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殿，栖凤山，天机正殿。
偌大的正殿中连平日里伺候的童子都退了，只有一童颜白须的老者，闭着眼睛，身姿端正地坐在主位，一袭黑白两色的素袍，衣袍上有六十三根算筹不断游走，便如天道浑化而动。便是天机殿第四代掌教，现任天机子。旁边一只小小的盒子，在清冷的光中载沉载浮。四周的阴阳卦图也撤了，清一色的天道图，先天六十四卦在上面演衍术数，起承转合。
天机子右手下位站着两个人，一样低垂的身形，毕恭毕敬的神色，上首是天机子座下次徒方德，下首位站着的男子身着白色锦袍，银色丝线在领口、对襟、袖口、下摆上刺无量天道印文，缁黑束腰上刺麒文做入云卦，以镇域收束，便是天机殿天际子座下镇琉璃所属平镜子。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正殿中气氛肃穆压抑。
立在平镜子身后的金鸾仿佛受不了这样的威压，身形偶有颤动，又立即止住。
方德子眉头微黜，正要开口，平镜子却先他一步，行至殿中，向天机子恭敬地一礼，说道：“金鸾道基浅薄，根性未稳，此番玉鼎神宫来我天机殿求取天数，推演天机，实非金鸾能够承受，请师尊遣了他去吧。”这声音在空空的天机殿中回荡，渺然无踪，掠过四周天道图，未起一丝波澜。
天机子却仿佛未曾听闻，身形纹丝不动，身前浮沉的盒子发出清冷的神光，在他脸上变换颜色。
平镜子执礼的身形便又低垂几分，仍是恭敬的神色语气，又道：“请师尊遣了金鸾去吧。”
他声色温润如玉，尾音扫过大殿，却仿佛冰雪一般消融下去，殿中气氛不由又自肃穆几分。
良久，天机子便才收了身前的盒子，双眼却仍然闭合着，说道：“平镜，你掌管镇琉璃有多少年月。”这声音仿佛是出现在每个人心里，听到的却是不同韵意，仿佛天道在耳边谆谆讲述，勾勒出每个人不同的轨迹，在天道之中缓缓运行。
方德子不料师尊忽然这样问出一句，却也不敢多问，心中暗自压下这份疑惑，只错眼看向这个固执的师弟。天机四子，元道傲岸，方德中庸，锐师跳脱，这平镜却无端让人看不大通透。
平镜身形未动，仍旧维持着拜服持礼的模样，不过却仿佛对这问题早有准备，豪不惊异，仍就是一把温润的音色，回到：“谷炫之乱，天崇掌教分封天机四尊，以全天机殿四方气运，元道师兄尽得太衍先天卦真意，掌承教之位；方德师兄入取八方周一，掌紫宸宫；锐师师兄上承天机，自建天涯海阁；弟子收授玄玄，便接掌了镇琉璃，这样算来，已有四万余年。”
“如此，便是两个会元。你却还是不悟么？”便是这样一句平淡的话语，在方德听来犹如叹息，而对于平镜子，却是山雨欲来，如惊雷如怒涛，手上所执之礼便微微一动。
不过瞬息间他又恢复了平常，说道：“弟子驽钝，不曾悟得。”
天机子听闻这一句，沉默一下，再开口时，音色里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天机四子里，却倒是你最隐忍。你比锐师可聪明太多了，竟挑了这样一个日子。就是不知你有没有锐师的手段！我也不瞒你，早在三千年前玉鼎神宫便定下金鸾为十一乩童之首，夜神宫那边便有星象昭示，事关封神一战，我天机殿也不过是求取紫极九数，已是变换不得的......”
