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风云梦 > 第五章 悲天悯狼
    古老的萨伦斯村有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成人节那天,准成人要独自一人猎杀一头野兽,所猎杀的野兽越凶猛,则在以后生活中就越受到人们的尊敬。

    为了直观,人们会根据所猎杀的野兽给成人猎分级。成人猎共有四级:最低的级别是四级,只是一些没有攻击力的小型野兽,三级是体型大,但性格温顺,从不主动攻击人类的野兽,二级的则是强壮凶猛,专以活物为食的虎狼一类,而一级,则是从未有人完成过的凶兽猎。

    另外,还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猎杀野兽的全程须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前辈跟随,以示公正。

    不知不觉间,齐开也到了十六岁的年龄,他将迎来他的成人猎。

    只是这天,村里并未像历来那样,全民出动,热闹非凡,只有几个闲来无事的人,偶尔站在路边伸头瞧瞧。

    齐开苦笑,他早已预见这种境况,即使这样,心里却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落寞。

    村东。

    齐开忐忑地站在早已褪色的大门前,抬起的右手已放下了三次。

    他从未在一扇门前如此紧张过,仿佛那些剥落的斑驳红漆也在嘲笑他,笑他的不自量力。

    八年前的一幕,仍旧记忆如新,村长的叹息还久久回绕在耳边,他还记得他是如何在前来看热闹的村民眼中落寞离开......

    八年的时光竟然转眼即逝,如今他却不得不再次在这扇大门前驻足。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颤抖的右手终于叩响了老旧的木门:“村长,今天是我的成人节,我想请您安排个人跟着我猎兽。”

    昔日威严的村长如今已满头白发,头上些许歪斜地戴着个羊皮小帽,已有些浑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呵呵的道:“齐开呀,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十六岁了,哈哈,很好很好!”他沉吟一番,道“嗯……今天本来是该找个人跟着你的,但很不巧,他们今天都有事,这样,我批准你一个人进山,猎到的野兽直接放在村东的石磨上,到时候我亲自给你主持成人礼,不过,要记住,安全第一啊!”

    终于松了口气,齐开自嘲地一笑,嘶声道:“有劳村长了。”

    村长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老妇自他身后走出,并肩而立,看着齐开渐远的背影,道:“老头子,我们这样会不会有些太伤他自尊了?毕竟他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村长沉默良久,才慢慢的道:“村民们对齐开的态度,想必这么多年来你也看在眼里,何况就算我去了又能怎么样?提着只山狐下山,就算完成成人猎了?他丢的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更何况,岁月不饶人,我也老了......”

    老妇又说道:“你可别忘了,三个月前,可是有一位大能在他们家住了整整一个月,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村长叹道:“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跟他去。”

    老妇很惊讶地道:“为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既不能禁止齐开使用其他手段猎兽,更不能说谎,所以我只能不去,到时候就算他扛着一只风豹回来,我也找不出驳回他的理由。”

    “也是,单以齐开的体质,怕是连山狐也抓不到,若没有那位大能留下某些特殊手段,他的成人猎恐怕还真有些让人为难。”

    村长微微有些讶异,道:“齐开的成人礼,你为难什么?”

    老妇瞧了他一眼,道:“你难道看不出来齐开这孩子生性善良,忠厚孝顺,而且性子极为坚忍,单单这一条就比许多人要强,怪只怪他摊上了个不能习武的命,不然,怕是比许多人都要有作为。”

    村长又叹了口气,道:“齐开这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性格为人,我们是有目共睹的,只可惜......他不能习武,体弱无力……”

    老妇道:“依你看,他的成人猎会是什么级别的?”

    村长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道:“说不准,谁知道那位大能给他留了什么厉害的物什。”

    “如果排除大能的作用,那么齐开连四级都达不到,他那体质,山狐两只脚跑他都追不上。”

    “最近二十年,成人猎成就最高的要数八年前的冰封,疾风虎,就是在二级成人猎中也已算是顶级了。”

    老妇道:“不错,那孩子很优秀,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村长盯着远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忽听他道:“八年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老妇笑了笑,道:“你还在想着在你退休之前他能回来看看你?别想了,说不定他早把这个偏远小村忘的一干二净了。”

    村长哂然一笑,怅然道:“也是,但齐开的成人猎恐怕是我时任村长期间最大的败笔了。”

