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的世界有什么？地狱般的永恒黑暗，抑或天国般的无限光明？然而无论是在黑暗里沉沦，还是于光明中觉悟，都大概再不会有那样讨厌的一个人，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每当自己回头就冲自己很痞地笑了吧？那个一头红发的人是真的很讨厌啊，我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请不要让他死。
一定要活着，林中。
“赢树。”
赢树猛然睁开双眼，林中那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苍白的脸在离她不到二米的距离处渐渐清晰，深陷的双眸布满了血丝，那目光中的意味不止是担心，还有接近疯狂的慌乱。林中朝她伸出手，头痛欲裂的感觉终于袭上她的心头，双腿好像被很重很重的物事压在下面，一动也不能动，有种麻麻的感觉从腿部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从头到脚的剧痛。
车祸，是了，车祸。
坠下山崖，竟还能存活吗？
少女由于骤然而来的剧痛而有些茫然的双眼望着眼前伸出手的少年，颤抖着问到:“我们还活着吗？”林中重重得点头，说道:“我们还活的好好的。”
赢树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双目一阖，再度昏迷了过去。
“赢树！”林中在这一刹那间几乎将心蹦出嗓子眼来，浑身一震，顿时痛叫出声，他的身躯也被卡住，不然早就扑上去解救赢树了。“还好，只是昏了过去。”林中的手还是可以触及赢树的，当下便去探她的鼻息，不由吁了一口气，艰难地扭过头骂道:“刘毅你他妈不会快点？！”
远远地传来刘毅的声音:“你小子不是发扬舍己为人精神让我先救别人吗？！”
“屁的舍己为人！过来把这娘们儿捞出来，赶紧地！”林中怒骂道，“再这样下去腿就废了！”毅有些沉重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人死了。”
“爷管他们死活？来救赢树！”林中此刻恨不得掐死刘毅，所谓的同窗基本基本难以激起他的感情，兄弟好友也就那有限的几个，根本就不必关心其他人死活，这就是林中说出这句话的理由，也是他的人生信条。
“我马上来。”刘毅的声音已经很近了。林中侧耳听着他动作的声音，目光闪烁不定，突然握住赢树的手。
蠢女人，处处和我作对很爽是吗？可我不爽！我习惯这种不爽已经很久了。
我喜欢这个习惯，所以请让我将这个习惯继续下去吧。
林中望着赢树那张苍白的小脸，竟然笑了，笑容有些颤抖。
……...……
刘毅在一辆破碎的巴士一侧摸索着，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浑身颤抖。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他十多个朝夕相处的同学的生命，他们此刻就躺在他的身后，有的死状安详，有的死状极惨。即使是死亡这种事情，命运也要刻意去营造残酷的不公，似乎这就是它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乐趣所在。
刘毅是第一个醒来的幸存者。不知为何，从如此之高的山崖坠落，还是被困在一辆巴士里，死神之吻明明已经落在了他们的颈上，却又不舍这生命凋谢似的轻轻移开。醒来的刘毅艰难地爬出巴士后茫然地发现，巴士像一具尸体一样，倒在一片空旷的荒原上。苍天上没有多少云彩，即便有几片碎云，也很快被那似乎无处不在的风撕得更加破碎。大地上的冻土很坚硬，脚踩上去，如同踏上历史沉重的尸身。
荒凉。
刘毅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这个词。看到周围这些景物的一瞬间，刘毅甚至感觉到一股蛮荒的气息扑面而来，霸道，浩瀚，原始。
这里的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让人的细胞本能地为之雀跃的东西。刘毅甚至觉得，这才是空气的本来味道。
这是哪里？
刘毅突然感觉，曾经生活到腻味的那个世界，被自己抱怨过无数次的那个世界，似乎隔着无限时空的距离，再也触及不到。他身上伤口不多，只有一些擦伤，扭了扭脖子，所有的一切才爆发似的涌现在他的脑海。
电话，旅行，车祸，山崖……
刘毅骤然回头，那破碎的巴士下面，已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快速几步上前，从一扇已经破碎的窗户里轻松地拉出一个人。
是阿铁！一个和他一起抢过篮板的哥们儿，人已经没救了。阿铁的胸口，心脏的位置，被一根不知从哪里断掉的铁管贯穿，他神态很安详，死神来得太过突然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刘毅鼻子一酸，眼泪已夺眶而出。他在泪珠滑过脸颊之前抹掉它，将朋友的尸首放在一旁的草丛上，不敢再去看。他向变形的巴士内部望去，有很多人明显已在事故中死于非命，但有更多人的生命卡在里面，等待着死神的收割，或期盼着善良神灵的搭救。
