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半开莲塘寄浮生 > 卜罗罗谷的往事
    师父此番委实气得厉害。

    我跪在上清正殿,专心研究地板上的花纹。哥哥因着一直不晓得阿虚的身份,单单被骂了数句,幸而免过了这一劫。

    师父虽十分严厉,却并不是易怒的人。活了这么些年头,加上今天也就两次罚跪。上一次便是……咳咳,偷喝了嫂子的酒,天帝老爷子发火。

    厢房里静了多时,引得我差点打起了瞌睡,却听见阿虚略带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央歌,你还是老样子,做事一板一眼,了无生趣。”遂连忙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正正端端跪着。

    师父哼了一声。

    阿虚又道:“左右是我让丫头带我出来的,你若是怪罪,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师父又哼了一声。

    阿虚微微苦笑,悄悄密音与我道:“你这丫头,还不快跟师父认罪。”

    我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渐渐渗出汗,定了定心神道:“师父,徒儿错了,不该跟阿虚……啊,不不,是老祖宗没大没小,到处疯耍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才低着嗓子怒道:“都能跟自己祖宗称兄道弟了,你道理没参透几分,倒是十分专注地养肥了胆子。”

    我更加压低了头,跪得十分虔诚。

    师父既然开了嗓子,话就多了起来,继续扯着嗓门道:“没大没小……阿虚阿虚,阿虚也是你叫的?!你这不肖徒弟竟还跟老祖宗谈婚论嫁去了,满三清传的都是,真真给我上清长了不少脸!”

    阿虚一脸满不在乎,接着腔道:“哎,央歌你这就错了吧。陵丫头那婚事是我诓着墨机小子玩儿的,改天澄清了便是。阿虚也是我让她叫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性,闲散惯了,也不怪这些小辈。何况你这两个徒弟为你那病也很是费了费神呐。”

    “我让她带我出来她就带我出来,让她叫我阿虚他就叫我阿虚,倒是对我顺从的很,又何来不肖了?”

    师父气呼呼地憋了半晌,这才略略软下语气道:“你起来罢,若不是师伯求情,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我见师父松了口,忙站起来揉揉膝盖,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的病可是好了?”

    师父生硬着嗓子,瞪了我一眼道:“托你的福。”

    我又巴巴地凑过去给他老人家倒了杯茶,双手呈到他面前道:“师父若是还没痊愈,就应该专心养病。”

    师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接下茶盏:“你的意思,为师是不该回来了?”

    我忙挂着两条眼泪条道:“没有没有,徒儿不敢。”

    阿虚笑着问道:“央歌,我倒是想知道,你这次急急忙忙地回来却是有什么事?”

    师父略略皱眉,扫了我一眼又对阿虚道:“晚些时候再同师伯细讲。若说急着回来,是要问清楚这个丫头一件事情。”

    阿虚扬着眉毛,我一颗凤凰心又被提上了嗓子眼儿。站在师父跟前低头绞着衣角。

    师父瞅着我,不紧不慢地问道:“陵光,你的母亲,真的是只五色鸟?”

    我一怔,忙抬起头,正好对上师父直直盯着我的双眼。

    卜罗罗谷在靠近南海的一处幽林里。

    谷中草木繁茂,正中间堪堪长着一株巨大的卜罗罗树,其高数十丈,方圆数亦有十丈。谷里大多的凤凰都住在这棵树上。

    我却是其中的异类。

    当年有个很是盛行的传说,说是有只五色鸟无意间得到了父神的光辉照耀,尚未受孕竟生下了一枚凤凰卵,便千里迢迢的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飞到了卜罗罗谷。

    树上的凤凰们开始对其很是尊敬,可是后来,这只孵出来的小凤凰资质一般,一身绒毛颜色也不纯净,是个杂毛雏鸟,并未瞧出有何过人之处,不堪的言论也就随即多了起来。

    说这是五色鸟大约是同哪只凤凰偷了情,才生出这么只杂毛小凤凰,还编出父神光辉的谎话。

    那只修为不深的五色鸟终究受到树上众多凤凰的排挤,郁郁而终。留下一只孱弱的杂毛小凤凰,下落不明。

    那只连人形尚都幻化不出的五色鸟,便是我的母亲。

    那只杂毛小凤凰,就是在下本神君。

    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在我刚刚满了两百岁时,母亲离我而去。死之前仍浅浅哀鸣,对我说,我虽没有父亲,却是一只神鸟。一定要活着云云。

