应物。无论如何,此乃釜底抽薪之举也。” 万辅对此也给予了充分肯定,“也可!诸项条目并行不悖,都可以做!” 此时忽然从坐席末尾传来几声冷笑,高长江侧头瞧了瞧,原来是大理寺卿宋旻,便问道:“宋廷尉为何而笑?” 宋旻摇头叹道:“我笑诸君在背后谈及阴谋害人,颇为计谋百出。却又为何在庙堂上遇到方应物,并与其争论大事时,独独束手无策耶?”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三十章 先发制人 宋旻宋大人的话其实不能算错,但却与很多大实话一样属于不合时宜,说出来没用听起来难受的这种。不过辅老大人没有作,只是冷哼一声并狠狠瞪了宋旻一眼。 在座众人能混成万安心腹亲信,都称得上心思灵巧之辈。此时见万安没有斥责宋旻,只是不痛不痒的瞪了一眼,于是众人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 万安此人很有意思,越是与他亲近,被他对待越是苛刻,其余疏远的人反而不大容易被万安当面甩脸色,不过惹到万安之后,背地里的报复是少不了的。 换做往常,只怕万安早就疾言厉色的开口训斥宋旻了,不会留一点情面。但此时却轻轻放过,给足了宋旻面子,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万安已经有点心虚了,所以要刻意收拢人心,免得别人离心离德。 如果是在万辅如日中天的时候,有的是人前仆后继来投靠,万辅哪用特别在乎宋旻的脸面和心情,说训就训说骂就骂了。 瞪过宋旻之后,万安咬牙道:“如此三管齐下,老夫再想些门道,不信方应物还能逃出手掌心!”此后众人见夜色已深,又谈的差不多了,便一同起身告辞。 万安又独自想了想,心腹们拟定的三种报复方案中,见效最慢的肯定是高侍郎那个主意,从服役差遣着手,京师到浙江来回移文没个把月完不成; 其次慢的是动科道这个主意,串联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比较起来,可以最快施展的反而是后宫裙带路线。也就是万贵妃这条路子。 话说万安有个如夫人王氏,在家中地位很高。而这个王氏的姐姐嫁给了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所以万安不但直接与万贵妃攀扯上远亲。如夫人与万家也算是沾亲带故。 王氏作为亲戚女眷,能进宫去探望万贵妃,而万安与万贵妃之间的勾结,就是通过王氏进宫探望联系起来的。这是非常得天独厚的条件,外朝想巴结万贵妃的官员很多,但只有万安能真正与万贵妃建立起常态联系,这也是万安能稳坐辅宝座十年的原因之一。 虽然万通已经去世,但夫人王氏还在,王家姐妹仍可进宫。凭借万贵妃在后宫的特权和地位。做点不合规矩的事情不足为奇,招女眷来解闷很容易。 所以万安思量过后,现在“三管齐下”里面,走后宫路线把汪直与方应物离间了、顺便进方应物的谗言是最容易办的。明天就传个消息到宫里去,然后等着万贵妃召王氏进宫就是。 按下万安筹谋报复不提,却说正值朝堂正道人士欢欣鼓舞之际,不免还是有一些阴影存在。比如说,东厂悄然、低调的从东安门内搬到了西边来。 不过所谓低调都是东厂自以为是的,东厂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招人眼球。岂能真低调?群臣感到有点忧虑不外乎两点,一是当年西厂恶行累累,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这会儿东厂搬到了西厂旧址。不免让朝臣想起些不愉快的往事,今时东厂提督和当年的西厂提督可是同一个人。 二是朝臣大多居住在西城,厂卫这种衙门搬到隔壁街坊。显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总让人产生些许被就近监视的感觉。 不过让诸君感到万幸的是。这几年汪芷行事低调成熟了许多,不像七八年前初出茅庐时那样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最后毫不讲理的将朝堂搅得鸡飞狗跳。 随后东厂提督汪太监的外宅选址也确定下来了,有了外宅自然就需要有夫人,于是乎汪太监成亲的事情又在舆论中提上了日程。候补夫人也几乎只有一个,就是曾在北方建功立业的孙夫人。 关于孙夫人,前阵子也在舆情中热乎过一阵子,主要缘故就是她和方应物、汪太监之间的三角纠缠。当时很多人为方应物抱不平,给了方应物很大的舆论压力——如果方应物做出潇洒姿态放手,就可能被视为畏惧汪太监权势,或者被视为胆小怕事,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争。 但现在就是重提时,孙夫人归宿问题自然而然的与廷议牵扯起来了。据江湖不可靠传闻,方应物为了进入廷议力挽狂澜,不惜走了汪太监的门路,而孙夫人则被方应物忍痛放弃,奉送给汪太监。 而且方应物还忍受了汪太监将外宅地址选在自家隔壁的屈辱。是的,据说汪太监有意折辱方应物,故意将方应物隔壁宅院翻修成外宅,作为她与孙夫人成亲的场所。 众朝臣对此表示理解,与江山社稷的前途命运比起来,一个女人算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方应物不惑女色,做得非常好,而且为了大义忍受个人委屈的美德实在高尚,足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这些流言传到了方应物耳朵里,方应物对此哭笑不得,人民群众的脑补力量实在强大。不过也好,算是在汪太监和孙夫人成亲的事情上,帮着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下,避免了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义务和名誉。 就在这时,方应物找到汪太监,在床单上付出辛苦之后,提出了条件:“虽然这几天你很忙碌,但有件事要让你去做,你该进宫去探望万娘娘了罢?” 汪芷慵懒的翻了个身,“万娘娘心情不大好,我没敢去见她,这次帮你进入廷议并保住了太子,说不定万娘娘已经迁怒于我了。你叫我去找万娘娘作甚?” 方应物答道:“当然是先制人了,那辅万安必定紧锣密鼓的筹划报复我,总不能束手待毙罢? 想来想去,觉得万娘娘与辅万安之间有文章可做,别告诉我说万安与邵妃走的太近时,万娘娘会无动于衷。就该趁着眼下这个机会,先行离间万娘娘与万安,叫万安无暇他顾,我当然就保住平安了。” 汪芷点点头道:“明日我就进宫参见万娘娘,把你的话解释给万娘娘,能不能成就听天由命了。”(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三十一章 先来后到(上) 大内深宫御花园里,虽然已到暮春时分,但花园内依旧群芳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贵妃万氏坐在特制的躺椅上,随意的浏览着眼前春光。今天万氏召了弟媳王氏入宫解闷,眼下就在这里一边游园一边等待着。 如果再年轻一些,万氏肯定会徜徉在花圃中散步,不会像此时一样只半躺半坐着欣赏春光。可是岁月不饶人,今年她已经五十六岁了。 纵然她拥有天下最好的保养,她的丈夫也不惜为她搜罗海内奇珍,也挽留不住年华。她甚至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活力渐渐流失。 年轻的时候,她能扮男装挎宝刀,英姿勃的随侍天子左右。而如今她只能静静的坐在这里回忆往事,仿佛与普通富家老妇人无二,只是膝下没有儿孙之乐。 正在等待弟媳王氏的万贵妃很清楚,王氏进宫探亲肯定是万安的幌子,而且她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猜也能猜出来,万安让王氏入宫大概是为了解释失败而来。 想至此处,万贵妃暗暗叹口气。差不多已经与万安认识二十年了,却是头一次现万安如此不中用,难道万安也已经老了吗? 忽然有个太监疾步走来,通过宫女层层传话禀报道:“汪直在外面求见。”万氏听到“汪直”这个名字,冷哼一声怒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还有脸来见本宫?” 左右宫女内监们齐齐屏息低头,没有贸然接话的,万娘娘自己骂归骂。但别人可不敢顺着话往下踩汪直。就像当母亲的骂自家儿子,别人断然不能跟着去骂。 果不其然。随后又见万氏挥了挥手道:“既然来了,就让他滚进来!” 在宫外头汪太监常常嚣张跋扈有权任性。乃是鼻孔朝天的货色,但是在这里却像只小猫,蹑手蹑脚的趋步到万娘娘面前,跪拜见礼道:“奴婢叩见娘娘!” 按理说,一个太监如果当上了司礼监太监,那么在内宫的地位就比较然了,一般不至于对妃子卑躬屈膝。不过汪直这是个特例,他与万娘娘的关系也是特例。 万氏没有顾上理睬汪直,先对左右吩咐道:“你们站远些!” 然后等身边人走远了。她才对汪直斥道:“你做下的好事,如果不是你带着那个姓方的去了廷议,又怎么会被翻盘?真真是白养了你许多年!” 汪直惶恐的叫道:“娘娘息怒,奴婢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 万氏疑惑道:“本宫就不明白了,你猪油蒙了心么,为什么要带着方应物过去?究竟方应物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汪直答道:“奴婢想收了孙夫人,作为外宅撑门面的。可是她与方应物纠缠不清,叫奴婢苦恼非常。然后奴婢便以此要挟方应物,若方应物想去廷议。就要放弃孙夫人......” 万娘娘气极反笑,别人不知道汪直的女儿身底细,她可是清清楚楚,甚至这个怪胎还是自己造出来的。“你......也忒可笑!” 有权势的大太监流行建外宅纳夫人。可是太监所能娶到的夫人都不会是太好的货色,有点出身学识的好女子谁肯给太监当夫人? 人生在世,攀比意识无处不在。太监圈子也不例外。故而孙小娘子这样的有诰命的女子自然是很能涨脸面的,汪直如果收了孙夫人。足以在太监圈子里炫耀虚荣了。 对于汪直的这种想法,万氏自然觉得可笑了。你一个女儿家为了虚荣去争女人,能不觉得可笑么?但是转念一想,汪直自小就有争强好胜的性子,如果为了虚荣脸面做点出格事情也不奇怪。 不过汪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万贵妃能成为后宫大赢家,心机自然没那么浅薄,被汪直几句话就能忽悠过去,即使这汪直是她从小抚养大的。 汪直小心翼翼的察看万贵妃神色,然后又道:“其实奴婢也是替娘娘不忿,存了给万安几分颜色瞧瞧的心思,谁知道那万安如此不顶用。” 汪直这话引起了万贵妃的注意,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替我不忿什么?为什么想给万阁老颜色?” 汪直便答道:“万阁老虽然与娘娘走得近,但奴婢瞧他也不是完全没异心,尤其在最近更是似有似无的,不可不防!” 万贵妃喝道:“你还想卖什么关子?说!” 汪直等得就是这个机会,连忙进言道:“奴婢敢说,如今万阁老的心思,更多在邵妃身上,娘娘你只怕要排在后面。毕竟那邵妃皇子极有可能入东宫登大宝,将来邵妃就是圣母太后,而娘娘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是,断然再无今日之恩荣。” 万贵妃怔了怔,随口质疑道:“信口雌黄,都是你妄为猜测而已。” 汪直在方应物教导下早有准备,添油加醋的说:“奴婢怎敢胡言?先前万安与邵妃身边亲信太监密会于坊司胡同,偶然间被人撞破,然后我东厂获知,如果没有其他内情,何至于瞒着娘娘你? 前日在廷议中,万安明言支持邵妃进位为贵妃,与娘娘你并肩而立,距离皇后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邵妃皇子真被立为太子,那将来的邵贵妃再次变为邵皇后简直顺理成章! 奴婢斗胆问一句,到了那时娘娘何以自立?万安这等见利忘义的人物,会以邵妃为重,还是以娘娘你为重?” 万氏不免有些心酸,但不得不承认汪直说的有几分道理。虽然自己与现今太子朱祐樘之间仇怨极大,所以极力推动另立太子,用力支持另一宠妃邵氏的皇子。 可是细细想来,那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算事成之后,自己又能得到什么?邵氏若凭借儿子成了后宫主宰,自己的位置又在哪里? 一旦另立太子成功了,万安之流在那时会怎样选择和站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从这个结果反推过来,万安绕过自己提前与邵妃示好并打得火热,是非常有可能生的。 万贵妃恍惚失神的时候,又有太监远远的禀报道:“王夫人到了!” 汪直悄悄擦了擦汗,王夫人到此显然是奉了万安之命来见娘娘的,幸亏自己听了方应物的话早来一步,可以先入为主。(未完待续! ps:开始提喽,下一章明早 ... 第七百三十二章 先来后到(下) 先来后到的顺序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万安与方应物都是聪明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游说万贵妃,故而方应物派出了拼头汪芷,万辅派出了便宜大姨子王夫人。 在这场后宫路线之争中,严格说起来,万安比方应物醒悟的早,理论上应该是王夫人先见到万氏并占先手。 但所幸汪芷因为身份关系进宫便利,他这种太监不须经过重重奏请批复,直接来到万贵妃这儿求见就是。而外妇王氏就要麻烦许多,走完固定奏请召见程序才能进宫,最后还是比汪芷来的晚了。 不得不说,相对于大臣们来说,万辅靠着王氏交通内宫,便利优势非常明显。但和汪芷比起来,优势就成了劣势。 却说王夫人进了花园,远远便瞅见万娘娘身边的人,心头猛然跳了跳,暗叫一声“来的真不巧”。她当然认识汪太监了,也知道汪太监与贵妃娘娘关系特殊。 虽然她作为贵妃娘娘的正经亲戚,并不畏惧汪直,可是今天她来到这里,是受了辅万安的托付,不免要对汪直非议几句。然后通过万娘娘向汪直施压,最后叫方应物倒霉。 若汪直就在身边,这怎么好张口?王夫人便为此犯起了愁,一时间没什么主意,只能先来到贵妃娘娘身前见礼。 礼毕后,万贵妃便赐座,毕竟王夫人是同辈亲戚,礼节上自然和汪太监不同,来了就有座位。此后王夫人坐定了便道:“今日到此,找姐姐说说家常话。” 这句话很突兀,就算一个人去找别人闲聊,开场一般都是天气吃饭身体三要素。绝不会说“今天就是没事找你闲聊来的”,这样显得太刻意和生硬。 不过万氏听出来了,弟媳如此说话肯定是故意为之,明显是嫌旁边汪直碍事,要赶汪直走人——两个亲戚说家常话,汪直在这凑什么热闹? 万氏又抬头看了眼汪直,却见汪直装楞充傻的两眼望天,仿佛没有听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但以汪直的智商,怎么可能听不懂王夫人的话? 这下万贵妃算是心底雪亮了。汪直跑过来说了万安的坏话,弟媳受万安委托跑过来,肯定也是要说汪直的坏话,而汪直非常清楚这点所以故意不走。 念及此万贵妃不禁有几分恼怒,这就是表面化的公开内讧了!又想道,如果不是万安与汪直两个得力臂膀之间互相内讧,说不定还各怀心思各有异心,又怎会让外人占了便宜? 天下多少大事,都是坏在自己人手里!登时一股恶气涌到胸口,万贵妃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吓得汪直连忙从装傻状态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轻轻为贵妃娘娘拍背。 万贵妃素来也不是什么委婉性子,顺过气来后,对王氏喝道:“有什么话你就明白了说,不必吞吞吐吐。汪直你就在这里听着,本宫不问话前不许插嘴!” 王氏是已故万通的夫人,向来不大喜欢汪直。因为汪直这个人虽然当了太监,本身也没什么文化,但心里有点倾慕士林,始终瞧不起粗俗不堪的万家,一来二去自然相看两厌。 此时见万贵妃生了话,便横下一条心,就算当着面说了汪直坏话又怎样?难道汪直这奴婢还敢报复万家人不成? “我那妹夫,也就是万老辅说,汪太监这个人已经不可靠了。”王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并察言观色。 汪直忍不住想辩解,不过刚张开嘴,便被万贵妃狠狠瞪了一眼,再想起贵妃娘娘“不许插嘴”吩咐,只能又把话缩了回去。 王氏没从贵妃娘娘脸上瞧出什么,便继续道:“万阁老还说,汪直八成是另有异心,娘娘不可不防!” 万贵妃冷冷的问道:“万阁老为何如此说?有何凭证么?” 王氏答话道:“仔细回想这数年间汪太监的行径,似乎总是若隐若现的与方应物契合,回回都能让方应物得利。如果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五次还能是巧合么? 不止万阁老,梁芳梁太监之前也有同样感觉,只是没人相信在意,奉劝姐姐你不可不察,不能在被汪直迷惑!” 万安、梁芳、汪直是万贵妃的三大得力膀臂,数月前梁芳指责汪直勾结外臣,只被当成梁芳想争抢东厂提督职位,所以有意构陷汪直。 现如今万安又与梁芳合力,一起指控汪直,而方才汪直也曾指责万安勾结邵妃,真真是公然撕破了脸互相构陷。 空气陡然凝固起来,万娘娘半天一言不。汪芷数次想开口,但还是忍了下来,生怕弄巧成拙,还是先看看势头再说话罢。 “呵呵呵呵”万贵妃喉咙里忽然出几声奇异的怪笑,叫汪直和王氏听起来非常刺耳。 “汪直说万安有异心,想另攀高枝;万安说汪直有异心,阴谋另行结党好,很好,非常好。 本宫倒问问,我哪点对你们不尽心?我做错了什么?辅也好,厂督也罢,难道不是借了本宫之力?最后换来的就是这般离心离德? 不错,也许你们都有理由,也许你们都有苦衷,可是就没人体谅过本宫的心情么,莫非还要本宫来处处照顾你们心思不成!” 面对万贵妃的震怒和训斥,汪直跪倒在地,叩道:“娘娘息怒!奴婢知错了,打骂责罚任由处置,但请娘娘以保重凤体为要!” 王氏不像汪直那样表现惊慌,毕竟贵妃骂的是万安不是自己,她并不算直接承受怒火。但心里仍有些不服气,因为她这边亏了 现在贵妃娘娘同时责骂万安和汪直,明显是将万安和汪直一起迁怒了,这对于万安来说当然是大亏特亏。道理很简单,汪直是真正背叛了娘娘的人,然而万安却要与汪直被贵妃娘娘不分青红皂白的一起骂,当然是汪直占了便宜。 若早来一步,就不至于如此混沌了!更让王氏着急的是,若贵妃娘娘再这样忠奸不分、是非不明下去,就无法彻底揭穿汪直,她可怎么完成辅妹夫的交待?r1152 ... 第七百三十三章 牛刀小试 不过王夫人没有料到汪太监会在这里,汪芷又何尝没料到居然正好撞见王夫人?如果没有王夫人,汪太监独自面对万贵妃,自然可以慢慢解释或者叫忽悠。但王夫人揭破脸直接告了一状,把汪太监的盘算也打乱了,不免为此大费心神。 与王夫人比较起来,此时汪芷的心情更为复杂,好几种念头纠缠在一起。一是汪太监听到万娘娘的责骂,深深感受到其中的绝望情绪,又生出了愧疚心思。 万娘娘抚养自己长大成人,又帮着自己西厂起家,而自己却三心二意,办事也不肯尽心尽力,实在对不住娘娘的恩德。可是她也没办法,此前早想通透了,万娘娘实在没有未来。按下万娘娘这持续恶化的身子状况不提,即便娘娘还能再活几十年,又能怎样? 说来说去,天下断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当今天子这样的人了,没有第二个能直接给予万娘娘后宫至尊地位的人了。 如果当今太子登基,万娘娘必然直接被幽禁冷宫;就算另立了太子,终究也不是万娘娘的儿子,万娘娘最后还是要边缘化。 所以万娘娘的最大弱点就是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没有未来。正如方应物所说,万娘娘推动另立太子,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她汪芷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感情用事,不能盲目的去帮助万娘娘,否则就把自己殉葬了。 二是汪芷有些忐忑不安,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和方应物联手搞了这么多次小动作。难免会被人觉察到。 虽说万贵妃近年来身子急转直下,对汪芷的控制和约束大大减轻了。但汪芷心里仍旧有不小的敬畏。万贵妃毕竟是万贵妃,只要还活着。就是天子心中最特殊的一位。 “万阁老托妾身向娘娘转告,这次坏了事,主要缘故还是汪太监与方应物勾结,而且他们已经勾结很多年了。故而汪太监已经是娘娘的心腹之患,今后还会继续坏事,娘娘不可不明察!”王夫人自觉把事办成这样,实在对不起万辅的期待,决定再努力一下。 汪芷想开口辩白几句,但苦于方才万贵妃命令她闭嘴。所以现在只能干瞪眼,任由王夫人喋喋不休的“构陷”自己。 这个贱人!汪芷暗暗骂道,也不知万安给了她多少好处,叫她如此拼命的在贵妃娘娘“抹黑”自己!难怪方应物常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不过想到了方应物,汪芷便又想,如果方应物遇到这种状况,将会怎么办? 王夫人继续很卖命的攻击汪太监,而汪芷虽然不能开口。但也正好可以在旁边仔细思量,将方应物的论战事例略作梳理。俗话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汪芷和方应物厮混久了,还真不是没有收获。渐渐的总结出点心得。 比如说,方应物面对指责时,很少用自我辩白的方式回击。大多数时候都尽可能避免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正面反击。而是迂回穿插,寻找对手动机上的破绽。然后竭力占领道德高地,斥责对手动机卑劣。用道德武器打击对手,正所谓诛心是也。 放在眼下这关口,倒是可以有样学样......汪芷忽而灵感一动,如果连王夫人这样的泼妇都应付不了,那就枉为方应物的亲密战友! 暴怒过之后,万贵妃收起了脾气,但也被王夫人念叨烦了,侧头问汪芷道:“你有什么话说?” “奴婢只能说,清者自清。”汪芷厚着脸皮答道。其实“清者自清”这个词不免叫她有些脸红,不过想起方应物的表率,汪太监又充满了睁眼说瞎话的勇气。 此后汪芷又道:“至于今次东宫之争,那万安身为主持此事的辅,却不堪大用,辜负了娘娘的期望!他不知反省,只顾得急匆匆的托付王氏入宫,这点心思,当别人看不出来么? 只不过是想把失败的责任都赖在奴婢身上,可谓是贼喊捉贼之举,也好在娘娘面前为他自己开脱。堂堂辅如此没有担当,简直可笑!” 王夫人愕然,只感到汪太监犀利到叫她不知怎么还嘴。她只是家长里短的平常妇人,受托付背诵了几句话来回说,哪有什么临机应变能力。再说她终究是替人开口,不是真正当事人,对事件的理解差了不知道多少层,一时间又能从哪里找话堵回去? 此时万贵妃抬起手挥了挥,有气无力的说:“本宫乏了。”这意思显然是要赶人了,王夫人与汪芷虽然都不大尽兴,因为贵妃娘娘没有做出明确的裁决结果,但没奈何,只能齐齐行礼告辞。 不过当两人转身后,万贵妃忽然又张口吩咐道:“汪直且留下。” 王夫人停不脚步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区别对待,但在宫里可由不得她,在太监的催促下茫然走出花园出宫去。 汪芷暗自得意,今日学了几分功力,牛刀小试果然畅快。万贵妃瞥了汪芷一眼,“瞧你这出息,与那样的妇人吵嘴,有什么可高兴的?” 汪芷立刻垂屏息,又听贵妃娘娘叹道:“人人都说东宫之争败给了天意,其实不然,本宫看来还是败给了人心!不仅仅是别人的人心,还是你们的人心!人心如此,又如何能成事?” 此时没有外人,汪芷没必要装模作样强撑着,略有羞愧的低下了头,口中道:“娘娘恕罪!”万贵妃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留下你说话,而不是充当万阁老说客的王氏么?” 汪芷摇摇头。万贵妃自问自答道:“因为我知道,你或许不肯替我出力,或许想找另外一片天地,但你肯定不会有害我的念头。别人可就不一定,人心与人心还是有差别的,本宫还没糊涂到分辩不出来的地步。” 汪芷感到眼睛有点湿润,咬着嘴唇叫了一声:“娘娘,我......” 万贵妃把汪芷招到身边,端详了片刻,又问道:“老实说,你还是处子之身么?”(未完待续! ps:没有脑洞烦恼,脑洞太多也烦恼 ... 第七百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一句话,让汪芷冷汗嗖嗖的冒了出来。方才战胜王夫人的小小得意瞬间全都无影无踪了,心里冒出一万匹马纵蹄狂奔。 我靠,这样的问题可怎么答!汪芷不敢与贵妃娘娘对视,深深的低下了头,半晌闭口不言,仿佛是女儿家害羞模样。而万贵妃也不着急,就这样看着汪芷,不紧不慢的等着汪芷自己开口。 这会儿工夫里,汪芷脑子当然没闲着,万娘娘突然问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一种可能性,汪芷想起了四年前时候,万娘娘为了巩固内宫势力,还想把自己送给天子当妃子,难道故态复萌? 汪太监想到的第二种可能性,就是万娘娘对自己和方应物之间的关系产生怀疑了。如果别人探知自己与方应物关系密切,最多只当成是文臣和太监之间的政治联盟,不会往别处想。 但是万娘娘是清楚自己底细的人,当年就是她无子无女闲着无聊,把自己这女童当小太监养着玩。而方应物与自己年岁相当,又往来密切的话,确实很有可能让万娘娘起了男女关系方面的疑心。 综合起来,第二种可能性比第一种要大一点,毕竟第一种可能性如今已经没什么用了,让她汪芷恢复女儿身入宫为妃毫无意义。不过最要命的问题是,到底该怎么回答?娘娘既然亲口了问,不可能装楞充傻蒙混过去。 然而再细想过后,汪太监悲哀的现,自己除了如实回答。也就是告诉贵妃娘娘自己已经不是处子之身,没有别的选择了...... 先。若贵妃娘娘真年老昏庸还存了送自己当妃子的念头,那自己真不能说谎。一是要用事实来断掉贵妃娘娘的念头。她汪芷才不想当活死人一样的妃子;二是如果此时说假话,遮掩自己破处事实,日后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欺君之罪。 其次,如果是贵妃娘娘确实怀疑自己另有奸情,并真的想知道正确答案,自己瞒也瞒不住。只要娘娘强令左右宫女给自己验身,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可是让汪芷头疼的是,虽然此时不能说谎,但如实回答的后果也是诡异莫测的。谁知道娘娘知道了自己已经破处的事实后。会怎么作? 这时候,又是方应物教导的理念起了作用,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汪芷一咬牙,很羞涩的红脸承认道:“奴婢已经破处了。” 听到这个答案,万贵妃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恍惚了一会儿,追问道:“是方应物?”汪芷轻轻点了点头。 “是我久在内宫疏忽了外面的事情。”万贵妃说,“虽然我没有见过方应物。但是却见过他父亲方清之,那确实是仪表出众的美男子。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来方应物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汪芷一言不,这不是她插嘴说话的时候。又听万娘娘说:“真是孽缘啊。俗语云女大不中留,女儿家心天生就是外向,我早该想到的。不晓得方应物对你有几分心意。更不晓得你们将来能走到哪一步。” 如果换做其他居家女人,对不伦不类奸情的态度不说深恶痛绝也是反感。但万贵妃这辈子本身就是孽缘的女主角,此时倒是别有感慨。 汪芷情不自禁的流出眼泪。哽咽着说:“娘娘!都是奴婢对不住娘娘的恩德......” 万贵妃叹口气,继续问道:“别哭了,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这样羞耻的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汪芷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才道:“是在七年前榆林那时候,立了大功后兴高采烈,便一起饮酒庆祝。然后方应物看破了奴婢的秘密......” 说到这里,汪芷停了一下,楚楚可怜的说:“当时...当时...方应物强要求欢,奴婢挣脱不开,喊叫也不方便...反正一糊涂就没拒绝。” 如果方应物人在这里,必定泪流满面。大的错误不谈,就说这细节,明明是反过来的...... 不过听到当子女养大的汪芷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便宜了对头,万贵妃气也打不出一处来,轻喝道:“看来是酒后了,你没有半点酒量,为何还敢和陌生男子一起饮酒?再说榆林那鬼地方,连女人都没多少罢,难怪方应物面对你按捺不住!” 汪芷也痛心疾的答道:“所以奴婢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了,今后也不敢了。” 万贵妃恨恨的说:“你还想有几次?那不成了婬娃荡妇么。可是你和方应物鬼混,有什么好处?他又能给你什么? 人人都知道你出自昭德宫,是本宫的亲信,若真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方应物能保得住你?怎么看,也是方应物占你的便宜,你这死奴婢白白吃亏。” 听到向来强势自信的贵妃娘娘竟然说出树倒猢狲散这样的话,汪芷便知道,娘娘真的对形势有些绝望了。贵妃娘娘纵然专擅后宫,也敌不过时间,更敌不过人心,想起这点又令汪芷为贵妃娘娘感到心酸。 口中委屈万分道:“但是之前的没办法了,既然给他,就只能认命了。这都是命,命里该遇到他,将来如何只能继续认命。” 万贵妃长叹一声,此后半晌无言,然后才意态萧索的说:“确实是命,你我都生错了时间,生错了地方,甚至还生错了性别,只能由着男人们占便宜。” 眼瞅着宫廷政治戏码有渐渐向家庭情感戏码转变的趋势,万贵妃突然惊醒了过来,拍了拍汪芷:“你这死奴婢,故意扯来扯去净扯没用的,险些被你绕迷糊了!你原来不是这样,肯定是在外面和臭男人们学坏了!” “奴婢不敢!”汪芷连忙撇清道。 万贵妃神色忽而变得冷清起来,淡漠的说:“我本一宫婢,侥幸入了皇爷法眼,若年老死去,原本不足为惜,所忧虑着乃万家之事也。我万家三兄弟中,万通虽没,但尚存其二,亦有后人,奈何皆不成器,以后只怕要有横祸上门。”(未完待续! ... ... 第七百三十五章 走一步看一步 汪芷听到这里,虽然知道贵妃娘娘还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她已经明白意思了。娘娘这话里话外,分明是想要托付身后事,更具体的说,就是关于万家人的前途。 汪芷虽然与万贵妃亲厚,将贵妃娘娘视为长辈,但打心底看不上粗鄙不堪的万家人,不过她对万家人还是有所了解的。 万家起自微末,全因万娘娘才骤然腾达。贵妃娘娘的三兄弟中,老二万通固然品德败坏,但好歹还有几分能力,能撑一撑门户,染指锦衣卫几近于成功,不过四年前“英年早逝”了。 至于老大万喜,年纪已老,酒囊饭袋混吃等死之人而已;老三万达更不争气,常常混迹于市井间,充当恶棍无赖头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万家如此光景,在万贵妃活着时候还好,一旦万贵妃薨了,而万家又遇到什么危险情况,几乎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汪太监很明白,万贵妃担忧的是什么,从情义角度来看,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做人总得恩怨分明。便应承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奴婢受娘娘大恩却无以为报,自当尽力为之。只是若遇到力有不逮之处,还望娘娘宽谅。” 见汪芷答应的痛快,万贵妃略感欣慰,又道:“好孩儿,在当今这世道,你这份孝心实在难得。不过我也不会让你难做,我是想让你向方应物传个话,叫方应物来应承这个托付。” 这和方应物有半文钱关系?汪芷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愕然道:“娘娘的意思。奴婢委实不明白。” 万贵妃便解释道:“万安是恨死方应物了,肯定要使尽手段报复。我可以承诺尽力维护他。但他答应在今后庇佑万家,不求更进一步。至少要保住这份富贵。” 汪芷不明白万贵妃怎么想的,开口试探道:“娘娘是否过于高看方应物了?他怎么有这样的能力?再说他与娘娘没有什么恩情,就算答应下来,日后只怕也靠不住。” 万贵妃对汪芷的质疑毫不在乎,“在这件事上,方应物比你有能力。若真没了我,你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还能有几分余力庇护别人? 而方应物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在他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一伙势力。这股势力现如今可能不是非常得势,但在天翻地覆之后必将盘踞庙堂,而方应物在其中充当着阵眼核心角色。 至于方应物能不能靠得住,是不是妥当,这不还有你么?你在旁边督促监视,他多多少少总要顾及到你罢?” 汪芷不得不承认,贵妃娘娘的政治眼光还是有的,能从纷乱的朝局中看出方应物的地位和分量,对一个深宫妇人而言很难得了。 方应物圈子里这些人。按岁数看老一点的有刘棉花、王恕、李裕等人,中生代有方清之、屠滽、李东阳等人,年轻一代有项成贤、杨廷和以及方应物本人。老中青结合,有当权者有潜力派。综合起来看势力颇为可观了。 目前朝臣公认最有前途的一伙人,是以徐溥、丘浚、刘健为的接班党。所谓接班党就是资历雄厚到已经按规矩候补入阁、年纪又正当年的一些翰林坊局学士了,万安、刘棉花这批人之后。大概就是接班党上位。 而方应物圈子这些人若以方应物为纽带形成团体,即便是很松散的团体。也能和接班党掰掰腕子,起码当个最大反对派问题不大。 不过说真话。在这件事情上,汪芷不想把方应物扯进来,有她自己担着就行。她汪芷受了贵妃娘娘的恩就要还,即便庇护万家人受到拖累也认了。 可是对方应物而言,庇护万家人貌似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方应物经营运筹到现在,好像顺应大势所趋等着翻身就行了,也不需要从贵妃娘娘这里得到什么利益。 想至此处,汪芷隐隐然有所悟,贵妃娘娘好像就是要利用自己来向方应物施压,让方应物迫于自己的情面不得不答应。同时又利用自己作为监视者,避免方应物口惠而实不至。汪芷又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真的出面向方应物请求,方应物应该还是会卖自己面子的...... 最后万贵妃躺在树荫下睡着了,汪芷怀着万千心思离开大内,此后又来到何娘子酒家。而方应物一直在这里等着结果,见了汪芷便询问起来。 汪芷自然言无不尽,从拜见贵妃一直说到王夫人这个变数,最后将贵妃娘娘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方应物。她不费这个脑子了,让方应物自己琢磨罢! 方应物叹道:“万娘娘在美色、年纪上全然没有优势,却能纵横内宫二十年屹立不倒,果有其过人处,这份心机也算是深了。” 汪芷不悦道:“娘娘只是为了家人想用到你而已,你又何必阴阳怪气?” 方应物摇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我突然觉得,万娘娘这么长时间以来,很可能是故意纵容你我来往,也不追究你勾结我的责任,只怕为的就是今日之计。 她一方面推动另立太子,另一方面又保存了你我这条暗线,真是做足了两手准备。可笑你我同在彀中,却没看出这点来。” 汪芷愣了愣,不得不承认方应物所言有点道理,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想到?“何至于此,就算她没了,万家几人都有世职富贵,又能遭遇什么危险?万娘娘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方应物答道:“你连这都没想到?越威风的人,树敌也越多。别的不提,只说这后宫之中,周太后厌恶万娘娘,周太后那边的皇亲会轻易饶过万家? 万贵妃压制王皇后这许多年,让王皇后几乎守了活寡,王皇后家人难道能没有怨言?太子迟早要大婚,太子妃那边又要出现新一代皇亲国戚,根据太子对万娘娘的关系,这些新皇亲国戚也难保不找万家麻烦。” “这都不是事,你只说你接不接罢!”汪芷头大如斗的问道。 方应物皱眉道:“这个不好说,且走一步看一步罢,按你的面子是躲不开的。不过还要看看万安那边的动静,如果我真招架不住万安报复,万娘娘的请托也未尝不是一种保险。”(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三十六章 聪明人 悬疑百出的庙堂风云和东宫之争暂时结束之后,朝堂突然陷入了难得的平静中。至少近两年来似乎从没有如此宁静的时刻,居然让看惯了好戏的人有些不适应。 方应物沉住气等了几天,没见有什么事故生,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婚事上头。这是一桩从成化十四年就初现苗头的喜事,至今已经七年,堪称是马拉松长跑了。如不能按计划于八月搞定,他和那位刘府三小姐就真成剩男剩女了。 炎热的夏季已经到来,方应物的亲事筹备工作也进入了最热火朝天的阶段。此时王英渐渐充当了大管家角色,每日里忙乱的脚不沾地,要迎娶的可是相府千金,这叫王管家压力有点大,此外就连保镖方应石和西席娄天化也经常被指使跑腿。 不过有一个障碍仍需要面对,那就是方应物的高堂大人奉君命远谪郧阳,人不在京师,于是对婚礼程序造成小小的困扰。 其实单说仪制也不难处理,方应物对繁文缛节没什么兴趣,礼制上略作相应修改就是。不过总是有些地方,仍不可避免的需要长辈人物充数。 那么问题就来了,由谁来充当这位长辈角色?应该说,愿意出场充当方应物长辈角色的人不少,积极性也都很高,但挑选起来才是个头疼事。 甚至还有主动上门推销的,比如有一位与方清之同年登第、现混迹于翰林院的未来天皇巨星级大人物,便跑到了方家,并十足诚心诚意的对方应物道:“吾与乃父同登金榜。素来情分深厚,于今乃父远去偏州。吾为通好先辈,自当代乃父看顾汝。婚事上若有需要,便由吾来出面。” 方应物打量了对方几眼,咬牙拒绝道:“不行,无论请谁来,也不会请阁下出面。” 这不是婉拒,是非常直白的拒绝,来者便抱怨道:“竟然如此不讲情面,一些商量余地都没有?” 方应物确定以及肯定的回复道:“虽然你算是长辈,但在下绝对不会请你。你死了心罢!” 来者轻声嘀咕几句:“人心难测,说不定是你嫌弃我杨廷和只是编修,官卑职小分量太轻,充当长辈丢了你脸面。” 方应物冷冷的说:“市井之中有一句很难听的话,就是撒泡尿照照镜子,有杨前辈这么年轻的长辈么?阁下好像只比我年长三岁,也想来婚礼上充大辈?” “你不服气也没用,长辈还是长辈。”二十五岁的杨廷和打个哈哈,“我今天到此。是为李前辈问问你口风,你觉得李前辈如何?” 李前辈指的是李东阳,帮李东阳试探口风才是杨廷和登门的目的。之前自动请缨,只不过是戏言而已。当然也不排除杨廷和自己想撞大运,人总要有点妄想,万一成了呢? 话说李东阳、杨廷和、方应物三经常被时人并列提起。因为三人具备同一个特征,都是成名于成化朝的少年“神童”。 成化二年李东阳十八岁进士及第。成化十四年杨廷和十九岁进士及第,成化十七年方应物也是十九岁进士及第。在充满神童天才崇拜和科举崇拜的大明朝。这样的奇迹是非常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津津乐道的,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会有人掰着手指数一数。 一朝出现三个进士级别的少年神童,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所谓人才鼎盛的“盛世祥瑞”了。成化天子对方应物不下狠手,未尝不是有这个因素在内,自己砍自己的祥瑞,需要很大决心。 闲话不提,却说听杨廷和提起李东阳,方应物沉吟片刻,便答道:“待我写信问问家父。” 在方应物心里,对李东阳的认可度还是挺高的,先李东阳是自己会试房师,充当长辈角色师出有名,足以堵住别人的嘴;其次李东阳日后成就大,关系越牢实越好;第三李东阳是京城土著加土豪,还能帮衬一下婚礼,别人不具备这项优势。 正事说完,杨廷和仍不走人,喝几口茶又道:“犬子如今到了蒙时候,而我空闲时间不多。瞧着你无官无职甚是清闲,肯来教导小犬么?” 我去!方应物感觉极其古怪,杨廷和的儿子可是同样鼎鼎有名的杨慎。他现在闲居在家没错,可是去当杨慎小朋友的老师,还是算了罢。 别的不说,他抄袭过不少另一个时空杨慎的诗词,虽然他脸皮不算薄,但终日面对原作者这样的场面还是难受。 当年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四五年前与王阳明他爹王华说笑,险些有机会当王阳明老师。不过王华对自己知根知底,怕自己歪门邪道的带坏了儿子,所以绝口不提。 今天杨慎他爹又说请自己去教导杨慎......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不去自取其辱了。方应物想了想答复道:“你那公子过于聪明,在下可教不了。” 杨廷和长叹一声,万分苦恼的说:“连你都不肯,还能去哪找比你我更聪明的人?”方应物对这句话表示暗暗汗颜。 正在此时,有位陌生人来到方府大门前踌躇。门子王大爷瞧见了,从条凳上立了起来,伸着脖子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答道:“在下工部街道厅书吏,奉命前来送文票。”王大爷皱眉道:“工部街道厅?这是什么衙门?别不是冒充生事来的吧?” 王大爷与方府老爷们乃同乡,只不过是隔壁村的,与瑜姐儿倒是沾亲带故。自从在方家把了门,眼界水涨船高,什么街道厅这种一听就是三流地方自然不在眼里。 那书吏便道:“你收了文票送进去就是,此后自有你家老爷做主,你这看门的嚼什么舌头!” “你这小杂碎也敢吆三喝四。”王大爷气得一瞪眼,撸起袖子貌似想动手。 旁边小年轻连忙拦住并叫道:“王大爷消消气!小老爷吩咐过,我们不许学别的没品没脸人家奴才那样仗势欺人。” 门子王大爷便忍住脾气,收了文书向里面去。(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人成虎 杨廷和与方应物说完话,正打算起身告辞,却见前面门子送了封文书进来。方应物拆开看,没几眼便冷笑道:“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杨廷和好奇的问:“这又是什么事情?” 方应物也不避讳,直接把纸张递过来。杨廷和低头看去,只见得是一张官府凭票,仔细看了几眼上面文字,愕然道:“浙江省和街道厅失心疯了?” 原来按国朝制度,每年各省都要轮流派遣工匠进京参与营造之事,也会征调识字会写之人到朝廷各衙门充为书吏。 今年浙江省便把方应物名字添进了名册呈报给工部,收回了先前宛平县代为征当差的委托——当然这个委托是方应物自己鼓捣出来的,不然谁能征他服役? 而工部又因“今夏多雨,恐京师涝灾”的缘故,把方应物分拨到街道厅负责疏通沟渠的役夫队伍中。最后街道厅派了一员书吏来送传票,征方应物去做书办。 在杨廷和眼里,这实在是荒谬不堪的事情。但如此荒谬的事情还真就确确实实生在眼前,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便对方应物道:“跳梁小丑,理他作甚!” 方应物叹道:“本来以我之身份不该应役,也不会有人打这方面主意。但前阵子为了国本大计,我不得不以被征为书吏的名义屈身于东厂,这便给了别人口实。既然都是服役,难道能去东厂当差,就不能去别处了?” 杨廷和稍一思索便大致明白了。“必定是有人设下这个局面,也必定算准了你的想法并准备了种种后手。” 至于是谁制造出来的局面。两人都没有点出来,但不用点也心知肚明。能操纵从浙江省到工部再细致到京师地面。需要极大的影响力和权势,朝中又能有几个。 方应物点点头道:“我从好友那里听说,都察院里有人正在串联,企图针对于我。若我抗命不从,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御史群起弹劾。大概一是要弹劾我公然藐视官府,仗势逃役; 二是弹劾我品性不佳,留恋权势好逸恶劳,只肯贪慕东厂威风不肯去街道差事。而那时我辩无可辩,因为我确实去过东厂当吏员却不肯去街道厅做书办。” 杨廷和吃了一惊。在他印象里,方应物与科道关系很密切,却没料到科道里居然也有人大张旗鼓的准备弹劾方应物。 二来在昏暗不堪的当今庙堂,科道几乎已经是大明朝廷正义最后的底线和希望,为制衡那些歧途大佬们挥出了巨大作用。可是今天竟然有人为了私利,准备充当某些人的打手围攻方应物。 方应物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科道官一百多人,有谁能一言堂?又有谁不想安插自己人手?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杨廷和也没想到什么办法,无奈道:“若是如此。那你要去街道厅?也好,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堵住了别人的嘴。” 方应物又道:“怕就怕如果我去了街道厅,又要遇到别的事故。比如说失足落入行洪沟渠城河,然后拯救不及......” 杨廷和登时变了色道:“奸人胆敢如此!”不过想起某人的风评和心胸,杨廷和又觉得方应物并不是杞人忧天。死一个被征来当差的书办和死一个官员是两回事。 刚刚送走杨廷和,方应物站在大门口还没有转身。却又见项成贤和洪松两位好友联袂而来,出现在胡同口。他只得又上前迎接。调侃道:“有什么好事情生?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到了?” 项成贤与洪松却脸色都很严肃,项大御史先开口道:“我们并不是一起来,只是在胡同口偶然遇到。” 看来真出了不小的事......方应物将两人请进去,重新上过茶后。项成贤迫不及待的又道:“我都察院听到一些议论,说当年李学士企图招你为婿,但你贪图富贵,所以选择与刘阁老家结亲。” 方应物不屑道:“一派胡言,不值一驳。此事早有解释,我当年为了营救下诏狱的父亲,不得不答应刘家招揽,成为刘府女婿。 为人当言而有信,岂能出尔反尔?故此不得不拒绝了李老师的好意。现在还有人不开眼的旧事重提,掀不起什么风浪。” 见方应物信心十足,项成贤并没有放松,继续道:“我去别的衙门办事时,又听到议论说,你在榆林时,勾连亲友操纵边市,损公肥私了大财。” 方应物稍感意外,这事也有人提?但仍没放在心上,“定策开边市时,没眼光的人害怕风险,便裹足不前。 我为朝廷大计只得鼓动亲友,可谓是用自家亲友去冒险一试。所幸最后事成了,不是瞎子都能看到朝廷也得利,何来损公之说?” 洪松此时也开口道:“我在户部,也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议论。说什么你屡屡勾结东厂,陷害朝臣,还说你为了权势利益,送了女人给东厂厂公。” 听到洪松的话,方应物渐渐收起了轻松神态,也随之严肃起来。这么看来,里面门道非常不简单,难怪项成贤和洪松不约而同的匆匆赶过来,显然他们二人也明白了其中问题所在。 其实单纯一件两件流言,方应物并不在意。人怕出名猪怕壮,凡是出头之人,谁身上没有种种流言?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而已,有时候听听也就算了,不用过于大惊小怪。 但这次严重的不是流言,而是流言传播事态本身。在如今这时候,忽然同时间流传出这么多抹黑议论,就很不正常。 一件两件也就罢了,但随随便便到处就能听到,这就说明背后有人蓄意推波助澜。偶的、间歇的流言与人为的、密集的流言,效果也是截然不同的,甚至有本质区别。 正可谓三人成虎,从量变到质变,一个是无伤大雅的花边,拿来自娱自乐都没问题,一个是足以颠覆自己的武器,却叫方应物不能不认真对待。(未完待续! ps:不要催!为了过年攒稿子呢! ... 第七百三十八章 道可道非常道 项成贤与洪松两人见方应物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都不在多说什么,只让方应物自己消化就是。在他们想来,以方应物的足智多谋,总能找到应对之道。 方应物沉吟半晌后,这才叹了口气,心有万般感慨道:“纵览古今,有许多人大获成功之后,却突然就败亡了,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运数。这样的例子不只一件两件,简直比比皆是。” 憋了半天,等来的就是这句,你到底想说啥?项成贤与洪松两人满脸问号,不明所以的抬头望向正在长吁短叹的方应物。 方应物仿佛陷入了一种情怀中:“古人有诗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往常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身临此境,方有所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这都快火烧眉毛了,方应物不急着寻求化解,却讲起似乎毫无关联的空头大道理,实在莫名其妙的令他们费解。 就算方应物在东宫之争中几乎兵不血刃的大获全胜后,目前又重新遇到新的困扰,比如万安之流的直接报复,比如谣言缠身,也不至于产生“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感觉罢?即便心血来潮想刷悲情分,也要等到全面溃败之后才好,哪有现在就开始悲从中来的? 不过两人没有打断,只听方应物又继续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前唐韩子曰,业精于勤荒于嬉,前宋欧阳修又举了庄宗之例教导世人成功之后不可忘形。又有谁能详解其中真意?” 洪松试着答道:“因为那些人在成功之后,骄傲之下丧失了警惕心。以为已经无敌了,所以又迅败亡?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方应物摇头道:“尔所言并不完全。其实那些人不是蠢到以为无敌,能成功的人岂有侥幸之辈?只是他们看不到新的敌人产生,看不到自己的对手已经换成了另外人。世易时移,则要与时俱进,不能觉察到形势的不断转变并随之转变,便常常会迅败亡。” 项成贤与洪松两人总算明白了一点,方应物这是因为自家处境而感慨。不过他们也就理解到这个地步,再多的仍然是半懂不懂。 他们还能隐隐约约听出来,方应物的重点是说新形势必然有新敌人。可是新敌人在哪里?他们怎么完全没看到?不会是故弄“道可道非常道”的玄虚罢? 听说很多人成事之后,就不满足于过往的俗不可耐,转而追求一种“道”的境界,大概方应物也犯了这种迷糊...... 按下方应物与两位好友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不表,却说在朝廷中,觉察到不对劲的不只有项成贤和洪松,聪明者大有人在。面对突然出现的流言蜚语,一开始众人还解读为“这是木秀于林现象”。方应物做事做到了这个份上,不出现点儿毁谤才叫奇怪。除了圣贤之外,谁敢说自己能彻底杜绝一切负面流言? 可是再细细看来,流言蜚语屡出不绝层出不穷,而且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的。并不像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说良心话,那些事儿并不算是完全捏造,只是不能放在阳光下面说。 另外也有很多人都在观望。以方应物的能力和人脉,不该善罢甘休。应该会有反击动作出现。不过此风愈演愈烈的时候,方应物仍然没有动静。 这股风向来的是如此突然。而且精准,方应物本人又没有反应,一时间方应物的多年的声名有摇摇欲坠的趋势。再加上风传辅万安将会不惜代价的报复方应物,这更叫方应物给人以风雨飘摇的感觉。 方应物的亲友大都按兵不动,连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混什么庙堂?尤其是刘棉花,他很清楚方应物与东厂的密切关系,有东厂这种密探爪牙可供驱使,又何须他刘棉花出来帮忙?对付流言蜚语,东厂比宰相好使多了...... 不过在这时,流言中戏份也不小的汪芷却先坐不住了。于是汪太监在何娘子酒家(在西城新开的)秘密亲切会见了方应物,双方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了意见,并且对当前局势表达了严重关切。 方应物看不出着急样子,尚有心情调笑道:“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还稳如泰山,你却急成这样。多谢你如此关心我,这份深情厚谊我心领了!” 汪芷答话道:“别这么没正经的,谁管你安危死活。只是我把前途命运都押在了你身上,你要倒了,我岂不就打了水漂?” 方应物笑而不语,汪芷又道:“莫非你就打算听之任之,毫无作为?还是说你对自己很有自信,觉得真金不怕火炼? 最近你遇到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大,无非几句闲言碎语,但你没现缠人缠得很紧么?还有挥之不去的万安继续盯着你,你真能安如泰山?” 方应物顾左右而言他道:“不安稳又如何?自己吓自己才是最下策。” 汪芷忍不住出主意:“你遇到的不顺心事情肯定与万安脱不了干系,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只要你制不住万安,一切都是白说。 要我说,还是请万娘娘出面,帮你强行把万安那头压下去,也算是正本清源了,此后自然万事大吉。” 方应物不太想沾惹万贵妃,贵妃娘娘虽然威风尚在,但风力不是那么好借的,他不想成为第二个万安。 如此便正色拒绝道:“或许会有与万娘娘合作的时候,但不是此刻,我并不喜欢在合作中过于被动。那样让人看了只觉得是我求到万娘娘,与投靠万娘娘有什么两样?” 一心想撮合万娘娘与方应物合作的汪芷很不满,“你还能有什么主意?上次大比时,令尊遇到谣言,还不是靠着东厂出力,帮你把事情平息了?这次若有能耐,那你也别求到我出手,也别让东厂帮你的忙!” 方应物“哈哈”一笑道:“同样的办法,没必要三番两次使用,这次本来就没打算请你助力,你安心歇着就是!” “送客!”汪太监大袖一挥,对何娘子喝道。(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三十九章 三板斧(上) 京城里的衙门数也数不清楚,当然世人所熟知的都是各部、院、寺、监,除了部院寺监之外,还有无数以厂、库、仓、局、厅等字号来命名的衙门,基本上能负责皇家和官府从生到死一切事宜。 在京城西南角距离宣武门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小衙门,大门只以破旧掉漆的木栅栏挡着,挂着同样破旧掉漆的牌匾,所幸还能看清“街道厅”三个字。 