    老妇也沉默了,看向齐开消失的远方,低声道:“可怜的孩子……”

    每个人一生只有一个成人节,所以在这个非常重要的节日里,必然非常热闹。但像齐开的成人节,没有一个观众,也没有一个人道贺,甚至猎兽都是一个人的,不敢说绝后,但必定空前。

    人生浮华。

    一个人默默地前行,虽有孤独,却也怡然。

    秋,残秋。

    漫山的枯黄并未能让碧戈山显出颓色,反而替沉默了无数岁月的大山增添了几许厚重之感。

    齐开心里暗叹,这条路他已不知走过多少次,但他今天才突然发现脚下的路是如此漫长,只因他不知道他的终点将在哪里。

    漫无目的的闲逛,他蓦然发现,路边的大石不再棱角峥嵘,在风雨的侵蚀下竟已爬满裂纹。

    他抬头仰视山顶,喃喃道:“难道连大山也会变老?”

    他的脚步也沉重的像静默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常常在思索一个问题:大山敞开宽阔的怀抱,无私地奉献它的伟大,不仅养育了自己,也养育了他年迈的爷爷奶奶,而自己能为它做些什么呢?

    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索取,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索取!

    他望着雄伟的山峰怔怔出了神,只有在它面前,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自私。但他无法不继续自私下去,因为他还有张嘴,要吃饭,还有爷爷奶奶......

    秋风起,拂过漫漫山脊,呜呜作响。

    齐开突然就地一滚,翻向一边。

    多年的山林生活虽然很坚苦,但却锻炼了他的心性,同时也赋予了他野兽般的直觉。

    他已发现危险的来源:一条风狼正死死地盯着他。

    他第一次独自面对的野兽也是风狼,那时他才十岁。虽然那头风狼在他肩上留下的巨大伤口早已愈合,但那次的情景却依旧使他至今不敢忘。

    那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风狼,在它迅疾如风的爪下,齐开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但鱼肉有时也有硬骨头,也会崩坏刀口。

    风狼肆无忌惮地挥了数十次狼爪后,已认定面前的人类毫无危险,然后纵身一跃,准备一口咬破他的喉咙。

    一般情况下,猎物在这个时候都会被吓的踉跄后退,所以它前扑的幅度也就自然大了些。

    岂料那个瘦弱的人类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抢前一步。

    正是那不起眼的一步,打乱了它原先计划好的节奏。风狼身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想顿住身形已来不及了,它只有重重地挥下狼爪。

    锋利的狼爪刺进了皮肉,紧紧抓住了肩骨。

    这是一头猎杀经验极为丰富的风狼,已懂得在任何情况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也是它除了扑咬外的另一个绝招:利用飞扑的惯性将猎物狠狠地摔出去,就算狼爪的攻击不足以致命,但这一摔之力,便能结束一场完美的猎杀。

    再次出乎它的意料,瘦弱的人类并没有被摔出去,而是在间不容发的刹那,手脚并用八爪鱼般附在了它的身下,它只觉身体突然一沉,顿时失去平衡,也失去了控制。

    风狼本想借着一甩之力,欲将齐开远远摔出去,但齐开却在狼爪刺入他肩头的一瞬间紧紧抱住了它。

    所以风狼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后足先着地,而是向前翻了一个跟头,最先着地的竟是全身最脆弱的背部。

    风狼被摔的七晕八素,齐开也并不好受,他已感觉不到抓在狼背上的双手,但他还有牙齿!

    在风狼还未缓过神之际,他一口咬上了风狼的脖子上。但风狼的皮毛太过坚韧,他竟咬不破!

    风狼脖子剧痛,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但齐开毕竟是在它怀里,它有口咬不到,有爪抓不到,只得怒吼连连。不消片刻,它的挣扎已越来越弱,最终因窒息而亡。

    齐开见过高大凶猛的风狼,也见过强壮剽悍的风狼,但他从未见过如此瘦的风狼。这条风狼,看起来像是手艺拙劣的工匠随意造出的模型:狼头硕大,脖子却细的可怜,脑袋转动时,叫人忍不住替它捏把冷汗,担心它的头会忽然掉在地上,而风狼优美匀称的体型在它身上也丝毫看不见一丝影子,最让人感到惊诧的是,瘦骨嶙峋的身下赫然坠着两排灰褐色的干瘪(孚乚)头!风狼本是处于碧戈山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很显然,它的绝大部分养分已化作甘甜的乳汁流入幼狼的腹中,是以才会如此瘦弱。

    齐开瞳孔微缩,他忽然想起了那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赤狼,那个伟大而可怜的单身母亲。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同样也是一个伟大而可怜的母亲。

    虽然他从不知道母爱是何种滋味,但他知道,一个母亲若是为了子女,即使犯了再大的错也并非不可原谅。

    但风狼却不知道齐开的同情、怜悯,它只知道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等着她回去。

    等她带着丰盛的食物回去!

