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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回娘家

    春日迟迟,落花才尽,飞絮张扬,官道上一骑疾驰而过,卷起一阵黄土,尽数被旁边一辆马车吃了去,车夫抹了抹脸,低声骂了两句,却被身边的黄衫丫头阻止,这黄衫丫头约莫十八九的样子,说话举止却十分稳重沉静,只吩咐车夫稳着点驾车,便守在马车门帘的前面,一动不动。

    车厢内是林氏和她的一双儿女,这次是母亲五十大寿,林氏专程从丈夫在任的涿州前往京城的娘家。

    “这是你第一次去外祖家,”林氏小心地嘱咐着七岁的秦熙,“林家和秦家不一样,秦家是北地人出身,尚武轻文,府上从开国起,历代都是有军功的,从老太爷到现在的老爷,俱都是带兵上沙场的人物,家门粗犷些也是应该。可你外祖家却是世代的读书人,最讲究规矩礼法,今次又是你外祖母五十大寿,各家姐妹兄弟都到齐了,少不得会有些比较议论,你不用怕,平日里如何,今日便如何。只需守住两点,慎言慎行。”

    秦熙乖巧的点了点头,又对林氏道,“我去了不说话就是。”

    林氏笑了,摸了摸秦熙的脑袋道,“不是让你不说话,你若像个木头似的,也会招人鄙薄,谨慎点不出大错便罢了,你年纪还小,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不会有人太过苛责,记得看住妹妹。”

    秦熙认真地应了,伸手戳了戳昏昏欲睡的秦浅道,“你要乖乖跟在我身后,不许乱跑。”

    五岁的秦浅正靠在林氏腿上打盹儿,被秦熙一指戳醒过来也不恼,揉了揉眼睛,娇憨地笑着道,“什么?”

    “浅儿却是个好性子,”林氏轻轻拢着秦浅柔软的发丝,对秦熙道,“别欺负你妹子。”

    “哪里是好性子。”秦熙小声嘟囔,“分明是呆傻。”

    他这么说着,被林氏佯怒地拍了一掌,“哪儿有这样说自己亲妹子的。”林氏虽口上责备,眉眼中却带着疼爱。

    秦熙知道母亲不是真的生气,嘿嘿笑着不答话。

    秦浅呆呆地瞅着娘儿俩说话,眼皮又沉重起来,忍不住往林氏身上靠了靠。

    “别睡,”秦熙抓起又快瘫软在母亲怀里的秦浅道,“这么大还喜欢腻在娘身边,真不害臊。”

    秦浅好奇,“什么叫不害臊?”

    “别听你哥哥浑说,”林氏搂住秦浅道,“浅儿还小,自然该和娘亲近。”

    秦浅笑眯眯地道,“长大了也要和娘亲近,浅儿喜欢娘。”说着还伸出短短的手臂环抱住林氏,逗得林氏轻笑出声。

    秦熙语塞,瞪了秦浅一眼才道,“方才娘说了,要你到了外祖家就跟着我,不许乱跑,也不许乱说话。”

    秦浅看见哥哥如此严肃,瘪着嘴抱住林氏道,“娘,哥哥好凶。”

    林氏拍抚着秦浅道,“听哥哥的。明天人多,娘怕顾不上你们。”

    “为什么焘哥哥不跟我们一车。”秦浅奇怪道。“他平日不是顶喜欢热闹么?”

    秦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屑道,“他现在恨不得长在云姨身上,哪儿舍得跟我们出来。”

    “焘儿随爹爹先送云姨回家,送完云姨就会来了。”林氏淡淡道,“咱们慢慢走,他们一会儿就到。”

    秦浅垂下小脑袋认真想了半刻,抬起头道,“我不喜欢云姨。”

    林氏的面色黯了黯,当初生秦焘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并没有亲自带他,却没想到婆婆会让不相干的远房亲戚秀云带秦焘,如今秦焘与自己这个亲娘不亲热,反倒是一刻都离不开秀云,想到秀云……

    “娘。”秦浅拽了拽林氏的衣角道,“今天还要画格子么?”