街道厅由工部负责管辖,特设一郎官主管,然后还有几个从九品司务负责实际事务,以及小吏杂役若干。 不过今年入夏以来,京城下了两场大雨,虽然还没有洪涝,但西山那边水位都已经上涨了。有经验的人判断,如果再下大雨,西山水势顺地势向东南方向排放,京城里外只怕要受涝。 所以负责这方面事务的街道厅已经忙碌起来了,大小官吏几乎都出外盯防重点地段,并安排军士、工匠抢时间疏通排水沟渠河道,并在一些危险地段加高土堤。 此时街道厅衙门里只有一名叫余三思的司务在值班,他本是四川人,年轻时读书不成,便被充为吏员征调入京。九年期满后考绩卓异又转为从九品小官,这就是入官场“三途”之一的杂途,另外两途就是科举和学校。 虽然获得了官身,但以余三思的出身肯定也就止步于此了。在大明朝,出身就决定了你的天花板在哪里,进士强于举人,举人强于监生。监生强于杂途。 从九品司务这样的官位没什么太大意思,也就比吏员稍强点。又几乎没有进步可能,况且还是街道厅这样九流衙门的从九品。意思更不大了。所以余司务的想法就是,混完今年,就潇洒的辞官回乡去。 但若想在老家潇洒度过余生,钱财是必不可少的好东西,最近就有人付给余三思一笔钱,然后要他做些事,一些听起来很简单的事情。 有钱拿的同时,听说还有工部某堂官老爷的授意,而这堂官老爷又得自更高层的授意。这叫余司务更是不得不从。 余三思坐在廊下,透过栅栏缝隙,瞧见了大门外出现一道年轻的人影。虽然看不清具体样貌,但他凭直觉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来了...来了...”余司务心里念叨着,打起精神并深呼吸几口气,同时心里还在默念着价码。 激怒这位年轻人大吵大闹,二十两银子;激起这位年轻人动手,五十两银子;若能被这位年轻人殴打受伤并见血,八十两银子;自己受重伤再加。自己小命挂了继续加...... 财帛动人心,这笔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余司务对任务还是有把握的,听说方应物在吏部与郎官动过手,性格决定命运。有一就能有二。 年轻人神态骄矜,抬头看了看牌匾,嘀咕一声:“烂牌匾!”用手去推栅栏时。见栅栏摇摇晃晃,又嘀咕一声:“烂栅栏!” 他进了院子后。对余司务视若无睹,却先很无礼的东张西望。然后用余司务刚好能听见的声音故意冷哼道:“烂衙门!” 最后才将视线落在余司务身上,仿佛刚刚看到还有人在,斜着眼,很轻佻的问道:“这位九品老爷贵姓?” 余三思情不自禁冒出几丝火苗,基层老板凳人员见了少年显贵,天然就会产生怨气。你年纪轻轻、出身高贵就可以看不起人?特别是看不起混迹衙门几十年也没机会上升的老人比如他余三思余司务? 不过余司务连忙默念几句“阿弥陀无量寿佛”压抑了下去,今天的任务是激怒对方,而不是被对方激怒。他咳嗽一声,鼓起气场喝道:“本官街道厅司务余三思,你可是应征而来的淳安县民方应物?” 那年轻人很慵懒的随意拱拱手,“在下正是,前日收到了街道厅传票。”然后便不说话了,大有看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余三思突然想起什么,伸脖子向大门外瞧了瞧,又问道:“你没有随从?”方应物嗤声道:“不是征调我来当差么,要随从做什么?难道你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成?” “蠢货!”余三思暗暗吐槽一句,正好能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以为这里是你熟悉的朝堂上么,底层衙门就是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两回事,一个老江湖可以分分钟教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做人。 话说余司务这种负责具体事务的积年老吏,办老了事见老了人,熟谙公门套路,对于人心揣测很有一套,也知道怎样做才会激怒对方。 冷静下来的余三思回到座位上,靠着太师椅摆出更加懒洋洋的模样,用衙门官吏特有的冷淡腔调说:“贵省呈来的应差名册里你是最后一个来报道的,而且大大迟于别人,按规矩要罚银子.........” 啪!余司务话音未落,就看到两锭小银元宝砸在公案上,滴溜溜的打着旋儿。等抬起头来,又见方应物轻蔑的问道:“够不够?” 余司务愣了愣,心里陡然懊恼无比,习惯性的按三板斧套路办事了,开门见山就是罚钱。不知多少被征调民工一听到罚银子就哭爹喊娘,但没细想,其实这招对眼前年轻人没用啊!这年轻人可是当过三年知县的,不是那种常见的不接地气穷京官,罚几两银子算个屁! 也不对!余司务又现了奇怪地方,如果是有权势的人,即便做错了事情也不会认罚银,那样被视为无能的表现,传出去很丢面子,所以他们更习惯于利用权势来解决问题。而眼前这位年轻人怎么如此痛快的交出了银子,全然不以被罚钱为耻? 仿佛感受到对面年轻人眼中那裸的、不加掩饰的鄙视目光,余司务略感失神,老江湖也有失手啊。几十年的惯性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老衙门余司务恍惚间下意识又道:“你的事情等本官研究一下,你今天先回去!” 这就是余司务的第二板斧,多少前来急着办事的民工一听这话,当场就要跪了。研究多久?再来几次?这都是深不可测的奥义。当然,换成有权有势而且目高于顶的人,被敷衍后往往当场就要飙。 “啊?好!”方应物痛快的答应了,转身就要走。 余司务突然醒悟过来,今天情况不同,对方并不求着自己!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急忙叫了一声:“慢着!”(未完待续! ... 第七百四十章 三板斧(下) 方应物回过头来,满脸的轻慢不耐烦神色,口中带着几丝讽刺道:“余老爷还有什么话啰嗦?在下洗耳恭听。” 不会怎的,余司务又是一股气冲到脑门,随即还是冷静下来了。今天目的是激怒对方,却屡屡被对方气到,这实在不应该。 前两板斧没起到用处,还有第三板斧,余司务板起脸,厉声喝道:“你懂不懂规矩?无论你过往是什么身份,此时就是归街道厅管辖的差役!差役就要有差役的样子,难道还要本官教导你么!” “在下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规矩?” 余司务立刻祭起吹毛求疵,继续喝道:“你还问规矩在哪里?就说你身上所穿,绫罗绸缎也是你的身份所该穿的么?这样的袍袖下襟,也像是差役所该有的么?”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余大人的意思,是在下回去换了衣服?” “不必了!”余司务站了起来,“汛期紧急,本官这就要去宣武门外西河督工。行水岔道淤积严重,疏通人手短缺,你跟着本官一同走罢!” 方应物愕然,几乎不敢相信。原本以为对他这样的体面人,当差也有优待,大抵是安排为书吏之类角色。却没想到,这余司务竟然直接让他去当苦力。让一个曾经中过会元,进过翰林,混过科道的清流人物去当苦力?这简直挑战大明朝的传统三观。 余司务走了几步,却见方应物一动不动,便吼道:“你耳朵聋了?进了这个门。规矩就是我说了算!不要拿你过往的资历来显摆,你以为你天生优越。人人都该让你三分么?” 话说出来很解气,余司务忍不住又多说几句:“不要以为这世道就是众星捧月都围绕着你。照应你是情义,不照应你是本分!本官又不是你那不懂事的父母,没有纵容你的义务!” 听到父母二字,方应物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终于忍不住爆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劈手揪住余司务,二话不受挥拳就打。 看着高高举起、在眼中越来越大的拳头,余司务毫无反抗的动作。反而毅然用脸去迎接。他心中只泛起一个念头,五十两或者更多的银子到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片刻方应物便将“毫无反抗之力”的余司务放翻在地上,继续拳打脚踢。此时街道厅衙门里没有别人拦着,叫方应物打得煞是痛快。 八十两了,再坚持坚持是不是可以一百两?余司务心里还在纠结着,正当此时听到大门口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方应物停住手望去,却见到个劲装大汉不知何时站在门洞里,身后还有五六个随从。便皱眉问道:“你是何人。敢管闲事?” 那大汉答道:“吾乃西城兵马司捕头,带领甲夫巡街路过此处,便看你殴打官吏!”随即也不等方应物在说什么,这捕头挥手下令:“现行殴打官吏。先将这行凶人犯拿下!” 方应物大怒,稍有智商和情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捕头绝对不是恰好路过。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再说在京师地面当捕头,哪有不问是非来头。就敢捉拿人犯的?一个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衙门里动手殴打官员的人。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肯定不是平常人,正常情况下,一个捕头敢于连来历都不问,便当场捉拿? 所以方应物百分之一百确定,今天绝对是有人设圈套,故意引诱自己入瓮。前面有余司务故意寻衅,后面有兵马司捕头瓮中捉鳖。 而且方应物还能料想到,对方肯定不止设下一种圈套,自己躲开这个就有另一个,假如自己不吃挑衅,老老实实跟着去工地,那也有别的圈套等着自己。 方应物便上前道:“在下方.......”那捕头摆摆手打断了方应物道:“在京师捉人,没有不想方设法套关系的。我只问你,你可有官身?还是内监?” 方应物摇摇头,他确实不是官身也不是太监。那捕头便道:“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跟我们走一遭!除非兵马司管不到你的身份,只要你是民籍,就得服管!” 方应物冷笑道:“阁下不必对在下身份装糊涂,当真不肯通融一二?”那捕头很正直的答道:“若随便一人都要通融,那还怎么办案!” 几个甲夫涌上来按住方应物,方应物猛然一甩手,那捕头叫道:“你还想反抗官差么!”方应物咬牙切齿道:“很好,我跟着你们走就是!” 那捕头松了一口气,目标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看来这事也不算太难办...... 此后方应物因为殴打他人,被兵马司捕头捉拿入狱,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方应物蹲监狱也不是第一回了,但这次和以前下诏狱可不一样。蹲诏狱是荣耀,是士人的勋章,可是因为行凶伤人被抓进普通监牢候审,这算什么? 有巡城御史碍于交情快马加鞭前往营救时,却被兵马司告知,已经将方应物转移到顺天府大狱里了。 消息再传出来,顿时让人感到方应物凶多吉少。因为在京城司法权的衙门不外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顺天府、锦衣卫镇抚司这几处,而其中的顺天府据说是辅万安一系的地盘。 所以方应物进了顺天府大牢,怎么可能讨得了好?更别说方应物是在行凶现场被当场捉拿,又不再具备“刑不上大夫”的资格,如果严格遵照“殴打官吏”的律例处置,肯定是审问判刑了,和其他没有背景的平民百姓一样。 上次方应物打了人,搬出“议功”这条来救命,这次难道还想故技重施?但问题是,议功的前提是你要有“大夫”身份,而且功绩还要被官方(也就是天子)所承认,而现如今的方应物显然不太具备条件。 说到底方应物如今就是个平民身份,名声再大也要看别人买不买账,别人买账,方应物自然可以享受士人待遇。但遇到不买账的,硬是把他当百姓对待,这名声毫无作用。(未完待续! ps:是不是觉得方应物有点蠢?嘿嘿 ... 第七百四十一章 真死定了 对方应物的行径,即便是熟知甚深的亲友们也纷纷表示看不懂。以前方应物虽然时时有难以理解之举,但亲友们大都可以猜测出他的目的,明白他大致上想达到什么结果。 但在今次,连方应物的目的都看不出来了,没人能知道方应物把自己栽进大牢里图的是什么的,到底有什么目的。无论怎么看,这样自虐仿佛没有任何好处。 就算是精明如刘棉花,这时候也糊涂了,完全摸不到头脑。不过刘棉花很淡定,也没有任何出手相救的迹象,他并不担心方应物的下场,因为他知道方应物还有东厂这张底牌。有这张底牌在,顺天府大牢怎么可能为难的住方应物? 刘棉花是淡定了,但刘老夫人却急了眼。距离成亲日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已经圈定数年的女婿却进了大牢,这实在有点难以接受。 故而刘老夫人把刘棉花狠狠数落了一顿,“人人都知道他是你女婿,如今却被捉进牢狱,你也能忍得住?你这当朝次辅大学士不觉得丢脸么?” “这有什么不能忍的?”隐忍功夫天下前三的刘棉花表示不能理解,脸面又不能当饭吃,还是有朝一日当上辅之后再考虑脸面问题罢...... 架不住老夫人啰嗦,同时刘棉花也想弄明白自家女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派出了亲信前往顺天府大牢探监。 不过才去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亲信便回禀道:“那方小哥儿在牢里了话,绝对不见任何外人。包括亲朋好友。是以在下没有见到他,只能回转。” 于是刘棉花更一头雾水了......就在这时。忽然又听门子禀报说,方姑爷身边随从娄天化到府拜访。说是急着求见老爷。 方应物到底搞什么鬼!刘棉花忍不住暗骂了几句,不过还是将娄天化传了进来。 却听娄天化跪地恳求道:“阁老!我家老爷请了别人写奏疏,再求阁老办一件事,引导天子将奏疏下部院议论!” 刘棉花闻言道:“贤婿忒见外了,这奏疏老夫就能写,又何必假手于他人?” 娄天化答道:“我家老爷过话,阁老务必不要参与过深,只居中引导一下即可,不然以后恐怕要被人误会串通一气。” 第二日朝廷中便有人上奏疏。将方应物之事陈情,并奏请下部院议论如何处置。刘棉花在内阁中收了这封奏疏,又迅盖上自家次辅专有印记,以密奏形式转呈给天子。 天子看到刘棉花转呈来的奏疏,只以为刘棉花是救女婿心切。因为方应物清流声望很高,若下部院议论,正常情况下帮着求情说好话的人必然很多,有利于从轻处置。 刘棉花的心思乃是人之常情,天子也懒得直接操心方应物的事情。便御批下议论,将处置权推给了朝臣们。有了这道旨意,顺天府就进入了观望状态,暂时没有提审行凶人犯方应物。 话说在当前。本来方应物就是负面流言满天飞的情况,偏生又出了行凶伤人的事故,这可不是流言。而是确实生的事情。 在天子下部院议论后,围绕此事。关于方应物的负面议论又出现了新**,有在议论中大加鞭笞的。有写奏疏抨击的。无非是指责方应物骄横跋扈,暴虐凶恶,乃至屡屡伤人;或者是秉性邪狭,心思狡险,行事肆无忌惮,必为京师祸患。 很多有心人越看出来了,其中必定有人推波助澜。即便有些人想为方应物辩解,也淹没在口水中了,面对这种风潮几乎没有扭转之力,当然最关键是方应物本人不给力,掉了链子。 只怕天子本人也没有想到,朝臣议论居然给了他一个意外结果,否定方应物的风潮居然压过了力挺方应物的势力。实在让宅在宫中自得其乐,不大关心外面世界的陛下有点看不懂了。 转眼到了朝会之日,有顺天府官员出列奏道:“方应物如今羁押于牢中,不知如何处置,臣奏请圣裁。” 辅万安便也出列奏道:“臣以为,此事由顺天府秉公审理即可,不劳陛下多虑。”次辅刘棉花奏道:“方应物毕竟有功之人,刑加于身有失体统。” 万安回头对刘棉花质问道:“尔有私心耶?”刘棉花不咸不淡的答复道:“公义私心皆有,不敢因私废公。” 在朝会班位中,天子两侧是司礼监太监,斜前方两侧是中书舍人,阶下两边是大学士和锦衣卫。除此之外,距离天子宝座最近的就是翰林、詹事这些词臣了。 见两位大学士针锋相对,有人奏道:“方应物出身翰苑充过坊局,与词林关系密切,何不垂询词臣?” 天子便传话让词臣表意见,片刻后,少詹事刘健出列道:“方应物不宜用刑,但确实又有罪过,流言纷纷中品性也存疑。为避免搅乱京师,陛下将其逐出京师即可,不再叙用即可。” 刘健此言一出,惹得附近大臣顾不得朝仪,互相交头接耳,因为刘健这个提议很出人意料。看似没让方应物被用刑,其实却是很“绝”,要直接掐断方应物的政治生命,这是多大的仇? 按道理说,刘健与方应物无冤无仇,甚至还有清流一脉的渊源,根据不成文潜规则应该帮方应物开脱才是。 刘棉花仿佛很吃惊,但他没有看刘健,却又将目光投向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开口问道:“徐大人以为如何?” 众所周知,徐溥才是翰苑词臣的领袖人物,说话分量自然不一般。徐溥也出列奏道:“刘詹事所言即是,无论如何方应物罪过在身,不是无辜之人。” 众人更加吃惊,因为徐学士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与各方相处都很不错,称得上德高望重,不然也不会成为公认的翰苑领袖和内阁接班人。可是徐学士居然也声赶绝方应物这清流后起之秀,这与徐学士广结善缘、提挈后辈的往昔形象完全不同。 清流本该是方应物的基本盘,往常方应物还可以立足并依赖基本盘与对手搏斗。却不料如今两大词臣领袖都公开否定方应物,这下方应物可真死定了,死的不能再死了!(未完待续! ps: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存稿君向大家拜年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接近的真相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和詹事府少詹事刘健两个清流顶尖人物言之后,便冷场片刻。—{2}{3}{}{x}]连辅万安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对本该算同道的方应物落井下石,心里惊疑不定,只觉得其中又有阴谋。 最接近真相的人有几个,其中一个就是次辅刘棉花。他的目光来回转了几转,突然非常诚恳的对身边万安低声道:“万兄啊,先前我误会你了,抱歉抱歉。” 刘棉花一直以为是万安抹黑方应物,现在却冒出了意料不到的嫌疑人。回过头细细想来,万辅确实没有必要采取制造流言蜚语来抹黑方应物的手段,这对万辅而言属于费力大、收益小的行为。 万辅有足够的权力从制度上把方应物锁定,比如今次就将方应物丢进大牢里了。然后公事公办就足以整治方应物,又何必多此一举制造流言打击方应物形象? 舆论攻势从来不是万辅的拿手好戏,万辅属于“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的类型,根本不需要靠舆论武器来攻击敌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即使方应物的名声垮掉,万安从中也分不到好处。而最大受益之人同样也在朝会前三排里......比如与方应物并不是同路人的清流们。 只能说,有人借着万安大肆报复方应物的背景,故意搅混水制造抹黑方应物的流言,让别人都误会流言也是万安所为。而且几乎成功了,前段时间万辅已经背上了这个黑锅。 不过这些人隐忍功夫毕竟差了一筹,到最后还是没有克制住一口气击倒方应物的诱惑。最后关头还是忍不住露了些许马脚。想想方才徐溥和刘健的言,精明人必定已经看出了什么。 但刘棉花更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些幕后黑手若能成功得逞,将方应物彻底打压下去并赶出京城。露出这些马脚就不算什么了,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刘棉花又想道,方应物暗中运作将自己之事下部院议论,又在朝会上引导天子直接询问词臣,让众词臣不得不正面回答问题,莫非就是为了将这些幕后黑手逼出水面,或者叫引蛇出洞,然后现出端倪? 可以想象,如果刚才天子询问词臣后。徐溥和刘健两个领袖级人物如果不出面把持住话语权,其余词臣多有同情方家的,再站出来为方应物开解,那先前功夫岂不都白费了?所以徐溥和刘健必须出来言。 可是方应物这样以身作饵的风险实在太大,如果别人有实力一口吞掉诱饵,那么诱饵就变成了白送出去的美食,刘棉花对此略感忧虑。 朝会班位中,词臣后面是部院大臣,部院大臣后面是科道官。而项成贤项大御史就在科道官行列中。位置还算靠前,距离词臣那边并不算远,听到了徐溥和刘健的前后言。 不知不觉间,项大御史冷汗直流。先前方应物口口声声新形势有新敌人。原来并不是故弄玄虚,确实是自己目光短浅没有看到。直到这一刻,他才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方应物的话。 如果没有方应物先前那些话。项大御史只会判断,徐溥和刘健两人借机落井下石。或许显得不厚道但也可解释为秉公无私。 但现在经过方应物先前暗示和点拨,项大御史就没那么天真了。觉得不仅仅是落井下石这么简单。还存在更大的可能性——此二人乃最近这股抹黑方应物风潮的幕后推手。 这岂止是不厚道?项成贤思绪不禁有些散,原本因为士林口口相传,所以本该很熟悉的清流名人们忽而变得陌生起来,徐学士不像是徐学士,刘少詹事不似刘少詹事。 项大御史暗暗苦笑几声,他早该醒悟到的。方应物同样里外不一,又何尝不是名满天下?其它清流们能比方应物好到哪里去? 只是自己与方应物熟悉,关系很近,而与别人算不上真正熟悉,所以距离产生美了。今天所看到的,才是真面目。 项成贤又把方应物前几天的话细细回想并品味了一番,这次不再是迷惑不解,突然有了很多心得体会。 如果说前阵子东宫之争,是方应物强行出面,代表支持太子的清流与万安对抗,争夺的就是未来。而现如今形势初定,太子之位暂时稳定,那么又到了新一轮分果实的阶段,也就是方应物所说的新形势。 这次与方应物争夺果实的人又是谁?肯定不是已经在未来格局中出局的万安了,而是那些同样寄希望于未来的人。 方应物本身可能不算什么,但他身边却凝聚起了一股很不错的政治资源,并以方应物为纽带暗暗结成略显松散但却相当强力的政治势力。可以说,这股势力已经初步成型了。 徐溥、刘健、丘浚、谢迁这伙人,是公认的接班党,是翰林坊局词臣中最拔尖的势力。连他们自己内心也以接班人自诩,纸糊三阁老之后就轮到他们把持内阁了。 但是方应物的横空出世,将最年轻最稳健的刘棉花,声望爆表的方清之,文坛领袖兼京师土豪李东阳,吏部尚书李裕,副都御史屠滽,兵部尚书张鹏串联了起来。 论起实权,方应物身边这伙人比接班党们还要强,接班党人所能依赖的不过就是翰林与内阁的一套传统规矩。按照传统规矩,就该攒够资历名望的他们上位。 虽然这是非常强大的传统规矩,具备几乎不可逆的惯性,但谁又敢保证以方应物的能力不会打破规矩? 这就是有人在幕后推动抹黑方应物风潮的直接动机,被误会的辅万安没必要抹黑方应物,但有人却需要。小人相争,你死我活打倒为止,君子相争,不但打倒还要批臭。 闲话不提,却说天子瞧着已然冷场的朝会,忽然感到枯燥乏味的早朝变得有趣起来,近乎调侃的垂询群臣道:“诸卿平日多有滔滔不绝者,为何今日何其话少?” 还能说什么?谁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部分朝臣心里都如此想道。(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三章 正主现身 这时候辅万安反应过来了,终于把握到了徐溥等人的心思。[虽然表面看起来,徐溥等人与他万安想到了一起,都要整治方应物,但其中具体思路却是天差地别。 他万安着眼于报复,要从**和精神上羞辱方应物,是对方应物来硬的;而另一边则着眼于政治,想要终结方应物的政治生命,剥夺方应物参与政治的权利,清除方应物的政治影响力,看重的是打击方应物软实力。 不过这两者之间并不是不可调和的......老辅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徐学士,便再奏道:“无论如何,法令不可偏废。先让顺天府问过话,将事实和罪行明确了,而后再论其它。” 徐溥与刘健对视一眼,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眼下不是与万安顶着干的时候,能达到目的就是最好的结果,过程可以妥协。 但此时终于有人对万安、徐溥等人的“卑鄙”行径看不惯了,比较敢言不讳的翰林院编修杨廷和站出来质疑道:“顺天府受理多是民间纠纷,方应物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同于百姓罢?” 万安还没有退回班位,顺便回头驳道:“方应物已被罢免官职剥夺功名,其父亲虽然是官身,但朝廷又未明确恩荫,何况他也自愿当差服役,故而方应物如何不是百姓?” 杨廷和急智也不差,当即也反驳道:“方应物因为殴打官员,才被捉拿,即便将方应物视为百姓。但另一方却是官员。涉及到官员,难道顺天府有资格处置?” 万安略语塞。真真是百密一疏,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却出了问题。挑衅方应物被打的人是街道厅司务余三思。从九品杂职,小的不能再小的芝麻官,通常不被朝臣当做同类人。可是从九品也是入流官衔,芝麻官也是法律意义上的官身。 “所以这件事该由都察院来审问!”杨廷和见万安,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众人也都听得明白杨廷和意思,都察院那边很有一些方应物的支持者,总比顺天府去审为好。 便有人出来和稀泥,“一边是官,一边是民。便由顺天府和都察院共同审问。”杨廷和明白自己也只能争取到这地步了,都察院与顺天府联合审问,总比一家审为好。 自当年英宗天子之后,朝会早已经变得空洞化形式化了,今天更是只为区区一个方应物扯了半天皮......这时候时间差不多,也就无事退朝了。 内阁、詹事春坊、六科官员都在宫内办公,各自进了左顺门、右顺门。而大部分官员都要按来路返回,先从承天门出宫,然后各自向东西穿过长安左右门。去官署办公。 皇城长安左门外设有登闻鼓,太祖高皇帝有令,天下万民若有冤不伸,皆可赴登闻鼓鸣冤。并由锦衣卫官军在此当值。有击鼓者立刻护送到都察院,然后都察院受理案件。 就在此时此刻,突然从登闻鼓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这很明显是有人在击鼓了。不过大多数人没有太过于在意,也就是顺路经过的官员才看了几眼。 但不知道是谁。突然惊呼一声:“方应物!”这三个字像是具备魔力,登时引得附近所有人纷纷抬起目光。经过一番毫无目标的斑驳交错,忽而找准了方向,齐刷刷的望向登闻鼓。 然后便看到一个大家熟悉的潇洒身影,立在登闻鼓下,与当值锦衣卫官军正在说着什么。他从容淡定的拿着鼓槌,依然好似昂立于朝堂中手握奏疏一般。 目睹此景的无比愕然失神,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人流仿佛瞬间凝固了。不过在这个时候,方应物说什么不重要,他为什么敲鼓也不重要,众人并不关心这些。 最重要的问题是,方应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人不是已经因为殴打官员,被捉拿进顺天府大牢里了么? 难道他越狱了?还是牢里有人怜惜忠良故意放人?可这都是情有可原却法无可赦的大罪!方应物大摇大摆出现在此地,与挑战朝廷法纪有什么两样?他真想作死到如此地步? 怀着不可抑制的强烈好奇心,众人不由自主的慢慢围了上去。离得近了,便能听清楚方应物与值守登闻鼓官军的对话。 “在下有天大的冤屈要上诉朝廷!”方应物控诉道。 那锦衣卫官军认得方应物,脸色很是古怪,考虑是不是当场拿下方应物,立一个捉拿逃犯的功劳。不过嘴上先很程序化的问道:“你有什么冤屈?” 方应物长叹一声,愤慨溢于言表,高声道:“话说在下前几日流言缠身,烦闷之下仰慕道家玄理,故而在家闭关不出,不闻外界之事,不见外方之人,一连数日潜于斗室之间默诵黄庭,安安静静的修身养性。 却不料今日破关而出,却听外面说官府抓了在下坐牢!在下起始只当是不值一驳的谣言,最近这样谣言实在有点多,多到在下无法一一在意。 可是打听过后,确确实实有人自称方应物并被顺天府关押!在下想来想去,这必然是有人冒名,在下有口难辩,只能来击鼓鸣冤了!” 有口难辨你个脑袋......众人竟无言以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有人(姑且不论是不是方应物指使的)假冒方应物跑到街道厅大闹,然后被早有准备的万安党羽当成真方应物拿下,又被徐溥等人趁机落井下石踩一脚,最后现全都摆了大乌龙? 那些办事的底层官吏们有多么愚蠢,竟然抓了个假货!如此一来,只怕要牵连上面这些大佬们陷于被动了! 其实再细想也不能怪他们蠢,街道厅、顺天府大牢底下那些小人物小官吏,有几个人认识方应物?更重要的是,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假冒方应物,所以也就没有任何提防。 而且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没事也不会下基层,钻进暗无天日、肮脏阴湿的大牢里去看人犯——但凡顺天府有一个中高级官员心血来潮去牢里转转,就能早早揭破真假了。 众人还纷纷醒悟到,也难怪那位“方应物”在牢里不见任何亲友......如今真方应物正主现身,这下有好戏看了。(未完待续! ps:我擦!昨天喝多睡觉,忘了稿子,我的春节期间不破金身啊啊啊啊啊啊!!!!! 第七百四十四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h2>长安右门这里,有人饶有兴趣的围着登闻鼓看热闹,也有人看见方应物,又略略听了几句后,挤出人群拔腿便跑。 徐溥徐学士散朝之后回翰林院官署,而少詹事刘健也要去翰林院办事,两人便安步当车一同走了。此时两人心情还可以,一路上谈笑风生,身边还环绕着几位同道之人。 翰林院官署在宫城东南方向,所以要走长安左门,他们才走到此地,便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的喊着话:“徐学士!刘宫詹!请留步!” 一干人转身望去,却见是位熟识的御史,又听他气喘吁吁的说:“方应物正在敲登闻鼓!”徐溥讶异的问道:“确实是方应物?” “确实是其本人!”那报信御史道:“我听了几句,原来进了顺天府牢狱的另有其人,是别人假冒方应物名头,被当成真方应物捉进去!” 这消息听在耳中实在不可思议,让徐溥和刘健难以置信。对视一眼后,齐齐掉了个方向,朝长安右门那里走去。虽然他们两人明知道去现场不见得是好事,但谁又能忍得住不去亲眼看看? 等徐溥和刘健赶到时,围观人群还在。视线透过人群,果然望见活生生的方应物就站在那登闻鼓下。 如假包换,眼前这位的确是方应物本人!刘健见状忍不住自言自语道:“难怪以方应物之精明,竟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 人群又现了徐学士和刘宫詹赶到,便自动分开,让方应物与此二人能直接面对面。而方应物看到人群有异动,便能猜出个七八分了,他在登闻鼓这儿故意拖着时间,就是想等等看徐溥刘健是否会亲自前来。 果然是等到了,毕竟大多数人总有“耳闻为虚眼见为实”的潜意识。不过方应物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失态,只是眼神里散出浓浓的嘲讽意味,毫不避让也毫不掩饰的扫视徐溥与刘健。 徐溥和刘健两人也算是翰苑老人了,这时候也忍不住老脸赤,不能不承认,这次真的丢人了。他们的此时的心情,就好像是入室盗窃的小偷被抓了现行。 当然,如果不知不觉偷窃成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名利场中有条最根本规则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了,再大的缺点也是可以理解;输了,再大的优点也能被视为败笔。 就拿这次徐溥和刘健的行为来说,如果他们按照自己所设想的,成功将方应物踩下去了,尽管有点不厚道的嫌疑,毕竟同为清流一脉,如此落井下石实属不该。但也就仅此而已,不会有持续性的负面后果,随着时间流逝就消散了。 可是如果一脚踩空,那情况就反了过来。世间从来不缺幸灾乐祸之人,他们两个先前诋毁打压方应物,就成了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小丑行径,特别还是现了形的小丑行径。 徐学士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失败的可能性,无论怎么看,进了牢狱的方应物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和案板上的鱼肉没有两样。但事实却证明,他的设想出现了偏差。 徐学士对刘健问道:“你觉得,是不是从一开始,方应物就看破了我们的布置,所以才有目的的李代桃僵,故意使用替身来诱使吾辈出手?” 刘健不敢想象是这样,质疑道:“之前我们没有露出任何马脚罢?方应物为何能看破?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是在这次事情里,就算是诸多旁观者也没看出来,究竟是哪一方在幕后踩方应物,谁能想象得到是清流内部的攻讦?而方应物身为当局者,却仿佛能早早看破,确实太匪夷所思了,几乎近于未卜先知。 徐溥也想不明白这点,只能答道:“难说就连今日朝会上,仿佛冥冥中也有人制造出情境,一步步引导着你我亲自开口。不然你我大概还是不会出来,隐藏在幕后。” 亲眼看到了方应物,徐溥和刘健便不想逗留了,转身就要离去。但是却有人拦住了他们,不是别人,正是项成贤项大御史。 “二位既来之则安之,难道想这样一走了之?”项大御史讥诮道。 刘健很烦躁,开口叱道:“阁下拦道是何意思?” 项成贤像是听到了笑话,哈哈大笑几声,“问我是什么意思?方才两位老大人当众诋毁方应物,莫非一点表示也没有么?” 徐溥淡淡的答道:“是非对错自有公论,不是你我私底下评判的。吾辈一时不察受了蒙蔽,所幸未铸大错。” 项成贤恶狠狠的说:“你们做下了什么自己知道,方贤弟饱受流言之苦,只怕也是你们的手笔。既然不肯认错,那这事还不算完。” 旁边众人听到,又是一阵哗然。众人都能感受到这段时间的抹黑方应物舆论风潮,再听项成贤的意思,这股抹黑方应物的风潮是徐学士等人动的?内幕不仅仅是朝会上站出来打压这么简单? 更刺激的是,项御史把这事捅到了台面上,公开透明的说出来,让见惯了黑箱作业的众朝臣不禁为之耳目一新,特别是很注意保持公众形象的两伙清流在大庭广众面前公然内讧,更是难得一见。 徐溥深深知道,这件事上不能辩论,不然将会越辩越黑;更不能傻到真的认错,压根就不能承认,就是搬出最过硬的证据摆在面前也不能承认。但这样被项成贤死死纠缠着不放,甚至还气势汹汹的扯住了自己袖子,也不是办法。 就在为难时,方应物突然分开了人群,走到了徐溥与刘健身前,不过只对项成贤淡淡的说:“有些人做事不成器,项兄又何必跟着学?还不放了徐学士和刘宫詹,在此纠缠成何体统?” 项成贤偷偷看了周围一圈,突然热泪盈眶,大叫道:“方贤弟!你宅心仁厚宽容大度高风亮节,但我却替你不甘心!你为江山社稷做过多少事情,如今被奸邪打击报复也就罢了,就连同道之人也背后捅刀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应物长叹一声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哪里想得到些许身外之事。” 徐学士和刘宫詹悲哀的现,他们两人成了方应物和项成贤对话的背景人物。自始至终,方应物没有多瞧他们一眼。 徐学士想要抽身走人,可项成贤热泪盈眶之余,仍旧没忘了死死抓住徐学士的官袍衣袖,怎么也不肯不撒手。r1152 ... 第七百四十五章 逆转的舆情 徐学士被项大御史扯着不能走,刘健便更不能扔下徐学士自己走人。唯一能制止项成贤无礼举止的,大概也只有方应物了。 不过方应物好像并不着急,不紧不慢的在旁边与围观众人说了几句话,这才走过来对项成贤道:“一切是非自有公论,项兄不必过激。” 方才徐溥说“是非自有公论”,此时方应物也说“是非自有公论”,其中讽刺意味不言而喻。项大御史这才松开了手,放开徐学士。 然后方应物对徐学士抬手为礼道:“项兄一时愤激,让老师受惊了,还望老师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众所周知,徐溥是方应物的会试主考官,是方应物的大座师,按道理来说,这是官场脉络中最紧密的政治关系之一。 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政治背景复杂的方应物不可能能被拥有山头的徐学士收拢,两人之间的私人关系很一般,反倒是与房师李东阳更为亲密一些。 如果说方应物前面一句话还算恭敬,后面这句就不客气了。又听他道:“你们想摘桃子,可以找万安去摘,但不要从我这里抢,小心刺手。” 徐学士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所幸项大御史终于松了手,他可以抽身走人了。 长风文学cfx在登闻鼓击鼓后,按照规矩,击鼓人就会被护送往都察院,然后由都察院负责审问处置。但今日方应物显然不必照此处理,此后直接由都察院审顺天府大牢里那个人犯就是。 或者说,只要方应物在这儿亮了相。就已经将整个事件逆转。后面怎么样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有谁关心一个不是方应物的人犯下场? 回去路上。项成贤忍不住问道:“我一直没弄明白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认定了是徐学士他们这伙人制造流言?虽然从种种迹象来看。包括今日早朝的表现,是他们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我没见你有什么证据?” 方应物心情很好,哂笑道:“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若我声名受损,最大的受益者使他们,当然看他们最嫌疑了。” 项大御史却不满足于方应物的回答,直觉感到里面还有更深的道理:又质疑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实际证据。单纯的猜测吗? 如果猜对了还好,不算冤枉人。如果你猜错了,真有另外损人不利己的人,或者别有用心挑拨离间的人制造流言,你岂不委屈了徐学士他们?” 方应物摇摇头道:“你说的都是生活常理,常人确实可以这样想;但我说的却是政治道理,逻辑是不一样的,也不用去讲实证,一切证据就在本心。也就是说。不管徐学士他们冤枉不冤枉,只要反击徐学士他们对我方有利,这就足够了。” 项大御史这才恍然大悟,以手拍额道:“我懂了!我们所看重的。并不是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而是谁让我们得到最大受益,谁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只要反击徐学士他们能让我们受益,那他们就是最大嫌疑人。或者用曹操之言。这便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解释了。” 这日之后。舆论便出现了变化,随着方应物诱使别人对他进行了不成功的“迫害”之后。他便转为了惨遭迫害的形象。于是舆情也从“抹黑方应物”变成了“有人要抹黑方应物”。虽然多了两个字,但其中内涵变化巨大,徐学士等人不免要遭到一些非议。 此外,都察院与顺天府联席审问那位假冒方应物的牢中人犯,虽然这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过场必须要有的。 主审官是都察院这边的代表屠滽屠大人,此乃方应物的同乡亲近之人。对此朝臣居然没有异议,由此可见朝堂上下对这次审问有多么不关心了。 人犯被提上来后,屠滽猛然一看,此人身量与方应物很像,瞧着也像是个读过书的,便先喝问道:“阶下何人?” 人犯如实招认道:“在下乃忠义书坊写字先生左常信。” 屠滽一听就明白了,忠义书坊东家姚谦也是浙江人,与方应物关系非常紧密。看来此事与方应物脱不了干系,多半是方应物自导自演。 屠大人不得不承认,方应物这一手很漂亮,忽悠得敌人们上蹿下跳却一拳打空。不过仍公事公办的问道:“你又为何假冒方应物?” 当然是被指使左先生与方应物岁数身材差不多,又在忠义书坊里经常与文人士子打交道,倒也养出了文人风度,故而假冒方应物才能不叫别人起疑。 不过左常信显然不会如实回答,仰头慨然而道:“先前在忠义书坊时,在下偶与东家闲谈,知晓了方应物方老爷的艰难处境。 而在下也是读过书之人,眼见国家忠良沦落如此地步,一面被众口铄金,一面要被逼着与贩夫走卒为伍,如此不免激起义愤,心中为此激荡难平! 此后一时冲动,便抱着以身相代念头,去了街道厅假冒方应物,想着要以自己卑贱之身替忠良受这份苦。却不料横遭加害,最终陷进了大牢之中!” 这位左先生说的慷慨激昂,主审官屠滽屠大中丞不顾顺天府那边的眼色,有意纵容左先生说话,很耐心的等待左常信说完。然后才道:“你可知道,即便你情有可原,也是法无可恕” “在下绝不后悔!而且在下还忍不住要问一句,这个社会究竟怎么了?为何方应物这样举世皆知的忠良之士,会屡屡遭受加害,这难道不令当世人反思?” “好!”不知是谁喝彩了一声。 屠滽侧头对旁边顺天府尹道:“此人也是民间仗义之辈,他所说的道理吾辈岂能不懂?应当从轻处置,也算是扬善之举,更彰显朝廷宽仁。” 顺天府尹翻了翻白眼,他还能说什么?这人犯又不是真方应物,无论判罚从轻从重,对他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犯不上与屠滽较劲,屠滽爱怎么判就怎么判。 此案一次就审结了,此后审案台词也渐渐流传出来,与舆论结合后,关于方应物的舆情算是彻底逆转过来了。(未完待续……) ps:存稿告罄了~ ... 第七百四十六章 再来一次 当都察院和顺天府联合审理左常顺的过程传到方应物耳朵里时,让方应物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天府那边竟然没有任何阻碍,任由屠滽唱独角戏。 按道理说,得了辅万安授意的顺天府不应当如此打酱油,多多少少要给自己制造一些阻碍才是。比如说紧抓左常顺动机不放,将左常顺审成由他方应物指使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破绽。 既然这个问题不再是问题,方应物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完全放下担心,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徐学士这一伙人了。 如此方应物便要大展拳脚,立刻将自己的第一党羽项成贤项大御史招来共商大计,打算再乘胜追击并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对方应物而言,干掉以徐溥为的清流第一集团是非常大的诱惑。若将徐溥刘健废掉,谁还能与自家父亲争锋?再不济还能将老师李东阳推上去! 项大御史虽然向来唯恐天下不乱,但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极力劝阻,“愚兄以为,方贤弟万万不可再继续了!徐溥徐学士再有不是,身份上也是你的座师,你不能不顾及这点!” 啊?方应物宛如冰雪浇头,这才醒悟过来,不得不承认项成贤说的有道理。在大明读书人伦理中,座师与门生就是最重要的师生关系,甚至过业师与学生。天地君亲师,里面就有个师字! 他方应物可以不鸟徐学士,但不能反咬徐学士;也就是说,他情非得已时可以无视师生伦常。但不能践踏这个伦常。就像是孝子贤孙即便被父母打骂了,躲几下或许可以。但不能还嘴还手。 否则的话,悖逆座师很容易被看成是大逆不道。一旦他对徐学士反攻倒算。那就可能会引舆情的再次翻转。 方应物这个穿越者对座师的政治意义感受不深,差点就忽略了这个风险,幸亏项大御史提醒,不然后果还真不好说。想来想去后,方应物自认担不起这种风险,只能像项大御史所说的,见好就收了。 “可惜了,你受此限制,也只能到此为止。”出力甚多的项大御史虽然劝住了方应物。仍不免感到很遗憾。“徐学士他们和令尊是同类人,都在养望阶段,目前徒具声望还没多少实权。估计在阁部院中,他们能挥出的影响力还不如你,当然这也是他们忌讳你的缘故。” 方应物听到这话,有些小小的自得。这许多年来利用先知者优势,把握每一件事为契机,一点点的积攒人脉。有时候当时不起眼,但日积月累下来。要没点成果就枉为穿越者了。 不遭人妒是庸才,如果你弱小到根本没人忌讳你,那还谈得上什么争霸朝堂?就拿自己与汪直的关系来说,几年前小心翼翼唯恐被人议论自己和汪直结党。现在就有足够实力不在乎议论了,连辟谣都懒得辟。 内阁里有人,部院里有人。科道里有人,司礼监厂卫里也有人这样全面的布局。日后若不帮自家父子去冲击人臣之极,那简直就是巨大浪费。 不过深知历史大势的他仍然居安思危。对项成贤道:“不可轻忽大意,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你说他们现在徒有声望没多少实权,那要是等他们从翰苑坊局出来,并掌握实权后呢?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项大御史想象了一下,点头道:“是啊,如今的旧格局迟早要粉碎掉,徐学士等人潜居翰苑,只欠缺一个取而代之的时机,等到那时就是猛虎出柙了。但现如今真不好与之对敌,不然就是万安渔翁得利,对我们更为不利。” “有进步!”方应物为好友竖起大拇指点赞。 闲话不提,却说之后方应物真就收手了,并没有像过去那些争斗一样乘胜穷追猛打,颇有点到为止的意思。别人细细想过也不奇怪了,谁让徐溥徐学士恰好是方应物那一科的大座师。 而万安万辅深深的失望了,当初他就觉察到有人借着他收拾方应物的东风,浑水摸鱼抹黑方应物,不过他并没有在意。无论如何,有人一起“志同道合”的对付方应物不是坏事。 只不过他后来才得知,有可能是徐溥、刘健等人搭顺风车出手,对此万辅连声叫妙。一是妙在人模狗样的清流为争权夺利起了内讧,让顶着十年骂名的辅老大人酸爽非常; 二是妙在方应物的反击,辅老大人非常期待年少气盛、不能吃亏的方应物一怒之下横扫千军,不顾师生伦常把徐学士等一干人踩到底。 万辅不怀疑方应物有这个能力,而另外那伙清流都是眼高手低之辈,能是方应物的对手就见鬼了。同时也不怀疑方应物有这股狠劲,师生关系终究比不上父子天伦,方应物咬咬牙说不定真就弃之不顾了。 所以在审问左常顺时,顺天府并没有制造麻烦,意图祸水东引,让方应物将所有火力都对准徐溥刘健那一伙人去。但没想到方应物这次居然中看不中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漂白自己之后就果断收手了,辅老大人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或者说,徐溥徐学士也很令老辅失望,他都这样放纵徐溥等人了,结果更加中看不中用,完全没对方应物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借刀杀人两虎相争之计行不通了,万辅叹口气,只能继续自行上阵。方应物虽然摆脱了流言困扰,但是街道厅的差事依然还在,方应物依然没有借口可以逃脱差役,从法律意义上也并没有免除方应物的差役! 他费尽心思从浙江到工部来回串联,设计了如此严密又合乎法理一条锁链,岂是那么容易挣脱的?只要死死锁定这一点,方应物就是瓮中之鳖!想至此处,万安又叫人给工部传话,叫街道厅再给方应物传票,再次命令方应物报道去! 无非就是将程序重来一次,上次受到干扰后,方应物用了替身瞒天过海,难道同样招数还能使用第二次不成?(未完待续……) ... 第七百四十七章 迟暮 街道厅再次很不长眼的将传票送到方宅时,方应物本人并不在家里,他去了李东阳宅邸。$.(x).因为自己与刘府的婚事已经非常临近了,而李老师将在婚事中作为男方长辈角色出现,所以方应物有很多事情要与李老师商议。 李东阳对方应物的婚事也很热心,边想边问道:“刘府那边想如何操办?”方应物无奈的答道:“依老泰山那边的意思,想大操大办,高调一些。” 李东阳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刘棉花的意思,这就是要刷存在感。反正刘棉花已经没多少清名了,无论奢侈还是简朴没有区别,高调一些可以刷存在感,强化别人的印象,尤其是向公众展示刘府与方家的亲密关系。 从财力上当然不是问题,方应物不缺钱,刘棉花也是保定府军籍大户出身,实在不行他李东阳也可以赞助一点。 但从方应物的态度看,方应物本人似乎不愿过于张扬。作为一个清流典范,虽然有这样那样迫不得已的因素,但在与刘府关系上,肯定不愿公开表现的过于高调。在声望领域里,方应物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借用刘府的地方。 这时候,有李东阳的长随到了屋门口,高声禀报道:“方家那边有人过来,说是有急事禀报。”此后又有个方家仆役进了屋,对方应物道:“小老爷!那街道厅又遣人送了传票到家里,还是关于小老爷差役的事情!” 方应物闻言皱起了眉头,在自己紧锣密鼓布置婚事的节骨眼上。万安又来这一手,简直是要恶心人啊。 李东阳怕方应物过于大意。连忙嘱咐道:“万辅死死瞄准了你不放,你还是要当心为好。不可轻忽,免得阴沟里翻了船。” 方应物倒是不犯难,口气轻松的答道:“老师放心,学生自有主意,此事易尔!”而后方应物便把娄天化招来,耳语几句后道:“你去屠中丞那里,将我的话传给屠中丞。” 如是过了两日,都察院和顺天府联系审理左常顺假冒方应物案件最终判决结果出来了,而且当场执行。并没有再上报。因为都察院本身就已经是最高司法机关之一,而且本案又不涉及人命官司,根本没有再上报的必要。 判决结果很是惊到了一些人,其实屠滽屠大人的判词很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左常顺激于士人义气施暴官吏,虽情有可原但法无可恕,故判其代替方应物赴街道厅服三年苦役。一可惩暴行,二可全义行,三可彰教化。” 明白人都看出来了。判了左常顺代役,方应物便彻底解脱出来了,不会再受街道厅拘束。在大明朝代役是被允许的,或者找人顶替或者出银子。左常顺被判罚代替方应物服役这种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合法。 妙,非常妙!无数人忍不住为之叫好。这个应对法子实在妙到毫巅。不过辅万安听到这消息后呆住了,这看起来没有破绽的手段。居然被方应物如此轻描淡写的破解了?仿佛轻轻吹了一口气,便把漫天烟雾都吹散了。 之前一直可以说。是因为自己轻敌大意,端着辅架子看不起方应物,所以才屡屡吃亏。但这次自己真心没有轻忽,从头到尾都是很认真,可结果依旧如此失败! 当初商定出来的三管齐下之策何等气势汹汹,仿佛能手到擒来的将方应物一口吞下,根本看不出方应物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不过到目前为止,却几乎要全面无果而终。 差役问题,经过徐学士一拨人的打岔,反而节外生枝给了方应物表现的舞台,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在科道组织弹劾方应物,肯定不可能成气候了,这时间没人愿意站出来公开弹劾方应物。当初他万安还想着走内宫裙带路线,请万贵妃出马收拾方应物,可也毫无动静。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总而言之,一位辅狮子搏兔打算整治一位落魄为民的前小官员,居然没有成功,这看似不可思议,但确实生了。 大明朝廷是彼此制衡的,万安这辅不可能直接下令,强行将左常顺代役之事作废,这个命令连六科都过不去。而且内阁阁臣在名义上是辅臣,还不见得有资格自主下令。 不过万安对方应物的恨意是刻骨的,他不甘心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然后他又现,再对付方应物已经不能那么得心应手,甚至连积极主动帮他出谋划策和执行的人也不好找了。 万辅本来就不是德高望重类型的辅,更没有名望可言,盘踞内阁全靠利益算计和交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所以万辅的权势和影响力很纯粹的与利益得失挂钩,或者说,他从来就不能单纯的“以德服人”,走的是以“利”服人路线。 正因为如此,万辅才产生了失控的感觉。从利益角度来看,一是他已经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七十岁的人能给别人多少信心?说不定明天就变成“古人”了,还能给别人带来多少预期利益?又如何能让别人真心实意的屈服? 二是自从天子息了更替东宫的念头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万安包括万安一系的人马没有任何未来可言。当今太子登基之日,就是彻底清理万安及其势力的开始,万安甚至连接班人都不可能安排,至于谁人能出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将前途命运赌在万安这边?现在已经是成化二十一年,不是成化十一年了,“人心思变”四个字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打消的。 意识到问题所在后,万安的心情有些落寞,自己这辅的影响力似乎以肉眼可见的度再消散,而且无可挽回。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万安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满头白,忽生英雄迟暮之感。 他又想起了八年前,那时辅商辂站在权位巅峰时弃官而去,而自己却难以理解,一直到今天,总算才有些懂了。 “不!”万安在书房中拍案而起,对着看不见的空气吼道,他还是不能接受如此软弱无能的自己!(未完待续! ps:下一章半夜前后 第七百四十八章 疑云 这声喊出来后,万辅感到一股悲壮的情怀从心头喷涌而出,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整治方应物,而是把这看做对命运的抗争。 万辅有这样一种错觉,那方应物仿佛脚踏大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天道,大势所趋无坚不摧。回想起来,方应物仿佛每一步走踩在了至关重要的节点上,不断将自己的大事搅得一塌糊涂。而是自己则是充满了悲剧色彩的逆天之人,在宿命中沉沦和挣扎。 可他万安辛苦了一辈子,难道就是替后来者做踏脚石?他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也不想就此服老,更不愿看着方应物风光。 