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噩耗传来
瞿永顺当付排长半个月的一天，收到一封电报：
“父已故，速回。永吉。”是大哥发来的。
他即刻热泪滚滚，抱头痛哭。
身边的六班长见排长看电报哭了，拿过电报看了说：“排长节哀，给连里报告一下吧？”他去了连部。
待情绪平静后，瞿永顺拿着电报找到指导员。
“六班长已经给我说了，你有什么打算？”指导员问。
“我想请假回去料理父亲的后事。”
“为养育自己的父母披麻戴孝、结草送终，天经地义。你心里的哀痛，此刻的心境我很理解。关于回家的意见你再想想，从莎车到大河沿，要五六天的时间，大河沿到天水，又要两三天，最快也得七八天，家里人等得住吗？我的意见，你电汇些钱让你哥，永吉是你哥吧？”
“嗯、是我大哥。”
“让你哥把老人家殡葬了，待你提干的命令公布了再去探家。”
瞿永顺按受了指导员的意见，当天到邮局往家里寄了些钱，发电报告诉大哥自己不能回去，由大哥安排父亲的后事。
二十天后收到大哥的来信：
“弟弟，家里的事我得实言相告了，也是父亲的临终遗言，他说：‘永吉啊，永健、小兰的事不能再隐瞒了，全都告诉永顺，让他赶快回来，我死了金林靠你母亲是不行的。在永顺没回来之前你得管管你妈和金林……’家乡两三年干旱，颗粒无收，人们没吃的。永健去年上半年逃荒走了，七月小兰熬不住自己逃命去了，两人不知去向，不知生死。我的老岳母去年十月得了病，没钱买药，加上饥饿，半个月就过世了。父亲也是饿死的，队里分给他一点救命的包谷面粑粑馍，他总是给孙子金林吃，他越来越瘦，走路昏昏晕晕地，那天在院子里昏倒，再也没有醒来。大队医生看了说：‘是脏器枯竭去世。’又给我悄悄说：‘老人家是饿死的。’怕说了实话挨批斗。像父亲这样去世的人还有……”
瞿永顺看着信，不由得泪如泉涌，心潮激荡，脑子里跳出了大大的问号。
“报纸、广播上天天都说，三面红旗高高飘扬，人民公社让农民过上了好生活，怎么我家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呢？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饿死人呢？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的情绪有些失控。
指导员听到把他拉进连部。
“瞿永顺你冷静点！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我胡说八道，你看看这信上都说了些啥。”他把信交给指导员。
“别再说了，你这是政治性的错误言论，你知道吗！”指导员来不能急看信，压低嗓音、却十分严肃地对他说。
瞿永顺听到“政治性错误言论”这话，不再吭声，坐在凳子上低头拍打脑袋，不停地哭泣。
指导员看完信，对他家的遭遇表示了同情，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要他冷静下来正确对待。并指出：
“我从来都没见你如此不冷静过，这么脆弱、经不起打击，表明你政治上还不成熟。你刚才说的那一凡话，有原则性的错误。上纲上线就是怀疑三面红旗，对党不满。想想看，这是多么严重。这要传到上级，你提干的事会受多大的影响。”
指导员的话使瞿永顺完全清醒过来，觉得光顾嘴巴一时通快，真的闯了祸，后悔极了。
“指导员，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三面红旗，决没有对党不满的意思，这你是知道的……”
“好啦，你也不要想那么多，家里的事已经出了，好在有你大哥撑着，慢慢想办法解决。”
过了几天，团政治处付主任打电话，把指导员叫去。
“老范，你看看这封信。”付主任给了指导员一封信。
指导员一看，是封检举信。写了瞿永顺那天说的话，还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接着上纲上线说：“瞿永顺公开反对三面红旗、反党、诬蔑社会主义制度……这样的人能当干部吗？指导员当时在场，他能作证……”
“有这事吗？你当时不是在场吗？”付主任问。
“开始时，瞿永顺在连部门前台阶上看信，我没注意。后来听他说饿死人什么的，我看他情不对劲，就把他拉进连部劝说。没听到有什么反对三面红旗、反党、诬蔑社会主义的言论……”指导员想为自己的战士开脱。
“主任指示说，‘这是个很严肃的政治问题，要工兵连党支部查清事实，认真对待。为了慎重期间，瞿永顺提干的事暂缓执行。’他的名字已经从干部任命名单中删掉了，你要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付主任说。