金鸾脸上有错愕的神色，低垂的头抬起，只往天机子方向看去一眼，又忽然惊觉这是怎样的场合，便又即刻维持了弟子的礼节。
方德子却是了悟的神色，却眉心微蹙，并未动作。
也不理会殿中几人的反应，顿一顿，天机子又说道：“我便知你道心已动，十二宫中勾陈移位，你便要重推那一截命局，想便巫家那一物你也求取到了。”
平镜子仍旧沉默不语，也不否认，倒像是默认了天机子这一番话。
天机子也不理会，说：“我也不阻你，你便是要重演术数，再推玄玄，也由得你去。不过这镇琉璃之主，你却是再做不得了。勾陈移位，中宫不明，便削去你道丹心脉东阁气运，如此，你可愿意？”
这一次，平镜子直起身子，直视着天机子，眼中渐有神光绽放，一字一顿，说得明白：“弟子愿放手一搏！”
天机子双手轻抚，口中轻笑一声：“好，好，好，便准了！”
天机子每笑一声，平镜子的身形就震动一下，便有一团紫色光晕从他身上流散，脚步也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一小步。
待得平镜子重又站定，身形也不觉低沉几分，他理了理身上散乱的袍服，一样躬垂了身子，说到：“多谢世尊。不过接下来的路，还请世尊明示。”
他弃了“师尊”的号，称天机子为“世尊”，仿佛一切已毫无关系。
天机子也不以为忤，手中把玩着那只发出漠漠神光的盒子，淡然说：“经天之才，辨地之维，极仙之高，唯道之尊。你可明白？”
这一席对话听得方德子心旌摇曳，丹心不守，似乎殿中两人言笑之间便做了什么惊天的约定一般，让他不敢揣度。天机四子各有所封，气运有归，分属东南西北。这气运一物，最是宝贵。得气运者，方得天道庇佑，业力不沾，果报不临，在修仙一途上才不至于被天道所弃。天机四子便是凭借谷炫之乱时，天机殿上任掌教所封授的尊位，得享天机殿四方气运加身，成为三十三天中，位极仙寰的存在。如此，真像师尊所说削去平镜子道丹心脉东阁气运，平镜子怕是再不能在这三界六道翻手为云，仙机在握了。即便当年无量殿论道，锐师落败被封，也不曾削去锐师西阁气运，便是怕天机殿气运缺失。如今，天机四尊也只剩下三尊，如是，天机殿气运缺失，无有圆满，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个千百年从来安之若素的小师弟心甘情愿地放下如此尊崇的地位，如此尊贵的气运，也要争得的那一丝机缘，只为了那一截断掉的命局？又是怎样的缘由，使得师尊愿意陪他博这一场？
一瞬间，方德子似乎看到四万年前无量宫中，那个执拗的对“道”之一字冥顽不悟的锐师。这样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怎么竟会有一样的神色气度。
他不理解。“道”，也没有对他解释。
金鸾更是暗觉心神恐怖，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却又无从查知，不知道师傅和天尊之间辞色之中竟有了这般风云变换，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这一刻被别人定下。
平镜子却仿佛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再多说，又再一拜，说到：“如此，便要劳烦世尊了。”
天机子正了正身形，道：“无妨。”
话音刚落，轻合的双手便在身前一分，也不见他如何结印，掌中便凝出一方小小印章，方圆有度，其上有真言禁咒，无上妙法，左右云气交缠，隐隐有真龙暗卧之相。这印章甫一出现，方德子便脸色一变，道丹中自4w年前经由上代天机掌教封授而收授紫府的南阁气运隐然间便与这印章上的真龙之相遥相呼应，仿佛顷刻间便要飞腾归去。金鸾更是闷哼一身，身体眼看就要跌落下去。方德子即刻结了叱字印章，紧紧守住道心黄庭，一边在金鸾灵台打入藏字咒印，将其本源封印，不会被这印章夺了精神气运，护着他退出了印章光芒所及的范围。做完这一切，方德子才抬眼去看平镜子。
平镜子对此倒是毫不在意，察觉了方德子的眼光，便也转头看了他去，他眼中盛有莫名意味，似叹息，似怜悯，最终却融合成不说和沉默，方德子心中一凛，这样的神色他见过。这感觉一闪即逝，再回头看时，平镜子已移开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