如果他再年轻十岁,朝堂上哪会有方应物蹦跶的地方,命运如此不公,他便要逆天而行一次!不得不说,年届七十的老辅放不下的东西太多,陷入了另一种执念。 当即挖辅泼墨挥毫,亲自写了若干请帖,遣仆役一一送去。接到请帖的人,都是万辅的党羽,看着请帖,他们不禁惊诧莫名。因为按惯例,老辅想要召见党羽时,只需派仆役来叫一声,不想这次却如此郑重其事,竟然还写了亲笔请帖。 也正是如此不同寻常,众人才不敢轻慢,更不敢装聋作哑,老辅亲自写来请帖,就意味着不容拒绝。一旦拒绝,就是与老辅决裂。 虽然明天的太阳已经确定另有其人,但依旧要注意当下,如果触怒了万辅。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个问题,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缺一不可。 于是按着请帖时间。众人在第二日傍晚纷纷赶到万府,没有一个找借口不到的。有这时候了。又何必为了一点小问题让敏感非常的万辅不悦? 而在这段时间,方应物全心忙于婚事,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放在万安身上。方应物深深知道,这位辅已经快走到了穷途末路。 即便自己什么也不做,大限一到万安也会自动滚蛋,自己只需要等待这个时间到来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就是少做少错、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不过在百忙中,方应物还是抽出时间见了见自己的替身左常顺,并专门为左常顺设宴。还邀请了几位好友作陪。此乃人之常情,左常顺终究是有恩于自己,不能在这上面落下凉薄无情的名声。 说起来这左常顺只是个没有功名的落魄文人,沦落到在同乡人姚谦的忠义书坊里校稿为生,偶尔还代笔写点文字。这身份与方应物差的极远,而今日方应物摆出这阵仗,也足以表达出非常感激之情了。 方应物郑重其事的将左常顺请进上座,并致谢道:“先生高义,代替在下受刑罚之苦。在下铭感五内,简直不知何以为报。” “方公子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再说我也并非一无所获。”左常顺爽朗的笑了笑。“我本是读书不成的飘零之人,籍籍无名苟活于人世间,而方公子身负天下之望。与吾辈不可同日而语。 我这次出面替方公子挡了灾,不过付出一点辛劳。但却博得京师人尊称一声义士,一时间也成名人了。宛如鱼跃龙门。至此夫复何求哉?说不定应该是我反过来感激方公子给我出名机会。” 左常顺说的有趣,席间众人忍不住几声哄笑,确实有这么点意思,出于“义愤”挺身而出的人,不是义士是什么? 项成贤插嘴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事起先前景不明,确实要感谢先生担着风险挺身而出,尤其是我们这些友人都无法出力的时候。” 方应物赞同的点了点头,项成贤说的没错。先前他需要一个“假冒”替身,而他的好友们显然都不合适,项大御史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扔下官职,不管不顾的去假冒自己装疯卖傻。 故而这事只能找一个小人物来做,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用处。当时情况不可预测,风险也是极大,只怕左常顺心里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松。 忠义书坊的东家姚谦姚员外也在席间,左常顺就是他向方应物推荐的,此时也笑道:“左先生此次以身相代,顶替方公子做苦役,切勿为前程担忧,且安心服役。等刑罚结束之时,一切包在我们身上,必不叫左先生为难。” 方应物闻言举杯道:“左先生为了在下甘受苦役,这点尤为感激。但在下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将来必有所报。说是三年,其实也未必等这么久。” “你我皆为浙江同乡,守望相助乃人之常情,方公子何须见外,区区贱身能帮得上方公子,也是此生有幸了。”左常顺连忙也举杯答道。 此人谈吐不算差,头脑看起来也是清醒的,难怪当初姚谦会举荐此人来担当替身重任,方应物暗暗想道,也许今后可以收拢到身边使用。 这一场宴席,众人都没有压力,自然是轻松如意,半日之后兴尽而散,然后继续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 方应物鼓捣婚事,项大公子继续风闻言事,姚员外又在琢磨新的财路子,而左常顺则作为刑徒被押送到街道厅,开始他的代役生活。 这日方应物准备出门去刘家那边,与刘棉花沟通一下婚礼事宜,刚走到大门,便被匆匆赶来的项大御史堵住了。 却见项大御史难得脸色严峻,对方应物叫道:“方贤弟!有大事情!” 方应物知道项大御史有个喜欢大惊小怪的毛病,所以只当他又虚张声势,浑然没在意的问道:“近日没有什么大事罢?究竟有何事情让你如此慌张?” 项成贤没有与方应物看玩笑,拧着眉毛说:“你可知道,左常顺死了!” 死了?方应物大惊失色,连忙追问道:“怎么会死了?” 项成贤详细的答道:“南城巡城御史亲自对我说的,听说昨天在南郊疏通行洪沟渠时,左先生不小心失足落水,救之不及便淹死了。” 方应物一阵恍惚,前几天还一起谈笑晏晏的人,今天就听到死讯,实在情何以堪。更疑惑的是,这究竟是偶然生的,还是故意人为的?(未完待续……) ...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三顾茅庐...... 久久无言,最终方应物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左常顺死掉无论是偶然不幸还是被害,他都感到内疚。 这是方应物混迹朝堂以来,第二次遇到死人问题。上次是在苏州府时候,把钦差太监王敬逼到走投无路一气自尽,但对此方应物没多少感觉。 一来那王敬王公公荼毒地方死有余辜,方应物生不出多少同情心;二来王敬是敌对一方,方应物还没感情丰富到为敌人落泪的地步。 再说主要还是因为王敬心理素质太差,自己了结自己,并不是别人出手加害他,方应物更没内疚感。而这次左常顺是自己这边的人,前两天刚刚一起欢快的喝酒,却这样莫名其妙又突然死掉,真是情何以堪。 项成贤产生了与方应物一样的疑问,“你说左先生这是偶然不幸,还是被人蓄意谋害?”方应物答道:“哪能如此巧合?我猜人为可能性大一些,十之就是被害死的。” 项大御史受到的冲击比方应物更大,之前他也根本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来。听到方应物断定是被害,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是草菅人命草菅人命你有把握么?” 方应物又叹道:“这不是有没有把握的事情,在眼下这非常时期,我们就该不惜用最恶(长)(风意的揣测来看待一切事情,不惜在每一件事上预估出最坏的结果。所以无论左先生怎么没的,我们都要按照被害来对待。” 正当方应物与项成贤唏嘘感慨时,娄天化走了进来。禀报道:“街道厅那边又派人来了。” “做甚?”方应物一听街道厅三个字,便心生厌烦。没好气的问道。 娄天化苦笑道:“那人说既然代役的左常顺死了,所以老爷你还得去街道厅报道当差。所以又送了传票过来。” 靠!方应物勃然大怒,这简直毫无人性!如果这时还辨别不清左常顺究竟是不是被害,那就没资格立足于朝堂了! 项大御史也无语,这是街道厅第三次送传票给方应物了罢?真可谓是三顾茅庐 难道仅仅为了制造整治他方应物的契机,便硬生生剥夺一条性命么?而且这样送传票,又何异于裸的羞辱他!一股气直冲脑门,方应物对着娄天化声色俱厉的喝道:“混账东西!街道厅的人还敢欺上门来,给我绑了打,打死为止!” 项成贤连忙拦住。“小不忍则乱大谋,且慢且慢!” 冲动过后,方应物重新冷静下来,咬牙切齿道:“这下我们总该清楚,左先生之死究竟是偶然还是被害了。” 半晌过后,方应物又开口道:“左常顺只是个小人物,是我将这个小人物牵扯进朝局中,也正是如此才害了他。” 方应物进入朝廷以来,无论争斗多么激烈。也没有出现过故意行凶杀人的行为。其实在大明朝争中,这种故意采取消灭手段,特别是暗杀的现象其实很少,所以之前方应物就没想到过这种涉及人命的可能性。 但死对头们或许不会对方应物下毒手。但却敢暗害左常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左常顺只是个小人物。害死这样一个没身份的小人物,就像踩死蚂蚁似的。既不坏规矩,也没多大负作用。也不会引起舆情的轩然大波。 小人物参与大争斗就是豪赌,要么一本万利。要么就是粉身碎骨了而左常顺这次就很不幸的丢了性命,本来他如果得到方应物庇护,未来肯定有一个很不错的前途。 项成贤也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忍不住猜测道:“你说,是不是万安的手笔?” “与他脱不了干系。”方应物恨恨的说,“堂堂辅如此草菅人命,不惜采取暗杀手段,真是疯狂了!” 话说到这里,不知怎的,项成贤忽然又有点同情万安,答话道:“即便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挺叫人叹息的。” 项大御史仔细想想,一个站在人臣之极的辅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步步紧逼,还屡屡受挫脸面无光,换位思考一下,不疯掉才叫奇怪。 方应物不满的瞪了项成贤一眼,“项兄!你这是要帮谁说话?” 项大御史连忙收起泛滥的同情心,又问道:“你说彼辈为什么要加害左先生?” 方应物的目光重新回到传票上来,然后将传票揉成一团,“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他们费尽心思设计了这么一条锁链出来,怎么会轻易甘心失败?同时也是恐吓,当然不是恐吓我,而是露出獠牙恐吓别人。” “到了这个地步,也算是穷途末路了。”项成贤点评道。 方应物所要做的,就是先查明真相,而项成贤听到的消息没有细节,提供不了什么利用价值。方应物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东厂帮忙了,查案这种事情也最适合东厂去办。于是方应物传话给何娘子,与汪芷约定次日会面。 却说方应物见到汪芷,听她幽幽叹道:“你我已经有十六天没有见面了。” 方应物擦擦汗道:“这你都心里有数?话说你这记性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了?最近婚期临近,琐事非常多,脱不开身,你要多多谅解。”其实还有个原因,方应物生怕汪芷又想替万贵妃拉拢自己,那样会很难做,干脆就减少见面了。 汪芷撇撇嘴,皮里阳秋酸里酸气的说:“你也真长本事了,竟然不靠我也不求助于东厂,就把流言蜚语摆平了,可是叫我刮目相看。连万娘娘也意料不到” 见汪芷果然提起万贵妃,方应物迅打断了话头,插嘴叫道:“其实还是离不得你,这次就要找你求助了!” 汪芷冷哼一声,不满的抱怨道:“你也是读书人,怎的如此厚颜,真当本太监是白用的苦力么!” 方应物叹口气,皱眉道:“不求到你,你阴阳怪气还故作大方;求你帮忙,你又拿腔捏调讨价还价,也忒难侍候!” 以汪太监的小脾气,三十六计中最受不得激将计,当即柳眉倒竖,轻喝道:“你又有什么糟心事情,慢慢说,今晚不许走了,让你说个够!”(未完待续……) ... 第七百五十章 婚事争端 既然汪太监肯接下查案之事,方应物便不在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办,东厂查案比他在行多了,远胜于他亲力亲为。如果连东厂都查不出个一二三四,那换谁来也白搭。 不过方应物还有件事情要解决,那就是街道厅的第三次征传票。即便方应物再看不起对方,这也是正式的官府程序,不能完全无视。 或许有人觉得,掏代役银或者再找个人顶替不就行了,那些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对此方应物只能表示,这样想的真是很傻很天真。 收不收代役银或者替身是街道厅衙门说了算,争斗到了如此地步,难道街道厅会收纳方应物的代役银或者替身?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上次左常顺之所以能顶替方应物,全因为这是都察院“判决”下来的,街道厅纵然不愿意也不能拒绝,不可能公然抗法,只能被动接受。 但这样一个案子和人选,现在还能从哪再找来?更进一步说,现在还有人敢再替方应物服役么?敌人能害死一个,就能害死两个三个,巴结方应物重要,小命更重要。 想来想去,方应物也没想到什么应对主意,只能暂且放下,采取拖延战术了。不过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仍然存在着被街道厅判定为逃役并上报的风险。 最终方应物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拖延到东厂查案结果出来再做打算,这样才有利于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决策。即便不是最正确的决策,起码也是最稳妥的决策。总比现如今这样盲人摸象为好。 暂且放下左先生被害的案子,方应物又头疼起自己的婚事。说起自己的婚礼。其他琐事还好,吩咐下去就有人来跑腿操持。但当前仍有个最大的问题悬而不决,就是自己和刘棉花的指导思想从根本上完全不同。 这是九成九的政治婚姻,方应物看重的是“实惠”,而刘棉花图的是“名声”,利益着眼点不同,思路自然不同。 因而方应物想一切从简,能省则省,静悄悄的把事情办了。反正低调的把刘府小姐娶到手就行,闷声财之外其它都是多余的。至于刘府的名声,能不沾就不沾,能少沾就少沾! 而刘棉花坚持要大操大办,恨不得嫁妆第一抬刚进方家时最后一抬才出刘府,再沿街摆上数里流水席面,就差到处贴榜文昭告京城他刘家与方家结亲。方家的名望如日中天,能蹭几分是几分,即便有可能蹭了也白蹭! 翁婿两人已经谈判三次,都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以至于方应物今日不得不再次赶赴刘府,继续为这个问题扯皮。此时方应物甚至有点怀疑,莫非老泰山故意如此拖拉,为的就是等待他方应物耐不住先松口? “这是老夫最小的儿女。等婚事一成,老夫此生再无大事了。既然最后一次,总得叫老夫好生操办罢?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总要考虑到为人父母的心情。”刘棉花一改前几次谈判策略,企图用亲情打动方应物。抛出了父母心为武器。 方应物也见招拆招,试图重新塑造刘棉花的家庭幸福观。“老泰山错矣!儿女之幸福,不在于嫁妆之丰厚,也不在于婚礼之盛大,而在于琴瑟和谐鸾凤齐鸣。所以老泰山就从了小婿想法罢,毕竟是小婿成亲,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父母插手太多不见得能收获儿女幸福。” 刘棉花继续苦口婆心,搬出世俗风气劝道:“不是老夫定要插手,终究是担心你还年轻不懂事。须知如今世风不同于昔年,老夫好歹也是宰辅,嫁女过于寒酸只怕要被人轻蔑耻笑。若真成了笑柄,你我两家都脸上无光,又是何苦来哉?” 而方应物则信心十足:“老泰山多虑了!你老人家若是简朴了,确实有可能被嘲讽为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但贵府千金嫁的是在下,是堂堂正正的方家! 有我方家金字招牌在,谁会嘲笑我们?只会说简朴大方,不会说寒酸小气!正所谓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我方家不媚世俗朴素办事必将成为美谈!” 刘棉花当即吹胡子瞪眼的喝道:“你还想着敢将十指夸针巧?难道我那娇娇女儿嫁给方家,就是要受苦的?你们方家装朴素是你们自己的事,但不许亏待了我女儿!” 老泰山这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方应物连忙回应道:“以后的事情自然不会如此,谁会吃饱撑着去窥视别人家内宅?但婚礼乃公开典礼,当然要做给别人看,听小婿之言不会有错!” 刘棉花忍不住叹道:“你这人怎么死硬顽固的像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何至于一步也不肯相让?连尊老敬老之心都没有吗?” 虽然刘棉花倚老卖老,但方应物不为所动,只陪着笑道:“谁不知道老泰山最擅长得寸进尺之道,小婿如何敢轻易让步?故而不能开这种先例,否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与其日后互相难堪,还不如在起初就堵住源头。” 翁婿两人唇枪舌剑不亦乐乎,刘老夫人突然闯了进来,怒形于色的斥道:“你们两个都够了!不要拿庙堂算计来讨论我那乖女的婚事!再如此扯皮下去,婚事还能办否?” 刘棉花当着女婿面,遭到夫人呵斥,未免脸上有些不好看,同时又埋怨夫人沉不住气,实在缺少镇静功夫。便轻哼一声,正要作。 方应物却抢上前一步,行礼道:“都是小婿的错!老泰水说怎样办理就怎样办理,小婿在此恭听,绝无二话!” 看方应物这恭顺态度,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投桃报李似的说:“此事终究是方家娶妇,我刘家不便逾越太多。老身又听贤婿说的有道理,就按贤婿所言。” 刘棉花再次瞪眼,又被老夫人瞪了回去。等方应物走后,刘棉花不满的说:“妇道人家头长见识短,老夫与方应物谈条件,你来打什么岔?” 老夫人嗤声道:“也不知谁见识短了?女儿终究是要去方家的,你在这可有可无的事情上较劲,若惹到了方家,最后还是女儿吃亏!”(未完待续! ps:突然卡了,一夜未眠,先补昨天第二更,一会儿放出第三更。 第七百五十一章 大功一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汪芷汪太监虽然接了查案的活计,但以她的身份,不可能亲力亲为的去做。|[2][3][][x]} 所以汪太监将这差事交了东厂的大档头们办,她汪芷只需要听一个结果,能给方应物交待就行。可是东厂那些大档头同样自恃身份,懒得亲自跑腿查这种没好处的小案子,便也把差事交办下去。 交办来交办去,最后领了这件差事的,居然还是方应物的两个老熟人,混号牛头马面两人。他们原本是锦衣卫世家,只不过因为方应物的关系,从镇抚司划拨到西厂听用。后来又跟随汪芷来到东厂,如今也是手底下管着一支人马的正副头领了。 按理说他们称得上是厂公亲信,不该只当个头领,但可惜他们两人都是中庸之姿,能力平平。靠着机缘混到这个位置算是小有成就,但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却说牛头马面两个人里,马面稍微机灵点,故而平常遇事都是听马面的意见。这次还是马面主张接下了差事,牛头便问道:“这样的案子有什么可办,你接下来作甚?” 马面答道:“你难道没听说,这个死人与方相公有点关系么?他到街道厅服役,还是顶替了方相公来的。办这个案子,就是在方相公面前表现的机会! 别人不清楚方相公与汪厂公的关系,所以不愿接手此案,你难道也不清楚?这就是上天看你我兄弟蹉跎度日,特意赐下的大好良机啊!若在方相公这儿出了彩。他在汪厂公面前美言几句,你我说不定又能升一升。” 牛头恍然大悟。登时干劲十足。两人当即点了十来个番子,拿上相关凭证。气势汹汹的向宣武门外而去。 话说这工役队伍也是仿照军制,采取五五编组的模式,即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小队。如今正有上千名役夫在宣武门外疏通行洪沟渠,加高河道土堤。 牛头马面带着手下,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左常顺生前所在的小队。此时这个小队正在热火朝天的施工,旁边还有街道厅的小吏站在柳树下监工。 牛头领走上前去,亮了亮东厂腰牌。当即那监工便叫停了工事,把小队役夫集中到身前,听从两位东厂大爷的进一步指示。 牛头马面两名头领并排而立,手下番子分左右散开,气势上稳稳压住了一干民工。两人炯炯锐利的眼神来回扫了几遍,并没有看出谁像嫌疑犯...... 马面沉声道:“听说左常顺是在午间休憩时被害的,当时他独自离群去小解,然后就淹死在了水中。我觉得,此时必定与你们当中某些人脱不了干系!” 底下众民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牛头马面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出谁像嫌疑犯。于是马面便再开口道:“凶手很可能就在你们当中,当时你们聚集在这一片树荫下休憩,而左常顺是午时三刻离群时被害,那么凶手肯定也离群而去了!谁不能证明自己当时在树荫底下休息。谁就有可能是凶手!” 有人叫道:“那要如何证明?”马面答道:“可以找别人来证明你。” 此后二十多个役夫,一个一个被叫出来盘问。问了一圈下来,结果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另外一人为自己作证。证明当时自己就在树荫下休憩,没有从人群里消失。 马面皱起眉头。想了想又道:“重新再问!每个人都必须有两个以上证人才算过关!” 于是又盘问了一圈,这次倒是有点收获了。二十多个役夫中。有两个分别叫蔡二郎和李车儿的,两人之间互相作证,但却找不到第三个证人。 牛头马面松了口气,这下可不至于无功而返了,破案也出现了曙光,两人的前途再次敞亮起来。 按下雀跃心情,马面忍不住狞笑几声,指着蔡二郎和李车儿道:“你们两个互相作证,却没有别的证人,看起来假得很,真当我眼盲不成。 如果真是彼此作伪证,那正说明你们当时也离群而去,不在树荫下!夏日午时人迹罕至,只怕也没有外人过来,故而也有你们两个像是嫌疑了!” 蔡二郎和李车儿噗通的跪在地上,大呼道:“差爷明鉴,小的冤枉!” 天气炎热,牛头用手扇了扇风,不耐烦的说:“并没说你们肯定是凶手,只是说你有可能是,故而请你去东厂仔细调查!你们放心,我们东厂绝不冤枉一个坏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好人!” 一听要去东厂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两人吓得腿都软了,扶也扶不住,站也站不起来,像是烂泥糊在地上,叫上来动手捉人的番子气极而笑。 马面马头领也不耐烦了,对手下番子喝道:“愣着作甚?不能走就抬回去,难道只会守在这里看景么?” 众番子嘟哝几声抱怨,无奈上命难违,只得四人一组,大汗淋漓的抬着蔡二郎和李车儿上路。这场面看起来颇为奇特,一路走来也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了东厂衙署,牛头马面借了刑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两嫌疑犯各打二十板子,而后才开始问话。 问完之后,又把嫌犯各自分开,然后各自再打板子,再重新问话,问的都是非常详细的小事情,大到当天是多云还是晴天,小到当时两人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最后又合在一处,对照供词,对照完毕之后,也不说对错,举起板子又要打。 此时两嫌疑犯已经皮开肉绽半死不活了,被泼了一桶冷水,抬眼看见板子高高举起,还有番子拿着夹棍晃悠,顿时惊恐万分的高呼道:“莫打莫打!小的招了招了!” 牛头马面心有默契的对视一眼,便喝令书吏开始记录,各自口述完毕后,便按着蔡二郎和李车儿的手指头画押。 啪啪!马面弹了弹手中供词,又得意洋洋的吹了一口气,“有此在手,大功一件,若方相公大悦,你我升职便指日可待了!”(未完待续! ps:补昨天第三更 第七百五十二章 诡异 在大明朝版图中,京城人口与别的地方不同,倒不是说京师人口众多——天下大城市的数目可不算少,而是说京师人口比例很特殊。? 天子戍边这个国策导致了在京城里,军户占了很大比例,而民户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要小,像李东阳祖上就是军户出身。 除此之外,匠户的人口也非常多,因为京师营建事务密集,来自全国的工匠和差役源源不绝的在京师汇集。 大明朝的匠户制度比普通民户更加复杂,比如说在京城,就有坐班和轮班的区别。从理论上,天下各地匠户要轮流服役,服役期满后便返回原籍。 但是在实际中,有些匠户长期在京城服役,并不打算再返回原籍,已经变成事实上的京城居民。这样的匠户就叫坐班,而那些还保持轮换传统,期满返回原籍的匠户叫轮班。 京城坐班匠户常常是按原籍地域集中居住的,很多带有外地州府名字的街道胡同都是起源于此。 宣武门内的火炭胡同就是一条匠户集中的胡同,其中有一户姜姓人家,今日烧饭现家中没盐了,于是姜氏娘子到隔壁蔡三郎家去借盐。虽然蔡三郎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工地忙碌,但蔡娘子还是在家的,邻里之间互相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却说姜氏在蔡家门外喊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再敲门时,却现大门虚掩,此后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于是姜氏心里起疑,探头探脑的走进了蔡家院落。抬眼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坐在了地上。 却见有一大二小三道身影挂在了院中枣树树枝上面,在斑驳阴森的树影中来回晃动。在旁边墙壁上。还看见一个醒目的血红色大字:“冤”。 姜氏与蔡家非常熟悉,立刻就认出来了,挂在树上的人影是蔡氏娘子和她两个儿子,昨日还一同洗衣服,今天却就吊死在树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啊啊啊啊!”猛然受到这样惊吓,姜氏头脑一片空白,当她略略还魂后,忍不住捂着脸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匠户大抵是穷苦人家。宅院都不大,姜氏一声惨叫,立刻传到了左邻右舍。众人不知生了什么事故,纷纷循着声音来查探。 进了蔡家院子,胆小的人和姜氏一样吓懵了,而胆大的人也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白。这场面太惨了,实在太惨了,简直近于灭门! 众人都是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些,仅存几分清醒的也只能张皇失措的叫道:“报官!报官!报官!” 大明律法最重人命案件,太祖有诏,但凡生命案。地方官必须第一时间到现场勘查。灭门这样的事情即便在人多事多的京师,那也是非常惊世骇俗的案件了,地方上谁也不敢轻忽。 短短半个时辰内。宛平县县衙、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官署都来了,将这不大的院落和小胡同挤得人仰马翻。 官府的勘查结果自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出来。但是已经有消息私下里流传出来了,说这蔡氏三口人是自缢身亡的。至于院墙上的冤字。可能是指蔡家受到了什么巨大冤屈,所以才导致蔡氏不忿自尽。 蔡家到底受了什么冤屈?左邻右舍对此完全不明白,蔡三郎出门服役做工,蔡氏娘子守在家里也没见有什么异常,怎的就突然因为冤屈而自尽? 别说百姓,就是几家官府也一头雾水,如果是他杀,蔡家并未得罪过人,谁吃饱撑着跑过来杀这三口人?如果是自尽,那个冤字到底指的是什么? 先前火炭胡同左邻右舍派出了两伙人,一伙人去各衙门报官,叫官府来破案;另一伙人则跑到南郊去找蔡三郎,把蔡三郎喊回节哀顺变。 这时候,却见去了南郊的人气喘吁吁跑回来,仿佛心急如焚的样子,在胡同里就大呼小叫的喊了起来:“蔡三郎不在街道厅工地上,听旁人说,他被东厂捉走了!” 东厂?在场众人但凡听到这两个字,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事情,“冤”字九成九指的就是这个!谁不知道,厂卫就是专业制造冤假错案的地方! 官府的人也摇摇头苦笑几声,有些事情实在是见怪不怪了,东厂滥捕人犯又不是一天两天,没必要为此大惊小怪。但是只怕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导致全家自尽的局面。 也有经验丰富的积年老吏老吏追问道:“东厂为何要捉走蔡三郎?” 带回消息的人知无不尽答道:“听说工地那边也出了人命官司,一个今年刚来服役的人被害死了。蔡三郎被当成了嫌疑犯,被破案心切的东厂捉去拷打。” 胥吏对上层动向不大关心,没从中听到什么有益信息。但前来勘查现场的官员中,却有不少对近期一些事情略有耳闻的。 顶替方应物服役的“义士”莫名其妙死了,嫌疑凶手就是蔡三郎,又被东厂捉走了,但凶手家庭却因为冤屈而自尽。这一连串接连生的事情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办案子办老了的吏员们凭着直觉,也能嗅出其中蕴含的危险气息,好像只要牵连进去,立刻就会粉身碎骨,但谁也看不透这股危险气息来自于何方。 勘查完现场和尸身,天色有点晚了,官府来人便三五成群的离开了火炭胡同。他们同行时谈天说地,但没有一个字提到今天惨案。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嗅到了诡异的气息。 真相不明之前,暴露自己的观点很不明智,虽然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真相。 而方应物此时对火炭胡同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收到了从东厂送来的供状副本,上面有蔡三郎和李车儿的供词,也有两人的画押。虽然不能换回死者性命,但有些人渣却根本就不该有性命! “这次东厂办事效率很高。”方应物由衷的赞叹道,之前他也没想到东厂居然如此快的找到了真凶。掌握了真凶,就具备了主动权!(未完待续! ps:诸君知道为什么卡文么?我站在反派立场,想出了坑害主角的办法,但是再回到主角立场时,却想不到破解之道。。。 第七百五十三章 关键所在 不过这份供状在方应物眼中仍然有美中不足之处,牛头马面虽然很热心的抓到了凶手,但却没有破解动机,没有挖出背后的指使者,这甚至比凶手本身还重要。*,, 方应物不由得想道,牛头马面这两人终究认识高度有限,看问题只能看到这里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时间仓促,东厂那边还没来得及深挖,只是先将目前结果告知他一声。 所以方应物提笔写了封信,差人送到何娘子酒家,又委托何娘子转给汪芷,请东厂把左常顺之死这个案子再往深里挖一挖。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蔡家灭门惨案(姑且称之为灭门)从好几个渠道传到了方应物耳朵里。有科道官风闻后告知方应物的,有宛平县县衙老人给通传方应物消息的,在第二天,方应物就知道了蔡家的事情。 一家三口都惨死?方应物震惊的呆住半晌,随即挥退了所有人,把自己关在书房中。那些官吏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不简单,方应物本人岂能觉察不出其中的危险? 随便想想“方某人为了私人恩怨,指使东厂制造冤情,逼迫一家三口自尽”这种话题,方应物就不寒而栗,仿佛坠到了冰窖里。原来只是想,对方可能是为了恐吓兼打脸,看来远不仅仅如此! 前阵子听到左常顺之死,方应物猜测有七八分可能性是万安,现在则可以确定,这一切背后十成十是万安捣鬼!除了万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能有这样的权势? 如果真是辅万安所为,蔡家三口人是否自尽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么惨的灭门案与他方应物能牵扯到一起了!而且还有可能把东厂与他方应物的关系牵连出来! 在方应物眼中,万安一直是个除了逢迎拍马外很无能的辅。史书上差不多也就是这样记载的。谁知道竟然能如此狠毒残忍,如此丧失人性,为了一己之私大肆剥夺别人的生命,简直禽兽不如! 万辅这可是彻底丧心病狂泯灭天良了......方应物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项成贤说过的那句话:是被你逼疯的。 面对这样疯狂的对手,方应物现自己居然自内心的产生了畏惧心理。俗语云:“流氓会武术,神仙挡不住”,万安就有点像是这种状态。 一个辅放下了一切面子,不惜代价不惜人命,彻头彻底的的疯狂起来。怎能不害怕?方应物甚至怀疑,要不是老泰山把八个官派护卫转给自己,万安就有可能直接对自己下手了...... 怕了,真的怕了。方应物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刚穿越那两年,那时候他极其没有安全感,为了官方身份和出人头地拼命向上爬...... 想到这里,方应物冲出书房,对长随方应石叫道:“备轿,去刘府!” 在刘府。救苦救难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东方老泰山刘吉刚从内阁回来,一杯茶水还没喝完,便见自家女婿慌慌张张的来拜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何事让贤婿如此惊惶?” 方应物连忙将事情前前后后讲给刘棉花听,末了又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万安疯狂如斯,也只有老泰山能一力当之了!” 方应物这话倒不是吹捧,万安如此作为。颇有点一力降十会的意思。而放眼朝廷,能与万安比拼“力”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刘棉花了。 刘棉花这次倒没有因为女婿的低声下气而飘飘然,显然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他很认真的思索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其实你还没看到此事的关键所在,先不要着急慌张。” “关键所在?”方应物真心求教道:“愿闻其详。” 刘棉花却反问了一句,“你说,老夫和万安相比较,即便有所不如,至少也是相差不远罢?尤其是近期这些时间,万安未见得比老夫强多少。” 方应物点点头,老泰山这话倒是没错,在权力领域,老泰山与万安至少也算是一个等级了,但他没明白老泰山忽然提起这些作甚。 刘棉花又道:“老夫在想,如果换成是老夫想做这些残害人命的事情,应该怎么做?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然刘棉花像是卖关子,但方应物没有打断,继续听刘棉花说:“这种事不可能亲自去做,更不可能让家人去做。若想安排朝中亲信去做,也非常难,比如说老夫安排贤婿你去戕害几条无辜人命,你愿意做么?肯定也不愿意。” 方应物隐隐明白老泰山的意思了,读书人圈子和穷凶极恶亡命徒圈子离得很远,想寻找又可靠又凶残的恶人不是那么简单的活计。在现实中,这可不是用权力和金钱就能随便招徕到的。 就算你是辅,就算你家财万贯,也不可能登高一呼,就能招来一批杀手。就算有很多人愿意,但万安这样身份的人既不是光脚的也不是破罐子,敢轻易使用么? 从这个角度想,凶手是谁确实很关键,特别是万安与凶手之间的联络渠道更为关键,老泰山想重点强调的就是这点。 “我明白了。”方应物点头道。经过这番点拨,起码知道该重点朝那些方向使劲了,不像刚听到消息时那样茫然。 刘棉花叮嘱道:“老夫可以料定,如果真是万安所为,他搞出这样大动静,肯定计不止于此。故而你确实要加倍小心,老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也须认真应付。” 方应物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从蔡三郎这里下手。方应物可从来没有疑罪从无的想法——东厂才捉了蔡三郎,他家里就恰如其会的出事,墙上画了个大大的冤字,仿佛早有准备的样子,难道他就真是冤枉么? 方应物疑神疑鬼的想道,也许蔡三郎被捉,就是别人挖下的坑。然后牛头马面这些猪队友立功心切,果断跳了下去,眼看着又有可能捎带上自己。 现在的问题是,方应物不知道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东厂,还是继续委托猪队友们按照自己意思办案?(未完待续! ps:大家想到办法了吗?体会到我常说的抠脑洞的感觉了吗。。。。 第七百五十四章 夜审(上) 方应物还没拿定主意时,次日就有人66续续来拜访他了,闲谈半天最后都要提起“勾结东厂制造冤案酿成灭门惨剧”这种话题。话里话外的意思,就问方应物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敏感的方应物当即意识到,这是舆论开始酵了,可是对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为义士左常顺报仇是真,指使东厂是真,其他都是假,真真假假的掺在一起,最不容易让人回答了。 如果彻底否定,很容易被拆穿谎言并更加上纲上线,他与东厂的瓜葛瞒不住有心人,而且对头们也不会看着他方应物说谎而不作为。 如果承认指使东厂,那就无异于是坐实了问题,肯定更不行,本来方应物觉得他与汪太监的关系可以渐渐公开,没想到转眼之间又成了烫手山芋。语焉不详的半否定半肯定也不太合适,必然会引起好奇心和疑心。 想来想去,反击突破点应该在蔡三郎身上。这会儿方应物可不敢在犹豫了,更不敢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猪队友。他连忙向汪芷传话,要汪芷安排自己直接审问蔡三郎,连暴露行踪可能带来的风险都顾不得了。 在此之前,方应物的措施只能是躲,三十六计走为上。见过两拨客人后,又开始藏身内宅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免得祸从口出。 随后又收到消息说,顺天府仵作勘验蔡家惨案,结论是“自尽”,至于自尽原因这让方应物的压力空前大。之前徐学士等人的抹黑小伎俩只不过是用嘴炮。这回万辅可是用实打实的行动拖他进粪坑。 不过老泰山刘棉花也通过刑部施加压力,打算推翻“自尽”结论。现在还在角力中,叫方应物还能缓一缓。 按理说方应物此时不该如此毫无决断。他也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这次情况不同。现如今方应物居然完全看不懂万安的思路,难道如此不惜代价残害人命就为了往他头上栽赃? 这种状况让方应物很不习惯,其实他不知道,过去别人看他也经常是这种“不知所云”的感觉。如果老对手们知道当前方应物的心情,肯定会讥讽几句“报应”。 在这时候,汪芷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一切安排妥当,叫方应物今晚偷偷过去提审蔡三郎和李车儿。 月黑风高夜。二更天时方应物偷偷出了门,连灯笼也不打,向着北边而去。在这敏感时候,他要尽可能避免别人看到行踪,更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直接接触东厂。 提审地点设在东厂衙门附近一处封闭宅院中,汪芷也没有另外派人,只让牛头马面带领一队人押着蔡三郎和李车儿在这里等。 方应物不想暴露真身,蒙着脸进了院子,先把李车儿押了下去。只单独提审蔡三郎。他能感到,关键人物大概就是蔡三郎,审问李车儿未必能问出什么。 方应物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犯,不由得想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东厂牢狱内外消息隔绝,这时候蔡三郎应该还不知道家中惨案罢? 不过方应物实在同情不起来。蔡三郎毕竟非常有可能是杀害左常顺的凶手,这样的大仇。方应物怎么可能同情他? 按下多余心思,方应物很熟练的开始盘问道:“蔡三郎。你已经招认是你行凶杀人?但我仍然要问一句,你为何要杀人?” 蔡三郎也很熟练的答道:“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便伤了他性命。” 方应物冷笑几声,“明人不说暗话,这样可笑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怎么可能不是受人指使?”不过方应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问道:“听说你在被捉时,软如烂泥瘫倒在地,最后不得不一路抬着到东厂?” 蔡三郎没有吭声,这个否认不了,只能默认。方应物又道:“那我就奇怪了,你受人指使杀了人,又不肯逃亡,那么你肯定有心理准备,怎么会惊惶成那样子?好似你根本没想到似的。” 这个问题问的刁钻,蔡三郎依旧没有吭声,这次是真没法回答。 “休要装聋作哑了,你这点心思还能猜不出来?”方应物嘲讽道:“肯定之前你或许想到过其他衙门,比如顺天府、兵马司甚至宛平县,但没想到是凶名赫赫的东厂来捉你,所以才吓瘫了。一个人出现这种状况,只能说明生的事情与他心理预期差别太大,而且还严重很多倍。 所以我又猜想,是不是你心里觉得被其他衙门捉去,别人能救你出来,故而心中有底。也许指使你的人就是这样承诺的,保证你的安全。 但是你看到是大名鼎鼎、凶狠霸道的东厂来人,与预期不符,甚至还不能确定指使你的人能不能从东厂把你捞出来,所以才受了刺激?” 蔡三郎愕然,眼前这个蒙脸的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轻易就把他内心深处这些小心思猜的一清二楚。 谁遇到这种内心被人看穿的情况,都免不了有点慌神,方应物察言观色后,抓住时机抛出猛料,提高了声调喝道:“蔡三郎!你可知道,你妻儿全家都已经死在家里!” “这不可能!”蔡三郎大惊失色,疯狂的要站起来,但又被死死地按住。 方应物又道:“这种事情,一打听就知道,我有何必要骗你?你想替别人遮掩,别人可不会考虑你的死活! 你参与这些事,多多少少也该知道其中利害,而你不过是蝼蚁,别人杀你全家,或许仅仅是为了栽赃。你还想守秘有何意义?” 蔡三郎跪在地上,“呜呜”的哭出声来,方应物也不着急,就看着他哭。不知过了多久,蔡三郎抬起头来,抽泣着答道:“指使我行凶之人是万牛儿,以及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 万牛儿?方应物一时没想到是谁,难道是万安的家人?但万安不可能如此作死,直接让家人来办这种事情罢? 在旁边侍候的马面悄声提醒道:“万牛儿此人乃前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养子。” 万通的养子?万家的人?万贵妃的亲人?方应物大吃一惊,若真如此,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未完待续……) ps:艰难的构思,明天再补更新。 ... 第七百五十五章 夜审(下) 这万牛儿乃是已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养子,四岁时候就封了锦衣卫世职。但此人身上完美继承了万家的鄙俗之气,平日里喜好厮混于市井间,是京师地面流氓恶徒的头目,端的是嚣张跋扈。 当初方应物当宛平知县的时候,就对万牛儿事迹有所耳闻,不过万牛儿更喜欢在红尘繁华的东城大兴县地界活动,所以方应物没有与万牛儿打过交道。 万牛儿这样的人,靠着成化朝最硬的万贵妃背景,即便恶行累累,也没有人收拾他,地方官府谁敢惹祸上身?再说万牛儿平常厮混在底层,对朝廷大事没什么兴趣,与庙堂基本是绝缘的,诸公自然也不会自降身段与他一般见识。 方应物却没想到,追查主使,查来查去却查出个万牛儿!这意味着什么?打狗要看主人,万贵妃是极护短不讲理的人,触犯到万牛儿,肯定就要牵扯出万贵妃。 虽然如今已经是成化末年了,万贵妃早就年老色衰,但她仍然是本朝最硬的人,这是源自天子心理毛病的问题,和年纪容貌无关。就连圣母皇太后也对万贵妃无可奈何,东宫太子在万贵妃面前也只能靠着虚无飘渺的天意勉强自保。 至于其他直接触犯了万贵妃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无一例外。方应物不认为自己正面冲撞万贵妃后,还能安全自保。 晚风徐徐吹来,有点凉意。此时此刻方应物回想起来,仿佛自己每一步都在万安掌握中。是一步一步的沿着万安所勾勒出的路线走下来的! 万安制造了左常顺之死,直接打了自己脸。成功撩拨起了自己的复仇心!此后自己寻求东厂协助,只怕也在万安预料之中。并有针对性的故意抛出蔡三郎入彀! 然后万安又制造灭门惨案牵扯到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巨大压力,逼得自己不得不去在蔡三郎身上寻求突破!最后,成功的让自己亲手把万牛儿引出来! 大概万辅导演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此后就是自己怎么倒霉的问题了!常有用踢到铁板来形容倒霉的,这万牛儿就是无可置疑的铁板! 方应物挥了挥手,叫牛头马面将蔡三郎押了下去,因为牵扯出了万牛儿之后。继续审问蔡三郎意义不大了。现在所面临的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方向问题,是向前一步,还是后退一步的问题。 方应物进了屋,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然后重新将脑子整理了一遍,仔细梳理其中脉络。而汪芷听说事情已经牵扯到万家,便不敢大意,也匆匆赶来。 当着方应物的面。破口骂道:“万安这个无良负恩的老贼子,竟敢故意把万家人拖下水!这样的人命官司,岂是好了结的!” 方应物叹道:“万安已经丧心病狂到不惜代价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汪芷仍然愤怒的说:“他为何要如此?” 还能什么原因?心胸狭窄要报复自己呗方应物没有说什么。他相信汪芷自己也能想到,问出口也只是下意识的反问而已。 “那又为何要采取这般手段?”汪芷再次问道。 方应物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几条缘故,因为汪芷的关系。万贵妃对他方应物表现出了些许宽容,万安岂能觉察不到?那王夫人进宫与汪芷争论。万安岂能不知道? 如果自己欣然抱了贵妃的大腿,万安就彻底对自己无可奈何了。在朝堂混迹多年不倒的万安怎能不防着这点? 方应物猜测,具体原因大概可以归纳为两方面。一方面是万辅想要借刀杀人,在如今大明,还有比万贵妃更锋利的刀么? 万安本身正处于急剧下降趋势,最近越有心无力,能成功的利用万贵妃,自然可以更加轻松的收取方应物与万家蚌鹤相争的渔翁之利。 报仇心切也好,找回脸面也好,如果方应物真敢对万牛儿动手,那必将赢来的是贵妃娘娘的怒火。相反,如果方应物回避了万牛儿,那就等着承担全部舆鹿力罢! 方应物还猜测,另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恶化自己与万家之间的关系,制造自己与万贵妃对立起来,绝了万贵妃招揽之心。这样万辅就不至于陷入束手无策的地步。 “情况如此,你要怎么办?”汪芷问道。 方应物很诧异的说:“今天你居然只问我会怎么办,而不是趁机劝我服个软投靠万娘娘?不像是你的做派。” 汪芷着急的说:“现在你还有心思说笑?” “不好办,不好办。”方应物叹息道:“如今万牛儿被我亲自牵扯出来,挡在了前面。我若不肯罢休的前进一步,那就是死;后退一步,那就如了小人所愿,直接身败名裂、” 汪芷沉默片刻,“我知道,你们读书人肯定不会轻易退缩。别的衙门或许能帮助你继续向前闯,但东厂可能不大行。” 方应物明白,汪芷同样也是两难。一来是因为她和万贵妃的关系,她可以帮助方应物对付任何人,却不可能去直面万贵妃; 二来是因为东厂的特殊性质,厂卫都是天子的耳目臂膀,为的是掌控宫外,哪有故意瞄准宫内贵妃的规矩?如果被揭露出来,只怕要引起东厂的彻底整顿。东厂提督太监权势赫赫,但其实废立也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情,万贵妃也能做得到。 所以说,接下来汪芷若不狠心来个六亲不认,还真做没法给方应物太多助力,付出的代价或许出她的想象。 不过汪芷又不想在方应物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自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而由你来做出决定,无论你让我怎么做,哪怕是一死了之,我都服从!” 方应物见汪芷有点激动,心里暗暗明白了汪芷的心情,她既不想违背恩义,又摆脱不了情义,为难之下便没了主意。 于是方应物抓住汪芷的手,开口抚慰道:“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让你去死?这可舍不得。”(未完待续……) ps:昨天忘了今天是元宵节,晚上要和家人过,明早再补更新好了!祝大家元宵快乐! ... 第七百五十六章 明知不可为 方应物确确实实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不过他忽然想起老泰山刘棉花的警告。====之前老泰山说过,最关键之处可能就是那个隐藏凶手的身份问题,以及万安与凶手之间的联系。 还真让老泰山料中了,现在头疼的不正是凶手的身份么?可以说,万牛儿的身份就是所面临的最大阻碍。 告辞了汪芷后,方应物没有回家,不顾夜深去了刘府,将已经和衣而卧的刘棉花叫了起来。刘棉花纵然不满,也没拒见方应物,他知道若非事情紧急,方应物不会这么不靠谱的半夜跑来求见。 听了方应物的情况介绍,连饱经世事的刘棉花也大为惊讶,“万牛儿?万安竟然打得这个主意,难怪叫老夫始终猜想不透!” 方应物又道:“听说老泰山向刑部施压,要重新鉴定蔡家惨案,本意是用真相还我清白,现如今看来也难以抉择了。” 刘棉花不是迟钝的人,立刻作出了与方应物相同的判断:“万牛儿此人实乃声名狼藉的恶人,这些人命案十之**是他做下的,只是不知道万安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他。 如果推翻顺天府蔡家一门自尽的结论,难免要追查到真凶万牛儿,那时候万贵妃肯定要出手。但若就此偃旗息鼓,默认了顺天府的结论,不敢追查真凶,那岂不真成了蔡家一门因你逼迫而自尽? 就算你能忍得住并放过万牛儿,之后也可能会有人将万牛儿是真凶的消息传出去,你便更加坐蜡了。怎么看都像是死局。” 方应物愤愤不平的继续说:“万安所作所为在格调上已经落了下乘。走的是市井复仇路数,庙堂之争哪有这般人命如儿戏下三滥的?简直令人不齿!” 刘棉花不免有些瞠目结舌。方应物居然气急败坏、絮絮叨叨的抱怨起别人不讲规矩了?这还是自家女婿吗? 别人都说,堂堂辅万安被方应物小字辈逼到这个份上。真不容易;但刘棉花此时却觉得,方应物能被别人逼到这个份上,也挺不容易的...... 仔细想了想,刘棉花才开口道:“但万安作为的效果却是出其不意,让你我都意想不到,现在真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不得不说,这次万安实在是狠了。 据老夫观察多年,你甚是喜欢从容淡定的兵不血刃,爱用最小的代价取得四两拨千斤式的赢法。人可取巧一时。但不能取巧一世,不能事事都是如此轻松如意的,这次你就麻痹大意了。” 作为从后世来的穿越者,方应物比世人更在意人命,不甘心的问道:“万牛儿这样的恶徒,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杀了人,但是也无法将他定罪,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朝中不是没有清流正人,难道就无可奈何坐视不理?” 刘棉花摇摇头道:“朝中确实也有正义之士。但他们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一件案子从证供、审问,再到定罪、处刑,由许多小环节串联。 这些环节里。是不能容错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万牛儿依旧逍遥法外。但现在朝堂四分五裂,谁也无法掌握这所有环节。更别说最终裁决权在天子手里。一道特赦谁能奈何?” 方应物暗暗叹气,连刘棉花都说没办法。那就真没办法了。忍不住讽刺道:“还有一个缘故,诸公大概觉得,几个底层匠户的命没那么值钱,不值当付出堂堂公卿的政治代价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刘棉花脸色一变,直觉得方应物此言大逆不道,十分刺耳,正想开口骂几句。但方应物又抢先说:“小婿只拜托老泰山一件事情,那顺天府草菅人命胡乱结论,请老泰山务必向刑部继续施压,不能让蔡家惨案的真相蒙蔽!” 刘棉花脸色极其凝重,这哪是简单的委托,分明是方应物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至于后果,根本看不清楚。“你确定?不回避万牛儿了?” 方应物咬牙道:“确定!做人总要有一些底线,生命就是底线。老泰山说小婿喜欢取巧,这次偏就不取巧了,堂堂正正的直面一切!” 刘棉花不敢相信,若换成别人,刘棉花大概不会在意对方怎么想。因为无论对方怎么想,最后都得听他刘棉花的。 但是刘棉花也知道,方应物意志坚定,不是能随便左右的,自己也无法代替方应物做出决断。便再次询问:“你真如此想?即便明知其不可为?直面万牛儿不是那么好受的。” 方应物沉默片刻,再次答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懦弱不堪的成为终身污点,成为抹不掉的良心污点,还不如奋力一搏!世人太多目光短浅,但知眼前之失,却看不透长远之得!” 刘棉花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属于庙堂的人物,你的前途得失都在庙堂之上。而万安设计的这个局,把你拖进了市井仇杀中,不干庙堂之事。你纠缠在此,就算放眼长远又能有什么得? 说句不中听的话,难道你揪住凶案不放,将来就能借此乘风抚云了?这毕竟是民间之事,其实对你利益得失关系不是很大,别人帮你的兴趣也不会太大。” “老泰山此言差矣,事情不是固定不变的,事情也是可以演化的。”