刘毅不知为何没有动，只是在那里发愣。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刘毅刚刚爬出来的地方冒出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草嘛情况，我睡一觉醒过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刘毅被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见是慕黑白，心中和那场灾难一样沉重的压抑感像是被这一句话给拍碎了。“疙瘩儿，过来帮忙救人！快！”没时间废话太多，刘毅只是吼了一句就没再管那黑黝黝的一团。至于疙瘩儿，那是慕黑白的外号。
慕黑白麻利地从四轮朝天的巴士里钻了出来，看到巴士和周围匪夷所思的情景他还有些发蒙，突然一拍脑袋叫道:“坏了，李依静还在里头！”他二话不说便钻回了车里。
越来越多的人从昏迷中醒来，一些人被卡在巴士内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些人可以自由活动。已经有十几个人加入了刘毅和慕黑白的行列，要么帮忙把昔日同窗的尸体搬出来，要么救那些被卡住的人脱困。一开始包括刘毅在内所有的人都吐得一塌糊涂，一群学生而已，人生的十几年要么在父母身旁，要么在校园中度过，见过几次死亡？乍一见到如此之多死状各种凄惨的同学，有的女生当场就昏厥了过去。适应力强的缓过来后继续干活，不行的站在一边呕吐，大抵也只能这样。
费劲千辛万苦，狼狈的幸存者们终于相互搀扶着站在了荒原上，而或姿势怪异或残缺不全的尸体们就躺在他们的对面。生者和亡者，隔着几个断了腿的残废。
慕黑白口中的组长正被他搀扶着，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生。慕黑白小心地询问着她的情况，那女生只是摇头。林中背着仍旧昏迷不醒的赢树，和一旁一个叫易谑的男生低声说着什么。而其他人，或肃穆，或悲伤，或麻木，或恐惧，不一样的表情，同样的沉默，凝望着破碎的巴士和地上那十几具尸体。
“谁的手机现在还有信号？”沉默了半晌，刘毅回过头，冲着大家说道。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颤抖的不那么厉害，现在大家必须有一个足够镇静的主心骨。活着的人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比死人那么轻松。
没人应声。事实上快进入昆仑山脉时大部分人的手机就已经没信号了，除了个别人的逆天手机，如周周的神秘价格手机和林中那根本没有品牌标志的手机。可是现在，即使是他俩的手机也是无服务状态。
周周苦着脸说道:“完了完了，我们不会穿越了吧？要想让我的手机变成无服务，那除非我们...不在地球上了。”
话一出口，大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周大侠。
“不至于吧周周，你可甭吓我。”一个叫奕行的男生有些勉强地笑道。
刘毅望向远方，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地平线，太阳正在朝那里靠近。头顶只有天空，他们坠下的山崖又在哪里？他只是苦笑。原来的人世间，怕是不会有这样诡异的事情，就算有，也不会被自己这种平庸之人碰上。可他并不打算说什么，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只能够被动接受。其实但凡一个智商超过80的人，都可以从这片荒原看出点端倪。说到底，还是人类自欺欺人的本性作怪，他们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不愿意相信，已经告别了他们呼吸了十几年空气的那个人世间。
其实他们都是死人，和躺在地上那些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刘毅突然这么觉得。
这里究竟是哪里？没人知道。但绝对不是在他们出事的悬崖下面。
刘毅心中突然一片烦乱，他看向林中，林中正好也在瞧着他，见他的目光望过来，说道:“这些尸体先丢在这儿，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走出去。”
走出去？刘毅指了指那边几个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同学，沉重说道:“他们怎么办？”那些在车祸中受了重伤的同学只经过最简单的包扎，再耽搁下去的话难免要失血过多走向死亡。其实刘毅最怕的是这荒原上可能存在的野兽，死了这么多人，浓重的血腥味难保不会引来可怕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急切地想带大家离开，但有些人受伤实在太重根本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跋涉。能背的都背了，刘毅就背着一个小腿断裂的男生。同样力气很大的林中和慕黑白，都要保护某人，压根不愿意帮衬别人。