“付主任，这样做对瞿永顺不公平。三年来他表现一直很好，三年立了两次三等功，平叛战斗中出生入死。即是说了错话，也是情有可原，属于一时想不开，批评教育就是了，毕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失去了三位亲人，遇到谁头上都会一时想不通的，不能一棍子打死……”
“别说了，他就是文超孔孟，武盖孙吴，对党不满，也不能重用。还是按主任的指示去做吧。”付主任似乎只是传达主任的指示。
在“突出政治”的那个年代，瞿永顺的话可说真是“大逆不道了。”
“这封信能让我拿回去吗？”
“这不符合原则，让你看已经是破例了。要保护检举人。”
指导员走出付主任办公室，觉得瞿永顺太冤了。心情沉重。
“是那个混蛋在这个节骨眼上干这种缺德事呢，可恶的家伙！瞿永顺你可要挺住。”他心里想。
回到连部，指导员把检举信上的内容、政治处主任的指示、瞿永顺提干被推迟、以及瞿永顺那天说的话都告诉了连长。连长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个瞿永顺，他怎么能说那样出格的话哩。有两三个同志向我反映他那天说的话，看来是真的。从文盲成长为优秀战士，我们是亲历者、见证者，他怎么会反党昵，只是说错话而已。推迟提干对他打击太大，他会被击跨的。”连长很担心。
两个人商量了许久，想保护自己的战士，却拿不出办法。眼看老兵退伍工作就要开始了。最后决定由连长找瞿永顺谈话，让他在支委会上作深刻检查，大家批评帮助。尔后给政治处写报告，为他的提干再争取一次。
瞿永顺听连长说，自己一时想不通说的几句话，竟有人向团里写信告发，说是反对三面红旗、反党、诬蔑社会主义，被取消了提干资格。这比失去父亲、弟弟、妻子还要痛苦，不由大哭，好像五内具碎了。
他答应在支委会上作检查。
瞿永顺失眠了。整夜整夜睡不着。
想到了父亲含辛茹苦对自己的养育、付出的心血，自己挨饿，把仅有的一点救命馍给了孙子金林，而他却病饿而去了；对不起老人家。想到了母亲为自己、又为自己的儿子付出的艰辛劳苦，风烛残年衣食无着、无人照管，自己太不孝道了。想到了妻子小兰，是那样的温顺懂事、活泼可爱、善解人意、休贴入微，却不知去了那里，是死是活，枉为人夫。想到了兄长、小弟的过去与现状，没有尽到胞衣之责、手足之情，很是愧疚。想到说了几句真真实实的实话，竟成了反对三面红旗、反党的政治问题，到手的干部成了泡影。祸从口出，付出了沉重而不可挽回的代价。自己真是个不懂政治为何物的笨蛋、白痴……
支委会上瞿永顺作了检查，同志们批评帮助。大多数人持同情、惋惜、宽容、鼓励的态度。少数人依然上纲上线。
瞿永顺的秉性是梗直、爽快、真实、表里如一。
支委会最后指导员让他呈述意见。他说：
“我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拥护三面红旗。是共产党解放了我的家乡，分给了我家土地、牲畜，使我家过上了好生活。这是我亲眼看见、亲身感受到的事实。我那天说的话是真实的，弟弟、老婆逃荒不知死活这是真的，大哥的岳母、我的父亲病饿而死也是事实。我丝豪没有诬蔑党、诬蔑国家的意思，只是一时想不通，不知为什么。如果要说这就是反党的话，那我也是无意的。有人说那些事是天灾和苏修逼债造成的，即是是那样，国家也不能使人民没有生存呆障，我还是想不通。我热爱军队，是军队给了我文化，让我懂得了革命道理，教会我如何做人，所以我想留在部队上。现在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留在部队的。但是，我还是感谢连队对我的教育培养，感谢连首长对我的关爱，感谢同志们对我的帮助。我决定复员回家，请连首长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最后一个请求，就是在我的复员鉴定中，不要写入‘反党、反对三面红旗、诬蔑社会主义’的内容。”
瞿永顺站起向在坐的人正正规规地敬了军礼，又深深地鞠了躬。坐下来抱头哭泣。
散会后，连长、指导员留下他，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提出要他留队超期服役，党支部再设法为他争取提干的事。
“连长、指导员，我辜负了你们的辛勤教育、培养和期望，很对不起。你们如同父母般地关怀我、爱护我、为我着想，还为我担政治风险，这是我的福气，我一辈子都会铭刻心里。一位战友对我说：‘反对三面红旗、反党、诬蔑社会主义这样的问题，如果在地方，早就抓起来判刑了，如果是地方干部，早就打成三反分子，抓起来批判斗争、游街示众了。’我很幸运，有你们的关怀、保护，有军队的宽容，我知足了。我要回去寻找我的妻子、弟弟……”
瞿永顺走出连部。连长、指导员为自己不能帮战士的忙感到愧疚，不能留住他而感到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