在这方面,方应物的顾虑倒不是很多。 “你也许会失去很多。”刘棉花记不清第几次警告了。 方应物毫不畏惧的回应:“老泰山也说,万安这次非常狠,那就只能比他更狠。这种狠不是他杀一个我杀两个的狠,而是敢对自己狠。舍与得之间有什么看不透的,尽力而为,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 刘棉花很想吐槽一句,居然不是“我问心无愧”而是“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这说明方应物还没有气急败坏、丧失理智。 他只能挥挥手道:“坦诚相告,你请老夫做的,老夫会做。不该做的,老夫不会多做一分,也绝对不可能去直接触犯万娘娘。”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泰山此举不出意料,这就够了。”(未完待续! ps:整整想了两天两夜啊。。。实在替主角想不出取巧办法,只能鸡蛋碰石头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人心民心 再回去的路上,方应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堂吉诃德》这本书,其中主角时常因为不自量力被嘲笑,想来自己未来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只怕与堂吉诃德区别不大吧?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回到家里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突然开始在书房里翻来翻去。不过他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便对外面吼道:“那张传票扔到哪里去了?” 方应物的书房由娄天化负责打理,听到喊声,娄天化进来疑惑的问道:“什么传票?” “街道厅送来的传票!”方应物没好气地说。前几天替身左常顺死讯传出后,街道厅曾经又送了征召服役的传票过来,方应物要找的就是这个。 娄天化想了想,很肯定的反问道:“老爷不是揉成一团扔掉了么?” “有吗?”方应物拍了拍头,“找不到就算了,直接去罢!” 随后方应物召集了老泰山送来的八大护卫,以及方应石和娄天化,浩浩荡荡的出门前往京城西南街道厅衙门。 此时在衙门里当值的不是余三思,而是另一名名唤吕俊的吏员。此时吕先生正在悠闲的看书,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瞧见有人进了院落,便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本人方应物,来此报道应差!”那人答话道。 吕俊听到人名,吓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如今“方应物”这个名字在街道厅可是如雷贯耳了。即便不提上次闹出的真假方应物案子,街道厅已经给方应物了三次传票。怎能不让官吏印象深刻? 但是街道厅众人心知肚明的是,街道厅给方应物传票。目的无非是示威、羞辱和寻衅,缩小方应物的回旋余地。可从没想过方应物亲自来服役。所以吕俊大为震惊,以至于有点失态。 数日后,奉天门早朝散去,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出宫,边走边闲谈。却听有人道:“诸君可曾听说么,那方应物去了宣武门外西河应役。”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怎么可能真去做苦力?”周围众人闻言难以置信,在他们认知中,征服役只是一种政治手段,用来博弈的工具而已。就连当初天子罢免方应物一切官职功名。也没有罚方应物服役。 说实在的,以方应物名声和功业堪称是天之骄子,真的去做苦役简直不可想象。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比常青藤博士扫大街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先前街道厅三番两次的征方应物,而方应物始终抗拒不从,甚至还使用了替身的花招,这大家都理解。别说方应物,换成谁也不能去。 一来不能轻易的服软屈服。若万安稍一使劲,方应物就入彀,那脸面何在?二来去服役就相当于躺到了砧板上,那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先前代替方应物服役的人不就莫名其妙死了么? 三就是士人的体面问题,劳心者去当劳力者,怎么看也不算光彩。有上述三点原因在。方应物怎么会主动去服役? “空说无凭,去看看就知道了。”又有人说。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朝中很多人或亲自、或派亲信随从去了宣武门外,打听方应物所在并仔细察看。 方应物的好友项大御史便亲自去了。与一干人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河边工地。看了一会儿,众人便亲眼见到,曾经纵横朝堂的名人方应物顶着骄阳烈日在河边工地填土...... 项成贤与观望者忍不住走近些,再仔细看,却见方应物连皮肤都黑了一层。这做不了假,说明一切都是真格的,并非是演戏给别人看。 别人叹息连连,但与方应物不熟,也就没有上前去问候。不过项大御史没这些避嫌心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对着略显黑瘦的方应物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你又没有过错,何苦作践自己!” 方应物看看旁边无人,便咬牙道:“敌人如此凶狠,那我就必须更狠一点,对自己也不能太仁慈! 项大御史又问道:“你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形象么?”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你不必替我担心,离去!” 打走了项大御史,方应物叹口气,正要回去继续卖力气。冷不丁的又有人冲到身前,“苍天无眼,青天大老爷竟然如此遭遇,直叫小的们痛心!” 这仿佛把方应物吓了一跳,他抬头四顾,却现周围不知何时又聚起了一圈人,但一个都不认识,再细看应当都是平民百姓。 之前方应物在京城宛平县当过几年知县,并且政绩堪称卓异。他从知县任上离职至今才一年半,时间并不算长,并未被淡忘。 县中受过恩惠的百姓和商家这几日听说方应物沦落至此,所以也纷纷来围观。见昔日青天变身苦役,不免心中惨然,人群里有人愤激不已,高声叫道:“吾等愿代替大老爷!” 方应物抬手为礼道:“我在此乃是尽大明子民差役本分,并非朝廷处罚,诸位大可不必替我抱屈,还是请回罢!” 平民百姓无权无势,见青天知县受苦受罪,除了破口大骂奸贼当道之外,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吃苦头。 但百姓又是不甘心的,此后不断有百姓进献酒食给方应物,还有用水桶打来清凉井水,专在方应物周围等候的。总而言之,众百姓用尽自己方法让青天大老爷能舒服一些,而络绎不绝的百姓也成了工地一景。 消息传开,闻者无不感慨几句“民心若此”。不过民心并不是很重的筹码,至少现在并不是。理智的分析,先前方应物不肯应役,最近却看来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连逃役这种口实都开始尽可能避免了。 不得不说,堂堂的清流名人被迫害到如此地步,真是斯文扫地、令人唏嘘。而这个世道奸人横行,不断有忠良罹难,实在太黑暗了,连平民百姓都能看出的问题,在朝堂中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存在。(未完待续! ... 第七百五十八章 碰瓷 最关注方应物的人不是一般朝臣也不是百姓,而是辅万安。听到方应物的动静,万辅稍加思索,便看破了方应物的用心所在。 其一是凝聚人心作为力量,挟民意以图将来,在当前这状况下,他似乎只能依赖这种力量了。其二是用这种自虐引公众同情,打出悲情牌抵消“方应物指使东厂”之类负面传闻。 想明白后,万安冷笑几声,方应物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吸收点信众香火就法力无边了?而且无论挟持舆论也好,打悲情牌也好,这些招数都是方应物的老套路,此次故技重施真可谓是黔驴技穷了,只能是别无他法垂死挣扎而已。 这时候,万牛儿前来拜访。话说万安腆着脸与万贵妃攀亲之后,又娶了万通妻妹为妾室,便与万家三兄弟结了通家之好,万牛儿乃万通养子,在万安面前算是侄儿身份。 这次万牛儿到来,便是询问后面如何收尾的。看看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万安便设下家宴,请万牛儿入席。 酒过三巡,两人闲谈起来,万安便道:“到目前为止不足为虑也,不过我总觉得,方应物针对你肯定还要有些动静。” 万牛儿狂妄拍着胸脯说:“在这京城,侄子我怕得谁来?” 万安又道:“另外你知不知道,刑部已经将顺天府的结论驳回去了。” 按国朝制度,命案最终都需要报到刑部。关于蔡家惨案,顺天府的结论是“自尽”。刑部当然也有权利驳回去重新勘查。 万牛儿依旧没在意,“这不是早在意料之中么?方应物老泰山乃是次辅。总不能连这点能力都没有。管他怎么审理,无凭无证的总不会审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便有万安长随在厅外禀报道:“老爷!有方应物的消息传过来。坊间流传,方应物散尽家财拿出二百两纹银,在火炭胡同一带悬赏蔡家惨案有关线索!” 万牛儿闻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一时间停不下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方应物也就这点街头卖艺把式么?” 万安抚须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可太过于轻视啊,二百两银子可是相当于常人十几年收入。再说那火炭胡同是匠户聚集居住地方,大都是同乡工匠熟面孔,外来生人很容易被注意到。” 万牛儿很不给面子的说:“叔叔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侄子说过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那长随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再禀报道:“又听到新消息了,真有人要领那悬赏!” 万安与万牛儿齐齐很意外,下意识对视一眼,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出的也太快了罢?万牛儿更想知道到底有什么线索,变催促道:“不要卖关子。有什么消息尽管说!” 那长随答道:“听说是有夜晚巡逻军士出面指认,蔡家惨案被现的前一夜,他在火炭胡同口外面巡街时,曾经遇到一行可疑人物。上前盘查后。现对方来自已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府上,于是又放行了。” 已故锦衣卫万通府上,这就差明说指向万牛儿了。万安没追问详情。却满心疑惑的望向万牛儿,难道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所以留下了如此大一个漏洞么? 然而却见万牛儿双眼瞪如铜铃,猛然起身撞到了椅子也不管不顾。喝道:“这消息简直胡说八道!” 万安知道自己这长随不是随随便便听风就是雨的人,便问万牛儿说:“怎么胡说八道?”万牛儿答道:“那夜根本就没遇到过巡夜军士,又何来被盘查之说?” 万安更加疑惑,两边互相矛盾,总有一个说谎的人。难道方应物故意捏造事实,制造伪证?但他图的是什么?有真证据都不一定管用,制造假证据又能干什么,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然后万安不由得又看了万牛儿几眼,亦或有可能是万牛儿为人张狂做事毛糙,但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承认,故而遮遮掩掩的嘴硬? 万牛儿看到万安怀疑自己的眼神,顿时气也打不出一处。他忍不了被如此小看,于是转身就向外走,“我亲自去问问那方应物!” 万安想了想没有拦住,让万牛儿去探探方应物的底细也好。万牛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应当会有些收获。 半个时辰后,万牛儿便出现在南郊西河河堤上,堵住了方应物挑土的去路。而方应物并不认得万牛儿,不过看万牛儿面色不善,只当是过去仇家来找麻烦了。 万牛儿打量了几眼,傲慢的开口道:“在下万牛儿,今日路过此地,随意来看看,还有几句话要问问。” 原来此人就是万牛儿?方应物大概也猜出万牛儿的来意了,只是他没想到万牛儿居然如此沉不住气,居然亲自来找他对质。 既来之则安之,不坑你坑谁......方应物环顾四周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 此时周围还有不少前来围观方应物的百姓,这让万牛儿也有顾忌,毕竟这些人肯定是心向方应物的,所以方应物所言正中下怀。 两人往远处僻静地方走了几步,正在河道水边上,万牛儿又问道:“听说你出了重赏,但要擦亮眼睛,仔细看准了,别被人骗走钱财。”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几声,“我怎么会被骗?那所谓巡夜军士证言,本来就是我教唆编造的。” 万牛儿愕然,万万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坦白的认账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在万牛儿呆的时候,方应物突然撞向万牛儿,结结实实的碰过之后,方应物身子晃了晃,然后便似大鹏展翅,掉入了河里。 直到方应物沉了水,万牛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站在河边呆。不过刚才隐隐然仿佛听到方应物一句话:“这都是你逼的。” 远处众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万牛儿猛然醒悟过来并一拍脑袋,方应物就是碰瓷啊!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竟然也耍起流氓!此时在别人眼里,肯定是他万牛儿气势汹汹的来找方应物麻烦,并把方应物丢进了水里......(未完待续! ... 第七百五十九章 闹剧该结束了 在万牛儿眼里,这是方应物恶毒的主动碰瓷,是方应物企图陷害自己!难怪方应物远离人群,只有离得远了别人才看不清楚细节,才会让别人根据固有思维自动脑补细节! 所以在围观群众眼里,情况就是气势汹汹五大三粗的万牛儿和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方应物在河边纠缠了一下,然后万牛儿就把方应物弄到水里去了。至于是否方应物主动肇事,所有人想都不会想,怎么可能? 更可以想象,事情在京城传开后,还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不过肯定都添加在万牛儿身上了,比如气急败坏前来杀人灭口之类的,而方应物也注定是作为被同情的形象出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落了水,扑腾几下淹不死,而热心群众还是有不少的。当即便有人高呼“救人”,然后便见三五个会水的也跳了下去,短短片刻就将方应物捞上来。所幸时值盛夏,落水不算大事,就当洗了个凉水澡。 还有些胆大的人围住了万牛儿,不过看着万牛儿一行人气焰嚣张,便知道这是狠角色,也就只能围着看,做不了什么。面对权贵时,愤怒群众路见不平这种事,终究是小概率,能围观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极限了。 万牛儿左顾右看几眼,见周围人数不少,而自己今天带出的人手并不多,所以有点担心自己出意外。想了想不敢再造次,没有继续纠缠方应物,只让手下护着自己。挤出了人群扬长而去。 此后万牛儿没有打道回府,又转到万安这里。他今天似乎始终有口气不顺。前头有万安小看自己,后面又被方应物“陷害”。感到十分憋屈,总得找人“倾诉”一下。 “不管伯父怎么想,侄儿我确定没有露出过马脚,更没有被巡夜军士盘查过,这是方应物捏造出来的事情。”万牛儿说。 然后万牛儿又将刚才方应物落水的事情告与万安,不过万安再次露出怀疑的神色,“真的是方应物自己落水,不是你气急之下动手把他推下水的?” 万牛儿气冲冲的说:“如果伯父信不过侄儿,那么从一开始不该来找侄儿办事!” 万安忽然“哈哈”一笑道:“贤侄不必着急。老夫与你说笑而已!” 万牛儿不满的说:“这是说笑的时候?”他总觉得今天万安有些反常,一个阴鸷的人突然变得老不正经,实在别扭。 万安反问道:“大事已定,怎么不是说笑时候?那方应物捏造也好、诬赖也好,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招数,这表明他已经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不然以方应物的傲性,怎么会如此不顾脸面?” 当初方应物听到万安所作所为后,对万安的评价就是“无法可想丧心病狂”。而现在万安对方应物的评价倒是异曲同工。双方都觉得对方已经走上绝路了。 万安继续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方应物的行为在我们眼里无异于跳梁小丑,假的就是假的,没有任何用处。他绝对不可能凭借这些捏造事实来达成目的! 我要是方应物,就不会把案子往你身上扯,装糊涂也就装过去了。但他偏偏主动捏造线索。故意扯到你身上,然后又假落水故意抹黑你。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可以说方应物这是饮鸩止渴,透支自己的名声做垂死挣扎。但透支完后,还是要连本带利还上的,下场只能更惨。” 万牛儿清清楚楚的看到,万安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内心压抑了很久的屈辱有望报复回来,难怪他有点失态了......万牛儿下意识顺着口风问了一句:“伯父觉得,方应物接下来该会如何?” 万安把握十足的说:“程咬金也只有三板斧而已,方应物还能怎样?无非挟民意大吵大闹而已,可惜老夫给他设计的是死地,他闹不出什么结果。 更具体的说,他可能会利用蔡三郎,让蔡三郎站出来声,把矛头指向你;另一方面就是联络科道了,制造出交相弹劾的场面。” “果然是老掉牙的办法。”万牛儿浑然不在意的说,他根本就没为自己担心过,谁叫自己有那样一个硬气的姐姐:“不过蔡三郎此人可能是个漏洞,当初为了保密,我亲自与他打交道。” 万安毫不犹豫的说:“如果能想法子灭口,就灭口算了。” 猜想到方应物下一步动作的不仅仅是万安,还有与方应物越来越默契的项成贤,他又跑到工地上,对方应物道:“我想你可以再次去敲登闻鼓,我提前在都察院这边安排好人手,正好就能接了你的登闻鼓案。即便不能收取全功,总也能小小出口气。” 方应物说:“谁说我想?” 项成贤诧异的说:“你不惜以自身为引子,刻意制造引导指向万牛儿的舆情,不是为了凝聚人心为后盾,与其他人博弈么?或者说,你的目标是万安?” 方应物叹道:“万牛儿有万娘娘为护盾,至少在目前是金刚不坏之体,想要将他治罪,注定无果而终。只能说,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项成贤想不明白方应物的话,便很直白的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尽力而为,没有二话!” 方应物摇头道:“这次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就是求到人出手帮忙也不会是你,你只需要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就行了。” 项成贤还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解下遮阳斗笠,狠狠掼在地上,“闹剧到此为止了!回家!” 方应物与项成贤转身向城门口而去,不过街道厅监工跳了出来,拦住方应物去路:“差役尚未结束,方应物你打算逃走么?” 这监工的话音才落,方应物还没有回应,便不知从哪里冒出八名彪形大汉,前后左右的将监工劫持起来了。 方应物拍了拍监工的脸,冷冷的问:“你确定你想留下我?” 监工没有给出答案,方应物也不需要答案。大概是这段时间方应物装孙子装的比较出色,导致监工大爷习惯了低眉顺眼的方应物,猛然遇到变身后的方应物就相当不适应。不过,这八个人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一直在暗中保护方应物?(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章 各回各家各找各...... 方应物离开工地后,也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刘府。刘棉花这几天也是云山雾罩不明觉厉,听到方应物上门,心知这又到了关键节点,便没有拿架子,立刻请到书房见面。 方应物见到老泰山,当头第一句话就是:“老泰山想不想当一个不被架空的辅?” 这句话问的太有内涵了,连刘棉花也愣了半晌,这才勉强品味出其中含义,然后便答道:“这种问题还用老夫回答?” “那好......”方应物点点头,“我现在要退婚,你我两家就此作别罢!” “哦...什么?!”刘棉花大怒,方应物怎么会突然反悔?自家女儿从十几岁一直等到了二十岁,眼瞅着已经是老姑娘了,方应物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虽然期间夹杂着大量政治波折和自己丁忧之类的事情,导致婚事拖延至今,但自家女儿一直等着就表明了最大的诚意,方应物怎么可以如此没良心的退婚? 他立即高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老夫最近哪点对不住你?我家娇女等了你这许多年,又哪点对不住你?做人不可太过于无耻!” 方应物看着刘棉花的脸端详片刻,很冷静的问道:“你很生气?你很愤怒?那就尽情的倾泻出来罢!” “......”刘棉花无语,难道方应物这几天去工地做苦役,受刺激失心疯了? 方应物叹口气:“这段时间事情有点多,我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就此返乡了,从此不再踏足京师半步。在此情况下。迎娶贵府千金实乃误人误己,还要导致相隔数千里的骨肉分离。怎么看也已经不合适了。” 有古怪......刘棉花皱着眉头,琢磨起方应物所说的每一个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方应物这边找家长,万牛儿回了家也去找家长,他这个家长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王夫人。 这王夫人是万通遗孀,自然也就是万牛儿的养母了,万牛儿四岁时候便被无所出的王夫人抱养,与亲生儿子无异。 万牛儿不像方应物那么弯弯绕绕,就是很单纯的告状。说自己帮了万辅一点忙,但有个叫方应物的惹他不高兴了,干脆帮忙帮到底,请母亲进宫搬出贵妃娘娘来镇压。 王夫人平常也没少从辅万安这边捞好处,知道这次万安肯定也给了自家儿子足够好处,闻言便一口答应了。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根本不用多加考虑。然后王夫人向宫里递请安疏,得了万贵妃允许,便在指定日子入宫问安去。 当然真要说理。万牛儿所作所为哪能站得住理?王夫人为了门面少不得添油加醋的修改一番,有点漏洞也无所谓了,本就不是来说理的。贵妃万氏听完王夫人的絮絮叨叨,便传话道:“叫汪直来见!” 东厂无事的时候。汪太监喜欢在西华门内司礼监那里混时间。从司礼监到昭德宫不算太远,所以贵妃娘强传了话后,半个时辰后便看到汪太监小步跑着进了殿中。而且上气不接下气的。 汪芷听了王夫人告状,开口辩解道:“娘娘明察。此乃万安挑拨离间之计,正因为万安在方应物与万家之间生事。所以才万家与方应物闹得你死我活。” 自己兄弟家里都是什么货色,万贵妃心知肚明,但万安拉上她们万家人一起算计方应物,倒是她默许的。 原本万贵妃想着借此对方应物施压,迫使方应物不得不向自己低头。却没料到方应物又臭又硬,死也不肯服软,所以才僵了。 王夫人对着汪芷轻笑几声,“说一千道一万,万牛儿是不是万家人?方应物知不知道这点?明知如此,方应物还敢如此大闹,未免不将娘娘放在眼中了。” 汪芷无言以对,这根本不可能辩解。方应物的行为就是没把贵妃娘娘放在眼里,如果自己还要强行辩解,不但对方应物没好处,连自己都危险了。 “本宫知道了。”万贵妃如此说。她年岁大了火气也就渐渐小了,但胆敢直接触犯自己的仍不可轻饶。不过心里仍有点沮丧,着眼于未来的招揽行动又一次失败了,难道上天真不给万家未来么? 今天是朝会之日,群臣进午门参拜天子。在奉天门外金台上,已经是当值赞礼官员喊“无事退朝”的时间了,朝臣收拾心思,正准备如鸟兽散。 在天子脚下近处丹墀上,东西两排文武官员分别是锦衣卫官和内阁阁臣,已示天子近臣的荣宠。此时忽然从东班闪出一人,大呼道:“臣有事请陛下做主!” 这声呼喊极其不成体统,谁人如此失态,不怕被当值的纠仪御史弹劾么?上上下下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次辅大学士刘吉。 成化天子对既琐碎又按部就班的朝政很烦,但对各种突事件向来是兴趣盎然的......没等别人弹劾刘吉君前失仪,先开口垂询道:“刘先生有何事情?” 刘棉花趋前进奏,却砰砰砰的先磕了几个响头。众人立刻意识到,这位次辅老大人此刻非常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不然不会如此。 只是刘棉花在朝廷里虽然算不得老好人,但也绝少在公众场合怒,大都是当面不动声色而背后算账。像今天这样委实罕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能惹得他如此动气。 此后又听刘次辅道:“近闻前廷臣方应物屈身苦役、屡遭羞辱,有杀人恐吓他的,有推他落水取乐的,实不可忍!” 别人没有说话,辅万安却嘲笑道:“刘祐之你太大题小做了,这点小事,也值当君前大呼小叫?”别人虽然碍于次辅权势没出面附和,但也心有同感。 刘吉咬牙切齿道:“方应物亲口说,他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就此离京返乡,并退掉和刘家的婚约,以此和庙堂断绝一切关系!” 别人恍然大悟,退婚才是重点,难怪刘次辅要失态怒,这就情有可原能够理解了,佛也有火啊! 想想就明白了,这刘次辅千挑万选精心选的这么一个女婿,还几经波折的等了许多年,女儿都过二十了,眼看就要成亲时,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谁能忍住不狂?(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一章 是谁?是谁? 万安轻笑几声,再次嘲讽刘棉花道:“刘佑之你真是糊涂了,把家事拿到这里来说,终究不大合适罢?” 在“情有可原”后面跟着的,经常是“法无可恕”,朝堂上自然不是感情用事的地方,即便是次辅也不例外。 然而刘棉花对此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回应万安道:“这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圣人将修身齐家治国一起提起,故而家事国事天下事哪能如此泾渭分明?” 如今万安与刘棉花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再无一丝合流的可能,便毫不客气的斥责道:“你真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些许小事,你也缠着陛下没完没了,实在不成体统!” 刘棉花懒得与万安纠缠,甩了万安转向天子,继续奏道:“有些人企图用血淋淋的人命来逼迫方应物,前有代替应役的左常顺被害,后有蔡家惨案,故而才叫方应物萌生退婚求去之意。几条人命摆在这里,万安有什么资格说这是小事?” 万安却不肯放过刘棉花,仍旧插嘴道:“人命案件,当然由有司处置,何须劳动圣裁?” 说到这里,刘棉花也颇有图穷匕见的感觉,“听说左常顺被害之案,已经有嫌犯招供出是世袭锦衣卫千户万牛儿所指使,而蔡家灭门之案,坊间传言也是万牛儿所为!” 听到万牛儿三个字,成化天子终于觉察到,棘手的麻烦事来了——你在看热闹的同时,热闹也不会放过你的。万牛儿是万贵妃罩着的,而万贵妃是自己必须要罩着的...... 万安很是为君分忧。知道天子不便开口,便又主动揽过话头:“你也说了是坊间传言。” 刘棉花当然不能对天子。所以他又转回来朝向万安,毫无征兆的突然爆了:“虽然尚未证据落实,但线索肯定是有的,也确实指向了万牛儿,但为什么没人敢查?官府在哪里?法司在哪里?朝廷在哪里?诺大的京城,就没有负责的官员出来问一句吗!” 刘棉花这几句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咆哮,甚至有几滴口水直接喷到了万安脸上。并伴随着剧烈的手臂挥舞动作。万安愣了愣,然而刘次辅的咆哮还没有结束。 “你万安枉为辅,却如此轻描淡写,难道没有意识到问题要害?如果连我宰辅女婿遇到事情,都只能含冤莫明,需要我这次辅大学士到御前来叫喊,那百姓又会怎样?这大明还有王法吗?这江山社稷还有人心吗?” 金台上下众人直看的瞠目结舌,次辅刘棉花在大家印象里,向来走的是内敛戏路。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这方面说是本朝影帝级别的也不过分,没想到今天居然爆了一次。对此众人只能感慨,影帝不愧是影帝。能者无所不能,激情外放的戏路一样手到擒来。 站在刘棉花对面的万安已经惊骇莫名,刘棉花竟然完全不留余地。这是怎么了?这位同在内阁十来年的老搭档想干什么? 不止万安,在大多数人眼里。刘棉花的所作所为,就像是用力推着方应物不死不休的撞向万贵妃。这和鸡蛋碰石头有什么两样?他还想不想保住方应物了? 早朝班位顺序,在阁臣下面就是翰林坊局词臣了。刘棉花对万安咆哮后,仿佛仍未泄完毕,怒气冲冲的下意识转了一圈,火热的眼神便扫到身后这些词臣清流。然后大喝一声道:“方应物出身清流,也历任坊局,与你们原本是一脉,你们也站出来评评理!” 不过没人出头,因为这里面的情况诡异莫名,弄不明白之前谁也不想把自己置于险地。刘棉花又指着公认的翰苑领袖徐溥说:“徐学士!你不出来说几句?” 万安又愕然了,刘棉花怎么转身就找上了徐学士?这是唯恐树敌不多、女婿死的不快?随即他又想道,莫非是要破釜沉舟,逼着徐溥表态力挺方应物?但是这想想就挺玄幻的......除非做过了幕后交易,但那也无所谓。 不过词臣里其他人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不由得在念叨:“怎么又是徐学士?” 为什么说又是?在不久之前也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听说方应物因为殴打官吏被抓进顺天府,万安和刘棉花为此而吵的时候,有人就让徐学士站出来说几句。 然后徐学士狠狠的踩了踩方应物,不顾清流脸面的主张严惩方应物。最后却不料行凶被抓的方应物是假货,然后徐学士就果断出丑了。 闲话不提,却说徐溥心里已经把刘棉花骂了几十遍,这两人狗咬狗正有趣,扯他进来作甚?不过徐学士牢记了上次教训,正所谓是非只因多开口,一动不如一静。他虽然不明白刘棉花为何突然点名他,但他确定刘棉花肯定不怀好意。 既然对方动机不纯,那为什么一定要接招?只要接招,就等于一只脚落入圈套,所以徐学士思来想去,目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而且最关键的是,刘棉花此举有些道德绑架的嫌疑,这在官场中是比较忌讳的。如果人人都这样行事,那就彻底乱套了,任何人都不想着事不关己的时候,被用大义名头强行拉进来参与。 所以徐学士又觉得,自己不出面也是能被别人所理解的。打定主意后,徐学士便回应道:“此事晦暗之处甚多,我至今仍懵懂不明,子曰不知为不知,所以不便议论。” 刘棉花“哦”一声,就没有下文了,也没有像别人所猜测那样进一步紧逼徐溥表态,仿佛什么也没有生过似的。 不过临转身之前,徐学士从刘棉花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嘲讽。没错,是嘲讽,徐学士顿时心生不祥之感,难道避开陷阱也能错了? 话说此时万辅冷眼旁观,而刘次辅已经再而衰、三而竭,此时也按兵不动,丹墀上一时间静谧下来。别人更不敢轻易参与进去,辅和次辅的撕逼大战,谁敢自不量力、随随便便的插手?不怕当炮灰么? 谁也猜不到接下来怎样的时候,朝臣班位中终于有第三个人闪了出来! 他疾步到丹墀上,叩奏道:“方应物实有大功于社稷,纵然触犯天条被贬为平民,又自作自受成为苦役,但终究是立功之人!如今他窘迫非常,非国家之福!望陛下心存仁念,有所优容!” 是谁?是谁?是谁胆敢在这时候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态?众人顿时又兴奋起来,顾不得端庄姿态,纷纷翘向前望。(未完待续! ps:大家猜猜是谁?此人在本书里就出现过一次。 ...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与你无关 早朝是露天举行的,占地不小,跟后世操场课间操倒是有点像。距离丹墀比较近的大臣已经看清楚那人是谁,除了大吃一惊还是大吃一惊,任是谁也想不到居然是此人出列力挺方应物。 而距离远点的就看不真切了,大家穿的都是朝服,只看个背影能看出什么来?不过还好,可以偷偷开口问前面的人,而前面的人还可以再问更前面的。按朝仪本不许随便议论,但这时候许多人纷纷如此,纠仪御史也就没法管了。 科道官行列里,有个给事中看了看旁边的项成贤,忍不住低声议论道:“若不是你站在我旁边,我肯定以为上面那人是你了。” 项成贤知道这是别人试探自己,因为人人都知道自己和方应物是钢铁般的同党。但他确实不知道是谁,这次要直接面对万贵妃,方应物根本就没让他来参与。便回答道:“且听前面消息罢。” 没多久,前面的朝臣就悄悄传话过来:“是李孜省!” 每个听清楚的人,包括项成贤在内,全都惊呆了,齐齐下意识的念叨几句:“李孜省?怎么会是李孜省?” 李孜省是个什么东西?成化朝风气不正,佞幸小人很多,而方士李孜省就是公认的三大佞幸之一,另外两个就是太监梁芳和僧继晓。 在这三大佞幸里,梁芳是太监,虽然也有心攫取政治权势,只可惜碰上了汪直这个强力竞争对手,至今只能无奈的当御用狗腿子和管家。另一个佞幸僧继晓对政治兴趣不大。只满足于国师身份和荣华富贵而已。 而李孜省却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以方士身份幸进。却改不了读书人的习气,这几年拼命想往朝廷里挤。最终还真让他弄成了。前几年成化天子顶着全体文官压力,绕过正常铨选程序,直接授予李孜省官位,现在已经做到了通政司右通政。 在大明朝,杂流、学校、科举并称为“三途”,是进入文官仕途的合法途径。不经三途,只凭借天子中旨授官的称为传奉官。成化朝风气很差,传奉官为数不少,李孜省就是其中最佼佼者。 以文官的观点来看。传奉官当然是不合法的,各方面极其排斥传奉官,所以绝大多数传奉官得到官位,也并不意味踏入了文臣圈子。 可是李孜省不能通过正路进入仕途,心里却很仰慕文臣生活,连上朝这种苦差事都孜孜不倦、甘之如饴的来参加,仿佛是作为读书不成的弥补。在别人眼里,这更显得格外厚颜无耻了...... 这样的人,居然站出来为方应物说话。这怎能不令满朝大臣震惊?李孜省与方应物完全是两类人,一个是佞幸里的极品,一个是清流里的极品,两种极品完全不搭调啊! 此外。方家父子也抨击弹劾过佞幸,与李孜省不应该对路才是,那么李孜省怎会不计前嫌。冒着风险站出来为方应物帮腔?说起来,李孜省这种奸邪出面对方应物落井下石。才更为符合世人的认知,今天这样真像是拿错剧本了。 辅万安不禁失神。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也许是方应物用尽办法企图挽回败局的的手段,甚至不惜委托了李孜省为自己张目。 这方应物也真是拼了,这李孜省是什么人,清流唯恐避之不及。方应物让李孜省来帮腔,难道就不怕被李孜省的名声连累么? 不过万辅还知道,李孜省很能讨天子欢心,甚至能被天子当成友人看待,不然也不至于成为佞幸小人里的顶尖者,所以万安不打算表态,让天子亲自来处理就是。 见平常视为友人的李孜省突然跳出来刷存在感,天子苦恼的挠了挠头,开金口道:“朕自有计较,散朝。” 今天就这样结束?众人居然有些舍不得走,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因为确实没有任何明确结果,真真是没有结局的结局。 刘棉花那样激烈的变身咆哮帝,辅和次辅又那样激烈的互相撕扯,事情还直接牵扯到万家,风暴眼上的核心人物方应物更是命运未卜——这都是少见的好戏,怎能没个结尾就完了? 但万安心里大定,他可以肯定自己已经赢了!万安和成化天子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对天子一些习性十分熟悉。如果天子要当场表态,那说明天子心里有主意,方应物或许还有救。 但若像刚才天子说“朕自有计较”,那八成是回后宫找万贵妃问“计较”了!万贵妃还能怎么“计较”?刘棉花今天在御前大闹,试图采取如此激烈手段对付万家人,万贵妃怎么可能不反击?那方应物还能讨什么好? 八成天子也明白该怎么回事,只是不好当场落刘棉花的面子而已,所以略略拖延一下。没关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下次早朝肯定有结局了,他万安等得起。 以胜利者自居的万辅准备走人时,眼神一转瞥见了李孜省。今天这李孜省难得进谏,可惜不大成功,但看他仿佛没有在意,若无其事的从丹墀上退了下去。 万辅心头再次泛起疑云,李孜省不会是失心疯突然作,要疯也没有这样疯的,在李孜省和方应物两个看起来不搭界的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中介。 这个中介是谁?万安从这个方向想去,略一思索便想到一个人了,那就是吏部尚书李裕。这李裕与李孜省乃是同乡,又与方应物关系不错,他不是中介谁是? 抬眼看了看,外朝几位尚书还没有走远。万安连忙将李裕叫住,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李天官为了方应物,当真是卖力气。” 李裕轻轻叹口气,很诚恳的回话道:“万阁老言重了,其实此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万安被这句话气着了,这怎么可能与他无关?真当他万安是老年糊涂了吗?李裕睁眼说这种没水平的瞎话,简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就知道你不肯相信......李裕又答道:“过几天就知道了,在下并非诳语。” 难道还有变数?万安忍不住动摇了几分,但立即又自信的想,这不可能!自己已经锁死了方应物,不会存在任何变数!下次早朝就能见分晓!(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三章 真正的陷阱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又到了早朝时间,朝仪按部就班进行着,但许多人都在偷偷的关注刘棉花。因为众人知道,刘棉花为了自家女婿,不可能只在上次吵吵过就完事的,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无论这个说法是好是坏。 甚至还有置身事外、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勋戚们打起赌——“来赌个东道,猜猜次辅今天是当头炮,还是像上次那样一直沉住到最后才爆?我猜还是最后”,“好,谁输了便今晚在坊司胡同请酒席”! 可是让众人很没想到的是,刘棉花居然安安静静毫无异常,一直到散朝也没有任何举动,完全没有上次咆哮朝堂君前失仪的气场。两个打赌的勋戚面面相觑,这算谁赢了? 本来天子今天也想了不少词,以应付刘次辅继续追着要说法,结果完全没派上用场。于是天子连忙散朝回宫了,免得又被刘棉花缠住。 朝臣散去时,若隐若现的围绕刘棉花形成了一个宽松的圈子,都想探究次辅老大人的所思所想。有人憋不住问道:“刘公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寡言?” 刘棉花长叹一声,萧索的说:“方应物已经打算出家了!” 什么?周围的人险些认为自己听错了,不得不说,方应物又把朝臣们震惊了一次。不过众人看到别人也是同样表情,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但方应物怎么可能出家?无论和尚还是道士,出家就是出世,而从方应物的行为做派来看,他向来是非常积极入世的哪一种人,与出家扯根本不上半点关系! 方应物虽然官爵不高,但现在的分量可不轻。甚至具备风向标的作用,这都是一件件一桩桩事情积累起来的名声,以及罗织人脉带来的地位。 再说能惹得当朝辅不惜代价全力出手对付的人。谁还能只把他当成普通中低阶官僚看待?所以方应物打算出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也是政治象征。怎能不引来震惊? 另一个阁臣彭华得到万安眼色后,便出面问道:“为何要出家?”这也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彭阁老问出来也算人心所向。 刘棉花答道:“方应物听说上次朝会,诸君子没有一个出来为他说话的,便心死如灰了!” 彭华愣了愣,又道:“这也太牵强了......” 其实彭华还有句潜台词没有明说——从方应物在朝堂这几年的表现来看,即便不说心性坚韧,心理承受力肯定是非常强的。怎么可能被这样打击到?若是这点小事就能让方应物心灰意懒的出家,那他早就把庙门门槛踏破了! 再说别人遇到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情,暂且选择明哲保身再正常不过了,连这都看不破,还混什么庙堂? 刘棉花扫视周围人几眼,现都在聚精会神等着他继续回答,这才再次回答道:“本来方应物是没有出家打算的,但是他后来又听说,虽然诸君子没有出面,但却有李通政站出来力挺他。便愤慨的说,世道如此,虽不能效仿许由洗耳。那就出家罢!” 刘棉花说得语焉不详,尤其没有把前后逻辑关系讲清楚,说得十分隐晦。但周围这些人可都是混迹庙堂的人物,哪一个需要别人解释才能听懂其中意思? 回想一下事情经过,先是刘棉花“绝望”之下,请求徐溥徐学士为代表的清流出面为方应物说话,不过徐学士婉拒了。 这没什么,然后就是佞幸奸邪、混进文官队伍的败类李孜省站出来了,很是慷慨的为挽救方应物进谏。让大家相当的惊愕。 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把徐学士好李孜省两边再一对比。这其中意味就不言而喻了。方应物说“世道如此”,显然是指桑骂槐啊! 这批所谓的清流正人遇到事情。顾惜自身也好,门户之见也好,反正不肯出来主持公道,然后李孜省之流却表现的正义慷慨。这就是方应物所说的“世道如此”,岂不暗示徐学士这伙清流接班党连公认的奸邪小人都不如! 后面还有一个“虽不能效仿许由洗耳”,这又是什么意思?许由洗耳典故耳熟能详,关键在于方应物想借此表达什么? 很显然,方应物想表达的是耻辱感!是对这个世道感到耻辱!是对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感到耻辱!这个社会怎么了?所以方应物绝望的想出家。那么重点又来了,是谁让方应物感到耻辱? 不言而喻,此时许多人偷偷地瞥向距离不远的徐学士。可怜见的,竟是毫无防备之下被黑了一把。 用二十一世纪时髦话说,徐学士这心里简直如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真是躺着也中箭!这次万安与方应物互相撕咬,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连太平拳都不曾打,不料突然就被方应物打了一闷棍! 当时徐学士还觉得,如果真是方应物找李孜省为自己说话,那堪称病急乱投医,很容易就被李孜省的名声连累了。 现在他才明白了,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这是故意来恶心自己的。李孜省有“作为”,衬托出来的就是自己不作为! 敢情刘棉花大吵大闹做戏,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就充当了沛公角色!可笑当时自己还认为,只要不接招就可以避开陷阱,谁知道后面才是最大的陷阱!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对前辈问道:“徐学士也是朝中老人了,怎么如此随便的就上了当?这个圈套看起来如此简单,怎么会看不透?” 被问到的老前辈喟然道:“这并不是由徐学士的性格或者智慧决定的,而是由他的位置决定的,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徐学士他们这些人号称内阁接班党,当然要求的是稳,稳稳当当等待接班,不愿意冒任何险。所以无论换做谁,只要处在徐学士的位置上,当时肯定都要采取最保守的办法。 也就是说,他们只要还有几分政治理性,就不可能为了方应物冒险公然同时与天子、万贵妃、辅叫板,方应物瞄准并偷袭的,就是这个心理死结。至于方应物为什么突然袭击,需要理由么?”(未完待续) ... ...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不成熟? 是的,方应物偷袭徐溥确实不需要理由,或者说不需要能公开说出的理由。就像前阵子“有人”偷偷抹黑方应物一样不需要理由,谁都懂得的事情从来不需要放在台面上说。 翰苑清流最大的依仗就是名望,在翰苑做官叫做养望,没了名望不只是名声问题,更是信心问题。让别人失去了信心,别人凭什么支持你上位? 所以上次方应物才会被谣言抹黑,这次方应物才会以牙还牙。说得裸一些,今日多一分名望,将来就多一分权势;今日少一分名望,将来就弱势一分。 其实严格说起来,朝会方应物通过老泰山强行点名徐学士,确实有点道德绑架的嫌疑。有些时候官场挺忌讳这些,不然人人都这样的话就乱套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道德绑架是被禁止的。 虽然政治里面没人喜欢被别人道德绑架,但又不得不需要道德绑架,不然所谓的“大义”名分从何而来?凭什么说自己是正人,别人是奸邪?只能说戏法人人会变,各自巧妙不同,政治斗争很大程度上就是看谁善于道德绑架,这叫“高屋建瓴”。 道德绑架做得好了当然占据“大义”,比如方家。那可是真金白银的屡屡付出,屡屡与恶势力抗争,谁敢说他不代表正义?几年时间便隐隐与徐溥等人抗衡,就相当于顶了别人十几年的积累。 做得不好了就只能是“当婊子竖牌坊”,比如刘棉花。虽然他竭力想拉拢清流,不惜被人说施恩图报也要与方家攀亲,但他实际付出过什么代价?就唯一一次鼓动百官伏阙进谏,最后还是渐渐软了。 连做都不做的,就是万安万辅了......破罐子碎摔。想要竖牌坊也有心无力。或许当初天子起了另立东宫心思时,是万安最后的机会,但还是化为泡影。 而此刻万辅故作高冷的旁观。眼看着舆论突然指向徐学士,周围散朝众人都在议论徐学士这次是不是太懦弱怕事。是不是清名有损...... 他忽然化解了一个疑问——难怪上次李裕李天官会对自己说,此事与自己无关。敢情方应物这次矛头是指向徐溥团伙的,利用李孜省作对比来打击徐溥的名望。难怪站在自己角度看不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万辅又想道,方应物这样做是找死吗?他已经被自己困住,还故意招惹另外的强敌,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自己与徐溥两面夹击,方应物也无所谓吗? 那边彭华问完刘棉花。便回到万安身边,“原来方应物冲着徐学士去的,前辈大可稳坐钓鱼台。” 稳坐钓鱼台?这位年届七十的老辅听到这句话,忽然感到没来由的落寞,稳坐钓鱼台不就是靠边站么? 明明他万安亲自与方应物斗法,怎么就歪楼了?此时此刻别人都在议论徐溥与方家的是是非非,怎么就没人想起他万辅才是站在方应物对面的主角?徐溥和方应物比他热门,这就是不经意间体现出来的人心指向啊...... 万安有些恍惚的穿过左顺门,步入内阁大学士所在的文渊阁,坐在中堂喝了几口热茶。抬眼看到次辅刘吉也走了进来,大概是刚刚摆脱别人纠缠。 于是万辅忍不住开口道:“贵府东床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哪,竟敢又去挑衅徐学士。” 一言既出。内阁里行走的中书、小吏纷纷默默滚走了。辅和次辅呛声,能躲多远是多远,不然随便一个误伤就会死人的! 中堂空无一人,连第三大学士彭华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刘棉花淡定的说:“万兄好歹也是内阁元辅,怎么如此政治不成熟?” 万安怒目反问道:“你说什么?”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那女婿的原话。”刘棉花继续淡定,“我那女婿还说,与你死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他还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头脑有毛病才跟你较劲!” 万安更是气炸了,被刘棉花讥讽一句也就罢了。好歹刘棉花也是名分仅次于自己的人,当然有资格议论自己。但方应物是什东西?一个二十多的黄毛小儿,也敢讥讽他堂堂辅“不成熟”? 另外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万安已经是过时的人,连当对手都没利用价值了?更让万安狂的是,其实方应物所言可能是真的...... 理智的想,方家在成化朝声望近乎封顶了,与万安有关的事情已经不能再给方家带来多余声望了。方应物就算不惜代价的斗赢万安,又能得到几文钱利益?反而会白白付出自己的政治资源。 就算做白日梦意婬,能打垮万安让自己老泰山去当辅,那也是弊大于利!等到东宫上位改朝换代,标志性的辅岂不成了旧人?新朝新气象,旧人就是注定被视为准备换成新人的! 刘棉花比万安年轻十岁,方清之比万安年轻三十二岁,方应物比万安年轻四十七岁,东宫太子比万安年轻五十三岁,天子身体又比较衰弱...... 所以方应物这伙人面对万安,只需要耗时间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做,这是性价比最高,也是最划算的做法。 万辅自内心的熊熊怒火燃起来,一直烧红了自己脸面。原来自己在方应物眼里不过是狗急跳墙,方应物的心思始终放在徐溥这些人身上,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正眼看过自己,仿佛是自己一直自作多情纠缠方应物! 比起仇恨,更令人愤怒的是无视!比起失败,更令人气恼的是平庸!万安咯吱咯吱的咬着牙,对刘棉花道:“年轻人终究是见识浅,没听说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语么?老夫虽然给不了他好处,但也足够毁掉他! 别以为他打着出家的幌子,就可以躲开追杀!贵妃娘娘也已经下定决心了,万家也要出手对付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佛门道家都不是真正然世外的地方! 哪怕上天入地,谁也救不了他!老夫就不信了,今日天下有谁能拦得住老夫和贵妃娘娘,除非天子明言不许出手!” 刘棉花叹口气,“你还真是不成熟,难道堂堂辅也会变得老小孩?我可以告诉方应物打算出家的地方,就在前几年新修的慈仁寺那里,你去罢!”(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五章 围困 刘棉花一句话,让万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水似的,也许是沸水也许冷水,反正把万安的嘴巴硬生生堵住了。 慈仁寺是什么地方?是太后最亲爱的幼弟性闲法师出家修行之所,天子下令敕造的,而且还是由方应物当年亲自监工修建,就连失踪几十年的性闲法师都是由方应物找回来的。 就像太后奈何不了万贵妃一样,万贵妃也奈何不了太后。天子是有孝心的人,再如何宠信万贵妃,也不可能为了万贵妃灭掉生母。更别说他万安这样根子不正的辅,更没底气和太后叫板。 慈仁寺这里就是是属于太后的私人领域,风能进雨能进王法不能进。他万安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可能闯进慈仁寺胡作非为,那无异于直接打太后的脸,天子绝对不会轻饶自己,也没有人会帮自己转圜。 万安忍不住再次问道:“方应物真的进了慈仁寺?”刘棉花点头答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已经去了好几天。”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里!万安顿时懊恼万分,方应物与性闲法师的这段渊源低调多年,他居然漏掉了!如果方应物躲在慈仁寺里当缩头乌龟,谁也拿他不好办了!从头到尾方应物只是利用自己坑害徐学士而已,根本就没想法还击自己! 如果真有立身正直、执法严明的人,说不定敢闯进去,这就叫身正不怕影斜或者有理走遍天下,但他万安是这样的人么?万家有这样的人么? 万安几乎要捶胸顿足时,偶然瞥见刘棉花面上那淡淡的得意神色。怒气不禁又冲顶而出。“你们翁婿好算计,你心里很得意?不过你先不要高兴太早。且走着瞧!” “难道你想硬闯进去?”刘棉花反而为万安担心起来,这不是他假慈悲。