    林氏回过神,摸了摸秦浅的脑袋,点了点头,从旁边的书格子里掏出一卷纸,这张纸看上去奇怪,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数字,林氏提笔,在这些数字中的某一个上面画了一个圈。

    “娘亲这是什么?”秦浅凑过脑袋去研究,上面记得似乎是日期,里面隔一段距离就会有连着几个的红色圈圈,刚才林氏勾的便是红圈,“好多红色的圈圈,是什么意思呀?”

    林氏看了两张好奇的脸,没作声,仔细收好了那卷纸,对秦熙道,“还有半天的路程,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到了外祖家要打起精神,不能丢了体面。”

    “为什么不打起精神就是丢了体面?什么是体面?”秦浅好奇地问。

    “你一天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秦熙伸手敲了秦浅额头一记,“娘叫你打起精神,你乖乖做就是了。”

    秦浅揉着脑袋委屈地看着林氏,林氏将她拥入怀里道,“这是大人的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明白,只要记得,出了家中的大门,你们就是秦家的脸面,不论在哪儿都不能丢人。”

    “那什么叫丢人?”秦浅小声道,“打瞌睡就是丢人么?”

    林氏失笑,“不光打瞌睡,平日里犯懒的那些小动作都不能做。你要让人看着就觉得你是大家气象,可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做得准呢?也就是这些繁文缛节,看谁做得漂亮,看谁做的自然,谁便是有气质,端庄大方。为什么会有规矩礼仪,就是这个理。说起来也不过是个齐整好看,若是大家都不讲究也便罢了,大家要都坐得溜直,偏你一个人软成一团跟抽筋断骨似的,就不好看了。”

    秦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娘亲好像从来都没有不精神过,背总是很直,笑从来不露齿,说话从来不高声……秦浅看着林氏溜直的脊背,不舍地在林氏温暖的怀里蹭了蹭,挪出来坐正身子。

    秦熙在旁边撇了撇嘴,却也暗暗直了直小身板。

    林氏抿嘴笑,赞道,“都是乖孩子。”

    秦浅笑开了花,立马歪过身子扑进林氏怀里。秦熙的小脸却有些不自然,嘀咕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说罢,又直了直身子。

    林氏看着一双小儿女憨态十足,笑道,“离你外祖家还有一段距离,先休息一会儿,不然去了会累的。”

    秦浅立刻听话的伏进林氏怀里,被林氏拍抚了两下,便合眼睡去。秦熙挣扎了一会儿,却因为毕竟年纪还小,没耐住困意上涌,靠在母亲身侧,很快就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了。

    林氏收起笑,有些发愣地看着马车门上跳动的布帘子,已然春半,布帘也换了轻软透气的材料,随着马车的摇晃而一下一下的掀起波浪,让人能够从缝隙中看到车外的一片刺目的阳光,好像曾经也有那样一段时间,太阳晒得那么烈……

    喉咙里传来一阵干涩,又奇痒起来,林氏从沉思中回神,将怀里的秦浅放在旁边的软被上,又将身侧的秦熙也顺在秦浅旁边,自己掏出一只帕子努力捂住咳嗽的声响,咳了几声,已经是一身的汗,林氏气喘吁吁地拿下帕子,看也没看便扔去一边。

    第二章生恩养恩

    车厢外的黄衫丫头听到动静,掀开帘子一角轻声问道,“奶奶又咳了?”

    林氏点点头,“这里宽敞,菊月过来坐。”

    菊月犹豫了一下,挪进来,挨着门口坐下,对林氏道,“奶奶的身子真该注意些才是。”她说着目光停留在林氏手边的小桌上,伸手去拈被林氏扔在一边的帕子,林氏忙去抢却抵不过菊月灵巧,被她夺了去。

    那帕子里面明显的暗红色泽,对比着雪白的绢帕,更显得触目惊心。

    “奶奶……”菊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您这病不能再拖了。”

    “我的身子自己知道。”林氏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

    菊月低声道,“再就是,不管二爷现在怎样,也该让他知道才是。”

    林氏冷笑,“知道了,好赶紧告诉那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还是告诉了,好让他赶紧翻黄历,好定成亲的日子?”