    她没有太多时间,更没有足够的耐心,四足猛地一蹬,风一般蹿向齐开。

    齐开已不再是那个面对风狼的攻击不知所措的孩子了,他双腿微曲,身体前倾,在风狼扑来的瞬间侧身避过,随后他大喝一声,高举的双手猛地向下虚空一斩,双掌之间一道被扭曲成弧形的空气便呼啸着向风狼斩去。

    风狼此时才刚转过身,就觉当头一棒,四肢一软,竟伏倒在地。

    包着头骨的皮下这才渗出两滴迟迟不肯落下的血。

    齐开咬着牙,心头闪过一丝不忍。

    风狼似已看出眼前这个瘦弱的人类,摇摇晃晃站起来后竟慢慢向后退去。

    他也缓缓后退,缓缓离开。

    齐开慢慢地走着,脚步也不知是因为崎岖的山路还是为了那个可怜的母亲而更加沉重。

    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它是个可怜的母亲,所以我不能杀了它,但我却伤了它。虽然它伤的不算重,但血腥味随时会引来其他野兽。虽然我不愿杀它,但它却很有可能为此丧命......”

    齐开目光一凝,忽然转身,风一般掠了回去。

    秋风寂寂,哪里还有风狼的影子?

    漫山枯黄,秋叶横飞,天地间更加萧条。

    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那条风狼的下场?是不是因为还有几个更脆弱的生命在等着它回去?

    他漫无目的的踱着,忽见满眼的枯黄中一片醒目的白色。

    犹如淤泥里缩放的清莲,夺目却不喧嚣。

    漆墨如铁的树干高大笔直,叶冠亭亭如盖,开满了细碎的白花。

    齐开心中讶异,这里什么时候还有这样一棵独特的大树?

    在这个满目枯黄,万物萧条的大山上,突然出现一棵苍翠挺拔,充满的生命气息的古树本就十分不合理。

    这棵树让人不由自主就联想到绽放在冰天雪地里的寒梅。

    没有梅枝的虬劲,它的树干笔直而挺拔,让它看起来多了几分坚强;没有梅花的清冽,细碎的白花很容易使人想起温润无瑕的白玉,柔和且高雅。

    他怔怔地瞧着这棵树,难道它不知道这里只是茫茫大山中人迹罕至的偏隅之所?难道它不知道即使它花开的再美也无人问津?

    被冷落的滋味,没有人比齐开更清楚。

    可是,为何这棵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古树还要如此执着地催枝散叶,开花结果?

    难道它也知道它的使命就是开花结果,所以它才会默默地忍受着山中枯燥的岁岁年年?

    一个个寂寞的岁月,凝聚成了一圈圈寂寞的年轮。

    他忽然热泪盈眶,再次看向古树的眼神已变了,仿佛在看一个苍老的伟人,那目光由崇敬变得同情,然后又再次变得崇敬。

    他忽然跪了下去,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心中的尊敬与感激。

    只因这个伟大的生命教给了他一个简单却深奥的哲理: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其中所包涵的辛酸无奈,痛苦艰难,即使再能说会道的人也不一定能说得清道得明。

    他抬起头,便看见了花落后的果实。

    一个个小小的,黑黑的,豆粒大小的椭圆形果实羞涩地藏在片片花瓣里。

    这不起眼的小颗粒,竟然就是这棵伟大生命的晶华所在?

    齐开并未因为它毫不起眼的外貌而小瞧了它,反而小心翼翼地捡起放进了贴在胸前的衣襟里。

    此时一道微不可闻的吼声自风中传来。

    这声音虽然很轻,但却是齐开一直期待着的声音,是以这声音无论多么小,他也绝不会错过。

    他快速瞧了一眼古树,仿佛在与它告别,然后,双脚骤然踏下,足尖点地,身形已如箭一般射出!

    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