是真的为万安担心。如果万安丧失理智做了出格事情,被天子一怒之下撸了辅,然后由他刘棉花按顺序进位,那可就欲哭无泪了!他已经想的很明白,当辅也不能在成化朝当! 万安郁气难解,恨恨的说:“你放心,我不会自寻死路!” 刘棉花忽然对这位老搭档生出几分同情心,与方应物做对手,最悲哀的事情往往是既吃了亏。又要憋屈的疯掉。 此时此刻,敕建慈仁寺宝殿中,三个人坐在蒲团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着。这三人组很怪异,一个是中年和尚,另一个是年轻书生,还有一个是青年太监。 其中年轻书生就是消失在公众视野中数日不见的方应物,而中年僧人便是性闲法师了。至于青年太监,认识的人不多,乃是在仁寿宫听用的张永张公公。 性闲法师对方应物道:“贫僧本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脱人。都怪施主硬生生的将贫僧重新扯进红尘里打滚。若非欠你的凡间因果,太后又遣张太监了话,贫僧绝不肯放你进山门。” 方应物欠身答道:“大师多虑了,小生只是贵寺寄身几日即可。以后自然不打扰大师清修。” 性闲法师对着门外小沙弥道:“请准备为方施主剃度!” “什么?剃度?”方应物下意识举手捂着头巾,“为何要剃度?” 性闲法师不耐烦道:“你亲口说要出家,不剃度作甚?” 方应物连忙叫道:“法师误会了!我是说那种带修行的。好像叫居士?” “阿弥陀佛!敝寺从来没有修行居士,也不引修行居士入驻。”性闲法师答道。 绝对不剃成秃子。颜值和型缺一不可的方应物很有悬崖勒马的感觉:“那就寄宿,先寄宿!你们这里客房总能借给外人寄宿罢!” 此时僧院道观往往都建有客房。供给读书人寄宿,故而方应物才有此说。性闲法师是个真心淡泊的人,虽然不喜方应物打扰自己清静,但也知道自己推脱不了,只能答应下来。 方应物见说定,便放下心来,嘴上又闲不住的扯淡说:“我说法师啊,小生好歹也是有大恩与你,难道佛家不讲究报恩么?就算不报恩,也要了结因果啊!” 性闲法师不屑道:“施主是说这人世富贵?你将贫僧困在金枷玉锁中,以为是施恩,其实都是你的感觉而已,贫僧心中从不以富贵为恩德!” 方应物虽然自己经常装逼,但不大看得惯别人装逼,吐槽道:“法师你执念了!金粉富贵都是表象,与穷困残破有什么两样?你却被这些影响到心情,还是修为不行,参不透看不破啊!” 性闲法师圆睁双目,两手合十道:“方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来人,为方施主准备剃度!”话音刚落,便见有僧人进了殿中。 我靠!方应物吓了一跳,这法师真经不起玩笑,居然动真格的? 然后却听那进来的僧人对性闲法师施礼道:“方才送客人出山门,忽见对面店家全都易主,打听之下,都被万家人收了去。” 许久不做声的张太监开口道:“莫非那边是想死死盯着本寺,将方先生堵在寺庙里?”方应物不能置信的反问道:“不至于如此夸张罢?在下不会从旁门出去么?” 此时又有个小沙弥进来,对性闲法师道:“从后门担柴进来,眼见着后街几间米面木匠铺子都换了人,听说都卖给万家了。” 方应物无语,这下不信也得信了......万家采取了最笨的办法,居然将慈仁寺周边都拿下,全部派人手盯着,只怕自己一出寺门就要横遭不测。当然万家也不亏,慈仁寺地处繁华所在,周边地皮怎么也不亏。 本来只是打算躲几天,然后偷偷溜出去,一旦风声不对就再躲进来,将慈仁寺这里当成安全屋,可是这样还让他怎么出去?方应物忍不住抱怨道:“这些店家都是胆小怕事的人么!这样好的地皮,也舍得出手!” 那小沙弥答道:“听说有东厂的人帮着万家强买强卖,还安排番子进驻,那些店家如何敢与东厂过不去?所以才如此迅,几乎一日之间就易主了。” 东厂?方应物不禁心里狂骂,汪芷我顶你个肺啊!(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六章 婚事难 遇到这种状况,就连世外高人样的性闲法师也很诧异,“你到底如何得罪万家了?以至于如此对你紧逼不放。” 对性闲法师倒没什么可隐瞒的,方应物便将自己与万安的利益纠葛,以及最近生的一系列事情通通告诉了性闲法师。 性闲法师对庙堂政治不大感兴趣,不过当他听到几件人命案子时,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然后又问道:“天子脚下如此恶行,就不能让凶手伏法?” 方应物叹口气道:“只是现在魔高一丈,吾辈无可奈何而已。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终将有云开月明的一天,没有乌云蔽月,些许跳梁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殿内一时间沉默下来,性闲法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红尘俗事不在心上,反正他只答应了方应物进这个山门,保证方应物在寺内的安全,门外的事情不想操心。 张永张太监则忧心忡忡的帮着方应物琢磨,为什么万家那边要大张旗鼓的办事?按道理说,应该悄悄的布控,然后等方应物在毫无防备之下出寺,太高调不怕打草惊蛇么? 方应物则满心疑惑,为何汪芷如此积极的跳了出来,帮着万家布下周边罗网?她想从中图谋什么?片刻后,他对张永道:“在下暂时不能出去,烦请张公公将此间情状告与我那老泰山。” 方应物被憋在寺里无法可想,只能指望刘棉花在外面化解了。张永也帮不上什么,便就此告辞。去了刘府通风报信。 刘棉花得知消息,自然是吃惊。万安和万家还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及到次日,去内阁办公时。刘棉花对辅万安道:“万阁老对我那女婿太看重了,不怕丢了自己体面么?” 事已至此,体面有什么用处?万安却狞笑几下,像是从破锣上刮出来的声音,叫刘棉花很不舒服。“刘佑之,你很以这个女婿自傲?这个女婿也未必是你的!” 刘棉花只当万安说气话,回应道:“若不是我的女婿,难道是你的?” 万安继续道:“方应物也就现在需要你的庇护,等到改天换地之后。你以为方应物还需要你吗?你毕竟也是前朝老臣,到那时你的处境将与我今日几乎近同! 你登上顶峰那一刻,就是开始下坡的时候!而方应物肯定有更好的人选,出于利益当然应该另娶,不要以为我危言耸听。” 万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刘棉花并未在意,很有把握的说:“你想多了,方刘两家马上就要成亲,方应物没有机会另娶别人。” 万安却又是阴阴一笑。“你觉得现在还能成亲么?” 刘棉花愣了愣,随即回过味来。万安这意思,若将方应物长期困在慈仁寺里不能出来,那还能成什么亲?万安这是再次进一步的扩大报复范围。简直岂有此理! 而方应物若为了成亲,不管不顾的从寺庙里出来,后面肯定又有无耻龃龉的事情等着。万安和万家已经撕破了所有伪装和面皮,疯狂破坏一切与方应物有关的事情...... 万安不知为什么。忽然又莫名其妙的对刘棉花道:“世人都将辅视为宰相,但辅真不算是宰相。辅终究还有一个辅字,本朝也不会有宰相!” 刘棉花虽没答话,但他的表情很明显,就是“你对我说这作甚”。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在大明朝,内阁也好辅也罢,其实就是方应物嘴里的“跛脚中枢”,并不是完整的宰相,但他和万安没这么交心罢? 万安叹道:“最近的一点感慨,不吐不快,但也只能对你吐了。”这句倒是大实话,满朝文武中,也只有地位最接近的刘棉花能略略体会这种心情了,别人都差的太远。 刘棉花却有所恍惚,万安关于自家亲事的话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里,总觉得不安心。在这上面,能相信别人么? 最后他还是心神不属的翘班了,回家后喊来夫人,又叫女儿,吩咐道:“备轿!我们出门去上香。”刘老夫人诧异的询问道:“夫君为何如此仓促?一时之间哪能周全了。” 刘棉花不耐烦的说:“不要多问,先走再说!”刘老夫人见夫君心情似乎不大好,也就没有再多嘴,出去安排事宜。 直到临走时,刘府上下才知道,老爷要去的是慈仁寺。刘老夫人便隐隐有所悟,听说未来女婿正在慈仁寺里避难,或许与此有关。 而方应物在慈仁寺客房中住下,正当百无聊赖的翻书,突然听说次辅刘大学士一家三口来上香,便立刻让小沙弥准备茶水。 果然片刻后便见老泰山进了院落,此时院中比屋内凉爽,当即两人便在树荫下坐定。上了茶后,方应物问道:“老泰山突然光临,有何指教?” 刘棉花长叹一声,“眼见贤婿被困于此,老夫束手无策,深觉无用也!”方应物一头雾水,答道:“老泰山这是说的哪里话?” 刘棉花很坦诚的说:“明人不说暗话,你与我刘家结亲,只怕也存了求得庇护之意。如今还得委屈你藏身于此,并靠性闲法师庇佑,这门亲事还有何用?左右性闲法师也能护你周全了。” 方应物犯嘀咕,这刘棉花关键时刻怎么患得患失起来,瞻前顾后务求万无一失的老毛病又犯了么?不过他心里突然开了窍,原来还有这个问题! 若自己被困在慈仁寺动弹不得,婚事还怎么办?难道只能再次无限期延迟下去?难怪刘棉花会患得患失,因为越往后拖,刘家越拖不起...... 从这方面想去,方应物也渐渐醒悟到汪芷为什么会积极协助万家布置了,这绝对是夹杂了她的私心杂念! 汪芷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其中有一个缺点就是,只要能妨碍到自己婚事,她都会积极去做,只能阻止自己成亲,她都会不顾大局的瞎掺乎!比起目送自己当别人的夫君,说不定汪芷更中意把自己困在寺里当和尚......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哭笑不得。他乃堂堂的未来之星,那边是堂堂的相国千金,别真成了大龄剩男剩女了。(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七章 诉衷情 方应物起呆,半晌没说话,倒让刘棉花不淡定了,难道方应物真在算计悔婚与成亲的利益得失?连忙呼叫几声:“贤婿?贤婿?” 方应物被刘棉花叫的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这老泰山真是考虑太细了,心思太重了,想法太多了,甚至到了冗余的地步。 不过方应物很了解,眼下老泰山也是关心则乱,恐惧自己会单纯的以利益为先,干出过河拆桥的事情。便询问道:“老泰山何其多虑也!难道有人在老泰山耳边煽风点火不成?” 刘棉花苦笑几声,“此乃万安对我亲口所言,怎能不叫我多想。” 万安说的?方应物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道:“老泰山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万安故意所为!其目的据小婿猜测,其一是通过你逼着小婿陷入两难境地,拼着闯出去!其二是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打击老泰山的信心,老泰山万万不可中了圈套!” 刘棉花反问道:“诚然如你所言,计将安出?”方应物泰然自若的说:“你我须得沉住气,稳住阵脚,绝对不能乱!” 刘棉花仿佛被自家女婿的镇静感染了,满怀希望的追问道:“然后又该如何?” 方应物很的答道:“既然没有切身安危问题,当然是一动不如一静,不给万安那些人可趁之机!” 刘棉花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忽然品味过来,方应物所言看似大有道理。其实说白了就是什么也不做?那可不行,难道坐以待毙么? 看着老泰山要急眼。方应物也没奈何,他方应物又不想被困在慈仁寺!只是被万安那边的人堵在寺庙里。除了等待还能怎么办? 这种时候,比的就是双方耐心,看看到底是方应物情急之下先耐不住,还是万安那边挥霍人力物力先熬不住。也就是说,眼下足智多谋诸葛亮不好用,需要的是坚忍耐受司马懿。 不过老泰山还是需要安抚住,毕竟方应物还不至于没节操到悔婚另娶的地步,也无此必要。想了想,方应物便说:“老泰山这次来上香。是一家三口人齐至?如果不见外,小婿想去会一会小娘子。” 刘棉花如此微微宽了心,以这年头礼教对清流名士约束,如果方应物与自家女儿直接接触几次,再传出去,那想甩都甩不掉,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先不考虑了。便点头道:“也好,反正你们已经订了亲,不算是外人了!” 自古以来传播就是一门学问。不然也不会出现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童谣谶纬独眼石人等五花八门的事情了。此时刘棉花心里也在斟酌,如果传的力度不够,起不到效果,如果力度过猛。倒显得刘家门风不好、行为不检似的。 最后他终于想出个法子,又对方应物吩咐道:“我那女儿很喜欢你的诗词,近来你少有作品。今天可以赠送几。” 是的,将方应物写给女儿的情诗传诵几出去。既显得风雅,又含蓄不低俗。还能在舆论中更牢固的绑定方应物。同时可阻止别家不该有的心思,堪称是一举多得。 对刘棉花的小算盘,方应物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即便看清楚了,他也会照做,此时真没必要与过于操心的老泰山对着干。 方应物起身出了院子,便有小沙弥带着走。来到后面宝殿中,就看见有位已经不再妙龄的少女身影,跪在莲花蒲团上,面朝佛像,两手合拢,虔诚的念念有词。 不过她头顶女式遮阳帽,帽檐上有一帷纱巾垂了下来,将脸部遮挡的严严实实——此乃大家闺秀出门在外必备也。 方应物也不由得叹口气,心里不免泛起怜惜之情,终究是自己耽误了她。二十岁的女子还没嫁人,在这时代很少见了。 走上前去,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方应物有意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直接坐在了旁边的蒲团上,很随意的样子。 这该怎么开口?方应物有点挠头,眼前此人是自己的正室妻子,分量不同于其他,不是随随便便的路人,也不是花街柳巷那些欢场女子,再说谈情说爱也不是自己特长啊。 沉吟片刻,方应物主动搭话道:“小娘子拜佛,是为了姻缘吗?” 小娘子轻轻点了点头,纱巾晃了晃,然后便见几滴泪水落在了裙上。这让方应物很有伸手撩起面纱的冲动,但太登徒子了,怕眼前这位大家闺秀受不了。 方应物嘴上没停住,很男人的说:“不必求神拜佛,那是不明未来之人才做的事情。你我是天作之合,注定的夫妻,迟早要成家立室,小生我此生此世也不会再变,没有什么可迷惑的。” 说完这句之后,方应物感到语气有些直爽,不够柔和,又继续说:“误了这几年,是我多有错处,还要多谢小娘子谅解。小生心里也是很思念小娘子的,今后时间还长着,古人也说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娘子轻轻嘀咕一声:“你真的想念我吗?别人的词不好。” 方应物暗笑不已,终究是小女子心境,这么快就歪楼了。酝酿一番,缓缓吟道:“生年虚负玉人情,千愁俱归晓镜中。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王孙香草年年绿,人面桃花度度红。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 诗中充满着浓浓的情思和无奈,小娘子感动的沉默半晌无言,然后才道:“奴家还要。” 看来今天必须要拿出压箱底绝作了,方应物想道。不过刘三娘子乃是正房妻子,好诗词用赠给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没什么可惜的,将来也是美谈。 斟酌片刻后,方应物饱含深情的倾诉道:“确实还有写给你的诗词,只不过没来得及传给你看。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小娘子激动地不能自已,主动伸手撩起了面纱,对方应物叫一声“郎君!” 方应物抬眼看去,登时从蒲团上跳了起来,甚至险些跳到佛像前的香案上!苍天啊,大地啊,这个小娘子怎么和汪芷一模一样!(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六十八章 这是误会 柔情蜜意哄小姑娘的场合,突然冒出个汪芷来,实在是太惊悚了。方应物张着大嘴,似乎与泥塑木偶没两样,仿佛大佛像前又多了一副人像。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了,小娘子不是像汪芷,这根本就是汪芷本人,只不过换了女装!方应物好歹与汪芷算是关系最熟悉最亲密的人,不能连这点都分辨不出来,不然他得眼瞎心昏到什么地步? 许多人的心理很奇怪,对陌生人和熟人截然不同,或许能对陌生人甜言蜜语满嘴跑火车,但是在熟人面前却说不出口,方应物就是这样的人。 他与汪芷算是从里到外、熟到不能再熟的关系,近乎于老夫老妻,刚才那些哄小姑娘的情话情诗要是对汪芷说出来,简直太羞耻了,太无地自容了! 这种尴尬,就好像是二十一世纪在网上勾搭小姑娘,聊着聊着约见面,这才现是自己熟人一样的感觉! 好不容易醒过神来,方应物仍然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叫,瞥见汪芷咧着小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忍不住低吼道:“你疯了?” 汪芷很“娇媚”的横了方应物一眼,说起话来:“前几日你躲进慈仁寺后,万娘娘便了话,叫我们东厂帮助万家人,在慈仁寺周边布置地方和人手,绝不让你来去自如。 然后我就照着做了,如今前门侧门后门几处,店铺大都已经被万家人收购。人手则是一半对一半,东厂一半万家伙计一半,昼夜轮番盯着。同时也不耽误买卖。” 汪芷的话驴唇不对马嘴,与方应物的质问全然不搭界。方应物没好气的说:“没问你这个!” “哦...”汪芷稍一思索又答道:“不是我狠心,反复思量之后。这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一定不是最差的选择。 一来这未尝不是万娘娘对我的试探,如果我不肯合作,娘娘便肯定要认为我彻底和你一条心,不再受她控制了。所以我必须要积极的配合万辅,以打消娘娘的疑心,事实上后来娘娘的态度说明了我的判断没错。” 汪芷一番话还是顾左右而言它,没正面回答方应物的小小质问,让方应物忍不住气急败坏的说:“你知道我现在问的不是这个!” “一言难尽啊。”汪芷微微蹙眉。“二来把你封在慈仁寺里,起码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万安没有胆量冲进这里对你不利。要知道,你又一次成功的激怒了万安,他连杀你的心思只怕都有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还是老老实实住在慈仁寺里比较好。 我之所以积极帮着万家人布置,其实也是为了你着想。外面有半数来自东厂,不但是帮着万家人监视你。同时也是替我监视万家人,如果万家人有什么危险举动我也能尽快知道。” 竟然还有这样的缘故?汪芷竟然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方应物愣了愣,下意识的吐槽道:“应该不止如此,其实你最想的是妨碍我婚姻大事罢。其他我看都是糊弄人的托词!” 汪芷嗖得从蒲团上立了起来,柳眉倒竖,气势汹汹的叱道:“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么!真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让我失望了!枉为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反倒不如我!” 方应物明知道汪芷安的什么心,却难以张口反驳。好像道理全在她那边似的。不过这种感觉莫名的熟悉,忽然间方应物回过味来了,指着汪芷道:“你...你...居然学我说话的套路!” 汪芷气势不减的说:“你不是一直让我学你吗!” 方应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过他很快先将这些事情放到一边,重整旗鼓问道:“别故意打岔!我要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刘家人又在哪里?” 汪芷实在赖不过去,只得答道:“我这两天没去宫中,只在东厂等消息,因为我知道这两天肯定要生点事情。刚才听说刘阁老带着女儿进寺上香,便悄悄尾随而来,这慈仁寺香客众多,又不是别人不许进。” “继续说,休得避重就轻,怎么把我引到这里?为何换了女装?”方应物逼问道。 汪芷便继续答道:“听说刘府千金也来了,我倒要看看她什么样子。你放心,我只带了孙家姐儿与何娘子,没有别人看到。 何娘子对你院子那个小沙弥赠以重金,嘱咐他说,如果你要出来,无论你要去见谁,就将你先带到这座殿里。” 汪芷对自己如此在意,方应物不知道该感动还是愁了,或者既感动又愁。 随后汪芷忍不住眉开眼笑,双手捂着脸说:“然后果然你就来了,我本想着先与你会会面而已,没想到你居然那样对我说话,心肝扑通扑通的跳,真是意外惊喜。” 这真是闲得...方应物久久无语,一开始她或许并非有意,但后来绝对是故意勾着自己念情诗,女人的心思简直千奇百怪。最后只能叹道:“只可惜,白瞎了那些诗词,所托非人不得其所啊。” 感觉占了便宜的汪芷并没有恼怒,“随你如何说,这两不许再给第二个人。” “好了,胡闹到此为止。”方应物很严肃的说,“下面我要去见见刘家人,你不能再捣乱。我且问你,刘家人在哪里?” 汪芷翻了翻白眼道:“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慈仁寺由方应物监工,当然知道其中构造。他这才记起来,寺中有五进殿宇,既然汪芷在此地,刘家人肯定就在另外的殿里,两边当然可以互不相干。 “我自己出去寻找,”方应物说罢,从蒲团上站起来,向殿外行去。但是刚迈过门槛,却见老泰山刘棉花带着随从迎面而来。 方应物稍稍一想就明白,估计是自己消失了半天,刘棉花那边来寻找自己了。他疾步走下台阶,向老泰山赔罪道:“小婿失礼了!” 刘棉花忽然停住脚步,脸色变得难看,目光有如实质的穿过方应物并直射其身后,口中喝道:“你当然失礼了!” 方应物扭头望去,却现汪芷在殿门里探头探脑......虽然面纱重新遮住了容颜,但从衣裙来看,谁也能看出这是女人! 方应物艰难的回过头来,很诚恳的说:“这是误会。”(未完待续! ps:月关老大微博全渠道催更。。。实在受不了了,翘班码字加更。。。。 ... 第七百六十九章 渣男和底线 虽然方应物开了口,但刘棉花并没有看方应物,目光仍在汪芷身上逡巡不去,心中反复猜测这女子是谁。他很清楚,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还能把方应物纠缠住的女子,绝对不是简单角色。 可是刘棉花反复搜索自己的记忆,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过这样一个女子的存在!档次太低的范围里想都不用想,只在够分量的范围里猜测,刘棉花完全没有头绪。 次辅老大人忍不住在心里很粗口的大骂了几句,方应物身上的小秘密怎么层出不穷!这个闻所未闻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戴着面纱的汪芷落落大方从殿中走了出来,刚才一直消失的孙小娘子和何娘子也不知从哪里闪现出来,一左一右侍立在汪芷两旁,从姿态到神情就差写着“同仇敌忾”四个大字了。 外室情人军团集体现身,还理直气壮的与未来正室老丈人对峙,夹在中间的方应物产生了强烈的不妙直觉,感到不好的事情要生,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他不禁万分悲凉,因为事情完全失去了控制。或者说是他彻底失去了掌控力,现在事态的展已经由不得他了,说好听一点就叫听天由命,直白一些就是身不由己。 在方应物木然眼神的注视下,何娘子上前一步,遥遥对着刘次辅道:“前面可是刘阁老?此乃秉笔司礼太监兼提督东厂汪公的妹妹汪芷!” 这个介绍听在方应物耳朵里,如同响雷炸响,连最后一丝丝和平解决的希望也破灭了......先前他曾经一度天真的以为。汪芷今天只是不甘寂寞的跳出来刷存在感,就像是小孩子故意捣蛋索要糖果一样。只要哄一哄就能哄过去了。 现在方应物才终于觉,汪芷今天不是来装疯卖傻的。而是动真格了。她真的存了破坏自己亲事的心思,真的要毁掉自己与刘家的婚约,甚至还真的可能有觊觎正室之心。 不然她编造出“汪直妹妹”这个身份,为的是什么?这就叫师出有名,名正则言顺!汪直的妹妹汪芷,就是这个名! 炽热的夏风徐徐拂过慈仁寺,方应物已然凌乱,这明显是要天崩地裂啊!东厂大头目(还是女的)丧心病狂的起颠来,这比辅失心疯还可怕啊!除了皇帝没人能控制。三个阁老五个大都督加起来也拦不住啊! 不止方应物,同样凌乱的刘棉花心里也卧槽了一万遍,汪直的妹妹?这是什么鬼? 但清醒过来后,刘棉花并不怀疑是有人骗他,谁敢这样公开作死?再说就算是假的,那肯定也是汪直本人授意或者认可的,所以假的也会成真的! 他又想起,前几天万安说过,这女婿未见得是你的。究竟是万安不小心一语成谶?还是万安早有察觉?汪直与方应物向来关系密切。难道汪直想让这个联盟变得更亲近紧密一些? 想至此处,信奉绝对实用主义利益至上的刘棉花也忍不住颤抖起来。细细一想,如今汪直的分量并不次于自己,未来能给方应物带来的利益只会比自己更大! 别说汪直是贵妃党没前途。当太监有什么节操可言?变换立场没人会说三道四,只要汪直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同样是定鼎功臣!有方应物提醒。汪直不存在把握不住机会的可能性,照样是一个已经接近巅峰但还能前途无量的司礼监太监! 看现状。汪直不比自己差,秉笔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和次辅相比较。很难分出高低;但看前途,汪直只可能会比自己好,自己岁数和出身摆在这里,有前途也仅仅是肉眼可见的有限。若是唯利是图的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刘棉花实在不敢将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方应物的人品上,他考虑事情向来喜欢往最大的坏处去想。 即便受清名束缚,方应物不大可能抛下刘家另娶,但也不是不能运作。在刘棉花眼里,方应物最擅长的手段,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 算计玩利益得失后,刘棉花不禁捶胸顿足。因为方应物的关系,汪直算得上是半个盟友,先前几年他一直提防着李东阳等人撬墙角,却不料祸起萧墙! 早知如此,当初自己看准了方应物后,便不拖延婚事了!早把生米做成熟饭,何至于今日担惊受怕!当年正因为方家未来不是特别明朗,所以他才有意拖着再观察,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怕要把自己女儿害了! 方应物看着刘棉花脸色变了又变,轻轻叹口气,觉得老泰山此时有点可怜。再强大的父母,只要还存有一点人伦天性,在儿女问题上也会变得弱小许多。 怀有怜悯之意的方应物抬头望向汪芷,嘴巴张了张,想帮着刘棉花说几句。但那边汪芷的面纱先动了动,然后何娘子又开口了:“方公子,你不能偏心,我们只要一个公平。” 公平?方应物颓然的闭上了嘴。如果自己与汪芷没有扯不断的亲密关系,那么自己与刘家有婚约在先,汪芷就是强行插足的第三方,没资格要什么公平,他方应物当然可以义正词严的呵斥汪芷退下去。 但是自己与汪芷的关系摆在这里,自己有什么资格让汪芷退让?有什么资格让汪芷心甘情愿的隐形?又有什么资格让汪芷安心当外室情人?人总要有底线,不能把政治中的无耻带入生活中来,不然与禽兽何异?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与汪芷牵牵扯扯、不清不白的缘故,面对所以汪芷突然逼宫,完全没有大义凛然斥退她的底气。 这样想起来,自己真像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渣男,只不过一直抱有侥幸心,觉得汪芷应该不会跳出来争夺名分。但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生了,自己总不能再渣到翻脸不认账了罢? 方应物的悲凉心情中又多了一点头疼,抛弃刘家肯定是渣男行为,但与汪芷翻脸显然也是很渣的行为,两边对比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决断,陷入了死结之中。(未完待续! ps:我有种预感,经典场景要出现了 ... 第七百七十章 时代的差距 方应物对大风大浪也算见识过不少了,算得上心性坚强,从来没有因为软弱无力而哭过,但此时却有点潸然泪下的冲动。只见他饱含热泪,情不自禁的吟哦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阿弥陀佛!施主果然与我佛门有缘!”旁边突然有人说。方应物扭头看去,却不知性闲和尚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飘到了身边。 这法师修长的眉毛高高扬起,满脸慈悲的劝道:“若能削去三千烦恼丝,自然散尽人间愁苦意,方才一句尽显方施主心中已有佛意,方施主何不顺应本心?” 方应物愣了愣,刘棉花和汪芷却几乎同时轻喝道:“把法师请出去!”性闲和尚摇头叹道:“悟不透啊悟不透。”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院子。 此时刘棉花察言观色,便又知道了一个情况,方应物与这位汪芷绝对不清白,否则方应物不可能会如此纠结,偷吃完想抹嘴可就难了! 然后忍不住又骂了汪太监几句。那汪直实在不要脸,为了抢人竟然纵容妹妹献身与方应物勾搭成奸,简直比自己还要无耻!自己虽然不在乎脸面功夫,但是绝对做不出让家里女人为利益献身的事情! 后面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另一位不再妙龄的少女款款走进了院落里,她倒没有戴着面纱,容貌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清秀,淡雅,眉宇之间又透着几分倔强。立在那里,就像是空谷幽兰闯进了凡尘。 方应物立刻认出来了。这小娘子应当就是自己未婚妻,刘府三小姐。女大十八变。小娘子已经不再是那个稚气到拿桃核砸向自己的豆蔻少女了。 多年来方应物见到未婚妻的次数不多,每每都是惊鸿一瞥。但印象却不浅,组合起来也能形成一幅较为完整的轮廓。今天再看到其本人时,立刻便对照上了。 “你来干什么?这里自有为父做主!”刘棉花见女儿亲自到场,忍不住急了。刘三小姐行礼道:“爹爹勿恼,女儿只与汪家姑娘说几句话。” 方应物有点担心,三小娘子明显是闺阁弱质,如何能是汪芷这种女中虎狼的对手?想上前劝几句,但又怕显得自己心虚,或者产生拉偏架的嫌疑。便没再开口。只是悄悄地走近了几步,万一事情不好,也来及上前拦住。 刘三小姐走到汪芷面前,彼此打量几眼后,刘三小姐先开了口,不过语气中仿佛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她很委屈的蹙眉问道:“你想要抢走奴家的夫君吗?” 面对如此楚楚可怜的对手,汪芷顿了顿,才狠心答道:“是的。” 刘三小姐又说:“我们有父母之命,更为门当户对。” 汪芷对此不屑一顾。“如果一定要讲究门当户对,为什么又要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什么穷书生飞黄腾达入朝显贵后,不能换已经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你们刘家能帮到他,我汪...汪家一样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刘三小姐又问道:“我们有婚约在前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抢?”汪芷很自信的答道:“宝物有德者居之,因为我知道我比你更适合他,而你只不过是碍于父母之命的应声小女子而已。” 汪芷觉得自己可能说的太模糊。便不再给刘三小姐机会,连续的反问道:“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有他这个人?我成化十四年春天时就认识他了。比你更早,我成化十七年时就给他。至今已经四五年。 你与他有过几次接触?我能经常与他见面,我们之间无所不谈,几乎没有什么,我了解他心里的每一处角落,他也清楚我心里的每一点波折。 你和他彼此熟悉么?只要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他想什么,他也能明白我想什么,甚至不见面也能猜出对方的心意!这样的默契和心心相映,你永远也不会有! 你知道他将来是什么样吗?我大概能看到一些,并做贤内助帮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也知道我将来的道路在哪里,也能扶持着我一步一步前行!你觉得你可以么?” 关于汪芷的自白,别人听了不知道什么感觉,但却让方应物心里波澜起伏。这些话的语气很熟悉,但似乎并不属于眼下这个时代,更像是来自上辈子那个时空里的。 方应物想道,汪芷因为奇葩的成长经历,又受万娘娘影响,性格与这年头绝大多数女子截然不同,倒是有几分后世新时代女性的影子。当然,也许有被自己潜移默化熏陶的缘故。 连刚才那几句话的语气,活脱脱的简直像是二十一世纪女人。不过不说,这也是吸引他方应物的原因之一。 在汪芷狂风暴雨的言语摧残下,刘三小姐宛如随时要倒的河边细柳,盈盈弱弱不堪一击。只见得她眼眸中闪烁着委屈的泪花,红袖里的两只小手紧紧握起,贝齿死死咬住了下嘴唇,拼命阻止自己张嘴哭出来。 方应物揉了揉额头,像三小姐这样的传统千金小姐,见了生人只怕话都说不利索,更别说面对面吵嘴,怎么可能是跟随自己千锤百炼的汪芷对手?完全就是被虐菜啊。 这与其说是性格的差距,还不如说是时代的差距。于是方应物上前一步喝道:“不要再说了!” 汪芷当然知道这是阻止自己,不过她该说的都说了,见好就收未尝不可,所以便停了下来闭口不言。虽然她罩着面纱,但方应物知道,她现在肯定是得意洋洋的神色。 “不,我还没有说完。”正处于被虐状态的刘三娘子却没给方应物面子,轻轻的说。 方应物微微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被虐还能上瘾?随即明白这是小娘子因为溃不成军,所以面子挂不住,便犯了拧,理解成撒娇也未尝不可。 如此方应物苦笑几声,岁月或许可以磨平一个人的方方面面,但却很难改变一些本质的东西。眼前这个犯倔的小娘子,和七八年前因为不满拿桃核砸他的小娘子之间的区别,好像也不是不大。 方应物刚想软言安抚几句,忽然打了个激灵,抬眼便见汪芷的面纱不停颤动,忽然有股要从里面射出利刃的感觉。(未完待续! ps:第一更! ... 第七百七十一章 女主角 当然射出利刃是方应物的想象,但是他偏偏能感觉到在面纱后面,汪芷肯定正在狠狠的用眼神剜着自己。不要问为什么,这是男人的直觉。 方应物的直觉没错,汪芷确实很不爽。因为方应物很明显对刘三小姐的生出了怜惜之情,瞬间把汪芷的得意心情给扫灭了。 她不由得暗暗嘀咕几声,难道刘三小姐想靠着被欺负的软弱样子博取怜惜,并以此来翻盘么?男人可是很吃这一套的,同情心泛滥起来根本收不住,若真如此,自己可能过犹不及了。 正当汪芷有些小小懊悔时,刘三小姐已经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的对汪芷认真说:“奴家虽然不大明白你说的那些意思,但是奴家也是懂三贞晓九烈的女子,节义两个字也是知道怎么写的。” 方应物闻言叹口气,用贞节为武器,这大概就是传统女子的思维,但想以此打动汪芷就太难了,汪芷不是正统人家出身,只怕并不理会这些。此后果然听到汪芷浑不在意的反问道:“那又如何?” 刘三小姐停了停,用眼角偷偷瞥了方应物一眼,神色渐渐变得坚决起来,口气也很严肃。“闲话都不说了,如今奴家与他有多年婚约在先,在奴家心里,他已经是此生此世的夫君。若奴家不能嫁给他,奴家肯定只有艰难一死,以此全奴家之节,也免得家门蒙羞不能清洗。” 靠!方应物悚然心惊,如果上辈子那个时空里,有女人如此要死要活。多半是虚张声势或者说笑;但若在这个时代,大家闺秀以贞节为名义求死。那八成不是玩笑。 骂这愚昧无知也好,批判落后观念荼毒人性也好。但真会死人的!想至此处,方应物更不敢轻易插嘴了,免得说错话刺激了刘三娘子,真闹出人命来。 汪芷也愕然不语,又听刘三小姐对她问道:“如果你无法嫁给他为妻子时,你会像奴家一样,有意求死吗?” 这句话像是将军,直接把汪芷问住了。她扪心自问,如果能嫁给方应物为妻。那当然是美上天了,但如果不成,好像也犯不上去死罢? 自己的心里自己明白,但问题是该怎么回答刘三小姐?如果说谎,声称自己不嫁就死,那骗不了人,肯定会被方应物看穿,再说她汪芷也不习惯谎言欺人。 但若如实回答,说自己不会因此去死。那岂不比刘三小姐差了一截?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强势位置,一下子就要变成弱势了,还怎么有底气与刘三小姐为了正室位置较劲? 刘三小姐等了片刻,不见对面人答话。便自问自答道:“你不愿意回答,那就说明,你不会因为不能做他妻子而去死。但是奴家能。这就是奴家与你的不同之处。 你前面说的那些,奴家都不懂。奴家也许没有你风情。也许没有你知心,也许不能像你一样心心相映。但奴家能为了他去死。” 耳闻刘三娘子轻描淡写的把死字挂在嘴边,方应物与汪芷两人隔着纱巾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根本没底气玩这个游戏啊。半晌过后,汪芷声音有点颤的问道:“你何至于此。” “因为奴家是他的妻子!夫妻本为一体,宛如天地乾坤,没有天哪来的地?只要奴家还活着,就不会让别人抢走他,除非奴家......” 听到这里,越焦躁的汪芷猛然一甩手,叫道:“我怕了你了!”随即她扭身就向外面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回头说:“我还会回来的!” 孙小娘子和何娘子忙不迭的跟随上,过了门槛后,何娘子忍不住低声问道:“莫非就这样一走了之?太可惜了,如今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就再难找了。” 汪芷怨气冲天的说:“算我倒霉,这样根本没法子赢,不走还能怎么办?你们仔细想想,那刘三娘子已经落下了话,若我起狠,真把她逼得去死,哪怕是假装去死,那方应物又将会如何看待我? 肯定要对我大生恶感,说不定要与我分开,我还是没任何好处!但我又不能去服气认输,我也没那个脸,所以想来想去只有走人了!” 方应物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方才汪芷咄咄逼人,就快把刘三娘子虐哭了,转眼之间,刘三娘子竟然逆转了! 汪芷这个越时代的奇女子,面对最纯粹最保守的传统女子,本该是压倒性的优势,事实上也一度如此,可最终结果竟然是惨败! 说起刘三小姐的表现,就好像是向所有人宣告,虽然她普普通通,虽然她不那么活跃,虽然她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但她才是事实上的女主角,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等方应物回过神来,望着汪芷的背影,又体会到汪芷心里那求亲不成的悲怆。这终究是自己最亲密的情人啊,方应物要追上去安慰几句。 不过走了几步后想起什么,他却转头看向刘三娘子。刘三小姐先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夫君要去尽可去。” 方应物松了口气,点头示意:“我去去就回,小娘子等我。” 院中只剩下了父女二人,已经半天没有存在感的刘棉花慢慢走到女儿身边,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万般感慨道:“你长大了,不再是惹了祸后只会躲在为父怀里的小娘子了,遇到事情也能独自应对了。” “爹爹...”没了外人,刘三娘子突然放松下来,双泪直流,哽咽着说:“你说过,人总是要成长的。可是女儿不想长大,宁愿永远当爹爹怀里的小娘子。” 刘棉花叹口气道:“以后不要随便说傻话,尤其是死啊活啊这些傻话,当然糊弄别人也就罢了。宁可丢人,也不要丢命。” 刘三娘子仰起头来,“女儿没有说傻话,也没有骗人,除了方应物,不想嫁给别人。”刘棉花愣住了,“也好,方应物终归不是绝情之人。”(未完待续! ps:你没看错,第二更! ... 第七百七十二章 公案三生白骨禅 方应物回到殿前院落的时候,又只剩刘棉花一个人了。走到刘棉花面前,方应物先开口道:“这下,老泰山你总该放心了罢?” 事情演变到如此程度,刘棉花的焦虑感化解的七七八八。再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表现有点不堪回,不原再提。只问道:“这次婚事只怕又要耽误了,今后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也许问的是婚事,也许问的是其他事,也许兼有之。方应物琢磨了一下,答道:“别无他法,为了万全,小婿也只能在这里耗着了。” 刘棉花追问道:“你看要多久?” 方应物心里当然知道最准确的时间,如果历史大势没有改变的话。不过不能说的太细。只含糊道:“说不准,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年两年,老泰山不必心急。” “你要记住,我女儿一直在等着你。”刘棉花临走前说。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又嘱咐道:“还有件事,老泰山可以办了。尽早上疏,奏请为皇太子选妃,这也是个不捡白不捡的人情。” 此后万家的监控一直没有撤除,似乎做好了长期布控的准备,因而方应物也就只能一直在慈仁寺里住着,寸步难离。 他这一住,日子就渐渐的数不清了——开始方应物还有闲心记一记,但到后来,方应物就懒得算日子了。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花开又花落,一年又一年。庙堂上宛如一潭死水。好人继续潜伏,烂人继续烂着。 一开始。朝臣对这种安静的状态有些不习惯,没有方应物的朝廷似乎死气沉沉。毫无活力。但时间长了,朝臣也就再次习惯了,方应物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 慈仁寺占地不小,但在方应物眼里无异于方寸之地,憋屈得很。但他明白,自己必须忍着,外面已经不适合自己生存了,唯有慈仁寺方寸之间才有自己容身之处,可以慢慢等待着转机出现。 双方都有点赌气。这是一场长期的心理战争。两个万家也没想到方应物如此硬气,说不出来就不出来,方应物也没想到两个万家了如此狠心,竟然真就不走了。 被困居寺内的日子很枯燥,尤其是总有一个打不得骂不得的高僧孜孜不倦的在耳边啰嗦,企图展他方应物当徒弟。 所幸还有汪芷和刘三娘子时不时的来看他,叫方应物枯燥的被困生涯多了一点颜色。嗯,家里两房小妾也经常带着儿子来上香,上完香后到客房小憩半日也算人之常情。对此性闲法师捏着鼻子忍了。 闲下心来的方应物终于又有心情也有时间,可以继续抄袭大业了。于是乎便有一情诗传了出来,都是写给刘三小姐的。传于京城文人和市井之间的这几诗词,勉强算是尽力为方应物刷着仅有的存在感。 不过性闲法师终于忍受不了。面色不快的找上门来,对方应物道:“施主寄居于敝寺,贫僧极其欢迎。但可否不要再写那些男欢女爱之词?” 方应物诧异道:“法师你虽然是本寺方丈。但未免管得太多了罢?就是天子也没有拦着我写这些。” 性闲法师大怒道:“就因为你那几男女之情的破诗先在寺内传开,让敝寺上下人心浮动。思凡之意此起彼伏!贫僧如何不能管?” 方应物洒脱的“哈哈”一笑,提笔写道:“感怀。怅怅莫怪少年时。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纳衣持钵院门前。” 此诗一出,京师洛阳纸贵,文人士子几乎人人传诵。一句“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与方应物的少年得志后困居禅寺的经历搭配起来,似乎具有别样的魅力,甚至生出了几许足以流传千百年的传奇色彩。 转眼间春去秋来,然后又是冬尽迎春,还没出正月,方应物在房中一边烤着火,一边看书。突然房门被推开,北风打着卷儿飘进了屋里。方应物不满的抬头看了看,原来是项成贤。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项成贤全然没有稳重样子,四肢毫无规则的乱动,也不知道是手舞足蹈还是手足无措。 方应物问道:“什么大事能叫你如此失态?”项成贤神神秘秘的说:“方才得知宫中消息,万娘娘薨了!你说是不是大事?对你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吗?” 听到这个天大的消息,方应物脸上表情很奇怪,凝重的问:“万娘娘是怎么薨逝的?” “本来万娘娘身子就每况日下,不能有太剧烈波动。但在正月里,万娘娘不知为何竟然动了气,然后心窍堵塞,来不及救治便一命呜呼。” 方应物闻言放心了,万贵妃薨逝似乎与历史记载没有太大出入,这么说历史的巨大惯性还在,自己所依赖的“未卜先知”也还在! 项成贤又道:“事情出现了如此变化,你是不是可以出关了?” 方应物想了想道:“只能说出现了转机,还需要等待。万娘娘虽然没了,但依然还在天子心中,影响力需要慢慢消除,谁要在这时候兴风作浪,必将遭到天子的厌恶惩治。所以动不如静,左右已经被困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等几日了,或许急着跳出去。” 方应物只说等万贵妃影响力慢慢消除,没有说等天子驾崩,免得过于惊世骇俗,吓到项成贤。不过项成贤有些着急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完!” 方应物则很有把握的说:“快了,应该不会太久!” 时间一晃又过了半年,本时空慈仁寺与方应物上辈子时空的那个慈仁寺位置不同,选址在宫城北门外钟鼓楼附近,距离皇宫大内不算太远。 这天方应物正闲看和尚们的晚课,忽然间,众人听到从皇宫方向传来“呜呜”的奇怪声音,既像是千百人一起呼喊,又像是千百人低沉的嘶吼。 性闲和尚站在山门外眺望了几眼,回来就对方应物道:“恭喜施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本寺无缘,终究是留不住你这大佛。” 方应物装糊涂:“法师此话何解?我听不懂。”性闲法师摇摇头道:“你懂得。”(未完待续! ps:你没眼花,第三更来了! ... 第七百七十三章 新时代的开启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影响力笼罩了整个成化朝贵妃万氏薨逝,时年五十八。听到这个消息,每个朝臣都意识到,新的时代终于开始拉起帷幕。 新时代比众人想象中来的还要快,万贵妃薨去后,对她有巨大心理依赖的天子也就彻底垮了下来,缠绵于病榻上,甚至还有些许拒绝治疗倾向。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充满了争议的天子朱见深驾崩,享年四十一。这位天子在大明帝王中名声不显,但却在大明政治史上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影响。 比如垂拱而治的宅男统治模式,又比如成熟的内阁政治模式,还有言官求名风气,都成为了大明政治特色,只不过后世人大多并不清楚这些风气始于成化而已。 可以说,成化年间就是大明的一个风气转折点,无论是政治风气还是生活风气。只是当时的人身在局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等数十年后回过头来看,才会愕然现,朝野风气已经不可逆转的大变了。不知何时,从开国初年的简朴厚重变得喧嚣浮华。追本清源,却是肇始于成化。 总而言之,成化朝眼看着要成为陈年旧事,再过几个月,连成化这个年号都要变成历史。这时候,人们的行为举动就是最明显的风向标,比如说慈仁寺客房的门槛被踩烂了。 忽然一夜之间,慈仁寺香客多了数倍,这些香客拜完佛奉上香火后,都有意无意的去客房那里转一圈。 新旧更替。人事也要更替,政客们都会下意识寻找下一个热灶。然后扑上去亲热。虽然扑上去不见得有用,但是政客们这种时候若不做点什么。心里更不得劲。 比较公认的热灶就是方家了。在成化朝末期的抗争里,别人或许只是起哄架秧子,付出实质性代价的很少——其实不是成化朝没有正直大臣,而是这样的人在二十年间大都被逼出京城。 但方家父子可是实打实的付出了惨重代价,实在的不能再实在!当爹的方清之诤谏之后,“惨”遭廷杖,然后从最清贵的词臣直接贬到了郧阳; 而做儿子的方应物秉承“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的家教,继续在东宫抗争。从坊局清流直接罢官为民,然后仍然遭到奸邪迫害,最后足足在庙里被困了一两年不能脱身,连人生四大喜之一都荒废掉了。 这些代价熬出来,就是新时代的功勋章!任何人都知道,方家父子必然会被重新起用,而且只会比以前更好!假以时日,一个内阁坑位是跑不了的(只是迁转需要时间)。 看着慈仁寺成了沽名钓利的菜市场,性闲和尚非常非常厌恶。更愤怒自己清修地方变成追名逐利之所。 所以他很不客气的找到方应物,下逐客令道:“如今外面世道变了,方施主也要变成方大人了,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盘踞敝寺。还请移步离去罢!” 方应物拒绝了走人的建议:“还不能走,要继续叨扰一些时候。”性闲和尚恼火的说:“你他......要赖到什么时候?” “此时此刻,我必须要显出低调。怎能稍有动静就欢天喜地的出寺而去?那岂不要被人认为一直盼着先皇驾崩?”方应物解释道:“再说此时内宫无主,即将变成太皇太后的圣母就是最大的一个。映射到这里,慈仁寺反而是最为安心之地。我可舍不得走。” 新时代的开启需要一个标志件,这就是新的天子登基,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可惜方应物躲在庙里等待“起复”,不能亲眼目睹东宫太子朱祐樘荣登大宝的盛况。 新皇登基之后,自然也是刷新政治的开始。方应物静静等待自己的起复诏书时,却先等来了次辅大学士刘棉花。 只见刘阁老身衣着普通,就像是个老员外,叫方应物还以为看花眼了。忍不住调笑道:“如今朝中正是纷扰之时,老泰山合该大用,为何还有闲情逸致微服来见小婿?难道不怕被人看到后,指责两家勾结串联么?” 刘棉花对此不在意,“老夫就是来看自家女婿的,谁能说半个不字?对了,最近要防着狗急跳墙,老夫特意差拨了一队军士值守慈仁寺。” 方应物受用了,谢过后又问道:“近日内廷可还安稳?” “朝廷里确实有点事故。”刘棉花皱眉道:“那万安联合彭华,说动了各部尚书,联名上疏辞职。” 阁部总辞职?方应物也记起来,好像历史上是有这么一回事。当然这个辞职不是真想辞职,而是辅万安和各部大臣对新天子的试探和将军,他们知道天子不喜欢他们这些纸糊阁老泥塑尚书,所以祭出这种心理战术。 天子刚刚登基,不可能直接准了这种辞官疏,不然重臣都跑光了算怎么回事?所以按照老套路,天子必然要下诏抚慰并留用众大臣,哪怕新天子心里再恶心。这样在短期内,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们至少还能暂时保住位置,不至于上来就被刷掉。 刘棉花苦恼就苦恼在这里了,内阁人员里,万安彭华当年可都是支持另立东宫的!如今东宫继承大宝,万安还不得滚蛋?那样他刘吉就顺理成章的成为辅。 奋斗了几十年,如今距离人臣之极只有最后小半步了,叫刘棉花如何能平静的下来?可是如今万安赖着不肯走,已经兴致勃勃的刘棉花心痒难耐,一天都不想多等了,找方应物来就是问计。 在这点上,方应物与刘棉花想法是一致的,都相让万安早点顺应历史大势滚蛋,下面有很多重要工作,总不能时时刻刻为了万安这个苍蝇分心。 再说方应物被困在慈仁寺这么久,心里怨气也不小,有仇不报非君子。若不把万安拉下马,就显不出他的手段,就让老朽辅万安成为王者归来的第一个祭品罢! 其实也好办,大势所趋,摧枯拉朽。熟知历史的方应物想了想,按照历史上的办法来就是!(未完待续! ps:小手一抖,第四更出现! ... 第七百七十四章 运筹帷幄(上) 刘棉花对方应物已经是非常非常熟悉了,熟悉到他能理解方应物任何一个表情。立刻问道:“这么快你就已经有了主意?” 方应物问道:“怎么?老泰山不相信?”刘棉花笑道:“如果是别人,老夫只当是吹嘘,如果是你,老夫自然就信了。” “闲话不多说了!我确实想到了一个法子。”方应物说,“老泰山可否知道,那万安时常向天子进奏密疏,里面写的都是什么?” 刘棉花觉得女婿这个问题很奇怪,便答道:“既然是君臣之间的密疏,那肯定不被外人所知,老夫又怎会知道?” 方应物颇有感慨的说:“那里面可都是小黄文啊!” 小黄文是什么意思?刘棉花满脸疑惑。不过也习惯了,这女婿有时候一不留心便会创造新名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方应物解释道:“万安的密疏里写的就是那种......很露骨的很羞耻的文字。”刘棉花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确认道:“你是说春宫文字?” 方应物拍案道:“对!就是这个,足可见万安此人之无德无行无耻!能将这样不堪入目内容堂而皇之的写进奏疏,这是朝廷的耻辱,更是全体文武百官的耻辱! 万安这样的人,怎么配在朝廷里立足?只要将密疏寻找并公开布出来,万安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还有什么脸面恋栈不去!” 刘棉花了会呆没说话,方应物连声呼唤。才将来泰山唤醒了。此后刘棉花又问:“那你说具体该怎么办?” 方应物很奇怪,老泰山这话问的忒没水平了。还能怎么办?先皇驾崩,遗留物品文牍都要整理。当然是指使人用心在里面搜寻了。 刘棉花又起呆了,方应物不满的说:“这个主意行不行,老泰山你句话,动辄呆算什么?” 刘棉花苦笑几声,突然面红耳赤,小声说:“不瞒贤婿,其实老夫当年鬼迷心窍时,也写过几封这样的密疏。如果照你的法子搜检,会不会将老夫的密疏一起掘出来?” 方应物愕然。真真人不可貌相啊。老泰山这人好权术,但并不热衷女色,没想到也兼职过小黄文写手。能和万安并称纸糊三阁老,果然名不虚传! 刘棉花被女婿异样眼神看得不自在,为自己辩解道:“你也知道,天子酷爱看词话故事,有时候当臣子的也不免迎合上意......” 不必解释了!方应物忍不住挠了挠头,这样的小黄文密疏,很可能是被先皇集中归置在一起的。