    菊月见她如此,知她是不听劝了,只好又换话题劝道,“今天这事儿,奶奶也不该答应。奶奶要回娘家给夫人祝寿,这一路也要大半天时间,二爷怎么也不该丢下奶奶一个人,先去送秀云姑娘回家,这事旁人不知道便罢,若是知道了……”

    “你这丫头,年纪大了怎的如此唠叨。”林氏看着菊月笑了起来,又忽而觉得喉咙发痒,拿起旁边的小壶给自己到了一杯茶道,“他们是故意埋汰我,好让我先服软呢,理他就被他套了。旁的人爱说便去说,我也听不得几日了。”

    “奶奶别说丧气话。”菊月拧着眉道,“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总也该为了几个哥儿姐儿想想,他们还那么小,那个秀云姑娘又……”

    “我都知道。”林氏抬手阻止菊月道,“菊月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我也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傻气的姑娘了。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菊月点点头,“奶奶却是最聪明的,只可惜书读得太多,反倒不好。”

    “你又知道了。”林氏戳了戳菊月的额头,笑道,“你跟我那么些年,我什么状况你会不知道?若真有心,今后便祷告上天,让我的浅儿别像她娘一样。”

    菊月心里一酸,口上却轻松地道,“人都说重男轻女,怎地奶奶却是重女轻男?浅姑娘不是男孩儿,应该不会……”

    林氏摇头道,“她哥哥们各有退路,只怕最后还是我连累了她。”

    菊月看着林氏微沉的脸色,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不说话了。

    林氏见菊月如此,便也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原本躺着旁边睡着的小人儿却醒了过来,秦浅睁开眼睛,却刚好对上秦熙皱着眉头的脸,吓得她差点叫出声,又被秦熙一眼瞪过来,把到嘴边的话全吓了回去,秦浅撇了撇嘴,委屈地想转过脸寻求林氏的安慰,又被秦熙一把捉住,威胁地冲她龇牙,秦浅沮丧地低下脑袋,却也听话的不再动弹,秦熙却皱着眉头揣测方才偷听到的那些话。

    日头渐渐偏西的时候,秦柏终于赶来,和林氏打了声招呼,又说在那车上憋闷,还是乘了自己来的马车,林氏冷冷笑了,没说话,只是把秦焘接过自己车里。

    秦焘看上去更像秦柏一些,秦熙则是比较像林家人,林氏看着小哥俩并排坐在自己身边,相似的小脸,却是两样性格,不禁微微笑了。

    秦焘坐在车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给刚睡醒来的秦浅梳头,秦熙斜睨着秦焘。

    “你怎么不直接住在她家算了,”秦熙哼了一声,十分不屑。

    “我本也想,可惜爹爹不让。”秦焘似乎没听出秦熙的讽刺,无不惋惜地道。

    “你,”秦熙气不过,想起身来揍他,却又因着林氏就在旁边忍了下来,“那个女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那么向着她。”

    “也不知道云姨到底做错了什么,哥哥总是对她冷嘲热讽,当初娘身体不好,还不是云姨帮忙照顾我,不光疼我如亲生,就算是哥哥和妹妹也都是周到殷勤,大家都说娘亲不食人间烟火,可娘亲却总是说让我读那些经纶世故,只有云姨从不拘着我读书。哥哥还带头排挤云姨,见不得爹和她说句话,吃顿饭,娘亲卧床什么事也不理,全是云姨在忙前忙后,哥哥却从来没给云姨一个好脸……”秦焘小声嘀咕道。

    “住口!”秦熙大声呵斥,秦焘见状不说话了。

    林氏的眼圈红了,却没有掉泪,只是哀伤地看着秦焘,替他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秦焘鲜少和母亲那么亲近,忍不住让了一下,林氏脸色黯了黯,住了手,回身搂过旁边的秦浅,对紧捏着拳的秦熙道,“他年纪小不懂事,难道连你也要跟着闹?就快到你外祖家了,别让人觉得秦家没了规矩。”