林中向那些即使活下来也注定残疾的同学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儿搞不好有野兽，有狼什么的，那可是成群结队......”他幽幽的目光盯着刘毅，刘毅突然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把那些人留下，拖延时间。
刘毅只是想一想，就打了个寒战。他毫不犹豫说道:“你放的这叫什么屁啊，丢下他们？你脑子坏掉了？”林中不耐烦道:“一定要我讲明白吗，大哥刘？这儿是哪儿没人知道，自己活下去就行了，还管他们？”
听到林中关键时刻竟然这样讲，刘毅只觉得胸膛间升腾起一股怒气，既酸涩又难受，还有一点痛心。他瞪大双眼，上前一步，几乎就要一拳砸在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上。
就在这时，一直伏在林中背上的赢树忽然一颤，似是醒了过来。
林中第一个发觉赢树的情况，顾不得再用讥讽的目光睨着刘毅，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上的少女身上。
刘毅哼了一声，本想大步走开，却也因为关心赢班长的情况，最终没有走开。他本以为林中平时那些话那些作为不过是玩笑，想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做到如此冷漠无情。那可是一个班毕业的同学啊，说丢就丢？还把他们丢给野兽？以刘毅的性格，死也做不到。
二人之间已经悄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因为他们以为的求同存异，不过是在事情尚未发生之时的自我安慰罢了。
赢树终于醒了过来。呆在那个温暖的背上很舒服，可这种舒服，却让要强的她联想到了自己的柔弱。赢树不能忍受自己的柔弱，更加不能忍受让林中感受到自己的柔弱。因此，她没有回答林中的询问，只是说道:“放我下来。”
林中讶然，继而撇撇嘴，说道:“你腿没事儿了？”
“没事！你放我下来！谁要你背了！”赢树把眼一瞪，就要重拾赢大班长的风范。
“老老实实呆着吧，安生点，不然我把你摔地上。”林中这次偏偏不买账，直接不予理会，看向刘毅说道:“咱们必须得走了。”刘毅的余怒还未散去，淡淡说道:“你带着没伤的先走吧，找到人了回来救我们。”他这是决心留下来照顾那些受伤同学。
林中同样无法理解大哥刘的价值观。他可以抛下全班同学，却唯独抛不下大哥刘，因为他们是兄弟。可是现在可爱的刘毅同学说他要留下来？那他还走个屁啊，有个屁的意义？林中一听这话，苍白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嘲讽，笑道:“刘毅，你甭装糊涂。还找人回来救你们？”他望向四周，一望无垠的荒原上自己这些人像虫子到了大海，渺小而卑微，他接着说道:“这不是昆仑山附近，我们......你觉得...我们还在地球吗？”
刘毅只是看着他，固执地不说话。
林中背上的少女听得一脸茫然，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她还不知道短短的几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已经远去，不知道人世已非。
慕黑白搀扶着李依静走了过来，说道:“大哥刘，我们在这儿干耗不是事儿啊，还不走？”刘毅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些受了伤犹自血流不止的同学，他们虚弱的躺在那里，充满希望与信任的目光就望着自己。
“我实话告诉你，大哥刘，没有输血，”林中冷酷说道，“他们死定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还想救他们，那我们都死定了。”
刘毅没有言语，走向那些还能活蹦乱跳的同学。
林中气得不行。他真想一走了之，可又不能抛下刘毅。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只认亲不认理，他可以对那些所谓的大道理嗤之以鼻，却不能不把一个三年感情的兄弟放在心上。
“到底怎么了？贱人。”赢树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
林中斜过头，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了？咱们穿越了，大哥刘要当大英雄！”
赢树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瞧着他。突然，她察觉两人的脸第一次可以距离如此之近，她竟可以看清楚他深陷双眸里暗藏的血丝，和颌下细微的胡茬。那里面藏着什么？赢树看得有些发呆，可林中已经转过头去。
“哎！！”刘毅朝另一边越走越远的两个人影叫道，“别遛太远！”
那两个身影停在原地，刘毅正要收回目光，他们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