如果搜检出万安的密疏,八成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看来...只能拜托汪太监了。”方应物最后说,不过这让刘棉花有些不自然。 方应物便开解道:“能信得过,又在这项事务上具有足够权力的人。也只有汪太监了。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兼东厂提督,正可包揽此事。如果翻检出这些奏疏。只拿万安的公布即可,其他人的就隐匿掉。” 刘棉花满腹狐疑的说:“若日后汪太监拿出这些要挟老夫。又该如何是好?”方应物答道:“小婿保证,不至于如此。” 方应物都做了保证。刘棉花别无他法,也只能先告辞了。此后方应物又思索了一下当前形势,却不料又有人连夜来拜访了。 “方公子救我!”大明朝头号非法传奉官、著名佞幸小人李孜省在方应物面前悲切的哀嚎道。 此人为什么来求救,方应物心知肚明,但嘴上问道:“不知生何事?有话慢慢讲。” 李孜省定了定心神说:“从宫里得到消息,天子决意要清理传奉官!” 方应物忍不住击节叫好,“真乃善政也!”主要来自佞幸的传奉官影响非常恶劣,对风气败坏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但本身根基却很弱,先皇一驾崩,立刻就失去了庇护,所以是个极好的三把火对象。 清理被文官视为非法的传奉官,一是不会引起太大动荡,只会朝野一片叫好;二是表明刷新政治的决心,告诉天下人新朝廷新气象;三是借着大清理树立天子的威信。 所以在方应物眼中,这当然是一步好棋。不过他瞥见李孜省脸色不甚好看,突然感到自己叫好不是时候......所以又尴尬的收回了手,继续问道:“那让你惊惶的是?” 李孜省叫道:“听说吾辈几个被安上蛊惑先皇的罪名,都要下狱审问,只怕有死无生!” 方应物想起吏部尚书李裕与李孜省是同乡,便道:“李先生大可去寻李天官求助,他可是吏部尚书!” 李孜省苦苦恳求道:“李天官并非从龙之臣,说话未见得有方公子顶用,再说李天官或许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在下!因而在下也是在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向方公子求救!” 方应物叹口气,按理说他这种身份,是不应该和李孜省牵扯在一起的,但是当初欠了李孜省人情,借用他来踩了徐溥。再说李孜省本身并非一无用处,还是有点利用价值,退一万步说,总得顾及到吏部尚书李裕的脸面。 想定了后,方应物才道:“在下不在宫廷之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在下曾经听宫中老人说过,好像你当初为国家举荐过贤臣?” “对,对!确有此事!”当年李孜省仰慕文臣,很是附庸风雅,又渴望交结清流,所以也向天子举荐了些贤臣。天子对此本无所谓,并不上心,顺便就给了李孜省面子。 十年前,刘健谢迁等人升迁,就有点李孜省的因素在内,不过这些都是宫闱秘事,绝少有外人知道——要是传了出去,至少也要小小的炸锅,至于炸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当权清流的控制能力了。 不过话说回来,从那以后,李孜省现自己无论如何巴结,但始终被清流极力排斥,心灰意冷之下便不再做无用功了。 对这件秘密,方应物一直觉得可以利用,只是具体如何始终没想好,而且这很容易成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方应物又记起一件疑案,在历史上,李孜省确实下狱了,但是却在狱中暴毙,会不会是因为他捏着当权清流把柄的缘故?按理说他罪不及死,就连大太监梁芳都没有被处斩,李孜省更不至于。(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七十五章 运筹帷幄(下) 方应物反复想了想,对李孜省出主意道:“你不如拿当年举荐恩情说话,让刘健谢迁等天子近臣替你求饶。” 李孜省苦恼的说:“在下不是没想过,问题是口说无凭,若别人不认账也没奈何,我算看透了,你们清流人物不是做不出这种抵赖事!” 方应物问道:“一点证据都没有?” 李孜省答道:“当时是与先皇闲聊时,顺口推荐的。虽然后来有心补了密疏,但是如今密疏藏于宫中,我如何取得到?又如何能亮于人前?” 又需要去找密疏啊,方应物叹道:“我替你想想法子,托人帮你找找这封密疏。”李孜省千恩万谢之后说:“惟愿尽快,在下已经火烧眉毛了。” 目送李孜省一步三回头的离去,方应物想道,说来说去还是得找汪芷出力,有困难找汪芷么。但愿汪太监这次一定要靠谱,不要办砸锅了。 想曹操曹操到,方应物正准备和衣而卧时,汪芷也突然过来拜访了,同时伴随着小沙弥的抱怨声:“偏生如此多人,一个又一个,还让不让睡觉了?” 当然汪太监也是乔装打扮过的,隐藏了自家身份。听到小沙弥抱怨,汪芷便问道:“方才还有别人来?而且不止是一拨人?看起来你还挺热门。” 方应物没有先谈自己的事情,只询问道:“你来又是为何?” 汪芷心情显然不错,看脸色就能看出来。她兴高采烈的说:“吴皇后那边已经妥了,答应替我说话!” 话说几年前。方应物就提醒汪芷交结幽居西苑的吴废后,作为将来的保身之道。无论如何。吴废后对新天子朱祐樘有保全抚养之恩,如果交好吴废后。凭借这份恩情至少能保住身家性命。 这些年来,汪芷暗地里给予吴废后那边不少照顾,时至今日总算到了收获时候。方应物也为汪芷高兴,打趣道:“原来都是叫吴废后,今天却改口吴皇后了?” “话不是这么说,但我心里也不是完全放心。”汪芷略有担忧的说:“这种并非天伦的恩情,关键在于天子认不认,或者天子心里看重程度。 吴氏毕竟是已经脱离了关系的废后,没有任何宫中名分。如果皇家凉薄。不大看重这个恩情,那我们也是白费心。” 方应物点头道:“你想的很周全,不过事在人为。如果天子不看重,那我们就想法子造起舆情,鼓动天子不得不看重,总不能放着筹码浪费了。” 这些年汪芷长进也不少,仍没有麻痹大意,“若我仍为宫中普通内监,这当然就足够了。若我只想保住性命不图其它,这当然也够了。 可是我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只靠吴皇后说情还不够完全自保罢?比较起来,吴皇后的分量还没有这么重。” 汪芷担忧的非常有道理。方应物沉思片刻,又问道:“司礼监那边最近有大动作么?”汪芷答道:“这倒没有,暂时还是原样。按老规矩是不会立刻大变的。” 于是方应物了然于胸,指点道:“但也不可能一点不变。之所以目前没动,是因为天子再等一个人。那就是原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当年怀恩在宫中独力擎天力保东宫,导致触怒先皇被配到凤阳。如今东宫登基,要之事必定是将最信任的怀恩迎回宫中,重新执掌司礼监这个要害里的要害。所以要变也是等怀恩回来之后再变,司礼监将彻底归怀恩所掌控!” 汪芷难得没有打岔歪楼,聚精会神的聆听方应物指点。又听方应物道:“以你这前朝万娘娘余孽的身份,就算运用一切要脸不要脸的手段,我看也很难将权位完全保住。 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提督两份职位,我琢磨着你必须要让出一个来,这就是丢车报帅、断尾求生的路数。 所以从现在起,你就该预先想好,今后你要抛弃哪个职位?是扔掉东厂,老老实实在司礼监充当架空秉笔太监,等待重新崛起时机;还是放弃司礼监太监的光环,退出内宫,安安心心在宫外充当皇家打手,不涉足宫中事务?” 汪芷眼珠子瞪得很大,面颊都要皱起来了,尖叫道:“哦不!我哪个也不想放弃!” 方应物拍了拍她肩膀,劝道:“你别幼稚了,到时候只怕由不得你,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退一步海阔天空,缓缓以图将来,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我心疼。”汪芷捂着胸口道,仿佛守财奴丢掉了几两银子似的。 方应物懒得再苦口婆心了,就让事实来教育她罢!便另起话头道:“眼下天子忙于大政无心琐事,在怀恩回来之前,宫里应该没人能制约你,你要抓紧时间帮我办点事!” 方应物将前面刘棉花和李孜省的事情简略对汪芷说了说,然后嘱托道:“宫中肯定要整理先皇存藏的文牍奏疏罢?你使人仔细翻检,找出我要的东西,千万不要耽误了。” 汪芷连连感慨,忍不住嘲弄道:“你倒真是运筹帷幄,什么叫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你躲在寺庙里号称低调号称清闲,其实比谁都忙碌,比谁都操心啊。这颗心早憋不住了罢?早就飞到奉天门了罢?” 方应物故作恼怒道:“你别管那许多,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汪芷一口答应了:“事不宜迟,我回去后便立刻遣出人手,力争尽早拿到手。” “然后便交给刘次辅。”方应物又谨慎的吩咐道。宫里先皇奏疏翻出来后该如何处理,自然也是很敏感的事情,如果出宫送到他方应物手里,那无异于送炸弹过来,实乃取死之道。 而送到刘棉花手里,算是相对比较正常的做法。毕竟刘棉花是内阁大学士,本身官方职责就是辅佐天子处理公文的。 听到刘阁老三个字,汪芷嘴角微微翘起,两眼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方应物立刻心知肚明,猜出了汪芷的心思。“你不许借此机会要挟刘阁老,更不许拿这与我的婚事讨价还价!否则就此...就此...” “就此什么?”汪芷追问道。 方应物恶狠狠的说:“就此断绝私情!以后只谈公事,不上床!” 汪芷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的说:“不在床上也行啊,早腻烦了。”(未完待续! ps:本想三更齐,不过第三更还没搞定就要出门了,先两章,等晚上回来看看能写完第三更么! ... 第七百七十六章 汪芷很忙 两人都是很久不知肉味的人,此时言语互相挑逗,顿时。郎有情妾有意,但却烧不起来,毕竟这是佛门清净地,房子隔音效果又不太好。 汪芷欲求得不到满足,恨恨的说:“你这死人也该出去了,为什么还躲在这里?”方应物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你怨我作甚?这要看你啊!” 汪芷莫名其妙的问:“什么意思?” 方应物催促道:“虽然人人都知道两个万家即将垮掉,但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慈仁寺外面万家的人手还在守着,你让我怎么出去?焉知不会困兽之斗? 你这东厂提督别吃闲饭,还不立刻将万牛儿和万达等人抓捕起来,如此万家走狗如鸟兽散,慈仁寺之围也就解了!” 汪芷若有所思:“直接抓起他们?” 方应物又出主意道:“你可曾记得前年那些人命案件?左常顺之死,蔡家灭门之案,他们都涉嫌其中!你们东厂有侦缉权力,为什么不能抓?就以这些案件的名义抓!” 万家人锒铛入狱,慈仁寺之围自然也就破了。汪芷忽然醒悟到什么,“我今晚来此,是为了让你帮忙指点的,怎么全都是你反过来让我帮忙? 这次若抓了万牛儿等人,不但解了你的围,还能了结当年的人命案子。如果能水落石出,别人又以为是你推动解决,只怕要给你刷出除强助弱沉冤得雪的名声。” “你怎能这样想?”方应物义正词严的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需要以此向别人证明,你坚决与万家割裂,同时也等于向天子表忠心!万娘娘已经作古。但你还活在当下!” 汪芷主要考虑的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其他方面。东厂抓人。理由借口名义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抓了之后的影响。 本来汪芷对万家人一直瞧不上眼。但此时却有点犹豫,这样反水实在有点简单粗暴,目的过于裸了。“这不太好罢,万娘娘尸骨未寒,我这边就抓她的亲族,是不是过于卑劣了?我如何对得起娘娘的恩德?” “我很欣慰,你在我的教导下仍能保持人性不灭...”方应物突然话头一转:“但是你必须要去抓万家人,万家当年险些害死天子,你认为万家人能有好结局?你不去做。也有别人去做,与其别人去做,不如你亲自去做。” “我知道了!”汪芷终于下定决心,随后她又抱着脑袋,痛苦的叫道:“为什么我要做如此多的事情,前途还不能明朗,而你却只需优哉游哉,便可坐等太平?” 方应物安慰道:“能者多劳。” 按下方应物这边安排不表,却说成化天子龙归鼎湖。东宫太子朱祐樘年纪轻轻便继承大宝,此时还不可以叫弘治天子,因为明年才能改年号。不过这位年方十八岁的天子真有种百废待兴、几乎不知从何入手的感觉。 如果是那种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接班换代,肯定提前做好了一些安排。虽然也可能会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如此混乱,初期大体上先萧规曹随就行了。有什么想法可以慢慢调整。 但这次朱祐樘做皇帝,之前成化天子完全没有任何安排。同时朱祐樘在东宫时候,又与万安为的内阁极其不对付。而且他本人对绝大多数尸位素餐的重臣也不满意,没法萧规曹随。 在这种状况下,新天子接手大明帝国之后,难免感到头大如斗。宫里宫外除了几个原东宫侍班大臣没什么自己人,有种自己只是接手了早朝宝座,除此之外掌控力几乎为零的感觉。一方面要做好父皇的身后事,另一方面又想要尽快“拨乱反正”,堪称是纷扰繁杂。 还好身边那些从龙的东宫大臣也不是酒囊饭袋,很是出了些不错的主意,比如徐溥徐学士提议,先清理裁撤传奉官,罪行昭彰者下狱审判。 其重大意义就是新皇上任三把火,杀最弱的鸡来立威,顺便给猴子看。如果猴子们被吓破了胆,主动走人那最好不过了。 可是能在朝堂盘踞多年的猴子们也不是吃素的,危机感十足的万安联合同样有危机感的阁部大臣集体上疏,请求辞官。朱祐樘暂时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对诸大臣好言抚慰一番,哪有刚登基没两天就对朝廷迫不及待大清洗的。 除了朝廷大事之外,还有数不清琐碎的小事情要办。平常人搬次家还得乱一阵子,诺大的一个皇宫换了主人,岂能不千头万绪? 比如后宫嫔妃大搬迁,又比如搜集整理先皇遗留的文牍。这项差事外臣做不了,因为大臣们进不了内宫,所以只能由司礼监太监们来负责。 但是司礼监各大太监此时皆在全心全意的揣摩新天子心思,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避免自己成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品。就算有多余精力,那也得放在周太后身上,现在叫太皇太后了,这才是最新的内宫红人。 当然也有完全淡定不动的,例如陈准萧敬等人,他们都是怀恩的嫡系。在怀恩回宫掌权之前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想做,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怀恩回来。 故而没人愿意去负责整理先皇文牍这种看着重要其实蛋疼无用的差事,人死如灯灭,即便贵为天子,驾崩之后留下的文牍也就是个收藏的用处。在当前关键时期,为这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实在不值得。 就在此时,东厂提督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汪直汪公公站了出来,主动提出承接这份任务,让其余司礼监太监不解之余也松了口气。顺理成章全票通过,将这项隆重的任务交给了汪公公。 顿时汪太监陷入了疯狂的忙碌中,宫里宫外两头跑,一边要布置抓捕万家,一边要紧盯着宫中文牍,都是非常需要细心的活计。另外还需要与废后吴氏联络感情,一些儿也不能疏忽。 每每想起慈仁寺里某人,天天就是睡饱了吃吃饱了睡,汪太监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为自己的操劳命而伤感。(未完待续! ps:我也很忙~这两天作协开会聚餐,等明天听讲座时可以偷偷码字加更 ... 第七百七十七章 这次我亲自来! 自从万贵妃和成化天子先后逝去,万家便立刻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当今新天子被万贵妃欺负了这许多年,甚至一度储君位置不保,心里对万家什么感觉不言而喻。 没人谈论万家会不会倒霉,这是毫无争议的,众人只会谈论万家将以什么样的姿势倒霉,或者将在什么时间倒霉。 其实落水狗也不是那么好打,万贵妃的万家虽然已经是拔了爪牙的狗,但他们的“远亲”万安还没下台。打落水狗稍有不慎,也许要先遭反噬。 所以暂时还是观望者居多,偶尔有几个上疏弹劾万家的,多半还是为了试探天子态度。就在此时,东厂突然出手了。一夜之间,万家两名中坚万达、万牛儿锒铛入狱,以命案为借口被逮进了东厂,与此同时,十几处万家店铺齐齐被封。 这让朝廷上下都颇感意外,人人都知汪芷是万贵妃的亲信,却不料眼下充当了收拾万家的急先锋,表现的比其他人还要急不可待。面对汪芷这种毫不犹豫迅反水的表现,很多朝臣头一次产生了“此人大有前途”的感觉..... 从成化十三年汪直登上朝廷舞台至今,已经整整十年,朝臣对汪直的印象就是年轻不成熟,能出人头地纯属先皇瞎胡闹,肯定长久不了。但现在朝臣则重新审视起汪直,此人也许不仅仅是流星。 此后依附万家的闲杂人等一哄而散,纷纷逃离大厦将倾的万家。于是乎,慈仁寺之围自然而然的就解了。 在这秋风瑟瑟的季节里。美其名曰隐居的方应物从慈仁寺缓步而出,性闲法师像是送瘟神一般将清修最大阻碍方应物送走。然后无情的关上了山门。 站在山门外的方应物并不孤单寂寞,以项成贤和洪松为的二三十个同年同乡聚集在外头迎接。各种火爆鞭炮不要钱的乱鸣乱放,热烈欢迎方大名士载誉出关。场面煞是热闹,引得不少百姓驻足,正所谓观者如堵也。 按理说,最近庙堂天翻地覆,朝廷诸君不敢稍有懈怠和分心,都要全心全意的注意一切朝廷动向。与国家大政相比较,一介平民方应物从慈仁寺出来只能算一件小事。 但偏偏就是这件小事,引起了很多人的格外关注。在有心人看来。这绝对不是小事,代表着一位有资格当棋手的重量级人物隐忍两年后,重新登上舞台。 方应物虽然无官无职,但脑子没有闲着。他一直在思考,自己长时间远离庙堂后,应该如何重新切入当前政治? 近期很多人来找过他,他也没少指点江山,但这只是幕后黑手角色,隔靴搔痒而已。当前正处于时代交替的时期。未来十几年的总体格局可能就在这几个月里奠定,通俗的讲,就是各方势力重新分蛋糕的时间,方应物觉得自己应该赤膊上阵。不然他不放心。 夜深人静时,看起来络绎不绝的宾客终于散去。方应物从前厅退回书房,点起明晃晃的蜡烛。与项成贤、洪松等人彻夜长谈,议论当前形势。 “我以为。当前最适合你的位置,莫过于侍从之臣。”洪松分析道:“当今正是除旧布新的时候。旧有秩序被打破,新的规矩需要重新树立。而天子刚刚践祚,又是没多少经验的少年人,又是最依赖于身边人协助的时候。 故而方贤弟若想抓住时机、有所作为,就必须要能够最大限度的影响天子,所以唯一出路就是担任天子左近的侍从官职。” 广义上的侍从之臣就是廷臣,主要业务就是为天子写文稿、备顾问的大臣,与外朝官员相对应,包括内阁、翰苑、中书科,都是很讲究出身的清流官职。不过有时候甚至六科给事中、尚宝司也被算在其内,再到后来还有起居注官。 项成贤接话道:“以方贤弟的名望和出身、资历,出任侍从之臣绰绰有余。话说方贤弟当年为了今上出生入死,而今上到现在还无动于衷,没让方贤弟起复,未免太寡恩了!” 方应物拦住项成贤说:“项兄此言休要再说,这才几天时间?现如今千头万绪,还都是国家大事,天子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全顾得上?肯定要有个先后顺序。再说我是先皇亲自下诏罢斥的,现在先皇尸骨未寒,今上总要顾及几分体面。” 项成贤被打断后不以为意,又“呵呵”一笑:“事情太多,天子一时不周全也正常,难道身边也没人么?当然方贤弟不必着急,天子迟早能想起方贤弟的。” 迟早?项大御史这话当然不能正着听,等几个月后才被天子想起,黄花菜都凉了。而且天子身边当然不是没人,不过都是昔日东宫旧臣,目前以徐溥刘健为,李东阳次序又不靠前,对方应物而言也近乎没人了。 方应物下定决心道:“当务之急是争来话语权,而且不是庙堂和民间的话语权,这些我们足够了,当前最需要的是能够直接向天子施加影响力的话语权,是宫廷中的话语权!” 这对方应物和他的小集团而言,是个新课题。往年他一直走的是疏离宫中、巩固根基、狂刷声望的道路,现在则要扭转心态,琢磨怎么靠近天子的问题了。 已经低调了很久的项大御史跃跃欲试,询问道:“需不需要我抛头露面?” 前几次斗争中,尤其是方应物罢官之后的斗争中,方应物本人力求低调幕后,而站在台前充当打手往往是别人,比如他项成贤,亦或刘棉花。 那种大战朝堂、所向披靡、横扫千军的感觉让项大御史很爽很上瘾,哪怕他仅仅是充当了方应物替身而已。 所以此时项大御史不由得产生了旧事重温的念头,不过方应物果断的粉碎了项大御史抢风头的妄念,很明确的说:“这次我亲自来!” 方应物很明白,眼下是分猪肉的时候,若自己再继续低调,那不是把肥肉往别人碗里送么?再让项成贤充当半调子替身冲锋陷阵,那起不到自己所要的效果! 项大御史宛如深宫怨妇般的幽怨小眼神扑面而来,让方应物忍受不了,只得又补充道:“有机会再让你上!”(未完待续! ... 第七百七十八章 进宫面君 从慈仁寺出关的第二日,方应物便去李东阳宅邸拜访。没法子,在他的熟人中,目前只有李东阳作为东宫旧臣距离天子最近,虽然李老师尚不是最近的那几个,但也比外朝大臣强多了。 见了方应物,李东阳唏嘘不已,“你守到今天不容易,只是为师尚不明白你的志向,所以没有贸然在天子面前提起你,免得坏了你的事情。” 李老师的意思,其实就是“我拿不准你到底想干么,想配合也无从下手”。方应物答话道:“老师爱护之心,学生铭感五内。不过学生当下不急于起复,但有些谏言不吐不快,惟愿尽快觐见天子一面。” “你想觐见天子?”李东阳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方应物居然提出这种要求,倒不是说方应物没这个资格,但这种要求看起来还是有点奇怪;不意外的是,方应物做点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才是正常现象。 知道这学生主意大,李东阳仍然要劝一劝:“你对天子秉性尚不熟悉,贸然觐见并谏言献策,只怕弊大于利,何不缓缓为之?” “今上的秉性么......”方应物嘿嘿笑了笑:“学生斗胆说,当前只要把握一句话就够了。” 李东阳也来了兴趣,一时间忘了为人师表,下意识问道:“什么话?”方应物坦然答道:“今上的心思,就是既想泄多年怨气,又不想落下苛刻狭隘的名声。” 李东阳又问道:“从何可以看出?” 方应物再次答道:“从万安之事可以看出。今上对辅万安厌恶非常,只怕心里诅咒万安不得好死都是有的。可是至今也没一纸诏书罢免万安。其中很大原因,就是天子担心落下不好名声。担心风评他不能容人,虐待先皇老臣。” 李东阳若有所思。嘴上答应道:“既然你心中自有万全,等我找机会向天子进言。” 目前天子主要活动地点就在文华殿,像李东阳这样的东宫旧臣出入文华殿很简单。又次日,李东阳入宫,在文华殿经筵讲课时,向天子奏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昔年潜邸旧人方应物?” 方应物充任过几天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地地道道的东宫属官,哪怕时间不长,但勉强也称得上潜邸旧人。就好像方应物只当过半天翰林。但说起资历也能自称翰林清华出身。 对方应物这个人,朱祐樘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当年陷入绝对低谷时,连他这太子都有点放弃了,准备接受出外为藩王的命运。 唯有个叫方应物的新人不依不饶的向天子要说法,为东宫权益奋不顾身的进谏,最后被罢免一切官职功名。看起来很傻,但怎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想到此处,天子主动施恩道:“方应物还在京师么?你去问问吏部,还有什么合适官职空出。让方应物补缺。” 李东阳却道:“方应物乃臣之门生,尝对臣言,他当前不求起复,惟愿先面君进谏。”朱祐樘不会想了功臣之心。点头道:“可!你领他进宫来见朕,这几日皆可!” 不过李东阳退下后,徐溥又上前进谏道:“方应物此人大实似伪。虚有其表,乃追名逐利之徒。陛下须得小心,不可受其蛊惑。” 天子默然不语。不过没有收回旨意,先见见再说。 有了圣旨在手,李东阳自然不会怠慢,立刻就让方应物准备,然后又周知宫门禁卫。一切齐当后,才带着方应物入宫。 在文华殿前,李东阳最后一次嘱咐方应物:“此次面君,你要本分一些,拿捏住分寸,不可过于浮夸做作,免得叫别人诟病。须知天子身边形形色色,不都是能见你好的,总而言之,宁肯无功也不可有过!” 大场面选手方应物并不紧张,自信满满的说:“老师但请放心,学生我什么时候坏过事?” 此后奉召入殿,方应物不免生出几许感慨。细细回想起来,其实已经驾崩的宅男大叔天子对自己其实不算差,只是自己不能接受而已。 物是人非,江山依旧,宝座还在,只是已经换了人来坐。此时那位中年宅男大叔已经没了,换成了年方十八的小鲜肉。至于旁边的徐溥等人,被方应物暂时无视了。 天子还没话,方应物却猛然冲上前几步,唬得左右锦衣卫官差点就要救驾,幸亏方应物急刹车停住,没有直接冲撞到天子。 “陛下!陛下!不想今日终能见陛下南面为君,臣唯想痛哭一场!抚今思昔,当年艰难苦恨仿佛历历目前,实在情不能自禁!”方应物深情的叫道。 李东阳也在旁边侍立,此时痛苦地捂住了脸。真是言而无信的不肖学生,说好的不要浮夸呢?说好的不要做作呢? 不过天子没觉得突兀,自己登上帝位虽然不是腥风血雨,但也历经过不少动荡,有人为此而死,有人为此被驱逐,比如耿直的方家父子......自己一个少年人饱受多年煎熬,回想起来真不容易,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这么一想,朱祐樘居然有了几分患难之交的感觉,便原谅了方应物的君前失仪,“平身免礼!往事已往,不必过于介怀,朕亦不会亏待功臣。” 方应物没有照常理那样谢恩,反而说:“陛下!臣非为官爵而来,乃是眼见朝政如此,不吐不快。” 徐溥忍不住呵斥道:“方应物!你如今不在其位,朝中大事,也是你敢妄言?” 虽然徐学士没有正面与方应物对阵过(前两次都是间接被坑),但是他岂能不知道,最好不要让方应物放开嘴皮子演说?不然方应物天花乱坠,天子又年少无知,肯定会被迷惑了!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对徐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方应物岂敢不尽心乎?宫门深深,陛下既然肯召见在下,在下就当知无不言,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徐学士愣了愣,这样高大上的话,从方应物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如此别扭? 眼见从龙之臣要内讧,天子打圆场道:“方应物还是如此耿直,徐先生不必介意,让他说几句也无妨。” 耿直?这是说方应物?徐学士为了避免诽谤圣君的嫌疑,就不想吐槽了。不过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天子眼光若只有这种水平,大明江山可怎么办?(未完待续! ps:开新副本后,想要写的东西好多。。。到底该从哪说起呢,一时间煞费思量,今天如果再两章,求个票可好! ... 第七百七十九章 耿直的汉子(上) 不只徐学士,方应物本人也略略失神,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方应物,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耿直”这种评论,这个词貌似离他实在有点远。 君无戏言,既然天子说耿直,那自己就是耿直了,不耿直也要做出耿直样子......方应物暗暗想道。 另外就是,天子竟然当面吐露了对自己的看法,在庙堂中这是很罕见的现象,大概因为天子经验不足才会如此。正常情况下,上位者绝不会轻易表达对人的真实看法,否则太容易被下属所利用了。 闲话不提,既然天子允许方应物说话,那早有准备的方应物自然也不会客气。只不过因为天子说出“耿直”两个字,方应物的策略也随之产生了小小变化。 只听得方应物进奏道:“如今朝中庸才当道,尸位素餐比比皆是,天下人不忿久矣。陛下践祚,继承大宝,不欲扫清庙宇、还大明江山一个朗朗乾坤乎?” 方应物提到的这些问题,天子岂是有目如盲的不知道?只是大道理人人都懂,也人人会说,可具体该如何做,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天子又想到,以方应物的才干,不应该只啰嗦几句大道理,便垂询道:“朕对积弊知之甚深,一时间尚未有头绪,你又有何见解?” 天子确实是想刷新政治,一方面是出于对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厌恶;另一方面,就算要论功行赏,安排东宫旧人加官进爵,那也得先让老人们腾出位置,不然何以封赏功臣?只是目前老人们死赖着恋栈不去,天子也不想撕破脸。所以暂时僵住。 方应物提议道:“当年朝中奸邪当道,清流正人纷纷被贬出京去,如今散落在外方州县。陛下何不一一平反。先将忠直之士召回京师?” 徐溥等人听到方应物进言,心里不禁想道。方应物果然居心叵测!别看他说的冠冕堂皇,仿佛是全心全意为忠良声,但对朝廷人事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流落在外地的大臣中,第一厉害的是王恕,第二厉害的是方清之!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一个是方应物的父亲!难怪方应物口口声声不在意自己的官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 方应物本人即便起复最多也是五品,而王恕和方清之这样的人名动天下,又积攒了雄厚资历,一旦回朝必将重用,当然比方应物起复为五品更加有分量! 按下其他人心思不表,天子无奈道:“流落在外的忠良本该重用,怎奈如今朝中没有那么多空闲要职。” 方应物表示这不是问题:“要职肯定有,只是都被庸才所占!将忠良大臣召回京师,就是陛下向天下人表示正本清源的决心;同时,这些人回京后。自然就等于是向在位庸才施加舆论压力,最好逼迫庸才主动辞官!” 还有一点方应物没有明说,这些人回京后。为了自己的官复原职或者更上一层楼,能不主动想方设法清除尸位素餐的老人们么? 确实也是一种办法,即便不能解决问题,起码也能推动问题的解决。天子赞道:“此言大善,朕有茅塞顿开之感!这样简便易行的主意,先前左右居然没有人想到。” 等的就是这会儿,方应物迅抓住机会,再次奏道:“臣以为,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个主意。而是陛下身边之人蒙蔽圣听,故意不提!不然这样就简单的想法。岂能想不出来?” 方应物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徐溥刘健等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所谓陛下身边之人,除了这几个还能是谁?而所谓蒙蔽圣听之人,除了这几个还有谁? 我靠!徐溥刘健等人的怒气一下提上来了,这方应物简直不按理出牌!进谗言也就罢了,但哪有这样当面说的?这样明目张胆的攻讦,还要不要清流一派的脸面了? 关于这个问题,徐溥刘健这些人还是有几分心虚的。方应物能想得到,他们当然也想得到,但是他们并不愿尽快召回被贬大臣。 他们盘算的是,等他们掌控了朝廷,换句话说,尽可能先把自己人安排好了之后,再慢慢召回被贬大臣不迟。免得大批德高望重大臣迅回京后,与他们这些从龙之臣抢位置。 抱着这种小心思,徐学士等人自然没有向天子进言召回在外大臣的动力。至于别人,不愿为这点小事冒犯注定会入阁的徐学士等人,所以也就闭口不谈。也就方应物,才会野蛮的突然闯进近臣领域,打破了这种默契。 可是徐学士等人心虚归心虚,但也万万不能容忍方应物借题挥,在天子面前肆意污蔑!故而徐溥运气厉声喝道:“一派胡言!” 方应物仿佛被徐学士吓住了,愣了愣后连忙主动认错道:“那就是我错了,不该胡言乱语,也并没有人蒙蔽圣听!” 正当众人为方应物突如其来的服软态度感到奇怪的时候,方应物又道:“就是不知为何无人向陛下进言,如此简单的主意,不可能没人想到,难道是昏庸无能的缘故?” 不肯承认蒙蔽圣听,就要承担昏庸无能的指责?这根本就是两种倒霉的选择,没有完美的答案!登时将徐学士等人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们实在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抓住了这点大做文章,真有股防不胜防的感觉。 天子瞧出了徐学士等人的尴尬,暗暗叹口气,人非圣人,都有私心,天子只能表示一定程度上的理解。便解围道:“就事论事,休要再说多余的。” “陛下,这并非是臣故意挑起事端!而是看到不平之事,实在不吐不快!”方应物叫道,末了他又补充道: “臣就是这么耿直的汉子!前些年,就因为如此耿直,故而屡屡触犯权贵,最终被困在慈仁寺才得以自保!时至今日,臣依然还会如此,绝不畏惧一切新旧权贵!”(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八十章 耿直的汉子(中) 文华殿里突然冷场了,因为别人听了方应物的话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口。难道要骂方应物自吹自擂?可是天子刚才金口玉言的说过“方应物还是如此耿直”,总不能公然否定天子所言罢? 在冷场中,徐溥刘健等人继续难堪,这种难堪是从未体验过的,尤其是近段时间他们炙手可热,更没人会给他们难堪。 别人没有资格这样公开冷嘲热讽他们这批从龙之臣,有资格的也未必有胆量,谁愿触犯即将崛起的新贵? 但方应物却有这个资格,因为方家同样算从龙之臣,而且付出代价更大,比他们更硬气——比惨的话,他们真比不过方家。偏偏方应物也具备这样的胆量,敢指着己方鼻子讥讽,不在乎他们能否下台。 不能在这样下去,否则就变成了方应物一言堂!于是徐溥身后另外有人出列,向天子奏道:“方应物此人惯用虚言妄语,陛下不可不察。” 方应物瞥了那人一眼,根本不屑置辩,只向天子道:“也正因为臣生性耿直,容易得罪人,故而总是遭受攻讦。当年次辅刘珝曾如此,辅万安亦曾如此,不想今日又能亲眼目睹一次!” 根本不是为了你的“耿直”而攻击你!那人还要说什么,却见天子摆了摆手,下旨道:“不必再争吵,传诏中外,凡因言获罪者,皆可赦免,在外者回京铨叙。” 徐溥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很想劝阻这个旨意。但是方应物在旁边虎视眈眈,叫他如何敢开这个口?只能叹一口气,听之从之了。 再仔细想去,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王恕在南京历任都御史和两部尚书,资历浑厚无比。又有声望加成,回京后担任尚书毫无问题,而且还不能是刑部工部这种地位略低的尚书; 而方应物父亲方清之更不用说。回京后肯定是四品清流位置,不然舆论都不答应。说不定直接接替刘健当少詹事了。 这样两人回来后,方应物更是如虎添翼......想至此处,徐学士暗暗感慨,亲自直面方应物的时候,才知道他有多么难缠。难怪当年次辅刘珝斗不过他,难怪万安在他手里屡屡受挫。 此乃天子口谕,司礼监太监领了旨意,下去后要与内阁会合草诏。然后却见方应物忽的扑倒在地。高呼道:“谢陛下隆恩!” 周围众人不免又一愣,这是哪一出?不过随即便想到了,方应物本人不就是现成一个“因言获罪”的例子么?天子刚说了“赦免”,方应物凑上来谢恩似乎也不算突兀。 当然也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聪明人暗暗吐槽,方应物这句谢恩,明摆着就是暗示天子给他加官进爵!他刚才口口声声说不为自己官职,现在解决了父亲和外祖父回京问题,立刻就开始为自己牟利了! 不过徐学士等人心塞的不想说话,因为阻拦方应物起复是不可能的。按照一切规矩,方应物都应该起复。与其做无用功,所以干脆只冷眼旁观算了。 天子并不介意,对方应物问道:“你胸中志向何在?想去什么衙门?”众人哗然。不免羡慕嫉妒恨一番,天子对方应物真是格外施恩,竟然还允许方应物自己挑位置! 其实要论起亲密程度,方应物拍马也赶不上徐溥刘健这些东宫老人,方清之只怕也差了很多,但是政治不能这么看。既然方家父子当初为太子付出了惨重代价,那么今日天子必须要刻意表现殊恩,这才叫公正,不然何以服众? 方应物早有腹稿的奏对道:“臣别无所求。惟愿服侍圣君左右!” 耿直,耿直的让人无语......众人无言以对。圣君左右就是天子近臣。而天子近臣全都是最清流的官职,翰林坊局中书这些。无不是凡脱俗的官位——方应物就差点名索要这些官职了。 此时又有人看不过眼了,开口说:“方应物愿服侍圣君左右,听说司礼监尚有空缺,方应物可愿补上?” 估计是徐学士那边的人被方应物气到了,忍不住讥讽贬低几句,还有几个人很配合的低声哄笑出来。 方应物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盯着那人好一会儿,才接话道:“你自以为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我方家两代忠良,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天子赏罚分明,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 圣主面前,你也敢毫无庄重,出言鄙俗,戏谑功臣,尚还无廉无耻的轻狂笑出,真不知你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圣贤书都被你吃了?” 徐溥心里暗骂党羽猪队友,但也无奈,只能出来阻挡道:“戏言几句而已,不必当真,你何必反应过激。” 方应物目光转到徐溥这儿,忽然闪了几闪,变得无比幽怨。没错,就是幽怨,这让徐学士打了个激灵,又预感不妙,感到自己不该张嘴。 方应物幽幽叹了一声,“虽然在下是徐学士的会试门生,但徐学士你却从未将我当学生,不说师长提挈学生之恩德,反而处处与学生我为难。 可是在下从来不曾怪过徐学士,毕竟人各有际遇。顾及师生关系,在下从不敢攻讦徐学士你,以全师生伦常,可是徐学士为何动辄偏帮别人?难道在下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到底要在下怎样做,徐学士你才肯满意?” 徐学士愕然,这话叫他怎么答?他也曾设想过,面对方应物时大打师生牌,以此来挤兑方应物。不过这要到关键时刻用才好,平常没必要打这个主意。 可是万万没料到,方应物居然抢先打出了师生牌,只是打法与自己几乎相反,甚至是一种变相的卖悲情......方应物确实没直接攻击过自己,都是间接下黑手,而且也确实是自己先出手的,不免底气不足。 观战半晌的李东阳摇摇头,比起应变能力,徐溥还不如万安刘珝之流,对方应物制约力更小。这还没几个回合,徐溥就已经屡屡哑口无言了。(想知道《大明官》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未完待续) ... ... 第七百八十一章 耿直的汉子(下) 别人隐性求官或许被视为自不可量力,但方应物如此却是理所当然的。无论如何,方应物这样出过死力的功臣不可能不赏。 天子稍加思索,便痛快利索的下旨封授道:“朕记得你先前为左中允?如今可升为左谕德兼中书舍人。” 这道授官看着平淡,其实包含几层意思。左中允是正六品,左谕德是从五品,从品级上升了一级。词臣品级普遍不高,升一级对于清流而言是相当值钱的,外朝升一两品也比不上清流一级。 其次,左谕德是詹事府官员,名义上的东宫大臣,可是目前连太子都没有,东宫大臣肯定只能是名义上的摆设虚职,故而天子让方应物兼中书舍人才是实职。 中书舍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常侍天子左右备咨询顾问的,上朝时和司礼监太监一样站在天子身边,乃是极其清要位置,一般称为中书科中书舍人;另一类中书舍人就是在内阁里跑腿打杂的,只能视为有品级的高级吏员而已,称不上清流。 授给方应物的这个中书舍人显然是第一类,不可能是后面这种,不然就等若是对方应物的羞辱了。但话说回来,中书舍人虽然要害,但也只是七品而已,故而天子又给方应物加上了左谕德官衔拔高品级。 第三,方应物父亲方清之在贬谪之前,官衔就是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如今天子却把方应物也提拔为左谕德。那么就说明,方清之回朝后肯定不只是官复原职。哪有父子同官的道理,他一样有升赏。 方应物除了大喜还是大喜。中书科中书舍人这样的官职也正是他需要的。想要加强对天子的影响力,还有什么位置比中书舍人更便利的?就连上朝时。中书舍人距离天子也就几步远,比大学士翰林什么的还要近! 最重要的是,这说明天子心里对自己还是比较欣赏的!不然即便授官,也大可打得远远,何必留在身边充当侍从大臣?看来天子还是挺欣赏自己的“耿直”,当然前提是不要对天子本人“耿直”。 而词臣与外朝官员不同,升授皆由天子一言而决,一般不需要再通过吏部铨叙和内外廷推,所以自己的任命基本上就算生效了。 如此方应物谢过隆恩。便熟门熟路的站进了旁边侍从大臣人群里,像模像样的就地开始“备顾问”。有些人不爽,具体不点名了;也有些不爽之外的人像是找到了新核心,也不点名了。 天子坐殿,并与近侍大臣会面,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召见方应物,这只是今天诸多事情中的一件而已。见方应物的程序结束后,君臣就开始议论其它事情。 有人奏道:“臣听闻,东厂以命案为由头。将贵妃万家的万达、万牛儿等人下狱。臣以为,此乃汪直有意逢迎谄媚之举,陛下不可受其迷惑。” 听到死对头万家倒霉,天子虽然心里不可避免的略有快意。但是为了人君风度,只能面无表情的听着。 接班党能排到二三号的大佬刘健站出来表意见说:“汪直此举极为不妥,外人或许会以为受陛下指使。最后只怕要陷君上于不义。让天下人以为陛下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天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方应物见此暗暗擦汗,幸亏自己今天混进文华殿了。不然汪太监若是在这儿被坑了,事后又要另费一番大力气补救。 于是方应物果断履行了职责。出列奏道:“汪直捉拿万家余孽,此乃人臣之本分,又是循法行事,有何不妥?至于最后如何处置万家人,全操之于陛下之手,吾辈又何必多余置喙? 再说刘前辈号称足智多谋,看问题就是如此一根筋?岂不闻一面两看的道理,这又何尝不是陛下彰示宽厚的机会?若万家人确实没有触犯国法,陛下大可再放掉人,亦会成仁厚美谈;若万家人确实触犯了国法,也是罪有应得!” 唔......天子又点点头,还是方应物说的更符合自己心思,也更有可操作性。别人讲大道理甚多,却说不出个具体行事的章法。 刘健瞥了方应物一眼,没多说什么便退回去了。此后侍从大臣之徐溥徐学士又出场了,对天子奏道:“关于先皇实录编纂之事,臣拟定编纂官名录在此,奏请陛下圣裁。” 实录?方应物听到这两个字,立刻竖起了耳朵,集中精神细听,因为实录具有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 前文里也介绍过,在朝廷里编书修书可不同于后世,那都是重大政治事务。更别说修实录了,绝对是朝廷里最顶尖最高端的工作。 所谓实录,不必赘言介绍,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反正每个皇帝登基后都要给先皇修实录。而且在大明朝有个特点,不重修史但却重视实录,历代皇帝实录在大明具有特殊的意义。 更通俗的说,修实录就是词臣清流最镀金的资历,一个学士修完实录就能进内阁,一个普通编修参加修实录就能当学士......至于外朝官员,是别想插手这么高大上工作的,实录编纂基本是要被翰苑词臣垄断。 如果看看大明内阁大学士的履历,凡是曾经经历过新旧交替时期,那几乎没有不参加修实录的。从这个意义来说,修实录也是一种对入阁候补资格的承认。 方应物在心里默默盘算,成化天子朱见深在位二十三年,算是比较长了,实录肯定也短不了,至少要修个几年才能结束。 自己太年轻,声望虽然大但也不是学问方面的声望,大概没资格参与修实录,但自己的父亲却完全具备这个资格,甚至还可以比普通编纂官更高一点。 如果自己父亲方清之参与修实录,几年之后修完,正好平平安安、顺理成章高升迁一次。最起码也是六部堂官起步了,运气逆天了入阁也不是没可能。 总而言之,这次实录编纂机会,绝对不容错过,除非父亲放弃入阁的梦想。想至此处,方应物抬起头来,望向天子手里的名录。这份名单是徐溥拟定进奏的,里面会不会有父亲的名字?(未完待续! ps:晚上再继续写,不定几点。求月票啊,忽然很伤感啊,求一次少一次啊。。。这本书不知道还能求几次。 ... 第七百八十二章 功名的路口 方应物再一次庆幸,亏得今天强力插进了文华殿,不然可能就丧失了机会,关于纂修实录人选的议论也将与他无关。 如果徐溥进奏给天子的那份名单里有父亲的名字,方应物倒要佩服一声徐学士的心胸气量;如果没有父亲的名字但有谢迁,方应物就要“呵呵呵”了。 方应物知道,实录纂修的总裁官一般由辅担任,副总裁一般是大学士或者特别资深的词臣担任,估计这两种是轮不到自家父亲的。 其余纂修人选皆从词臣里选,选拔条件就是看学识和品格。不是他方应物自吹自擂,自家老子在这两项上打分,如果公平公正的话,万万没有不入选的道理,而且先前方清之还奉旨编过《文华大训》,实际编书经验也过大多数人。 故而父亲方清之真正具备“邪不压正”底气,比方应物自己的事情都有底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方应物登时兴致高涨,目光陡然火热起来,紧紧盯着正在天子手里接受御览的名单。 站在他前面的李东阳感受到这种变化,回头看了方应物一眼,诧异的问:“不过是一分名单,人选皆有商榷余地,你何至于如此激动?” 李老师的言外之意就是,即便名单里没有方清之,那也是有商量的,没必要这样激动。方应物便低声答道:“老师,我在意的不是名单,而是另外一桩事,我倒是期待名单里没有父亲。” 李东阳刚想问“你又打什么主意”。便听到宝座上天子已经将名单递给了旁边司礼监太监,喻示道:“念!” 方应物顾不得继续与老师说话。连忙集中精神细听,到底会不会有父亲的名字? 一长串人名听下来。果然听到了不少耳熟能详的名字,比如刘健、谢迁、王鏊、程敏政、李东阳、梁储、杨廷和等,连今年刚刚以二十岁年纪中状元的费宏都在名单里。 堪称是群英荟萃,让方应物连连感慨,实录修纂果然是青云之梯。常言道“非翰林不入内阁”,其实改为“不修实录不入内阁”更合适——只要能遇到天子驾崩的机会。 不过翰苑名人中,但唯独没有徐溥和方清之的名字。至于没有徐溥,方应物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名单是徐溥拟出来的。哪有自己写自己名字的道理,等着天子往里面添加而已。 但是没有方清之,这就太明显了......如果方应物不出现,许多人还想不到方清之,但今天方应物露脸了,众人脑子里肯定就顺便记起了方清之,所以名单里没有方清之就显得很突出了。 特别是谢迁与方清之年纪资历学问都相仿佛,谢迁名望还不如方清之,凭什么谢迁能进名单。方清之就被摒弃在外? 文华殿里很多人都意识到这点,目光齐刷刷的向方应物集中,方清之或许好欺负,但他这个儿子可不好惹。更别说方应物就在现场,岂能善罢甘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徐溥刘健这个团体如今非常得意。只须坐等入阁而已,但必然就有大批不如他们得意的人。 先前方应物到来。有人不爽,有人就会暗爽。而暗爽的这些人多半就是被徐溥团队压制的人。如今又看到徐学士公然如此打压方清之,谁还不知道龙争虎斗的好戏即将上演? 李东阳非常直观的觉察到,自己这个便宜学生仿佛更加激动了,连身子都在轻微颤抖。别人或许以为方应物这是愤怒,自家父亲遭遇不公后的出离愤怒,但李东阳却从中感到了浓浓的兴奋...... 李老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打的什么主意?”方应物压住自己的小激动,淡定的答道:“如果杨廷和前辈在此,肯定要站出去仗义执言。” 正常情况下,如果君臣见面共议国事,一般都是天子和内阁阁臣商讨。但现在正处于特殊阶段,刚刚登基的天子根本看不上前朝遗留的内阁阁老们。 所以天子仍旧习惯性的找原东宫属官们来议论国家大事,导致此时文华殿里的侍从大臣几乎都是东宫出身,这就是所谓的“从龙之臣”。 而杨廷和虽然是翰苑清流,但当初还没有把资历熬到进入东宫侍班,此时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文华殿里。 李东阳乃心思缜密之人,听到方应物的话,微微思索片刻。乍一想,方应物像是拿杨廷和激自己;往深处再一想,又像是挑动自己为方家出头鸟,或者叫炮灰。再往更深处想,方应物不是如此浅薄的人,肯定还有另外的意思。 方应物唯恐李东阳理解不到自己的用意,又悄声道:“老师你号称文坛领袖,确实有名望,却没有威望,学生言尽于此,老师自作抉择。”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东阳突然也领悟到了,方应物说的没错,名望不是威望,名望是锦上添花,威望是雪中送炭。自己所缺的就是威望,想在仕途更进一步,名望只能让人欣赏你,但若没有威望,谁肯追随你? 而威望又是怎么来的?就是能争来利益!当然与不正之风作斗争,还能争到利益更好! 李东阳终究不是甘心优游林下的人,同样有经世济民的抱负。他少年得志后,时运不济隐忍了十八年,才机缘巧合进了东宫,如今处在难得一见的大洗牌时期,难道还要继续软弱无为?自己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想至此处,李东阳排众而出,向天子奏道:“此名录中,为何不见方清之?臣自忖不如方清之,甘愿让出名额,用方清之替换。” 终于有出来打擂台的了,只是众人没料到并非方应物本人,而是平时略低调的李东阳出头。不过众人都听得出来,李东阳语气与其说是谦让,不如说是质问徐学士的名单公正性。 此时徐溥眼观鼻鼻观心,其实也有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怎能不知道,不将方清之列进来非常不合理,肯定要引起质疑,甚至会略略损害自己的公正形象。 但这是谢迁压过方清之最后的机会了,甚至还可能是唯一的翻盘机会。词臣升迁自有一套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传统规矩,依照这些传统规矩,方清之已经领先谢迁一个身位。 如果不把握这次机会,那么在青云之路上按部就班,谢迁就只怕永远无法逆转方清之了,除非天意让方清之挂掉。 量小非君子啊,世间哪有完美无缺的圣人?成化初年时的辅李贤一样因为人事问题充满争议,最后也还是青史留名,三元宰辅商辂一样涉嫌打压王鏊,照样名满天下,他徐溥为何就不能效仿前贤?(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八十三章 脱笼猛虎 李东阳这几句相对比较委婉,没有直接点名徐溥,那徐学士也就装聋作哑了,只当没听出言外之意,说到底他也是心虚的一方。 刘健站出来,替徐学士挡住质疑说:“实录修纂不是儿戏,自有朝廷统筹考量,哪有自行去留的道理?李宾之此言不妥,还请收回为好!” 不过有人不会让徐溥这样故作糊涂的,方应物见李东阳打了头阵,其后也迫不及待的亲自跳了出来——他先前让李东阳出面,也是为了制造人多势众形象,让中立者看到自己这边并非势单力孤,避免产生己方只有自己唱独角戏的印象,吸引中立者对己方产生信心。 方应物眼中没有刘健,旁若无人的绕过刘健来到徐溥面前。李东阳见状,就暂时按兵不动了,且看方应物要如何。 众人皆以为方应物要声色俱厉的斥责徐溥时——没人怀疑方应物是否有这个胆量,他却跑题了,啰啰嗦嗦的叙述起师生关系来。“徐学士本为在下恩师,学生我只能尊从师嘱。但事情涉及家父,叫在下百般为难。 方才想来想去,只能孝字为先了,毕竟为人立于天地间,孝道乃安身立命之本?故而在此先向恩师赔罪了!” 李东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才方应物如此异乎寻常的激动,原来是终于找到了飙的借口!以前方应物可以毫无顾忌的与万安刘珝等人撕逼,但却不能如此对待徐溥,只能暗地里使绊子。最多暗讽几句,不能公然攻讦。连当面明嘲都不行。 说到底,方应物与徐溥还是有一层座师门生的官场伦常关系束缚。纵然是方应物也怕被别人指责欺师灭祖。 但是如果与更强大的孝道比起来,师生关系又不够看了!今天方应物大可以打着孝道名义,对徐溥无差别的攻击,别人从伦理上也无可指摘,天地君亲师,亲在师前! 而徐溥这当事人也猛然醒悟到,自己如此刻意针对方清之,在正常情况下并不算错,先前自己也没意识到有何不妥。 但如果将方清之儿子这一因素考量进来。这就可能产生变异了。这样便等于是亲手解开了方应物的束缚,让方应物彻底没了师生关系的顾忌!想到这里徐学士突然后悔了,感到自己有些思虑不周,竟然放出了脱笼猛虎! 果然接下来听到方应物变了嘴脸,毫不客气的质问道:“名单是由徐学士拟定上奏,当由徐学士亲自解释疑问,其他人勿复多言!在下委实不明,修纂官名录中,为何家父凭借学识、品行尚不得入选?” 徐溥敢这样办。自然早准备好了说辞,当即便答道:“修实录非要熟悉朝廷状况者,方清之在外两年,想来对朝廷多有生疏之处。便没有列入名录。 况且朝廷中要事甚多,又不只是修实录一项,方清之大可另行重用。又何必盯着修实录不放?若为此斤斤计较,未免有失君子气度。” 方应物忍不住哑然失笑。徐学士的回答确实太有代表性了。他侵害了自家父亲正当权益,却反过来指责自己斤斤计较。这是什么道理? 天子威严尚未养成,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徐学士这个回答从逻辑上是无懈可击的。无论如何,修实录隐含的政治意义并没有写在明面规矩上——方应物总不能公然说,家父为了将来入阁,这次应该参加修实录。 不过方应物的脸色很平静,轻轻摇摇头说:“看起来家父当年错了,不该强自出头诤谏,应该苟且偷生、明哲保身,委曲求全才对。 不然家父也不至于被贬谪边荒,更不至于因为远离朝廷,被摒弃在实录纂修名单之外。真是做错了,还是大错特错了,早知今日,在下当初就该劝阻家父!” 方应物这话极其诛心,旁人没有敢插嘴的,徐溥辩解道:“阁下此言......” “听我说完!”