    我彼时并不懂得生生死死之间的含义,因而并不难过。

    等到略略参透其中奥义时,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一个替我遮风挡雨的温暖彩翼。

    卜罗罗树上的大多凤凰始终想赶我出去,我却不能,离了这棵巨树我只有死路一条,而母亲让我活着。

    后来那些凤凰们想出一个赶我走的法子,便是犹如精卫填海一般衔来石子,精准地砸进母亲留给我的巢里。

    我从此开始了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躲在隐蔽的树洞里睡觉,晚上爬出来觅食,再将巢里的石头清出去,日复一日。

    我就是那时遇到了白岂。

    隐约记得是某个中午,一只能化为人形的小公凤凰找到了我藏身的树洞,一把将我拎了出来,再狠狠地摔在了巢里。

    待我疼痛得清明过来后,才发现身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子。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杂乱的绒毛,又看了看满巢的石子,我忽而生出一种“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的感觉。

    活着这么苦,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遂单翼护着脸,枕在石头上由着他们去。

    “同为一族,何苦赶尽杀绝?”白岂从小就这么文绉绉的。

    领头的小公凤凰嘲讽地笑道:“跟杂毛一族?白岂,你是望族之后,不要做些损了自己身份的事情。”

    白岂并理会他,而是化了人形从石头堆堆里将我刨了出来,抱在怀里。

    那只小公凤凰愤然道:“白岂,你竟然……你是要跟我们作对么?”

    白岂笑了笑,将我举过头顶,朗声宣布:“我白岂从今以后便是这只小凤凰的哥哥,从此以后她的事都由我管,你们若是欺负了她便是欺负了我,赶她走就是跟我作对!”

    小公凤凰嗤笑道:“你?你又算老几?”

    白岂笑脸盈盈道:“我是独子,今日既然多了妹妹便是老大。”

    小公凤凰仍不甘心:“老大又如何?你看看你手里那东西,简直是对凤凰一族的侮辱。”

    白岂笑脸不变道:“父亲若是知道你们这样说他的新女儿,怕是要生气了。”

    那群人讨了没趣,咕咕哝哝地散了。

    人都走尽了白岂边顺着我的毛边问:“你可有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他望天想了想道:“朱雀神叫陵光,我便叫你陵光如何?”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便知道了除了母亲,原来还有一种人叫哥哥。

    阿爹阿娘素来善良,心肠软,见我日日被人欺负就收了我做女儿。幸而是卜罗罗树上的一支望族,并没因此惹下什么事端。

    后来的几十年,日日由白岂带着厮混,偏生阿爹阿娘又宠我得很,便磨出了这么个蛮横的性子,在卜罗罗谷当了一阵子无人敢惹的杂毛小霸王。

    约莫是三百岁时,阿爹阿娘留住了云游至此的央歌真人,托真人收了我俩做徒弟,嘱咐我俩跟着师父踏踏实实地学本领,这才随师父来了上清。

    卜罗罗谷的旧事,多可喜,亦多可悲。

    师父此番突然问道我的母亲,定是有什么缘由。

    “……是。”

    师父正色思量了一番,又问:“上次给你的莲花种子,现在如何?”

    我抬眼看了看师父,结结巴巴道:“那朵莲花……成仙了……”

    师父虎躯一震,对我喝道:“速速带来我瞅瞅。”

    莲生进了正殿,垂着眼眸盈盈一拜。

    师父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对我道:“你先回去,我有些话单独问她。”

    我估摸着,当初莲子是师父给的,现下修了仙,师父竟是如此反应,可见这颗莲子于师父渊源颇深,保不准还是位故人。遂不动声色地退了。

    走出去老远,隐约听见阿虚的恍然大悟的调调:“……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