    秦焘皱了皱眉头,又嘀咕道,“规矩体统,分明是不同的人,非要捆成一个样。”

    林氏皱了皱眉头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你之前出言不逊,我当你是个孩子不在意,可万事不能过。你心里不认同可以,但是你若改变不了规矩,就得守规矩,你们一旦出了家门,就要代表一家的体统,让林家看了笑话秦家是个没规矩没教养的人家,你心里会更不好受,你现在小不懂得这些,自然觉得自在是好事,可人生在世,总得顾及其他人的想法,受拘束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关心的人。”

    秦焘小脸上写着认真,抬头对林氏道,“拘束就是不好的。”

    “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我们还要穿上好几层的衣服?云姨为什么不能在咱家里住,还非得每天回家?那是因为人都有羞耻心,裸露肌肤便是一种无礼,未婚的姑娘在别家住也是没规矩。你不是最喜欢你云姨?你可以去问问,她为什么不能在咱家里住,也是因为不合规矩。”林氏耐着性子对秦焘道,却还是忍不住在最后刺了秀云一记。

    “我问过的。”秦焘撇着嘴道,“云姨说是因为母亲不同意。”

    林氏听了只觉得血气上涌,几乎要晕过去,羞愤交加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是秦柏或者秀云来说,她都能轻蔑的冷笑,可偏偏说这话的却是自己的亲骨肉秦焘,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林氏扭过头去,用帕子拭泪。

    秦浅离林氏最近,立刻感觉到了母亲散发出来的羞怒,起身抱住母亲道,“娘,焘哥哥不听话,咱们不理他。”

    秦焘见林氏落泪,也慌忙扶着林氏的手臂道,“母亲莫要生气伤了身子,是焘儿错了,不该浑说。”

    林氏对秦焘摇了摇头,却不再像方才那样去抚mo他,而是转身摸着小女儿的头发,勉强笑了笑道,“焘哥儿难得在我身边一回,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是方才那话不能在外面说,你年纪小不懂得,这么说是毁了云姨的清誉。熙哥儿也别说了,云姨这两天身上不好,让你爹爹送一送有什么的。”她垂下头,掩住眼中划过的一丝冰冷。

    秦焘年纪虽小,却也伶俐,想了想便点头道,“母亲为云姨的清誉着想,焘儿替云姨谢过了。方才是焘儿造次,请母亲宽宥。”

    林氏的脸色骤然刷白,方才那些话原来并不是秦焘年纪小不懂事,而是刻意说来试探自己,秦焘自小聪明,又不爱读书,对家中的事比谁都清楚,这是在帮秀云探路呢,林氏只觉得腹内生出一团怒火,自己亲生的孩子,如今却如此维护那个一直觊觎自己位置的女人,甚至不惜试探和羞辱自己的亲娘,想到这里,又忽而满心苦涩,若不是当初秦柏非要将秦焘送去让云秀带,自己却因为生产之后差点没命而没多坚持,又怎么会出现如今这场令人恨不得即刻死了去的尴尬。

    秦熙本想刺秦焘几句,却发现母亲的面色居然出现了些灰败的气象,惊得他霎时把所想的话全咽进腹内,按耐住心头的火气,示意安静乖巧地坐在旁边的妹妹过来。

    “娘,哥哥拽我头发。”秦浅可怜兮兮地看着林氏。

    林氏回过神,发现秦浅的发辫有些歪,看了旁边低头认错的秦熙一眼,搂过撒娇的秦浅,重新给她梳头。

    “我喜欢娘给我梳头发。”秦浅笑眯眯地道。

    “娘亲也喜欢给浅儿梳头发。”林氏看着小女儿的笑脸,心中一酸,只怕自己日后最对不住的便是这个笑眯眯的小女儿。

    秦熙见林氏面色好些,忙跟着说了几句打趣的话逗她开心,一旁的秦焘也觉得自己方才说话有些过,随意说了两句好听话,这才让林氏心里微微开解了些。

    马车平稳快速的向京城驰去。