方应物打断了徐学生的话,然后昂环顾四周道:“公道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嘴上,在下虽然年少轻狂但也不屑与徐学士做口舌之争。” 听到方应物说出“公道不在嘴上”这种话,别人忍不住愕然,竟然无法反驳......但也不是没道理,不让方清之参加纂修实录,确实也不公道。当然,最后还要看方应物有没有能力将这公道讨回来。 而后方应物又面朝天子,奏道:“陛下已然听到徐学士的理由,臣只不想与他辩驳,只恳请陛下为此圣裁。若家父受到欺压,我方应物也羞于立足朝廷,只能乞骸骨辞官回乡。” 听至此众人才了解到,方应物根本就没打算跟徐学士讲理,从一开始就抱着以命博命的心思。至于前面斥责了几句徐溥,八成只是图一时爽快。 徐溥知道今天八成是拦不住方应物了,但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期待天子为顾及自己脸面而偏向自己。无论如何,自己是天子心目中的未来辅。 于是徐溥便上前呵斥道:“方应物你身为臣下,竟敢以求去要挟圣君!岂有此理?” 方应物转向徐学士,傲气冲天的答道:“岂有此理?那么在下就告诉你这是什么理,这是因为我方家父子立身极正! 想当年形势险恶,东宫危若累卵,我父子尚敢奋不顾身,不惜拼却一切捍卫正道!请问你徐学士有这样的举动吗? 到了今日正道大昌,我自然就有本事硬气,昨日之因得今日之果而已!而你徐学士就没有这个底气,你若觉得在下所言大错,那么再问一句,你敢效仿在下,以求去来抗争不公么?” 我有毛病才跟你一样拿着辞官来当赌注,徐溥想道。自己身份贵重,当然不可能像方应物一样不知轻重。 众人默默围观,感到徐学士的气势一下子被方应物打掉了一大半。之前很多人都以为,新皇帝登基后,将形成徐学士主宰朝堂的局面,如今看来,也不尽是。 这徐溥连方应物都摆不平,今天过后,声势肯定要掉落不少。而方应物本人虽然算不上立杆扯旗的巨头,但他有岳父,有父亲,有外祖父......(未完待续! ps:上午偶然瞥了眼榜单,赫然现本书距离分类第一只有一步之遥,总榜前十也只有一步之遥,本来因为快结束而伤感的心情突然莫名激动。想起一句歌词,最美不过夕阳红......一激动便老夫聊少年狂,翘班怒码一章。深深叩请大家继续投票,看看能不能创造个小奇迹,哪怕只是一刹那间的光辉灿烂,哪怕只是落日余晖...... ... 第七百八十四章 继续耿直 年方十八的少年天子从未亲眼见过大臣如此激烈的吵架,一时间有点木然。他对方应物的战斗力也是有所耳闻的,今天亲眼看到,才知名不虚传。 等回过神来,朱祐樘便知道到了自己决断时候了。如果自己不出面一锤定音,只怕要吵到地老天荒去,或者说徐先生可能要被方应物虐到地老天荒。 皇帝原来就是干这个的......朱祐樘忽而有所醒悟,那么这次该怎么决断?正常情况下,徐溥徐先生作为内定的未来辅,应当维持他的体面; 可是方家父子那边也不是无名小辈,乃是当初为了保住自己而激烈抗争的典型代表,真真正正出死力并遭到打击报复的,连徐先生功劳苦劳也远不如方家。所以自己若表现的太无情,未免会寒了天下人心。 天子又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倘若只为了徐先生的一己之私和些许面子,不顾公道摒弃方清之,又导致方应物负气挂冠出走,那似乎很划不来,连自己这个天子也要被舆论非议为糊涂了。 另外,当初怀恩公公也教导过一些帝王心术,御下讲究平衡之道,避免出现徐先生一边倒现象也是好事。所以朱祐樘想明白后,金口玉言的下旨道:“方先生于社稷有功,又德才兼备,回朝后可用以修纂实录。” 天子洪恩浩荡,方应物立刻不闹了,若父亲确定参与实录编修,未来数年的道路就铺平了。而自己这点品阶还要慢慢爬,不急于一时。 接下来君臣继续议论实录编纂之事。先前徐学士拟定的只是修纂官大名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比如说。实录纂修按惯例是要有一个象征性的监修官,一般由地位高的勋贵担任。 议论了一番,定下由太傅英国公张懋出任监修官,对此众人没有异议,反正是个挂名的事情,君臣都很无所谓。 还有就是修纂实录的人里,也分三六九等,有总裁官,有副总裁官。当然大部分都是普通纂修官。议论到这里时,文华殿君臣之间就有点无语了。 还是要从传统惯例说起,这纂修实录的总裁官一般都是由内阁大学士出任,资深词臣出身的官员担当副总裁官。 问题就卡在总裁官这里了,实录总裁官是何等光荣的差遣。而内阁一干人里,刘棉花稍微好点,万安彭华之流,都是眼下君臣欲驱之而后快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让万安这种人来当总裁官? 那样还不够自己恶心的!君臣念及此。无不摇头叹气。 却说天子当初不想亲自对万安这“先皇老臣”动手,以免坏了自己宽仁形象。故而只能屡屡暗示,叫万安自己主动辞职滚蛋,而天子既往不咎。彼此脸面上也都好看。 怎奈万安就是装傻,死活赖在辅位置上不肯走。后来万辅被逼急了,却拉上不少部院大臣一起总辞职。更让天子骑虎难下。 有人说,对付无赖的最好办法是就是无视。可是这样一个人盘踞在内阁中枢辅位置。想无视都不可能,想绕也绕不开。比如今天议论实录总裁官,最终又得卡在万安这里。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殿中不知道谁吐槽了一声,却说到了众人心里去,确实是类似的这么一回事。也是今天文华殿里诸君第一次达成一致意见,没有出现分歧。 天子仍然不死心的垂询道:“诸卿皆无良策?”没抱多大希望时,却见今天亮相的方应物从李东阳身后闪了出来,进奏道:“臣虽不才,愿与陛下分忧!” 天子眼前一亮,方应物多机变,说不定真有主意。连忙问道:“此言当真?” 方应物朝气蓬勃的说:“此时臣既然开口,绝无欺君之意!臣向来实心任事,并非下笔千言、口中滔滔,但临事却胸无一策之人!” 虽然方应物没有点到任何名字,徐溥总觉得这是在讽刺自己,刘健也这么想的,谢迁也有同感...... 上位者都喜欢勇于担责、迎难而上的人,这样的人偏偏还很稀少。天子忍不住赞道:“善!你究竟有何良策?” 方应物稍稍犹豫,又奏道:“今日人多嘴杂,这法子若走漏了风声,让万辅有所防备,那可能就不灵了。故而臣斗胆请陛下授予专权,然后静待最终消息就是,臣必将妥善处置。” 有人站出来讽刺道:“方应物你说来说去,也只是故弄玄虚而已。焉知你不是今日故意出风头表现,然后等一事无成时再另行找借口?” 方应物扭头望去,原来是也是词林名士程敏政。此后方应物仿佛受了激,气呼呼的答道:“不劳程学士费心,我愿立下军令状!” 李东阳出来劝阻道:“御前不可儿戏!”但程敏政没理睬李东阳,紧逼着方应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怎么立军令状?” 方应物也顾不上李老师,与程敏政针尖对麦芒的说:“若事情不遂,在下退出朝堂就是!”程敏政立刻顾左右而道:“诸君皆可为见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也劝不了,连天子也不好话废除这项赌约。天子不禁想道,这方应物终究还是太年轻耿直了,受不得激将,居然如此容易就上了当,也许是当局者迷了。 旁观者都能看出来,方应物这个军令状或者说打赌实在亏。因为军令状只说方应物事情办不成后,付出什么代价;却没说事情办成了,方应物能得到什么好处,程敏政付出什么代价。 也就是说,风险全在方应物这边,而程敏政完全没有风险,最多就是没坑掉方应物而已,不会有任何损失。 君臣自文华殿散去时,李东阳拉住方应物叹道:“你怎么糊涂了?这个军令状完全没有必要。” 方应物毫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天子金口玉言钦定我乃耿直之人,我自然就耿直了。老师放心,吃亏就是占便宜,天子难道不会同情我?即便激那程敏政,又能带来什么好处,我所看重的是帝心而已。” 还有一层意思方应物没说,最后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憨直傻愣一点,有利于缓解一下因为斥责徐溥带来的负面印象。当然,前提是这个军令状不会失败。(未完待续! ps:按道理说,书写到这个阶段,应该是心如死水了,但今天居然肾上腺素爆了,下午狠掐了领导电话又码出一章!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因为当时本书是分类月票第一,总榜前十,谢谢大家!不过现在又不是了,我们再重返第一好不好?既然是落日余晖,那就尽可能的绚烂一点呗,还有保底月票的就不要犹豫了,错过这个月,就没机会再给本书投了!晚上继续码字,但码完更新时间不定,最迟明天早晨上班前吧。 ... 第七百八十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李东阳终究不是死心眼的人,稍加思索便明白其中奥妙了。方应物看似鲁莽的立下军令状,就是有意表现出“为君分忧不顾利益得失”的样子,在天子心中塑造“实诚实干”的形象。 而且这恰好与别人形成了鲜明对比,目前天子身边大臣大都东宫讲官出身,多得是教书先生,最缺少的是行动派。 如果方应物把握住这点“细分市场”,勇于任事,轻而易举就能在天子身边牢牢占据一席之地——作为一个后来者,这非常难能可贵。 那程敏政用话逼着方应物打这个赌,看起来是精明的占了小便宜,其实他未必真受益了,起码肯定在天子心里失分了。道理很简单,他挤兑方应物,对天子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可能阻碍解决万安问题。 所以方应物说的没错,吃亏就是占便宜。当前天子最急需的是方应物这样敢于做事、厘清乱局的人,而不是只会轻浮的耍嘴皮子打击实干者的人。 却说李东阳与方应物两人出了文华正殿,正说着话,忽而望见远处迎面走来几人。当头一员头戴太监中常见的黑纱三山帽,但身穿金线朱袍,只是还看不清纹路,就凭这穿着便知一定是宫中显贵人物。 走得更近些,便看清楚了,来者不是汪芷又是谁?方应物突然上前几步,对汪芷打招呼道:“见过汪公!近来可好?” 此时附近其他行人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甚至还有停住的,新崛起的方应物拦住老牌掌权太监汪直的路。这绝对有什么戏看! 而汪芷则吓了一跳,没想到方应物主动对她打招呼。她刚从内宫出来。要前往司礼监,只是路过文华殿这里而已。看到方应物时。正想装作没看见,宛如陌路人一样擦身而过。 因为地下勾结见不得光啊,公开场合尽可能要避嫌,过去许多年一直是这样的。但汪太监没料到,今天方应物竟然吃错药似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路堵着自己问好! 汪芷不免在心里嘀咕几声,方应物搞什么鬼?前几天夜晚刚见过面,自己好不好。他还能不知道么!然后挥了挥手,让跟班们站远点。 方应物亲热的拍着汪芷肩膀,嘴里不着边际的瞎扯着:“今日风和日丽,天气不错啊,但秋冬换季将至,天气转凉,汪公要注意保暖,不可着了寒气......你宅中炭火准备的如何?我认识一家铺子,价格便宜量又足......” 能在朗朗乾坤下。于众目睽睽里,和方应物不顾嫌疑的说话,对汪芷而言也是难得的体验。虽然都是毫无营养的闲扯淡,怎么心里有点既刺激又兴奋的羞耻感觉呢? 方应物一通漫无目的的胡言乱语。把汪芷侃得晕晕乎乎,便扬长而去了。一阵凉风吹来,汪芷打了个哆嗦。心神清醒过来。 她在朝廷历练了这几年,怎么也是有长进的。当即也明白了方应物的意图。这是要故意公开展示,方应物与自己之间的紧密关系。至于为什么偷偷摸摸了多年。今天却能展示出来,汪芷就懒得操心了,那是方应物的事儿。 别人虽然听不到方应物与汪太监说了什么话,但都是长了眼睛的。分明看到方应物与汪太监神态熟稔的闲谈,这绝对不像是刚刚交结勾搭上的关系,仿佛多年的老友碰面一般。 宫里从来都不缺少有心人,立刻就想到,难道方应物与汪太监已经互相勾结很久?之前有过这种传言,但都觉得太不靠谱,穿凿附会居多,却没想到是真的,果然是空穴来风必然有因! 李东阳也十分震惊,感到自己三观都被刷新了,方应物竟然还有汪直这样的巨头权阉的暗线!直到方应物回来,他还在愕然,又过了片刻后才问道:“你与汪直之间......” 方应物长叹一声,“当初势单力孤,为了维护东宫,不得不曲意交结汪直。否则当年险象丛生,若东厂再落井下石,今上哪能安然度过?” 李东阳想了想,对方应物很理解:“没想到,你做过的事情,比世人看到的还要多,想必交结刘阁老也是如此无奈罢?世道如此,也怪不得你。程婴与公孙杵臼,各有其道而已。” 各自回家后,宫中天使来得很快,没两日尚宝司便将牙牌、袍带送到了方家,然后方应物便算正式出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兼中书舍人,可以入宫伴驾。 简在帝心时,起复起来就是这么利索,闹几次辞官罢官都不叫事。方应物入职后,正好就遇到早朝日。 话说早朝时,天子高居奉天门金台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下面,最靠近金台的是锦衣卫官和内阁大学士及词臣。 但是在金台上,当然不可能只有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孤家寡人不是这么当的。另外还有四种为天子服务的人选,比锦衣卫官和阁臣距离天子还要近。 第一种是打仪仗的,第二种是负责安全的近身护卫,第三种是负责接旨传旨的司礼监太监,最后一种就是备顾问的中书舍人。 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今日早朝轮值的中书舍人方应物和司礼监秉笔太监汪芷,宿命般的在金台上幽会,不,相会了。 金台上很拥挤,当然再挤不能挤到天子,于是别人就更挤了,让方应物想到了上辈子高峰期坐地铁的经历。 资历浅的新鲜人方应物被挤到了后面,汪芷在司礼监也算资历浅的,同样被挤到了后面,还被奉天门廊柱挡住了半个身子。 汪芷眼观鼻鼻观心,肃立在稍前的地方,忽然感到有人在自己背后捅来捅去,最后捅到了自己屁股上。隔着几层衣物,但仿佛仍能感受到手指头的热力,然后这个手指头很轻佻的开始画圈圈,让自己痒痒到汗毛直竖。 虽然她脑袋后面没长眼,但她很清楚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如果不确定背后人是谁,她汪芷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混蛋!此处可是庄严肃穆的早朝!上面是君临天下,底下是万方来朝,远处天边红日喷薄而出,照耀四面巍巍宫阙金光万丈!然后汪芷现自己湿了,身子软酥酥的只能靠在廊柱上。 后面的方应物莫名其妙,只是想悄悄的问汪芷几句话而已,她搞什么鬼?(未完待续! ... 第七百八十六章 早朝见闻 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子和天子也不一样,只在这“威严”二字上面,差距就不小。有的天子临朝听政,左右屏气敛息大气也不敢出,而有的天子就缺乏这种气场。 方应物穿越以来遇到两代天子,成化天子时代风气涣散,而成化天子本人也不是很有气场的帝王;至于当今这位新天子,年纪才十八,又有成化天子的基因,同样不是威严型的帝王。 所以朝会上或者君臣面见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种违反朝仪的事情,也就不算少见了。于是方应物才敢偷偷的捅了捅前面的汪芷,打算趁机问几句话。 看前头汪芷半天没回应,方应物便向前挤了挤,站在汪芷侧方,直接对着汪芷耳朵低声问道:“你在宫中,可将那些密疏找到了?” 汪芷渐渐恢复过来,也悄声答道:“万安的那些密疏已经寻到,内容与你所言不差,不过按你吩咐已经交给了刘阁老。” 原先方应物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起复,而且还能获得处置万安事情的授权,所以才嘱咐汪芷把密疏交给刘棉花。而如今这事自己就可以处理,不必假手刘棉花了。 方应物便想着,散朝后去找刘棉花,把万安写的那些小黄文密疏接手过来。同时又问道:“李孜省关于举荐刘健等人的密疏,你可曾找到?” 汪芷轻轻的摇了摇头,“万安的密疏都被先皇归置在一处匣子中,放的也不偏僻。相对好找。而你所说的李孜省密疏,时间久远。又不知混在什么地方,找起来像是大海捞针。还须时间。” 那可是李孜省的救命稻草,每迟一天就多一天危险,但着急也没用。何况方应物也不是自内心的着急,李孜省毕竟不是他亲友党羽。 方应物拜托汪芷办的事太多,今天要问的事情也很多,当即再问道:“万达与万牛儿在东厂狱中,如今审理的如何?” 汪芷答道:“两人抵赖不招,但案时间略长,审理起来不大容易。也需要时间慢慢来。” 方应物问完后,便集中精神关注朝会状况了,这场合不适合深入讨论问题,还是先履行本职工作为好。 然后看到有大臣在丹墀上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方应物凝神听了听,原来是参劾佞幸小人为非作歹并蒙蔽先皇,一口气列了十几大条、数十小条罪状。最后这大臣叩请天子,将李孜省、僧继晓、梁芳等人下狱审理,以伸张正义。 文臣终于要对嚣张十年的前朝佞幸反攻倒算了。方应物想道,不过这些乱朝纲,也算最有应得。只是来不及为李孜省转圜了,那封密疏还没有找到。 又听天子点头道:“准了!” 这些佞幸小人里。梁芳、僧继晓皆不在朝会上,只能派官军另行去捉拿。而以方士身份迷惑先皇,得以混进文臣行列的李孜省就在朝会现场。 天子一声令下后。便有当值的锦衣卫官军上前,将李孜省从班位中捉了出来。然后就是摘掉乌纱帽并剥去官袍。 边上的官员们只当看好戏,没有任何同情。文官们从来就没有把李孜省当成同僚看过。同殿为臣四个字,更像是一种羞辱。 李孜省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身子颤抖的宛如筛糠一般。同样饱受过弹劾的汪芷忽然生了几许兔死狐悲之意,扭头向方应物问道:“他会不会当场捅出那个秘密?” 方应物答道:“应当不会,他肯定还抱着希望,用这秘密来交换自己出狱。” 当然方应物知道,上辈子时空历史中的李孜省是暴毙在狱中。可是现在方应物即便想回报李孜省,也无能为力。总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他和李孜省交情还没好到这种程度。 正在锦衣卫官军要将李孜省拖走时,吏部尚书李裕站了出来,对天子奏道:“李孜省与梁芳、僧继晓等人不同,其罪状较轻,望陛下有所区分。” 金台上下一片哗然,这李天官竟然会站出来替李孜省求情!虽然李天官与李孜省是同乡,但这可不是讲同乡关系的场合。他的言行不仅仅是求情这么简单,而是严重到逆大势的行为! 当前什么是大势?就是拨乱反正、激浊扬清,这是上应天意、下顺人心的政治方针,没人可以逆天而行,就连辅万安也要想尽办法的自保。 李孜省、僧继晓、梁芳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下狱,就是当前政治路线的体现。李天官公然替李孜省求情,这无异于是与天子钦定的政治路线对抗。 到目前为止,公然这样做的,只有李天官一个人。众人无不泛起一道问题,为了区区李孜省,冒着失去吏部尚书官位的风险,这值得吗? 连方应物也忍不住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好人。” 方应物与李裕交往很多,他很清楚李裕的心情。李孜省与李裕乃同乡,当初李孜省在先皇面前得志时,也照拂过李裕。几年前,李裕从副都御史升为掌院右都御史,李孜省出力不小,极力向天子举荐李裕。 再后来李裕迁转吏部尚书,李孜省大概也出了力。所以李孜省对李裕是有恩情的,而李裕今天估计是为了报恩,便站出来替李孜省求情。 不得不说,在官场中,这种不顾自身的义气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让方应物唏嘘不已。难怪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中,李裕这个吏部尚书没当多久便换人了,叫方应物好生奇怪,原来根子在这里。 汪芷悄悄问道:“如果我有一天,落到李孜省今日的下场,你会像李天官这般对我么?” “我不会让你落到这个下场。”方应物非常肯定的答道,这些年他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当然不是白费力气的。 不过这样勇于负责的回答,换回来的却是汪芷非常不满的眼神。方应物猛然醒悟到,汪芷不是以政治盟友的身份问,而是以情人的身份问的,自己的回答根本就不对路。 于是连忙又改口道:“你放心,我肯定奋不顾身的出来救你,要死一起死,不会单独苟且偷生!” 这次汪芷的眼神渐渐转为满意,不过嘴上仍念道:“都是花言巧语虚情假意,谁知道有几分是真。”(未完待续! ps:历史分类第一还在拉锯啊,这两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着榜单傻笑了。。今天构思有点跟不上,我先梳理下思路,明天再爆更继续拼第一,诸君稍安! ... 第七百八十七章 正房小三 李裕李天官跪在丹墀上,缓缓的摘下了自己的官帽,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天子登基没多久,正是树立威信的时候,今天朝会上扫除奸邪就是一个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举动。而号称外朝之的吏部天官出来唱对台戏,影响是很恶劣的。 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死寂,李孜省被捉拿下狱,有李天官为了义气出来求情,但又能有谁出来替李天官求情? 汪芷对讲义气的李天官倒是挺有好感,忍不住又对方应物道:“你与他素来交往不错,此刻不能帮帮他么?” 方应物无奈道:“他自己内心就已经决意求去,不想在朝廷混了,别人怎么帮?再说这是路线问题,不要瞎掺乎,在旁边看着就是。” 汪芷对方应物观察的很仔细,“那你皱什么眉头?” 有种被近距离监视感觉的方应物翻了翻白眼,答道:“我想的是今后谁来接替吏部尚书,这才是应该花心思的地方,此地九成九的人都在想这个。” 方应物这倒是没说假话,此时他想到了便宜外祖父王恕。以王恕那天下闻名的刚正声望、历任卓越的政绩、以及两任南京尚书、一任苏松巡抚的资历,回朝之后纵然因为出身不能入阁,但官位也必须是实职尚书级别。 六部中,刑部、工部这样地位较低的部门不用考虑,王恕不可能如此低就,而礼部又对出身有特殊要求,一般都要由翰苑出身的词臣担任。所以王恕所能出任的官职。只有吏部、户部、兵部三个尚书之一了。眼下李裕罢官走人,那么吏部尚书位置便正好空缺出来了。 然后方应物就想到重点所在。当今天子对碌碌无为昏庸无能的“纸糊阁老泥塑尚书”是极其不待见的,这便意味着将有大换血以及很多新坑可以占。 当然前提是尽快将尸位素餐的老人们清除掉。不然怎么朝堂换血?而他方应物做要做的,就是赶紧把自己的军令状落实了,早早把辅万安驱逐掉。这正是天子对自己的殷切期待,不但要办得好,更要办的快,第一次印象分很重要。 想至此处,方应物就无心关注早朝了。等到散了朝,方应物没去文华殿当值,直接去找老泰山了。昨天汪芷将万安所著的小黄文奏疏送到刘棉花那里。他得尽快讨要回来。 内阁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即便方应物贵为天子近侍,没圣旨也不能进去。故而只能托人将老泰山喊了出来,然后翁婿二人来到左顺门门廊下说话。 刘棉花仿佛知道方应物想要问什么,先开口道:“听说你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方应物点头道:“确有此事,连我也没想到天子竟然授权与我,所以烦请老泰山将这些密疏交与我。” “你打算怎么使用这些密疏?还是想公开出去么?”刘棉花又问道。捏住了别人把柄,并不意味着就成事了。更重要的是怎么使用把柄,使用不当导致功败垂成的例子比比皆是。 方应物很有把握的说:“当然还是要公开,私底下偷偷要挟没有用,交换不来的。谁也不可能为此放弃辅宝座。因而必须要大张旗鼓的公开,让他陷入千夫所指,不得不走人。” 刘棉花猜测道:“你想将这些密疏抄几份传示朝廷诸君?” 方应物道:“不。那样太慢,等不及。我想的是。直接在朝会上把这些奏疏读一读,看万安还有什么脸面在朝廷呆下去!” 刘棉花想了一下这个场面。不得不说,自家女婿这个主意真是损到家了。只怕到那时,万安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而且还将成为遗留后世的大丑闻。忍不住叹道:“你怎能如此刻薄......”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方应物杀气腾腾的说。被万安打压了这么久,如今得势不报复回来,谁还会怕他! “你还是不要这样做,这影响很不好,即便成了,将来又让别人怎么看待你!”刘棉花义正词严的说。 时代果然变了,连老泰山也这么在意形象了啊,方应物暗暗感慨。正要解释几句,却又听刘棉花掷地有声的说:“所以还是交给老夫来罢,反正老夫已经这把岁数了,不用考虑未来太多,就让老夫当这个恶人!” “......”方应物瞬间明白了刘棉花的想法,无非是投机心作,借此机会在天子面前表现。但这次真不能给刘棉花,也不需要刘棉花这样做。 他只想着顺利拿到密疏,然后就开展下一步行动,却没想到刘棉花居然动心了。便语重心长的说:“老泰山误会了,并非是小婿亲自去读,而是另有其人,小婿本打算叫汪太监去做这件事。” “汪直?原来是他?”刘棉花突然变得幽怨起来,“刘家才是你的正房罢?汪直那边只能算外室,用你的话说叫小三。你居然不顾正房,偏帮小三,还有没有天理了?” 方应物愕然,刘棉花这是什么鬼话?这和正房小三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目前处在非常时期,搞得大家都紧张到精神不正常了? 本来很简单的小事情,没想到很意外的在这个环节卡住了,方应物很蛋疼。“驱除万安,你就是辅,别人没有这个资历,没有人能和你争,你又何必出头? 而汪太监还不太稳定,目前急需抓住一切机会自保,这次若成了对他很有好处。所以说,此事对你而言只能是锦上添花,但对汪太监可能就是雪中送炭,当然是交给他更好。” 刘棉花冷哼一声,“你需要考虑汪太监的处境,但老夫需要考虑么?汪太监的死活,与老夫何干?即便如你所说,那做辅和在天子面前露脸也不矛盾。” 方应物苦口婆心的继续劝道:“老泰山是要辅的人,万安若因为你直接攻讦而下台,其实对你不见得是好事。最好是让别人来动手,老泰山你坐享其成,对风评有利。” 刘棉花摆了摆手,“老夫也不让你为难,你将汪太监喊来,老夫亲自与他谈。若老夫劝服了汪太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未完待续! ps:今儿个分心太多,有点小低潮啊,下一更晚饭后,再下一更半夜左右。等我更完求票 ... 第七百八十八章 三方会晤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大明官》更多支持! 方应物心里暗暗判断,以刘棉花的能力,要忽悠汪芷应该很容易,可这并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佳选择。 原本他没想到自己入局如此之快,所以当初才吩咐汪芷将万安的小黄文密疏送到刘棉花这里,让刘棉花来揭破此事,毕竟刘棉花比汪芷更为擅长阴谋。 可是事情变化太快,如今自己迅在天子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并得到天子授权处置万安之事,那就该换一种玩法了。方应物想的是,借这次机会,自己和汪芷一起演一出戏,为自己与汪芷的关系正名。 不过刘棉花不想换玩法,故而才导致这次波折。方应物转念又想道,如果总是拦着刘棉花,那老泰山面子上也过不去。若最后汪芷真经受不起刘棉花忽悠,大概也是命该如此了。 汪芷与刘棉花虽然岁数差的很多,但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与内阁大学士两边的身份却是相当的,一般情况下王不见王,安排两人会面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不过方应物却觉得有必要有这样一场会晤,一方面是出于刘棉花强烈要求;另一方面,在当前这个利益大调整的关键时间,三人必须协调好步骤,不要出现互相拆台的现象。 最后三方会晤的时间就安排在了今晚这个月黑风高夜,地点在何娘子酒家——以刘棉花和汪芷的身份,谁到税府上拜访都不合适。只能找靠谱隐蔽的第三方地点。 方应物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内部问题的解决越早越好。当其冲要谈论的。就是万安密疏问题。如今天子决意干掉万安,谁来捅破万安密疏。谁就会在天子心中刷出印象分。刘棉花这个地位不稳的前朝老臣需要,汪芷这个失去最大靠山的太监同样也需要。 先刘棉花晓之于理:“人总不能出尔反尔。既然你将这些交给了老夫,又想从老夫手里索要回去,这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了。” 汪芷没说话,然后刘棉花动之以情:“你没了靠山,暂时肯定要失势,能给方应物提供多大助力?现在是你需要方应物支撑,而不是方应物需要你协助。 而老夫不同,根基比你稳定。不存在没了靠山就元气大伤的问题。如果熬过这道关口不被罢黜,对朝政影响力仍然远比你强,自然可以帮到方应物,也能帮到你,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汪芷仍然没有说话,然后刘棉花镇之以威,“把柄是需要人来操作的,操作的人力量越大,把柄的威力也就越大。以你如今的力量。并不能将万安密疏挥出最大的效用,在你手里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浪费,你若坚持自行其是,那时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次汪芷终于开口了:“刘阁老你搞错了。并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方应物打算怎么样。另外,先前我对万安密疏很无所谓。让与你也无妨,但是你的态度让我很不高兴。所以请你将这些密疏还给我。该如何处置再与你无关了。” 刘棉花自觉占了上风,断然拒绝道:“这不可能!” 汪芷侧头问方应物:“你怎么看?” 方应物很不负责任的答道:“此事难以两全。你们两人自行决定。” 汪芷冷哼一声,“你今天早朝所言,都是屁话么?” 不过她并没有恼怒,回过头来对刘棉花淡淡的说:“我在宫中整理密疏,搜罗到这一匣不堪入目密疏,绝大多数都是万安的,但也有几封是你的。” “那又怎样?”刘棉花反问道。他猜测汪芷是想拿自己的密疏说事,但是汪芷先前已经将一匣子密疏送到自己这里,还能拿什么来要挟自己? “不怎么样。”汪芷平静的说:“我只是从中抽出两封密疏留在手里,似乎还都是你的著作。” 什么?刘棉花大惊,汪芷居然私自扣下两封自己当年写的小黄文密疏?现在说出来,明摆着就是想要挟自己。 在旁边当了半天小透明的方应物颇感意外,没想到汪芷居然也有这样的心眼。这眉清目秀的,居然也学“坏”了...... 汪芷很遗憾的说:“本来是想用这个来谈谈你女儿之事,没想到错有错招,居然用在这里了。你若一意孤行,我也将这两封密疏散出去,大不了谁也不讨好。” 刘棉花愣了愣,真真终日大雁却被燕啄了眼,一不留神竟然被汪直这年轻太监算了一道,简直情何以堪!便侧头问道:“贤婿你怎么看?” 方应物仍旧很不负责任的答道:“此事难以两全,你们两人自行决定。” 刘棉花从来就不具备“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精神,盘算利益得失后便退缩了。“老夫可以不再与你在此事上争夺,但你须得将老夫密疏还回来。” 此后三人各怀心思的放下密疏之事,对当前形势进行了坦率会谈,并交换了看法,同时对未来行动达成一致意见。 及到次日,方应物入宫,来到文华殿,恰好天子正与侍臣议事。话说按照正常状况,在政治中,天子身边最近的人不是司礼监太监就是阁臣。对内监亲近的,就是召集司礼监太监议事,对文臣亲近的,就召集阁臣议事。 但是当今正处于特殊时期,没什么登基准备的天子对司礼监和阁臣都不够信任,所以议事时只习惯性的召集旧日东宫属官,形成了这一阶段的中枢决策核心。从政治上来说,内阁和司礼监在这段时间里,其实都变成了只管上传下达和处理琐碎事务的衙门。 方应物文华殿拜见天子后,便听天子说:“有人密疏弹劾你勾结汪直,交通内外图谋不轨,你作何解?”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就是前天当众与汪直的后遗症了,也算在意料之中,没有人弹劾才叫奇怪。不过天子既然明说了是密疏,那肯定不会将人名泄露出来,就别想知道谁弹劾自己。 早有准备的方应物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大概只是个别人风闻言事,本不足为凭,愿陛下明察,不值得为这等小事分心费神!臣亦相信众口悠悠,清者自清,自然会还给臣一个清白。”(我的小说《大明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oo%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明天就是本书最小书友,还在上初中的“晓义通弦乐”妹子生日,在这儿祝她生日快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第七百八十九章 挖坑与跳坑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大明官》更多支持!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口气很微妙,听在自己人和中立者耳朵里没什么感觉;但若听在对头们的耳朵里,就觉得实在是太欠扁了。 什么叫只是个别人风闻言事?什么叫自会还他清白?充满了令人厌恶的自大,以及对弹劾的不屑情绪,还有那种呼之欲出的得意洋洋。 说起来有点夸张,其实实情确实也如此。方应物的对头们天然是站在弹劾者角度上的,代入了弹劾者心理,听方应物这几句话自然便是上述这种感觉了,就好像听到了嘲讽自己一样。 方应物说完之后,没去管天子什么脸色,却偷偷瞥向徐溥刘健谢迁程敏政等人,他心里猜测,弹劾自己的密疏只怕与这伙人脱不了干系罢?现在自己顺手挖了一个坑,会不会有人跳呢? 此时方应物的对头们也纠结不已,文臣与太监内外勾结这种事,是可以做做文章的,炒作起来后也有不小的杀伤力。但他们看不出来,方应物到底是得意忘形,不经意露出破绽;还是有意为之,故意卖了个破绽? 若是前者,逡巡不前就错失机会了,就甚为可惜,那可是方应物!若是后者,贸然行事就怕又要上当了,那可是方应物!想来想去,众人不约而同选择了保守策略,或者叫避敌锋芒。宁可无功不能有过。 方应物等了片刻,见没人跳出来攻讦自己。颇有遗憾,不禁连连感慨。这年头都学精了,诱人跳坑也越来越难。最后忍不住又对天子奏道:“任由别人风言风语,臣问心无愧,不然殿中诸君早就有所匡正了,何至于一言不!” 方应物的潜台词大概就是,诸君若不出来唱对台戏,那就是默认他无辜了。 这是变相的激将计!于是方应物的对头们又是一阵腻歪,再怎么说,方应物也是也是惹上了勾结内监嫌疑的。各种传说也早有耳闻只是不能确定。 大家没实证装糊涂也就罢了,但方应物如此睁眼说瞎话的否认,真的好么?刚才这话简直就是逼着别人不能不出来,他真当自己百毒不侵金刚不坏?睁眼说瞎话谁不会? 总而言之,此时别人要么默认方应物是无辜的,要么站出来反驳他,当然方应物的对头们是不可能坐视不理的。不过徐学士没出来,但刘健却出列了。 因为徐学士作为团伙领,很大程度上代表着这个团伙的高度和形象。然而他却连连在方应物手里吃亏,如今已经不能再承受失败的风险了,为了稳妥只能让别人上。 只听刘健对天子奏道:“方应物与汪直之事,臣不得亲见。但多年来也有所耳闻,宫中朝中常有东厂扶助方家之说。方才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没有实证。臣等便不敢轻易信口开河,但臣私下里猜测。多半是确有此事。” 天子朱祐樘本来并没有将这弹劾方应物的密疏放在心上,但凡有点名的大臣。谁不遭到弹劾?如果件件都要天子来操心,那早早累死拉倒。 刚才朱祐樘点出来,也就是想给方应物一个公开辩白机会,然后就“到此为止下不为例”。但是朱祐樘却没想到,方应物自己作死了,竟然没干脆利落的一刀两断,反而掰扯不清的把政敌拖下水。 有人郑重其事的做旁证了,那下面怎么处理?天子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转眼就看到方应物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扑在宝座下叫道:“陛下!其实臣另有隐情,怎奈旁人多有刁难误会!” 然后方应物开始辩白:“臣与汪直早有联系,此事并非秘密。当初臣在榆林戍边时,臣为国献策,不得不与奉旨巡边的汪直打交道。这就是传言最早的由来,臣也懒得辩解,所幸其后为社稷建功立业,一身荣辱也就不算什么了。” 都是老掉牙的黄历了,还是有什么可说的?众人忍不住想道。 又听方应物继续说:“至于其后,臣确实去交结过汪太监!因为当时东宫危急,臣想力劝汪太监弃暗投明,所幸汪太监深明大义,便暗中对东宫多有庇护!” 天子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动容的问道:“竟然有此事?汪直不是万妃党羽么?” 方应物连忙反问道:“陛下可自行回想,当初汪直手握东厂大权数年,可曾为难过东宫么?可曾刁难过殿内诸君一分一毫么?不仅如此,汪太监还多次对臣通风报信!” 刘健心里嘀咕一声,这画风好像哪里不对?便插嘴道:“这都是你一家之言,焉知不是为了包庇汪直,所编造出来的?左右别人也无法驳正你说谎。” “臣还没有奏完。”方应物没有理睬刘健,仍对天子道:“近日传言再起,大概又是因为臣与汪太监有所联系,其中也别有内情。” 这次没卖关子,不等别人询问,方应物利索的说了出来:“那汪太监在宫中负责整理先皇文牍,不经意间翻到一个塞满密疏的小匣子,仔细检点,现皆为万安所上。汪太监不知如何处置,特意找到臣来询问,因为此殿中人,他只与臣略有交情。” 听到万安两个字,文华殿里所有人都明白,戏肉来了!谁不知道天子如今最头疼的就是,如何在不影响自己名声的情况下,用最小代价把万安赶走! 同时引了极大的好奇心,这些密疏到底是什么内容?能让先皇专门单独收藏在一个匣子里? 方应物面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其中文字不堪入目,陛下一看便知。如若公布出来,只怕万辅就无颜立足于庙堂了。” 万安不能立足才好啊!天子险些就兴奋的拍大腿,但硬生生克制住了。不过,万安的密疏里到底是什么玩意,能让方应物评价为“不堪入目”? 徐溥等人忽然也悟到什么,下意识面面相觑。方应物从刚才到现在,并没有直接否认与汪直的联系,他面对弹劾,辩解技巧是“情有可原”,而不是“绝无此事”。 只是他们先入为主,把方应物的“问心无愧”理解成“矢口否认”了。他们也没想到,方应物勾结汪直,还有如此多弯弯绕绕的内幕,明明是内外互相勾结,摇身一变就成了联手擎天保驾。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方应物勾结汪直是为了大义的前提下,他们单纯拿着勾结内监来攻击方应物,倒显得己方斤斤计较、心胸狭隘、党同伐异。 刘健心中不免悲凉,他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坑......更悲凉的是,明明猜到是个坑,还是不得不跳进来了。不幸中的万幸,自己替徐学士挡了一箭。(我的小说《大明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oo%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七百九十章 宰相肚量 天子便殿文华殿在左顺门里,内阁在文华殿南边,司礼监在文华殿东边。在文华殿越来越虚的时候,内阁与司礼监便形成了大明庙堂的二元核心,也是朝廷中最接近天子的所在。 但是在这段时间,内阁与司礼监便成了难兄难弟。新天子登基,因为历史原因,不敢也不愿意信任现如今的司礼监和内阁。 其实天子的心思都明白,司礼监要等怀恩太监回来之后加以整顿,然后才可以信任;至于内阁,肯定要进行换血,让东宫旧人成为内阁主导,然后才可以使用。 上面两项改造工作完成之前,朝廷临时核心是天子和身边的潜邸旧人,司礼监与内阁就先晾在一边好了,暂且充当个收室还是很合格的。 内阁那边承上启下的事务性工作还是有不少,但司礼监这边就明显轻闲多了。如今掌印太监覃昌很知趣的称病不出,基本不露面,而其余几个太监在这非常时期不敢不来文书房,来了又没事做,只能闲聊了。 掌印太监不在,别人地位相当谁也管不到谁,聊起来自然是没上没下的。今天陈准、萧敬、李荣、何文鼎等司礼监太监就凑在了文书房中堂里,天南海北的开始侃。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汪直,坐在旁边稍远处,闭目养神,没有与同僚们扎堆。汪太监在司礼监诸太监资历最浅,但混了这三年,仍然隐隐受到排斥,每当在这种时候,总是略显得孤立。 一是汪直年纪太轻了,虽然太监这个行业不太讲究年龄段,但是汪直这般二十出头就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实在是让一干摸爬滚打数十年才得以上位的中老年大叔情何以堪。 外朝方应物的名气功劳那么大,目前也只不过是从五品(清流词臣)而已,起复前更仅仅是六品。其实方应物这个度已经算是很快了,翰林院品级最高的学士也才是正五品,可是跟汪直一比,简直就成了蜗牛。 二是司礼监太监大都是从小在内书堂读书,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可比拟为文官里的翰林,雅号也叫内翰,学识上起码也是进士水平。 而汪直则是野路子,从一开始走的是佞幸路线,在内书堂露过几次面也都是混日子来的,在其他司礼监太监眼里当然是另类了。 三是人人皆知汪直出自万贵妃宫里,如今万贵妃薨了,先皇崩了,汪直就等于是靠山全部消失,还能撑几天都是个未知数。和汪直走的太近,也许会受到牵连。 忽然有小太监站在中堂门槛外,叫道:“皇爷那边遣人来传谕了!” 但诸太监并没有太在意,估计是有什么圣旨从他们这里走个形式,需要通过他们向外朝官员宣布。最近不少这样的旨意,没什么可惊讶的。 然后便见有人进了院子,高声叫道:“传旨!召汪直面圣!” 懒洋洋的诸太监这才猛然惊醒过来,纷纷面面相觑,天子这次来传谕,竟然不是收圣旨,而是召见太监! 放在从前不稀奇,但这次可是当今天子登基后,第一次在朝会之外的场合,单独召见司礼监太监!没错,是第一次,谁能不惊? 不过怎么会是汪直?汪直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第一个召见的是汪直?随即诸太监不约而同的想道,大概汪直要倒霉了,召见之后,可能就是九天雷霆。 以汪直的出身,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但是当诸太监把目光转向传旨之人时,却又迷惑了。这个人都认得,乃是最近很得用的新贵方应物。 司礼监太监对宫中事情都是异常熟悉的,这样简单的一道旨意,居然要劳动方应物亲自来跑腿,是很不同寻常的表现。 一个文臣向太监传旨,还不够诡异的么?既然不同寻常,那就说明此事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简单。难道不是处置汪直,而是别的什么? 汪直面无表情的穿过同僚,来到中堂门外。方应物有意笑了笑,“汪太监走罢,不要让陛下久等了。” 其余诸太监敏锐的捕捉到了方应物的笑容,如此轻松神态,说明此次不会有严重事情。既然不是严重事情,那汪太监被召见就是走运了。 目送汪直离去,另一个地位比较高的秉笔太监陈准愕然道:“看不出来,汪直居然如此深藏不露啊,居然走在了吾辈前面。”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里略后悔,早知如此,就多与汪直拉扯拉扯了。 在司礼监去文华殿的路上,方应物像个送儿女上考场的老妈子,絮絮叨叨的嘱咐道:“虽然说我要一箭三雕,但最大的目的当然就是让你借此机会洗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是非成败,就在这一次觐见了,该说的都说过过,你务必要小心。” 虽然汪芷也早想着能与方应物公开往来,不要每次都像准备造反似的偷偷摸摸,但面临机会时,却因为风险而感到有些畏惧了。如果搞砸锅,那就会彻底与方应物说再见,连地下勾结都没了。 她忍不住问道:“你我联系一直隐藏在世人背后也挺好,为何要公开?” 方应物答道:“确实也有风险,但你我能永远见不得光的勾结么?别人不是蠢货,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要寻找机会回到阳光下。 现在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旧有秩序被彻底打破,一切都在剧变之中,你我之间才能趁势而为。不在这时候有所作为,等到局面稳定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将按部就班,我们想重新定义你我关系也不可能了。” 眼前前面就是文华殿,汪芷停住了脚步,又认真的问道:“你怎么比我还要积极,身为清流,就不怕别人非议么?” 方应物很有把握的哈哈一笑,“时代不同了,做法自然也不同了。近侍廷臣与司礼监太监怎么可能不打交道?如果廷臣与司礼监老死不相往来,那政务如何运转?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今后这方面的担心可以暂且放下。你只要记住,重点已经转移了,之前相当于打江山,而今后就是坐江山阶段。” 汪芷没有理解方应物的意思,蹙眉道:“最烦你故弄玄虚,能说得更明白一点么?” 方应物便更直白的解释道:“就拿我来说,以前做事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所以不惜代价的追求名声,因为这是立身和上位的根本。 而今后做事是做给天子看的,追求名声这种事情可以向后排排。只要天子默许,勾结司礼监太监又算什么问题?别人说几句闲话无所谓,这才是宰相肚量的真意。” 宰相肚量?汪芷噗嗤一声也笑出声来,“你还是这么自大成性,眼下离宰相还有十万八千里罢?我都比你更接近宰相这个定义。” 汪芷这话倒也不是夸大,内阁阁臣虽然号称宰相,而司礼监太监也号称内相。其实胡惟庸之后,大明朝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宰相了,可是如果把司礼监和内阁合起来,差不多能算接近真宰相的定义。 也就是说,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汪芷与阁臣地位相当,自称宰相并非是胡言乱语。面对与汪芷之间的人生差距,方应物只能唏嘘,“来日方长!下一步是先当个宰相女婿,然后力争成为宰相儿子,最后再” 听到宰相女婿四个字,汪芷心情又不好了,冷冷的问:“为什么不想当宰相夫君?” 方应物东张西望,见四周无人,才答话道:“说好的宰相肚量呢?在这里别闹”r1152 ...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一箭四雕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大明官》更多支持! 汪芷进了文华殿,天子朱佑樘立刻就问起从宫中搜检出万安密疏之事,对从前他还在东宫时代的事情并没有多说什么。 方应物略微琢磨,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比起陈年芝麻谷子,天子似乎更关注眼前之事;二是天子对自己还算信任,既然自己已经说过汪芷之事,就没必要再问一遍汪芷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便松了口气,若是如此,汪太监君前奏对就轻松许多,自己受天子信任也不是坏事,都是好事啊。 汪太监早有准备,便从袖中抽出几封奏疏——都是万安小黄文密疏中挑出的几件,并呈给天子。天子凝起龙目看去,脸上精彩纷呈,甚至还有点脸红耳臊。 虽然他贵为人君,但终归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之前受到管教也没看过这种东西,眼下受到的冲击力未免有点大。 “这...”天子艰难的将眼睛挪开,抬起头来,示意将密疏在殿中传阅。除了方应物与汪芷之外,众人都是不明内情的,不过扫了几眼后,不禁目瞪口呆。 老江湖们倒也不至于为几天春宫文字便耳红心跳,但是也太出乎意料了,见密疏还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谁能想到是如此香艳的东西? 谁敢如此厚颜无耻?拿着密疏之人无比迅浏览了最后的署名地方,只见赫然写着“臣安进”,而且密疏上还隐隐约约有辅专有的钤印痕迹。 答案呼之欲出。这些小黄文原来都是辅万安写的!奏疏中写春宫,真乃天下第一谄媚无耻之人。这样的人居然是大明辅,简直也是大明朝廷的耻辱! 无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人人脸上都显出了极其愤慨的神色。这样的事情被捅出来,万安究竟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朝堂! 天子对着众人垂询道:“谁持此密疏,前往内阁?” 天子没有说前往内阁干什么,但是众人明白,肯定是拿着这些密疏逼迫万安主动辞官,只是天子碍于君臣之礼不便明说而已。 这是一件白送的功劳,众人谁不想跃跃欲试?不过又想到,这些密疏是方应物先提出来的,又是汪太监从宫里现的。想虎口夺食似乎不太容易,于是便按住了心思——插一句题外话,这便是威望与声望的区别了。 不过方应物久久按兵不动,汪太监也无所表示,仿佛没有听懂天子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趁机而上,把功劳彻底包圆了。 虽然说他们呈上万安的丑闻,已经算是深得圣心立下功了,但功劳总不嫌多。顺理成章的锦上添花并非坏事,为什么不要?可是半晌过去,他们两人还真就不出列,仿佛打定了自己吃肉。也给别人喝口汤的主意。 天子微微讶异,这样现成的功劳竟然没人抢?自己身边果然正人云集,内心都是谦谦君子啊!略加思索。便问徐溥道:“有劳徐先生前往内阁走一遭,如何?” 徐溥不知道方应物为什么不主动请缨。但他知道,那方应物谦逊的不出来“赢者通吃”。吃完肉后故意把汤让给别人喝,这绝对不科学! 方应物怎么可能是这样知进退的人,此事必有蹊跷!反正自己地位稳固,入阁已成定局,不差这一次功劳,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抱着这个念头,谨慎的徐学士对去内阁驱逐万安的差事没有兴趣。但冷不丁的,天子直接点了自己的名字,徐学士又不能不答话。 想了想,徐学士便奏道:“此去内阁办事,非言辞敏利之人不可,臣以为左庶子谢迁可以担当大任。” 作为团伙领,徐溥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冒险。但是面对这份功劳的诱惑,他又想起了地位停滞不前的谢迁,决定让谢迁试试看。 毕竟谢迁在方清之的光辉照映之下,略显暗淡无光,有机会的话,多提挈一点是一点,死马当活马医;其次,如果真是另有玄机,渐渐边缘化的谢迁再倒霉,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谁去办事,天子当然是无所谓的,此时又没有别人出来毛遂自荐,于是便准了,“徐先生言之有理,就让谢先生辛苦一次。” 谢庶子迅出列道:“臣领旨!”当他拿着万安小黄文密疏回到班位后,扭头便现,站在对面的方应物如同幽灵般的闪了出来...... 又听方应物向天子奏道:“陛下!方才臣一直再想,以万安之厚颜无耻,即便持此密疏当面劝他,他只怕仍会死皮赖脸的不肯辞官。一来二去,只怕又要迁延时日,最后还得劳动圣躬亲自出面治罪并罢斥万安!” 天子略焦躁,又问道:“那又该如何是好?” “重症还需要猛药,不能给万安任何侥幸和后路!”方应物斩钉截铁的说,“明日早朝,可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公开宣读这些密疏!到了那时,众目睽睽,人口铄金,万安还有何面目站在朝堂?” 众人听到后,倒吸一口冷气,这招够狠!简直不但要万安身败名裂,还要万安遗臭万年啊!不过也不能不承认方应物言之有理,想要治万安这样倚老卖老、油盐不进老无赖,这是最有效的法子。 天子也为万安的事情烦透了,觉得这法子估计能尽快见效,没有想太多便挥挥手道:“明日早朝时,就如此办。” “陛下圣明,扫荡奸邪,臣等敢不尽心竭力辅佐圣明乎!”方应物迅代替全体侍臣颂扬,这件事便讨论到此为止,画上了句号。 众人脸上精彩纷呈,明天早朝真有好戏看了......唯有谢迁是个例外,一张脸苦得黄,他先前已经领了旨,此刻万安的小黄文在他手里,所以他还是直接执行的人。方应物已经颂圣完毕,他再想上去推辞,岂不成了“不肯尽心竭力”之人? 可是别忘了,万安这些密疏里都是些什么玩意?他谢迁堂堂一个体面清流词臣,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朗读那些春宫文字,那也太臊人了!事后万安固然身败名裂,但自己的逼格只怕也要降低,“念小黄文的谢迁”这种名声不知过多久才能消除。 谢迁忍不住幽怨的看了徐学士一眼,天子明明点的徐学士,但徐学士却转而推荐了自己,这算是无辜的替徐学士挡了一箭?同病相怜的刘健拍了拍谢迁,两个挡箭人无言以对。 汪直对方应物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后手,你这不是一箭三雕,简直就是一箭四雕啊。” 方应物望着徐学士的背影,叹口气道:“想钓大鱼越来越难了,今日设饵,却只钓了两条小鱼。看来大鱼终究是要跃龙门的。”(小说《大明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oo%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 第七百九十二章 做人的差距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大明官》更多支持! 转眼即到次日,天色蒙蒙亮,文武大臣便顶着秋日凉风出了门。等列队入宫,舞拜完毕,便已经是旭日初升的时候了。 只见得东方破晓,霞光幻彩,瑞气千条,与宫阙红砖黄瓦交相辉映,仿佛连丹墀上的白玉石雕都闪闪光。 江湖人称谢学士的谢迁站在丹墀上,手捧奏疏,面无表情,朗声念道:“粉纱隐约,芙蓉出水(以下省略二百字)......山峦起伏,两点猩红(以下又省略二百字)......桃源溪谷,寻幽探胜(以下再省略二百字)......红罗浪翻,鸟啼花香(以下还省略二百字)......” 听众们脸色除了古怪还是古怪,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情来对待了。只有辅万安面如土色,摇摇欲坠,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然能下如此狠心作践自己! 念到最后,谢迁淡淡的吐出最后三个字:“臣安进!”然后便长出一口气,挡着脸像猎豹一般,矫捷的蹿回了词臣班位中。 不过这时候没人关注谢迁,全都盯住了万安看。饶是万安不以谄媚逢迎为耻,此时也宛如万箭穿心,豆大汗滴如雨而下。 话说万安一直拖着不肯走人,并非是真心指望自己能赖着继续当辅,而是为了两个儿子着想。 他两个儿子都在南京。升迁多有黑幕,早就饱受诟病。如果万安一旦失势被罢。两位万家公子肯定朝夕不保。万安便想以自己辞官为筹码,换取保住儿子的承诺。 但今天万安知道了。自己的幻想彻底破灭。天子及新贵不会对自己有半点怜悯,更不会在意自己的老臣体面!他们可以毫不客气的把自己踩在泥里,只为逼自己走人。 万安还知道,幕后的黑手不是别人,正是老对头方应物。他脑中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方应物的时候,好像是成化十七年的年底,在翰苑公宴上。 当时方应物只是个跟随在父亲后面,蹭宴会混眼熟的小子。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找个借口。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此人拉下去打死打残! 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方应物!万安一直以为自己很高估,但每每到最后都现,自己还是低估了。 更让万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方应物仿佛无所不知,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的直接戳中自己要害?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不是当事人根本体会不到。 如果自己仍然不肯走,指不定还有更耻辱的招数等着自己,万安终于感到惧怕了。缓缓从班位中走出来,落帽叩道:“臣请乞骸骨!” 已经担任十年辅的万安请辞,众朝臣心里齐齐惊呼,真正的改朝换代时候到了!内阁大换血。必将还有连锁效应,之后就是部院了! 距离丹墀不远处的徐学士也激动起来,万安走人便意味着他徐溥入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的终极梦想就在眼前! 望着拜倒在地、俯不起的万安,不知怎的。徐学士突然想起一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要不是方应物出手。万安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崩溃了。 天子高居宝座上,毫无感情的说:“准!”他对万安厌烦到了顶点,连过场都懒得走,直接准奏。 正常情况下,天子怎么也得开口挽留几句,然后万安表现出去意已决,天子再表现出不得不放手。但朱祐樘没这个心思与万安虚情假意,方应物说过,不能给万安任何打蛇随棍上的机会,谁知道万安会不会借着客气几句机会,又赖着不走了? 万安颤颤巍巍的站起来,退下去,从这一刻起,万辅这个词已经成了历史。众朝臣也不在关注万安了,对一个路人甲乙丙丁有什么好关注的? 现在最瞩目的事情,当然是内阁新人选,这才是今天的新主角。其实大家都明白,新阁臣肯定是天子身边的席侍臣,徐溥徐学士。如今徐学士是礼部侍郎兼掌院学士,从资历到官衔,入阁顺理成章,毫无阻碍。 此时此刻,忽然有道鬼魅般的身影一闪,站在了丹墀中间,然后面朝天子奏道:“阁臣彭华为万安党羽,素来与万安狼狈为奸,多有为非作歹!臣在此弹劾彭华,奏请罢斥奸邪!” 声如金石,如此义正词严,如此大义凛然,究竟是谁?众朝臣眺目望去,无不瞠目结舌,此人竟然是次辅大学士,江湖人称刘棉花的刘吉! 文武百官震惊了,然后纷纷忍不住吐槽,你刘棉花也是名列纸糊三阁老之一的人,这样声色俱厉的弹劾另外一位阁老,真的很理直气壮吗? 方应物也呆住了,自己这个老泰山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反应真是功臻造化、妙到毫巅......连他方应物都没想到过,还能这样办事。 话说当年前次辅刘珝罢去后,万安凭借权势援引党羽彭华入阁,结果纸糊三阁老还是纸糊三阁老。平常彭华十分低调,并不显于众人前,但如今万安罢去,彭华的结局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班位比较靠前的大臣又纷纷捶胸顿足。因为彭华平时太低调隐形,容易被遗忘,刚才万安被罢的场面又太吸引注意力,他们竟然忘了跟风弹劾彭华! 在人人都琢磨徐溥徐学士入阁的时候,刘棉花却能突然跳出来另辟蹊径,瞄着彭华猛烈攻击,轻而易举就主导了局面! 可以说,就连天子也不得不认同刘棉花,只换一个万安叫什么大换血?内阁能腾出的坑位当然越多越好。 另外还有一个微妙之处,在天子决意大换血之时,外朝部院大臣谁也不敢保证自己高枕无忧。若此刻自己能主动站出来把另一尊障碍彭华弹劾掉,相当于卖人情投名状,天子总不好意思再对自己痛下杀手了罢? 具体放在刘棉花身上来说,即便大换血,内阁总得留守一个老臣罢?彭华也被罢免后,自然就只剩刘棉花自己了,他不留下谁留下? 别人不是想不到这点,而是想到的度有差距。有的人也许过一会儿就会想到,有的人或许散朝后才能想到。 但是刘棉花在万安辞官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时候就想到了,结果让刘棉花抢先了这一步。这可是非常宝贵一步,弹劾彭华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乃是大场面露脸并包赔不赚、必将成功的事情! 其他朝臣便又意识到了,为什么刘棉花总能一步一台阶,位极人臣但却历经风雨不动摇,做人确实有差距......(小说《大明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oo%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昨天下午看到两个妹子在读者群爆照,于是按老规矩加更两章,今早两更一起了。今天的正常更新另算,晚上。另外,再求月票振奋精神,我要回光返照啊!!!! ... 第七百九十三章 尘埃落定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大明官》更多支持! 终成化一朝前后有四任辅,分别是李贤、彭时、商辂、万安。现在被刘棉花所弹劾的阁臣彭华,就是成化朝第二任辅彭时的族弟。 彭华彭阁老多年来家学渊源耳濡目染,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远比万安要淡定。他见万安已经下台,便知道自己肯定也保不住官位了。 按照国朝规矩,阁臣被弹劾后,就要立刻出列,自行免冠,象征以戴罪之身请求天子圣裁。彭华很干脆利落的走出班位,摘下了乌纱帽,向天子顿道:“臣辜负圣恩,有愧先皇,无颜再居文渊阁,惟请陛下开恩放归故土!” 天子开金口道:“准,给乘传!”这彭阁老待遇比万安略强,陛下稍稍表现出仁慈之心,允许彭华动用公车驿站回乡。 之前内阁阁臣有三人,位列丹墀东侧。如今万安彭华皆去,只剩刘棉花一个人站在此地了,煞是醒目。 站在宝座侧后方的汪芷瞧见这一幕,侧头对方应物道:“见微而知著,你这便宜老丈人,只怕是要当辅了。” 方应物点头称是,老泰山跳出来弹劾彭华不仅仅是自保,而且还是瞄着辅大位呢。在朝会上关键时刻,做这主导局面的人,俨然就是辅派头(关键是没有招致天子反感),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且方应物还能想到。老泰山只怕不止于此,肯定还有后续。徐溥徐学士纵然君恩深厚。极受天子信任,可是今天争当辅的希望不大。 一来徐学士资历略浅。哪有一进内阁就直接当辅的道理?二来徐学士历练和经验方面确实差了一筹,此刻面对毫无保留、全力挥实力的巅峰状态刘棉花,估计只能在后面吃灰。 在上辈子历史中,徐溥架空了名为辅的刘棉花,那也是入阁之后的事情,而且还是与刘健联手的前提下。但是在本时空,方应物觉得不大可能了,因为有自己这个最大变数存在。 正当方应物胡思乱想之际,刘棉花并没退回去。他又动了,再次向天子奏道:“内阁中枢,不可无人,臣荐举徐溥、刘健入直文渊阁、预机务。” 阁臣官衔全称往往是某某尚书(侍郎)、某某大学士、入直文渊阁、预机务,资深的还会加三少三孤之类宫衔。 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官衔中,最核心的不是尚书侍郎少保这种看似高大上的名称,也不是外人最熟悉的大学士这个体面名称,而是入直文渊阁预机务这个不起眼的差遣。 只有入直文渊阁预机务,才能算阁老。哪怕你没有任何尚书之类加官、不是大学士也能算阁老,不然官衔再天花乱坠都是虚的。 就像当年商辂商相公第一次入阁时,还只是个小小翰林,直接被“入阁预机务”。却不是大学士,但也算进入了朝廷核心。所以刘棉花开口推荐徐溥和刘健入文渊阁预机务,其实就是推荐他们两个入阁。 至于不提具体官衔。是因为刘棉花非常明白自己的界线在哪里。廷臣升迁操之于上,具体官衔是天子才有资格授予的。刘棉花很清醒的没有多嘴。如果刘棉花敢张嘴说该授予徐溥什么什么官,那下一个被弹劾的就是他自己了。 闲话不提。却说刘棉花开口举荐之后,又一次引了朝臣瞩目,众人不由自主的想道,这才是玩政治。 同时立刻让一些人很心塞。按照今天的计划,罢斥万安之后,会有人出来负责推荐徐溥徐学士等人入阁——当然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革命工作分工不同。 可是刘棉花凭借先优势,再加上距离天子比较近,居然转身又把这个举荐的活计抢去了......徐学士团伙又不可能反对,所以这气氛很奇怪。 其实刘棉花这个阁臣推荐别人入阁,是有些谮越的,换成别的时候早被骂成结党专权了。正常情况下,阁臣不会亲自公开推荐别人入阁。但眼下却是非常时期,就不大计较这些了。不然严格追究起来,今日早朝罢斥万安彭华就未见得完全符合规矩。 总而言之,别人都只能先看戏,之后全看天子如何对待了。 天子之前也没有想到,朝会节奏居然隐隐然被刘棉花主导了。虽然刘棉花完全是顺着他心思来的,让他感觉还算舒服,可是意外就是意外。 天子能对万安撕破脸,但对刘棉花撕不下脸。无论如何,当初刘棉花可是组织过伏阙诤谏力保东宫的,虽然貌似半途而废,再说内阁即便大换血也不意味着彻底清空。不然内阁骤然全换成新人,肯定会耽误国事。 在心里权衡过后,天子便开口道:“既然刘先生有所举荐,诸卿便可当廷议论,是否可行?” 朝臣听到天子如此表态,无有不明白意思的。这就算是天子承认了刘棉花的举荐权,以及对议题的主导,再往深里想,就是刘棉花不会被罢退了。 至于天子问“徐溥刘健入阁是否可行”,就直接无视好了。这种时候,再蠢的人也不会跳出来反对,天子说要议论就是个形式和过场而已。 这场临时起的廷议非常顺利,没有反对声音,徐溥和刘健便取代万安和彭华,成为新的阁老。当然具体诏书任命以及官衔问题,都是朝会之后的事情,早朝没有必要为此琐事浪费时间。 辅万安被罢,如今刘吉是阁臣,徐溥是阁臣,刘健是阁臣,可谁是辅还没有明确结论,成为摆在台面上的新问题。 在天子心目里,当然是希望直接让徐溥来当辅。但是天子也明白,现在让徐溥当辅可能要拔苗助长。这样大一个朝廷,常年在词林为官、缺乏事务历练的徐溥是压不住阵脚的。外朝与内阁是两套体系,如果辅没有足够威望,那根本镇不住外朝部院大臣。 底下朝臣也议论纷纷。“徐学士虽然有君恩,但是眼下感觉弄不过刘次辅,当然要说长久又是另一回事。”“刘次辅的女婿是方应物,同样有君恩在身,徐学士对这翁婿肯定没什么办法......” 片刻后,天子便对刘棉花道:“万安既罢,元辅重任便委托刘先生了。” 刘棉花也不客气,立即叩谢道:“陛下隆恩,臣肝脑涂地以报!”这时候就别上演三辞三让的把戏了,本来天子内心就不坚决,万一辞弄假成真就损失大了。(小说《大明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oo%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懒得开单章了,三更完毕,求如雨的月票啊!!! ...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一见应物误终生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xiaos惑”并加关注,给《大明官》更多支持! 此次朝会结束后,稳定了十年的内阁架构彻底改变,象征着朝廷真正变天了。阁臣从万安、刘吉、彭华三人组,变成了刘吉、徐溥、刘健三人组。 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连锁反应,其中以人事问题最为重要。比如徐溥入阁后,原本兼任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必然就要放弃了;又比如刘健进位侍郎入阁,那么他原本官职少詹事就被免去了。 词臣不必由吏部铨选,但却又至关重要,天子便在文华殿召集近侍大臣,议论这些人事问题。却说方应物进了殿后,环顾四周,赫然现了老泰山的身影,前几次御前议事,可不曾见到过老泰山。 想想也就明白了,作为天子钦定的新一代内阁辅,刘棉花不出现在这里不合适,更何况阁臣从理论上同样属于近侍大臣。以刘棉花的脸皮,绝对不会不好意思挤进来。 更重要的是,另两位新阁臣徐溥刘健已经没了词臣官职,若他们还能以纯阁臣身份进入文华殿,刘棉花这个辅有什么道理不行? 方应物没有和刘棉花打招呼,规规矩矩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他的旁边却是一位多年的老熟人——谢迁谢余姚。 因为方应物是从五品左春坊左谕德,谢迁是正五品左春坊左庶子,品级就差半级。还又都是左春坊序列,所以两人就按次序挨着站了。 方应物本人毫无感觉。但谢迁瞥见身边方应物,心里别提多么郁闷了。人人都说他是提拔很快的“火箭干部”。从成化十一年到十七年,六年功夫就升为左庶子;但旁边这个方应物不遑多让啊,从成化十七年到二十三年,也是正好六年便升为左谕德。 自从成化十七年遇到了方应物,自家的官运似乎便戛然而止,六年时间寸步未进,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正常,但在自己身上就很难受了。 现如今,连方应物都站在了自己旁边。方清之更不用说了。念及此,谢迁忍不住要哀叹一声“一见应物误终生”。 按下谢迁胡思乱想不表,上面天子正在垂询翰林院掌院学士人选。如今内阁已经步入正轨,御前议事也要正规化了,须得受阁臣主导,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平等和乱糟糟。 辅刘棉花并不想插手此事,那根本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不想为此和别人冲突。次辅徐溥便奏道:“国子监祭酒丘浚堪用。” 丘浚是当朝著名的理学大师,资历也比较深厚。绝对有资格执掌翰林院。别人听到徐溥这个提议,大都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方应物却站了出来,质疑道:“掌院学士须得善于调和,丘浚心胸不宽。只怕不是好人选。” 徐溥作为新上任的次辅,怎能容忍自己的第一次提议被否定?转头怒视方应物,喝道:“此乃你一家道听途说之见。可以平服人心?丘祭酒律人甚严,莫非在方大人眼里成了缺点?” 方应物与徐溥对视片刻。仿佛一触即。旁边众人摇头暗叹,方应物这才消停几天。今日大概又要与徐学士对掐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但方应物张了张口,仿佛欲言又止,最后却果断缩了。只见他先收回目光,对徐学士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班位。这让别人很稀奇,方应物面对徐溥竟然也有龟缩的时候?就连徐溥本人也意想不到。 不过从方应物的表情变化里,明显看得出他是斟酌再三后的有意相让。大概要顾及到徐溥的次辅体面,避免破坏当前的和谐气氛。 没人再与徐学士叫板,于是这荐举顺理成章的成功了,丘浚即将出任掌院学士。此后天子又垂询道:“何人可用为少詹事?” 徐溥入阁后空出的是掌院学士,刘健入阁后空出的便是詹事府少詹事了。虽然在当今没有太子东宫,詹事府象征意义比较大,但毕竟还是词臣不可或缺的进身之阶。 而詹事府少詹事是詹事府里名义上的第二把交椅,比起左右庶子、谕德、中允这些官职,逼格上又升了一层,是带有领袖色彩的官职了。 徐溥看了看刘棉花依旧没有动静,只当刘棉花想走韬晦之道。不过作为天子属意人选,他徐溥自然是不需要韬晦的,甚至相反,还得需要积极表现来树立威信。便又奏道:“左庶子谢迁可用。” 徐次辅虽然私心提挈谢迁,但他推荐谢迁在门面上也是非常能过得去的。谢迁本官正五品,与少詹事只差一品,何况谢迁已经在左庶子位置上坐了六年,升迁的资历也攒够了,再进一步无可非议。 这回又是方应物出来,针锋相对的奏道:“家父已经由陛下隆恩赦免,即将回京。臣以为,家父品行足以为少詹事。” 众人忍不住纷纷思考起一个伦理问题,儿子推荐老子算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从伦常上说,这倒是没问题,因为在本质上是儿子褒扬老子,这是符合孝行的表现。但是却不能反过来,如果父亲推荐儿子,只会被认为是父亲私心过重。 或者说,国朝之前没有生过儿子举荐老子的事情,一切传统惯例规矩都没有,也没人无聊到去想这个问题。于是方应物推荐自家父亲的举动和结局,都将是“行业”新规矩。 徐溥仍旧不肯放弃培养多年的谢迁,注视方应物答道:“少詹事有缺,德行符合之人数不胜数,若人人都凭借私心举荐,岂不永无宁日?方应物你当三思,切莫辜负圣恩。” 徐溥这是暗暗警告方应物,不要总是充当搅屎棍,不然没有好下场,时间长了天子也会厌烦!不过方应物毫不示弱的回应道:“臣并非为家父,而是为陛下着想也!如果家父今日仍位居谢迁之下,何以服天下人心?” 方应物此言霸气十足,完全不屑于任何辩论技巧,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很明确的告诉别人——谢迁已经不配在方清之上面,不解释。(小说《大明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oo%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xiaos惑”并关注,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 第七百九十五章 画风又不对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听在某些人耳朵里实在气人,偏偏又冠冕堂皇样子,拉仇恨拉的十分成功。有人暗暗想道,难怪当初万安如此不惜代价,换成谁也不能忍啊。 在御前是不可能无节制长考的,否则就是怠慢天子了,徐溥稍加思索便做出了决定——无论方应物是如何想的,眼下自己绝对不能退让。 因为今天是入阁之后次御前议事,方应物一而再的跳出来,公然与自己抬杠,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对自己的挑衅。虽然也在意料之中,可如果自己对一个从五品小字辈忍让了,那新鲜大学士的威信就荡然无存。 若被视为软弱可欺,别人都效仿起来,自己今后就更束手束脚。下了决心后,徐溥便坚定的对天子进言道:“臣仍然以为,谢迁最为合适,方清之虽然于社稷有功,可另行他用。” 殿里看热闹的人激动了,原本精神不集中的也立刻打了鸡血瞪着眼睛,这下真有好戏看了! 前面方应物不说理由,很直白的说自己老爹比谢迁高大上;而徐溥这次回应似乎也一样,也直接明说谢迁更合适,半点理由也不讲。 这说明什么,这就是短兵交接白热化的表现,双方都不想虚伪的迂回,直接不讲理的正面碰撞!对于庙堂中人,这才是最激烈的博弈,比血肉横飞刺激多了。 决定最后结果的,大概就是君恩了,或者说双方直接比拼的就是君恩。不过关于这方面。众人看法比较一致,在君恩上面。徐溥是胜过方家的。 因为方家人在天子身边时日短,没有徐溥那种十年耕耘之深厚。这是无可奈何的短板,就像是暴户与三代贵族的区别。方应物想依仗几件功劳苦劳硬撼徐溥,确实有点负气之举了。 换成是别人自然只有绝望,但大家也都知道方应物的与众不同,胆大之下藏着心细,故而依然打起精神关注。虽然方应物看似盲目,说不定还有别人不知道的底牌。 却说徐溥回应了方应物的挑衅后,忽然又往深里想了一层。这是不是辅刘棉花故意把方应物推出来,以此试探自己的底线?毕竟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刘健在天子支持下联手入阁,非常有架空刘棉花这个辅的嫌疑。 想至此处,徐溥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棉花,这叫站在徐溥身边的刘棉花莫名其妙。不免在嘀咕一声,与你打擂台的是方应物,你看老夫作甚? 如果刘棉花知道徐溥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冤枉。现在方家与他刘吉几乎就是平等的关系,他刘吉可没那个本事教唆方应物当炮灰。 当然方应物有重大行动时,也会提前告知他刘吉。便于在关键节点上配合一下。但很多时候,方应物也是有所保留的,比如这次刘棉花也不大清楚方应物的全盘谋划,只能暗自猜测方应物是否打算把李孜省密疏抛出来? 闲话不提。此时此刻方应物与徐溥先后放了大招,就是天子朱祐樘最头疼了,以至于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冷场。一边是亲随。一边是功臣,又是明显互不相让的意气相争。偏向谁都难办啊。 实在不行,就只能照顾一下徐先生的脸面了。这时候明显是新入阁的徐溥更需要撑腰,天子心里权衡道。 天子正要开口,忽然看见方应物又动了,上前来奏道:“臣三思之后,自觉先前冒昧了,不该为了家父搅乱朝堂,罪莫大焉。” 天子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此时有一方相让那最好不过了,省得撕破脸难看,看来方应物心里也是明白事的。 噫?竟然有不少人惊讶的出了声,一不留神君前失仪。别人当然极度不可思议了,这画风明显又不对了,方应物居然又服软了!算上刚才举荐翰林院掌院学士那次,方应物今天已经是连续第二次对徐溥服软了! 那个据理力争、誓死不退的少年人呢?那个纵横捭阖、激扬意气的少年人呢?那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少年人呢? 有多愁善感的人心里喟然叹道,这样别具一格的风景线,大概也要渐渐泯然众人了啊。也许这就叫成熟,便如那棱角分明的石头,一旦扔到在河流里,终将会变成圆滑的鹅卵石,大多数人们也终将被生活打磨得老成世故,放下意气和尊严。 以刘棉花之精明,能猜得出别人心里正在感慨什么,可是刘棉花对此只觉得忍俊不禁,这么简单的欲擒故纵都看不出来。不过还是赶紧出去,把自己的事做了,万一等会儿忍不住笑了场就不好办了。 平静了一下心情,今天一直在隐形的刘辅施施然出列,对天子奏道:“自从吏部尚书李裕辞官后,吏部正堂一直空虚,如此中外惊疑,朝政多有阻塞。斗胆奏请陛下早做圣裁。” 眼见刘棉花突然提出这个议题,徐溥先前隐隐不安的感觉突然更加明显了,难道方应物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今天君臣面见,本来只是计划议论内廷词臣人事问题的,没有涉及外朝。再说关于吏部尚书人选问题,天子对外朝不熟,身边廷臣里也没有够资格当吏部尚书的人。如果一堆五六七品的词臣直接去当吏部尚书,简直骇人听闻,所以先前天子没有乾纲独断的心思。 当然吏部尚书这样极品大员的选举有两种办法,钦点之外还可以廷推。故而天子打算按照廷推的路数,让外朝官员廷议之后,再推举人选奏报上来。 不过此时天子见刘辅提出吏部尚书的问题,便也点头道:“今日为时尚早,诸卿于此有何谏言?” 吏部尚书是铨政大员,号称外朝之,至关重要,空缺确实会对朝廷政务运转产生障碍。既然刘棉花提出来了,就不妨议一议。 而且天子还明白,如果有人已经提出来吏部尚书的问题,自己还不敢表态,仍然推给外朝廷议,那就显得太没有担当。(未完待续! ps:这两章太烧脑子,下一更下午补! ... 第七百九十六章 还是原来的配方 天子开口征询吏部天官的人选意见,等于是将大肥肉扔到了狼群里。对殿中众人倒是意外之喜,纷纷开动脑筋,想着是不是能从中分一杯羹。 而刘棉花只是出来打个酱油,提了议题就缩回去了,然后阖目养神一言不,仿佛事不关己。虽然天子对众人征询天官人选意见,但刘棉花却明白,他没有资格推荐人选。 这不是开玩笑,此时也许殿中任何人都可以表意见,可刘棉花肯定不行。一个辅政的内阁辅大学士,怎么能向天子推荐吏部尚书人选?难道想把持朝纲,有王莽、曹操之志吗? 自古以来,就有宫中府中、内廷外朝的区别,大明体制最重制衡,同样也不例外。内阁与外朝从理论上讲是两套互不统属的体系,为的就是互相制衡。 内阁阁臣体位尊贵,而外朝之就是吏部天官,而阁臣与天官之间时常分庭抗礼。从一点就可以看出来,阁臣与吏部尚书都是天子可以不必经过任何廷议程序,直接钦点的大臣。 当然在现实中,内阁确实也越来越强势,辅越来越像宰相,到了万历张居正时达到巅峰,甚至还有辅兼任管部吏部尚书的奇葩例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绝非制度设计之初本意。 不管以后怎样,至,≤x.∷t少在眼下这时候,内阁大学士即便想插手吏部天官人选,也只能在暗地里运作,不可能公开声。不要脸如万安者,当年想插手吏部尚书人选时。也没敢亲自站出来,派出的代理人又成了猪队友。被方应物弄得灰头土脸,最后还是不能得手。 对此刘棉花无所谓。当前阶段他以自保为主,稳住辅位置即可,其它方面“无欲无求”,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徐溥在这个问题上就苦逼了,他在外朝可不像刘棉花那样有根基,正是锐意进取、积极布局的时候。今天抛出吏部天官的议题,对他而言就是突然袭击,完全猝不及防。 吏部天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实权不亚于大学士。甚至比普通阁臣还要强半筹!所以徐溥不可能半点念想都没有,谁不想把吏部天官位置抓在自己人手里? 可是刘棉花不能言表态,他徐溥同样也不能言表态啊!连预先准备都没有,临时又能找谁去当台前代言人? 一是刚才他徐溥已经连续举荐成功两人次,如果这次还要出面推举,那只怕就要惹起非议了。一而再,再而三,真当大明朝廷是徐家开的不成? 二是与刘棉花一样,内阁大学士推荐吏部尚书人选。本身就是一件招惹嫌疑的事情。徐溥真要这么干了,只怕立刻就有如雨的奏章弹劾他。 脑中千回百转,只是无计可施,徐溥只觉这一步重如千钧。始终迈不出去。他苦恼的抬起头,却现站在对面的方应物正盯着他看,两眼炯炯有神。嘴角边都是笑意。 这时候若徐大学士还不明白,那就真是傻子了。这方应物前面两次故意示弱。原来在这等着自己!翰林院掌院和詹事府少詹事,怎么比得上吏部尚书实惠! 辅刘吉可以不说话。还有方应物出面,身份顾忌反而更小;可他徐溥若不说话,从哪去找一个能比得过方应物的人? 以前徐溥还有得力搭档刘健,可是如今刘健也入阁了,同样也身为大学士,此时同样只能万分悲凉的充当哑巴 想至此处,徐溥突然惊起一头冷汗,方应物不会连这都算计在内罢?他算定了自己与刘健双双入阁,然后刻意营造出这样的场景,逼得自己和刘健都只能当看客? 活活闷煞人也!徐大学士头一次感到,即便得到天子默许和撑腰,想架空刘棉花仿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今天方应物上蹿下跳的不是给刘棉花当炮灰,而是刘棉花拉下脸自降身段给方应物当炮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话语权,与他徐溥和刘健兑子!这样的辅才叫可怕! 恍恍惚惚里,徐溥看见方应物再次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对天子说着什么,然后又有几个人出来言。 又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听天子道:“王恕大名,朕亦耳闻。昔年先皇尚在时,吏部尹旻罢官,朝廷曾公推王恕继任。只是顾及先皇好恶,故而作罢,才另推李裕掌吏部。今朝中多事,吏部亟需重臣坐镇,王恕可用。” 殿中众人看着方应物,无语凝噎。兜兜转转千回百折之后,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只是徐溥肯定亏本了,两个清流虚职换一个吏部尚书,怎么看也是亏。 而徐溥只能无奈叹口气,吏部天官主掌官位,本来就需要资历老、威信高的人坐镇。不然根本不能服人,通俗的说就是镇不住场子。 那王恕已经纵横官场几十年,在南京历任两次尚书、一次巡抚,资格老得不能再老。名声更不用说,被天下视为公正无私的典范,自己确实也找不到比王恕更合适的人选。 但是,那王恕终究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徐学士突然充满了挫败感,不免意兴阑珊,只等着天子宣布散伙,然后各回各家。 不过徐溥再一抬头,却现在自己眼里只能算拎包小弟的李东阳悄然飘了出去,显然是“臣有本奏”的做派 又听李东阳一本正经的说:“先前陛下钦定编修大行皇帝实录,亦圈定纂修官人选,只是因廷臣来去不定,所以尚未敲定总裁、副总裁等主官人选。今内廷已靖,宜就此任命主官,也好早日编修,臣斗胆奏请陛下圣裁。” 非常言之有理,编实录这种工作是重点工程,理论上比吏部尚书人选还重要,不能轻忽了。按照惯例,总裁官不用想,肯定是内阁大学士兼任,于是辅刘吉、次辅徐溥、刘健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修纂实录总裁官,毫无争议。 然后就须要议定副总裁人选了,虽然副总裁人选不像总裁官人选那样传统惯例鲜明,但是也有是有一些规矩的。比如翰苑掌院学士、礼部尚书侍郎这样的官员,一般都要兼个副总裁,另外就要靠举荐了。 徐溥突然想起了方清之,隐隐感到要生什么,心情又不好了。比亏本更难受的是,赔到血本无归 ... 第七百九十七章 帝王心术 其实在编修实录的这些主官里,由大学士尚书们兼任的总裁、副总裁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管,毕竟他们还有本职工作,所以在实录编修中更多是起到把关作用。 而另外还有几个副总裁,虽然人数不多,级别不高,但这才是真正负责具体事务的人,用后世的称呼就叫常务副总裁。一般词臣们所想谋求的,就是这“常务”副总裁的差事。 替皇家修书之后,按惯例是要升官,修大行皇帝实录更不用说,担任“常务”副总裁更更不用说...... 此时让徐溥大学士感到不妙的是,方应物刚才连续软了两次,看来所图不仅仅是一个吏部天官,还想将方清之推到实录副总裁的位置上!而自己连续举荐掌院学士和少詹事成功,看似所向披靡,难道都是一时假象么? 殿里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徐溥很想迈步上前,推举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但就是挪不动脚步,仿佛有锁链死死的捆住了他的双腿。 还是那句话,事不过三,大明朝廷不是徐家开的,如果不停的出面举荐人选,那也显得太贪得无厌了。况且徐溥的威望还没有高到一言九鼎、不必在乎别人议论、不用顾忌别人看法的时候。 正当这时,刘棉花突然直接奏道:“臣举荐方清之为副总裁官。” 文华殿中的议论声音顿时消失了,刹那间变得落针可闻。因为刘棉花是辅,是坐在了人臣金字塔顶点上的那个位置的人。辅说出来的话。当然不同于一般人,驳斥辅的意见则需要很大勇气。就是天子也要三思。 何况今天前三次人事议题,刘棉花都置身事外。没有半点意见。而这次算是第一次正式表态,说出的话自然分量重,不同于频频上镜的徐大学士。 有些人也意识到这点,便想道,徐大学士终究是经验浅,先前表现的有些着急,比较起来还没有刘棉花稳重。 最后,方清之这个人选无可指摘,作为近几年“保东宫被贬谪”的政治正确代表人物。是不可能被批判的。 另一新鲜大学士刘健今天也没怎么说话,他知道自己不能抢徐溥的风头,但眼下徐溥不便再言,所以容不得他继续低调了。于是便出列奏道:“谢迁亦可为副总裁官。” 刘健没有直接反驳方清之这个人选,只另外推荐谢迁,反正副总裁不止一个人,能让谢迁充任副总裁也算是追上方清之了。 刘棉花瞧着刘健,先是很明显的轻蔑一笑,然后用更明显的轻蔑口气反问道:“若谢迁先为少詹事。后兼任副总裁,那欲置方清之于何地?难不成直接升侍郎?” 虽然刘棉花素来口碑不怎么样,可是这句话倒是符合大多数人心理。谢迁提拔快也就认了,反正无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火箭干部。看着除了羡慕也生不起太多想法,但事情就怕比较。 方清之是挨过廷杖、被贬远方的人,连自家儿子都被连累到丢官弃职。困居慈仁寺不能出来。如果谢迁提拔的比方清之还快,或者说就算是和方清之一样快。那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刘健无言以对,他还没有不要脸到当堂强辩谢迁不比方清之差的程度。此刻当事人谢迁出列道:“副总裁非老成之人不可。臣举荐汪谐前辈。” 汪谐乃是景泰年间进士,也是非常资深的翰林学士,更重要的是,汪学士乃是浙江仁和县人......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谢迁自知不能匹敌方清之,就抬出一个同乡老前辈出来搅局。要知道,词臣交往不看重品级,却最重年资前后辈,方清之名气再大,但对老前辈也不能太失礼。不得不说,谢迁临时能有这样的急智,也是相当不错了,可惜他遇到的是刘棉花。 刘辅目光在人群里扫了几眼,找到正主,然后背着天子,盯着汪谐淡淡的说:“汪学士以为如何?” 汪谐三思之后,决定不掺乎这摊浑水,再说他年事已高,已经没什么野心了。便很识趣的答道:“臣才力不及方清之。” 天子看到这里,便裁断道:“毋须多议,就是方清之。” 天子一锤定音,众人便知道大明朝多了一个未来宰辅。是的,从现在开始可以说,方清之已经注定要入阁了,就像前面几年的徐溥一样,这就是当大行皇帝实录副总裁的影响。 如果论起词臣升官的终南捷径,担当实录副总裁绝对是最好的,连之一都不用加。只是这个门槛太高,一般人根本没有资格参与角逐,只能做梦想想。 这个门槛有三要素,势力(有高层力挺)、名望(压倒性的服众)、才华(仁者见仁)缺一不可。 当然,除了上述三要素,还得能碰上皇帝驾崩,遇到在位四五十年不崩的,那怎么修实录?还好成化天子没有让方清之、李东阳这批大臣等多久...... 再具体到方清之身上,被贬谪之前是五品,这次千辛万苦的回来后,必须要高升。即使没抢到少詹事位置,但肯定也还的另外安排别的四品位置。 以四品官衔充当实录副总裁,修完之后踏进正三品门槛毫无问题,而且还必须是品格较高的正三品,那除了六部侍郎别无他想。 按照国朝惯例,一位极有名望的大清流,当了六部侍郎之后,距离入阁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所缺的只是熬时间而已。就像成化时代的徐溥,一直担当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然后最近变身为大学士加尚书衔。 所以总而言之,方清之已经相当于内阁新一代接班人了,甚至天子也默许了这点。 对此徐溥没有说话,也也不敢说话,只能暗暗苦笑。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现在最明白其中滋味的,只有自己了罢? 徐溥想道,真是天威莫测,永远也不要小瞧帝王心术。当年万安这届内阁当权,他徐溥被视为接班人,站在了万安后面;而今他徐溥入阁,并迟早要当辅,可是又有新一代的接班人站在自己后面了。(未完待续! ps:已经临近尾声,突然有点舍不得继续写了,唉 ...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个传奇 在此之前,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次君臣面议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但是当它结束后,大多数人却都现它并不普通,甚至说是标志性的事件也不过分。 所以散去并不意味着结束,议论仍在持续,并且会持续很久。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朝廷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格局就此奠定。 更有甚者,某些“悲观”的人开始怀疑徐溥徐大学士的能力。由先前的“徐大学士初来乍到还差点意思”,变成了“徐大学士到底行不行”? 翰林院掌院学士和詹事府少詹事,一个执翰林院之牛耳,一个乃宫詹领袖,确实都是非常顶尖的词臣官职,前途不可限量。 但这俩在目前都是虚的,一方面内阁新换届,翰林学士短期内没有多大晋身可能,而另一方面东宫无人,詹事府也是纯荣誉职务。与吏部天官和实录副总裁比起来,实惠性就差的太多了。 在别人眼里,简单总结下来,就是徐学士拿两个非常实惠的官职差事,换回来两个目前无法折现利益的虚职,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 特别是强行推举谢迁为少詹事,在方清之晋身实录副总裁之后成了名不副实的笑柄,不免有好事者嘲笑这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对此徐溥一点火气都没了,他输的实在没脾气,该对谁火?故而只能暗自总结教训,等待来日方长了。只可惜,谢迁笼罩在方清之的阴影下。几无可能再翻身。 从成化十三年金榜题名至今,方清之用了十年时间。终于完成了对谢迁的车,并且取得了决定性的领先优势。目前这场赛跑已经临近终点。谢迁想反已经没有机会了。 既生瑜何生亮,理想成了泡影,谢迁本人的苦闷不知道对谁去说。其实时人也有看得透彻的,对此一针见血的评论道,谢余姚装逼装不过老方,吵架吵不过小方,所以面对父子联手只能徒呼奈何,败得不冤枉。 内阁、天官、接班人一旦明确,朝廷框架就算基本稳定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成化年间被贬谪配的正人6续回京,彻底完成拨乱反正。 在此之前,最先从外地回到京师的却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他回来的比任何一个外地大臣都要早。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怀恩公公从凤阳回京,空间距离上比大部分人都要近,尤其是云贵四川这些地方。 二是怀恩公公被配到凤阳,几乎就是无所事事,接到圣旨后立刻就能动身出。而其他被贬大臣在地方多少都是担任着职务。须得先把公务交割清楚,节奏上自然比怀恩公公慢一拍。 话说这怀恩公公回京可是一件大事,大到了天子亲自出宫迎接,分量由此可见一斑。朝臣对此纵然有议论,却拦不住天子的态度。朱祐樘在宫中当了十二年太子,一直处于万贵妃高压之下。能撑过来靠的就是周太后和怀恩的庇护。 然后司礼监掌印太监覃昌迅称病辞职,回家养老去了。天子也并没有难为覃昌。于是怀恩公公又重新坐回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这是不亚于内阁辅更替的事情。朝臣一样很关注。 再之后就是司礼监诸太监的变动,以怀恩为主导。万贵妃党羽当然要从司礼监中彻底清除,而陈准、萧敬等怀恩亲信则进一步被重用。这其中又牵涉到一个特殊人物,那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汪直。 按理说,汪太监作为万贵妃手下最有名的亲信,在这种时候绝对是被杀伐果断的对象。没见那梁芳梁太监已经被配边疆为苦役了,汪太监与梁芳齐名,又能好到哪里去?何况怀恩对汪太监也不大感冒。 但是如何处理汪直,让天子犹豫不决了。一来对天子有养育之恩先皇废后吴氏亲口为汪直求情,这份情面总要顾及; 二来传说当初汪太监对东宫多有回护,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三来最近汪直为驱逐万安立下功劳,若不是汪直现了那些密疏,万安还不知要赖到什么时候。 正由于上述三点,致力于打造宽厚“仁君”形象的天子才会拿捏不定。如果真处置汪直,只怕会招来忘恩寡义的议论。 方应物了却自家的事情,又操心起宫中,此时便力劝汪芷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我早就说过,你想彻底保全很困难,现如今不是有贵妃娘娘庇护你的时候了,故而司礼监与东厂只能保留一个。 眼下天子尚在,你不妨主动后退,辞去司礼监与东厂其中一个,想必天子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另外重惩了。” 汪芷沉思半晌,下定决心后,抬头道:“明日便上疏辞去提督东厂的差事!”方应物对此稍稍讶异:“我以为你会舍不得丢掉东厂,没想到你专心留在司礼监。” 汪芷解释道:“东厂厂公必须是天子亲信才能坐得稳,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具备这个条件了,与其最后迟早被人赶走,不如就此放弃。 而司礼监太监有数人之多,不介意多个混日子的,我能坐得稳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再说怀恩年事已高,还能活几年?等他一去,在司礼监便又有机会了!” 方应物点头赞同道:“言之有理!” 过得数日,从宫中传诏出来,汪直罢去提督东厂差事,改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准兼任东厂提督。不过汪直仍然保留了司礼监秉笔太监职务,但位次已经降到了最后,在陈准、萧敬、何文鼎之下。 极度敏感的东厂提督名花有主,极度关注宫中动向的朝臣们得知这道圣旨,便知道天子对宫廷的整合也基本完毕了。 让众人颇感唏嘘的是,那汪直竟然全身而退了,这不科学。按照经验之谈,少年得志、飞扬跋扈的人只能称雄一时,不大可能有善终,可是汪直却打破了这个惯例。 从成化十三年暴风骤雨般席卷庙堂,一直到今天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司礼监(虽然看样子已经被架空),简直就是一个传奇。更别说一个曾经站在今上对立面的前特务头子,在改朝换代之后居然还能保全自身,实在不可思议,足以作为成化年间的一桩奇闻了。 现在众人并不知道,真正的传奇还在后头......(未完待续! ps:唔,写到最后了 ... 第七百九十九章 都付笑谈中 成化天子八月驾崩,今上登基后忙忙乱乱的过了三个多月,于是成化二十三年就这样过去,这也是用成化为年号的最后一年。新的一年就不是成化二十四年了,而是改元为弘治元年。 弘治元年元旦朝会,是今上登基后第一次大朝会,礼制自然远远隆重于常朝。所幸在这朝政纷杂之时没有出差错,更没有天象来捣乱(满朝文武真被成化末年那些灾异弄怕了)。 然后新春初至,万象更始,朝政也随之刷新,一批从外地召回京师的大臣纷纷回朝,史称“正人汇进”。之后的岁月,当然就是激浊扬清、众正盈朝、君臣相得,又史称“弘治中兴”。 召回的大臣里,最醒目的是王恕、马文升和方清之三位,其中王恕和方清之不需赘言,前文尽有详细介绍。 却说这马文升,同样是刚直之人,堪称是略小一号的王恕。他原本是南京兵部尚书,回京后的官职是左都御史。 原左都御史王越王老大人在汪直支持下,这么些年以威宁伯身份一直霸占着左都御史不肯放手。这次汪直被刻意“打压”后,王越终于也绷不住了,便放弃了左都御史官职,正好马文升回京后接任了。 不得不说,以马老大人的性格,当总宪还是挺合适的。走马上任之后,便毫不客气的开始履行职责了。先是上了一封长达千余字的奏疏,猛烈抨击司礼监秉笔太监汪直。 方应物在都察院极有能量,很快就知道了马文升弹劾汪芷。对此有点儿不大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以理解,怎么就烧到汪芷这里了? 于是方应物便去找汪芷询问。汪芷挠了挠头,苦恼的答道:“七八年前我巡边时年少气盛。而当时马文升为兵部侍郎,也负责整饬边备,我与他有过冲突。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这事忘了,却不曾想竟有今日之事。” 方应物追问道:“冲突?后来呢?”汪芷便又答道:“我在老皇爷面前诬陷了几句,然后马文升下狱并被贬到戍所......” 方应物久久无语,难怪马文升甫一上任,便猛烈弹劾汪芷,当初被坑成那样。没点复仇心才叫奇怪。最后方应物长叹一声,“当年你横行霸道,造了多少孽啊,至今还没有还完债。” “先不要管我了,你也有的苦头吃。”汪芷岔开话头道:“我在司礼监中看到了你那便宜外祖父的奏疏,他说你们方家父子均在禁中,理该避嫌并放出一个。” 方应物也呆了呆,没想到自家外祖父居然大义灭亲。他知道王恕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但也没想到如此不讲情面。看来以后还有的愁。 与汪芷胡天胡帝之后,方应物回到家里。如今家里又有了父亲这个大老爷,方应物不再是当家做主之人,除非他正式结婚。才能小小的获得一点权。 想及此处,方应物便觉得自己的婚事该提上日程了。最近这段时间朝政平稳,没有风波。正是成亲的好时候。 然后方应物去了书房,找父亲商议婚事。但方清之听了后。皱皱眉头一口否决道:“先皇尸骨未寒,吾辈不可失人臣之礼。等国丧期满一年后再议。” 方应物只得叹口气,这辈子究竟犯了什么冲,结婚为何如此之难? 方清之敏锐的觉察到方应物衣冠略有不整,呵斥道:“国丧未除,为人臣子当谨守本分,岂可浪荡无行?” 方应物不耐烦的说:“朝堂之事,看穿后只游戏尔,父亲何须在家中较真?” 方清之怒喝一声:“你这什么妄言乱语?” 父亲大人这种心态不对啊,必须要尽快从“打江山”向“坐江山”转变,方应物想道。又沉思片刻,便对方清之道:“儿子不想与父亲大人辩解经义伦理,只请父亲大人与儿子微服出行,沿街访问。” 方清之不知道方应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依照方应物要求,跟随着从小门出府。方应物带着父亲一直走到了棋盘街一带,这才放慢脚步。 在一个摊贩那里,方应物一口气买了两钱银子的货物。然后他与卖货的老头儿闲聊起来,问道:“去岁先皇驾崩,今上登基,老人家有何感受?可否为先皇哀痛,可否为今上欢欣?” 面对大客户,老头儿很坦诚的答道:“没甚感受,谈不上喜怒哀乐。只是大赦很好,老朽有个侄儿流刑十年,也能放回来了。” 方应物顺着话说:“流刑十年,这可不短。”老头儿便抱怨道:“时间确实太长了,若早遇大赦,他早就回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方应物打个哈哈说:“老人家想岔了,大赦哪能说有就有,能碰上一次就不错了。” 老头儿却絮絮叨叨的说:“公子此言差矣。老夫尚还在壮年时,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正值景泰、天顺年间,旋即又是改元成化。 犹记得那时候朝廷多事,隔三差五的就有大赦,还有减免钱粮之举。可惜成化之后越来越少,几乎有十几年不见大赦了,至今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怀念当初。” 方清之站在方应物背后,听着自家儿子与卖货老头的闲扯,心里默默计算起来。这卖货老头子没见识记不清也说不明白,但没少修书修史的方清之却能推算出这老头子说的是什么。 景泰、天顺、成化交替的时候,确实是朝廷非常多事的时候。前前后后十几年工夫,中间却有三次登基大典,以及宣宗朝孙太后薨逝,还有成化天子两次大婚,之后成化初年又有英宗朝钱太后薨逝。 所以这老头儿说的没错,那个时间段里,加起来林林总总有五六次大赦和减免钱粮,确实称得上密集了,也难怪这老头儿怀念那时候。 但是严重到天子驾崩的国家大事,在老头儿心里的意义就仅仅是大赦和减免?对这种民心,忠君爱国以天下为己任的方清之无言以对。 方应物瞥了眼方清之,又问道:“父亲大人听过儿子作过的一词没有?临江仙那个。” 方清之脑中不由得冒出几句词来:“白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全书完)(未完待续! ... 不得不看的结束语 一个故事终于讲完了,心情不知道怎么表达,那就从回答问题说起吧。 很多人问,还可以写下去啊,但我觉得就本书的主旨而言,写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再多了就是无谓的重复。 或许又有人问,一本打时间的网文也能有主旨?还真有,这本书的主旨就是“揭大明朝的清流是怎么回事”。 两百万字不少了,就我个人性格而言,总是想尽力保证文字对得起每一分钱订阅。写到这里,我有自信是物有所值的,但再往下拖字数,那就不一定了。 还有很多人问,为什么不搞点创新改革明创造......我不回答,权当留个念想,诸君可以自己琢磨琢磨其中原因啦。 其实大明官这本书的事情还没完,繁体实体书估计这几个月就能在台湾面世,影视改编方面我也在钻营,不是没希望。说不定这个故事以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大家面前。 关于那些没填的坑,什么王七娘子啊吴废后啊,只能说,对不起,我还是没敢越线!不过以后或许要以番外形式出现。。。如果需要宣传时。 关于新书,虽然历史类网文不景气,写起来性价比不怎么样。但下本书我大概还是要写历史,如果计划不变,大概是五月十日左右书。 请大家先不要着急把本书从收藏夹里删去,如果我新书了,会在这里再通知大家一下。或者关注我的微博“写手随轻风去”,以及随轻风去。 关于新书内容,我不想写明朝了,目前打算是换一个朝代写,并且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星期。至于更具体的,呵呵呵呵,很霸气的说一句,随轻风去出品,必然上佳,当然值得您继续来看。 当然,我写东西也是有很多缺陷和问题的,我自己就总结了不少,读者编辑也说了不少,下本书尽量有所改进罢,期待大家更加满意。 最后,我知道你们想吐槽什么,更新度问题下本书也会尽力改进,大明官这书因为素材准备不充分,卡文实在是卡的欲仙欲死。下本书我决定表现专业一点,花一个月时间慢慢写个细纲,也许这样就能减少卡文了,争取一个月能写十几万字,再多我真的无能为力。 对了,我需要郑重感谢支持本书的书友,只是名单太长,列出来字数太多,只怕要变成收费章节了。粉丝榜上都写着呢,我真的看了一遍,也真很想把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记住...... ps:作为一个死要月票的,弱弱问一句,您还有月票吗?如果没订阅,就请您赏光全都订阅了罢,这本书没能到一万均订,真是我永久的遗憾。 。 。(未完待续! ... 后记 紫禁追趋夜色阑,景阳钟动漏声残。≥天门掩映莺花树,黄道澄清淑气寒。星斗遥临花外落,旌旗只在仗前看。侍臣欲进阳春曲,圣主恩深和转难。 一晃已经是弘治五年,天色未亮,方应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因为他要上早朝,作为天子近臣,他想溜号翘班都不可能。 方刘氏比丈夫起身更早,然后亲手为丈夫更衣,并侍奉丈夫用过早膳,四年如一日。 方应物觉得太辛苦,也劝过妻子不必如此,尽可多睡一会儿。不过方刘氏每天依然一丝不苟的侍奉夫君起身上朝,并不肯假手于仆婢。 来到前庭,方家仆役三巨头之一方应石等候多时了。方应物吩咐道:“今天再与隔壁打一架。” 隔壁就是汪太监的外宅了,方家仆役隔三差五的就要和汪太监宅邸仆役斗殴一场,总得表现出点矛盾来给别人看。 方清之如今因修实录有功,进位礼部右侍郎。他为了避嫌已经提早出,并不与方应物一同去上朝。 一路无话,进宫后方应物来到奉天门,立在宝座东侧,阖目养神等候天子御临。司礼监秉笔太监汪芷悄然来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最近形势不太妙。” 方应物点点头,确实如此,最近形势又紧张了。便宜外祖父王恕立朝刚直,不近人情,惹来不少怨言。又与侍郎兼翰林学士丘浚交恶,从而进一步与大学士次辅徐溥翻了脸。 老泰山刘棉花也知道自己已经进入政治生涯最后时光,所以拼命地想把名声捞回来。心急吃了热豆腐,结果在大比之年士子云集京师时,被舆论嘲笑。 然后刘棉花为报复落第举子出了个大昏招,奏请凡举人三次会试不中者,皆禁止再参加会试,这样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陷入弹劾围攻。 而且王恕与刘吉两人,一个七十六七,一个年近七十,朝野让他们年老致仕的呼声很高,形势岌岌可危。 总而言之,朝廷人事又到了洗牌时候。让方应物挠头的是,父亲方清之刚刚当上礼部侍郎,资历还没攒够,不可能立刻再入阁接班,所以这次洗牌是要大亏的;而且那位与汪太监不对付的马文升马老头,进位吏部尚书的可能性非常大。 想了想对汪芷道:“实在不行就隐忍几年,今日徐溥他们以年老逼迫外祖和岳父,过几年我们照葫芦画瓢,一样可以用年纪来逼迫徐溥致仕,然后送父亲入阁!” 汪芷叹道:“五年前以为就此坐享太平,孰料今日又有风波。” 方应物笑道:“这里永远不可能有安享太平的时候,只要你还站在这里,风波就永远不会断绝。除非你退出庙堂,远遁江湖。” 汪芷想起了什么,又道:“已经将张永安排到了皇子身边。” 方应物悠悠道:“这个朱厚照,将来可不会让人省心啊。” 汪芷撇撇嘴说:“又是天机不可泄露?”(未完待续! ps:看到大家都说要个人物交待,那就加个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